《泪妆》 第一章 斯人已逝 午后,雨过天晴。 一只楚乌停驻在枯树的一处枝桠上,黑羽泛着紫黑的光泽。它像往常一样,朝着刚被雨水洴澼过的天空,发出两声粗厉的啼叫。 一位村妇经过,一手抱着装满衣物的盆,听见它的叫声,恣虐的目光就扫过来,接着狠狠的咒骂:“又是你这不干净的东西。” 她边说着,边朝它的位置走近了些,仰头啐了一口唾沫。 这是民间为禳解乌鸦报凶,用的专用法术:如遇当头聒噪,则蹬足痛骂,旋吐唾沫一口。 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柳荫村,人们是不会使用更加文雅的方式的,比如默诵“乾元亨利贞”五字真言七遍。 起风了,传送来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咳嗽声。 “爹爹,你怎么样?”身着旧白衫裙,挽垂练髻的少女轻声问道,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之色。 “不碍事的。”躺在床上的中年男子发出虚弱的声音,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去端药。”少女眉间的忧虑更甚,匆匆的踏出门。 这是顾家,三人。唯一的男丁单名一个“笙”字,顾笙。 此刻,他微抬了下头,瞥了眼少女手中的碗,然后蹙眉,语气中难掩嫌恶,“又是村东头的林大夫开的那副药吗?” 眉眼间尚存昔日风韵的妇人抚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笙哥,这药虽苦,但治你的病倒是添了不少用处的。” “爹爹,你快些喝下吧,林阿爷说你的病不能再耽搁了。”少女也劝道。 他翕动了下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接过药碗,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夜,静谧,但黑得不够彻底。 有清冷的月光从木窗缝里透进来,算是给床榻上的人一点特别的温度,是属于冰冷中带着些许暖意的那种。 她又开始做,那个纠缠了她八年的梦。 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在她面前浮现,踉跄的走近她,虚弱且炽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朦胧间,她慢慢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熟悉的,此刻却带些颓靡的脸。他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稚嫩的脸庞,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掌边沿流下来,停留在皮肤上。 她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翻了个身,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那只手顿了顿,将原本挡住的月光重新显现出来。 她微睁开眼,人影早已不见,脸上还残留着未完全干涸的痕迹,笼着一股腥甜的奇异气味。 后来,她知道了,那是血。 她又从梦中惊醒了,这个梦魇,纠缠了她八年,却丝毫都没有消退的意思。 屋里的油灯被点上,接着里面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以及琼姨软声细语的劝慰声。 完全融入夜色的楚乌,一仰头,朝着倚挂在枝干上的弯月发出一声悲戚的嘶叫。 “黛玄眉之琰琰,收红颜而发色。” 她叫琰,顾琰。“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离别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顾琰又在念那首词,是顾笙临走前教给她的。他告诉她,“等爹爹回来了,再教你下半阙。” 顾笙离家已有半月了,至今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当初顾笙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琼姨和顾琰都反对过,可顾笙的态度很坚决。 在顾琰的印象里,爹爹一直是一个温润儒雅的男子,根本就不同于柳荫村的村民们。他的身上有一种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气质,是再多的苦难,再艰苦的环境都磨灭不掉的。 这一点让顾琰很是好奇,直到有一日,顾笙才解开了她的疑问。原来他们一家人是为了躲避战乱,不得已之下才来到了柳荫村,又因为顾笙喜欢宁静的生活,才在柳荫村扎下了根。 顾琰和琼姨都是因为担心顾笙的身体才反对,可最后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同意顾笙离开的。尽管顾琰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顾笙近几年的身体是越发不如从前了,一日比一日的衰败下去,就算喝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琼姨劝她,说笙哥还有一些心愿未了,就随他去吧。 顾琰心中不舍,但为了爹爹,终究妥协。 顾笙还交付过她,让她好好跟着林大夫学医。 这柳荫村的林大夫虽已年过花甲,但医术却也不凡,尤其得村里人的敬重。他特别看好顾琰,评价顾琰是个学医的可造之材,愿将一生医术尽数传授。 听村里的老人说,林大夫年轻时也是从外面来的。救了好些人,却从不肯收徒,直到看见顾琰,才动了收徒的念头。这让当时的顾笙都受宠若惊,幸得顾琰对医学也有兴趣,便送了去。从小跟在身边,学习医术。 两年后。 也许时间的冷漠和残忍就在于,走吧,不许停,没法停。 顾琰看着院中的槐花盛开又凋谢,看着自己跨过两个年头,成长为更加出俏的豆蔻女子。 她比以往还要刻苦的学习着医术,只是想,即使某一日,爹爹回来了,看到这样的她,也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果不其然,顾笙回来了。只不过,是被抬回来的,当时的他,奄奄一息。 顾琰看到他的时候,原本明亮的带些欣喜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她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微动了下嘴唇,愣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林大夫看过后,只说了一句话:“为时已晚,回天乏术。”又暗暗对顾琰说,许是因为挂念着顾琰,才生生的吊住了一口气,熬回了柳荫村。 顾琰站在门外,努力的克制住心里翻涌而起的情绪,迟迟不敢进去。她听见顾笙用微弱的声音念着:“也拟待,却还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听到此处,顾琰的泪霎时就落了下来。 “是小琰吗?进来吧。”顾笙听见门外的动静,发出声来。 顾琰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走进去,一眼就瞧见顾笙苍白的脸。“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很重要,小琰,你要认真听。”她点头。 “你不是我的孩子,”顾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琰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一个惊雷炸开了一样。 “你的生母是木槿言,是洛城有名的书香世家——木府的二千金。你的生父是戚薄之,是以经商起家的戚府的二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我离开洛城的第五年,你母亲来离城找我,将年幼的你托付于我。” 顾琰的心已经无声的坠进了黑幽幽的谷底,只愣愣的从口里飘出一句话:“那我娘亲呢?” 顾笙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低沉:“她自缢了。” 顾笙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道:“小琰,你娘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顾琰却只是呆愣着,也不说话。 顾笙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脸上略显疲惫,摆摆手,说:“你出去吧。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小琰,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爹爹” 最+}新l章it节上‘a 他欲语还休,终是忍下了。狠下心,不再看她。 顾琰慢慢走到槐花树下,一言不发,贴着树滑坐下来。她一动不动,待了很久,直到日光渐暗,才微抬头。 楚乌展了翅膀飞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她歪头看它,脸上还残留着未完全擦净的泪渍,“我该怪他们吗?”她在问她自己,只是她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再没有说话,眼睛看向远处。 也就在同日的夜里,顾笙走了。直到第二日的清晨,她才知道。琼姨告诉她:“笙哥走得很安静,他让我告诉你,不要去恨。” 不要去恨。 从这一刻起,这四个字就一直刻在顾琰的心上。 顾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三个月。当她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发现,她变了,因为她的眼睛里多了很多复杂的情绪,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 顾琰要离开柳荫村了,她说,她要去洛城,去亲生父母的故里。然后再去离城,看看顾笙生活过的地方。 琼姨没有同去,她对顾琰说:“我要陪着笙哥,守着笙哥。” 有时候,最长情的,不只是生的陪伴,亦是死的守护。 而顾琰的故事,才真正拉开帷幕。 第二章 初遇二人 洛城坐落在栖凤国的东南方,那里气候湿润,人群密集。 街道上更是热闹非凡,两旁的酒肆、客栈、茶馆应有尽有。人们的笑闹声,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顾琰抵达洛城已经是数十日后了,身体疲乏,身上的银两更是所剩不多。她想寻处地方歇歇脚,便拐进了一处静僻的巷子。 ^永久"免h费d/看小说# 站在巷口处,隐隐听见巷尾处传来打骂声。她明白自己初来乍到,不该多惹事端,却终究起了恻隐之心,走了进去。 那些人的口中尽是一些污秽之语,不堪入耳。有人注意到她,挥手轰她而去,她不依,那人怒了,朝着她走过来。 所有人霎时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她。人群分离,她看见了那蜷缩在墙角的少年,低着头,墨发肆意披散着。 即使棍棒打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叫,只是闷哼几声。也不知怎的,顾琰竟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那颗倔强的心,和她是一样的吧。 思及此,就瞧见先前那人,已走到她的面前了,就在他的拳脚要落下来时,却听见后方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住手。” 来人一袭竹青色长袍,面容清秀俊逸,虽刚及弱冠,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和优雅。 那帮人看见他,立即变成一副恭敬的样子,皆怯怯的道:“简少爷。” 简潼温笑,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对其中一人说:“青鲨,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放了那位公子和姑娘。” 这青鲨是洛城数一数二的混混头子,成日里无所事事,只知道欺民,尤其是针对一些刚入城的外城人。可谁不清楚在洛城,简家大少爷简潼的地位。现在简潼作出这般有礼的请求之态,确实是给足了青鲨的面子。 为首的青鲨一脸揶揄,谄媚的笑,“简少爷,瞧您老说的什么话,您都开口了,我们必当照办才是。”说完,他向后一挥手,一帮人霎时走的一干二净。 顾琰看着面前这玉一般的翩翩男子,心中感慨他竟与顾笙如此的相似,又因为他刚刚还解了她的围,心中亲切感顿生。 “姑娘,你可还好?”简潼向她走近了些,露出不过于亲近,又不过于疏离,恰得其当的笑。 “多谢。”她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容,手指向后指了指,简潼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微颔首。 顾琰慢慢向少年走去,弯下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一些,“你怎么样?” 少年闻声,向墙根用力地缩了缩。她的手轻轻的搭上他的手臂,能感觉到少年的身体明显的轻颤了一下。 “我扶你起来。”顾琰道。可少年却慌乱的推开她,拢紧了自己的衣衫。 “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叫顾琰,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良久之后,也许是少年觉得她的确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才慢慢放松下来,从嘴里溢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墨已” “我看你的伤势很重,不如我去找些人来,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没有家”他这次回得很快,顾琰看得出他心底极大地抗拒。 顾琰正想着是否要将他送去客栈,这时简潼却走上来说:“姑娘,如若不嫌,就将这位公子暂时安置于我的别院中吧。” 顾琰本想推托,却听简潼又补上了一言:“我看姑娘也是初来洛城,这位公子的伤又需要及时救治,去哪儿落脚都不是很方便。” 他轻笑了一下,接着道:“姑娘你无须顾虑太多,我在这洛城,也有好些人认识的,你可去打听打听,我不是有企图之心的恶人。” 简潼看顾琰的神色,以为她还是不愿,便想着安排一个客栈,却听顾琰回道:“那有劳公子了。” 简潼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再不同意,岂不显得惺惺作态,不识好人心?更何况,顾琰对简潼这人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又看眼下的情形,也的确没有比之更好的法子了。 简潼口中的别院便是影潼园,处于洛城最安静的地段,的确是极适合休养的地方。 墨已被简潼安顿于流云阁,虽她也会医术,但简潼却早已寻了大夫来。大夫出来后,叹息道:“这位公子的身上布满了伤,伤势都还不轻。可惜了,生的一副好模样,却偏偏患了眼疾。” 听罢,顾琰立即问道:“他的眼睛,可还能治愈?” 大夫轻轻摇了摇头,顾琰转身对简潼说,“我去瞧瞧他。” 进了内室,就有一女婢迎上前,欠身行礼,道:“琰姑娘,奴婢丹砂,是少爷谴来伺候公子的。现下,公子已睡下了。”顾琰颔首,丹砂便静静地退了下去。 来到他的榻前,只见他的双颊微微发红,眉紧紧地蹙着,嘴里还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顾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的,应该是发烧了。 正要将手撤回来,墨已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嘴里还嘟囔着:“娘娘你别丢下我我害怕”顾琰本想将手抽离出来,可听见他说的话,心不知觉得有些难受。 她想起了爹爹,想起了纠缠着自己的梦魇,对墨已竟生出些许怜惜来。 她坐在榻边,哼唱起来,是一首歌谣的旋律。小时候,爹爹哄她入睡时常常唱的。她记得很清楚,可现在,在陌生的地方,在这样的夜里,她唱起来,自己的心却是空的。 轻轻柔柔的哼唱声,在屋里静静地飘着。顾琰没有注意到,有一个身影就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第三章 入影潼园 两三点阳光斜射入窗,照在伏于床沿的安静面容上。 肤若凝脂,眉眼如画,不点而朱的唇紧紧抿着。 半晌,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复而缓缓睁开,露出黑曜石般的眼。 她将手从墨已的手里小心翼翼的抽出来,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 榻上的墨已似乎还在睡梦中,她将手探向他的额头,已经退烧了。顾琰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用手为他掖好了被角,才轻轻的走出去。 也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墨已睁开了眼,空洞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琰原本想找个人领着去自己的住所,可刚出了流云阁几步,一小厮就迎上前,恭敬道:“琰姑娘,少爷有请。” 穿过一个长廊,又走过两道石阶,才真正的到了。门上的匾刻着四字:孤潼小筑。 顾琰心想,既然取用了名字中的‘潼’字,却又为何再添上一个‘孤’字?难道是想借此来影射出他内心的孤单吗? 推门入了,小厮向内通报后,里面传来简潼温润如玉的声音,“琰姑娘,请进来吧。” 首u发 虽刚过了卯时,但简潼看起来,像是早已起身多时了。他的墨发用条银边带子简单的系着,较之初见时严谨庄严的形象,更显出几分干净利落。但又有别于懒散,是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 他的手中捧着一卷书,见她进来了,才放下,转坐到了小桌旁。“请坐。”他向顾琰做了一个手势。 “琰姑娘想必还未用早饭吧,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能和姑娘一同用呢?”他提议道。 桌上只有四菜,三菜一汤,却荤素相宜,搭配得当。顾琰昨夜只用了一些晚饭,此时腹中顿觉饥饿。便也不再推托,顺势的也就应下来了。 简潼的素养极好,不论是夹菜还是喝汤,一抬手一投足都令人赏心悦目。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品的是琼浆玉露,尝的是山珍海味。 饭后,小厮上了一盏茶。简潼向顾琰介绍道:“此茶是洛城最有名的茶,名曰‘红顶丹青’,姑娘可品品。” 顾琰端起来轻抿了一口,只觉一股甘甜从舌尖传来,这茶果然不同凡响! “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士。”简潼问道。 顾琰点点头,回道:“我自小生活在柳荫村,而生父母皆是洛城人士,此次前来,也是想来看看他们的故里。” “那姑娘在洛城可有居所?” “不怕公子笑话,我从小就学习医术。虽然只是些拙计,难登大雅之堂。但为一些平常百姓诊治,还是可以维以生计的。” 简潼放下手中的茶盏,眼中微带惊讶之色,问道:“姑娘为何有此想法?” 简潼没有问顾琰为什么会医术之类的问题,而是将话中的重点放在另一个层次上。有些人,聪不聪明,只需一言,便足以知晓。 顾琰脸上的神情严肃认真,“我在来洛城的路上,大抵也见识过了一些事。我经过的城,稍微大一些的,都会出现很明显的贫贱富胄之分。更别说是在繁华的洛城,医者只为有地位、有钱财、有权利的人服务,至于那些百姓,他们受伤或是生病,没有大夫愿意为他们医治。就算有极少数的医者愿意施以援手,可在伤者多,医者少的环境下,百姓因病去世的还是太多了。所以我才想到这一点,想要去做一个专门为他们诊治的大夫。我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人,更贴近他们,更能理解他们的生活。” 听了顾琰的一番话,简潼现在心中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更多的是对顾琰的赞赏。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女子,竟然会有这么卓尔不群的想法,有这样一颗慈悲众生的心。 简潼敛了眸色,又重新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温笑道:“我与姑娘虽然是初次相识,但却觉得很是投缘。若姑娘不嫌,你可以先住在舍下,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公子能够收留墨已,便是有极大的善心。但若在此多有叨扰,实在不妥。”顾琰婉拒。 “若姑娘觉得太过勉强,在下也不好强求。但在姑娘找到合适的处所前,还是先住在此处吧。” 顾琰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又不好推拒,便说:“我住在府上免不了要麻烦公子,不如这样,平日里公子可以给我些差事办。” 简潼看顾琰说的坚决又真诚,只好暂时先应下来。 到了上元灯节这一日,墨已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了。这日清晨,顾琰从自己的住所素雪轩出来,照常去流云阁照顾墨已。 刚一踏进外院,就远远的瞧见近日从未下过榻的墨已倚在门上,微仰着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天。 一身素色长衫,却凸显出他瘦弱的身躯。由于长久未见光的原因,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白皙,巴掌大的脸庞清秀淡雅,除却一对眸子毫无神采之外,当真称得上是翩翩少年一位。 顾琰又想起当日大夫的话,只觉怜惜非常。今日的灯会想必他也想去看看吧,即使看不见,让他感受一下热闹,去去身上的病气,也是好的。 顾琰露出一个盈盈的笑,走向他,轻柔的问:“今夜有灯会,墨已想去看看吗?” 听罢,他的脸上立即绽出欣喜之色,糯糯的嗓音低低的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你陪我。” “好,我陪着你。” 墨已立即兴奋的抓住她的手,顾琰只当他是个孩子,也不甚在意。 只是他手上传过来的温度让顾琰轻轻皱了皱眉,“外面风大,你的手又这么凉,我们进去吧。” 第四章 上元灯节 一路行来,成千上万盏灯燃起,如黑沉夜幕中的点点星辰,熠熠生辉,映照着街道光彩斑斓。 洛城多才子佳人,连带着花灯也别有一番雅致。灯上描画或着字,将谜面制于灯盏上,更是灯节上最常见的娱乐方式。过往来人有猜对灯谜的,都可以赢得三两件的小玩意儿。一盏别致的莲灯,亦或是一把小巧的折扇。 人潮拥挤,顾琰、墨已以及简潼一同出行。原想着,今日简潼该是回家陪家人的,怎料他却温笑道:“琰姑娘想必对洛城不甚熟悉,我陪同着,也防着你们迷了路。” 这两个月下来,顾琰对简潼也大致有些了解。虽初见时,她听见那些人称他一声‘简少爷’,可她自打进了影潼园,却再也没有问过他的身份。顾琰一猜想就知道,他必出身于大户人家,非富即贵。此佳节都愿陪同着他们二人,看来对他们这些友人也是极上心的。 顾琰今夜着一身翠色衫裙,肩上披一条白狐大氅,是来时简潼遣人送来的。 说是外面的天还寒着,更深露重的,又招风,容易受凉。 墨已的眼睛不方便,顾琰就找了条丝带系在两人的手腕处,可防止墨已走丢。 墨已虽然看不见,但顾琰在他的身边时不时的解说,也让他颇觉兴奋。 简潼今夜则是一身月白色锦袍,系了素色的云纹披风,自成翩翩风度,引来无数女子的注目。 他偶尔欣赏一眼两旁的花灯,偶尔又回首看看身旁的两人。虽说的话极少,但却让人觉得气氛很是温馨自然。 正瞧得兴起的时候,半路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人们慌乱的向两边散去,顾琰连忙拉着墨已躲闪。却不料马车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顾琰匆匆避之,等回首时才发现简潼不见了。 她向周遭望去,却丝毫不见他的身影。人群又重新拥动上来,她一路找去,寻不到简潼任何的踪迹。 这时连墨已也察觉到不对,问她:“简公子不见了吗?” 顾琰心中慌乱,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墨已安慰她:“不慌。” 顾琰知道简潼对洛城很熟悉,可今夜鱼龙混杂,若遇上了什么人,他的武艺也只能对付一二。 顾琰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即使明白这只有很小的可能性,可她还是不能控制住自己心中起起伏伏的情绪波动。 什么时候,她竟然对他那么在意了? 已入亥时了,街上的人散去了许多,原先的热闹也慢慢地安静下来。远远地,在花灯交错相映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顾琰的视线里。 他的素色披风在风中飘扬着,手中的长剑在夜色中划出银白色的光影。此时的他正与数十个黑衣人纠缠着,一招一式干练利落,可终究寡不敌众,时间消耗的同时,他的体力也在渐渐的流失。 顾琰知道此时若是叫他,定会让他分心。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法子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对面的城墙上,有一个人隐藏在那里。 灯的映照下,她模糊的看到那个人的手中握了一把弓弩,箭头的指向正是简潼! 根本就不容多想,她迅速的解下丝带,向简潼跑去,并大喊:“小心!” 厮打中的简潼猛地抬头,还未做出反应前,一人就已挡在他的身前。再看时,才发现一支箭已直直的射入了顾琰的肩头。 顾琰受痛,神智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她摇摇欲坠,幸得简潼及时扶住了。 她抬头看过去,简潼的眼眸里好像有什么碎掉了一样。“琰姑娘,琰姑娘” ‘c最ux新hw章f节;上q5 顾琰还没有来得及回一句话,便昏了过去。简潼飞奔回了影潼园,将顾琰带回素雪轩。“去把玫姑娘请来,要快。” 他将帕子从热水里绞干了,低下头,细细的擦拭掉先前她捂住伤口时手上沾染上的血迹。 “潼哥。”玫伊人匆匆赶来,瞧见榻上躺着的女子,心下立即明白过来,转而对身后的人道:“换盆热水来。” 她没有再多说,就着手救治顾琰,处理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伊人,这么晚把你寻来,实在是我太过唐突了。可事况太过紧急,别处又难找着合适的人。现下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在此先谢过伊人了。”简潼看到一切都已妥当,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 玫伊人却只是温婉的一笑,柔声道:“潼哥,这位妹妹就是两月前带回园里的琰姑娘吧,你深更将我叫来,想必她在你的心目中也是极重要的。既是你在乎之人,我搭救也是应该的,潼哥大可不必言谢。” “伊人竟这般豁达,倒是我拘谨了,等来日琰姑娘好了,必要她当面好好谢谢你才是。” 第五章 所谓伊人 简潼回到孤潼小筑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进了内室,一身的疲惫,他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 他倒了一盏红顶丹青,提了提神后,对着黑暗的某处,冷冷道:“出来。” 霎时,地上出现了六人,皆半跪着,齐声道:“主上。” 简潼的声音波澜不惊,“你们作何解释?” 其中一个略瘦的人先回答:“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简潼的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阿七,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主上,请不要怪罪七哥,属下得知今夜之事,是有人在背后故意谋划的。”另一稍显年幼之人继而说道。 “十三!”阿七低声提醒,“主上,请不要听信十三的话,他只是只是”一向稳重的阿七竟然会支支吾吾,说不出下文,此中定有蹊跷。 简潼的神色复杂,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半晌,他才开口:“我不希望有下一次,你们通通去晓风阁领罚。” “是。”六人皆展动身形离开。 窗缝间透进些许的光线,极淡的笼罩在榻上的人身上。那个梦魇又来纠缠她了,在无边际的黑暗中,她不知道梦境到底反反复复的做了多少遍。 再一次梦到她脸上满是血的时候,她终于惊醒了,一身的冷汗。她几乎下意识的去触摸自己的脸,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脸上如梦中一样,沾满了血,自己还能闻得到那股奇异的气味。 简潼放轻脚步走进顾琰的房间的时候,正看见她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擦拭着自己的脸,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如风中摇摇晃晃的烛影。 “琰姑娘,你怎么了?”顾琰手上的动作不停,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 简潼被这样的她给吓着了,他快步走到榻边,“琰姑娘,你清醒一点,这不是梦,不是梦。” 顾琰这才有些反应,微抬起头,眸子里满是水汽氤氲,整个人就像是受了惊的小鹿。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简潼柔声劝慰着,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顾琰躲不成,又推了几次。可不知道是不是简潼的身上真的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她慢慢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睡了过去。简潼为她盖上锦衾,然后走到门口,对冷袖吩咐道:“你把汤药先温上,再备些清粥,等她醒了,再递进去。” “是,少爷。” 简潼走了几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悄悄折回来。轻手轻脚的进去,待掩好了木窗,才重新出来,回了孤潼小筑。 这一次,顾琰做了个好梦。 她梦见琼姨做了她最爱吃的水晶饺子,梦见楚乌站在她的肩头啼叫,以及梦见爹爹在槐花树下遥遥的望着她笑。 爹爹好像又苍老了好多,脸上已经看得到明显的皱纹了。可在她的心里,他还是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会用温润的声音,教她念诗。 有极浅的脚步声靠近,那人伸出单手摸索着,却刚好触及到一片湿凉。又往旁摸出了轮廓,怎么,哭了? 尽管是如此细微的动作,顾琰也被弄醒了。她慢慢睁开眼,看见来人,连忙支起身子坐起来,用袖子将泪轻轻擦了,问道:“小墨,你怎么来了?” /#; “疼?”墨已只说一字,空洞的眼不知看向何处。 “不疼。”两人相处这么久了,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骗我。” “真的不疼。” 墨已听了不高兴,他将头偏开去,不说话。 “好了,好了,小墨莫气,是我错了。”顾琰无奈,只好哄他。 墨已立即转过来,低低的问:“为什么哭?” 顾琰愣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有。”墨已很固执的说。 这次顾琰怕他又像前面一样,就没敢再否认。“我只是在思念,小墨,你懂思念吗?” “不懂。”墨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困惑的表情。 顾琰笑笑,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傍晚的时候,冷袖进来禀告说,玫姑娘来了。 身着一袭淡蓝掐金色柳絮碎花长裙,外罩紫系襟纱衣。梳垂鬟分肖髻,髻边插一只白玉蝴蝶簪,耳上一对宝蓝耳坠。她面容精致,眉目如画,十分淡雅沉静。 她走过来,然后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声音温婉:“琰姑娘,我姓玫,名伊人。比你年长几岁,你若不嫌,从此你我二人就以姐妹相称吧。” 虽初见玫伊人,但顾琰却觉得她十分亲近。自小在她身边的,也只有爹爹、琼姨和林阿爷。现在听到此处,心中既惊讶又惊喜。她连忙欢喜的唤:“玫姐姐。” 玫伊人听着,自是欣喜非常。“今日前来,就是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先前是玫姐姐替我治的伤?真是多谢玫姐姐了,真想不到,玫姐姐竟然也好医道。” “家中世代便是为医者,本是传男不传女,可到了我这代,就我一个独女,没有它法,只好传于我了。”玫伊人笑笑,回道。 “玫姐姐真真是有福之人。” “我替你瞧瞧伤。”玫伊人听见此言,脸上的神色变了变,未接下句。 “不劳玫姐姐了,不瞒你说,我也会些医术。自己查看一番便可。”顾琰婉拒。 “妹妹也善医?当真是真人不露相。”玫伊人有些惊讶。 顾琰只笑笑,未语。 “那也罢,但你的伤需要慢慢调养,这段时间里,切记不可太过劳累。” “多谢玫姐姐,我定当谨记。” 第六章 银线素梅 “琰姑娘,少爷差人送东西来了。”冷袖进来禀告说。 简潼送来了很多名贵的滋补品,还有插在玉瓶的一枝梅。冷袖说,这梅只开在孤潼小筑内,是今年的头一枝。 “把它放在窗边吧。”过了一会儿,顾琰又问:“这梅可有名字?” 冷袖凝神想了一会儿,回道:“好像叫银线素梅来着。” 顾琰点点头,将玉瓶拿起来,细细的看,果真有丝丝银线夹杂在梅瓣中,煞是精致好看。 自那日起,每日都有一枝银线素梅从孤潼小筑送到素雪轩。 银线素梅送了整整七日,从不间断。 直到第七日的时候,顾琰唤了冷袖进来,“你去孤潼小筑一趟,把我酿的梅花酒带一盏过去,就说我用银线素梅酿了酒,请少爷尝尝。” 不多时,冷袖回来说:“琰姑娘,少爷出去了,那儿的小厮说等少爷回来了自会禀告的,估计要晚些罢。” 顾琰颔首,向后靠着,闭上眼小寐。这七日的赠梅,恐怕在影潼园里都传开了,他的心意她都明白,他是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可惜她发出一声叹息,心中隐隐不舍。“小墨,你来了?过来坐吧。”顾琰听见声响,睁开眼,看见墨已站在那里。 墨已伸出手探方向,然后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坐下,脸上有些羞赧,“简公子喜欢你?” “小墨怎么会这么说?” “丹砂说,送梅。” “这并不能代表他就喜欢我。小墨,你还不懂,他只是感激我而已。” 墨已听得似懂非懂,歪着头,露出茫然的神情。 缄默良久,她才问:“小墨,你喜欢待在影潼园吗?” 墨已点点头。 “那如果我要离开这儿,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 “愿意。”墨已回答的很快。 “你不是喜欢这儿吗?”顾琰觉得好奇,便又追问了一句。 “你救了我,我跟你走。”虽然人们都说,看一个人真不真诚,主要是看眼睛。但顾琰面对墨已时,并不需要。因为她能够感受得到,墨已说这话的时候,很真诚。 有时候,并不是只有眼睛才可以,由心而发的更重要。 顾琰的心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在她的眼里,墨已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与她同岁,但每次面对他,顾琰总是不由自主的生出怜惜。 ……l} 也许,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也渴望像个孩子一样生活吧。 过了戌时,简潼来了。解了藏青色披风,手里抱了个紫金小暖炉。 “琰姑娘,我看你的气色好多了。” 顾琰笑笑,道:“想必你还未尝我送过去的梅花酒吧。” “来的时候匆忙,还未尝过。” “无妨,我的炉子上还温着一盏。”她向外招呼,“冷袖,去把梅花酒给端来。” “我觉着那好好的梅凋了可惜,就酿成梅花酒了。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琰姑娘真是心思玲珑。”冷袖倒了一杯梅花酒,递给简潼。 简潼端起来浅尝一口,赞叹道:“果真是绝佳饮品,颇有几分意味。” 顾琰只微笑,并未搭话。 两人一时沉默,终究还是顾琰先开了口,“我已在城西寻了个铺子,不日便要离开了。” 简潼饮梅花酒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她,道:“那很好,城西热闹,人又多,确实是适合开医馆的好地方。” “我想,小墨就同我一起去了吧。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 “墨公子也同你去吗?” “我问过小墨,他愿意跟我走。再说了,他是我当初要救的人,理当跟着我。” 简潼许久未言,他凝视着手中的翠玉杯,神情复杂。很久之后,他慢慢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低低道:“这天怕是又要下雪了。” 又回首,如墨的瞳子里,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看着她,慢慢绽出一个如初见时的温柔笑容,“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我能做的,定会相帮。” 风将木窗给吹开了,冷冽像是吹进了顾琰的骨头里,彻骨的冰凉。 透过窗,外面已经开始飘雪了,白茫茫中,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撑了一把三十六骨的紫竹伞。他的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但顾琰却隐隐感受到,他隐藏在心底的孤独。 冷袖走过去将木窗掩上,道:“琰姑娘,下雪了,天寒得很,当心身子。” 顾琰将视线收回来,一低头,就瞧见简潼时时带在身边的紫金小暖炉被落在了红木桌上,分外显眼。 第七章 风中温情 时隔三日,雪终于停了。 顾琰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可刚一转身,冷袖就在她的面前跪下,央求道:“姑娘,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4 顾琰当下很是惊讶,急忙要扶她起来,她却不依,道:“当初少爷让我来伺候你,我就是你的丫鬟。不论姑娘去哪里,冷袖都要跟着你。” 顾琰心中无奈,却只能软声细语的劝,“冷袖,你很好。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需要有人伺候。” 冷袖低着头,一言不发,作出一副若是她不同意,便要在此长跪的架势来。 顾琰只得妥协,回道:“罢了罢了,你可以随我去,刚好医馆新开张,需要人手,你便在医馆里帮我打下手罢。” 冷袖听了,立即抬起头,欣喜不已的说:“谢谢姑娘。” 她初来洛城便是住在这里,不知不觉中已经生出留恋之意。出影潼园门时,顾琰心中还在想,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回到这里,或者,再也没有机会进入这里了。这样一想,顿觉伤感。 她牵引着墨已上了马车,自那夜她告诉简潼她要离开后,她就再没见过他。直至今日她要离开,他也未曾出现。她表面上虽未说什么,但其实还是隐隐存着一丝期望的。 顾琰沉默一阵,又悄悄环顾了一周,才将帘子放下来,对前面的马夫淡淡道:“出发吧。” 马车要从东城驶向西城,从最安静的地段到最热闹的地段去。顾琰殊不知自己的心,从此刻开始,也要开始承受这个世间的所有繁华和喧嚣。 驶了一段路程,坐在前面的冷袖突然道:“姑娘,后面好像有人追来了。” 顾琰将车帘掀开,看见有人正骑着一匹红棕色的马朝着马车奔来,愈行愈近,是简潼! 顾琰命车夫停下,简潼很快就追赶上前,下了马,温笑道:“琰姑娘。” “简公子,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无法与你当面告别了。” “实在是有事给耽搁了,幸好追上了,还请琰姑娘见谅。” 顾琰笑笑,“无妨。” “琰姑娘,可否耽误你一些时间?” “好。”顾琰跟墨已说了,然后下了马车。 在一片苍茫的白皑中,两人并肩走着。“琰姑娘。”简潼轻轻地开口,顾琰低垂着头,淡淡的应了一声。 “再过半月,家中要开一个赏梅会,我想邀请你去,母亲说想见见你。” “简夫人要见我?”顾琰抬头看他,眼里有些惊讶。 简潼笑得很是无奈,“是,但你不要见怪,我母亲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你,想见见你,没有旁的意思。” 他看顾琰沉默着,以为她是不愿,便道:“若是你实在不想去,我就帮你推了,也无妨的。” “我在影潼园叨扰了这么久,又得简公子如此照顾,理当前去拜访简夫人。”顾琰礼貌的回道。 天本就寒着,顾琰在风中站了许久,鼻尖冻得通红。简潼看见了,暗暗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简潼走近她,低头替她将披风的带子给系上。近在咫尺的脸,俊美精致,柔和温润。 顾琰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怔怔的一动都不敢动。 简潼猛地看向她,四目相接之下,一方是深沉如墨,又温柔似水,另一方则是带着几分的惶然,几分的无措,以及几分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顾琰先将视线偏开了。简潼也不甚在意,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笑笑道:“回去罢。” 回了马车停下的地方,顾琰想将披风解下来还给简潼,简潼不依。 顾琰执拗道:“你骑着马,风大得很,容易受寒。我在马车里,不要紧的。” 简潼听罢,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是从眼底深处透出来的笑意。 顾琰心一颤,想起之前的双目相接,不由得又是一阵沉默。 “姑娘,天又黑下来了,我们快些赶路吧。”冷袖出声提醒道。 “那好,我们走吧。”顾琰看了简潼一眼,上了马车。 马车跌跌荡荡的向前驶去,顾琰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掀起帘子的一角,简潼果然站在原处,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脸上一直挂着她熟悉的温笑。 他好似也发现了她在看着他,对着她说了句什么。风太大,距离太远,她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顾琰将帘子放下,从旁取出一枝银线素梅。这是最后一日,他送来的。她没有舍得丢,带在了身边。她将其放在鼻下,细细的嗅了嗅,香气明明已经散去,可她却觉得比之前还要浓郁。 有什么东西慢慢充盈上来,一点点的装满整个心脏,是暖的。 第八章 金瞳惑世 玉墨医馆开张了。 顾琰离开柳荫村、来洛城时,琼姨在她的包裹里默默塞了一些物件进去。顾琰知道,琼姨是担心她在外面遇上什么难事,可以救急。可顾琰也明白,这是家中仅剩的值钱东西了。 这两个月以来,顾琰并没有成日待在影潼园里,而是在街上搭了个小摊子,替来往的行人治病。她的费用较普通医馆低,并且没有贫贱之分,所以来找她看病的人很多。现下听闻她开了医馆,就都上门前来看病。顾琰的医术精湛,且对任何的病患都一视同仁,费用又便宜,因此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xnm 慢慢的,顾琰也有了小小的名气,大家都尊称她一声玉墨姑娘。 这一日,冷袖刚将医馆的门打开,顾琰就听见她急切的声音,“姑娘,快来看,这里有一个人。” 顾琰走过去,就瞧见医馆门外的地上躺了一个人。那个人全身上下都布满了伤,头发披散着,远远望上去就是黑黝黝的一团。 “快,叫翎子和绿蒿把他弄屋里去。你去烧些热水,再在门上挂一个牌子,就说今日晚点开门。” “知道了,姑娘。”冷袖一边应道,一边往里屋走,喊道:“翎子、绿蒿你们快来帮忙。” 那个人的脸被刀片划过,上面布满了横斜、丑陋的疤痕。他的身上,全是烫伤,烧伤,和数不尽的鞭伤。 对他用刑的人一定是恨他入骨,才会将这么多种折磨人的方法全都用在他的身上。 翎子和绿蒿身为男子都受不了,忙移开视线,看都不敢再看一下。可顾琰眼都未眨一下,就开始用帕子给他擦拭身体,沾了药汁的帕子碰到伤口,让昏迷中的他都有了反应,眉紧紧地皱着,嘴唇抿在一起。 虽是男女有别,但在顾琰的眼里,所有病患都是一个样的。她为他褪下裤子,想要检查他身下的伤时,她察觉到,他的身子很剧烈的颤动了下。 顾琰只得停下来,柔和的安抚他:“你不用紧张,我是大夫,会治好你的。” 不知他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总之他没有作出回应,仍旧是将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像是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只看了一眼,顾琰就怔住了,原来下半身远比上半身的伤还要多的多。下半身有很多柔软敏感的地方,每一下都是钻入骨髓的痛,根本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疼痛。顾琰尽量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然后将腐肉给剔除,剪掉死皮,最后再涂上外伤药。 男子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可顾琰注意到了,他的额角全是密密麻麻的汗,唇被咬的都出血了。 等处理完这些,顾琰也是一身的疲惫,她把轻薄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轻声说:“你的伤很重,这几日我会随时查看你的伤势。你先休息,我等会儿再来看你。” 出了门,看见冷袖站在外面,吓得不行。顾琰安抚道:“好了,没什么可怕的,你在这儿守着,等他醒了,熬一碗薄薄的粥送进去,让他喝了,能喝下多少就喝多少。” 晚上关门后,顾琰进来看他。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沉默的看着顾琰。那些歪七扭八的伤痕,因为这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就不显得那么可怖了。 那是顾琰至今看过的最美的眼睛,金色的瞳子,像是能摄人的心魄一样。 她听见那个人用沙哑的声音问她:“为什么救我?” “我只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 “也许你认为我说的话太过于冠冕堂皇了,但这是真话。就算不是你,只要我看见了,就一定会救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顾琰的神情实在是太真挚,看上去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 他嘲弄的神情淡去了几分,但金色的瞳子里还是含着对世俗,对世人的讥讽。如此不可一世,像是不论发生了什么,碰见了什么人,看见了什么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一切过往,皆为尘土。 “不论你是怎样的人,在我的眼中,你都是我的病人。在我治好你之前,你都必须听我的。等你好了,你要走,请自便。” 他没有说话,缄默着,顾琰也不以为然,又道:“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给你换药。” 等她快要踏出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句话:“你倒是有趣得紧。” 顾琰的脚步顿了顿,才又走了出去。 第九章 身世即明 顾琰站在房门外,仰头望了一眼天。夜空璀璨,星辰点点。她站在原地,复垂首静静沉思了一会儿。少顷,她才快步离开,却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找了墨已。 自从她知道了墨已的眼疾后,她就一直在寻找治疗眼疾的法子。怎料看了许多的医书,试了多种方法,收效显微。 她进去的时候,墨已还没睡,罗浮正坐在窗前的案几上弹琴。墨已则随意的倚在榻边上,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罗浮是琴师,只可惜家中贫困,便来玉墨医馆寻了一差事,就是专门给墨已弹琴。墨已不爱弹琴,但他爱听。 罗浮看见顾琰,便停下来,唤了一声,“玉墨姑娘。” 墨已闻声,立即转过头来,一脸茫然的四处寻找她。 她连忙走上前,轻声道:“小墨,我在这儿。” 墨已脸上浮现出一个欣喜的笑容,问道:“忙完了吗?” “嗯,忙完了。小墨怎么还不睡?” 墨已摇了摇头,“睡不着。” “玉墨姑娘,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来为墨公子弹琴。”罗浮抱起琴,准备离去。 顾琰回首看他,“辛苦你了,罗浮,早些歇息。” 月色极好,从窗子里透进来,淡淡的铺在窗边的木案上。 顾琰坐下来,问他:“小墨,你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墨已歪头想了一会儿,“一年前。” “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墨已摇摇头,沉默一会儿却突然开口说:“你。” “你说什么?” 墨已糯糯的声音低低道:“我想看见你的样子。” 墨已患眼疾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最开始的起因却很奇怪。顾琰明晓,这并不是普通的眼疾,能被治好的可能性小之又小。现在听他这么说,心中很是难受。 她将手轻轻搭在墨已的肩上,声音很低,“没事的,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墨已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头低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顾琰突然话题一转,“我明天要去简府,你就在医馆里待着,知道了吗?” 他头抬起来,却偏向别的方向,没有看她,“为什么去?” “我答应简公子要去参加赏梅会,晚间就回来。” “我也要去。” “小墨,我去去就回。” 墨已很是固执,坚持说:“我要去。” 顾琰心中感慨墨已这次竟如此固执,没有它法,只好说:“等我回来,我弹琴给你听,行不行?” 墨已终究点头。 第二天早早起来,先是给那个受伤的人重新上了药,再出门时,发现门外早已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下来说,“琰姑娘,我是少爷派来接你的。” 顾琰上了马车,道:“辛苦你了。” 简府门外站着一个已过知命之年的男子,看见顾琰,立即上前恭敬道:“是琰姑娘吧,请随我来。” 入眼的是一个广阔的院子,中间围一个水塘,当中立着奇形怪状的假山,突兀嶙峋,气势不凡。两侧是幽深的游廊,向东行至穿堂,正中一个紫檀大屏风,转过屏风,向后便是正房大院。两边厢房四通八达,皆雕栏画栋,别有一番风味。 进入正室,早有两两女婢立于门侧。过两扇门,才真正的见到戚氏。面容上虽已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但举手投足却是一派大家夫人的风范。 顾琰进去时,她恰巧端起茶盏,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看,只一眼,手中的茶盏便“咣”地掉在了地上。 她的眼中满是震惊,颤抖地站起来,直直地看着顾琰。 bggr永yz久mn免i费看小}g说 顾琰吃惊地出声,“夫人?” 戚氏这才回过神来,打发了所有人出去。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她喃喃的低语着,“太像了,太像了” 顾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问她什么像,戚氏便朝着顾琰走近了些,上下打量着,声音颤抖着问:“能让我看看你的左手吗?” 顾琰不明所以,但还是伸出手。戚氏把顾琰的手反过来,掌心里赫然有一颗极淡极小的痣,她变得更加激动了,“果然是这样。” 顾琰知道自己的左手掌心里有一颗痣,叫和合痣。传说是前世恋人落在手中的眼泪幻化而成,约定生生世世不要忘却彼此。 戚氏果然不愧是一家的大夫人,她很快就平静下来,问道:“可否告知你父亲的名讳?” “家父姓顾,单名为笙。” 戚氏又问:“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顾琰不由讶异,但还是如实的回答:“爹爹生前同我说过,我的生父应是姓戚,名薄之。” 戚氏全身一震,拉过她的手,哽咽道:“我是你的璇姑姑啊。” 第十章 暗香浮影 顾琰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问道:“那你” “我姓戚,是家中的小妹,你的生父便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顾琰也不知怎么了,眼一热,泪就滚了下来,“璇姑姑。” 戚氏倾身拥抱住她,在她的耳边继续道:“那年,家中发生巨变。嫂嫂带着你离了家,不知所踪。兄长被他人陷害,猝死在了狱中。那时,我跟随老爷去了外地,待我回来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我也无力挽救。”戚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句倒像是从嘴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顾琰看得出来,璇姑姑对当年的事还抱有愧意。顾琰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璇姑姑,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当心伤了身子。” “母亲。” 门外突然响起简潼的声音,二人回首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简潼已站在了门外,正惊讶的看着她们。 戚氏连忙拭了泪,对简潼说:“潼儿,你不记得她了吗?你儿时还常常同她玩耍呢。” 简潼小时候怪癖的很,不像现在这般擅长与人交流。跟谁都玩不来,却唯独和一人异常亲近,莫非是?简潼又紧张又兴奋,他看向顾琰,声音颤抖得几乎变了调,试探着问:“阿琰?” 从未听过他这样唤自己,顾琰心中既疑惑又惊讶,但还是对他笑笑,回道:“简公子。” 戚氏在一旁提醒道:“琰儿,你应该叫他一声表哥。” 顾琰心下立即明白过来,简潼是璇姑姑之子,理应唤他一声表哥,随即便落落大方的唤:“表哥。” 简潼先是愣了愣,眸中闪过了几许异样的情绪,但很快,他的脸上就绽出欣喜非常的笑容,看顾琰的眼神里较之前更多了几分宠溺。 “琰儿,你那时小,兴许不记得了,潼儿小时候就爱逗你玩。你失踪了以后,潼儿难过了很久,待在屋子里几个月都没有出来过。” “母亲,莫要再说了。”简潼出言,神情上掩不住忧伤,像是回忆起了过往。 “瞧我说的,都快巳时了吧,琰儿,我们一起去用午饭罢。”戚氏也是心思通透之人,知道简潼不愿再提起过往,立即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璇姑姑,医馆里还有很多病人,我午时便要回去的。”顾琰婉拒。 戚氏想了想,便道:“那就罢了,但今日府上办的是一年一度的赏梅会,很是热闹。园子里还养着一些梅树,你既然都来了,不如去瞧瞧罢。” 顾琰原本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她之前听冷袖提起过,每年这个时候,全洛城的富胄人家、书香门第都会来简府赴赏梅会。简府里有一个梅园,里面生长着各种稀珍品种的梅树。虽然顾琰并不是酷爱梅花之人,但也想抱着欣赏的心态去瞧瞧。 这时,站在一旁的简潼对着顾琰提议道:“阿琰,我陪你一起去。” 顾琰刚要说话,就听见戚氏说:“琰儿,我遣个人领你去。”她又看向简潼,道:“潼儿,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简潼看了看顾琰,欲言又止,终究应道:“是,母亲。” “姑娘,便是这儿了。”领路的女婢站在园子门前,轻声道。 顾琰抬眸,红木匾上写着两个字:暗香。当真是贴切得很,暗香暗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未踏进园门,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便萦绕在鼻间。放眼望去,或倚或立,或赏或聊,全是一些青年才俊和大家闺秀。 走入园内,顾琰心下暗暗惊异,这暗香园竟然有这么多的奇珍名梅:“半重瓣跳枝”一朵花上竟然有三四十片花瓣;一株“蹩脚晚秋”花色红中泛白,别有一番意味;朱砂梅满枝绯红,胭脂滴滴;龙游梅枝干盘曲、矫若游龙;玉蝶梅素白雅洁;绿萼梅花如碧玉萼如翡翠;宫粉梅红颜淡妆,枝头繁茂。 顾琰一路走走停停,终是在一株梅前驻足,久久不去。 那株梅横斜疏瘦,老枝奇怪,疏花几点,却牢牢的抓住了她的眼球,她不禁低吟:“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它并不清幽疏秀,反而老瘦、枯淡、冷清。可在她看来,它超尘脱俗又不乏几分凄凉孤独之意。面前的这株梅,便是她真正要寻的梅吧。 身后有人脚步清浅地靠近,嗓音魅惑动听,语气中夹杂着赞赏。 ^更新^z最p快z‘上#q@ “好一句‘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姑娘,你竟是中意这株梅。” 第十一章 花染绝色 顾琰一惊,转身去看。 那人一袭蓝色宽大衣衫,衣襟处用金线勾勒出朵朵曼陀罗花,精致又不失风雅。此时他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对丹凤眼里满含璀璨的笑意,薄唇轻挑,愣是有一股子妖媚气质! 顾琰将头转回来,注视着那梅淡淡开口,“你是谁?” “姑娘竟不识得我了,也是,那晚姑娘许是没看清我的面容。” 顾琰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熟悉。那夜莫非是有一次,她出外诊,晚上回来的晚了。在回医馆的路上,感觉到有人在身后跟着。一路行至偏僻处,她才停下来,低低的说了一句:“出来吧。” 从黑暗处走出一个人影,瘦瘦高高的,面容看不真切,但他的嗓音煞是好听,“姑娘,你冷吗?” 顾琰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我很热。” 那人听了,也轻轻地笑起来,极像轻叩玉石时的琳琅之音。“那姑娘可否让我取取暖?” 顾琰一时未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正想着,就见眼前的身形闪动,那人已经伸长手臂揽住了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急急的推开他,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抖。 “你你干什么?” 那人向后退了几步,笑吟吟的看着她,语气无辜至极,“我在取暖啊。” 顾琰顿时觉得无语,转身就要走,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姑娘,你的琉璃灯。”顾琰不愿再理会他,加快脚步向医馆走去。 这样回想一下,原来他就是那夜跟踪她的人,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见他。她侧身,抬眸问他:“你还冷吗?”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微愣了愣,才回道:“虽说这春寒料峭的,但天已是转暖了的,不觉太冷。” 听罢,顾琰就要走,他在身后问,“姑娘这是为何?” 她停下来脚步,回首道:“你只不过是把我当暖炉使了,今这日子,你既然不冷,我留在这里还有何用?” 他再一次怔住了,半晌,才发出几分优雅,几分韵味的笑声,如风过琼楼玉树,“姑娘,先前不觉得,现在”他把尾音拉得老长,然后再一次无赖的抱住她,贴近她的耳,“我很冷。” 顾琰已经深感他的无赖行为了,用力的想要推开他时,无奈他的双臂实在是太有力了。他炽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左耳上,用一种近乎甜的腻人的语调轻轻地说:“琰琰,乖。” 顾琰的身体猛地一震,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快步离开。 那个人,真是太可怕了,他怎么会,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还在这里看见他,难道,他一直在跟踪她?顾琰越想越烦躁,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明明心中气愤极了,却还是冷静的走开,她是有多么可怕的自制力啊。男子心中这样想着,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离去的身影。 顾琰烦闷至极,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走到了暗香园的最深处。周围难见人影,也难怪他会如此的嚣张。 “阿琰。” o…正(|版q+首…发 她闻声看去,一眼就瞧见简潼和身侧的玫伊人。简潼快步向她走近,眉眼中难掩关切之色:“你去哪儿了?让我一通好找。” “我不小心走入了梅园的深处,简公子,不,是表哥,我该回去了。” 简潼不舍,欲挽留,“你用完午饭再回去吧。” “不了,医馆里还有很多事,况且我答应过小墨要早些回去。” “墨公子他,现在可还好?” “挺好的,我寻了一个琴师给他,专门弹琴给他听,他过得还算愉快。” “那就好。” 一旁的玫伊人说:“妹妹,听说你开了个医馆,名声大噪,真是可喜可贺。” “玫姐姐可不要这般取笑我了。” “我可不是取笑你,听说你还得了个玉墨姑娘的称号呢,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一下。” 顾琰无奈的笑笑,边作了一揖,“恭候玫姐姐大驾。” 玫伊人好像被顾琰逗弄的很是开心,精致的面容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简潼也是第一次瞧见顾琰这般样子,双目注视着她,慢慢的就与儿时那个常常追着他,用软软糯糯的嗓音一声声的唤他阿潼的小小人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时候,他还总是对她说,要叫哥哥,可阿琰却很固执,怎么都不肯改口,仍旧是阿潼、阿潼的唤他。后来慢慢的,他也就随了她的意。 直到他已经习惯了她唤他阿潼时,她却不见了。 从那以后,他身边的人,再也没有提及过她,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可简潼心里清楚,阿琰,会一直在他的心里,不论多久。 第十二章 影潼之谜 顾琰去向戚氏道了别,出简府门时,听见简潼在身后道:“阿琰,稍等。” 顾琰转过身,问道:“表哥,你还有什么事吗?” 简潼站定,温道:“我送你回去吧。” “今日是赏梅会,你理当坐镇府中才是。” $sr 简潼笑笑:“无妨,家中有母亲和二弟。况且,你的医馆开张已久,我却从未上门拜访过。” 顾琰一想,觉得有理,又不好推脱,只好应下来:“那就有劳表哥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前进,车内二人皆是沉默无话。简潼先开了口,“阿琰,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我自小生活在柳荫村里,琼姨和爹爹待我极好,日子的确过得简单舒服。”顾琰提及爹爹时,话语顿了顿,像是忆及到了过往,难免神伤。 “阿琰,我听母亲你莫要再伤心了。现在,母亲是你的亲人,你还有我。我是你的表哥,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顾琰偏头看向他,他墨色的眼眸里满是对她的怜爱和温柔。 说实话,她现在还不能这么快就接受简潼对她的转变。她感受得到,简潼小时候应该是极宠爱自己的,可惜她对于当年的事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他们再次相遇,原以为是陌生人,却不成想,竟是幼时就已相识的亲人。 论她心思再沉静,也断不能将心下的波动完完全全的掩饰住。 顾琰苦笑:“表哥说的在理,再怎么缅怀旧人,也不如眼下的人要紧。” “阿琰。” 简潼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这时却听车外道:“少爷,到了。” “姑娘,你回来了。”冷袖迎上前,看见简潼,忙躬身行礼,“少爷。” 简潼温笑,瞧见医馆匾上四字,道:“这医馆的名取得甚是特别,玉墨玉墨,即是墨玉反之,阿琰,莫不是取坚韧温润之意?” “那表哥可否猜猜我为何不取用墨玉二字?” 简潼敛眉沉思半晌,复回道:“墨玉二字免不了世俗之气,若是取用‘玉墨’,则凸显出了雅,这就如同阿琰你,想他人之未想,道他人之未道,为他人之未为。” 顾琰原是打趣,却未料到简潼竟真的如此认真的道出此言,微愣了会儿,才道:“表哥此番说法,倒是把我捧上天去了。” “阿琰,我这可是真言,一字一句不掺假的。” 对话当即是继续不下去了,还是冷袖出来解了围,“姑娘,内堂已经有好些病人了。” “翎子和绿蒿在看诊吗?” “是,他们只有两个人,忙不过来。” 顾琰看向简潼,“表哥,你若是还不及着回府,就先去医馆后堂,让冷袖领着你到处看看。也可去找小墨聊会儿天,他成日在医馆里闷得慌,你去了,他定会欣喜。” “你还未用过午饭,快去吃一些再去看诊也不迟。”简潼提醒道。 “知道了,表哥。” 医馆的后堂是一个院子,虽不大,却足以让人感觉舒服。里面种了两株湘竹,青翠欲滴。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去,一直延伸到一间屋子,冷袖说,那是姑娘的房间。 屋子的下方角落处围了一个药圃,里面种了种类繁多的药材。从这里经过时,会有一阵阵的淡淡药香飘过来。 又走了一段距离,是一间屋子,简潼以为是墨已的房间,刚想敲门,冷袖却阻拦道:“这里面住的是姑娘昨日救回来的人,伤势严重得很。少爷,冷袖还是领你去墨公子那儿看看吧。” 可简潼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物件砸落在地上的响动。简潼立即转过身来,推门进去。 他就这样硬生生的立在了原地,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的眼睛,他此生都想看见的、金色的瞳子。简潼永远无法忘记那对金瞳,他憎恶的,却又渴盼的灼灼的眼睛。 “竟然是你!” 男子不可一世的眼里像是飘过了一片云,他波澜不惊的问:“你认识我?” “我记得你的眼睛,永生难忘。” 男子轻谑的笑笑,“有多少人他们临死前看到的就是我的眼睛,只不过,看过我眼睛的人,他们都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简潼立即变得很激动,他走近了几步,声音急切的问:“阿影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男子继续云淡风轻的说:“我说过了,看过我眼睛的人都死了。” “你这个疯子!”简潼睁大了眼睛,哪里还有一家公子的风范,他杀红了眼,像是想把他撕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