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以力服人》 第一章 逍遥游 五指跃动,算珠脆响。 “本息共计六万零七百五十两。” “按照约定,如楚公子不能偿还,本人即遣牙医上门,取走您的‘肋骨’抵债。” 砰! “楚公子?您没事吧?” …… 经历一阵眩晕,楚宁幽幽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青砖地面,镂空窗户,木门木屋。 一方八仙桌,两张黄藤椅,靠墙的博古架上稀稀落落。 陈设虽简,却是一派古风古韵。 一个员外打扮的人坐在对面,手持一柄铁算盘,面颊上两坨q弹的肥肉微微颤抖。 不过,和这张圆脸相比,他身上“五福团寿”图案的绛纱宽袖袍,更为瞩目。 怎么回事? 这里是横店,周庄,还是凤凰古城? 自己是喝醉酒之后被某个古装剧组捡尸,然后直接废物利用? 还有王法吗? 还有法律吗…… 不对! 伴随着刺骨欲裂的头痛,时零时整的记忆如狂潮汹涌,融入神魂。 穿越了…… 楚宁。 青宁国济州郡丹霞城人氏。 父亲是“玄武卒阵”成员。七年前,在御妖之战结束半年后暗伤复发,呕血而死。 过了八个月,母亲诞下遗腹小妹,因难产撒手人寰。 楚宁凭抚恤,袭了济州郡“戍巡卫”的职司。 因年龄尚幼,他不必做救火缉盗的重活。每日只负责打更巡查,传递书信,以及替坊郭富户捉拿走失的宠物。 饶是如此,生活也十分艰辛。 月俸五斗米,另加十捆柴。 “欠银六万……零七百五十两?” 什么情况? 虽然头脑混沌,但是楚宁对于银价还是有些概念的。 起码从公众号中知道,郭靖在张家口请黄蓉吃饭,花了白银十九两七钱四分,相当于现代一万九千元。 换算一下…… 初来乍到就接下了六百万债务? 楚宁精神恍惚,对坐那员外却以为他装疯卖傻,立刻急眼,“腾”地站立起来。 员外把脸一黑,撸起半截袖子,厉声道:“楚公子。你从我万永商会贷银一万八千两,三年为期,年息五分。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可抵赖不得。” 被胖员外的咄咄逼人一激,楚宁脑海微一刺痛,想起了接下来的事。 承袭“戍巡卫”职司两年后。 似乎是上天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户,楚宁觉醒了“肋骨”,获得了修道资格。 改变命运的机会,岂肯放过? 于是楚宁来到了统辖九国仙途的修道大宗铸剑门,参加入门考核。 可惜,根骨欠缺,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 他不甘心,选择放手一搏。 楚宁从万永商会贷银一万八千两,购得融心丹一枚。此物虽不能提高资质,但是却能使尚未完全激发的潜力,提前兑现。 巨额借贷,当然有抵押。 抵押物,就是“肋骨”。 若是楚宁未能鱼跃成龙,那就将“肋骨”移植,结清债务。 铸剑门今年的考核,昨日结束。 虽然基础资质这一关顺利迈过,但是后续分门大道的考核,楚宁却无一契合。 仙途梦断。 面前这胖员外,正是万永商会主事田康,闻讯催债。 忆起这一切,楚宁背脊一抽搐,冷汗涔涔。 地狱开局之—— 花呗继承者? 尽管心情极差,但是楚宁却不示弱,义正言辞的斥道:“三日后,才是债务到期之时吧?田主事如此急躁,只怕于商会清誉有损。” “言无常信,行无常贞,惟利所在,无所不倾。这十六个字,对田主事而言,可谓是十分贴切了。” 中文系出身的楚宁,骂人不吐脏字,信手拈来。 田康哑口无言,面色红白变幻。 良久才起身,重重顿足道:“好!那田某就三日后再来,看你还有何托辞!” 恶狠狠的一甩手,“啪”地一声脆响,算盘归零。 田康拂袖而去。 楚宁面色严峻。 可不是继承花呗这么简单。 如果真走到肋骨抵债的那一步,将是无限惨烈的人生绝境。 倒不是因为术后出血或者感染的风险—— 因为“肋骨”只是沿袭古名,其实可由人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中的任意一块点化觉醒。 楚宁的肋骨,是他的上门牙。 取骨并不费力;装上假牙之后,似乎与常人无异。 但肋骨一旦移植,却意味着一身本元之溃散。半身不遂,卧床瘫患者有之;口吐白沫,精神错乱者有之;最好的结局,也是佝偻衰朽,体弱多病,寿元大损。 凡取肋骨者,五十古来稀。 确定四下无人。 楚宁低声道:“系统?” 无人回应。 室内异常安静,针落可闻。 如果有“叮”,只要不是聋子,必能听见。 可惜,并没有。 呆愣了半晌,楚宁又将右手食指上一枚勉强可以称作“戒指”的双绞铜环取下,用力摇三摇。 心中暗道,哪怕俗套一点,蹦出来一个老头,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 没有任何反应。 一声叹息。 前世书海徜徉的楚宁,多少有一些文青病的矜持——看到书中直接出现“系统”、“外挂”等字样,鄙为小白,立刻三连—— 右键,回收站,删除本书。 但是自己也成为穿越者之后,他却不自禁的深情呼唤,仿佛寻找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可是“系统”有灵,自不会眷顾楚宁这样的人。 曾经弃如敝屣,现在高攀不起。 左思右想,当今之计,唯有等妹妹楚雨明日回来,两人连夜奔走出城,寻一处人烟罕至的荒山躲藏,然后隐姓埋名,择机迁徙到其他城池。 好在青冥大世界语言文字与前世相通,凭借他中文系毕业的功底,走个“文抄公”路线,剽窃唐诗宋词和四大名著,想来谋生不难。 筹谋思索之际,楚宁无意识的捉住腰下一物,反复摩挲。 低头一看,不由一怔。 手上是一块玉符。 这块玉符是这个世界的楚宁出生之时,其父亲手置办。 正面是“昆吾出玉,丹霞有神;万福呈祥,后继得人。”十六个字,背面是楚宁的姓名和生辰年月。 因为品相实在普通的缘故,楚宁连那枚旧指环都想到了,却偏偏忽略了它。 但此时此刻,这块玉符的大小、色泽,纹饰都丝毫不变;唯独其中字迹,却截然不同了。 十个大字,熠熠瞩目: “月半升仙会,太阁逍遥游。” 心意一动,这玉符立刻泛活,玉润光华一起,钻进楚宁的身躯之中,无影无踪。 楚宁脸色升起一抹潮红,心情峰回路转! 说来离奇—— 尽管连修道界的门槛也没摸到,可是他却明明白白知道此物的来历! 就像前世对佛教一无所知的人,也必然知道有一位佛祖,叫“阿弥陀佛”一样。 振奋之余,楚宁疑惑自语道:“传说中的令符,当是玉笏之形才对。” 自己手上这一枚,有些特别。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马上就能验证,到底是不是了。 今天就是三月十五。 回到卧室,楚宁在床上盘膝坐好,调匀呼吸;无师自通的运用了“观想”之法,令玉符映彻心田之中,静静等待。 日影西移。 子时已过。 一抹莹澈透亮的祥光,果然如约而至,透过屋顶,当头笼罩在楚宁身上。 然后,一个轻飘飘的幻影,从“楚宁”身上分离,被那祥光包裹,跃出天际,快到不可思议。 刹那之间,已杳然在万里之外! …… 不知过了多久。 楚宁神魂飘摇而起,穿透十七重极天之后,云消雾散,澄澈纯净。 楚宁望见一座高台。 说是“高台”,其实是一座巨大山峰,齐腹削平。纵横二三十里,虚悬中天。 俨然天地间一朵孤舟,天然具备一种博大宏伟的意蕴,按照独特的规律逡巡游荡,周而复始,如日月之恒。 高台之上,百丈高的金阙玉宫连绵成片,仿佛整玉雕成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寻不见源头的瑞气祥光氤氲生辉。一字排开的十八道流泉叮咚作响,异常活泼;四六成列的二十四方清池灵光潋滟,浮泛游弋。 极富刚健骨力的建筑,与生动柔媚的水象,前一刻还各守分界泾渭分明,后一刻却相互暧昧契成整体。 心神沉浸,仔细观看细节,只觉其精妙绝伦,夺天下之工。 抬头遥望,浮光掠影扫视,又觉其恢弘壮阔,极简而成韵。 幽微与浑成,抽象与简明,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竟不可思议的统一起来,构成一种审美上的大喜悦,大超脱。 楚宁激动莫名,努力抑制住身躯的躁热。 千言万语,满腹诗书,中文系四年磨炼,终于化作最铿锵有力的那个字: “操!” “这才是真正的仙境!” 与此相比,以前见到的影视剧特效,完全是徒具其形,压根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柏拉图口中洞穴墙壁上背对火光的照影。 目光一转。 高台之上,约莫百余人影来回穿梭。 云层之下,时不时有人紧随楚宁之后,涌了上来。 所有人都是身着一种九叶图案的黑袍,面上佩戴青、红、白三色面具,看不见本来面目。 沉醉良久,平复心情。 楚宁在高台上落定,站在一方晶莹透彻的铜柱上,如对镜一望。 自己与大众相同,果然也是身着黑袍、佩戴面具的模样。 果然是—— 逍遥令! 楚宁微微一笑。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第二章 大寂灭 青冥大世界,但有人烟处,便有孔陆大道尊香火供奉,碑文叙功。其声名之隆,可要比“阿弥陀佛”响亮得多了。 八万年前,孔陆大道尊横空出世,重新奠定青冥大世界的道统,影响至为深远。 一界之元首,大道之至尊,当之无愧。 传说孔陆大道尊驻世三十三载,飞升之前,于极天之上点化了这座“太阁”,高出巍巍地陆八百万里之上。 每月月半之时,修为达到“人元境”之上的巨擘大能,便能在“逍遥令”的引导下神魂附之,以近乎瞬移的速度,来到“太阁”之中。 所有人都隐匿了身份和修为,示现为虚空魂象,仿佛镜花水月之照影。 如此盛会,所为三事。 一来打破门户之见和身份顾虑,切磋道术。 二来小范围内交易珍宝,互通有无。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事——孔陆大道尊传下《道经》四百卷,立于太阁之上。但是每一卷的卷首,都以一种特有的谜面封印。 后人唯有勘破入门之谜,方能取得真经。 所谓的“谜面”形式是—— “偈语”一百卷。 “阵门”一百卷。 “图形”一百卷。 “声律”一百卷。 放眼望去,倒有三分之二的人,是为了破解孔陆大道尊所留《道经》玄关而来。 楚宁孤零零的立在一方小亭中。 方才还踌躇满志,现在忽然有些沮丧,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刚刚为“太阁”之上的壮丽景象震慑,楚宁心神动荡,未及细思,产生了一个错觉。然后在错误的前提下意淫良久,还洋洋自得。 他想得很美:结识人元大能,甚至自己也混迹其中,必然能获得非凡的好处。 如同那些无孔不入的微商,穿得人模狗样,假装和马云、王健林很熟的样子,合影的时候偷偷往里面一插,便巧取了敲门的本钱。 但是再仔细一想,一盆凉水当头浇落—— 太阁之上,俱是人元境身份,自己的真实底细不能暴露; 离去之后,现实世界,其实和逍遥会切割了一切联系,并没有自己炫耀的舞台。 换言之,“和人元境大能谈笑风生”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变现的渠道。 冷静下来看。 逍遥令名声虽响,其实能给自己的助力,绝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真不如一个“系统”实惠。 至于这身份本来的三种效用: 切磋道术; 交易宝物; 破解孔陆大道尊亲传“秘钥”; 对于楚宁这冒牌大能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思来想去,也唯有先扯个谎,试着打打秋风了。 聊以欣慰的是,现在的楚宁只是个小虾米,大佬们指间随便漏下点什么,他也受用不尽。 至于这条路前途有限,那也顾不得了。 救急要紧,来日方长。 抬头一看,有两人立在一座清池边缘,小声谈论。 其中一人道:“澄万虑,调远神,使内无物扰,外无尘撄。任彼一切有情无情之魔障,皆不能乘隙而入……” 另一人摇头道:“魔端万种,大道难闻。单单是调和内外法,只怕还做不到圆满无漏……” 太阁之上,不但面容不可辨,修为不可测,就连说话声调,也是一般无二。 见楚宁施施然走来,左边这人微一拱手,欣然道:“道友也要参加这‘辟魔法’的辩论么?” 楚宁把心一横,高声道:“二位道友。叨扰了。在下手头有些急,向二位借取十……二十万两银子,不知方便否?” 二人都是一怔,显然十分意外。 左边那人茫然道:“银子?道友要这些凡人用的玩意作甚?” 楚宁迅速进入状态,感慨一番:“游戏人间,入乡随俗,倒也别有趣味。” 刚说话的这位一颔首,道:“原来是‘六行’一脉的道友。若要用金银,以你我这般修为,使个‘虚空造物’之法,岂不方便?” “若嫌‘虚空造物’之法于缘法运数微有小损,那随意寻一块石头树根,使一个‘点石成金’之法,同样能应付过去。” 虚空造物…… 点石成金…… 这实在超出了楚宁的理解范畴。 既不明觉厉,又怕张口露怯,楚宁便接不上话。 好在右边那位,一笑道:“是了。想必这位道友,动用了‘深境转’一类的法门入世深修,轻装简行,并封印了部分神通法。” 无意间给楚宁打了个圆场。 左边这位恍然点头,道:“有理。” 楚宁脑筋急转,又生一计,道:“倘有二百块下品灵晶,倒是与俗世中二十万两白银价值相若。烦请相借救急则个。” 入门层次的修道者,尤其是曾经仙门又重取俗世富贵者,却使得凡人所用金银,与最下等的修道用度打通关联,有了兑换可能。 只要有过仙门履历,就算做几年记名弟子下山,也能立下富贵基业,原因便在于此。 两人四目相对,更加诧异。 左边那位道:“要说某藏在逍遥令中的极品玄玉晶倒也有三四万之数……下品灵晶,恕在下无能为力。若阁下实在需要救急,我取一块玄玉晶与你便是。” 一块极品玄玉晶,价值一千上品元玉晶。 一枚上品元玉晶,价值一千中品紫玉晶。 中品紫玉晶,和下品灵晶之间,同样是一比一千的比例。 楚宁心中一颤,遏制住贪欲。 极品玄玉晶,俗世中怎能见光?要是接了,就是嫌自己命长。 于是断然道:“不必,若用此物,是害了……他。” 险些说漏嘴,楚宁惊出一身冷汗。 万幸还算急智,脱口而出的一瞬,将“我”改成了“他”。 右边那位,露出一副“果然”的眼神,轻笑道:“我就说么。道友既然采取‘深镜转’、‘大苦行’一类的修持之道,事先怎能没有万全准备?显然并非为己。” “莫非……寻见了上乘道种,门下后继有人?若如此,倒要恭喜道友了。” 左边这位,也一同恭喜,道:“道友不妨多问上几位同道,或有收获。” 楚宁道一声谢,悻悻离去。 他早有预感,找这些大神通者借银钱,怕不是有大炮打蚊子的嫌疑。一试之下,果然不出所料。 正在此时,不远处那道玉壁之上,忽地乌光一闪,传来一阵刺耳声响。 方才交谈过的两人,十分随意的说道: “又失败了。” “那是自然。八万年来,四百经典,唯有‘偈语’一门破解了一十三种,最近的一次尚是三千七百年前。自某参与这逍遥会以来,就从未见人再成功过。” 楚宁顿时心生好奇。 反正时辰尚早,“乞讨”也不急在一时。 姑且散心,去看看孔陆大道尊亲传的谜面,是何等神异。 就算不能领悟,但上乘道术传承,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符号,提前见到、牢记心中,或许也能给自己的修行以非常启发。 不紧不慢的来到玉璧之前。 抬头一望。 楚宁身躯一晃! 手指嘴唇,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太阁之上的煌煌盛大,深妙庄严,仙道微玄,孔陆大道尊的伟岸形象,在这一瞬间,宛如水纹,瞬间解构,化作一种光怪陆离的存在。 这种感觉是—— 犹忆当年,高中时那位威严的班主任,在课堂上打开电脑,连通投影仪。但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课后作业,而是岛国动作片。 大破碎。 大寂灭。 楚宁眨了眨双眼,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号称平淡之中无限玄机、蕴藏天地道术之精粹的“四百谜”。 “偈语”部分。 宛若上下联的形式,各自留白。 第一个偈语是八个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大字: “父亲在上,魂佑江东;_______,_________。” 江东小…… 放眼望去,其余的“偈语”,楚宁无不熟悉。 如梦如幻,却又十分亲切。 “死亡如风,_________。” “阿瞒有我良计,_________。” “断剑重铸之日,_________。” “秉忠贞之志,_________。” “锐利的剑,_________。” “我于杀戮之中盛放,_________。” …… 楚宁此时大脑完全空白,所受冲击,比初见太阁之时,还要激烈十倍。 他走上前。 提起横亘在玉卷之上的三尺金笔。 带着一些仿佛醉酒的眩晕,在“魂佑江东”之后,补上了“公瑾在旁,智定天下。”八个大字。 玉璧之上,忽然明光大放! 整个太阁,呈现一种奇异绚烂的“玉色”,刹那间光华万丈,刹那后又顿时收敛。唯有那十六个字,贯穿整体,构成一片苍苍莽莽的金光,瞬间浸入壁中。 然后,一枚寸许大小的玄妙金珠,自石壁之中升起,缓缓飞跃至楚宁掌心。 第三章 广结缘 呼声四起。 这枚金珠,有打通上下、有教无类的妙意。 虽然楚宁眼下道行极低,但是却自然明白,这是一篇千字长短的道术密文。 一百多双目光,牢牢盯住楚宁掌心。 不过,作为近乎道境的万古巨擘,定力过人不说,行事也讲体面。 既然灵体状态下,注定无法强争;数息之后,此起彼伏的赞誉声、道贺声便接踵而至。 楚宁打起精神,一一对答。 忽然,有一人上前一步,大声道:“道友可是得了《至尊行述》残篇?” 楚宁不知《至尊行述》为何物,含糊应道:“确然得了六七页前古遗篇,从中受到启发。” 登时,周围之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六七页?” 另有一人,高声叹息道:“早就有所耳闻。四百谜题之中,《阵门》、《图形》两关,过于艰深不提。” “但《偈语》、《声律》两关,并非直抒道意。而是孔陆道尊游历世间之时的所见所闻,其暗合玄机者,适逢其会,采撷成文。” 附和之声四起。 不一会,楚宁听明白了。 记载孔陆大道尊一言一行的《至尊行述》,乃是孔陆大道尊大弟子明虚道尊侍师之时,随时纪录,当时便有流传。 只是后来传说此卷暗合天机,孔陆大道尊下令销毁,仅有极少数残卷存世。 八万年来所破解的十三道偈语,便有九道疑似是从《至尊行述》残篇中得到的线索。 一人上前,对楚宁道:“不知道友所得残卷之上,关于这一道偈语的因果是如何记载?道友可方便说出,让我等一饱耳福?” 楚宁微一沉吟,道:“自无不可。” “这是当年孔陆大道尊游历凡尘俗世,不知哪一洲哪一域,豪强并起,战作一团。有一位年轻的首领,名为孙笨。承先父之遗志,又得到一位极有韬略的挚友——周瑜襄助,义结金兰,最终立下一国基业。” “这十六个字,正是这位孙笨兴兵誓师之时豪兴之言,适逢其会,却为大道尊云中听闻。” 环绕楚宁的各位人元境大能,都是一副大开眼界的神色。 忽有一人接口道:“孔陆大道尊以此事为偈语,必然大有深意。以吾观之,此人之姓名‘孙笨’,当真有玄机妙理。仔细品察,味道无穷。” 立刻有人赞同:“道友之言极是。” “二万余载之前,上明洲陆有一位同道破境之时,起道号五拙子;七千年前,玄渊洲陆有一位同道,起道号大愚先生。其中意蕴,与‘孙笨’二字相同。” “只是五拙也好,大愚也罢,虽有守拙复朴的妙意,到底还藏了一份妙境自得的机心。” “不若这活脱脱一个‘笨’字,返璞归真,打通上下,打通雅俗,打通名相分别,何其痛快!凡人中有如此慧心者,当真可敬可怖。” 众人尽皆称善。 一人踏出一步,赞道: “名胜愚拙更解空。” 又一人连连颔首,笑道: “破妄去执性相同。” 楚宁身畔,一位大能连连拊掌,笑呵呵道: “山河大地知多少。” 他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人接口道: “尽归明月与清风。” 四句尽,众人欢喜称赞。 起头一句的那人,道:“立下此偈,当有一名。” 数人闻言,一齐低头思索。 结句的那位却轻笑一声,道:“苦心思虑,岂不是违了此偈本意?因其缘由,名为《笨说》便可。” 他身畔一人,摇头道:“《笨说》尤有些端着;不若《说笨》,更亲切通透。” 一众大能,尽皆称善。 楚宁彻底绷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 这就是人元大能的“通明慧心”吗? 当真是恐怖如斯! 但无心插柳,这大笑,却更令在场诸位大能心折。 他们都听得出来,楚宁的笑,并非破解了偈语,得到一篇《道经》的欢喜。 这是纯出天然,听闻诸位关于“孙笨”之名的解空论之后,发自内心的痛快笑意。 众大能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自己做不到如此地步—— 将天大机缘抛在一旁,道心之中,一任自然! 难怪此人有此福分。 灵光一闪,楚宁忽然有了主意。 他朝着四下一阵拱手,朗声道:“某计较已定。这一卷真经,当与诸位分享。” 一语落下,石破天惊。 方才还是言笑晏晏的太阁之上,瞬间变作深谷般寂静。 楚宁悠悠道:“孔陆大道尊立下太阁逍遥会,岂不是为了吾等这般屹立于一界巅峰的人物,能够打破现实中的利益关联,向道而行?” “再者说《道经》本是道术大宗,并非具体的神通绝学。各自观之,随悟性机缘不同,所得想来也大有分别。” 楚宁心理素质极佳,又两世为人。潜在心理优势,并不比这些当世大能为小。此刻心中的紧张彻底散去,发挥所长侃侃而谈,果然是如假包换的高人风采。 “道友高义。” “道友境界高远。” “道友念头通达纯明,吾不及也。” 一众人元大能,齐对楚宁,深深一拜! 饶是楚宁心性再佳,也感到十分惬意,一种走向人生巅峰的感觉油然而生。 稳住心神,楚宁微微一笑,道:“且慢言谢。某尚有一事,劳烦就近方便的道友,助上一臂之力。” 立刻有人言道:“道友直言无妨。” 楚宁悠悠道:“半月之前,某偶然经过正元洲陆龙武方国铸剑门,见此宗正经历一场入门试。当中有一年轻弟子,姓楚名宁,资质欠佳,落选于试。” “但某却以为此子头角峥嵘,前途远大;气运幽远高妙,兼与本人性相极为相合,便有援引入门之意。” “只是本人身处密修法门之中,二百年内,不宜与之相见。所以,要劳烦哪一位就近的道友,加以照料。” 话音一落,只听一人道:“正元洲陆龙武方国么……好说。如我并未记错,龙武方国治下诸宗,入门试并未结束。五日后便是‘特选会’,叫他去报名便是。” 他身畔之人笑呵呵道:“单留下姓名,只恐巧合。道友虽不宜与之见面,但以‘摄梦法’传下一句口信,方才妥当。” 楚宁抿嘴笑道:“道友所虑甚是。我传他一句口令:‘林黛玉倒拔垂杨柳;薛宝钗拳打镇关西。’道友遣使问出上句,若有人对出下句,又姓名相同,便是某所寄托之人了。” 那人念诵两遍,诧道:“这两个力士的姓名,倒也……别致。不过生僻些也好,不虞被人冒认了。” 他身后一人道:“这有何奇。许是孕妇妊娠之时,庸医误断男女,提前登名入谱。诞下孩儿后,男子女名,女子男名,便雌雄莫辨。” 一番周折,终于大功告成,楚宁十分满意,笑逐颜开。 心意一动,“逍遥令”浮现掌心。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的逍遥令形状标新立异,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但是此物浮现出来,却已然化作和众人一般的玉笏之形。 太阁之上,所有人皆是灵体,无论是物物传递,还是道术传承,皆通过这枚逍遥令为媒介完成。 楚宁心中早有确切感应,他境界虽低,却无碍于此宝之发动。 心中字迹凝形,传渡于这玉笏之上。 所有人依次上前,取自家玉笏与楚宁之符作一触碰,自然得法而去。 传法已讫,一众大能再三致谢。 一人言道:“道友所得《至尊行述》有七八页之多,想来所得启发之偈语,绝非这一句。一月之后,吾等拭目以待。” 太阁之上这道“四百谜”玉璧,每月激发一道之后,所有图像文字便立刻暗淡,唯有下次赴会,方能复原。 楚宁微笑不语。 随后,他沿着玉璧走过,将四部之谜从头到尾观览一遍。 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纵然心中波澜无限,但楚宁神情淡定。 所谓偈语类,除了这两大类游戏台词占了大多数,剩下的都是耳熟能详的名言集句。 所谓“阵门”类…… 令人意想不到。 竟是中国象棋的残局杀法。 第一局便是大名鼎鼎的“马跃檀溪”,曾经因路边棋摊骗了重庆大学生一万元学费而名噪一时。 青冥大世界,只存在围棋,称之为“弈”,并无象棋。 否则,以人元境大能的推算能力,破解易如反掌。 可是,在不知道运子规则的前提下,前后至少数十步的精妙残局,却是决计不可能碰巧走对的。 再看,所谓“图形”类…… 尽是古今经典战役的行军出阵图。 从长平之战。巨鹿之战。漠北之战; 到四渡赤水,淮海战役。 亚历山大东征,斯大林格勒战役…… 古今百战经典,莫不囊括。 只是图中只标示了一方的行军路线,另外一半,却隐去了以待后人补足。 这就是所谓“图形”的考验了。 作为资深军迷的楚宁,对其如数家珍。 至于最后的“声律”类,顾名思义,乃是为辞谱曲,填补宫商律吕谱。 扑面而来,开宗明义第一首,其挚爱亲切,犹在那“偈语”一门的台词之上—— 因为,这是楚宁每天早上六点的起床铃声,听了何止千遍。 恍如隔世,两界回眸的时空距离,被瞬间拉近。 情难自禁,楚宁心中默默咏唱: “…… 我等的船还不来 我等的人还不明白 寂寞默默沉没沉入海 未来不在我还在 ……” 第四章 两相依 晨曦将近。 逍遥会散,与会之人,神魄归位。 清光一落,木床之上,楚宁睁开双目。 持住玉符一晃,十五六张白花花的银票立刻被吐了出来。 一万两……三万两……五万两……十万两…… 共七十多万两。 楚宁十分满意。 最后时刻求援四方,终于如愿以偿。 现实当中,每一位人元境大能,都是一个几乎“无所不有”的宝库。 若没有刻意清理,理应不乏早年获得的层次较低之物。 只是这些大都丢在纳物戒中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 能够被提前存放至逍遥令内,都是精心挑选的灵晶、珍宝,以备交易之用。 所以楚宁求援无门,才有“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幸有一位大能,行事不拘小节。直接将逍遥令当纳物戒来使,一应杂物都丢在其中。 此人承楚宁赠法之情,热心得很。果真从早年的缴获中,寻到了银票这样的“低端物品”,一解楚宁燃眉之急。 收起银票,楚宁暗自沉吟。 回顾昨夜如梦如幻的经历,有一件事颇为玄妙,萦绕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前世之中,楚宁自幼有才子之名,读书广博。但其他嗜好并不算多,和同龄人相比,兴趣面相对狭窄。 游戏方面,除了几款三国类游戏之外,便只是一个偶尔关注lol比赛的云玩家。 细数爱好: 文史哲;军事;少数几部漫画——火影海贼七龙珠,火凤燎原王者天下。 象棋;围棋。 没有了。 就算是音乐,他qq音乐中的歌单储藏,也不过是二百多首经典老歌。对于近十余来年乐坛的调调,并不感冒。 而孔陆大道尊所传“偈语”、“声律”、“阵门”、“图形”四部,却精准投射在楚宁的熟悉领域,简直是量身打造。 试想,就算整体框架不变,“偈语”中来两句农药台词,“声律”中来两首“华语乐坛领军人物”的金曲,楚宁也只得茫然无措…… 正思量间,“嘎吱”一响。 落锁、开门的声音。 一个四尺多高、身着绿素裙的靓丽瓷娃娃,蹦蹦跳跳跨门而入。 楚雨。 丹霞城西,白羽观,有一位素有德望的道姑,法号清净子。每旬五、十两日晚上,为年纪尚幼的女童教授蒙课。 声名渐著后,丹霞太守特意嘉奖,并分拨役差加以看护,成为一处令人放心的女子启蒙课堂。 楚雨与数十个女童一道,读书识字。 三课讲完,已是亥时。为免舟车劳顿,这许多女童,都是在道观之中住宿一晚,第二日清晨,或由家长接回,或自行返家。 楚宁在戍巡卫中尚有几个熟人,早已打了招呼。楚雨随着早巡打更人,顺路护送回来。 楚雨甜甜一笑,三步并两步钻进内室。 楚宁心中一暖,微笑相迎。 铸剑门入门试失手后,楚雨没少上来安慰。 这丫头虽然饭量大些,有时贪玩,常常外出一两个时辰不归,颇令楚宁无奈。但是论兄妹情分,却是亲密无间。 楚雨来到近前,黄鹂之音,清脆响亮。 只是脱口而出五个字,却令楚宁措手不及—— “哥,咱家有钱啦。” 不待兄长追问,楚雨已自袖中取出一张精致黄帛,高高举起。 楚宁接过来张开一看,面色诧异。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贞元纪庚子年七月一日后,凭本票兑现银十二万两,取款之日还立新契。立契人:楚雨。” 落款:“白龙商会丹霞城分会。” 白龙商会,是活跃于青宁国的另一家巨型商会,规模不在万永商会之下。 黄绢张开后,“白龙商会”四个字立刻活了过来,凌空浮起一寸多高。 这是白龙商会十万两以上交易才动用的独特防伪手段“虚空印”。 楚宁皱眉道:“没有质押之物,怎能借到这许多银子?” 楚雨一脸认真的道:“我就说哥哥今年,只差一点就被取中。来年再试,希望很大。白龙商会的朱管事被我说服,就放了银子。” 若是从前的楚宁,一心扑在打熬筋骨上,心思单纯。此时势必轻信,还要夸赞楚雨能干。 可是现在,楚宁心思敏锐非从前可比,立刻发现了许多疑点。 首先,“融心丹”的效力以三年后为最佳,过了今年,自己的成绩只会愈来愈差,少有幸理。 以此作为借款的支撑,十分勉强。 若非如此,楚宁大可以凭借今年“险些入门”的资本和田康交涉,要求宽限一年便是。 其次,楚雨才年方七岁。 青冥大世界的秩序与前世不同,并没有“独立民事行为能力”的概念。 和小孩做交易,不是不能。 但是如此“生意”,势必会有防范风险的措施,不能只凭空口白牙。 至少也要上门一回,对她所言真假作实地考察。 第三,并不直接发付银票,七月一日后兑银,取款之日还立新契,这路数颇为诡异。 仔细品鉴,更像是约定了什么交易? 楚宁神思活跃,念头疾转。楚雨过去的一点一滴,在心中流淌。 最近两年饭量奇大,尤其对许多强身健骨的食材十分嗜好,楚宁的“药膳”都常常分她一小半…… 时时跑出家门玩耍,几乎每天都有一段时间脱离楚宁视线…… 低头细看,楚雨眼窝处,隐约可见红扑扑的,虽然恢复了十之七八,但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楚宁心中豁然闪亮。 立刻伸手掏进楚雨的胸口,一摸,空空如也。 当机立断。 楚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楚雨就着后领提起,然后环腰一抱,双臂犹如铁闸,牢牢箍住。 “哥,你要做什么……” 楚雨神色慌张,奋力挣扎。 但是双方力量悬殊,无济于事。 楚宁迅速的将她绿裙剥下,只留下肚兜和小裤,脸朝下平铺在桌子上。 颅骨,颧骨,牙齿,下颌骨,肩胛骨…… 从上到下,逐一捏过,仔细检查。 小丫头肌肤滑嫩,弹力充沛,似较寻常孩童大大胜过。 终于,五指按在楚雨右腿的大腿骨时,轻轻一揉之下,楚宁感受到一丝异样的热力传来。 找到了! 楚宁怅然叹息:“果然……小羽你也觉醒了肋骨。是为兄太粗心了……” 略一思忖,楚宁捡起楚雨的绿色小裙,一寸寸揉捏。 胸前小兜的确是空空如也。 但是左侧腰身的位置,却明显厚了些许。 用力撕破。 果然,一张薄薄的锦绢露了出来。 摊开之后,字迹宛然:“楚雨自愿移植肋骨,售予白龙商会。七月一日行取骨术,术成之后凭双契取现银十二万两。” 楚宁一把将楚雨搂在怀中,轻轻抚摸额头,叹息道:“傻丫头。” 如今楚宁神魂穿越,其实精神面貌皆非故人,只是融合了原来“楚宁”的记忆而已。 所以对楚雨,他一见面虽有亲近感,但并不那么纯粹。 骨肉亲情淡了些许;空出来的部分,似乎是一种对邻家小女娃的喜爱与好奇。 但此时此刻,楚雨的举动,却重重敲打着楚宁的心—— 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被自己完整的承接了过来。 自己,真的多了一个又萌又懂事的小妹,值得自己珍爱呵护。 一丝温暖之后,心中涌起的却是不寒而栗。 小丫头片子,胆子实在太大了。 如果这不是一场“预备交易”,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如果楚雨带着银票,以残废之身被担架送回到家中…… 那自己如何面对,如何承受? 尤其在自己已经解决的欠债问题的背景下,这是怎样一场惨烈的黑色幽默? 楚宁脊背发凉。 一念及此,楚宁面色一板,果断抄起楚雨横卧在自己大腿上。 楚雨惊叫道:“哥——” 楚宁不为所动。 “啪、啪、啪……” 在她屁股上重打了七八下,楚宁高声道:“记住了。你没有自残自弃的权力。以后遇到大事,不许自作主张,一切都由兄长决断。” “至少,在你成年以前是这样。” 自己的计划被轻易揭穿,楚雨原本心中黯然。但是随即,楚羽立刻浸入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温馨之中,苦中有乐。 不料画风突变,忽遭一顿好打。 并且兄长下手很重,一时只觉屁股上辣辣的,麻麻的,还有些痛。 楚雨一嘟嘴,很是委屈的说道:“修道入门年龄是十岁……等不及的……如果签哥哥这样的质押约,只能得现银两万两。唯有当场交易,能得五万两。恰好商会联系了一个大买家,急需六七岁的适龄肋骨,愿出到双倍价格。” 见楚宁默然无言,楚雨又小声辩道:“哥哥放心,断了一条腿多难看,雨儿才受不了呢。白龙商会的剔骨师傅技艺精湛,用‘石骨’植入代替,两年之后就能下地。和常人差别不大,只是不能快速奔跑而已……” 楚宁伸出言食指,往楚雨小嘴上轻轻一按,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同时取出三张银票,摊在桌上。 楚雨一望,眼睛瞪圆,咕咕囔囔道:“哥……这是……” 楚宁起身,自偏房倒了一杯热茶,清亮声音在楚羽耳边回响: “有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前辈托梦于我,说道你兄长大巧若拙,似钝实利,暗藏金相玉质,有大帝之资。五日之后,兄长我就是铸剑门弟子了。” “你也一样。” 小丫头惊喜失声道:“真的?” 楚宁微笑点头。 楚雨开心之余,忽然面露疑惑,扳起水嫩嫩的手指头。 她上个月刚从道君庙参加完庙会。 供奉牌匾,自上而下,记得清清楚楚:孔陆大道尊,天元神君,人元真君……直到四境真人为止。 大帝……是哪个层次? 第五章 了俗业 二日后,清晨。 “开门!” “速速开门!” 鸡鸣三声,天未大亮,门户之外,已响起嘈杂纷乱的叫门声。 楚雨嘟嘟囔囔,睡眼惺忪,口水划过一道亮晶晶的银线。 楚宁捏了捏白中泛红的小脸蛋,又把她的头发一通乱揉,变成一只乱糟糟的鸟窝,这才拧腰跃起,关照道:“时辰尚早,再睡一阵也无妨。” “为兄怕是要出门一趟。若是回来得迟了,厨房蒸笼里还有两个驴肉馒头,随意吃些。” 楚雨乖巧的点点头。 这两日在家,她敏锐的感受到,兄长一改旧观,性格变得沉稳而强势。 一言一行,都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这……才是她自幼时起,一直幻想的兄长形象! 楚宁不紧不慢来到院中,打开门户。 黑压压的七八个人,一口气涌了进来,围成一个半圆。 楚宁眨眨眼,戏谑道:“田主事好大的阵仗。” 为首之人,正是万永商会的主事,田康。 他身后立着四个精壮汉子,清一色的短襟直缀,手执儿臂粗细的红漆大棒,颇似公堂之上的水火棍,腰间悬者麻绳。 丈许之外跟随一人。黄面青袍,面容瘦削。两缕山羊须,头扎碎叶巾,背负一只二尺高的竹箱,典型的郎中打扮。 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人,似是他的徒弟。 田康两根手指拈着文书契约轻轻摇晃,十分得意,皮笑肉不笑:“楚公子。今日时辰可是到了。” 楚宁微微一笑,打趣道:“田主事起了个大早。辛苦了。” 田康圆润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阴鸷,道:“楚公子放心,叶师傅可是带着麻沸散来的。若要取骨抵债,定不教楚公子遭受太多痛苦。” “您是结付现银,还是以肋骨抵债,给句痛快话?” 田康与楚宁并无大仇怨,只是他心胸狭窄,吃一回闭门羹,便觉胸中郁结不平,非得出口气不可。 话音一落,身后那四位手执漆棒的执事,都有意无意间上前半步,隐然将楚宁围住。 楚宁十分轻松的道:“自是以现银结抵。” 田康细眉一挑,似乎不信。 楚宁神色泰然,道:“万永商会行规,五万两以上银钱交易,无论出纳入库,皆要两位主事同在,一同用印。如今只田主事一人在此,怕是不合规矩。” 田康心中冷笑,原来是缓兵之计。 但就算你拖延一时半刻,又能如何? 立刻道:“此时再命人通传,只怕累赘。不如请楚公子往我万永商会一行,当柜结清。” “本商会定会好好招待楚公子。” 楚宁微微一笑,道:“此议甚好。” 田康小眼一眯,精光乱扫,道:“楚公子还未曾洗漱,用过早膳罢?给你两刻钟时间,可足够了?” 以退为进,堵死楚宁再行拖延的借口。 楚宁莞尔道:“不敢劳累诸位久候,即刻出发便是。” 这又大大出乎田康预料。 田康踌躇道:“既然如此,这便请吧。” 无形之间,气焰收敛了三分。 楚宁微一点头。 但他却并未仓促出门。而是转过身来,冲正堂拜了三拜。 此时门户洞开。正堂之中,空空荡荡,分明并无一人。 田康与四位执事面面相觑,无不狐疑,不知道楚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宁这才洒然出门,锁好门户。 …… 半个时辰之后,万永商会。 迎宾室中,一套紫檀木桌案、宽背逍遥椅十分惹眼,迎门以一道素屏风间隔。 左手边的集锦格子中琳琅满目。 迎窗一对缠枝卷草纹瓶,另有两对象牙花插之中,静静卧着两株水仙。 墙脚一只五足熏炉,青烟袅袅。 桌上一杯清茶,泛着丝丝热气。 楚宁轻啜一口,果然茶馨香、水润滑、味醇厚,是上好的明前茶。 与此地比较,楚宁家中陈设,无异于鸡窝狗舍。 田康口中的“好好招待”,并未食言,也不是反语。 别看田康上门时咄咄逼人,阵仗凶恶。但那是料定楚宁不能偿债,为绑人做取骨术,准备万全。 此时此刻,楚宁既大模大样的上门还银,万永商会自然会先以礼待之,不肯失了气派。 若楚宁无法兑现,自有后话。 等候有顷,紧随田康之后,又来一人。 此人一身青纱宽袍,身量较田康略高了半个头。虽然比之常人依旧略富态,但终究要比田康顺眼多了。 田康伸手示意,高声道:“本门主事,陆柏。” 陆柏冲楚宁微一拱手,面上看不出喜怒。 田康目露精光。 楚宁纵然百般推诿,此时也已穷途末路。 不过,家门中不比在外,行事讲究体面。就算楚宁不能抵债,也不会有什么“摔杯为号、一拥而上”的鲁莽行径。 郡城公差在附近值守,随时可以呼唤人来,押解官衙。大堂之上,自有大刑解恨,还要服辨认罪。 最后取了肋骨,治成残废。再以奸猾抵赖之罪投入石矿,服苦役三年。 楚宁淡淡一笑,也不罗唣。 袖中一抽,径直取出一张银票。 “十万两”三个朱红大字,夺人心魄。 田康猛地抬头,面色茫然,心中忽然一空。 陆柏虽经耳闻,但毕竟不曾亲眼见过楚宁家室背景,感受不到这种转折的诧异与失落。 所以只一怔,便回过神来。 伸手接过银票一望,见票面白中泛黄,心中微奇。 往落款处一望,看到“天霄神域经凡司奉仙谕发行”这一行字,这才面色陡变! 陆柏失声道:“仙凡通票?” 本地流行的“永定庄”银票,经过一十八家大型商会联合认可,通行三十六国而无阻,已然称得上是信誉一等一的银票。 但若要和神域经凡司发行的通票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仙道与凡俗,号称两隔,但是依旧有相通之处。尤其是某些特殊物产的开掘供奉,仙门直接敕令一国国主,发动人力操持。所以就产生了银钱往来。 这等银票,天下有人烟处,便能通行无阻。 但此物珍稀,往往储藏于一国皇室之中,流通于外的极少。 陆柏虽然见多识广,但活了半辈子,也只是在戏文之中见过。 仙凡通票,真实价值远远超过票面数额,与其说是银票,不如说一种珍贵的收藏品。兑换寻常银票,至少是以一兑三的比例。 再看此票刻印的发行年月: 清宁纪戊戌年。 清宁纪? 陆柏神思恍惚,屈指一算。 是一张发行于四千三百年前的古票。 据说仙凡通票的的制材极为特殊,又经仙法祭炼,足以保存五千年而不坏。 无怪乎票面微微发黄。 原来久至五千年的大限,竟也寿数将近了。 这并不妨事,时限到期之前,随时可前往皇室和仙门兑换新票。 陆柏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自袖中取出一盏明灯。 田康也如梦方醒,大声道:“对,验明真伪!” 同时把本来不存在的脖子拉了出来,探过身观望。 灯火点亮,对着银票炙烤。 银票完好无损。 非但如此,票面正面雕刻的宫观建筑图案,立刻注入七色祥光,超出票面之上,轻轻游动,规模放大十倍。 陆柏目中露出一丝激动,喃喃道:“自在印!” 这是较寻常银票所用的“虚空印”更加高明的防伪手段,今日终于一睹为快。 陆柏长出了一口气,再无怀疑。 田康目光呆滞,神不附体。 终于,陆柏将沉默打破:“楚公子少待片刻。仙凡通票,以一当三。本商会还将兑还现银二十三万九千二百五十两。” 楚宁目光微动。 仙凡通票以一当三之说,他也是才得听闻。 既然如此,按计划行事,更有必要。 于是一摆手,道:“不忙。” “万永商会大名在外,除却放贷之外,兼营典当出纳、收售奇珍之事。据说门中珍宝堆积如山,数量之多、品类之繁、价值之高,皆不亚于郡城中赫赫有名的‘万宝楼’,不知可有其事?” 陆柏一怔,不明楚宁用意,缓声道:“不敢当。” 楚宁略一思忖,悠然道:“楚某欲购置一件重宝。不知二位能否参详一二?” 话音一落,再度自袖中取出一叠银票。 手上一搓一摊,露出票面,轻轻放置在桌上。 同是仙凡通票。 五十万两。 陆柏正举杯欲饮,手腕一抖,将几点茶水泼洒在地上。 田康双目死死瞪住,一张嘴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楚宁见他狼狈,开怀大笑。 陆柏虽然也觉得额头嗡嗡作响,却还把持得住:“三十万两以上的交易,须得掌柜亲自把关。” 田康终于醒神,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立刻站起身道:“我去寻宋掌柜。” 说完,便匆匆离去,自侧门退下。 去得快,来得也快。 不多时,便见一个头扎鹿角巾的方面中年人,不紧不慢的走来。 田康躬着腰,慢一步跟随,显然可见尊卑有别。 但是以穿着而论,此人一身素服,倒是要较两位主事更朴素些。 此人和煦近人而无甚架子,冲着楚宁一拱手,道:“本人忝任万永商会丹霞分会掌阁,宋泰平。想来这位便是楚公子。不知公子要购置何等珍宝,作何用途?” 楚宁心中一凛。 此人看似冲淡,但是却不难感受到,柔和之中别有一种精力逼人的威压。 他立刻就猜出,这也是觉醒了肋骨的人物。在仙门锻骨九年后,下山寻求人间富贵。 当即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欲备下一份谢礼。” 第六章 空城计 宋泰平沉吟有顷,道:“备礼……” “人情往来,礼物交通,各有名目。应景的赠礼也截然不同。不知楚公子此番备礼,是个甚么说法?” 楚宁依旧面上含笑,从容道:“师礼。” 宋泰平神色一动,有些微妙。 坐直的身子,也不由微微前倾。 却见他呼来一个从者,小声吩咐两句。 不多时,呈上一只二尺多高、晶莹透亮的玉盒。 只这整玉雕成的玉盒,只怕价值就在万两白银以上。盛纳之物的珍贵,可以想见。 宋泰平亲自揭开玉盒,动作小心翼翼。 当中所纳,是一株玉树,矗立盒中。 底座也是别出心裁,同样是以白玉镂刻成“庭院”,门户宛然。 玉树金叶,栩栩如生。 枝条蔓延,繁复千变;树叶以纯金打造,极其纤薄。室内虽然无风,但是数百枚金叶依旧轻轻震颤,传来悦耳清鸣。 叶下龙眼大小的珍珠三十六粒,拟作果实之形。 宋泰平傲然笑道:“如何?” 田康一窒,不想宋掌柜竟直接将本会价值最高的三件重宝之一——青庭宝树,取了出来。 此物是商会以白银八十万两收得,欲要出手,至少要作价一百二十万两以上。 楚宁笑赞道:“是上乘宝物。” 但话锋一转,又道:“只有两件事,似乎不美。” 宋泰平却也不恼,淡淡道:“有何不足,愿闻其详。” 楚宁微一拱手,以示得罪,才道:“此物虽然盛丽,但却并无实用。就楚某当下的情形而言,似乎难显诚意。” 低首沉吟一阵,似乎在斟酌言辞,楚宁道:“姑且设一譬喻。倘有一富庶人家,家资巨万。家中长子并无产业,用度皆取自父母。到了父母祝寿之日,此人将得自父母的钱财,再转来购置些金玉珍宝奉上。那么价格虽然高昂,也难称孝心可嘉。” “甚至不如亲手制一根拐杖,奉一杯茶水,更显诚心。” 此言一出,宋泰平、田康、陆柏,都隐有所悟。 “其次么,恩师乃是超脱世俗之外的人,金玉饰物,与之不谐。” 宋泰平暗暗点头,不动声色道:“楚公子言之有理。只是若要合用,最好还是要将令师情状,说上一二,宋某也好心中有数。” 楚宁道:“楚某与恩师结识短短数日。其嬉笑怒骂皆有深意,言及道法古奥深远,楚某也不能解。只是有一条,恩师为人清减,装饰朴素,不拘小节。衣食住行,一任简陋。从其口中,时时可以听闻‘镜转’、‘苦行’之说。” “至于再多,恕恩师有命,不敢泄露行藏。” 宋泰平手臂一颤。 此时田康神色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快速上前一步,弯腰附耳,低语两句。 宋泰平深望了楚宁一眼,眸中尽是羡意:“楚公子好福气。” 略一思忖,又传命下去。 片刻之后,侍从又呈上一物。 此物自置于木盘之中,单论排场,不能与那一株玉树相比。 一只青皮葫芦。 宋泰平微微一笑,自信道:“宋某敢夸口。楚公子将此物赠上,令师必然欢喜。” 楚宁认真请教:“敢问究竟。” 宋泰平笑道:“说到效用,倒也简易。此葫芦之中盛以热水,水温三日不凉。” 楚宁一怔。 宋泰平立刻道:“下乘的仙门器物,与凡世相通。想来楚公子也有见识。的确,只需一道最粗陋的初阶法阵,便能炼制出一件聚热不散的法器。俗世中图个新鲜,也不过就价值五六百两白银罢了。” “但是这一枚青阳铜葫芦,却是天地生成。不用法力、法阵,自然能够保温不散,也算是一件奇物。” “对于常人而言,和低阶法器差别不大。但是对于令师而言,却是一片赤诚孝心。” 楚宁这才笑着谢过,道:“就依宋掌柜之言。” 宋泰平命人将葫芦取下,包裹停当。 楚宁又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入喉。 眉头微微一皱。 宋泰平诧异道:“莫非是本商会所奉劣茶,入不得楚公子之口?” 楚宁一摆手,感慨道:“茶是好茶。只是远行飘零,何以壮怀?若有美酒,自然较茶水更应景些。” 宋泰平道:“远行?敢问一句,楚公子将往何处去?” 楚宁随意答道:“后日。铸剑门特选会。” 宋泰平怔然出神。 已有铺垫,这一答案,并不令人意外。 良久,宋泰平悠然叹道:“人生际遇,实难逆料。恭喜楚公子。” “酒水好说。田康,将那一壶‘千花酿’取来,权当为楚公子践行。” 楚宁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此次出行,穿着太寒酸似也不妥。便劳烦宋掌柜,在此寻一套光鲜衣衫。银钱照常结算。” 宋泰平连声道:“好说,好说。” 楚宁点了一点桌上银票,道:“不知前后作价几何,烦请留个数目。” 宋泰平微微一笑,将一沓银票推还至楚宁面前。 一拍手。 殿后早已等候的侍者上前,双手捧着一摞银票。 宋泰平眨了眨眼,笑眯眯道:“请清点数目。” 相似的话头,却反而出自宋泰平之口。 楚宁过目一数,总数二十七万二千两。诧异道:“宋掌柜,何意?” 宋泰平慨然道:“敝会也有自家难处。放贷举息,若是熟客保稳,利息便少些;若是生客,利钱便高些。但世移势变,此一时,彼一时,也是道理之常。” “楚公子得遇良缘,一飞冲天。若我说借款不必偿还,那是近乎谄媚了,恐楚公子也未必承情。” “当年所贷一万八千两,偿还本金并不计息。如此,也算圆了你我朋友之谊。这件青阳铜葫芦,作价万两,童叟无欺。至于区区衣裳冠饰,断无作钱的道理,是不是?” 能够担任一阁之掌柜,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 楚宁微笑应下。 片刻功夫,一桌小席便安排上。 宋泰平频频劝酒,宾主尽欢。 半个时辰之后,楚宁告辞。 临别之际,楚宁神色微熏,借着酒劲道:“参与特选会的诸弟子,只怕都是鲜衣怒马,从人如流。楚某孤身一人,只恐弱了声势。” 宋泰平立刻道:“好说,后日出行之际,我万永商会到贵府门前去迎,一路遣使相送,为楚公子壮行。” 楚宁欣然应允,笑道:“就这般说定了。” 出了大门,宋泰平亲自送出二里之外,欲再送时,却被楚宁拒绝了。 只见楚宁醉步蹒跚,身躯摇晃,纵酒意狂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败絮其外兮,金玉其中。 …… 剥极而复兮,孰知其序? 终得驰骋兮,遨游太空!” 宋泰平望着楚宁背影,独自沉吟道:“败絮其外兮,金玉其中……” 旋即眉头一展,若有所悟,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田康上前一步,眨了眨眼,道:“掌阁?” 宋泰平叹息道:“丹霞郡有真龙出矣。” “明日你备下一份厚礼,诚心去化解芥蒂。楚氏宅院,自今日后,遣人用心看护。” …… 独自行步一刻钟后,楚宁双眸之中,锐芒一闪。 无限清明,哪有一丝醉意? 从早晨出门时那对着正厅一拜开始,到偿还银票之后的购置谢仪,透露师门、出行仪仗、纵酒咏歌,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楚宁精心构思的仪式。 前世之中,曾经有一个女明星参演了一部热剧,即将大红大紫,却忽然出了车祸丧生。 这样的悲剧,楚宁可不想重蹈覆辙。 问题出在银票上。 逍遥会上那位大能所赠的银票,都是四千三百余年之前的老古董。 若是当世通行银票,楚宁只说是自别处钱庄借了,以贷养贷。便可推搪过去。 一个数日之前困窘潦倒、豪赌失败的小子。三日后忽然拥金巨万,还是几千年前并不流通的的旧物。 楚宁自忖易地而处,只怕也会错判是偶然获得的摸金横财一类。 万永商会,宾至如归。 但是光鲜之后的阴影,却深不可测;背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传闻,从未断绝。 纵然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楚宁也要将这个风险扼杀。 需要一个生动自然,贯穿整体,足够有说服力的故事。 文采丰润,楚宁信手拈来。 整个故事中,最显自信,也是最冒险的一步棋,就是主动将五十万两银票取出。若有纰漏,将会极大的加剧风险。 但转念一想,就算你只拿出六万余两,对方也断不肯相信,你所得财物恰好和本次还贷数目相同。 甚至浮想联翩,贪欲更足,也未可知。 若信了你的故事,别说拿出五十万两,就是五百万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反而要小心奉承。 此时楚宁心中,有两种情绪流过。 一方面,对自己的表演很满意。小金人级别的演出!以前倒是并未发觉,自己还有这样的天赋。 或许是重压之下,全情投入,超常发挥。 但另一方面,楚宁心中,又有三分怅然。 虽然说能刚能柔,能屈能伸,随方而就圆,同样是行事之正道。 但是正如前世一位武术家所言:若再有三十年的阳寿,就再打它三十年的刚劲! 这句话,楚宁奉为圭臬。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现在不得不用计策周旋,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 哪怕在大神通者手中、犄角旮旯里搜检出来的不值一提之物——世俗金银,自己也要费尽心力,才能保全。 抬头一望,此刻已近日中,但东南方向,却依旧有一点星光未散。 楚宁对着这颗星星,许了个愿。 空城退敌;下不为例。 愿道途之上,再遇险阻,皆能一力破之! 第七章 仙门行 第二日上,田康果然上门赔礼。 早晨进门,午时离去;傍晚去而复返。 早晨这一回,是专程致歉而来。傍晚却是为了楚宁即将出行的筹备,许多安排,要当面问过。 楚宁察言观色。 晨时的田康,虽唯唯诺诺,但是目光与神智,依旧有三分飘忽。但是下午再来时,却换成了绝对谦卑、言听计从的模样;似乎十分在意楚宁是否消弭芥蒂。 楚宁心中一笑,不出所料。 黎明前的危机,彻底渡过了。 昨日楚宁一场“故事”讲得极好。但是这故事主题,选定为“为师备礼”,绝不是随意为之,当中大有深意。 空城计后,尚有一招“拖刀计”。 万永商会可能的后手,已落入楚宁的计算中。 万永商会势力甚大,分会掌阁以上,皆有一丝仙门背景。 猜测不错的话,但凡出自商会的重宝,必有法器能生感应。 若楚宁见识不足,随意将紫玉铜葫芦丢弃荒山,又或者觅地掩埋。那么背后师尊的故事,不攻自破。 就算放置家中久久没有动静,也会加重对方的怀疑。 然而,有意“引狼入室”,正是为了一展身手。 第二日上午,这件紫玉铜葫芦还好端端的安置在正堂之中。 但是在午时,它忽然不见了—— 被楚宁收摄进逍遥令中。 逍遥令。 就算人元境大能,对其安全隐秘都是一万个放心。入门级的法器探查,如何能够寻见? 要知道,自今日大早开始,万永商会早已将楚宅牢牢“保护”起来,未有半刻钟脱离视线。 …… 似乎是得到“确凿”的信息,万永商会,对于楚宁的出行,礼遇十分破格。 正车一辆,翼车六辆。旌旗牌符一十二道,随员六十四人,由商会主事陆柏客串管家之职。论规制,已远远超出了济州郡郡守的出行排场。 第二日辰时三刻,队伍浩浩荡荡出发。 铸剑门,在下属九国的一等大郡,皆立有传送阵,以便收揽九国中上乘修道种子。 一行人等,经由济州郡传送阵,直通铸剑门所属巴灵山脉外围。距离最终的目的地,不过百里之遥。 就算车速慢些,下午未时“特选会”开启前赶到,也绰绰有余。 至于楚雨,暂未到入道年龄,未免节外生枝,先留在家中,托商会照料。 俟楚宁成功入门,再去将她接来。 去往铸剑门的路,楚宁是第三回走,前两次都是铩羽而归,但是这一回却有了绝对把握。 一时掀开车窗,观览山峦起伏,草木丰沛,心中涌起别样感触。 楚宁胸中豪情迸发,莫名便想扯起嗓子吼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但如此粗鄙不文之语,既与仙道氛围不合,又太丢母校中文系的脸。 于是思绪流动,沉吟数息。这才气沉丹田,高声吟道: “栏外青山依旧在,前度楚郎今又来。” “坐等四万八千年,青山与我谁先衰?” 陆柏乘马在前,听到这霸气四溢的四句话,恍惚出神。 再想到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不入仙门,百年后必化成一抔黄土,一时竟有些痴了。 …… 孔陆大道尊降世之后,仙道修行正法,已然与上古之时截然不同。 其中大略,普天之下大道尊香火神庙中皆有碑文记叙。 楚宁虽未入道,也大略知之。 上古之时,除却极少数吞噬他人修为、又或者阴阳采补之道的秘术外,十之八九的修道者积累功行,无外乎四个字: 打坐闭关。 十分枯燥单调。 而孔陆大道尊,却讲究“体用合一,道术合一,知行合一。”摈弃了闭关苦修之法,创下三十六种“实行大道”。 各人依资质擅长,兴趣所在,各所奉行一至诸道,暗藏提升道行之功。 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例分六类: 六本——食;色;权;名;知;业。 六御——丹;符;阵;器;灵;脉。 六艺——文;乐;棋;画;书;戏。 以上三类一十八种,号称显学,乃是较易入手的一十八种大道。 至于另外的六行、六法、六玄三大类,却艰涩深奥了许多,未涉道门之人,难求一知半解。 不过,艰深与浅显,显学与隐学,是相对的概念。 通过“显学”之道成就人元境大能者,同样规模甚巨;迈入隐学之道,最终碌碌无闻者,也比比皆是。 尤其是有望突破人元境的大神通者,觊觎孔陆大道尊在太阁上所留机缘,甚至会刻意兼修阵道、文道、书道、画道等诸般大道。 对于基础资质寻常者,门中派遣执事稍加考核,便知其在适合何种大道。 但资质卓异者,往往诸行皆善,兴趣广泛。究竟适合哪一种大道,须得功行深湛的长老,破去迷雾,仔细辨明。 而诸执事与长老,作息行止,往往有所不同。 这也是入门考核分为“常选”和“特选”的由来。 约莫一个多时辰的行程后,终于抵达铸剑门山门。 迎面所见,十分壮丽。 有诗赞云:“七朵孤峰向北辰,一线中道望天门。” 铸剑门山门所在的七座险峰,陡峭高耸。并且四周云雾不散,结成云海,弥漫于七座山峰山腰以上的位置。所以登上山巅后蓦然回首,所见七峰,不是“七座”,而是“七朵”,似塔似舟,飘浮于云海之上。 而所构成的方位,恰如北斗七星,遥对北辰。 至于“一线中道望天门”,说的是七峰之首的巨海峰,自山脚开始,通过一条险峻逶迤的山道,拾级九千六百阶,方能上窥铸剑门真正门户。 楚宁等到时,山脚通驿之中,已提前到了三拨人马。 这三拨人,均有大小车辆四具,从者二十余人,已然称得上是规模广大,气派不凡。但是和万永商会的车队相较,就大大逊色了。 商会车队一驻扎其中,立刻惹得通驿之中,人人侧目而视。 令行车仪仗停留在山脚下的馆舍,楚宁孤身登山,拾级而上。 觉醒肋骨之后久经锻炼,终究与凡人大不相同,脚下甚是得力。又过了半个时辰,终望见山腰一座正门,牌匾上“仙客亭”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迎门处,一左一右立着两人,身着青布直缀,身材高大精壮。 但凡真正的仙门弟子,哪怕只是“锻尘修”弟子,也不至于做这看家护院的差使。 此等人号称“力士”,服用药物打熬身体。血气之壮,也能够维持六七十年不衰。服役一甲子后告老还乡,多半能挣下一份家业。 楚宁远远站定,冷眼旁观。 身前有三个少年人,结伴而行,他们脚程甚慢,所以被楚宁赶上。 但是三人依次上门之后,却被两位力士拦住。 各自从袖中取出牌符验看后,才得入门。 三人中一位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者,明显是三人的首脑。他似乎有些不忿;但两名力士虽然神色谦卑,却不肯退让。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取牌符验过,方才入内。 楚宁立刻想起。 初选入门,但凡经“风骨镜”一照,验证的确是觉醒了肋骨的适龄少年,便畅通无阻,一切不拘。 但在初选时节,又或者另有门路,确认了将要参加特选会者。通常会发给一张“明签”,到了时辰,凭签符入内。 除非是真正大有来头,直接和掌门、长老提前打了招呼,方得例外。 楚宁的确是符合“真正大有来头”这个选项;但是来“招呼”的人,目前尚在路上。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了三个时辰。 明签,自然是没有的。 使者一至,若见自己被灰溜溜的拦在门外,没的被人小觑了。 等候一阵,又见到两人来到门前,也是凭签符相继入门。 楚宁已有计较。 整理衣冠,不紧不慢,悠然上前。 那两名力士,见楚宁一身显赫之极的青白澜衫,手中把玩玉珏,腰间悬挂香囊,气度神采较先前入门的诸位尤有胜过,倒是不敢怠慢。 当即一人上前一步,恭敬一礼,道:“这位公子,您是前来参加……” 楚宁伸手一止,怡然道:“某暗中观看了许久。你二人不卑不亢,从容方正。凡入门者,皆逐一验视牌符。做的甚好。一晃数十载过去,铸剑门门风严谨如昔。楚某十分欣慰。” 同时袖中抽出二物,淡然道:“替云师兄赏你们的。” 二人接过一看,目瞪口呆—— 两张五千两的仙凡通票! 云师兄? 铸剑门内,名声最著的云姓修者,只有掌门云清流…… 左手边方脸浓眉的力士,迟疑道:“您老是……” 楚宁一声断喝,再度打断话头:“千万听仔细了!两个时辰之后,将有上属方国的贵使驾临。且提起精气神,得体应对。若是堕了我铸剑门声威,不但方才之赏赐缴回,更要将你二人夺了职司,即刻赶下山去!不可自误!” 二力士大惊,好似怕掌中之物不翼而飞一般,连忙小心翼翼的将银票收好,满口允诺。 精神振作,腰杆子也愈发挺直三分。 楚宁此时却突然探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诡秘的说道:“切记!任何人问起,都不许说出有人来通传了消息。” 二位力士晕晕乎乎,如堕云雾,面上泛起红晕。 然后连连用力点头,应承道:“您老一万个放心。” 先是意外之喜;一转为突然惊吓;再转为玄虚莫测。当中节奏变化,隽永非常。 如此手段,名为“顿挫”。 楚宁矜持一笑。 闪电三连鞭轻松ko两个门卫后,他长袖一拂,大模大样踏门而入。 第八章 定品鉴 楚宁快步上前,很快就跟上了前面那几人。 萧规曹随,来到一座清池之畔。 翠亭阁道,跨水而过。清波闪烁的水池旁,一片椭圆形的茵茵草地上。玉案浅座,佳酿珍果,早已布置妥当。 对于资质非凡的修道种子,铸剑门礼遇甚厚。 先前六七个少年,尤其是抢先占了上座者,见楚宁到来,都是心生警惕。 单看楚宁的形容气度,一看就是眼高于顶之人。如不肯屈居末席,只怕就要起争执。 好在楚宁只是淡淡一笑,便旁若无人的往最后一处空席上座了。 不远处的中年侍者,见落座的诸位都是正襟危坐,不由莞尔。 这人上前一步,道:“此间并非宴席,而是念及诸位登山辛苦,又未用午餐,所以呈上一点小食。所以列位不必等候三位长老入席。随意用餐便可。” 此言一出,大家都放开了不少,拾起玉箸,各自饮食起来。 大家多少有些矜持和傲气。 除了早时一同上山的那三人似是旧识,其余诸位,竟一句搭讪结交的话也无。 一举一动,都节制而有分寸。 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草席之外,手捧麈(zhu)尾的一个童子,忽然高声道:“上师到!” 楚宁等人,一齐起身见礼。 只见空中三个黑点,迅速扩大,然后迎面落在面前草地上。 扑面望来,三具座驾,截然不同。 一只青鸟。 一架铜车。 还有一件载具最为简明,浅而扁平的一架飞舟,几乎相当于一张尺寸放大的滑板。 三上师依次落座。 对于本次“特选会”的考辨上师,众人早有耳闻。 左边这位头扎逍遥巾、身着青黑双纹道袍的清癯老者,名为邵常韵。明德殿长老,主管一宗之功过赏罚。 右手边这位,一样是头扎逍遥巾,身着一件宽袖短襟便服,面目方正,眼窝深陷,名任清平,紫光殿长老,主管宗门典册收藏。 中间这一位显然是首领。此人头戴玉叶冠,身着白玉素衣,黄面浓眉,双目有神,名冯紫英。乃是本宗三位副掌门之一。 论修为,都是“妙谛自足”之境。 在孔陆大道尊革新道术之前,前古时代,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称: 金丹境。 冯紫英目光一扫,眼神十分柔和,笑语盈盈道:“诸位免礼,请各自落座。” 又说了几句勉励的场面话。 左侧邵常韵长老,淡淡道:“正会开始吧。就依照座席次序,依次上前。” 与冯紫英不同,邵常韵、任清平,都是冷峻而不苟言笑的风格。 下首第一座上那蓝袍少年,先前三人小团体中为首的那位——闻言毫不犹豫的离席,占定正中,举手一拜。 口中自信道:“弟子湛叶丹,自信于‘六艺’之中的乐道颇有天赋。” 冯紫英依旧是面带微笑,道:“擅长哪一门乐器,请试之。” 隔着淬骨、练气、贯通三重境界,对一位少年用了一个“请”字,也算是折节下交了。 湛叶丹言辞依旧简练:“用琴。” 冯紫英身后,自有随侍的道童退下。片刻之后,取出一方古琴,稳稳放置在湛叶丹面前。 湛叶丹毫不怯场,从容抚琴。 楚宁对于古典音乐的鉴赏能力有限,大略感受,此人之琴声,张弛有度,机巧娴熟。 转头一望,周遭几位赴会者中有二三人,折服之意跃然脸上。 想来此人技艺,的确不凡。 一曲奏完,湛叶丹神态看似平淡,但隐约可见有三分得意,静静等候三位上师的评价。 但是三位上师,却是眉头紧锁。 一贯冷肃的邵常韵、任清平倒也罢了,就连气度和蔼的冯紫英,也收了笑容。 良久,冯紫英才道:“乐之一道,与道术修行相关联,要诀在于任情而动,感人至深。你在技巧上虽然精密娴熟,但是却似较难领会这内外贯通的妙意。” 湛叶丹面色一变。 三位上师固然本就起着纠正点拨的作用。但是对自家天赋认识是否准确,能否顺其自然,事关“自知”之悟性。 若自知不确,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果然,邵常韵道:“你也不必气馁。你机心深密,对于幽微曲折的变化掌握的极好。若是投入‘六御’中阵道一门,必有非凡成就。” 湛叶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弟子恭聆教诲。” 只是,有些意兴阑珊。 自此时此刻起,湛叶丹便正式成为一名铸剑门弟子了。 他退下之后,邵长老从容道:“下一位。” 接下来上场,二座之上的这位少年,名为万阳。自信所奉之道,同样是“六艺”之列—— 棋道。 不多时,道童奉上棋具。 由副掌门冯紫英亲自与他对弈一局。 青冥大世界中的围棋,与前世的现代围棋规则接近,没有四枚座子。 只是平衡先后手的方法较为别致,大概可以称为“协商贴目。” 由棋份较低的那位抢先叫一个黑棋贴目。执白棋方若是同意,便定下黑白;若是不同意,可以加注贴目抢黑。每次加注,至少一目。 若是上手方自忖实力甚高,在黑棋起叫二目、三目、甚至不贴目的情况下,也会欣然应允;若是双方棋力相当,通常贴目依旧是在五到七目之间。 另有一条规则,和棋白胜。 所以,虽然名义上是贴五目、六目、七目,但是实际上和现代围棋五目半、六目半、七目半的规则完全相同。 楚宁一时有些心痒。只是众弟子都是安于座上,观战不得。 如此也好。 一局棋耗时相当长久。再加上其后的数人,等到自己时,该来的人也要来了。 但是正在此时,邵常韵身后侍立的那位,忽然目光狐疑,有意无意在楚宁身上扫过。 楚宁心中一凛。 立刻想起,五日之前,寻常弟子的入门试,此人似乎是五位主持之一。 他在邵常韵耳畔耳语数句,然后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楚宁心中飞速筹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棋局结束。 冯紫英兵不血刃,中盘获胜。 只听冯紫英温声道:“学棋几年?” 万阳回话道:“二年。” 冯紫英微笑道:“根基虽不甚扎实,但是灵动巧思,倒也不俗。棋道合一,也算中了要害。就依你心持之法,入六艺之中的棋道。” 自知相合,万阳心中欢喜非常,连忙谢过,返回座上。 三座上的少年,正要起身。 邵常韵却摆手止住,然后望向楚宁:“你上来。” 楚宁心中早有准备,离席上前,稳稳站定。 同时看见,方才他门下那人已然回返,身后又跟随着一人,正是迎客亭外两位看门力士中的一位。 任清平自袖中掣出一面宝镜,对着楚宁一照,然后微微摇头。 再度验明,果然资质普通。 邵常韵肃然道:“姓名?” 楚宁拱手一礼,淡定的回答:“楚宁。” 邵常韵眉头微拧,略一思忖,才道:“平心而论,你赚门而入的法子,倒也有些巧思。” 然后话锋一转:“只是,你若有心向道,光明正大的报出家门,邵某未必不能给你一个机会。弃诚信而用诡诈,我辈所不取。你既未入门,邵某也无权罚你。你,下山吧。” 楚宁心中冷笑。自报家门,自然就直接被拦在大门之外,哪里来的机会可言? 冯紫英依旧是温润和煦的态度,问道:“楚宁,你有说否?” 虽然早知道结果注定是坦途。但是。是先灰溜溜的被赶出山门等候两三个时辰,还是靠自己的力量争取? 楚宁没有犹豫,立刻做出选择。 大袖一抖,高声道:“有说。” 倘是俗世中县衙大堂,县官判令一下,不会给人犯申辩的机会,皂吏早将人乱棍打出。 但是道门之中,清谈之风极盛。上位者传命之后,甚至是斗法挑战之时、杀死敌手之前,皆会问“是否有说”,给对手一个申辩的机会。 冯紫英道:“请立说。” 楚宁道:“诚信并非定是善,诡诈亦并非定是恶。合当上辨用心,下辨功利。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邵常韵勃然作色:“大而无当之妄言也!” 冯紫英微微笑道:“汝之言,似乎略显空疏,未足以服人。可有细说实证?” 楚宁淡然一笑,自信道:“有实证。” “若是楚某今日寻到近邻张三。借得利斧一柄砍柴。双方约好,三日之后归还。” “但三日之后,张三忽发疯病,正手执木棍,择人而击。楚某这柄利斧,是还是不还?” “是不是要守这个信字?” 邵常韵面露迟疑,竟觉两难。 不还是为无信;若还,因信而害人,似又有不妥。 楚宁又道:“若张三虽疯,但偏偏识得此斧是自家借出的,开口索要。楚某却答道:‘你记岔了。借了你斧,今日才第二日,并非三日。’如此诳语欺瞒,是否合德达义?” 冯紫英微笑道:“姑且算你强辩有理。只是此事与你赚门而入之间,能否等量齐观?” 楚宁拂袖笑道:“楚某今日前来,于君于我,于铸剑门山门,皆有大荣光,大功德!” “若君慧眼识人,是铸剑门之幸。” 第九章 妙语辩 邵常韵双目忽然闪过沉沉的光芒,道:“孔陆大道尊通颁天下,《入道经》第一章明文道:信为五德,五德亨通,潜通造化。你虽巧舌如簧,也逆不过大道尊亲传真经本文。” 楚宁心中哂笑。 最常见的十五个逻辑谬误之—— 诉诸权威。 但他自然不会傻到用这个理由驳斥。略一思忖,洒然道:“大道尊传法,不过是随时点化。虽曰真经,也是因时而异、因势而异,岂可抱残守缺,泥古不化?若是空琢字句,反而违背了大道尊箴言本义。” “再说,大道通玄,本在微妙恍惚间。落于词句,岂能尽达真意。” 冯紫英双目一亮,道“你是赞同‘言不尽意’之论了?” 大道之中,清谈一门,自古及今,聚拢了三百六十道经典辩论题目。 其中一题,便是“言意之辨。” 正方主张“言尽意”;反方主张“言不尽意”,争执不下。 这一争论,直接关联到对于先贤经典的态度。 不难想见,主言尽意者,自然尊奉经典不可稍违,类似于所谓原教旨主义者。 主张言不尽意者,讲究心神默运,感通天地。不拘泥于寻章摘句,而重在寻其精神,汇通古今。 楚宁笑言道:“那是自然。” 其实“言意之辨”论题,楚宁心中持论不同。但是此时利益相关,也只能屁股决定脑袋了。 邵常韵肃然道:“若是出语无病,其含义自然明晰,如日月昭彰。如何说不能表意明白,圆满无碍?” 楚宁淡然一笑,道:“楚某有一论,请诸位静听。” 楚宁道:“李家庄有一名剃头匠名为张三。张三扬言,本人只给村里那些不给自己剃头的人剃头。这一句话,是否表达清楚?” 冯紫英口中默念一遍,颔首道:“清楚。” “啪”的一声脆响。 楚宁打了个响指。 这个动作,通常显得有些轻佻。但是楚宁这一响指,却无端让人心中打了个突,仿佛饿虎扑食,机如弦发:“敢问——张三是否应当给自己剃头?” 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三人同时一愕。 转念一想,面色如打翻了五味瓶,立刻变得精彩起来。 仔细咀嚼这句话。 如果张三给自己剃头,那么他不能给自己剃头。 如果张三不给自己剃头,那么他应当给自己剃头。 邵常韵面色僵硬。 他刚刚放话出去,掷地有声;此时已经下不来台。 一句看似通顺清晰的话,却果真给出了自相矛盾、不能两全的含义。 冯紫英看向楚宁的神色,渐渐变得微妙。 正在局势混沌之时,邵常韵身后的人,忽然上前一步,高声道:“三位长老。弟子有事要禀。” 邵常韵嘴角一扬,并未接口。 冯紫英抬袖一虚托,缓声道:“胡高。有何高见,你且说说看。” 这位胡高,乃是邵常韵侍从弟子,贯通境修为,在门中担任青云阁主事。 不提他是邵常韵的弟子这一节,单单历数门中长老以下的中坚人物,这胡高行事明达干练,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冯紫英自然示以礼遇。 胡高恭敬一礼,高声道:“三位长老容禀。五日之前,弟子忝任入门会五大主持之一。当时参与考核的仙道苗裔,弟子都心中有数。” “弟子清清楚楚记得,这位楚宁——分明是个言语木讷、内敛拘束的人。与今日相较,判若两人。” “此人方才立说。平心而论,的确奇诡深妙。但是弟子有理由怀疑,这极有可能并非他真才实学,而是背地里得人传授话术,借此投机。其中是否深藏诡计,还需仔细查辨。” “若为此人言谈眩惑,只恐是祸非福。” 楚宁暗暗摇头。 讲道理辨不过,便转而到对对方动机、人品的攻击上。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前世今朝,并无不同。 楚宁抬头望天,忽然放声大笑,形容狂放恣肆。 任清平眉头一皱,道:“楚宁。何故发笑?” 楚宁张开双臂,仿佛拥抱天地,慨然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胡主事认识五日前的楚宁,就一定认识今日的楚宁吗?” 胡高面色一变,道:“五日前的楚宁,难道不是楚宁了吗?” 楚宁笑道:“敢问胡主事。人之所以为人,我之所以为我。指的是精神之所主,还是这副肉身皮囊?” 胡高断然道:“自然是精神之所主。” 由于楚宁方才的锐利词锋,胡高心中审慎之极。早已笃定,无论楚宁问出什么问题,都思考再三,谨慎回答。 但是这个问题却很是浅显,没有任何陷阱。 修道之人,人人皆知,修炼到甚深境界后,肉身便是渡河之筏,神魂才是此身之本。 楚宁双眉一挑,向前踏出一步,立刻跟进:“如果楚宁一朝顿悟,明白了从前所不明白的微妙道理;同时豁达心胸,将许多过去的忧思一同摒弃。神思譬如川流,新鲜的活水不断涌来,指隙中的旧浪不断逝去。今日的河流,还是昨日的河流吗?” “同理可问,今日的楚宁,还是昨日的楚宁吗?” 胡高一窒,旋即反驳道:“纵有神思变迁,新旧代谢,主体仍旧相同。何至于我非我,面目全非?” 楚宁哈哈一笑,道:“李家庄有一个木匠名为张三,制作了一只木船,起名为‘李四号’。河上行驶经年,船上的每一块木板坏掉,便被替换成一块新的木板。最终,此船所有的木板都被替换一遍时,这一艘船,是否还是当初的‘李四号’?” 胡高念头疾转。 若说最终的“李四号”并非当初的“李四号”,那等若承认了现在的楚宁,不是当初的楚宁。 于是沉声道:“此船自然还是当初的‘李四号’。” 楚宁大笑道:“那么将原先的‘李四号’拆下来的坏旧木板,再重新拼接回一艘传,那么这艘船,当以何名?” 胡高擦拭了额头冷汗,强自镇定道:“自然依旧是‘李四号’。” 楚宁不给胡高喘息的机会,词锋逼人:“张三将‘李四号’制作完成、木船下水之际,邀请他的好友李四登舟遨游。李四登上这艘船行走过一回,便应征入伍,投军远征。” “五年之后,李四回来。再度登上这艘‘李四号’,说道:‘重登吾友张三之舟,一杆一木,宛如昨日。’那么请问,李四所记忆中的‘一杆一木’,是新船‘李四号’上的‘一杆一木’,还是旧船中的一杆一木?” 胡高面色立刻涨红。 但这个答案太过明显,难以抵赖。只得艰难的道:“是旧船上的一杆一木。” 楚宁大声笑道:“这便是了。今日的楚宁,是楚宁;却不是昨日的楚宁。胡主事认识的,是五日前的楚宁,而非今日的楚宁。” 胡高脖子上青筋隐然若现,汗珠涔涔而下,强辩道:“你这例子,前后经历五年之遥;而你我之间,却只是相隔五日……” 楚宁大手重重一挥,高声道:“此言谬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huigu)不知春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时序之轮,原本各有不同。” “以道法而论。法有渐顿,人有利钝。若是浑浑噩噩,纵然空活百年,其实一无变化;若是一朝顿悟,便是鲤鱼化龙,凤翔九天。胡主事拘泥于时限短长,变化速迟,岂非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涛涛雄辩,一气呵成。 所谓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 胡高急切间不能对,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忽地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可怜他是个极守规矩的人,百忙之际,看到自己吐出的鲜血要喷洒在身畔一位童子身上,便连忙侧身,扭头一甩。 于是…… 这一口鲜血,随着他脑袋一晃,在地上划了一个半圆。 整齐的半圆。 邵常韵脖子一青,目光中锐芒一闪,显然胸中有火气一转。 他知晓内情。胡高前日运功疏失,不慎留下暗伤,一直未复,这才是内因。 可看眼前情形,将来故事流传出去,却似被楚宁言辞所激,词穷喷血。 机缘巧合,竟使竖子成名! 楚宁负手而立。 能够参加特选会者,都是资质不凡。 更何况少年心性,更是眼高于顶,岂肯轻易服人。 但是此时此刻,座中诸位少年,包括已然完成测验的湛叶丹、万阳在内,投向楚宁的目光之中,却尽是毫无保留的崇拜。 一个尚未入道的少年,在“清谈”一道中驳得修为远高与己的妙谛境长老、贯通境主事哑口无言。 更难得的是这份顾盼自雄、清越自如的神采,使得他的身躯异常高大伟岸…… 邵常韵面色反复变幻,终于转身一拱手,道:“一切交由冯师兄决断。” 回到楚宁的辩词。的确是精妙绝伦,邵常韵自忖难以辩驳。 他终究大有身份之人,无法死缠烂打。 冯紫英缓缓点头。 思索良久,冯紫英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以你的精彩论说,无论如何,当给你一个机会。” “只是十八道‘隐学’的考核有些特殊,须得长久观察,小心实践,非上境界者不能为之;所以门人数目甚少。所以,纵然你方才所论连冯某也自愧不如,但是却不能凭借一席清谈,援引你入‘六行’中的‘言行’一门。望你周知。” 楚宁缓缓点头,神情淡定。情知冯紫英必有下文。 果然,冯紫英笑道:“不如这样。你在一十八种显学大道上,再选一门。当堂核定,若有天赋,便破例收你入门。如何?” 楚宁瞥了万永一眼,毫不犹豫的道:“楚某也选择棋道。” 第十章 芈氏刀 棋具是现成的。 邵常韵、任清平二人,站在一旁观战。 楚宁最后的一席驳论,实在是流利无比,已渐渐打消了二人心中“暗中准备、设法投机”的疑虑。 但是棋道,显然是更讲实力、更无水分的检测手段。 一局对弈之后,高下判然。 楚宁坐定之后,率先叫贴:“六目。” 相当于前世围棋通行的六目半规则。 冯紫英一颔首,笑道:“可。” 心中暗暗评判,这倒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 棋界公认,黑棋的先手之利,在五到七目之间。楚宁叫贴六目,显然是要和自己分先对垒,谁也不占便宜。 “啪”的一声响。 楚宁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星位。 楚宁家中有一册《遇仙谱》,记载的是两位真人境界的高人,在山中对弈一十二局,被砍柴的樵夫纪录下来,流传于俗世。 楚宁昨夜细看了一遍,对于这个世界的围棋水平有了充分的认识。 当世棋风,有一些中国古棋的影子;但是更多的却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许多定式似曾相识,开局也讲究拆边连片,若即若离。 但是许多变化,又是上个世纪的棋坛所无,时时可见新意。 大概比较,似乎相当于网络围棋和人工智能兴起之前,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围棋水平。 单以布局而论,远逊当代。 而到了中局直线对杀的环节,修道人由于有非凡的精力支撑,计算之快捷准确远远超过前世的中韩国手。《遇仙谱》中第四局便有旁白,两位仙人在中局计算数十步的百目大对杀中,落子如飞,谈笑自若。 楚宁仔细推敲,其算度精准绝伦,竟找不到明显的恶手。 楚宁前世的围棋水平,大约有业五的实力,算得上是一位业余高手。 十分关键的是,他除了是围棋爱好者之外,更有一种“围棋史家”的钻研精神。人工智能兴起之后,旧的布局、定式为何被淘汰,到底哪里不好,如何惩罚针对,他有着相当熟稔的研究。不那么谦虚的说,在这个领域,几乎有接近职业棋手的水平。 似眼前这般对局,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因为楚宁尚未入道,对方却是一位妙谛境高手。修为高下带来计算力的差别不可避免。 所以除非下手方主动挑战,否则上手方是不好意思主动用强,贴身肉搏的。 所以前半盘棋,十有八九是各铺地板的功夫棋。 这样的棋,楚宁有信心五十步内领先冯紫英一个贴目。 只要自己每一步下得慢些,尽量拖延时间。待使者到来时,自己维持盘面领先,便不会堕了气势。 这显然是最佳结局。 冯紫英第一手,同占星位。 楚宁第三手,星位。 冯紫英第四手,还是星位。 二连星对二连星的布局。 楚宁第五手,点三三。 冯紫英双眉一挑。 一旁观战的邵常韵、任清平二人,一齐抬头望了楚宁一眼。 邵常韵更是忍不住冷哼一声。 当今仙门棋道的主流观点,与前世人工智能出世前的棋界态度相似,认为开局早点三三,过于看重实利,无大局观。通常的下法,都是下成三连星求战,又或者挂角守角拆边。 冯紫英微笑道:“楚宁。你的棋路,似乎别具一格呢。” 楚宁泰然自若,笑道:“黑贴六目半规则,二连星对二连星布局。黑棋第五手点三三为最佳,以百分计,胜率四十五点八。挂角次之,守角再次之;三连星胜率四十四点零,拆边四十二点八。” 冯紫英心中诧异。看楚宁一本正经,又不像是信口胡诌。 不由问道:“竟然能精确到如此地步?敢问这是哪一位棋道宗师的观点?” 楚宁怡然道:“是狗老师的看法。” 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三人只以为是“苟老师”,心中暗暗惊疑,无论仙凡,棋道之中有哪一位大家姓苟? 第六手,压。 第七手,长。 第八手…… “啪”的一声响,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之上。 楚宁嘴角一动。 原来,白棋并没有走常见定式的扳,而是宽了一路,小飞,意争先手。 楚宁毫不犹豫的拈起一枚黑子,托住。 同时不着痕迹的抬头,快速瞥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并未多想,第十手,扳住。 此时冯紫英心中的期待是,如果楚宁退一步,自己就虎。如此黑棋右侧必然要扳粘,等若还原成了传统点三三定式,并且白棋同时封住两面,显然满意。 不料楚宁下一步依旧落子如飞,顶。 冯紫英一怔。 如果下一步白棋挡住,等于还原成点三三定式之后白棋连扳的变化,断然是黑棋满意。 为了凸显黑棋“托”的一手变成损棋,白棋只能退。 楚宁冲。 冯紫英挡。 局部立刻演化出一个复杂的形状。 邵常韵暗暗诧异。 这种道行悬殊的“指导棋”,双方都心照不宣。 下手方尽量保持距离和弹性,不敢轻易和上手方斗力;上手方若倚仗精力的优势以计算攻杀取胜,也有些胜之不武。所以双方都很默契的下功夫棋,斗一斗大局观。 但是楚宁却强行挑起了一场复杂的争斗。 莫非他棋艺不精,所以故意选择了这一条路。最后输在算路上,也有个下场的台阶? 但是观此子先前词锋之凌厉,似乎非如此行事风格。 楚宁深吸一口气,深深隐藏了内心的激动。 同时提醒自己,落子速度切勿太快,以免露出破绽。 依楚宁原本的规划,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序盘。 但是似乎天公作美,冯紫英临时变着,却给了自己将其一举击溃的机会! 因为,眼前的局面是—— 当代最复杂定式变化,号称二十一世纪的大雪崩: 芈(mi)氏飞刀! 拖延了约莫半盏茶,楚宁第十五手重重落下: 断! 冯紫英眉头一皱,身躯微微前倾。 他方才简单计算了黑棋断之后的变化,粗粗一看,白棋可以满意。 但他的第一感,黑棋是断在外面。 而楚宁,却是断在里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冯紫英陷入长考。 简明的路线倒也有一条,白棋简单弃掉三子。黑棋取地,白棋取势。但是这一种变化,黑棋实地完整,目数达到了十六目之多;而白棋的外势却并不完整,黑棋分断的一子可以随时逃出,显然是白棋小劣的变化。 交换一手之后,冯紫英毅然选择了最强硬的下法,外扳! 楚宁都心中有数,似乎思考了片刻之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战斗。 任清平暗暗心惊。 他也是棋道高手,立刻看出局部形成了复杂的对杀。以他的算路之深,竟也看不出优劣如何。 席间湛叶丹等诸位弟子,更是十分好奇,心痒难耐。 不过,他们都是心思灵动之人。虽然看不见棋局,但是却能看清楚双方落子的节奏。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楚宁每一手棋至多思考一刻钟长短,短则数十息;反倒是冯紫英频频长考。 这实在是颠覆了众人的认知。 须知刚才万阳与冯紫英的对局,若精确计时,万阳的用时,至少是冯副掌门的七倍以上。 日影渐渐西移。 冯紫英面色陡然一正,端坐如钟,面上一抹红光闪过。 清气绽放。 同时,草场内外的二十余人,包括侍从、童子在内,人人都感受到,心中似乎有无声的钟鼓一响! 胡高调息良久,此时稍稍恢复了些许,见状面上闪过一丝惊骇。 这是—— 冯副掌门进入了“元丹一转、妙谛自足”的“定境”,动用了修道人的精神力来推演棋局! 胡高对于棋道并不甚精,加上忙着恢复元气,所以无心观战。 此时上前一望,却见棋盘上并不是想象中打散的棋局。所有黑白棋子,都集中在右下方四分之一个棋盘。 以他并不高明的棋力,也立刻看出白棋棋形薄弱,断点丛生,已然岌岌可危。 一位未入道的少年,杀穿一位仙门中妙谛境的棋道高手? 这在胡高心中掀起的波澜,可要比楚宁刚才的舌辨无碍,剧烈了千倍、万倍! 但是冷静下来,又忽然觉得心中舒坦了不少,平衡了不少。 楚宁心中暗叹。 望向冯紫英的目光之中,多出一丝惋惜。 已经迟了。 如果冯紫英早十余步动用修道者的精神力来计算,未必不能算出一路双方皆可以接受的变化图——角上黑白双方有眼双活,外围各自占据一道厚势。 这是黑棋稍稍占优、但白棋可以继续的变化。 但是白棋贸然用强,外封内扳,意欲强杀黑棋。 十余手之后,出了两处误算,棋形破绽百出,内外不能两全。 此时别说是动用修道人强大的精神力,就是阿尔法狗来了,也难以收拾。 冯紫英叹息一声,正欲推枰认输。 就在此时。 空中一道紫光忽现,宛若虹霓,从西北方向延展显形,瞬息就伸展到了铸剑门巨海峰上方! 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都是面色大变。 洞天界环! 紫色的洞天界环。 只有部洲方能动用的盈缩千倍、一等洞天界环! 铸剑门在龙武方国所辖数十宗中,只是位居中下;龙武方国国尉,众长老也是三十年前才见过一回。 而龙武方国,在正元洲陆数十方国中,也是绝不算出众。 如今……正元洲陆的哪一位洲正,来到铸剑门这小池塘—— “体察民情”来了? 第十一章 内弟子 仙道之中,快速穿渡“遥远”距离,飞遁法器的效率自然远不及传送阵。 譬如铸剑门,在所辖九大凡国国中大郡,俱有传送阵通连。 一息已隔数重山,最便捷不过。 但若是更加迢远…… 传送阵反倒不是主流。 并非传送阵的传送距离不够。 而是因为:当两地之遥达到地跨洲陆、渺然遥隔的层次,每动用一次传送阵,所消耗的上品乃至极品玄晶,将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所以超远距离传送阵,唯有两种情形可堪一用—— 一是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惜代价,时效大于一切。 二是动用传送阵的是人元大能。唯此等人物可以做到抛却肉身,灵体出游。所以传送阵的消耗,反而微乎其微。 青冥大世界中,取代传送阵的联络工具,称为“洞天界环”。 此物在八万年前,由孔陆大道尊以大法力布下,弥漫一界,网罗天下。 在界环中穿渡之人,不但遁速会达到同境界的极限,且丝毫不感疲惫。更难得的是,穿渡行走的距离,被“洞天妙法”大大削弱。 方国辖下的诸宗往来,凭借青色界环联络,环中距离是真实距离的十分之一。 而方国之间动用的朱红界环,环中距离更只是真实距离的百分之一。 至于最高等的界环,便是眼前天上这紫色界环。 此界环能够将空间凝练缩短成千分之一,唯有七大神域和四十二部洲许道大会,方可发动。 虽然比不上传送阵之转瞬即至,但是对于一位真人而言,十余日至数十日便可畅游一洲,也算是相当快捷了。 此法是大道尊遗泽,不需要动用之人有任何破费。 数息后,见到一个人影伫立在巨海峰之上,抬手遮眉,举目遥视。 紫色界环虚影,也渐渐消散。 按说此人虚悬天上,间隔至少数里远近,地上的人,当只能看见一个极小的人影才是。 但是此人形容面目,无论是冯紫英、邵常韵等妙谛境修士,还是尚未入道的楚宁、湛叶丹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仿佛一抹别致的气机勾勒写神,穿透尘埃雾气,呈现出来人真人妙相。 映入眼帘之人,中年年纪,头戴一顶芙蓉冠,剑眉星目,高大俊朗。手中把玩着一柄碧绿洞箫,一身宽袖紫金袍迎风猎猎飞扬。 威严之中蕴藏灵动洒脱。这玄妙的文武兼济、刚柔调和之意,一望之下便令人心折。 中年人神目如电,稍稍望了一阵,便锁定了“特选会”众人所聚集之地。 三色祥光一起,中年人以御风之姿,翩然落下。 目光来回扫动,似乎要分辨出一个究竟。 不过,他刚刚落地不过数息,巨海峰相邻不远处,已有一道遁光奔驰到近前,急匆匆落下一人。看相貌是个须发皆白,身披五星法袍的老者。 铸剑门掌门,云清流。 云清流向前一立,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三人稍稍后退半步,四人站定,对着来人恭敬一礼。 云清流一躬身,张口道“敢问……” 但他抬首一望,看见此人服饰细节,却不由面色剧变! 这句整话—— “敢问洲中上使,亲临铸剑门有何谕示”便再不能出口! 有心人不难发现。云清流,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四人,虽然服饰不同,但是却有一个有趣的规律——其衣裳袖上,有一标记。 四人袖间,由臂自肘,各有数个铜钱大小的淡色圆点,一字排列。 邵常韵的四个“圆点”是在左袖;圆点上,都是以阴纹绘着一只淡淡的苍鹰。 而云清流、冯紫英等人袍服上的四五个“圆点”,却是在右袖,圆点内同样以隐针法刺绣,绘着一只铁锤。 左右只得其一。 而眼前这位中年人。却是左袖、右袖,各有九枚“圆点”整齐排列。 左苍鹰,右铁锤。 正元洲陆、当世仙道之中,敢于不恤流俗非议,将水火不容的二大“显学”兼用一身的猛人,屈指可数。 其中在部洲担任职司的,便唯有一位—— 正元洲陆许道大会十三位洲正之首席、天霄神域九大“诸侯”之一,正元洲洲牧,澹台洵。 面貌形容,气机之盛,立刻与传说中的形象吻合。 不止是云清流。冯紫英等三人,显然也已识别出了来人身份。 四人心中剧震。 就算是哪一位洲正遣使降临,也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怎敢想象,竟是正元洲陆的一号人物亲自来了? 此人已是“冥心上境”的修为,距离无不神往的大逍遥境界,仅有半步之遥。 传闻中,再过三百余载,此人这一任洲牧卸任后,便不再谋求连任,而是要闭关清修,突破那传说中的大关。 说不定百年之后,天霄神域就要又多出一位超然于世的万古巨擘。 四人重新一拜,立刻改口道:“敬拜……” 但是好死不死,四人张口的一瞬,只吐出两个字来,又卡壳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原来,妙谛境之后,“真一境”和“冥心境”两大境界,同样是以“真人”敬称。 但是为示区别,“真一境”往往直称姓名,称呼为某某真人;而“冥心境”却以法号加之以“真人”之前,以表尊重。 澹台洵这样的人物,距离铸剑门实在太过遥远。 姓名履历,故事流传,倒知道个大概;但是其法号为何,急切间却是想不起来了。 澹台洵体察幽微的本领何其了得?见四人已经认出了自己,随意一摆手道:“本人法号难听得很,记不得就罢了。既认得我,直称其名便是。” 云清流等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郑重拜见:“敬拜许道大会正元洲洲牧,澹台洵真人。” 楚宁听到“正元洲洲牧”五个字,心中愕然。 说是“使者”,没想到却是请动了一尊大神。 但转念一想,人元巨擘出手,遣一位冥心上境真人作为“使者”,似乎也无不妥。 无怪乎冯紫英等人方才气度神采俱善,此时却有些局促而失措。 眼前场景,大概相当于一位省高官微服私访,来到一个偏僻的县政府搞突然袭击。 甚至犹有过之! 因为一洲所属,无论是所辖的方国、宗门之繁密,还是仙途中每一层次上下尊卑之严,都要远远胜过一省相对于下辖市、县。 在场的诸位侍从、湛叶丹等年轻弟子,听到“正元洲洲牧”五个字,同样也是头脑嗡嗡一响,慌忙拜服在地。 胡高偷偷抬首一瞥。 方圆内外,唯有楚宁一人直挺挺的杵在那里。 胡高心中先是一愕,然后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就在下一刻,忽听澹台洵高声问道:“谁是楚宁?” 除了掌门云清流不明根底外,其余诸人,都是身躯一震,满脸不可思议! 楚宁从容一笑。 不紧不慢的上前一步,拱手一礼,高声道:“楚宁在此。” 澹台洵望了楚宁一眼,似乎有些迟疑,托腮道:“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楚宁面上含笑,高声道:“薛宝钗拳打镇关西!” 二人之外,其余人都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澹台洵长笑一声,旋即面容转肃,言道:“楚宁。我观你天庭饱满,骨骼精奇;头角峥嵘,神机丰沛。气运才智,皆属上乘。欲收你为内弟子,你可愿意?” 楚宁一怔。 隐约听闻,如今修道人成长步骤,似乎都要从宗门一级成长起来。成为他的内弟子,是否还留在铸剑门修行? 云清流等人如闻晴天霹雳,心中掀起惊天骇浪。 正思量间,楚宁脑海之中忽然响起一道浑厚洪亮的声音:“某看你资质平平无奇,不知为何能入含元真君法眼。不要以为被人元大能看中,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千万记住——就算是人元真君亲身栽培的天才人物,最终能成长至与某相当的冥心上境层次,也不过是五五的概率。” 楚宁面色一僵。 稍后,又一道声音传入脑海,只是“温柔”了许多:“明面护佑,最重无过于师徒之称。放心,师徒名分只是权宜之计。私下见面,你称我为师兄便可。怎么样?你这个便宜可占得大了,我自己都眼红呢。” 冯紫英见楚宁不答,以为他欢喜得傻了,连声道:“楚宁,还不谢过澹台真人?” 楚宁心中只觉有趣。 没想到这位澹台洲牧看似气度威严,内里却是个十分幽默的人。 楚宁一眨眼,洒然笑道:“君择臣,臣亦择君。师择弟子,弟子自然也当审慎择师。仔细看看收我为徒之人的相貌神采,不过分吧?” 澹台洵脸色一黑,佯怒道:“不愿意就拉倒!愿意还是不愿意,给句痛快话。” 楚宁笑道:“自然愿意!” 言毕,上前一拜。 第十二章 破尘丹 云清流瞥了楚宁一眼。 尽管年齿悬殊,身份悬殊,但就算是他,心中也没来由一阵眼热。 云清流转过身来,对澹台洵言道:“敢问澹台真人……眼下楚宁道行尚浅……” 澹台洵摆手道:“孔陆大道尊立下的制度,谁敢违背?” “我与楚宁虽有师徒名分,但是当面教导点拨,授以职司,无论如何,也是他成长至妙谛境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自然是按照万古成例,令其在宗门方国之内,逐步成长起来。” 云掌门精神一凛,立刻道:“澹台真人放心。楚宁在我铸剑门一日,本门必会悉心照拂栽培。” 澹台洵笑道:“正要你这一句话,某就放心了。” 旋即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楚宁,道:“有了此物,可为你节约九年时间。” 楚宁伸手接过。 云清流等四位,张口不能合拢,显然震惊非常。 今日所遇见的事,已经足够离奇。他们也应炼出一副“见怪不怪”的麻木不仁了。 但是此物,却令四人不得不震动—— 破尘丹! 铸剑门每年在九国招收的仙道苗裔,约莫在三百人之数。这三百人中,通过“锻尘修”预备阶段的温养磨炼,九年后能够真正踏入修道行列的,不过十分之二三。 而眼前这一粒丹丸,却能够抵尽九年之功。 当日服下,一至三日后便多出一位真正的练气一重境修士。 并且服丹者根基之雄厚,筋骨血肉之圆满无暇,远超通过九年锻尘苦修破境者。 道途一开始,就领先在起跑线上。 此丹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妙谛丹王”。 意思是此丹虽然只是供尚未入道之人使用,看似层次很低。但是自妙谛境以下的所有丹药,却再无一种价值能够超过它的。 楚宁立刻明白了这是何物。 以他的沉着冷静,此时也不由浮起一抹激动。 没有九年琢磨过渡,一口吞服,转眼便是修道人矣…… 但是楚宁立刻想到一事。 心中下定决心,楚宁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师尊容禀。弟子有一胞妹,同样觉醒肋骨。今年七岁,三年以后方得入道。弟子心中隐然有感,吾妹天资非浅,似非俗流。恳请师尊再赐一枚丹丸。” 楚宁也知,这番话说出口,或许在旁人眼中,自己有不知进退的嫌疑。 但是想到楚雨在心目中的分量,他别无选择。 云清流等人,眼睛瞪得铜铃大小。 澹台洵哼了一声,果然有些不悦。 众人皆战栗,心中埋怨楚宁不识抬举:同时温度立刻就冷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 楚宁不闪不避,目光清澈。 忽然,澹台洵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道:“提出要求之前,为何不先开瓶看一看?” 同时神识传音进入楚宁脑海:“逗你玩呢。” 楚宁一愣。 立刻拔开瓶塞。 却见其中三枚龙眼大小、紫光湛然的丹药,聚作一团。 原来此丹性沉,瓷瓶晃动之时,并不发出声响。 楚宁面颊上微微一红,摸了摸鼻子;然后才真心实意的出言道谢。 冯紫英心中一宽。 楚宁辩才无碍、棋力惊人姑且不提;遇见堂堂一洲之主,却也神色自若。几乎让冯紫英以为杵在这里的并非活人,而是活脱脱一个妖孽。 直到此时此刻,他略显局促稚嫩的反应,才真正像个十多岁的少年。 澹台洵忽然一笑,缓缓向着“特选会”主座之上行去:“且看看你考核的成绩如何。” 他在空中俯瞰,辨的清清楚楚。 方才棋盘两端对弈者,正是冯紫英和楚宁。 只是澹台洵往棋盘上一望,不由一怔。 急抬首望天,确认方位无误。 诧异道:“你执黑?” 楚宁点头。 澹台洵脸色一沉,有些不悦。 但是他自然不会拿楚宁如何,只是望向冯紫英的目光有些不善。 如今下宗的“实行道”考辨,竟敷衍如此? 冯紫英哪里不知澹台洵之意,连忙道:“真人容禀。晚辈忝任下宗副掌门之位,敢不竭心尽力?只是真人慧眼如炬,楚宁果真天纵奇才,棋力深不可测。晚辈实不能敌。” 冯紫英大袖一拂,将棋盘之上黑白棋子扫净,然后从第一手开始,重新复盘一遍。 十余手后,澹台洵面色微变。 不多时,复盘完成。 澹台洵却皱眉沉吟良久。 约莫思索了足足一刻钟,澹台洵将棋盘上最后着手的几枚棋子提取,拈起一枚白子,在一路一“扑”。 口中道:“如此,白棋可战。” 楚宁面露佩服之色。 这一手正是局部的正解。只是这一手送死一子,十分不易想到。前世中这一手乃是国手局后研究出来的结论,大赛中作为“飞刀”使出。而澹台洵竟在如此短的思考时间内,就发现了这一手。 冯紫英再三计算,也恍然大悟。 这一手送死,黑棋如吃掉,便会在接下来的对杀中自紧一气。若自己实战走出这一步,黑白双方当是两分的局面。 澹台洵心中感慨,看向楚宁的神色,便有些不同了。 眼前这小子,看似根骨资质并不如何出色。但是只凭在数十手复杂变化中精准对杀的棋力,才器可谓惊世骇俗。 看来人元大能的眼力,果然在自己之上啊! 沉思有顷,澹台洵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招了招手。 云清流立刻上前,恭听示谕。 澹台洵沉吟道:“铸剑门作为楚宁的入道修持之地,有成例在前,某也不会改弦易辙。” 云清流连声称是。 澹台洵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道:“不过某若是费些周章,更改楚宁的属籍,未必不能做到。” 云清流面色一变,急忙道:“真人……” 澹台洵伸手一止,笑道:“但是某并不打算这么做。” 云清流擦了擦额上冷汗。 澹台洵悠然道:“其中分别,你明白的。” 云清流打点精神,正色道:“真人垂青,晚辈怎敢相负?真人一万个放心。楚宁道途之上,本宗必竭尽所能,绝不会稍有懈怠。” 澹台洵的意思很明白。 楚宁,在铸剑门修道是确定无疑的;但是是否保留铸剑门弟子身份,却是两说。 澹台洵可以保留楚宁的铸剑门弟子身份,也可以更换属籍。 二者差别巨大。 一旦更换属籍,楚宁就算仍在铸剑门修行,但是其身份便相当于一个“挂单客”。 日后楚宁一飞冲天,与铸剑门也只是露水之缘,而不能说他是“铸剑门弟子”。 这份大因果,就与铸剑门无缘。 澹台洵为铸剑门保留了这个机会。 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澹台洵又取出一块黑色虎头令符,交到云清流手中:“若是有事,凭借此符,去龙武方国封凌青。他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封凌青,龙武方国国主。 云清流大喜,立刻将令符接过,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澹台洵对楚宁一笑,道:“我当年自练气一重境始,修炼到妙谛境,前后历时六十四年。贤徒,再相聚需得几日,就看你的了。” 长笑一声,澹台洵纵遁光而起。 天穹之中,一道紫芒复现! 众人一齐恭送,拱手遥望,足足有半刻之久。 半刻之后,气氛忽然有些沉寂。 云清流、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四人。各自对视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再望向楚宁的眼神,不是奉承,热情,反倒更像是…… 敬畏! 四人都是年老成精的人物。 方才一洲洲牧亲身降临,他们有些乱了方寸。 但是现在心情平复,冷静下来,立刻发现了许多问题。 澹台真人这一趟出行,分明是专程为楚宁而来。 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认识楚宁,而是凭借姓名和暗号交接。 而且来去匆匆,急迫如此。 另外,师尊对于弟子,就算内心深处再看重再期待,当着外人面,也不能太过纵容。以澹台洵的道行城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方才关于楚宁属籍的一番敲打,并赐云清流以令符的恩威并施。怎么看也应当背地里进行,不应当面来做。 再者说。 四人骤见一洲洲牧,虽然失态,但并不觉得丢人。无它,双方地位悬殊尔。 但楚宁一个尚未入道的少年人,就算心理素质再好,也难以想象,面对一位距离万古巨擘境仅有一步之遥的大人物,能够从容如此,甚至还有心玩笑,讨价还价。 似乎……他早就胸有成竹。 除非…… 四人心中,浮起一个不敢想象、却又萦绕不去的念头。 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确凿的理由,支撑这个念头—— 掐指一算,大真人境界,动用千倍洞天界环,自正元洲陆部洲大会所在,全速遁至铸剑门,正好需要五天半的时间。 今天是三月二十一日。 五日之前,是三月十六日。 这就像极了传说中的大人物在那里相见打了招呼,然后…… 云清流望了冯紫英一眼,淡淡道: “特选会未完,请冯师弟继续主持。” 冯紫英拱手应下。 云清流蓦然转身,来到楚宁面前,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楚宁。云某带你去转一圈,为你择定洞府。” 一宗掌门亲自带刚入门的弟子选择洞府,无疑铸剑门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觉得惊讶。 包括楚宁自己在内。 楚宁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有劳云掌门。” 云清流来时,乃是急驾遁光,未取法器。 此时他把手一抖,现出一只四翼铁风筝。 一老一少,踏上这奇异载具,随风而起! 不一会,两道身影渐渐变小,只留下特选会上诸弟子无限神往的目光…… 第十三章 天下知 环绕居所观望一圈,楚宁十分满意。 他的“洞府”,并非在山壁之中开凿,而是经营于巨海峰和白鹤峰之间的云海上,以浮石为径。 宛若一方沙洲中峙,漫漫云雾自西来,分而环之,最终复合为一,呈现一派阴阳相合的曼妙气象。 巨石成阵,环绕一道。 当中冈峦参差,清池点缀。珊瑚从立,青草茵茵。 在一派欲迷人眼的美景之中,簇拥着一道连片成半圆形的建筑:左半边是石殿,右半边是竹楼。明明古韵铺面,却又纤尘不染。 楚宁本以为是紧急打扫过。 但是抬头一望,才知道这恰恰便是这处洞府引以为胜的卓越气象—— 牌匾之上四个飘逸入骨的大字: 与古维新。 这处宅邸,甚得他心。 其实,楚宁还真害怕云清流过于谦卑,寻一处妙谛境规格的洞府给自己,这显然非他所愿。 就算背景通天,但楚宁服了破尘丹之后,也只是一位练气一重境修士。 如此做,于楚宁而言则显得跋扈,于宗门而言则显得谄媚。 看似尽心,实则两伤。 选定洞府,别去之际,云清流貌似无意的透露—— 此地是铸剑门风水灵气最佳之地,本是二千余年之前,一位修习“冥想法”的前辈苦心营造。 因其经营有独到度数,所以看上去规模比妙谛境真人的洞府小了许多。 实际上去名取实,此地乃是铸剑门第一洞府! 只是外人并不知情而已。 楚宁暗暗感叹。 在澹台洵面前,云清流等人似乎不堪;自己也小觑了他们。现在看来,其人行事之洞明练达,有非凡的火候。 大局已定,当着手将楚雨接了过来。 不过楚宁不打算揠苗助长。 让小丫头先好好玩耍,尽情享受童年乐趣,根骨长成后,再说其他。 …… 六个时辰后。 云章峰,紫霞阁,一座宽广的楼台之中。 大殿正中一方青碧水池,当中两尾银鱼游动。 玉案之上,铺着一道长卷。 笔墨馨香,分外醉人,但是执笔之人,却皱眉凝思。 此人正是昨日负责主持特选会的副掌门,冯紫英。因为一连串的意外,昨日特选会,直到天色尽黑,方才落幕。 与会的七位天才少年,有四位是循本心选定所持之道;另有三位,却是冯紫英等三位长老加以纠正。 不远处,三人分散而坐。 昨日一同主持特选会的邵常韵、任清平二长老赫然在列。 最后一个生面孔,位列冯紫英对面,显然座次尚在邵常韵、任清平之前。 此人头扎冲虚巾,一身灰袍,修为与三人相若。约莫四十岁人的相貌,面上髭须未尽,露出一些不修边幅的味道。 这一位名戚正方,同样是铸剑门副掌门,只是昨日恰好不在巨海峰职守。 沉默持续了一阵,任清平忽然一笑,道:“洞明深细,变极曲折,似可名之为第六品——清微。” 戚正方略一思忖,快速道:“同意。” 邵常韵亦道:“同意。” 冯紫英见三人快速达成了一致,自然没有疑义。于是欣然提笔,在身前卷轴之上第一行空白处,填下“第六品,清微”五个大字。 卷头第一行,“姓名”一栏。“湛叶丹”三字,明白瞩目。 如今修道世界中,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不仅仅改变了修道之法门,也对修道宗门的习俗、典制产生了深远影响。 譬如各大宗门特选会所拔擢的优异弟子,录取之后,都要呈下一道批文。 名为“明鉴贴”。 将所录取之英才,列数“九等论英才”中哪一等,明明白白考评,通传友邻诸宗。 此法滥觞于“六玄”中的“明鉴大道”,最终蔚然成风。 冯紫英将长卷一束,长出了一口气,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了。” 将长卷摊开。 “姓名”栏上,正是“楚宁”。 三位长老,都是皱起眉头,踌躇难定。 其实楚宁的情形,有一个相当贴切的品名: 盛盈。 所谓“盛盈”,说的是才器彰显于外,在三十六种实行大道的天资中,异常出色;但是先天的根骨资质,却并不算高。 如果将修道之旅,比作纵马奔逐。 先天资质,相当于客观条件,考较你奔跑的道途平坦于否。 根骨上佳者,走的是康庄大道;根骨拙劣者,走的是蜿蜒山路。 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的才华器量,相当于你后天努力的效率。差可比喻为所乘马匹优劣,速度与耐力。 二者一内一外,理应同等重要。 但现实之中却不是如此—— 大体而言,资质高者,才器不会差到哪里去;三十六种实行大道,总有一款适合你。 反过来,器能卓越者,却未必根骨上佳;或许其先天资质差到不可理喻,也未可知。 所以实际而言,是根骨重而才器轻。 包括铸剑门在内的各大宗门遴选弟子,都是先看根骨,根骨上佳,再察才器。 但凡事都有例外。 譬如楚宁,其“才器”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行棋舌辨,令妙谛境长老没有还手之力。如此人才,就算根骨逊些,也无不妥。 症结就在于此。 楚宁,只是特例。 从普遍意义上,“盛盈”之资者,算不得太高的评价。在九品英才榜中,只能算是第七品。 低了些。 澹台洲牧看中的人,说出去须不好看。 戚正方忽道:“昨日事我虽未亲眼目睹。但是听闻楚宁舌战群英,辩才无碍。似乎可名为第五品判词,‘机锋’。” 冯紫英淡淡道:“那他举止从容,动静应节,算路非凡,又怎么说?” 任清平点头道:“说来惭愧。澹台洲牧忽然降临,吾等都是战战兢兢;唯有楚宁顾盼自如,风采不失。倒可赞为‘德行高妙,容止可法。’定位第四品判词‘清节’,十分相宜。” 冯紫英皱眉道:“这同样只是一隅。此人词锋锋利,算路敏捷,却未能彰显。” 一直沉默不语的邵常韵忽道:“那判个第四品判词‘深谋’。也就是了。” 冯紫英摇头道:“如此,其神采气度,从容豁达,并未包含进去。” 戚正方、任清平、邵常韵三人,都是暗恼。 心中腹诽,你搁这套娃耍子呢……自己何不提一个包罗全面的判词来? 冯紫英忽地眉头一展,道:“吾属意于一个第三品判词:器能。诸位意下如何?” 邵常韵一怔。 “器能”之意是:根骨上佳,但是外在的才器天资,较之根骨更胜一筹。 因为楚宁根骨如论如何算不得好,所以他们只想到“盛盈”,却没有想到“器能”。 用“器能”评价楚宁,有虚美的嫌疑。 略一思忖,任清平道:“可。就用‘器能’,顾及方方面面,还算妥帖。” 戚正方道:“可。” 邵常韵略一犹豫,亦道:“可。” 冯紫英笔走龙蛇,姓名“楚宁”之下,“器能”两个大字,骨力纯粹,飞扬雄健。 落笔之后,冯紫英长吁一口气,笑道:“既如此,此事就大功告成了。” 众人正欲拜别。 殿外忽地清光一闪,遁进一个人来。 正是替楚宁安置好洞府之后,及时折返的铸剑门掌门,云清流。 云清流快步来到案前一望。 然后…… 一伸手将“明鉴贴”撕成两半,揉成一团,丢进丈许之外的香炉中。 焰苗青烟,腾地蹿起,舔舐而尽。 冯紫英愕然道:“掌门师兄……” 邵常韵三人,也是惊诧莫名。 云清流漠然道:“你我均已猜出了楚宁的背后是什么人……” “三品,太低了!” 冯紫英面色微变。 他嫌那三人考评定品寒碜,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三品“器能”。 已经有了擦边的嫌疑。 没想到掌门师兄还是嫌低? 任清平忍不住反驳道:“只是楚宁道基资质,的确不算出色。还是不要给他太大压力……” 云清流连连摇头,叹息道:“糊涂,糊涂!” “你的意思是,你任清平比那些大人物看得更准?” “你三人太欠考虑,一把年纪,活到哪里去了!评以高品,才是遵循了上意。” “就算日后楚宁成长不及预期,那是大人物自己看错了人,与我等无干;但你若是自作主张评以低品,将来楚宁勇猛精进,超出预期,又当如何?” “到那时,那上真定会恶了我等有眼无珠,下笔拘束,辱没爱徒盛名。” 冯紫英悚然一惊。 邵常韵忍不住道:“三品‘器能’,已是本宗三百年未见,不低了……三品以上判词,无一不是先天资质强到匪夷所思。楚宁虽然才器绝人,但资质如何,乃是当众用镜观照,若公然颠倒黑白,只恐人心不服。” 云清流嘴角弯过一丝弧度,道:“三品以上判词,无一不是以根骨强到极致?果真如此吗?” 四人疑惑不解。 云清流伸出手指,做出一个“向上”的手势。 任清平面色一变,最先反应过来:“掌门师兄是说……” 冯紫英、邵常韵,戚正方三人,也是一怔,然后血气上涌,面色泛红。 他们委实是被云清流的“胆略”震到了。 这…… 在一品判词之上,尚有四个例外判词,名列“超品”。 只是寻常人决计不会往这里去想,因为实在太遥远,太神圣。修道界中,上一次出现“超品”判词,已是一千三百年前了。 四大“超品”判词,其中一个名为“天隐”。 “天隐”者,意为根骨资质、内外才器无不超绝,但是天怜其才,未免其早慧而夭,故意隐匿部分天资,以器具测量,法眼观望,都未必准确。有时候甚至显出资质不佳的样子。 唯有踏上道途之后,才能慢慢彰显。 冯紫英有些心虚的道:“那就……‘天隐’?”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声音暗藏一丝微颤。 任清平眉头紧皱,一拍大腿,咬牙道:“就天隐!” 邵常韵、戚正方默然不语。 无人反对,就是一致同意。 贞元纪庚子年三月二十一日。楚宁入铸剑门,颁明鉴贴,通传友宗。 九品英才榜。 品阶:超品。 判词:天隐。 三个月后,名动正元洲陆三千宗门。 第十四章 尽收纳 一宗腾沸的“天隐”考评,当日下午就传到楚宁这里。 出人意料的是,楚宁心中倒并没有想象中的诚惶诚恐;反倒是有一丝锐意,在心念中一闪而过。 踏入仙门之后,心境也有了细微变化。 楚宁本拟按照预定步骤,静心养气,等楚雨接来后,心中再无顾虑,便服丹破境。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声名一隆,位处焦点,旁人不会教他安稳。 第二日东方微白,洞府之外,便有客叫门。 开启了禁制机关后,见一人迎着浮石小径,三步并两步快速上前。 楚宁心中一动,未将禁制再度关闭。 来人头扎角巾,面容瘦削,身着宽袖便服。 一双麻鞋,露出脚趾,显得风尘仆仆。 若说这副形容,倒像是个隐逸山林的隐者、樵夫一类,颇有禅韵。只是他面上堆笑,神色谄媚,便将这份意境破坏了。 来人拱手一礼:“在下青鹭司主事杜开田。楚师弟,有礼了。” 言毕,竟是一躬到底。 楚宁侧身一避,道:“不敢当。” 杜开田一身气机并未掩饰,既厚且沉,已不是练气境能有的气象。仔细回想,似与邵长老的心腹胡高大致相若。 更何况既担任主事之职,不出意外也应当是贯通境修为。 一路踏入洞府,杜开田对于楚宁超品判词一事好一通恭维。 楚宁只是含笑以对。 请杜开田到正厅之中,双方分宾主坐定,楚宁单刀直入,笑问道:“不知杜师兄来意?” 杜开田呵呵一笑,自袖中取出一物,道:“小小玩意,不成敬意。楚师弟请笑纳。” 掌心所托,却是一只敞口瓷瓶,半瓶清水,两只指头长短的金色游鱼翻腾尾巴,自由游动。 杜开田笑言道:“此鱼名为‘知更鱼’。炼化之后,心神默念,告知时限。相应时辰一至,此鱼便会拍水作响,将主人叫醒。” 楚宁微一点头。 杜开田简楚宁漫不经心,补充道:“若是主人在入定中、顿悟中、秘法修持中,种种情境,神思徜徉无际。此鱼却能施展一种‘心血传音’的天赋,宛若在主人神魄之中轻轻一点。对主人修持不造成任何干涉破坏,同时能够做出轻柔朦胧的提醒,告知天时已至。” 楚宁赞道:“的确是好宝贝。” 杜开田神色一动:“楚师弟是收下了?” 楚宁微笑颔首。 杜开田面上立刻泛起喜意,试探道:“既然如此,楚师弟的‘正服’款识,杜某这便传讯于‘法仪司’?” 正服? 法仪司? 楚宁一愕,旋即恍然。 心中暗道,昨日云清流掌门明明与他提过一笔。 但这些细碎枝节,他还未来得及融会贯通。 直到此时此刻,楚宁才明白了杜开田的来意。 仙门六御: 丹;符;阵;器;灵;脉。 其中“器”,是合器一道,古时又称为炼器一道。“灵”,是通灵一道,是为驾驭灵禽灵兽之道。 通灵道与炼器道,自古有之,并非新纪元中所诞。但是这两家如今号称显学中的显学,影响力远在“六御”中其余四道之上。 从前通灵御兽之道,说到底只是旁门小道。 考其用途,无非有二:一是打斗时助拳,二是用作脚力。 “犬马之劳”这四字,精辟概括。 而炼器道所经营,无非神兵与法宝而已。论效用,半数以上专务斗战;另有小半尊从炼器者心意,各自用于专门的小众领域,不足为外人道。 随着古今递变,通灵、合器两门大道,焕发荣光,分量陡增。这两家无孔不入,渗透到修道文明中的各个领域。 以楚宁目前的粗浅知识,就大概知道: 通灵道之中—— 报时提点,有知更鱼; 起火灭火,有却火雀; 简易占卜,有能言龟; 洒扫应对,有避尘犀; 行云布雨,有商羊鸟; 聚敛瑞气,有沉鸣鸡; …… 日用之外,修行之中,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堪为辅佐者,更是无所不备,涉及甚深。 合器道,也不遑多让。 发展到如此程度,合器、通灵二道,已经不是互补关系,而是竞争关系。 一只通灵兽能够做到的事,必然有一种器具能够替代。 反之亦然。 修道界中人,不论修持何种大道,总是离不开这两家的供奉,为自己打下手。 只是,通常人在做出选择之后,都是“从一而终”。 乃至示现于形容装束,袒露明白。 杜开田所言的“正服款式”,便意此处。 若是奉行通灵道,预置兽环便镶嵌于袍服左袖,并绘之以苍鹰。 若是奉行合器道,预置器囊便镶嵌于袍服右袖,并绘之以铁锤。 就像使用智能穿戴设备,有的使用苹果全家桶,有的使用华为全家桶,有的使用小米全家桶,混搭使用者极少。 反过来,面对极有潜力之人,二道也会主动争取,仿佛争夺代言人一般。 楚宁沉吟道:“杜师兄的来意,楚某明白了。” 正在此时,门户之外一声清亮声音响起:“楚师弟在否?锻工司主事左丘恒前来拜访。” 杜开田面色陡变。 楚宁心中一笑。 解套的来了。 当即高声道:“左丘师兄请进。” 进来之人,呵呵一笑,与楚宁热情招呼。 此人身材矮胖,一身麻袍,手中托着一只木盒。 只是他虽然有些自来熟的意思,但只对楚宁一人热络。对于不远处的杜开田,却浑如没有看见。 杜开田冷哼一声。 左丘恒其人,虽然热情似火,但同样也是干净利落的风格。三言两语客套完毕,立刻彰显了来意。 他把木盒打开。 一声嘶鸣,清风拂面,忽然出现一物,立在左丘恒的手肘之上。 左丘恒笑道:“此物名为苍隼,一次能飞三日三夜不落,百里之内,心血祭炼之后,鹰目所视,皆能还照于宝主心意之中。” 语毕,一把抓住“苍隼”毛羽,笑吟吟向上一捋。 楚宁定睛细望,却见此鹰羽毛之内,竟是锃亮的熟铜色。 足以乱真的器道手段! 只是仿真飞禽如此,与通灵道较劲的意思,已是跃然浮现。 说完,左丘恒将此物一收,和杜开田带来的知更鱼并列放置,相距不过三寸。 两人面色郑重。 气氛凝肃下来。 这是要正面竞争,静候楚宁的选择。 楚宁淡然一笑,道:“这件‘苍隼’,甚见功力。身在宅室之内,可知百里远近。对于楚某而言,用处甚大。” 左丘恒闻言一喜! 杜开田神色一黯! 只是杜开田还算厚道,不是死缠烂打的性子,此刻起身一礼,将桌上瓷瓶拿起。 岂料楚宁却是一伸手,按住瓷瓶,笑道:“且慢。” 杜开田、左丘恒都十分诧异。 不是…… 已经做出选择了么? 左丘恒试探着问道:“楚师弟的……” 楚宁仰天大笑,声音傲然不羁:“三岁孩童才做选择。” “楚某……自然是全都要。” 二人一窒,面面相觑。 杜开田念头急转,道:“楚师弟可是钦慕令师风采?只是洲牧大人已是冥心上境的修为,行事自然少了许多掣肘。楚师弟如果效法行事,只怕有许多不便……” 寻常人混用通灵、合器二道,必然遭到两家联合抵制。自此以后,这两道中最高明的底蕴,再也休想得到。 除非你有非凡的倚仗。 平心而论,楚宁也能算是有“非常倚仗”之人。 但是有一个朴素的道理颠扑不破—— 源自势力、背景、或其他外力撑腰的倚仗,终究不若源自自身实力地位的倚仗更可靠。 楚宁来头惊人,铸剑门内合器、通灵二道当然不敢不给他面子。但是以后在外行走,除非你时时刻刻把师尊招牌拿出来张扬,否则遇到应景的时候,多少有所掣肘。 杜开田话未说完,左丘恒忽地面露沉痛之色,慨然道:“此事万万不妥,楚师弟千万三思……左丘选择退出,师弟选择通灵一道便是。” 杜开田一愣,旋即心中大骂。 这左丘恒竟用如此虚伪而矫情的手段,博取楚宁的好感。 楚宁少年心性,说不定真要被他感动。 楚宁仰天笑道:“左丘师兄是舍不得这件‘苍隼’吗?” 左丘恒脸色一白,连忙道:“师弟何出此言,左丘是……” 楚宁断然道:“舍得便好。某意已决——吾师能够驾驭之事,楚宁也未必不能做到!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杜开田、左丘恒大为错愕。 最终,二人还是犟不过楚宁,捏着鼻子将两件器物留下,一齐告退。 看着二人背影,楚宁目中精光一闪,一声轻笑。 从前听到过一个理论。 那些亿万富豪,穿戴价值数十万数百万的衣服、名表,未必是因为东西有多好,也未必是因为虚荣和炫耀。 只是他们需要一个标签,形成一种“距离感”和“区分度”,划下一条线,免得不必要的麻烦。 楚宁信了。 如今重活异世,这个理论,也算学以致用,体验一把。 通灵、炼器二道,必定能够相互完美替代,否则其也没有底气迫人“二选一”。之所以“全都要”,当然不是出于实用。 楚宁更不至于浅薄到强行模仿澹台洵,附庸风雅。 借助逍遥令布局,令自己有了通天的背景。 这个显赫背景,是助力。但如果自己性子稍软,有时候也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时候,需要一道“防火墙”,给自己立下一个标签。 楚宁自言自语道: “狂傲霸道,只是一张面具。” “慎独自省时,要一直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 “是的,就是这样。” 第十五章 仙凡别 五日后。 紧随合器、通灵二道之后,连续四五日,宗门中其余诸阁、司的头面人物都相继来访,楚宁也只得一一招待。 直到昨日掌门云清流传讯各方,楚宁才得清净。 “为兄要闭关一场。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楚宁捏了一下楚雨弹力十足的脸蛋,笑眯眯的道。 “食物早已备好,在石室中的小鼎里。” “西北角,丹房中有一座地热炉。取用食物用白瓷盛器盛了,浮在水中,一刻钟便能热好。” “切记,不要攀爬炉具。万一不慎跌落水中,就是个水煮小萝莉。” 楚雨嘟着嘴,不耐烦的摇头:“真啰嗦!知道啦!” 不过,乘着楚宁转过身去,又好奇的瞥了一眼兄长。 她搬进铸剑门已有数日。仙道风光,果然无限美好。所遇之人,无不小心恭敬。 早已风闻,兄长在铸剑门之内,地位非比寻常。 只有一件事——兄长进入仙门之后,似乎言谈举止微有变化。 有客人来时,楚雨时不时躲在后室偷听:兄长谈吐不俗,词锋犀利。无论气氛如何,总是能够牢牢把握谈话的主导权。 但是客人散后,仅余兄妹二人时,他却时不时说出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现在楚雨已经隐隐约约知道,“小萝莉”,就是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女娃的意思。 楚宁微微一笑。 心中观照自证,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中文系毕业,古文功底不俗;融合两世知识,很快就契合了当世的思维特点。待人接物云淡风轻,言语论说辩才无碍。 但是就灵魂深处而言,“现代人”的风骨根深蒂固。 来到这个世界,身份的转换,需要积蓄磨合。 西方一位哲人说,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僭主。 现在的自己便是如此——在亲近的人面前,他总有一种突破牢笼的冲动,想要说一些前世“黑话”。 有旁人问起,就说是凡间某一个村镇的俚语便是。 楚宁来到静室,将外门一合。 楚雨忽然叫了一声,叮叮咚咚跑过来,左脚穿鞋,右脚光着脚丫。 双手抓住门缝,皱眉歪头,回想良久,才一板一眼的道:“加~油~” 楚宁一愣。 旋即想起,是入门那日,陪着她步行登山时说过。 没想到这娃这么快就学以致用了。 双目眯成一线,楚宁笑着点头,合上门户。又将内门一道“定真壁”以禁制机关锁好。 静室之中。 三个拳头大小的铜炉依次排列。 引火点燃后,三道青烟扶摇直上,直到四尺多高,才忽然散开,化作一团逶迤细雾,形容万变。 回元感神香; 青霞宁气香; 祛幻浮沉香。 合称“三香”,一种已属珍贵;三种合用,效果尤佳。 楚宁又将端起案上一只淡青瓷碟,将一碗粹白似乳之物,一饮而尽。 破尘丹虽珍,但是严格来说,凭此法破境,也不是百分之百成功。载籍纪录的数十例服用此丹的例子,也有三四个出了岔子、爆体而亡的。 考察缘由,大约都是先天资质过差,不堪承受药力。 强求仙途,终于夭折。 云清流虽然惊天豪赌,撺掇几位长老给出了“天隐”的考评词。但是楚宁根骨天资到底如何,他心中也不托底。 才器锋芒姑且不论,单说楚宁的资质,至少勉强达到了铸剑门的入门标准,似乎不至于到不堪承受药力的地步。 但云清流终不敢冒险,还是将能做的准备工作,筹划万全。 价值相当高昂的“三香一剂”,短短两日时间便凑齐了完整的一份,交到楚宁府邸中。 这是近二千年内丹道中研究出来,能够助力破尘丹效用的秘法。 服药约莫一刻钟之后,楚宁感到血液沸腾,身躯微微发热。心神静而不昏,七情难动,意志坚凝,但是思维却又十分活跃。 心中明悟,火候到了。 拔开瓷瓶,倒出一粒丹丸,仰头服下。 十余息之后,四肢百骸之中,似乎一团火焰迎风而涨,烤炙全身。 上门牙微微发酸,一丝丝热力从中汲取,缓缓汇入丹田之内。 “淬骨”至“练气”,其实是打通人身双脉十轮。 青冥大世界的修道体系之中,人身阴阳双脉,是为修炼之主体。 记忆中从前的经络学,“任督二脉”大名鼎鼎。尤其是经各种武侠小说发扬,至于无人不晓。 但是任督二脉虽重要,却也只是奇经八脉体系之二。而青冥大世界道法体系中的阴阳双脉,却是一身经络的绝对主干。除此二脉之外,其余诸脉,号称“部脉”、“细脉”,强干弱枝,主次分明。 至于“十轮”,乃是十个主要穴道的名称。 阳脉十轮:玉兔,金乌,赤龙,风墟,氤氲,鹊桥,金鼎,玉关,清虚,太真; 阴脉十轮:皓月,关元,泥丸,琼室,华盖,玉阙,命蒂,灵鉴,青莲,灵府。 双脉俱通,阴阳回环,得以感悟收纳天地之灵机,便是一步踏入仙门,号称—— 练气境! 只是这双脉十轮,柔弱异常。 直接使蛮力突破,风险极大。 所以通行的法子,是通过“淬骨”之法,徐图缓进。 将“肋骨”中的本元之力,一丝丝汲取,纳入经络之中,慢慢滋养。仿佛手捧万古坚冰,逐步化去。 而破尘丹却效用神妙,将肋骨中的本元之力尽数汲取出来,去其躁而成其柔,凝成一种强大而不霸道、完整却又温和、浑成而有序的奇特物性,批亢捣虚,在经络之中探步而行。 流动之时,步步小心,不伤经络。 到了真正叩关的一瞬,这轻盈柔媚之力却又在一瞬间重如水银,破壁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肋骨”中热力已尽,已尽数纳入丹田。 楚宁本想正式“开启”,但心中隐约有一念浮现,似乎告诉他稍候片刻为宜。 一转念,楚宁决定尊从本心。 又等候了一阵后,上门牙中果然有一丝残存热力,姗姗来迟,与丹田之中跃然欲动的气机汇合。 楚宁恍然明白。 这就是服用融心丹的副作用。 肋骨虽然不至于有所损伤,但是提前加以刺激,却使得肋骨处于一种疲惫的状态,潜力将尽未尽,似去还存。 若是沿袭旧法,这一丝本元之力,还真不易汲取。说不定破境练气境的最后关头,就要差了一丝。 时机成熟,元气周游。 动,静,转。 如大军开拔,气势必盛。 只一个恍惚的功夫,阴脉第一轮,玉兔穴,已是应声而破! 楚宁一怔—— 这也……太容易了! 但是他立刻收摄心神,做好了先易后难的准备。 但是随后那气机流动,仿佛得胜之劲卒,气势如虹,摧枯拉朽。 金乌,赤龙,风墟……一轮紧接一轮,一穴紧接一穴,应声告破,无往不利。 楚宁心中恍惚。 他拿出绝对的专注度和仪式感,一切准备详尽到了极致,就是为了一鼓作气,万无一失。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颇有高射炮打蚊子的感觉。 随着此念流动,阳脉十轮已尽数告破。接下来阴脉第一穴,皓月,也是应声而破。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 前戏十分钟,正戏十五秒? 其实,无论是云清流还是楚宁,都太过小心了。 古籍道册中,的确有破尘丹破境失败的案例。但那些人,无一不是资质差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或者肋骨之中先天元气不足;或者经脉薄弱仅余一线;父母长辈又爱子心切,不忍子嗣道途无缘,所以勉强冒险一试。 有条件服用破尘丹的,当然不可能是寻常人。 楚宁根骨算不得上佳,但是较之那等人物,还是要强出太多! 再加上三香持住心意,“翡翠白石汤”激荡气血,更是如虎添翼。 似乎只是一恍惚,又似乎稍稍等候了一阵。 那磅礴恣肆的叩关之力,终于缓和下来,若静水潜流,接近到了最后一关。 阴脉,灵府天轮。 只是其势虽缓,却如重甲步卒,推锋必进,不可遏制,不可回避。 破! 轰! 楚宁身躯一震。 似乎囟门被敲了一记,清越回响在耳畔逡巡,己身躯干之上,正反两面,似乎各多出了是个若有若无的旋涡,收摄天地灵气,构成内外循环。此身似乎立刻变得轻盈了许多,似乎腾身一跃,便能踏云而行。 抬头一望,静室之中似乎明亮了许多;低头再看,自己手臂肌肤白净细嫩,清亮而有光泽。四肢百骸之中,似乎精力蕴满,神完气足。 楚宁长笑一声,心中欢悦,意气风发。 一骨碌起身,来到门户旁边。 他正欲开启了墙壁机关,但是忽然心中一动,只是轻轻一拨。解了阵锁,但并未引动机关吊环。 然后他脚扎马步,气沉丹田,双臂一分,竟将这二千四百斤的“定真铁壁”缓缓打开。 心中无限畅快,楚宁诗兴一发,曼然吟道: “身魂遇合清净体, 灵元通贯立道基。 一朝冲破阴阳轮, 至此仙凡两别离。” 第十六章 古今变 四句诗做完,楚宁忽然想到了什么,放声大笑。 声音浑厚悠远,回响不绝。 以前的楚宁,古文基础不错,常有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兴致。 但诛心而论,除了抒发感情之外,未必没有孤芳自赏,露才扬己之意。 尤其是成诗之后,放在朋友圈里臭美。 说“人话”—— 就是装逼。 哪怕是参与特选会半路上的那一回,确是有感而发,但未必没有在陆柏等人面前秀操作的意思。 嗯……四句里还有一句剽窃古人。 可是刚才这首诗,好坏不说,至少全无刻意,尽出自然。 作为修道人,成功迈出第一步,意义何等重大?兴之所至,大欢喜之下,自然就想到立诗明志。 为情而造文,振奋形于咏歌。 而且工业文明下的古诗,多少隔了一层;穿越后的时代背景,反而完全契合。 就这么不经意间,楚宁找到了这个世界“亲近”的地方。 今日是双喜临门。 不但是道途之突破; 也是心境融合之突破。 “嘎吱”一声响,外层的竹门被扯开。 楚雨探头来看,嘴里啃手指,面色既欢喜,又失望:“哥,闭关一天就成了?我还以为你至少要闭关三天呢。” 一天? 楚宁立刻望了一眼外间的星月晷,心中暗暗诧异。 完全感受不出来,看似势如破竹的闭关破境,其实用了十二个时辰之久。 依照自身感应,还道一刻钟上下,便破境功成了。 楚雨忽然上前一步,抱住楚宁大腿,小鼻子微微皱着,不断游离,像只发现了骨头的小狗。 楚宁诧声道:“做什么?” 楚雨双目亮晶晶,脆声道:“香!” 小脑袋微微摇晃,十分陶醉的道:“好闻!” 楚宁立刻省悟。这是刚破境不久,生机焕发,血肉柔嫩的味道。 既然如此,那就让小家伙闻个够。 反正楚宁可以顺势rua小丫头的脑袋,随手就把头发揉成了喜鹊窝。 等价交换,十分公平。 这温馨并未持续太久。府邸外清光一闪钻了进来,一道五寸长的信镖当空悬停,然后仿佛拨乱了的指南针一般,一阵乱转。 伸手接过信符一看,是掌门云清流请自己相见。 …… 平生第一次动用自己的代步工具“五元舟”,楚宁迎风而逐,很快来到云清流的修持地清弘殿。 云清流立在门前等候。 见楚宁果然破境成功,云清流大大松了一口气,捻须微笑,道:“神气焕发,一朝功成。恭喜了,楚宁。” 楚宁俯身一揖,道:“拜见掌门。” 云清流连忙避让,同时笑道:“看来你还没有完全适应澹台首座内弟子的身份。” “论年齿功行,云某在你之上;论前途潜力,你远胜于我。不如就扯平了,平辈论交便是。” 楚宁一笑,并未推拒。 这数日间,他发现了一件微妙的事。 楚宁遇到门中练气境的弟子,与他都是师兄弟相称;而如左丘恒、杜开田这般贯通境修为的主事、司主一类,依旧是师兄弟相称。 似乎只讲入门之早晚,刻意忽略了辈分。 院门大开,云清流笑道:“请坐。” 楚宁见眼前陈设,会心一笑。 当今仙门,正规场合的待客之道,是一案横置正中,座席分设两端,甚至以蒲团、锦垫代替,大约可比作魏晋之风。 而此时院中,却是并排放置着两张圆底逍遥椅,相隔不到三尺。 楚宁惬意的一趟,身躯舒展。 云清流也顺势躺在椅上。 不知何时,身后已来了两个侍女,扶着椅背,轻轻摇晃。 这样独具匠心的布置,令两人的距离愈发拉近了。 楚宁浮想联翩,如果二人是一丝不挂,披着浴巾,身下躺椅换成沙发,还真有与好友大保健之后惬意言欢的味道。 云清流忽道:“楚宁,你对仙门中功行进益,破境提升之法,了解多少?” 楚宁心中有数。 云清流迫不及待的召见,自然是为了自己真气境后的修行步骤。 便如实答道:“所知不多。” “功行进益,自然是倚靠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但是破境提升,却未知玄妙。敢请掌门教我。” 云清流重重点头,叹息道:“若是在上古时代,如你楚宁这般,被冥心巅峰大真人看中者,就算日日玩乐,只用灵药来砸,成就真一境,也不在话下。”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背后倚仗固然重要,但自己的努力,也绝不可少。” “嗯……其实成就真一,依旧问题不大;只是多少需要认真些。” 楚宁侧过身,诚恳道:“烦请掌门指点。” 此时二人身畔,又各来一个侍女,捧着一只茶壶,为云清流、楚宁斟茶。 云清流举杯一饮而尽,微笑道:“给你讲一个故事。” “八万年前,孔陆大道尊降临青冥大世界后,法言流转,通晓一界。” “大道尊说法道:青冥大世界,已是大道中末法时代,道术暗弱衰微。他破关而来,正是为扭转乾坤,一举换过新天。亲口传下道术法门后,大道尊化作一阔九千丈的五彩玄鸟之形,吐出三口气息,浇灌于青冥大世界中。横亘流行,无孔不入;气机纷纭,如沸如蒸。” “这三口气息,名为太质之气。” “大道尊示谕:以太质之气替换了青冥大世界中原有的‘幽灵元气’,能革故鼎新,使道术传承由晦而明,由弱而强,一举新生!” “这一场二气更替的波澜壮阔,演化之剧烈,气象之宏伟,胜过青冥大世界中号称‘大生灭’的‘纪元之变’。” “大道尊又驻世三十三载,设立制度,极天中立下太阁,将青冥大世界四十二部洲明定疆域,划分为七大神域传承,这才重新破开界天,逍遥而去。” 楚宁听得很认真。 除了驻世三十三载、传承三十六道,设立太阁、更易道术之外,诸如“太质之气”替换“幽灵元气”这样的秘闻,供奉神庙的仙道碑中未曾记叙,楚宁一无所知。 不过,这些前古秘闻,和现在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 云清流似乎看出了楚宁所想,正色道:“道术革新,固然功德无量。但是更深远的影响,是制度上的变革。” “神域,部洲,方国,宗门,四重‘许道大会’制度,重塑了青冥大世界的仙道秩序,奠定了青冥大世界的根基。” 楚宁讶然道:“许道大会?” “这不是神域之下、方国之上的部洲大会么?” “四重,许道大会……” 楚宁名义上的师尊,澹台洵,身份便是部洲大会十三洲正之首,一洲洲牧。 云清流摇头道:“这是世俗讹传。” “其实神域,部洲,方国,宗门,皆是一级‘许道大会’。分别名为神域会,部洲会,方国会,宗门会。” 楚宁一怔。 云清流眸中现出一丝神往之意:“孔陆大道尊所吐出的三口“太质之气”虽然雄浑无比,但是太质之气若要成长至生生不息的境地,尚需时日。” “据孔陆大道尊演算,若是一切顺利,当在十六万年之后完成。” “若青冥大世界中所有的修道之人,皆同时改修‘太质之气’一脉而毫无节制,因为新法高明,破境人数大涨,消耗必巨。那么太质之气替代更易的过程,势必大大延迟,甚至遭遇逆转。” “有鉴于此,孔陆大道尊取一枚翎羽,映照一界,化作一尊‘青冥法印’。” “这尊青冥法印又分度法力,一化为七,点化了七枚‘神域正印’。” “然后七枚“神域正印”分散而去,传渡神力于部洲印、方国印、宗门印,由每一层级的‘许道大会’执掌。” 楚宁忍不住问道:“此印何用?” 云清流感慨一声,道:“譬如一人,如今已是练气九重,内外圆熟。若在八万载前,便可独自觅一处佳地,闭关破境,尝试成就贯通境。可是今日,他要这么做的话。成功破境不在话下;但是破境之后,快则二三日,慢则六七日,一身法力定会溃散崩解,重新跌落回练气境界。并且自身元气根基,势必大损,修道之潜力,亦要大为缩水。” “唯有用印许可,方得破境。” 楚宁心中剧震。 难怪来到青冥大世界之后,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 似乎“仙道”并不若他想象中那般松散逍遥;组织架构,似乎紧凑而集中。 譬如“方国”之于“宗门”,不仅仅是地域包含的关系,更有着直接干预的联系。 今日,这感觉终于验证。 如此看来,如今青冥大世界七大神域,因其分别执掌神印,把握着修道者入道上进的大关口,不亚于凡世间世俗政权对于芸芸众生的掌控力。 也难怪澹台洵亲来铸剑门,令门中诸位长老震动如此。 不过…… 如果修仙也像干部晋升那样拼关系拼势力,那不正是自己的优长么? 毕竟,背靠澹台洵这个大靠山。 为何说前古之时自己闭着眼睛也能破境,现在反倒要认真一些呢? 第十七章 破境关 真相令楚宁大开眼界。 原来,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不仅仅是讲究“知行合一”的修道路径,更是三十六条竞争的赛道。 四等许道大会,四等大印,绝非毫无约束,但凭好恶滥许于人。 历次许道大会召开之前,每一种“实行大道”内部,将会展开公开比试,决出头名,称为一道“道首。” 成为“道首”,才算获得了入选资格。 最后,许道大会公议投票,从至多三十六位道首中选出三到六人,用印准其破境。 宗门级的许道大会,宗门掌门便是首席,十二位资深妙谛境长老是成员。 所负责的,是“贯通境”的选拔。 如此仙道修行,与楚宁想象之中,完全不同。 突破境界,不仅要靠本事,更如官员晋升一般,需要前后四个层级“组织”任可。 当然,要更加公平一些。 因为官场上晋升,全靠领导赏识;而“许道大会”制度,却是对半开。 能否获得提名权,完全是由实力说话。 最后的决选,由“人治”的办法决断。 两相调和,也算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近亲繁殖、门阀垄断的风险。 对于仙门的奇事逸闻,楚宁自以为知道的不少。没想到,当世这仙道世界的根基,破境上进之通道,他却懵然不知。 俗世也无故事流转,蛛丝马迹。 但转念一想,也属正常。 从前看到一则新闻。有一个规格很高的官场剧剧组,编剧为了解官场生态,做了很多功课和实地考察。别的都好说,只有一条——“常委会”是如何召开的,权力如何运行,始终是一个谜团。宛若铜墙铁壁,外面的人无论如何打听不到半点风声。最后剧情呈现,都是编剧纵其想象的“杜撰”而已。 破境升迁,这最核心的机密,距离俗世太过遥远。 楚宁感慨良久,才道:“如此看来,当今仙道之途,壁垒森严,也并不逍遥……如此身负枷锁修道,我命由人不由我,岂非太不痛快了!” 云清流连连摇头,反驳道:“仙路何曾逍遥了?” “许道大会之下,看似上进之路多了一层枷锁。但是楚宁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孔陆大道尊所传道术,较之前古高明太多!尽管因太质之气扩张速度的缘故,不得不有所约束;但是破境上进的几率,已远远要较前古为高!” “譬如宗门一级的许道大会。三年召开一次,每次至少选拔贯通境修士三人。以铸剑门招收弟子的规模,若是放在前古时代,每年臻至练气九重圆满的都寥寥无几;断然达不到每年产出一位筑基修士的程度。” “那些在前古时代的散修中能够杀出一条血路的俊杰,放到今时,成就只会更高。” “另外,还有一条默认的规矩——若是连续五届许道大会夺得一道首席,那么自动通过考评,直接获得晋升资格。” “真正的天才,不会被权力所束缚。” “正因为当今成道之路,大宽于从前。所以‘受了拘束’的话,便无人说得出口——太矫情了。” “真正利益受损害的,反倒是那些自身资质普通,只靠先人余荫,堆积丹药破境之人。此等人在当今之世难以夺取一道首席,自然就失去了上进之路。” 有云清流的这一席话加以补充,对于当今大世轮廓,楚宁已了然于心。 对自己而言,大会认可的部分不必忧虑。只要自己获得提名资格,许道大会必是一次通过。 但前半段,必须自己努力—— 在公平竞争中,成为“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某一道的首席。 事实上,真正大人物看中的嫡传弟子,倒在宗门、方国两级许道大会的可能性极小。夺得一道首席,并不算多困难的事情。但是楚宁毕竟看上去资质不甚出色,才令云清流费些心思。 楚宁两种可能的身份,他必须都考虑到。 只听云清流道:“对于你来说,有一件事,稍有些棘手。” 楚宁道:“何事?” 云清流郑重说道:“你在棋道之上极有天赋。如果不出所料,你的‘实行大道’便是要选择此道了。” 楚宁缓缓点头,道:“正是。” 云清流却摇头道:“其实对于真正有志大道之人,选择此道,并不合适。” 楚宁不动声色,道:“此话怎讲?” 云清流悠然道:“三十六种实行大道的道首考核,为保公平公正,都是严禁临时服药、刺激身心之举的。” 楚宁点头道:“这是自然。” 心中一哂。 仙道考核,也要反兴奋剂。 云清流道:“只是丹道之中,有一个大类名为‘清丹’。” “所谓‘清丹’,指的是药力一化,任何检测手段都难以探查,亦无药渣留在腹中。” “照说‘清丹’一门,在丹药大宗之中所占的比例极小,本也不足虑;然有一种名为‘意元丹’的丹药,却是清丹之属,并且丹方通传于世,修道人极容易入手。” “服用意元丹,能激发脑力。但是对于棋局中的直线推演,却有极大好处。神思推演之力,等若提升了一个大境界不止。” 楚宁心中一动。 他理科一般,知道刑侦学中有一个什么卡的物质交换定律。 服用丹药,完全检测不出来,可能吗? 云清流又道:“服用此丹,也成了棋道之中争衡中的痼疾。不过,一般而言,因为人人服用,也就和人人不用差不离。所以许道大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宁沉吟道:“云掌门专门提出此节,显然是于我不利……那就是旁人能够服用此丹,而我却不能。” 云清流一点头,赞赏楚宁的敏捷,道:“正是。” “因为服用意元丹,虽说是刺激脑力。但是只对直线计算有效,无益于体悟大道。并且对自身的长久潜力,有弊无利。所以服丹之人,只求眼前一朝破境而已。这就是你楚宁不能选择这条路的原因。” “选择棋道者,要么绝对自负,要么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旁人服丹,独你例外。那么你棋力再高,也占了绝大劣势。” “彼时比斗之局,与寻常的棋局不同。对手会刻意将战局导向从未见过的复杂局面,完全规避定式,以最大限度的发挥服用意元丹的优势。” “所以,你需要及早筹谋,再挑选一个更加契合的大道,加以修持。” 楚宁低头思索。 见楚宁神色郑重,显然将这番话听了进去,云清流笑道:“楚宁。你也不必太过用心。我方才与你所说,是未雨绸缪,立足于将来。至少,也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至于你下一个境界,贯通境的突破,你完全不必忧心!” 说到这里,云清流唇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像只老狐狸:“在你的明鉴签考评上,老夫可是留了一手的!” “你可知,为何老夫力排众议,将你定品为超品判词——‘天隐’?” 楚宁脱口而出道:“为何?” 心中腹诽,原来你这个“天隐”判词不是真心的啊。 云清流笑道:“因为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的‘六玄’一道,异常艰深,通常都是妙谛境之后的修者转修。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是不允许刚刚入门的修者修习此道的。” “而你‘超品’的天资,就是埋伏了一个理由。” “如有必要,你修持过程中可以继续棋道等大道;但是功行积累到堪能破境之时,却去参加‘六玄’中的某一道考核,可以规避竞争,获得道首之位。” 楚宁心中恍然。 这就相当于是高考移民了。 从竞争较为激烈的中部省份,移动到录取概率更高的京沪等地。 从数百、数千人决出一个“道首”,到数人,十余人中决出一个“道首”。 概率提升几十倍。 只是,楚宁对于“六玄”大道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天赋如何。 如果在几人、十几个人的小规模竞争中,也不能顺利成为道首,未免有些丢人。 想到这里,楚宁忍不住问道:“敢问云掌门,你方才所言,若无特殊理由,须得妙谛境以后,才能转修‘六玄’一道,是不是?” 云清流微笑点头。 楚宁又道:“敢问如今宗门之内,号称‘六玄’的六种大道,破例允准的练气境修士,共有几人?” 云清流笑眯眯的道:“你猜猜看。” 楚宁一转念,猜了一个相当激进的数字:“十个?” 云清流笑着摇头,道:“再猜。” 楚宁又道:“五个?” 云清流哈哈大笑,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圆圈,略有三分得意的道:“目前一个还没有。” “如果你转修‘六玄’一道,那你就是第一个。” 楚宁的脸色,立刻有些精彩。 想起自己大学时发生的一件事。 隔壁外语系一个同学,拿着成绩单回家,却被他老子把腿打折了。 因为该同学告诉他爹,自己期末考试是全班男生第一名。 结果他爹开开心心的找到成绩单一看,大红灯笼,10科全挂,全班倒数第一。 但是该同学真的没说谎。 这样……好吗? 四目对视,云清流却十分坦然。 云清流微笑道:“你是澹台大真人看重的弟子,云某人自然要竭心尽力,是不是?” 楚宁还真有三分感动。 这老家伙,为自己苦心安排,也称得上不遗余力了。 他很想拍拍云清流的肩膀,说一句:“老云头,好样的,以后咱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了!” 但是话一张口,却变成了:“云掌门为楚宁道业操持殚精竭虑,楚凝铭感五内,决不相负。” 同时心中下定决心。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搞出“备选一人、录取一人”的新闻来。 吃相不好看。 我楚宁,也是要面子的人。 第十八章 寻蹊径 十余日过去。 铸剑门,碧螺峰。 此峰远远望去,峭壁亘天,危峰乱叠,如削如攒,果然险峻异常;但是巧妙转换视角,却能发现,在乱峰森罗、绝壁峭岫之间,有一方平坦而宽阔的凹地,恰似柳暗花明。 此地殿宇矗立,门户洞开,虽然少欠庄严,但是人来人去,别有一种仙凡之间的生机盎然。 牌匾之上,三个骨力丰沛的大字:“天弈堂。” 内殿处,一眼望去,青石罗布。 所有的石头顶部均被削平,铸造成棋盘形状。 粗粗一数,对弈的人数,怕不是有数百对之多。 但此时此刻,其余所有的棋局皆是冷冷清清,唯有东南角上,人头攒动,气氛热烈。 数十人,观战一局棋。 执白棋者,是一位身着简朴青衫、面容略显苍白的青年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 执黑棋者,楚宁。 此时棋盘已到了终局,剩下的小官子并不复杂,双方落子如飞。 二十余息后,棋局完全定型。 身着青衫的这位青年人,微一摇头,慨然道:“佩服,佩服。楚师弟天生睿智,棋力精湛,我辈所不及也。” 似乎意犹未尽,青年又一拱手,道:“恭喜了。” 彩声四起。 胜了这一局,楚宁已是练气境中棋道排位战五十七连胜,刷新了铸剑门有载籍以来的连胜纪录。 楚宁面色平淡,随意摆了摆手,道:“楚某这盘棋下得糟糕。中局以后,软着连发,错过太多机会。卢师兄发挥极为出色,最终只是小负楚某六目而已,可喜可贺。” 观战的诸人,原本意兴昂扬,亲眼见证历史,心中快意。 但此时听了楚宁的一番话,面色却精彩起来,似乎平静的湖面上,投进一块小石头。 楚宁环视众人,不由脸色一僵。 如果要做阅读理解,将大家的神态翻译一下,其含义大约就是: “还是太年轻,城府太浅,太得瑟了。” 又或者是: “我就静静的看你装逼。” 回头一想,刚才自己这句话,真是满满的凡尔赛味道。 楚宁心中叫屈—— 天地良心,自己句句实话! 这要从孔陆大道尊传下的三十六种实行大道说起。 三十六种实行大道,能够将琴棋书画、丹符阵器、食色嗜欲,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和修行大道连结在一起,其中自有深湛妙理。 《入道书》中介绍,此法是在无意之间,将“眼、耳、鼻、舌、身、意”之外的第七、第八、第九识凝练合一,在神魂深处炼成一门“真常心识”,又称为“返观镜”,打通心意内外。 若修道之人在其余诸道中有所“证得”,这种大欢喜、大自在,自然会通过“真常心识”刺激双脉十轮。 使得其活泼灵动,感应天地中的“太质之气”也异常敏锐,效果远远胜过引导服气,枯心静坐,几乎相当于先天灵脉的效果。 每一种实行大道中的“证得”之法,又分为一正一反两种。 在“棋”一道中,这两条路线分别是: 求道派: 以弈出棋局中的最佳一手为终极目标,即所谓的“神之一手”。 求艺派: 以弈出棋局中最能体现个人风格、最具艺术性的一手为终极目标——当然棋理上也能够成立——号称“我之一手”。 换言之,若是心中没有“证得”,即便打遍天下无敌手,所得也相对有限。 如若不然,只需要寻找一些弱鸡,反复刷战绩,便能提升修为,这显然是荒谬的。 楚宁的问题,就在这里—— 他赢棋的方法太过功利。 楚宁获胜的路线是: 利用自己在布局中领先时代的理解力,将对手的落后理念、落后定式一一击溃,在布局阶段就取得巨大的优势。 然后中后盘赢棋不闹事,快速定型简化局面,缩小棋盘,不给对手“搅局”的机会。 一种保守主义棋风。 只可惜,这里是“棋道”的舞台,并不是胜负师的舞台。 好在与楚宁对弈或观战之人,是看不出来的。 在他们眼中,楚宁中后盘定型的手法、转换的思路,异常巧妙。颇有后发制人、以静制动的神韵。 楚宁正独自出神。 身畔忽有一人道:“楚师弟,你十余日来,连胜五十七场,积累匪浅吧?练气一重,只怕已有四分之一……不,三分之一的功果?” 语毕,两颗灵动眸子,上下转动,似乎要捕捉楚宁的神态变化。 此言一出,身畔之人都个个竖起耳朵,凑到近前,十分关切楚宁的态度。 楚宁心中一动。 来了! 十余日前,自云掌门处一会,离别之际,云清流提到了一件事。 眼前楚宁,既是一洲洲牧看中的人物,又被授予“天隐”的考评。 不知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的修行进境。 铸剑门自古及今,自练气一重境修炼到练气九重境圆满,获得竞争道首、参与许道大会遴选的资格,最快记录是二十八年。 其中自练气一重境到练气二重境,突破的最快速度,是四十五天—— 不难理解,修道之路,循序渐进,愈来愈难,所需的积累也愈来愈厚。所以每一关的时限,自然不是二十八年除以九这么简单。 两个纪录,由同一个人创造。 在所有人心中,楚宁似乎是一个破纪录的得力人选。 云清流提了一句,若是力所能及,打破宗门纪录,对楚宁而言,有不小的好处。 但是转口又道,也不要有太大的负担。 楚宁自家事自己知—— 对弈十余日,豪取五十七连胜,其实只是令自己练气一重到练气二重的道路,走完了十七分之一。 之所以有这十七分之一,还是因为见到了许多棋道中与前世不同的“新手新型”,给楚宁触动启发,推敲其合理性,构成了“证得”的收获。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新鲜感带来的收获会原来越少。 楚宁敢断言,再来十七个五十七连胜,是决计不能突破至练气二重的。 他神色淡漠,独自思索,旁人就这般静静等候,一直不敢出声。 约莫过了半刻钟,楚宁恍然间回过神来,面含歉意的一笑,道:“相差甚远。” 丢下这句话,楚宁从石座上起身,收拾了行装,施施然离开了天弈堂。 思索良久。 自然当然要继续努力,尝试棋道之外的修行路数。 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作为“天隐”判词者,获得随意尝试其余法门的特权,是理所应当的。 但最暴力的法子,便是在逍遥会上,继续借助人元境大能之力,为自己榨取好处。 再过七日,就是四月月半。 楚宁将此事仔细思索一遍,推演行事逻辑的合理性。 如果每一回月半逍遥会,自己与众多人元境大能见面后,都在忙着给将来的徒弟楚宁寻摸好处,收了个徒弟胜似找了个祖宗,这当然不妥。 但只是一两回,两三回,料想无碍。 楚宁也在心中提醒自己:这一次机会动用之后,下一次至少也得是三年五载之后,频率决不能过繁。 这仅余的“机会”,必须利益最大化…… 接下来的七日,楚宁每日依旧往碧螺峰天弈堂去。 只是对局的频率,骤然减少。 每日只上午一盘,下午一盘。 七日之后,连胜纪录波澜不惊的延续到七十一连胜。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为楚宁的“天才”之名稍稍正名了。 四月十五日,夜半。 楚宁来到卧室。 正式晋入练气境后,自己耳聪目明。尚未打开门户,轻微的鼾声已钻入耳中。 近前一看,楚雨早已酣睡。 嘴角边缘,一点亮晶晶溢成圆滚滚的一团,下一刻就要决堤。 楚宁暗暗一笑。 楚雨聪明可爱又懂事,万般都好,可惜是个口水娃。当即自袖中取了一张软巾,轻轻地垫在楚雨的嘴角边缘。 又自我安慰,问题不大。 总比尿床好不是? 垫好之后,楚宁悄然离身,来到静室。 将“定真铁壁”用机关锁好。 盘膝坐定,意守逍遥令。 月影西移,子时已到。 楚宁再度身化幻影青虹,往极天而去! 第十九章 胜自知 太阁之上。 相继到来的人元境大能,各自汇聚交谈。但是有更多的人,左顾右盼。 很显然,他们是在寻找楚宁的踪影。 上个月的逍遥会,打破了尘封数千年的寂静。破局的那位,手中掌握《至尊行述》七八页之多,极有可能有许多条偈语的线索。 《道经》破解,极有可能迎来一个大跨越。 楚宁却独自静坐在一方偏僻小亭里,皱眉思索。 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上一回逍遥会,楚宁为了破局,动用了一个迫不得已之策:故作慷慨,遍示道经。 因为: 只和某一人做交易,令其助凡间的“楚宁”一臂之力,不妥。 逍遥会之所以能够敞开心扉论道交易,正是因为此会将所有人的身份抹去了。 如果只告知一人经文,还要让他去帮助某人,等若逼他拿了好处后暴露身份,将他推上焦点。 唯有所有人雨露均沾,分享道经;然后看谁就近方便,助自己一臂之力。这样的话,是谁出面,都无所谓。 楚宁没有那么高尚。 如果可能,破解《道经》所得,他当然只想吃独食。 发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改口,真是千难万难…… 思索一阵,楚宁心中一凛。 吃独食的事情不急在一时;必须先将这件迫在眉睫的事解决了。 楚宁起身,身影自玉璧前一晃。 对镜一照,楚宁笑了。 上一回自己面具上的图案,三种颜色拧成一个漩涡,酷似宇智波带土;而今日面具的形貌却是三条横纹,仿佛老虎的额头。 每一次逍遥会,每一人的面具形象都不是固定的,而是随机变化。 楚宁来到长壁最左侧,《声律》部。 目光扫视,用心记忆,旋律在心中响起: 罗文甄妮二首;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愁怨,相伴到天边……” “论武功,俗世中不知边个高……或者,绝招同途异路……” 孟庭苇二首;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有朵雨做的云……” “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 屠洪刚三首; “你在哪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 “我站在,猎猎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周华健三首;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 …… 任贤齐四首; 王菲三首; 邓丽君三首; …… 单曲十九首,分别是—— 凤飞飞《追梦人》; 叶丽仪《上海滩》; 陈淑桦《笑红尘》; …… 一曲一曲仔细看过去,楚宁面具之下的神色,逐渐狰狞。 楚宁中文系出身,素质很高。 懂文明,讲礼貌。 最近五年唯一一句脏话,就是初见“太阁”时的那一声“操”。 可是现在,楚宁心神激荡,灵魂中迎来了五年来第二次怒吼: “操!” 楚宁有些强迫症。以前歌单两百多首歌曲,他总想一分为二。最喜欢的一百首为一部;稍次一些的一百首多为另一部。 只是,有些歌曲没争议;但是有些歌曲,就连楚宁自己,在a、b两个歌单中也是踌躇不定,常常颠来倒去的挪动,心猿意马。 上一回,楚宁没有仔细看。 今日认真归纳,逐一在心中吟唱…… 这分明……就是优中选优,最正确的a组一百首! 击中灵魂最深处。 孔陆大道尊! 孔陆大蛔虫? 楚宁本拟用心强记下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他相信默唱一遍之后,再也不会忘却。 强行收拾心情,楚宁赶紧完成下一步: 来到“偈语”一门旁边,将除却两大游戏台词的其余二十九句诗词名句,全部挑拣出来,背诵一遍。 确认滚瓜烂熟后,楚宁长出了一口气。 收工。 所谓的“大事”,就是将这些太阁上的偈语、声律牢牢背下。 起初只是在楚雨身边会这样,但是现在,这种“破限”的冲动愈来愈强了。 曾经的句子,曾经的诗; 曾经的故事,曾经的歌。 时不时就想脱口而出。 是享受这种别人听不懂“密码”的优越感? 还是来世今生遥相望的沧桑感? 既然戒不掉,那就不必勉强。 但数日之前,楚宁忽然想起一件很可怕的事: 必须搞清楚,哪些名句,哪些歌曲,是“太阁”之上“四百谜”的题目。 作为下界“楚宁”的身份,必须牢牢封印,嘴上安一把铁门栓。 万一漏了风,被神通广大的当世大能捕捉到,后果不堪设想。 太阁之上,他这冒牌大能可是明明白白说过: 二百年内,不与弟子“楚宁”相见。 就算见了,任哪一位大能破解了太阁上的核心机密,也不可能告诉一个刚入道的弟子。 到时为了圆谎,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事做完,楚宁心神一松。 放眼一望,自己上一回填写完成的偈语: “父亲在上,魂佑江东;公瑾在旁,智定天下。” 已经变成深邃的灰色。 楚宁深吸一口气,捉起壁上金笔。 他这自信的态度,以及往上回破解的“偈语”上瞥了一眼的细微动作,立刻被周遭的诸位大能捕捉到。 大家都智慧非凡,自然能够猜出这就是上一回破解谜题之人。 响声四起: “原来道友早就到了,却教我辈一番苦等!” “道友在此思索良久,想来已经是成竹在胸。” …… 楚宁对着左右一点头,道:“有劳诸位久候。” 不再迟疑,提起金笔,在“死亡如风”之后,补上四个字: “常伴吾身。” 正如一月之前,玉璧明光灿烂! 金珠自字迹之后漾起,浮至楚宁身前。 楚宁惬意一笑。 因为知道这道术不是练气境能够修持的,楚宁也就不急着观看。 声声道贺,如约响起。 又有人适时发问:“此偈有何故事,不知道友可愿分享一二?” 楚宁笑道:“自然可以。” “孔陆大道尊游历荒古,来到一处十分荒僻,名为艾欧尼亚的古大陆。” “大道尊自云中穿梭,遍观草木枯荣,聚落流动,数个古国之间,动起刀兵。一日黄昏时分,自一方密林之上穿渡而过时,忽然闻见一声响喝,浑厚激荡,穿越密林直出天际——‘哈撒给’!” 身畔一位大能忍不住问道:“此言何意?” 楚宁道:“此为艾欧尼亚大陆的土著语言,意即‘剑心’。” 诸位大能都用心听讲,聚精会神。 有几人低声沉吟重复,似乎体会其中深意:“哈撒给……哈撒给……” 楚宁续道:“大道尊心中一奇,本拟显化幻形,悄悄见个究竟。但是忽然心有感悟,竟不闪不避,径直显露出混成法身,散出金光万道,魁伟身像,纵身进入那密林之中。” “遇见一个落魄中年,长发一束,不修边幅;手中倒持一柄长剑,剑尖处点滴鲜血,沁入泥土之中。脚上穿一双破草鞋,十个脚趾头露在外面。身旁倒了两具尸体,人头滚落于丈许之外。” “此人见大道尊降落,不闪不避,一双清澈双眸,与大道尊灼灼对视。” “只要是世俗之人,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刚胆枭雄,巾帼女杰;又或者才子佳人,医卜杂流,见到大道尊法身降世,哪个不是五体投地,跪伏敬拜。此人见神迹而无动于衷,却令大道尊生出三分兴趣。” “问其姓名,姓亚,单名一个索字,江湖人送外号‘疾风剑豪’。” “大道尊笑问亚索:既然望见神灵下凡,为何不惧,不敬,不拜?” “亚索却冷冷一笑,慨然答道——” “魂似飘萍,心如孤灯;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吾已一无所得,一无所求,一无所有,自然也就一无所惧。” “悠悠苍天,何能遮住我眼?茫茫大地,何能埋没我身?芸芸众生,何能明我心意?任你九天,倘要与我为敌,请先接下我这招‘狂风绝息斩’,再言其他!” “原来,亚索原本是一位绝代剑客,逍遥不羁;坦坦荡荡,无所畏惧。直到他族中的长老,被他的曾经的学生兼爱人——一个名为瑞雯的女人杀死。亚索承担了所有的罪名,然后自我放逐于荒原之中。” 楚宁说毕,一众大能,尽皆沉寂。 良久,才有一人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吾等修道之人,也不过是为了炼形铸神,问道长生。” “能够说出‘死亡如风,常伴吾身’四个字,可见此人已然到了心无挂碍的境地。也难怪大道尊将此言作为偈语。” 其余一众大能,纷纷赞同。 然后,众人的目光尽数集中在楚宁身上。 其中用意,心照不宣。 至少在这个月,楚宁没有打算变卦。 不过,分享之前,还是先将所得内容过目一遍。 楚宁心神,在金珠之中一转。 然后—— 他的心脏,猛烈的跳动。 心中震惊,不亚于一月前第一眼见到“偈语”之时—— 当头第一句话,直接几乎就让楚宁跳起来三尺高。 开幕雷击: “我愚蠢的弟弟啊。” 第二十章 道尊书 “我愚蠢的弟弟啊……” 这不是什么道文真言,而是—— 一封信。 一封孔陆大道尊,写给楚宁的信。 楚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逐字逐句,认真阅读。 可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宛如晴天霹雳: “蠢弟弟,你从蓝星来到青冥大世界,应当是一个月到两个月之间吧?习惯了这里的古风礼仪,之乎者也,现在看到这熟悉的文字,心中有没有产生一丝温暖呢?考虑到你新来未久,我还是用白话文和你交谈吧。” “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其实我可以动用《浑元真如因果观照法》推演一番;但是为了保留一丝悬念和神秘感,还是算了吧。大概你的名字,不会像我的名字这么随便。” “希望你在青冥大世界,能够修炼顺利,生活幸福。我把所有霉运都占尽之后,你应该运气不错。” “孔某的生活实在是太糟糕了……寂寞,孤独的灵魂,灵魂穿越的秘密,无人倾诉。” “一个糟糕的师父……其实师父人还不错;只是我搞不明白,他已经修炼到了法周万界、执掌穹霄太古的无上境界,为什么还是总喜欢在后背上背两把破剑?配上这两把剑,逼格一下子从王重阳跌成了丘处机,无名跌成了破军……” “一个糟糕的师娘……她的推演大道,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前无古人的层次,一切人心缘起,事物变化,皆逃不出她的计算。可是她却总是笑语嫣然,从容亲切,试图伪装成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傻白甜,实在是太膈应人了,十分的招人反胃啊……” “一个最糟糕的大师姐……这个是真的十足糟糕。她应该比师父师娘也小不了几岁,寿数在十二万载之上。只是不知为什么,智力和情商像是和十二岁的人差不多。更过分的是,每次一见面,她就想用演神合道归心剑来砍我,试图令我对她产生好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我早就有了钦慕的人。当我刚刚从蛋中被孵化出来后一个月,被清妙玄尊抱在怀中。” “她一身素白麻衣,明明才智绝伦,却机变深藏。展现在外的,唯有宽容,宁静,和博大……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她就是我的白月光……” “可惜,他和师父师兄妹相称,阻力实在不小啊。” “至于我的父母,一个是略微良性版的大师姐;一个是个无趣的学究,心思只在道术之中。但是我猜因为他是倒插门的缘故,所以才想低调些……” “二师兄,像是个二愣子,不提也罢。” “在这样的苦日子里煎熬了三万年之后,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才飘零放逐,来到了这青冥大世界,做出一点微小的贡献。”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漫漫数万载载,无人倾诉。今天留下这封信,忍不住将这些秘密告诉你这傻弟弟……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守秘密啊,尤其不能破坏我的良好形象……” “让我猜猜看,第一次动用逍遥令后,你是不是心中腹诽,来到这个世界,所得到的金手指实在弱鸡,不如‘系统’之类的东西好用?如果你有这种想法,也就太小看我孔陆,小看我对于蠢弟弟你的关爱了。” “毫无疑问,你将会获得一个强大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外挂两个字……一个强大的‘帮手’。” “修行速度的问题,想必是你当前阶段最为关注的吧?这个问题今天替你解决。在这封信的末尾,会留下一个丹方。丹药所用的材料很庞杂,但是并不罕见;都是修道宗门中容易凑齐的东西。炼成此丹之后,你就进化成一个成功的吃货了。” “本来这封信,在你第一次登上太阁时,就会显现出来;但是我考虑了一下,为了不让你因为过于震惊而露出马脚,所以调整到了第二次才出现。” “以后来到这里,你都会不定期的获得一些小惊喜。做好准备了吗?” “哥哥我是不是很贴心?” “另外,太阁之上的四百谜,一人破解,别人一定眼红。说不定你第一回破解了机密,得到一卷道经,看着其中内容暂时用不上,就决定和别人分享,交换好处了吧?” “兴许此时此刻,你周围围绕了百余个人,个个都是翘首以盼?哈哈。” 楚宁抬头一望,和十余个人四目一对,身躯陡然一寒。 被言中了! “不用担心。你尽管与他们分享。这篇机密只有你一人能够看到,他们传法而去的,将会是一部道术经典。当然,这部经典你也能够得到。” “蠢弟弟,助你好运,将青冥大世界中另一半未完成的功业,做完!” “么么哒!爱你的好兄长——孔陆。” 如果是一个青冥大世界本土修士,看到这封信,只怕要道心破碎,爆体而亡。 只是,楚宁虽然震惊,却还坚持得住! 不过,他五代独苗单传,哪来的兄长? 嗯…… 但是,想来一位如此境界的大人物,也没有必要占自己的便宜;还要分享那样刺激的秘密。 仔细看了一眼末尾丹方的内容介绍,楚宁心中一定。 整理面容,朝着四方微微一笑,道:“诸位道友久候了。” “请吧。” 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大家都是佩戴面具,看不见面容。但是楚宁身躯微微摇晃,显然是天人交战,激动已极。 在场的一众大能怀疑,是不是今日所得的经文极为重要,所以眼前这位反悔了,不想与大家分享所得? 好在楚宁并未食言。 相继传递讯息,各自得到一篇功法不提。 神魄归位。 …… 楚宁以为自己已经承受住了这爆炸而荒诞的讯息;但是事实上,并不完全是——独自在静室之中枯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楚宁才打开门窗。 心中有一个疙瘩萦绕不去。 半吊子才装腔作势,故作高深;大人物返璞归真,童心自足,言行举止体现出天真烂漫的一面,楚宁能够理解。 澹台洵与自己见面时的神识传音,同样有些逗比。 但是…… 第一回与自己交流,就如此敞开心扉,毫不避忌,就连自己还没断奶时想泡自己师姑的事情都毫无保留的与自己分享。 这似乎……多少有点nt? 是大道尊真的才智深远,非常人所能及? 还是……自己真的和孔陆的关系,非比寻常? 一生出此念,楚宁立刻感受到头脑微微刺痛,然后这个念头,就有意无意的淡化了。 本次逍遥会前,楚宁本来是筹谋了一个故事,利用诸位大能,为自己谋取一点好处。 但是经历了这一场惊天变故,得了孔陆那家伙所赠的丹方之后,便再无必要了。 此时此刻,孔陆在楚宁心中人设完全崩塌。想到此人时,楚宁已经很自觉的把后面“大道尊”三个字换掉了——从“孔陆大道尊”,降级成了“孔陆那家伙”。 丹方…… 楚宁心神沉浸于逍遥令,仔细琢磨。 没想到,他给自己准备的积累功行的路径,竟然是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作为“六本”之首的“食”之一道。 简单的说,就是通过“吃”来积累功行。 就像棋道分为求道、求艺;追求神之一手、我之一手的区别。 “食”之一道,也分为两条道路。 一种名为“吞噬道”。 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吞食愈多,功行积攒愈多,上不封顶。不过,所食的是“灵食”范畴内的食物。寻常五谷,全然无用。 此法看似不错,扎实稳定,可惜效率极低。一个中等资质者,每天要吃大约二十来斤灵食,持续百年左右,方能完成练气一重到练气九重的积累。 每天吃如此多的食物,已经不是美差,而是一种酷刑,非得有大毅力之辈,方能坚持。 另一种名为“知味道”。 入口必是美食;并且寻常食物入不得眼,非得品尝从未吃过的精致美食,品尝其中精妙细微的五味变化。 通过味觉的玄妙和满足,感通刺激“真常心识”,从而实现功行的飞速增长。 一盘顶尖珍馐,抵得上“吞噬道”吃上数日乃至月余的收获。 尝遍美食是一种享受,效率又奇高。 看上去这“知味道”比之“吞噬道”,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但是“知味道”也有一种巨大的局限。 那就是,每品尝一种仙膳美食,对修道人的味觉都是一种伤害,学名叫做“味怠封印”。非得事后蕴养良久,方能恢复。 如果不加节制,就算一次性吃上千万种美食,在你的味觉处于封印的状态下,效用也微乎其微。 所以,奉行知味道者,每吃上一道美食,就要歇上许久。 像经营古玩店,走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路子。 而孔陆所赠的“回味丹”,正是为了消解“味怠封印”而创。 服用之后,己身在一定时间内化作“先天知味”之体,无论品尝多少美食,味觉不衰,来者不拒。 修道进境之速,可以轻易达到常人百倍! 第二十一章 回味丹 铸剑门内,忽有一个惊人的消息,流散四方。 本门最近炙手可热、深孚一宗重望之人—— 被一洲洲牧澹台真人千里迢迢赶来收为内弟子、明鉴签得了“天隐”考评的楚宁,做出了惊人之举。 他寻到了宗门内库四府,相继取走了上乘丹炉一座,丹道中最常见的药材三千种,每种三斤;上乘器炉一座,器道中最常见的炼材三千种,每种三斤;符箓底材三千张;阵盘十二只;阵旗二十四具;《通灵图录大全说》一部,五千四百卷;《脉法汇宗》一部,两千零四十八卷。 据说是要一气精研六御——丹;符;阵;器;灵;脉;寻找自己最契合的修行大道。 流言传出,一宗皆惊,人人羡艳。 寻常弟子,一入宗门之时,所契合何等大道,门中执事就为你选定了;哪里有置喙的余地? 等自己逐渐琢磨出修行三味,尝试兼修其余诸道,至少也是入门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就算是资质卓异者,也不过是替你把关之人,从执事升格为一宗长老、妙谛境高手而已。 因楚宁的明鉴签是为超品判词:天隐。云清流掌门传谕,除了清谈、棋道等已展现的卓越天赋之外,为了令楚宁隐藏的天赋能够充分发挥,所以楚宁的修持之道可以自由选择,甚至将三十六种实行大道逐一尝试。 但是又过了数日,另外一个故事,却流传更广,惟妙惟肖,仿佛有人亲眼所见—— 传言楚宁在天弈堂连续对弈十余日,豪取五十七连胜。有人问到:“楚师弟连胜五十七场,积累匪浅吧?练气一重,只怕已有三成功果?” 楚宁听此一问,却皱眉凝思许久,不答。摇了摇头,落落寡欢的离去了。 然后楚宁每日的对弈之数,便减少至二局。 七日之后,中止了天弈堂的弈道交流。 从中不难推断出:这位楚宁,一开始心气极高。肯定是憋足了劲头,想要打破铸剑门有史以来晋升练气二重最快的纪录——四十五天。 这也是门内一众弟子长老,一直期待的。 但是冲刺了十余日后,发现效率似乎终究略差一些。 为了顾及颜面,这才中途放弃,却以兼修涉猎“六御”为借口。 既然是广泛尝试了,那未能打破记录,似乎也就情有可原了。 一个意气矜持、却又少年心性十足的少年,跃然纸上。 三日之后。 府邸之中,丹室。 楚宁将外门禁制彻底关闭,望着眼前的盛大阵仗,自信一笑。 两条四丈长短、两尺多宽的石台上,放置着八百多个大小玉碟,盛满形貌各异的药材。 一只二尺八寸高的铜炉,立在两条石台正中。 除此之外,还有沙漏一只,量具四只,瓶瓶罐罐二三十个。 冰鉴一只,圆木筒十二个。 身后楚雨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将一件旧袍横扎在腰间,好似一个小围裙,一副“期待已久”的神色。 电视剧里常常看见这样的情节:有神医开具药方,为了不使药方泄露,便将药铺内所有的药物都要三两,一齐打包回来。 但是对于楚宁而言,单如此做,还不够。 因为他不仅不能让别人知道药方;甚至不能让人猜到自己尝味不散的本领,是从丹药中后天获取的! 不得已,只有大费周章。 如今,万事俱备。 炼丹一道,若在上古之时,没有三年火功、三年炉功、三年眼功,三年舌功,共计一十二年苦功,休想出师,炼制出一副最简易的“通气丸”。 而如今的炼丹之道,高明处固然远远超过上古;但是基础法门的丹药,却是大大降低了门槛。 无它,只因为孔陆大道尊所传丹道法门,做了大量的“量化”工作。 上古的炼丹之法,尤其是以自身丹火熬炼者,火力究竟到什么程度,维持几时,根本语焉不详,莫衷一是。尤其是修道人之间实力强弱不同,对于丹火之火候理解,分歧更大。 如今则不然。 且看面前这只二尺八寸高的“五方正气炉”。 不需修道人以丹火苦苦熬炼,而是使用“五行晶”为燃料,火力稳定异常。 再看这炉身,其正面两个蛇形机括,分别指着五个红色圆点;圆点从小到大,十分显眼。 左侧机括,调节五行晶燃烧的效率,相当于大的火力档位。 右侧机括,调节的是通风效果,相当于小的火力档位。 通过两只机括,将火力明确为二十五个档位。 楚宁转过头来,看了小丫头一眼。 楚雨连忙把小胸脯一挺,双目明亮,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炼制丹药,至少需要两人完成。 一人适时、准确的将适量材料取好,投入炉中;另外一人及时调节火力。如果一人包揽,必然手忙脚乱。 眼前楚宁能够倚靠的,也就唯有楚雨这个小壮丁了。 楚宁忽然毫无征兆的喝道:“十八!” 楚雨动作快极,小手一伸,将左侧机括转动到四号位,右侧机括转动到三号位。 几乎到了条件反射的程度,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狗。 楚宁微讶,又高声道:“九!” 楚雨立刻动作,将左侧机括拨转到二号位,右侧机括拨到四号位。 这一下楚宁是真有些惊奇了。 毫无疑问,楚雨现在连药材的名字还未能认全,小胳膊小腿,显然不能让她负责投放药物;只能是将调节火力的活交给他。 二十五以内的加法和乘法,对于七岁孩童来说并不难。 但是反应必须要快;每一档火力调节,要精确到一呼吸之内。 但是昨日发现,小丫头在人情练达上通灵剔透,冰雪聪明;但是算术却实在不咋地,有点笨笨的样子。 这也是炼丹大业唯一的短板。楚宁本打算再特训一日。 岂料一天过去,竟令人刮目相看。 楚雨小嘴一嘟,有些得意,又有些忿忿:“人家昨天晚上苦练了一个时辰呢,在心里早就背熟了。” “我知道炼这个丹药对哥哥来说很重要。我只会是哥哥的帮手,不会拖哥哥的后退。” 楚宁哈哈一笑,捏了捏楚雨的脸蛋。 楚雨细眉一蹙,伸手一捂,显然十分抗拒。 楚宁莞尔,伸出右手手掌。 楚雨眼前一亮,伸出小手掌。 “啪”的一声,大小两只手掌,轻轻一击。 在哥哥最近言行展现出来的新花样中,楚雨最喜欢的就是表示“鼓励”含义的击掌了。 楚宁深吸一口气,口中道:“开始。” 反手一摸,拨动炉底,打开炉门,内气一引,将丹炉中的五行晶点燃。 “十四!” 楚雨闻声拨动,迅捷无论的调整好火力。 同一时间,楚宁大袖一卷,已一同卷起六只瓷碟,将原料倒入炉中。 一切操作程序,有条不紊。 “青棠四叶草六两三钱,九幽丧心草三两五钱,丹阳莲二两五钱,销骨柳精一两三钱,五老三仙根五钱,三色厄难花四钱,十四档火力炼制一百息,转七档火力炼制五十息,取出风干后碾碎备用……” “巫祝藤萝八钱,鬼脸花一两二钱,十八档火力炼制一刻钟后,加千叶果二两,碧松针叶一两,转十二档火力炼制一百二十息,取出后捣碎成粉末状备用……” “三仙回甘砂二两,武卒铜木二两,立地甘罗果一两三钱,裂血浆五钱,二十五档火力炼制二百息,转三档小火炼制三刻钟,取出之后立刻密封,藏于冰窖之中备用……” 不得不说,孔陆那家伙的丹方行文风格,和美食作家王刚的菜谱十分神似。 …… 最繁琐、必须两人完成的第一步程序,前后需要三十个多个时辰。 八百九十八种原材,逐渐炼化成二百一十六种复材。 足足两天半后,看着上下眼皮打架的楚雨,楚宁微笑道:“辛苦了。接下来的事,兄长一人便能完成,你且好好休息。” 这几日,除非几种大材的熬炼,费时半个时辰以上,楚雨才得空休息了一阵。除此之外,竟未合眼。 若非觉醒了肋骨,精力远非寻常孩童可比,此时早已支撑不住。 楚雨“哦”的一声,却未离开,只是双膝一软,小屁股往地上重重一跺,后背靠在墙壁上。 楚宁大袖一卷,将楚雨抱起,来到卧室。 短短百余步,走到尽头时,小丫头竟已沉沉睡去了。 替她盖好被子,又取出一张手帕牢牢封好嘴角的决堤口,楚宁这返回丹室。 将所有复材纳入炉中,六档文火熬炼。 日月如梭。 转眼间又是十余日过去。 这一日,拂晓。 丹炉一开,一阵粹白烟气陡然窜出一丈多高。 十余粒龙眼大小,殷红诱人的丹丸,当空一扬,然后聚入一只瓷瓶之中。 楚宁欣慰的一笑,神色中尽是满足与快意。 尽管是标准化的时代,但是如此复杂的丹药,一次成功毫无瑕疵,也算是难能可贵的成就了。 第二十二章 百衲衣 闭关数日后,楚宁自感所服药力完全炼化,这才动身。 取出飞遁载具,向白鹤峰飘摇而去。 楚宁初时心中想象的宗门,主体机构,大约是戒律堂、藏经阁这样的清贵所在;下层根基,是各级弟子的修持洞府。 但是真正身入仙门,才知所见大谬! 一家宗门,真正的核心机构,合称“三十六会所”——即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众弟子修持之地。 呃……尽管乍一听来,“会所”二字,会令人浮想联翩。 这大概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修行上进之法既然划分为三十六种实行大道,那么仙门中的组织结构,自然也就随之变化。 前段时间浸淫棋道,同道汇聚、切磋技艺的地点——天弈堂,同样是“三十六会所”之一。 今日去处,正是“六本”之首、食之一道的修持地: 五味堂。 飞遁约莫一刻钟,白鹤峰北,五味堂已在目前。 眼前建筑的风格,其实和楚宁的府邸有些相似:分为左右两半,气象迥然不同。 左半边乃是古朴的灰石大殿,看上去占地规模要较右侧的连片竹楼大了三四倍;但是其形容风貌,门户装饰,都略显粗糙,远不及右边看似纤弱的竹楼。 左部灰石大殿,是“吞噬道”所据之地,前门立下一碑,以肥厚近颜体的风格书殿名“饕餮”。 右半边竹楼,是“知味道”的修持地,外围未有碑铭,只是正门上悬一块牌匾,以纤细笔触书“淡中知味”四个字。 楚宁施施然进入竹楼之中。 其中营设,颇为巧妙。 每一个人都是单人独坐,并且以四道蟠龙柱、四面半开门的屏风半掩,看似是“雅间”,其实却暗藏了阵法的根基。只要座中之人愿意,便可将禁制开启,封闭内外,构成一处独立的空间。 毕竟,这里终究不是饭馆,而是借“知味”一道修行之地。 “雅间”之内,并无桌椅。 一方蒲团;一只半人多高、至少四五百斤的青铜鼎。 所谓“钟鸣鼎食”的气象,于此复现。 鼎畔有一紫木长案,放置着碗碟一摞,还有佐料的小蝶十余个。 至于食具:筷,刀,叉,匙无不具备,倒是有些中西合璧的味道。 各个雅间之中,开启禁制、处于封闭状态的极少,大多数都是敞开门户,以便及时望见外围动静。 此时,不少人看见楚宁到来,都是心中称奇。 一个多月来,楚宁的画影图形,早已传遍铸剑门,无人不识。 不过,倒是未有人上前打招呼。 一来,第一层楼的修行者,都是练气境修为。就是遇见铸剑门掌门云清流,楚宁也隐然有平辈论交的意思;低阶修士遇上,终究有些心怯。 尽管他们的修为多半较楚宁略高。 第二个原因。楚宁兼取通灵、合器二道,嚣张霸道的“恶名”已经传了出去。 不止今日。一个多月前,楚宁第一次进“天弈堂”寻人对弈,同样也是这样冷冷清清的模样。 举目一打量,楼上一人眼尖,三步并两步快步上前,面上笑容溢出,口中高声道:“楚师弟,快请。” 此人身着一套在修道人中甚是罕见的绛色纱袍,典雅逸丽;但是头顶却只是粗浅的扎着一块方巾。面容瘦削,只是右侧面颊上有一个淡淡的疤痕。 极为热切的自报家门,乃是五味堂三位职守管事之一,叶明时。 叶明时呵呵一笑,道:“楚师弟请往二楼去。” 楚宁微一点头,道:“好。” 二楼之上,陈设规模立刻现出差别。那半似阵法、半似雅间的蟠龙柱,已不是四道,而是一十六道。所容纳的空间,也宽敞了太多。 这里是为贯通境的修道者准备。 楚宁问起五味阁中的情形,以及“食”之一道修行的许多门径,叶明时都是对答如流,举止恭谨,俨然以下属自居。 随意一张望,为楚宁寻到了一处最宽阔的雅间,旋即命人呈上两壶清酒。 叶明时的态度,楚宁当然很满意。 只是心中略微奇怪的是,叶明时面上笑容之中,怎么有一种“你放心,我懂”的意思,有些暧昧…… 甚至有点猥琐? 楚宁哪知道,叶明时眼中的自己,以舌辨、器道、风姿三者名传本宗,怎么看和“知味”一道扯不上关系。 修道人晋入练气境后,若非“食”之一道的修行者,已经不必进食,时常服用辟谷丹,便可维持腹中不饥。 不止如此,练气之前的九年锻骨,也是一重过渡,暗藏了逐渐断食、适应的过程。 而楚宁却是通过破尘丹,省去九年苦功,一步成就练气境。 所以叶明时想当然的认为,楚宁是忍受不住辟谷丹的寡味,假公济私来谋取口腹之欲来了。 楚宁无心多想,只笑问道:“初试此道,当品鉴哪一道仙膳为先?” 真一境以下,大世界四十二部洲,通行《仙味谱》,共有“仙元上膳”八万种之多。 叶明时听此一问,立刻精神一振,高声道:“初试‘食’之一道,自然非号称‘仙膳入门第一’的‘百衲衣’莫属!叶某极力推荐这一味膳食,楚师弟尝过之后,定然赞不绝口!” 楚宁见他言之凿凿,便从善如流,笑道:“好。那就依你推荐,取一味‘百衲衣’来。” 叶明时立刻安排。 一刻钟后,叶明时引着两个力士,扛着一只铜鼎,放置在雅间之中。 安置妥当,叶明时便微笑着退下。 他虽然自以为“我懂的”,但是名义上来说,楚宁到底是来修行,而不是吃席;断没有旁人在一旁搅扰的道理。 楚宁轻轻揭开鼎盖一望,不由暗骂一声。 巨鼎底部以四色炭火炙烤,其上悬着一只精美的瓷盅,只尺许大小。 鼎身内壁,竖立着一张巴掌大小的铜牌,字迹满满,相当于这一味仙膳的介绍说明。 瓷盅内清汤滚溢,又浮着一只瓷碟。 瓷碟之中,浮动着薄薄的一片,约莫三寸方圆,较厚纸板略厚的肉食,论量不如一袋良品铺子的牛肉干。 这层层包装……可比什么天价月饼、天价茶叶过分十倍! 楚宁原本想享受一番钟鸣鼎食的快感;但是现在看来,只能勉强拿来塞牙缝。 心神一凝,功法默运。身躯中仿佛打开一个开关,令己身双脉十轮处于“开启”的灵敏状态。 楚宁拾起玉箸,夹起这片薄肉,仔细观看。 果真望不见一丝拼接的痕迹,也是暗暗称赞。 黄蓉为洪七公做了一道“玉笛谁家听落梅”,看似一块肉条,以羊羔坐臀、小猪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加兔肉拼接而成,已称难能。 眼前这一味“百衲衣”,神韵路数与“玉笛谁家听落梅”相差仿佛,而繁复远远过之。 顾名思义,之所以名为“百衲衣”,便是这一只肉片,是由纵十横十、总共一百种不同的珍稀肉类拼接而成。最终混成一种滋味,妙趣无穷无尽。 传闻中此仙膳最上乘的备选肉类,其实有四百种之多。 四百选百,所以呈现出来的“百衲衣”风貌口味,又有数之不尽的变化。 楚宁一口咬了下去! 瞳孔忽然放大。 面色立刻泛红。 石化三秒之后—— 不顾中文系出身的斯文,楚宁五年来第三次吼出了那个最阳刚有力的字: “操!” 软嫩与弹性、咀嚼一口便觉滋味新生变化的奇特鲜味,无尽层次的馨香,让楚宁若堕云雾之中,轻飘飘,若沉若浮,回味无尽,无休无止…… 世间竟有如此绝味?! 暗暗感慨: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了。 在前来“知味堂”的路上,楚宁还忽发奇想,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物质性质、物理化学原理是否与前世相同? 同时暗叫可惜,当年理科没有用心学习。 只隐约记得百度百科上随手翻到过,味精可以用面筋或大豆粕为原料,用酸水解的方法制作而成。但是具体的操作程序,就懵然不知了。 毋庸置疑,在烹调史上,味精的出现,是一次革命。 如果自己能够通过发明味精出一波风头,似乎也不错…… 没想到,自己太年轻了! 青冥大世界仙道中的仙膳滋味,竟达到了前世望尘莫及的地步。 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围棋水平,令楚宁产生了误判。 于是想当然的以为,这个世界的烹饪技艺,与中国古代相当。 “百衲衣”美妙的滋味,对口舌产生的刺激,如同电流一般,传递到灵魂的最深处。 这样的满足感,若汹涌狂潮,惊涛拍岸。 体内经络立刻就做出了反馈。 双脉十轮,每一个“旋涡”转动的速度陡然加快,极为贪婪的吞噬着天地灵气。 持续了足足一刻钟,方才止歇。 这种仿佛灵脉灌体的强横霸道,令楚宁产生了空前的满足。 体内一团气机,也愈转愈疾,并肉眼可见的丰厚了少许。 返观内视,这一顿饭吃下去,不亚于于天弈堂十余日、五十七连胜的收获。 好尽兴。 楚宁大袖一挥,兴致盎然道:“叶主事,加餐!” 第二十三章 且加餐 叶明时骤一听闻,面上泛起一丝微妙,心中暗道:“您老还真将这里当饭馆了?” 楚宁权当没看见,微笑道:“是今天只有这一味‘百衲衣’,并无别的仙膳了?” 叶明时立刻面色一正,连声道:“有,有,有。” 立刻转身吩咐下去。 他也只是心中略有些别扭,所以腹诽。旋即想起云清流给三十六会所的吩咐;再说第一次食用仙膳,其实有些微小的不同。 于是心中一丝顾虑,也随之打消。 等候了片刻,力士们抬着第二只铜鼎来到近前。 恰在此时。 楚宁心中一跳,只觉小腹一热,然后舌上传来一阵阵清凉。 在食用完那美味无比的“百衲衣”之后,楚宁的舌头、味觉,已经悄无声息的“封印”了大半,变得稍有些麻木。正常情况下,当至少等候数日,方能恢复到初时的状态。 但是腹中药力迸发,及时将这一道“封印”解锁。 第二道美食呈上。 鼎中依旧是黑心月饼的套路,大鼎装小瓮,小翁装小碟,层层套娃,当中真正的仙膳,只是浅浅的一点。 一只白嫩的小宝塔。 天芦仙笋。 如果说“百衲衣”是吃其繁复多变,味道无穷,那么天芦仙笋便是另一个极端。 此笋长到成材,足足有一丈多高,粗似小树。前后须得三百三十三年,方才能长成一株。 但可供使用者,仅有两根指节长短的一小段。 这道仙膳不用任何辅料,常用的三十六种提味原汤也是半点不使;单单凭借火候变化,在密炉之中烘烤有时,便自然呈现出人间绝味。 楚宁夹起此笋,送入口中。 甘甜酥爽,清脆嫩滑的第一感固已惊艳;但难得的是咀嚼后口感立刻转为醇厚。随着牙齿将其咬碎,当中牢牢包裹的水珠逐渐迸流而出,其味醉人,不亚于世间第一等的名酒。 楚宁体内的气机,又重新回到那活泼恣肆的状态,收摄灵气,不肯稍稍断绝。 此时叶明时立在“雅间”之外,遥遥观看。 见楚宁一口吃完之后,十分惬意,绝无要离开的意思。 他这一回学乖了,不等楚宁吩咐,即刻传命下去。 第三只食鼎呈上。 楚宁低头一看,这一回的仙膳,却似“实惠”了许多。当中内置了一小盆浓厚的肉汤。 看这小盆的尺寸,怕不是有二三斤分量。 汤色浓稠,呈现一种较麦色略重的颜色,像是一盆加了糖的咖啡。 瓷盆之下,火力正旺,炖的整盆肉汤咕嘟咕嘟冒泡,热气四溢。 鼎身的外侧边缘,却有一个很深的敞口洞穴,内置九层小碟,每一只碟中都放置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尺寸从小到大。 这道仙膳,名为“九重天”。 汤汁是以荒林独角黑牛的牛腩为主料,辅佐六荤六素十二种辅料熬成。休看这一盆醇厚肉汤分量不少,但是供人饮食时,却取小磁盅分食,仅饮九盅。 此时汤水呈滚沸状态,自然难以下口。 但是丢进一枚冰块,稍稍降温再饮,便立刻点石成金,成就绝妙的滋味。 然后,逐一添加冰块。 每丢进去一枚冰块,温度有所降低,这“九重天”便味道大变,由醇厚转为轻灵,简直鬼斧神工。 到第九枚冰块加入汤中,这一锅“九重天”,便恰好降温到即将冰冻的边缘。此时所呈现的“冰羹”滋味,也是这道仙膳味道的最巅峰! …… 一只又一只食鼎被抬了进来。 环绕楚宁,摆成一圈。 总数已达一十七只。 楚宁拥鼎而食,击箸而歌: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追随歌声,不知不觉,二楼之上,汇聚的看客,也愈来愈多。甚至有许多胆大些的练气境修士,悄悄上楼,聚集到近前观望。 通过美食成就功行,似乎是一件美事。 若要让世俗中人知晓,只遍尝美味,也是长生修持之道的一种,只怕要羡慕的直流口水。 然当中艰辛酸楚,岂足为外人道? 这些“食”之一道的修行者,时时观察,夜夜焦心,关注着自己味觉是否恢复完全。 年年如此,日日如此,长久的患得患失之下,早已失去了享受美味的快意。 这时,看到楚宁如此快意逍遥,纵歌尝佳肴,无不是心中五味杂陈,感慨无限。 尽管他们心中以为,楚宁只是前来纵享口腹之欲的;但是如此快意,岂不正是自己曾经向往、曾经渴求的仙道本色? 楚宁却并未注意到这许多。 此时,他面色微微泛着红晕。 有数种仙膳的奇妙滋味,须以美酒来佐。 饮食至此,已呈微醺之意。 他只知道自己的双脉十轮,以最兴奋、最剧烈的姿态,工作了两三个时辰。 经络中的气机,充盈已极,唯差临门一脚。 楚宁一拂袖,大声笑问道:“叶主事。尚有仙膳否?” 每日不同种类的仙膳,照例是一十八道。 这是楚宁提前做好的功课。 清点数目,应当还差最后一道。 叶明时转头一望。 不远处,一个身着断袖直缀的力士,快速上前,而叶明时身畔耳语两句。 叶明时皱眉沉吟,终于一摆手,做出决断:“呈上来!” 半柱香之后,第十八只青铜鼎呈上! 楚宁揭开鼎盖,正要一望究竟。 就在此时,楼阁之中,忽有一缕微风掠过。 楚宁只感眼前一花,发现楼阁之中,已然立着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 一身青袍,两缕短须,面容虽然清瘦,但是肌肤微现红润。 一丈之外,负手而立。 叶明时一愣之下,身躯一丝轻颤,立刻快步靠拢,恭声道:“您老今天要用些什么?” 态度之恭谨,竟不亚于于对待楚宁之时。 甚至,更多出一丝小心和敬畏。 楚宁心中微奇。 做到一宗主事的位置,就算面对掌门等妙谛境修者,也能做到“恭敬”之外,不卑不亢。难道铸剑门内,尚有位分在云清流之上的人么? 中年人略一思忖,道:“要一份明伦豆腐。” 叶明时面色一窒,立刻变成猪肝色,十分艰难的道:“明伦豆腐……今天没有了。” 中年人“嗯”(ng第二声)的一声,诧异道:“不是说好,每日一十八份仙膳,照例要为某留下一份么?” 不等叶明时回答,中年人却似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发现了楚宁。 最后一只铜鼎内,青花小瓷碟中,正是四四方方一块巴掌大小的豆腐。 雪白似乳,又有三株绿叶点缀,鲜嫩可爱。 中年人略一沉吟,道:“年轻人。将这份明伦豆腐让给我,可好?” 楚宁微微一笑,道:“尊老敬贤,理所应当;又或者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楚宁环鼎而食,前辈却只取一膳。那就更应相让了。” 叶明时擦了擦额头冷汗,松了口气。 楚宁“兼用二道”的“恶名”传遍一宗上下,他还真怕楚宁不肯相让,搞成僵局。 中年人微一点头,说声“谢了”,一抬袖,便要将食鼎卷走。 岂料楚宁话锋一转,伸手止住,道:“且慢。” 楚宁的笑容很真诚,但是语气也很坚决:“可惜,楚宁今日用了这一份明伦豆腐,对于铸剑门而言,将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恕晚辈不能相让。” 中年人身形僵住,望向楚宁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 楚宁却旁若无人。 从容拾起玉箸,将这一块脆嫩如玉的豆腐,送入口中。 四下忽然寂静,鸦雀无声。 叶明时和周遭看热闹的人,面色变得十分奇怪。 目光交接。错愕,微妙。 但是数息之后,极轻微的“叮”的一声响,打破了寂静。 楚宁身躯之中,一道鲜活的气机,一涌,一聚,一散! 这是…… 这个景象,对于阁中之人而言,并不陌生。 一众恍然。 突破了! 楼梯边缘,一个练气三重境、络腮胡子的大汉,忽然高声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声音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急促和兴奋。 一众浑然不解,有一人随意答道:“五月十号。怎么了?” 络腮胡子大汉面色泛红,望向楚宁的目光之中也露出三分激动:“打破纪录了!” 五个字,重如千钧。 所有人,如梦方醒。 楚宁服用破尘丹,成为练气一重境修道者,是三月二十七日。 这个日子,铸剑门上下所有好看热闹之人,都记载心中。 距今正好四十四天。 突破练气二重最快速度的纪录,被打破了! 楚宁却不以为意,笑道:“打包。” 叶明时神不守舍,恍恍惚惚道:“什么?” 楚宁伸手指了指铜鼎,笑道:“打包啊。” “家中还有一只小馋猫,楚宁在这里享尽滋味,可不能亏待了她。” 十八只铜鼎,有十二三只都是黑心月饼的浮夸包装,只好用来塞牙;但是尚有五六道仙膳,很实惠。 叶明时连连点头,急命力士取新鲜荷叶来,顷刻就包裹包扎好。 楚宁长笑一声。 不理会所有人五味杂陈的目光,提着一摞荷叶包裹,悠然离去。 贞元纪庚子年五月十日,楚宁练气二重。 打破宗门纪录。 第二十四章 名人堂 第二日,楚宁兴致勃勃的来到五味堂。 方一入门,阁楼中形形色色的人,都立刻起身,对楚宁招呼见礼。 因为楚宁的个性桀骜的“恶名”似乎早已流传,他们却也并不指望和楚宁攀谈交情,招呼完毕,便各自归位。 似乎是抱着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态度,做一件当然之事。 楚宁心中微讶。 他当然感受得到,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叶明时上前相迎。 自三天前开始,一连十日,都是他负责值守。 楚宁上二楼落座,随意言道:“昨日今朝,似乎楼中诸君,态度不同。” 叶明时微微一笑,道:“破境时限,是最令人无话可说的。先前楚师弟虽然不凡,但在那些眼光刁毒、眼高于顶之人看来,总有古怪话头。昨日楚师弟以罕见的豪情气度,证实了自身天资之惊才绝艳,谁还有闲话可说?” “这件大喜事,叶某就提前恭喜了。” 楚宁心中微动。 的确,虽然自己先前已被浑然包装成天上少有地上全无的旷世异才,但若存心挑刺,也不是没有角度。 你说辩才无碍,妙语连珠,他却说这是你早已准备好的腹稿; 你说棋力惊人,速胜妙谛大能,但是人家看你棋局内容,乃是一个局部纠缠而获胜。如此棋局总有偶然性,终不如正常棋局具有说服力。 你说天弈堂上七十连胜,但观行棋风格,似乎楚宁的序盘路数与常人截然不同,几乎每一局前五十手都是绝对优势。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自行研究的结果。 你说“天隐”考评千年不出,他却说这是宗门长老讨好洲牧大人的谀词。 再加上澹台洵来时的景象,与楚宁的对答,经有心人传布出去,活灵活现。二人态度暧昧,像是在唱一场双簧。 所以,人皆猜测,楚宁是一位大人物的血脉后裔,经过一番包装,丢进铸剑门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样的传言,潜于深流之下,斩不断,理还乱。 可是这一切,随着楚宁四十四日破境练气二重,尽数烟消云散! 坐定之后,饮食呈上。 食鼎安置好于正中。 今日呈上的第一位仙膳,名为“九转铁如意”。 瓷盘之中,物如其名,正是黑黢黢的如意之形。 此物是用一种异兽的四蹄为食材,斩下之后研成粉末,置于炉中烘焙。 每烘烤一遭,这角粉便会涩一分,硬一分,加水调和之后,立刻凝形,绝难下口。 烘烤三次,硬似松木; 烘烤六次,坚逾金铁。 但是烘烤到了第九次,却峰回路转,物性陡变,由至刚而生出至柔。 入口之处,只有外面薄薄的一层异常坚硬,仿佛一“壳”;将这一壳咬碎之后,内中却是软嫩无比的味道,寻常鱼类、肉类、禽类,再如何精心炮制,也有所不及。 入口生津,气机转活,灵脉如饥似渴。 三口两口吃完,楚宁意犹未尽。 抬头一看,第二道仙膳不但没有呈上,叶明时快步上前,面上含笑,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楚宁疑道:“没有了?” 叶明时诧异道:“仙膳不同食,楚师弟不知么?” 楚宁点头道:“自然知晓。” 所谓“仙膳不同食”,说的是“食”之一道的知味一门,每一种曼妙滋味的食物,对于真常心识的刺激作用,只有一次。所以饮食须得味道时时变幻,永不重样——至少真一境之前,是这样。 叶明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吁了一口气,道:“看来楚师弟并不明白五味阁的运行流程。” “知味一道所用仙膳,俱是精心烹制,所需食材提前炮制、准备,常常需要一年半载之功,就算是快的,也需要三个月时间。若要每日仙膳都全然不同,那准备工作将浩繁到不可思议,绝非一家宗门所能承受。所以天下诸宗成例,保证每日能有一味新品加入,便足够了。” 楚宁沉吟道:“若是天资超群之辈,一道仙膳有所不足,又如之奈何?” 叶明时一愕,道:“有所不足?除非是‘先天知味’之身,否则在此道中天赋再佳,平均的‘味怠封印’也要达到三天以上。怎会有所不足?” 楚宁缓缓点头。 叶明时见楚宁对于此道不甚了然,当即精神一振,岂肯放过这个和楚宁拉近关系的好机会,立刻滔滔不绝的介绍详情。 尝味之道,对于修道中人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暂不论“许道大会”能否夺取头名、获得破境机缘;单单你自己修行的速度,能否跟得上,其实是一眼可见的。 “仙元上膳”八万种。 纵然是资质下愚之人,若能尽尝八万滋味,也足以将你功行推到妙谛圆满、冲击真一的层次。 妙谛境的寿元,是八百年。 换言之,若你资质差到极限,在“知味”上的天赋必须达到平均每次“味怠封印”不超过三天半,方才能够保留破境真一的可能。 这还是在“许道大会”半点不耽误的前提下。 若是先天资质达到中人层次,尝遍两万仙膳便已足够。如此一来,你在“知味”一道上的天赋要求就可以放宽许多,平均“味怠封印”的下限要求,大约就延长到了将近半个月。 楚宁自忖自己已经达到了铸剑门的入门下限要求,无论如何说不上资质极差。 就以尝味四万计,自己的修道速度,相当于标准速度的七倍。 这个速度,也足够惊人了。 至少就目前而言,并无必要。 只是如此一来,消耗的丹药就稍多了一些。 明白原委之后,楚宁微笑告辞。 临出门之际,叶明时又诚心诚意道一声:“恭喜。” 楚宁也并未留意,只道是恭喜自己晋级练气二重。 乘法器返回洞府,却见早有一人,在门前等候。 他见楚宁回返,立刻言笑盈盈,立刻迎了上来。 此人形貌清瘦,胡须微百,宽筒长袖,手中提着一只木盒。高声道:“楚师弟,恭喜。” 法仪司主事,商清文。 楚宁心中纳罕,立刻请商清文入座。 楚雨乖觉的很,立刻颠颠的上前来,奉上茶水。 以楚宁的身份,原本是广纳侍从、力士服饰。只是楚雨不喜外人,这才罢了。 不过楚宁与她拉钩约定,不用外人固可,但有客来时,须得担起“奉茶”之任。 小丫头还算信收获承诺。 商清文来不及饮茶,忙不迭便将木盒打开。 一套甚是华丽的袍服。 环身金、紫二纹,华丽丰润,灵动飞扬;但是胸前鼎纹,却如画龙点睛,加上一抹沉厚味道。少年心性,城府深严,尽在其中矣。 左袖、右袖的“圆点”,皆有两枚,分别绘以苍鹰、铁锤。 兽囊、器囊的数目,讲究名实合一。有几件入的眼的东西,便绘制几枚图形。若是滥竽充数,徒惹人笑。 倘若数量不够,以后可以再加。 果然是自己的“正服”! 楚宁笑道:“何必如此之急?” 当今仙道文明,算是一个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时代。寻常袍服,休说一日造一件,就是一万件,也是轻而易举。 但是“正服”则不同,此服须得描摹一人精神气象,认真设计揣摩。一旦完成之后,款式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变,等若一位修道人的门面。 常理而言,设计第一套正服,乃是以三个月为期。 商清文稍显惊讶,立刻赔笑道:“昨日商某连夜请示了三位长老,许下印信,动用器道宝物‘映真笺’,通过数位长老口述描摹,绘下了楚师弟神思之象,然后连夜将这正服赶制出来。” 楚宁微微一愕,诧异道:“何必急促如此?” 商清文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答道:“若非如此,岂不是耽误了楚师弟的名人堂典礼?” 此时,楚宁正将一口茶水饮入,险些呛住;然后面上浮现出笑容,但是融入古怪的情绪之后,却显得有些诡异。 商清文疑道:“师弟何故发笑?” “每一个小境界的修炼速度打破宗门纪录,都是莫大荣耀。破纪录之人,自然有资格名列铸剑门名人堂之中。莫非诸位长老尚未来得及通知楚师弟?” 正说话间,一道金色羽箭,疾驰于洞府之前。 ps:昨天另一本书的单章说过了缘由。 昨天整整思考了一天。 从今天开始,要去系统深造学习一下,几天时间。这几天内,本书就先一更几天。 第二十五章 两交心 楚宁立刻驾法器出门,来到巨海峰峰顶,正德殿。 殿宇虽然略输高大,却清减庄严,一望便知是一宗正殿的风范。 尤其是正门,通体黑色,并无一丝反光,犹如生铁与炭的结合,将一种幽深雄壮的感觉,抒展到了极致。 此乃铸剑门三大正殿之一,掌门与诸位长老商议大事的所在,向不轻启。 楚宁到时,门前两个力士躬身一礼。 入殿一望,楚宁微微一怔。 云清流高居正座,左右尚有三人。 其中一位是旧识,副掌门冯紫英;但是其余两人,却是生面孔: 一人面上髭须未尽,气度洒脱不羁;另外一人却是个中年文士打扮。 四人座席,都是整木雕成的虎纹宽背椅,极显威严。 这段时日,楚宁会客次数着实不少。但是如此正式,俨然“三堂会审”的架势,却是头一回。 尽管云清流等四人面上含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 见礼已毕。 冯紫英第一个开口,为楚宁介绍另外两人。 气度随意不羁的这位名为戚正方;中年文士打扮的这位名为黄永图,身份与冯紫英相同,都是铸剑门副掌门。 云清流轻咳了一声,说道:“楚宁……恭喜你创下本门突破练气二重最快的时间纪录。这一荣耀,非同小可。本宗不日将举办盛会,将你名帖迁入名人堂中。” 话音刚落,冯紫英、戚正方、黄永图三人,也是面含微笑,以示庆贺。 楚宁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云清流朝中年文士打扮的黄永图使了个眼色。 黄永图收敛笑容,缓缓道:“黄某早上出门,偶遇青霞先生……听他说起,当日你试用‘明伦豆腐’之前,一身气机,距离练气二重境至少还有二十分之一的差距……” 楚宁心中微动。 没想到四位正副掌门已然知晓了。 但是他本来也没有打算隐瞒,便坦然道:“正是。” 第一次进行“知味”道的尝试时,“味怠封印”尚不完全。 譬如说第一道仙膳能有十分收获,那第二份便只有四分,第三份仙膳便只有一分,以此类推。并不会因为“味怠封印”的存在,便教你一无所获。 所以楚宁在五味阁用膳十八道,一举突破真气二重。却并无一人察觉玄机。只道楚宁经历器道、六御诸道的修持,早已积攒到临门一脚的层次;为图便利,才用“食”之一道的法门破关。 想必是十分机缘巧合,好死不死总差最后一些些,所以才一口气用到一十八道仙膳。 四人听楚宁坦然承认,面色微变。 冯紫英试探道:“那你是……先天知味?” 楚宁轻笑一声,从容道:“如果冯长老口中的‘先天知味’,说的是服用一道仙膳之后,口舌中味怠之意很快散去,短时间服用第二道仙膳,味觉敏锐如昔这种情形,那想必就是吧。” 云清流四人态度,固然十分震惊;但是震惊之后,又有一种似喜似愁的奇异模样。 喜容易理解,铸剑门给楚宁下了“天隐”的考评,其实心中也是惴惴,并无十足把握。 认真说来,未必没有也有投机的成分。 如今楚宁的修道之路,果然真的有一种强大的天资作为倚仗,这却令诸位大感宽慰。 赌对了! 但是四人面色,却又有一种为难之意,楚宁察颜辨色,倒是觉得和居委会主任上门做思想工作的态度差不多。 有鉴于此,楚宁大大方方道:“自入铸剑门山门,门中厚待,无微不至。楚宁一切都铭记于心。四位掌门若有吩咐提点,请当直言便是。” 冯紫英接口道: “楚宁。入道之后,修道速度之快慢,固然是极为重要的讯号,预示着一人天赋、资质、乃至气运之高下。任意一个小境界的突破时限打破纪录,皆是一宗大为值得庆贺之事。” “你若有心快些增长功行,修炼至妙谛境界,回到师尊澹台真人身畔;又或者立下壮志,想要将更多的快速破境纪录一同打破,我铸剑门绝无二话,必当一力成全!” “仙膳炮制之繁复浩大,想来知味阁朱主事已对你说过。但纵然繁复,却不是不能做;本宗新发五百力士,专门为你一人炮制仙膳。做到数十年内每日十道,绝不重样,也有几分把握能够做到。” 楚宁心中豁然明亮,笑道:“四位长老之意,我已然知晓了。想必是其中利弊两分,另有他说;却唯恐楚宁误以为铸剑门吝啬。” “四位长老放心,楚宁岂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人?” 云清流、冯紫英不想楚宁如此豁达通透,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云清**神一振,为楚宁细细道明原委。 行功勇猛精进,突破速度打破一宗纪录,姓名牌位列入一宗名人堂中,这已是极高的成就。 以后至少成就真一境界,逍遥一世,快意潇洒,不在话下。 但楚宁极有可能是修为通天彻底的大人物真正看中的仙道苗裔;对他,便有着更高的要求。 日后降妖除魔,正定纲纪,甚至供奉于部洲、乃至神域中,都须有一身真正的本领。 说破开去,就是斗战之能! 如此手段,你若说先将修为提升,待成就妙谛、真一境界之后,再去着手修炼补足,那已然迟了。 欲奉行此内外兼修之大道,有一具箴言: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 又有四字箴言云: “道术相须。” 也就是说,你道行修炼到哪一步,神通锻炼就得及时跟到哪一步。 云清流原拟半年后就与楚宁说及仙武修持之道,没想到楚宁破境如此之速。破境快也不要紧,若楚宁的破境之法是棋道,又或是六艺、六御中的其余诸道,那修道快慢,全凭他自家本事。 可是偏偏是“食”之一道。 如果楚宁产生误会,以为是宗门吝啬,舍不得敞开仙膳供应,所以寻了个借口。他们就坐蜡了。 好在,楚宁十分通情达理。 楚宁也有自家安排。 一来,每日一道仙膳的修行速度,已是极为可观。 二来,自己炼制积蓄丹药,势必要消耗大量药材,也需掩人耳目。所以并不急于将效率提升到最高。 双方心结打开,楚宁本拟此行已是完全说透了。 正欲告辞,但是四位掌门却并无一人开口;反倒依旧是踌躇拿捏的态度。 楚宁心意一转,微笑道:“若是另有吩咐,请四位一并直言。” 冯紫英、黄永图三人神色微一交接,都惊讶于楚宁的敏捷。 但云清流却似并不意外,左手轻轻拂袖,沉吟道:“那老朽就直言了。” “你的仙武斗战之修持,吾等本拟是由黄师弟指点于你……但是你资质之强,又大大出乎意料。本宗却有一个现成的客人,由他来传授,效用胜过吾等十倍。只是这位客人……” 楚宁哈哈大笑。 大袖一挥,曼声道:“只是此人自有仙风傲骨,又或者脾气古怪,未必将我这洲牧内弟子放在眼里。若是傲意难容,势必多生龃龉,是也不是?” 这一下,不止是冯紫英,就连云清流,也是又惊又喜。 楚宁郑重道:“四位请放心。如此好意,楚宁岂会不知轻重?” 这是真心话。 楚宁对于人情练达,也是甚为熟稔的。对于上位者,巴结容易,奉承容易,但却做对人长远有利、眼前却未必舒服的事情,却需要承担相当的风险。如果楚宁与云清流四人是上下级的关系,如此可称一个“忠”字。 楚宁又道:“想必四位口中之人,就是知味阁上有一面之缘的那位‘青霞先生’了。不知此人是何身份?莫非……是本宗的太上长老一类?” 云清流四人闻言,不由莞尔。 方才他们还惊诧于楚宁的才智心性,但是这句话出来,又暴露了他天真的一面。 冯紫英微微笑道:“当今仙门,宗门制度,并无‘太上长老’这一说。本宗大小事宜,皆是云师兄一力做主。” 戚正方接口道:“这位青霞先生,身份是‘观察使’。并非本宗之人。只是因为三年以前,铸剑门恰好成为了‘观察点’,所以他才客居于此。” 楚宁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 …… ps:非常抱歉,断更了两天。 第二十六章 自题名 两天后,名人堂盛典正式开始。 昨日楚宁也小心翼翼的打听过,“名人堂”这个称谓乃是世俗自行演化,与孔陆无关。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最早,是一宗道行甚高的人物,才得以供奉牌匾于“祖师堂”; 然后神域、部洲、方国、宗门四层架构建立,牵涉事功,便有了“功勋堂”; 再后来,所有宗门传承有序,载籍记载愈来愈细,超迈先贤也愈来遇难,又有了“录事殿”。 三者结合,取最广泛的含义,便成了“名人堂”。 传承殿前,掌门云清流、三位副掌门、九位妙谛境长老,三十六会所所有贯通境以上修士,一应到场。至于练气境修士,乃至负责“九年淬骨”修持的三大下院弟子,前来瞻仰楚宁风采的,也不在少数。 楚宁身着“正服”,如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任由冯紫英慷慨激昂,主持诰词、钟鼓、礼乐、法仪全部步骤。 整个程序中,最令他眼前一亮的,是乐器。 起钟鼓时,那所谓的“钟”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上下三十六层、每层十八到三十六只、约莫巴掌大小的小块悬挂成型,宛若一个巨大的编钟组。两个乐工,手持一尺多长的小铜锤,始终保持环钟对称的方位顺时针走动,不住地举槌敲击。 乐道成为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之一,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发展。 正浮想联翩,云清流出声提醒道:“楚宁,到你了。” 楚宁回过神来。 这一步,也是唯一需要他动手操作的步骤——“自题名。” 随着身前礼官走进传承殿正殿。 大大小小的木牌,鳞次栉比。 其中正中方位,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尺许高的宽大木牌四具,下层小木牌至少有数百。 上层是自铸剑门走出来的冥心境真人,也就是澹台洵的层次。 古今八万载,共有四人。 下层则是真一真人。 以修为高下入名人堂,门槛就是真一境。 唯有正中方向的牌位,才享有香火供奉。左右两厢,规模便要略小一些。 左厢都是为铸剑门立下功绩之人的排位;右厢则是在宗门修道中创下各项纪录之人的位置。 礼官伸手一引,将楚宁引到右厢靠墙壁处。 同时身后一人上前,呈上一支朱笔。 楚宁提起大笔,微微一笑,笔走龙蛇,在那唯一的空白牌匾上书写了“楚宁”二字。 白发苍苍礼官抬头瞥了一眼,双目乜斜,嘴角微微一歪。 这里所有的“自题名”,无一不是极正式的“官体文”。一笔一划,刚正有力。哪有一个像楚宁这样,笔走龙蛇,兴手涂鸦。 尤其“楚宁”的“宁”字上半部连成一片,几乎从“楚宁”变成了“楚丁”。 这礼官哪知道,楚宁只是用假装随意来掩盖自己毛笔字稀烂的事实。 自题名完成之后,就是最后一步: 走出大殿,接受本宗同门的庆贺。 楚宁站定之后,朝着四周微一点头。 除了十三位妙谛境长老外,其余贯通、练气境界的弟子,都是面带微笑,举手称贺。 贺词并非整齐划一,事先排练,而是各随心意。 所以呼声四起,熙熙攘攘。 看着殿前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尤其是练气期弟子和三别院中的淬骨境预备弟子。面上满是钦佩和仰慕,红光泛起,双目明亮,不住拱手称贺。 楚宁波澜不惊,甚至觉得有些吵闹。 片刻之后,楚宁悚然一惊—— 不对! 难道自己此时不应该意气风发,十分满足么? 楚宁觉得自己好像堕落成了前世爽文小说中的反派角色:背景深厚,嚣张霸道,眼高于顶;自我感觉良好,视别人的敬畏为理所当然。最后想要踩主角不成,却被主角打爆狗头。 当了一个多月的二代,享受了几十天众星捧月的感觉,潜移默化如此之大么? …… 典礼用了一个上午。 为了躲避套近乎的人,也为了加快自己的修行步调。在知味阁用了一餐之后,楚宁便去寻那位青霞先生。 铸剑门虽然号称七峰,但是在七峰以北,其实上古时尚有一座古峰。 只是不知是大神通者斗法,还是沧海桑田的天地伟力。此峰后来蓦然断去一截。 相对于七峰,正处于北极峰的方位。 此断峰本来是荒芜之所,后来却被青霞先生要去,作为那莫名奥妙的“观察点”。 半个时辰之后。 窥见那熟悉的人影立在一块一丈多高的青石之上,楚宁立刻落下法器。 上到近处,楚宁从容一礼,大大方方道:“青霞先生。楚宁奉掌门之命,来请先生指点。” 青霞先生依旧身如蜡像,纹丝不动。 只是目光一转,打量着楚宁,神思渺渺,目光犀利。 道行相差甚高的长辈与晚辈之间,极少有用如此锐利的目光审视的,一时令楚宁大感不自在。 青霞先生思绪浮动。 铸剑门内发生的一切,瞒不过他。 楚宁这里,澹台洵明显是一个幌子;但是他也没有掩饰这一点。 那么就只剩下两种情况。 第一,楚宁是某一位大人物散养于外的后裔,先自由生长,到了应景时节在包装一下,混个前程。当今之世,入道起步绕不开许道大会,靠着长辈赐以灵丹妙药便能臻至相当境界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第二,那就是楚宁的确是天才道种,大人物看重的传人。 自己本以为,是前者的可能性更高。 云清流虽然修为稀松,但是为人倒是老奸巨猾,他拿不准主意,给楚宁按上“天隐”的考评,显然也是为将来开后门埋伏好了后手。这也是许多资质不佳的大能后裔过第一关时常用的手法。 没想到,却是个“先天知味”之体。 破纪录,入名人堂…… 莫非真的看走眼了? 收拾心意,青霞先生微微闭上双目,淡淡的道:“想要有大出息,非得走‘道术相须’之路。修为每上一层,神通道术必须立刻跟上。只是当今修道中人,有志于此者,不足十分之一。” “就算是知晓此道理者,他所谓的‘道术相须’,乃是以大境界划分。等到练气七八重,距离练气圆满未久,再想道精研斗法手段。” “如此,已是迟了。” “最佳法门,当然是每上一个小境界,便认真锤炼平衡。如此,根底才算是坚牢无比。” 楚宁细细品味,十分诚恳的道:“弟子受教了。” 青霞先生淡然道:“我并非铸剑门修士,所以你在我面前,不必称弟子。” 楚宁想了一想,道:“学生受教了。” 弟子与学生,含义之区分,显而易见。 青霞先生微微一笑,道:“到了应景的时候,我自然会提点于你。只是入门几步小关,自有更适合的老师代劳。你且往后山去寻,便能得见。” 楚宁心中诧异,面上却欣然应诺。 步入后山,移步换景。 后山果然较之前山更为清幽寂静,两道溪流交错,山壁横亘西南,草木清幽,时时可闻蝉鸣。 但是偏偏看不见一个人影。 楚宁心中纳罕。 莫不是所谓的前辈高人,和自己打了什么机锋禅关? 但仔细揣摩青霞先生的话,的确是明明白白,说是往后山去寻。并没有什么敲三下头、倒背着手出门之类的“黑话”。 胡乱转悠了一阵,忽然在小溪之畔,望见一个人影。 楚宁眼前一亮。 一个少女,蹲在一方巨石之后,所以先前遮挡了方位。 约莫十几岁年纪,脸蛋线条明晰,但是又不失丰润。穿一身极合体的湖蓝长袍,气质活脱脱是个年轻了十几岁的小新垣结衣。 更妙的是,她明明是天真纯粹的气质,但腰间紧系一根白色的腰带,却平白多出了三分飒意。 与她出色的面容相比,少女所做的事情更令人诧异: 左手持一只三寸高的小瓷碗,右手握着一根小木棒,木棒顶端是个金属圆环。 却见她把木棒在瓷碗之中蘸了一蘸。 少女胸膛挺起—— “呼——” 一连串五彩纷呈的泡泡当空浮起。 很漂亮。 恍然之间,倒令楚宁有一种他乡遇故知、隔世追忆童年的倥偬和感动。 更神奇的是,那一连串泡泡当空浮泛一阵,竟然合一,合并成一个直径一尺有余的大泡泡。 楚宁走上前,和那少女大眼瞪小眼对视一阵。 看着那泡泡,心中无端涌起一种恶作剧的冲动。 于是,鬼使神差的伸手一戳。 “噗”的一声,泡泡粉碎。 然后…… 楚宁依稀看见一个影子晃动。 胸口剧痛。 喉咙一甜。 眼前发黑。 身体倒飞出去。 再然后,依稀听见一阵哇哇的哭声。 第二十七章 四重像 楚宁脊背在地上重重一摔,疼痛倒是其次,只是心中有些怅然: 踏步仙门,此身纵横不败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啊…… 不过那少女却似受了莫大委屈,只是哭泣。 良久之后,恶狠狠的瞪了楚宁一眼,拿起木棒在瓷瓶之中一蘸,鼓足中气一吹。 这一回,没有积少成多的变化,直接吹出一个亮晶晶、五色流转的大泡泡。 但是较方才合拢后又被楚宁戳碎的泡泡,明显还是小了一圈。 于是…… 重又哇哇大哭起来。 足足一刻钟后,魅影一闪,此间多出一个人来,正是青霞先生。 少女连忙去告状,痛斥楚宁的“恶行”。 十分委屈的道:“刚才吹出来一个这么大的。” 两只小手伸出,不住地比划。 青霞先生只是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 反手一抖,掌心已现出一物。 竟是好大一只清亮发红的羊腿,重量怕不是有二三十斤上下。取出之后不过数息,醉人馨香已散布于十丈之外。 楚宁远远嗅到,也是食指大动。 少女喜滋滋的接过羊腿,张嘴便啃。 若楚宁此时尚未入道,看见眼前景象,只是诧异而已;但是他修持之后,气感、眼力均非从前可比,立刻就辨认出来,这大羊腿的体积,似乎和方才被自己戳破的泡泡等同。 食之一道中,吞噬一道…… 原来,这泡泡,是测量自身每日“肚量”的法门…… 楚宁对吞噬一道虽然了解不多,但却知寻常修道者,都是吃得愈多愈好,乃至于达到微微过量,己身稍感不适的那个界限。唯有要求极为严苛之人,在讲究“量”的同时,也注重“恰到好处”…… 青霞先生悠然离去,口中道:“他的神通斗战法入门三关,道术源流,你且教上一教。” 楚宁闻言愕然。 自己的老师,就是眼前这泡泡少女? 虽然自己并未遭遇到什么损失。但是少女对楚宁显然没有什么好感。 翻了个白眼,伸出油腻的小手,自袖间掏出四块核桃大小的小石头,反手一甩,没好气的道:“入门知见一关,按照红黄蓝绿的顺序,自己看!” 四枚小石头滚落楚宁脚下,一字排列,准头倒是不差。 楚宁一怔,随手捡起。 看上去像是玻璃,但是颜色十分深湛浑厚,同时具备清亮与浑浊两种意蕴。 至于形状,像是被切削成二十个大小相等的平面。 似乎是传说之中的“照影石”。 楚宁取了红色的这一块,气机一运,加以沟通。 似乎听到“嗤”的一声轻响,脑海之中立刻出现一幅活动的画面。 图画之中,两人斗得热火朝天,神通广大。 其中一个,看面目是个猴子,使一根齐身长短的铁棒。 他的对头,额头多出一目,是一柄月牙戟。 正斗倒激烈时,天上祥云之中,却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道韵流转,五气均衡之气象,似乎根基较之斗法的二人尤胜一筹;只是面容有些猥琐。 蹑手蹑脚观望了一阵,忽地自袖间取出一只金光灿灿的圆圈,朝下一掷,正中那猴子脑门。猴子一阵眩晕,立刻被那三只眼的帮手拿住。 可是,在押解回返的路上,那猴子忽使手段遁出,欺近了身,立刻就把暗算他的老者摔了个倒栽葱。 楚宁面色有些古怪。 少女揩了一下嘴上油脂,口中含着食物,鼓鼓囔囔道:“太古之时……道术两分。修行根基,与神通手段,截然判成两截。譬如你在这照影石中所留,其实那白胡子老头,无论寿数还是根基,都要远远在斗法的两人之上。只是近身打斗,却不中用。” “所谓胜人之法,不过是将法宝远远丢出去,当成砖头砸人而已。” 楚宁抬头一看,偌大一只羊腿,已被她啃去四分之一。 楚宁托腮道:“这譬喻影像,是孔陆大道尊亲传?” 少女闻言,杏眼圆睁,十分诧异。 《教谕图说》一直以来都说是孔陆大道尊关门弟子,神虚道尊所创。每一宗的载籍,都是如此记载。唯有近世有几位人元大能提出异议,但终究只是在小范围之内流传。 一位刚刚入门的弟子,是决计不能知晓的。 如果是直觉,那这也算是非同寻常的慧心了。 不过她心中虽然诧异,嘴上却没好话,道:“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继续看下一枚。” 楚宁也无心与小丫头置气,随意一点头,取了黄色照影石来看。 依旧是两人打斗的画面。 其中一个是个年轻英俊的青年人,怀中襁褓,依稀看见一张婴儿小脸。手持一柄长剑,似乎是动用剑术神通。 他的对手,是个身披红黑衣袍的方脸中年。 神通起处,亦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兼之二人遁术灵动,时时有短兵相接。 少女又道:“此乃上古之时。道术根基与神通道术,已有合流。只是法门尚粗浅,只能说是粗具雏形而已。” 又看第三枚蓝色的照影石。 这一回,却是一个以一敌多的画面。 主人公是个黑面青年。 神通一展,取出七十二柄长剑,剑芒之中隐含金色雷光,同时蕴养草木生机。这七十二剑,乃是布成三种层次的阵法,委实手段曼妙,变化无穷。 不过他的对手也非等闲之辈,种种护身之宝,源源不绝的取出。 斗了一阵之后,青年忽然使出压箱底的本领。 身躯陡然一拔! 化作三头六臂巨人之身。攻防两端增幅之大,肉身之强横,达到了瞠目结舌的地步。凭借此法和强敌周旋,竟许久不落下风。 又斗了一刻钟,随着那青年大袖一抖,一只拳头大小的金色小虫忽然钻出。 其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饶是他的对手反应极快,但是数种神通打在这金虫上,却似挠痒痒一般。 眼前一花,此金虫已揪住一名敌手,宛若重弹猛锤,穿胸而过。 僵局立刻打破。 楚宁的面色,又有三分古怪。 少女却不察,脆生生的道:“此乃中古道术。最高明的修道之人,已然有意识的将固本培元、炼体功夫、神通剑术、神魂攻击之法、魔道秘诀等种种法门糅合归一,也能成就甚深战力。但是说到底,在‘体系’二字上有所欠缺,难逃‘支离’之弊。” 楚宁一言不发。 又取出最后一块照影石。 其人物形象,依旧是一个青年。 背负双剑,负手而立。 其形容气机,很容易辨明是一个剑修,浑身蕴藏,尽是一种不徐不疾、万法归一的气度。楚宁虽只是刚入道不久,但却由衷生出一种直觉,似乎此人入道之后,必然步步圆满,无一错漏。 气度神采,兼有儒道之风,但是更高明悠远。 他那对手,望不清面目,只遥遥一拳打来。 这一击,在拳术和炼体上的造诣,完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直觉感受,无论如何不在第三枚影响中动用三头六臂法门的黑面青年之下。 楚宁心中一动。 背负双剑的这位,应当以神通迎敌了。 但是接下来呈现的画面却大出所料。 同样一拳击出。 以强当强。 一息之后,来攻之人,那武道炼体功夫登峰造极者,身躯随风一荡,化作齑粉。 楚宁心中一震! 虽然没有证据。 但是只看背负双剑这人的形容气度,楚宁便无端的相信,此人走的是清净功夫的路子,成道之后,怕是未有一日专门习练武修搏杀之法。但是其肉身却自然而然达到了圆满无暇的境界,竟较之专门的体修有过之而无不及。 完美。 这就是……大一统? 可是四枚影像之中的内容,无疑含有揭示道术演化发展之路的意味。 想到这里,楚宁倒是有些不淡定了,主动发问道:“当今道术,修炼到极致,能够比最后这枚照影石上之人,更加高明?” 少女已将羊腿啃完。 随手将骨头远远抛掷出去。 眉头一蹙,轻声道:“不能。” 楚宁松了一口气。 少女补充道:“这是新古道术。若是修炼到最高境界,放到今世,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道术巅峰。” 但是少女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新古道术也有弊端。那就是为了追寻一览众山小的气象,强求统一。以至于上进之路,艰难十倍。能够臻至极境固然厉害;但是只要根性稍差,便陷入泥泞之中,不能自拔。” “所以孔陆大道尊将道术、神通拆分开来,虽然‘道术相须’的大旨不变,但是却并不强求一法通、万法通。道术有道术入手的功夫;神通有神通入手的功夫。次序井然,有条不紊。” “神通真流,也拆解成剑道、盾击、御气、飞刃四门,变化无穷。使得人人皆有努力的方向,上进之阶梯。” 第二十八章 三步骤 吃饱喝足之后的少女,似乎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为楚宁讲解道术源流的密奥。 不得不说,将暴力的一面收敛之后,少女的气度,异常恬静和美,好似非常自然的就和人拉近了距离。 楚宁心中,不知不觉就将一拳之仇消磨淡忘了。 自有道术以来,修道人总是以服食吐纳天地精气为根本,天人合一四个字,乃是最根本的追求。所以骨子里追求统一和谐的动力,可谓理所当然的正确。 所以道术发展到愈来愈高明的层次,自然会想着通过一种功法,包揽万有,同时将筋骨、血肉、气机、神思、灵魄乃至神通斗战之法一齐修炼到极致。 到了新古世代这一步,这目标看似已是完成了。 粗粗看来,今日道术,反是倒退,炼体法、神通法需要分别锤炼,俨然回到中古之时。 这就是俗语所谓“看上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三重境界了。 如今道术,虽然不强求统一,但是并无支离之弊;相反,却是最大限度的激发了修道人的潜力。若是资质果然高明,那么到了甚深境界时,分门所修,自然会拟合在一起。 只听少女脆声道:“道行增进一层,炼体功夫须得也增进一层。其中最根本的锻炼法诀,在各大宗门之内,都是现成的;只是要正是开始之前,须得先过了‘三破境’功夫。” “这三大步骤,甚是关键。也异常考验入道之人的天资。” 先前介绍道术源流之时,少女都是面色平淡亲切。 但是这一句话说完,她却目光乜斜,隐隐泛光,望了楚宁一眼。说不出是挑衅还是期待,总而言之……异常生动。 楚宁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资质高下,有什么说法?” 少女眼珠一转,干净利落道:“就用第一关来说。常人三月可成;资质上乘者,一月可成。但凡在一月之内成了第一关,那么在武道炼体之门径,就能说资质上乘。” 楚宁心中一动,道:“不知泡泡姑娘破境第一关时,历时多久?” 少女微微一愕,旋即眉头微蹙,不悦道:“什么泡泡……我叫秦秦。” 楚宁从善如流,颔首道:“好。秦秦姑娘。” 少女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轻轻咳嗽一声,淡然道:“我破境第一关,用了七天时间。” 虽然她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很平静,但是微微上扬的嘴角依旧暴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楚宁托腮凝思。 名为秦秦的少女忽然道:“你貌似信心不是很足?” 然后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楚宁的面容。 楚宁心中微惊。 他确实心里有些没底。 前世自己阅读面广泛,许多佛经道经经典典籍,对于修道养性、刚柔弃取、乃至丹道中的道理,都于修炼大有启发。所以,就算没有先天知味和棋道上的优势,楚宁相信,只要自己平心静气,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不过若是专门的炼体功夫的话…… 论筋骨肌肉的锤炼,还真不是他的兴趣和强项。 小丫头看似意态天真,但是眼睛却毒的很。 楚宁索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来了个高深莫测。 秦秦姑娘哼哼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完,伸手自袖间绣着铁锤的圆点处,用力一捺! 清光一闪,手中却捧着一只一尺长短、石头铸成的乌龟。 秦秦姑娘手握石龟,一阵摇晃。那乌龟口中立刻喷出一阵似雪似雾的白霜,浓密异常。不多时,面前一方甚是平坦的空地,便被冻结成了丈许方圆的冰面。 又用力一晃,那白霜强横了三分。好似无中生有的塑形之法,立刻在冰面之上制造了一枚圆滚滚的冰球。 通体浑圆,一人多高,没有一丝瑕疵。 在冰面之上溜溜滚动,竟看不出一丝阻力。 秦秦姑娘纵身一跃,单脚脚尖踩在圆球之上。身姿曼妙,很有些体操运动员的风范。然后滴溜溜转了两圈。 然后一脚收起,身躯缓缓坐下,直到臀尖落在支撑脚的后脚跟,双手合十,呈现一个奇特的坐姿。维持了约莫百余息的平衡后,纵身一跃而下。 然后紧盯着的楚宁,道:“就是这样。顺利完成,这就是第一步的功夫。” 楚宁诧异道:“就这?” 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真实的荒谬感。 的确,这冰面和圆球摩擦力极小,并非寻常的青砖地面和石球。对于寻常人而言,似乎是极难完成的动作。 比诸凡人,能够做成这个动作的,不足万一。 至少要武学上的功夫修炼到一流高手的层次,又或者是十多年苦功的资深杂耍艺人,方能做到。 但是楚宁是谁? 他是修道中人! 只要气机运转,行走周流,身躯的敏锐与平衡就会达到惊人的境界。 眼前之事,用“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半点不算夸张。 秦秦姑娘似乎看穿了楚宁的意图,露出个大大的眼白,冷笑道:“你想得美。” 然后伸手如电,快速的在楚宁胸膛处一点。 楚宁只感气机一滞,然后一身内息,回转储藏于双脉十轮之内,无论脑髓还是筋骨,都得不到半点加持。 秦秦姑娘道:“之所以要单修炼体之道,就是要把一身法力深藏,专门用于驾驭根本的神通道术。而肉体本身,在得不到法力加持的情况下,亦能抵挡同境界者随手一击之力。” “近距离的遁术,除非必要,亦能用体修中‘体内藏精’的散蕴舞空法替代。” “至于动作敏捷,耳聪目明,举步从容。也自然到了随心所欲、无不恰到好处的境界。” 楚宁闻言,立刻明悟。 之所以说要建立事功,非道术相须不可,由此便可见到两种道路在战力上的绝大差距。 粗粗一看,以法力灌注四肢、脑髓、筋骨,同样能够对己身的防御、敏捷提供巨大的加持。但是这势必会造成法力的耗散。 倘若有人,将法力收拢合一,凝聚于“核心”。而肉身的一切动作和选择,都通过炼体法门自然成就。 那么双方强弱,就不言自明了。 当然,这炼体之法,也需要法力的汲取和温养。所以修道速度,自然会慢了下来。等若原先只是蓄一池水,如今却要不断的抽取浸润,浇灌四周的田地。到了最后,依旧要将水池注满。 消耗多寡,便形成了差别。 同时也容易想到,若是胡子眉毛一把抓,在灌注田地的同时给水池注水,最终田地恰到好处,水池也恰好注满,不差分毫,显然是一种苛刻的路线。 被秦秦姑娘封住气穴之后,楚宁一时真有些心怯。 神气一体。 因为踏入修道之路后,脑力精神,四肢协调,自然而然依赖体内气息。 如今一旦被封锁,楚宁只感到神思暗淡,似乎较之未入道之前,反而有所不如。 若是身在三年锻体之时,他反倒有勇气试上一试,碰碰运气;但是在内气被封的状态下,脑力与神魂亦同步衰弱,产生一种主宰身躯的残存神思,并不敷用的直觉。 秦秦姑娘见楚宁不敢轻易尝试,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种纯粹的得意。 虽然没有进攻性,甚至有三分可爱,但依旧是一种挑衅。 就在此时。 楚宁脑海之中,“轰”的一声。传来一种异常奇妙的感受。 这种感觉是…… 自己的身躯,激活了一处宝藏。 就像是烈日炎炎,你打着一只灯笼招摇过市。那灯笼之内,是否有火光,全然看不出来。 但是若此时突然发生日食,天地入寂。那么手中所持灯笼,立刻就异常瞩目。 楚宁心中,忽然涌出信心。 他本能的觉得,在内气法力被封锁的情况下,自己的精神力远远超出常人。 这与逍遥令无关,与孔陆所赠机缘无关,似乎…… 与穿越有关。 楚宁深吸一口气。 缓步上前,双手贴住冰球。 手上传来的寒冷触感,又进一步让楚宁更加清醒。 匍匐,发力,手足并用。 虽然姿态不甚美观,但终究是在维持冰球静止的前提下,攀爬其上。 上去之后,下一步的动作反倒容易了。 单足立定,屈膝而坐,双手合十。 冰球寂然不动。 秦秦姑娘小嘴张成一个“o”型。 楚宁微微一笑,道:“就这?” 第二十九章 见真容 “哥,你似乎有些心事呢。” 楚雨睁大眼睛,手里握着一块糕点形状的食物,疑惑地道。 楚宁轻轻点了点楚雨额头,没好气的道:“一边玩去。还是吃得太饱。” 楚雨嘟囔两声,翻了个白眼,一溜烟钻出精舍之外。 每日除却自己的一道仙膳外,楚宁依旧是要假公济私,寻数味尚有盈余的仙膳,打包回来给楚雨解馋。 当初知味阁中,人人羡慕楚宁的潇洒意气;但谁知真正潇洒的却是楚雨。 她真正做到了,与修行无涉,纯把仙膳当美食来享用。 想必将来他长大之后,步入修行,这也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丹室之中。 四顾无人。 楚宁独自踱步,绕行数周之后,低声自语道:“淡定。淡定。” 直到此时此刻,楚宁终于感到,自己不是故事书里的主角,不是漫画书里的纸片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修行者,有血有肉的人。 铸剑门内,他的自信与从容,早已名动一宗上下。 但是现在,他却能够清楚地自知,现在自己心意浮动,不难自已。 “我真的是个天才吗?” “不依赖逍遥会的包装和造势,在仙武之道中真正的天才?” 无论前世今生,真正的天才,在其出生之后,很快就能习惯自己的“与众不同”,并且在自己与别人的对比中轻易发现这一点。 所以,此等人物而言,并无这样的患得患失情愫。 问题在于昨日临别之时,泡泡姑娘的一番话。 对于楚宁瞬息之间轻易完成了“入门三关”中的第一关,泡泡姑娘先是十分惊讶。 但是楚宁并没有得意多久,她却立刻开始了反击。 原来,在仙道历史之中,观察那些真正成长为顶尖人物的经历,其破解第一关往往是五天到十天之间。 唯有此等人物,第二关,第三关,乃至真正修习锻体斗战之法的天赋,才是真正出色。 并非没有用时更少之人了;但若用时少于五天完成第一关,其中真正的天才仅占一成上下,剩余的十分之九,却是一种号称“冗念盛”的奇异体质。 如此体质者,虽然通过第一关十分容易;但是这是因为一身气机封锁之后,被锻炼过的神思脑力尚有冗余在外,而非自身出类拔萃的掌控力。 到了第二关,这“冗念”就会成为一种巨大的干扰。 别说三个月,就是一年,三年,甚至终身无法破第二关者,也是比比皆是。 天才与废材,一步之隔。 楚宁也不知道,直觉中源自于穿越带来的“心灯明魅”,到底算不算是“冗念”? 楚宁可以十分坦然的接受逍遥会以来一系列的策划和包装,以及孔陆的“馈赠”。 但若是想到,除却“外挂”之外,自己或许真的是个天才…… 一时心意澎湃,到底意难平。 好在,第一关破关之后,尚需三日时间温养。 三日之后,是真是假,一切便尘埃落定。 …… 一日后,子夜。 时光荏苒,逍遥会又如期而至。 封好密室门户之后,楚宁神游于极天之上。 他动作甚快,满拟自己至少也会是前几个到来的。 但是来到“太阁”之上时,张目一望,驻足此地的已有二三十人之多。 并且后续的清光泛洒、人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的增加。 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如此景象,倒是令楚宁心中生出一丝自豪。 楚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龙行虎步,来到玉璧之前。 粗粗一望,提笔。 在“辗转开合,刚柔并济”之后,补上了八个字: “百世风华,见者绝息。” 光华四起,金珠入手。 所谓一而再,再而三。这一回迎接楚宁的,便是整齐的称贺赞誉,再无一丝惊叹和意外了。 太阁之上的,诸位大能,人人心中笃定: 破解《道经》四百谜,的确是迎来了一个新时代。 遥想那《至尊行述》,就算每一页记载一事,经由此人之手连续破解的谜题,亦能达到七八件之多。 有一人微一拱手,郑重道:“这一回的故事,是何等说法,依旧要劳烦道友为我等开示。” 楚宁淡淡一笑,道:“好说。” “这一回的故事,所发生之地与上一回疾风剑豪的事迹相同,依旧发生于那座名为艾欧尼亚的古大陆。” “话说有一个村庄住着一对夫妻。男子姓艾,女子姓瑞。因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之故,于是在诞下一女之后,便合用二人之姓氏,为女儿起名为艾瑞莉娅。艾瑞莉娅长到十四岁,这寂静的边陲之地,忽然遭遇强国入侵……” 十分轻松,敷衍了一个故事。 楚宁心头泛起一丝古怪。 来到太阁之后,破解一道题目的答案,必然要为诸位大能讲说一个故事。 因为既然连《道经》的收获都肯与旁人分享,那么区区故事原委,自然不在话下。 为求稳妥,破解哪一道“偈语”,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楚宁来之前都在脑子里过一遍。 本来今日要讲的偈语,是“阿瞒有我良计,取冀州便是易如反掌。” 曹操与许攸的故事,也在脑海之中做了预案。 但是刚才一望,他却灵机一动。 因为与游戏相关的偈语,绝大多数都是游戏台词。只有刀妹这一款,并非台词,而是相当于英雄介绍的“定场诗。” 楚宁一时觉得有趣,便填了答案。 因为未做腹稿的缘故,后面的魔改故事,都是现编的,竟然也流畅无比。 每次的太阁吹牛环节,自己似乎总能进入一种十分惬意的状态。 楚宁隐隐约约感到抓到了什么。 一番畅叙幽玄之后,到了公示道术的环节。 楚宁有了经验,自然先看一看孔陆是否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惊喜。 一阅之下,心中微微失望。 和上次逍遥会的劲爆不同,其中并无值得称奇之物,只是一篇单纯的道术而已。 想来也是,孔陆是说不定期的会出现惊喜,可并未说每次都会出现惊喜。 可是楚宁也并未注意到,金珠浸入“逍遥令”的一瞬,自家令符的颜色,似乎略有变化,仿佛一道光晕,沁润内外。 依次传法。 一位大能上前,照例对楚宁拱手一谢,然后,两块令符触碰。 楚宁心中陡然一震! 就在这一瞬。 楚宁面前一个恍惚,出现了一个人物形象—— 双眉雪白,眼窝深陷,面颊修长;鼻梁微微突出,两边嘴角下垂,略微显苦相。 但是双眸鲜活锐利,似乎包容万有,深邃无比。 就算是迄今所见的道行最高之人,正元洲陆洲牧澹台洵,也远远不及! 这人物形象只维持了一瞬。 楚宁抬首再看时,面前人物,已然重新变成了佩戴三叶草面具的形象。 这位大能见楚宁抬头一望,略有些惊讶,沉吟道:“道友……” 楚宁心神一收,随口胡诌道:“无它。只是一时心有所感,似乎本人道术,与道友大有相同之处。” 这位大能不疑有他,欣然道:“若是道友愿意与某切磋道术,某自然奉陪。” 楚宁唯唯而已。 下一位…… 在两道逍遥令触碰的一瞬,果然又出现一副面孔。 相貌清秀,唇若涂丹的少年人形象。 自己……能够在逍遥令触碰之时,看到面具之后大能的真实形象! 相当于自己在这太阁之上,拥有了更高的“权限”。 楚宁神思飞速运转。 目前阶段,这一便利对于自己来说,并无太大用处。因为这一瞬之外立刻恢复原状,而每一回逍遥会,面具形象都是随机变化的。 但莫要忘了,除却传递道术之外,逍遥令本身的三大用途之一——物物交换,同样需要这一触碰。 有朝一日,如果自己真的掌握了什么奇珍重宝,获得了和诸位大能交易的资格。 那么自己的交易对象,珍宝流动,等若都摆在了明面上。 对于自己的好处,不可估量。 第三十章 真龙辨 天一大亮,楚宁出行,心情别有不同。 仔细想来,这种忐忑之中略有振奋的心态,似乎除了前世高考第一场入考场,便再也没有了。 来到断峰山谷处,秦秦姑娘早已在此等候。 楚宁微微一笑,道:“泡泡姑娘。” 话一出口,心念陡转,想起了对面这位,名为秦秦。 楚宁决计没有刻意挑逗捉弄的意思,委实是第一次见面,眼前这窈窕少女吹泡泡的场景,太过新奇,画面感太强。 楚宁已做好了被秦秦抢白凶一顿的心理准备。 但出人意料的是,秦秦并未辩驳,只自袖中取出一枚照影石,脆声道:“这是《真一诀》,天下诸洲各宗,文句虽然略有差异,但是要旨却是相同。你一看便知。” 顿了一顿,又道:“若是今日能突破第二关第一层,那就至少说明并未受到‘冗念盛’的影响。” 楚宁缓缓点头。 秦秦姑娘见楚宁神色凝重,一眨眼,竟脱口而出:“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楚宁一愣,微笑道:“谢谢。” 伸手接过玉简,楚宁寻得一处空地,盘膝坐定。 手持照影石,观览其中内容。 入门三关的第二关,要诀在于“收敛”二字。 通俗的说,三日前秦秦姑娘点穴封住楚宁气息,令气脉归元,逼迫而溯回。 但是这一步“纳气归元”,总不可能时时刻刻要一人在身畔帮忙,帮助自己进入那“内外两分”的境界。 今日,就是楚宁主动完成这一步。 看似这一步十分容易,不过是将一身周流气机,导入双脉十轮而已;但是其中别有玄机。 单单是气机还好说,关键是脑中神思,总要彻底汲取气息滋润,方才灵便。一旦彻底汲取资粮,此身势必会陷入昏昏沉沉、神思不足的症状。 所以,会有一种天然的阻碍和抗拒。 这一点还不是最致命的。 若是神思之中有一道“冗念”,和自己的魂魄精意相互纠缠,构成干扰。那么这约束的过程何止艰难了十倍。 唯有神思十分,气息十分,然后依照十等分的次序,依次纳入一阴一阳双穴之中。 秦秦口中的突破“第一关”,便是完成十分之一,神气归经于阴脉一轮,阳脉一轮。 自然,修炼过程是愈来愈难。 今日完成十分之一,未必明日亦能完成十分之一。 其正常规律,乃是按照一日,三日,五日,七日,九日的次序逐渐延长。 至多三月有余,总能成功。 楚宁默默运功之时,秦秦姑娘闲极无聊,又将瓷罐和镶着圆环的小木棍取出,鼓足中气吹泡泡。 不多时,一连串泡泡混同合一,成了一个大泡泡。仔细辨认,竟然较三日前被楚宁戳破的那泡泡又大了十分之一。 左看右看,十分欢喜。 于是双眼一眯,兀自托腮傻笑。 正自陶醉,忽闻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秦秦转头一望,连忙道:“师父。” 身后丈余,立刻一个清瘦的青袍人影,正是青霞先生。 秦秦邀功似的将掌心大泡泡托了过去,大眼睛眼巴巴的望着。 青霞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掌心虚托,已然多出通体蜡黄的半只烤羊。以种属而论,似乎与三日前所食并非一类,体型明显偏小。 小半只羊身,便足有二三十斤上下。 秦秦一把夺了过去,也不嫌油腻,大口啃食。 狠狠吃了咬了三四口,吞咽之后,才含糊不清的问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青霞先生微微一笑,道:“是不是真龙,当然要看个究竟。” 秦秦奇道:“他不是验证了是‘先天知味’之体?前日师父说,已然断明虚实。他的确是大人物看重的子弟,并非大能的平庸后裔,巧立名目包装换皮进来的。” 青霞先生微一摇头,道:“为师昨日又细细思虑了一阵,似乎尚有曲折隐情。” 他显然对秦秦这徒弟甚是看重。 虽然小丫头尚是天真烂漫的时节,但是心思鬼蜮、人情练达中的精微部分,青霞先生却是掰碎了拆解,丝毫不顾及揠苗助长之嫌: “要说这‘先天知味’之体,着实算的上非同寻常的天赋了;将来冲击真一境、甚至冥心境,也是相当厚实的本钱。但是定下神来仔细思考,若要说此等天资,便使得一位人元大能,差遣堂堂一洲洲正,在界环中以最快速度遁走五日五夜,急忙收纳座下。似乎尤有不足。” 秦秦“哦”了一声,懵懵懂懂。 青霞先生解释道:“若在中古道术时代,破境叩关,难之有难。别说真一、冥心,就算是所谓金丹、筑基境界,自身修为莫名卡在一个小境界百年不得寸进,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在那时,能够顺利累积功行,不受关隘制约的天赋,其实是当世第一等的天资。” “但是在如今孔陆大道尊所传道术,修道门槛陡然降低了许多。寿数之前能够将功行积累填充圆满,难度何止降低了十倍。四境大印主宰一界,而修道者咸无怨言,实有赖于此。在当今之世,积累功行快慢上的天赋,虽仍然难能可贵,但以人元大能层次来看,已不是最重要的。可称‘卓越’,但未必便是‘绝世’之资。” 秦秦把头一歪,道:“那么这家伙的真实背景,应当是怎样的呢?” 青霞先生一捻须,沉吟道:“大能子嗣后裔,生来体质迥异于常人的几率,要较普通人的后代高出不少。为师推断,此人依旧当是大能后裔一类,但是并非纨绔子弟,而是身负相当不错的资质。” “所以这散养、磨砺、关照的法子,循序渐进,都是动真格的。” 秦秦双目一亮。 他对师尊所言,句句听从,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只一瞬间,便将“楚宁”在心中的形象,重新定位了。 师徒二人侃侃而谈,但是楚宁此时神思内敛,五蕴深藏,自然是听不见的。 仔细看了半晌,青霞先生道:“若是今日能够突破第一重,眼下当有征兆。看来……的确如为师所料。” 楚宁,终究不是绝世天才。 只是在修道上有不错倚仗的大能后裔。 入定之中。 楚宁心头微沉。 他已经感受到,神气纳入双脉十轮的过程中,自己脑海中异常活跃,好似有第二个神魂,对于神气归经产生了莫名的干扰。 这仿佛前世“第二神魂”的存在,果然是“冗念盛”的一部分。 “修道之路已经十分顺遂了,天下超过自己的,不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获得‘先天知味’之体,已经无愧于天才之名了……” “以后孔陆所赠遗泽,源源不绝。如果似先天知味这样层次的援手再来个三五件,自己依旧有成为一代天骄的可能性……” 如此念头,纷乱游动。 楚宁本已渐渐沉沦其中,但是在最后关头,仿佛看见心灯闪烁,不由悚然一惊。 这不就是遭遇挫折之后,维持道心不坏的自我安慰么? 不! 不能够! 一世之身,两世之魂,只能是自己的助力,绝对不能成为自己的负担! 一身斗志,忽然燃起。 头脑也变得异常活跃。 若得我命皆由我……那么前世身魂,为何不能尽由自己主宰?当其大放异彩时,便纵马由缰,令其大显身手;若是其成为自己的阻碍时,便收摄深藏,不令其成为负累! 这个念头,很大胆;甚至很狂妄。 但是在这一瞬,却似成为先验的真理,不可置疑。 楚宁将精神集中至最佳状态,只持住一个念头: “退,退,退……” “我是青冥大世界的楚宁。” “我是青冥大世界的楚宁。” 数息之后,脑海中那执着顽固的“冗念”,果然奇迹般的越来越淡薄,越来越稀薄,最终彻底消散…… 神,气,魂,完美掌控之后,楚宁瞬息完成了十分之一的切割,纳入阴阳双轮之中。 青霞先生望着秦秦,十分慈爱的道:“饱食之后,半个时辰,莫要忘记……”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陡然一变。 望向楚宁的神色,满是不可置信。 再仔细观察,确认感受无误。 在这一瞬间,楚宁充盈于外的气机,莫名削去了十分之一?! 不,还没完。 十分之二…… 十分之三…… 十分之四…… …… 十分之九…… 直到完全寂灭,空空荡荡,仿佛只是一具空灵肉身。 青霞先生踏足移步,细细观看楚宁气机变化。 一刻钟之后。 楚宁睁开双目。 他眼前却只看见秦秦一人。望着“泡泡姑娘”无比惊讶的眼神,手中吞食了一半的羊腿,也直愣愣的举着,一动不动。 楚宁心中不由泛起满足。 少年心性,忍不住嘴角一挑,微笑道:“第二关……就这?” 第三十一章 蜥蜴部 话音方落,楚宁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转头一看,青霞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立在身后。 楚宁心念一转,心道若是表现出尴尬局促,也太没出息了些。索性长笑一声,高声道:“青霞先生。不知学生表现得如何?” 青霞先生却是不语,轻轻叹息一声。 秦秦姑娘有些不忿,握着拳头,恨恨道:“看把你能的。” 闭目沉吟有顷,青霞先生开口道:“楚宁……” 但是话音一启,西南方位,青天之上,忽然露出一重濛濛雾气,忽然就浑厚无比,连结成片。 青霞先生转身对楚宁、秦秦言道:“不必多话。” 然后一个转身,遥声道:“请进。” 声音遥遥送出数十里,密而不散。 出言的同时,掌心之中抛出一物,似乎是一枚小小信标,立刻在空中划出一道紫色线条。 十余息之后,循着这条紫线,三个人影纵身遁近,然后按住遁光一落! 三人二大一小,面目十分相似,都是方形面孔,身着奇异的银衫,仿佛硬纸壳剪成一般,板直疏松;同时额头处一左一右,有两个细微的凸起。 只这一点点差别,便教楚宁生出一种“非我族类”的异感。 这三人虽然相貌相似,但是气息高下,却迥然有别,并且令楚宁大费思量。 似这等修为远超他之上的人,若是隐匿功行,他自然看不出什么;但若展露手段,却又是另一回事。 譬如青霞先生在知味阁展露的仿佛游鱼、却又和整个空间异常亲切的身法,立刻就教楚宁隐隐猜出,他道行在妙谛境之上。 当头二人,也是如此。 他们看似步履极慢,但是身躯却如在空气中挤浪而过,和谐无比。按照道理说应当是妙谛境之上的境界。 可是二人面对青霞先生,却又有一种无足轻重的感觉,似乎差距明显。 并且气机精粗,迥然不同。 楚宁已隐然能够猜出青霞先生是真一境修为。 那么这二人就颇费思量了。 莫非……这个世界的道术,也有什么“半步真一境”之类的说法? 不等楚宁胡思乱想,这二人已是自报家门了。 却见二人对着青霞先生一作揖,齐声道:“拜见观察使大人。” 青霞先生只淡淡道:“罢了。” 左手边看着年长些的那人,道:“启禀观察使大人。舍弟蚩长生近日侥幸突破元婴境界。不敢怠慢。行功三十六日,气息圆满之后,立刻便来观察使大人处报备。” 他话音一落,站在他右边略年轻些的那位,立刻道:“蚩长生在此。观察使大人在上,请再受卑下一拜,乞录入本族三等名册。” 然后又是恭恭敬敬一礼。 青霞先生只仔细望了一眼,淡淡道一声:“可。” 元婴境! 楚宁心中一动! 今日贯通境,相当于前古筑基境; 今日妙谛境,相当于前古金丹境; 今日真一境,相当于前古元婴境。 今日冥心境,相当于前古“化神返虚”之境。 但这也只是便于理解层次高下“相当”而已,绝对没有哪个人,当面将云清流称作金丹修士,将澹台洵称作化神、步虚修士。 因为今日道术之高明远远超出前古,如此称呼,有贬损之嫌。 此人既然自称元婴境…… 再加上这奇妙的气机差异…… 那么他极有可能真的是一位元婴修士! 青霞先生淡淡道:“曲指一算,你五色蜥蜴一族所占的这处‘幽灵天渊’,已然同时诞生滋养出七位元婴真人了。按照神域颁布的律令,勉强有从三等天渊升格成二等天渊的资格。相应的,这一处‘玄级观察点’,也当替换成‘地级观察点’。看来用不了多久,某是没有资格做你们的观察使了。” 这位名为蚩长生的中年,面色微变,连连伸手乱摇,惶恐道:“观察使大人严重了。道术分殊,高下判然。大人与我族元婴修士之间的差距,何啻于天渊之别。不敢升格,不敢升格。” 青霞先生眼皮微微一垂,只是沉默不语。 左手边这位,明显要老成许多,只听他长声一笑,从容道:“若说本族没有升格‘幽灵天渊’之心,那未免太虚伪了。若有可能,本族立志于千年之内,将本族所占‘幽灵天渊’升级为尔等。” 蚩长生一愕,道:“三叔。” 青霞先生却是面色稍缓。 这位蚩长生口中的“三叔”,话锋一转,淡淡笑道:“青霞先生已是真一境巅峰的修为。想来下一次神域大会,就要尝试突破冥心境了吧?届时纵然我族幽灵天渊升格为二品,这一处观察点也自然会从黄级升格为地级,与部洲洲正等同。青霞先生以冥心境的修为,担任地级观察点的观察使,岂非理所应当?” “我五色蜥蜴一族,永远是青霞先生的部属。” 青霞先生淡淡一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气氛一热,此人深谙打蛇随棍上的道理,立刻道:“最近百载,本族缴纳之供奉,已是超额三成缴足,并无缺漏。亦是上天垂幸,果然又出了一位禀赋‘相转’的后辈,能修习大道尊所传上法。恳请青霞先生收录门墙。” 说完伸手一引,将一人拖拽上前。 此行三人前来,但是这一位却是紧跟在蚩长生身后,只是远远的看见;走到近处,反而不辨面目。 此时楚宁发现,是一位面目微微发黑的少年。 论年齿,似乎较自己还要年幼许多。 青霞先生面上笑容忽然收敛,淡淡道:“供奉固然缴纳已足。但是最近百年来,你族侵凌凡民国度、杀伤劫掠人口、吞没血食的次数,也足足增加了五成,达到了……三百四十七次。单单是龙武方国所辖二百七十八凡国,死于你族的人口,便在五千万以上。” 那少年神色懵懂。 当头两位元婴境妖修,却是面露尴尬。 蚩长生口中的“三叔”立刻道:“某回返之后,势必仔细约束门人,毋令生事。” 青霞先生面色一缓,道:“留下吧。” 两位元婴境妖修,立刻千恩万谢,又令这黑面少年上前叩头。 这妖修少年虽有些木讷,但却听话。听长辈指点后,立刻跪倒,连磕七八个带响,一点没有水分。 青霞先生又取了簿册,朱笔填上姓名。 两位元婴境妖修又再三恭贺,然后毕恭毕敬的退下。 青霞先生瞥了那黑面少年一眼,道:“秦秦。带这孩子去铸剑门下院,要一处洞府,一个弟子名额。” 这妖修少年较之秦秦还要矮了一个头去,虎头虎脑,秦秦早已有些心痒的样子。 此时领了师命,便在少年头顶上一阵乱摸,然后伸手一拽,领着这少年离去了。 楚宁沉吟不语。 青霞先生似乎看出楚宁心意,只淡淡道: “八万载之前,孔陆大道尊更易道术,每一境破境难度陡降,跃迁之人数提升了数倍不止,此乃无量功德。但有一件,并非所有能够修道的生灵种属,皆能自由转修太质之气一脉。” “普天之下,人妖血统之中,尚有八十八大族,三千小族,不能转承新法。” “按理说纪元更替,兴衰灭绝,亦是理数之常。只是孔陆大道尊以为,若是如此了结,便是未竟全功。于是将大世界中的‘幽灵元气’封藏于地下,令其蕴养凝练,构成规模不等的‘幽灵天渊’,为各族占据,仍习旧法。待其血脉渐渐变异,适于太质之气的修行,再逐步回转过来。” “入了品阶的‘幽灵天渊’随地脉流动,居无定所。流动到何处,在当地宗门便设有相应等级的‘观察点’,遥相掌握。” 楚宁道:“这里……是一处玄级观察点?” 青霞先生淡淡一笑,道:“正是。” 第三十二章 义利辨 楚宁沉吟不语。 青霞先生微微摇头。 这妖族的两位,前来打了个岔子,反倒将正事冲淡了。 一天之内,破境第二关“收敛关”,当真是天下奇闻,震古烁今。 青霞先生悠然道:“楚宁。你可知晓,今日对你而言,可谓是你道途之中至为重要的大日子。” 长长谈了一口气,青霞先生忽自袖中取出一物,似乎是一枚六角形的令符。随意投掷空中之后,便是光华一闪,无影无踪。 楚宁心中一动,忽然感到,这枚令符与自己息息相关。 见楚宁皱眉思索,青霞先生忽然微微一笑,道:“你是否以为,被你身后那位大神通者慧眼识才——明人不说暗话,就是传你‘林黛玉倒拔垂杨柳’这句口令的大神通者——才算是你迄今为止最大的机缘?错了。那只是入门第一步。” “今日,才是你道途之奠基。”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下,青霞先生冷淡的双眸之中,也可见到一丝温度。 楚宁心思活跃。 自己背后有大能指点这件事,旁人就算猜到,多半也当故作不知。而青霞先生却将此事点在明面上,委实有些蹊跷。 楚宁沉吟道:“青霞先生的意思是……” 青霞先生淡淡道:“方才‘察举令’已然发出去了。至多约莫十日,考核队伍就要下来。” 楚宁诧异道:“考核?什么考核?” 青霞先生怡然道:“你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正元洲陆洲牧的内弟子;暗地里有心人猜测的身份,是某一位大神通者的后裔。但是你即将获得的新身份,要较这二者远远为重!” 楚宁奇道:“什么身份?” 青霞先生和楚宁四目相对。 良久,才道:“《潜龙册》正册名录。” “如今七大神域,皆有顶尖天才的护持培育制度。名目各有不同。在天霄神域,名之为《潜龙册》。录入名册中的人物,至多不晚于妙谛境被发掘,如你今日这般,初入道被发掘的,也是比比皆是。以每一个千年为周期,录入正册名录的,不过寥寥数十人。神域大能,对于《潜龙册》中最杰出的人物,也是阅历在心。” “入名册者,所得好处不可思议。暗中有高手护持不说,将来成长之路,也早已为你规划好最善的路线。” “将来成就,至少也是一洲洲牧正职。” “某之当年,也不过是《潜龙册》替补而已。” 楚宁闻言愕然。 这……如果理解不错的话,似乎相当于前世中组部备案的梯队干部? 若果真如此,的确是较澹台洵内弟子更重了许多。 仔细比较,前者相当于未来的高官高官,后者只是高官高官的亲信、秘书。 分量之轻重,不可以道理计。 可是……自己的本钱和倚仗是什么呢? 难道就因为自己只用了两日时间,突破外功锻炼的第一关、第二关? 思来想去,似乎有些荒谬。 青霞先生似乎看穿了楚宁所想,叹息道:“入门关一步破关,将来在斗战之上的天赋,非同小可。古今八万载,概莫能外。” 又道:“当今修道界,在斗战之道的天赋,价值要远远超过修行上的天赋。两者之间,犹如萤火比之皓月。” 楚宁微微点了点头,出人意料的平静,并未太过显出欢喜。 青霞先生有些意外,道:“你似乎……并不开心?” 楚宁认真道:“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如果没有刚才那几人来扫兴的话。” 青霞先生目光微动。 楚宁道:“如果我并未听错的话,方才那名为五色蜥蜴的种族,百年来侵攻凡国三百五十七次,屠戮凡民之数目达到了……五千万人?青霞先生作为这一妖族的直属上司,似乎也并未加以苛责。” 青霞先生目光中闪过一丝锐芒,沉声道:“这不是现在的你能够理解的。待你年齿道行增长,自然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楚宁微一摇头,低声道:“我只问一件事。七年之前青宁国的御妖之战,所抵御妖族,是否就是这五色蜥蜴一族?” 青霞先生默然良久,道:“正是。” 楚宁目光一冷。 他本是穿越之身,认真说来,对于这一世“楚宁”的父母,也没有什么感情。 可是楚雨则不然。 相处不过短短两月,楚雨已经不止一次的说起“若是爹娘仍在,如今看见兄长平步青云,必然欣慰”的话,又问及楚宁爹娘的人物形象,长相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自幼失怙的隐痛,历历可见。 这不止是楚雨一人。这般经历者,百年间便有千千万万。 是可忍,孰不可忍。 青霞先生踱出十余步开外,耐心言道:“神域对于幽灵天渊之中所辖修习旧法的妖部,唯有两个个要求:称臣;纳贡。” “所谓称臣,并非礼节之谓。而是神域有事,一纸诏命颁下,各大妖部不敢阳奉阴违,当如令抽调族中得力人手,听命服役。” “所谓纳贡,所纳者并非财货珍宝一流,而是修习旧法之妖族,在感悟幽灵元气和太质之气交融混合的过程中,所诞的一种异宝。对于冥心境以上的大人物,有着莫大的作用。” “数万年前制度初立时,七大神域宛若兄弟,这两重作用尚不明显;但是如今之世,七大神域各成体统,关系渐渐紧张微妙。尤其有大神通者,甚至将七域归一、混同一界,作为成就无上大道的门径。在这样的竞争之下,承袭旧法妖部所能压榨的人力、物力,无比关键。” “对于你的遭遇,某深表同情。但是不得不承认,和人力、物力两大要素相比,凡人性命,只能处于次要地位。” 楚宁眉头一皱,道:“大道之途,本就是为生灵长生大道打开天门。如此选择,果然能道心无碍?” 青霞先生沉默良久,道:“若你有混同一界,澄清玉宇之功,这些妖族自然不能恃宠自重。” “若是你尚未达到这一步,便只能选择闭嘴。” ps:短章。 第三十三章 如破竹 一老一少产生分歧,气氛变得出人意料的火爆。 青霞先生见楚宁颜色亢奋,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一拂袖,道:“罢了。” “入门三关,你已过得两关。常理而言,破第二关所消耗的精力,非同小可。至少要休息七日以上,方能尝试突破第三关。不过,看你精力如此旺盛,显然不在此列。” “动用那物,原也不是每日都有机会。不妨你今日便将第三关一并试了。若是成功,二日破三关,那真真正正是亘古所无。” 伸手一指:“山谷深处,自己去寻。有人会教你测验之法。” 楚宁闻言,心中微奇。 方才秦秦姑娘明明白白已领着那妖族少年去往下院去了。 没想到这断峰“观察点”之内,除却青霞先生、秦秦姑娘二人外,尚有旁人存在。 楚宁冲青霞先生拱手一礼,直往山谷深处去了。 他自然知晓青霞先生并非恶意,并且对自己甚是看重。 楚宁扪心自问,虽然两世身魂,但自己绝无所谓的“圣母心”。可把五千万生灵的姓名视若无物,一味以功利的视角去衡量,依旧是楚宁无法妥协的道念分歧。 约莫走了一刻钟,顺着溪流,来到山谷深处。 柳暗花明时,楚宁眼前一亮。 方才争执的抑郁与不快,一扫而空。 一个浅黄色劲装的少女,推拿运转,拳掌连击,似乎是在练武。 她脸盘子较秦秦姑娘略大一些,瓜子脸,大眼睛。单论姿容,和秦秦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是秦秦大约更像是身体未长开的少女,远不若眼前这位曲线婀娜,凹凸有致。 少女排练的对象,是一堵青色墙壁。 一拳一脚击出,那墙壁自然凹陷下去;但并不损坏,亦看不见尘土飞扬。约莫十余息之后,自然又恢复原状。 可是其寒光飒飒的质感,又更类铜铁,而非橡胶等物。 楚宁凝神观察了许久。 那少女忽然一个转身,望见楚宁,面色微微惊讶,托腮道:“你倒是看着面嫩。早些日子来借用‘石流壁’的铸剑门修士,至少都是二三十岁以上的相貌。你是服用‘驻颜丹’了吗?” 楚宁不答,微微一笑,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目光微一闪烁,似乎对楚宁没有跟着她的谈话节奏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道:“叫我楚楚便是。” 楚楚姑娘似个爽快人,立刻道:“你看好了。” 言毕,深吸一口气。 一瞬之间,她便从一个神气充盈的修道人,变成了望不清虚实的凡间少女。 楚宁双目一眯。 这种景象,他上午刚刚经历。正是完成第二关“纳气归轮”的征兆。 楚楚姑娘奋力一击,击打在那软硬自如的石壁上。 然后道:“你看!” 楚宁定睛一望。 石壁正面,只是被打出一个米粒大小的小孔;但是绕到石壁背后去看,却能明白望见一个碗口大小的口子。用前世的知识,神似于子弹翻滚之后形成的空腔。 楚楚姑娘道:“第三关,考核的是神气归元之后,整力一击的运用。入口愈窄,出口愈阔,便象征着这一击愈加成功,出力愈加凝练。你看我这一击,正面不过米粒大小的一点;背面破开的敞口,却达到了三十二倍的直径。” “入门标准其实并无这般高,石流壁上,正反口径比达到一十六倍,就算合格。” 顿了一顿,楚楚姑娘又道:“入门第一击,或许只能达到三倍、四倍;以后渐次增长,三月之内,总能成功。” 楚宁缓缓点头,牢牢记住要诀。 心中暗道,这位楚楚姑娘倒是个热心人,自己还没发问,她倒是讲解的如此详细。 楚楚姑娘继续道:“除了前两关破关之时的根基浅薄外,尝试第三关时,心境尤其重要。以物我两忘、心无旁骛之境为最佳。若是背负太大压力,那么容易求全则毁。” 说到这里,楚楚姑娘眉头一蹙,语气放缓,道:“就以本人为例。幼年时我求仙入道,根本无心修行,只是为了驻颜不坏而已。但是偶然机会,被师尊看重,他偏说我是万中无一的修道天才。推脱不过,无奈之下,才跟着师尊修行。” “当初我尝试这第三关测验时,纯是敷衍师尊,并无半点兴趣;说到底,只是胡乱一击罢了。可没想到无心插柳,第一击就打出了一十四倍的口径比。然后粗粗锻炼三日,就达到了一十六倍标准。” 然后她摇了摇头,活灵活现,果然是十分无奈的模样。 楚宁哑然。 面色略有些古怪的打量了楚楚姑娘一眼,楚宁托腮道:“方才还真看不出来,楚楚姑娘居然……茶艺了得。” 楚楚姑娘闻言,双目圆睁。 乌黑的眼球,干净透亮的眼白,几乎一齐彰显出来。 只听她半是惊喜,半是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在未入道时,我家正是在山上采茶为生。我六岁时就学会了采茶、炒茶,泡茶,制作茶饼……是秦秦和你说的?不对……他怎地会和你说这些?” 楚宁半掩口,忍住笑,淡淡道:“何必人说?精擅‘茶艺’之人,别有一种特殊的气度神态,一望便知。” 楚楚姑娘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面容亲切,竟似有对楚宁引为知己之感。 眨了眨眼睛,道:“试试吧。” 楚宁微一点头。 平心静气。 冗念收敛。 一身气息,徐徐归经。 收拢握拳,腰身为轴,奋力一甩! 一身气机,整而未散,重重击打在流壁之上。 整个过程,楚宁只是看楚楚姑娘演示了一遍,便自然而然知道该如何做。 一瞬之间,体内似乎有一只凝练到极致的铅球,透体而出,化作一锥。恍惚之间,竟给了楚宁所向无敌的错觉。 看似十分简陋,但是整力归一,乾坤一掷,正是仙武双修之人在神通道术上的绝对优长。 “轰!” 流壁之上,正面的开口,不过半个米粒大小。 楚楚姑娘转身探首一望,似乎迫不及待揭晓结果。 楚宁身形未动,反倒慢了楚楚姑娘半步。 因为,此时此刻,他心中异常笃定。 转过身来,看到楚楚姑娘小嘴微张的惊讶神情,楚宁更是心中有数了。 果然,一个寸许大小的喇叭口。 虽然较楚楚姑娘那一击有所不如,但是以如今入道之后的眼力,一望便知。正面与背面的口径比,达到了二十二倍左右。 一击成功,入道第三关,合格验收。 楚宁面上含笑,道:“还要感谢楚楚姑娘的指点。说来,我姓楚,你名楚楚,你我之间,也算有些缘分。” 楚楚姑娘闻言一愕,胸脯猛然一挺,诧异道:“你是……楚宁?” 楚宁淡然颔首。 楚楚难以置信,涩声道:“我从秦秦口中听说过你……只是……你不是今日才开始尝试突破第二关么?” 楚宁微笑道:“上午突破第二关,下午突破第三关,似乎也无不妥。” 楚楚姑娘伸出小指头,颤颤悠悠指着楚宁,说不出话来。 楚宁此时,固然有几分得意。 但是看楚楚姑娘胸膛起伏,又是伸着手指的动作。忽然脑海中便生出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同样伸出手指,当胸一戳。 楚楚姑娘愣了足足三秒。 然后一声尖叫。 楚宁只感眼前一黑,喉头一甜,然后身躯倒飞出去。 ps:稍安勿躁,末尾不是什么hs低俗情节,下一章就揭晓了。 第三十四章 贵自知 楚宁回到丹室之中,静坐“疗伤”。 楚楚姑娘的这一手,可比前几日的秦秦凶狠的多了。 只一击,就将楚宁打得气脉淤塞,非得好好调养数日不可。 楚宁怔然出神。 天可怜见,他绝对没有精虫上脑或者吃豆腐的意思,就是在那一瞬间,似乎感受到那种突破界限的事情,对于他而言,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想到此处,楚宁惕然一惊,脑海中陡然明亮,打开了一扇大门。 他发现了一件事—— 自己的心性,或者说“人设”,潜移默化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当年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 前世在少年时,楚宁便是恬静安稳的性子。 犹忆曾经小学一年级时节,楚宁留一头接近齐耳的头发,穿一身浅红色外套,去上厕所。 结果厕所里高年级的四五个高年级的男生,纷纷叫嚷,大惊小怪,告诫楚宁“进错门”了。 立刻便有人上前,“热心”的为他指点女厕所的方位。 再三解释,仍不罢休,直到亲眼看到楚宁站着尿尿…… 然后是十岁,十五岁,初中,高中…… 这种安静恬淡,喜读书,喜散步,喜静思的习惯,一直传承下来。就算同学有什么破格举动,他也不过是微笑旁观而已。 淡定工稳,安如磐石。 绝没有谁认为,他是一个善于搞笑、行事怪谲的人。 随着曾经的自己,形象逐渐清晰。这一个月来的形象,其偏移之处,症结何在,立刻就彰显出来了。 这一段时日,因入道修行,一切顺遂无比,所以心境由是而宽,体察的细微处便有所欠缺。 …… 在楚雨面前。 自己暗暗涌动,意欲诉说前世机密“禁字”“黑话”的僭越冲动,为何会如此强烈?就算与前世情感为舍,一定会示现为这样的形式么? 这其中果真有什么优越感可言么? 三次逍遥会经历,面对一众大能,不自觉便能绘声绘色,胡诌一通故事。仅仅是享受这种玩弄大能于鼓掌之间的愉悦感么? 初见太阁之时,太阁的盛景,固然是十分动人; 初尝仙膳之时,仙膳的味道,固然是美味无比。 得见孔陆留书之时,书信中的内容,固然是异常震撼。 但是平心而论,前世所经历的惊异大事、动人心魄者,出人意料者,同样次数不少;为什么那个铿锵有力的“操”,出口愈来愈容易了? 念头浮动偏移,又想到云清流。 云清流固然有意大力巴结自己;他眼下是妙谛境修为,但是将来潜力,远不及楚宁。 楚宁和云清流当面,尤其是私人会面,单单澹台洵内弟子的身份,就令他有不小的心理优势。 但是面对一位年齿大过自己十余倍、二十余倍的长者,从前的楚宁,是否会将“老云头”三个字,脱口而出? 应该不会。 如果说之前这些事尚有混沌不清之处,那么与秦秦、楚楚两位少女产生的波澜,令楚宁有了更明晰的答案。 楚宁自知极明。 他生性之中,便有一种“静尚美景”的习惯,早已深深刻入骨髓。 独自出行之际,看见一猫,一犬,一鸟,自己都是唯恐惊动,小心翼翼。 而那日秦秦姑娘仪态天真,独自吹泡泡的景象,配上她靓丽天真的相貌,委实是一道奇景,令他眼前一亮。 这样的奇特景象,从前的楚宁,呵护观赏尚且不及,怎么可能忽然手贱,将其伸手戳破呢? 至于今日疑似“咸猪手”的行为,在心中男女防线甚重的楚宁这里,更是天方夜谭,决计不可能发生的。 这两件事,与“仙路道途一帆风顺”和“追忆往世”,扯不上任何关系。 思虑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又一件事被楚宁掀了出来: 入门第二日。 器道、通灵道的站边抉择。 楚宁的兼收并蓄,理由是塑造一个嚣张霸道的形象,制作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具。这是表面的理由,浮动在外的借口,还是内心深处真如是想? 此刻审视解剖,似乎……是前者。 因为这一道规矩,一道界限,在修道界中是“大防”。将其突破,似乎是一件时分快意之事。 这个念头一旦拉扯清晰,楚宁心中莫名一松。 破案了。 种种迹象,所有线索,如同万川归海,汇合成一个明确的概念,规律昭然若揭—— 僭越。 破限。 面对隐约有规矩线条约束,无论是礼法、人情、潜规则,言谈举止,还是其他大大小小的线条,楚宁心中,多了一个“僭越”的冲动,总想将其打破! 真相大白。 楚宁悚然惴栗。 第一个念头,是否两世融合,虽然以前身之魂为主,但是依旧受到本土青冥大世界“楚宁”的残魂影响。 但是略一思索,回忆“楚宁”往事,便知这个理由,不成立! 因为这具肉身的前主,孤注一掷于修炼之中,个性较之自己更加内敛。 如果说蓝星的楚宁是恬静;那青冥大世界的楚宁,就几乎称得上是木讷。 对于这一点,楚雨有着最直观的感受。 排除了这个答案,以楚宁对于修道世界的粗浅理解,心中忽然涌起一个猜想。 令他有所畏惧的猜想。 这样发展下去,莫不是自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变成另外一个人? 被人夺舍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令楚宁这两月来道途上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的喜悦,立刻就一扫而空。 尤其是今天这件事,令楚宁耿耿于怀,抑郁在胸。 就算是“僭越”和“破限”,尺度也有大小之分。 言语风格上的小小突破,和袭胸相比,不啻于霄壤之别。若是一月以前,楚宁敢肯定,就算再大脑短路,自己也不会“戳”这一下。 莫非是自己在道途上进境越快,心境的变化也越快? 心中感到有些莫名焦躁。 楚宁在静室之中缓缓踱步。 一个念头灵光一闪—— 莫不是孔陆搞的鬼? 否则,他这“弟弟”的称呼,从何而来? 想到“黑手”有可能是此人,楚宁扼住命运咽喉的雄心忽然凉了三分,身心之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是机缘,还是毒药…… 第三十五章 拾旧道 入道以来的一帆风顺,极有可能是个巨大的陷阱…… 养猪…… 养蛊…… 夺舍…… 楚宁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静室中静思足足两个时辰,楚宁终于敞开门户,取了飞遁法器,直往云清流所居别院中去了。 因为并未提前通传之故,云清流正在定中。楚宁又等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等到云清流开门相迎。 二人分宾主坐定。 奉茶之后,云清流当先问道:“可是修习神通斗战之法中,有什么疑难?你着实不必忧虑。入门三关,每一关三月之内完成,便算成功。如今你奉行此道不过数日,未见起色,也是理数之常。” 楚宁暗暗纳罕。 他当然不相信云清流并未关注自己修道的一举一动。 那只有一个答案。就是自己二日破三关的惊世骇俗之举,青霞先生并未直言相告。 当即言道:“并非为了此事。” “敢问云掌门。铸剑门中,棋之一道,以哪一位的造诣最高?” 云清流双眉一挑。 如今楚宁每日一道仙膳,道行增长速度已是相当惊人。没有想到,他竟要重拾棋道。 听他话中意思,显然是嫌弃天弈堂中境界相若者,棋力太差,不足为敌。 云清流捻须沉吟道:“本门之中,此道修为造诣最高者,自是李如松长老。但是……” 楚宁心中一动,道:“什么?” 云清流迟疑道:“若并非以‘本门’为限……” 楚宁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云掌门是说……青霞先生?他在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竟是奉行棋道一脉?” 云清流缓缓点头。 楚宁断然道:“谢过云掌门提点。告辞。” 话音一落,已是干脆迅捷的起身离门。 云清流望着刚刚呈上的热茶,不由微微一怔。 楚宁再起遁光,直往断峰而去。 虽然遭遇一个巨大的阴影,但是必须怀着定能解决难题的态度。空自焦虑,自然是无用的。 而解题之法,无非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楚宁回味了入道以来两个多月的经历。 自己这两月以来的气象,以入铸剑门山门,舌战邵常韵、胡高,棋斗冯紫英之时,气象最正最醇,俨然和前世中自己最为意气风发之时神似。 脑海之中的古怪念头,也全然不存。 由此是否可以得出结论: 唯有自立自强,靠自家本领夺利取势,不依傍于孔陆所赠“外挂”,本主的神魂主宰,精神面貌,才能“东风压倒西风”? 这只是一个猜测。 也许自己归因完全错误。 但是,要试一试。 一刻钟之后,楚宁遁入断峰山谷。 青霞先生依旧是独坐石上,秦秦侍立一旁,似乎承蒙青霞先生指点。 青霞先生遥遥一望,倒是稍显惊讶。 待楚宁来到近前,青霞先生才道:“锻体的正式功法,当半个月之后正式修炼。这与资质高下无关。乃是因为此事苦、紧、密、深,非得以逸待劳,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不可。” 楚宁一拱手,淡淡道:“非为此事。楚宁想与青霞先生手谈一局。” 青霞先生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 楚宁方才这句话,总共只有十六个字。乍以琢磨,似乎也寻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以他真一境巅峰的心意感悟,却不难感受道其中的“直”的韵味。 可以说是生硬。 也可以说是奋发。 浅浅感受,似乎稍欠礼貌。 但是往深了说,却似是单刀直入,破釜沉舟的意蕴。 秦秦却并未感受到这许多微妙,双手叉腰,凶巴巴的望着楚宁。 很显然,楚宁和楚楚的那一场“事故”,他已然知晓了。 青霞先生淡淡思索,道:“可。” 反手一托,似见清光一闪。 一只棋墩,两副棋罐,已然取出,呈现目前。 棋墩约莫一尺多高,看上去似乎是香榧木的底子,但是环身三箍,阵纹隐隐,竟然是被当做法宝整体祭炼过。 两只棋罐,是用黄桃色整玉掏空雕刻而成,色泽流畅,厚薄均匀,同样宝光四溢,一望便知价值非凡。 罐中棋子,同样是以纯粹无瑕的黑白纯玉制作。 楚宁心中微讶。 青霞先生一派朴素清简的风范。 没想到所用棋局,却是奢靡如此。 青霞先生道:“请叫贴目。” 楚宁不假思索道:“六目。” 话音一落,楚宁已径直将盛放黑子的棋罐取到自己面前,似乎笃定了青霞先生不会再竞贴目。 青霞先生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顺手将白色棋罐取到右手边。 楚宁落子。 青霞先生落子。 早一段时日在天弈堂对弈时,楚宁若是执黑,都是以二连星开局。但今日楚宁唯恐青霞先生对自己的布局之法有所拆解,便刻意变着,走了星小目二间高挂的变化。 但是熟手之后,当楚宁很快的点了三三,青霞先生面露诧异时,楚宁便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 非但天弈堂的对局,就是入门之日,击败邵常韵名动一时的那一盘,青霞先生也并未看过。 这也算合情合理。 作为一位真一境真人,对于初入道之人的棋局,自然兴趣乏乏。 其实青霞先生最初听闻一位未入道的少年,斗倒了妙谛境修士,也曾起了一观棋谱的心思。但是那日他恰好会见一位客人,来客多嘴,说起棋盘内容,是冯紫英开局前五十步在一个局部崩溃了。 青霞先生以为事出偶然,所以便将此事按下了。 这对于楚宁,自然十分有利。 能够将自己虚盘的优势,扩张到最大。 秦秦姑娘原本不通棋道,此时在一旁旁观,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 若无意外,至多半刻钟,她便独自玩耍去了。 但是此时,看到对局前二十余手,楚宁落子如飞,而青霞先生却是频频长考。于是心中大奇,索性蹲了下来,双手抱膝。 饶是如此,她看棋局时少,看两人神色变化居多。 约莫半个时辰后,棋盘进行到五十手。 楚宁心中暗暗钦佩。 他屡屡施展前世人工智能时代的新布局、新定,超出于青霞先生知见之外。但是青霞先生倒也避过了各种简明上当、或者直接崩溃的变化。虽然距离最优解亏损一些,但是终究使得棋局能够进行下去。 楚宁估算盘面,自己不过领先一个贴目左右。 后半盘,不可掉以轻心。 第三十六章 开门户 后半盘,用时悄然逆转。 倘若青霞先生晋入修道人的“神定”状态,那么楚宁定然难以抵挡。 不过,二人功力悬殊,青霞先生自然不至于以此法欺人。 所以,楚宁尚有些机会。 问题的关键在于,道行到了真一境之上,身躯圆熟,脑力神思亦异常充盈。就算不动用法力,神定推演,其人的计算力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并非眼前的楚宁所能及。 重压之下,楚宁将自己收束盘面、定型收官的本领,完全施展。 步步审慎,用心推算,几乎接触战中所有可能导致崩溃的陷阱,都被一一避过,选择了相对简明的变化。 这就是一种博弈,看自己前半盘领先的“老本”,是否够的上后半盘挥霍。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 一百余手之后,棋盘已到了终局。 楚宁心中,大呼过瘾。 一般而言,到了最后的小官子阶段,盘面胜负,双方早已心中有数。收完最后一个单官,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但是此时此刻,楚宁却是被一种强大的惯性推动,顺势落子,锱铢必较,无意于胜负。 似乎只要走出自己心目中的最佳着手,胜负并不重要。 清点盘面,黑棋二目负。 楚宁此时才生出一丝遗憾的感觉。 终究是差了一些。 待楚宁认输,一旁观战的秦秦这才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懊恼,一个未入道多久的炼气修士,岂能敌得过师尊? 枉自己呆呆傻傻观战了许久。 心中愤然,恶狠狠的瞪了楚宁一眼,秦秦才一路小跑,自去玩耍去了。 她却不知,楚宁身躯之内,双脉十轮所受刺激,委实匪浅。气机收摄修炼,已然进入“先天灵脉”的状态。本局棋中,前后共有十余手,在他落子之后,感到由衷的得意和满足。 虽然是一局输棋,但是心中“证得”却不亚于五六盘胜局。 青霞先生似乎不可思议,喟然赞道:“好诡异的布局手法!只是……你似乎没有充分释放自身的能力。” “如此棋路,似乎有负于天资雄奇。” 楚宁闻言,为之愕然。 这一盘棋,是入铸剑门之后,他最满意的一局。岂料竟然得到了一个“未尽力”的评语。 虽然是出自青霞先生之口,但依旧令楚宁感到有些滑稽。 青霞先生见楚宁面色有异,略一沉吟,道:“复盘吧。” 楚宁点头应允。 抹去黑白子,从头来过。 前半盘倒是楚宁为青霞先生讲解为多,布局原则,种种预备手段,令青霞先生叹为观止,沉思良久。 到了第八十七手。 青霞先生道:“你之前每一着都异常紧凑。这里的第一感觉,理应是挡住。而你选择了看似软弱的退,显然是看出了白棋有连板之后分断的手段。” 楚宁缓缓点头。 这一手棋,若非楚宁注意力极为集中,极有可能忽略白棋出人意料的强手。若是如此,之后的棋局,两块孤棋的治理,十分为难。就算不死,也要送出相当的优势。 第一百二十一手。 青霞先生指着棋盘右下方,道:“这一处的战斗,乍一看黑棋有利。换作常人,一定毫不犹豫的分断进去。你长考良久,并未如此选择,显然是看出了白棋妙手造劫的手段。” 楚宁点头。 …… 第一百八十一手。 青霞先生虚点了棋盘左侧,又道:“你这一手并……不明就里之人,显然难以索解。但是你既然下出来了,应当是看出了黑棋一路渡过的鬼手。” 楚宁再度点头。 青霞先生正色道:“某序盘落后之后,为了扳平局面,也是竭尽巧思。但是局中设下的所有陷阱,几乎都被你一一避过。” “你棋感之锐利,计算之准确,竟然达到了如高度……妙谛境以下,单论本身棋道造诣而言,某几乎再未见过中盘力量比你更大的棋手……可既然如此,为何不敢正面迎战呢?” “莫非,是畏惧某动用真一境的法力,推演计算不成?那你将某看成何等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青霞先生似笑非笑。 此时他对楚宁又看重了三分。 楚宁的序盘手段无比精妙,直令他有“超世出尘”之感。但这在青霞先生看来,惊艳之余,也算不得如何了得。因为以序盘之幽深,这显然不是楚宁自家的本领。 想必楚宁背后的人元大能,在棋道上有非凡造诣,将所得倾囊相授。 可是楚宁中局时对棋局的敏锐,却更令青霞先生感到“后生可畏”。 楚宁只觉有些恍惚。 棋感锐利…… 计算准确…… 力量强大…… 这是……说的他楚宁? 楚宁也算智力敏锐,前前后后思忖了一阵,脑海中轰然一响,宛若雨过天晴,打开了一扇大门! 一块巨石骤然被搬开,眼前豁然开朗。 一切的缘由,在于家中那一卷《遇仙谱》。 其中计算之精准敏捷,给楚宁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所以楚宁进入铸剑门后,便定下了前半盘领先、后半盘约束局面、简明定型的行棋路线。所以胜局虽多,“证得”却不尽如人意。 其实,自己是走进了一个误区。 《遇仙谱》是两位真一境以上的高人,动用“定境”神意法力推演,计算力精准,自然远在楚宁之上。 所以楚宁不自觉的便有所退避。 其实,若是摒除了法力加持的光环,自己又何必妄自菲薄? 前世之中,哪怕是对围棋并不了解太多的人,从时事新闻之中,也知道人工智能的横空出世,极大的推进了围棋的水平,尤其是布局、定式方面。 但是唯有热心棋坛之人才知道,在人工智能出世之前的十年,围棋已经迎来了一个巨大的飞跃期。 顶尖棋手的水平,计算力和熟练度,极大提高。 为何? 因为网络时代的到来。 海量的网棋、快棋训练,死活训练,对于棋手的棋形感觉和计算力,提升是惊人的。 楚宁虽然不能和职业棋手相比,但同样经由网络学习的洗礼,几千盘快棋,无数死活题之下,熟练度远不是相同智力条件下的“古人”可比的。 而当今仙门之中,因为“棋”与“道”捆绑在一起,节奏反倒更加慢了许多。 如楚宁这般,十余日对弈五十七局的,几乎绝无仅有。 大多数人,都是长考、善磨,多思,悟道,忽略了“熟能生巧”的笨办法。 对局强度不高。 明悟因果之后,楚宁长出了一口气。 青霞先生显然发现了楚宁不可遏制的喜悦与激动,微笑道:“再来一局吧。” 就在此时,正南方向的铸剑门山门处。 一道紫芒,覆于穹顶。 竟是千倍洞天界环复现。 又有部洲一级的人物,降临铸剑门! 楚宁与青霞先生,也是暗暗纳罕。 青霞先生一瞬间几乎以为是《潜龙册》的考核之人到了;但是立刻省悟,他发出符书,不过短短一日。 这绝不可能的。 楚宁心中微动,隐约感到来人似乎于自己有关。 全无依据,只是直觉。 不过,他面上却是神色淡然,道:“请。” 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星位。 第一章 不速客 云清流急匆匆驾着遁光赶来。 心中先是少怪,瞬间想通之后,又转为惊喜。 之所以少怪,是他心中暗暗腹诽:澹台洵身为一洲洲正,说好了数十载之后再见,没想到时隔两月有余,便重返铸剑门,也太过儿戏了些。 但是转念一想,倘楚宁是某一位大神通者的血亲后裔之类,就说不通。 就算是人元大能,仅仅为了一己血脉私情,支使堂堂一洲洲牧来回奔波,决计说不过去。那就印证落实的第二种可能:楚宁是真正大有潜力,为大神通者看重的人物。 如此结局,对于铸剑门,对云清流自己,皆有莫大好处! 但是来到紫色遁光降落之地,云清流却不由得目瞪口呆了。 一行七人。 当首一位中年人,身形高瘦,鼻梁挺拔,着一身宽袖黑袍,双目利如鹰隼。气机祥和厚重,超出众人之上。 左袖之上,一十六个苍鹰袖囊,赫然瞩目。 此人气象或许较之澹台洵逊了一筹,但是其刻意彰显出来的气机,同样是冥心境无疑。 只是距离四重境圆满,或略差一些。 身后二人并肩而立,虽然并未露出气机,但是只那一种温润妥帖的微妙感受,再加上和当头这位恰如其分的差距,不难猜出是真一境真人。 再后方的四人,与云清流一般,都是妙谛境修为。 云清流刚想上前请教虚实,后方四人中占定左右两侧的两位,不约而同自袖中一物。 瞬息之后,二人手中各自执了一块云纹黄玉牌符,高过头顶。 牌符之上各有二字: “观风。” “巡游。” 字迹飘逸流动,却又蕴藏庄严杀机。 云清流心中一震,已知面前之人来历。 果然,左手边那面容冷肃、手执阔玉尺的这位真一境真人,冷声道:“正元洲陆洲正,委任观风使,世勋明真人讳长青,亲临铸剑门断事决疑,明赏罚,定是非。” 一洲洲陆许道大会,共有洲正一十三位,皆是冥心境真人在位。 按照排序,以洲牧为首座,其后便是三位副座。这四人之外,排名第五的洲正,便是观风使。 其位职责,考察一洲之中,弟子选拔、考核、升降之公正,杜绝私相授受,纳贿营弊。 云清流立刻上前一拜,高声道:“拜见世勋真人。” 当头这位中年人,只淡淡道:“这里不是说话处。” 云清流立刻附和道:“正是,正是。请世勋真人往殿中说话。” 正在此时,三位副掌门,冯紫英,戚正方,黄永图,一齐赶到。 明长青摆了摆手,止住三人匆匆拜见之意,示意一同前去。 片刻之后,大殿之中。 冯紫英三人正式拜见。 明长青却是双目垂帘,不再说话。 身前宣示名讳的那位真一境真人,面无表情的道:“云掌门。本人正元洲陆观风殿三坛坛主,代世勋真人问话。” 看似明长青架子很大。 但代替问话的这位,地位、修为依旧稳压云清流等人一头。 洲陆十三殿下属诸坛正职,等同于方国国主。 云清流等人,唯唯诺诺而已。 若是受澹台洵差遣,似乎不当是如此一番架势…… 云清流几人心中,隐然感觉有些不妙。 只见这位三坛坛主,不紧不慢的自袖间抽出一道长卷,张开之后,鼓足中气道:“观风殿收到检举。言道铸剑门掌门云清流,徇私作弊,未出公心。将一名弟子明鉴贴定品为‘超品’,推波助澜,滥生虚誉。世勋真人不辞劳苦,亲来核实有无。” 云清流、冯紫英等人心中剧震。 面皮颜色,从青到红,变了三变。 足足十余息之后,才从脑海中推演出一个艰难的推论。 八个字: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澹台洵亲来铸剑门,为楚宁造势。如今正元洲陆中消息但凡稍微灵通些的,可谓无人不知。 也正是仗着澹台洵的招牌,云清流才敢于立下“天隐”之评。 眼前这一行人,自然不是疯子。 他们针对的目标,极有可能不是自己,不是楚宁,而是……澹台洵! 一洲的五号人物挑战本洲洲牧,似乎分量尚嫌不够。 背后另有推手。 仔细思索,此事确凿无疑。 就像世俗王朝之中,皇帝治臣子之罪,或者治其擅权不忠;或者治其昏聩无能。极少有因为贪财好色一类的毛病失却圣心的。 仙道中也是如此。 观风使之职责,以许道大会之公平为最重。若云清流果真在许道大会上给楚宁开后门被抓了现形,还可说这位观风使大人刚正不阿。 但考评签毕竟只是务虚的部分,以此寻人把柄,那就是刻意找茬了。 云清流心中发苦。 历数青冥大世界新纪元八万载历史,一洲洲正之权威受到挑战的情形,极少! 本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想到这极为罕见之事,就被自己遇见了。 到底是哪一尊大神,要和澹台洵斗法? 三坛坛主面无表情的道:“将当事之人,一齐请来。” 当事之人,除了入门试的三位考官外,便只有楚宁了。 云清流转身传命,冯紫英立刻散出传讯金符。 一刻钟有余。 殿门大开,三人上前复命。 前两人郑重拜见,自报家门,铸剑门长老邵常韵、任清平。 三坛坛主心不在焉,只把目光瞟向最后那人,心中狐疑。 楚宁……是个女子? 若说这姓名是女子姓名,也并无不可;只是修道界中,根骨超卓的女子毕竟是少数。 若是女子,随着考评签名传天下之际,定然会刻意说明性别。 少女却无怯意,大剌剌抱了抱拳,道:“楚宁正与恩师手谈。棋局到了精微之处,又动用气机演算,不能中途打断。恩师让我来通禀一声。” 三坛坛主一愣。 秦秦说完便径直掉头,头也不回的去了。 云清流急忙补充道:“她并非本门弟子,而是观察使大人嫡传。挂名于铸剑门。” 三坛坛主面容浮现出不悦。 区区玄级观察使,真一修为,不过与他地位相若而已,焉敢在洲陆观风使面前,如此倨傲无礼? 明长青却忽然睁开双目,摆了摆手道:“铸剑门处新立的观察点……是沈周,号青霞先生的那位?” 云清流连忙称是。 明长青冷峻的面目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道:“不日便是同道。若被人说嘴,说明某人卡着点拿大压人,似乎不妥。不急。先问眼前这再说。” 语毕,再度合上双目,一副闭目养神的态度。 三坛坛主恭声应下。 旋即转过头来,重新板其面孔,道:“负责入门考核的,是哪几位?” 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上前应诺。 三坛坛主冷冷道:“据说这楚宁修道资质只是中流。有何才具,当得起‘天隐’之评?” 冯紫英略一思忖,恢复冷静气度,不闪不避的答道: “举止从容,动静应节,此其一。” “词锋锐利,辩才无碍,此其二。” “棋力卓绝,算路惊人,此其三。” “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才具卓绝,超凡绝伦。但偏偏修道资质晦而不显。似乎符合‘天隐’之征兆。我等也是审慎考评,才敢下此论断。” 云清流立刻补充道:“楚宁其人,还是先天知味之体。四十五日破境练气一重。” 三坛坛主眉头微皱,立刻冷笑道:“除却大神通者见微知著,否则先天知味之体,当是亲身尝试了食之一道才能彰显,事先并无征兆。” “你立下考评签时,便知他是先天知味之体么?” 侍从于明长青右侧,一直缄默不语的另一位真一境真人,此时开口言道:“退一步说,就算提前知晓是先天知味之体,得一个二品、三品的考评固然是够了;一品已然勉强。更遑论是超品。” 云清流心头一沉。 刚刚四条理由,就算稍稍勉强,但是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搪塞过去,不算说瞎话。 看来,来人是非得锱铢必较不可了。 第二章 有新天 断谷之中。 楚宁、青霞先生两位对局中人,气象殊异。 楚宁腰身笔直,目光中似隐然有光华颤动,但目光所及,与棋盘之间似近似远,耐人寻味。而青霞先生衣袖轻轻摆动,头顶处有一抹祥光,直冲百丈而有余。 观他形貌,竟然进入了神定推演的状态! 一位真一境的棋道高手,面对入道两月的对手,进入了神定推算模式。 楚楚姑娘不知何时赶来,小嘴微张,双手托腮,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楚宁,时而迷茫,时而欢喜,愁肠百结,如堕云雾。 棋局之中,青霞先生落子甚快,而楚宁却是每每长考。 倘若这一局棋,双方的对局态度与第一局相同,那么堂堂一洲洲正相诏,那是绝无推拒之理的。 然而世事难料,这一局棋刚落下寥寥数子,就生出了变故。 起因在于楚宁的一问—— “若是青霞先生并未进入神定推演状态,那么棋局中的计算能力,相当于何等层次?” 青霞先生答道:“在妙谛境以下,若不曾动用内息法力刺激脑力,那么所倚仗的就只有本身棋力。但妙谛境之上,到了真一境界,肉身筋骨早已圆熟,脑髓神识受到滋养甚久。基础神思算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就算并未进入神定推演状态,算力之强,也几乎达到了贯通境以上、略逊于妙谛境修者全力演算的程度。” 楚宁了然于心。 然后,他生出一个念头。 接近妙谛境“定境”的算力,依旧在他之上。 也就是说,继续对局下去,就算自己放开手脚,依旧是一个“前半盘领先、后半盘落后”的局面。 如此棋局,再如何放手一搏,终究还是有扬长避短、趋利避害的策略博弈。 到底不能酣畅淋漓。 楚宁突发奇想。 当日入门对局,自己无异于凡夫俗子。 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是一位真正的修道人了;虽然修为浅薄,不过练气二重。 倘若气息内炼,神魄归元,同样可以进入“定境”。 用修道人的方式,去对弈! 之所以说是“奇想”,是因为但凡走上棋道修持之路者,天弈堂中的第一课,便是千万告诫:在修为达到贯通境之前,不得动用“气息归元、神思入定”的推演之法。 因为练气境的身魂气机,内息运转,尚不能娴熟把握。一旦出了岔子,轻则变成痴呆,重则经络破碎而死。 但楚宁以为,有了“入门三关”的经验,证明了自己对于内息运转,娴熟无比。 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把控局面。 于是,楚宁请教青霞先生的意见。 青霞先生略一思忖,同意了楚宁的尝试。 以他真一境的修为,就算发现不对,也可及时援护。 他也很想看一看,楚宁的算力更上一层楼之后,能够达到怎样的程度。 谁也没有想到。 这一试…… 试出了一片新天地! 楚宁惊奇的发现,自己的神思气息内敛归一,进入“定境”,归结于棋盘之上时,那阳光之下的“灯笼暗影”,竟再度显现出来! 数日突破外炼第一关的助力,所谓的“冗念盛”——穿越带来的茁壮灵魂,异常的充盈有力。 这对于楚宁的加持,可不仅仅是多出一人推算,集思广益这么简单。 因为寻常人对于棋局的“计算”,其本质是一人换位思考黑白双方相继落子,在脑海中编织成所谓的心算“变化图”。 只要这“变化图”足够复杂,心神消耗必巨。 尤其是涉及到提子之后继续落子的变化,产生认知模糊,计算不能及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楚宁,却仿佛一身双魂,各执黑白。 通俗的说,旁人是在模拟心算棋局的变化;而楚宁因为神思单一的缘故,脑海之中却似有一张真正的棋盘,接近实物摆棋的效果。 心算与实物摆棋。 其中的差距,不言而喻。 除了速度慢些,如此计算,可谓又深有准。更要命的是,对于自己的神意气机,几乎没有任何消耗。 更重要的一点,定境之念,与黑夜中的灯笼,乃是各自独立思考的。 所以单人计算之中的盲区,被发现的概率,便极大的提高。 寥寥十余手之后。 青霞先生骇然察觉,楚宁除却计算速度稍慢之外,其直线算力,竟然与真一境真人难分伯仲! 一个局部的接触战,他已落入下风。 不得已,果断开启了“定境推演”模式。 …… 正德殿。 此时殿中一片静寂,明长青依旧是缄默不语不提,就连一直主持局面的三坛坛主,此时也是冷冷立在一旁。 两件事,在同时进行。 其中一件事,是明长青四位随侍的妙谛境修士中,其中一人,取出一直口径在尺许大小的铜炉,揭开炉盖。 炉身虽然不大,但是色泽极沉,仿佛具备非凡底蕴。 铜炉之内,唯有寸许高的白色火焰,纵横腾跃,其上便是一层浑厚的热气。 这位妙谛境修士,将手中所持三页书笺,投入火炉之中。 书笺中自己密密麻麻,依稀望见,末尾处有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三人朱笔签名。 书笺被投入火炉,距离焰苗尚远,甫一接触到那白色热气,立刻化为灰烬。然后一缕星星点点的细微之物,钻入火苗焰心,再不得见。 这位妙谛境修士恭敬一礼,道:“妥了。” 这只铜炉的真正用途,常人绝难想到。 这是一部《通典》。 道术正藏,奇门经籍,志怪逸谈,无不囊括。 方才投入炉中的三枚书笺,正是当日特选会上,楚宁的辩论之辞。 这一道程序,是确认楚宁当日之雄辩,到底是自家原创,还是旁征博引抄袭而来。 另外一件事。 冯紫英上前两步,面前虚空悬浮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碗。 玉碗之内,似有黑色符文宛若游鱼,不住内外游走。 冯紫英神色坦然,伸出手指,自指尖处逼出一滴鲜血。 滴血入碗,立刻被黑色符文吞噬吸纳。 三坛坛主目光陡然锐利,紧紧盯住冯紫英。 冯紫英面色只微微一红,转为苍白。然后就若无其事的一礼,退下。 这是“五方血誓”之术,玉碗之中的铭文,是冯紫英方才立下的一道誓言。证明与楚宁的对局,乃是真实本领全力发挥,而非事先彩排过的排局。 此时此刻。 铜炉之中火焰“腾”的升起。 绚烂光华,凝成一幅纸笺之形,只是其中空空如也,并无一字。 这两道程序下来,完全排除了楚宁是个银样镴枪头,被包装出来的草包的可能性。 三坛坛主与另一位真一境真人对视一眼,似乎有神意交流。 十余息后,只听他言道: “卑职之见,特选会还算公正,冯紫英,邵常韵,任清平三人,并无嫌疑。” 冯紫英、任清平二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邵常韵却目光闪烁,唇角似乎微动。 三坛坛主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在定明鉴贴时,门中诸位长老皆一致定品为三品‘器能’。考诸楚宁表现,也算允当。但掌门云清流却一意孤行,将判词定为‘天隐’。其中嫌疑,依旧并未释清。” “卑职建议,先暂停云清流铸剑门掌门职务。” 第三章 断峰谱 三堂会审,按理说早已审结。 只待最后一个环节,楚宁亲至,正面称量一下这场风波的当事人。 但明长青在正德殿中一连等候了九日,依旧是杳无音信。 只三日之前,那名为秦秦的小姑娘,又来通告一回,言道楚宁与其师十番棋大战,须得再等候数日。 饶是明长青城府甚深,也微觉不悦。 同时心中暗忖,是否观察使沈周,对于此子有照拂之意。 到了第九日上,明长青终于召集殿中众人,缓声言道:“那就唯有请诸位劳动玉趾,亲自见一见这位评断为‘天隐’的绝世天才了。” 三坛坛主在内的两位真一境真人,对视一眼。 以明长青的城府,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极为不满了。 一直在偏殿候命的冯紫英、戚正方,黄永图,远远闻见,都是面有忧色。 唯有邵常韵,神情似乎有异。 至于云清流,此时是待罪之身,为了避免嫌疑,早已请归自家洞府,闭关修行去也。 等此事完全水落石出,再作发落。 一行十余人,再加上铸剑门派遣的侍卫扈从,浩浩荡荡,举了牌符,直往后山断峰而去。 甫一入谷,便望见溪畔一方巨石之上,两人正在对弈。 虽然年龄悬殊,一长一少,但是神采气度,却是意外的契合。 另有两个少女,一左一右,认真观望。 只是这两位目光迷茫,似乎似懂非懂,心思并不在棋上。 环绕棋盘数丈之外,一道祥和莹彻的气机缭绕成环,似乎化作护身避障,隔绝内外。 这显然是这位观察使的手笔。 相距百丈之外,三坛坛主告罪一声,便要上前通传讯息。 明长青遥遥一望,见棋盘之上布满棋子,显然终局在即。淡然道:“既然等了许久,也不急在一时。” 楚宁大呼过瘾。 虽然以用时而论,他超出青霞先生许多;但是审慎思虑之后,棋盘上所完成的内容,却令他极为满意。 自己晋入神定之境、双魂推演的模式,棋力暴增何止十倍。 竟然与青霞先生斗了个势均力敌。 第一局棋,由于青霞先生未能及时步入神定之境,楚宁牢牢把握优势,中盘取胜。 第二局。青霞先生拿出狮子搏兔的态度,而楚宁对于自身的战力提升心潮澎湃,未能臻至宠辱不惊、心如平湖的境界。 中盘一个错着,败下阵来。 第三局。楚宁有心快速进入中盘斗力,所以并未将自己虚盘的优势利用到极致。执白再失一局。 第四局。楚宁最终经过反复的心理建设,确认了自己在棋道上的非凡天资。 全程不骄不躁,不徐不疾,当战则战,当避则避,全局并未让青霞先生抓住明显机会,最终三目半艰难取胜。 从第五局开始,青霞先生落子的速度,稍稍放慢了些,显然更加慎重了。 再加,数局对弈和复盘,青霞先生对于布局的理解也飞速提升,楚宁在这里能够占到的优势也愈来愈小。所以后半盘虽然信心愈足,斗志愈盛,但是整体的胜负天平,却重新向青霞先生倾斜。 第五局,青霞先生执白中盘胜。 第六局,青霞先生执黑五目半胜。 第七局,楚宁序盘再度变着,中局寸土不让,一番大转换之后,执黑半目险胜。 第八局,青霞先生重新适应了楚宁的手段,执黑以二目半优势,有惊无险获胜。 第九局…… 也就是眼下这一局。 虽然棋局上尚有几个小官子未收完,但是楚宁胜势已不可动摇。 胸中豪情泛起,楚宁忍不住大笑。 这一局,有些不同。 前面八局,三胜五负。楚宁胜出的三局,都是序盘结合中盘的战法,只是策略一改从前的保守,更加敢于作战而已。单论中盘的直线算力,楚宁比之青霞先生,依旧略逊一筹。 但是这盘棋却一改旧观—— 中局一百二十七手,青霞先生思索了一刻钟上下,并没有选择补棋。而是走出了追求效率的一手,兼收侵消与分断之效。 乍一望去,黑棋七子棋筋似乎眼型丰富,又有多种借用,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死的样子。 楚宁本无强杀之意,但是仔细琢磨了许久,似乎隐隐觉得黑棋看似腾挪余地充裕;但白棋方若是三个局部先手交换后,似乎追杀的手段也异常严厉,未必不能成立。 双方鹿死谁手,还是两说。 青霞先生或许也看到了这一路变化。 但是白棋三处先手交换,都是大损棋。若不能净杀,哪怕黑棋断尾求生,又或者形成转换,两眼苦活甚至只是做成打劫,都是白棋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认为楚宁不会如此选择。 可是楚宁偏偏就这么做了。 一步长考三个半时辰又五十六息,算清六百二十七个复杂变化,楚宁一百二十八手毅然二路一跳,选择一举屠龙。 青霞先生苦心思虑,又坚持十余步之后,终于发现绝无生还可能,无奈弃子,借用白棋收气占些便宜。 但是双方得失,已不成比例。 这盘棋虽然收完最后一个单官,但是胜负却十分悬殊,白棋十七目半大胜。 这一局棋,青霞先生序盘处理的极好,依样葫芦借用了楚宁的布局手法。 但楚宁却第一次不依靠序盘优势,在正面斗力中完成屠龙,正面击溃青霞先生。 不止如此。 证实第一百二十八手最终成立之时,楚宁只觉浑身双脉十轮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刺激,纳气归元,仿佛渴血。纵然是第一次去往知味阁品尝仙膳,所收到的触动也远远不及。 对局终了。 楚宁只觉神清气爽,心意异常活跃,却能由我主宰,通泰无比。 青霞先生为人冷峻自持,但并非刻意倨傲,拿捏狂放态度。 他早知一位冥心境真人在谷外不远处等候。一伸手,便欲收了棋盘。 岂料楚宁畅望山水,慨然道:“方才九局,似乎意犹未尽。不如再来一局,纪成一谱,名之为‘断峰十局’。青霞先生意下如何?” 青霞先生双眉微动,虑及上真亲来,便欲婉拒。 但他仔细望了一眼楚宁气机变化,却改变了主意。微微一笑,道:“可。” 又道:“如成十局,双方势均力敌,各胜五局,才算佳话。但是某可不会因为这个缘故,刻意容让。欲成美名,还要你靠自家本事争取。” 楚宁长笑一声,高声道:“第十局,楚宁必胜无疑。” 青霞先生淡然一笑,也不在口舌上争长短。 那厢三坛坛主见棋局终了,本要当先开路。 但见对局的两位,完全旁若无人,快速清理完棋子之后,交换了棋罐。楚宁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入空盘之中。 三坛坛主大怒,伸手一指,便要高声呼喝。 明长青眉头微凝,伸手止住。 在一瞬之间,这位观风使大人,不满的情绪也几乎达到了顶点。 但转念一想,似乎沈周身为一位距离冥心境只有半步的人物,不至于浅薄如斯,通过这些做戏的把式糊弄自己。 修道人,讲究顺从本心而为。 或许棋局之中,当真有些门道? 就在此时。 明长青一行,甚至包括甚为铸剑门地主的冯紫英等人,都是一愕。 明明白白望见,楚宁身躯一凝;青霞先生囟门处,一道青色祥光,冲天百丈! 原来,方才棋局胜负已分之时,最终的小官子只是垃圾时间,双方自然没有必要维持住“神定”状态。 所以明长青一行人,只以为二人是常态下的对弈。 不料,此时此刻,亲眼望见二人晋入定境之中。 明长青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面无表情道:“尔等在此稍候。” 言毕,明长青独自上前,竟似要观战棋局。 三坛坛主等人,愕然以对。 进又不是,退又不是。 明长青缓缓靠近,最终遥立在十丈之外。 只是,他的目光一旦接触棋局,就再难割舍了。 …… 六个时辰后。 棋道也曾是明长青的备选大道之一。 忽略了略微反常的布局,进入第一处接触战,明长青立刻为棋局中双方的算路和谋略所吸引。就连“一个练气二重镜修士,为何竟能有如此惊人的算路”这一念头,也完全抛却一旁。 他心中打定主意,一切“闲杂事务”,都暂时割舍一旁,先顺从本心,尽情欣赏面前质量极高这一局棋。 可是…… 他却未能如愿。 棋局激战正酣。 忽然发生的一件事,扰乱了他的思绪—— “嗤”的一声响。 楚宁一身气机,一起一收。 练气三重。 第四章 进退难 冯紫英等人双目一眯,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立刻屈指急算。 十六日! 明长青的侍从人等,也是个个面色微变。 他们既然下来“查案”,对于“案情”的基本事实,自然要做一个了解。 再加上十日之前,云清流面奏之时,自然要将对他有利的证词、论据和盘托出。其中四十五日突破练气一重,打破铸剑门纪录,进入名人堂,自然是着重强调。 所以楚宁晋入练气二重境的时限,三坛坛主等人,要比铸剑门的诸位长老还要敏感。 他们立刻就反应过来: 楚宁突破二重境的时限,当是半个月左右,误差不过两日。 四十五日突破一重境的纪录,不算出色。 在龙武方国数十家宗门之中,只能排在中等。 排不进前二十。 但是十六日突破练气二重境……如非一些特殊机缘造成的情形,单单凭借自家修炼实行大道“证得”,哪怕是在整个正元洲陆,也是排在前列的。 三坛坛主出神半晌,忽然转身言道:“叶兄,如果我并未记错,三月前你负责正元洲陆《千秋录》的考订……” 叶姓修士便是另一位真一真人。闻言接口道:“正是。当时恰好扫了一眼。正元洲陆中,二重境的最快纪录是十三天。眼前这一位,应当排在第二位。” 此时楚宁自己,却并未太过在意。 一身精力,尽数放在棋盘之上。 这最后一局棋,他并未在策略上过于苦心经营,将希望寄托于“抢开局”或者冷门的飞刀陷阱一类。 而是一切尊从本心,认为哪一手最佳,经过缜密计算之后,就如此落子。 胸中莫名又涌出那八个字: 云卷云舒,处之泰然。 楚宁下到兴致时,转头一望,不由莞尔。 秦秦、楚楚二位姑娘,观看棋局,竟也异常认真。 秦秦姑娘对于棋道本是一窍不通。她此时手里抓着一根羊腿,啃噬之余,眼珠乱转,十分灵动,神色显然有些矛盾。 她对棋不感兴趣;但却对二人之间的胜负结果感兴趣。 而且,她判断棋局的优劣,只能通过观察楚宁的表情来定。 楚宁神思微动,似乎准确把握到了秦秦的心态。 一直到方才为止,她都是期待青霞先生获胜的;但是她毕竟也是冰雪聪明之人,此刻隐隐感受到,若是这一局棋楚宁获胜,战成五比五平,似乎会是更加“美好”的结局。 所以,她生出了犹豫。 至于楚楚姑娘,似乎略通棋理。若是没有复杂的死活问题,她大致具备了清点目数的能力。此时皱着眉,竭力想要分辨谁优谁劣。 但是恰好这一局棋双方都是若即若离,厚薄变化的微妙处实在太多。 计算了好一阵,楚楚似乎感到有些茫然,便放弃了这一举措。 然后,她自袖中掏出一面铜镜,对镜自赏,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也不仅仅是自恃容颜而已;照了一阵镜子,楚楚时不时做出古怪表情,似乎并没有“美人”包袱,仿佛从镜中观照自己的形体变化,心情变化,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不难猜到,这和她的修行大道,息息相关。 楚宁心中莞尔,忽然脑洞大开:想要捏住她的鼻子,然后一拽一压,按住脑袋,把她的俏脸扣在棋盘上。 是不是十分有趣? 此念一生,如果是昨日的楚宁,势必会十分警惕,乃至于有些反应过度,如临大敌,以为是僭越破限之心复起。 但是此时此刻,楚宁却有一种绝对的自信。 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并不需要小题大做,刻意压制驱逐;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自然就会散去。仿佛强弩之末的潮水,完全掀不起气候。 我命由我。 坚信不疑。 同时,楚宁心境变得异常宽松镇定。 对于自己的心性变化,也换了一个更加“宽容”的态度,变得更加乐观。 的确。 自己的“僭越心”被捕捉之后,证据链条十分确切,不容置疑。 但这也未必代表自己会被“移魂”、“夺舍”。或许背后的真正原因,并不那么糟糕? 然有一条是确定的: 似乎自己激发自身潜力,不要太多依赖逍遥令的馈赠,这一条路,似乎是走对了。 信心提升之后,自己的精神力和掌控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三个时辰过去。 棋盘中的局势,渐渐明晰。 经过前几局大砍大杀的洗礼,最后一局却绵里藏针,引而不发。 二百手之后,已能够看出是半目胜负的局面。 官子次序异常复杂,谁能收到最后一个单官,全凭天命。 无论是楚宁,还是青霞先生,都摒弃了患得患失之念,只求将收官次序做到尽善尽美而已。 又落子二十余手,几个复杂的大官子解决之后,棋局豁然开朗。 二人也先后从“神定”之境中退出。 楚宁半目胜。 断峰十局,成矣。 “好棋力,好棋局。” 出言之人,是正在一旁观战的明长青。 青霞先生微微一笑,道:“楚宁。快来见过正元洲陆观风使大人。” 起身上前两步,青霞先生拱手一礼,淡淡道:“沈某失礼,有劳世勋真人久候。” 明长青瞳孔微微一缩。 沉吟数息,才面无表情的道:“好说。” 真一境真人面对冥心境真人,一洲洲正,不当是如此态度。 当世真一境中的佼佼者,青霞先生沈周,算是一号人物。众议纷纭,以为下一次神域大会,必然获得晋升名额。就算下次不成,下下次总也有份。 若是他态度谦卑,明长青自然会拦上一拦,待之以平辈之礼。 卡着点拿大,传出去倒是显得自己狭隘。 但是沈周自己,竟直接就是与自己平辈论交的态度,这就有些锋芒毕露了。 明长青仔细一望,心中不由一怔。 沈周作为真一境巅峰的修为,一身气机,照说应当澄净浑厚,渊深雄阔。但是此时却无端令他生出活跃清醇的感觉。 明长青心中明悟。 这番对局,不仅促成楚宁破境。沈周也得了非凡好处。 久闻他并非跋扈之人,此时如此态度,乃是含蓄的表达了自己明年神域大会上志在必得之心。 楚宁整理好衣冠,倒并未失礼,恭恭敬敬的拜见,高声道:“铸剑门弟子楚宁,拜见观风使大人。” 明长青只摆了摆手,良久不语。 一位冥心境真人,城府何等深严?但此时竟能望见,明长青面目之上,竟然有些复杂。 似乎遇到了难决之事。 方才楚宁与青霞先生对弈,楚宁是频频长考。 可是现在的明长青,却似乎正在“长考”。 每一位能够获得一洲洲正大职的冥心境真人,自然在神域中会有自己“靠山”,或者说“码头”。 澹台洵不例外; 明长青也不例外。 今日之事,便是明长青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传谕,使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试一试楚宁的底细,背后是哪一尊大神。 因为无论是明长青与澹台洵,还是明长青与澹台洵背后的含元真君,两两之间,都不大对付。 明长青背后的大人物,是太阁之上的亲历者,自然知道澹台洵此行,只是含元真君应下了人情,助人照拂子弟。 楚宁的真正背景,那位掌握了八页《至尊行述》的真君,才是明长青背后之人感兴趣的目标。 当然,明长青也只是奉命行事,并不了解背后大能的真正用意。 明长青所在意的,是此事一石二鸟的另外一个作用。 也就是“天隐”考评倘若名不符实,便可将矛头指向澹台洵。 澹台洵下一任便要去职,乃是正元洲陆上层人所共知的秘密。而他卸任之前,对于继任者,有着相当的话语权。 明长青自然并无直接继任的资格;顺利接位之人,是在当前三位副职中产生。 其中奥妙在于,若是澹台洵看中的独孤副座接任洲牧,明长青大概率原地踏步,依旧担任观风使;但若另一位副职武副座接任洲牧,明长青与他关系紧密,极有可能得他举荐前进一步,顺势接替副座的位置。 距离洲牧之位,也更进了一步。 到了冥心境层次,上进机缘已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总而言之,获取一洲洲牧正职的机会,绝不仅仅是过“官瘾”、掌权力这么肤浅,而是切实的事关修行,与实行大道中的许多门径息息相关。 所以,若是能够给澹台洵扣一个包庇弟子、假公济私的帽子,便能极大的削弱他向神域推荐继任者的话语权。 因为这事关道争的微妙原因,明长青亲自出马,就是要铁了心寻出些毛病的。 可是。 半个月突破练气三重…… 这种在修炼进度上无以复加的天资,无论如何当得起一品判词。 硬要说修行速度不是当今修道界的最重要天资,并非道术相须之才,难当超品之称,只怕太勉强,也太着相! 但道途之争,又容不得丝毫手软。 思索良久,明长青双目一眯,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正要发话,却见此时天上虹光一闪,又是一道凝练紫虹,赫然成型。 明长青眉头一皱。 这是…… 澹台洵嗅觉如此敏锐,这么快就赶过来给弟子撑场子来了? 自空中洞天界环中穿渡而出之人,似乎对于气机感应极为敏锐,立刻觑见山谷,遁了下来。 声音已遥遥传来:“铸剑门楚宁何在?” 明长青一怔。 这遁光与宏阔天音,一见便是与自己齐平的冥心境修为。 但是并非澹台洵的声音,也非正元洲陆哪一位洲正。 青霞先生微微一笑,道:“尚未来得及禀告世勋真人。楚宁旷世奇才,二日内破外炼法入门三关。沈某将详细情状申报,如今已有十日,想来当是神武使亲来颁赐《潜龙册》。” 明长青一愕,恍然若失。 第五章 两正职 明长青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按理说,青霞先生方才之言,最令人震撼的应当是“二日破三关”。 这意味着此人身负仙武合道、道术相须之路的绝顶天赋,分量之重,远远超过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的各种奇门资质。 可是,明长青身居高位既久,对于“职分”显然更加敏锐。 《潜龙册》正册,意味着什么? 天霄神域如今执掌九大洲陆,每一洲陆有洲正一十三人,总数是一百一十七人。 无意间听闻他背后的大神通者说起,最近千年内,《潜龙册》正册之选,不超过三十人。 若无意外,卷上人物将来板上钉钉会承袭一洲洲牧的位置。 明长青自己,之所以不惧有可能得罪澹台洵,也要把握眼前之机缘,就是因为机会难得。 倘若正元洲陆三位副座之中,也有一位曾经的《潜龙册》正选,那么明长青绝对没有任何竞争的机会。 但巧合的是,下一代洲牧候选,包括三位副座和他自己在内,资历都不过是副册。 而神域命职的机制,“空降”和“插队”的概率,并不算高。 所以,论资排辈之下,正元洲陆注定要连出一到两位非《潜龙册》正册出身的洲牧。 这是极为罕见的。 所以,明长青不惜亲身下场,也要奋力一争。 现在…… 休看眼前之人的修为,只是可怜的练气三重;但是他在神域后备力量中的潜在的“资格”,其实已经在自己之上了。 …… 空中之人遁了下来。 此人身量极为高大,面貌方正,脸上髭须未尽,头戴一顶青色斗笠。但奇妙的是,一眼望去,并未教人生出粗犷之感,反倒有一种儒雅平和的韵味。 他在空中观望时,便寻见明长青、沈周二人,气机卓异,非比俗流。 遁至近处,明长青,沈周快步上前相迎。 来人先冲着沈周微一点头,显然十分熟悉。 见到明长青,却有些“确认答案”的味道。观察良久,才道:“原来是部洲大会观风使,明道友。三百七十年前,你在神域大会夺得‘符箓一道’首席,晋升冥心境界,黄某恰好往神域述职,遥遥见过一面。” 明长青深寒面目,也挤出一丝笑容。郑重抱拳,言道:“能在墨聆真人处留下一个映象,是明某之幸。” 正元洲陆神龙使,姓黄,名竹风,尊号墨聆真人。 黄竹风与明长青虽然都是冥心境界,但是道法气象,明显黄竹风更胜一筹。 微玄沉厚的韵味,几乎不在当日的澹台洵之下。 二人语气尊卑,亦可察出端倪。 在七万余年之前,四重许道大会之制度设立未久时。部洲一级许道大会,前四号人物,并非一正三副;而是二正二副。 神龙使,乃是十三位洲正中的二号人物,俨然与一洲洲牧并驾齐驱,只是排名在洲牧之后而已,远远高于其余十一位洲正。 如此制度,本为制衡而立,但是最终却导致内斗严重,不得修缮改进。 最终分割出去,另成一系。 职责区分,也泾渭分明。 新时代中,道途进益,考核拔擢,由四重许道大会负责。 而“幽灵元气”时代的古妖族、人修传承,根据“幽灵天渊”的品级,分为天、地、玄、黄四品,对标四重许道大会。 天品“幽灵天渊”,能够蕴养出天妖之属,由神域中的人元境大能亲自监控。 而一个部洲之内、地级以下“幽灵天渊”,皆在神龙使统御之下。 地级观察点的“观察使”,相当于神龙使的副职。 若说神龙使对标一洲洲牧,那么地级观察使,便对标十二位洲正。 只是,和洲正职位分明,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同,地级观察使,却是看菜下饭,依据洲中“幽灵天渊”的演化兴衰灵活设定,不拘一格。 譬如当前的青霞先生,担任五色蜥蜴一族这处玄级观察点的观察使,对标许道大会序列,相当于方国国主。 但若是这处幽灵天渊升品为地级,观察使之位,便当由一位冥心境真人接任,地位齐平于一洲洲正,与明长青相同。 本洲神龙使麾下副职的人数,自然也多出一位。 一主发展,一主镇守; 一者既往,一者开来。 按理说,《潜龙册》的考核册封,属于培育选拔的范畴,应当由许道大会这一系统负责。但是有一桩特殊之处:《潜龙册》中的潜力人才,都是在道术相须之路上极具天赋的人物,象征着将来同等修为中的顶尖战力。而镇守使这一系,历来都是由斗战一道的佼佼者担任。 为了便于培养,才由镇守使这一系采风拔擢,设立锻炼途径。 然后,由神龙使和一洲洲牧一道,完成正式考核。 此时,空中又落下两个随侍之人,皆是真一境修为。 黄竹风很快就寻到了楚宁,目光端详,意味深长。 青霞先生正欲为他引荐,黄竹风却道:“不急。” 旋即伸出食指,指向天穹。 沈周抬头一望。 此时黄竹风与两位从者皆已从洞天界环之中降落。但是空中那一道紫气,却依旧凝而未散。 沈周心中一动,立刻省悟,是澹台洵要来了。 按照规则,一地中若有英才入《潜龙册》正籍,当由神龙使、洲牧两大巨头一齐考鉴。但这是几万年前的旧制,如今鉴定之法,并非由人力考核,而是转为一件高明的法宝完成,公正无私。所以神龙使一人便能为之;一洲洲牧那边,只是适时见上一见。 澹台洵亲来,显然有和弟子密切联络的用意。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收录门墙不过两个多月的弟子,这么快就入了《潜龙册》正册。 黄竹风望了沈周一眼,亲切的道:“恭喜了。一场机缘,至少为你节约百年时间。” 沈周倒也没有避讳,淡然一笑,大大方方道:“似乎,属下的确运气不错。” 按照一般步骤,许道、镇守两大系统,无论是方国国主,还是玄级观察点的观察使。就算修为突破,从真一境跃升至冥心境。所承担的职司,也极难一步跃迁到一洲洲正这样的核心大职。 以明长青为例,他三百七十年前成就冥心境,从剑谷方国国主拔擢上去,却给当时的部洲观风使武长河担任了足足一百余年的副手,蕴养功行,积累资历,直到武长河接任正元洲陆副座,他才顺势接任了观风使一职。 “幽灵天渊”即将升品,而沈周的修为修为也恰好同步破境。 未免大动干戈,这一处观察使极有可能还是由他担任。等若因为辖地升格,直接从玄级正职升任地级正职,的确算是不小的机缘。 又过了一刻钟。 天中紫芒一盛,一位气度雄浑恣肆之人翩然落下。 不是澹台洵是谁? 他一贯是独来独往,并无扈从随属。 黄竹风与澹台洵,相顾点头,微笑致意。 明长青没有想到澹台洵亲至,但他千年修行,城府自也不凡。当即同样也是面上含笑,微一拱手,道:“见过洲牧大人。” 澹台洵似乎很是惊诧,高声道:“明洲正为何在此?你倒是消息灵通,是听说本洲出了潜龙册正册中的人物,所以见个新鲜?” 明长青神色不变,思忖良久,含糊道:“那倒没有,只是因缘际会罢了。” 他虽然没有楚宁说明来意,但是十日前便将铸剑门中几位长老仔细审过。 此行之意图,无从隐瞒。 若说自己为寻个台阶,非但不能就坡下驴,反倒是掩耳盗铃。 澹台洵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明洲正应当正面说明来意。勿要令这小子生出误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录籍潜龙册,便引得与此事完全无关的一洲洲正,巴巴的赶来猎奇观望。” 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这句话中的敲打意味。 明长青沉默了十余息,眼中冷芒一闪,才淡淡道:“明人不说暗话。明某此行,乃是收到举报,言道洲牧弟子楚宁‘天隐’之评,失真不确。乃是下面的人为了迎合洲牧,浮夸行事。” “此等传言,明某自然是不信的。所以不得不亲来调查,还洲牧一个清白。” “结果机缘巧合,竟然遇见颁赐《潜龙册》的盛举,明某人固然可以大饱眼福,更可见洲牧大人眼力绝人,识人之明。” 神龙使黄竹风微微抬头,瞥了明长青一眼,似乎有些诧异。 澹台洵也是心中微讶,面色一正,道:“好,好,好。” 他与明长青素来不对付。在他心中,明长青一贯个性阴鸷,失了光明正大的风范。 没想到他今天如此硬气。 倒是令澹台洵高看一眼。 澹台洵微笑道:“明洲正行事公正无私,观风重任,非你不可。相信你以后定能辅佐独孤真人,将巡查之事做好。若如此,某卸任之后,就放心了。” 饶是明长青城府深严,听到这句话,也是忍不住面色一黑。 这无异于正面宣战。 此时,楚宁上前,拜见师尊。 澹台洵大袖一挥,道:“先公后私。” 黄竹风一颔首,自袖间取出一物张开。 第六章 二十八 这是一张图卷。 展开之后,空空如也。 黄竹风微笑道:“按个手印。” 楚宁眉峰微动。 他以为的“考核”,应是将入门三关的测验,再来一回。没想到倒是这样一件别出心裁之物。 黄竹风面上神色微妙,似乎有考较之意。 入门两个月,练气三重境;在修为进境上的天赋,已是最顶尖的一层。 二日破三关;在道术相须上的天资,更是古今绝顶。 如此根基,成就冥心四境绰绰有余。但是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千秋史册上谱写华篇,还要看心性、缘法等许多务虚的地方。 楚宁来到图卷之前,凝神思忖十余息,忽然有一明悟。 在伸出食指的一瞬,一身气机,骤然消散;练气三重境修为,不复得见。 气机消散。 手指按出。 两个动作并行不悖,和谐非常。 其实这就是当初轰击流壁的试探,只是换了一种更轻、更柔的方式而已。 一身神气法力,凝聚于指尖。 形成触感之后,那异样形变,较之石流壁,更加温润醇厚。 一按之下,图卷中莫名有橙光一闪,等若画了一个“太阳”。 直径半寸上下。 “天阳”四周,又有一层蜡黄色光晕,构成一个大大的圆形。 这一层蜡黄色光晕,几乎充盈半个图卷。 这图卷的规制,宽度是二尺。 “噫!” “唔。” “好!” 澹台洵、黄竹风、沈周三人,一齐面色微变,各自惊叹出声。 其中面容最为惊诧的,反倒是最楚宁最为熟悉的青霞先生。 青霞先生一脸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恍惚,幽幽道:“若我并未记错,十一日之前,你在楚楚那里只试了一次——初试是二十二倍;到了第二日,便与某对弈至今。将近四十倍……” 楚宁淡然一笑,道:“断峰十局,对于楚宁精神力的蕴养锤炼,有着莫大好处。楚宁还没有谢过青霞先生成全。” 以楚宁之聪敏,自然不难猜到玄机。 这图卷之中“太阳”与“光晕”的比例,其实雷同于石流壁上正面创口和背面空腔的比例。 方才楚宁出手的一瞬,便成竹在胸。 这一击的圆熟老辣,较之在楚楚面前初次尝试时,不知高出了多少! 此时澹台洵、黄竹风、沈周,明长青、楚宁五人立在圈子正中心,其余一干人等,都退出二十丈之外,垂首等候。 楚楚姑娘大着胆子抬头一望,看见图卷中的情形,面容惊羡,若有所思。 明长青双眸中,清光闪烁。 他自然没有奢望楚宁考核失败。 印证仙武之道上的绝顶天资,号称“七瑞兆”。 其中第一兆,正是楚宁眼前所展示,应在入门三关破关之迅捷,又名为“无碍兆。” 八万载传承,七大神域四十二部洲,呈此象者,日后无不是展现了仙武道中最绝顶的天赋,无一错漏。 所以只要验证此兆真实不虚,不必做进一步的考察,便能列入《潜龙册》正册。 还有第七兆,名为“微著兆”,是修炼四重神通真法时一种特殊的熟识与感应。古往今来呈现此兆者,仅有两人功行渐高之后,后劲不足,资质平平。或有大神通者,怀疑是这两人所持天赋,被意外的原因后天破坏了。 其余所有人,也是无不灵验。 所以但凡遇见一、七两兆者,为行事方便,一洲神龙使往往直接带着考核图卷名录,上门验收。 除非申报之人弄虚作假,否则绝不可能有任何意外。 而其余五种瑞兆,其准确率不是百分之百,大约在四成以上,八成以下。这些“疑似潜龙册备选”在宗门护持之下,浩浩荡荡出发,来到神龙使驻跸之地,通过神域赐下的几件奇珍法阵细细检验。 堂堂一洲神龙使,若是频繁跑空,岂不是成了笑话。 所以,考核成功是一定的。 但是没有想到,就算是在《潜龙册》中分高下,此人也是上上之选。 如此一来,“天隐”考评,再也当之无愧! 此时,黄竹风掌心之中所持图卷,忽发生变化。 那“太阳”与“光晕”一齐消散不见。 无数星屑光点,汇聚成一个人物——正是楚宁的本身像。 灵动飞扬,意气风发,当真惟妙惟肖。 然后这“图形”,赫然从卷中一步跃出,凝练成一枚玉符,两头粗,中间细,与纺锤正相反。 以楚宁的知识结构来看,类似一个线条柔和一些的哑铃。 玉符嗡嗡一颤,似乎感应到楚宁的存在,跃入楚宁掌心中。 楚宁略一把玩,仔细一看。 玉符正反两面异常光洁,除了两端各有一团云纹外,便只有三个至为简明的大字:二十八。 澹台洵微微一笑,道:“恭喜你大功告成。” 楚宁这才上前拜见,逊谢道:“不敢当。” 除了这师礼一拜之外,两人之对答,竟不像是师徒之间的关系。 沈周心中微动。 两月以前,风闻此事时,人人皆道楚宁好福气,寻得了一个大靠山。但是今日再看,恍然发觉,澹台洵才是赚的盆满钵满之人。 就算以前师徒感情十分淡薄,今后这两人也会有意无意的靠拢。 通过一桩疑似遮人耳目的师徒之缘,就此牵上了线,成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澹台洵见楚宁目光,在玉符之上“二十八”三个字来回扫动。 便道:“《潜龙册》所象征的神域核心后备天才身份,一直维持到担任一洲洲陆正职的洲牧、神龙使为止。若有人晋升此职,其人姓名自然就会从《潜龙册》中隐去。在位之人,则按照入册次序排列,顺势提升一位。” 楚宁点头,以示了然。 做到一洲洲牧、神龙使,已是冥心四重境巅峰的修为,神域大能之下最中坚的力量。枝干羽翼既成,用“潜龙”来形容,就不再恰当了。 楚宁也知晓,如今天霄神域九大部洲,尚未成长至一洲正职的核心嫡传,共有二十八人。 黄竹风心中微奇。 取出测试图卷之后,他一直暗中观察楚宁的神色变化。 在他看来,就算天资再如何杰出,再如何视自己成功为理所当然,此时此刻,多少也会有三分激动;只是掩饰得好与不好而已。 而眼前这位少年,真的就如此平淡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之事? 黄竹风看向澹台洵的眼神,居然就有些微妙了。 澹台洵一怔,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墨聆真人的意思了。只是,机缘在我,却也无可奈何。” 又转头对楚宁道:“去拜见你的艺师吧。” 楚宁一愕。 澹台洵道:“修行至妙谛境时,根骨血肉趋于圆满,具备了高强度‘仙武合练’的条件。所有《潜龙册》弟子,在妙谛境至真一境这一决定‘道术相须’之路成色几何的关键时段,都会有一位精擅斗战的冥心境真人专门指点。这一职位,默认由考核之人、所辖部洲神龙使兼任。” 楚宁闻言,立刻上前拜见。 黄竹风一声叹息,萧瑟道:“罢了,罢了。” 澹台洵刚刚所言,尚未道尽。 一洲洲牧,作为部洲一级许道大会的首脑,对真一境修道者的成就,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一般而言,权势之所及,人脉之深远,要远在另一大正职神龙使之上。 但是神龙使也有独到优势,寻常时门庭较洲牧冷清;但是一旦开张,便能一下子吃个饱。 关子就在《潜龙册》嫡传上。 名义上说,神龙使只是“艺师”;但《潜龙册》嫡传被发掘时,若并未被人捷足先登,是一定会被主持考核的这位神龙使收归门庭的,成为此人道术传人,衣钵传人,乃至数百年后仙途之臂助。 甚至数百年后弟子青出于蓝,反而发扬师门的,也不在少数。 黄竹风黄首座,却有些运气不佳。 他担任正元洲陆神龙使四百余载,只在二百五十年前收录过一名《潜龙册》嫡传。但是好巧不巧,就在那人前来参觐考核的路上,无意中遇见一位卸任未久的邻洲洲牧。被此人捷足先登,收录为内弟子。 如今楚宁的道术天资,分明是被他的下属沈周发掘。 但是沈周传来的消息中却一并道明,楚宁入门时,已被本洲洲牧澹台洵相中,收为内弟子。 所以,对于黄竹风而言,两次大好机缘都已错过,真就只是“艺师”罢了。 澹台洵道:“某就借铸剑门宝地,立下一道宴席……” 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 澹台洵、黄竹风,楚宁,在场的所有人,一齐抬首望天。 就在这一瞬间,东南西北,无量胜似浓墨的纯黑气机,升腾而起。 黑气盛盈之后,又显化昏黄与血色交织。 将整个铸剑门山门,牢牢困住。 郎朗白昼,瞬间化作黄昏。 黄竹风一脸不可思议,困惑道:“妖气?” 一直默然不语的明长青,也是怔然出神,转头道:“若明某记性不差,整个正元洲陆,并没有一处‘天级’幽灵天渊吧?” 澹台洵也满是不可理喻之色,喃喃道:“的确没有。” 第七章 妖乱史 新时代下,依托“幽灵天渊”生存的妖族,与神域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 看似风平浪静之下,未必没有暗潮汹涌。 但地级及以下的“幽灵天渊”所蕴养之二、三流妖族,向来规矩得很,不敢造次。 因为古今道术对比,真一境之于元婴境,冥心境之于化神返虚之境,修为战力远远胜过。若是不奉号令,诸如方国国主、对应等级的观察使出手,轻易就能将其灭杀了。 若说微妙之处,不过是在缴足供奉、唯命是从的基础上,有一些吞噬凡国生灵血食的擦边行为。 古今数万载,七大神域,数十次妖乱,无不是天级“幽灵天渊”所滋养的上古大族,天妖之身,铤而走险发动。 从实力上看。 到了天妖层次,虽然道术距离人元境大能依旧远远不及;但是这一步上,妖族却是多出了吞噬上古先祖遗骸、滋润本身的手段。 或许战力依旧较人元大能略逊一筹,但是已经有了博弈的本钱。 至于更高层次的天元境存在,此等人物,青冥大世界中不过寥寥数人。若非事涉一界兴衰、成道大业,不会轻易出手。 否则,对其证道之路大有关碍。 另一方面,此等天妖也是有着充分的行事动机。 天妖层次再往上,便是经过九道天劫,成就妖祖之身,驻世千余载后,飞升天外。 若是通过自身修炼,成就这一步,神域并不会干涉,绝没有出于忌惮,提前打压的说法。甚至,那些自身底蕴极厚,突破希望甚大的天妖,竟能得到和神域大能平辈论交、朋友相称的缘分。 但是另外一种情形—— 那就是这一大天妖,后天战力乃是通过祖先遗泽补足;单论本人根性,未必能称上佳。 此等天妖,若是按部就班的修炼,那么九劫成道、成就妖祖的机缘,就十分渺茫了。 只有另出奇兵险着。 考其情形,大约三种: 其一,大血祭之法。所血祭者不是寻常生灵,而是修道者;尤其是功行精纯的人修。血祭规模,往往以整座城池,整座宗门为限。 其二,吞噬合并隶属别族的幽灵天渊,令本族天渊进一步充盈极盛。 其三,寻找实力足够强劲的对手斗法比拼,以力证道。 毋庸讳言,这三种方法,都是对现行秩序的极大破坏。 古今载籍所记录的三十余次天妖之乱,其中有十七八次,以为乱天妖被斩杀而告终;另有八九次,妖乱很快被控制平复,但是并没有诛杀首恶的记载;又有六七次,妖乱拓展到相当规模,迫得所属神域之中,数位人元境大能联手,封锁控制。 局面向何处演化,首先取决于作乱天妖和镇守天级幽灵天渊的人元境大能,第一次试探性交手时,高下如何。 弱者,斩之无疑。 若那天妖的实力有可能对人元境大能造成威胁,那是否强势镇压,就要取决于当时神域中人元境大能的道念、心性、利弊抉择。 因为到了这一层次,若是一对一不能拿下,那么就算是联手对敌,也难以阻其遁走。 漫漫道途,成就至临门一脚的程度,颇为不易。 不愿冒些微风险,也是人之常情。 值得一提的是,古今以降,有三位天妖,势大难制,天赋异禀,又或者是先祖遗泽过于丰厚。与人元境大能一对一交手,竟能不落下风。 对于冥心境以上的修者而言,这三大天妖,声名如雷贯耳。 三人结局,也截然不同。 其中一位,以斗战为主,劫掠吞并幽灵天渊为辅,积累了足够资粮。但是他个人努力虽已做到极致,可惜先天资质却略逊了一些,并未扛过第九道天劫,终于身死道消。 另外一位,所行之路与前者相同,只是主次颠倒。他也是八万年来唯一一个“成功”先例——循规蹈矩修炼机会渺茫,通过挑战神域权威充实底蕴,最后经历妖劫,成为妖祖,逍遥而去。 最后一位,其底蕴战力较前二人尤其胜过,屡得奇缘,族中底蕴亦无比丰厚。虽然悟道之资质平平,但是在斗战上却有着匪夷所思的天赋,行事霸道绝伦。更是古往今来仅有的一位和人元境大能交手,隐隐然能取得上风的天妖,堪称不可思议的奇迹。 若他走上和前两位相似的道路,说不定当时人元境大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但是此人行事过于悍厉激进,竟欲血祭三十四方国一千八百宗门,荼毒半洲。 最终,北玄神域的一位天元境大能,冒着承受青冥大世界业力干扰、有碍证道的风险,出手将其灭杀。 可谓亢龙有悔,过刚必折。 此时,断峰山谷之中。 澹台洵思索良久,道:“本人忝任一洲洲牧,手持‘洲界印’。若是洲陆结界被打破,必然能够生出感应。若是结界完好无损,有天妖越界而来,神域中的诸位大能,必能在第一时间知晓,赶到这里。” 七大神域,对于天妖脱离所主天渊,跨洲陆而行,都有着极为精密的把控。想要隔洲作乱,几乎不可能。 古往今来三十余次天妖之乱,无一不是在幽灵天渊所属的原始洲陆发动。 眼下整个正元洲陆,没有一处“天级”幽灵天渊。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倘若真是天妖作乱,这就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 澹台洵略一思忖,以为还是要谨慎为上。 将不远处冯紫英等人唤来,吩咐道:“门中诸位妙谛境长老,各自护佑弟子,安定人心。令各自返归洞府,封闭门户。” 冯紫英、任清平、黄永图等几位副掌门、长老,望及天上异象之变,面色凝重之余,倒也把持得住。 他们念头十分简单。 若果真是天妖之乱,那么这传说中与人元大能等量齐观的存在,不至于来攻打一个小小的铸剑门。 若天妖亲自出手,选择的目标,多半是部洲许道大会,地级观察点,至少也是规模较大的方国。 这里有三位冥心真人护持,必然十分安全。 冯紫英连声领命,略一犹豫,言道:“眼下本门云掌门深居闭关,或许未必知晓外间变故。由他来主持局面,门中弟子势必更为服膺。” 澹台洵望了明长青一眼,面无表情道:“可。” 冯紫英、任清平等人,领命而去。 同时,黄竹风往自己右臂,自上而下第三枚“铁锤”图形处,用力一捺。 一道细微光华闪烁,一根甚是粗大、六尺长短的竹棍,被他持在手中。 然后黄竹风左手持“棍”,一抹一推。 楚宁定睛一望。 这才辨明,这其实并非“竹棍”,而是一柄竹伞。只是此伞的伞身,是一面完全透明的白膜,伞骨更是细若发丝,几部可见。 竹伞推起,然后伞面奇迹般的涨大,将他自己、澹台洵、明长青、楚宁,青霞先生,以及尚未离去的楚楚、秦秦等人,一同覆盖在内。 楚宁立刻生出一道感应。 这柄伞,仿佛是一道单面玻璃。自己依旧可以仰望天中云象变化;但是自上而下,无论目力观察,还是神识感应,都只能见到一片碧水青山而已。 这是先为不败,以静制动的策略。 又过了一刻钟,西南方向,果然有六七个人影,不紧不慢飘荡过来。 甚而隐约能够听见人物对话声。 这声音,原本十分细微;但是经由这竹伞法宝收纳,竟十分清晰,宛在身前。 “不知铸剑门所藏,较之白星宗,孰多孰少?” “孰多孰少,早已定下分兵,又能如何?” “若是将此地洗劫一空,四弟晋升元婴境界,也就指日可待了。” 又有一道沉厚老练的声音响起: “在六叔祖解决观察使沈周之前,你等不可轻举妄动。” 楚宁十分诧异。 空中飘荡的诸位,有一位正是十余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五色蜥蜴一族,蚩长生。其余数人,显然是其同族。 五色蜥蜴一族作乱? 青霞先生显然是十分诧异,转身道:“是属下的疏失。” 黄竹风摇头道:“不干你事。” 并非天妖境界的中下妖部作乱……这就像有人故意要用头颅往石头上撞,就是他自己,也绝不可能猜到;更别说有所防备。 看来是虚惊一场。 黄竹风纵起遁光,向上一跃。 第八章 隐言龟 空中之人,议论正酣。 不料近身处忽然多出一个人影,两袖清光一闪,两名元婴妖修,已然陨落,身躯化作一团血雨。 这人影从看似空旷的山谷中忽然显形,形如鬼魅。空中之人欲要躲闪,已然不及。 偶有残躯坠地,不难分辨,是数丈大小的血肉碎片,骨爪狰狞,正是五色蜥蜴之残蜕。 两人陨落,同伴大惊骇。 但就是乘着这惊诧之后、措手不及的一瞬,又有两人,身首分离。 这两人躯壳明显较为完整,坠地显形之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楚宁心动神驰。 黄竹风之身躯挪动,趋避若神。几乎望不见移动的轨迹,仿佛是由无数次瞬移拼接而成。 但若说是瞬移,又没有顿挫后的割裂感,隐约可见残影飘摇,异常柔和。 刹那之间,奔出百丈之外,急急欲取出法宝迎敌的蚩长生,被背后黄竹风伸手一戳,一点法力汇成紫芒,当胸穿出一个大洞,连肉身带元婴,一同泯灭。 不超过一个呼吸,弹指间灭杀六人。 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位,是个身着黑袍、长髯及胸的老者。 他,自然便是先前某人口中的“六叔祖”。 此人既有把握对付真一境巅峰的沈周,显然身负化神返虚的修为。 此时,这位五色蜥蜴一族的最后靠山,却是一脸惊惶,毫无恋战之意,急起遁光便要逃跑。 以超越一个大境界的修为,瞬间灭杀六人,这并不算什么。 就算他自己,若是忽然暴起突袭,对族中六个晚辈下手,同样能够做到。 可是出手之人明显是怀着先剪除羽翼,最后消灭自己的打算。 老者的修为并非六位元婴修士可比,只迟晚了一个刹那,便察觉出不对。 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是: 纵然察觉出来人之意图,明明自己和六位族中后裔相距较近,但自己无论想要救援哪一位,总是要慢来人一拍。就这么三兜两转,清影顿挫,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六人剪除。 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冥心四重境巅峰。 不是一洲洲牧,就是神龙使! 黄竹风面无表情。掌心二十八道清雷连发,层层叠叠,追击过去。 一时间,整个铸剑门山门,仿佛地动山摇,猎猎作响。 老者无奈,只得转身硬拼。 楚宁清楚望见,来人下颌处陡然鼓涨,仿佛蛙鸣,然后吐出一道道黑色气机汇聚成团,抵挡黄竹风的虚空雷动。 只抵挡到第七击,此人终于抵受不住,身躯生受一记雷击。 蓝黑二色火焰陡然腾起,将此人吞噬干净。 战斗结束。 宛如风卷残云。 山谷之中,楚楚姑娘似乎十分兴奋,忍不住拍手鼓掌。 黄竹风正欲纵身遁回。 就在此时,澹台洵猛然抬头! 黄竹风自己也感受到异常。立刻转身,左臂竖直一挡。 不知何时,他背后百丈之外,已出现一个幽森人影,一身黑袍,面上覆以黄金面具。三指成叉,向前一捺。 三道幽森冰箭凝形,恍恍惚惚,若有若无。只望一眼,便令人心悸。 楚宁心中一寒,升起一丝直觉。 这一击威力不可思议,若是朝着铸剑门山门打来,足以将一座主峰削平。 但黄竹风左臂,立刻化作玉色。 圆整无暇,金刚不坏的韵味,随之荡漾四散。 三道冰箭命中臂上,传来一身刺耳爆鸣,却只是令黄竹风身躯微微一晃。 黄竹风镇定如恒,只是微微一愕。 他能够感受到,这位潜藏暗处之人,同是一位妖修。 但他并非五色蜥蜴一族。 并且此人道行之高,与方才五色蜥蜴一族那位“六叔祖”简直是判若云泥—— 赫然是化神返虚第三转的修为,距离蜕成天妖之躯,仅有一步之遥。 几乎算得上是他的劲敌。 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可惜。竟然是四部真流中的‘盾击’一门。若是剑术、飞刃、御气三门,方才我已经得手了。” “你是正元洲陆洲牧澹台洵?好对手,姑且试上一试,你我高下如何。” 山谷之中。 青霞先生上前两步,郑重道:“今日之事,必有隐情。” 澹台洵平静道:“怎么说?” 青霞先生肃然道:“对于五色蜥蜴一族幽灵天渊的监控,沈某自问并未失职。沈某十分确定,这一处幽灵天渊虽有蓬勃向上的势头,但是真正成长为名实相符的地级层次,至少还要百年时间。至于说能够支持哪一位妖修突破化神境界,至少要五百年以后。” “况且,五色蜥蜴一族,名录考核,登记入谱,从未有所疏失。该处天渊,千年以来诞出元婴修士七人,个个有名可察,绝无错谬。” 澹台洵若有所思,道:“你是说……五色蜥蜴一族依附了势力更大的妖族,借用了更高等级的幽灵天渊,成就了这位化神境界的六叔祖?” 沈周正色道:“唯有如此。” 澹台洵眉头微凝。 除了血祭人族修道人外,妖部作乱,次选的目标就是弱小妖族的幽灵天渊,又或者生冷不忌的吞噬血祭别家妖部。 所以天妖大族作乱,附近的中小妖族都是避之不及,甚至积极向神域、部洲寻求庇护。 在天妖的立场上,招些喽啰也全无用处,不如直接吞并了爽利。 只有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裹挟凌迫其余妖部,暂时充作打手。 可是方才那几人言谈之间欢欣鼓舞,分明是本族得了巨大好处的样子,哪有半点身不由己? 楚宁新中国隐然有一种预感,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件事,不会轻易了结。 一直沉默不语的明长青,忽然一伸手,自左袖苍鹰图形一捺! 兽囊方位,正是外侧自上而下第一个圆形。 瞬息后,他掌心出现一只小乌龟,半个巴掌大小。 这乌龟看似平平无奇,背上墨绿色方块形的龟壳纹,共是一十三片。 明长青伸出手指一点。 却见乌龟背上,左上,右下两块龟壳,同时从深绿色变成金桔色。 等候了十余息,这两瓣龟壳变回绿色;但是中间、中下、右上三块龟壳,却同样是从深绿变成橘黄。 见到此景,明长青脸色转为平淡,似乎松了一口气,道:“正元洲陆,并未遭遇天妖层次的敌手进犯。” 澹台洵瞥了那龟壳一眼,目光一亮,颔首赞道:“一品隐言龟……明洲正好手段。你这讯息,异常关键。此间事了,当为你记上一功。” 明长青淡然称谢。 出手奏效,从某种程度上,也算他找回了场子。 澹台洵出于公心,并不吝于出言赞誉。刚刚他正犹豫着是否传命,将铸剑门传送阵预热启动。 明长青这道讯息,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青霞先生与楚宁,同样心中一定。 只要没有天妖莅临,凭借澹台洵和黄竹风两位冥心四重境巅峰坐镇,绝不可能出现任何意外。 能够令澹台洵赞叹的东西,显然并不简单。 这“隐言龟”,生来都是一雌一雄,乃是通灵道中近三万年内驯化的一种绝妙的通灵兽。 其大放异彩之处,就在背上龟壳。 此龟之主人,心神法力操控,能够使得龟壳中的任意一瓣,在黄色和绿色之中发生变化。 奇妙的地方在于,某一只能言龟若是颜色变化了,那么哪怕远隔千山万水,地跨洲陆,另外一只隐言龟,龟壳颜色也会同步变化。 倘约好了颜色变化的含义,等若传递消息,毫无间隙。 正元洲陆位处天霄神域正南,任何飞讯传书、灵剑传书之法,一来一回,都需要相当久的时间,才能得到回信。 唯此妙物,能有即时远程通讯的神效,并且不惧怕任何神通封锁之法。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隐言龟”虽是好物,但是其背上龟壳,却较其余龟种为少。正常情况下,背上仅有四壳。 排除初始的纯绿色不代表任何含义,四壳双色穷举,等若双方约好的讯号,最多只有十五种。 而明长青掌中这只能言龟,背上竟有一十三壳,赫然位居一品,在通灵道万千灵兽中——至少在辅助类灵兽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存在。 其单次传讯能够表达的含义,竟达到了八千一百九十一种之多。 其实青冥大世界中,常用字也不超过八千。若是以每一次变化对应一个字,等若可以做到组字成句、精确通讯。但是这么做太过奢侈,因为每一次动用隐言龟,对其寿命都是莫大消耗。 所以单纯的以八千一百九十一种变化,代替约定好的八千余中不同的含义,便足够了。 大局无碍,澹台洵心思浮动,想到了另外一事。 明长青方才,明显是询问了身在神域的人元大能,方才的道肯定的答复。 一品十三壳隐言龟,何其罕见。明长青却能做到和一位人元境大能各执一只。 澹台洵自问,他与自己背后的靠山——含元真君之间,尚达不到如此紧密的关系;不止是他,除非大能嫡传弟子,否则绝大多数洲正,只是背后隐约靠着一线、一系的支撑而已,只怕还不如自己。 无怪乎明长青虽然只是一洲第五号人物,却敢冲出来和自己打擂台。原来他自信纵然输了,也有退路。 遥相对峙一阵,黄竹风与那黑袍人,终于再度交手! 澹台洵望了楚宁一眼,传音道:“这是现成的仙武之道讲课,冥心四重境者现身说法。千万看好了。” 楚宁立刻点头,聚精会神望向天穹。 第九章 盾击道 天中激战正酣。 黄竹风一如前例,以虚空雷震之法攻击。 黑袍人五指微颤,一道道浅绿气机,自指尖跃出,迅捷连发,抵挡攻击。 观其形貌,在脱离手指的一瞬,似是椭圆形,仿佛鸡蛋;但是离身不久后,立刻拉长成条形。然首尾两端,依旧十分圆润。 似是飞轮,似是剑身;冲淡之中,暗藏犀利。 这一回斗法,却并未如同与五色蜥蜴一族那“六叔祖”交手时,两道神通硬撼抵消。 却见黄竹风掌势微动,十余道虚空玄雷,避过圆刃阻拦,顷刻间就迫近其身。 只攻不守,各自硬接对方的神通道术。 双方同时命中。 黄竹风腰腹处,那蕴藏金刚不坏意蕴的玉色再度呈现。 十余枚圆轮飞刃命中之后,只造成火星四溅,闷雷隐隐。但是定睛一望,却无损于黄竹风分毫。 而黄竹风连珠雷震之法轰至,那黑袍人却急忙把身一卷! 一道厚厚的鳞甲之象,立刻呈现。 雷声爆裂。 此人冷哼一声,身躯微一摇晃之后,立刻纵身远遁。 看似并无大恙。但是天中隐约可见几枚鳞片脱落飘荡,身上所着黑袍的右肋部,也有一丝破损。 隐然高下已分。 澹台洵道:“神通之正宗,分为剑术、盾击、御气、飞刃四门。” “其发端肇始,以‘道术相须’为宗旨。内练气,外炼体,二者均衡提高。若是能够一直持住法力凝练归一、完整无漏的状态。那么贯通境时为起点,晋升妙谛境时初步成就,便能炼成一枚本命法宝。” “这一枚本命法宝之运用,主杀伐,则为剑术;主防御,则为盾击;主调和,则为御气;若是强调蕴养法宝本身的灵性,宛若上古之时那般,将法宝投掷出去自行对敌,那么就是飞刃。” 楚宁闻言,欣然道:“倘若本命法宝所主者为杀伐,那么无论本命法宝之形是剑,是刀,是枪,又或者是钟鼎、阵图、印信等奇门之物,那么都是‘剑术’之列。” 澹台洵微笑道:“一点就通。” 楚宁茅塞顿开。 最初在秦秦姑娘处听闻四系真流之说,他总感觉剑、盾、飞刃、御气四种,似乎涵盖范围并不十分广泛,逸漏甚多。 如今明了真意,才算豁然开朗。 抬头望天,黄竹风的盾击手段,展露出的实现方式,也与自己所料大不相同。 楚宁自不会认为,奉行“盾击”一系者,便如重甲步兵一般,扛着一座大盾迎敌。若说是仙道手段,也太过于笨拙狼狈。 他原本的猜测,这一系的神通道术,莫不是宛如影视作品中见到的三分归元气、守鹤之盾、须佐能乎一类的形式;但是自己所料显然有差。 澹台洵似乎看穿了楚宁心思,续道: “所谓盾击,便是己身一切神通手段,临敌策略,围绕一件防御之宝构建。此法由孔陆大道尊初步点化、尚在雏形时,的确是外用之宝的形态;但是时日渐移,最终走上了可内可外、可分可合的路子。” “如你所见。若黄首座这般,身躯之中本命法宝流动到何处,那一处便会呈现这金刚不坏、万法不侵之象。” “当然,如有必要,将体内真宝取出,示作盾形,又或者庇护旁人,也无不可。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在体内运转,时时受到法力滋养,其实威力更著。” 楚宁微微点头。 战场之中检验,黄竹风的防御力之强,果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黑袍人的重甲手段,看似已十分惊人;但是正面对比,依旧是略逊了一筹。 楚宁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道: “这‘盾击’之法,仅能强化身躯一部?是否能将真个身躯,完全强化?” 其实楚宁明知道如黄竹风这般走上“道术相须”之道的顶尖人物,肉身已被炼体法诀炼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真宝强化之法,只要强化住直接迎敌的要害部分,其他部位的防御,基础防御力同样极高,并不需要太过忧心。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澹台洵道:“自然可以。只是……会有一些限制。” 楚宁心中忽然隐有所悟,澹台洵为自己讲解四道,显然为自己将来做选择作出了铺垫。 青霞先生沈周,显然也看出了澹台洵之用意,言道: “盾击之法的长处,在于极高的容错。心意一动,法宝正位,速度超过任何偷袭手段,此其一。” “擅长防御本身带来的好处,这就不必多言了,此其二。” “纵然面对超越自身防御极限的强势攻击,预先承受的也只是体内真宝。真宝被毁弃之前,本身定能安然无恙。此其三。” 澹台洵道:“还有一条。” “对于三转纯熟的盾击真宝而言,若只承担一击之力,就算威力再如何强到不可思议,也只是到将体内‘盾击’之宝完全泯灭为止,划清界限。若要伤人,必须要第二击。” 楚宁心中一动—— 这等若说是以自毁真宝为代价,保护己身无恙。 澹台洵见楚宁似有所悟,道:“想来你也已经猜到了。冥心境修者,面对人元大能或天妖层次的敌人出手,极难逃得生天。就算是同样身负大能所赠的防御、退藏之宝,也未必来得及动用;除非那等能够感应灵机、自动护体的顶尖妙宝,方才奏效。” “但是此等宝物,就算是人元境大能,也未必能够人手一件;就算持有,也未必轮得到你。” “但若是走了‘盾击’一道的修士,防御门槛却降低了许多。只消一张‘九元遁空符’,以自身本命法宝遭遇威胁的感应为契机,利用毁弃法宝的绝对防御机会,却具备了遁走的可能。虽然真宝湮灭,损失依旧惨重;但是能够逃出升天,便是万幸。” 楚宁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因为前世的知识结构的缘故,他听闻真流四道之后,本能的倾向于“剑术”一道。 剑修之名,颇具吸引力。 但是经澹台洵这一番讲解,又亲见了黄竹风的手段,似乎“盾击”一道,也十分不错。 正思量间,战局忽变! 短短百余息,经过十余个轮次的攻守对撼,那黑袍修士已是十分狼狈。 却见双臂一合,投掷出四柄骨刃,六道清光剑刃,两枚金玉虚箭,汹涌而至。 那骨刃似是法宝;清光剑刃似是神通;而两枚金箭却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说不清是虚是实。 三者同时攻向头颅、胸腹、后心,似乎要给黄竹风的盾击护身之法制造难题。 黄竹风却身入鬼魅,清影一晃。 天中传来嗤嗤声响,这是遁速极快的征兆。 黑袍人一惊。 他本拟黄竹风必然要稳固防御,他就有机会将威力更足的一门神通使了出来。 但黄竹风却极为刁钻的欺到近前。 右拳挥出,呈现金玉之色;三层火焰,内外缭绕。 势如万钧,朝着黑袍人下颌砸去。 一躲避; 一格挡。 再躲避; 再格挡。 两道身影,宛若两只极灵动的跳蚤,在空中反复跃动,忽焉在东,忽焉在西。但黄竹风锁定目标之后,却如附骨之疽,愈追愈紧! 楚宁一愕。 尽管是第一次见到高人斗法,但是之前所呈现的形式,并未超出楚宁意料。 走上“道术真流”之道,一身法力凝练归一,胜过旁门修士之驳杂不纯;以防御力而论,本身经过炼体强化,寻常攻击不需费心防御,轻易便能抵挡。 既然有这两重优势,那么楚宁所想象的上位者的取胜之道,无非两种: 一,是神通对撼,正面碾压。 如黄竹风对上五色蜥蜴一族六叔祖的手段。 二,是攻守互易。既然我之攻击远远大于你之防御,而你之攻击极难攻破我之防御,那么互相换命,只攻不守,同样可行。 正如黄竹风与这位黑袍人的斗法。 事实上,正是因为这黑袍人妖修出身,同样防御力惊人,所以才抵挡了百余息。换作功行稍逊的人修,三招两式就要败下阵来。 但是黄竹风却忽然风格一变,转化成近身搏杀之法。 这其中的道理…… “仙武……” “仙武……” 青冥大世界,是仙道世界;但是仙门中人,又常常“仙武”并称。 楚宁虽耳闻词句,但是并未想得太过深彻。 “仙武……” 一时间,竟然有豁然开朗之感。 澹台洵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生死胜负已分。 那看似防御力甚是惊人的黑袍妖修,竟被黄竹风一拳自脖颈处生生击断! 黄竹风淡然转身,纵遁光落下。 青霞先生目光却牢牢锁定黑袍人的尸身形变。 他倒要看看,此人亡去之后,显露本相,到底是哪一族的根脚。 岂料这尸身坠落半空时,依旧维持人形。 忽然,其自断去的脖颈之中,有一股剧烈的黑气汹涌窜出,凝聚成一个人形。 凝立半空,五官不辨。 看似只是常人身量,但是却莫名传来一种威严博大的意蕴,充盈于天地之间。 浩荡威严的声音,遥遥传来:“何人伤吾后裔?” 声音所及,铸剑门内外,哪怕深藏于洞府之内者,同样能够清晰听闻,并且不自禁心生战栗! 同时,一道凄厉紫芒宛若裂缝,猛然向黄竹风后心击去! 第十章 仙武谛 这一击去势,迅烈到不可思议。 淡淡的一道紫风,看似平平淡淡,但是在场所有人,心中都跃出一个念头:“这并非黄竹风‘盾击’真宝所能抵御。” 在此危急之际,黄竹风后心立刻化作金玉色。 不止如此,只听他口中一声断喝:“腾——” 俨然言出法随,黄竹风额头之上,立刻显出一个金色的“腾”字。 随着这个“腾”字显现,他身上金玉光华,又强盛了三分,达到彻底晶莹玉彻、圆满无暇的层次。 就连身躯之中其余部分,也被这玉芒所笼罩。 活脱脱金玉法相,琉璃之身。 山谷之中,澹台洵目光一紧。 明长青更是惊诧非常,再度将刚刚收回兽囊中的“隐言龟”取来,传出讯号。 秦秦、楚楚二位姑娘,樱口圆张,紧紧伸手捂住。 一瞬之后,黄竹风身躯一个趔趄。 快速纵出十余丈,然后慢悠悠落下。 观其面色虽然微微泛红,但是显然并未受到重创。 而那如墨黑影构成的人形,并未再度追击;只是十分凶恶的瞪了黄竹风一眼,然后溃散成千万雨点,也不坠落在地,反而朝着天中崩散。 一时之间,弥漫远近的血色妖气之中,仿佛多出无数星星点点,然后沉寂下去。 墨影所蕴藏的高古博大、超迈天地的意象,也随之消散。 同一时间。 明长青掌中“隐言龟”再度传讯回来,高声言道:“上真再度确认一回。十分肯定,眼下正元洲陆中,并无天妖作乱。” 墨色人影出现的一瞬,那非凡气象,令澹台洵、明长青、沈周、甚至是楚宁,都生出了天妖莅临的念头。 就算是黄竹风,也做好了真宝溃散的最坏打算。 所以明长青赶忙再度确认消息。 但是在黄竹风承受一击、却完好无损的当口,大家已知,是虚惊一场。 黄竹风虽然动用了那般手段,但是决计不可能承受天妖一击而完全无恙。 那虚影道行之高,虽已超出了冥心境极限,但是似乎越界不多。 只是一道残魂而已。 楚宁忽然察觉,谷中气氛有异。 猛地抬头一望,见澹台洵、明长青、沈周三人,目光齐刷刷的望着黄竹风,神色都有些微妙。 黄竹风苦笑一声:“今日是漏了底了。” “若非此术,方才那一击,黄某‘盾击’真宝,必然受损。没有二百年蕴养,休想恢复元气。若如此,一线渺茫成道之望,再也追寻不得。” 澹台洵一声叹息,道:“真是真人不露相。想不到最近千年内,天霄神域获得二品以上仙武真谛的五人中,获得‘腾云缮甲’的,便是你墨聆真人。” 明长青向来冷峻而不假辞色,此时面上也现出一丝羡艳,抱拳相贺:“墨聆真人好福缘,在下不胜钦服。” 楚宁听得一头雾水,只隐约感受到,三人所言,大约是黄竹风头顶所浮现出的那个“腾”字。 这个字迹显现之后,黄竹风的“盾击”神通,陡然强化了许多。 澹台洵见楚宁迷惘,哈哈一笑,道:“仙武三阶梯……为使后来者心无旁骛,这第三层次,都是到了贯通境后,才预做准备。今日既然机缘巧合,不如就由黄首座这位艺师,为楚宁你讲上一讲。” 黄竹风欣然道:“可。” 然后,只听他侃侃而谈: “仙门第一阶梯,便是修持上进之法,三十六种实行大道。除非是修习幽灵天渊中的前古旧法,否则人人皆要奉行,无一不知。” “至于第二阶梯,正是‘道术相须’的仙武大道,剑术、盾击、御气、飞刃四道真流。仙门之中,有志于追求内外均衡,神通斗战之法始终不曾放下。但是论及规模,至多不过百分之一二。” “第三阶梯……便是‘仙武真谛’了。成就妙谛境、真一境、冥心境、冥心四重境圆满时各有一次机会,前往神域之中,亲眼目睹然后观想神域大印,能获得一个‘仙武真谛’,各以一字为名。” “这一机缘,唯有身列《潜龙册》正副册中,方有资格。所以这第三阶梯,不为外人所知。” “仙武真谛之妙,类似于一门神通;但是高妙至不可思议,又在神通之上。按照威能大小,分为一十二品。” “其中第一次得印,必然是在九至十二品的品阶;第二次得印,必然是在七至十品之间;第三次得印,必然是五至八品之列。唯有冥心四重境圆满时,必然能得一枚前五品的仙武真谛。” “品阶之高下,十之七八取决于观想神印之人的根基,也有十分之二三的运气成分。明明道基更高之人,结果所得真谛反较根基略逊于己者为低,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宁右手托腮,道:“若是每一步都做到极致,等若冥心四重境时,能获得九品、七品、五品、一品四道仙武真谛。” 黄竹风“嘿”了一声,道:“你倒是真敢想。” 澹台洵道:“神域之中有天机阁。不定时公布千年以内前三品仙武真谛的获取情况,只是隐去得主姓名而已。最近千年内,共有一人悟得一品仙武真谛,四人悟得二品仙武真谛。你这位艺师黄首座,便位列五人之一。” 楚宁眸中闪过一丝好奇,道:“敢问黄师。你的二品仙仙武真谛‘腾云缮甲’,有何妙用?” 黄竹风听楚宁称他为黄师,心中受用。 轻轻咳嗽一声,不无矜持的道:“每日限一次。‘盾击’流真宝,防御力增加五成。持续一刻钟。” 楚宁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他本以为提升一成两成,就足够惊人了;没想到竟然达到五成! 能够修炼到冥心四重境的,都是仙门中一时之杰。法力强弱差距,达到两三成就已经相当夸张了。 盾击一门,本就防御力高得吓人;再加上五成的提升,意味着与同境界者交手,几乎不可能被破防。 一刻钟时间,看似短暂。但是用在斗法上,其实已相当充分。 不见黄竹风解决那位看似法力与他差距不大的精英妖修,前后也只用了百余息而已。 若战局需要,一刻钟之内,这位神龙使足有以一当十之功。 黄竹风望了澹台洵一眼,笑言道:“秀实真人。你是楚宁之师,我是他的艺师。你我之间,也算结成了些缘分。你窥看了黄某手段,是不是也露一露底?你放心,黄某定然为你保守机密。” 楚宁微微一愕,立刻省悟过来,“秀实”当是澹台洵的尊号。 说来惭愧,直到今日,他才知晓自己这位“师父”尊号何名。 黄竹风话音一落,忽然转首,瞥了明长青一眼。 作为正元洲陆两大巨头,他与澹台洵相识甚久,也算有些交情,但是谈不上深交。 他方才也抛出了橄榄枝,借楚宁这个纽带,试试看能否令二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但是话一出口,黄竹风就后悔了。因为他忽略了明长青杵在这里。不难辨明,这两人关系不睦,澹台洵未必愿意在他面前展露底细。 不过,他似乎是多虑了。 澹台洵微微一笑,坦然道:“自无不可。那人亡去之后的反击手段,若非黄首座,换作旁人绝难无损接下。就冲着这一条,某也不能拒绝。” 却见他一掐诀,额头之上,浮现出一个“鱼”字。 这一回,轮到黄竹风、明长青、沈周三人,面色微变。 明长青喃喃道:“鱼龙戏水……” 黄竹风啧啧叹道:“方才澹台兄大惊小怪,给黄某灌迷魂汤……没想到你自己,才是真正的深藏不漏。” 一转头,为楚宁解释道:“你师秀实真人的第四道仙武真谛,名为‘鱼龙戏水’,效法如鱼得水,灵动自如之意。虽然只是三品,但是在所有二十八种三品仙武真谛中,至少名列前三,不弱于许多二品的存在。一旦动用,不但一刻钟之内遁速提高两成,并且一切禁空法、陷空法、阻滞法都对其无用。号称‘灵动之最’,履险如夷,非他法可及。” 澹台洵淡淡道:“二品就是二品,三品就是三品。大道尊分品高下,自然有其中的道理。” 黄竹风正要分辨。 澹台洵忽然抬头一望,皱眉道:“怪哉。” 黄竹风、明长青、沈周抬头一望,也察觉出异常。 方才黄竹风出手,将来犯之敌斩杀殆尽。 明长青处,也通过隐言龟与神域大能确认两次,并无天妖来犯,确凿无疑。 这应当意味着,一切无事了。 至于调查此事之缘由,也不急在一时。 可是众人交谈了一阵;天上血色妖气,不但没有散去,反倒是愈发浓郁了。 就在此时,一道遁光,急匆匆落入山谷之中,正是铸剑门副掌门冯紫英。 冯紫英虽然勉强维持镇定,但是面容之上,分明有一丝焦虑。 只见一拱手,道:“启禀洲牧大人,神龙使大人,观风使大人。刚刚属下检查本宗传送阵与洞天界环,忽然发觉,二者似乎都……失灵了!” 第十一章 界外人 澹台洵面容微肃,大袖一展。 似有微玄法力,引动天中变化;但是此等“变化”极为微小,宛若石子投入水中,数息之后,就全无动静了。 澹台洵似乎有些诧异,掌中蓦然浮现出一枚二寸大小的玉印,当空一照。 这一回,空中变化似乎剧烈了一些;一阵纷纭颤动,仿佛夜中明湖映星,斑斓点点。 可是,只是多坚持了三四息,随着那血气一涌,一切又同归于寂。 洞天界环,的确是被暂时封印了! 料想宗门之中传送阵,也不必再试。 不止如此,天中星芒闪烁,血气隐隐,除却空间封印之外,似乎方才使出一击之力后、自动溃散的那一缕残魂,和预先腾涌的奇异血色一道,也构成了一道阻绝封困的实体禁阵。 铸剑门内外,已被牢牢困住。 黄竹风一抬头,对冯紫英淡声道:“你且宽心。传令门中诸位同道,验明本洲并无天妖作乱。其余的岔子,吾等自能应付。” 冯紫英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忙领命退下。 青霞先生沈周,蓦地遁出数里之外,旋即折返,将一物抛掷在地上。 正是被神龙使黄竹风斩杀的那妖修的无头尸身。 妖修根脚,被斩杀之后当显化本形。但这一具尸身,依旧是人身形貌。 澹台洵面无表情,伸手自右臂“铁锤”圆印处一捺。 一只将近一丈高的暗金的铜炉,“砰”的一声,立在近前。 铜炉之上,草木纹饰与玄奥古字纵横交错,两两间隔,一望便知气象非凡。 澹台洵将那尸身掷入炉中,封好炉盖。 旋即望见,铜炉上所绘纹饰与古字,时不时相继点亮。 十余息之后,五道白色气机,从铜炉顶盖四周的五个气孔中激射而出,直冲天上二三十丈。 炉盖揭开。 “轰”的一声巨响,炉中之物,已然被“吐”了出来! 只见一只庞然大物,几乎将身前山谷填塞一半。 尤其是明长青随侍之人,一位妙谛境修士远远落在最后,险些被此物当头砸中。 是百余丈长短、十余丈粗细的一只墨蛟。 身上鳞片依稀尚存,腹下四足隐现,尾端浮起一朵祥云,隐然有化龙之兆。 澹台洵、黄竹风二人,都是一怔,旋即若有所思。 少顷,澹台洵言道:“明洲正。借你隐言龟告诸神域。启讯‘子母玄钟’之法,遍传正元洲陆所有宗门,问明是否有异常。” 明长青淡声道:“可。” 旋即将隐言龟三度取出,作法拨弄。 妖乱方启、黄竹风动用玉伞遮掩之际,澹台洵早已朝部洲大会及各大宗门金箭传讯。但是收到讯息,至少也是数日以后的事情了。此时若要掌握大局,还真要借助明长青的隐言龟手段。 天霄神域所有宗门,皆藏有一座“子母玄钟”,与隐言龟相同,同样是一种即时传讯之法。 子钟一起,神域同步传响。 但是此钟论及效用,却十分粗糙,不及隐言龟之万分之一。 就算是最低品阶的隐言龟,背负四甲,也能够传递一十五种讯息;而这“子母玄钟”,每日却只得一响。 此物甚至不能如烽火狼烟那般,主动传讯。非得神域中启动母钟,然后百息之内,各宗予以回音。 若宗门敲钟回应,便代表“收到”、“一切正常”之意。 若宗门并不回应,那就代表“遭变”。 与其说是传讯,不如说是点卯。 等候百余息,隐言龟收到回复。 明长青面色微变,道:“子母玄钟启动。正元洲陆以南,有三十七家宗门,并未及时回复音讯,显然是遭遇了变故。” 澹台洵目光微沉,喃喃道:“不出所料……” 又曲指微算,道:“并未及时回复音讯的宗门,除了铸剑门之外,是否是三禾宗、婴火宗、陆鸣宗、九帘宗、白星宗……” 竟是一口气精确无比的报出三十六家宗门。 随侍在后的三坛坛主等四位真一境真人,面色惊骇。 先前五色蜥蜴一族言道分袭铸剑门、白星宗两家,所有人都是听到了的。 没想到,竟是三十六家宗门,一齐出现了意外! 澹台洵深望了明长青一眼,沉声道:“此事至关重要,务必要加以核对。以明洲正行事之缜密,定是有办法的。你承受的损失,事后神域定有报偿。” 明长青面色变幻,似乎确有些肉痛。 沉默了数息之后,才道:“就依洲牧之言。不过明某是奉命而为,事后洲牧当为鉴证。” 澹台洵颔首允诺。 明长青所持之能言龟,背负一十三甲,最多约定讯息八千一百九十一种,固然数量极多。 但是单单正元洲陆,便有三千宗门;整个天霄神域,宗门之数目接近三万。 要将澹台洵所言的三十六宗名目,精确传讯于神域,似乎不可能。 但是明长青心思缜密,对于隐言龟的运用,的确是留了后手。 他与神域那位大能之间,约定好的一次性语句,是六千条。剩余的二千多个位置,明长青深恐遇到极为紧急的情况,必须精确表意。所以每一个位置代表一个常用字。 或许形格势禁,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只得消耗隐言龟之寿命,传递准确讯息。 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明长青操纵龟壳色泽变幻,一连二十二次,方才止歇。 那小龟的双目,清晰可见的变得浑浊三分。 楚宁心中一动。 若是这位明洲真采用逐字精确传讯之法,那么要操纵龟壳色变百余次,方能精准表意。而他二十余次便完功,显然是结合了特殊的表达方式。或许对于三十六宗的地形分野、方国隶属,有模块化的表达方法。 少顷,讯息传回。 明长青面色陡然一变,道:“澹台洲牧料事如神……敢问你是如何察知,是这三十六宗的?” 澹台洵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伸手一点。 指尖清气溢出,立刻编织成了一道图卷,精密已极,竖直于半空,长宽各四丈有余。 地形图。 图卷之中,无数赤色圆点。大的指甲盖大小;小的米粒大小。旁边都有文字注释。 较大的圆点,背后皆有某某方国字样;而小的圆点,自然便是宗门了。 再抬头看,清光图卷正上方,五个大字十分瞩目: 正元洲陆图。 见楚宁在洲陆图中四下寻找,青霞先生随意伸手一指。 楚宁目光追及,立刻望见一个“圆点”旁边,又“铸剑门”三个小字。 铸剑门正处在正元洲陆的东南边缘的位置。 隐然听闻天霄神域在青冥大世界四十二洲陆中,占据中南九洲。 正元洲陆,是九洲之南。 而铸剑门,又是正元洲陆之东南。 这岂不是说,铸剑门接近于整个青冥大世界南部边缘的位置? 铸剑门所处方位,再向东南看,是一条殷红如血,蜿蜒曲折的线条。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象征着地域洲界。 线条以东,约莫占了整幅图卷的六分之一,内容甚是粗疏,并未有宗门、方国的标注,只是用更大一号的字迹,填充进去四个大字: 东胜神域。 澹台洵面无表情的伸手一点。 明长青、沈周等人定睛一看。 楚宁也仔细观察。 正元洲陆与东部东胜神域的界限,是一道歪歪斜斜的线条。其实这也正常,如前世蓝星上非洲国家那样简单粗暴的国界线,反而当是少数。 澹台洵伸手所指,正是这线条中最为歪曲的部分。几道转折,明明隶属于东胜神域,却有些“凸进”正元洲陆内部,宛若一根楔子。 像是黄河河套之于内蒙古的地形。 从直觉上看,这一片地域,似乎归属天霄神域更合理些;倒像是刻意剜出去,分给了东胜神域。 澹台洵以这凸出的地方为圆心,大袖一挥,划出一道圆圈。 参照图上标注的比例,这圆圈半径,大约是百万里。 明长青、沈周,乃至随侍的几位真一境真人,细望一眼,心头轰然一震! 不难辨明,方才澹台洵所预言的三十七宗,尽在这圆圈包含范围之内。 谜底揭晓。 黄竹风眸中锐芒一闪。 青霞先生叹息道:“早就该想到。能够封印一宗界环和传送阵的,唯有这等层次的大神通者。” 天霄神域九州结界,并未感应到天妖破界,是正常的。 因为他的立身之地,的确在正元洲陆的边界线之外。 这一层次的大神通者,本身法力所及,大约是十万里方圆。 但是若动用“封神仪”一类的封印之宝,那就能够冻结百万里之内的空间手段。 黄竹风默然道:“你知道是哪一位?” 澹台洵低声道:“八九不离十。” 第十二章 青柚君 明长青忍不住问道:“是谁?” 澹台洵悠悠道:“我听含元真君无意间提过一句。《天妖谱》上赫赫有名的有青柚真君,根脚是黑色蛟龙之属。根据之地,便是东胜神域定芦洲陆以西的一处幽灵天渊之中。” 明长青、沈周以下,闻言都是一震。 眸中竟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审慎。 连黄竹风也十分意外,疑惑道:“《天妖谱》上册中中座上宾,有过发动妖乱的先例吗?” “诡异,诡异。” 并非所有的天妖之属,皆会名列《天妖谱》。 此谱分为上下两册。 其中下册部分,乃是天妖中自问资质普通,度过天劫、晋升上境完全无望者,彻底熄了上进之心。 此辈与所属神域立下契约,又或者高明的心魔誓言,维持本族部众,终身不复叛。 对于此辈,神域大能也甚是放心,再无专门监视的必要。 至于上册,却更加不凡。 名列其中者,皆是根基雄厚,道缘惊人。不必通过血祭大法、吞噬其余妖部所属之幽灵天渊等方法,自己便有把握将根基壮大到极限。 是否真的能够度过九次天劫,姑且不提;但是其根性圆满,幽灵元气也足够用,再求诸于外,便是劳而无功。 如果说《天妖谱》下册中的天妖,在人元大能面前尚要仰人鼻息,只是附庸一类;那么《天妖谱》上册中的大妖,就算是人元大能,也要以礼待之。 毕竟,此辈成道的概率,较之寻常的人元大能,还要高出许多。 这就好比一个纺锤。 纺锤的两端,顶层与底层,大约可分别名为“不求人”或“没念想”,被七大神域招安了,名列《天妖谱》上下册。 位处中间的部分,对度过天劫尚有一丝奢望,不愿困步不前。 但是本身根性略有不足,不甘之下,自然野性滋长。 入《天妖谱》上册,无此根基;入《天妖谱》下册,又心有郁郁。 此辈便是发动妖乱的主力。 今日遭遇,果真十分邪门。 古今八万年来,入《天妖谱》下册,但是最终利令智昏反悔,寻到上乘秘法突破心魔誓言,再度反叛的例子,也有那么三四件。 但是入《天妖谱》上册者,发动妖乱,却是闻所未闻,不可理喻。 《天妖谱》上册之名录,共有一十二位。 澹台洵口中的青柚真君,在《天妖谱》上册之中,名列第三。迄今为止已经度过第七次天劫,并且频率都在千年以内,显然潜力尚未臻至极限。 传闻此人与东胜神域六七位人元大能,皆有不菲交情。 明长青忍不住道:“洲牧之见,是否确切?若是确信无疑,某便将这一推测,通传神域。” 澹台洵道:“只能是他。” “方才这只黑蛟妖修被斩杀之后,那一缕残魂所说的话,诸位还记得么?” 明长青迟疑道:“或许是栽赃陷害,也未可知……” 澹台洵摇头道:“明洲正所历斗战不多,又无管辖幽灵天渊的经验,所以对于如今仙门大道,和前古道术之间的巨大差距,感受不深。” “资质根基相若的两人,一人修习当今仙武四脉真流,另一人修习前古幽灵元气滋养下的旧道术。双方同等境界时的斗战本领,何啻于天渊之别?” “方才那化神返虚境的妖修,将黄首座错认为本人。不但不避,反而信心高涨,有见猎心喜之意。与黄首座交手,坚持了百余息方才落败。” “须知墨聆真人,可是冥心四重境中的顶尖人物。” “这意味着什么?此人在旧道术中,几乎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若非大族血裔传承,又经本族天妖境中最杰出的人物亲自指点,断然不能成长到这一步。单单这一点,就足以锁死二者之间的种属联系。” “墨蛟一脉的根脚。东胜神域泸定洲陆以西的幽灵天渊。一切都指向了这一位。”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竹风,忽道:“就是他。” 明长青目光一转,意含征询之意。 黄竹风果断道:“对于妖族根脚,黄某所知不若澹台洲牧详尽。但是黄某对于封禁法破有涉猎,也曾自上真处听闻一事。” “至宝‘封神仪’,虽号称能将空间封印之法的探及距离,延伸至十倍。” “但是就算是人元境大能,功行未臻上善者,完全发挥此宝之效用,亦会大伤神意,有害于道。若是作法,只怕更有可能发挥八倍、九倍的效用,稍稍留有余地。至于功行更弱的天妖之属,理应更差一些。” “方才秀实真人推算三十六宗门,乃是划定了百万里疆域,恰好吻合。如非这位经历七劫、距离妖祖之境两步之遥的大妖,只怕换作其余妖修,哪怕是功行稍浅的人元境大能,也未必能够做到此事。” 明长青闻言默然。 看来的确是确凿无疑。 却见他默默拨弄“隐言龟”,将青柚神君进犯正元洲陆之事,向神域禀明。 可以想象,凡是被这位青柚神君阻绝联系的方国、宗门,此时必然同步遭遇敌袭。 若非如五色蜥蜴一族这般的傀儡部属,便是青柚神君本族嫡系。 楚宁忽然高声道:“不对!” 澹台洵微微一怔,神色微妙:“你认为幕后黑手,并非青柚神君?” 虽然楚宁对青冥大世界的了解,近乎于一张白纸。但是看在他天资慧心非凡的份上,澹台洵倒也愿意听一听他这便宜弟子的意见。 楚宁正色道:“作乱者,十有八九正是青柚神君。” 明长青嘴角一动,不知楚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宁皱眉道:“我是说……眼下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青霞先生沉声道:“哪里不对?” 楚宁道:“如师尊所言,这位墨蛟一族妖修的修为,已是异常精湛,堪称妖修中的顶尖存在。那么能够将其斩杀者,是何等层次的人物,已不言而喻。那一缕残魂演化成困阵,分明是此人亡故之后方才自动施展的后手。不用则已;若用,假想敌必然至少冥心四重境巅峰的敌手。” “请问:若是天妖并未亲自出手,而冥心四重境又果真是大能以下无敌。那么这一道困阵的意义,在哪里?” “就只为了耽误诸位的时间么?” 这一问问出,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等人,都是一愕。 澹台洵大袖一挥,迫切道:“明洲正。劳烦你传讯神域,将‘九州结界’正元洲陆部的感应之力,提升两级。” 明长青眉头一凝,道:“每提升一级,所消耗的极品玄晶便要暴增百余倍……提升两级,就是万倍的消耗……” 澹台洵肃然道:“一切由本人承担。” 明长青轻轻一点头,便如约传讯。 神域中的警戒法阵,感应精粗,其实可以自由调节。但是在效费比中取一平衡,感知到左右大局的人元真君、天妖一层,乃是最善。若要对修为更低之人产生感应,增加的消耗是惊人的。 又百余息过去。 隐言龟终于收到回信。 但明长青的面色,却人如其名,有些发青。 只听他身音低沉,艰难的道:“自东胜神域,泸定洲陆以西方向,有一道灵机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铸剑门方向遁来,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便能抵达。” “其气机之强弱,约莫是天妖层次的十分之一。” 澹台洵、黄竹风,身躯凝立不动。 只是似乎有些失神。 明长青续道:“神域中一位大能,即将赶来救援。但是须得两个时辰之后,方能抵达。所以,需要吾等自行抵过一个半时辰。” 反复确认了并无天妖犯境的讯息,因为有澹台洵、黄竹风两人坐镇,大家心中都十分有底气。 但这一讯息传来,四位随行而来的真一境真人,似乎都面现惊惶战栗。 黄竹风苦笑道:“看来我等运气不太好。” 楚宁有些疑惑,以眼前几位的智慧,竟然连天妖分身一类的手段,都并未考虑到? 黄竹风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楚宁之心意,道:“天妖也好,人元大能也罢,分身之法,是自家道途上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号称‘等分身’,总要修炼至和正身规模相同。若如此,真身也好,分身也罢,俱能为九洲结界感应无疑。” “似这等较正身修为低上许多,又远远超出冥心境上限的‘不全分身’,都是以特殊的神通法门祭炼,极为罕见。” 澹台洵忽道:“某有一卷《三元六御图》,若有冥心境真人三人,真一境修士六人,或能抵挡一阵。” 第十三章 战天妖 澹台洵扬声道:“尔等四位,可有奉行阵法之道者?” 竟是对明长青身后四位妙谛境从者说话。 众人立刻省悟。 澹台洵口中之《三元六御图》,需冥心境真人三人,真一境真人六人。 冥心境三人: 在场有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 真一境三人: 有青霞先生沈周;黄竹风两位从者;明长青部下三坛坛主等二人。 一共五人,尚差一人。 那四位妙谛境修士,面露难色。不必多问,便知是无有了。 澹台洵也不多话,左袖中蓦然取出一枚金箭,激射而出。旋即在铸剑门七峰之正中崩裂开来,传出宏音滚滚:“铸剑门妙谛境长老,有奉行阵法一道者,请即刻上前复命。” 在左袖金箭射出的同时,澹台洵右手手掌一托,立刻有六大十二小,总共十八座巴掌大小的阵盘,摞成笔直一线。 除此之外,尚有五只青色瓷瓶,横列一条。 他这左右开弓、令人目不暇接的动作,顷刻间便将忽然降临的紧张和压抑,又提升了三分! 楚宁心中感慨。 方才遭遇妖族侵袭时,澹台洵、黄竹风等人,都是好整以暇。 甚至抽出空来,为自己讲解盾击道、仙武真谛的奥妙,以及推断来敌方位、背后身份。 颇有大战之中云淡风轻、闲庭信步的味道。 但是此时强敌将至,却容不得他不紧张、紧凑。 可见仙道之上,所谓气度风采,都要以实力支撑。 明长青麾下三坛坛主,有些艰难的道:“启禀洲牧大人……属下奉行的是炼器一道,对于阵法道不甚了然……” 澹台洵大袖一挥,打断道:“无妨。” “三主阵御主,非得是冥心修为主持不可;但是六处辅阵,阵道上天资出众、但修为稍欠之人可以充任;或者道行到了真一境界,自然就能承担——将面前丹药服下便好。” 话音一落,五瓶丹药,分别飘荡至五位真一境真人面前。 明长青放眼一瞥,见到瓷瓶之上阴刻三个小字:烙神丹。 当即心中明了虚实。 简单干脆的言道:“服丹。” 他是直属上司,积威素在。三坛坛主闻命之后,毫不迟疑,立刻服用丹药。 因为真一境界,肉身圆融无暇,神魂亦十分充盈刚健。这“烙神丹”,能将《三元六御图》最基础的十二万九千六百种变化直接刻印在脑海里,临敌之际,不需要通晓阵法,亦不需要主动做出抉择,自然便能调用对应的临敌之道,阵盘运转之度数。 只是此法唯有真一境真人能使,若是妙谛境修者服用此丹,立刻便是神魂爆裂而死的下场。 黄竹风属下两人,同时服用丹药。 只青霞先生沈周,将丹药一拢,藏在袖中。 见黄竹风目光探来,沈周从容道:“属下主修弈道;但是弈道之理与阵道颇为相通,自问也有少许心得,勉强算是个阵道修者。” 澹台洵长笑一声,道:“今日危难之际,能携手作战,却是缘分。除却观察使沈道友外,其余黄首座、明洲正两位部属,某尚未闻名。” 明长青御下,三坛坛主上前一步,道:“属下忝任观风台治下第三坛坛主,熊严。” 另外一人抱拳一礼,也道:“属下忝任观风台治下代职行走,兼任第七坛坛主,魏子仲。” 二人虽面色平静,还算镇定的住;但面色却有些晦暗,中气也有不足。 仔细品鉴,不难感受到心中那一丝消极悲观情绪。 澹台洵转首一望。 黄竹风身后,左手边之人,十分平静的道:“神龙使麾下奉职行走,陆闲人。” 他退下之后,便轮到最后一人了。 这人身量不高,头顶大约及到旁人额头处;五官面目,亦是稀松平常。但是他上前一步,声音却隆隆入耳,赫然较其余三人提高了一倍:“神龙使麾下第二行令,李元方。今日能够与澹台洲牧、神龙使大人并肩迎敌,是属下之幸。就算殒身于此,青史之上,也当有李某姓名!” 字字如雷,铿锵有力。 楚宁心中微动吗,泛起一丝涟漪。 黄竹风也是微微一讶,转头望了他这下属一眼。 澹台洵眼光一亮。 方才这一位从头到尾都是十分低调,谨守下属本分,宛若一只木头,又或者是个聋哑人。 没想到却是人狠话不多,有枭雄之性,极善把握机会。 澹台洵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明长青言明,来敌是一位相当于天妖之身十分之一法力的劲敌时,这位李元方,明显神气低沉。显然心中对前途的判断十分悲观。 但是若能够逃出生天,他刚刚这番话,必然能令自己牢记。 哪怕到了绝境,该把握的机会,绝不错过,权当是冷着闲棋,不用作废。 好心思。 澹台洵一点头,直截了当的道:“我记住你了。” 李元方眸中,一丝光华闪过。 其中微妙,明长青麾下三坛主熊严、七坛主魏子仲,也立刻省悟;暗暗懊恼,刚才自己过于颓丧了。 若是果真“大难不死”,那自己的“后福”也不若这位李元方。 就在此时,一道遁光匆匆赶至。 楚宁见之一怔。 来人不是别人,竟是铸剑门掌门,云清流。 想不到他所奉持之道,竟是阵法一道。 澹台洵也不与他多话,立刻自袖中掏出一枚玉简,道:“不到半个时辰,能领悟多少,便领悟多少。” 云清流也有些察言观色经验,早打定主意,一切奉命而为,不多问,不多说。 将玉简接过,神思仔细端详。 澹台洵将总诀一运。 每人身前一左一右,两道阵盘齐腰悬停。 澹台洵念念有词。 九人身躯,缓缓向天中浮动。 同时一道道粹白色光环,约莫直径丈许,同时浮现形迹,将九人身躯牢牢罩住。 上一瞬,尚是环形;但是下一刻,却变成球形光罩。 在光环与光罩之间,周而复始,反复变幻。 依稀望见,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三人,光环之上隐现“天”、“地”、“人”三字。 而剩余六人的光罩上,依次是“真”、“定”、“相”、“轮”、“法”、“明”六字。 上三下六,内三外六,然后被七彩虹光连成一道,仿佛一座巨大的堡垒,出现在铸剑门上空。 血气封印之力,亦被挤压退后了少许。 …… 半个时辰,转瞬即至。 随着天上明星忽然闪烁,血气嗤嗤作响,仿佛沸腾。人人皆心生一个念头: 来了! 从几百里之外一个细微白点,到显露真形,不过短短数息而已。 一个墨袍老者。 面目发青,须发戟张,一派怒发冲冠之相。 当他遁及近前时,天光顿时迢远;铸剑门山门诸峰,山河大地,同时也“矮”了三分。 如果不事先告知是相当于天妖境十分之一的修为,哪怕是以冥心真人的眼力,也只当眼前是一位真正的天妖大修。 《三元六御图》挪转方位。 澹台洵出现在正面。 墨袍老者冷哼一声,长眉一竖。一道浑厚充沛到极点的紫意,当头呈碾压之势落下! 澹台洵心中一沉。 他调转方位,本是想与这天妖分身,论上一论道理。 因为明长青所持的“能言龟”堪称是极为罕见的手段,不足为外人知;再者身为天妖,势必对自己的封禁之法十分自信。在他的视角来看,时间应当十分充裕才对。 如果双方颠三倒四的扯一扯攻杀宗门、斩杀子嗣后裔等恩怨情仇,也能无形中争取时间。 但没想到却遇到了个愣头青。 又或者是狮子搏兔的心意。 一句话不说,照头便打。 澹台洵不由分说,拨动左右两方阵盘。 一连串白气显化的圆盘,宛若分身,从身畔拆解出来,腾空而起。 其余八人,亦做了相似动作。 第一道难关,就在目前了。 倘若云清流阵道修为稀松,心境过紧,方才半个时辰内领悟缓慢;又或者手忙脚乱,导致阵法出现明显破绽。 在场之人,立刻就是化为齑粉的结局。 好在—— 九道圆环,如约凝结。 那最后一道,似乎慢了一丝;但是终究不是十分明显。 一道紫光,一道白环,两道伟力当空对撼! 随着地动山摇的一震。 接下了! 第十四章 殊途合 山谷之中。 那数名妙谛境修士,早已寻一处洞穴,躲藏起来。 而黄竹风的琉璃伞法宝,早已凝成一丈大小,宛若一个小亭。 此宝之用,本是缩的愈小,防御力愈强。到了五丈之内,要胜过真一境真人的洞府禁制;到了眼前这般一丈大小,防御力已能与冥心境看齐。 伞盖之中,唯有三人。 楚宁;秦秦姑娘;楚楚姑娘。 楚宁不必多言,秦秦、楚楚二位姑娘,亦有《潜龙册》副册的资质。不然不至于挂单铸剑门,也要得沈周亲自指点。 此时,这防御力最强之物,留于三人享用。万一透过大阵,有一星半点攻势砸落下来,此宝足以抵挡。 两位姑娘一左一右,靠的甚紧,倒是令楚宁享受了一番左拥右抱的乐趣。 但两个丫头,睁大眼睛,眨动的频率大于往常,明显有些紧张。 神通威能,达到摧毁一峰的程度,无论是楚宁,还是秦秦、楚楚,都觉的壮美无比,心旷神怡;但是更进一层,心中生出一击落实,整个铸剑门都要被彻底湮灭的念头,那种生命悬于一线的恐惧感,却不由自主的滋生出来。 层次的差别,截然不同。 黑袍老者与大阵之间,一连对撼十余次。 无论他动用了何等手段,九道护身圆环的感应拆解后,浮现于迎战九人目前的,其实是纵横百余道“七色彩带”。 这是阵道中独特的讯号标记。 此时,除了云清流之外的其余八人,脑海中似有一部“密码”。面对何等阵记,将如何调拨阵盘,一一对应,很快就能映照心中。 唯有云清流这里,压力甚大—— 他必须通过刚刚半个时辰之内习得的阵图道理,快速做出判断,现场推算。 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三人所显化的清气成环,可以先行一步;但是后续的六道羽翼,必须在数息之内汇合并拢。 随着三干六枝不同性质强弱的“九环”并拢于一,显化真形,生克变化,却能生出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效果。 黄竹风、明长青等人暗暗心惊。 他们本以为天妖大能,纵然只是一具分身,也要讲究些“高人”风范。 上前来坐而论道一番,磨磨蹭蹭。很容易拖些时间,熬到神域大能上前救援。 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疯狗一般,不由分说便出手。 《三元六御图》之主澹台洵,此时却由忧转喜。 若他一直都是简明攻法,云清流在演算阵道上的压力就不会太大。 如此,成功守住的希望大增。 但就在此时,忽然生变。 老者诡谲一笑。 之间掌心一团紫雾喷出,模模糊糊,若有若无。其演进变化之剧烈,何至于较先前的粗暴手段复杂了十倍! 透过护身圆环所见,目中那“七色彩带”仿佛经过水光折射,飘浮不定。 紫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凝成一只手掌。 轰然落下! 而九环合拢的妙阵手段,此时却唯有八环齐聚。 凝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白鹤,冲着那紫色大手而去。 当敌手攻来之手段显化具象,《三转六御图》的防御手段,亦显化具象。 可是这白鹤却独独缺了右足,看似飘飘摇摇,不甚稳当。 危机之际,云清流面色涨红,咬破舌尖。 勉强镇定心神,乘着最后一息的当口,勉强将最后一环的变化算清。只见一道清气卷动,将那白鹤补足。 众人惊魂未定。 黑袍老者,冷哼一声。 此老心思诡谲,早已看穿九人之中,云清流乃是最弱的一环。只是先行麻痹敌手,最终突施冷箭。 没想到,这一击考验,竟然被区区一位妙谛境修士接下了。 但是能接下第一式,又岂能接下第二式? 黑袍老者大袖一卷。 无量紫气,时而雾化若虚,时而仿佛纷纭不定的雨点,乍起乍收,极富张力。 这一击,较之方才那纯粹的紫雾,又要复杂了不止数倍。 澹台洵、明长青、黄竹风等人,心中一沉。 结束了。 澹台洵心中忽然有些遗憾。 自己身为一洲洲牧,却总是习惯于孤身出行,自恃艺高。今日看来,实有白龙鱼服之弊。倘若自己也如黄竹风、明长青一般,随侍两位真一境的下手,今日这一段,便能安全度过! 现在只盼这老者战后勿要仔细搜检铸剑门山门。 黄竹风那柄如意伞的隐匿功夫相当了得,若是疏忽失察,令楚宁等人得以保全,便是天霄神域之万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青霞先生沈周,毅然服下一枚丹丸。 烙神丹。 云清流勉力观望,只觉脑海之中一阵混沌,面前七彩浮泛,如何破解,委实难能。 蓦然间,云清流收到一道神识传音:“酉四,申九。” 不及细想,云清流立刻如例拨动阵盘。 又是险之又险最后一息的当口,九气凝聚,化作一只白虎,抵挡住了紫气显化的火凤一扎! 澹台洵三人鼎足而立,非全力以赴不可,难以分心他顾。 而其余四位真一境修士,本身并非阵道修士,只是凭借“烙神丹”的强记照本宣科而已。而云清流处方位不同,所见不同,需要先行拆解换算,不能直接照单填词。 所以,他们也无力相助。 唯有青霞先生沈周例外。 他明明深通阵道,但是依旧服用了“烙神丹”。如此一来,自己迎敌的阵路变化,不必多想,照方抓药;而本人的神意推演之功,却用在助力云清流一臂之力。 黑袍老者面色一深,高声喝道:“雕虫小技!” 此人来到铸剑门之后,只是一味出手而已,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连两度满拟一击制胜的手段,皆被意外化解,令其心中恼怒。 第三次重手! 这一击,却是一分为二。 紫光一闪,散发出极为刺目的耀芒壁垒,将下方六人的视野完全割裂。 如此一来,每人皆只能推演自己所能见到的那一部分,再无暇顾及旁人。 三、七两坛坛主熊严、魏子仲。 二人面色惨然。 本以为峰回路转,迎来一线曙光;但是没想到又如此轻易的被破解。 但是绝路当前,想到有大人物陪葬,尤其那李元方也没有等到“必有后福”的投机回报。二人心中,却忽然一松。 一击落下。 出人意料的是,三环九转之阵,虽然传来一阵刺耳清鸣,但是却并未溃散。 云清流固然是推演不及。 可黑袍老者动用了分兵战法后,这一击的威能也减弱了些许。八环相连,虽然不全,到底是勉强抵挡住了。 但是这只是勉强挣扎。 沈周微微一叹。 他已然尽力,问心无愧。 其实服用“烙神丹”对于道基小有微损,他这濒临破境之人,又身负阵道本领。在承担自己的职责之外,付出代价额外推演云清流那一份,已是做到极致了。倘若依旧无用,那便是天意如此。 心中微动,沈周慨然道:“可惜了。若是有一枚‘殊途宝丹’在此,今日便有生机。” 他只是绝境前的感慨而已;岂料话音一落,立刻听见澹台洵高出一倍的声音:“你怎不早说?” 沈周一愕。 殊途宝丹之珍稀,还要胜过十三鳞甲的隐言龟许多,谁料到澹台洵身上便有?再者说,此物之用途……你既藏之,自己徒弟的底细,竟不清楚? 只听澹台洵迫声道:“谁?何道?” 沈周情知事机紧急万分,也不敢多加解释,促声道:“楚宁。棋道。有真一巅峰的实力。” 此时,三环九转阵生受第二击,已然到了溃散的边缘。 …… 楚宁二世为人,心志坚毅。 他惬意安坐,为靠在自己肩头的秦秦、楚楚两位姑娘讲些笑话故事,渐渐退却了二人心中的紧张沉闷。 若是他自己上阵拼杀,他定然用尽全力;但是此时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中,那就唯有坦然面对,平静的接受可能的结果。 “火焰山纵横八百里……” 楚宁正自讲说,忽然眼前一花。 身躯陡然一纵,已直入云中。 定睛一看,面前一环缭绕,两道罗盘悬浮空中。 同时一个人影坠入山谷之内,依稀能够看清,似是云清流。 楚宁一愕。 自己替换了云清流的位置。 对于阵法之道一窍不通,澹台洵等人何至于病急乱投医,将自己顶了上来? 面前这两只阵盘,除了外围的天干地支之外,其余图形字迹,他是半个也不认识。 但就在此时。一枚蜡黄色、龙眼大小的珠子,忽然出现在阵盘上方,散发出宛若火焰的黄芒。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阵盘之上,忽然出现一方棋盘。 而这枚蜡黄圆珠,恰恰位处罗盘和棋盘的正中心,宛若纽带。 棋盘本来空空如也,但星位之上,忽然多出一枚黑子。 楚宁反应极快,伸手同在星位落下一点。 手指一触,化作一枚白子。 …… 第十五章 试阵道 黑袍老者见阵中之人病急乱投医,竟将一位功行弱至不可思议的人物提上来充数,哑然失笑。 紫色妖气凝聚,立刻化作如拳、如锤的两击,狠狠击打在阵门之上。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九环白气腾聚,汇拢归一,竟是熟稔无比。立刻结成一盾,将攻势牢牢挡住。 不止如此。 先前云清流位列六辅之一,动作多多少少要慢了半拍;只是倚仗天地人三才根本牢固,所以能为其拖延些许时间。但是换作这似乎功行全无的少年,应变速度反倒愈加和谐了。 澹台洵精神一振,赞道:“好!” 明长青亦恢复镇定,意味深长的道:“看来洲牧大人对于自家徒弟,了解并不深。” 他来铸剑门最早,亲眼见到楚宁与沈周全力以赴,进入“定境”对弈,谱下“断峰十局”。 若明长青身上有一枚殊途宝丹,此时形格势禁,早就取出来交由楚宁使用了。 澹台洵在金丹境中遴选最后一人,却忽略了楚宁,明长青只觉不可思议。 没想到,却是他这师父,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内弟子”的器量。 如此绝世天才,竟是澹台洵阴差阳错之下收到的…… 此念头一起,令明长青有些泛酸。 黑袍老者目中幽芒一闪,又有计较。 他隐约感觉到,这少年与三主位中的某一冥心境修士关联紧密,莫非是有独到的联络指点之法? 那棋盘虚像,为清气圆环遮蔽,却是外间所不能见的。 黑袍老者手段一变,左袖右袖一荡,再度使出了方才破解沈周指点云清流的分兵进袭之法。 但是这一回所阻滞的对象,并不止是沈周方向;又多出了上下隔绝之道。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三人,若想使神意传渡之法指点,全不可能。 楚宁落子如飞,心中欢悦。 就“棋局”的内容来看,强度完全在楚宁的承受范围之内。 着法深浅,较之与青霞先生对弈时,还要容易三分。 战局陡然逆转,一改旧观。 辅阵位“真”、“定”、“相”、“轮”、“法”、“明”六环。其余李元方等四人,只是照方抓药,凭借脑海中“烙神丹”的记忆机械提取,所以动作不免有些僵硬。 反倒是楚宁处的动作,潇洒异常。气机升降凝结,无不如意。唯有青霞先生沈周,堪与之比拟。 …… 罕有人知的是,青冥大世界“许道大会”制度,其实并不完全。 距离孔陆预定的模样,依旧差了些许。 乍一看来,三十六种实行大道,提升破境的备选资格被局限在一道道首之中;而真有资质卓异者,连续五次一道夺魁,自然便能获得晋升资格。似乎已将许道大会中“人治”的成分大为削弱。 若为真英杰,必破镜无虞。 但是孔陆心中所拟定的“许道大会”,各级大会长老,洲正、国尉等等,其实只是负责一个监督的作用,维持秩序之公正,并没有实际的权力。 至于不同道途之间的道行竞争,所仰仗之物,便是这“殊途宝丹”。 顾名思义,取法于“殊途同归”四个字。 借此法为桥梁,能够将不同种类的实行大道,拟象归一。或甲归于乙,或乙归于甲,在同一种范式下分出胜负。 但是孔陆观望一界,却发现青冥大世界中,炼制“殊途宝丹”的一味真药,数量几微,已然濒临灭绝。 本来这不是难事。 以孔陆的修为,无论是自别界中运来,还是使大法力更易青冥大世界中物性,都能轻易解决。 但孔陆大道尊忽然心有所感,以为青冥大世界中事,当以其自身规律运转为上。 他只将上乘道术和太质之气运来,除此之外,不染纤尘。 所以,才形成今日局面。 这一层密奥,唯有神域大能以及和神域关系甚深的冥心四重境修士,方才了然。 澹台洵道途中,曾遇见一位有缘人。 此人与他亦敌亦友,羁绊极深。 二人早已约定,将来在道术之上,分个高下。 只可惜,此人浸淫于他所奉行之“道”中,对于仙武斗法之路的用心,不若澹台洵为深。所以,二人只较量道基,并不能比拼斗法斗战。 因为所奉行之道截然不同的缘故,所以澹台洵半是机缘巧合,半是用心访求,终于得了一枚“殊途宝丹”。 不想,竟用在今日。 楚宁上阵之后,峰回路转。 三元六御图,固若金汤。 按理说只需要捱到人元境大能赶来救场,此事就算大局已定;但是此时的楚宁,却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升起。 今日之前,楚宁对于阵道的了解,仅限于炼制“回味丹”之前,为了掩人耳目,随意搜罗回洞府的阵道典籍,随意翻阅过几部。 此时此刻,棋局既然不耗费心力,楚宁也尝试窥看阵道之理的运行。 但是,略略观望一阵之后,楚宁却惊异的发现。 似乎…… 不难? 迎敌应变之阵,其实推算的过程并不算复杂,只需要用到最基础的易理知识,与前世周易之道相通。以修道人“入定”之后强大的心算能力,很快就能推演出来。不过是将神通来力之种属拆解出来,归经于两道阵盘之上对应的天干地支刻度。楚宁只稍看了一阵,便捕捉到了规律。 难题在于,进入“入定”推演的时机。 若是等到耳目搜集的“素材”完全准确——体现于所见,便是眼前那七色线条完全凝固——此时再加以推演,准确是准确了,但是动作势必要慢上半拍,阵不成阵。 所以,非得在敌手出手的一瞬,“截取”一个瞬间,将其作为入定推演的材料。 可若是敌手之神通变化无方,你这“截取”过早,呈现之象纷纭未定;而你早已进入“入定”之中,便杜绝了一切外在感知,那便成了刻舟求剑。 所以,这一份道心感应之幽玄,时机上的恰到好处,正是阵法中难之又难的部分。 方才战局之中。 李元方等四人,完全不需要“入定”推算,只需要套用“公式”便可。所以,他们可以等候自己完全“看准”了,再果断拨阵盘。 而云清流所受压力就大了。 尤其是黑袍老者可以动用了以变幻见长的神通道术,当那七色线条彩带飘浮不定时。如果他等候观察过久,或许时间就来不及了,无法跟上其余八人的节奏;但若是贸然“截取”一个片段,进入“入定”推演。那万一神通外象的演化朝着自家没有想象到的方向前进,那么推演的结果必然出错。 但楚宁则不然。 他可以早早进入“入定”状态,预先着手推算。 因为“入定”之后,他尚有一道强盛之极的“冗念”,几乎不亚于二世之魂。 外间的阵图形象发生了何等变化,“外念”观之,可以及时传递于“入定”之后的精气神之所主。 另有一件事。 提前“入定”推算的内容,虽不准确,也不会完全作废。引入新的变化之后,可以在原先的基础上加以修改。 楚宁忽然觉得,自己在临敌而变一类的阵法上,“天赋”竟较之棋道尤高。 棋道上的一身双魂,用处仅仅是在心神中构建出宛若实体的棋盘,仿佛真实落子,极大的提升了自己的计算能力。 效用虽著,但到底只是量变,而非质变。 可阵道上的外神审视,等若自己必然能够抓住最完美的“入定”时机,并且还可以提前做题,减轻推演的压力。 楚宁很想试一试。 但是,这个决心并不易下。 万一所料失误,连同自己在内,铸剑门所有人的性命,都要葬送于此。 黑袍老者久攻不下,此时尤其焦躁。每一击,皆是奋力施为,不可轻侮…… 就在此时。 楚宁忽然一怔。 原来,黑袍老者劳而无功,开始不住地变幻手段,将先前尝试的种种试探应敌之法,重新取了出来。 这一击,他又回到了分兵出击的路子上。 神通紫气,一分为九,竟是较先前的试探性攻击更加平均,显然是要单独测验除却楚宁之外,其余八人,是否还有短板;只是被云清流和楚宁这过于瞩目的一环遮蔽了双眼。 机不可失! 如此分兵击法,就算楚宁失误,阵图也足以抵挡! 换言之,这是一次“容错”的机会。 楚宁断然施为,再未看那棋盘一眼。 目光直接锁定面前的七彩乱象,一步进入定中。 三下五除二推演出结果后,楚宁直接出手,果断拨动阵盘。 大阵之中,九气凝形,化作一朵九叶金花。 步调和谐统一。 “轰”的一声巨响,挡住了! 正在此时,天中渺远之处,忽然一道穹音响起:“大道在前,为何自行绝路?” 第十六章 探根底 却见一道青色巨剑,正反两面铭刻异纹,足足有一人多粗,十丈短长,自青天云外,一举落下! 此剑一现,压根不是“斩破”,亦不见其“锋锐”。周遭密布之血气,仿佛避之不及一般,自然溃散开来! 但纵然是逃,也不能及远。 那巨剑在空中轻轻一卷,仿佛挽了一个剑花,弥漫百余里的一切云气,似乎瞬间蒸发。 天光一亮,重复郎朗乾坤。 黑袍老者面露一丝惊疑。 但是他却也并未尝试逃遁,只双目死死盯住虚空之中,凝立不动。 说到底,这只是一具化身而已,反抗也是徒劳。 任由那巨剑斩下,瞬息便尸骨不存。 澹台洵以下,人人精神一振。 一道金灿灿的虹光一闪,铸剑门山门之上,缓缓降下一个人影。 此人玉面涂丹,肌肤极为白皙细腻,俨然少年姿容。但是偏偏留下一簇两三寸长短的胡须。头戴玉叶冠,身着简朴素袍,但是却又佩戴了一件十分宽松且精致的玉带。 头脑之后,隐然能够见到一重若有若无的光晕,点缀成内外数重。 这可不仅仅是卖相好看而已;因为这光晕的存在,立刻就将来人“凸显”出来。令人无端生出一种念头:似乎这风云草木,山河大地,并不十分重要,无一不在眼前之人的掌握之中。 少年人微微一笑。 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等人领头,沈周等六人随后,包括楚宁在内,一齐上前拜见。 澹台洵面色一正,当先言道:“见过常钰真君。” 而明长青面目之上,却依稀可见有些矜持。 少年人抬首一望,望了楚宁一眼,诧异道:“两个月前入门……练气四重境界。单论速度,倒是古今罕见了。” 澹台洵、黄竹风沈周等人闻言一惊。 四重境? 转首定睛一看,楚宁果然已是练气四重境的修为。 楚宁心中颇有些微妙。 因为“太阁”之上的交际关系,相当于是一个虚拟的存在,对于现实世界完全无用。所以此时此刻,是楚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人元境大能当面。 不过好奇之余,心中颇有些感慨。 若是这一位再晚来些许时日,或许对自己更为有利。 无论是妖修分身,还是《三元六御图》,均是极高层次的存在。虽逊于人元之境,却达到了远超过冥心四重境之上的层次。 再加上楚宁初涉阵道,“证得”极多。 所以一次尝试,便让他又突破了一重境界,臻至练气四重。 若是再多来几次,就算再也达不到每一击增长一重修为的程度,但是至少道行增长至五重,六重,未必没有可能。 但是眼前的事实,已令澹台洵等人,无比震动。 突破二重镜,四十五天; 突破三重境,半个月上下; 突破三重境—— 只用了一天时间! 就算是天赋异禀,又借助“殊途宝丹”入局,操练的对手又是冥心四重境之上的存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达成,也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澹台洵立刻上前,言明楚宁二日突破入门三关,彰显七兆第一,已然被列入《潜龙册》正册之事。 楚宁心中微动。 其实黄竹风出现在此地,再加上来人的高明眼力,想来早已猜到了。 澹台洵刻意大张旗鼓,似乎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明长青似乎不愿澹台洵借楚宁之势大出风头,岔开话题,道:“敢问真君。此番妖乱,背后主使之人,是否便是青柚君?” 常钰真君缓缓点头。 曼然道:“墨蛟九变,十一之身。是他的手段。” 明长青沉吟道:“《天妖谱》正册上的大妖作乱,古今并无先例。并且这位青柚君乃是东胜神域许多大神通者的座上宾,若天霄神域要越界捉拿问罪,只怕要通传一声……” 常钰真君一声冷笑,道:“通传……座上宾……呵呵……” 他语含玄机,既未明言,旁人也不便相问。 默然思索了一阵,常钰真君忽然道:“你随我来。” 目光所及,分明是对着楚宁说的。 楚宁立刻上前。 旋有一道遁光托住,载着他慢悠悠落下,数息之后,便身处山谷之中,恰好是青霞先生往日行功打坐的那一方巨石。 看来此地卖相不错。 常钰真君悠然坐定,指着一方较小些的石块,道:“坐。” 楚宁依言坐下。 楚宁原本以为,人元境大能亲自出面,处理凡俗中事,当是智珠在握,譬如川流,水之就下,无往不利。 但是常钰真君此时却皱眉不语,俨然是一个与自己对弈中长考的对手。 而且,他并不掩饰在自己面前的纠结与踌躇。 良久,常钰真君道:“明长青此回亲来铸剑门,考核你‘天隐’考评是否有舞弊情状,乃是出于本人的授意。” 楚宁一怔。 从刚才明长青的微妙态度上,他已然猜出了眼前这位常钰真君,便是明长青背后的人物。但是没有想到,他开头便是这一番话。 如此直白。 常钰真君淡淡道:“想来我之用意,你也猜到了。” 楚宁沉吟道:“投石问路?寻找引楚宁入道的那位前辈?” 常钰真君目光中幽芒一闪,良久,才道:“引你入道的那位高人,相貌如何,打扮如何,与你说过些什么话。望你如实相告。” 语气甚是客气,倒是并无强迫之意。 楚宁心中一凛,坦然道:“启禀真君。除却梦中得了一句偈语和托付之外,其余一概不知,更不曾当面见过。” 常钰真君闻言默然。 良久之后,才道:“得罪了。” 他此时虽与楚宁面目相对,但目光所及,却似探至无限渺远的虚空。这“得罪了”三个字,显然并非对楚宁所说。 楚宁忽然感受到一道祥光,仿佛温泉,将自己完全包裹。 心中初时微微一惊;但是片刻后立刻镇定下来。 因为他神识心意,皆无比祥和,没有一丝受到威胁的感觉。同时,脑海之中,许多念头莫名的浮现出来,都是曾经之往事,打熬筋骨,照顾楚雨,市镇之上的家长里短,打更寻查,捉拿宠物…… 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 这些异常活络的念头,皆是青冥大世界“楚宁”原主的履历。两世之魂,前身经历,此刻却是悄然沉寂下去,仿佛并不存在一般。 十余息之后,常钰真君面露惊诧,喃喃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好手段。” 楚宁心中一定。面上却是一副懵然无觉的态度,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常钰真君眉头微凝,又思索半晌,似乎要做最后的努力:“想来你对援引你入道的这位高人,自有一番感激。你放心,我对他并无恶意。只是要搞清楚,此人到底是我天霄神域大能,还是别洲的游方行者,与你偶然相遇?” 楚宁诚惶诚恐道:“弟子确实不知。” 常钰真君一声叹息,道:“罢罢罢,也不用为难你了。二十天之后,某自取解决。” 旋即长身而起,便有离去之意。 楚宁立刻起身相送。 常钰真君见楚宁有些谨小慎微,微微一笑,道:“莫要不识好歹。” “不妨与你明言。最初本人寻找援引你入道之人,固然有一桩自家的用意,与你无涉;但是此时此刻,情势忽变。某却多出了一个更加重要的目的。” 楚宁脱口而出,问道:“什么目的?” 常钰真君凝视楚宁良久,道:“为了你。” 又一声叹息,道:“谁让你出生在天霄神域呢?” 言毕,身影消散不见。 楚宁略一思忖。 常钰真君口中最初的用意,他也能够猜出二三。但是目的转向,所谓的“为了你好”,倒是有些离奇了;似乎也并不是虚言。 第十七章 惊天讯 未过多久,消息传布。 青柚君麾下墨蛟一族,果然大举出击,裹挟十余家妖族羽翼,共同进犯正元洲陆东南三十七宗门。 不过,有相当于冥心境真人的化神返虚妖修领衔者,唯有铸剑门这一处。其余分兵所向,不过是一两位元婴境妖修而已。 常钰真君既以大法力打破传送阵和洞天界环的空间冻结,正元洲陆数位洲正、二十余位真一境真人分赴各宗主持局面,已然将叛乱完全镇压。 此时澹台洵依旧在铸剑门坐镇。 黄竹风却前往另一处和铸剑门呈现犄角之势的东岸前沿,九帘宗。 至于常钰真君,似乎直往正东而去。 听他留下话来,常钰真君早预知东胜神域一位人元大能在定芦洲陆的修行之所——似乎是两大神域事先交底——前去讨一个说法。 若不闻不问,径直突破神域结界杀向青柚君老巢,似乎不妥。 人元境大能遁速极快,从整个青冥大世界的视角来看,正元洲陆以东,与泸定洲陆以西,相距并不算远。 至于云清流、任清平等人,此时正张罗着走明长青处的门路。 明长青此行本为寻衅而来,但阴差阳错也成了抵御妖患的助力。再加上双方地位相差实在太远,云清流等人虽然委屈一时,但也不敢有所怨言。 更重要的是,此乃澹台洵之授意,暗中点明了明长青与常钰真君的关系。 所以云清流等人动了心思,通过明洲正这条线,等待常钰真君回返之后,请他或演法,或留字,总之要在铸剑门留下点什么。 若要他们亲自到真君面前求取,那是万万不敢的。 而楚宁辞别澹台洵、青霞先生等人,急匆匆返回洞府。 他记挂着楚雨。 楚宁府邸虽然禁阵高妙,但是青柚君分身与三元大阵斗法的气象,并非禁阵所能完全遮蔽。 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就算道行深湛之人也全不能免,更何况区区八岁女童。 岂料甫一进门,楚雨一通叫嚷,就扑到楚宁身前。 然后兴高采烈的央求,是否可以提前“预习”道术。又或者干脆请光临铸剑门的大神通者援手,是否能够想些办法,能够令根骨长成,提前修道。 瞳仁乌黑,双目闪闪发光。 期待的神色,令人不忍拒绝。 楚宁见之哑然。 原来,楚雨虽然也看出是仙道宗门与妖魔交手,但是她却分不清优劣形势,更不知局势一度恶化到濒临失控的边缘。 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仙宗必胜,妖魔必败,乃是天经地义。 一夜的移星换斗,风云变色,不但未令她感到恐惧,大法力形成的宏伟气象,反而激发了她的成=修道的渴望。 楚宁微微一笑。 安抚好楚雨,独自来到静室,乘此激战之后的余暇,整理自己下一步的道途规划。 两件事,十分迫切。 第一,是隶属于“道术相须”之下的炼体之道。如今他修为增长实在太过迅速,这一步的平衡已经迫在眉睫。若是真的再不小心突破几重境界,到了濒临贯通境时再开始炼体一道的修持,那已然迟了。 第二,是自己独到天资的运用。 一旦进入“定境”之后,自己身魂烛照,宛若前世寄生的第二灵魂,赫然彰显。 原本这一优长,楚宁以为只在棋道之上大放异彩,等若将棋局推演的心算,模拟出实体棋子摆变化图的效果。 但是今日猝然迎敌,竟发觉这一天赋在阵道之上,竟也能大战神威。 所以,楚宁的心思顿时活络了。 除却棋道、阵道之外,三十六种实行大道,是否有其余诸道,同样契合这一非常“天资”呢? 尽管就修炼速度这一块,自己已不需任何顾虑;但是每一种实行大道,修炼到极高境界,都有独到的好处。所以那些个大神通者,明明转修一道亦能破境无碍,但是道行渐长之后,除了“主道”之外,同样兼修第二道、第三道。 楚宁索性拿出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态度,不理宗门之中的喧嚣,将前些时日汇聚的诸道典籍,分别取出来观看。 但是似乎天意不教他清闲。 六个时辰之后,第二日黄昏时分。一道传讯金箭送入洞府之中。 竟传讯道,常钰真君已然交涉回返,点明要楚宁过来。 …… 楚宁到来之时,殿中唯有三人。 常钰真君安之若素,闭目垂帘,坐于一张蒲团之上。 只是面上气色,似乎较昨日显得阴沉。 澹台洵、明长青二人,左右侍立。 楚宁入殿拜见,常钰真君恰好睁开双目。 见礼毕,明长青发问道:“敢问真君,东胜神域是如何回话的?” 常钰真君淡淡道:“双行真君对我言道,青柚君之举,乃是妖部独断之举,与东胜神域无涉。若是我天霄神域定要复仇,只消约好日期、前后时限,东胜神域愿意将东胜七洲结界开一个口子,任由我等去了结因果。” 明长青心中暗忖,这一番话似乎也没有太大毛病,不知常钰真君为何面色不娱。 当即便试探着问道:“真君以为,东胜神域所言不实?” 常钰真君却沉吟不语。 等候有顷,才听他幽幽言道:“澹台洲牧随我往神域一行。长青你暂留铸剑门,等候二十天时间。” “二十天之后,若本人传回准信,你便将楚宁带回神域。” 澹台洵、明长青、楚宁三人,闻言都是一惊。 澹台洵念头急转。 若是有事,令明长青在此候命是合适的,毕竟他与常钰真君之间,有隐言龟作为联络工具。 但他心中隐约有一种直觉,似乎常钰真君“谈判”回返之后,似乎精神面貌,与辰时有所不同了。 将楚宁带回神域,又是什么用意? 澹台洵忍不住问道:“真君……” 常钰真君一摆手,道:“你不必多想。除了楚宁之外,潜龙册上其余二十七位弟子,也要一同前往。只是楚宁有些特殊,本人这里,还有一些手续。” “今时不同往日。” 澹台洵道:“请真君明示。” 常钰真君一字一句的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东北方向。离商神域集结一众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云门洲陆首府,落叶仙城。” “与之相比,正元洲陆之役,规模不及其十分之一。” 澹台洵、楚宁等人,如闻晴天霹雳。 第十八章 试搅论 常钰真君简单诉说了一遍此事因果。 虽然他是对着澹台洵、明长青二人说话,但是既不曾避讳楚宁的存在,楚宁也都听了个明白。 当今天霄神域所属,共有人元境大能二十八人,在七大神域之中,数目算得上第一。 看似人数甚众,但是其中至少有十人,是三千年以上不曾露面过的。 就算剩余的十七八人,也有不少逍遥独立之辈,对于神域中的经营,并不热心。 真正操持神域大局的,约莫十人出头。 十个中择出七位,长久在天霄神殿修持。 护佑天霄神域的九洲结界,例分阴阳,分为感知与禁绝两种效用。感知则罢了,任意一位人元大能皆能操持之;至于第一等固若金汤的封禁法阵,需要待职的七位人元大能一齐出手,方能发动。 常钰神君,正是这七人之一。 此番正元洲陆出了变故,澹台洵、黄竹风、明长青三人失陷于此,常钰神君不得不赶来救援。 如此抉择,也难言失策。 因为七大神域成立至今,虽有龃龉,谁也不会想到真的发动大战。 只怕在今日之前,九洲结界在诸位大能心中,从没想到过禁绝大阵的用途,是来对付其他神域的。 但此事似乎恰恰是一个南北呼应的阴谋,当常钰神君离去之时,离商神域部属,将三千枚破禁符一同发动,乘着九州结界封禁之能不得动用的当口,乘隙攻入。 南北配合,可谓妙绝毫巅。 只是不知这天妖青柚君,是深入局中之人,还是只是一粒高明的棋子,恰逢其会。 明长青惊异道:“既然如此……如今传送阵已复,真君何不借助铸剑门传送阵,立即返回救援?” 常钰真君微一摇头,道:“含元真君已至。天霄神殿中,已有七位大神通者坐镇。九州结界之界限,已将云门洲陆截取一半。如今八洲半的地陆,在结界护佑之下,完好无损。” “至于夺回失地,或举众兴伐,或由心寄神域的人元境大能出手挑战,一战定胜负,洲陆为棋盘。” 敌手势力再如何大,再如何隐匿迅捷,又或者借助法宝。也不可能一日之间夺取半个洲陆。神域结界退半而守,是局势晦暗不明之下力求稳妥的措施。 楚宁闻言,心中震动异常。 在他心中,当今道术,乃是孔陆一脉传承,七大神域之制度,亦是孔陆创制。 七大神域,其实譬如兄弟七人。 尽管在太阁之上,隐然听见过如今七大神域关系渐渐紧张的传闻,但是如此直接开战,甚至有声东击西、合纵连横之势,依旧令楚宁感到不可思议。 常钰真君起身,对澹台洵言道:“我先行一步。你动用洞天界环赶来便是。” 澹台洵沉吟道:“那属下是否先返回洲陆仙城,将正元洲陆的事务安排妥当……” 常钰真君摇了摇头,道:“不必。你身负‘鱼龙戏水’真谛,所承担职司,也要动一动了。若是功业契合,道途中的下一步,无人会拦你上位。” 澹台洵默然,没想到常钰真君说话如此直白。 见常钰真君长袖一抖,便要离去。 澹台洵心中一动,忽然问道:“其实所谓《搅论》,并非邪说。近万年来,七大神域之所以关系日趋紧张,其实就是因为这七位天地之间的大人物,以及众位人元大能,口中虽然严辞峻拒,但心中已决意要试行此道,是不是?” 常钰真君颇有些诧异的望了澹台洵一眼。 但是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三息功夫,身音逐渐淡薄。 …… 三个时辰之后。 澹台洵在详问了楚宁的道术天资、所求、疑难诸事后,名义上的师徒二人,也到了离别之时。 既然有师徒之名,楚宁便一路相送,直至铸剑门传送阵所深藏的内峰。 澹台洵自问身家甚是丰厚,既然神域遭遇大变,他却并未依常钰神君所言,通过洞天界环遁返。 动用传送阵,也是一种态度。 阵门就在眼前,澹台洵见楚宁皱眉沉思的模样,笑问道:“有心事?” 楚宁索性单刀直入:“敢问,何为‘搅论’?” 澹台洵目中忽然现出一丝惘然,感慨道:“此中密奥,我也只是听含元真君说起过。当中所涉,不要说是你,就是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是极为遥远。” 楚宁一愣。 前日黄竹风离去之时,他隐然听闻。知晓澹台洵已然预备辞任洲牧、攻克最后一关的准备。所以,就算是人元境之事,只怕也不能说“极为遥远。” 莫非…… 澹台洵幽幽道:“你姑且便当个故事听罢。” “想来普天之下,孔陆大道尊供奉神庙,你也曾往祭祀过。当年孔陆大道尊诸位弟子,皆成道境,同样号称道尊。自大弟子明虚道尊以下,皆有牌符供奉。” “而当今驻世大能,最为巅峰者,号称天元神君。同样在供奉神庙中立下牌符。” “你可还记得,这两者之间,对于道术境界的称赞,有何不同?” 楚宁略一回忆,品出几分味道来:“似乎赞述文字,大同小异。都是‘鼎立天人,与道合真’一类的赞誉,简言号称‘道境’。” 其实楚宁以前隐约也想过这个问题。 为何同为“道境”,孔陆的诸位弟子号称“道尊”,而后来的天元大能,却称呼为“天元神君”。但是楚宁也没有深想。大约孔陆作为布道之元祖,所录弟子同样身份非凡,比后来人不同,似乎也情有可原。 果然,澹台洵如是发问:“既然道行境界相似,你可知二者为何名目不同?” 楚宁顺口问道:“为何?” 澹台洵摇了摇头,感叹道:“身在青冥大世界之时,二者境界相若。若是心意一至,随时可得飞升而去。但是孔陆大道尊诸位弟子,经大道尊点化,却臻至一种更为圆满的境界。一旦飞升,便与昨日迥异,迈入另一个高度。而天元神君纵然飞升而去,依旧要在道境中苦苦修持不下万载。能否更进一步,亦属两说。” 楚宁一怔。 飞升之后的事,也难为这些天元神君竟能知晓。莫不是飞升之后,亦能传讯下界? 澹台洵道:“起初,青冥大世界中的诸位大神通者,以为是自身修行不足,并未臻至那般至高妙境。但是随着时日渐移,有数位资质气运极为卓异、堪称古今罕见的人物,亦并未踏上这最后一阶。” “诸位大能,才意识到当中微妙。” “或许,并不是本身根基有所欠缺;而是青冥大世界中先天的条件限制,制约了修道者不得圆满。” “种种假说,随之诞生。” “其中最为激烈的一说,名为《搅说》,又名为《搅论》。发肇于一万七千年前,不知是哪一位大神通者提出。此说以为,之所以道途有缺,不得终极圆满。乃是因为青冥大世界一应道统皆为孔陆大道尊完备,看似秩序井然,实则气运沉滞,失却活力。” “当令七大神域中,搅动风云。或结束七域分治局面,归之于一;或由一散之为多。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仿佛一只大手伸进沸水之中,不住地搅动。若如此,或能激发青冥大世界之活力,使天地人三才相协。” “此说一出,起初声音甚大;但立刻便被七大神域一齐打压下去,斥为谬见。” 澹台洵唯恐楚宁不能领会其中精妙,刻意一望。 岂料楚宁平平淡淡,随意一点头。 这其中的道理,楚宁当然是了然于胸。 此说既然一出便声音甚大,显然可见其吸引力。其论理之精密,必然有独到之处。其后被斥为谬见,也未必是一界大能的真心见解。用前世一个俗语,大约近似于“政治正确”,不得不如此表态。 毕竟,搅动一界,看似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背后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之重,不问可知。 纵然有“天地不仁”之说,但是对于修道人道心,依旧是莫大的考验。 等若直到今日,才是皇帝的新装被揭穿的一日。 终于有一位天元神君,决意用“搅论”试水? 是隶属于离商神域的这位大能么? 楚宁道:“挑起争端的,是天元神君?” 澹台洵似乎听出楚宁语气中的幽渺难明之意,微微一笑,道:“天元神君,忌惮一界之业力,轻易不会下场。就算是人元真君,亦有独到的行事分寸。除却天妖一类出手生冷不忌外,倒也不需要担忧被这些大人物随手灭杀了。” “大神通者之间,与冥心境、真一境以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战场和棋局。” “再者说,就算论及天元神君,我天霄神域七人有其二,底蕴亦不弱于人。” 楚宁缓缓点头。 澹台洵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脚踏实地,向道心坚。未必没有你主宰棋局的那一日。” 言毕,不再回头,一步迈入传送阵门户。 第十九章 炼体身 一连苦修三日。 楚宁伸出右手食指,在左臂之上一戳。 左臂肌肉,立刻深陷下去,十分柔嫩,宛若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 楚宁微微摇头。 此时,经历了入门三关之后,他终于着手“道术相须”中“炼体”一道的修持。 这一道的修行之法,是将每日新近增长的内息,全部炼化至筋骨血肉之中,加以滋养。 最终强化肉身,达到“金针不破”的境界,就算达成。 所谓“金针不破”,指的是在内息完全收敛于双脉十轮的前提下,同等修为的对手,又或者自己亲试——全力运使专破护身罡气的金针类宝物,也不能破皮而入。达到如此境界,寻常的神通道术攻击,已不放在眼里了。 一日所得练气所得多少,蕴养进肉身的气机,便有多少。 不上不下,不增不减。 但是有一个上限,每日不超过足以破境一个小境界的内息总量的十分之一。 如此,散去整整“一境”之功行,回炼肉身,己身便能强化到圆满无缺的地步。 等若修炼时长,提升了一倍。 这也是“道术相须”之大道,并非常人可以轻易尝试的原因。 试想,如楚宁这般,数日突破一境者,再多用数日,自然完全不放在眼里。但是那些修道中三年五载方能破境一重小境界的,多用一倍时间,谁肯轻易承受得起? 这意味着,你修道的进益速度,至少要达到寿元之限的一半。 甚至还要有余量。 因为你未必能够保证,每一重许道大会,都能够一次过关。 可是楚宁虽然修道进度上没有障碍,但是此时此刻,却也遇见一个小小的问题。 最近三日,铸剑门运转,恢复正轨。 楚宁每日服用仙膳一道,再以成长蜕变之后勇于攻杀的棋道在“天弈堂”中走一遭;然后再细心揣摩“应变”一门阵道。三者结合,每日功行之进益,大约也达到了突破一个小境界的十分之一。 然后子夜行功,将所炼内息,按照天下通行之《锻元法》储藏于筋骨血肉之中。 按理说,三日之后,十停中得了三停的功果。 此时他一身内息收敛,就算完全不通过仙家吐纳之法加持,本身肌肉的质实程度,也应当达到和千年铁木相当的层次。 但是现在所呈现的,显然并非如此。 楚宁肌肤血肉,依旧是相当于那种单纯内修、并不外炼的寻常修道人。 肌肤柔嫩,宛若婴儿。 略微想了一想,楚宁心知自己独自琢磨,徒劳无功。立刻转去后山,寻青霞先生解答。 后山山谷之中,青霞先生与明长青正在对弈。 如今澹台洵、黄竹风等人皆已离去,而明长青独自候命于此,与他眼界相若、能够有共同话题的,便唯有沈周了。 修行之道中,沈周主棋道,副阵道;明长青主符道,副棋道。 棋道姑且不提,就算是阵道、符道两家,和通灵道与炼器道一般,其实颇有渊源。 所以这二人,若说所持之道,有七重相近,并不为过。 等候楚宁说明来意。 明长青、沈周二人,都是一脸诧异。 明长青仔细望了楚宁两眼,旋即沉吟道:“见性炼体之身……” 楚宁坦然道:“敢问微妙。” 沈周微一点头,道:“这是一种特殊体质。在修道资质最顶尖之人中,才有百分之二三的几率出现。呈现这一体质者,因为炼体所成的上限较寻常人为高,所以以《锻元法》的感应,容易出现偏差。” “实际上你三日用功,也的确获得了两成多的进益;看似肌肤柔嫩如水,其实只是假象而已。若果真临敌受创,自然能够分辨出深浅。” 楚宁道:“不知这‘见性炼体’之身,有何玄妙?” 沈周淡淡道:“无它,炼体所成之上限,筋骨肌肉防御力之强,较寻常人超出三成。” 楚宁闻言,异常欣喜。 黄竹风所得二品仙武真谛,也不过是令自己的“盾击”真宝防御力强化五成而已。而自己基础防御力竟陡然提升三成,如此体质,只怕又是当世第一流的非凡资质…… 但是抬头一望,楚宁忽然心中一跳。 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还是有的。 眼前沈周、明长青二人,显然并未出现那种“遇见宝藏”之后的震动与赞叹,反而神色有些微妙。 念头疾转。 防御力提升三成的体质…… 不应当命名为诸如金刚不坏体之类的名目么?为何竟是“见性炼体”之身? 又望一眼,楚宁确认,就算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也应当不是“坏事”。 只听明长青慢悠悠道: “常钰真君在诸位门人之前品评道法中种种奇异天资,曾经言道。若是这‘见性炼体’之身,仅能提升一成的防御力,那么这便是天下第一等的资质。但凡修炼进度允许,同时有此体质为依傍,就足以列入《潜龙册》副册。” “但又提高了两成,反倒福祸难料了。” 沈周目光微动,解释道: “如常人一般,完成十成的炼体圆满境界,尚看不出异常。但是突破十成界限,想要完成另外的三成,局面便陡然不同。想要再强化十分之一,此时内炼之效率,陡然降低至十分之一;十分之二那一层,效率进一步降低至百分之一;最后的那一成,修炼效率唯有千分之一。” “并且修炼到哪一步,距离圆满还差几何,通过《锻元法》的感应也完全不准。” 楚宁心中一算。 就算炼体法达到正常速度下的极限,一日一成,十日一圆满。那么要将剩余的三成全部拿到手,就需要额外一千一百一十日。三年多的时间。 若是在修道中身负“先天知味”一类的体质,似乎不难做到。 但是如此极限的修炼速度,就算是旷世奇才,也唯有练气境方能做到。 到了妙谛境、真一境,每一个小境界的提升,再保守估计,也要十年以上。十分之一的千倍,就是千年。 所以,这一体质到了后期,是注定不能圆满的。 仔细思索许久,楚宁忽然言道:“量力而为,就这么艰难么?” 沈周见楚宁一下子点到问题的关键,面露赞许之色。 立刻言道:“正是。就算是‘腾云缮甲’每日所用时限也不过是一刻钟而已。倘若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白白令肉身的防御力提高三成,如此收益,只怕不在一品仙武真谛之下。就算三成尽得十分艰难,但是修道之人,总是怀着强一分便好一分的心思。” “可是修道人,当有一种从容余裕的态度。所谓的‘量力而为’,不是卡在自身力所能及的最极限上;而是必须要留有余地。这一点,极难做到。” “古往今来,许多心性过人之辈,身负‘见性炼体’之身。自以为对本心有着绝对的约束力,颇能遏制贪念,不越雷池一步。” “但是,量力而为,与‘达到力所能及的极限’两者之间,本来就是矛盾的。只要心中存了‘达到本人极限’这一念头,这便是一味毒药。迟早会引诱你走出越阶的一步。” “他自以为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其实已丧失了从容之心。因此损失上进机缘,可谓买椟还珠。” “所以,此天赋虽是炼体,但更是炼心。” “考验的,是对自身绝对的掌控力。” “眼高手低,是决然不行的。” 第二十章 刚柔诀 明长青忽道:“沈道友,请你暂避一二。” 沈周微微一怔,旋即坦然颔首道:“可。” 遁光一起,倏忽之间,已在三五十里之外。 明长青长身而起。 然后青衫一震,卸下外袍,露出内里一层霜色劲装。 明长青肃然道:“看好了。” 手臂伸展,单足点地,摆开一个架子,口中道:“静守谷神。” 身躯极为灵活,三转三折,三舒三凝,变化了六个动作。动静之间,颇有一种肃杀之气。 不止如此,他身躯白袍之上,隐然现出一丝绿芒,宛若线条,上下浮动。 显然是以此法谕示,内息运转之轨迹。 楚宁心中大讶。 当今道术,都是孔陆大道尊直传。不但入门法诀殊途同归,只要你资质足够杰出,最高深的功法、神通也不愁学不到手。纵然有大能创制、秘而不传于外人的神通道术,数量也极为微少。 此等“一脉相传”之法,在中古之前,才是主流。 回过神来,心中不免有些古怪。 若是和澹台洵之间有这一番机缘,也就罢了。自己和明长青之间,连泛泛之交也算不上。 但若非珍传秘法,明长青全无必要将沈周支开。如此故弄玄虚,若将来泄了底细,白白得罪了人。 明长青却似进入了极为投入的状态。 又转圜至下一个动作。 这个动作较上一个动作复杂了许多,明长青口中道:“第二式,水火相见。”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 明长青运转到最后一式:“第七式,披发鼓琴。” 双臂回转,气沉丹田,收功。 楚宁先无暇思虑其他,将明长青演示的动作,牢牢记住。 约莫百余息后,见楚宁回过神来,投来询问目光,明长青才言道:“当年本人察觉体质有异,也曾甚为困窘。最后求到常钰真君这里,他却为我设了一个法子。” “那就是每一层次,将十成十之后的炼体法诀,进展到哪一步。都预先由大神通者算定,到位即止。” 楚宁心中诧然。 这明长青真是好深的城府。刚刚自己言明所遇症状之后,明长青的神色,言语,完全看不出来他自己也是“见性炼体”之身。 听闻明长青之言,楚宁皱眉思索。 此法似乎不妥。 心存“接近极限”之念,便不是真正的道心自由;但反过来说,死死定下一条红线,不顾修道道路中的机缘变化,似乎也显得穿凿。论对本身机缘气运的伤害和损失,不及犹过,过犹不及,二者原本相同。 明长青似乎看穿楚宁心意,淡然一笑,道:“本人所持,乃是以静制动的路数,所以能持此心意。你天资卓绝,远胜于我,自然不甘于用这刻舟求剑之法。” “但是明某人要提醒你的是,这‘见性炼体’之身,对于资质愈高之人,诱惑力也就愈大。毕竟,愈接近极限,心中的超越之心便愈加强盛,这也是人之常情。” “方才这一路法诀,名为《度数刚柔诀》,依次运使一遍之后,自己道行到了那一步,便能心生感应,精确至千分之一。这也是明某所持之法,能够成立的原因。” “于你而言,也当不小助益。” 楚宁缓缓点头,只是面色有些微妙。 明长青淡淡道:“我与你师父之间的恩怨,事涉各自道途。他是他,你是你。明白了么?” 楚宁心有所悟。 明长青现在的地位、功行远高于自己,自然不会对他楚宁一个小小的练气修士发怵。但是,他也不愿和一位《潜龙册》正册上的人物结仇。 同时,若是一味退让,也并非修道人道心所成立。 今日恩惠,言明“划清界限”之意。 各自告辞。 习练纯熟,楚宁对于自己炼体之道上的“天赋”,处理的倒也审慎。 尤其是自明长青处回返前,楚宁刻意问了一句,明长青自己的“尺度”和“界限”,用作参考。 明长青也并未讳言。 当年他在练气境上,所持住的“度数”是一三五,即额外强化百分之十三点五。其后到了贯通境、妙谛境、真一境,渐次衰减。如今到了冥心境上,专注道术、修炼神通的任务愈繁重,超越十成之后的进益,不过是三四分而已。 再加上以前的底子,等若明长青的肉身强度,较道行相若之人要强上百分之五左右。 乍一看似乎不多;但是仔细品味,似乎也算是一种不同凡响的天资了。 既然明长青能够做到百分之十三四,那么楚宁先花费两个月时间,将第二个“一成”完成一半,大约是全无问题的。 只是有一桩不美。 有此见性炼体之功挡着,练气五重境、六重境之后的破境纪录,大约是与自己无缘了。 一转眼,二十日过去。 又到了每月最特殊的时节了。 封存好闭关门户,楚宁身魂两分,直往极天之中而去。 …… 太阁之上,竟似较往常热烈,多了几分熙熙攘攘,宛若集市的感觉。 往常时节,集中精力于破译“四百谜”的人元境大能,大约占了三分之二;其余切磋道术、交易珍宝者,大约只占了三分之一。 但是这一回,玉璧之前,却只有寥寥数人,并且明显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绝大多数人,都是五六成群,聚在一起。 忽听一位人元大能高声道:“老夫新近创制的‘元一破阵符’,攻克城池禁制,大有神效,无坚不破。只得一十二枚,欲求从速。” 立刻便有十三四人,靠拢过去。 此人将手中玉笏轻轻一摇,又道:“除‘元一破阵符’外,尚有十六枚‘持真金玉符’,加持护法禁制,防御力极为惊人,一切破禁之法,皆难以逾越。” 楚宁闻言哑然。 没想到自相矛盾之故事,竟然出现在这太阁之上。 一位最先靠拢的人元境大能,怒道:“阁下前言后语,似乎有些不通吧?” 出售符箓的这位人元大能,坦然道:“有效无效,是矛更尖,还是盾更厚。自然由各自神域中真一境、冥心境晚辈去试。诸位自管充实力量,又何必多操闲心?再者说,若是某一位将两种符箓尽数购得,便无此疑虑。” 一人忽道:“为何不是我辈亲自下场?” 出售符箓这人冷冷一笑,道:“除却自身根基厚实,再进一步有望者,得了天元神君允诺,甘心附于骥尾。其余诸位同道,谁肯认真交手?就算下场,也只是场面而已。” “将来就算七大神域混同为一,也不拘少了你名位供奉。又或者逍遥于世,做个闲云野鹤,又有何不可?” 一阵沉默之后,有一人道:“不然。这只是阁下一己之见。若真的揭开这层窗户纸,搅动分分合合的大序幕,将来由哪一个神域统一本界,或许属籍相关,对于诸位同道,也大有关联。你不肯出力,未必旁人也不肯出力。” 此言一出,有一人接口道:“这又有何难?天元神君忌惮业力,等闲不肯出手。但是近日之事本就是其等为了自身道途推动。到了微妙关头,岂肯手软?说到底,还是最先挑事的天霄、离商二家,皆有两位天元神君坐镇,各自坐拥九洲,势力最雄。” 有人附和道:“正是。若非天霄、离商神域出身,可以断了念想。” 楚宁暗暗摇头。 两个时辰之前,他也曾想过。 所谓的“搅论”被搬上台前,如今七大神域燃起战火。太阁之上的诸位大能,归属不同,是否会变得戒惧之心过重。 但是今日一看,事实竟与他所见相反。 太阁之上,反倒更加热闹了。 由此,他也敏锐捕捉到了神域大能的真实“定位”—— 只有明确的实利,他们才会下场去争;否则,他们更多还是弈棋之人。护佑各自神域,类似于执行公务。说到底,其依旧是可进可退的超然态度。 楚宁独自来到玉璧,自信提笔。 但尚未落笔,已有一人急匆匆赶到近前:“且慢。” “阁下……是近来接连连过关的那位?” 楚宁道:“正是。” 这人一点头,道:“甚好。我有一事,欲与道友商量。” 楚宁心中一动,已隐然猜出面前这人的身份。 只是不动声色,问道:“但请直言。” 这人道:“与道友托付友邻的那位弟子,楚宁有关。” ps:感谢夜阑听雨的打赏。 第二十一章 自赎身 面前这位,面具上左小又大,点缀一黑一红两枚圆叶。 楚宁心中微动,略一思忖,道:“料想一个将将入道之人,不至于被天霄神域的诸位道友放在眼中吧?” 圆叶面具的这人悠然道:“阁下的眼力,运气,着实非凡。能够看出实行大道中的修行天赋,我辈皆能为之;但在七兆之前,能够提前看出道术相须之道的绝顶天资,纵是人元境界,十九也力有不逮。” 涉及到具体道术,楚宁不得不小心避开,只含糊道:“道友谬赞了。” 佩戴圆叶面具的这人续道:“数万载以来,七大神域虽然各自划定疆界。但是我辈只要收束法力,横行洲陆,择中菁英弟子门人,原不必与自己属地相同。只是今日之局面,似乎稍有些变化。” “事有不巧。倘若楚宁仅是修道人中的天资佼佼者,那么我辈来去不拘;但此子恰好是仙武之道上的绝顶天赋,已被列入本神域《潜龙册》中。属籍所在,难以动摇。” “道友身负《至尊行述》这一桩大机缘,身份自然要绝对保密。若某窥探道友虚实,那似乎是有些坏了规矩。只是冒昧问上一问:道友是否是我天霄神域同道?若是,请起一个誓言。楚宁为阁下弟子身份,与天霄神域《潜龙册》嫡传身份,二者便可并行不悖,两全其美。” 楚宁似笑非笑道:“就算本人的确是,也不会承认。从当世一百余个未知身份,急速缩小到二十七分之一。这笔买卖,可是大大的亏了。” 佩戴圆叶面具这人,微微颔首道:“那就非是。” 语气异常肯定。 “如今我天霄神域已有定计。欲将本神域第一流嫡传,《潜龙册》正册弟子,尽数集中培养。以防备可能的风险。” 楚宁沉吟不语。 此时,身畔有两人似乎听见二人对话,凑到近前来。 其中一人道:“想不到天霄神域的道友,对于所辖弟子,竟用心若此。看来方才那位道友所言,诸位同道对于神域之争,只是应付场面,其实大谬不然。” 此言一出,兜售符箓的那位大能早已听见,冷冷道:“这一位既是天霄神域出身,自然要用心一些。” 楚宁缓缓道:“该当如何,还请道友划下道来。” 圆叶面具这人笑道:“本人出一枚‘感心明彻丹’。能够令一人提前感悟‘六玄’、‘六行’之道的修行密奥。兼修此道之关键,你我都是明白人,不必多言了吧?以此丹为偿,道友将楚宁让了出来;自此以后,与君再无关联。如何?” “凭借此丹,道友再寻找培养一位门人,似也不难。” 此言一出,周遭“咦”“唔”之声不住响起。 所产生的震动,在最近三度逍遥会上,仅次于楚宁第一次破解“四百谜”之时。 一位大能吃惊道:“道友好手笔……‘感心明彻丹’……以各大神域《潜龙册》、《雏凤册》、《凌云册》收录嫡传弟子的标准,足可令一名副册等级的稍次一等天才,成长至足以堪列正册的地步。” 由此可见,这位名为“楚宁”的年轻弟子,在《潜龙册》中也是佼佼者。 对于前后因果,楚宁此时已完全明了。 能够摆脱莫须有的“引路人”,换作一个正经的“靠山”,不但能够避免很多隐患和麻烦,还能白嫖一枚似乎十分珍贵的“感心明彻丹”,这笔买卖,似乎十分划算。 甚至与“感心明彻丹”的实利相比,成功“解套”的收获,更为巨大。 但是楚宁依旧还是假装思虑许久。 正要答应时,佩戴圆叶面具这人急不可耐,续道:“再加上一件伪真宝,神机八卦图。成与不成,给一句痛快话。” 楚宁摇头叹息,道:“可。” 佩戴圆叶面具这人精神一振,道:“二百年后入门,不可能无有防备措施。那请道友解了‘因果密行法’一类的手段。” 楚宁含含糊糊“唔”了一声,道:“在下其实并未施展什么手段。此时的楚宁,便是自由之身。” 佩戴圆叶面具这位,似乎有些狐疑,道:“请道友发个誓言。” 楚宁便依照修道界中最通俗的套路,发了一个道心誓言。 此人暗暗叹息一声,似乎是可惜两件珍宝。早知如此,将楚宁直接带走便可。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眼前之人秘法高明,随手解了心印,自己并未看出来而已。 既然谈妥,双方都将“逍遥令”取出。 两枚玉笏,轻轻一个触碰。 在接触的一瞬,楚宁透过面具,看清来人面目——果然是二十余日之前当面见过的常钰真君。 瞬息之后。 楚宁已然“看见”,自己玉笏之中,多出一只三寸高的小瓷瓶;另外还有一张五颜六色之物,纵横四寸。如果不是提前知晓其名目为《神机八卦图》,还道是袍服之上的刺绣补丁。 这桩交易做完,原本热热闹闹的太阁,忽然变得有些冷清。 瞩目的焦点并非得了大便宜的楚宁;而是刚刚大出血的常钰真君。 一众大能的态度,都有些微妙。 甚至有些警惕和审慎。 楚宁略一思忖,也回过味来。 天霄神域对于所属弟子愈看重,且由人元境大能亲自出面,宁肯大出血也要笼络住顶尖道种,显然是正面驳斥了先前兜售符箓的那位大能的“高论”。 在“搅动”的局势之下,天霄神域虽然猝不及防遭受了些许损失,但是其人元大能入局的决心,似乎要较想象中强出太多! 从今以后,青冥大世界,多事矣。 看透这一点,楚宁欣然上前。 提起金笔,在“秉忠贞之志”后补上了“守谦退之节”。 金珠入手。 神意一览,不由有些纳罕。 有“惊喜”; 又可以说没有。 在一部正统道决传承之后,果然附录了一道孔陆所传承的文字。 但是观其内容,竟是“炼器”一道的入手真诀,号称“器道二十四法。” 自从有了先天知味之体,楚宁在修行上已有了“兜底”。如今再加上身魂两分,带来的在棋道、阵道上的便利。可以说在修道速度上的天赋,楚宁早已溢出了。今日,却再度入手一门。 尽管真正资质不凡之人,都是有主有从,兼修诸道;但是也从没听说,三十六种实行大道,尝试越多越好。 更何况,处于对孔陆所留机缘的戒备心,如无必要,毋宁不用。 通传道术环节完成之后。 一众大能再度聚集一处。 只听一人问道:“敢问道友,这一局偈语,有何故事和循?《至尊行述》之中,如何记载?” 一连数月,《四百谜》所破解的内容,都是冥心境跃升至人元境的真经妙法。 此等经典,对于楚宁而言,太过遥远;对于诸位人元大能而言,终不能转世一回,又或者散去修为重新来过。所以用途同样不大。 所以,通传道经本身,竟渐渐退于次要位置;听楚宁讲述故事源流,反倒是其中颇有回味之处。 楚宁心意,似乎浮动;但是顷刻间又沉寂下来。 环身望了一眼,淡淡道:“这是孔陆大道尊在市井之中从说书人口中听闻,似是一朝名臣之赞词。其中详情,语焉不详。” 如果是往日,楚宁大约很享受这种周遭人元大能沉醉故事的快感,肯定要半真半假编造一个精彩故事;但是此时此刻,他心意刚健,光明磊落,忽然觉得此事也并无太大趣味。 一众大能,各自摇头散去,似乎面上有几分失望。 返归之后,只过了一刻钟,明长青已到门前。 第二十二章 神域行 此时天色熹微,东方刚刚现出一丝鱼肚白而已。 楚宁张开门户,讶然道:“明洲正有何指教?” 其实楚宁心中雪亮,当然是常钰真君通过“隐言龟”传递消息来了。 明长青面色依旧平淡,只道:“出发的时辰到了。” 楚宁转头一望。 此时楚雨恰好从门中赶了出来。 只是看到楚宁细微的神色变化,楚雨脆声道:“哥,你要出远门?” 虽然楚宁隐约提过一回。但是此时此刻,一言未发之下,便寻见真味,可见小丫头的机灵。 楚宁淡淡道:“至多一二载功夫,便将你接回来。铸剑门诸位长老,定会对你精心照拂的。” 明长青面色微动,嘴角一抽搐,似乎要发话;但是最终还是保持平静。 楚雨眼圈微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倘若条件允许,楚宁自是要将楚雨一同带到神域去。 但是目前尚做不到。 因为楚宁此回往神域一行,不可能动用“洞天界环”,只能是通过传送阵。 就算最高等洞天界环的速度,号称“千倍”,但这是动用洞天界环之人最大遁速的“千倍”。 以楚宁今日的微弱修为,就算是千倍遁速,赶到神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二十日之前,送别澹台洵之际,楚宁顺口问上一嘴。 动用传送阵的费用,既是以次数计;但单次消耗之多寡,依旧要以人数计。 天霄神域之中心,位处九大洲陆中的襄云洲陆,恰好位处九洲之西北。考诸整个青冥大世界之中,在中部略微偏南的位置;而正元洲陆,无论在天霄九洲,还是青冥大世界中,皆在最南方。 几乎横跨三分之一个青冥大世界的邈远距离。 每多出一人,便需要一百八十块极品灵晶的消耗,对于一位冥心境真人而言,实可算是不小的破费。 若是为了楚宁自己道途,就算价值数千数万灵晶之物,神域亦不会吝啬。可是如今只为一个尚未入道的亲眷,便教人大出血,似乎不妥。 其实楚宁此时暗藏试探之意,若是明长青主动接口,那便皆大欢喜。 但结果是,并没有。 来到铸剑门阵门处,云清流早在此间等候了。 他先与明长青见毕,才与楚宁相见。 云清流慨然道:“锥在囊中,刺破只在旦夕之间。与楚宁你相别如此之速,真是始料未及。” 楚宁连连颔首,以示同意。 其实在仙武大道上的天赋展露峥嵘的一瞬,楚宁就预感到了自己滞留铸剑门的时日,不会太久。 但是当是自己的猜测是三年;没有想到,最终答案又快了一轮,只有三个月时间。 但也不能说楚宁所料有误;若非天妖之乱,天下一“搅”,最终人事变化的节奏,应当与楚宁所料相差不远才是。 明长青淡然道:“无论如何,楚宁的铸剑门属籍是保住了。云清流你也可高枕无忧了。” 云清流连连称是。 尽管未能求得常钰真君题字作法,楚宁又出人意料的离开本门;但他铸剑门弟子的身份依旧保留,也算是云清流的一大安慰。 莫要小看了这一重差别。 属籍保留,就意味着云清流等人和楚宁的“缘分”未断,将来楚宁若果真龙腾九天,他们随时有由头将这条线牵起来。 别的不说,若楚宁晋升冥心境,铸剑门必要张罗庆典,将楚宁从名人堂偏殿移至正殿。 届时若发出邀约,于情于理楚宁都没有推辞的道理。 明长青忽然道:“楚宁之妹尚要在铸剑门滞留一两年之久。届时,恰好是十龄入道之时。到那时,这丫头是先入了铸剑门籍册在走,还是白身离去,全凭她个人喜好。你明白了么?” 云清流眸中一亮,高声道:“谢过明洲正指点。” 语气竟十分诚挚,月余之前的波澜,似乎已完全淡忘了。 楚宁又是惊愕,又有几分好笑。 如此一来,铸剑门自然是要将楚雨当姑奶奶一般供着,这是无疑的了。明长青这一老道机变之策,他自然承情。 但是从人心微妙来说,明长青既然不肯破费,那对于此事不置一词,才是最佳应对。 眼前这般,好似主动请人会餐,却又舍不得大鱼大肉,只教人吃青菜豆腐。一个不好,对方未必领情。 楚宁却不知,明长青一身身家,皆投资在物件上。单论灵晶,他身家远不若澹台洵丰厚。 其实若条件允许,他还真愿意索性将楚雨一并带走;无奈却是有心无力。 入了古奥的八角方石大阵,刺目光华,隐隐升起。 …… 仿佛只是南柯一梦,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这传送阵的出口,竟是悬于空中。自近而远,九层浮云凝结成环,弥漫于三五十里外。 楚宁一抬首,便望见东北方位,隐然有一座极瞩目的八角巨殿浮在空中,论规模大小,就算是整个铸剑门七峰相加,亦远远不及。 巨殿七重,色泽在金色与墨色之间,反复变化。 阵门之外,有一唇似涂丹的少年人,身着一身四色竖纹锦袍,头上戴一顶玉叶冠,笑眯眯道:“是明洲正,和新入《潜龙册》的东南遗珠,楚宁?” 其气机流动,竟是冥心境的修为,并不比明长青差上多少。 明长青一怔。 常钰真君说好前来相迎之人,形容面貌似乎与此并不相类。 少年人微笑道:“明道友自去常钰真君处复命便可。家师早已与常钰真君言妥,楚宁先随我去‘胜宴’赴会便是。” 明长青迟疑道:“敢问尊师上下?” 少年人笑吟吟道:“门号‘百源’,落府神域东南。除了楚宁之外,其余八位俊杰,也会同赴此宴。” 胜宴? 百源? 明长青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神域中一件佳话。 此事澹台洵、黄竹风等久镇一方之人,皆未听闻;而他明长青恰好九十余年前返归神域一回,才得听闻。 天霄神域之中,奉行卜算之道、六玄之道的人元大能,共有四人。 这四人常常在演算天机一事上,赌赛斗胜。 最终成败,同行神域,大众共验。 当时四位大能,赌赛一个题目。 百年之后,也就是今年——贞元纪庚子年,乃是七神域完全划定疆域、巩固许道大会之制八万年整。 赌的是到今年为止的一百年内,天霄神域之中,第一流的天才人物,堪入《潜龙册》正册者,总共还会再出得几人? 四人大能,猜验数目,罕见地各不相同。 一位猜测是三人。 一位猜测四人。 一位猜测五人。 还有一位,猜测是九人。 这最后一项猜测,其实有些离谱。因为以一洲之地为限,若是运气差些,三五百年也未必能够出一位“潜龙册”中人物;就算九洲合一,百年间出得三四人,其实也算运气上佳了。 猜测九人的这位,便是道号“百源真君”。 明长青曲指一算。 当初听闻,在册弟子,是二十一位。 这百年间,似乎先后有两人脱册,就任大洲正职。 减二加九…… 明长青猛地抬头,道:“你的《潜龙册》符令序号,是二十八?” 楚宁点头。 明长青再无疑虑,颔首道:“你先随这位道友,前去赴会罢……见识见识同道中的佼佼者,也是一件好事。” 少年微微一笑,道:“虽然都是百龄以下,但是‘同道’二字,还真有些勉强。另外八人中,有三位妙谛境,四位贯通境;与他修为相当者,唯有一人而已。” 第二十三章 卜算谜 一处气象嘉妙的玉台。 这高台长宽二十丈有余,异常宽敞。景象殊绝不说,十分难得的是,玉台边缘,竟有茵茵青草长出。 草生玉上,却并不令人感到突兀。 玉台偏中央的位置,座席却分布的有些诡异。 但凡宴客席座,要么纵横两列,一左一右,这是最常见的范式;要么首尾相连,构成一圆。 但是眼前座席,却是左三右六;左侧三席,呈一条直线;右侧六席,呈小半圈弧形。 此刻除了右侧“弧形”中最上端的座席空空如也外,其余八席,皆已有人落座。 每一席前,皆有一道尺许高的玉牌,书有文字。 以左侧三席之中央为例,玉牌上书“沈君殊”三字。 其后一行小字,清楚明白: 妙解琴心,利根直进。微著兆显,仙武绝世之资。 观此人面目,一身朴实无华的白袍,长发披肩,面容姣好白皙,肌肤柔和温润。但奇妙的是,如此相貌,却并未给人以一种“女相”之感,任是谁人,心中清楚明白,此人必是男子无疑。 但是他哪里体现出男儿刚健了,却又说不出来。 这位沈君殊,在到此的八位客人之中,虽然年齿较长。但是论录入《潜龙册》的“资历”,却是八人中的最末。乃是三年之前,迈入妙谛境的一瞬,感通“微著兆”,通过考核。 仅仅早于尚未到场的这一位。 好在他妙谛境前的修行,也算是属地宗门中闻名的天才人物,修武修持,从未放松。否则,如此录册稍晚者,总要较那些发现较早的《潜龙册》同道逊色一些。甚至根基有缺,造成遗憾的,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沈师兄似有心事。” 一道曼妙声音响起。 说话的这位,位居沈君殊右手,左侧三横席的上首。 这是个身着鹅黄长裙的女子,长发及腰,颈间悬挂着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圆圈。乍一看并不能令人生出极为惊艳的感受,但是仔细望去,其人五官面容,身段风韵,竟无一不美,寻不见半点瑕疵。 面前玉牌上书姓名:“林延秋。” 其后注释—— “三玄问情身,双兆共证,仙武绝姿。” 沈君殊长吸一口气,谨守心神。摇头道:“林道友说笑了。” 但是心中却不由暗暗忌惮。 他方才确实泛起一丝涟漪。 一世之中,寿数相差百年以内的《潜龙册》天才,竟有九人之多,委实是十分罕见。 就算有人才极盛之时,数位英才同时涌出,但每一人皆有各自的成长轨迹,往往到了冥心四重境后,才会产生交集。 今日因非常机缘,得以提前相会,按理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但是沈君殊心思细腻,总觉得面前的座席布置,似乎对坐之六人,要较这一头的三横座,隐然高出一头。 这种感觉,令他十分不舒服。 并非小肚鸡肠;而是道韵之细微。 北向正座。 其中一方高座,边缘处若隐若现九朵莲叶浮现;但是座位之上,空空如也。 这显然是百源真君的座席。 高座两侧,两位气度毅重的中年修士,早已落座。这两人都是冥心境界,但是并非澹台洵、黄竹风那般的四重境修为。 二人待师待客,面上时不时泛出微笑。 …… 没有人知晓,就在这座高台之上,隐匿的云层中,四人分占东南西北,面容凝肃。 四人的装束,十有七八相似。 皆是头戴通天冠,身披黑袍。黑袍之上,似有许多小指宽的铁钩首尾相连,纵横纷纭,构成奇妙图案。奉行六玄于卜算一道者,皆着类似服饰。此并非天霄神域之故例,而是青冥大世界中,皆是如此。 四人面目,北向这位,是个鬓发斑白的中年人,面色隐隐发紫;东西二座,皆似是二三十岁年纪,纵容英发,只是风采各异。 南向这人,虽然须发皆墨,但是面上隐约可见的皱纹,却能显现出他的苍老。 相貌面容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浑厚博大,反夺天地光辉的气机,分明昭示了其非同小可的修为境界: 人元真君。 今日,不是百源真君一人待客;而是四位人元大能,齐聚于此! 就算同样隶属同一神域的人元大能,关系亦有亲疏远近。若眼前四人这般联系紧密的,委实罕见。 这也是因为卜算推演一道,人力愈足,互相启发,对彼此都有非常好处。 北座上的紫面中年,神色微一恍惚,道:“马上就要到了。” 此人,正是本地地主,百源真君。 关于百年前的卜算“佳话”,其实精妙委曲,非外人所能知;更是有一段非常之隐情。 外人看热闹,自然察觉不出什么。 但是四位真君自家,却深知水深水浅。 四人皆是道境修为,往常卜算斗胜,无论结果如何,其实都是差之毫厘。决计不会出现三、四、五、九这样夸张的分歧。 出现这样的情况,其实多半是卜算之道上的因果法门运用有差,各自走上歧途。 十有八九,是四个人的答案都不正确。 但是追本溯源,发现自己卜算之所以错误的原因,对于领悟这方天地的奥秘,更深刻的品察自然之理,也有相当的好处。 四人钻研经年,终于得到答案。 原来,四人之卜算,拘囿于“仙武四道”中的天才。而今世之中,恰好是奇门跌出,许多万年难得一见的异种天资,都大放异彩。 恰好百源真君的卜算之法,所运用诸因,并未明里暗里将“仙武”四道作为前提。 所以,卜算出的结果,也较其余三人为多。 其余三人,因果条件限制的愈死,最终卜算出的结果,就愈少。与四人道行高下无关。 问题来了—— 六十年之前,弄明缘由之后,其余三人再度卜算了一遍,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 八人。 这个结果很具有戏剧性。 似乎百源真君法门虽然对路了,但是却算错了! 四人聚会之后,百源真君的答复却显得模棱两可。 百源真君道,他若是依照常法卜算,所得出的结果,也是八人。但是心中存了一个“念头”,引入“旧缘”,那么卜算出的结果,就是九人。 当时,其余三人,只道这是百源真君的托词。 时间渐渐推移,如今百年之期已至,似乎“八人”便是正确答案,再无疑惑。 直到二十日前。 常钰真君传来消息,东南正元洲陆,又录一人。资质绝世,在潜龙册中亦是上上之选。 传入三位真君耳中,固是石破天惊。 由是,有今日之会。 此时,三人纠缠甚久,自然是要追问百源真君卜算的“念头”和“旧缘”为何。 另外,也要看一看这“第九人”的虚实。 东向那俊逸青年忘却道:“百源道友。莫要忘却当年共参《千密图》时的说辞。” 百源真君叹息一声。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实在难以推脱。 其实也不是他吝啬,只是心中不豫、不谐,并未参透而已。 只听百源真君道:“罢罢罢。” 旋即自袖中取出一物。 一张黑色纸笺。 此笺似乎在墨汁中浸泡过一般,纵有文字,也完全不能识别。但是三人接过一望,以其高明目力加上神思推演功夫,却能清清楚楚将其中文字还原出来: “六月七日。吾师行孤松河上,驾一七尺短舟出游。忽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吾师随声吟唱——”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咏唱亦毕,师纵身入河,似惬意于游鱼之欢;至天色将暮,乘兴而归。” 三人仔细看完,脸色陡变。 齐声道:“至尊行述?” 第二十四章 论长幼 楚宁赶到胜宴会场。 以楚宁二世为人、在太阁之上和一众大能谈笑风生的心性,自然不会怯场。 循人指引,步步升阶,来到玉台之上。 一眼望见右侧六席当中的空位,立刻知道是自己的位置。 尽管有些无由,但是压轴出场的感觉,依旧令人舒适。 转头一望,提前入场的八人,已是一览无余。 稍稍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八人之中,女子竟然占到三人。 踏上修道之路者,男女之间,约莫是十一之比,甚至更加悬殊。楚宁在铸剑门两月有余,除了青霞先生二弟子秦秦、楚楚外,寻常天弈堂、知味堂见到的女修,总数也不知是否达到十余人。 对坐三席之中,上首的黄袍女子,长发披肩,大方谐美,身前玉色铭牌,书姓名“林延秋”。 而这一侧的环形六席,楚宁身畔的座位上,是个面容清瘦黑袍女子,看似年齿与楚宁相若。 铭牌之上瞥了一眼: 唐丹。 常理而言,身着黑袍者,总有一种肃杀生冷的气息;但是这位名为“唐丹”的少女,却显得温润怡人,平静亲切。 这时,名为唐丹的少女,冲楚宁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楚宁还报以善意的一笑。 不仅仅是合眼缘、对方主动招呼的缘故。 更重要的是,这就是先前迎客之人口中,八人里唯一一位和他修为相当的“同道”。 这名为唐丹的少女,约莫是练气七重境修为,较楚宁略高一些。 这一侧六人末席,尚有一位女子,同样是一袭黑袍,只是腰间系一条白巾,又多了几件玉色饰品点缀,冲淡了肃杀之气。但是单看面容,却是满满的高冷味道。 此时先入席之人,虽无一人与楚宁搭话;但是眉目间的关注与致意,却是昭然可见。 唯有这位女子,目光淡淡望着前方,似乎对楚宁的到来漠不关心。 铭牌之上,上书姓名: 时凤兰。 楚宁落座。 就在他坐下的一瞬,他立刻知晓,周遭之人关注的焦点在哪里。 身前座席一张空白玉牌,立刻浮现出字迹: “楚宁。” “三道绝顶,二日破入门三关,无碍兆显。仙武绝姿。” 字迹浮现之后,人人都是露出惊讶的神色。 楚宁本有三分自得,以为是自己天资精彩绝艳之故;但是仔细一辨认,所有人面目上的态度,并非“羡慕”。“嫉妒”一类,只是单纯的惊讶而已。 仔细瞧了一眼对面铭牌,人人皆是书写了一种实行大道上的非常天赋;加上七兆显露的相似表述。 自己虽然同时兼具三种天赋,七兆之中,“无碍兆”又隐隐然较其余六兆稍强一线。但是认真说来,优势也并不明显。 再仔细一看,楚宁察出些许味道来。 对坐横着的三席,林延秋、沈君殊、申鹏三人。 林延秋和沈君殊是妙谛境;申鹏是贯通境修为。 这三人姓名之下的文字,格式相似,皆是点明实行大道中的天赋,再加上“仙武绝姿”的四字定评。 而自己这一侧的五人,却截然不同。 “唐丹”铭牌之下,略去对实行大道天资的表述,最末的考评词为: 阴武大道,元门,隐世绝姿。 “时凤兰”名下的考评词为: 阴武大道,定门,隐世绝姿。 另外三人,身份铭牌“汪洋”、“孟辰”、“郑惟桐”之下,考评之词依次是: 阴武大道,损门,隐世绝姿。 天门外道,一品之资。 冰系外道,一品之资。 楚宁心中雪亮! 那一头的三人,皆是“仙武大道”中的绝世天资。但是这一侧的数人,却都是奇奇怪怪的形容。三个“阴武大道”,一个“天门外道”、一个“冰系外道”。无不是楚宁从未听说的古怪名词。 看来大道渊深,自己所知,依旧是极小的一部分。 观察自己的座席,想来在诸人看来,规律应当是这样的—— 那半边直座三席,都是仙武之资; 而这半边曲座六席,应当都是奇门之资。但是没有想到,楚宁偏偏打破了这个规律,竟然是和对坐直席三人相同,是较为“常见”的“仙武大道”中的天资。 见楚宁正皱眉思索,身畔这位名为唐丹的黑袍女子,微微一笑道:“贤弟只怕不知。” “道术门径之中,剑术、盾击、御气、飞刃四门,并非仙武大道之全体。其实,这四门相合,号称‘阳武大道’。与之相对者,便是‘阴武大道’,源出推演一门。只是,在青冥大世界中,阴武大道一脉,非特异天资,入门门槛甚高。所以双方人数极为悬殊。” “至于天门、冰系二道,乃是孔陆大道尊依据青冥大世界的特殊需求整理,不为显学,术业自有专攻。” 说话之时,唐丹两颗漆黑双眸转动,异常活跃。 楚宁敏锐的感到,在察觉出自己是传统的“阳武大道”天资之时,所有人都十分惊诧; 但是唯有这位名为唐丹的少女,惊诧之余,似乎有几分……惊喜。 对,是惊喜。 再有,按说素不相识、并无交情的修道人相见,称“道友”最为熨帖;“贤弟”云云,似乎过于亲切了。 楚宁不信,在修道中身负最顶尖的天资,却无这点最基础的人情练达功夫。 这一声“贤弟”,似乎与发现自己身属“阳武大道”后欢喜有关,言出由衷。 为试虚实,楚宁心生一策。 只听楚宁忽道:“你为何称呼我为‘贤弟’?你就一定比我大吗?” 唐丹杏眼圆睁,樱唇微启,似乎对于楚宁的话头十分意外,犹疑道:“我的修为比你高,入道也比你早……” 楚宁立刻反驳道:“同门同籍,论入簿早晚。若是你早于我,不论年齿高下,皆可称呼我为‘师弟’;若并非同门,源流不同,要攀交情,亲兄热弟一类的称呼,应当论年齿先后。” 入席之人,除却那位时凤兰依旧是冷冷清清,旁若无人的态度外,其余六人,都是眼前一亮。 似乎对楚宁和唐丹的对话,很感兴趣。 唐丹忽然脸色一正,变得有些认真,道:“那你将自己生辰报出来,咱们比比看。” 楚宁摇头道:“我若先说,你只随口胡诌一个更大的岁数,如之奈何?” 唐丹十分诧异,辩驳道:“我为何要骗你……” 楚宁悠悠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将各自生日写在掌心。同时张开比对,如何?” 唐丹迟疑一阵,终于缓缓点头。 二人各自就这席上酒水,在掌心书写完毕。 一齐张开。 楚宁掌心所书,是“癸未年十二月二十八。” 唐丹掌心所书,是“甲申年正月初五。” 楚宁将将大了七天。 看清后,楚宁微笑道:“看来称呼该当改了回来。是不是,唐贤妹?” 唐丹思忖了足足十余息,才道:“嗯。楚宁贤兄。” 楚宁心意活跃,笑言道:“贤兄,贤妹之类的称呼,也太过呆板僵滞了。你我生辰年月如此相近,也是有缘。不如大家以诚相待,你称我楚哥,我叫你丹丹,如何?” 唐丹眉头微蹙,似乎觉得微有些意外,但却并不抗拒。 纠结良久,终于道:“好。” 楚宁心中有数,得出一些结论。 正在此时,正座之上,一道清光落下。 百源真君到了。 第二十五章 阴阳阵 百源真君洒然落坐,怡然道:“诸位久候了。” 席间九人,齐道:“不敢当。” 百源真君微笑道:“今日之宴名为‘盛宴’,顾名思义,乃是因为百年前的一桩卜算往事。但是以根本而论,还是借花献佛,理一理诸位的道途。” 楚宁忽然觉得,百源真君似乎目光微微一动,在自己身上飘了一眼。 众人一同称是。 百源真君悠然道:“古今八万载以来,《潜龙册》弟子,皆是自发掘之地开启道途,所谓‘各行其是’;唯有到了冥心境界,方有归一之象。如今诸位入道未久,神域便将诸位收拢一处。诸位可知道,是何道理?” 包括楚宁在内,九人目光一接。 却见一人,忽地长身而起,侃侃而谈道:“自然是因为‘搅’争将启,神域要充实后备力量,在长远较量中立于不败之地。” 此人名为汪阳,位居右侧曲席六人上首,奉行阴武大道一脉,妙谛境修为。 论年齿、资历、功行,较之林延秋、沈君殊尤胜一筹,是当之无愧的九人之魁首。 百源真君闻言,微微颔首。 但是却也不见有特别赞许之意。 对坐三席之中,沈君殊忽地站起,从容道:“若以成道之路而论,和而不同,本就胜过强求一致。神域之内,九洲通连,莫非既往《潜龙册》弟子,所得资源并非上佳不成?所以如今聚拢归一,定然不止是这等泛泛之论,必有某些具体原因。” 话音之中,不难听出针锋相对的味道。 汪阳眉目之间,一抹阴鸷一闪而过,显然心中不悦。 百源真君却连连点头,赞道:“你说得甚好。” 沈君殊拱手一礼,翩然落座。 百源真君道:“是有两个具体的原因。” “如今神域中燃起硝烟,若是如二十余日前之故事,双方彼此偷袭,无休无止,虽同样合了一个‘搅’字,但是带来的人物损失,并非任意一方所能承受。” “诸位天元神君所求,本是七大神域的分分合合,气象变化,以彰显大道之幽微;而非相互攻伐,多造杀伤。” “所以数日以前,青冥大世界七大神君以秘法通连。达成一致意见。” “将四十二部洲都划作八十一块。由冥心境以下者四人联手结阵放对。每三年为期,赌斗地域输赢。具体章程,在此就不赘述了。” 楚宁等人闻言,都是心中一震。 依百源真君之意,莫非是强强联合,提前“组队”合练? 不过,若是将楚宁、唐丹这般练气境者都算了进去,也未免过于“未雨绸缪”了。 百源真君泰然道:“你道为何是四人?因四人以下联手作战,若奉行剑道、盾击、御气、飞刃者各一,联手之后,威力最著,甚至抵得上相同实力的七、八人联手。且四人之内,容不得丝毫短板。” “就算是神域之中演武斗法,除非一对一的较量之外,四阵合练,亦是最为常见。” 楚宁一眼瞥去,好几人目中,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甚至楚宁自己,也隐然有如此感觉。 这一段时间,楚宁锻体之余,亦恶补了许多道法中的道理。仙武之道,以妙谛境为纯熟圆满,号称“内外俱足”。到了这一步,再去求取神域仙武真谛印,斗战风格才算构成雏形。 在此之前,一切“配合”、“默契”,似乎都言之过早了。 百源真君,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似乎为卖个关子一般,等候了十余息,才道:“但是当世之间,有一种‘合战’之法,战力较之剑道、盾击、御气、飞刃四人成队更胜一筹;就算人数亦只有一半。只消二人联合,便有四至六人以上的功果。” 说到这里,大多数人茫然不解;唯有楚宁身畔的少女唐丹,明眸一亮,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然后微微侧首,偷望了楚宁一眼。 楚宁心中雪亮——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百源真君笑道:“此法,正是阴武大道与阳武大道相契合!一阴一阳,非止于二,非止于三,而是三四五六,至于无穷,当真是斗战中的至尊法门。对于修道启发,亦有非同寻常的妙用促进。” “只是此法极为苛刻。一来奉行阴武大道的修行者,极为罕见;二者联手的两人,须得修为相若,资质潜力相若;又对于默契要求极高。除此之外,最好是一男一女,暗合阴阳之道。” “我天霄神域,福泽深厚。如此难寻的组合,竟尔有现成的三对。” 说到这里,百源真君面容微肃,道: “林延秋,汪阳;” “申鹏,时凤兰;” “楚宁,唐丹。” “自今日起,你们六人便要结成默契,对证道途,以期将来。” “数百年后,你们便是我天霄神域的杀手锏。若果然建立殊勋,神域定不惜一切代价,助尔等成就真君之位。” 其实百源真君尚有一番话未曾言明。 古今以来,阴武、阳武之道合参道术者,时间一长,自然有了默契。古往今来,七大神域中有载籍可考的三十二对修道者中,最终有二十九对都成了道侣。 能“成”的概率,竟在九成以上。 这番话说明后,在场之人,面色十分精彩。 被点名的三对组合,态度也截然不同。 楚宁、唐丹二位,都是面色欣然。这固然是因为第一印象还算不错;除此之外,楚宁隐约猜到,是否有合适的“伙伴”,对于唐丹的修道之路相当重要。这必然是提点她的师长反复强调之事。 楚宁微笑道:“丹丹,以后共参道术,还请不吝指教。” 唐丹面色微红,只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申鹏面色晦暗,喜怒不形于色;时凤兰依旧是冰山美人的姿态,仿佛这一消息对她没有丝毫触动。 而林延秋与汪洋这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都是似笑非笑,似近似远。 反而显得有些暧昧。 奉行天门、冰系的两个年轻人,孟辰,郑惟桐,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唯独沈君殊一人,似乎有些尴尬。 一行九人中,阳武大道四人,阴武大道三人。其余六人契合成队了,唯独他单了出来。 第二十六章 实行修 楚宁忽然起身,道:“想来第二个原因,才是神域召集众弟子的主因。方才真君所言,只是适逢其会,锦上添花。” 百源真君似乎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楚宁从容道:“如真君所言,天地间七位至尊,定下斗法‘搅局’的章程。乃是数日之前的事。但是神域动念将诸位《潜龙册》嫡传集中起来,至少是二十日之前的动议。” 百源真君微笑颔首。 沈君殊等人,目光微动,恍然大悟。 其实这道理并不难相通。只是囿于方才的震撼信息,所以大家一时并不曾想到这一点。 百源真君淡淡道:“你所言甚是。结阵对战,乃是这几日所生动议,正因适逢其会,好事成双是也。之所以令诸位相聚神域,本是为了另一个目的。只是两个原因,前后相通,所以浑融一体。” 在场九人,年纪稍幼者,都是露出好奇之色。 沈君殊淡然起身,一拱手道:“还请真君指点。” 百源真君悠悠道:“道途之中,诸位先天资质非凡,这固然不必多说了。一资质绝代之苗裔,欲最终长成,需要几多条件,诸位可以论上一论。” 此议一出,大众立刻活跃起来。 最积极的依旧是沈君殊,只听他言道:“最重要的,自然是上乘法门,大道经典。” 林延秋笑意吟吟,神色自如,道:“修道外物,丹药之属,珍稀宝材,同样至关重要。” 那一直寡言寡语、面容阴鸷的申鹏,亦张口道:“名师指点,适时点拨,也是必要条件。” 其余诸位,本来踊跃欲试;但是仔细一想,似乎该说的几大要素,也唯有经籍、外物、名师三项条件,皆被说尽了。 除此以外,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来。 百源真君道:“功行到了人元真君这一步,无论是谁,当年皆有执掌一洲的履历。多数为洲牧;少数为神龙使。概莫能外。” “就算是老夫当年,醉心于微玄之术,对于经纶世务并不十分感兴趣;但饶是如此,依旧在一洲洲牧,做了三百年甩手掌柜。” 席上诸位,或茫然不解,或若有所思。 唯独楚宁心中一动,想到明长青的铸剑门之行。 百源真君忽然起身,径直来到庭席正中,来回踱步。 楚宁等人,倒是并未感受到太大压力,仿佛置身于乡村私塾之中,聆听先生讲课。 百源真君淡淡道:“此宴名为‘胜宴’,不过是假名而已。论真正缘由,乃是因某对于实行诸道,遥遥观之,赏玩之,体味之,所以反较其余诸位同道领悟更深。今日以某之所得,给诸位讲上一课。” “寻常观念以为,三十六种实行大道中,六本、六艺、六御为着手入门之法;六行、六玄、六法为高深之法。欲道心圆满无暇,高深之法便不可或缺。故而修行到了妙谛境之后,便要挑拣此等法门修炼。” “而后十八法中,诸法效用之高下,却也悬殊。似乎一洲洲正之位,暗合戒律、力行、印证、动静等许多妙理,浑融合一,竖立道心最著。” “实则此论断,稍有偏谬。” “老夫以为,以根本而论,是因为实行诸道,非止于一艺,行到根本,乃是要锻炼成一个‘本心’念头,对于破境大关大有裨益,所谓本心者……” 百源真君背负双手,诉说一阵,见席间九人都是如堕云雾的模样,不由一怔。 截住话头,道:“细论密理,过于艰深了。简而言之,就是在神域之中担任职司,尤其是一域之正职,最善锻炼一种‘相持守护’之心。某等几人深研之后以为,若早得此法,或许有非凡益处。” “至于益处在何处,须得尔等在日后仔细修持之时自行体悟。” 汪阳眉头微凝,接口道:“依真君之意,将我等提前聚集起来,是要提前通过担任职司之法,完成这‘竖立道心’的过程?” 百源真君微微一笑,道:“然也。” 百源真君道:“依照神域诸位真君之议,是经由数法锤炼之后,令诸位提前一个大境界,破格担任一方正职。” 楚宁等人闻言,心中一震。 破格一个大境界…… 那就是真一境便能担任一洲洲牧、洲正,神龙使; 妙谛境便能担任方国国主,玄级观察点的观察使。 贯通境便能担任黄级观察点观察使。 至于宗门掌门,大多由本宗出身的修士担任,却不在备选之列。 只听百源真君续道:“但是打破万古成例,对于诸位心境,是一种考验。任你资质再高,但是修为不足而据高位,多多少少都有负面影响。故而此事不得不预为铺垫,有所预备。” “除了神域正职之外,尚有许多实行锻炼的途径。” “故而诸位同道决意,立下一种颇为别致的锤炼之法。” “由冥心四重境者功行最精的一人领队,麾下聚集四人。其中《潜龙册》正册者两位;然后在副册中挑选最杰出者,再挑选二人。组成‘教师’一人,‘学生’四人的队伍,于神域中可堪锻炼之处游历行走。” “《潜龙册》副册之选,若是在座的诸位中有熟识之人,亦可自行选荐。” “百年之后,若是诸位中的哪一位,能够在游行修业中大放异彩,威名传于神域中。将来提前继位,便无微词。” 楚宁等人闻言,这才茅塞顿开,且大感新奇。 这倒是个新颖别致,从未预料到的路数。 本以为来到神域,便当闭门深修;但是没想到,却反而是由静而动。 只听百源真君道: “楚宁;唐丹。” “林延秋,汪阳。” “申鹏,时凤兰。” “你三队阴武、阳武相契,自然不必多言。” “孟辰、郑惟桐两位,兼负奇门,两两相合,亦有特殊配合,能够组成一队。” “至于你沈君殊……论契合之人,确要逊色一些。此人年龄长你些许,如今已是妙谛四重境修为,《潜龙册》上,名列一十八号。只因他修习一道师门秘法,不得脱身。不然,也是要赴今日之会的。” “至于尔等五部队伍的‘教师’,且记其面目形容,至多月余之后,自能相会。” 言毕,百源真君伸手一挥。 五指之间,几个星星点点,立刻幻化作五个人影。 楚宁面色忽然有些古怪。 立在自己和唐丹面前者,不是别人,正是澹台洵。 第二十七章 明次序 随着百源真君隐隐然特事特办、大道可期的许诺。 若得提前一级修为,担任神域以下第一等职司,大势既成,将来走上最后一步,概率显然大为增长。 在座的九人,心中都十分振奋。 正事既毕,接下来便是“胜宴”的饮宴之会了。 每人面前席案均不甚大,习惯了“钟鸣鼎食”之后,今日之筵席,终于复归于朴。所上佳肴,都是隐然盛放于一尺长短的玉盘中。 每一位面前,皆是八道。 看上去虽有奇珍异馔的风采,但是颜色花花绿绿,并无一味荤腥,竟然全是素席。 各自伸箸品尝,初入口时味同嚼蜡,几乎怀疑其并非食材;但是反复咀嚼之后,当中滋味,却是渐渐发散开来。 宴到酣处。 百源真君忽然下席,来到楚宁面前,手中托着一只竹杯,微微一笑,道:“老夫敬你一杯。” 在座之人个个孤傲自许,此时却不由一众皆惊。 望向楚宁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楚宁自己也十分诧异,立刻起身,道:“晚辈不敢当。” 百源真君哈哈一笑,道:“当得。当得。若没有你压线出现,今日之宴,便是无源之水。” 楚宁深吸一口气,面色依旧保持平静,从容道:“最后一口饭吃饱了肚子,不代表前面九口饭都是白吃。真君卜算既得,那么在座的九人,暗合于‘数’,人人有份。” 沈君殊、申鹏等人闻言,心中似乎痛快了不少;但是又没有彻底痛快。 百源真君眸中清光一动,在玉台之上踱步半周。忽然言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某等四位,卜算之下分歧甚大。于是修缮功行,重新卜算一遍。所得结果不约而同,非三、四、五、九,而是八人。唯独老夫,若是循蹈旧法,依旧能够卜出八人;但是若心持一件异物感应,却照例卜算出九人之数。” “这就是——缘。” 沈君殊等人,为此言吸引,都是心神沉寂;似乎没有想到,当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楚宁却心中一凛。 凭借直觉告诉他,无论是方才敬一杯酒的“折节下交”,还是此时以内情相告,都是百源真君独特的手段,用以加深和自己的联系。 不知怎地。 其余大能卜算不出;唯独百源真君因“一物”能够将自己卜算出来。 楚宁就想到了是因为穿越,因为自己并非青冥大世界的人…… 而能够构成联系的…… 就在此时,楚宁脑海中轰然一响: “楚宁。你猜到了原因,是也不是?” 楚宁猛地一抬头,见百源真君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锋锐,竟然是以传音之法与自己交流。 仔细思忖一阵,楚宁暗道: “若说楚宁有与众不同之处……除却修道上的资质外,的确尚有些许幼年‘异趣’,或许对于真君,有一二辩证之功。” 百源真君的声音变得柔和: “你且讲来。” 楚宁心中暗道:“当年年幼之时,有慕于道,又或者因几大拜祀节日。时常至孔陆大道尊庙中供奉。每当此际,旁人皆是虔诚礼拜,唯独楚宁心中,总是莫名生出一种亲切之念。似乎庙宇之上,有与自己关系甚近的存在。” “吱——” 一声刺耳响声传来,一众皆惊。 位居次席之上的两位冥心境修士,也是豁然起身。 诸位《潜龙册》嫡传,面色一白。 楚宁也是陡然一惊。 原来,方才百源真君面上红光一泛。然后他左足之下清辉一闪!一股异力传出,立刻将玉台踩出一道裂纹。 虽然豁口不大,但是隐然地动的感觉,明显极深,透彻地表而有余。 楚宁念头疾转,暗忖是不是自己玩大了。 这就是一场互相“猜谜”的游戏。 他刚刚心有所感。若是将穿越之密和孔陆大道尊的渊源说出来,定然能够契合百源真君的“缘”。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仔细思量,“迎合”了心中的猜想,楚宁编造出一个故事来。 故事虽假,却暗藏了“真”的渊源。 不知切题于否。 沉静了十余息之后,百源真君缓缓道:“老夫功法运转,随时而有微瑕。诸位受惊了。” 在场诸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唯独方才一直“目中无人”。自在神定的少女时凤兰,此时转过头来,带着三分好奇,若有所思的看了楚宁一眼。 接下来的宴席,便有些微妙。 对于人元真君之言,诸位自然都是信奉不疑。 但是回过味来再想,功行到了妙谛境,便是内外纯熟。若是有了隐患,便极难提升破境至真一境。一位人元真君……功法运转,略有微瑕,可能么? 于是,大家都有些心猿意马。 半个时辰之后。 宴席到了味道将尽之时。 玉台之上,清光一闪。 似乎有一个人影,和百源真君互相颔首致意;但是定睛一望,却又空空如也。 百源真君掌心虚托,竟是七枚白玉所铸、三寸多高的小印。 印上钮形,各不相同,依次是龙、凤、麟、龟、虎、狮、豹、蛟、火雀九形。 玉印侧面,依稀可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九字。 百源真君高声道:“沈君殊。” 沈君殊上前,笔直站定。 百源真君将那虎形“戊”字印一拨,落入他掌心之中,然后淡淡一点头。 沈君殊并未多问,领取了印信,便大大方方退下。 然后命孟辰上前,领取了龟形“丁”字印。 再听命吩咐,是风采气度、当前修为均属上佳的妙谛境嫡传汪阳上前,领取了麒麟首“丙”子印。 他接印而之后,气度婉约流动的林延秋,很自然的凑了上来,一同观望。 很容易想到,此印为二人所共有。 再听百源真君传命,冷冷清清、仿佛冰山美人的少女时凤兰,上前领取凤形“乙”字印。 不过,她的搭档,那名为申鹏的抑郁男子,却只是远远瞟了一眼,仿佛与己无关。 百源真君目光在楚宁、唐丹之间,反复逡巡一阵,终道:“楚宁。” 唐丹圆润水灵的大眼睛扑闪一眨。似乎对并未叫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意外。 楚宁从容上前。 不出所料,是领取了龙首“甲”字印。 尚有狮、豹、蛟、火雀四印,浮现在百源真君掌心之中。 只听百源真君微微一笑,道:“如今《潜龙册》在籍者,有十人已是真一三重境以上修为,依旧法循序渐进,本来距离洲正之位,一步之遥,却也不劳大动干戈。” “分组实行,蹊径锻炼之法,便只得用于剩下的一十八人。” “其中在座的九位,加上未赴会的这位,共是十人。尔等未入常法,今日循此门径。依次名列甲、乙、丙、丁、戊五组。至于另外年齿较长的八人,中途掉头,自然步骤更加琐碎一些。” “这剩余四印,老夫自有安排。” 此时沈君殊面上神色,似乎不大好看。 另有几人,同样也若有所思。 这分组次序,明显既不是因年齿功行之序,从小到大;也不是从大到小。仔细揣摩,分明就是暗含了对于《潜龙册》弟子潜力高低的判断。 在起跑线上,就形成了差别。 第二十八章 定损元 宴会散尽。 天空云外,一道清光直上,四人重新相聚,回到原来方位。 南座上鬓发皆白的这位,道:“虽是小节,但你如此做,只怕……心中,隐隐然有些不悦。” 东西二向之人,一齐颔首。 他这话虽然说得含糊隐晦,但是所指之事,却十分明白。 新的锻炼培养《潜龙册》嫡传的法门,共计分成九组,每组正选二人,共计一十八人。 很明显,方才“接印”之人的选择,便隐然意味着谁在二人之中更加重要一些。 阴武、阳武之道的梦幻组合,按照成例,应当是阴武大道更加稀有,在日后的协作过程中是灵魂,是关键。 而阳武大道的那位,是贯彻,是实行。 大致譬喻,相当于首脑与手足的分别。 所以林延秋与汪阳那一组,接印的是阴武大道一脉的汪阳。 时凤兰与申鹏这一组,上来接印的,同是阴武大道这一脉的时凤兰。 所以,最后这一组,上前接印的应当是唐丹。 虽然四人对于楚宁这“第九人”何以暗合玄数,十分好奇;楚宁天资,在阳武大道一脉,也算《潜龙册》中上乘。但是这并不足以逆转固有的牌序。 尤其是唐丹数年之前被发掘,“第八人”同样异常微妙。 至此平步青云,被一位未可言说的大人物看重。 百源真君微微摇了摇头,传音三人。 三人闻之,都是齐齐一怔,良久无言,面容惊诧非常。 …… 众人自玉台上退下。 大家在神域之中早有根基,此时不过是“各回各家”而已。 不过观众人颜色,振奋之意稍去;尤其是不同组别之间,更是多出许多微妙的敌意。 在百源真君说道,神域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诸位成道之时,人人都是心中振奋。 但是颁赐玉印,显露出微妙差别后,大家心中省悟—— 就算是前所未见的“搅动”之世,又或者最近百年英才倍出。但是在座的所有人皆成近道之位,依旧是不可呢的。 之所以有分组,便暗藏了考核竞争的意思。 须知如今天霄神域人元大能总数,连同那些寿元万载以上的在内,也不过二十八人。同一个千年涌现出的九人,想要同登上位,那是何其艰难! 诸人散尽之后,将楚宁引来的那位少年人相貌的冥心境真人,适时上前,微笑道:“某便将你送回天霄神殿,常钰真君处。” 身畔黑袍少女唐丹,闻言眸中一亮,道:“天霄神殿?我也要回天霄神殿。那我顺路带他回去便是。” 少年闻言微显诧异,旋即笑言道:“也好。” 冲着二人微一点头,便翩然离去了。 唐丹一伸手,右袖上一层复式锦披向上一掀。 楚宁眼尖,立刻望见,明晃晃八个铁锤图案的圆点,不由心中诧异。 区区练气境界,便珍藏了如此之多的器道珍宝,真可谓十分罕见。 但唐丹手指拈处,却并非那八个圆点,而是摸向那宛若盖头的锦披内侧。 清光一闪。 一只五六丈长短的的浮舟赫然浮现。 此物俨然是一个巨大的鸡蛋,被中间掏空,铸成舱室,精美绝伦。在飞遁一类的器道珍宝中,无愧于上上之选。 楚宁一望,更是纳罕。 飞舟法器、代步灵禽一类,是否列入左右袖上、正式贮备的灵兽袋、器囊袋。其实是两可之数。 其中之一,是看御主正式收纳的标准宽严。 其次,就是看飞舟、灵禽本身的品阶,效用。 眼前这只宝舟的品相,是绝对有资格列入“正选”之列的;但是在唐丹这里,却不在她所藏第一档八件珍物之中。 登舟之后,内中雅室,装饰一般的精致;又有二三个人形傀儡,端上茶水服饰。 飞舟遁起,外间浮上一层浅蓝色的屏障,隔绝风力、热力,安稳异常。 二人对坐。 唐丹妙目一眨,忽道:“楚哥……观人本性,其实你并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你是察觉到了我对你的特别‘关注’,所以投石问路,试一试水深水浅,是不是?” 楚宁猛地抬头。 这一声“楚哥”明显有些生涩;但是后半句话,却由不得楚宁不吃惊。 唐丹抿嘴一笑,看似有些得意,又有些委屈:“师父说我其实很聪明,就是反应有点慢。” 楚宁心中微一盘算,道:“想来这和阴武、阳武之道的特殊配合相关。如果方便的话,丹丹可以和我说上一说?” 唐丹想了又想,道:“可以提前告诉你。但是日后真君亲自指点时,你假作不知才好。” 楚宁连连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 唐丹摸来竹杯,轻轻饮了一口,这才娓娓道来: “阳武大道,例分为剑道、盾击、御气、飞刃四门;而阴武大道,例分为元门、定门、损门三门。” “所谓损门,宛若咒术。能够教人神虚浮,身易碎。无论是神魂还是肉身,皆是如中邪魅,防御力和遁速陡然降低三成以上。所实现的区域,因所关联的阳武大道修者气机感应之远近而定。” “当然,这‘虚浮易碎’,唯有与之协作的阳武大道修者,方能打出如此效果。换作旁人,是完全无用的。” 楚宁双目一亮,叹道:“厉害!” 耳濡目染之下,尤其是亲眼见过黄竹风等人出手后,楚宁对于实力高下与战力之间的曲线,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所谓神通差一线,差到没有边。 三成以上的差距,就算是以一敌十,只要不硬拼。轻松周旋,各个击破,也全不为难。 二人联手,胜过阳武四部结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唐丹又道:“所谓‘定门’,宛若幻术。能够教人感应迟钝,感知能力和反应速度降低三四成。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当事人依旧觉得自身动作快捷无伦,但是临敌之际,已然迟滞太多。” 楚宁“唔”了一声。 这“定门”之法,看似不那么犀利。但是若用到恰到好处,只怕上限比“损门”还要高出许多。 楚宁托腮道:“那丹丹所持‘元门’,又有何说?” 唐丹微微挺胸,道:“所谓元门,施展对象并非直接对敌;而是对联手的那位‘阳武大道’修者。” 楚宁诧异道:“对我?” 唐丹点头,道:“施展‘元门’之法,能够令你神思飘浮,凝练出一个无形无相的‘气化分身’,不可见,不可闻。修为与你真身完全等同,游走范围不超过你气机感应的极限。每日至多维持一刻钟上下。” 楚宁忽然恍惚,道:“分身?不可见,不可闻?” 唐丹连连点头,道:“起码同境界中是这样。” 基础是两倍的战力。但是另外一个“自己”,完全不可感知……那完全可以以一敌百,杀人于无形! 论及上限,较之前二法,又要高出了许多。 只是显而易见,这“元门”之法的威力,和与她配合的阳武大道修者的实力,关系更加密切,超过定门、损门二法。 所以,有一种自己一身本领,取决于“另一半”的期待感。 楚宁望了唐丹一眼,缓缓道:“我明白了。” 却见唐丹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止于此。” “动用元门之法,修炼配合日久。双方能够臻至一种心意互通、神识相容的奇妙境界。” 说话间,飞舟陡然一窒。 透窗一望,那座遥相见过的巍峨巨殿,已在目前。 第二十九章 四人队 巨殿当前。 唐丹与楚宁道别,径直往神殿正西方位去了。 而正南方向,早有明长青在此等候。 接了楚宁,直往正南神殿第四重而去。 楚宁放眼望去,心中暗暗赞叹。 在来到神域之前,对于神域的巍峨庄严,气象深远,楚宁虽未曾见,但是心中可以想象。传送阵落地之后,望见那八角浮空巨殿,果然与想象中差相仿佛;甚至微妙高玄,犹有过之。 但是此时身临其境,却又忽然觉得八大殿大小尺寸并不如何惊人。虽然看似十分渺远。但是大小分寸却又十分适宜,不过是少少富丽一些的民居罢了。 然而,一旦自正门迈入,却又不同。 抬首一望,大殿高不可及,幽深不见穹顶,和外间看去至多二三十丈的高度,截然不同。 大殿之内,空空如也。唯有石板铺就的地面,绘画者繁复图案。 四周一人粗细的玉柱密密麻麻,由近及远,不计其数。 四维六合,唯有这一重“地板”是真实存在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恍恍惚惚;至于头顶,更是渊深无尽。 大殿正中,似从无尽虚空之中,垂下一根绿色枝条,最终在接近地面的高度,绽放成一朵巨大的“蒲团”。 蒲团之上,一人端坐,正是常钰真君。 楚宁原本以为常钰真君对自己多多少少有些交代。 因为楚宁与背后的“大能”之间的关系既已解除,重新确立了天霄神域之归属,那么常钰真君作为神域中和楚宁第一位结识的人元大能,双方经营联络,似乎也是事所必然。 诸如常钰真君与明长青,含元真君与澹台洵,其实双方皆无师承关系,都是因缘际会,牵线搭桥,构成了联系。 沉吟良久,常钰真君才道:“那几位如此激进……” 后半截话并未道尽,常钰真君又改口道:“你修行中的一切,皆不劳某操心。稍后你一望便知。只是有一件事要交代于你。不久之前百源真君予你的许诺,只怕是要食言了。” 楚宁心中微动,道:“何事?” 常钰真君悠然道:“依照百源真君先前的意思,每一个小组,师长一人,《潜龙册》中配合最佳的正册弟子二人;堪为锻炼辅佐的副册弟子二人。副册之人选,先听取正册嫡传的意见,看有无熟识人选。如若无有,这才由神域安排。” “但是就在尔等散会后数十息,有几位商议之下,改变了主意。” “甲、乙、丙、丁四组备选之人,由那几位动用推演之法,在副册千百人中择取最佳者。即刻分配。” 楚宁闻言,心中确然微微有些失望。 他之所以如此之快的被神域法诀,和青霞先生沈周关系不浅。而且他恰好修习棋道,和他的全力对抗之中,楚宁又顺势发掘了身魂二分之法的真正用途。 而青霞先生两名弟子,秦秦,楚楚二位姑娘,都是名列《潜龙册》副册的嫡传。 就散不能全数加入,引荐一人,也是应有之义。 只听常钰真君道:“那几位动作极快。一旦算定人选,便由人元真君派遣使者,动用传送阵去接。说不定就在此时此刻,你的搭档,已在神域之中了。” 楚宁闻言,不由瞠目结舌。 常钰真君摆了摆手,道:“无论是否到了,你且在此处等候便是。” 说完,面前清光一卷,张开一道门户。 …… 楚宁一步遁入。 迎面一大块巨大的翠绿,乃是一片碧色湖泊。只是水之柔嫩,宛若实体一般的玉之实质,端的极为罕见。 天上是冰晶一般的蓝色,只是不见日月星辰。 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但楚宁关注的重点不在此处。 因为就在清光一现,楚宁出现在此地的同时,身前十余丈外,同样有一道紫色祥光骤然迸发,然后现出一个人影来。 两人都是一个趔趄,然后重重踏在湖边的草地上。 然后四目相对。 这人身量甚高,几乎较楚宁还要略半寸,肌肉壮实,面容方正,非常干净明快的少年面孔,十五六岁年纪。 一头刺眼的蓝发,但是却是罕见的短发,至多半寸长短。在这个世界中极为罕见,几乎令楚宁有一种恍然回到前世幻觉。 就是这一“恍惚”,却被这蓝发少年敏锐的捕捉到了。 然后,他目光一亮,露出“了然”之色。 只听蓝发少年一拱手,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道:“在下容光,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楚宁不动声色,道:“楚宁。” 这名为容光的蓝发少年大笑一声,声音明显有些粗犷。 只听他高声道:“原来是楚宁道友。想来此时此刻,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吧?” 楚宁“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容光双目一亮,高声道:“半个时辰之前,容某人正在白马宗断瓦峰后山钓鱼。忽地就来了一个冥心境上修,由掌门和容某的引荐恩师陪伴,不由分说,呼唤了姓名便叫走。” “一刻钟之内,收拾了行囊,吊销了名籍,便火急火燎的通过传送阵来到这神域之中。想来楚兄的遭遇,也与容某人大致相当。” 楚宁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且看他如何说法。 容光立刻来了精神,高声道:“长话短说。” “当时容某便道,不说明来意,绝不离去。那冥心境上修正要用强。本师寒冥真人,好言好语劝告。于是那架子甚大的冥心境真人,才三言两语简单说明来意。” “如今神域之中,《潜龙册》弟子汇聚一处,每两人为一组,采用特殊的办法实行锻炼。但是除却正选弟子之外,如你我这般的副册弟子,也要择出最合适的两人,陪伴组队……唔,大约相当于私塾之中的伴读,武行之中的对练,楚兄明白了没有?” 楚宁“哦”了一声。 大约楚宁的态度,在容光眼中,却显得有些浑浑噩噩。 他立刻一副指点迷津的态度,一顿足,高声道:“一见之下,我觉得与楚兄甚为有缘,也就顾不得交浅言深了。《潜龙册》正册弟子,背后势力雄厚,甚至有人元真君背景。” “若那两人是个好说话的,结成一队便是缘分,甚至还算是你我抱上了大腿,自然不必多言;但是那两位正册弟子,若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之人,你我也不能甘为牛马,任人宰割。” “咱们两位副册弟子,更要紧紧抱团,互相扶持。楚兄,你说有没有道理?” 楚宁笑眯眯的道:“很有道理。” 话音方落,平湖之内,立刻落下两个人影。 两个都是年轻靓丽的女子,且都是楚宁旧识。 一个是刚刚分别不超过一个时辰的阴武大道嫡传、小队搭档,唐丹。 另一个,却是青霞先生弟子,秦秦姑娘。 第三十章 天霄宫 容光见突然出场的,竟是两个少女,看似年纪较他还要小些;先是微微一惊。但旋即不着痕迹的踏前一步,和楚宁并肩而立。 似乎刻意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但是唐丹和秦秦,却完全忽略了容光的存在,一齐把目光投向楚宁。 不过,二人神色迥异。 唐丹左手握拳,轻轻的搭在小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秦秦却侧着脑袋上下一打量,冷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短短月余功夫,楚宁身份,陡然攀升数个等阶,当真恍然若梦。 容光咳嗽一声,道:“二位姑娘有礼了。能效劳处,二位尽管吩咐。就算不考虑《潜龙册》正选、备选之差别,就看在二位年幼力弱的份上,尽力援手,我与楚兄也是义不容辞。” “二位放心,我与楚兄,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唐丹、秦秦都是一怔。 唐丹微微一笑,伸出青葱如玉的手指,点了点楚宁,道:“他是《正册》嫡传,‘甲’队的掌印人。” 容光双目圆睁,然后猛地退出两步,大声道:“楚……兄……真的?” 秦秦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低声道:“笨蛋。” 容光挠了挠头,猛然省悟,方才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以为楚宁是《副册》弟子,对方可没有亲口承认过。 只见他挠了挠头,疑惑道:“不对啊……” 容光对于自己的识人之能,可是十分自信。 方才除却楚宁的仓促状态外,一个细节令他立刻锁定了楚宁的身份。 那就是楚宁左臂苍鹰,右臂铁锤,竟是兼用合器、通灵之道。 但是袖囊总数,却只有四件,甚至少于自己。 霸道而将派头,标新立异,却又并无太雄厚身家。此等心性特征,大有些半桶水的味道,理应是《副册》弟子的气象,怎么会弄错? 而真正大有背景者,往往返璞归真,不欲惹是生非。 想到苦恼处,容光一阵乱挠,竟连头发都有些散乱。 楚宁正要相劝。 却见容光骤然双目一亮,道:“楚兄,你被上真发掘,名列《潜龙册》正册,是新近发生的事,对不对?” 楚宁心中微讶,缓缓点头。暗道看不出来,这看似毛躁的蓝发小子,倒也有些门道。 容光却似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十分欣喜,大有手舞足蹈的味道。 唐丹微笑道:“今后你我四人,便同在‘甲’队。不如相互通告姓名道业。” 不等其余二位做出回应,她率先言道:“唐丹。修行中主修六御符法中‘本身符’一道,和六艺棋道中‘求道’一道。道术相须、仙武大道上,走的是阴武大道‘元门’一系。” 楚宁暗暗惊诧,旋即轻轻一拊掌。 先前宴会之上,唐丹身前铭牌上关于修行之道的简介,只描述了符箓部分;没想到她竟然也同是棋道修者。看来自己和新认的便宜小妹这组搭档,还真是十分契合。 把袖一笼,楚宁续道:“楚宁。修行中主六本食道中‘知味’一门;六艺棋道中‘求艺’一门;阵法道中‘有始’一门;最近对炼器一道,也有些兴趣。” “仙武大道上,阳武大道一脉。但是入道尚浅,并未正式定业。目前对剑术、盾击二门较有兴趣,大约多半会走上此道。” 容光胡乱一拱手,笑吟吟道:“容光。修行中主六御卜算道中‘利他’一门;六本‘知’道中‘无用’一门。仙武大道上,择取‘飞刃’之道。” 秦秦撇了撇嘴,明显兴致不高,只简简单单的道:“秦秦。六本食道中‘吞噬’一门;仙武道中‘御气’之道。” 此时秦秦明显有些郁闷。 其余三人,都是在实行大道中选取多道,唯有她只用一道;这也就罢了。 更重要的是,三十六道七十二门,其实也有三六九等、高下评判。食之一道中的“吞噬”一门,修习者多半是些五大三粗的糙汉,所出天才极少。 此时说出口来,颇觉没有面子。 就在此时,这片平湖秘地,忽然产生极壮观的变化! 四人身后的草地上,忽然一座美轮美奂的七重楼台平地拔起,琉璃玉砌,光彩流动。 其中最顶端的飞檐上,赫然有一只小巧的七彩金龙。 楚宁回想起自己的“甲”字印信,心有所悟。 容光双目一亮,正待拍手称快。忽见百余丈外的空间一阵紊乱吞吐,立刻滞住,疑道:“又有人来?!” 话音未落,那间已有四人显形。 楚宁、唐丹看得分明,竟是同样在宴席之上分别未久的时凤兰、申鹏。 身后两人,一个是个并不相识的年轻人;另外一个,却是秦秦师姊,楚楚姑娘。 那年轻人本有和楚宁等四人打招呼的意思,但是见时凤兰、申鹏两位只是转首查看周遭景象,双足站稳,纹丝不动,也终究并未有所动作。 楚楚姑娘却十分惊喜,立刻赶来招呼。 就在时凤兰四人出现后数息,数百丈之外,平湖边缘,同样是一座殿宇幻化拔起。 论形制之精微奥妙,和楚宁等人身后的这一座大致相若。 只是飞檐之上,由金龙换成彩凤而已。 …… 如此这般,目不暇接。 不住地有人遁进这片空间之中,又不住地有楼台建筑凭空显化。 短短半刻钟,在百源真君府邸上相见的诸位嫡传,汪洋,林延秋,孟辰,郑惟桐,沈君殊,固然再度出现;刚刚不曾出现过的人,无论是副册之选,还是并未与会年齿偏长的八位正册嫡传,齐压压的出现在这曼妙小界中。 小界中的绿色湖泊,沿着边缘处被等分九份,依次拔起九座建筑,楼顶是龙、凤、麟、龟、虎、狮、豹、蛟、火雀之形。 前四座楼台,皆与四人相为临近;从第五座楼台开始,每一处立着二人,显然有“候补”之意。 当前人数二十六人;补足之后,在这处小界中修持的,当是三十六人。 是与宴归来者,只要不是傻子,岂能不明白其中含义! 楚宁念头疾转。 方才宴席之上,百源真君虽未言明神域大能具体的行事步骤。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步骤琐碎”、“自有安排”云云,显然可见行事步调,并不急在一时。 虽然宴名“胜宴”,点题当只邀请最近百年入册的九人;但是真君也隐约提及,其余嫡传各自有事,短时间内难得相聚。 既连人元真君都说“有事”,那必然是真的“有事”,何人敢于推脱? 再加上说好了副册弟子自择,却又忽然反悔。 但是此时此刻,无论是那年龄较长的十位正册嫡传,还是秦秦、容光等八位“算定”的人选,却都已入列了。 一切,在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之内完成,快到不可思议。 很显然,就在宴席散后的这一两个时辰,有更高层次的存在插手了这件事,扭转了预先计划的推进节奏,将整个规划骤然拉紧! 此等人物…… 在天霄神域中,便只有可能是那两位中的一位。 就在此时。 空中清影一闪,浮现出三人,当空而立。 虽然完全隐匿气机,但是依旧不难察觉那种颠倒天地、反客为主的妙相。 左手边这位,一身素丝飞龙服,手持一柄玉笛,身量高瘦,三十岁许的年纪。 中间这位,白袍之上映着日出之象,头顶一只玉簪几乎宽过头颅,看上去更年轻一些,约莫二十五六。 右手边这位却是老熟人,百源真君。 只听左手边这人道:“本座含元。” 中间这人道:“本座禹正。” 最后百源真君微一点头,照例道:“本座百源。” 只见位处中央的禹正真君,环顾一眼,曼然道:“自今日起,以本座为主教,含元、百源二位真君为副教,天霄行宫正式成立。将有前所未见的神妙手段,令诸位道途进益,有别于前人。” “本座知道,对于诸位,是突然了一些。对于本座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之所以如此急迫,并非哪一位上真临时起意。而是天霄行宫的第一课,就在三日之后,至关重要。” 第三十一章 青冥图 这小界中的规模,本以为已大致落定。 但就在此时,环于九座楼台正中、宛若片玉的湖泊,忽然打破平静,水波腾涌。 清楚看见,湖泊的正中心,忽然钻出四块三四丈高的石碑,分别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碑文阳面朝外。 石碑之上,似乎依稀有字迹不住浮动。 楚宁定睛一看,目中浮光掠影,依稀在南向石碑中发现了林延秋、沈君殊的名字,但是一闪而逝。 而东向碑文中,似乎隐约望见了时凤兰、申鹏之名。 唯独自己与唐丹,并未得见。 石碑之上,每一个字迹皆是二三尺大。所以自上而下呈现者,每块碑文之上,不过是十个姓名。 禹正真君清音袅袅,振聋发聩: “如今青冥大世界中,搅动棋局,忽起波澜。但是上尊以为,若只是循先前所议之斗法,那么只怕各神域热衷奉行上驷对下驷之法,颠来倒去的交换,最终未免雷声大雨点小,等若七神域各自交换领土而已。唯有各方尽出锋锐,针锋相对,方能一试其效。” “如今我天霄神域第一流嫡传,名列《潜龙册》;而其余诸神域,亦有《青云榜》、《鸾凤台》种种称名,各自著录神域嫡传。今日上尊动议,将普天之下的英杰,七域汇聚,共入一榜,名为《青冥图》。图卷一分为四,冥心境十人,真一境十人,妙谛境十人,贯通境十人。若是榜上之人交手放对,赌注规模,便可适当增大。一旦时机成熟,一战赌斗一洲,也不是不可能。” 百源真君微微一笑,续道: “其实上古之时,便有好事之人作‘天机榜’、‘天命榜’一类图卷,排名同境界者修为潜力高下。但是当今之世,道术昌盛。臻至极境者,除非实在杰出之人外,其余手段共臻妙境不分轩轾,也是有的。” “所以这《青冥图》不必效法前人故智,胶柱鼓瑟,将名次一一排列。四道碑文,只有‘上榜’与‘未上榜’之分;一旦入榜,便意味着在同境界中前十之列,排名不分先后。” 楚宁心中了然。 不必补充的是,资质最称杰出之辈,在练气境中自然不会滞留太长时间。所以自然没有必要设立一张《练气榜》。楚宁、唐丹想要探查自己是否上榜,便只有加紧修持,破境之后再看。 两位人元真君话音一落,时凤兰、申鹏、沈君殊、郑惟桐等人,立刻精神一振,探出脑袋,观察四道石碑之上的名次。 但是令在座的诸位十分困惑的是,那榜上名单,并无定数,宛若浮光掠影。 上一刻自己还在榜上,但是转瞬再看,又倏忽不见了。 就算重新出现,排序位次,也截然不同。 含元真君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眼前碑文所示,并非真实。唯有一界英才聚会一次,相互之间留下映象和缘法牵连,再经由上尊施法,这碑文才能确凿无疑。” “这次见面,就是诸位的第一课。” 禹正真君续道:“诸位修行的行宫殿宇,已然安置妥当。请诸位各自择取安顿。三日之后,在此等候。” 言毕,三位真君的形象,自这小界之中缓缓散去。 众人一个恍惚,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身后的九座七重高塔之上。 尤其是如容光、秦秦这般,本身便类似于“陪练”身份,入榜前十,几乎与其无关。此时早已迫不及待的遁入楼台之中,一览胜景。 每一座楼台,最顶层几乎都有些玄妙,尚未开启。 而二至七层,当中禁阵之精微、布局之巧妙,丹、符诸道各色工室、静室,无不具备。 自外间看似乎并不甚宽阔;但是内中竟是纵横里许、密室千余间,疏密得宜。用作一位冥心境上修的洞府,绰绰有余。 每一层规制相似,很明显,是整个一层,供给一人使用的格式。 楚宁原本对于外物经营并不上心,但是无奈容光、秦秦二位,兴致勃勃。若是他二位不定下来,另外两人也就悬着。 于是楚宁随口定下了第三层,又替唐丹定下了第四层。 剩下六层,任由容光、秦秦挑选。 至于楚宁、唐丹二位,则驾着小舟,游至湖心四道石碑处,仔细观望,暗暗称奇。 那些副册陪练的人选,自然不会有谁展现出对这四碑的兴趣。 而名列潜龙册正册的时凤兰等人,因为方才真君已经言明,此刻碑文名录尚不作数。若是眼巴巴的观望,显得自己心思太重,不免被人看轻了去。 恰好唯有楚宁、唐丹二人,眼下修为够不着上榜,没有任何嫌疑。 既感兴趣,就自来看个明白,不必理会旁人看法。 楚宁端详了一阵,忽然笑道: “这些大人物,还真是善能朝令夕改。我敢肯定,就在百源真君饮宴上之时,每洲八十一域,三年为期,赌斗输赢云云。似乎尚未有这‘强强对话’的新花样。就在这一两个时辰间,不知哪一位大神通者,一拍脑袋,有了主意。” 唐丹抿嘴笑道:“说神君坏话,可是会被心缘感应察觉到的。” 楚宁摇了摇头,不以为意。 唐丹小脸一正,道:“世间棋局,若是天元神君不出,便是都由人元真君做主。但是若七位上尊有了布置和意见,同样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下来,影响到七大神域。” “七位上尊借助‘太阁’,可以时时联络聚会。朝令夕改,也实属寻常。” 楚宁一怔,道:“借助太阁?太阁聚会,不是只有每月月半之时,方得成行?莫非这只是人元真君的限制,天元神君,却可自由穿行?” 唐丹双目一亮,似乎情绪莫名高昂,道:“楚哥,我给你说说‘太阁’之上的情形,你愿不愿意听?” 楚宁心中暗暗一笑,道:“你说说看。” 唐丹微笑道:“太阁之上,亭台水波相连,景色奇绝。但是亭台之后,却有一道长长的玉璧,上面书写着孔陆大道尊所传《四百谜》。寻常人元真君每月聚会,便是来到这里。” “但是玉璧之后,尚有一座大殿。那大殿却是并不开启的。” 楚宁心中大讶,唐丹所言,竟是丝毫不差。 只听唐丹又道:“那一座大殿,唯有每年正月十五,天元神君莅临,方能启了殿门。七位上尊,在殿中议论道术,又或者推演玄机。” 楚宁一怔,道:“每年一次?丹丹你方才不是说,可以借助太阁,时时联络么?” 唐丹道:“是的呀。亲身相会,并借助太阁上大殿的某些便利,只得是每年正月十五;但是天元神君,亦可以将自己一缕神意,传渡于天殿之内,时时沟通交流。” 楚宁长长吸了一口气。看向唐丹的目光,尽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