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豪商》 第一章 重生做皇子 三十三岁,没有结婚,没有车子,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有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婚。这是生活在燕京的一个普通上班族宁良的现状。 女朋友说,没有房子就不结婚。 可是对于从农村来燕京打拼,每月收入万左右宁良来说,似乎有些难。每月的收入除了衣食住行,交际经营人脉,偶尔给女朋友买卖化妆品和礼物,便所剩无几,燕京的房价又是出了名的高,多年打拼下来也并没有凑够一套房子的首付。 宁良,某房产公司销售,为人善良、正直、热情,同事嘴里的呆、楞、傻。 卖房,最重要的是多说房子的优点,少说甚至不说房子的缺点,给到客户足以心动的优惠,然后尽快成交。燕京数百万起步的房价,成交一套房子的佣金,便是上万甚至是数万。身边的同事,有遇到土豪或金太一夜暴富的,有亲和力和口才一流每月售房多套的,有转战其他行业的,唯有宁良,不温不火,收入“稳定”,但又一直这么干下去。 宁良是这样的人,会告诉客户房子采光好,也会告诉客户楼层差;会告诉客户这是学区房,也会告诉客户空间小;会告诉客户面积大,也会告诉客户位置偏……总之,房子的缺点和优点,会一样不差的告知客户。用他自己的话讲叫良心,用同事们调侃他的话讲叫“傻”。 这一傻,就傻了近十年。 从上班至今,已经足足十年光景。前两年业务能力差靠透支信用卡过活,再三年还清信用卡并实现收支平衡,后五年勤勤恳恳省吃俭用,勉强每年二三十万的收入,除了必要开销,剩不下多少,攒了三十万不到。看着一天比一天高的房价,天天和客户讲“赶紧买吧,再不买就涨了”的宁良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买不起燕京的房子了,哪怕买,也是老家、郊区,或者政策房。 深谙此道的宁良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买“政策房”;买老家市里的房子又没有什么意义,毕竟父母在老家有房住,自己若要在燕京发展,又不会回老家去住;而如果买燕京远郊的房子,上班的距离简直太远太不方便了,再花钱买车来支持交通出行,甚至付房子的首付都略显吃力;而买市区的商品房,那简直,想都不要想,因为根本没戏…… 孔子说“三十而立”,而宁良,明显还没有到而立的阶段。 难,太难了。 二十八岁的女朋友说:“买房吧,买房我们就结婚。”宁良沉默,看了看银行卡的余额,燕京的远郊是够了一套首付的,咬咬牙,狠狠心,买。 燕京郊区某售楼中心。 “这套房子户型虽然南北通透采光好,但东西向间距过窄,放了床人都过不去。不行,不行,这我是没办法住。” “这套房子户型东西向倒是够了,但是不方正,看着挺大但是利用率太低了。” “这套更不行,楼层太低容易生蟑螂,我可不会买这样的。” 面对喋喋不休喃喃自语的宁良,售楼小姐的脸色明显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叮铃铃——”宁良的手机铃声响起。 “喂,什么?”宁良的语气有些急躁,“赵先生要退定金?” “不可能啊?上次我和他聊的挺好的啊?给他预估的卖出价格也没问题啊!” “不可能。”宁良避开售楼小姐疑惑的眼神,转身边走边急促说道,“我们上次确认的价格没问题,而且客户已经确认的了,已经说好了周六签正式合同了。” “好,我现在马上回店里。”宁良挂了电话,不顾售楼小姐错愕的眼神,出门打车而去。 燕京某地产中介公司。 一个穿着西装,肚子把领带大箭高高顶起的大肚男正一脸狂躁地对着宁良吼着。 “都他娘的一个公司的,你让我脸往哪搁。” “人家为什么就能跟业主谈下来百分之五的让利空间,你怎么就不行。“ “我……“宁良犹豫道,”我是真觉得他这房子地段好,没有必要让价格。“ “没必要?”大肚男随手把一本资料册摔在桌子上,“人家分店就他娘的敢答应,就能忽悠着业主降价,你他娘的为什么就不行。” “我……”宁良有些无语,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这个卖房的业主,他已经跟进一个多月了,而且是找他签订的独家售房协议。业主虽然着急出售房子,甚至愿意低价卖掉,但宁良一直劝他慎重,甚至可以把定价再往上提一提,因为房子的位置、采光、格局等都很不错,如果以业主的心理价位成交真的有些不合算。业主一开始是着急出手的,但是在宁良的劝导下,也同意缓一缓,等一等真正有需求而且预算还可以的购房客户。但是没想到,同公司其他门店的销售也接触到了这位业主,并且以“急速出售,佣金减半,补贴业主”这样的套路成功说服客户低价卖房,导致客户现在找他们门店退定金,结果让店长折了面子不说,一下就损失上千万的业绩。到嘴的鸭子飞了,店长不急眼才怪。 面对大肚腩店长的斥责,虽然宁良有万般解释,却也不知道从何讲起。 “我……”宁良勉强辩解道,“我也是遵守公司的规矩,不能为了成交随便降价。” 大肚腩店长显然不满意宁良的解释,“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上千万的单子,成了就是十几万的提成,你就不能灵活点?为什么人家就能劝着客户降价,你就是死脑筋?” “可是他那房子定的已经是最低价,再降价现在出手真的不合适。”宁良辩解道。 “不合适。”店长冷笑道,“人家合适不合适跟你关系很大吗?而且客户着急出手套现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 “没他妈那么多可是。”店长怒道,“丢单就是丢单。到嘴的肥肉丢了,你宁良也真够可以的,十来年的老业务了,关键还是自己公司同事切单。行,你真行。” “但是店长。”宁良还试图辩解,“他们门店怎么可以这样,明知道是咱们门店先收的定金,怎么可以这样恶意切单?” “恶意切单?”店长脸色已经有些麻木,“人家换个报备姓名不就可以?亏你还是干了十多年的老业务,这点猫腻不不会?” “我……“宁良欲言又止,内心默默叹了口气,他怎么能不知道店长的意思,成交就行,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可以没有提成,可以不照顾业主利益,可以诋毁竞争对手,哪怕是同公司的。但是,他做不到。 “行了。”店长似乎有些累了,抚了抚快要撑破衬衫的肚子,“滚吧。该干啥干啥去,简直他娘的要被你气死了。” 宁良犹豫了一下,终于是把想要说的话咽回看肚子里去。虽然还没到下班时间,但他也没有心情继续上班,出了门店,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回家。 “滴滴滴滴滴滴” 麻木而又熟悉地按着出租房的防盗门锁密码,“吱——”屋门打开,紧接着两个音调高低不齐的尖叫扑面而来—— “啊——”“啊——” 与女朋友同居缠绵过无数次的床上,两具刺眼的酮体一下子映入宁良的眼帘,错愕,然后是愤怒! 床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地抽拽着被子遮羞,男人则在经历了短暂的惶恐后,眼神便淡定下来,一脸戏谑地看着宁良:“哎呦,我当时谁呢?回家挺早啊?” “是你?!”宁良已经紧紧握住拳头,努力压制着让自己保持冷静。 “是我。”床上那人大大咧咧随手拿了件外套遮挡重要部位,从床上起身,“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自己女朋友照顾不好,需要我来照顾。自己的客户签不了,需要我来帮你签。哈哈!你他妈的还能干什么?” “是你?”宁良记得店长告诉自己那个怂恿自己客户退单的隔壁门店的销售的名字,并且依稀记得公司官网上那人的模样,虽然官网的头像有修图的成分,但那个身影逐渐与眼前的人重叠起来。一想到此不仅拳头又握紧了几分,指甲狠狠陷入手掌已经出了红印也毫无察觉。 “你说那客户啊?”对面男人笑道,“哈哈,就是我。也多亏了小兰。”小兰正是宁良的女朋友,“是她告诉我的客户信息,没想到稍微给客户一点甜头就就范了,还找你们店长退定金。简直不要太爽了!你的能力就这么差吗?女朋友守不住,客户也守不住。” “你简直是无耻。”宁良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去揍他了。 “哈哈哈哈哈,我无耻?”那男人笑道,“我就是无耻。说实话,你女朋友,真不错。” 瞬间点燃怒火的宁良再也忍不了,冲上前去一把挥出,拳头直接落在那男人鼻梁上,鼻血便像是喷泉一样涌出。 “够了!”尖利的女声响起,宁良的女朋友大声喊道,“宁良你够了。” “什么?”宁良有些难以置信,“你吼我?” 见女朋友不再说话,“你自己睡……你自己不洁身自好,你还吼我?” “哈哈哈哈……“仿佛是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宁良的女友笑道,“我不洁身自好?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跟着你五年了,我有什么?我得到什么了? “可是我……“ 没等宁良说完,女友便打断他的话,“可是什么?可是你爱我?可是你对我好?可是你缺少一个机会强大起来?可是你只是一时落魄?哼!”女友冷笑一声继续说道,“都三十岁了,有房吗?有车吗?有多少存款?你,能给我什么?” “我……”宁良语塞。 “你无话可说了?”女友步步紧逼,“你什么都没有,还口口声声说爱我,你能给我什么?我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有错吗?分手吧,我们不现实。” 虽然以往女友也提过分手,但多数是开玩笑的,或者宁良以为是开玩笑的,但是这次,宁良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语气里的决绝,而且眼前的场景,哪怕女友跪地求饶,恐怕以内心保守的宁良,也是决然接受不了的。 有一瞬间,宁良内心里生出无数个念头:杀了这对狗男女然后自首,和那男人打一架鱼死网破,狠狠抽那贱女人一巴掌然后飘然转身,亦或者一笑而过祝这对狗男女百年好合…… 然而都没有,宁良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所措。 三十岁,农村出身的宁良在老家亲朋的眼中是“大城市混的”,是“高材生”,是“白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这些年,混的并不好,早些年勉强糊口,偶尔甚至还需要靠家里接济,后来混的稍微好些,薄有积蓄,但是要在燕京这样的大城市立足,似乎还依旧是天壤之别…… 宁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有些瘆人,床上蜷缩的女友,身披单衣的奸夫,都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宁良有些茫然,这些年,都混了些什么…… 北漂十年,重要客户丢了,女朋友出轨了,和抢了自己客户的男人。 宁良愤怒,又有些茫然。这些年,为了什么?这些年,得到了些什么?一个正直的房产销售,一个不坑蒙拐骗的房产销售,一个混的不怎么如意的房产销售。 十年了,燕京的房价一天天涨起来,自己的钱包却没有一天天鼓起来。十年了,自己卖房的客户娶妻生子,家庭成员一天天多起来,自己还是孑然一身。十年了,老家的父母早已佝偻起了身躯,病痛缠身但却报喜不报忧,只劝宁良早早结婚,而他现在——连女朋友也丢了。 第二章 风起云涌 没有心情理会一拳下去鼻血长流的奸夫,宁良从出租屋出来,浑浑噩噩晃荡在燕京的街道上。天色渐晚,马路两侧的灯红酒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烧烤店里热火朝天的酒局,不甘心这么早关门执着守在店内的服装店老板,躲在电脑屏幕后斗地主的烟酒店小贩,还有那些没有店招,卷闸门拉一半,坐在店门口望着每一个路人浅笑的女人…… 宁良就这么茫然地走着,这世界似乎都和他失去了任何的关系。 怆然,悲自己一事无成。苦笑,笑自己是个傻子。沉默,不知道前路,何去何从。内心里确是已经翻江倒海,生出了无数个如果—— 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我一定不要再做销售这个狗屁职业。如果,再让我做销售,我绝对不像现在这样心慈手软。如果,再让我遇到那个女人,我绝不会再跟她在一起,甚至侮辱她,唾弃她,一开始就让她滚蛋! 诺大的城市,千万人的居住人口,宁良第一次感到了孤独。站在燕京十点钟的街道上,心酸?愤怒?痛苦?或许更多的是,茫然? “不行,不行,我要改变。”宁良如是想到。“再不能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要和那女人分手,赶她出去甚至自己搬走。去和店长表决心,表示任何客户都不放过。去找那个要退定金的客户,许之以利,晓之利义,感动他甚至央求他,不要退定金…… 内心一团乱麻,就这么边想边走的宁良越走越远,不知不觉已经走了有两个多小时,忽然身子一歪,一脚踏空,耳边风声呼啸,失重感让他的四肢想要挣扎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啊……”电光火石之间,宁良的大脑飞速运转,我坠崖了?我要死了?我的父母怎么办?我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呢?我银行卡里的存款会不会被银行吞了?密码还没来及告诉父母呢?女朋友倒是知道,她会不会自己取出来花了?便宜了那对狗男女!幸好给父母买了两份养老保险,可会不会断缴?信用卡是从银行卡直接扣还是会找父母催账?这么摔死了是不是就破相了?父母看到自己该痛苦的死去活来了吧?这荒郊野外的摔死了会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尸体…… 呼吸之间,又似乎是过了极漫长的时间。 没有想象中摔落的疼痛感,软绵绵地落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发觉竟是一片漆黑。这黑不像是一般黑夜的黑,看不见四周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四周的建筑乃至道路,伸手不见五指都算是夸张的,因为那黑暗,似乎能够把一切光纤或者暂且可以称之为光线的东西都吸收进去,比如宁良那浅蓝色的衬衫——自己低头甚至都看不到它的存在。 “我是谁?我在哪?”黑暗中的宁良有些慌乱,想要回头却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漆黑的夜淹没了一切,似乎也淹没的宁良的呼喊声,周围安静的可怕,连自己的回声都听不到。“什么情况?”宁良有些懵了,在黑暗里摸索着走了几分钟,依旧是漆黑的一团,似乎是迷雾,但又不像雾那样给人粘稠的感觉,蹲下去观察地面,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不知道是路?土地?还是其他什么…… “什么鬼?”宁良心中已经有点莫名其妙的惊恐,“说鬼……难道是鬼打墙?” 想到这里瞬间就不淡定了,额头和后背浸湿了冷汗。本身抹黑走路就不顺畅,这下更是左脚拌右脚,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真的是倒霉透顶!”宁良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忍不住对着黑暗处大声呼喊起来—— “啊——啊——啊——” “老天爷啊!你是故意整我的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啊——啊——啊——” “我只是不想要那样像他们那样活着,我只是想要守住自己的底线,这样有错吗?”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排挤我?”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傻子?”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人要背叛我?”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只看钱?为什么大家眼里就只有钱?为什么老实人就不能有钱,就活该穷一辈子,倒霉一辈子?” “啊——啊——啊——” 已经有些沙哑的呼喊声再黑暗里显得有些凄凉,更有些诡异,那声音似乎被四周的黑暗吞没,没有任何回声,瞬间消散,显得那黑暗更加的无边无际。 良久。 宁良已经喊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目光涣散,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宁良一个激灵弹了起来,瞳孔瞬间收缩。因为那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也不是自己嘴上所说,而是切切实实耳边传来的声音,本已落下的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 “谁?谁在说话?”宁良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说,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谁?你在哪?”宁良的声音已经嘶哑,“你是人是鬼?有本事别躲着吓唬人?你出来啊——” 一点微弱的光在离宁良约三米开外亮起,宁良微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眼中露出惊惧的表情,看着那一团光,从指尖大的一小点,缓缓地变大,变大,再变大,直到变成一个直径两米多的大光团…… 一个女人从光团中走了出来,也不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宁良。 “是神仙吗?”宁良心中暗想,“可这神仙长得也没有什么仙气啊?是女鬼?更不像了?胖胖的,一脸的笑容,还有两个小酒窝,让人感觉亲切又熟悉。怎么说呢?竟然有点——喜庆?” “哈哈哈哈哈哈——”那女人忽然一阵爽朗而极具穿透力的笑声吓了宁良一跳,“喂,小子,问你呢,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我靠。”从不爆粗口的宁良忍不住低声嘟囔着,“这不是贾乐莹吗,拍《你好,李欢迎》那个……” 对面的女人明显听觉异常发达,“说什么呢小子。我可比贾乐莹漂亮呢!虽然我也挺欣赏她的,但是我比她瘦,酒窝比她深,笑起来比她甜啊!” 心中已经把她等同于贾乐莹的宁良问道:“那你是谁?你想要干嘛?”心中却在想这这是不是一档什么整蛊节目什么的。 “我是神仙啊!”女人脸上的酒窝果然比较深一点,“你也可以称呼我上仙啦、美女神仙啦、神仙姐姐啦之类,我都不介意。当然,叫天使我也是可以接受的,虽然不怎么标准和规范,但是听起来比较洋气。嗯,不错。” 宁良忍不住一阵恶寒,要说这是神仙,嘴也太贫了点,还“神仙姐姐”,这该是哪一版的“神仙姐姐”?于是更加笃定了这位就是最近很火的五十亿票房女导演贾乐莹,这是在录一档整蛊节目,之前自己遇到的所谓“鬼打墙”,也是节目组在作怪。于是他开始悄悄打量四周,看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之类让他发现端倪。 “喂,臭小子,别乱瞅了!”自称神仙的女人脸上一副像是看穿了一切的表情,只是莫名其妙飙出来的东北口音让人出戏,“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给你展示一下。” 说罢不也管宁良脸上戏谑的表情,捏了一个手势,一指不远处的黑暗,瞬间一团一人多高的火焰蹿了出来,“呼呼”作响。手势一手,火焰熄灭。 “哎呦。”宁良脸上戏谑的表情更甚了,“这还带表演魔术的啊,贾姐。不错不错,再来一个。” 被称呼为“贾姐”的女人明显的气不打一处来,也不搭话,又捏起一个手势,拿手一指宁良,瞬间一股巨大的重力袭来,压得宁良直接跪倒在地。那股重力凭空而来,加上没有任何征兆,已经跪下的宁良一个重心不稳,脸部和地面直接来了个亲密接触,摔了个狗吃屎。 “我靠,”趴在地上的宁良第二次爆了粗口,“你这是什么高科技道具,快放开我!” “魔术?道具?”女人有些气急败坏,“臭小子,我是神仙!神仙懂不懂!老娘是来改变你命运的,给你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怎么就这么不识趣呢?” 感受到那身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而且似乎也没有什么实物压在自己身上,宁良对那女人的话终于有了几分相信,“先放开我。我信了还不行吗?大姐。” “你叫我什么?大姐?”女人被气的差点笑了,“叫我美女神仙,叫我神仙姐姐,叫我天使安吉拉!” 潜意识里已经把女人当作贾乐莹的宁良忍着恶寒疾呼道:“美女!美女神仙!神仙姐姐!天使姐姐!安吉拉贝比!您先放开我把!我信了信了信了!” “安吉拉,没有贝比!”女人强调道,手势却也收回来了。 “好的,安吉拉……没有贝比,谢谢……可累死我了。”宁良瞬间感觉身上压力一轻,不用再用尽全身力气去抗衡那莫名而来的压力,直接瘫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趁着宁良休息的间隙,女神仙脸色凝重地说着:“喂!,臭小子,我观察你很久了。你这个人吧,善良、正直、有责任感,更难能可贵的是没有轻易被身边的人同化。可是你这个人吧,运气不好,生辰八字有问题。我现在呢,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重新来过,再活一次。” “当然,我不会抹除你的记忆。我建议你除了保持那些身上的优点,同时再做出一些改变,去适应一部分这个社会。这样的话,既可以继续依旧善良,又可以好人有好报。不过也不对,就依你的家庭条件和你的性格,不走歪路好像很难出人头地。” “嗯……要不然让你重新投胎,当一个富二代?也不行,太容易变坏。官二代?好像也不行。哎呀,真是头疼……” 宁良苦笑着,听着恢复唠叨状态的女神仙,问:“抱歉女神仙,打断一下。我可以回去现在的生活吗?” “呃……”女神仙脸色犹豫,“不……不可以。” “为什么?”宁良皱起了眉头,“那回到我小时候呢?或者十年前呢?我想要多陪陪我的父母。我感觉自己亏欠他们好多……” “呃……不行不行。”女神仙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带着身后的光晕都颤了几下。“这是违反规定的。” “为什么?”宁良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敢,不愿意确定。 “哪那么多为什么啊。”女神仙有些气急败坏,“让你选你就选,让你穿越你就穿越,磨磨唧唧的。” “磨磨唧唧的人是你好吧。”宁良心中碎碎念却不敢说出来。 “女神仙,我是不是死了?”宁良心里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呃……”女神仙的脸色有些纠结,“既然你猜到了,我就不瞒你了。命数,命数……” “嗯。”宁良平静地说道。 “你不气愤?愤怒?抱怨?”女神仙好奇问道。 “看开了。”宁良说,“那我可以穿越回到古代吗?唐宋?秦汉?我想要更单纯,更淳朴一点的生活。” “这个……”女神仙面楼为难之色,“我……我……我法力没有那么高,只能送你到近一些的时间,三十年,啊不,五十年。不过你别丧气啊!我一定帮你选一个好的出身的,而且古代就更单纯淳朴吗?” “可是。”宁良有些无奈,“可是你能改变这个社会吗?我的性格,还是一样的。你懂。” “我……”神仙也有无奈的时候,“人性是最难把握的东西,我控制不了,所以这社会,我也改变不了。比我还厉害的多的多的神仙,也改变不了……” “那……那就算了吧。让我重新投胎去吧。”宁良的脸上难掩的失望。 看到宁良的表情,女神仙有些不落忍,“我可以用尽我最大的法力帮你回到过去,尽量远,但是不能确定可以穿越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但是这样的风险太大了,你可能会可能会穿越到一个太平盛世,也可能是战乱之年,或者投胎到一个赤贫之家,甚至……“ “甚至什么?”宁良问。 “甚至神魂俱灭,再也没有投胎的机会。也就是说,你,你的灵魂,都会彻底消失了。” “没关系,来吧。” “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宁良的语气逐渐决绝起来,“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人死如灯灭,如果可以有再活一次的机会,哪怕是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哪怕是灰飞烟灭!?” “不后悔?” “不后悔!”宁良深吸一口气,“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求你帮我照顾我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神仙都可以赐福啊,保佑啊什么的。算是我求你,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我一个神仙要你什么报答。”女神仙说,“放心吧,我来之前看过,你父母的命,可比你好多了,除了因为你这个儿子的死让他们悲痛了几年之外,还是活的很不错的。” “那我就放心了。”宁良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还是放不下,他知道父母从小到大对自己是如何地呵护备至,又因那份沉甸甸的爱,自己的死给他们带来的痛苦,绝不是女神仙说的那么容易消解的。不过自己身死灯灭,虽然极度牵挂,但也无能为力,只能期待女神仙可以说到做到,每年可以给自己的父母赐福,健康也好,金钱也好,其他也好,让老两口可以过得好一点。 “你决定好了吗?不后悔?”女神仙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宁良,“那我就要开始了?再晚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决定了!我不后悔!”宁良语气坚定,闭上了眼睛,也不去看女神仙究竟要怎么操作,“对了,女神仙,你叫什么名字?我穿越以后,好为你立个牌位甚至盖个庙啥的?初一十五的给你上柱香。” “呃……不用,不用。”女神仙脸上的酒窝竟有些窘迫,“我是刚入职的神仙,古代还没人认识我呢。” “可我至少要知道你的名字或者法号什么的,心里也能默默祈祷感谢你啊?” “真的不用,如果你要感谢我,就叫我红领巾吧!” 宁良忍不住又是一阵错愕,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贫,她该不会真的是贾乐莹吧,这是哪个该死的新开拍的综艺节目? “真的没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女神仙难得地郑重,“你只要记着,要好好活,要做有意义的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保持你的一颗纯善之心,就够了!” 说罢也不等宁良吐槽她盗用《士兵突击》里许三多的台词,这位贫嘴的女神仙一番复杂的手势操作,口中默念着什么,白光闪过,盖过个原本的黑暗。 天地,都似乎陷入到白茫茫的一片。 闭上了双眼的宁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哪怕是闭上眼,眼睑中也是一片白色。那白色在扭曲,旋转,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让自己不断缩小,缩小…… 那白色,是未来,也是过去。 第三章 元日惊雷 显德二年春,重生的宁良出生于汴梁。 宁良二世为人,出生时不哭不笑,吓得稳婆大惊失色,以为这孩子是个死胎,连连叩头请罪。带着前世记忆的宁良睁眼看到这一幕,明白原委的他想出声道明原因,便不自觉地发出了“哇——哇——”的喊声,只觉得舌头打不过弯来,像是吃了超量的花椒一样的感觉,酥麻无力,急得是满头大汗。 所幸稳婆和众人听到了他发出声音,不是夭折,都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只是这位小爷表情像是大人一般,像是想要说话但又说不出来,瞪着大眼睛滴溜溜四处打量,看得众人心中一阵发毛。 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一样空虚和无力感,加上腹内的饥饿感,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的宁良,索性学婴儿般,哇哇哭了起来。众人听到他的哭声,这才不再花费心思深究什么,剪脐带的,安排奶妈的,张罗热水的,忙前忙后开始照顾初生的小宁良。 显德三年,又是一个春天,汴梁,皇宫内院。 谈不上简陋,但也绝对算不上奢华的大殿内,正在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抓周”仪式。已经一岁的宁良被起名叫做宗让。小宗让已经早已在半年前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天天被皇后母亲夸聪明,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不似长自己两岁的哥哥宗训,多数时间由奶妈照看。 殿前的地上摆着笔、墨、纸、砚、宝剑、算盘、金元宝、书籍等。 身着常服的皇帝,也就是小宗让的父亲,没有了常日的严肃,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来,挑一个!” 小宗让犹豫了一下,晃晃悠悠走到了后世人们最为喜爱的金元宝前面,正要伸手去拿,忽然感受到身后似乎一阵寒意,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自己那位皇帝父亲,俊朗的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似有蕴意。小宗让心中不免一惊,当下蹒跚转身,随手拿起了地上的算盘…… 实则小宗让对这种抓周的仪式并没有什么了解,只是来自后世的他知道这元宝最为珍贵,而其他物件又不知道是什么寓意,因为看父亲面色不善,便随手抓了一件。 皇帝脸上表情有些凝重,加上原本就棱角分明,本就剑眉星目的他更显威严。 符皇后,也就是小宗让的母亲见状忙跪下说道:“陛下,宗让年幼无知,这抓周不过是个仪式而已,做不得数的。” 良久,皇帝忽然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笑罢,满怀爱意地把跪在地上的符皇后扶了起来,“皇后快起来,朕无它意。宗让本就聪慧,又生在帝王之家,如逢盛世,必可做一世逍遥王侯。哎,可惜如今天下大乱,我需善战之子助我荡平天下,或善守之子继我衣钵。我儿宗训愚钝,宗让聪慧却又心不在此,抓周竟然抓了把算盘。天意,天意啊!” 长叹“天意”的皇帝,正是周朝皇帝,郭荣。太祖皇帝郭威子嗣均被汉隐帝刘承祐所害,只能传位给了内侄柴荣,柴荣遂改名郭荣。皇帝郭荣长子、二子、三子也均被汉隐帝杀害,后又生四子宗训,五子宗让。 听到父母对话的小宗让没有说什么,虽然再世为人,心智早已成熟,但他也不想表现得过于出人意料。一年的时间,他已知道了当世正逢五代十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虽然不知道自己这个便宜皇子还能做多久,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柴荣或者叫郭荣,历史上是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而这大周,一个黄袍加身,被赵匡胤所篡。 “是逆天改命?是顺其自然?”宗让也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身体尚在婴儿的他,断无那么强大的精力,每天除了装可爱逗逗自己的皇后母亲开心,然后吃吃奶,喝喝粥,拉拉粑粑,便是躺在母后的怀里或床上呼呼入睡。 母亲符皇后对宗让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宗让很是感动,常让他想起前世的父母,不知道他们,过得好吗?不知道那个长得像贾乐莹,自称“红领巾“的女神仙,是否遵照当初的承诺照顾自己的父母…… “宗让,过来让阿娘抱。” “宗让,你看阿娘又给你拿什么好东西吃了。” “宗让,你长大了想要像你皇帝爹爹一样,做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吗?” “宗让,你可真聪明,才一岁就能识字了。你哥都三岁了,才认识不到五十个字。” “宗让……” 或许是宗让出奇的“聪慧”,又或者是从不爱哭闹,小宗让尤为讨人喜欢,总是比哥哥得到母后更多的宠爱和陪伴。这让心怀对前世父母愧疚的宗让找到了心理依托。 模糊中记得皇帝郭荣死后,符皇后还陪伴着皇子登基。 逆天改命的戏码似乎更为艰难,因为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那位天天出征打仗的皇帝,宗让记得历史上是病故。管不了生老病死,可至少可以管一管这位对自己宠爱有加的母亲,至少让自己这位母亲,在乱世中,不至于那么凄惨。 在赵匡胤快要造反时候提个醒?或者提醒她早点逃亡,不去做那亡国的太后?宗让并没有想明白应该怎么做。而提醒自己那位天纵奇才的父亲似乎更不可能,且不说他信与不信,自己能见到他面的机会都少的可怜,似乎他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 命运却给宗让开了个玩笑,或者说是他对历史知识的匮乏。显德三年七月二十一,符皇后薨,谥宣懿皇后。十月初二,葬宣懿皇后于懿陵。 同年,皇帝郭荣娶符皇后亲妹,封贵妃,照顾宗让和宗训兄弟二人。小姨,不,应该是后母对兄弟二人倒还不错,不过总没有骨肉之情的符皇后对二人更上心。 而一岁多的小宗让,刚刚从符皇后那里得到久违的母爱,却就这样戛然而止。本就心智成熟的宗让对自己这位小姨后母谈不上疏远,只是也不愿意主动亲近。每日除了拉着宫女太监们嬉戏玩耍,便是让他们给自己讲宫外的故事。 一开始宫女太监们还给这位小皇子讲什么狼来了之类的小故事,发现这位皇子根本不感兴趣,便试着讲一些汴梁城里的奇闻趣事。宗让听的稀奇,便总缠着这些宫女太监们讲,什么大臣娶小妾被大老婆打了,什么王公的公子逛花楼被皇帝斥责了,什么皇帝下令扩建汴梁修路了,甚至是市井中的小事,诸如哪条街上又开了一家酒楼生意特别火爆了,某富商的的小妾出轨被抓了…… 这些“少儿不宜”的故事,让宗让对这大周,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和印象。 转眼已经到了显德六年,宗让五岁,哥哥宗训七岁。 这几年忙的见不到人影的的皇帝老爹,又忙中偷闲给自己添了了两个弟弟,宗谨和宗诲。 皇帝总是需要子嗣来继承自己的基业的,可作为皇帝的儿子,宗让却一点也不觉得好过和轻松。 汴梁的天气算得上怡人,可空气中的气氛总是显得有些不舒服,压抑,沉闷。 两个幼弟还小,宗训和宗让却早经到了上学的年纪。虽然是乱世,虽然大周提倡简朴,虽然大臣们也都很忙,但皇帝还是给兄弟二人请了两位老师——文臣王溥,武将韩通,分别教两兄弟四书五经、弓马骑射。 对于古人的这些技能,宗让显然颇有兴趣,加上前世的记忆和知识积累,学习进度比长自己两岁的哥哥更快,颇得两位老师们的喜爱。除了教习更加卖力以外,对聪明伶俐的宗让总拉着问东问西也并不排斥。 尤其是韩通,除了教习宗让武艺之外,还常给宗让讲述自己跟契丹人打仗的故事。小宗让总是听的津津有味,由衷的赞叹鼓掌。本就是军旅出身的粗人,有了这么捧场的听众,韩通更是讲的卖力气。于是一个皇子一个武将,俨然成了忘年交。 皇帝总不在京城,但宗让常能从韩通口中听到他的丰功伟绩:征南唐、伐后蜀、灭佛、修水利、均田地、铸铜钱等等,百姓都赞叹皇帝是当世明主。 当得知新扩建的汴梁城正是自己这位师父主持的时候,宗让更是忍不住举起大拇指,为自己的皇帝父亲和这位师父“点赞”。每次趁着韩通被来自皇子的马屁拍的有点飘飘然时,宗让便会央求这位师父带自己出宫玩。 拗不过皇子徒弟的央求,韩通也总是悄悄把宗让藏在马车里,带他到汴梁城中闲逛。 每次逛累了,韩通总会带宗让到一家名叫“清风楼”饭庄吃饭,每次饭后,宗让总会嚷嚷着要上茅房。起初韩通以为宗让是不是闹肚子,后来让仆人跟着“照看”了几次,发现就是纯粹的上茅房,便也不以为意,只笑骂自己这皇子徒弟“消化太快”。 只是韩通并不知道,宗让每次上茅房时候虽然都有仆人守在门外,却每次都会悄悄望门缝外观望,趁着仆人不注意,起身从茅房后木板墙的缝隙里钻出去,在清风楼后巷的一棵老槐树下忙碌着什么。 每次韩通在等宗让茅厕时,便会站在窗前,巡望这汴梁城的繁华。汴河两岸,自己当年带人种下的柳树如今已经丈余高,随风摇摆。 上完茅房的宗让也总是适时地出现在韩通身后,陪着师父一起看这汴梁城的繁华。 虽然没有后世的高楼大厦,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叫卖的商贩,随风飘荡的幌子,无一不显示出这座汴梁城的繁华。 只是不知道这繁华,还可以持续多久。 只是不知道自己那位历史上的风云皇帝老爹,还有多久的寿命。 显德六年五月,皇帝亲征伐辽,四十二天,兵不血刃,连收三关三州,共十七县。 六月,车驾至瓦桥关,探听到辽军已经望风披靡,皇帝非常高兴,认为大功将成,于是登高台,视察六军。这时,有父老乡亲百余人,持牛酒进献,皇帝问:“此地叫什么名字?”父老答道:“历世相传,称之为病龙台。”皇帝闻言默然,自己是真命天子,但是却恰恰登上了病龙台,这是不祥之兆啊。 翌日,皇帝郭荣便一病不起,军队士气大挫,只好班师回朝。行军路上,皇帝审阅各地所上文书,得到一只皮口袋,袋中有一块三尺多长的木板,上面写着“点检作天子”,皇帝感到这件事十分奇怪。时任殿前都点检的是名将张永德,为人忠厚,但皇帝还是擢拔了另外一位武将,接替张永德任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 这个人名字叫,赵匡胤。 同月,皇帝回京路上接连下了多道旨意:封贵妃符氏为皇后,世人称之为小符后;封四子宗训为梁王,授特进、左卫上将军;封五子宗让为燕国公,拜左骁卫上将军;其余诸子皆有封赏。 回到京师汴梁的皇帝郭荣已经是面容憔悴,行将就木。刚刚三十八岁的皇帝,英明神武,正值壮年,如今却躺在龙榻上,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太医们跪在地上磕头请罪,脑门上的汗浸湿了幞头,又顺着脸颊往下淌。小符后、一众皇子围在病榻前低声哭泣。 唯独五岁的宗让,虽然脸上难掩的悲伤,却并不哭闹。目光瞟向肃立殿门外的那个人,身形伟岸,身披细鳞甲,暗红色的肩巾在夏日闷热的空气里纹丝不动,更显得压抑和沉闷。 那人便是,新任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第四章 忆前世 显德六年夏,皇帝郭荣薨,庙号世宗。 六月甲午日,四皇子宗训于世宗灵柩前即皇帝位,尊符皇后为太后。 封五弟宗让为曹王,为避皇帝讳,改名熙让。 封六弟宗谨为纪王,改名熙谨。 封七弟宗诲为蕲王,改名熙诲。 唐朝亡于军阀割据。诸多的节度使没能起到“拱卫边防”的作用,反而成为了王朝的催命符。 而大周虽然也延续了节度使制度,但自太祖皇帝郭威起,便尤其重视中央禁军的建设,后经世宗皇帝郭荣的改革,点选兵员,招募强人,升级装备,使得大周禁军成为了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其后更是挑选武艺超群的充任殿前侍卫﹐是为殿前军,是为精锐中的精锐。 如今这支殿前军的最高指挥官,殿前都点检,正是赵匡胤。 大周显德六年秋,汴梁。 二世为人的宁良,先帝五子宗让,如今改名熙让的曹王殿下,正在策划着一场逃亡。 母亲早逝,皇帝老爹驾崩,七岁的哥哥做了皇帝,小姨后母做了太后,临朝听政。如今小熙让的身边,除了几个平时常培自己讲故事的太监宫女,没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了。而深知大难将至的他,不愿意坐以待毙。赵匡胤迟早要黄袍加身,这天下迟早要改朝换代。 从太监的口中得知,赵匡胤被加封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军权在握;老臣范质为开府仪同三司,也就是正宰相;自己的老师王溥做了右仆射,也就是副宰相;自己的师父韩通,因为得罪了军权在握的赵匡胤,被赵匡胤一道奏疏参其有辱国体,朝廷下旨,迁领郓州,年后上任。 韩通宅邸。 “师父,你早些时候上任吧!顺便把我也带上,我在这汴梁城真的是要闷死了。”说话的正是小曹王熙让。 “殿下又拿老夫开心。”韩通笑道,“殿下以前做皇子的时候,我悄悄把您带出宫来玩,便是冒着滔天大罪。如今又让老夫带殿下去郓州,岂不是要老夫的老命?” “我不管。师父你就带我去吧,听说郓州那地方的大饼卷大葱特别好吃,配上单县的羊肉汤,绝对是一绝。” “你这臭小子。”韩通忍不住笑骂一句,“殿下现在封王了,身份更尊贵了,想吃什么没有?怎么老惦记着这些地方上的小吃食?再说了,你是从哪知道这些小吃的?又是哪个太监宫女瞎跟你说的?” 知道郓州便是后世的山东菏泽的熙让,吐了吐舌头,心说差点露馅,听韩通这么说,便也顺杆爬地说道:“对啊,我那王府里有个小太监,老家就是郓州的,老是跟我说他们老家这个好吃,那个好吃,什么曹县烧饼啦、芝麻糖啦、羊肉汤啦什么的,弄得我是馋得不行不行的。好师父,你就带我去吧!” “不行不行。什么芝麻糖?是蜜饯吧?还有什么烧饼,等我上任了我派人给殿下送。至于羊肉汤,殿下要是想喝,老夫这就让后厨宰羊给殿下熬汤喝。老夫那个厨子,当年在军中时候,你父皇吃了他做的饭可都说好啊!” 一提到先皇,明显韩通的神色便没落起来。英明神武的世宗皇帝,才三十八岁,便英年早逝,留下这还未平定的天下,留下年仅七岁的皇帝,留下自己最喜爱,年仅五岁的的曹王。 看到师父这一变化的曹王熙让神情一凛,正色道:“师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相信我吗?” “何事?” “师父先答应我,哪怕不相信,也谁都不要说,好吗?” “殿下先说。” “师父先答应我。” 看着熙让的脸上不符合这个年龄的严肃,剑眉星目,恍惚间似乎又让韩通看到了世宗皇帝的轮廓。“好,我答应。” 行伍之人没有过多赘言,说答应了便绝对值得信赖,更何况这人是熙让的师父。 “师父。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超出您的认知,可能会让您觉得耸人听闻,可能您根本就不相信。但是师父,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您一定要上心啊!” 韩通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示意熙让说下去。 曹王熙让深吸一口气,脑海中简单过了一遍早已组织了无数遍的话。 “赵匡胤,要造反。” “大周,会亡。” “师父您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很快就会发生。” “朝廷会派他去打仗,走到一个叫陈桥的地方,他会造反,黄袍加身,然后就当皇帝。” “师父,如果有战事,您如果能劝朝廷换一个将军领兵,或许能避免这些。但是师父,有些事情,我猜是无法改变的。“ “所以师父,我必须为将来考虑。所以我希望您可以带我去郓州,我们一起远离这一切。” “师父,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太耸人听闻了,您可能根本就不相信,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师父,您一定要相信我。” 一口气说完这些,熙让盯着韩通的眼睛,喘着粗气,等着他的回应。 韩通的神色阴晴不定,盯着熙让,也不说话,足足半刻钟的时间。 “殿下,虽然我不知道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相信殿下!” “殿下可知道我为何会被贬郓州吗?”韩通问。 熙让虽然知道他和赵匡胤起了冲突,但具体内情并不详细知道,于是摇摇头。 “因为我看不惯赵老黑的做派,长着一张东胡人的脸,偏偏起绰号叫什么‘香孩儿。’” “你师父我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也听过古代皇帝的故事,那个不是宣扬出生时候伴随着异像?” “说实话,我对这些牛鬼蛇神是不相信的。但是现在赵老黑到处派人宣扬这些,说什么自己出生的时候红光满屋,异香经月不散!?这他娘的不是想要造反吗?” “那日我休沐,到东市闲逛,撞见了他弟弟赵匡义的车架,赵匡义的亲兵骄奢蛮横,竟让我让道!” “您没让?”熙让试探性问道。 “我让个屁!我当街骂了他半天,连赵老黑一起骂的。当时赵老三还下车给我道歉,谁料这老黑背后竟然参我有辱国体,当街辱骂大臣。皇帝年幼,太后年轻,老不死范质又畏他军权,竟然准了他的奏疏,贬我去守郓州!” “这下好了!老夫要去山东了,过完年就走!” “师父当真相信徒儿所言?”熙让的脸上是和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凝重。 沉默十息。 “我相信。范质和王溥都是文臣,皇帝又年幼,而他赵老黑又心胸狭隘,又宣扬什么香孩儿,要造反有什么稀奇的!” “那师父,我们,马上去郓州?” “不!我要呆在汴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这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开创的大周,毁在我等手上啊!”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韩通正色道,“殿下,您是世宗皇帝的嫡亲血脉,更因该为了先皇的事业尽忠啊!虽然您现在年龄尚幼,但生在帝王家,便注定了这样的命运,迟早要扛起匡扶天下的重任啊!殿下,讲大道理老夫讲不过王溥那个老学究,可是忠孝仁义还是懂的!” “殿下放心,如果真又那么一天,那赵老黑胆敢犯上作乱,我韩通第一个不答应,定要和他血战到底,护全我大周宗室!” 眼见韩通一脸的决绝,深知师父秉性的熙让知道再怎么说下去也没用了。虽然自己明知道那位赵点检要造反,而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师父也相信他要造反,但是很明显,自己的师父韩通,并不打算避祸而去,而是决绝地想要和乱臣贼子进行抗争。 皇帝老爹的在天之灵,如果看到有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该安息了吧! “殿下,让犬子护送您回王府?”看道熙让陷入沉思,韩通出声问道。 回过神来的熙让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自己的师父,“也罢。师父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勉强。只希望师父在这乱世,能够保全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韩通早已习惯过度早熟、总是语出惊人的熙让,也不回应什么,出声叫来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儿子韩微。 韩微,韩通独子,时年二十岁,人送绰号“橐驼儿”。 韩微五年前便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参加过的大小战役无数,勇猛用命,每次战斗总是冲锋在前。身上刀疤无数,左脸腮帮处,更是有一个十字形的伤疤。原本英俊的面庞,配上这处伤疤,给这个年纪的他身上,平添了一份肃杀之气。 不和谐,但又很合理。二十岁,后世还是念书的年纪,而韩微,已经上了军阵,杀人,随时可能被人杀。 那是一处箭伤。 当时韩微随父亲韩通征伐后蜀,被蜀军的弩箭流矢所伤。听说当时吃饭时呼呼漏风,像极了鼓风吹火的橐龠(tuoyuè),同袍便开玩笑送他绰号“橐驼儿”。韩微也不以为意,反而以此为荣,这绰号,便这样叫了起来。 韩微一战成名,成为了周军中不可多得的一员勇将。 熙让和韩微见过几面,也佩服韩微的勇武,每次总是“韩大哥”、“韩大哥”地叫着,虽然每次韩微总是惶恐不安地请殿下不要这样叫,但熙让总是乐此不疲,似乎看着韩微窘迫的样子,能够满足自己的某些恶趣味。 但是今天,熙让没有这么喊韩微。 准确地说,是一句话都没有和韩微讲。 韩微默默地准备马车,熙让默默地登车,任由韩微驾车,行走在熙熙攘攘的汴梁街道上。 秋风,起了。 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云,遥远,但洁白无暇。 汴梁城主街两侧,由韩通当年主持种下的的柳树,已经开始落叶了。 第五章 如果再活一次 显德七年,正月初一。 世宗去世没多久,按旧制应取消年节,举行国丧。但是正逢多事之秋,朝廷特例下旨,允许民间过春节。汴梁城的百姓们早已经在腊月就开始杀猪宰羊,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商户们兜售着过年所用的春帖幡胜、金彩缕花、爆竹烟花。府衙出面,街道上两侧的柳树上早已挂上了红灯笼。汴河两岸的街道上,到处是走亲访友拜年的人。还有淘气的小孩,拿着从家里偷的线香,燃放着从别人家捡拾的未被燃爆的零散鞭炮…… 而朝廷里,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着。 正月初一,大朝会,却没有往年那种欢聚一堂的氛围。 身着玄色衮衣,外罩绛纱袍,头戴十二旒冕冠,怯生生坐在大庆殿龙椅之上的,正是不满七岁的的大周皇帝,郭宗训。 而位于皇帝左手,端坐着一位年轻妇人,一袭绛色钿钗襢衣,头梳盘桓髻,脸色略显苍白,似有急切之意,但又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这妇人,正是皇帝的养母,符太后。 “陛下,太后。”双手抱拳开口说话的人黑面微髯,身上紫袍像是小了一号,紧绷在身体上,显现出宽袍大袖下健硕的肌肉,这人正是手握军权的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契丹和北汉二十万联军来势汹汹,臣请陛下和太后早做决断,尽起禁军,发兵北上抵御。” 一听这话,朝堂上的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起来。往时有世宗皇帝主持大局,大小军事皆决于上,大臣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可以高枕无忧,如今世宗皇帝新丧,主少国疑,听闻契丹和北汉来犯,朝堂上一帮文武大臣瞬间慌乱起来。 小皇帝一脸无助地看向身侧的符太后,对于契丹和北汉并没有什么概念,但看一堂文武百官个个慌乱,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小事。 符太后强作镇定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抖了抖,神色略显慌张地看向了太尉符彦卿,也就是自己的父亲。 符彦卿早年也是一员虎将,跟随太祖皇帝郭威、世宗皇帝郭荣南征北战,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生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给了世宗皇帝郭荣,而小女儿,是赵匡胤三弟赵匡义的正妻。符彦卿历任华州节度使、太傅等职,新皇登基后加封太尉。只是其本部兵马并不在汴梁,远在陇西防御西蜀。而朝廷的精锐禁军,皆握于赵匡胤之手,此时能够出兵北上的,也只有这只部队。 如今已经是花甲之年的符彦卿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拼劲,大女儿早逝,二女儿是当今太后,小女儿又嫁给了当今最有权势的赵匡胤之弟为妻,三个儿子也均在军中担任要职。如今的符老太尉,若不是因为当皇帝的小外孙年幼,早已想着辞官回陈州老家颐养天年了。 前两天从自己的小女儿嘴里,符彦卿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虽然那消息不太确凿,虽然女儿说的遮遮掩掩,但是对于他这样历经三朝重臣来说,足以嗅到某些阴谋的气息了。 看到二女儿投来闻讯的目光,符彦卿出班拱手道:“陛下,太后。老臣以为,契丹犯边,多在秋冬交替之际,且都是小规模的袭扰,以劫掠粮草为目的。而契丹和北汉素来不睦,如今却组成联军,兴兵二十万来犯,实在蹊跷。不如派斥候探明虚实,再做定夺不迟。” “太尉是在质疑我谎报军情不成?”赵匡胤沉声问到,常年行军而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坚毅,实则内心已经波涛汹涌。心想莫非前几日在密室中和三弟赵匡义、智囊赵普等人商议之事败露了? “陛下与太后明鉴,老臣绝无质疑赵点检之意。只是此时契丹和北汉犯边,着实蹊跷。去岁世宗皇帝挥师北上,连克三关三州一十七县,契丹人闻风而逃者无数;克北汉辽州,擒获其刺史。契丹和北汉正是国力虚弱之时,况且燕云之地正是千里冰封之时,怎会选择此时出兵南犯?” “那契丹人正是看准我先皇新丧,想要趁火打劫。太尉如此质疑,难道是想要置我大周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是想要置陛下和太后于不顾?是要置满朝文武、大周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陛下,太后,军情紧急,臣请立刻发兵御敌啊!” 赵匡胤个三个“不顾”,让符彦卿听出了威胁之意,一时间心中转换过无数念头,但苦于没有明确的证据和理由,只得朝着上位拱拱手,回班肃立。 眼看自己父亲不再说话,已经六神无主的符太后看向了左列班首的左仆射(宰相)范质,“范相以为,该当如何决断?” 从未经过战阵的范质常年负责国中民生,哪懂这些军事,听闻外敌来犯,心中早已惊惧,如今听闻太后问起自己,硬着头皮出列道:“陛下,太后。祸莫大于轻敌,臣以为军情紧急,御敌刻不容缓。然而太尉所言,也颇有道理,此时契丹和北汉来犯,着实蹊跷。臣请陛下和太后决断。” 见范质这个老狐狸谁都不得罪,说了一番废话,但碍于其资历,符太后也不好过分强求,又看向了右仆射(副宰相)王溥,“王相以为如何?” 王溥做过当今天子的老师,好致于学而不喜结交,秉性宽厚正直。如今看众臣慌乱,太尉和手握兵权的禁军都点检似有明争暗斗之意,而宰相范质又和稀泥,虽然不知道几方势力究竟所图为何,但还是出列说到:“陛下,太后。臣负责诸县府具体行政,不通军事。如今新年大朝,各地贺表纷纷。然北境诸县,已经十多日没有来奏表了。”虽然没说是否要出兵,但王溥的话,显然在暗示北境出事了。 “北境路途遥远,大雪封路,许是使者在路途上耽搁了。”太尉符彦卿再次出列道,“未探明敌情便轻言兴兵,此乃大忌。陛下,太后,臣请探明敌势,再做定夺。” “万万不可!如今贼兵势大,来势汹汹。若依太尉所言,定会贻误战机啊!”赵匡胤大声道,心中已经更加确信符彦卿是获悉了自己与亲信密室所谋,定然是三弟赵匡义的妻子符氏泄露。真是该死,当初让他娶符氏只是为了联姻,谁知这不成器的东西,真拿那妇人当个宝贝,什么话都敢告诉她。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幸好北境诸县的使者,早被自己的人拦截软禁起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符太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何三番五次反对出兵,以为是因为新皇登基后赵匡胤大权在握,而自己的父亲,只得了一个“太尉”的虚名,心中不忿。而如今的反对,是权势之争。可先帝托孤于两位宰相,禁军又交给了眼前极力出兵的赵匡胤,他们一位不做决断,一位侧面印证了强敌来犯的迹象,而另一位,更是言之凿凿贼兵势大,需要马上出兵。老天啊,为什么要给我们孤儿寡母出这种难题!?先帝啊,为什么正直英年,就要弃我们而去!?留下这诺大的江山,究竟该如何应对!?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年轻的符太后征询的目光在众大臣身上扫过。 立时有几位提前得到了赵匡胤谋士赵普“提点”的大臣纷纷出列,言说出兵刻不容缓。有几个墙头草看言说出兵的人这么多,也纷纷出列附和。唯有符彦卿和位数不多的几位大臣,虽然明知事有蹊跷,眼看支持出兵的人势大,又拿不出确切证据证明赵匡胤在说谎,只能伏地求请皇帝和太后决断。 赵匡胤眼见大势已定,心中不由得松口气,倘若真如符彦卿所言,派出斥候探查敌势,就会发现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赵不动声色地环顾诸大臣,想要看看哪些是支持自己的,哪些是反对自己的,为日后做打算。 忽然班末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紧盯着自己,那眼神竟然让久经战阵的赵匡胤心中泛起一阵寒意。见赵匡胤目光扫过来,那人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不再抬起。 此人正是韩通,当今皇帝及曹王熙让的师父。 虽然朝廷已经下旨韩通迁领郓州,但韩通还未及上任,也来参加了这次元日大朝,因已外放,站在班尾,并未有人过于留意他。而刚才诸方势力的角逐争辩,他也没有参与其中。因为徒弟熙让的话,加上今日赵匡胤的表现,更让韩通坚信此人是要祸国乱政的贼子。因此韩通恶狠狠地瞪着赵匡胤,不料正被赵的目光撞见。 还未及深究来自韩通的目光,赵匡胤便听到堂上传来符太后的声音:“既然诸位卿家都认为应该马上出兵,哀家便允了。还请丞相拟旨,尽快出兵北上御敌。” “老臣领旨。”范质出列拱手领命,“只是不知,这领军大将的人选,太后可有决断?” “就……就由赵点检赵卿家领军吧。”符太后有心让父亲符彦卿挂帅出征,只是一来父亲年迈,她也不希望父亲再为征伐之事奔波用命;二来禁军军权都握在赵匡胤之手,此次外敌来犯的消息又是赵安插在北地的细作传来,自然是最合适的领军人选。 “赵卿家,就拜托您了!万望赵将军国事为重,早日克敌制胜,哀家为赵卿家接风!”言罢符太后竟从凤椅上起身,对着赵匡胤,屈膝行了一个万福。 这一个万福礼不打紧,吓得赵匡胤慌忙稽首跪地,“臣何德何能,敢受太后如此大礼!太后折煞臣了!臣定然早日克敌归来,不负陛下和太后所托,不负朝廷所托!” 赵匡胤口中慷慨激昂,内心确是百感交集。明知此事不可为,先帝对自己又信赖有加,太后如今又当着众人给自己行礼,实在是心有愧疚。然而架不住三弟赵匡义及亲信赵普等人怂恿,加上那个位置实在太诱人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前赴后继,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就说当朝太祖,不也是如此行事方才得的天下吗?事成之后,只要没有大的威胁,自己定善待世宗遗孤遗孀就是,也算是报答了世宗皇帝的知遇之恩吧! 符彦卿见阻拦无果,又不知道赵匡胤到底要如何行事,心中气闷。自己从小女儿那里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并不能完全佐证心中猜想,事到如今,希望赵匡胤只是想要巩固军中大权,拥兵自重吧!而自己,也要早做打算,早回华州军中,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太过被动了。 “轰隆隆——” 汴梁城,忽然响起一声惊雷,这在春日里是不常见的。 那雷声沉闷,加之春节四处都是鞭炮声,地面上的人们多数没有注意到。 曹王府里,倚着窗户独坐的熙让,望着阴沉沉的天喃喃自语:“终于要,变天了吗?” 第六章 变天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因为熙让,或者叫宁良的出现而偏离它应有的轨迹。 显德七年,正月初三。 赵匡胤率大周禁军北上。当夜,在汴梁城东北二十公里的陈桥驿安营扎寨,赵匡胤的一些亲信在将士中散布议论:“今皇帝幼弱,不能亲政,我们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若先拥立赵匡胤为皇帝,然后再出发北征。” 将士的兵变情绪很快就被煽动起来,这时赵匡胤的三弟赵匡义和亲信赵普等人见时机成熟,便授意将士将事先准备好的黄袍披在假装醉酒刚醒的赵匡胤身上,并皆拜于庭下,呼喊万岁,遂拥立他为皇帝。赵匡胤装作被迫的样子说:“你们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矣。” 次日,大军回师汴梁。赵匡胤下令:诸军士对太后和小皇帝不得惊犯,对公卿不得侵凌,对朝市府库不得侵掠,服从命令者有赏,违反命令者族诛。守备都城的主要禁军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都是赵匡胤的“结社兄弟”,得悉兵变成功后打开城门接应。当然,这是后话。 得知禁军北伐的消息,小熙让第一时间跑到了师父韩通的府邸。 见不到下人们的影子,府邸内一片狼藉,熙让“师父”“师父”地喊着,一路来到堂屋,看到了端坐堂上的师父韩通。 “师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熙让的眼中是与其五岁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坚毅。 韩通在轻轻擦拭着一把横刀,没有回话。熙让这才注意到,师父韩通的身上披着一副老式的明光甲,已经很老旧了,甲身上甚至可以看到明显修补过的痕迹,甲裙上有几片甲片明显是后缀上去的,但是显然时常保养,擦得锃亮。饶是如此,熙让也还是从甲裙张开的缝隙里看到了穿缀甲片用的牛皮绳上,看到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身铠甲显然是上过战场的,而且不止一次。 “师父,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熙让气喘吁吁,“那赵匡胤,编造……契丹和北汉……南犯的消息,如今带着禁军北上,很快……很快他就会像我之前告诉您的那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了!” 韩通自顾自地轻轻擦拭着那把横刀,时不时拿起看看刀锋。 “师父!速作决断啊!对了,韩微呢?我们赶紧想办法出城。韩微——” 韩通忽然动了,提起刀舞起了一套军中的刀法,大开大合,虎虎生风,齐胸长的胡须在风中飘摇。只是细看就能发现,那胡须里已经有不少变得花白,再细看,璞头包不住而露出的两鬓的头发,也已经斑白。 将军刀法精湛,但终究老矣。 刀势未收,又一人直闯了进来,正是韩通的独子,橐驼儿韩微。韩微面色似有慌乱似有悲愤,拱手而立。 “父亲,府中丫鬟均已遣散,家丁中有五人愿意留下襄助,其余也都拿了遣散银两,各自散去,另有亲兵一百五十八人,加上我,共有一百六十四人,愿为父亲差遣。” “好!”韩通停下手中的刀,脸上泛着一丝潮红,“微儿,你带着殿下,还有你母亲,先走。为父带人进宫,护驾!” 韩微再也忍不住,轰然跪倒在地,眼泪像是决堤的水,顺着脸颊喷涌而出。“父亲,母亲她……母亲她……悬梁了!” 韩通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韩微和熙让慌忙上前去扶。 作为丈夫,韩通当然知道自己妻子的性格是如何刚烈,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是很难接受。自打禁军中的一位故交捎来口信,韩通便确信了当初熙让所言非虚,而且发动就在这一两日,因此遣散丫鬟家丁,准备带着亲兵进宫护驾。 韩通妻子是太原老家的邻居,不通文墨,但深明大义,知道此次韩通起事定然是有去无回,为了不成为拖累,竟然提前悬梁自尽了。 “师父,韩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两位节哀啊。”虽然和这位师娘说话很少,但每次来师父家,师娘总是拿出各种珍藏的果脯蜜饯招待小熙让,加上如今师娘守节自尽,让熙让对师娘更为敬重。“师父,赵匡胤手握数十万禁军,咱们不能硬抗啊!我们应当尽早离开汴梁这是非之地啊!” 韩通稳了稳身子,“殿下您年幼,如今社稷将亡之际,殿下自当留得性命,以图东山再起,复我周室基业。而老夫我深受累世皇恩,自当护佑我大周江山,护佑皇帝陛下和太后,护佑世宗皇帝的血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老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师父……” “殿下无需多言!微儿,你这就带着殿下,乔装成百姓,出城!马上!这是军令!”韩通几乎是拖拽着拉起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韩微。 虽然还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虽然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虽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要去赴死,但是到底在军中磨练过多年,一听到“军令”二字,瞬间抖起了精神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滚烫的泪水,但是目光,却不似之前那么慌乱了,开始慢慢变得坚毅起来。 熙让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算上前世三十年,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年龄,但是依旧像是五岁的小孩一样,哭得泣不成声。这一世,除了为国操劳不曾多相处的父亲郭荣,对自己疼爱有加但早早去世的母亲宣懿皇后符氏,最亲近的人便是面前这位教自己武功的师父韩通了。 可如今,师娘已经悬梁自尽,而师父即将率百余人与赵匡胤数十万人相抗,前世从未经历过这些的熙让,感受到了空前的伤心、悲痛、敬佩…… “殿下!”韩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恕老臣不能再陪殿下一起逛汴梁城了!老臣虽领郓州,但兵将都还不认识,而且以赵贼之谋,想必也早已有所部署。此次让犬子带殿下出逃,可去麟州,找麟州防御史杨重勋。此人是我故交,定可以回护殿下周全。而且杨重勋之兄杨业,是北汉朝廷的重臣,实在不行,还可以逃奔北汉而去……” “杨重勋将军是忠臣。殿下若要起事,他定然会高举义旗,保殿下夺回我周室江山社稷!” “微儿,护送殿下,出城!” 言罢,不待熙让和韩微说话,起身提着横刀,出门直奔后院而去。 韩微伸手使劲抹了两把眼泪,望着父亲的背影出神。 熙让已经哭的像个泪人,望着师父远去的身影,“师父——” 正月初三,午后,蒙蒙春雨。 汴梁城,曹王熙让的府邸对面,胡同口。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着一身灰色粗布衣裳,披着蓑衣,戴着一顶竹篾夹油纸的破斗笠,压低了帽檐,隐约可以看到左脸腮帮处,一个触目惊心的十字形伤疤。 身旁站着一个同样打扮的小孩,五六岁年纪,宽大的蓑衣盖住了他那弱小的身躯,几乎垂到地上。 “殿下,王府门口那几个侍卫,您可认识?” “不认识。” “那就是已经被调换过了!还有南面酒楼上那几个人,不时往王府方向看,应该也是赵贼的爪牙。王府,不能回了!” “嗯,韩大哥。” 对于小熙让出奇的镇静,韩微虽然有点诧异,但并没有多想。此时的他依旧沉浸在丧母之痛之中,若不是父亲把熙让托付给他,因为有“军令”在身,恐怕早已经崩溃。毕竟,他才只有二十岁。 多年的军旅生涯,时常作为斥候被父亲派出勘察敌情的韩微,第六感的警觉和细致入微的观察,早已经是深入骨髓。原本二人打算回王府收拾一些细软作为路上的盘缠,现如今王府的侍卫被换掉了,对面酒楼又有派来监视的人,显然是不能如愿了。 “韩大哥,我们去清风楼。” “清风楼?”韩微错愕,“殿下……饿了?” 原本打算到了地方再告诉韩微,但是见此时他显然误会了自己,把自己当成逃难饿了还想要吃清风楼的纨绔,熙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韩大哥你想什么呢!?我在清风楼,藏了一笔珠宝和银两,可以作为咱们的盘缠。” “殿下。末将不是故意要折辱殿下,误会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听到是这么回事,韩微当时就要下跪请罪。 “韩大哥不要这样。”熙让忙托起韩微。 “如今你和我两人是逃命。我们相依为命,没有君臣,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略一思考,又说:“这样,我们还需要换个名字。赵匡胤已反,随时都会杀回汴梁,我们如果还是这样互称,太容易暴露。” “殿下说的是,听殿下吩咐。”韩微拱手道。 “这样,我就改名叫‘宁良’。韩大哥,你也起个化名吧。”熙让,或者叫宁良,毅然将自己改回了自己前世的名字。 韩微听宁良这般说,也不好再推脱什么,略一思索,“殿下,既然殿下思虑如此周全,末将自然没有异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这姓氏……末将实在……” “嗨!我当是什么事。没有让你跟我一样改姓的意思,你自可还姓韩,只将名字改一下即可。”宁良知道古人对待姓氏的重视程度,祖宗所传,除非是举族避难或者皇帝赐姓,否则绝对不会轻易更改姓氏的。“还有,别一口一个末将,一口一个殿下的,这样下去咱们随时都会暴露。” “诺!殿下……不,公子。既然父亲将您托付给您,军中同袍又戏称在下‘橐驼儿’,那末将……那在下就改名‘韩托’吧。在下,绝不负父亲重托。” “好一个韩托!韩大哥,我真心的感谢您。”言罢,宁良对着韩托郑重施了一礼,“韩大哥,以后就拜托您了。等我长大成人,定然不负韩大哥!” 韩托哪经历过这等场面,五代时期虽然礼教还没有经历过宋代程朱理学的荼毒,更远没有明清那般等级森严,但二十年来,也是受着“君臣父子”、“伦理纲常”的熏陶长大的,对于宁良这样的重礼,自然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宁大哥,我们去清风楼。” “诺!”韩托拱手道。 “以后不要喊‘诺’了,‘诺’是军礼。”宁良对此时的军制还是有些了解。 “遵命,公子。” “哎呀,什么遵命,什么公子。”宁良有些无奈,“韩大哥,我当你是兄弟。你就不要老是这么客气了。” “好的,公子。”不再喊宁良“殿下”的韩托,似乎认定了两人的主仆关系。虽然不能在喊“殿下”,但纲常伦理还在,曹王熙让,啊不,宁良对自己又是如此的重视,早已深入骨髓的某些东西促使着韩托不能像是现代人那样,和宁良平等相处。“只是公子,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去清风楼做什么?“ 宁良也没有时间再纠正,“走吧,韩大哥。我们去清风楼,取钱!” 见韩托依旧一脸疑惑,宁良接着说道:“每次你父亲带我出宫,我都会偷偷带上一些金银珠宝。每次他带我道清风楼吃饭,我都会找机会偷偷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嘶——殿下,啊不,公子莫非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韩托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哪怕从自己的父亲口中听到在多次,如今面前这位小殿下如何地与众不同,但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地……怎么说,深谋远虑?未卜先知?心思深重? 不由地,韩托潜意识里对宁良,竟然生出一丝自己都没有感受到的畏惧来。 看到韩托惊愕的表情,宁良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把手放进了韩托的手中,又像是拉起了韩托的手,“走吧,韩大哥,雨越下越大了。而且再晚,恐怕今天就出不了城了。” 第七章 宁为良人 大周曹王熙让和将军韩通之子韩微,或者说如今的宁良和韩托,快步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 天上蒙蒙的细雨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饶是两人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也被浸湿了里面的衣服,脚下溅起的雨水,更是湿透了鞋子和裤腿。 韩托把风,宁良顺利地从清风楼后巷的一棵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小箱子的金银珠宝,拿到盘缠的两人脚步匆匆,奔着汴梁城的西城门,也就是梁门而去。 因为是雨天,而清风楼离梁门也不算近,宁良走的又慢,虽然路上韩托一再要求背着他走,但宁良始终没有同意。加上道路湿滑,耽误了不少功夫。 路上不时地遇到巡逻的甲士,相比以往的汴梁城,显得戒备森严了许多。 两人走到梁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约莫着已经是未正(约下午三点多钟,未时,未初是下午一点到两点,未正是下午两点到三点)时分,但显然还没有到关城门的时候。 大周律,申正关城门(约下午四点到五点)。而此时,梁门已经紧闭。守城的兵士根本不听要出城的百姓们的抱怨,粗暴地驱赶着人群。 躲在不远处望着门口守备森严的兵士,宁良和韩托两人有些绝望。 显然,这又是赵匡胤提前布置好的安排。 按照历史记载,赵匡胤是被属下所逼迫,无奈黄袍加身。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宁良,显然对这一点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如今眼见这番情景,更是印证了自己内心的猜想。赵匡胤的黄袍加身,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反叛。 “殿下。”韩托紧握了一下宁良的手,“啊,不。公子,我们恐怕是出不去了。” 对于阵前刀剑更为熟悉的韩托,显然对于这种阵仗却不擅长,宁良能感受到韩托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冷汗。如果只是韩托自己,全身披挂,再有一匹马,想要出城,对阵眼前看守城门的十数名兵士,或许还能有胜算:十息之内,砍倒城门洞前这些兵士,趁着城楼上的兵士来不及反应,打开城门,驰马而去。 如今带着宁良这个五岁的孩童,根本没有一搏之力。 宁良反手紧握了一下韩托的手,“韩大哥,别慌。我们先回城里,找地方藏起来,等明日再找机会出城。” 韩托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这位才刚刚五岁的小宁良,不知道这个五岁的孩童为何似乎反而比自己要更镇定。心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韩托带着宁良,或者说是宁良带着韩托,回身往着城里走去。 宁良一路上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拽着韩托的手快步走着,五岁的孩童,走路的速度却也不慢,甚至韩托偶尔都要快走几步才能赶上他的小碎步。 “去哪里?”韩托忍不住出生问道。 “找……找个……找个客栈,投宿。”宁良气喘吁吁回答道。 “那为什么这么匆忙?”韩通不解。 “宵……宵禁。” 像是回应宁良的话,一队身着细鳞甲的禁军直直迎面而来,随行的有一个府衙的衙役,“咣——咣咣——”敲着铜锣,扯着嗓子喊道:“宵禁啦!街上行人速速回家!”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这队禁军,然后匆匆往家中行去。 “奇怪?平日里哪怕是宵禁,也得是戌初(约晚七点),现在才刚未时,这是……” 顾不上理会喃喃自语的韩托,宁良拉着他紧走几步,混进人群,又拐了几个街道,终于见到一个正月初还开着门的客栈,闪身便走了进去。 原本正月十五之前,这些客栈、酒楼什么也都不开门做生意的。只是这家客栈老板是外地人,如今兵荒马乱的,老家又离着北汉边境不远,便索性举家搬到汴梁谋生,以店为家。自家又没有什么亲戚好走动,加上又有一些来汴梁走亲戚的百姓,晚上赶不及出城,又不方便在亲戚家住宿,这些人便会来客栈投宿,这客栈的老板便索性开门做起了生意。 “店家,我们投宿。”宁良冲着柜台里的掌柜说道。 原本客人投宿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掌柜的打量着这一大一小两人,说话张罗的竟是小孩,有些诧异,“好嘞客官。客官这是走亲还是访友啊?”一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韩托背上的行囊,除了鼓鼓囊囊的像是衣物以外,三尺长的条状物显然是刀之类的武器了。 掌柜的不由得有些警觉,虽然说来的都是客,但是作为客栈这类商家,有异常情况也是要及时报告官府的,否则一旦有事,被官府扣一顶知情不报的帽子也是很严重的。“还有你这小娃子倒是有趣的紧,小娃娃几岁了?还有,你家大人咋不说话?” 韩托刚要答话,腰间却被宁良狠狠拧了一把,疼的他差点叫出声来,真不知道这小小孩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劲。 “店家叔叔说笑了,我五岁啦。我哥哥是个哑巴。”生怕韩托说错话的宁良一个“哑巴”封死了他的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伤心事,竟然哭了起来,“呜呜呜——店家叔叔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二人父亲是当兵的,在北征契丹的时候死了,去年母亲又生病去世了。这才来汴梁投奔我们二舅。不料今日刚到汴梁,打听之下,才发现二舅家搬出城外郊区去住了。本来想要趁着关城门之前出城,许能再天黑前赶到城外二舅家。不料城门封了,街上又宵禁……呜呜呜——” 掌柜的一下子被眼前孩童的呜咽和悲惨经历勾起了同情心,也勾起了自己的伤心往事。这些年战火纷飞,自己老家地处晋州,正是大周和北汉的交界处,自己的不少族人、亲朋都死于战火;自己的一个小儿子,前年媳妇带着来汴梁投奔自己的路上,饿死了;自己的大儿子去年被征去当兵,如今也是杳无音讯,恐怕早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而他自己,若不是身有残疾,恐怕也被征去当兵了。 “娃子啊,啥也不说了。都是苦命人啊,来来来,我给你们哥俩找间干净点的房间。这住店钱,你们手头富裕就少给点,手头要是紧张,就不用给了。”说着,掌柜的从柜台后起身,一瘸一拐地出来,带两人张罗房间去了。 宁良和韩托对视一眼,紧跟上去。“店家叔叔您放心,住店钱我们一文钱都不会少的。我们兄弟俩虽然身上没多少钱,但是做人的骨气还是有的,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教我们的。” “哎,小娃子真懂事。我那小娃子要是还活着,恐怕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哎……”说着掌柜的带着两人上楼,找了一间窗户朝着街道的房间,安顿两人住下,询问两人是否需要什么吃食,又吩咐小二帮两人端热水洗脸,这才从房间里退出。 看店家出了房门,韩托忙迫不及待跪地行礼,压低了声音:“殿下,属下知错,险些让殿下于险境之中。”韩托是有点楞,可是一点都不傻,这几次三番下来,城门的封闭,街道的宵禁,客栈掌柜的怀疑,无一不险些暴露身份。而宁良似乎处处可以料到先机,一一化解。反倒是自己,虽然久经战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韩大哥快起,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宁良扶起韩托,低声道,“哎,如果我所料不差,大周朝廷倾覆,就在这一两日了。只希望老百姓们,不要再受苦了。” 韩托不知道宁良来自未来,知道历史走向,而且实际已经三十多岁,而他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沉着冷静,也让韩托感到诧异,“遵命,公子。我只是不明白,您是如何知道城门要提前关闭?如何知道要宵禁的?” “城门要提前关闭,我并不知道。只是今日我去你家路上,便明显察觉到路上巡逻的兵士多了,而且还多了不少禁军,我怕迟则生变,所以想要快些出城。” “而宵禁,既然城门这么早就关闭了,显然也会提前宵禁了。这汴梁城,一定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那掌柜的……”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说话,又卖惨蒙骗掌柜的对吗?” 韩托重重地点点头。 “很简单,咱们这时候投店本就可疑,街上巡逻的兵士又增加了,而当时我看到掌柜的看着你包裹里的刀,面色有变化,甚至不着痕迹地朝着店小二使眼色了。” “使眼色?我怎么没有注意到?那掌柜的,竟然是想要报官不成?” “韩大哥一天劳累,没看到也是正常。”宁良不愿意打击韩托,随便编了个借口,“开客栈的,自然都和官府有些瓜葛。每日迎来送往的,人多且杂,如果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不上报,可是要吃官司的。” “这狗店家,他敢!莫不是先稳住咱们,偷偷去报官了?!”说着,韩托便要去拿包裹中的刀,“看我不一刀劈了他!” “韩大哥且慢。那店家应该不会的,我编的借口没有什么纰漏。我相信,他信了我的话。” “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直觉,因为表情,因为他也经历过生离死别,因为——同理心。” “既然公子说不会,我便相信。”韩托显然不知道“同理心”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脸上写满了疑惑,但是今日宁良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镇静和果断让他折服。 后世销售出身的宁良虽然不忍心骗人,但自然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最基础的心理学知识也是懂的。虽然不得已骗了掌柜的,但是明显地能感受到掌柜的是个苦命的老实人。哎,战争,终是害人不浅啊!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宁良望着窗外街道旁的柳树,忍不住念起了一首流传后世的诗歌,“师父派人种下的柳树,已经发芽了……” 无暇钦佩宁良文采的韩托,听宁良提起父亲,便想起了自己那刚刚悬梁自尽的母亲,还有自己的父亲,想要以百余人力挽狂澜,显然……想到这些,韩托的眼神变得无比地没落。 “韩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 “无妨,无妨。父亲常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父亲他若是……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沉默良久,韩托似要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出生问道:“公子,不知道您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宁良?” “哎!”宁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也好,盛世也罢,我并不愿做什么王侯,也不愿意承受什么江山社稷重托,更不愿意做一条丧家之犬。宁良宁良,宁为良人。只愿天下太平,我们可以不违心地活着,活的很好,就好了!” “可父亲说……” “师父说,要我举义旗,兴社稷对吗?” 韩托点头。 “大周的江山,是如何来的?” 见韩托一脸的迷惘,宁良自顾自继续说道: “大周的江山,也是太祖从汉隐帝那里夺来的;而后汉,又是从后晋那夺来的;后晋,又是从后唐那里夺来的;沙陀人的后唐,是从后梁那里夺来的;而后梁,则是黄巢手下的大叛徒朱温,从大唐那里篡的;就连传国几百年的大唐,不也是李渊从自己表弟家抢的吗?” “哼!禅让?千年来骗人的把戏罢了!江山社稷?只要百姓过的好,谁做皇帝不是做呢?” 韩托虽然知道这些政事,但是出于对皇权的畏惧,至少从来不敢也没有和人谈论过这些,更不要提如今眼前这人还是实实在在的皇子了。因此当他从一个皇子的口中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由得有些惊诧地瞪大了双眼。这位小宁良,还真是如父亲说的那样“离经叛道”啊! “韩大哥,如果您也打算让我去恢复什么‘江山社稷’,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公子,我……” “但是韩大哥,如果您愿意带着我一起逃亡,我定然会拿您当大哥哥一样对待。”说着,宁良拿过放在桌上的包裹,取出里面的小箱子,郑重双手递到韩托手中,“韩大哥,这些金银珠宝,就交由您保管,我们逃出汴梁以后,何去何从,都听您的。” 虽然宁良对韩托已足够信任,但是必要的试探还是要有的。毕竟这么大一笔财富,多数人见了都会眼红。再有就是韩托身为武将,如果想要建功立业,自己这皇子的身份,恐怕是一杆绝对的好旗帜…… 韩托再迟钝也明白了宁良前面一番话,还有拿出箱子是什么意思了。宁良无心政治,又拿出金银以示坦诚,让韩托瞬间热泪盈眶。 “公子,我韩托只要有一口气在,定会护得公子周全!”言罢,不待宁良反应,跪倒在地,从腰间抽出短匕,割下一缕头发,“我韩托今日在此立誓,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如做出对不起公子之事,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断发立誓是古人表忠心的行为,见欧阳修《伶官传序》,并不是动不动就断指、割掌) “韩大哥何苦!”知道古人对身体发肤是如何重视的宁良不由得心头一颤。 “公子说宁为良人,属下便宁为良仆。公子如果哪天改变主意,想要重拾江山,属下也甘为马前卒。公子,韩托这条命,是您的了!” 第八章 何去何从 草草吃了些晚饭,宁良躺在客栈的床上,韩托守在靠门口的圆桌旁,死活不肯上床睡觉。 宁良很累。 五岁孩童的身体机能,今日里里外外徒步走了约莫十多里的路程。而且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太多,久久不能入眠。 顾不上感慨前世今生,虽然那些纠缠在自己脑袋里挥之不去,但如今急需考虑的是当前的局势。很显然,汴梁城已经被赵匡胤的人控制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便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对历史不算熟络的宁良,只记得小说《水浒传》中的小旋风柴进是后周皇族后裔,还持有北宋朝廷颁发的“丹书铁券”,这么看来,赵匡胤应该对后周皇室待遇不差,至少没有斩尽杀绝。 但是二世为人的宁良不想也不敢冒这个险。还是要想办法逃出汴梁城去,投奔师父韩通的老友麟州防御史杨重勋也好,靠自己这几年积攒的钱财自谋出路也好,甚至到陇西投奔自己的三个舅舅(前文交代过,宁良的外公,太尉符彦卿兼任华州节度使,三个儿子在华州军中任职),也总好过在这汴梁城中任人宰割。 那么如今最棘手的,便是如何逃出汴梁城去。 宁良的外公太尉符彦卿,在汴梁内虽然没有什么势力,但作为太尉,亲兵护卫应该也还有不少,签发一个什么手令之类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如此人物,想必也会早被赵匡胤的人监视起来了,恐怕希望渺茫。 自己的老师,右仆射(副宰相)王溥,官居要职,应该也能签出各种手令,但身为文官,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能倚靠的东西有限。最重要的是虽然和自己师徒相称,也仅是平时上课教授一下四书五经,私下交流并算不上多,对于王溥的政治倾向,宁良并算不上了解。 至于宫里的皇帝哥哥,自己的后母符太后,还有两个年龄更小的弟弟,恐怕是无暇顾及了。此前宁良也曾和哥哥还有符太后提过,要他们小心赵匡胤,但是说的隐晦,符太后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孩童戏言。哪怕是朝堂上赵匡胤力主出兵,符太后也以为只是赵是想要多谋一些权势罢了…… 窗外的细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打在屋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顺着房檐滴落在地上,不密集但规律的“啪嗒”声不绝于耳。待宁良入眠,已经是五更天了(凌晨四点钟前后)。 像是打了一个瞌睡,一个激灵,宁良睁开眼,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韩大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估摸着已经是辰时了(早上八点)。”韩托显然一夜未睡,眼睛熬的通红。 宁良猛地坐起身来,“快走,我们快走!” “出城吗?” “恐怕已经出不去了,汴梁城应该已经是只能进不能出了。” 韩托一愣,未及多想,只听宁良接着说:“劳烦韩大哥出门打听一下现在城门的情况。” 经过昨日的事,韩托对宁良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也没问,闪身出门打听情况去了。 不多时,韩托回到客栈房间,探头看是否有人跟踪,谨慎地关上门,推上门闩。 “不出公子所料,城门紧闭,出不了城了。” “说什么原因了吗?” “说是……说是曹王殿下失踪,城里四处搜捕绑匪呢……”韩托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叛军戒严的借口,宁良不由地苦笑一下。现如今自己和韩托两人,一大一小,一“绑匪”一曹王,目标过于明显,怕是想要出城,只能试试昨晚自己想到的门路了。“走,我们先去太尉府,再想办法出城。” 下得楼来,和掌柜的结过店钱,只推脱出去试试看能不能出城,也不顾掌柜的阻拦,两人便消失在细雨中。 “哎,这俩娃子,怕是继续住下去付不起店钱了。现在外面戒严,出城怕是出不去了。这俩娃子,不都跟他们说了不要他们钱了吗,还执意要走。怕是抹不开面子?!还是家教好啊,不想占我的便宜。也不知道要去哪捱上一夜?哎……可怜的娃子啊!”掌柜的一个人坐在柜台里自说自话,絮絮叨叨,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出神,自行脑补着两人的去向。 宁良和韩托出得门来,避开官兵,沿着小巷疾行。不多时,来到一处气魄雄浑的府邸,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肃立雨中,十二簇鬃发彰显着府邸主人的身份——正是当朝一品大员,太尉符彦卿的府邸。 躲在一旁看着门前守卫森严的侍卫,宁良和韩托并不敢贸然上前。 “公子,我去探一探?” 宁良轻轻摇头,“再等等。” 不多时,只见太尉府门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厮,撑着油纸伞,提着菜篮子像是要出门买菜的样子。守卫头领见状,伸手去拦。双方像是发生了争吵的样子,小厮要出门,侍卫不让,于是小厮夺步就要往外闯,只见那头领瞬时拔出仪刀,横在小厮面前。小厮见刀已出鞘,不再争辩,灰溜溜地回去关上了门。 “看来,太尉府也被控制了。”经过昨天的事,韩托总算是明白了不少,“而且和曹王府一样,周边有着不少密探。” “哎,是啊。”宁良叹气,“走吧!去王溥的府邸看看。” “遵命,公子。只是……只是王相的府邸,恐怕也是这种情况吧?!” “是啊,希望渺茫。”宁良眉头紧皱,“不过,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王溥的府邸离太尉府并不远,穿过两条巷子便到,而且门前的守卫显然没有太尉府多。宁良和韩托躲在暗处观察力一阵,发现相府的人,倒是进出自如。 “公子,我去通报。” “不必了,这里也被控制了。” “啊?怎么会?”韩托有些诧异,“我看门口的守卫并无什么异常啊,而且周边也没有发现什么密探。” “韩大哥,你注意看这些护卫的靴子。” “靴子?靴子有什么问题?”韩托有些莫名其妙,“嘶——这是禁军的靴子样式。” “是不是禁军靴子的式样我不太清楚,平时我也没有特别留意观察过。但是我刚才注意看了太尉府门口的护卫,这些相府门口的护卫,穿的靴子竟然和太尉府那些护卫一样,所以我觉得有问题。” “公子英明。”韩托由衷地佩服这位方才五岁的少年皇子,“各府的护卫都是自己府上的私兵,怎么可能都穿着禁军的靴子。” “而且你注意看门楼房檐下守卫的靴子,虽然上面有泥垢,但显然干涸已久。一般护卫都是辰时(早八点)换值,到现在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会干燥得这么快?” “没错,显然他们依旧在这里值守很久了。有可能,已经一整夜了。” “对,韩大哥。如果各个大臣府邸都要控制,显然他们的人手是不太够的。”宁良压低声音道,“韩大哥,你再确认一下,周边是否有密探?” “我仔细查看过了,确实没有。”时常再军中充做斥候的韩托,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好!那我们寻一处没人值守的院墙,翻墙!” “遵命,公子。” 两人兜兜转转,找到王溥府邸后墙一处偏僻的小巷,凭借韩托的身手,十息之数,两人便翻墙而入,来到府邸后院。 雨还在下,“沙沙”的细雨声很好地掩盖了两人的动静。 王溥府邸,书房。王溥端坐条案后,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东西。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从外打开,闪进两个身影。 王溥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并没有停下来,又匆匆写了几笔,随后拿起案头的纽印,重重地盖在一帖关牒上。 进来的两人正是宁良和韩托,宁良仔细看那方纽印,发现竟然是官印的的形制,不由地有些错愕,脑海中瞬间钻出无数个念头。周制,官印当置放于府衙,不可带回私宅。虽然有些官员图方便并不严格遵守,但毕竟是少数。如今王溥在自己家中持用官印,莫非…… “来了!?”王溥也不抬头,像是跟老朋友说话,然后拿起那张刚用完印的关牒,轻轻吹了吹未干透的油墨。 “见过老师。”宁良郑重地作揖行礼,“老师早知道我们会来?” “我等你们很久了。”说罢王溥放下手中的关牒,从条案后走出,郑重跪伏在地,“殿下,老臣拜见殿下。” 虽然还不知道王溥用意如何,宁良还是忙上前搀扶,“老师快快请起。”但王溥仍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竟是行起了三叩首的大礼。 礼罢,王溥仍不起身,跪在地上说道:“殿下,老臣愧对朝廷,愧对先帝啊!原本老臣仅以为,那赵匡胤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控制兵权。可昨日傍晚,一队禁军替换了臣府中的侍卫,我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恐怕……恐怕……” “老师,快起来说话。”听到王溥一番话的宁良稍稍放下心来,看来自己的老师并非是和赵匡胤串通的奸臣,忙再次上前扶他。 王溥也不再推辞,站起身来,从条案上拿起关牒,“殿下,这是出城的文书,用的是尚书省的印。我不敢确定一定有用,但……但殿下可以试试。”说着,又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连同关牒一并交到宁良手中,“殿下可从封丘门(汴梁城北门)出城,封丘门的校尉李季是老臣的内侄,兴许能帮上忙。” “老师,学生拜谢了。”说着宁良就要跪下,却被王溥生生拉住。 “殿下折煞老臣了。”王溥一脸愧色,“前日在朝堂上,是我疏忽大意,未能及时识破他们的阴谋,这才有此大祸。” “老师切莫自责,赵贼势大,也定然是早有反意,怎么能怪到老师头上?” “殿下莫要再这么说了。”虽然宁良有意为王溥开解,但他自己仍心中有愧,“昨日傍晚,我得到消息,殿下失踪,老臣便知道殿下已经洞悉了他们的阴谋,早做打算了。臣的学生当中,属殿下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不同凡响。虽然我平日里对你严厉,常苛责殿下不用心典籍,但殿下的聪慧睿智,老臣都看在眼里。” “老师谬赞了。” “如今天将巨变,殿下既已料得先机,定要卧薪尝胆,有朝一日复我大周社稷啊。” “老师,虽然你我交谈不多,但您应该也了解我,我志不在此。” 王溥微微一愣,“罢了罢了。人各有志,来日方长。恕老臣不能护送殿下了!宫里还有陛下和太后,老臣不能阻止他们夺我大周河山,还是要回护先帝遗孤不受欺侮。” “老师一片苦心,我懂!”宁良一脸的真诚,虽然他是皇子,但是作为现代人的他,谁做皇帝,谁是正统,倒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其实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今这乱世,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我皇兄年仅七岁,主少国疑,契丹、北汉、甚至大周的各路节度使想必都早已蠢蠢欲动。如果他赵匡胤能做一个好皇帝,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安宁,老师就用心辅佐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溥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学生,显然对于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说了,但依旧有些震撼,“殿下高义,老臣受教了。” 宁良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手行了一礼,就要转身离去,不料却又被王溥的声音叫停了,“这位想必就是韩通将军的公子,橐驼儿,韩微吧!” 韩微,或者现在应该叫韩托,一直没有说话,本已要跟着宁良离开,听王溥喊自己,回身行礼,“正是。” “韩小将军,殿下,就拜托你了。” “义不容辞。” “韩小将军,韩老将军他,恐怕,恐怕已经……” 韩托听闻父亲的消息,瞬间呼吸急促了起来,“父亲,父亲他如何了?”哪怕是早已能猜到结局,但韩托依旧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依旧希望能从王溥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消息。 “赵虽派人控制了我的府邸,但可能有所顾忌,并未限制我府上人的进出,因此我得以派出人手打探消息。” “昨日,老将军率领百十号护院,又召集了数百名忠于陛下的禁军侍卫,列阵于宣德门外(宫城南门)。赵匡胤手下部将王彦升,昨夜率领先锋回京,与老将军战于宣德门。卯时,宣德门陷落。” “老将军此时,恐怕已经……阵亡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噩耗,韩托还是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 屋外的雨,下的更大了…… 第九章 宝寺风云 宁良和韩托从王溥府邸出来,穿大街过小巷一路向北。 待两人来到封丘门时,已经是午时。两人一早到现在还未进食,又奔波了半日,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但此时谁也没有心情提及,只想着快些逃出城去。 不用宁良吩咐,韩托持着关牒文书和王溥的玉佩来到城门前,和兵士一番交涉后,后方走出来一名校尉。那校尉拿着关牒和玉佩端详半天,又望着不远处的宁良犹豫片刻,挥手命令兵士们开门放人。 总算是有惊无险。出城门的时候,宁良对着那位名叫李季的校尉深鞠一躬,惊得李季慌忙回礼。李季隐约猜出了宁良的身份,昨日傍晚便有命令下来,如遇一大一小两人出城,直接拿下。但是看着尚书省签发的关牒,还有姑父王溥的贴身玉佩,李季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将两人“绳之于法”。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一队人马从城里匆匆赶至封丘门。 “守城校尉何在?”来人气势汹汹。 “标下在。”李季忙出列抱拳行了一个军礼,“不知王将军到此何事?” 来人正是昨夜宣德门外和老将韩通激战的王彦升,“可有一大一小两人从封丘门出城?” “有的,王将军。” “混账东西!怎敢不遵军令?”说着王彦升挥起马鞭就要往李季身上抽。 李季侧身一躲,后退两步,手按刀柄,面有愠色,“将军何意?” “大胆,小小校尉竟然敢违背军令,私放钦犯出城?” “将军说笑了,那两人手持尚书省签发的关牒,怎么会是钦犯?”李季不卑不亢,“况且标下虽然官职比将军低,但是属下乃是城防司的人,而将军乃是禁军,互相并不统属。将军上来就将一顶私放钦犯的罪名扣在标下头上,意欲何为?” “你……你……”王彦升是员猛将,但显然口才不佳,“你难道不知道那两人是……” “那两人是谁?”李季追问。 “是……”话到嘴边,王彦升也察觉到不妥,莫非自己要亲口承认造反?现在得到线报,正在追杀曹王熙让和韩通之子韩微? 想到此处,王彦升只得岔开话题,“你们城防司难道没有下令,见一大一小两人出城,直接拿下吗?” “标下自然收到过命令,将军。”李季缓缓道,“只是将军,来人手持尚书省的关牒文书,标下仔细查验了,也并无不妥之处。难道将军,对尚书省签发的文书,尚有质疑?莫不是现在禁军,连尚书省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王彦升听闻此话,心中咯噔一下。虽然他行事有些鲁莽,比如昨夜在宣德门外斩杀了韩通,违背了赵匡胤“对公卿不得侵凌”的军令,但是事出有因,且韩通在汴梁没有什么势力,相信不会受到太重的责罚。而今主公赵匡胤即将入城,朝中大臣多需依仗,尚书省的两位主官,左仆射范质和右仆射王溥更需要拉拢。若自己坐实了“藐视尚书省”的罪过,影响了主公的千秋大计,主公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虽然王彦升心中有万般不愿,还是强压着怒火对眼前校尉道:“哼,本将军就暂且饶过你。快开城门,本将军要出城擒拿凶犯,这你该不会还要阻拦吧?” “标下自然不敢。来人,开城门!”李季向身后吩咐道,心里估摸着时辰,算来自己大概又拖了一刻钟的时间,这两刻钟的时间,想来那两人应该已经走了有些距离了,只希望他们可以尽快藏匿起来,不要被王彦升发现。 哎,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过了今日,恐怕自己也需要狠狠考虑一下自己的出路了。虽然自己的姑父是当朝右相王溥,但今日之事,王彦升也好,赵党也好,会放过自己吗…… 话说逃出城外的宁良和韩托,一路向北刚走出两三里地,韩托猛地停下。 “不好,公子。”韩托伏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手指北方,“马蹄声!车轮声!还有整齐的脚步声……有大军从北往南行来,至少十万人。” “有多远?一定是赵匡胤回城的大队人马。” “约莫四五里地。”韩托脸色显然不好看,“最多一刻钟时间就到。而且南边应该也有追兵追过来了,我听人数应该不多,约摸数十人,但都是骑兵。” “快找地方躲起来。”宁良难得地有些慌乱,“前有大军,后有追兵。这汴梁城外一马平川,躲也没有地方躲啊?” 韩托略一思考,“往回走。” “往回走?” “对,往回走,去开宝寺。” “开宝寺?” “对,封丘门外的那座开宝寺。”韩托神色凝重,“开宝寺住持,是父亲的老友。向他求救,应该可以帮咱们。” 宁良和韩托两人气喘吁吁进到开宝寺的时候,王彦升的追兵已经来到开宝寺附近。 看着眼前的寺院,王彦升勒马而立,略一思索,马鞭一指身旁副将,“你带一队人,继续向北追击寻找两人。想来主公的人马也快该到了,遇到大军,向主公汇报城中情况。我带剩下的人,搜查这寺院。” 副将领命带人而去,王彦升命人叫门。 开宝寺内,韩托匆匆和主持说过情况,主持也没有犹豫,命一个小沙弥带两人到寺中地下密室藏匿。几乎是同一时间,寺外的叫门声响起。 主持深吸口气,亲自带人去开门迎接。 一个小校见寺门打开,赶马上前,不客气地说道:“老秃驴,可有一大一小两人进你们这寺院。” “阿弥陀佛——”主持微微皱眉,“施主为何出言不逊?” “秃驴少装蒜。”小校咬着牙说,“军爷们在追查两个朝廷钦犯,这两人逃到你们寺院这里就不见了踪迹,是不是你们给藏起来了?朝廷法令,窝藏钦犯者与其同罪。若是你们这群秃驴敢窝藏这两人,小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哼!”听那小校一口一个“秃驴”,主持脸上已有愠色,“大周虽然抑制佛门,但我开宝寺乃是先帝亲敕的官方寺院,每位沙弥、比丘也都有着朝廷颁发的度牒。施主在我寺前辱骂在前,又污蔑我寺窝藏朝廷钦犯在后,是何居心?” “你这老秃驴,老子给你脸了是吗?”小校恼羞成怒,说着就要拔刀。 “住手。”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彦升出声制止,“这位大师父,本将军奉命缉拿钦犯,不知道是否有可疑的人进入寺院?”王彦升话说的客气,只因为自己的主公赵匡胤和主公之弟赵匡义,一向敬佛礼佛,而这开宝寺,又是两人常来上香之所,因此王彦升不愿意过于得罪。但他脸上也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立马俯视主持,一脸的跋扈。 “将军明鉴。”主持朝王彦升行了一礼,“佛门清静地,岂是藏污纳垢之所。” “当真没有见过那两个钦犯?”王彦升往前探了探身子,狠狠地盯着主持。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寺中,确无什么钦犯。” 盯着主持看了许久,王彦升从他那历经沧桑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波澜,虽然心有不甘,虽然觉得这个寺院嫌疑很大,但又好直接发作。 殊不知主持虽然所言非虚,但其实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开宝寺确实不是藏污纳垢之所,宁良和韩托二人也确实不是什么“钦犯”。这话语中的机锋,不是王彦升这武夫能够琢磨的。 碰了软钉子的王彦升显然没有拔马离开的意思,“大师父既然这般说了,我自然应该相信。但是我等身负皇命,追查朝廷钦犯到此便没有了踪迹,怕这两个贼人潜入寺院,伤害无辜,因此我等还是要进寺搜查一番。来人,进寺,给我搜!” 一众兵士听到命令鱼贯而入,刚才那个嘴上不干不净的小校还趁机推了主持一把,虽然没有摔倒,但还是推了主持一个踉跄,旁边一众沙弥对他怒目而视,却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开宝寺建于唐,兴于宋,有铁塔供奉阿育王佛舍利,是千古一代名寺。 但在此时,因为世宗皇帝抑佛灭佛,废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僧尼还俗系籍者六万一千二百人。开宝寺侥幸得以保存,但寺内冷冷清清,佛祖金身斑驳,佛前香火断绝,显得落败的很。 十多名搜查的兵士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便纷纷出来复命,表示没有什么发现。 这么又小又破的寺院,想要藏两个人,似乎有些困难。王彦升如是想到。 正当王彦升准备吩咐兵士们撤离,一声呼喊从屋内传来:“将军,发现异常!” 大喊的人正是之前的小校。兴许是之前被主持斥责,又被王彦升喝止,小校心中带气,因此搜查起来格外仔细,终于在偏殿中,发现了一处地面,有些异常。 仔细查验的小校发现这处地面地板的缝隙似乎有异样,缝隙齐整,不像旁处交错铺设,再一敲,竟然是空的! 与此同时,身处地下密室中的宁良和韩托两人,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了! 一贯冷静的宁良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虽然经过死亡,但是这种危险逼近眼前,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还是让他心里紧张的不行。 韩托刀已出鞘,盯着密室入口,紧握着刀柄不断地变换着持刀的姿势,似乎是要找到最佳的角度,好第一时间砍下敌人的头颅。 听闻小校报讯,王彦升翻身下马,带着一众兵士直奔偏殿而去。 这份大功劳,稳了。 “老师父,劳烦打开此处密室!”王彦升虽用敬语,语气却很强硬。 “此乃我寺机密之处,劝将军还是不要打开为妙。” “还请老师父配合我等公干,打开密室查验!” “万万不可。要打开这密室,这后果可不是将军能够承担得起的!” “大胆!老秃驴!竟敢威胁我家将军!”一边的小校骂道,“还说不是窝藏钦犯?为什么不敢打开密室?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王彦升狠狠瞪了一眼小校,但也并没有否定他的话,转身对着主持说:“大师父!还请自行打开密室,以证清白。窝藏钦犯,这举寺上下,恐怕都死罪难逃——” 听到威胁的话,主持显然并没有害怕,“将军执意要搜这间密室,老衲还是那句话,要打开这密室,后果可不是将军能够承担得起的!这间密室,可是天大的干系!” 王彦升显然对“天大的干系”并无太多顾及,不再和主持废话,挥手示意兵士暴力开门。 几名兵士四处寻找机关之类,那小校最为积极,持着横刀便去撬门。 机关不好找,但那小校也是天生蛮力,几下便撬开了密室的门。掀开门,小校领头,一众兵士左手持火把,右手持刀,缓缓下台阶——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 “啊——”地下密室中传来一阵惊呼。 “哼!我看你还有何话说。”说着,王彦升也拾级而下,走下密室。 眼前的一幕让王彦升也忍不住内心一声惊叹,“天哪——糟糕——”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密室,里面放满了不该他们看到的东西! 满屋的旌旗仪仗,上面的纹样显示,这都是皇帝才能使用的规格。 有一个手欠的兵士打开了一个箱子,“将军,玉玺……”话音未落,王彦升一个耳光便落在那兵士脸上,望着那一箱子的玉玺和一应官员印章,王彦升嘴角直抽抽,脑门上的冷汗瞬间便冒了出来。 兵士们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王彦升可是脑子飞速运转,想到了这些东西最大可能性的主人……而主持所言的“后果”,也绝无虚言,确实是他不能够承担的。 王彦升此前只知道两位赵将军经常到这开宝寺上香,谁知道此间竟然还藏有如此秘密…… “快!所有人,退出密室!”王彦升语气急促,“所有人,不得声张今日之事!” 众兵士还没有弄清楚什么情况,门外已经有兵士来报:“报——小赵将军到! “完了!完了!”王彦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第十章 虎口逃生 自从赵匡胤执掌禁军以后,禁军中称呼的“小赵将军”别无他人,只有赵匡胤之弟,赵匡义。 此前王彦升分出了一队人马追击,并向大军中的赵匡胤汇报情况,小赵将军赵匡义和智囊赵普也在边上。听闻王彦升杀了老将韩通,赵匡胤本就气恼他违反了自己“不得侵凌公卿”的将令,又听闻王彦升竟然带人去了开宝寺,更是怒不可遏,狠狠朝弟弟赵匡义使了个眼色,让其速去处理。 要是王彦升那个蠢货,当真找到了那间密室,发现了那间密室中的东西,恐怕大事有变。那些东西如果公诸于世,“黄袍加身”恐怕就要变成一个笑话,变成“谋朝篡位”了。 赵氏兄弟是寺院的香客,但远不仅仅是香客这么简单。宁良和韩托藏身的那间密室,正是赵氏兄弟及智囊赵普,谋划“大事”之处。而另外一间密室,正是藏匿“起事”物品之所。如今是非常时期,任何小的波澜都有可能引起大的动荡。 开宝寺主持,是韩通生前好友不假,但远没有到莫逆的程度。他是一个左右逢源,或者说是乱世夹缝中求生存的人物。虽然主持从未向韩通透露过赵氏所谋,但今日韩托带宁良前来求救,主持也并未推脱,反而一再回护。 赵匡义和赵普带着一队禁军进到开宝寺偏殿时,正撞见王彦升从密室中出来。 “将军饶命啊!”王彦升见到赵匡义,吓得跪伏在地,丝毫没有了先前的跋扈,“我等誓死追随主公及将军,一定会守口如瓶。密室之中,我等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赵匡义见他说的真切,脸上神色却极为凝重。王彦升及手下见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但毕竟都是自己人,兄长那个狠辣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自己很清楚,但究竟如何“处理”,一时间竟有些犹豫不决。 “来人,先把寺中所有人等,集中到此处。” 亲兵校尉喊“诺“领命而去,不到一刻钟,便把寺中所有人,十几个沙弥,还有王彦升的数十名兵士带到此处。 “将军,人多嘴杂,难保大事不泄啊!以数十人性命换天下太平,诸事顺利,这买卖,不亏。”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赵匡义耳旁低声说道,正是第一智囊,赵普。 “可兄长……”赵匡义脸上阴晴不定,“兄长下了严令,进城后不得侵凌。如今我若这样行事,岂不是……岂不是……” “将军,主公说的是‘进城后’不得侵凌,这开宝寺,可在城中?”赵普脸上露出一抹诡笑。 “嗯?” “将军,开宝寺不再城中,算不得违反军令。而且,此间干系重大,如寺中机密不慎泄露,于主公声望有大损,甚至直接干系到大事的成败!此番我等也是为主公解除后顾之忧,主公又其会怪罪?!” 赵普的话无疑让赵匡义坚定了某些决定,脸上杀意乍现。一咬牙,下令道:“来人,这些乱兵意图谋反,给我全部当场诛杀!” 身后带来的亲兵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毕竟这些所谓“乱兵”,可都是昔日的同袍啊。 “怎么,你们是想要姑息叛逆?”赵普嘶哑阴沉的声音在众人耳旁响起,“莫非你们也是附逆的叛贼?” 杀人诛心,赵普的话显然起到了作用。一众亲兵大喝一声,上前与王彦升的兵士战作一团。王彦升的兵士虽然大多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但见自家主将伏地求饶,本就心中忐忑,仓促间迎战更是士气全无,十数个呼吸之间,便纷纷被格杀在地。 刚才满嘴脏话的那个小校更为凄惨,因为反抗最为激烈,被赵匡义的亲兵足足在身上砍了十来刀才死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翻着白肉,鲜血又从里面渗出来,流了一地。眼睛更是瞪的跟铃铛似的,一脸的不可思议。 偏殿里一地的尸体,浓稠的鲜血在木地板上缓缓流淌,渗入地板的缝隙。 王彦升伏在地上,额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双鬓。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刀柄…… 赵匡义的亲兵手握横刀,缓缓靠近王彦升。对于这位有名的悍将,众人不敢小觑,互相使个眼色,示意联手诛杀眼前人! “哎——”千钧一发之际,赵匡义出声了,“住手!不可对王将军出手。” 见赵匡义出声制止亲兵,赵普眉头微微一皱,“将军,不可啊。倘若王彦升泄露……” “住口!王彦升也算是一员大将,我怎可轻易将其斩杀?!待我禀明兄长,以王彦升家小为质,外派王将军,不留在汴梁也就是了。” 赵普还想再劝,被赵匡义一个手势制止,接着叹气道:“哎,王将军也是立过大功的人。想来也会深明大义,断不会泄露今日之事。” 听着赵匡义半是威胁,半是安抚的话,王彦升知道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不由得身体一软,瘫倒在地。自己事事冲杀在前,本想着多立功劳,不料遭逢此事,真是造化弄人啊! 后来赵匡义禀明赵匡胤,赵匡胤以王彦升斩杀韩通为理由,外派其镇守边疆,再没有回到过汴梁城。王彦升虽一度成为边军一军主官,但终身未被授予节度使之职,也和今日之事有着莫大的关系。多年后王彦升成为赵匡义“烛影斧声”的重要棋子之一,又因见不得史书,被赵匡义安排在史书上提前“暴病而亡”,便都是后话了。 “将军,这群和尚该当如何处置?”赵普问道。 面对手持钢刀如狼似虎的禁军,激烈的交战和杀戮,一众小沙弥没人敢逃跑,都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缩在一起不敢作声。更有胆小的吓得腿间一热,裤子湿了一大片。 唯有主持伫立不动,面不改色朗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想必赵施主当年所谋之事,现已有了结果。当年借我寺行事,非我所愿。而今在我寺兴此刀兵,杀戮深重,亦非我所愿。但纠其因果,贫僧内心早有准备。想必我寺一众僧侣,也是难逃将军屠刀了把!” “大师父!当年以僧众性命要挟,借贵寺宝地行事,我等也是迫不得已。而今凭添这么多杀戮,更非我的本愿。还请大师父,见谅。” “见谅?这数十条性命一刻不到变化为尸首,还有我阖寺上下十数条性命,你让我见谅?”说话间主持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 “大师父!您动了嗔念了……” 主持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抖动的肌肉,以及因为激动而急促的呼吸,良久,终于开口说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既然因果如此,贫僧自是不该再纠结了。” “大师父,你们就放心去吧!当年我答应主持的事情,一定办到!来日我定然会让这开宝寺,成为天下香火最鼎盛的寺庙!” 言罢,赵匡义挥手示意自己的亲卫动手,几个瞬息之间,主持及一众沙弥便也倒在血泊当中。那位主持死的最为安详,当然,赵的亲卫下手也还算讲究,一刀毙命,直插心窝。 三年前赵氏兄弟谋划“大事”,需借一处不易被发现的隐秘之所,选来选去便选中了这汴梁城北门外的开宝寺。随后以全寺僧众性命为要挟,强行征用了开宝寺,作为密谋及藏匿各种物事的地点。当年赵匡义许下承诺,事成后,定会兴建开宝寺,重振佛门。 只是赵没有告诉主持,事成之日,便也是全寺灭口之时。 虽然,主持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身处乱世,刀兵之下,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当然,后世开宝寺得以供奉阿育王佛舍利,兴建铁塔,兴盛一时,传承千年,便都是后话了。 处理完偏殿的事,赵匡义带人来到另一偏殿,这里有另外一间密室。 按照王彦升的说法,他带人是追杀宁良和韩托到此。有很大的可能,两人就藏身于这间密室。 两名亲卫手持火把和横刀,小心翼翼地打开密室的门,缓缓进入。两人也颇为紧张,因为知道那韩托,也是一员悍将,死在韩托刀下的契丹亡魂,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哐啷——” 一声异响在密室中响起,本就安静的空气中瞬间显得更加紧张。 一名亲卫大喝一声,劈刀便砍,只是他的刀落在空处,什么都没有劈中。 赵匡义第三个下到密室,夺过亲卫手中火把,点燃墙壁上油灯,“慌什么!?” 几处油灯逐一被点亮,密室的全貌便映入众人的眼前。一床胡榻,两边分列的四把圈椅,后侧一排书架,便是密室的全貌。 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钦犯”,密室不大,没有什么可以藏匿的地方。 跟随下来的王彦升慌忙跪倒在地,“将军。末将追捕那两人至此,如果没有被另一路骑士追上,定然是逃到此处了啊!末将,绝无窥探密事之意啊!” “哼!你还提!”赵匡义丝毫没有客气,“若不是你,我用得着斩杀我军数十名精锐吗?” 听着赵的话,王彦升不由得心中一阵苦涩。心想自己为主公冲锋陷阵,谁料遭遇此事,甚至差点命丧当场。小赵将军平日里对自己恩惠有加,现在也是对自己冷言冷语。 “罢了。”赵匡义深呼一口气,“哎,虽然今日险些酿成大祸,但你也算有功之臣。我定会在兄长面前替你求情,保你性命。甚至,保你官爵的。” “多谢小赵将军。”王彦升再次伏身跪地,和之前的跋扈模样截然两人。 “起来吧,王将军。”赵匡义出乎意料地客气起来,“我会在兄长面前力保将军无恙,不过将军妻小恐怕要留在汴梁为质,但我定然会帮将军悉心照料的。” “末将感激不尽。将军有任何差遣,末将定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着,王彦升又要跪地拜谢,被赵匡义一把扶起。 “将军言重了。将军为我兄弟卖命,我岂会不知?只是事关重大,今日之事还望将军见谅。”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末将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定然不会有所怨言。” 赵匡义深深看了一眼王彦升,转身走出了密室。 “将军,那些尸体……”凑上来问询的,是赵普。 “烧了。”赵匡义面不改色说道,“连同这开宝寺,都烧了。” “遵命。但将军……将军此前不是答应那主持……” “嗯?”赵匡义面色不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疑我的命令了?况且,我答应主持的是来日,而不是现在。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赵普吐吐舌头,心说自己提这个干嘛,不是自讨苦吃吗?想不到这位小赵将军,比一贯狠辣的自己都要阴狠,甚至有些……怎么说的,厚颜无耻?真的是……心中胡乱想着,赵普转身去吩咐亲卫士兵们放火,烧寺。 熊熊的烈火,照亮了半边天。 冲天的火光,连汴梁城北门封丘门城门的守军都能看到。守成校尉李季看着火光,忧心忡忡。军阵中的赵匡胤也看到了,黑着脸,没有什么表示。已经逃出很远的宁良和韩通也看到了,悲伤、愤恨等各种情绪萦绕心头。 此前,藏在另一处密室的宁良和韩托早已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此处不是长久藏身之地,便趁着赵匡义等人在偏殿杀戮众人之时,逃出了密室。 王彦升带来的人马皆被赵的亲兵斩杀,带来的马匹拴在寺院门前,无人照看。两人翻墙而出,来到正门悄悄解开一匹马,朝东狂奔而去。看到冲天的火光时,两人已经逃出两里多地去。 看着两里外开宝寺的火光和滚滚的烟尘,宁良不由得一阵叹息,“哎!若不是你我藏匿寺院,恐怕他们也不会遭此毒手!” “公子!赵氏谋反,又残忍杀戮,和公子又有什么关系。”韩托显然是想要安慰宁良。 “韩大哥就不用劝我了。果然,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啊!”宁良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韩大哥,我们还是快些逃命吧。” 天空中的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对于百姓来说,春雨贵如油,只需要考虑春雨可以带来的收成就好了。 对于宁良和韩托来说,春雨可以很好地隐藏两人的踪迹,脚印、气味等都可以很好地被掩盖,不至于赵氏的爪牙迅速追杀到自己面前。 对于老天爷来说,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春雨罢了,和往年的春雨,并没有太大的下差别——啊不,有差别,最大的差别便是,这一场春雨中,发生了一场滔天的反叛…… 第十一章 黄河大盗 春雨一停,道路好走了许多。 宁良和韩托马不停蹄地朝东狂奔了三十多里后,又朝北狂奔三十多里,绕开汴梁城,暂时躲开赵氏的追兵和爪牙。 两人骑马,沿着黄河岸边,一路朝西狂奔二百多里。饶是常在军中的韩托,也有些吃不消,更别提五岁孩童宁良了,直颠得他骨头都快散了架,屁股上也早已经磨出了血泡。要不是后来韩托有意控制马速,宁良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 跑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路程,那匹马也累得够呛。马是军中骑兵用于冲刺的战马,爆发力十足,但耐力不强。眼看那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韩托只能勒马止步,翻身下马。 “公子,这马怕是撑不住了。”韩托眉头紧锁,“咱们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让马歇息一下,吃些草料,否则这样下去,迟早累死。” 宁良已经趴在马背上直不起腰了,喘着粗气和马喘息的频率近乎同步,“韩大哥……不光是马,咱们……咱们也该吃些‘草料’了,否则迟早也要饿死。” 见宁良还有心思开玩笑,韩托紧锁的眉头也不由地舒展开一些,“公子莫要玩笑了。我们往前再走一走,看有没有什么客栈之类,休整一下继续出发。按路程,应该离黄河渡口不远了,我们休整好了,便坐船渡河,朝麟州方向进发。” “真的……真的要去麟州吗?”韩托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韩大哥,咱们可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父亲的确和麟州防御史杨重勋是故交,而且杨老将军为人忠义。但麟州路途遥远,我们此去,没有个十几二十天,恐怕不能成行。” “韩大哥,我倒是不怕吃苦。” “可……”韩托有些犹豫,“可我们为何不就近去华州?华州可是您外公的地盘。”韩托不是畏惧了,只是身负保卫宁良的使命,怕出什么纰漏。“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宁良趴在马背上苦笑道,“外公现在人身在汴梁,吉凶未卜。虽然三个舅舅在华州军中主持大局,但难保赵匡胤不布置后手。华州虽近,但恐怕更为凶险啊。反倒是去麟州,兴许是赵的人想不到的。” 略一思索,韩通便也想通此间关节,心中暗叹宁良思虑周全,于是不再说话,牵着马继续赶路。 两人一马又走了约一刻钟,空气中越来越湿润,离黄河渡口越来越近了。 “公子,前面有家客栈。” “好的,韩大哥,我们过去看看。” 行到客栈前,早有殷勤的店小二出门迎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韩托一边扶宁良下马,一边对那店小二说道:“先帮我们把马给喂了,再给我们准备些饭食,我们吃过饭再做打算。” “好嘞,客官。”店小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 “快些给我们准备吧。” “好嘞,客官。不过客官恐怕要稍微等等。大年下的,店里厨子、还有其他跑堂的都放了假。就我和掌柜的守店,您进店和掌柜的说一声就是,让掌柜的亲自下厨,我先去安排您的马。” “嗯。”韩托不再多说,拉着宁良往客栈里走。 一入客栈,一张和店小二同款笑脸迎了上来,正是掌柜的。 “哎呦,两位贵客。”掌柜的脸上的笑容比店小二更加灿烂,“客官是走亲还是访友啊?” “走亲戚。”韩托随口答道。 “这大过年的,是去往何处啊?”掌柜的似是不经意开口问道。 “是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宁良忽然打断了韩托:“掌柜的,快些给我们准备些吃食吧。” “哎呦,你看我这老糊涂。”掌柜的一拍脑门,“得嘞,大过年的没有什么人,二位公子爷随便坐,我这就是张罗。” 说着,掌柜的一转身向着后厨去了。 “公子为何打断我,莫非……”见掌柜的离开,韩托悄声问道。 “韩大哥。”宁良四处打量着,“这家店,我怕有问题。” “啊?不会吧?”嘴上虽然这么说,韩托也已经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掌柜的鞋子上,有血迹。而且好像是新鲜的,颜色还没有发黑。” 韩托脸色瞬间不好了,半是自责半是恼怒。 “韩大哥切莫自责,我也只是猜疑。”宁良见韩托的表情岂会不知他的想法,“兴许是那掌柜自己杀鸡杀鸭,不小心溅上的。” “公子莫要为我开脱了,是我疏忽了。”言罢,韩托更仔细地观察起这家客栈…… 不多时,掌柜的已经端着一道道饭菜上桌,一盘切鲙(生鱼片)、一盘羊皮花丝(羊胃肚丝)、一盘逡巡酱(鱼、羊肉制成的肉酱,味道鲜美)、一盘炙羊肉、一碗秋葵汤、三个胡麻饼。 已经将近一整天没有吃饭的宁良和韩托,早已饥肠辘辘,看着满桌的美食,忍不住地咽口水。但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些饭菜,不能轻易吃。 武侠小说中的银针试毒只存在于小说中,事实上除了砒霜,绝大数毒是银针试不出来的。况且两人唐王路上,也不可能随身带着银针。那如何判断这饭菜是否被动了手脚,便只有一个办法。 “掌柜的,抱歉。”韩托阴沉着脸盯着那掌柜,“这饭菜,没有什么问题吧?!” 掌柜的似乎早料到韩托有此一问,没有思考就眯着眼笑道:“客官您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这开门做生意的,饭菜怎么会有问题?鱼是现杀的,秋葵是现摘的,羊是三十那天宰的,这才刚三四天,新鲜着呢!” “不,我不是问你东西新鲜不新鲜。”韩托一动不动盯着掌柜的眼睛,脸色阴沉的可怕,“我是问你,这饭菜,有没有下毒。” 掌柜的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瞬间就出来了,“两位少侠饶命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客栈里……客栈里伙计们都被一个强人杀了……都被杀了……我也是被逼的……少侠饶命啊!饶命啊!” 眼看那掌柜的脸上已经是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宁良和韩托心中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两人缓缓起身,警惕地巡视四周。 “哼,没用的东西。”一个身影从客栈的二楼纵身跃下,落地竟然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早知道你这老头子这么不中用,老子就该连你一起宰了!” 韩托心中是又惊又叹,惊的是这人藏匿于楼上,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叹的是此人轻功竟然可以如此了得。韩托是悍将不假,披挂冲锋、探查敌情等均无可挑剔,但自己绝对做不到如此藏匿自身气息、从一丈多高的二楼跳下悄无声息。 那人看面貌也就三十多岁,古铜色的皮肤,用一方黑巾蒙着面,目光炯炯有神,只是身上衣服显得有些破旧,凌乱的头发从斗笠下钻出,显得整个人有些落魄。 “喂,两个小子。”那人举了举手中的横刀,“老子是黄河大侠!要过黄河,先交过河费!来这个客栈歇脚,要先交歇脚费!识相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老子饶你们两个不死!” “哼!过河费?歇脚费?饶我们?黄河大侠?我看是黄河大盗吧?”韩托说着,横刀已出鞘,“想要撒野,先问我我手中这把刀吧!” 话音未落,韩托已经从站立的位置弹了出去,虽然轻身功夫不行,但爆发力,他是一点都不弱。 “黄河大盗“手中横刀早已蓄势待发,“哐啷”一声两刀撞在一起,火光四溅。虽然早有准备,那人还是稳不住身形,踉跄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显然,从爆发力来讲,韩托更胜一筹。 那人眼中露出惊异之色,紧接着爆发出的是浓浓的战意,索性扔了刀鞘,大喝一声和韩托战在一处。 韩托的刀势凶猛力大,刀刀直劈要害。那人接连招架了几招,显然有些吃力,遂身形一变,避开韩托的刀势,利用自己的轻身功夫腾闪挪移,不断游走,趁机出招。 “小心!”一直未出声的宁良大喝一声。 只见那人的横刀已经抵在了韩托了小腹,再稍稍往前半寸就要插进韩托的身体。韩托听得宁良示警,腰间使劲扭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堪堪躲过。 “韩大哥,把他往角落逼!”宁良喊道。 韩托一听便知道其中奥秘,虽然那人轻身功夫了得,如果把他逼入角落,便再也没有发挥的空间。随即韩托横刀一挥,一套军中的刀法使出,刀刀直劈要害,不留余地,不留后手,不留退路。 那人听得宁良的话本就眉头一皱,见韩托刀势大变,顾不得细思,匆忙挥刀应对。 几个呼吸间已经是十多招过去,那人已经被逼入客栈柜台前,吓得掌柜的大叫一声,躲入柜台下。 转瞬,韩托的刀已经逼近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大喝一声,步步后退,直到脚后跟撞上柜台。 韩托的刀尖已经抵在那人的喉结处,一把扯下那人蒙面的面巾,将那人头上的斗笠也一把掀翻扔在一边,“公子,杀了他吗?” “不要杀我!”不待宁良发话,那人抢先说道,“不要杀我!” “哼,你要杀我们,给我们的饭菜下毒,还杀了这客栈的伙计,岂能饶你?”韩托一脸怒容盯着那人。 “没有!我没有杀那些伙计!”那人忙辩解道,“那些人只是被我打晕了,我没有杀他们!” “掌柜的鞋上有血迹,他说伙计们都被你杀了,你还狡辩?”宁良见那人被治住,上前说道。 “那些人真的只是被我打晕了而已。”那人苦笑着,“我怕掌柜的不相信我杀人,将其中一人稍微放了一点血。但是放心,那人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两位想必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就不要和我这个落魄鬼计较了。的在下本是良人,也是迫不得已,也出此下策,想着劫一两个富商什么的。绝对没有谋财害命的想法啊!” “哼!别油嘴滑舌的,别以为我真不敢宰了你!”韩托脸上杀气不减,“被我擒下就这样开脱自己,你当我是傻子?若是你擒得了我们,现在我们,岂不是早已及倒在血泊之中?” “两位真的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杀你们的意思。我逼掌柜的往你们饭菜中放的也不是什么毒药,就是一些寻常的巴豆粉。我就是想要趁着你们拉肚子,盗些财物罢了。不信……不信我吃给你们看。” “你真没有杀人?”发问的是宁良。 “没有。” “掌柜的,你去看看,他‘杀’的那些人,当真还活着?” 掌柜的听到宁良的话,拔起已经抖得不行的双腿,缓缓朝后院柴房走去。半个时辰前,那人就是在后院“杀”了客栈几乎所有人,只留下了掌柜的和一个跑堂的,“尸首”都躺在后院,还没来得及收拾。 不多时,掌柜的回来,“各位大侠,我那些伙计,虽然一个个昏厥不起,但是好像都还有气息,好像……好像……好像都还活着。” “啊?都活着?”韩托一脸疑惑,“掌柜的你是不是欺瞒我?” 掌柜的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大侠,小的哪里敢呢?那些伙计……那些伙计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真的都还有气息啊!” “哈哈,有意思。”本来还绷着一根弦的宁良心中略微放下一些,“这位壮士?可曾再军中任职?何故如此?” “你怎么知道我曾在军中入职?”惊讶的不止是那人,持刀的韩托也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的靴子。” 韩托和那人同时低头看靴子,一双靴子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但仔细看,依稀还能看出是军中独有的制式。 韩托不由地内心一阵苦笑,自己这位皇子爷,公子爷,真的是太爱看脚了。在汴梁城中时,王溥的相府门前,是靠靴子判断相府的守卫有变;而今,又是通过掌柜的鞋上的血迹来判断这客栈有问题;而此时此刻,更是通过那人的靴子,看出此人,曾在军中服役。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眼神有些迷惘,旋即便转为愤恨,“我不是什么军中的,老子只是抢了一个当兵的的靴子穿。” “别装了。”宁良步步紧逼,“你就是当过兵,那靴子你很合脚,不会是抢来的。” “我没有当过兵。”那人依旧不松口,“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老子他妈的不求饶了!” 倒是韩托,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人来,只觉得面孔似曾相识,尤其是古铜色的皮肤和炯炯有神的目光,让他脑海中逐渐付出一个身影来,并且渐渐清晰…… “史弘肇是你什么人?” “家父名讳,岂是你……”知道说漏嘴的“黄河大盗”慌忙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早听说史弘肇轻工了得,不曾得见。你们史家这轻身功夫,果然有一套。” 第十二章 一波三折 “哼!你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那人脸色微变,但嘴上并没有告饶,“怕你也是那赵贼的走狗吧!” “我父亲是,韩通。”韩托沉声道。 “韩通又如何……什么?韩通……韩通韩老将军?汴梁城唯一敢反抗赵匡胤那反贼的韩老将军?”脸上神色转瞬间变化过几次,看着韩托左脸腮帮处触目惊心的十字形伤疤,那人逐渐想起传闻中的那个人物,“你是‘橐驼儿’韩微?” 见韩托微微点头,又问:“那这位是?” “曹王,熙让。” 那人瞬间身体一松,坐在地上,“看来汴梁城的传闻是真的……看来我当初发现的那些,也是真的……而我当初兵败,也是因为……” 史弘肇,粟特人,后汉高祖刘知远手下大将,历任武节指挥、雷州刺史、归德军节度使等,以轻身功夫了得而流传于世,曾日行二百里,跑起来就像奔马。汉隐帝刘承佑即位后,杀戮功臣,史弘肇便是其中之一。史弘肇于广政殿被杀,夷灭其族。 周太祖郭威践位,追封史弘肇为郑王,以礼改葬。 而现在眼前这人,正是史弘肇独子,名叫史泰。当年史泰侥幸躲过后汉朝廷的追杀,为周太祖郭威所救。郭威留其在军中任职,后来世宗郭荣(柴荣)即位,也对其照顾有加。 显德六年世宗亲征伐辽,史泰以偏将身份率千人参战。其余各部捷报频传,唯史泰所部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当时史泰无意中发现了一些异常,本欲上报,然而奏折还未写好,所部人马便被契丹人包围。史泰轻功了得,侥幸逃生,所部人马死伤殆尽。 史泰承袭其父亲史弘肇的轻身功夫,侥幸逃脱,仅以身免。 当日史泰便有所怀疑,自己的部队并非身处最前线,如何会遭遇契丹人伏击?!而且为何那么巧,刚好在自己发现那件事之后?!阴谋,他觉得此事,必有大阴谋。 为了证实自己内心的猜想,史泰隐姓埋名,潜回汴梁附近,暗中调查了半年多。近些日子有了一些收获,但线索依旧不清晰。因为实在是囊中羞涩,直至今日被逼无奈,打晕了黄河岸边这客栈的伙计们,仅留下跑堂的和掌柜的,想要玩一把“黑店”,装作“黄河大盗”,劫一两个过道的富商。谁料竟然遇到了宁良和韩托,被韩托所擒。 史泰三言两语道清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于此处充当“黄河大盗”的苦衷,却没有说自己当初究竟发现了什么。不是不信任宁良和韩托二人,而是时间不允许了。 追兵,马上就要到了。 虽然不是王彦升这等悍将带队,仅仅是一个校尉率领的小队人马,但这队人马显然只是斥候部队,一旦发现“贼寇”行踪,传讯给大部队,大队人马也是转瞬即至。 韩托听到骑兵马蹄声时,追兵几乎已经到了! “史泰,你也是将门之后,先帝的忠臣。你可愿随我护卫曹王?”韩托的刀早已从史泰脖子上抬起,盯着史泰问道。 “哈哈,有何不可!?”史泰朗声笑道,“大周皇室有难,敢不从命?!” 追兵,到了。 一众兵士显然发现了这间客栈的异常,派出人报信,其余人等转瞬便在校尉指挥下,包围了这家客栈。 带队的校尉身材略微有些发福,脸上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躲在四名兵士身后,小心翼翼地进了客栈。 “掌柜的——”胖校尉边进门边喊道,“快把藏匿的贼寇交出来,饶你全店上下不死!” 掌柜的早已趁着他们三人“唇枪舌战”之时,偷偷溜到后院藏了起来。连那个一开始出来接待宁良他们的店小二,也不知所踪,恐怕也早已藏到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 “杀出去!”开口的是史泰,“我来断后,韩兄弟带着曹王先走!” 韩托也不推辞,左手护着宁良,右手持刀,朝着客栈后门而去。门口有两个意欲包抄的兵士,韩托一刀一个,转瞬放倒。 史泰的刀也动了,几个呼吸间便把那四名兵士掀翻在地,胖校尉见状吓得脸色惨白,回身跌跌撞撞边逃边喊:“快去报信,钦犯……”话音未落,史泰的刀已经从他后心插入,前胸穿出,躺在地上成了一具死尸。 门外的兵士早有去报信的,史泰又杀了几个进入客栈大堂的兵士,兵士们发现校尉被杀,史泰凶悍,便一哄而散。 史泰也不再恋战,朝着客栈后门掠去。 黄河岸边,渡口。 没有想象中的滔天巨浪,河面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只有那一望无际的河水,提醒着众人,这是黄河。 已经过了未时,从吃过早饭到现在,宁良和韩托两人是滴水未进,本就饥肠辘辘,加上一路逃亡,根本无心观赏这黄河的雄伟壮阔。望着一望无际的黄河,不知所措,没有船,怎么过河? 负责断后的史泰因为轻身功夫了得,加上韩托带着宁良跑得慢,反而是史泰先到的渡口。这时候不知道史泰从哪拖出一艘羊皮筏子来,远远地喊着宁良和韩托过去。 这羊皮筏子,传说是战国时期的政治家、军事家伍子胥发明的,用于运兵过长江,又叫做“革船”。唐以后,中原多食羊肉,整只公山羊的羊皮被拿来,缝制严实,吹满气,十个左右一组,均匀地用木板条串绑在一起,用来制成独特的羊皮筏子。 黄河两岸渡口的官船和摆渡船多是用的平底木船,但基本都是给官府和往来商客游人使用的。而两岸的百姓渡河,大多会用这样的羊皮筏子。 上了筏子,史泰扔给韩托一把桨。顾不上还气喘吁吁,两人便拼命朝着对岸划去。 韩托显然从未有过划船或撑舟的经历,靠着蛮力把桨再水中划的“啪啪”作响,但羊皮筏子仍朝着他的一边偏,显然是他的一边没怎么动。反倒是史泰,虽然频率不算太高,但每一下划桨,深度、力度都恰到好处。 “喂!橐驼儿!不是你那样划,学我这样,往水里划的深一点!照你那个样子,我们该在这黄河上打转转了!” 韩托急得满头大汗,扭头看了看史泰的姿势和动作,比着葫芦画瓢,努力使自己手中的桨可以起到作用。 本就在骑马时磨破了屁股的宁良,往羊皮筏子上一坐,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于是索性趴在了筏子上,“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 羊皮筏子刚划到黄河中间,后面大队人马的追兵也到了。 一队弓箭手熟练地在河边列阵,小校一声令下,箭雨便迎着羊皮筏子飞了过来。韩托和史泰慌忙拿桨格挡,韩托更是移动身形把宁良护在身后,“哐啷啷”一片箭矢散落在皮筏边上的河水里。 第一轮箭雨堪堪被两人格挡开,第二轮箭雨已经再次落下,韩托和史泰两人手中的桨未及放下,便又要迎接新一轮箭雨的洗礼…… 几个呼吸间,已经五轮箭雨。三人虽然都安然无恙,但用用来格挡的的桨上已经插了十数只羽箭,羊皮筏子上三人周围更是插满了箭簇,更有三只羊皮袋子上中箭,眼看着开始漏气,甚至往里面进水了。 三人被困在黄河中央,在箭雨的包围下不能继续往对岸划,缓缓地朝下游飘去。那一队弓箭手也在小校的指挥下,不断变换着队形,朝着下游移动。 韩托和史泰格挡得吃力,高举船桨快速的挥动已经两人的臂膀开始发酸。而聚精会神地预判每一支飞来的箭矢,更是让两人的精神紧绷。无论从体力还是注意力,两人都几乎到了极限。恐怕再有几轮箭雨,三人就要命丧于此。 眼看情势万般危及,对面军中打马行出一名将军,大手一挥要那队弓箭手停下,小校上前想要辩解什么,直接被那将军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河中央的三人并没有听到那将军骂的什么,甚至连那将军的样貌也都没有看清,但三人知道,再不赶紧跑就没有机会了。趁着对面箭雨停下,韩托和史泰两人拼命划桨,宁良也不顾阻拦拿手在水中使劲划着。 约莫一刻钟,三人终于来到了对面岸上。 把羊皮筏子弃在岸边,顾不上绑绳索,那插着羽箭的羊皮筏子,缓缓顺着河水往下游继续漂远。对面弓箭手已经收队,那将军只是在马上静静看着对岸三人,也不派人找工具渡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依稀间,三人看到对岸的军旗上写着一个“高”字。 “应该是高怀德。”史泰明显对朝中局势洞察秋毫,“高将军为人忠厚,想来也是不想背负擅杀宗室的骂名,这才不让兵士放箭。” “可……可他不也……跟着反了?”已经累的不成人形的宁良随口说道,史泰听到这话明显一愣,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韩托已无心顾及这些,本就不会划船的他,全凭的是一股子意志苦撑到岸这边。刚刚划桨用的全是蛮力,让他觉得着划船可比挥刀砍人累多了。 “咱们快走吧!”韩托说着,背起已经瘫软在地的宁良,催促史泰。 “想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一名身披细鳞甲的校尉,紧接着,又从他身后的密林中闪出数十名披甲的兵士。显然,这是提前布置好堵截他们的部队。 兵士们缓缓抽出了身上的横刀,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三人,像是看着三个扒光了衣服的美女,或像是一堆白灿灿的银两。 那眼神,后世穿越而来的宁良太熟悉了,他从身边的同事眼中见过,也从那些刚毕业急于出人头地的实习生眼中见过,尤其是一个经历过传销组织洗礼的同事……那种眼神,炙热,甚至是赤裸裸的渴望。 宁良不由地一个激灵,“韩大哥,史大哥,小心!” 赵匡胤虽然下令“公卿不得侵凌”,但是公卿想要逃走,恐怕也不在他的允许范围之内。潜台词是,你可以呆在汴梁,我不杀你。但是你若要逃出汴梁,我怕你扯起大旗造我的反,便一定不会放过你。 瞬间想清楚了这些关节的宁良不由得内心一阵苦笑,自己那位姨母后妈,还有皇帝哥哥,以及两个年龄更小的弟弟,恐怕至少是难逃被软禁的命运了。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韩托缓缓将宁良放在地上,和边上的史泰对视一眼,举起了手中的横刀。 两把横刀迎着数十名兵士冲了上去,和这群披甲的兵士战作一团。 这一战,昏天暗地。 虽然韩托是军中的悍将,但是已经四五个时辰滴水未进了,一路奔波,又接连几场大战,体力早已透支。史泰虽然轻身功夫了得,但也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和逃亡,身形也明显有些不稳。况且对面的兵士个个身披重甲,而两人身上却只着布衣。 敌我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不断地出招、劈砍,竟没有一人发出喊杀声。 横刀与盔甲相撞,横刀与横刀劈砍,火花四溅。 这一战,惨烈无比。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韩托和史泰的横刀便已劈的卷了刃,韩托的刀尖更是因为和对方兵士的头盔来了一次猛烈的撞击,而崩碎。 几轮厮杀之后,韩托和史泰背靠背互相倚着,喘着粗气。鲜血从刀上、斗笠上还有衣角往下滴落,染红了这黄河岸边的滩头。 周围已经躺了二十多具尸首,但敌人还有十多人尚存。 韩托和史泰身上也都有了数道刀伤,所幸都不致命。 带队的校尉显然不像之前客栈里的那个草包,虽然手下兵士只剩下十多人,但依旧沉着地指挥队形,组织围杀。 边上林子里忽然飞鸟四起,韩托暗叫一声“坏了”,敌人的大队人马,到了。 扭头看向宁良所在的位置,心中更是一惊,坏了坏了,宁良竟然——不见了! “公子不见了!”韩托低声对史泰说道,“敌人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我们必须马上杀出去!” 史泰知道韩托所说公子就是曹王熙让,瞥了一眼刚才宁良所在的位置,心中也是一惊,但马上回过神来,“可能时看情形不对,自己先躲起来了吧!” “不管如何,我们必须马上脱身!杀——”韩托大喝一声,挥刀继续和敌人战在一起。 史泰也不甘落后,挥刀轻身飘了上去…… 夕阳西下,穿过密林把斑驳的树影斜着投在这片岸边滩头。 抛洒的鲜血,卷刃的横刀,不断倒地的尸体…… 第十三章 黄河大善人 赵匡胤的军队于正月初三的午后,便已经完全控制了汴梁城,大军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对百官、公卿、宗师也只是监视或软禁,并无侵凌。 唯有老将韩通率众抵抗,韩通及手下亲兵护卫一百六十三人,全部战死于大内宣德门前。韩老将军的发妻上吊自杀,儿子韩微携曹王熙让出逃…… 这时范质等人才知道当时不辨军情真假,就仓促遣将是上了赵匡胤的大当,哪有什么契丹北汉联军,都是赵匡胤自导自演的闹剧。但如今已无可奈何,赵匡胤又让赵普来谈条件,“城内秋毫无犯,百官各司其职,勋贵概不侵凌”,于是丞相范质和一干重臣,只得率百官听命。 显德七年,正月初四,大内崇元殿。翰林学士陶谷拿出一篇事先准备好的禅代诏书,宣布宗训禅位。 赵匡胤正式登皇帝位,时年三十四岁。参与“陈桥兵变”的文臣武将均有封赏嘉奖,其他百官也有赏赐。因赵匡胤在后周时,任归德军节度使的藩镇所在地是宋州(今河南商丘),遂以宋为国号,仍定都汴梁,改元“建隆”,史称“北宋”。 赵匡胤又下诏改封宗训为郑王,赐予“丹书铁券”,符太后为周太后,移母子二人居房州。纪王熙谨被潘美收养,蕲王熙诲被老臣卢琰收养。 至此,由一代枭雄郭威开创,又由一代雄主郭荣(柴荣)发扬光大的大周朝廷,因为郭荣的早逝,而被赵匡胤所篡,寿终正寝。 话分两头。 在黄河岸边弄丢了曹王熙让,也就是宁良,韩托和史泰慌了。 两人艰难地躲过了追杀,趁着夜色逃到黄河岸边的一户人家,一位独居的鳏夫老农好心收留了他俩。 两人身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渗着鲜血。史泰后背有一道伤口尤为严重,透过被劈烂的衣服看,深可见骨。 在黄河岸边时,一名兵士的刀眼看就要劈到韩托的后脑,被史泰一个滕移格挡开,而自己后背,被另外一个兵士狠狠劈了一刀。虽然史泰躲得快,但还是被那刀劈中,虽不至于命丧当场,但如果得不到及时处理,恐怕身陨也是迟早的事了。 老农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安顿两人住进了柴房的一个地窖,又娴熟地拿出金疮药,给韩托和宁良处理伤口,上药。 看着两人诧异的眼神,老农尴尬一笑说:“老汉我一个人住在这黄河边上,这些年迎来过往的,尽能够碰上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受伤掉队的兵娃子,有被强盗追杀的富商,有还有被官府追杀的大侠……” “但凡躲到我这里的,除了那杀人越货的强盗,其余的我是来者不拒,能帮着救一个是一个。曾经有个兵娃子,刚十五岁,肚子受了刀伤,肠子都快流出来了,那真的是硬抗啊,也没有什么药可用,就在那一直喊疼,最后也没扛过去。死的那个惨呦……” “后来,老汉我就备下了这金疮药,想着有受伤的人,这玩意儿兴许还能保上一命。” “还别说,陆陆续续的,在老汉我这地窖躲过的人,没有一双手也有一个巴掌了。老汉我是个鳏夫,一个人住惯了,但我就是不忍心看着这些人就这么死掉啊!哎!这乱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啊!” 听着老农絮絮叨叨的话,韩托和史泰都沉默了。战场厮杀,一来为功名利禄,二来为忠君报国。两人谁也不曾想过,会在这黄河岸边遇见这样一位老农,如此淳朴善良,他可能不懂什么家国情怀,甚至也不图什么功成名就,但他仍然屡次救人。 只因为——不忍心。 这个世道,因为简简单单“不忍心”三个字行此大善的,又能有几个? 忽然,韩托一个激灵弹了起来,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有追兵,几十个人,朝着咱这院子来了。” “你咋知道?”老农好奇问道。 韩托少有地腼腆一笑,“老伯,我从小耳朵就灵,刚贴着墙听到的。” “哦哦,你这还真是厉害。那老汉我赶紧出去应付!” “不行,老伯。这样岂不是要连累你!?我们还是赶紧自行逃命吧!”史泰眉头紧皱着也想要站起来,努力了几下发现自己早已虚脱到了极点,连站都站不起来。 “不碍事,不碍事。”老农挥手示意史泰坐下,“老汉我有经验,放心吧!” 说着,老农颤颤巍巍打开地窖的门出去了,又小心翼翼拿柴禾把入口遮住,这才出了柴房,站在柴房门口,望着天上的一弯蛾眉新月和漫天的星光,出神。 老农院里养了一条大黄狗,应该也早就听到了门外远处的动静,“汪汪汪”叫个不停。 不多时,“咣咣咣”的敲门声响,“开门——官府搜查钦犯,开门——” 老农知道是追兵来了,也不作声,等那敲门声又响了一阵,这才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谁啊——” 然后又把柴房的门打开又关上,“嘎吱——”故意制造出关门开门的声音,然后慢悠悠地走向院门,边开门还边嘟囔:“谁啊,这大半夜的,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开得门来,一把明晃晃的横刀便架在的老农的脖子上,“老头,你他妈的骂骂咧咧的骂谁呢?这么墨迹,难道你院子里藏了钦犯了?” “混账,把刀收了。说话不能客气点吗?”一个校尉从队伍后面走出来,冰冷的眼神让刚才举刀的兵士脖子一缩,忙收刀退下。 “恩公,是我。”那校尉竟对着老农做了一揖。 老农借着兵士们手中火把的微光,眯眼看了那校尉半晌。只见那校尉二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秀,单看长相一点不像是军旅之人,但眉毛上方有着一道深红色的竖向刀疤,一直延伸到璞头里,像是在提醒着别人,这是一位久经战阵的军人。 “哦!是你啊!”老农终于是想起了他,多年前那校尉曾是个密探,回汴梁送情报时被人截杀,曾在此躲避。那校尉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也是那时候被老农的金疮药救下的。归队后,因功晋升校尉。 “是我,恩公!”校尉又做了一揖,“恩公在上,本当行大礼。然今日甲胄在身,又是公事,恩公恕罪了!” “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这还是头回再次见到自己救过的人,老汉高兴的合不拢嘴,一点也没有作伪的意思,“你小子出息了!这是当官升职了啊!就是这疤瘌还是留下了,嗯……也不算丑。怎么样,娶媳妇了吗?娃多大了?” 面对老农连珠炮一样的问题,校尉不由一阵苦笑,“恩公,今天我们来是搜查朝廷钦犯的,是公事。改天,改天我再来跟您叙旧。” “哦哦哦。你看我这老汉,一激动耽误你们正事了。” “那恩公,可见到两个人?身上有伤,然后一人身高约……” “没有没有。”没等校尉说完,老农便急着打断,“我老汉这年都是一个人过的。今天破五,中午还是一个人吃的饺子。哎……老汉命苦哟……” “老头,我们校尉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别老扯这些没用的……”说话的是之前那个兵士,见校尉又恶狠狠回头盯着自己,忙收声躲回队伍里不再吱声。 “恩公,我们……我们要搜一下院子。”校尉有些不好意思。 “啊?搜院子啊?那就搜呗?”老农一脸的不在乎。 “好,恩公。那我们搜啦?”校尉有些不确定的语气,低声道:“柴房……柴房也搜了啊。” “哈哈哈!”老农大笑一声,“官府要搜老汉的房子,老汉哪敢吱声。请各位官老爷进院!” 校尉不再赘言,挥手示意众兵士进院搜查,校尉自己则踱着步子,走近了那件柴房,随手开门,“嘎吱——” 躲在地窖里的韩托和史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握着横刀不敢呼吸,在想着怎么在死之前拉上几个垫背的。 校尉进了柴房,站在门口良久没动。这正是当年他躲藏的地方,望着一堆柴禾,他知道那柴禾堆后面有着一个地窖。 正当校尉想得出神,一个兵士从后面跑了进来,就要对柴房彻底翻查,“不用查了!我已经查过了,这里没有!”兵士也未多想,应“诺”出门而去。 院子不大,一刻钟不到便搜查完毕,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兵士们纷纷在院中集合,等着校尉下令离去。 “恩公。”校尉再作了一揖,“我们告辞了!” 老农刚要回应,校尉伏到老农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恩公,咱家正屋开门的声音,和柴房,不一样。刚才我们进来之前,恩公是从柴房出来的吧?” 老农惊得一身冷汗,当年这校尉几乎身死,曾说过自己是做探子的,不料这几年过去了,人还是这么机警,单凭声音就能发现…… 老农刚要否定,校尉又道:“恩公,速速让那两人离去,免得给您带来杀身之祸!后面还会有人来搜查,那可就不是像我这样了。” 又故意提高了声音:“恩公保重!有什么难处,随时到汴梁城来找我!” 老农深深地看了校尉一眼,拱拱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眼看着那校尉,带着一众兵士离开,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一开始被校尉训斥的兵士,临走时深深地朝柴房方向看了一眼…… 柴房地窖内的韩托和史泰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队兵士已经离去。不久老农回来地窖,匆匆和二人讲述着刚才暗潮汹涌的一幕。 不禁让人感叹,种善因,得善果。生逢乱世,这位老农,救下那些人仅仅出自一颗质朴之心;而今日那校尉明明已经发现了不对,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也是感恩当年的救命之恩。 韩托拿出了自己的包袱摸索着,掏出一贯“周元通宝”来,“老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里有一吊铜钱,留给老伯补贴家用吧!” “这可使不得啊,老汉我衣食自足,哪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再说,再说我救你们,也不是为了钱啊!” “老伯切莫推辞,我们都是有钱人。我着包袱中还有,您要是不收,我心不安啊!”说着,韩托就要打开包袱证明给老农看自己有多“有钱”。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老农忙伸手去拦韩托,“这娃子,财不露白不知道哇!罢了罢了!老汉我就先帮你保管,啥时候你再路过我这,我再还给你!” 韩托是被老农的质朴无私感动的,听老农说“财不露白”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但也并不在意。自己只给了老农一贯钱,一来是给得太多了还真怕给老农招来祸事,二来自己包袱中,除了这一贯钱,便只有宁良当初,从汴梁城清风楼后巷,那棵老槐树下挖出的小箱子了。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但那是宁良的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想到宁良,韩托不由地内心一阵焦急,也不知道宁良现在是什么情形了,是自己逃走了?还是被别人抓走了?一时间更加心烦意乱。 “老伯,敢问您尊姓大名?”出声的是史泰,“我等承蒙您搭救,但求您的名讳,他日我们避过风头,定亲自前来重谢您的大恩。” “哎呦,两个娃子,老汉我是乡野村夫,哪有什么大名。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老农连连摆手,“说回来看我老汉的,没有一双手也有一巴掌了。” “每个被我救下的,都说会回来看我,到今天,回来看我的,也就是今天那个娃子。” “就是今天带队来搜查那个娃子。哎——” “这娃子也不是特意回来看老汉的……”絮絮叨叨说道最后,老农逐渐没有了声音,眼神中尽是一片落寞。 其实老农也不是图别人报恩,只是几十年一个人生活在这黄河岸边,原来还有十几户邻居作伴,因为战乱的原因,有家破人亡的,有搬家的,逐渐的这个村落就没落的剩下了老农一个人。 这些年老农一个人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的是又凄凉又孤寂。所以他愿意救下每一个躲到他这里的人,所以每一个被他救下的人说回来报恩,他都非常开心。但是等啊等啊,等来的依旧只是一个又一个前来避难的新面孔…… 看到老农没落的眼神,韩托和史泰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他,但嗓子里都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 “哎!快走吧!”老农叹道,“你俩快走吧!那个带兵的娃子说,还会有好几拨人来找你们!也不知道你们这是得罪的什么人。” 韩托和史泰对视一眼,双双跪下郑重磕了一个响头。 “快起,快起!你们这俩娃子,这是做甚!老汉我可当不起!” 不再废话,韩托和史泰起身就要往外走。 “喂——娃子,把这金疮药拿上……路上,路上小心!” 第十四章 陈抟老祖 韩托和史泰在黄河岸边的老农家匆匆告别时,宁良在一处破房子里缓缓醒来。 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一堆不大的篝火,火苗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微微跳动着,环顾四周良久,宁良没有发现周围有其他什么人。 顾不上疑惑什么,自己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袭来,磨出血泡的屁股更是疼的他差点叫出声来。身下铺着的干草已经被自己身上的汗水浸透了,有干草钻进衣服里,更是一阵刺挠。于是宁良挣扎想要起来,却发现手脚都是软的,根本使不上力气。 “你醒了?”一个声音淡淡地在黑暗中响起。 “你是谁?”宁良问,“这是在哪?” 那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小友不记得贫道了?”一位老道士从黑暗处走来,篝火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只见他面色红润,看面相也就是四五十年纪,但须发皆白,又让人觉得恍惚像是七八十岁的老翁。 “是你?”宁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老道士,“陈抟?啊不,陈老神仙!” “哈哈!小友,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否?” 显德三年,还叫宗让的宁良一岁,在大内花园中嬉戏的宁良曾有幸见过陈抟一面。 那年陈抟逢世宗皇帝召见,问以点化金银的法术,陈抟回答说:“陛下为四海之主,应当以致力治国为念,怎么留意黄白方术这样的事情呢?”周世宗没有责怪他,还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但陈抟坚决辞谢。 耐不住世宗皇帝盛情,陈抟在大内居住了约一个月。闲来散步,在大内花园中偶遇了宁良。陈抟盯着宁良看了半晌,叹道:“不凡啊,不凡!你我有缘,日后必能再见!“说罢便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宁良心里还嘀咕,这可比当时长得像贾乐莹的女神仙更像是神仙,白胡子白头发白道袍,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于是询问身边人他是谁,身边太监说是陈抟,是皇帝请来的老神仙,让他做官他不做如何如何云云。 当时宁良内心还在琢磨谁是陈抟,猛地反应过来,这才把这位老道士和历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道教老神仙——“陈抟老祖”对上了号。陈抟,第一个公开八卦太极图的人,第一个公开河图洛书的人,第一个公开辟谷睡眠术的人,第一个公开传授面相的人…… 一众光环笼罩,神仙之名远播。 韩托和史泰与追兵在黄河岸边激战时,一个兵士冲着宁良袭来,宁良慌忙硬撑着想要起身逃跑,不料还没跑两步,被河滩上的一块石头绊倒在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便在这处破房子里了。这么笃定说是破房子,是因为抬头便能看到一弯蛾眉新月,还有满天的星光,正如黄河岸边那位老农看到的一样。 “是你救了我?” 陈抟不置可否,“这里有胡饼和水,先吃。” 说着陈抟递来了半张胡饼,一个水囊。宁良夺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 “啊呜……老……老神仙……这是仙饼吧,怎么……怎么这么好吃。” 陈抟抚着胡须,“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友,有趣,有趣啊!” “人事可凭,天道不爽。小友既生在皇家,又长在盛世,可喜,可贺啊!” 宁良心中一个激灵,传说陈抟可以预知未来,莫非……“老神仙怎么知道宋朝是盛世呢?” “哈哈哈哈!”陈抟抚须大笑,“赵匡胤立国号为‘宋’,也不过是今晨之事,小友又一路逃亡,怎知那赵氏朝廷,年号是‘宋’呢?” “我……”宁良一时语塞,瞬间冷汗冒了出来,心说莫非他看出来我是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这个秘密,可只有自己知道,从未对别人讲起,怎么会…… 像是猜到了宁良内心所想,陈抟紧接着说道:“小友莫慌,老道所说的盛世,并不是‘宋’这个盛世!” 陈抟越说“不慌”,宁良心里越是慌得要命。还那“盛世”不是这“盛世”,更是让宁良确信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慌?何止是慌,就差想好怎么“灭口”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看宁良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陈抟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罢了罢了!小友既是过客,又是看客,有的是时间慢慢悟这老君的真言。” 这句话宁良倒是听明白了,震惊之余,也没有心思理会,面前这位老神仙是如何看穿自己这个“时空过客”的,直把陈抟当作真的神仙,问道:“老神仙,我当如何自处?” “小友既从盛世而来,自当知道盛世之可贵。而又要从当今这乱世中到盛世去,自然当知道盛世之难为。无为而无不为,小友任重而道远啊!” “老神仙就不要取笑我了。盛世乱世的,我还不都是随波逐流!?敢问老神仙,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你一岁时候我便说过,你我有缘。既然有缘,如果你不嫌弃,就拜我这个老道做个师父罢!你想学什么?周易?八卦?太极?河图洛书?辟谷?相面?”见宁良依旧一脸的迷茫,外加多了几分疑惑,陈抟有些不确定地问:“莫非和你那父亲一样,想要学的是黄白之术?” 奈何宁良并不知道所谓“黄白之术”是什么,否则的话他一定跳起来举手表示要学,一定要学,而且是拼命学,狠命学,夜以继日地学。点石成金的能力,岂是一个经过现代社会价值观熏陶的宁良可以拒绝的诱惑? “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曾经的宁良对这些话嗤之以鼻,但前世的他深受打击,如今二世为人,他又岂能重蹈覆辙? 然而,事实是宁良当真不知道“黄白之术”是什么。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犹豫再三,有些不确定地再次问道:“那个……那个老神仙,当道士?能娶媳妇吗?” 听宁良犹豫半天就是纠结这个,饶是修为惊人的陈抟也忍不住一阵无语,心态垮掉。如果用现代的话讲,脑门处都冒出了几条黑线,“可……可以……不是,你就纠结这个吗?” “啊!?”宁良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然我还能纠结什么?!我都还没有结过婚呢!” “你才五岁,就天天寻思这些,真是……不是,你不纠结一些别的?”陈抟难得皱了皱眉头。 “纠结什么?” “纠结一下要学什么啊?!我告诉你,这些可都是多少人想要学都求不来的!”陈抟的眉毛皱的更深了。 “啊?那我就随随便便学点啥呗。不是,老神仙,是我在问您问题……我是真的很关心,就是当道士——到底能不能结婚?” 陈抟不再答话,盯着宁良足足有几十个呼吸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哈!小友果然真性情!”陈传老祖仰天大笑,“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啊!” 眼看老神仙一直笑,宁良也急了。“那到底能不能啊?!” “能,能,能!老道我也是曾结婚生子的。”陈抟皱着眉头说道,“你的身份不便,恐怕需要改一个化名。既收你为徒,不如,我来给你取一个……” “别别别,老神仙。我自己取过了!” “哦?有意思!你自己取的什么?” “宁良。”宁良当然不会告诉陈抟这是自己后世的姓名,“生逢乱世,宁为良人。我只愿不做什么亏心的事情,又可以活得很好就可以啦!” “宁良……宁为良人?”陈抟咂摸着这名字,“哈哈,不错,不错。遵从本心,从心之名啊!” “呃……老神仙,从心,岂不是个‘怂‘字?我可一点都不怂!” 本是无心之语,但陈抟稍一细想这“从心”二字,便知道了这其中的机锋,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一个宁良,以后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就别再叫我‘老神仙’了!叫我师父就可以了!” “我如今在这中原游历,估计还要月余,你先跟在我身边。待日后回华山,我再给你传度!” “什么是传度?” “立誓戒,传予度世之法。说白了,传度之后,你才是我真正的弟子,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道士。” “呃……立誓戒……道士……道士,真能结婚吗?” 饶是陈抟这么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也被宁良弄得哭笑不得,又要保持自己的风度,干脆叹口气不再搭茬儿,“天不早了,你也快些睡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阳武,去县城待几天,我去访一故交,你也好好休息一阵。” 言罢,不待宁良反应便转身便走。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宁良,趁着篝火和星光依稀看到,那位刚收自己为徒的老神仙,飘然在对面墙角一处干草堆上躺下,右手托腮,便是要睡了。 宁良这才想起,自己稀里糊涂认下了这位神仙师父,竟然还没有行什么“拜师礼“之类,更是连”师父“都没有叫上一句,于是低声喊道:“师父——师父——” 眼看没有回应,又提高了声音,“师父——师父——” 还是没有回应。 宁良忍不住缓缓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陈抟面前,正要再次喊,忽然发现,这位陈抟的呼吸,缓慢悠长且均匀,闭着双目,竟然好像是已经沉沉睡着了。 摇摇头,不忍心继续打搅老神仙师父睡觉,宁良只得回自己的干草堆躺下,半晌无眠…… 第二日,陈抟果真带着宁良去往了阳武县访友,在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说是访友,但并不见陈抟出门,每日里就躺在客栈的房间里睡觉。饭食也都是每日店小二送到房间门口,再由宁良端进来。这哪像是来访友的,倒像是专程来这里当“宅男”的。 陈抟每日只进食两餐,而且吃的极少。也很少和宁良说话,扔给宁良一本《易经》,便只顾自己睡觉了。 宁良哪里看得懂这个,当初自己的老师王溥教自己时候,四书五经也就堪堪粗略学完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都是在王溥冰冷面孔的注视中死记硬背下来的,根本不解其中深意。而五经中,《诗经》中很多诗句倒是在后世的语文课本中出现过,“阅读并背诵全文”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因此宁良倒也算熟读。但其余四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真的是完全陌生。 因此当陈抟扔给他一本《易经》,自己去睡觉时,宁良简直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怕跑上街被官府的人抓去,恐怕早就溜之大吉了! 这几日每日白天就只能盯着这本《易经》发呆,或者看上一页便直打盹,趴在桌子上睡着,或者索性把书一扔,托着下巴观察自己这位神仙师傅睡觉。 自己这位神仙师父的睡眠质量是真的好到了极点,虽然也不打鼾,也不磨牙,更不梦游,但每次只要一睡着,便是宁良折腾出再大的动静,甚至大喊大叫,也是雷打不动。 佩服之余,不由得使劲检索自己前世匮乏的历史知识,依稀记得自己这位神仙师父,好像是有名的“睡仙”,便也不大惊小怪了。 不像是自己,每到夜里就失眠。虽然身体才五岁,可思想,已经实打实的三十五岁了!后世生活了三十年,有十多年是在熬夜中度过的,哪那么容易就改变。 转眼,已经在这阳武呆了已经十天。宁良原本透支的虚弱身体逐渐缓了过来,只是内心煎熬简直让他不堪忍受,心说终于知道住监狱时什么滋味了。 陈抟在第十天的时候自己出了一趟门,带回了一些消息。 这十天,汴梁城发生了很多大事。关于朝廷的,关于前朝小皇帝、太后还有皇子们的,宁良听到稍觉心安,但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虽然历史知识匮乏,但大的历史脉络和轨迹宁良还是知道的,所以他并不觉得意外。 而宁良更关心的,是陈抟口中的所谓“小事”,尤其是韩托和史泰的消息。两人最后的消息,是从那位黄河岸边的老农家中逃走,再之后,便再也不知道两人的行踪了。 而之所以陈抟能够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当晚搜查老农家的校尉,被人举报徇私放走钦犯,于是朝廷派人迅速抓了两人。当天校尉和老农的头便都被砍了下来,挂在黄河北岸渡口示众,罪名是窝藏钦犯,意图谋反。一时间给生活在黄河岸边的百姓们,提供了很多的谈资。甚至有好事的说书人,把老农和校尉的故事改编成评书在街头演义,但很快被官府抓起来,治了个“谣言惑众、蛊惑人心”的罪名。 老农救人一生,终究没有办法自救。 可叹,可悲!叹的是老农善良一生,死得凄惨!悲的是这时代,竟不能让一个好人善终! 后来,老农和校尉的头,半夜被人盗走。官府追查了几天也没有什么结果,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数月之后,黄河渡口的岸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座不大的河神祠。据说这河神祠供奉的是一位大善的河神,护佑来往商客平安顺利,护佑黄河两岸的百姓风调雨顺,非常的灵验。周边百姓,过往商客,纷纷前来祭拜,一时间这河神祠风头无两。 至于那河神祠是何人所立,供奉的又是哪路河神,便没有人说得清楚了。 河神不知是哪路河神,活神仙却知道是哪位活神仙。 宁良的活神仙师父陈抟,等了十来天要访的“友人”,终于等到了。 第十五章 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人 那日午后,原本沉睡如泥的陈抟老祖忽然从床上坐起,吓得本也昏昏欲睡的宁良一个激灵。“老神仙,怎么了。” “哈哈哈!”陈抟大笑一声,“我等的人,到了。” “人呢?人在哪呢?”弄得宁良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且藏在屏风后,不要出来。那人骑马,很快就到了。” “哦。”宁良有些不情愿地挪着步子往屏风后藏,房间的敲门声也适时地响起,“咣——咣咣——” 陈抟老祖应了一声“来了”,翻身下床,不慌不忙地去给那人开门。 躲在屏风后的宁良偷偷探头看了一眼进来那人的脸,惊得他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缩回头去,再也不敢探头,小心翼翼地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 那人宁良算不上熟悉,但也见过无数次了,正是收养了纪王熙谨的潘美。 潘美,早年做过世宗皇帝的侍卫,后效命军中,颇有战功。显德六年任陕州监军,后任陕州引进使。后世小说、戏曲《杨家将》改其名为“潘仁美”,极尽丑化。 潘美恭敬地拱手行礼,“潘某见过居士,让居士久候这些时日,望居士恕罪。” “哈哈哈,潘将军客气了。”陈抟拱手回过礼,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潘美入座。 两人在茶座前坐定。 “昔日华山一别,已经年余。居士当年谶语,如今也一一应验。我此来,正是替主公,不,替陛下拜谢居士。” “将军言重了,老道并不曾做过什么。当年华山一言,也只是观天下气象,推波助澜而已。而今见赵主行事,我心颇慰矣。” “居士切莫自谦。”说着潘美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托与陈抟,“这是陛下钦赐金册,兑现华山之承诺,允居士及弟子,世代居华山,以此为凭。” “哈哈哈,当初华山之约只是玩笑话,赵主竟然当真了。也罢,我便收下了。代我谢过赵主。” “一定,一定。陛下还说,想要拜居士为国师,居士弟子,可世袭罔替。” “此事万万不可。我若为入仕,当年周主世宗皇帝在世时,我岂不早已入朝为官?何须等至今日再入朝廷?” “居士高义。”潘美朝陈抟行了一礼,“陛下说了,想来居士定然是会拒绝的。如居士拒绝,就让我代问居士,是否有治国之良策指教,潘某传达,陛下一定从善如流。” “潘将军收养了世宗皇帝的遗孤,六子熙谨?”陈抟并没有回答潘美的问题,反而问了潘美一个似乎“无关痛痒”的问题。 “正是。不知居士……有何指教?” “不知熙谨可有改名?” “还未曾来及改名。” “不若就改名‘惟吉’吧!” “惟吉,惟吉。惟愿其一生吉祥。好名字,好名字!多谢居士赐名!” “将军客气了。将军可将此名告知与赵主,这便是我所献治国之策。” “居士的意思是?让陛下善待前朝遗孤?还是惟愿天下吉祥,天下太平?” 陈抟笑而不语。 躲在屏风后面的宁良已经听的一身冷汗。莫非这“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竟然是陈抟老祖这位老神仙在幕后指引,甚至操纵?他竟然是赵匡胤一党?那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 还有潘美,之前曾经做过父亲郭荣的侍卫,听这话竟然也早在一年前就与赵匡胤勾结一处,如今更是参与了叛乱?可是陈抟为何又救了自己?潘美又为何收养了自己的弟弟熙谨?这一切都让宁良又恐慌又好奇。 宁良摇摇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先不去多想,继续听两人的谈话。 “居士,我此去陕州安抚主将袁彦,可有指教?” “你在陕州任引进使一年有余,你观那袁彦为人如何?真如外界所言,任人唯亲?贪财好杀?逢乱必反?” “怎么说呢?”潘美眉头微皱,“我倒是觉得袁彦其人,豪爽,重义气。任人唯亲……当今乱世,哪个领兵之人没有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亲信,否则怎么在军中立足?他是爱财,在陕州当地没少从豪绅身上刮油水,但对普通百姓却从不横征暴敛。而且所得财物也都用来充作军费,或安顿阵亡将士的家人了。他确实好杀,但所杀之人,皆是违反军法之人,从未滥杀无辜,反倒是使得陕州军纪更加严明。” “而传言他逢乱必反,便更是无稽之谈了。我与他共事年余,并未发现他有什么野心,反倒是对世宗皇帝忠心耿耿。不过……不过如今寰宇巨变,我怕……我怕他……” “哈哈哈哈!”陈抟大笑道,“既然将军心中已有答案,何须问询与我?” “我心里虽然笃定,但陛下似乎对他怀有戒心,命我率军前去‘处置’于他,我……” “将军可敢一人前往,不带一兵一卒?” “为何不敢,死则死矣!” 陈抟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我这里有一封书信,将军可以递与袁彦。相信他看过之后,一不会伤及将军性命,二必会克守臣职,随将军入朝觐见赵主。将军,可信得过我?” “居士神仙人物,既这么说来,自然是胸有成竹。也罢,我便豁出性命,依居士所言行事了。某在此,拜谢居士了!” 说着,潘美也不扭捏,接过书信,行礼告别。 “出来吧?”陈抟显然是在喊屏风后的宁良,“怎么,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陈抟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是你鼓动赵匡胤造反的?”声音中三分颤抖,两分不确定,还有五分,是警惕。 陈抟轻抚着结拜的长须,良久。 “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呗?我没说要揭露你?!批判你?!再说我也没地方揭露你啊!?”宁良的话有些不客气,全无之前称呼“老神仙”的恭敬之意。虽然灵魂来自后世,但世宗皇帝毕竟是自己这一世的亲爹,面对眼前这个撺掇别人造自己老爹反的人,自己这个反应因该算客气的。 “你就这么和师父说话吗?” “我可以不拜你为师啊!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说着宁良作势就要出门,甚至都走到房门口了,“你就不拦着我点?” “哈哈哈哈!”陈抟忍不住又是大笑,“门在你眼前,路在你脚下。不过,我听说这阳武县牙子牙婆(古代对人贩子的称呼)特别猖獗,常有小孩走失,你就不怕……哈哈哈哈!” 宁良有点哭笑不得,这难道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陈抟老祖“,那可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老是动不动就尬笑不说,怎么会这么……无赖。自己能去哪?一个五岁多的小孩子,没吃没穿没人照顾,一箱子金银珠宝也遗失了,就这么出去一个人岂不是得饿死?何况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这阳武县人贩子猖獗,自己岂不是随时被拐卖? 想到此处,瞬间生出一阵无力感,退后几步坐在茶桌前不再说话。 没有理会腹谤不已的宁良,陈抟自顾自说道:“你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命数?你会不知道赵主应登大位?何故苛责与我?昔日我在大内见到令尊,便从其面相看出其短寿了。” “哼……这都能看出来?还真拿自己当算命的了。” 陈抟摇摇头,“令尊是九五至尊的面相没错,但望其印堂发黑,是长期郁结于心之征兆。说的直白一些,当时我便知,他熬不了几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可……可那,可那难道不能治吗?大内那么多太医……” “心病岂可药医?”陈抟叹道,“哎——我也曾劝谏过世宗皇帝,修身养性,凡事不可太过操劳,不可轻易动怒,不要事必躬亲。奈何……” “那你也不能勾结赵匡胤造反啊?” “造反?那你以为太祖皇帝郭威当年是如何当上皇帝的呢?”陈抟意味深长地说,“只要百姓过的好,谁做皇帝不是做呢?况且,是救一家还是救天下呢?” 宁良一时语塞,没想到之前自己在汴梁城客栈对韩托说的话,如今被陈抟一字不差地奉送给了自己,真怀疑他是不是当时就藏在哪个角落听着。 “世宗皇帝雄才大略,原本是结束这乱世的最佳人选,奈何英年早逝。北有契丹和北汉虎视眈眈,西有后蜀,南有南唐、南汉等割据一方……主少国疑,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莫说一统天下,恐怕连这中原都会随时分崩离析。届时天下大乱,该何时才能结束啊!” 见宁良沉思不语,陈抟又说:“那年赵匡胤访华山,我和他下了三局棋。虽然三局他都败了,甚至把那华山都赌输了给我,但观其棋路,大开大合,征伐有方而不置人死路,稳健沉着而不守旧迂腐。我便对他言,若上有变,将军可仿尧舜之道。” 宁良知道“尧舜之道”便是历史上被各路皇帝玩坏了的“禅让”套路,腹谤不已。 “当时他听我所言,亦诚惶诚恐。我对其言明利弊,为天下计,应当仁不让。他言,上在,不敢有逾越之想;上若有变,择时而动,必善待宗室。” 其实宁良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对陈抟的做法,一时间让他情感上有些难以接受。 “走吧,随我回华山吧!” “我……”宁良有些犹豫,“我想去找韩托韩大哥……” “道法自然。该相见的时候,你们自然回相见的。随我走吧!明早启程。” 显然,宁良此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带着七分不情愿,三分期待,随陈抟前往华山。前世宁良不曾到过华山,对于这个历史上著名的道教圣地,还是有些好奇的。 在唐代,上到勋贵宗亲、文武大臣,下到士子乡绅、商贾百姓,出行基本上都是骑马。一来是因为唐尚胡风,二来是因为唐有自己的放马之地。 而到了唐末军阀割据,中原的马便越来越少,直至五代十国时期,石敬瑭把幽云十六州卖给了契丹人,中原王朝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养马场。于是马成了稀缺物种,除了军中少数精锐部队可以骑马,大多数军队便以步兵为主。而民间,除了勋贵宗亲和文武大臣可以有马骑,还有特别富有的富商可以偷偷从军队买到淘汰的老马,大多数人出远门,便只能靠驴、牛、骡子等甚至是步行了。 陈抟在中原游历,骑的便是一头毛驴。那毛驴并不算高大,但这些天被客栈伙计照顾的还算周到,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 两人骑驴,虽然宁良是小孩,体重不算重,但行进的速度也并不算快。两人是早上辰时从阳武县城出发的(约早上七点),到了午时,方才走出去五六十里去。 陈抟看不远处有一家酒家,依湖而建,“我们便在此处歇歇脚,用些饭食吧!再往前走,恐怕不一定能吃到现做的饭菜,要吃干粮了。” 宁良“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不答应也没有什么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走得越来越近,酒家门口的幡子上的字也逐渐清晰,写着“凤湖酒家”四个大字。两人一驴不多时便来到酒家,早有小二殷勤地过来牵驴安顿。 店里三三两两的倒是有几桌客人,看打扮多像是做生意的行商。两人进门点了几个小菜和吃食,陈抟还点了一壶烫酒。 就在两人快要吃完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跑了进来,衣服上还尽是黑黢黢的煤灰,小二皱着眉头往外轰,“去去去,哪儿来的臭乞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 话音未落,那人竟然是晃晃悠悠,倒在了地上,吓得小二大喊,“哎呦!这咋还躺下了!诸位客官可看见了,我可没碰他,是他自己倒下的!喂,你快醒醒,要碰瓷也换一个地方。” 看着躺在地上那人,宁良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扶,被陈抟一个眼神示意坐下了。 “先看看再说。”陈抟低声道。 话音刚落,门外闯进来几凶神恶煞的护院打扮的人,看到地上的男的,领头的一指那人,“就是他,带走!哼,偷了郭老爷的金子还想要逃走?门都没有。” 宁良忍不住想要起身,但想到自己“在逃钦犯”的身份,又犹豫起来。 “你想救他?”陈抟低声问道。 宁良点点头。 “为什么?” “我听来人说他‘偷了郭老爷的金子’,但你看他这模样,像是偷了金子的样子吗?偷了金子能没钱吃饭把自己饿成这样直接晕倒的?” “兴许是藏了起来?或者是金子太扎眼了不敢花?” “不可能!”宁良语气肯定,“你看他虽然浑身都是煤灰,但是刚晕倒时露出的胳膊细皮嫩肉的,不像是长期在煤矿干活的样子。而且你看他的手上,都是新的伤口,一个常年挖煤的人,手上哪怕有伤也都是旧伤,大多数早就磨出老茧了。所以我怀疑……我怀疑他是被人拐去煤矿当苦力,现在逃跑出来的。” “哈哈,你这小子,果然有趣,有趣啊!” “你别有趣了,你倒是救救他啊!” “我为何要救他?” “你看他这么惨,他明明是被冤枉的,这帮人是要抓他回去继续做苦力,你为什么不帮他?” “救了他,我们会惹一堆的麻烦。那些人口中的‘郭老爷’,肯定不是善茬。” “你怕麻烦?” “不怕。”陈抟微微摇头,“可像你这样救,又能救多少人?我们一路西行,你能救多少次?无为而无不为,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人,你选。” “能救一人救一人,能救天下人救天下人。”宁良语气有些急促,“你快出手吧!他要被带走了!你只要出手,我就认下你这个师父了!” “哈哈哈!好!好!好!”陈抟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没等宁良看清他的身形,陈抟已经拦住了那几人的去路! “住手——”陈抟目视众人,声如洪钟。 第十六章 麻烦来了 陈抟一个腾挪拦住了那几个要带人离去的护院身前,惊得还坐在饭桌上的宁良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才记起当初自己在黄河边晕倒,正是陈抟将自己从一众手持利刃的兵士之间救下的。起初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和兵士串通一气,或者是有别的帮手之类,但此时见陈抟的身手,立马一百个服气了。 那几人看拦住自己去路的,是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不由一阵哄笑。领头的眼里更满是不屑,“哎呦!我说老头!土埋半截脖子的人了,干点什么不好,想要多管闲事啊!?”说着,把腰间的障刀抽出一半,脸上作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来。 陈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岂会怕他,脸上风轻云淡,身子纹丝不动。光是皇帝就见了不止一位,后唐的李嗣源,大周的郭荣,加上刚刚做皇帝的赵匡胤,已经见过三位皇帝了。皇帝的威压,如狼似虎的侍卫,久经沙场的将军,陈抟都早已司空见惯,何况这小小的护院。 见陈抟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那领头的有些怒了,一咬牙就要拔刀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陈抟的身子动了。左手推刀入鞘,右手一掌击出,再看那头领,人已经倒飞出去。紧接着只见一道身影从众护院中掠过,还没看清他的动作,那些人便纷纷躺到在地,捂着胸口或小腹“哼哼呀呀”惨叫不止。 掌柜的、店小二、大堂里的客人,包括宁良,都已经看傻了眼。 谁也没想到,这看上去骨瘦嶙峋的白发老头,竟然是强悍如斯。 “好——简直是大快……”宁良的喝彩声刚喊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一队身着官服的捕快进到大堂,很快将陈抟围在中央。吓得宁良慌忙坐下,埋下头趴在桌上,生怕那些捕快认出自己这个“朝廷钦犯”。 其他食客见官差来了,纷纷撂下碗筷,溜着墙根逃出门去。掌柜的想要阻拦,又怕得罪官差,只得眼睁睁看着众食客就这样“逃单”了。 “大胆狂徒,为何在此行凶!?”说话的人服饰和他人略有差别,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一地护院,眉头紧皱。 “这位想必就是本县的捕头吧?” “是又怎样?”来人上下打量着陈抟,“没看出来,你这老胳膊老腿的,竟然还挺厉害。说说吧,为什么要打这些人?” “因为该打。”陈抟声如洪钟。 “你……你这老头,是活腻歪了不成?当着我的面,竟然还敢口出狂言!你……你该不是,连官差都想打吧!?”那捕头嘴上说的硬气,最后一句话却暴露了自己的色厉内荏。 虽然没有看到陈抟是如何放倒这些护院的,但是躺了一地“哼哼呀呀”的人,还是很有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力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官差,心里笃定对方不敢对自己如何,自己早就溜之大吉了;再加上县令大人的嘱托,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对着面前这明显不一般的老人发狠。 陈抟明显不想过多纠缠,没有在这里和那捕头一辨是非的心思。于是朝那捕头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如果换做平时,有人这样招呼自己过去,那捕头定然是勃然大怒,但今天,他竟然鬼使神差的凑了上去。 “你看看这个东西。”说着陈抟用袖口遮挡,递给捕头一个物件。 “哼,想要贿赂于我,恐怕没那么……”看到那东西的捕头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正是那本金册,潘美昨日亲自送到客栈那本。 虽然还没有翻开看里面的内容,但单凭封面的形制纹理就知道必然是皇帝赐物,持有此等物件的人,不光是自己,恐怕是自己的县令老爷也得罪不起的人物。 正当捕头心里掂量,陈抟已经主动打开了金册,一边不着痕迹地用袖子巧妙遮掩着。围观的人只知道白胡子老头给捕快看什么东西,却都无法看到具体是什么。 捕头快速扫了一眼金册上的字,“钦敕云台观主陈抟……“未及往后细看,冷汗便冒了出来,嘴角不自觉地抽了几下。鼎鼎大名的云台观主,世宗皇帝赐号“白云先生”,民间百姓都尊称其为“老神仙”的陈抟老先生,西至朔方,东至青州,北至北汉,南至南唐,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捕头的腿肚子不由得有些发软,就要往地上跪,陈抟捕捉痕迹地用手一托,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别跪,别说我是谁!” “遵命,老神仙。”捕头低声回道,看向陈抟的目光已经满是尊崇甚至敬畏。 “咳咳!”陈抟清清嗓子,“这位官爷,人,我可否带走?” “老神仙,这是县令大人亲自下令抓的人,就这么被您带走了,恐怕小的回去无法交差啊。”捕头皱着眉头低声说。 “我要非带他走呢?” “呃……那……那……那劳烦老神仙赐在下一掌,把我打晕,再……”捕头的声音有些无奈。 陈抟看着他微微愣了一下,“哈哈!有趣,又一个有趣之人!”言罢,“啪”的一声一个手刀劈在那捕头颈部,对方应声倒地。 陈抟力道控制得极好,那捕头顶多一刻钟就可以醒来,而且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其他捕快见陈抟突然出手打晕了捕头,先是一愣,接着纷纷拔刀出鞘,围向陈抟。但碍于这白发老头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太过恐怖,谁也不敢先上,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僵持不下。 “各位官爷快快住手!快快住手!”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进来,“误会了!误会了!” 来人一边伸手去拦众捕快的刀,一边朝着陈抟作揖行礼,“老神仙别来无恙!老神仙可还记得在下?!” 陈抟看了一眼来人,“呦呵,他们口中的郭老爷,是你啊!” “老神仙面前,岂敢自称老爷。”来人满脸堆着笑容再次行礼,“郭沆见过老神仙!” 陈抟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去查看地上躺着那人的鼻息和脉搏,见没有大碍,掏出一粒丹药,掰开那人的嘴喂了进去。 宁良见状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身份了,忙从桌上取了一杯茶水,匆匆给陈抟端过去。陈抟对他微微点头算是表示认可,一手捏着那人的鼻子,一手掰开那人的嘴给他灌了下去。随后稍一用力,又将那人架起来,放到墙根让他倚靠着坐下。 自称郭沆的胖子见陈抟不搭理自己也并无不悦,只是转头朝着一众官差赔罪,表示这里的事情自己处理,他日亲自向县令大人解释云云。又示意跟着自己来的管家给其中一位捕快塞了一些银子,表示是为地上昏迷的捕头大人养伤,以及请各位捕快喝酒的钱。 郭沆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阳武县出名的富商,数年前靠着开煤矿一夜暴富。这位大富商和县令交情很深,否则也不会派出一众捕快帮他抓人。众捕快见郭沆这般表示了,便也不再废话,搀扶起晕倒的捕头离去。 郭沆以前只是一个赶脚的行商,多年前到华阴卖货,曾夜宿华山云台观。半夜,陈抟叫他赶快回家,说他家中的老母亲病重,郭沆迟疑不定,过了一会儿,陈抟又道:“你的老母亲好转了,也可不回去了。“次日早起郭沆便往阳武家中赶,三日后到家里一问,果真老母亲那夜突然心疼差点死去,可是一会的功夫又好转过来。 从此郭沆便对陈抟敬若神明,常到华山云台观供奉。次数多了,陈抟便给他指点了一条发财之路,便是目下这个煤炭生意。也正是煤炭生意,让郭沆短短几年便成为了阳武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 陈抟见众捕快离去,盯着郭沆沉声问道“他是何人?你为何要派人追杀于他?” “他……他是我矿上的工人……他偷了我的金子。” “哼,你胡说。”说话的是宁良,“你看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什么矿工!?我看根本就是你这个黑心煤商,掳掠人口,逼良为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当,宁良只剩下一脸的义愤填膺,死死盯着郭沆。 “你这个小崽子知道什么?”郭沆看向宁良的眼神极不友好,“你又是哪里来的小野种,敢在老神仙面前撒野?信不信我把你抓到矿上,让你……” “把我抓到矿上?你的矿上还敢用童工挖煤?”虽然这个时代童工并不违法,且富商多会养“童子”以为奴仆,但用童工挖煤这样的事情,肯定也是要遭世人唾弃的。 “我!我哪有!”郭沆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你这小野种牙尖嘴利的,你真当我……” “住口!”陈抟冷声道,“他是我的弟子。” “啊!”郭沆惊得一头冷汗,“我真不知道是老神仙的弟子。我错了,我该死!”说着忙向宁良行礼,“小神仙这厢有礼!小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 宁良看他这副见风使舵的嘴脸,也懒得搭理他,转身去查看被陈抟救下那人的情况去了。 “郭沆!你老实说,这人是谁?为何追杀于他!”陈抟面色阴沉,“当年我指点你做煤炭生意时候,曾对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吗?” “老神仙当年恩德,在下没齿难忘。”郭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老神仙曾交代,让我多行善事,赚了钱之后要造福一方。老神仙,我这些年可都是按您说的做的啊!” “积功累仁,百年必报;大出小入,数世其昌。”陈抟轻抚白须悠悠道,“可看如今这样子,恐怕你并没有这样做啊!” “老神仙明鉴啊!我这些年虽然没有行什么大善事,但也算得上是乐善好施,关键从未干过什么坏事啊!” “哼!乐善好施?都施给了那些当官的了吧!”一个声音从墙角传来,正是之前晕倒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悠悠转醒过来,看来陈抟的丹药还是很有用的。 “在下白福敬,多谢老神仙救命之恩。”那人硬撑着起身给陈抟行礼,礼毕便又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一旁的宁良忙端来不知道谁的桌上剩下的半碗粥,让他喝下。白福敬也顾不上嫌弃,端过来就往嘴边送。 “慢点喝,慢点喝。”对于饥饿有过“经验”的宁良生怕白福敬呛到了。 一旁的郭沆见白福敬醒来,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陈抟厉害的他清楚,也不敢争辩了,更不敢逃走,脸上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不多时,白福敬喝完了粥,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 “说说吧!”陈抟示意白福敬。 白福敬坐在地上看了眼郭沆,朝着陈抟行了个礼,又朝宁良抱了抱拳。 “在下本是云州人士,祖上本是经营煤矿生意的。后来因为战乱,家破人亡,逃亡来到了中原。两年前郭沆收留了我,因为在下擅长勘察煤炭矿脉,被郭沆任命为矿上的一个执事。说实话,我还很感激他。” “哼,你还知道是我收留了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 “你是收留了我没错,此为大恩,我敬重你一辈子。可是东家,我再叫你最后一声东家。” “可是,千不该,你不该让孩童充当矿工,进矿干活啊!?” “那,那不是因为小孩子个头小,下矿方便吗?”郭沆的声音一点底气没有,边说边偷瞄陈抟的脸色,“再说了,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可以用童子为工啊?” “哼,你伙同牙子牙婆,诱拐孩童,到矿上为奴。还和官府勾结,替你隐瞒真相。你自己说,你究竟给那狗县令送了多少钱?又诱拐了多少孩童?” “去年我告诉你矿井要加固,要加固,你为了节省成本,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一场矿难,压死了多少矿工,又压死了多少孩童?” “我去县衙告状,却被那狗县令抓了起来,诬陷我偷窃,还把我送回煤矿做苦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被你派人追杀。你就说,这桩桩件件,是也不是?” “我……我……你……” “他所说,可是真的?”陈抟问道。 “老神仙……我错了!”郭沆“哐当”一声跪倒在地,“老神仙,你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不要杀我!我现在就派人把那些孩童放了!这就放了!” “哼,饶了你?天下还有公理吗?”在一旁听的牙根直痒痒的宁良忍不住说道。 “老神仙……我错了!我错了!”说着郭沆头响头磕得如捣蒜,不一会儿头上便渗出血来。 “罢了,我饶你性命!”陈抟叹道。 宁良瞬间错愕,“师父,你怎么可以绕过这等……” “住口!”陈抟厉声喝止。从未见过陈抟如此严厉的宁良,张了张嘴想要争辩,终于还是没有抵过他的威压,只得一脸怒容表示抗议。 “郭沆,我今日放过你。你要尽快放了所有被你诱拐的孩童,亲自送到他们家中,并且一户至少给上十吊钱作为补偿,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虽然一家十吊钱不算小数,但对于郭沆来说,仍然不至于伤筋动骨。 “你的矿井,做好加固,如果再有矿难死伤人命,我定然取你性命,而且任谁都查不出你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可相信?” “老神仙发话,我怎敢不信?”郭沆哭丧着个脸,对于陈抟的神仙手段,他是深信不疑,只是听这话的意思,以后但凡有矿难,自己就要跟着陪葬,有点让他难以接受,但又不敢反驳。 “以后这武阳县的所有矿井,都不得使用孩童为工,而且需要加固时必须加固,也不得发生矿难。你可能做到?” “啊?”郭沆面有难色,“这原阳县除了我之外,开矿经营煤炭的,至少还有三家,我……” “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陈抟紧盯着郭沆的双眼。 “我……我能。”郭沆咬咬牙道,心中默默盘算着是利用自己行业龙头的地位施压,还是索性利用自己和县令的关系,吞并了那几家煤矿,只是那县令胃口不小,恐怕…… “哼,你野心还不小。”陈抟像是看穿了郭沆一般,“你可是想要独占原阳县的煤矿生意?” “老神仙,我不敢……我……” “不,你敢,而且你应该能做到。哎——”陈抟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我这里又一瓶丹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可送与县令,此事可成。” “老神仙,在下服了。”郭沆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我定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将老神仙交代的事情,办的妥妥当当,以后积德行善,造福一方。” “呦吼,你这倒是提醒我了。”陈抟笑道,“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或者荒年,设粥棚接济百姓,你可能做到?” “我……我能……”惜财如命的郭沆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心说自己嘴欠什么,又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 “哎!记住:积功累仁,百年必报;大出小入,数世其昌。郭沆啊郭沆,我观你面相不像是个大恶之人,但你若还是这般贪婪,定然会毁了你的!天不亡你,我也必亡你!你去吧,希望你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郭沆带着一众手下仓皇逃走,带起一阵风拂动了门外柳树新发的嫩芽,带起了凤湖的湖面上微微荡起波澜,映在湖面上的柳树,招展着…… 第十七章 华山之巅 等郭沆带着人离去,又为白福敬点了一些饭食用过,宁良再也忍不住了。 “师父,你为何就这样放过那恶人!?” “那你觉得我该当如何?杀了他吗?” “哪怕不杀他,也该上报官府,告他害死人命,告他诱拐童子啊!?” “县令不是已经被他买通了吗?” “那就告到汴梁去,告到朝廷去啊!?” “你以为,他买通的就仅仅是县令吗?” “难不成还……”只说了一半,宁良便不再做声,陷入了沉思。后世的经验告诉他,师父陈抟所言非虚,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才是常态,哪有那些个朗朗乾坤?这世道,哪有那么简单!? “可就这样放过他,太便宜他了吧。” “我今日不放过郭沆,来日还会有张沆,王沆,李沆……你就能保证那些人,不会做这些缺德事吗?” “可他就真的能不做吗?” “能。因为他怕死,他知道我的手段,知道我徒子徒孙的手段。因为他贪婪,我许诺给他整个阳武的煤矿,他心动了,我给他的丹药,足以帮他促成此事,甚至不只是阳武。他虽有罪过,但如果饶过他,而能使阳武再无孩童被诱拐去做矿工,而使阳武再无矿工死于矿难,你觉得,哪个更好一些?” 听了陈抟的话,宁良再次陷入了沉思,此前陈抟和他讨论过的,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人的问题,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一旁的白福敬听得这话,也陷入了深思。 “罢了,耽误了这么久,也该启程了。”陈抟道,“这位小友,你可有去处?”说着目光转向了白福敬。 白福敬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在下孑然一人,并无去处。” “那不若也随我回华山吧!至少还可以有个安身之处,另外,也可以跟这位宁良小友做个伴。” “那……那就谢过道长收留了!”白福敬躬身行礼。 一行三人启程前往华阴,奔华山而去。 路上除了住宿、吃饭等休整,再无停留。就这样,也足足用了五天的时间。 有白福敬牵驴,一路上陈抟基本上都骑在驴上打瞌睡。偶尔宁良问起什么,也都被一两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或“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之类打发。 宁良只能和白福敬聊了起来,而且越聊越投机。以前在大内,听太监们讲起的都是汴梁城或者自己老家的事,而如今听白福敬聊起来的,却更加广博:什么北方战乱,什么北汉残暴,什么契丹兵士的战斗力,什么契丹皇帝改姓刘了,什么百姓疾苦,什么煤矿勘测,什么西北饮食,什么风土人情…… 白福敬年有二十五岁,但因北方战事,家庭巨变,又漂泊多年,看多了人间疾苦冷暖,各种故事讲起来信手拈来,悲惨的,搞笑的,各种奇人轶事听得宁良大呼过瘾,一路走来只觉得时间过的飞快。 说是五天,好像转眼已经到了华山脚下。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骑在驴上的宁良,望着巍峨陡峭的华山,悠然赋诗一首。 “哎呀!宁小兄弟果然是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啊!好诗!好诗!”白福敬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白大哥,谬赞,谬赞啊!”说着宁良还不忘饶有介事地拱手行礼以示谦让,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溢于言表。 “呦呵!都会写诗了!”坐在宁良背后的陈抟不由地一笑,“诗是好诗,写诗的人也是好人,可这念诗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宁良本来想学穿越众男主来个剽窃,给自己脸上贴贴金。还特意没有念李白杜甫的名篇,而是特意挑了一首北宋明相寇准的大作,寇准这时估计都还没出生,按说这时候的人应该都没有听过。可他却忘了自己这位能掐会算的师父,那可是神仙一般的存在,不但知道自己的底细,而且一眼看穿并戳破了自己的小伎俩,不由得脸上一热,“嘿嘿,师父。您说您,看破不说破就完了呗!怎么还揭短呢?” “啊……原来宁小兄弟这诗不是自己写的啊!”耿直的白福敬张嘴就来,“不过这诗我倒还真没有听过。” 宁良更是臊得慌,心说这个老白,一路从北汉逃亡中原,见了多少人,经了多时事,怎么还这么不会说话,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也没被别人打死?又一想也对,不耿直,怎么想起要揭露那郭沆的罪行?又怎么会被那郭沆追杀? 正当宁良腹谤不已的时候,不远处一阵嘹亮高亢的歌声响起:“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成华山……鸟儿——背着太阳飞,东边飞到西那边……天黑了又亮了,人醒了又睡了……太上啊——老君犁了地……” 宁良和白福敬都被那磅礴豪迈、自由洒脱的歌声吸引了,一时间有些出神。 “哈哈,是我个那不成器的弟子贾得升。想必是知道我要回来,接咱们来了。”陈抟轻抚白须笑道。 “贾得升?”宁良努力从脑海中搜索这号人物,按说陈抟的弟子,都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但这个名字,却让宁良感到有些陌生。 “对啊,贾得升。哦,对,说这个名字你可能不熟悉。这两年他非要悟什么‘潜德’之道,说什么‘隐其身、隐其姓、隐其名’,自己起了个号,叫‘火龙真人’。” 陈抟边说边看宁良的反应,见宁良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这才慢悠悠说道:“你说他,是不是不成器?不‘隐身隐姓隐名’就不能好好修道了吗?还是定力不够,心中不够真的洒脱啊!我以后的传人,可都要姓陈。哈哈!” 宁良无暇顾及陈抟挪揄自己的“恶趣味”,心说火龙真人,那岂不是张三丰的师父!?天啊,自己现如今是陈抟的徒弟,那便是火龙真人的师弟,那岂不是,自己成了张三丰的——师叔? 还没从深深的震撼中出来,回味了一下陈抟的话,莫不是陈抟想要收自己当他的“入室弟子”或者“传人”之类?还说“都要姓陈”?那还了得?自己好不容易不姓郭了,改回前世界的本名,现在又要改姓?不行,不行。 “呃——师父,我能不能不改姓。我觉得……叫宁良挺好的!‘陈良’的话,有点像是‘陈粮’啊,放了很多年的粮食?陈芝麻烂谷子?呃——不行不行……”宁良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哈哈哈哈!我可不让你跟我姓,想什么美事呢?!” 陈抟不由翻了翻白眼,心说自己这师父啥都好,武功厉害,料事如神,道法高深,但就是一点,没事就爱拿自己逗闷子,快一百岁的老头了,没个正形…… 说话间,唱华阴老腔的火龙真人贾得升已经到了近前。只见他约摸四五十岁模样,一身灰色粗布衣裳,背上负着一把剑,看向陈抟的眼神满是虔诚恭敬,也并没有因为陈抟身旁多了两人而惊讶。 “师父安好!知道师父今日回观,弟子火龙特在此迎接。”说着,深深行了一礼。 “嗯,你且免礼!这是宁良,以后就是你的师弟了。还有这位白福敬,暂且到咱们观中做客几日。” 听得陈抟介绍,火龙真人依次行礼,“宁良师弟有礼了,白缘主有礼了。” 白福敬倒还好,拱手回礼便罢。 宁良是惊得差点从驴上摔下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张三丰的师父给自己行礼?虽然陈抟也很出名,但被后世武侠小说及影视剧熏陶的宁良,还是对“张三丰师父”这样的名头更感冒一些,忙拱拱手回礼。 陈抟也不理会宁良的反应,开口询问道:“我不在这些时日,观中一切安好?还有,陕州可有消息传来?那潘美,是否劝降了袁彦?” “观中一切安好,不过有一点小事,待回到观中我再向您禀报。” “陕州之事,有当地弟子传来消息,一切顺利。潘美听了师父您的话,没有调动军队,一人一骑进了陕州城,将师父您的书信给那袁彦看了之后,袁彦第二日便启程入朝觐见新帝了。” 宁良当日躲在屏风后是听到过这些的,如今听火龙真人讲起后续,不由地好奇:“师父,您当时给潘美的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哈哈哈哈!”陈抟一边大笑,一边下了驴,顺便把宁良也拎了下来,“真想知道?” “当然了!我特别好奇!” “想知道的话,答应我一个条件。” “呃——该不是真的想让我改名叫‘陈粮’吧,也太难听了吧!” “想什么呢?想跟我姓,美得你!”说着陈抟忍不住轻轻敲了宁良脑瓜子一下,“为师要你答应,上山之后,想学什么你可以挑,但一定要认真完成课业,不得叫苦叫累,不得半途而废。以十年为期,可否?” “当然没问题了!师父你就快告诉我吧!”被好奇心驱使的宁良没顾上深思“十年为期”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记得什么“认真完成课业”,心想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罢了。他哪里知道,等待他的十年,是怎么令他终生难忘的十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哈哈哈哈!”陈抟见宁良成功“入套”,又是一阵大笑,“其实啊,我就写了两句话,而且吧,这其中一句话我还曾经对你讲起过。” “哎呀,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 “忠一君还是忠天下?救一家还是救天下?” “就这?” “就这啊!?”陈抟笑吟吟地抚着白须,“那袁彦本是忠义之士,听闻寰宇巨变,第一反应是忠君报国,故而蠢蠢欲动。赵主派潘美前去处置,本意是武力镇压。但如果潘美果真带兵前往,袁彦必然起兵相抗,免不了陕州生灵涂炭。” “然则袁彦终究是忠义识大体之人,倘若潘美一人前往安抚,可使其放低戒备,我的书信,也只是推波助澜,让他冷静下来罢了。” “冷静下来的袁彦,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以他在陕州的作风,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时辰不早了,走吧。有客自远方来,我们快些回去见见吧!”言罢,不待宁良反应那“客”是何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把驴子的牵绳往火龙真人手里一丢,登山而上。看那轻盈迅捷的步伐,谁敢说这是一个年仅百岁的古稀老人? 从山脚到华山北峰,足足三个时辰,宁良和白福敬两人早已气喘吁吁。反观陈抟和火龙真人,面不改色,健步如飞,偶尔还要停下脚步等等他们俩。 已经是午后,但终于还是到了。 华山北峰,云台观前。 那云台观算不上豪华,质朴无华却尽显威严。又因春雨刚过,云雾缭绕,一时间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啊——啊——”宁良稚嫩的声音在山中回荡,“华山之巅——我——来——啦——” “那个……小师弟。”火龙真人忍不住提醒道,“华山有五峰,咱们云台观是在北峰。” “什么意思?” “华山之巅……是南峰……” “呃……”先后被师父师兄调侃,宁良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管,我说是华山之巅就是之巅。我要在这华山之巅大干特干,大学特学,学他十年!” 等等,十年? 第十八章 韩雨霖 一行人入了云台观,早有小道士出来迎接,帮忙安顿宁良和白福敬两人,而陈抟则顾不上洗尘,径直奔后院斋室而去。 斋室之中,一位青衣老者正在等候。 “白云先生别来无恙否!?”陈抟一进门,那人便匆匆从座位上起来行礼。 “承蒙韩缘主挂念,一切安好!”陈抟拱手行礼,看向了来人身侧哪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这位是?” “哦,这是小女韩雨霏。来,霏儿,见过白云先生。” 名叫韩雨霏的小姑娘生的清秀,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小手捂着口鼻不时地咳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上下打量着陈抟,长长的睫毛随着忽闪忽闪的眼睛上下眨着,颇显灵动。 听闻父亲的话,她忙施了一个万福,“霏儿见过白云先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可惜……身患隐疾,恐怕已经有十多日了吧。” “先生真神仙也!”来人忙拱手再拜,“熙载此次前来,一来是为感谢先生前番为我唐室指点迷津,二来便是为小女求医!” “韩缘主知道,我并不是为了你南唐。” “熙载了然,先生是为天下苍生计。但终究,还是令我唐国祚得以保留。熙载谢过先生高义。” 来人是南唐重臣韩熙载。显德初年,大周军队进攻淮南,南唐皇帝李璟派其弟齐王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以陈觉为监军使,率大军抵御后周军。韩熙载素知陈觉志大才疏,忌贤妒能,上疏坚决反对。李璟猜忌李景达,固执己见,导致南唐大败。只好割让淮南十四州,称臣纳贡。 后周世宗郭荣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南唐。韩熙载作为议和使臣,行至大周境内,偶遇游历的陈抟。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临别前陈抟留下一个锦囊,交代说:“若事不成,可启开看。”当时韩熙载并没有在意。 韩数次求见郭荣,但郭态度一度坚决:若南唐要降,需效仿安乐公(刘禅)之事,李璟入朝为质,周军全面入驻南唐境内。韩熙载自然不能答应,情急之下想起了陈抟所赠锦囊,打开一看,锦帛纸上仅书“契丹”二字,登时大悟。遂再次求见郭荣,力陈大周北方边境之敌契丹、北汉,言明利害,终于使得郭荣松口,答应议和。 陈抟为韩雨霖号了脉,“令爱并无大碍,只是伤寒罢了。” 韩有八子四女,韩雨霏是他五十五岁那年偏室所生,老来得女异常宠爱,只是十日前忽然生了怪病:夜里发热,白天无事。 韩熙载找了很多医生看,有的医生按照伤寒治,有的医生作热病治,症状偶有缓解,但始终反复。几日前的一天晚上,竟然发热到惊厥。韩熙载这才害怕了,忽然想起陈抟也曾在华阴一代行医救助百姓,百姓对其素有“神仙“之称呼。这才不顾自己年迈,借着感谢陈抟为由,带着韩雨霖前来求医。 只是听得陈抟说“只是伤寒”,心里不免犯嘀咕,莫非这位“老神仙”,也是徒有虚名? 像是看穿了韩熙载的心思,陈抟“哈哈”一笑道:“韩缘主切莫慌乱。令爱所得之病,表面看的确只是伤寒,但实则是外寒内热之症。此前医生,是否有凉药为其解表,而后令爱便多涎而喜睡?” “正是。” “也有医生用铁粉丸为其下涎,反而病情更重,甚至发热惊厥?” “正是……先生真是神仙也!请先生救救小女吧!”韩熙载说着拉着女儿雨霏就要下跪。 陈抟忙上前搀扶,“韩缘主快快请起。令爱之病看似复杂,实际倒也简单。止渴治痰、退热清里,各类药材只需服用时间、药量控制好,几日便可痊愈。” 话说宁良被小道士带去厢房安排好住处,闲来无事便在这云台观游荡起来,一会儿功夫便逛到了这斋房外。听到屋里师父陈抟的声音,便好奇地趴在窗外偷听。 听到陈抟说起韩雨霖的病情,稍有现代医学常识的宁良便想起,这不正是后世常见的“风热感冒”吗?自己前世春秋季节也常得这病,先是上火,嗓子发炎,然后就是流鼻涕,发烧都很少,吃点药就能好;当然,如果发炎严重,免不了吃些抗生素之类的消炎药。 看来这古代,真是什么病都能要人命啊! “宁良,偷听够了没有?”陈抟的声音悠悠在从斋室传来。 宁良听到师父喊自己,有些尴尬地闪身进屋,摸着头“嘿嘿”傻笑着。 “去把你火龙师兄叫来,安顿这位雨霖小姑娘先去休息。你也跟着去帮忙照顾,我和这韩缘主还有话谈。” “遵命。”宁良有些莫名其妙,心说怎么还给自己安排个差事,也不敢嘀咕什么,连忙去找火龙真人去了。 宁良找了半天,问了几个小道士,才找到火龙真人,领他过来带韩雨霖安顿休息。刚要走,又被师父叫住,写了一张方子,交代他找观中道士去丹房取药。好不容易陪着道士小师哥抓了药,又被师父陈抟支使着去煎药。刚传完话,又让他去火房找人烧热水……一顿忙活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上华山的第一天,就被使唤来使唤去,但宁良丝毫不敢有什么怨言,只是因为本就对着云台观不熟悉,来回跑了不少冤枉路,累得瘫坐在回廊的条凳上穿着粗气。 恰逢师父陈抟领着韩熙载往雨霖暂住的厢房去,看到宁良又叫住了他:“跟我们走,宁良。有些事情,需要你做。” “啊……师父,我这折腾了一下午了,晚饭都没吃……” “先生,我看这位小居士着实累的够呛,不如让其他人……”虽然关乎女儿性命,但韩熙载看着满脸是汗的宁良也有些于心不忍。 “哎,非他不可。”陈抟叹道,“令爱虽然服了我的药,恐有反复,需得有人照料。观中道士都是成年男子,九天宫的道姑一时又请不过来,只有他一人是孩童,所以,非他不可。” 言罢,也不待两人反应,匆匆而去。按时辰,小女孩雨霖应该已经开始发热了,而连续十来日夜间发热,病,已经不能再拖了。 韩熙载朝宁良拱手一礼算是感谢,宁良忙回礼。二人也不多说话,匆匆跟上陈抟。 宁良来自现代,心理年龄按说已经三十多岁,自然不会耍小孩子脾气喊饿哭累,加上这是治病救人,秉性良善的他更是不愿耽搁。一时间小短腿竟然走的飞快,竟是不落两个成年人分毫,待走到厢房时,自己已经是气喘吁吁,手扶着门框,腿直打哆嗦。 火龙真人听得有人进来,从病床前起身朝众人行礼,“师父,韩小缘主服了您的药,已经入睡,只是天色入夜,已经开始发热。” 陈抟径直上前,手搭在雨霖额头上试了下温度,“嗯,药还未完全起效。火龙,命人烧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吧!” “已经备下了,师父。” “好,让火房一刻钟端过来一盆热水来。”陈抟吩咐道,“韩缘主,火龙,我等暂且房外等候。宁良,接下来两个时辰,你需要用热水,帮这位雨霖小姑娘,擦身子,降温。” “擦身子!?” “擦身子!?” 宁良和韩熙载几乎是异口同声。 当世虽然还未被程朱理学荼毒,但毕竟男女有别,所以陈抟会这样安排。 刚才韩熙载还在疑惑,为何陈抟会说观中其他人不方便照料女儿,非要找宁良过来。只是宁良虽然是个孩童,但毕竟也是个男孩,这让爱女如命的韩熙载有些别扭。自己上?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还是那个问题,男女有别……哎,这次出门怎么那么粗心大意,只顾着怕耽误行程,就带了几个小厮,竟然是一个丫鬟老妈子都没带…… 宁良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治病救人自己自然责无旁贷,也知道师父的办法是可行的:这是利用热水挥发快的原理进行物理降温。自己虽然是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灵魂,但绝对没有什么特殊嗜好,会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产生什么邪念。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师父陈抟刚才说,没有时间去请道姑,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派人去请? 怎么……感觉……这是在给自己……创造什么机会?或者说,撮合什么? 众人从屋里出去时,师父陈抟似经意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宁良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话:“喂,小子,照顾好你未来的媳妇!” 那眼神仿佛化作一道清晰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宛若实质。 宁良努力摇摇头才让自己清醒下来,心说这老头,又整什么幺蛾子。幻觉,幻觉。邪术,邪术。 摒弃杂念的宁良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女孩,五官长得清秀,闭上眼睛显得睫毛更长,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提示着宁良,她在发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宁良手有些抖,轻轻褪去女孩的衣衫,准备用热毛巾帮她擦拭身子。 暗自叹口气,拿起了泡在热水里的毛巾,“啊——烫死了!”竟是一把将毛巾丢回到木盆中。五岁孩童的手当然还稚嫩,没有注意的宁良手上登时被烫出了一排泡。 “里面什么情况!”是韩熙载焦急的声音从屋外响起。 “啊……啊……没事。水太烫了!” 咬咬牙,宁良尝试再次从木盆中拿出毛巾,一边拿一边两只手来回倒腾。正要往雨霖身上擦拭,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把毛巾中浸透的水分拧出来一些。毛巾中藏着的热水更是烫的厉害,宁良皱着眉没有再喊,生怕门外的韩熙载又以为怎么了。 宁良小心翼翼地为韩雨霖擦拭身子降温,擦拭完之后赶忙用毯子帮她盖上怕她着凉。一刻钟到,会有道士进来换水。如是者八次,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 一直等在门外的众人进来,陈抟用手试了试雨霖的额头,又号了她的脉搏,“已经不发热了,说明药效已经上来了。现在外寒已祛,需要治内热了。宁良你去休息,火龙,让人把煎好的第二剂药端过来吧!” 宁良瘫坐一边,“师父……我没事,就是……有点饿。我就……就在这吧,万一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哎呦,我把这事儿忘了。火龙你顺带给这小子带点吃的过来。” 火龙领命而去。韩熙载对着陈抟和宁良二人千恩万谢,只是看着宁良的眼神有些复杂,怎么说呢,感激中带着点……恨意。宁良着实已经累垮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眼神,如果他注意到了,肯定会特别熟悉这种眼神——那种时常出现后世电视剧中,父亲看自己家女儿身边的坏小子的眼神。 陈抟在一旁轻抚胡须,笑而不语。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天未亮,宁良还躺在自己房间呼呼大睡,便被门外的敲门声喊醒了。 “起床啦!吃早饭了!”是大师兄火龙真人的声音。 顶着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想起从被窝中爬起来,宁良胡乱披着衣服就去开门。 一开门,门外站着的,除了火龙真人,还有韩熙载和女儿韩雨霖。 “宁小居士高义,老夫特带小女前来拜谢。”说着韩熙载便是躬身拱手一礼。 “啊……没有,没事……没关系……”头一次被人这样真心感谢的宁良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整理自己还未穿戴整齐的衣服。 “谢谢宁哥哥。”小雨霖病情显然已经好转,不咳嗽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啊……那个……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还要谢谢宁哥哥照顾。”小雨霖脸上扬起笑容,灿烂无邪,“只是宁哥哥,你的手上,怎么那么多水泡?” “啊……不碍事,不碍事,只是不小心烫了一下。”宁良忙往身后藏自己的双手。 “谢……谢谢宁哥哥。”雨霖年龄虽小,但脑子聪明的紧,已经想到定然是昨夜为自己擦拭身子时候被热水烫的,一时间感动得眼睛中竟有泪珠打转。自己的父母虽然也都对自己爱护有加,但毕竟是官宦之家,都是丫鬟老妈子忙碌,从不曾这样贴身照顾。 昨夜雨霖虽然昏睡,但迷迷糊糊之间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自己当时半睡半醒之间,也有些害羞,只得闭眼装睡。如今想起昨晚的情形,虽然四五岁的她还没有男女之防的意识,但莫名的还是有些脸颊发烫。 “咳咳。”出声的是火龙真人,“韩缘主今日便要带女儿离开,所以特意前来向你道谢。宁良,你洗把脸,我们一起用过早饭,便送韩缘主一行下山。” “啊?今日就要下山啊!?” “国事繁忙,老夫容不得耽搁啊。好在令师已经为小女开好了药物,只待回去静养了。宁小居士,老夫再次谢过了。”原本这些话不需要跟宁良说的,只是宁良怎么也算是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韩熙载便一脸郑重地向宁良解释道。 正当宁良挠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陈抟从远处来了,“宁良,道法自然。该相遇的人,自然还会相遇。” “啊……我又没说……” “韩缘主,我们快去用斋饭吧。”说着,陈抟笑盈盈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宁良,引众人往斋房去了。 吃过早饭,送别了韩熙载一行,陈抟带着宁良伫立山间。云雾缭绕在华山的各个峰峦之间,恍若仙境。朝阳已经升起,从云朵间穿过,阳光斑驳地洒在山间,不断变换着形状。 陈抟背对宁良,“接下来的十年,你,准备好了吗?” 第十九章 下山 华山,深夜。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却有一道身影在华山的羊肠小道中穿梭而下,不时因为衣服和道旁的树枝摩擦而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你在这里,借着月色你能看到,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影。如果你再看得仔细一些,你能从那少年白皙俊朗的脸上看到一丝不安,一丝期待,还有一丝蠢蠢欲动。 天微亮的时候,那少年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再要往前走,却生生止住了脚步。 前方有三棵树,也就数十年的树龄,树纹如裂炭,叶象槐树但颜色有点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枝杈恣意伸展着。 当然,让少年止住脚步的并不是这三棵树,而是树下站着的两个人。 一位白须白发白袍的老者,背手而立,笑意盈盈。另一人一身灰色粗布衣裳,须发半黑半白,身后背着一把剑。 “这三棵树,是我当年从武当移居华山时候种下的,想如今也长得这么大了。”白衣老者开口了,“种下这三棵树之后,便从来没有管过,任其自己生长,倒也是生得有趣。火龙啊,你可还记得,我给这树起名叫什么?” “师父,没有记错的话,师父给这三棵树赐名‘无忧’。”另一人人恭敬答道。 两人正是陈抟和其弟子火龙真人。 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的苦笑,“师父,弟子错了。” “你何错之有?”陈抟笑道。 “错在……错在……偷跑下山。”少年挠挠头,“可是师父,已经十年了。我真的是……” “真的是耐不住寂寞了?”陈抟笑盈盈道。 “不是的,不是的。只是……当年……当年也是说十年时间,我便下山……寻找韩托他们。师父,大师兄,你们知道我的,学艺不精天生没有灵性……您倒不如放我下山,也少给观里添麻烦。而且师父您放心,我出去绝对不做什么坏事,给师门抹黑……” “哈哈哈哈!”陈抟抚须大笑,“你想什么呢!?为师和你大师兄今天,是特地来为你送行的。你本不属于华山,我何故强求于你?” “啊?师父和大师兄,当真是来送我?不是拿我回山?”少年一脸的不可思议。 火龙真人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裹,递给少年,“云台观清修之地,财物并不丰盈,这里面有一贯钱,你拿着路上用,还有十几瓶师父炼制的各种丹药,以作不时之需。哎……宁良师弟,说实话,我都羡慕你啊!师父对你真的是太好了!” 宁良有些尴尬地笑着挠挠头,眼眶迅速被一些透明的液体占据,脑海中快速地闪现着这难忘的十年…… 一开始的时候,师父陈抟只是让他和其他道士一样,值殿就给神像供茶、供水、烧香,打扫殿堂卫生,不值殿就打拳、静坐、散步、练功。七岁那年师父教他易学,八岁那年教他象数,九岁那年开始让火龙师兄代为传授天遁剑法,十岁开始分别由各个师兄代为传授炼丹、数术、星象等等。 十年来宁良算是被“逼着”苦心学习,但结果确是:武不够精,文不够通,心不够静,全是半吊子水平。 每次被火龙等师兄们恨铁不成钢地“骂”他时,宁良总是不好意思地挠头傻笑。倒是陈抟,从来对他都是鼓励。当然,多数时间陈抟都在闭关,也没有时间指导他。 但是宁良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各位师兄口中的“学艺不精”,放在其他小道士身上,已经是妖孽般的“天才”了。相比较每位师兄的独专一门,每一门宁良都会落在下风,但是论综合水平,没有一个师兄可以比得上宁良。众师兄也都喜爱这个一点就通的师弟,因此教授他时,都适当地“苛刻”了一些。 师父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让宁良做自己的传人,只是显然宁良志不在此,心,更不在华山。 凡事不能强求,道法自然。 十年,宁良十五岁,已经长成了仪表堂堂的少年。 十年,天下已经巨变。如今已经是宋开宝三年,在位的皇帝是赵匡胤。 赵宋陆续平定了几个反叛的节度使,收复荆湖之地。又攻入蜀地,灭掉了后蜀。而当下,宋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攻打南汉。虽然,这些和宁良无关,但宁良也时刻关注着这些,拼凑这些从众师兄的口中听到的消息。 无忧树下告别了师父陈抟和大师兄火龙真人,宁良踏上了全新的征程。 第一站是华山北的郃阳县,这里居住了一位故人,正是十年前陈抟和宁良在阳武县凤湖酒家救下的白福敬。 当年白福敬上到华山后,跟着观中道士学了一年的“金石之术”。其实按照宁良现代人的眼光,有点类似于金属冶炼提纯技术,自己倒也不会去搞什么“走近科学”之类戳穿,只是每次看到白福敬做实验都若有所思。 白福敬在华山呆了一年多以后,耐不住山上清苦,主动下山自谋生路了,临别时陈抟还赠送给他十贯铜钱,让他做点生意什么的也好有个本钱。 白福敬一路向北来到了郃阳县,凭借着对煤炭矿脉的敏锐,很快发现了当地煤矿储量丰富,且没有什么人开煤矿,于是几经周折,向当地官府申请了官凭,承包了一座当地人眼中的“荒山”,雇了些矿工,开始了自己熟悉的煤矿生意。 白福敬自然没有郭沆那样黑心使用童工还克扣矿工工钱,但也要拿出银钱打点官府。即便如此,八九年过去,白福敬也算得上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位富商了。这几年,他还总是往华山送钱粮,以答谢陈抟和宁良当年救命之恩。 一路上宁良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毕竟这才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当下的社会。说实话,百姓们过得比他想象中还是苦的多的。 中原一代虽然已经有一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但是五代时期也将城镇、乡村摧毁得差不多了。中原大地上的人民虽然勤劳勇敢,很快将摧毁的城镇建立了起来,但是基建劳役加上苛捐杂税,还是令百姓们不堪重负。国家要打仗,钱,百姓出,粮食,百姓出,兵员,从百姓中征……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宁良借宿到了一户农家。 那农人很好客,招呼宁良一起坐下吃饭。吃的是玉米面的窝窝头,比后世那种所谓“养生粗粮”更加难以下咽,粗粝,干硬。好在宁良在华山这些年也不是吃什么大鱼大肉,硬着头皮倒是也可以勉强吃下。 和农人闲聊间,宁良聊起了他的家人。 “在下有一妻一子。”农人回答。 “那为何不见她们?”宁良好奇问道,“是回娘家了吗?” “拙荊和犬子在内室,不方便出来见客。” “不方便……为什么呢?我又不是什么妖怪,哈哈!”宁良好奇心陡增,心中想着各种更可能,嘴上还开着玩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农人那一脸的凄苦。 “哎——”农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出来不怕小公子笑话,家里……家里只有一条裤子,如今我穿着招待公子,所以……” “一……一条裤子!!!”宁良震惊地张大了嘴巴,“怎么会只有一条裤子?不是,只有一条裤子你们平时怎么出门?”这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打量起那农人的衣着,短衫上打满了补丁,那条全家唯一的裤子上也满是补丁。 “犬子年幼,平日里穿个兜肚到处跑倒没什么。我和拙荊,便谁出门谁穿裤子了。本想着今年打了粮食到镇上卖,换些铜钱添置一条裤子。谁料今年收成不行,夏税、丁口赋、杂变赋,一通赋税交下来,算计着勉强也就够个口粮和种子,所以……所以……哎——” 听完农人的话,宁良沉默了足足一刻钟。看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农人大叔,想要说些什么宽宽心,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次日一早,宁良从农人家里悄悄出发时,留下了半吊也就是五百文铜钱,想来可以让他们支撑一些时日;还有两套自己的旧衣裳,心想农人妻子的身高体重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哪怕小了,也可以改了给孩子穿。 当农人起床看到留在桌子上的铜钱和旧衣裳时,先是愣神,紧接着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定不是做梦,然后眼泪便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开来。 宁良认为他是大叔,实际上他也就刚刚二十五六岁,只是因为生活的重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摧残,让他过早地衰老。 元朝张养浩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的是看透了千年来的百姓命运。这还是中原地带,宁良不知道正遭受战火的边境地区,百姓该如何过活。 走走停停,整整三天,宁良总算是来到了郃阳。 白福敬的家很好找,和当地人一打听,纷纷指路,还直夸“白大善人”,看来白在当地,没少做好事。宁良自然无暇听路人讲述白大善人的光辉事迹,匆匆赶路来到白家。白家不在县城里,而选在城外郊区一处山村中,一片两进两出的院落。 没有狗血的刁奴恶霸拦路之类的戏码,很顺利便被家丁带着见到了正在后院种菜的白福敬。早有人通报了白福敬,听说来人是宁良,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宁良到时,正在菜地边上洗手。 “别来无恙啊宁小兄弟!”洗完手的白福敬随手在身上一擦,“哎呦,这才一年不见,你这又长个了!” “哈哈哈!白大哥,好久不见!”宁良拱手行礼,看向了菜地旁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这就是白大哥常提起的小白云了吧!” “哈哈,是我那小子!”白福敬颇为怜爱地摸摸了名唤白云的儿子的头,“小子,赶紧问你宁叔叔好!” 菜地旁那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怯生生喊了一声“叔叔好”,便跑开不见踪影了。小孩正是白福敬的儿子,因当年自己被白云观主所救,便给儿子起名叫“白云”。已是三十五岁的白福敬,总算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了。 一边吩咐着自己的妻子下厨做饭为宁良接风,一边亲昵地拉着宁良就往堂屋去,问长问短,好不热切,生性有些淡漠的宁良也被这热情感染,一直说着华山上和自己这一路的见闻趣事。 晚饭桌上,拗不过白福敬的热情,这一世的宁良第一次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只记得自己酒席上说了很多话,说自己一岁丧母,五岁丧父,说要去麟州找故人韩托…… 第二日宁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正(十点左右)。 不知道是高估了自己这副身躯的酒量,还是低估了这个年代酒水的威力,宁良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伸了一个懒腰,手却碰触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事,觉得手感不错的宁良,迷迷糊糊地还随手捏了捏,忽然一个激灵,莫非是—— 猛地扭过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而自己也看清了自己刚才用手捏的是什么了。 “啊——”宁良大叫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 床上是一位女子,见宁良反应这么激烈,怯生生坐了起来,“公子何故惊慌?奴家是白老爷安排来伺候公子的。” “啊?伺……伺候……”宁良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伺候什么?我有手有脚的,哪需要什么伺候?” 女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不说话,宁良瞬间明白了她口中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了。 宁良吞了口口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那个……我们昨晚,没有……没有那什么吧?” “公子讨厌!”女子羞地脸都红了,“昨晚……昨晚公子喝得不省人事,哪里顾得上……顾得上……” 宁良暗叫一声“好险”,虽然自己历经前世今生,不是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只是一个陌生女子,自己酒醉之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岂不是很……亏的慌?呃——偷瞄那女子的长相,自己也不亏啊。 “公子,让奴家伺候您起床洗漱?”女子低眉顺目问道,“如果公子想要……想要……那个的话,奴家……伺候公子宽衣?” “啊?”宁良竟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用不用,你……你先出去吧,我……我自己穿衣服就好。” “公子莫不是嫌弃奴家?”女子竟然是有些委屈,“是奴家长得丑吓到公子了吗?” “啊?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姑娘长得多好看啊!”嘴上应承着,宁良才仔细观察起女子的样貌,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最重要的是,女子双手撑着床,虽然穿着亵衣,但仍掩不住胸前衣下的汹涌,傲然成峰,颇为壮观。 女子羞得抬不起头,但双手确是缓缓伸向了自己亵衣背后的系绳,竟是要褪去本就不多的衣衫。 宁良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但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忙伸手去阻拦女子,“姑娘,不要……不要这样。” “公子还是嫌弃奴家。奴家本是良家,因为战乱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在青楼里卖过唱,但……但还是处子之身。一年前白老爷买下了奴家,当时就说是……是为公子您准备的……如今白老爷派奴家伺候公子,若是奴家不能让公子满意,恐怕……恐怕白老爷要赶走奴家了。”说完女子竟是双手抱着头,低声哭泣了起来。 这一下宁良更慌了,“啊?姑娘别哭别哭,我……你……呃……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还微微地抽泣着,“奴家……奴家姓柳,名如烟。” 第二十章 柳如烟 柳如烟,蜀国人氏,年方二八,长宁良一岁。 本是蜀地富商之女,自幼也习得琴棋书画。乾德三年,也就是五年前,赵宋攻灭后蜀,战乱中全家除其自己躲于暗室幸免于难,皆死于兵祸。后柳如烟流浪乞讨,颠沛流离,又被人贩子卖到青楼,老鸨见其长相娇艳,气质不凡,又知其习得琴棋书画,便力捧其做头牌。 一年前白福敬外出谈生意,入其所在青楼,见到了弹琴的柳如烟,想到了宁良的十年之约,心有所动,便花钱帮柳赎身。后以丫鬟身份安顿在自己府上,但从不曾安排其什么粗活累活。说白了,竟是专为宁良准备的。 白妻开始虽有疑惑甚至醋意,以为丈夫带了一个狐狸精回家,但后来发现确实白福敬对柳如烟没有丝毫兴趣,这才放下心来。 话说还在床上坐着听柳如烟讲自己身世的宁良,竟然是有些动容,为眼前女子的身世而惋叹,不时地安慰几句。见柳如烟越说越激动,竟然是忍不住再次哭泣起来,宁良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轻抚后背,口里还念叨着“别哭了,别哭了……” 柳如烟被宁良搂在怀里,身体一瞬间有些僵直,但很快就放松下来,瘫软在宁良的怀里,哭声更大,眼泪鼻涕竟是打湿了宁良胸前的衣衫。良久,似也觉得不妥,把头从宁良怀里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擦拭着宁良胸前的水渍。 “无碍……无碍……” 柳如烟也不说话,脸上泪痕未干,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宁良,一把抱住了宁良。嘴在宁良耳边轻声说道:“多谢公子安慰奴家……” 说话的哈气吹在宁良耳垂,加上柳如烟抱得紧,两团柔软紧紧贴着宁良的前胸,那波澜壮阔竟是让宁良竟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时间情迷意乱,伸手把柳抱在怀中,缓缓躺下,一时间房间里春意盎然,急促的喘息声和压抑着的呻吟声交织着,汗水包裹了床上衣衫尽褪的两人…… 两人起身洗漱时,已经是午时。 自有丫鬟去清理床铺,宁良执意挽着柳如烟的手,羞得如烟满脸通红。和白福敬夫妻一起用过午饭,白福敬请宁良前往书房。 书房之中,白福敬郑重地跪地而拜,“白某再次谢过宁小兄弟救命之恩,没有宁兄弟当日相救,白某早已化作白骨。” 宁良慌忙去扶,但对方执意不起,接着说道:“白某莽撞,从陈老神仙处知道,宁兄弟本是皇室贵胄,又在华山学艺十年,一身文武本事,天下无双。如蒙不弃,白某今日起愿追随宁兄弟,啊,不,是宁公子。白某愿意追随公子,并献出全部家业。是寻韩托也好,是救天下苍生也好,白某愿意鞍前马后,为公子效劳。” 宁良有些哭笑不得,再三扶白福敬起身,“我何德何能,蒙白大哥这般看重!?” “白大哥的家业都是自己辛苦闯出来的,我又岂能忍心霸占?我宁良没有什么雄心大志,什么皇室贵胄?只是个前朝的遗孤罢了,不值得白大哥如此啊!什么救天下苍生,真的是有心无力啊。” “宁公子是不信我?还是以为我是想要行吕不韦之事,奇货可居?公子放心,白某绝无此意。白某原本只是一个为避战祸流落他乡的穷小子,甚至险些被那郭沆追杀致死,白某能有今日,全靠公子和陈老神仙出手相救。公子,在下一片赤诚追随之心,日月可鉴啊。” “白大哥,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白大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当年救白大哥的也是师父,当年我就是一孩童,也并未帮上什么忙,岂敢贪功?” “宁公子切莫自谦,当日情形虽然是陈老神仙出手,可若非公子明察秋毫,仗义执言,岂有我今日?哎——”白福敬叹口气,“也罢,宁公子如果执意不肯,我暂且不提此事。宁公子昨夜所提要去找韩托,我已经派人四处打听,看是否能有消息。宁公子只管在府上长住,一有消息,马上通知公子。” “那……有劳白大哥费心了。我暂且借住贵府,多则十日,少则四五日。只要白大哥不觉得叨扰就好了。” “公子哪里话,尽管将这里当做自己家。我白某的一切,都是公子的!” “打住,打住!白大哥,切莫再这样说。还有,您还是不要叫我公子了,显得生分得很。” 宁良在白府住了两日便有些闲不住了,虽然晚上有美人相伴,但白日里没有师兄们催着练功学习,当真是有些无聊。 第三日宁良提出,想去矿上看看,白福敬爽快地答应了。 带了几个小厮,白福敬亲自驾着驴车,带宁良前往自家的煤矿。 白家煤矿。 有人从矿井中推着小车出来,有人接过推车继续推向煤堆,又有人支着筛子,筛出煤核……热火朝天,但又井然有序,让宁良忍不住为白福敬的管理能力赞叹。 一旁的白福敬不厌其烦地给宁良介绍着,什么正路井巷、风路井巷,什么支护、排水盘车。宁良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熟悉现代物理的他,知道白福敬所言,再当时已经算是非常严谨到位的采矿技术了。 正当两人在矿上闲逛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井口处传来,依稀听得有工人说“毒气”、“毒烟”之类的字眼,白福敬顿时脸色大变,顾不上宁良,慌慌张张跑过去查看。 一位矿工被人从矿井中抬上来,意识不清,面色紫绀、口唇呈樱桃红色,斜躺在地上干呕不止。地面上的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一脸的惊恐。其他井下的矿工也纷纷从井里出来,一时间竟是将那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已经是最近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矿工们纷纷传言,是因为挖矿惊动了土地神,打搅了土地神清修,因此震怒降罪于众人,放毒气惩罚。上次中了毒气的两名矿工,一名当时病故,一名虽然救过来了,但人已经痴傻,认不得家人,一句话总是重复好多遍,平时自己还老喃喃自语。 “全部散开,不要围着他!”宁良大声喊道,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众人听到宁良的话都不为所动,只是疑惑地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少年。 “让你们都散开,你们没有听到吗!?”白福敬皱着眉头喊道,不知为何,他总是对宁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可能和当年在凤湖酒家发生的事情有关,宁良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 见东家发话,众人这才陆陆续续散开。宁良一边嘱咐白福敬让众人散得再远一些,好给躺在那人更多的呼吸空间,一边上前查看病人的情况。 不出宁良所料,果然是瓦斯中毒。煤矿的煤层中,越是深越容易产生瓦斯。 地上躺的那人已经开始抽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宁良暗叫一声不好,这是窒息的前兆。顾不上许多,忙将那人的衣带全部解开,利用自己当年大学军训时候所学急救知识,为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众人看宁良一会儿用手在“中毒”工友的胸前按压,一会儿竟然捏住他的鼻子,嘴对嘴对着他吹气,一时间竟都呆住了,不知道宁良要干什么,也不敢出声询问。 约有半刻钟,只见那人“咳——咳——”长咳了两声,悠悠转醒,但神智依然不算清醒。 “可有茶水?”宁良大喊。 “有有有。”白福敬连连答道,忙派人去取。 不多时,有人端来了白福敬专为矿上工人备下的解暑的大碗粗茶,宁良端给那人缓缓喂下。又从自己腰间去除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喂那人服下。 “呕——呕——”那人一阵呕吐,宁良顾不上沾上自己衣服的秽物,拿手在他背后拍打,助其将呕吐物全部吐出,不至于阻塞呼吸。 众人看一旁看宁良一番操作,让已经抽搐昏迷的人慢慢转醒,一时间议论纷纷,惊为天人。而经白福敬说宁良是陈抟老神仙的弟子,更是直呼“神仙”。在他们看来,宁良按压那人胸口是在给他“运气疗伤”,嘴对嘴吹气体是“渡仙气”,而给那人服用的,更是仙丹无疑了。 如果宁良知道他们是这么想的,一定是哭笑不得了。 约莫一刻钟,那人终于长出一口气,渐渐清醒。“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 见他没有什么大碍,宁良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吩咐人把那人抬走休息,注意通风,多喝水等,自己竟是瘫软在地。 白福敬忙给宁良递来一碗粗茶,“宁公子莫要嫌弃,先喝口茶水吧!” 宁良也不客气,接过碗灌了几口,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们这井,打了多深了?” “有十几丈了。”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 “发生过。其实以前在阳武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每次遇到毒气,都只能废弃一处矿井,重新选择煤井挖掘。我听说有的矿井,还发生过爆炸!哎,这个井巷已经是第二次发生这种事了,估计也要废弃了。” 宁良心中知道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山神震怒”,而是煤矿常见的瓦斯问题,只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决,便也不继续说什么。 中午,宁良执意就在矿上吃饭,且不让白福敬搞特殊,吃的就是矿上的大锅饭。说实话,虽然比不上白府,但比普通农家的饭菜好多了,一人一碗菜,能看到不多的几片肉,豆腐白菜却满满当当的,馒头是白面掺了玉米面的,但比窝窝头要好上很多。 从煤矿出来的时候,矿工们纷纷出来相送,不知道是谁起头高喊一声“谢谢小神仙”,一时间山呼海啸,众人纷纷跪倒在地,求“小神仙”宁良保佑自己不被土地神惩罚云云。 宁良忙让大家起身,一时激动说道:“大家快起来,快起来。我真不是什么神仙,但我一定会为大家想办法!”只是说完便有些后悔了,自己又上哪里想办法去。 下午回到白府,宁良在矿上展现“神迹”救人的消息已经在府上传开,大家看向宁良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 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刚进屋柳如烟便迎上来,帮着宁良褪去沾着煤灰和呕吐污渍的外袍。如果说柳如烟之前看向宁良的眼神是顺从和娇羞的话,那么现在看向宁良的眼神,就是崇拜和爱慕。乱世之中,谁不希望自己所能依靠的男人是个强者呢?更何况宁良长得又俊朗,年少有为,并不是之前自己想象的弱公子。虽然宁良今日展现出来的仅仅是大家口中所谓“神迹”,亦或者说医术,但宁良是华山白云观主陈抟弟子的事情,已经在府中传的沸沸扬扬,谁知道这少年身上,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本领呢? 宁良也感受到了如烟炽热的目光,“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啊?没有啊。” “那你老盯着我看什么?我很帅吗?” “帅是何意?” “啊?我是说,我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吗?” 柳如烟轻掩朱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毕竟长宁良一岁,女子心智又成熟得早,加上两天相处,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害羞,“公子竟然这般厚颜,哪有自己夸自己英俊的。” “好啊,你竟然敢说我厚颜?是不是还要说我无耻?看我不打你的屁股。”说着宁良举起手作势朝如烟的屁股打去,惊得如烟尖叫一声躲开。 一番嬉笑打闹后,两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宁良缓缓和如烟讲述着矿上的事情,“人工呼吸”、“瓦斯”等字眼听在如烟耳中,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宁良越是和她解释自己不是神仙,如烟越是觉得宁良是故作谦虚,如果不是神仙手段,又怎么能将濒死之人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呢? “如烟,我是真的想要帮他们做些什么?这样下去,迟早还会出事的。我不敢保证下一次,我还能把人救活。更重要的是,我不敢保证,我会一直呆在这里。” 听宁良说“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如烟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没落,但很快掩饰了起来。 “可是我听说,白老爷对待矿工们,已经非常好了。在矿上做工,比好多普通农家吃的都好,每个月月钱都赶上县城里富商家的护院了,矿工们都感谢白老爷呢!” “不是的,瓦斯问题不解决,迟早还会有下一次灾难的。哎——” “公子切莫心忧。不如,让奴家陪公子出去散散步,宽宽心。办法总要慢慢想嘛!” 宁良也不推辞,挽着如烟出了厢房,和门房交代一声,出门奔东缓步而行。 村子的东头是一片槐树林,正值夏末秋初,槐花洒落一地,像是给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两人走在林间,脚下柔软,鼻间清香。一阵风吹过,头上、肩上落满了槐花。 一时间宁良忍不住脱口而出:“忽逢槐花林,步行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美人及公子甚异之。” 如烟半依在宁良怀里“吃吃”地笑,“公子又作怪了,这不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吗?怎么被公子改成这般?” 宁良“哈哈”一笑,搂着如烟的手,微微紧了一些。 第二十一章 打的就是你 村东槐花林。 宁良的身高当下和柳如烟差不太多,搂着如烟的芊芊细腰,两人缓行散步。 “公子可知道,这槐花,是可以吃的。” “哦?可以吃吗?” “对啊!当年我从蜀中逃难至此,路上见过陇右百姓,用槐花和面,蒸成馒头食用。我还吃过,味道不错呢!” “是吗?那看来郃阳百姓生活还不错,否则这处槐花林的话,早就被吃光了。” 又想起如烟所说“蜀中”,心说那不是就是四川吗?于是随口问道:“如烟你的家乡,是不是有很多大熊猫……哦……就是食铁兽?” “公子所说,可是白熊?毛色黑白相间,似熊而温顺,女皇武曌还曾送了一对给日本?” “武曌送了一对给日本?”宁良有些吃惊,心说还有这事吗?大熊猫这么早就作为国宝进行文化交流了?“你说的白熊,是不是爱吃竹子、竹笋?” “是啊。不过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在书里看到过。但是好像白熊不只是我们蜀地有呢,陇右、荆襄之地都有白熊出没!说实话,我也想见见这长得像熊,但是憨态可掬的家伙呢!” 宁良“嘿嘿”一笑,只知道四川有大熊猫,但不知道原来陕西、湖北等地方现在也有这个东西。其实自己前世倒是在动物园见过熊猫,抱着竹子“咔哧咔哧”咬的飞快,虽然人畜无害,但咬合力绝对惊人。 竹子? 自己怎么没想到呢?竹子,竹子可以啊! “如烟,本地可产竹子?” “啊?郃阳好像……不产竹子?” “哦,无妨,无妨!”宁良一脸的激动,“我们回白府。” 宁良和柳如烟回到白府,宁良匆匆和白福敬交代几句,又管人要来笔墨纸砚,便一头钻进厢房,忙碌起来。如烟就站在他身后,好奇地盯着宁良在纸上画着什么。 天色渐晚,如烟又为宁良掌上了灯,拿了把蒲扇,站在背后轻轻为他摇着。如果不是宁良过于投入,一定会为当下这个场景心中一荡,红袖添香,夫复何求。 一直到入夜,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宁良终于完成了他的“大作”。如烟大概可以看明白他画的,应该是矿井的模样,还密密麻麻地标注了“井巷”、“支护”、“导气管”等字样。 小心翼翼地吹干,宁良心满意足地笑了。 “公子可是已经想到解决‘瓦斯’的办法了?” “那是当然!”宁良脸上的得意之色毫不掩饰,虽然活脱脱是个傲娇少年,但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时间也令得如烟沉醉。宁良兴奋地和如烟讲起自己的构思,如烟虽然听不太懂,但丝毫不影响满脸的崇拜和眼神中炙热的爱意。 “公子,白老爷派人送来的饭菜凉了,我去热一下,公子还未用晚饭呢!” “好,好,好!”宁良一边回应,一边又看向自己的图纸,不时往上添上几笔。 五天后,白福敬遵照宁良吩咐,从陇右砍伐拉回来的上百根巨型毛竹到了。 拗不过柳如烟的软磨硬泡,宁良带着她,和白福敬再次来到矿上。 叫来了矿上的执事在旁学习,宁良指导着工人将巨竹凿通中节,通过风路井巷插入矿井中的煤层上部,利用瓦斯比重轻于空气,集中于煤层上部的规律,通过竹筒引导排出矿井。当然,排泄口离矿井和矿工们居住的地方都很远。 派出的另一队人,在黄河岸边收集的十几个羊皮筏子也运到了。宁良命人将羊皮袋拆下来,里面的空气排出,套在竹筒排气处,很快一个个充满了瓦斯的羊皮袋就就鼓起来了。 百十个个充满瓦斯的羊皮袋充满后,那竹筒中还“滋滋”冒着气,宁良心说,这煤矿中的瓦斯含量,还真的是不少啊! 跟执事及矿工们交代不要靠近这个排气处,命人将此处加高,以免人误吸瓦斯而发生危险。又交代人将百十个充满瓦斯的羊皮袋运回白府,放在院落外空地,派专人值守,不可以有明火靠近。 忙完回到白府,已经是傍晚。 宁良的一番操作令白福敬不明所以,但大体上知道,这是将矿井中的“毒气”排出,等“毒气”排干净,就又可以下井干活了。一时间对宁良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开始嚷嚷着要去看热闹的柳如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了一天的累的她连饭都顾不上吃,回屋倒头便睡。 晚饭席间,宁良和白福敬少不了一番推杯换盏。酒桌上宁良提起,自己想要用这些装在羊皮袋里的瓦斯做些实验,然后过些时日就要离开。虽然不知道“实验”是什么意思,但白福敬还是拍着胸脯保证全力配合。只是听到宁良再次提要离开,暗暗握了握拳头,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一早,宁良便从床上爬起,吃过早饭,兴冲冲带着柳如烟,乘白府的驴车朝县城而去。一进县城,直奔铁匠铺。 铁匠看着宁良递过来的图纸皱着眉思考了半天,还是在宁良的耐心讲解下,才慢慢知道图纸上的物件该如何打造。 付过定钱,宁良让车夫在原地等候,拉着柳如烟的手,四处闲逛起来。 这郃阳县城,比不得汴梁繁华,但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也极为地热闹。 “哎呀,这个簪子好看。”如烟指着街边摊上的一个铜质掐丝镶珠的发簪说道。 “买!”宁良豪气地大手一挥,“多少钱,老板?” “哎呦,这位姑娘可真有眼光!”小贩谄媚地迎着笑脸,“这位公子,此发簪名曰‘牡丹朱玉簪’,用的是上好的掐丝工艺,镶的是东海产的红珊瑚,可是稀罕玩意!” “多少钱?说——” “需得五百文铜钱。” “什么?抢钱呢?”如烟吃惊道,“二百文行不行!” “成交!”像是怕如烟反悔,小贩忙不迭迟地把那发簪包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宁良瞬间脑门冒出黑线,这是被当做冤大头宰了啊。 “哎呀公子,不要买了。”如烟也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明白这发簪不值这些钱,“咱们还是走吧,我忽然又不喜欢这簪子了。” 小贩一听这话,哪里乐意,“啊?别不要啊姑娘,实在不行我再便宜一点?一百八十文?一百五十文?”见如烟依旧不为所动,一拍大腿,“这样,一百文!就当是我今天开张了!” 如烟不着痕迹地递了个颜色,宁良自然是心领神会,“好,一百文,本公子就勉强收了吧!谁让我家美人喜欢呢!”一副纨绔公子哥的嘴脸,引得如烟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 这一笑,百媚千娇,竟是让那小贩一阵恍惚。 同样恍惚的,还有街对面带着几个小厮闲逛的,一个真纨绔。 纨绔名唤朱子钰,郃阳县的铁匠铺,五成都是他家的产业。 朱家是郃阳有名的大户。因其父亲与朝中将领相识,朱家每年光是接朝廷兵器的订单都接到手软,更别提每年偷偷走私给北汉和契丹的铁器,更是让朱家赚得盆满钵满。 肥头大耳的朱子钰在街对面看柳如烟看了许久,跟身边小厮评头论足,直夸如烟妩媚动人。后来如烟那一笑,更是勾得朱子钰魂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眼看两人买了簪子要走,朱子钰对着身边人使了使眼色。 一个小厮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嘿嘿,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想请姑娘赏脸吃个便饭,不知道姑娘可有时间?” 正沉浸在砍价,外加心爱的人赠送礼物双重喜悦当中的柳如烟,听到这样孟浪的话,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一瞬间脸色便阴沉下来,生硬回绝道:“没时间!” “嘿——我家公子相邀,还没有谁敢拒绝的。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朱家的人!?” “朱家?哪个朱家?回去告诉你家朱——”宁良眉头微皱,故意拖长了‘朱’的发音,“朱公子,说了不去就是不去,莫再纠缠。” 柳如烟听到那小厮说朱家,心里咯噔一下,“可是铁匠世家,朱家?” “哼!算你有点见识!没错!怎么,现在答应还来得及。”小厮双手叉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是显然没有听出宁良话音里的调侃。 宁良脸色变冷,“说了不去便不去,啰嗦什么?什么‘猪’家‘狗’家的,就是‘牛’家的,也不行!” “啊?你竟然敢骂我家公子是猪?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怎么,你不会写?用我教你吗?” 眼看两人就要起冲突,如烟心里更是一沉,她知道小厮所说朱家是哪个朱家,也知道朱家是这郃阳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听说更是和官府有着关系。生怕宁良吃亏的她,忙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公子,那朱家恐怕我们得罪不起。还是不要和他们冲突,我们快些走便是。” 小厮显然听到了柳如烟的话,一脸的得意洋洋,“知道我们朱家得罪不起就好,识相的,就跟我们公子走。否则的话,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话间,肥头大耳的朱子钰也已经凑了上来,对着先前那小厮训斥道:“叫你来请姑娘,怎么这么无礼!”转而对着柳如烟谄笑,“姑娘,不知道姑娘芳名?可否与姑娘,一起吃个便饭?” 柳如烟皱着眉,别过脸去不愿意答话。 宁良脸上的神色愈加冷了,转而气急而笑,“这位想必就是朱公子了?” 见宁良说话,朱子钰一脸的不耐烦,“你又是何人?我和这位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 “啊,我啊?我就是一个小跟班。我家小姐生性淡漠,不爱和陌生人说话,一般人都让我代为答话。”宁良一脸的戏谑。 “臭小子,我们朱公子是一般人吗?轮得着你说什么话?”一旁的小厮插嘴道。 虽然那朱子钰一万个不相信宁良的话,但还是不愿意在美女面前失了风度,眼神横了一眼刚才说话的小厮,强忍怒气问道:“那这位小哥,敢问姑娘芳名?” “你说你这人,也不先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哼!你……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复姓耶律,单名一个野字!”宁良的表情有些戏谑。 “你……你是契丹人?” “啊对,我是契丹人。”身旁的如烟听到宁良这般说,一脸的疑惑,但是也不便多问。 听到宁良肯定的回答,朱子钰惊出一身的冷汗。眼前之人自称姓耶律,难不成是契丹皇室?自己家族常年走私武器到契丹,是极大的一笔收入,若是得罪了契丹皇室,岂不是? 想到这里,朱子钰忙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低声道:“误会,误会!早知道是耶律公子大驾光临郃阳,我打死也不敢……不敢孟浪这位姑娘啊!” 宁良不置可否。 “不知道耶律兄到此,所为何事?是又要购买铁器?我记得上个月不是刚刚订购过吗?而且每次不都是使者出面,怎么敢劳烦耶律兄亲自出面?” 见宁良还不说话,朱子钰试探性地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莫非……莫非是要有什么行动?要……要兴兵南下?耶律兄放心,我朱家,永远是契丹的好朋友!” 听到对方的话,宁良都开始有点佩服他的想象力了。前后一联想,心中暗骂这朱家真的是不折不扣的“汉奸”,而这朱子钰,更是铁杆。 想到此,不想再纠缠下去的宁良笑吟吟说道:“我到此地,切莫声张!” “明白,明白!” “为了不暴露身份,你就不要叫我耶律公子了。叫我叶公子就行!” “好的,叶公子!遵命,叶公子!”那朱子钰一脸的谄笑,肥肉颤抖不已。 宁良装作熟络的样子,手攀在朱子钰肩上,“你看咱俩这么投缘,不如就直呼其名吧!你叫什么名字?” “承蒙公子不弃,在下名叫朱子钰!” “哦!朱子钰,好名字。这样,子钰兄,你年长我几岁,你就直呼我的名字,叫我叶野就行。” “叶公子哪里话,在下岂敢?” “叫你叫你就叫,哪那么多废话!” “呃——叶野?” “哎,这就对了!再叫几句。” “叶野?叶……”感觉到不对劲的朱子钰脸色慢慢变得铁青,“你……你耍我?” “哈哈!哪里耍你了,乖孙子。几声爷爷叫的不挺开心的?” 一旁的柳如烟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但也难掩脸上的担忧之色。朱子钰身后的小厮,竟然也有憋不住笑出声的,被朱一个眼神瞪得不敢再造次。 “好啊!臭小子,竟然敢耍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打!” 身后小厮还未来及反应,宁良手扶朱子钰,跃身而起,在空中踢出去十几脚。宁良双脚落地,一众小厮也纷纷躺倒在地,“哼哼呀呀”呻吟个不停。 “你敢打我的人!?” “不光敢打你的人,我还敢打你呢!”说着便是一个拳头落在朱子钰的脸上。 “你敢打我?”从小未吃过亏的朱子钰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打的就是你!”又是一拳落在朱的脸上。 宁良也不再废话,一拳接一拳打在朱子钰的脸上,十几拳下去,眼看朱已经是“猪头”模样。这还是宁良留手了的结果,否则的话,恐怕朱子钰早已经一命呜呼了。 有小厮挣扎着起来想要去报信,宁良一脚踢在那人后脑勺,登时昏迷躺下。其他人见宁良恐怖如斯,下手又“狠毒”,纷纷躺在地上装死,谁也不敢出头。 第二十二章 打的还是轻啊 打了人的宁良,拉着柳如烟快步走回铁匠铺。 取了东西,忙上了驴车让车夫抓紧出城回白府。 虽然宁良并不怕那所谓“朱家”,但能避免麻烦还是尽量避免。心中暗想自己十年练功,虽然每天被大师兄叫起早课都不情不愿,但终究是没有白费功夫。 车厢内的如烟,手一直紧紧挽着宁良的胳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宁良,满是爱意。甚至让宁良都有点不寒而栗,怎么说呢?那眼神,简直就像是女妖精盯着唐僧一样。 “呃……我脸上,有什么吗?” 如烟娇羞地把头埋进宁良的怀里,轻声细语道:“公子,公子可会抛弃如烟?” “啊?怎么会,如烟这么漂亮……妩媚动人……美若天仙……”没有什么撩妹经验的宁良胡乱凑着词汇。 “公子莫非就只看如烟的相貌?假若有一天如烟人老珠黄,公子岂不是就不喜欢如烟了。”微嗔的如烟抱着宁良的手更紧了一些,两团波涛汹涌的柔软紧贴着胳膊,一时间宁良竟有些心猿意马。 宁良心说当然还有身材,啊呸,当然还有性格、才华什么。嘴上却说道:“如烟你切莫这样说,我岂是这样始乱终弃之人?” “如烟,我喜欢你的温柔似水,我喜欢你站在我身后为我驱赶蚊虫,红袖添香,我喜欢你看我的眼神。” 宁良说的是真心话,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宣懿皇后符氏和自己的母子情,师父韩通、陈抟和自己的师生情,韩托、白福敬和自己的兄弟情,都让自己对这个世界有了牵挂和依恋。但兄弟生离,母亲死别,师父一位捍卫忠义而捐躯,一位逍遥居于远山……身边人,除了白福敬,便唯有柳如烟,让孤寂落寞的宁良,像是在干涸的沙漠中,遇到了一汪清泉。 从一开始的怜惜,到朝夕相伴感受到她的温柔似水,都让宁良怦然心动。红袖添香,佳人相伴,夫复何求! “公子说的可是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如烟,他日我安顿下来,定然会给你一个名分!”说话间眼睛直直盯着如烟,那眼神中的真挚让如烟一下子沦陷。 宁良说到了柳如烟的内心深处,这个年代的女子,“名分”二字自然是比什么都重要。之前如烟生怕宁良嫌弃自己的身份,一直惴惴不安,听宁良这样说,顿时心中包袱放下了一大半,抱着宁良的手抓的更紧了。胸前两团更是挤在宁良腰间,一时间车厢内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和暧昧。 强压欲火,宁良沉声道:“情多无语,水深无声。如烟,我定不负你!” 一回到白府,宁良让如烟自己回去休息,带了几个家丁,还有一应物事来到放置羊皮袋子的地方。因宁良之前交代过,这里搭起了草棚,怕太阳暴晒引起瓦斯爆炸。 拿出上午在城里铁匠铺做的物件,那是宁良依照后世点火喷枪样式设计的,铁匠的手艺还不错,虽然只是个简易的弯曲状的铁管,加上一个灭火用的铁制活塞作为阀门,但对于当下的技术,已经是很先进了。拿回来以后,又在上面加装了一个隔热的木制握把。 宁良迫不及待地将喷火嘴和一个充满瓦斯的羊皮袋子组合在一起,用牛皮筋扎进接口,拿出火镰打火,“呼”的一声,火焰便从喷火嘴中冒了出来。宁良激动的表情溢于言表,但刚十几个瞬息,火苗却灭了。 思考半天,想到可能是压力不够,便命人用手缓缓挤压着羊皮袋子,再次点火,果然,这次火焰燃烧的时间更长了,只是一袋子的瓦斯,只燃烧了不到两刻钟,便烧完了。 一心想搞瓦斯利用的宁良,想到了一个不用人力挤压的解决方案,拿了一袋新的瓦斯安上喷火嘴,又命人找来一块木门板放在在上面,再用大石头压在门板上。点火,火焰“呼呼”作响,稳定地喷涌而出。 一旁的家丁们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白福敬听说了也从家里出来,站在一旁看热闹。见宁良拿着不知名的铁管一顿操作,竟然弄出火焰来,一时间大伙议论纷纷,宁良“小神仙”的名号,更是坐实了。 搞出了简易的“燃气袋”,并且成功点火,宁良这才心满意地点点头。 见到一旁的白福敬,“白大哥!你看我弄这玩意怎么样?” “神奇,神奇!”白福敬由衷赞叹,“不过公子,这个东西叫什么?又有什么用途呢?” “哈哈哈!白大哥,郃阳城里是不是有很多的铁匠铺?” “没错!铁匠铺所用煤炭,基本上都是从咱们的煤矿出的。” “冶炼钢铁,火焰的温度是不是很重要?” “那是自然。他们之所以用咱们矿上的煤炭,不光是因为离得近,最重要的是咱们的煤炭质量好,火焰温度高。” “嘿嘿!那还不是白大哥勘探煤矿的技术高明!” “公子谬赞了。但说这东西,公子打算作何用途?” “这东西燃烧的温度,相比煤炭要高出不少呢!?” 白福敬一下子想出了这其中的关键,如果将这些装满“毒气”的羊皮袋子卖给铁匠铺,除了可以解决矿上的“毒气”问题,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一时间对宁良的钦佩,又增加了几分。 “公子,此物,可有名号?” 宁良略一思考,“不如就管这个东西叫:祝融袋!” “祝融袋……火神祝融之袋。好名字!好名字!” 谈话间,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老爷,宁公子!不好了!朱家,朱家的人,找上门了!” 白福敬自然早已听说县城发生的事情,朱家人在郃阳势力大,眼线多,找过来是迟早的事,“慌什么?来就来了,还怕他不成?朱家来的是何人?” “是朱府的大管家朱福,说是要……说是要……”家丁一边说一边拿余光瞥向宁良。 “别吞吞吐吐的,要干什么?” “说是要咱们交出宁公子,否则……否则要咱们好看……” “哼,我倒要看看,他朱福想让我怎么‘好看’!?公子,您暂且回厢房休息,我去会会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宁良也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向着白福敬拱拱手,“给白大哥添麻烦了!人是我打的,我自己去会那朱福就行。” “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那朱子钰当街调戏如烟姑娘,着实该打。那管家朱福前来白府找茬,我岂能让公子前去受辱?” “白大哥,你我也别推辞了,一同前往!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面对。” 一句“一起面对”,瞬间击中白福敬内心的柔软。这个时代,虽然讲的是忠孝节义,但人与人之间或为主仆,或为利益伙伴。白福敬原本是奔着报恩的想法,想要为宁良效忠。但宁良一口一个“白大哥”,本就让他感到愧不敢当,也只当是宁良拉拢人心的手段,但这句“一起面对”,登时让白福敬心中有些热血沸腾。 朱家老爷原本也是一个铁匠,一路打拼才有了今日朱家的成就。兴许是年轻时候打铁伤了身体,五六年前开始生病,久治不愈,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而朱家的管家朱福,正是三十多年前,陪着朱家老爷一起创业打拼过来的,因此朱家老爷对他也格外信任,朱家上下都交给他来打理。 只见那朱福和那朱子钰一个模样,肥头大耳,一脸的横肉,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是管家,宁良还以为这是朱子钰的亲爹呢。 “朱管家别来无恙啊!”嘴上打着招呼,白福敬脸上却没有丝毫客气的意思。 “哼,无恙?能无恙吗?我家公子被人当街行凶,打得不省人事,现在还躺在家里昏迷不醒呢!” 朱福这话半真半假。宁良当时留手了,那朱子钰除了脸被打得跟猪头一样,并没有什么大碍,更不至于昏迷不醒。回到家中照镜子,一向对自己的相貌迷之自信的朱子钰看到镜中那个“怪物”,登时吓得晕厥过去,等醒来后便躲在屋里哭哭啼啼,连屋门都不迈出一步了。 “哦?朱公子这是被何人所伤?” 朱福气不打一处来,用手一指宁良,“还不就是他?一个竟然敢冒充契丹大爷的贼子!” 一直没说话的宁良脸色越来越冷,“你说契丹——大爷?” “哼!不就是你,还敢冒充契丹大爷?这事儿先搁一边,你就说把我们公子打成……那般模样,你们白府准备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宁良笑问道,只是笑容中,暗藏冷冽。 “哼!你做得了主吗?” “那是自然!” 朱福听到这话转头询问的目光看向白福敬,白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第一,到我朱家给我家公子磕头道歉;第二,从今天起,白府供应的煤炭,价格减半!否则的话,哼——” 宁良伸手拦住已经要暴起的白福敬,冷然问道:“否则的话,如何?” “否则的话,我朱家再不会从白家煤矿,买一星半点的煤碳!明人不说暗话,早有阳武的煤商找到我家老爷,愿意用你们七成的价格出售我们煤炭。” “阳武的煤商?可是郭沆?” “正是。不是,你怎么认识郭老板?”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以后再不从白家煤矿买煤?” “哼!你若不按照我刚才说的两条……” “打住!你说的两条,我们一条都做不到!”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从今天起,再别想买到白家的煤。记住,不是你不买,是我们不卖!如果哪天你们朱家后悔了,让你们家老爷亲自到白府登门道歉,或许,我们还能考虑考虑。” “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看我打得还是轻啊!快滚吧!回去好好看住了你家那猪头少爷,没事别跑大街上瞎溜达,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朱福气冲冲从白府出去,宁良这才转身对着半天没有说话的白福敬,拱手一礼。 “白大哥,莫要怪我自作主张了!” “公子这是说得哪里话?”白福敬忙回礼,“我早说过,这煤矿,这家业,都是公子的,公子如何处置都不为过。只是这得罪了朱家,恐怕……” “白大哥,矿上的瓦斯,哦,就是毒气,可曾排完?还有我请您收集的羊皮袋子,收集了多少?何时能到?” “羊皮袋子已经在路上了,约摸有四五百个。毒气并未排完,这些天矿上工人都在闲着。我也正发愁这个,如今矿上不出煤,储备的煤炭恐怕不到五天就会被消耗殆尽。如果真如那朱福所言,郭沆若趁机……恐怕……” “哈哈!”宁良成竹在胸地一笑,“白大哥你按我的办法行事,保证您的收入有增无减,最后那朱家,还要求着咱们卖他煤炭!” 宁良将细节逐一交代,两人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第二天,宁良和白福敬亲自带队,运着几十个‘祝融袋’,外加连夜请人赶制的一应零件,挨家挨户拜访郃阳的铁匠铺。宁良亲自演示‘祝融袋’的使用方法,又在每家都留下两个‘祝融袋’方才离开。回到白府时已经入夜。 白福敬对宁良称之为“免费试用”的方式有些不解,但基于对宁良的信任,也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白福敬按照宁良吩咐找了几处废弃的窑洞,简单清理后将陆续灌满瓦斯的‘祝融袋’运到里面储藏,并派专人日夜把手,小心看护。一面又派人四处继续收集羊皮袋子,黄河边的羊皮筏子被购买一空,屠户们的羊皮也都被早早预定。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第五日。 宁良、如烟、白氏夫妻和小孩正在吃早饭,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慌什么!?”白福敬呵斥道,“有什么事,说!” “咱们府门被一群人围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打扮,有点像……铁匠?” 宁良和白福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生意,来了。 矿上的瓦斯还没排干净,储备的煤炭本来就不够用,如今断了朱家的供应,勉强可以供应郃阳的其他铁匠铺十日光景。白福敬对待矿工一向优厚,成本自然是高,倘若那郭沆趁机低价占领市场,恐怕等白家的煤矿恢复生产,挖出的煤短时间也不知道要卖给谁了。 而把“祝融袋”先送给朱家之外的铁匠铺试用,“祝融袋”火温高、使用方便等特性一旦被铁匠们知晓,自然能知道这将起到多大的作用。四五天时间的酝酿,铁匠们终于是忍不住了,一大早围了白府大门,求购“祝融袋”。 宁良早和白福敬商量定好了价格,以及“限购”政策,一来是物以稀为贵,二来是眼看矿上的瓦斯基本已经排放干净,矿工们也在准备复工,谁也不知道下一次遇到瓦斯层,得是什么时候。 自有白福敬去应付铁匠们,宁良则搂着佳人出门散步,脑子却在想着如何炼制“焦炭”,因为焦炭的火温更高,也比瓦斯更长久。 再次漫步槐树林,槐花落尽,早阳斜照,风一吹,光影斑驳。 第二十三章 夜探朱家 之前一直嚷着要走的宁良,不知不觉已经在白府住了有一个月时间。 平日里除了和白福敬一起到矿上看看情况,到铁匠铺指导指导铁匠们使用“祝融袋”,便是研究心心念念的焦炭。利用前世所学有限的物理化学知识,加上回忆和华山几个专修“黄白之术”的师兄弟们的交流心得,终于是鼓捣出一摞“炼焦高炉”的图纸。一时间白府上下又是忙的鸡飞狗跳,选址、建高炉、请铁匠铺的工匠帮忙指导等等。 闲暇之余,自然是少不了和柳如烟卿卿我我。如烟自幼便习琴棋书画,尤其擅长弹琴。每次弹琴前,宁良总是乐呵呵焚上一支香,嘴里念叨着“附庸风雅”,然后斜倚在条案前,手托着下巴,盯着如烟。如烟每次都羞得不行,取出伴随自己多年的琴,拂袖摆裙,缓缓而席,手在琴上拂过,琴音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对于宁良来说,这是难得的静心之时,像是听一场专属自己的“琴乐会”,万般念头都抛诸脑后,世间只剩下琴声,美人。 对于如烟来说,这是自己最忘我之时,从小喜琴爱琴,奈何身世坎坷,颠沛流离,琴声从她指间飘出,也像是带走了她的忧愁。只是偶尔抬头看向对面那人,专注的目光,沉醉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总让她心里泛起波澜。 于是不经意会走音,但宁良也不说出来。如烟以为他是因为爱意不忍开口,实际上是因为他——真的不通音律,当真如他自己所说——就是“附庸风雅”。 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雅致悠然的琴声中,一对男女忘却其他所有,眼中只有彼此,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 朱家果然从阳武县郭沆处购买了大量的煤炭。 这些时日除了朱家,郃阳其他各家铁匠铺产出的刀具、兵刃等,质量均莫名其妙地提升,远远超过了朱家的水平。 这在往常是绝对不存在的事情,在郃阳乃至整个三秦之地,朱家生产的铁器都是有一号的,作为拥有百十名工匠的朱家,无论是技术还是工艺,都不是那些散户铁匠铺可比的。但如今,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事实,甚至用过了阳武运来的煤炭,练出的铁器质量还不如以前。 这日,一批供给官军的兵刃被退回,遭到了使者的严厉申斥,连平日里从不拉空的“孝敬”都没有收,铁青着脸回去复命。 朱家终于是忍不住了。 打听之下方才知道“祝融袋”的事情,一时间朱家上下议论纷纷。 管家朱福拉不下脸,先是派出执事来白家拜访,表示也想从白家购买“祝融袋”,而且愿意恢复煤炭的购买。可那执事连白家的大门都没有进去,便被房门赶了出去,回去复命时,朱福气得直哆嗦,跳着脚骂了半天。 气归气,骂归骂,但朱福毕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能屈能伸。转过头来第二天便带着两挑子礼物亲自登门拜访,竟然也吃了闭门羹。白府的人放出话来:要想继续合作也可以,必须白家老爷子亲自登门道歉。 回到朱家的朱福在自己的屋里摔了半天东西,下人们吓得噤若寒蝉,没人敢靠近这位朱家大管家的房间半步,毕竟多年来老爷子都不管事了,朱家上下都是这位大管家说了算。 朱福恨得牙痒痒。当初在白府的场景犹在眼前,自己说出的话几天时间就被打脸不说,如今自己拉下脸带着厚礼前去赔罪,对方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若不是迫于形势,自己都要忍不住动用那股力量了…… 隔日,朱家老爷子带着朱福,亲自上门了。 这次倒是很顺利,白福敬在堂屋接待了两人。 宁良没有出现,因为他携着柳如烟散步去了。说白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白福敬自己就可以谈妥。再者朱子钰当初的话,已经让宁良认定了朱家就是勾结契丹的汉奸,自己虽然也不想管这些烂事,但也着实不想跟白家人打交道。 三人聊得很顺利。 朱家老爷子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因为多年的病痛折磨,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坐在座位上除了寒暄打招呼,基本上没有说过什么话,时不时地还咳嗽半天,眼看着是病得不轻。 全程是朱福代表老爷子在谈,笑眯着眼连连道歉,哭诉的话、恭维的话一套套的,让白福敬根本没有机会提出之前和宁良商量的条件。 杀人不过头点地,白福敬看着朱家老爷子病的厉害,听着朱福一套套的软话,也不想过于苛刻,得罪了这位昔日最大的客户,便没有任何条件,答应了继续和朱家合作。 朱福搀着白老爷子从白家出来时,恰好遇见散步回来的宁良和柳如烟。 朱福殷勤地对着宁良微笑致意,像是之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宁良却是一愣,和祝老爷子、朱福打着招呼,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待两人走远,兀自念叨了一句:“有意思。” “公子,什么有意思?” “哈哈!自然是陪我如烟姐散步有意思了!” “哎呀!公子你又取笑奴家,再这样奴家不理你了。” “不理我?那我晚上也不理你了。” “公子讨厌……你……你要不理我……我……我……” “你怎么样?” “我就再也不为公子抚琴了……哼!” 见如烟好像真的生气了,宁良忙好言好语哄着,好话说了半天,如烟却是“噗嗤”一声笑着跑开了,把宁良一人晾在原地。 “……好啊,竟然敢耍我。你等着,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入夜。“收拾”完如烟的宁良,一身黑衣,轻轻开门关门,没有惊动守卫,纵身掠过墙头,消失在黑夜里。 朱家的宅院是要比白家大上不少,守卫的护院也颇有章法,明哨之外,还有暗哨。 做“贼”的感觉并不好受,明知道凭借自己的轻身功夫,根本不会被发现,但还是充满了紧张感。哪怕宁良在华山学艺后,轻身功夫已经不输于史泰——就是和韩托一起遇到的“黄河大盗”。哎!不知道韩托和史泰二人,现在身在何处?处理完这里的事情,还是要尽快寻找到他们。只是天下之大,找两个被官府追杀而亡命天涯的人,何其难哉! 宁良越过墙头,躲过几处暗哨,来到了朱家老爷子的屋外。 老爷子一人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剧烈咳嗽着。屋里点着灯,但却并没有丫鬟在此处照顾。宁良心想,如果自己的猜想是真,那这也不足为奇。 轻轻推开窗子,纵身跃进,脚步落在地上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宁良缓步走向床头,表情镇定,但实际上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 忽然,原本朝里面侧睡的老爷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翻身回头! 宁良想都没想,一个箭步飞上前去制住对方,并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 “怦怦——”“怦怦——”“怦怦——”是宁良心跳的声音。 “你,别说话。我,放开你。”宁良压低了声音。 一脸病色的朱老爷子缓缓点了点头。 宁良试着缓缓放开捂着对方嘴的右手,还要防备着老爷子忽然发难呼救…… 奇怪的是老爷子除了咳嗽几声,竟然真的没有呼救,甚至都不开口说任何话。 宁良心想你好歹问问我是来干嘛的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个……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宁良忍不住开口了,“还有,你是不认得我吗?” 老爷子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久病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黯淡地像是一潭死水,看着吓人。 “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但我感觉你不是来害我的。”老爷子终于是幽幽开口,“我认得你,今天在白家门口,你我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宁良想追问下去,又怕时间久了会有人过来,“罢了,罢了,我也不兜圈子。我今天来,是来救你的!” “哦?” “你中毒了,而且是慢性毒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已经十来年了。” “我知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毒,郃阳最有名的郎中都瞧不出来。” “啊?你知道?”宁良一脸的不可思议,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对,我知道。” “那你可知道,是何人下的毒?不是,你知道为什么还……” “我也知道。如果不是每次我都想办法把毒药吐出来,恐怕这把老骨头早就交代了。” 宁良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语。 本来对于朱家,自己已经贴上了“汉奸家族”的标签。但是今日在白府门口遇到朱老爷子,看出他身中奇毒,便已经觉得蹊跷。又仔细回想朱子钰、朱福、朱老爷子三人的相貌,终于想通了某些端倪。宁良在华山,可是学过相面之术的。抛开身材体型胖瘦,这三人相貌很能说明问题——让宁良对于事情真相,也猜出来个七七八八了。 今晚夜探朱家,一来是为朱老爷子治病,二来也是为了印证某些猜想。 “那……我能救你,你可愿意?” “我的毒,你能解?”朱老爷子还是一脸的古井无波,丝毫没有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喜悦感,“不可能的。这是来辽东萨满配置的奇毒,虽一时不致命,但无人能解。” “看来你不只让郃阳城的郎中为你瞧过。你这毒再不解,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老爷子惨然一笑,“活不过就活不过吧!哎!只是苦了那帮和我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了!” 忽然,听到门外远处有人朝着这边走来,宁良不敢耽搁时间,也无暇再向老爷子印证自己的猜想,匆匆拿出一粒丹药,“喂!老爷子!没时间了,快把这药吃了,能解你中的毒!明晚我再来看你!” 老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丹药服下。他在赌,赌自己的命,赌宁良是否可信。 宁良见状也不逗留,几个大步飞跃来到窗前,开窗翻身而出,但却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窗下黑暗处。 不多时,一人端着一碗药过来。借着开门时的灯光,宁良看到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风韵犹存,保养的很好,一看年轻时候也是一副美人坯子。 “老爷,该吃药了!” “放到那吧!我自己喝就行。” “老爷,我来喂你吧!” “叫你放那你就放那,我自己来!” 沉默了片刻。 “老爷,那我就放这里了,您可一定要喝啊。最近您的病是越来越重了,郎中交代了要一天四副药。老爷您也别嫌烦,夜里还要吃药,这药可是我亲手煎的。” “哎…罢了。夫人,你就把药放在桌上,最近不光是病更重了,心情也不好,我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你就回房休息吧。” 听朱老爷子的话,那妇人应该就是他的夫人,朱子钰的母亲。只是夫妻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不过旋即宁良便释然了,自己前世,好多夫妻不也分房睡吗?老夫老妻的,互相之间缺少吸引力,生活习惯又不尽相同,分房而居自然成为了更好的选择。 开门,关门。妇人摇曳着身姿缓步而去。 宁良刚要起身离开,却被不远处另一个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身影躲在暗处,宁良竟然没有发现!不过幸好,那人也没有发现宁良!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拦住了妇人的去路。 “怎么样,喝了吗?”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宁良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那声音的主人,竟然是那管家朱福! “不知道,应该喝了吧!” “为何你每次办事都这么不上心!?为何不盯着他喝下?” “每次这事你都让我来做,你自己怎么不去?他喝不喝的我怎么能控制?难道你要我告诉他,我给他喝得东西能要了他的命?还有,你说要带我走带我走,这都多少年了?我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年了,你……” “你小声点!好了,好了。蓉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忍忍……子钰……契丹……” “我不管,一个月内如果还不能……我就……啊……别……啊……讨厌……去你房里……” 两人的对话宁良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也并不敢太过靠近,此前朱福潜在暗处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听到那对男女发出的靡靡之音,一想到肥头大耳面相猥琐的朱福竟然管那半老徐娘叫什么“蓉儿”……喉头便是一阵恶心。心里无不恶意地想:这“蓉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姓马?朱老头,你这脑袋上,冒绿光了啊!毒我能解,这事儿我可就管不了了! 一阵风吹过,竟是有了一丝凉意。 宁良不再逗留,轻身越墙而去。 第二十四章 吃绝户 一连五日,每晚入夜宁良都会潜入朱府为朱老爷子解毒治病。 多年沉积的毒素已经在老头的体内扎根,一时间很难彻底清除。除了丹药,宁良还借助银针刺穴为其驱毒,即便如此依旧进展缓慢。 不得不说下毒之人手段之高明,毒素的种类并不是一种,这十多年来竟有七八样毒素缓缓在朱老爷子体内堆积。宁良惊奇地发现,这每一样毒素竟然是各自负责击溃一样脏器,直至其衰竭。如果到了那时候,众人都会以为朱老爷子是病痛至死,即便请来最有经验的仵作,恐怕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得不说,老爷子身体是真的好,这么多毒素都没有彻底击垮他。 宁良之所以会出手救朱老爷子,也不全然是因为圣母心泛滥。的确,遇到有人被下毒,宁良不会坐视不管——甚至那人还是他最信任的管家和妻子,甚至那两个恶人还不清不白,甚至连那人的孩子极大的可能都不是自己亲生的,甚至那两个恶人还可能意图侵占那人的财产…… 宁良看不下去,但显然已经过了愤怒的年龄——我指的是心理年龄。如果是前世,甚至是刚穿越到当代时依旧愤怒,比如和师父陈抟一起在凤湖酒驾救白福敬的时候——但如今,华山十年修炼对心性的磨练,见过真正的“百姓疾苦”,对于“妻子出轨联合奸夫谋财害命”这样的狗血故事已经看淡。 宁良之所以会出手救朱老爷子,也有考虑朱家对于白福敬的意义。毕竟朱家作为郃阳乃至整个三秦之地产量数一数二的冶炼大户,对于煤炭的持续需求量,绝不是那些散户的作坊式铁匠铺可以比拟的。白家要发展甚至是维持,都很难绕过这个朱家。仅仅是靠煤炭的质量,或是不确定性极大的“祝融袋”,还有尚未研究成功的焦炭,白家的生意恐怕很难有质的变化。如果朱家狠心彻底抛弃白家的煤炭而找到质量有保障的稳定供货商,恐怕对白家是不小的打击。 朱老爷子每晚和宁良也都会聊上几句闲天,聊自己以前做铁匠时候有多不容易,聊那些陪自己一起创业的老伙计,聊自己对朱家产业未来的期许……宁良是个很好的听众,每次都乐呵呵地附和点头。 直到第五天,宁良实在忍不住问起老爷子,是否知道自己是被何人下毒的。朱老爷子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痛苦、失望、无奈、纠结……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宁良识趣地没有问接下来的问题。他原本想问老爷子是否知道自己妻子和朱福的事情,甚至想问是否怀疑过朱子钰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见老爷子咳嗽的厉害,忙帮其顺气,喂其喝水…… 朱老爷子的“病”一天天好转,第七天的时候,宁良检查发现他体内的毒素已经基本上排清了,剩下的只需要静养即可。留下一些丹药,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要离开,却被朱老爷子叫住了。 朱老爷子给了宁良三封信,请宁良分别转交给朱家铁匠铺的三位老执事,一位名叫李三,一位名叫王五,一位名叫赵六。宁良也未多想,拿过信拱手告别。 三天后,朱老爷子的死讯传来时,宁良有些不相信。 作为郃阳的大户人家,葬礼自然隆重,邀请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白家自然也收到了朱家的丧贴。白福敬是知道宁良为朱老爷子治“病”的事情的,第一时间拿着丧贴找到了宁良,苦笑道:“公子,难道是您的医术出了问题?幸好朱家人不知道,否则的话……” 宁良忍不住白了一眼白福敬,“你对我的医术有怀疑?难道就不能是被下毒了?” “啊?那该不会是公子您下的毒吧?朱家那管家虽然可恶,但朱老爷子好像不是什么坏人吧?而且朱老爷子死了,恐怕对咱们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处吧?” “呃……”宁良气的直翻白眼,“为什么就得是我下的毒?就不能是朱福下的?” “朱福?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宁良心说朱福胆子可大着呢,不光对主家下毒,还睡主家的媳妇呢。当然这些宁良从未对白福敬提过,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八卦丑闻,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只是宁良觉得事情太过巧合了,为什么朱老爷子的“病”刚好就离奇去世,难道是朱福迫不及待痛下杀手?莫非…… 一想到另一种可能,宁良忍不住笑了,“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白福敬看着宁良先是皱眉苦思,接着竟然露出似曾相识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这自己救过的病人离奇死亡,怎么还笑上了?冷不丁想起,那笑容,简直和以前自己见过的,陈抟老神仙的笑容一模一样——果然是师徒。 洞悉一切,笑看风云。 宁良和白福敬前去参加了朱老爷子的葬礼,主持葬礼的,除了朱福还有两个人,正是那日宁良送信的老执事——李三,王五,赵六。 三人在堂下迎接众宾客,向宁良和白福敬行礼的时候,宁良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三人,并没有从三人的眼神中看到悲痛之色。朱福强压心中喜悦装出来的悲痛是在预料之中的,但三人是朱老爷子口中一起创业的“过命的兄弟”,显然,这更加证实了宁良的猜想。 数十名铁匠肃立在朱府院内,表情凝重。宁良和白福敬从众人中间穿行而过,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那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悲切。 老爷子的妻子“蓉儿”和儿子朱子钰跪坐灵堂,向着前来吊唁的人一一回礼。 宁良和白福敬对着灵堂停放着的棺材行过礼,宁良冷不丁来了一句:“马夫人,请节哀啊!” “啊?奴家并非姓马,公子何出此言?奴家朱黄氏,未请教公子……”说话间半老徐娘的“蓉儿”眼波流转,竟颇有一番风韵。 宁良心说这毒妇人竟然是叫“黄蓉”,忍不住一阵恶寒,“呃……黄夫人见谅。在下宁良,因痛惜朱老爷子亡故,这才叫错了夫人姓氏,实在是唐突,唐突了。” 一旁的朱子钰忍不住开口:“娘,不要和他搭话!这人就是那日在街上殴打孩儿的恶人!哼!管家怎么办事的,怎么还请了他!” “哎呦!我说朱少爷,怎么,那天没被打够啊是怎么着?” “你……你……”肥头大耳的朱子钰气的脸上的肉都在抖动,但偏偏又不敢放什么狠话,生怕宁良再次暴起揍他。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闹声打断了这短暂的对峙,也算是为朱子钰解了围。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二爷来了!” “哪个二爷?”黄蓉黄夫人疑惑地问道,“难道是……”一想到极可能是那个“二爷”,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 “就你二老爷啊……老爷子的亲弟弟……”小厮看着黄夫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弱。 那位二爷,正是朱老爷子唯一的胞弟。 朱家早年间,算不得富户,但也是小康人家。话说这位朱二爷,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没钱了就问家里要,从家里偷……直到一次把家里的地契偷出去抵了赌债,三天内,家中二老气得双双暴病而亡,朱老爷子便不再认这个弟弟。 后来朱老爷子凭借一身打铁的本事成为一方富豪,朱二爷则继续吃喝嫖赌混社会,从小混混变成了老混混。朱二爷也曾来朱府打过秋风,每次朱老爷子都不见,还命下人们将其赶出朱府。 朱二爷带着自己的狐朋狗友堵着朱家门口骂过几次街,见没有用,便开始来软的——坐在朱家门口哭天抹泪的,喊“朱老大不念兄弟情谊”,“长兄如父”,“自己命苦摊上一个无情无义的大哥”之类。 朱老爷子无奈,只得命下人们给他拿些钱打发走。朱老二倒也不贪心,每次给钱也不嫌少,拿钱就走,花完再来。 一来二去的,朱家阖府上下也就都认识了这位泼皮般的朱二爷,并且避之不及。 这次朱老爷子的葬礼,并没有人通知这位二爷。也不知道这位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不请自到。 一身破破烂烂的朱二爷大跨步走进灵堂,身后跟着脸色阴沉的朱福。朱福想要阻止这位二爷,可惜没有拦住。再说人家来参加亲哥哥的葬礼,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阻拦。 “我说大嫂还有大侄子,我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竟然不通知我。” 说着也不等两人回应,径自走向前去,抱着棺材就哭。一时间灵堂里哭声大作,几乎要将那房顶掀起来。不知道的,还真的以为兄弟情深,这位二爷是真的悲痛欲绝呢。 “行了,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这次想要多少钱?你说个数,只要别在这捣乱。”朱福阴测测地开口。 “说个数?”朱二爷止住哭声,“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亲哥哥去世了,我悲痛难耐,你让我说个数,是个什么意思?” “哼!叫你一声二爷是念在老爷的面子上,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朱福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谁不知道老爷早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你这哭也哭完了,等下我让下人给你拿些钱,赶紧走人。” “我不拿自己当外人?我看是你朱福不拿自己当外人吧?”朱二爷毫不示弱,“我亲兄亡故,我前来吊唁,你一个小小管家竟然阻拦?现在我很怀疑,我兄长的死因是什么?莫不是被你们害死的?” 朱福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哼,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你不走是吧?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吆喝,这狗都敢欺负到主人身上了?就你有人,我就没人了吗?兄弟们,进来吧——” 两人呼喊间,朱府的护院,朱二爷叫来站场子的狐朋狗友,纷纷鱼贯而入,瞬时间站满了灵堂,手持棍棒对峙。宁良拉着白福敬顺势躲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这场闹剧。 “朱福,你就是一个小小管家,没有资格和我对话。”朱二爷转头看向黄夫人和朱子钰,“嫂子,我叫你一声嫂子是敬你。嫂子,哥哥留下这诺大的朱家,也该有我一份吧。我也不贪心,朱家产业,我要一半就行。” “哼!你这无赖,果然是狼子野心。我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来争夺家产了!”养尊处优的朱子钰对自己这位便宜二叔可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我爹死了,我可还没死。朱家,轮不着你来撒野!” “哼,你爹?”朱二爷忍不住笑了,“你这个野种,也敢冒认我朱家的血脉?” “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你……朱子钰,不是我哥的儿子!” “什么!?”“什么!?”朱子钰和人群后的白福敬,同时一声惊呼。 倒是宁良,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看向朱福和黄夫人,只见两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我哥在二十多年前一次打铁的时候出了意外,早已经不能人道。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啊!”朱二爷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哈哈,这个消息,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话说我这位大哥,藏得可够深的,要不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下面的话。 倒是朱福,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稍稍稳了稳心神,“哼!这事岂由得你在这里信口雌黄?叫你一声二爷是给你面子,但你今日在老爷的灵堂之上,辱老爷声名,侮夫人清白,我作为朱府管家,岂能容你在此撒野?” “来人!将这帮歹人,给我打出朱府!” 众护院齐声应“是”就要动手,一人在灵堂外大喝一声“且慢”。众人回头看去,发现那人竟是老执事,赵六。 赵六进来灵堂,大剌剌地环顾了一圈众人,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黄夫人和朱子钰身上,“我作证!这朱子钰,不是老爷的亲生儿子! “赵六!老爷生前待你不薄,你为何也这般污蔑老爷清誉!?”见到赵六的朱福脸色大变,有些色厉内荏地说道。 “老爷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不能人道,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赵六不急不慌地说道,“所以朱子钰根本不可能是老爷子的儿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不过看他这肥头大耳的样子,倒是和你朱福有些相像,莫非是!?老爷子在时,无人敢提此事。现在老爷不在了,我作为执事,岂能坐视老爷的家产落在野种手上!?” 一时间现场气氛剑拔弩张,倒是没有人顾及角落的宁良和白福敬。 “这是……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像是唱大戏一样?”白福敬悄声和宁良说道。 “唱什么大戏。哼,这是吃绝户!” 第二十五章 釜底抽薪 最可怕的敌人,永远是背叛了的自己人。 正如终结大周的,不是契丹,不是北汉,而是世宗皇帝信赖有加的托孤重臣,赵匡胤。 而如今谋夺朱家家产的人,一个是朱老爷子的亲弟弟,一个是朱老爷子最信赖的执事之一。 趁火打劫,釜底抽薪,其心可诛。 “如果不信,我们可以请官府的仵作来为老爷验尸。”赵六声音平缓,但却藏不住话语里的阴毒,“哼哼。如果验明老爷不能人道,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必要的话,可以请县令大人出面,看他会不会判你们一个谋夺家产的罪名。” 从小娇生惯养的朱子钰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野种”两个字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戳在他的心头,嘴上喃喃念着“这不可能”,瘫软在地上。黄夫人见状深深叹了口气,脸色苍白不再言语。 朱福面色阴沉得可怕,沉默了有十几个呼吸,缓缓走到朱二爷面前,用仅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朱家的产业,您和少爷一半一半,如何?毕竟,大多数生意往来,还都需要我来打理。如果全部交给您,恐怕好多关系网络都会断掉了。”当然,角落里的宁良也听到了。 朱二爷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朱福,“我能要全部,为什么只要一半?!” “二爷,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哈哈!饶人?我凭什么饶你?不是,我说你为什么帮那野种说话?难不成那野种真是你的儿子?”朱二爷声音提的很高,灵堂内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赵六也忍不住凑热闹:“我早就觉得你朱福跟黄蓉那贱人走得近,看来你们早就搞到一起去了。哼哼!老子当年就知道老朱头不行,想跟慰剂一下她那寂寞的心,谁知道这贱人竟然不领情,还差点咬断老子的舌头……” 听闻这话,黄夫人脸上羞怒交加。 朱福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脸上的肥肉还是忍不住抖了抖。他当然记着那件事,只是隐忍得太久了,自己都快忘了。如今被这赵六当众提起,不由得怒火中烧。 “既然你们想要全部——” “怎么?怕了?怕了就收拾东西带着野种和贱人滚蛋!爷我今天高兴,再赏你们两三吊钱路上花!哈哈哈哈……”朱二爷笑的很灿烂,仿佛自己已经掌管了朱家全部资产,俨然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哈哈哈哈……啊——” 一声惨叫,陡然生边,一把匕首转瞬刺入了朱二爷的胸口。 朱二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匕首的主人——朱福。想要说什么,张张嘴却被从胸腔里奔涌而出的鲜血充满了口腔,眼看是活不成了。 朱福阴声喊道:“动手!杀无赦!” 话音未落,刚刚还在对峙的护卫们,齐刷刷丢掉手中的棍棒,从腰间或袖中掏出匕首、短刀,捅向自己对面朱二爷带来的地痞无赖们。 一时间,惨叫声连连响起,朱二爷带来的人纷纷倒在血泊中。转瞬之间,站在灵堂的中的,除了朱福和一干护院,就只剩下赵六,还有角落里的宁良和白福敬。 赵六眼看情势不对,转身要逃。朱福那肥硕的身躯却忽然变得灵活起来,一个箭步悦到赵六身后,也不说话,手起刀落,匕首便从赵六后胸捅入,死尸倒地。 也就是几十个呼吸的时间——现在这里,与其说是朱老爷子的灵堂,不如说是修罗场。赵六、朱二爷还有他带来的人,一个不拉,全部死在当场。 角落里的宁良一脸凝重。虽然今天是奔着看戏来的,但自己预料到的,顶多只是家产纷争之类。而如今十几人死在当场,朱福及这些护院出手之狠辣,是他所料未及的。更重要的是,朱福及众护院出手的身法,隐约让他觉得熟悉——好像是自己的师兄火龙真人演示过,讲解过,但究竟是什么来头,宁良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白福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虽然当初在阳武县,他曾被人追杀,虽然自己当年一路逃亡也见过无数死人的场景,但如今天这样——十几个呼吸间,十几具死尸倒地,鲜血就在自己眼前流淌,这还是头一次——甚至还有未断气的人嘴里冒着血沫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像是在说:“救我!救救我!”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护院,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白福敬捂着嘴想吐又生生止住了,因为他看到灵堂中伫立的众人,目光都看向了自己和宁良的方向。 “本来和你们没有关系的。”朱福阴测测地开口,“但谁让你们运气不好撞上了呢?对不住了,白爷,宁公子。你们今日,走不了了。” 白福敬当然知道朱福口中的“走不了”是什么意思,先是生生把快要吐出来的东西咽回去,看向了身侧的宁良。见宁良没有什么表示,只得硬着头皮说:“哼,你待如何?杀我们吗?可要是杀了我们,白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哈!”朱福大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会告诉白家人是我杀了你们?我就不能说是白二爷和赵六杀了你们,然后我杀了他俩位你们报仇的?” “你——你——你……” “你什么你?”朱福脸上露出阴毒之色,“来人,把这两人都杀了。 “且慢!”“住手!”两声呼喊几乎同时响起。 一声是宁良,一声却是来自屋外。 宁良猛地一震。那人发声之前,自己甚至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要知道自己在华山学艺十年,虽然武功学习只算得上马马虎虎,还天天被大师兄骂,但是对付一般的江湖人士、豪强侠客,定然是绰绰有余。 如果是对付眼前这些护院以及朱福,虽然人数众多,且各个身手还不不错,但宁良还是有足够的自信。虽然不见得能够统统杀掉,但是从这十几号人中带着白福敬逃脱,宁良还是有足够的自信的。 但是那人,太可怕了。那人一袭黑衣,缓缓走进灵堂来,宁良从那人身上感受到一股重重的威压。 这种威压,自己只从师兄火龙真人的身上感受到过。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深受不亚于火龙真人的高手。 而自己的师父陈抟的境界,已经让你感受不到他的可怕。不出手的时候,你只会觉得他是隔壁村的一个老头——只是养生有方,仙气飘飘。 “朱福。带着你的人,撤!”黑衣人开口道。 “啊?”朱福一脸的疑惑,“撤到哪里?那朱家怎么办?” “这是主上的意思。”黑衣人面无表情地说,“怎么?你有什么质疑的吗?” 朱福略一迟疑,马上拱手行礼,“不敢。只是朱家我经营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把那老不死的耗死了,现如今一个‘撤’字就放弃了?朱家的家业怎么办?主上要的铁器怎么办?” “主上自有安排。”黑衣人目光盯着一直没有开口的宁良和白福敬,“你当着这两个外人的面说这些,难道不知道泄密,是死罪吗?你们先撤,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朱福脸上略过一抹冷笑,“依照莫昆大人的手段,这两人难不成还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既然主上有安排,我等先行撤退。”说罢,白福敬很快带着黄夫人和朱子钰以及众护院退出灵堂。 宁良看了一眼白福敬,示意他退到自己身后。 宁良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被叫做莫昆大人的黑衣人,死死地盯着宁良和白福敬,像是一头饿狼盯着无路可退的山羊。 “慢着。”宁良开口说话了,“既然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就让我们死个明白吧?!” “死都要死了,明白鬼还是糊涂鬼,重要吗?” “莫昆是姓氏,不是名字对吗?” 黑衣人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是契丹人,对吗?朱福也是契丹人,对吗?” 姓莫昆的黑衣人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们是宋廷的密探?不过不重要了,反正你们都已经是死人了。” “因为那些所谓‘护院’的武功招式。我早就觉得熟悉了,只是还不敢确定,多年前曾有人在我面前演示过。后来你的出现,朱福叫你‘莫昆大人’,我便基本确认了这一点。” 莫昆大人看向宁良的眼神明显有些不一样,怎么说呢,多了一丝好奇之色。也不搭话,但那表情明显是默认。 “既然你们是契丹人,那么朱福的种种不正常表现,便也说得过去了。” “那黄夫人,是朱福的情人吧?而那朱子钰,应该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吧?” 莫昆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我只是怀疑朱福是为了谋夺家产,才几十年如一日的给朱老爷子下慢性毒药。后来在那毒药中,我发现了一味只有契丹境内有的毒药,我便开始怀疑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朱家老二的出现和赵六的背叛是我始料未及的。之前朱老爷子并未跟我提起此人。” “今天,其实就是为了引朱福出手,想要看看他背后,到底还有没有人。这是我和朱老爷子早就商量好的局。” “你是说,姓朱的那个老家伙,还活着?”莫昆有些疑惑问道。 “没错。现在朱老爷子,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哈哈哈哈。”一直冷面示人的莫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他?他死了还是活着,并不重要。” “我知道。” “你知道?” “你们的目标,应该是朱家的产业,或者说是此前的目标。朱福潜伏在朱福这么多年,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你们契丹,缺少铁器。这么多年又朱福做内应,想来朱家也偷偷为你们契丹,提供了不少的铁器。不过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朱福明明已经要拿下朱家了,为何你们要叫停呢?” “哼,这和你有关系吗?你的废话够多了,我还是送你上路吧!” 说着,莫昆动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近宁良面前。 只是身形未落,便又重重摔倒在地上。 “我……我怎么会……你……你……” 宁良终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极度的紧张之后忽然的放松,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转身递给白福敬一粒丹药让他服下,这才缓缓开口:“我什么我?你什么你?” “就允许你们用毒,不允许我用毒?” “你好卑鄙……” “哈哈,对付你们这些卑鄙之徒,我只能更卑鄙啊。况且,我又打不过你……”宁良嘴上不忘占据道德制高点,顺嘴把实话也说了出来。那莫昆听了,气得直翻白眼。 “说说吧。你们契丹人这么处心积虑地布置了几十年,为什么到末了,又放弃了?” “哼!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自己猜吧。”瘫坐在在地上的莫昆一句话直接噎得宁良够呛。 “呃……我猜就猜。你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从对方的目光中,宁良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我猜猜,你们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是铁匠!?”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小子还挺聪明。给我下毒又如何?我的任务只是断后,早有人将我们所需要的铁匠带走了。” 宁良瞬间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个念头,顾不上和莫昆斗嘴,将前前后后所有事情,连贯在一起过了一遍,他在想自己究竟错过了哪个环节。 朱福?不对,朱福应该已经算是个弃子了。虽然潜伏在朱家这些年,朱福的确为契丹贡献了很大的力量,大量的铁器通过走私手段流入契丹。 但是如今,不知道因为缘故,或者是走私通道除了变故,或者是契丹朝廷的政策有了变化,甚至有可能对朱福产生了不信任等等,所以转换了目标——从控制朱家,变成了掳走朱家的铁匠。 不得不说,比起控制朱家,这简直是釜底抽薪。借着朱老爷子的“丧事”,聚齐了所有的铁匠,一网打尽,全部掳走。能做出这样布置的人,绝非庸才。想必这人就是莫昆和朱福口中,那个“主上”了吧! 只是他们如何带走这么多人?还有接应的人又是谁? 宁良的脑袋中已经乱成一团,摇摇头不再去理会,用绳索将莫昆绑紧,又用银针治住他的大穴,让白福敬去报官,就说是契丹奸细。 而他自己,则出了门,循迹而去。 门外原本聚集的宾客,早已在朱福暴起杀人之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诺大一个朱府,空空荡荡,一片狼藉。 门外,秋风乍起。 第二十六章 密林鏖战 宁良出了朱府的门,一路打听朱家铁匠的去向,循迹而去。 不是他想要多管闲事,只是内心的某些执念作祟——炎黄子孙,华夏儿女。虽然如今的朝廷是篡了他父皇的赵宋,但他还是忍不住管这件“闲事”。 前世“杨家将”的故事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包括契丹和北宋的“澶渊之盟”…… 骨子里,宁良不允许,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惨剧的发生。 穿越后这些年,宁良听过见过太多百姓的惨状。打仗,苦的永远是百姓。如果放任这些铁匠被契丹人掳走,不知道能帮契丹人造多少兵器出来,又不知道会有多少华夏的兵士和百姓,倒在契丹人的箭镞和刀刃之下! 郃阳城北,密林。 宁良见到了重伤倒地的王五。朱老爷子的三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给他的。 一见到宁良,王五顾不上自己的重伤,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宁良忙上前查看伤势,只见王五小腹一处极深的刀伤,因为刚才的挣扎,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你别动,我给你止血。”说着宁良掏出银针朝着王五腹部伤口周边几处穴位刺去,暂时封住了血脉。 王五再次挣扎着想要说话,一用力鲜血再次涌了出来。 宁良忙示意其先别开口,先喂其服下几粒丹药,宁良扶着王五靠着大树坐下,“别着急,慢慢说。” “是……是李三,他……他原来一直是……一直是契丹的奸细。” “他……说……说老爷没死,并且……并且老爷有命令,让……让我们出城去见……见他。“ “我也知道老爷……没死,所以我也没有多想,便……便跟着一起过来了。老爷在信中只……只交代要防范朱福,没……没提说……说李三也是……也是坏人……” “我们走……走到这里,忽然窜出来大约有二十多人,面色不善……我见形势不对,想……想要逃走,便……便……” 宁良从王五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个大概,忙示意其别再说话,“好了好了,你先在此休息,我去追他们!” 说完,不等王五反应,直奔北而去。 带着那么多人,李三他们走不了多远。而且他们人数众多,地上和密林中的植物上,都留下了不少的蛛丝马迹。宁良相信很快,自己就能追上这些人。 一道身影在郃阳城北的密林中快速北行,不时因为衣服和道旁的树枝摩擦而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一幕似曾相识,正如宁良此前夜半下华山时一样。只是那次是紧张中带着几分激动和期许,而这次,除了紧张,更多的深深的担忧。 身体十五岁,灵魂却已经是成年人的思维。 考虑的事情更多,顾及的方面更多。 其实他和前世的自己又有什么变化呢?依旧心地良善,见不得不平事。如果说有,恐怕只能说是多了更多的责任感和担当。前世也有,只是前世的他过于普通,能力有限,考虑得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生活琐事。而如今,他开始有更多的精力关心起身边的人和事情,甚至是家国天下。 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宁良便追上了那些人。 潜伏在密林间,宁良望着那二十多名负责押送的武士以及那六七十名铁匠,当然,还有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李三。那二十多名武士,身着黑衣,各个目露精光,手轻轻按在刀柄上,显然都是久经战阵的高手,警惕,但从容不迫。而且最关键的,从这些武士的队形来看,显然配合娴熟,颇有章法。 而宁良有些奇怪的是,不见那离去的朱福及他手下的护院们的踪迹。 宁良有些头疼,追上是追上了,如何将这些铁匠们解救出来才是最关键的。以他的能力,如果和那些武士缠斗,最多可以苦撑半刻钟不到——而这点时间,恐怕不能支撑到那些铁匠们跑多远。 不能再等了,走的越远,救出这些铁匠的希望越小。 此刻,宁良只能寄希望于前去报官的白福敬。一来白福敬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官府不会无故不重视;二来契丹奸细在朱家杀人并且掳走十几名铁匠这样的大案,官府应该也不敢怠慢——况且,如果成功救回铁匠,当地县令一定能立大功一件。 宁良动了。 身子飞出去的同时,三枚银针先发而至,直奔离他最近的五名武士的要穴而去。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以银针为暗器,他最多瞬息可发三枚,而教他这门功夫的那位师兄,最多可发五枚。 “快跑!”宁良一声大喝。 铁匠们愣了一下神,终于是反应过来,躁动了片刻,便有人呼啸一声,带头奔南逃去。这些铁匠们本来对李三的话深信不疑,又有王五佐证,便跟着他一路出了城。出城之后到了林子,忽然窜出二十多人,各个手握利刃,王五心有疑惑,便质问起李三,谁料李三二话不说,掏出匕首直接捅了王五。 王五伤重倒地,不知生死。铁匠们虽然平日里都是抡大锤的主,有着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但是面对明晃晃的刀刃,还是心生惧意,只能乖乖进了林子北行。 如今见有人出面相救,有人带头逃跑,这才呼啸而逃。 有队尾的武士持刀向逃跑的铁匠们砍去,转瞬间便有两名铁匠被砍倒在地。有胆大的,大吼一声冲上去要夺那武士的刀。 那武士也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这些原本顺从的铁匠竟然有人敢反抗。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那铁匠竟已经扑上来,靠蛮力死死抓住武士的手,想要夺取他的横刀,一时间竟然僵持不下。 有其他铁匠见他们僵持,纷纷过来帮忙,掐脖子的、扣眼珠子的、用牙咬的……那武士吃痛惨叫一声,手中的刀竟是生生被第一个铁匠夺去。 手起,刀落,鲜血迸溅。那武士竟然死在四五名铁匠的围攻之下! 再看宁良那边,手中早已经夺了一把横刀,和十几名武士缠斗在一起。 虽然刀法早已在华山练得滚瓜烂熟,但这毕竟是宁良第一次实战,缺少实战经验的他,吃了不少暗亏,身上已经出现了几处不深不浅的伤口。横刀相撞,已经过了二十多招。鲜血从身上伤口冒出,瞬间将他的一袭白衣染出了几处鲜红。 宁良低估了这些武士,他们身形刀法诡异,显然不是中原的武功路数。但也有些庆幸,这些武士显然是为了遮掩身份,才使用这并不擅长的横刀,所以到现在为止,他还只是轻伤。如果让他们换上更趁手的兵器,恐怕自己这会儿,已经要交代在这里了。 再说那原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李三,看情况有变,一溜烟奔北逃了。武士们也好,铁匠们也好,都无人注意到他的动静。 而刚刚杀了武士的铁匠,显然认出了宁良,正是出现在朱老爷子“葬礼上”的年轻人。眼看宁良因为救他们,和那些武士缠斗在一起,一时间不分上下,一咬牙,大喊一声:“兄弟们!不要跑了!有人来救咱们,咱们不能就这样逃跑!这帮人没那么可怕,老子刚杀了一个!咱们跟他们拼了!” 说完也不顾其他人反应,大喊一声,持刀奔着最近的一名武士砍去。 本来还在逃跑的铁匠们,也纷纷驻足,多数一咬牙,回身奔着那四五名原本队伍最后的武士杀去。有从地上捡起石头扔的,有赤手空拳上去夺刀的,也有从地上捡起枯树枝猛抡的……毫无章法,但声势浩大! 那四五名武士砍倒了三四名铁匠,便觉支撑不住,嘴里叽里咕噜喊着似是叫援助。原本围攻宁良的武士见状,分出五人前来支援。这让宁良一下子感觉压力顿减。 两个战团。 铁匠们靠着地上捡拾的石头和枯枝,以及夺来的横刀,和八九名武士乱战作一团。 宁良手持横刀,动若游龙,一边躲避着武士们刺来的横刀,一边寻机出手,直奔围攻他的武士要害。 劈,砍,挡,刺。 十几个瞬息间,围攻宁良的武士便被他砍倒了五个。 而铁匠们那边,虽然折损了七八名铁匠,但那武士也被围殴倒地了两个。 不得不说,被逼急了的山羊,面对豺狼,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眼看势头不对,一名似是领头的武士,一声长啸,带领剩下的十来名武士,奔北撤去。 众铁匠呼啸着要追,却被宁良拦住了。 虽然宁良年纪轻轻,但刚刚救了这些人,他的话,还是听的。那个最先反抗的铁匠带头,众人纷纷跪地拜谢。 宁良忙让众人起身,顾不上寒暄,趴在一旁吐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然杀的是坏人。迸溅的鲜血,翻裂的白肉,让他觉得恶心。 铁匠们见他这般模样,有的想笑又不敢笑,有的和他一样,也趴在一旁呕吐起来。 有年长的铁匠,吩咐大家收殓死者尸身,把伤员集中在一起帮忙简单包扎。 有收殓那些武士尸身的,发现了三个活口,正是起先被宁良用银针射中要穴的三人。几个脾气暴躁的想要拿刀砍了他们,却被刚刚吐完的宁良拦下了。 “别……别杀他们,留着活口,有……有用……呕……”宁良感觉自己快要把自己的场子都吐出来了,原来杀人的感觉,这么难受。 原来武侠小说里,快意恩仇的桥段,并没有那么潇洒和痛快淋漓。 顾不上继续恶心和乱想,宁良挣扎着去给那五六个受伤的铁匠治伤。所幸他们伤都不算重,加上他们体格都算硬朗,宁良便拿出金疮药和一瓶丹药,吩咐帮忙的铁匠们如何包扎伤口,还有丹药服用的注意事项。自己终于是扛不住了,身心俱疲,一边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边拿药为自己包扎伤口。 铁匠们把那三个还活着的武士绑了,有气不过的,偷偷踹上几脚,宁良也没有阻拦。 又有几个年长的铁匠,应该是不忍心见那几个死去的武士曝尸荒野,叫了几个帮手挖坑,要把他们给掩埋了。而死去铁匠们的尸体,自然是要抬回去安葬。 那个一开始反抗的铁匠,带着几个明显是管事的,朝宁良走来,拱手深深一拜,“在下王忠,多谢公子相救!之前在朱府,我们应该是见过公子。请问公子尊姓大名,我等也好知道是谁救了我等。” 宁良已经稍稍缓了口气,挣扎着起身回礼,却又被那人扶着坐下了。索性也不推辞,就坐在地上回道:“诸位大哥就不要客气了。我叫宁良,是你们朱老爷子的忘年交,救你们是应该的。” “公子高义,我等没齿难忘,再次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说着那王忠领着那几人又要跪拜。 宁良忙虚扶一把,“大家都不要客套了。眼下重要的是稍事休整,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有没有腿脚麻利的,先派人去官府报信。我已经让白福敬,哦,就是白家的白老爷,去报官了,只是不知道官府的人能不能找到这里。” “另外,你们的执事王五,现在还重伤躺在林子边,我给他施针暂时止住了流血,但是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得赶紧给他送回城里细细包扎。” “什么?我父亲还活着?” 原来这王忠,正是王五的亲生儿子。当时李三一刀捅在王五小腹,倒地之后生死不明,王忠本要反抗,却被一位老铁匠生生拽住了。这一路走来,本来就心有愧疚的王忠,终于在宁良出现后爆发了,这才出现了刚刚空手夺刀那一幕。 “你是王五的儿子?那你快派人去吧。其他人也收拾一下,准备走了。我怕那些人去而复返。” “他们还会回来吗?再说了,就算是回来,也打不过咱们啊?”有一人忍不住开口道。 “万一他们还有其他帮手呢?” 宁良话音未落,已经有外围的铁匠呼喊起来:“不好了,那帮人又杀回来了!还带着帮手!” 宁良暗啐自己了一口,这什么乌鸦嘴。 去而复返的,不光有败走的十来名武士,还有一开始就逃跑的李三。最主要的,同样穿着打扮的武士,还有二三十人,手上持着的,是一种不知名的弯刀。 “嘶——契丹弯刀!”王忠忍不住开口,“他们是契丹人!” 众铁匠忙聚在一起,手里有武器的纷纷站在前面,手握着夺来的横刀,脸上却是漏出惊恐之色。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些人,不是这些契丹武士的对手。刚才是赢在人多,还有趁其不备。而如今对方足足有四十多号人手,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待宰的羔羊。 倒是王忠,经历了抛弃父亲的煎熬以及之后的爆发之后,变得勇敢了起来,手持横刀站在最前面,怒目而视李三,“李三叔。啊呸,李三老贼,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为什么要出卖朱家?” 那李三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王忠,“出卖?哈哈,出卖?我本来就是契丹人,何谈出卖?” 第二十七章 江湖故人 密林。 秋风一吹,血腥味便钻入了众人的鼻子里。 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一群绵羊和一群豺狼的厮杀,结果是绵羊惨胜。 但是败退的豺狼,很快叫来了自己的同伴。而此时绵羊们,还在忙着挖坑帮之前死去的豺狼掩埋尸体。 这一次,绵羊们,怕是在劫难逃了。 宁良深深地看了李三一眼,开口问道:“你是契丹人?朱福也是?” “哼,那个猪一样的东西,他不配!”李三缓缓开口道,“主上吩咐他带着这些年聚拢的钱财回契丹,他竟然带着自己的人,还有还那个贱人和野种逃跑了。” “看来你们契丹人,对朱家早有图谋,竟然几十年前就布下了朱福和你这两颗棋子。” “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不过我不在意。准确地说,你拖时间也没用。因为我的目标是这些杂碎们,我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回去,为我契丹效力。当然,死几个也无所谓。毕竟我已经将朱家独门的技术完全掌握了,有我在,这些工匠我都能培养。” 那李三一副猫捉老鼠的姿态,此刻的他需要倾诉,或者说需要显摆。多年的卧底生涯,压抑得他的心理有些扭曲。他享受这种时刻,炫耀,再慢慢玩死对方的快感。 宁良也知道这些,他在拖时间。他寄希望于白福敬带来的官兵,寄希望于刚刚派出报信的铁匠。虽然他也注意到那些一言不发的契丹武士,已经缓缓组织队形,意图包围他们。 “你还真是厉害。一个契丹人,在中原隐忍这么多年。” “哈哈,那是自然。” “不过你也真是可怜。人家朱福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美人相伴,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你呢?你做了几十年的铁匠?除此之外还得到了什么?” 宁良的话显然戳中了李三的痛处,李三原本不胖的脸上转瞬间青筋暴起,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了,“你……你少废话。老子比他朱福的级别高,这些要为不是为了主上的大计,老子能容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老子才是最合格的暗探,他朱福算个什么东西,他甚至在今天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老子的存在。老子是直接和主上联系的……啊呸,我和你说这些干嘛?” “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死吧!毕竟,我要带走的是铁匠。你,没有什么用处!” “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了?”宁良脸上一脸的戏谑,“还说你级别比他高,他逃走,你不是一样没有办法吗?” “谁说我没有办法!背叛主上的人,都不得好死。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 话音未落,李三瞪圆了惊恐的双眼,一个身影转瞬即止,横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别动!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契丹武士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虽然听不懂宁良说什么,但这架势也能让他们明白眼下的情形,纷纷持刀围向宁良和李三两人,但是谁也不敢轻易出手。 宁良早看出来虽然这些契丹武士都听李三的,但他基本不会什么武功。这才故意激怒李三,趁其不备将其拿下。除此之外,宁良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了。 李三叽里咕噜说了一些什么,那些武士虽然还拿着刀围着,但终于是缓缓退了半步。 对峙。 空气中依旧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但却是死一般的安静。 “呜——” 一声尖利的破空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一只弩箭直奔宁良后心而去。高强度的战斗让宁良失去了原本的敏锐,对那个躲在自己背后的弓弩手竟然毫无察觉。 从听到破空声到做出反应,宁良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姿势不变,挟着李三往前俯冲,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才堪堪躲过那一箭。 这一摔,也让边上的契丹武士抓到了机会,纷纷持刀向宁良砍来。 宁良在地上一个鹞子翻身,将李三挡在身前,几名武士见状忙手了刀势,但也顺手将李三拉出了宁良的控制。 宁良失去了人质和肉盾,自己还半躺在地上没起身,眼看契丹武士的弯道砍来,只得硬着头皮举刀格挡。 “仓啷啷——”横刀与弯刀相撞,瞬间起了火花。 被救回的李三咬牙切齿地下着攻击的命令,铁匠们也纷纷大喊一声,冲向契丹武士。 而宁良被五名武士围攻,半躺在地上举刀苦苦挣扎,一时间竟然不得起身。“天哪,我今天要葬身此处了吗!?”宁良心说。 不知身在何处的老鸹,“哇——哇——”的粗劣嘶哑声在林子里飘荡。密林中不远处成群的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林中掠起,直冲云霄。 “呜——” “呜——” “呜——” 尖利的破空声再次响起,随着这声响起,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倒下。 倒下的,竟然是契丹武士! 三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三名围攻宁良的黑衣武士的胸膛。宁良压力陡然减轻,顾不上多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手起刀落,解决了剩下两名武士。 百十名山贼打扮的人呼啸着涌了出来,手持横刀、陌刀、弓弩等杂七杂八的武器,十几个瞬息间将契丹武士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手持横刀,眉目虽然清秀,但左脸腮帮处有一个恐怖十字形的伤疤,那张面目便显得有些令人心生惧意了。 来人大喝一声:“大胆契丹狂徒,竟敢在我的地盘杀戮我汉人,真当老子是泥捏的吗!?兄弟们,给我杀!” 话音刚落,来人身侧百十人喊杀声起,横刀突刺,陌刀劈砍,弓弩齐发……一时间竟然堪堪压制住契丹武士,数名黑衣人不及反抗,身首异处。 队伍中有一人身形飘逸,手持横刀快速游走在契丹武士之间,刀刀直刺要害,咽喉、心窝,快速收割着这群黑衣人的性命。 而为首那人也加入了战团,刀法大开大合,刚勇无比,被斩断了四肢的契丹武士在他脚下呻吟,被劈重了面门的黑衣人在他身后哀嚎。 宁良望着眼前两人,忍不住眼圈一热。 还能有谁,正是当初和他走散了的“橐驼儿”韩托和轻功一流的史泰。 这两人和宁良走散之后,在黄河岸边一位老农家躲过了追兵,再往后便四处寻找宁良。彼时宁良已经为陈抟老神仙所救,带到了华山为徒,因此两人自然是寻不到的。 时日一长,两人身上的积蓄也基本花光。史泰曾提议动用宁良当初从皇宫偷出来辗转存放于韩托处的珠宝,但韩托执意不肯,说:“这是公子的钱,我们不能用。” 山穷水尽之时,两人路过这郃阳北边的密林,被长期盘踞此地的一伙山贼拦截。两人武艺高强,这群乌合之众岂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几个回合的大战之后,两人不仅打败了山贼及其头目,更是收服了这帮山贼,索性在此地占山为王,当起了山大王。 当然,韩托和史泰接手了此地山贼之后,下了死命令:“不杀人,不绑票。只劫富人,不劫穷人。”并将山寨改名为“宝丁寨”——宝盖头加一个丁字,正是宁良的“宁”字,也是希望借此引起宁良注意,可以主动来寻他们。 逢年过节或遇上灾年,还会拿出一部分粮食接济本地的穷苦百姓。慢慢的竟然在百姓中有了好名声,甚至有百姓主动为宝丁寨通风报信,好躲避官府的清剿。 比如今日,就是有砍柴的百姓发现密林中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绑架百姓,马上报告了宝丁寨。 我们的韩大寨主闻讯便派人前去侦察,恰逢宁良出现和契丹武士乱战之时。 斥候回来报告了情形后,韩托觉得事情比较重大,怕这么大规模的械斗引起官府的注意,便亲自带人前去查看,远远看到宁良觉得相像又不敢确认,于是暗中派人回去叫人,自己带了几个人暗中观察。 直到听到李三和宁良对话,虽然还不曾确定宁良的身份,但是也大概知道了事情原委。韩托本是军人,对于契丹人一向是厌恶的,听闻那李三竟然是契丹间隙,又见宁良一方势弱,多端下令出手。 有宁良、韩托和史泰三个高手,加上百十名山贼,还有几十名杀红眼的铁匠,这群契丹武士饶是职业军人出身,也难以抵挡。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战斗结束。除了那李三和一开始被绑起来的三个契丹武士外,几乎没有留下活口。而山贼们和铁匠们,也有数人丧命,十多人受伤。 “韩托!韩大哥!”砍倒了最后一人的宁良,终于有时间喊道。 韩托身形一滞,心说果然是公子没错,能知道自己这个名字的,除了史泰,便是宁良了。 韩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跪倒在地:“公子!果然是公子!” 史泰见状,哪能不知道韩托口中的公子是何许人也,也匆匆跑来,跪地而拜:“史泰见过殿……公子。” “两位大哥快快请起!十年了,终于又见到你们了!”说着,宁良忍不住眼圈有些泛红。 两人从地上起身,均是眼圈一热。韩托更是顾不上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三人,竟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公子啊,公子。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宁良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伸手将两人揽在怀里,狠狠一个熊抱。 “公子,公子你长高了!公子,你力气好大,我喘不过气了!” “行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了!我们今天晚上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一醉方休!” 宁良吩咐王忠带人押着李三和其他几个俘虏前去报官,又交代不要说出今日密林之事,官府弱问起,就说是又义士出手相救。 此前要掩埋契丹人尸体的几位老铁匠执意要继续挖坑埋人,宁良也不好制止,只得感叹百姓们的思维还是淳朴。又想,若被官府发现这么多契丹武士的尸体,定然要追查是和人所杀,恐怕要查到韩托和史泰头上,于是便让宝丁寨的山贼弟兄们帮着掩埋尸体。 铁匠们抬着去世的铁匠和伤员回城了,路上遇到受伤的王五也一并救回,这里便不再赘述。 单说宁良随韩托、史泰两人去了宝丁寨,一路上聊起这些年的经历,也是感慨万千。所谓宝丁寨的“山贼”,也不过是些活不下去的庄稼汉罢了。郃阳这个地方,虽然比着战乱频生的边境,已经算是富有了,但是土地依旧不够种。 怎么说呢?本地像是冶铁的朱家和挖煤的白家这样的富户不少,还有许多其他的富商、乡绅。有很多普通百姓因为歉收、缺粮等原因,便向这样的富户借钱、借粮,有还上的,就有还不上的——还不上的就只能卖地给这些富户。 自己的土地卖了种什么呢?给富户家当佃农啊。 不愿意当佃农的呢?那便只能沦落成为盗贼、乞丐等等了。 当然,什么强取豪夺,逼良为娼,逼人为奴——甚至卖儿卖女的,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尚算富裕的郃阳尚且如此,其他地区,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境呢!? 一路跟韩托和史泰闲聊,似是转瞬便到了两人的宝丁寨。 听说了“宝丁”二字的由来,感动之余,宁良不由地觉得有些恶寒。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感觉那么别扭…… 说是山寨,但从外面看不显山不露水的,进到山寨,映入眼帘的都是普通的民房,晾晒衣服的妇女、拿着风车到处跑着玩耍的儿童,倒像是建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小村庄。但是以宁良感官之敏锐,很快就发现其实布置的很严密,这里处处都有暗哨——树上、房顶上、谷仓后…… 宁良的目光在这些暗哨处停留,显然韩托和史泰也看出来了。 史泰不由得有些咋舌:“我早听韩托说公子目光敏锐,心思缜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咱宝丁寨的这些暗哨,一个也没瞒过公子。” “史泰你说你平日里也一身正气的,怎么见了公子,变得学会拍马屁了。”韩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哈哈哈哈!”宁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位大哥说笑了。其实这布置,已经相当厉害了!” “对了,史泰大哥。那日黄河一别,已经十年。不知史大哥所查之事,可有眉目?出卖史大哥的肖小,可曾查获?”宁良开口问道。 史泰听到这话,明显地身子一滞,目光有些暗淡。“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公子还记得在下的事情。” “劳公子费心,当初出卖我的,正是我的副将。他曾是我的兄弟,我的得力助手,可他……五年前我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路追他追到汴梁城外,终于抓到了他,他很痛快地就承认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承认得痛快,我本来也就打算放过他了,您也知道,我们那支部队上千人,恐怕活着的只有我和他了。可是……可是他竟然……” “如何?” “竟然在我转身那一瞬间,自杀了……” “既然承认,你也已经放过他,为何还要自杀?如果是因为愧疚,为何不在当年自杀?偏偏五年后你找到他才自杀?” “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知道他的妻儿老小都住在汴梁,但我没有再敢去找,因为我怕……” “你怕给他的妻儿带来灾祸?” 史泰重重地点了点头。宁良脑子里飞速闪现过无数的念头,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没有证据,他也不敢乱说自己的猜测。 宁良的手重重地握住了史泰的手:“放心吧,史大哥。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史大哥查明真相!” 史泰有些动容,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韩托生生打断了:“行了,不开心的事情先不要提了!今日和公子重逢,我和史兄弟算是重新回归公子麾下,当此好时光,最要紧的是什么?一醉方休!” “哈哈哈!闲话少叙!喝酒去!” 第二十八章 朱福,你必须死 一早朱老爷子的“葬礼”,后来是密林中与契丹武士的两番鏖战,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近黄昏的光景。 宁良这一天,除了早上喝过柳如烟亲自为他熬得一碗粥之外,滴水未进。 宝丁寨,正堂。 韩托和史泰请宁良堪堪坐定,刚要介绍寨中大小头目给宁良认识,一个寨中的暗哨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慌什么!?”韩托语气略带责备。 “回寨主,寨中来了一个商人,说有要事非要见一位宁良的公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宁良开口问道。 “白福敬。” 宁良心说坏了,顾不上和韩托、史泰打招呼,几个箭步窜出堂外,直奔寨门而去。 韩托和史泰两人见状,也慌忙跟在身后。 白福敬能找到这里,王忠等铁匠应该是安全了。但同样,白福敬能找到这里,说明郃阳一定出事了,要么是县城里的朱家,要么是县城外的白家。 宁良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于是步子迈得更快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和韩托,甚至是史泰都拉开了距离。 韩托到没多想什么,倒是史泰暗暗咋舌:这公子的轻身功夫,竟然不在自己之下了。 被拦在寨门口的白福敬,一看到宁良便慌慌张张地大叫:“公子!不好了!那朱福,闯进了白府,如……如烟姑娘,还有我妻儿……都被那朱……朱福劫走了!” “你别慌!到底发生了什么?”宁良努力让白福敬,同时也是让自己镇定起来。说不慌是假的,毕竟,柳如烟是他这一世第一个女人,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女人。 白福敬断断续续地说着经过。 宁良追李三而去,白福敬便遵照宁良的吩咐,绑了那契丹头目莫昆送官。县令白得了这个契丹奸细自然是很高兴,一边升堂突审莫昆,一边派人到朱家勘察命案现场,并派人四下搜捕逃跑的朱福,以及劫走了铁匠们的契丹人。 因为人手不足,白福敬索性也派出了白府的护院,帮忙搜寻朱福,直到申时(约下午四点),白福敬亲自己带的一队人搜寻到县城北门,撞见了抬着伤员及亡者回城的铁匠们,问询起来才知道密林中的险象环生,也知道了朱福并未跟随那些契丹人逃走。 白福敬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忙带人回城外白府查看。果然,那朱福正派人在白府抢掠,丫鬟小厮被杀戮者无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白福敬大手一挥,让护院们上前杀敌。 朱福,本是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因为战乱,父母双亡,从小被契丹一高官收养。 虽是收养,朱福却几乎连那高官的面都没有见过。因为,他不配,他只是高官养的一条狗。狗是干什么的?狗就是有需要的时候,主人一撒绳子,就要冲上去咬人。 李三为为何鄙视朱福?因为李三实际上是契丹人,而朱福,只是契丹人收养的一条狗。 朱福想要证明自己。 从主上,也就是收养他的那个契丹高官,派他到此地潜伏的那一刻起,他便深深地埋下了这个想法:证明自己。 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自己不行——高官收养他后,原本派人想要教他武功,但他几乎是一窍不通。但他依旧想要证明自己,于是他申请作为细作,潜伏中原。没想到,高官竟然答应了。 于是他在数十年钱开始了在朱家的潜伏生涯,他做了多手准备,自以为已经做的天衣无缝了。 他跟随朱老爷子一起创业,从小厮做到长随,从长随做到管家…… 他将朱府的护院,陆续都换成他自己招揽的人,有江湖刀客,有游侠死士…… 他暗中给朱老爷子下毒,暗自寻便了名医,找尽了各种毒药,用尽了耐心…… 他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黄蓉,送给朱老爷子,并和他心爱的“蓉儿”生下了朱子钰,欲仿效吕不韦之术…… 他自以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他可以掌控朱家,然后成为他主上最佳的内应,成为契丹的铁器供应商。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不都是他说了算?主上又如何?不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但是他终究还是败了。败在了李三和他主上的抛弃——也许一开始的计划是让朱福从容接手朱家,然后源源不断地为契丹供应铁器。但是可能契丹方面等得已经不耐烦了,甚至有可能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弃子。 但朱福自己并不这么想。 他认为自己的失败,是因为白福敬和宁良的出现,打乱了他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宁良一手造成的——比如宁良救了原本该死去的朱老爷子。 于是朱福愤怒了,狂躁了,疯狂了。 他派人安顿好黄蓉和朱子钰,自己则带着人,杀向了白府。 朱福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是宁良和白福敬从自己手中“夺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那么这一切,便从他们身上夺回来吧! 恰巧此时,白府的护院都跟随白福敬出去了,阖府上下只剩下丫鬟、小厮,还有柳如烟以及白福敬的妻儿,因此白府很快就被朱福的人控制了。 一开始,只是搜刮财物。到了后来,变成了杀戮,小厮被直接拉出来杀掉,稍有姿色的丫鬟,则被奸淫……一时间,白府上下,喊杀声,哭喊声,乱做一团。 白福敬回到白府的时候,朱福刚刚亲手杀了两个护在柳如烟和白氏母子的小厮,正盘算着是先奸后杀还是直接杀人了事。 白福敬带来的护院斩杀了几个朱福的人,将这群暴徒逼退到了正堂。 朱福见自己的人不是对手,心中暗骂平日里给这帮家伙的好处都算是喂了狗了,投奔自己的时候都说自己多么武功高强,平日里欺压良善也都是一把好手,现如今却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但也不好发作,于是命人守住正堂门口,挟持柳如烟及白福敬妻儿,高声向着白福敬喊话,开始了对峙。 如同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警匪对峙电影。 白福敬要求放人。 朱福要求不报官,提供三辆车马,将财货装满马车,送他们离开。 被侮辱的丫鬟们在低声啜泣,儿子白云“哇哇”大叫又被朱福威吓着压低了的哭声,妻子以及柳如烟惊恐的目光……五一不摧残着白福敬的神经。 那一刻,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思量着应对的策略。 甚至在这关键时刻,他还有心思想:原来宁良公子的敏锐多谋,竟然是这样子的感觉!或者他也是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思维才变得如此敏捷——那看来他可能经常,经历类似这样的险境吧! 人就是这样,越是紧张的时刻,脑子里越是容易迸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杂念。 当然这样的杂念,行诸文字可能要数十字,但在白福敬的脑中闪过的时间,只是刹那。 如同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警匪对峙电影。 白福敬答应了劫匪朱福的条件,并表示马车不好找,自己府上只有几辆驴车和牛车,如果要马车,自己要亲自去县城北门外的车马行去借。 朱福倒是没有怀疑什么,因为这个年代确实缺马,饶是富户家中也多是驴车、牛车。除了军队,能同时凑齐三辆马车的,也就只有专门出租马车的车马行了。于是放了几句狠话,大概就是“敢耍花招就弄死人质”之类的,便放白福敬离开了。 稳住了朱福,离开白府的白福敬一路狂奔跑到县城北门外的车马行,借了匹马便匆匆奔密林而去,一路马不停蹄,找到了身在宝丁寨的宁良。 “朱福,你必须死!”宁良的牙几乎咬破了嘴唇,眼睛发红,几欲滴出血来。 不知道是因为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歇的高压,还是因为柳如烟及白福敬妻儿被绑架的愤怒,此刻宁良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似乎让空气都为之一滞,迫得身旁的白福敬、韩托、史泰以及几个山寨的头目,都为之心神一震,大气都不敢出。 这哪里像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能有的气势。 “韩大哥、史大哥,你们带十来个身手好的帮手,随我前去救人。” 韩托和史泰应领命,开始挑选好手,弓箭手、刀斧手…… “白大哥,你去官府报官,让捕快们一个时辰后去白府缉拿私闯民宅的契丹奸细。” “报官我到了再派人去不行吗?我担心……” “听我的,白大哥。马上入夜,只有你能请动官差。也只有你,能将时间控制得刚刚好。一个时辰,不多也不少。” 听闻这话,白福敬只得默默地点头。其实他哪里知道,宁良让他去报官,更重要的是想支开他,因为关心则乱,反而令得自己束手束脚。当然,这些话是断然不能讲的。 半个时辰后,白府。 宁良一人径自走进了正堂。 只见柳如烟、白氏母子均被绑得结结实实,嘴上更是用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破布堵得严严实实。朱福及十来个他的手下有坐有站,有蹲有依,散漫得不成样子。但三把刀,却始终横在如烟等三人脖颈之上,让围在正堂之外的白家护卫不敢轻举妄动。 白氏母子相依啜泣不止,而柳如烟倒是没有酷,冷眼瞪着斜倚在胡床上的朱福。 “你瞪什么瞪?再瞪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朱福恶狠狠地说道。 宁良见状想要发作,但终于是忍住了,“咳——”重重地咳了一声,顿时将朱福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原本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朱福,一看来人竟然是宁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怎么来了?白福敬呢?他找的马车呢?” “哈哈!”宁良仰天大笑,“白福敬?我来和你谈谈,不是一样吗?”说着,宁良再往前走了几步。 “你……你……你别过来。”朱福知道宁良的身手了得,见宁良逼近忍不住有些慌张。 “你再过来,我就宰了这两个娘们,还有这个臭小子。”说着朱福从身后抽出一把刀,横在了三人的面前,作势要砍,却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宁良看着色厉内荏的朱福,深吸了一口气。 “你——砍啊?” 听到宁良的话朱福明显一愣,连带他身边的手下,还有宁良身边的白府护院,都是一愣。 “你杀了她们,也还能活?” “哼,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个妞,是你的女人吧!”说着,朱福将刀晃到了柳如烟面前。如烟狠狠剜了一眼朱福,随后目光转向宁良,连连摇头。 宁良抬臂双手抱胸,右手却不着痕迹地给给如烟比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懂得的姿势——食指和大拇指捏到一起,另外三支手指伸直。那姿势本是在闺房之中两人玩笑时,宁良随手比划的,说是“好的,放心,没问题”。 如今见宁良出手比划,如烟也略微踏实一点,微微点头向宁良示意。 “这个妞,是我的女人啊。” “那你信不信我先刮花她的脸,再砍下她的头!?” “信,怎么会不信。”宁良扬起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你的女人吗?” “女人很重要吗?”宁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是老白送我的。随时可以换嘛!” “你……你……”朱福有些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女人!” 宁良暗自苦笑,心说:如烟,对不起了,这都是为了救你们。 “本来就是嘛!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她只是老白买来送给我的歌女而已。” 那个时代,买歌姬送人,的确是寻常事。朱福看着宁良云淡风轻的表情,有些信了,也有些慌了。 随即把刀横到了白氏母子面前,“那这白福敬的妻小,你总该在意了吧!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小白公子的眼睛给挖出来,先收点利息。” “哎呦哎,你可赶紧动手吧!我早把白福敬给支开了,就等着你一动手,我好把白家的产业都拿下呢!”宁良说这话的表情戏谑间带着一丝期许,连他自己都暗自佩服自己的演技了。 只是他没有看到,自己身后的白府护院,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不对了。 “哈哈哈哈——”朱福听到此也是哈哈大笑,“你糊弄鬼呢?少废话,赶紧把马车给老子备好,老子没工夫听你扯淡!” “你不信?”宁良眉头微皱,忽然出手了。 只是出手的对象,不是朱福——而是身后的白家护卫。 十个瞬息间,那十数名护卫如秋风扫落叶,纷纷躺倒在地。 第二十九章 杀人 白府正堂。 门口躺倒了一地白府的护院,不知生死。 这一幕极大地震撼了门内的众人。 朱福及手下看向宁良的眼神就如同看到恶魔一样,朱福手中的刀抖得更厉害了。那三名持刀架着三名人质的劫匪,手中的刀也握得没有那么紧了。 白氏母子口中塞着布,但还是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哀嚎声。小白云更是满脸泪水,愤怒地盯着宁良。 而柳如烟,看向宁良的眼神,也没有那么确信了。难道,自己在他严重当真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歌女?难道,他真是自己口中的“恶魔”?企图利用朱福灭了白家,好霸占白家的产业?可是他刚才给自己比的姿势又是什么意思? “你……你……你简直是魔鬼!”朱福的声音在颤抖,“我自认为我朱福已经够心狠手辣的了,没想到你……你竟然……” “我竟然比你更优秀,对吗?”宁良脸上依旧是是那副放荡不羁的表情,“你说我是恶魔?说早了,还有更加恶魔的事情呢?来人——” 宁良一声令下,韩托和史泰押着两个身披黑斗篷的人走了过来,一个身形稍显瘦弱矮小,一个高大肥胖。只是斗篷把两人的脸都遮住了,加上天黑,分辨不出面貌。 “你以为,朱子钰和黄蓉藏的地方很隐秘?你以为,只有你会玩绑架?你在朱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肯定藏了很多的金银珠宝啊什么的。说说吧,都藏在哪儿了?” “你……你……你放了他们!”说着朱福手中的刀不留神,“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 宁良动了,右手冲拳直奔朱福。左手中一直捏着的银针也一起飞了出去,目标是挟持着白云那人的眉心。 黑斗篷下的弓弩动了,两只短箭,分别射向了挟持柳如烟和白福敬妻子的两人。 韩托和史泰也动了,史泰的步伐堪堪追上宁良,韩托刀势凶猛,紧随其后。 埋伏在暗处,从宝丁寨挑选而来的好手们也出动了,直奔正堂。 几乎只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 朱福被宁良一拳打飞出去,撞在胡床上不知生死。挟持人质的三人也几乎是同时被银针和弩箭所杀,命丧当场。 其他的人,也几乎是在短短三两个回合内被韩托、史泰,还有腾出手的宁良诛杀。 解开捆绑三人的绳索,取下口中的破布,三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哭起来。白云是“哇哇”大哭,他的母亲一边抱着他哭,一边细心的轻抚着他的后背。柳如烟则是一个箭步钻进了宁良怀中,低声啜泣。 “公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的……” 定下这个计策之时,宁良就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刚刚说完的的话,也不好现在就装糊涂,只得轻轻抚着如烟的青丝,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傻瓜,我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那样想?当然是为了骗那朱福放松警惕了。行了,你先和白家母子回房休息,我们先处理这里。” 柳如烟这才想起又一大堆外人在,瞬间羞红了脸,转身抱着白妻的胳膊,低头不语。 白妻轻拭眼泪,向着宁良行了一个万福,“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说完,拉着小白云就要跪下磕头,宁良慌忙上前扶起,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让如烟带他们回房休息。 只是三人转身离开时,宁良摸了一把小白云的头,那小孩一下子躲开了,看向宁良的眼神里竟然依旧满是愤怒。宁良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朱福,死了。 宁良那一拳用尽了全力——他不敢大意。 不过倒也算是便宜了他。 不多时,白福敬领着一干捕快回到白府。 满地的尸体。不过持刀而立的,已经不是宁良、韩托和史泰一行,而变成了白府的护卫——刚刚被宁良打倒在地,昏迷不醒的护卫。 对于诛杀契丹奸细这样的大功劳,宁良没有兴趣,韩托和史泰又懒得要,于是便成全了白家这些护卫们。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的身份。 捕快们一进屋,看是收尸的活,嘴上不说,脸上表情却都有些不情不愿。白福敬岂会不懂,一些茶水钱奉上,又表示明日派人将细作尸体送到官府,甚至隐晦地表示要把“诛杀细作”的大功劳让给捕快们后,这些官差大老爷们,才心满意足地收队了。 这夜,白府注定无眠。 收拾尸体,安抚伤者,处理血迹。 这夜,宁良注定无眠。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如此高强度的杀了一整天的人。 宁良蜷缩在柳如烟的怀中,一开始是喃喃地说着情话,解释着白天为了救人,为了让朱福放松警惕而说的那些违心的话;到了后来,不知道何时睡着了,睡梦中死死抓着柳如烟的腰,嘴上断断续续喊着:“妈……爸……我对不起你们……母后……师父……” 恍惚间,宁良回到了汴梁城,站在大内门口一个角落里。第一位师父韩通全身披挂,手持横刀,大喝一声“杀”,策马杀向敌阵。身后百十名护院家丁亦齐声喊“杀”,冲向敌人。韩通毕竟老了,没有王彦升的刀快,只一个回合,老将韩通已经身首异处。 躲在角落里的宁良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脸上却已经不争气地布满了泪水。转身要逃,却已经被王彦升的人发现,几只利箭射来,直逼宁良后背—— 忽然,一只大手轻松将宁良提了起来。一转眼,竟然已经来到了华山,屹立华山之巅,师父陈抟说:“去吧,去吧,你不属于这个地方。”然后随手一推,宁良瞬间跌落山谷。 “啊——” 随着一声惊叫,宁良从梦中醒来。 看着柳如烟看向自己心疼的眼神,以及熬得通红肿胀的眼睛,宁良有些不忍和自责,“对不起,如烟。我……我……” “公子什么都不要说了。”如烟拿出丝巾,轻轻擦拭着宁良额头的冷汗,“奴家心疼公子,奴家知道公子今天一天太累了。” “我杀人了,我杀了很多人。杀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公子。我见过死人,我见过很多死人,我甚至见过自己的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公子,我知道这种感觉一定不好受。” “不,你不知道。”宁良苦笑着摇摇头,“杀人和看到死人,感觉是不一样的。” “可是公子,你救了我,救了白妇人和白公子,救了那么多朱家的铁匠……公子虽然杀了人,可公子救了那么多人。”如烟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没落,“不像我,眼睁睁自己的父母亲人惨遭毒手,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自己也只能……只能沦落为歌女。” 沉默了一会儿,如烟继续说道:“公子,奴家已经没有亲人了。这世上能倚靠的人,就只有公子了。” 宁良叹了口气,一点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年,盯着如烟的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如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也没有亲人了。我也只有如烟你一个亲人了。” 窗外,秋高气爽,繁星点点。 第三十章 入股 开宝三年,秋。 郃阳县破获一件契丹间谍大案,县令因此得以升迁。 郃阳县两位大户,白福敬的白家和朱老爷子的朱家,也因破案有功而得到表彰。 案子破获的第三天,朱老爷子便亲自刀白家登门拜访,不是拜访白福敬,而是拜访宁良。 短短几天的时间,朱老爷子便肉眼可见地苍老,原本还是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妻子出轨,儿子不是亲生的,亲弟弟为谋夺家财而丧命,最得力的四个手下背叛了三个,两个契丹奸细,一个合谋夺取家产……这一系列的事情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陪朱老爷子来的,是管事王五的儿子王忠。此来有两个目的,一来是表示感谢,二来是请宁良接手朱家的铁匠铺。 宁良有些出乎意料,不过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对于朱老爷子来说,朱子钰不是亲生的,如果没有朱福这件事,接手朱家产业也不是不可能。但如今事情已然人尽皆知,朱子钰和黄蓉又不知去向,唯一的不成器的亲弟弟也死了,偌大的朱家,等老爷子百年之后谁来接手,确实是个问题。 对于朱老爷子来说,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但是自己一手创立的铁匠铺,还有一百多号随自己创业打拼的铁匠们,才是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一开始宁良是坚决拒绝的,但朱老爷子的态度很诚恳,宁良只得答应考虑考虑。 送走了朱老爷子,白福敬、韩托、史泰三人进得正堂,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宁良说着忙伸手去扶。 “我等已经商议过了,日后要追随公子左右,为公子马首是瞻,赴汤蹈火,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说话的是韩托,“还有这些东西,请公子收下。” 宁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脑子里住着一个现代人的宁良,对于这样宣誓效忠的戏码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或者说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在他心中,是真的拿这几人当朋友,当兄弟。 “你们快起来,先起来再说!” “公子若是不答应,我们三人九跪死再这里。” 宁良叹了口气,看向了三人面前地上摆着的东西。 白福敬面前是一摞房契、地契、煤矿的官凭之类。而韩托面前的,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木盒子,那箱子已经有些破旧,大漆已经有些斑驳——正是十年前宁良从宫中偷偷带出,藏在清风楼后的那个箱子,箱子中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这里面的东西是公子的,我韩托这些年分文未动,现在如数奉还。” “好!我答应!你们快起来。”宁良忍不住眼眶一热,“既然你们都说要听我的,那就要按我说的方式来。” 经由朱老爷子登门拜访,还有韩托三人这么一番折腾,宁良心中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入股。 准确的说,类似于后世的股份制。 如今这个时代的商业活动,基本上都是家族制的模式。像是朱家,没有了继承人的情况下,大概率会选择将家业赠送他人。宁良宁不是唯一的选择,手底下的铁匠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朱二爷没死,继承的可能性会更大。朱老爷子的铁匠铺,虽然是他辛辛苦苦创立的,可是一旦他自己百年之后,如果无人继承管理,恐怕很快就会鸟兽散。 而宁良这几日表现出的能力,加上宁良不但救了朱老爷子的命,更是救了朱家铁匠铺全部铁匠的命,让他们不至于被掳到契丹为奴,因此宁良绝对是一个不错的继承人选。 白福敬和朱老爷子一样,的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态。宁良已经拒绝了很多次,但看白福敬的执著程度,恐怕是宁良不接受誓不罢休的。 韩托自不必说,父亲韩通是为维护大周皇室尊严而悲壮战死,自己又肩负保护宁良的使命。韩家人世代刻在骨子里的忠君爱国,这次好不容易遇到宁良,自然是要效忠一生。 而史泰,实际上也是忠臣之后,遭受阴谋陷害才流落江湖,身负国仇家恨,遇到宁良这位前朝皇子,自然也是愿意效忠的。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宁良想要搞一个类似于后世的股份制集团公司。 他打算从韩托还给自己的珠宝中拿出一部分,作为壮大和发展朱家铁匠铺和白家煤矿的资金。 朱家铁匠铺呢,因为现在唯一的管事王五重伤未愈,暂时可以由管事王五的儿子王忠管理,每年给朱老爷子分红。如果有一天朱老爷子过世,可以依照朱老爷子的意思分配自己的股份。当然,以宁良的了解,朱老爷子很大可能,会将这部分股权转让给那些跟着他打天下的铁匠们。 白家煤矿则比较简单,依旧由白福敬管理,日后也可以培养小白云子承父业——当然,是他感兴趣的前提下。除了郃阳,还可以将煤矿开到其他地方。宁良可是知道,秦晋之地,可是后世著名的煤矿产地。这些,也都需要资金运转。 最后,再拿出一部分为韩托和史泰开一家镖局。一来可以为那些宝丁寨的好汉们提供一个合法的职业,老当山贼也不是事儿;二来以后生意做大了,铁匠铺、煤矿,都需要人手来护卫周全。甚至在宁良的设想里,镖局可以开展私人保镖业务,专门为那些富户提供人身保障——当然,前提是镖局的镖师们,需要比那些富户们蓄养的护院身手要好。 次日,宁良将朱老爷子和王忠请到了白府,又叫上白福敬、韩托和史泰,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给众人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又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解释什么是股份制,什么是集团——亦或者,该用当世的称呼,叫做商号。 众人才明白了宁良的想法和初衷,又争执了将近一个时辰,临到午时,才算是达成了统一意见。原本宁良计划的是每份产业各占五成,可众人死活不同意,纷纷要求宁良占七成,韩托更是表示一点股份都不要。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宁良只得表示自己铁匠铺和煤矿各占六成,镖局占七成,众人这才作罢。 当然,宁良也提了一些“条件”,作为大股东,宁良不插手商号的具体事务。一来宁良知道,专业的事情,该由专业的人来做;二来也是想让众人心里平衡一些,毕竟在众人看来,宁良所占的股份,已经“吃了很大的亏”,如果还要宁良操劳具体事务,那他简直是太亏了。 午饭就是在白府吃的,白福敬在席间议起了“集团”或者说叫“商号”的名称,理由是以后宁良是大股东了,煤矿就不能叫“白家煤矿”了,朱老爷子也表示认同。 宁良也不推辞,端起席间的酒朗声说道:“我只愿天下太平,我们的商号,便叫做‘太平商号’吧!” 朱老爷子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好一个‘太平商号’!来,我们为太平,干杯!” 翌日起,没有了朱家铁匠铺,没有了白家煤矿。只有“太平铁行”,“太平煤矿”,还有一个即将成立的“太平镖局”! 一开心就喝多了的宁良,下午便躺在了床上,不省人事。柳如烟苦笑着照顾他,心说怎么遇到这么个小冤家,别的什么都好,就是酒量,真的是一言难尽。 窗外的秋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这是它们入冬前最后的绝唱。 而宁良的事业,却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宁良便拉着柳如烟坐上驴车,给自己选新宅。 显然,一时半会儿自己是离不开郃阳了,那么长期住在白家总归是长久之计。作为太平商号的大股东,大东家,大老板,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显然有点寒酸了。 因为没打算住在县城,出了白府,驴车便一路奔东行去。路过槐树林,约摸行了一个多时辰,已然来到黄河岸边。 宁良和柳如烟下了车,望着涛涛的黄河水,感慨万千。 蜀地长达的如烟是第一次见到黄河,望着黄河滔天的巨浪,听着黄河怒吼的咆哮,忍不住双手双手捂成喇叭状,对着黄河大声喊起来:“啊——啊——” “爹,娘。女儿遇到好人了,宁公子对我很好。”如烟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爹,娘。你们在那边,过得好吗?” 这不是宁良第一次见到黄河了,但是相比上次看到的黄河的宁静,这波涛汹涌的黄河,才是他心目中黄河应有的样子。他也听到了如烟的话,那话勾得他也有些出神。 “公子,我知道你的父母也……好几次听到公子在睡梦中喊‘爸妈’和‘爹娘’。”如烟掏出丝巾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对着宁良说道:“公子,有什么话想对父母说的,可以对着黄河说出来,黄河是有河神的,河神一定能将公子的话带给公子的父母的。” 宁良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如烟的肩膀,这一抱,有爱怜,也有感激。 如烟自己本是伤心人,却还不忘安慰自己。 “爸爸,妈妈。”这几个字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宁良自己可以听到。 “爹,娘。儿子不孝。”宁良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抱着如烟的手紧了紧,“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你们看,这是你们的儿媳妇。” 如烟的脸上已经是通红一片。 宁良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如烟哪里知道,宁良口中的“爹娘”和“爸妈”,却是四位长辈呢? 两位相隔异世,两位相隔异时空。 登上驴车一路往南,不多时,显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山清水秀之地。 郃阳,地处黄河西岸,因是河谷阶地的地貌,虽然降水偏少,但是还算是有着一些河流。 向当地人打听,此处名叫洽川。 洽川,西靠青山,东临黄河。宁静平和的泉水湖泊,成片的芦苇在湖水间随风飘摇。正值候鸟迁徙之时,成群结队的各色鸟类冲天而起,奔着南方飞去…… 宁良驻足而看,发现竟然有白天鹅,还有丹顶鹤。 “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宁良忍不住感慨道。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如烟忍不住吟了一句韦庄的诗,“公子,人人都说江南风景好,奴家却未曾得见。不过此处风景,确实是漂亮得紧哪。” “哈哈!”宁良轻揽如烟的腰肢,“如烟,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江南看看!不,我要带着你,看遍天下美景!” 听着宁良的“豪言壮语”,如烟“吃吃”地笑着。忽然发现宁良的头发上落了一些苇絮,细心地帮他摘去…… 美景如画,美人作伴,一时间宁良竟有些恍惚。心说倘若以后的生活明天都是这样,这一生也就别无他求了! 宅院找的异常顺利。 洽川当地有一处宅院,是朝中大臣,大理寺通判雷德骧的私宅,平时作为度假所在。雷德骧因故得罪了当朝皇帝赵匡胤,被接连贬官、流放。其子想要走关系“申诉”,家中没有现钱,这才想要变卖这处宅院。 当然,这些细节,是后来韩托和史泰派人打探到的。 当天宁良和宅院的主人,也就是雷的儿子雷有邻相遇,很快就以双方都很满意的价格敲定,宁良当场付了定钱。后续的事情,地契、房契等等,都是白福敬帮着办的。 回去的路上,宁良躺在如烟的大腿上,恣意地吸着美人身上的香气,脑子却飞速运转,规划着“太平商号“——自己的商业帝国。 炼制焦炭的高炉因为朱家的事情,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是时候提上日程了。焦炭的温度远远超过煤炭,甚至是远超自己发明的“祝融袋“。可以想象,焦炭一经面世一定可以引爆煤炭市场,甚至可以改变钢铁冶炼行业的局面。 而太平铁行,肯定是第一个用上焦炭的铁行,届时生产的铁器一定也是行业顶尖。只是铁器一向是国之重器,此前朱家生产的大多还是以民用为主,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如果想要大规模地生产兵器,肯定需要有官府的认可。作为后世人,宁良可是知道“红顶子“商人的厉害之处。 至于镖局,那更是自己安身立命的重中之重。宁良打算将宝丁寨的人一分为三:选择根骨好的,忠心的,由韩托和史泰亲自培养,以备不患;原本就有武功在身,作为普通镖师,接镖走镖;而剩下的老幼妇孺,就给他们安排到周边村落居住,好好安顿下来。 想着想着,忽然听到奇怪的“咕咕”的声音,宁良忍不住笑了:“抱歉啊如烟,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该吃饭了。你,饿了吧?” 肚子发出叫声的如烟瞬间羞红了脸,“公子,就知道取笑我。” “哈哈哈。想吃什么?咱们回去赶紧让厨房做。” “什么都不想吃。”如烟有些赌气地嗔道。 “什么都不想吃?”宁良一脸坏笑,“哈哈,难道是?是想吃我了?”说着,便把自己的脸往如烟的嘴上去凑。 “别闹……还……还有人……啊……” 早已经见惯了宁良胡闹的车夫,在车门外听着打情骂俏的话,自顾自“嘿嘿”傻乐着。 天边的一行候鸟,渐飞渐远。 第三十一章 史泰走了 时光飞逝。 转眼已经入冬。 宁良和柳如烟在这郃阳的洽川,度过了三个月难得的悠闲时光。 每日里宁良除了早起练功——这是他在华山养成的习惯,便是陪着如烟游山玩水了。 或乘一艘画舸悠然飘在湖上,如烟抚琴,宁良则托着腮帮子听属于自己的专属“琴乐会”。兴之所至还缠着如烟教自己几首当世小曲,伴着琴声哼哼呀呀,逗得如烟捂嘴“吃吃”笑得前俯后仰。 或陪如烟登山,拾级而上,看漫山红叶飘落而下,铺满了山间。走得累了,如烟会撒娇让宁良去背,宁良嘴上说着不愿,身体却异常诚实——两人虽早赤诚相见,但如烟傲人的身材紧贴自己后背的触感,依旧让他迷恋。 或乘着驴车奔郃阳县城而去,假模假样地去新挂牌的太平铁行和太平镖局“视察”一下工作,便一溜烟带着如烟到集市闲逛。吃小吃,逛布店,买首饰…… 三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 在宁良和柳如烟逍遥似神仙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太平商号发展的如火如荼。 太平煤矿的焦炭已经成功炼制出来了,虽有瑕疵,但一经面世便受到了老客户的追捧。甚至周边县府的铁匠铺也闻风前来,想要购买这种比普通煤炭不知道强多少倍的新鲜玩意。当然,焦炭还是优先自己的太平铁行使用。 而王忠打理的太平铁行,炼制的铁器质量更是突飞猛进,还一举拿到了一笔朝廷的大订单——当然,这得益于升官的原郃阳县令的穿针引线。 那那位因功升官的原县令大人,顺带办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就是给宁良、韩托、史泰三人,重新办理了户籍档案,让其不再是黑户。这事是白福敬帮着办的,给了不少钱财。那位县令那人也没有深究三人身份,大手一挥,让押司给办了。 这个年月战乱频生,因为战乱户籍官凭遗失之类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而韩托和史泰负责的太平镖局,生意倒是门可罗雀。也许是这种形式太过超前,也许是富户们更信任自己重金聘请的护院,总之,上门的人寥寥无几,还都是凑热闹为主。 韩托急的不行,宁良倒是无所谓,只是吩咐两人好生培养那些选拔出来的好苗子,说自己有大用。宁良想的长远,战乱之世,武力,才是保证一切的最好凭借。 一切都在按照宁良预想的轨迹进行。 开宝三年,冬至日,初雪。 宁良和柳如烟,裹着皮裘,撑着油纸伞,站在洽川的湖边赏雪。 “达达”的马蹄声渐行渐近,打破了这原本的宁静。 宁良回首,一人一马已到近前,来人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史……史泰,走了!留下了这……这封信……” 来人是韩托。马是镖局购置的契丹马,经由北汉走私过来的。 “走了?去哪了?” “不知。” 宁良有些疑惑,接过韩托递来的信。 信上的字写得苍劲却无章法,确是史泰的笔迹: “宁公子钧启:得遇公子,三生有幸!今公子安好,某当离去,解吾心结。公子珍重!泰敬上。” “哎——”宁良长叹一口气,“事情已然过去,何必执著?纵得真相又如何?” “公子可是知道史兄去向?” “这些日子,史泰可曾见过什么人?我是说……外人?陌生人?新面孔?” “陌生人……您买的这处宅院的主人,大理寺通判雷德骧的儿子雷有邻,三月前曾和史兄见过一面。” “什么?”宁良的眉头微皱。 “公子您知道的,您的那个私钱一直放在我这里。那日白兄带着雷有邻来镖局取钱,无意间撞到了史兄。两人似是旧识,私下谈了好一阵子。” “这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啊?我以为没有什么大事呢?谁知道……那公子,史兄究竟去了何处?您可能猜到?” “哎——除了汴梁,还能是哪?” “莫非是去调查当年的真相?”韩托道,“恐怕此去,史兄一人难以应付啊!” “是啊。”宁良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样,韩大哥。你回镖局,召集好手,随你我汴梁走一趟。如史大哥遇险,我们也好出手相助。人不用多,三人即可,但一定都要好手。” “此行凶险,何劳公子亲自前往?我一人前去即可!” “如烟。”宁良没有接韩托的话,转身望着如烟,“我要出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就先住在白家吧,也好和白大嫂做个伴。” “奴家听凭公子安排。” “便是苦了你了,如烟。” “公子哪里话,公子对如烟恩情似天,如烟欢喜还来不及呢。”如烟难得说出这样表白心迹的话,“公子这一去,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切莫……奴家在白府,等公子回来。” 韩托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用后世的话讲叫“单身狗”的他忍不住心里嘀咕:“喂!边上还有个活人呢!?”但却也不敢表露出来。 宁良看到憋得满脸通红的韩托,岂会不知他是什么想法,暗自一笑说:“行了韩大哥,你快先回镖局挑选人手,准备一应物事吧!我这边安顿好,随后就到!” 韩托如临大赦,一拱手算是道别,逃也似的跳上马,宁良来了一句:“韩大哥,你这也老大不小了,老是单着也不行啊!得赶紧娶个媳妇!” 正要策马离去的韩托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也不回话,挥起马鞭狠狠甩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宁良还不忘在后面“补刀”:“喂——韩大哥!你看人白大哥,长不了你几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柳如烟见到韩托的狼狈模样,捂着嘴“吃吃”地笑得直不起腰,只是笑着笑着,眼中便泛起了泪花。原因无他,只因刚刚韩托那句“此行凶险”。 “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宁良怜惜地帮如烟抹去脸上的泪水,“放心,你要相信我。你爷们我武功高强,能一个打十个,还对付不了几个汴梁的毛贼?” 如烟闻言望着宁良,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大概明白“你爷们我”的意思,应该就是“你夫君我”之类的话,不由得又是脸上一片羞红。 宁良已然没有心思想这些,一心只想着史泰的安危——他太知道,汴梁城有多凶险了。 回到宅院,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又吩咐丫鬟和车夫,将如烟送到白府暂住一段时间,宁良这才牵骑马奔镖局而去。 太平镖局,正堂。 韩托已经安排好了此行的人手。见宁良来到,众人齐齐拱手行礼。 三人宁良都不陌生,这三月的时间打过不少交道。 背着弩具,腰挎箭袋的女子名叫穆珊,面色冷峻,但难掩其清秀。当初郃阳城北密林之战,正是她的三支弩箭将宁良从契丹武士的刀下救出。当初宝丁寨所有人中,箭术无人出其右。虽然穆珊总是板着一张脸,但宁良偶然发现她看向韩托的眼神,似乎和看别人有些不太一样。 脸上有着一处刀疤的汉子姓李,大家都叫他刀疤李,真名是什么反而忘了。刀疤李的刀疤,比韩托脸上的十字箭疤,更显得狰狞一些。他身形彪悍,力大如牛,爱使两把精铁瓜锤,舞起来虎虎生风,旁人寸步不得近身。宁良曾尝试和刀疤李徒手摔跤,一个靠蛮力,一个靠身形灵活,几十个回合竟然不分上下。宁良私下无数次怀疑,刀疤李有着蒙古人的血统而不自知。 第三位男子就正常得多了,长相普普通通,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里照不出来的主。但你若是小看此人就大错特错了,此人轻身功夫比史泰稍逊,但极擅长跟踪,据说下毒也是一绝。宁良曾和他探讨过药理知识,发现他对各类植物毒性的了解,堪比自己那位老神仙般的师父陈抟——当然,救人的药他是怎么懂的,顶多能配制一些解药之类。此人姓丁,单名一个隐字。 没有过多的废话,韩托已经交代好了一应事由。 五个人,十匹马,几乎是太平镖局全部的马匹——顾不上已是傍晚,众人一路向东,直奔汴梁而去。 好一点的事情是,雪渐渐停了下来。 五人一路上马不停蹄,除了吃些干粮,基本没有歇息过。 到了第二日卯时(早七点左右),终于在函谷关外,发现了史泰的一些踪迹。 是丁隐,在道旁寻到一枚马铃铛,那铃铛是太平商号独有,上有阳文篆刻“太平”两个大字——不出意料的话,正是史泰所遗落——那么看来,宁良的判断是对的,史泰是奔这个方向去没错了。 地上仍有积雪,冬日出行的人不多,因此依稀可以辨认路上的马蹄印,一路向东而去。 史泰单人单马,总是要歇息。而宁良他们五人则是一人双马,马歇人不歇,应该很快可以追上史泰。 宁良随手掏出怀中的半拉锅盔咬了两口,又取下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口,“行了,我们继续追!争取在史兄赶到汴梁前,拦下他!” 殊不知,一场危机正在前方酝酿。或者说,史泰已然陷入到了危机之中。 寒风凛冽,冬雪又开始飘落下来,并且越下越大。 原本就没有完全化开的雪地,一刻钟不到便又覆上了一层白雪。 五个人,十匹马,一路狂奔,身后的马蹄印很快便被白雪湮没。 第三十二章 洛阳危机 纷飞的大雪遮掩了一切踪迹。 饶是丁隐这样的追踪高手,在这样的天气下都束手无策。包括韩托——在军中也曾是做斥候的一把好手,在这样的雪天里也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 五人只是凭着两侧的树木来判断道路位置,加上大风,很快速度便慢了下来。 临近傍晚,终于是赶到了洛阳城郊。 前面是一片无名村落。 大雪已经没到马匹的膝盖,还在不停的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走在最前面的丁隐,胯下的马忽然莫名地前蹄腾空嘶吼起来,险些将丁隐掀翻在地。 丁隐暗叫一声“不妙”,翻身下马。动物是比人的感知要敏锐一些的,因此丁隐飞身下马,仔细查探蛛丝马迹,想要弄清楚马匹因何受惊。随即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神情有些紧张,弓着身子环顾四周。 其他四人也纷纷下马,大雪瞬间没到众人的膝盖。 穆琳将箭搭上了弩机,警惕地看着周围;刀疤李取下腰间的瓜锤,身子微弓做出战斗姿态;韩托则拔出了横刀,隐隐护在宁良身前;宁良则是右手持剑,左手捏了三枚银针。 宁良手中的剑,乃朱老爷子相赠。朱老爷子亲自监工,王忠亲手所制,用的是精选的铁矿,使用焦炭炼制,又经由月余的反复捶打、磨砺,终成宝剑。 剑长三尺三寸,剑身因光线的折射,可以看到因反复折叠锻打而形成的,独一无二的花纹——此曰“百炼钢”。剑鞘用黑檀木制成,鞘口、护环等皆用黑铁制成,没有过多复杂的图案,和整个剑鞘浑然一体。 此剑,在风雪中泛着寒光。 此剑,可吹毛断发,又可破甲而不卷刃。 此剑,宁良起名曰“湛卢”。 “湛卢”,本是春秋时期铸剑名匠欧冶子所铸名剑之名。“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传说中的湛卢剑是一把仁道之剑,会择仁者侍之。 宁良给此剑如此命名,一来意在夸赞朱老爷子和王忠的手艺,二来是为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做一个仁者,虽然进来发生的很多事,逼着他杀人,惹得他暴怒。 “大家小心!”丁隐低声道,“我闻到有血腥味。” 说着,丁隐的身子弓得更深,恨不得将头埋入齐膝的大雪中。 宁良的目光聚焦在了不远处,村头一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槐树下,似乎在冒着极其微弱的热气,如果不是宁良这样目光敏锐之人,几乎是很难发现。 丁隐也闻到了血腥味的来源,目光盯向了那棵老槐树。 两人对视一眼。 “大家小心,不要轻举妄动。我先去看看!”说着,宁良纵深一跃,来到那棵树下。 树下有个雪窝,雪窝里躺着一个人,背上插着数支羽箭。羽箭周围的血迹还未干涸,显然是中箭不久。宁良缓缓将那人扶起,看向了那人的脸庞,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出现了—— 那人,正是史泰。 那几支射入史泰身体的箭并不深,也并不致命。史泰还有一丝气息在,但是显然,也已经是危在旦夕——那些羽箭,有毒。史泰身上的血迹,红里透着黑。 宁良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扯破了喉咙嘶喊:“卧倒,有埋伏!” 像是回应宁良的嘶喊,十数支羽箭呼啸着,从不同的方向射来。 五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俯卧在地,纷纷避开射来的羽箭。唯有刀疤李,因为躲闪不及,肩膀中了一箭。 “跑——往村子里跑——”宁良大声道。 马儿早被惊得四散而逃,借着马儿遮挡身形,丁隐几个跃布,纵身钻入村子,趴在村口以破落的一段残墙遮挡身体,焦急地看着众人。 穆琳脸色依旧冷峻,躺卧在雪地里,拿着弩机瞄着远处一棵大树,扳动悬刀,一个白色的身影应声落地。随即起身飞奔几步,听到羽箭声响起,便再次躺倒,寻机对着看到了的目标射击,皆不中。但可压制着对方躲闪,延缓对方射箭的速度。如是者四五次,总算也隐入村子的残墙后。 韩托则一个箭步跃到老槐树下,挡在宁良身前。气得宁良大骂:“都什么时候了,你挡我面前干什么!?快带史泰走!”韩托犹豫了一下,背起史泰朝着村子跃去。 而刀疤李,肩膀中了那一箭射入的并不深,但是明显箭上有毒,一时间昏昏沉沉,竟是无法起身。 那十数名隐在暗处的杀手,浑身上下穿着皆是白色,有隐在树上,有伏于雪地里,有躲在巨石之后……风雪声大,离得又不近,亦或者是这帮杀手隐匿功夫了得,起先五人竟无一人发觉他们的存在。 想来史泰遭遇伏击时间也不会太长,但见宁良他们到来,杀手便没有再继续对史泰下手。反而是以史泰为诱饵,将宁良等人引入早已布好的埋伏圈。如今这些杀手也不近身相搏,依旧隐在暗处,朝着踏入伏击圈的五人射箭。 见刀疤李迟迟没有动静,宁良暗叫一声“坏了”,瞅准时机飞快跃到刀疤李处。眼看刀疤李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宁良忙用银针帮其封住主要血脉,又将一枚解毒丹药塞入其口中。宁良想要试着拖动刀疤李,奈何躺在雪窝里使不上力气,加上刀疤李的体重实在是太重,只得就这么伏在地上,警惕地巡视周边杀手的位置。 杀手见另外几人均已逃入村子,便缓缓向着宁良和刀疤李所在位置挪去。 “呜——”破空声响起,一个露头的杀手被穆琳的弩箭射杀。 众杀手终于不敢再轻举妄动。 场面一度十分诡异。宁良和刀疤李就卧在一大片空地中央的雪窝里;杀手潜伏在暗处持弓对着他们,但又无法判断位置射箭,更不敢露头;韩托脚下躺着史泰,身边是穆琳和丁隐,而穆琳的弩就架在残墙后,随时要给敢于露头的杀手致命一击。 对峙。 安静到可怕的对峙。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雪落在地上“沙沙”的摩擦声。 约摸过了半刻钟,宁良的丹药效果渐渐显现出来,刀疤李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 “你还好吗?”宁良问道。 刀疤李点点头,但是目光中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神采,显然,余毒未清,并未恢复巅峰状态。 “往那边撤。”宁良指了指残墙,“我掩护。” 生死存亡之时,容不得客套推辞。刀疤李强打起精神,朝着残墙奔去。 数支羽箭不出预料的射来。 宁良纵身跃起,湛卢剑瞬间磕开那几支羽箭。穆琳的弩箭也已然再次射出,只是这次,没有射中目标——那人轻松地躲开了。 刀疤李一路狂奔,宁良则护在刀疤李身后,且战且退,数个呼吸间,终于是双双躲入了残墙之后。 众人半躺着倚在雪地里,重重地喘着粗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心有余悸。 宁良这才有时间仔细史泰的伤情,毒已经控制住了,但仍有余毒未清,最要紧的是其失血过多,眼下依旧昏迷不醒。宁良用银针帮其止血,又将他身上的箭一一拔下,再拿出自己身上补气养血的丹药给他喂下,但是眉头依旧紧皱。 身旁的刀疤李同样不容乐观,宁良的解毒丹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性,但同样没有根除。这会儿经过短暂的剧烈奔跑,似有毒性反复的症状,额头冒着冷汗,捂着胸口,脸上表情痛苦不堪。 宁良拿过一支从史泰身上拔下的箭,不顾韩托等人惊讶的表情,面色凝重地舔了舔箭尖,“品尝”良久,又仔细端详起箭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些杀手,是契丹人。” “为何?”韩托一脸迷茫,同时替同样迷茫的众人问道。 “首先,这毒药不是中原所产,只有塞外苦寒之地才有。当然,不排除是通过走私从塞外购得。” “再说这箭。中原弓制有四:长弓,角弓,稍弓,格弓。但是看这箭支的长度、箭羽,不似中原之弓——而更像是契丹骑兵所用。此弓射速极快但力量不足,因此远处射来才不至于直接伤及史泰性命,只能靠箭镞上的毒药来增加杀伤力。” “呸——该死的契丹人!咳咳——”说话的是刀疤李。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穆琳面无表情道,“中了箭还那么多废话。” “额——我——”刀疤李闹了个大红脸。 “李兄,你听穆姑娘的,别动气。”宁良打着圆场,“你体内余毒未清,好好养伤,我再想想办法。” “公子,你说于都未清的意思是?”韩托皱着眉头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哎。”宁良叹了口气,“此毒虽然不至于短时间内要人性命,但一直拖下去,也是能致命的。我给他们两人服下的解毒丹,能压制一时,不能完全清除他们体内的余毒啊!” “那该如何?” “如果……如果可以找到几味草药,我再配制解药,应该问题不大。” “可……可这眼下,去哪里找草药去?” “此处离洛阳是否不远?” “正是。” “这样,我说几味草药,劳烦丁隐兄弟跑一趟。都是些寻常草药,洛阳城应该有售。” “遵命。”丁隐抱拳领命。 宁良也不客套,和丁隐说了几味草药。丁隐又重复了一遍表示记下了,便抽身顺着残墙后的村子,潜行而去。 危机并未解除,潜藏在雪地里的杀手,并未离去,且隐藏得更深了。凭着记忆,宁良、韩托和穆琳观察良久,只发现两处,似乎有杀手潜藏的痕迹。 “这样,老李留下照看史泰,我和韩托佯攻那两处有问题的地点,穆姑娘伺机射杀杀手。” 生死存亡之际,众人没有人推辞或质疑宁良的命令。 宁良动了。 身体刚刚跃出残墙便引来了三支利箭,甚至韩托还未来及从残墙跃出。 宁良的身体扭曲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堪堪躲过利箭,重重地摔在了雪窝里。几乎是同时,穆琳的弩箭飞出,射杀了正前方一个杀手。宁良手中的银针也飞了出去,直奔左侧离得最近那人的面门而去。 瞬息之后,对方两人殒命。 韩托也趁机从残墙后飞身而出,引来了至少五支羽箭。万幸,一箭未中。 同样,穆琳的弩箭,宁良的银针,又有两个杀手被解决。 伏在雪窝里的宁良看清了剩余四人的位置——离得最近的,竟然已经趁着刚才己方的短暂混乱,来到了刚才的那棵老槐树下。 主动出击的决定是对的,如果再晚一会儿,杀手全部围过来,恐怕想要解决对方就更难了。 这一次宁良飞身而起,在雪地里蛇形前进,直奔老槐树而去。又有十数支羽箭射来,宁良早就预备好的银针,穆琳早就蓄势待发的弩箭,再次同时解决两个人——但唯独放过了老槐树后的那人。 那人显然已经有些胆怯,感受到了宁良近身直奔自己而来的压力。 两个瞬息之间,人未至,湛卢剑已然近身。 树后那人竟然慌了,怪叫一声扔下弓转身就逃。 宁良岂会放过他?剑锋前逼,瞬息插进那人的后心。 十来支利箭射来,宁良听着破空声忙卧倒在地,倒是苦了那个杀手——本来被宁良的剑刺中已无生还希望,又被队友射来的利箭误伤,直挺挺地躺倒在雪窝里,眼看是活不成了。 韩托那边也已趁机往前跃进了数十部,斩杀了一个杀手,藏在雪窝里随时伺机而动。 加上被穆琳射杀的,对方杀手已经折了七八人。 厮杀还在继续。 从对方射来的箭看,杀手至少有二十人上下,如今虽然被宁良等人反杀近半,但似乎更加疯狂起来了——对方的箭,已经开始不求精准,只求压制了。压制宁良和韩托,也压制残墙厚的穆琳。 他们在害怕,怕宁良和韩托近身。他们在害怕,怕残墙后的穆琳无情的射杀。 中原的弩箭射程远,精度高。而对方的弓箭射程近,除了箭簇侵毒之外,杀伤力明显不足。穆琳经过短暂的调整,已经恢复到自己的巅峰状态。而宁良和韩托,虽然只有两人,但步步紧逼的压力,也让对方措手不及。 只是此刻,三人也被对方不求精度的连射,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不远处响起一声短暂急促的呼啸声。 宁良仔细观察,几道身形,接着积雪的掩护在飞速暴退。 杀手,撤了。 第三十三章 雷有邻 大雪渐停。 躲在雪窝里的宁良从身上解下大氅,高高地抛出去,只见大氅重重地落在雪地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羽箭射来。 看来围攻的杀手,终于是真的撤退了。 几人暂时稳下心神。宁良一个手势示意,和韩托双双退回村子外的残墙之后。 只是他们不知道,约半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有一行人紧紧盯着他们的动向。约莫还有十名杀手,正是刚才围攻宁良他们的人。其中一人,看着宁良他们的方向,咬牙切齿,脸上的肥肉都忍不住抖动起来。 “你们,你们都是废物吗!?”那人恶狠狠地说道,“我花了那么多钱请你们来,竟然二三十人都杀不了他们五六个人!?” “公子,他们身手不凡,我们尽力了。”说话的是杀手们的首领,一口蹩脚的中原官话,又带着一些北方口音,“况且,我们也折了不少弟兄。” “你们死多少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收了钱,就要办事!答应了帮我杀他们,你们就应该做到!” 这话显然引起了那杀手首领的不愉,正要发作,却被身后一个蒙着面的年轻人轻轻拉了拉衣角,竟然是忍住了:“朱公子,答应你的事情,我们一定会办到。这次是他们侥幸逃掉了。今晚,今晚我们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宁良在这里,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个杀手首领口中的“朱公子”,竟然是下落不明的朱子钰! 史泰和刀疤李的伤势依旧不容乐观,在前去洛阳城购买药材的丁隐回来之前,他们显然不能去往他处了。短暂的商量后,一行人决定就近先安顿在身后的村子里,等丁隐回来再做打算。 这处村子算不上残破,也算不上富饶,普普通通,冷冷清清。 一进村口,便有一堆人围了上来,手中持着锄头、铁锹、木叉等农具,警惕地看着他们一行五人。虽然之前他们一直没有出现,但是村头的激战早已吸引到了他们的注意。而如今宁良等一行人竟然要进他们的村子,显然他们是不太欢迎的。 战火带给了这些中原百姓太多伤痛。 宁良打眼望去,只见这些举着农具做武器的百姓,多是老弱妇孺——村子里的青壮年男性,大多数被抓去做了壮丁。为首一个老者,盯着宁良上下审视。 显然,老者看出宁良是一行人的首领,因为其他人都一脸警惕,只有宁良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宁良也看出老者是村子里的话事人,因为只有他手里没有拿“武器”。 两人几乎是同时向着对方拱手行礼,然后又是同时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敢问老人家,老乡们这是何意?” “敢问公子是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宁良差点说出“东土大唐而来,西天取经而去”,用力地晃了下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为自己这后世遭受的洗脑般的条件反射苦笑不已。 老者看宁良在那里笑得莫名其妙,也不回答问题,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哼!不管公子一行人是何来头,我们村子都不欢迎。刚刚你们在村口杀了人,我们不报官抓你们就不错了。还请诸位,见谅!” 老者嘴上说着“见谅”,语气却没有一丝客气的意思,这一下子惹得脾气火爆的刀疤李不乐意了,不顾自己的伤势,大声喊道:“喂!老头!我们杀的可都是契丹奸细!你竟然他娘的要报官抓我们!?” “老李,不得无礼。”宁良回头喝止,又对老者拱手道:“老人家,我等都是好人,杀的那些人都是追杀我等的杀手。如今有两位兄弟中了毒,需要寻个地方休息,好等我们另一位兄弟买药回来。请各位老乡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此暂时休整一下。如有叨扰,还请原谅则个!” 一听“契丹人”,原本安静的村民们瞬间炸开了锅,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虽然他们这个村子没少经历过战火,梁、唐、晋、汉、周轮番而来,但是契丹人,还没有出现过。百姓们传说中的契丹人凶神恶煞,吃人肉,喝人血,杀人不眨眼……如今村子外竟然出现了契丹奸细,难道?契丹人要打过来了? 老者的嗓子有些发干,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那个……你们……你们怎么证明呢?” 宁良默默地拿出了一支羽箭,递给了老者,“观此箭的形制,不像是中原所有。因此我们怀疑他们是契丹人。” 见老者露出怀疑的目光,背着史泰的韩托猛地上前,将自己脸上的十字箭疤露出,“我这脸上的疤,正是被契丹人的羽箭所伤。你看和这羽箭,是不是相像?” 老者被韩托通红的眼睛吓到了,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稳了稳心神,这才接过宁良手中的羽箭,仔细和韩托脸上的疤比对起来。 “哎呀,你就别那这个比较了。”刀疤李说这话,直接将自己的上衣褪去,露出了自己肩膀上的箭伤,虽然依旧不流血了,但因为毒素的扩散,整个肩膀依旧肿的老高,“你看,就是狗日的契丹人射伤的我。这伤口,和韩兄弟脸上的疤,是不是一样!?” 老者不再怀疑,只是依旧面露难色。乱世百姓不如狗,饶是宁良他们这般武艺高强之人,依旧被那契丹人重伤,如果那些人来村子里报复,恐怕…… 正当老者迟疑之际,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韩托和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穆琳几乎同时警惕地回头,一个拔刀,一个架弩,望着快速靠近的一人一马。 几个呼吸间,已经可以看到那人的轮廓。 “不用紧张。”宁良嘴上这样说着,眉头却皱了起来,“应该不是敌人。” 他已然看清领导来人的面庞,正是雷有邻。前大理寺通判雷德骧之子,宁良在洽川购买的私宅的前主人。 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宁良对此人的印象还不算差。虽然是官宦子弟,但却没有丝毫纨绔之气,反倒是豪爽大气,颇有侠义之风。但是太多的疑点集中在这个人身上。所以宁良才说他“不是敌人”,而不是说他“是朋友”。 此人当时卖自家别院之时,显得过于急切了,甚至白福敬和他砍价,都没有一丝要回绝的意思。因此当初宁良以极低的价格购入洽川的宅院,白福敬向他汇报之时,他还在感慨整个年代的房价是真的便宜啊。 而史泰的出走,是因为和雷有邻有过一次深谈之后,才决定的。史泰信中所言“某当离去,解吾心结”,显然是说当年被出卖一事,此事史泰一直耿耿于怀,想要寻找当初的真相。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雷有邻正是给史泰讲了某些当年的“线索”,史泰才会毅然出走。 而雷有邻此时出现在此地,更加令人不得不怀疑他的目的:为何低价出卖房产?为何要引史泰甚至众人到此?莫非,有什么阴谋?而众人的行踪又是如何暴露的?为何会有契丹杀手前来,摆明了就是早有准备…… 这一切的种种,让宁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联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如果是那样,众人,危矣! 自从华山下来以后,虽然历经各种磨难艰辛,甚至是危险重重的时刻,宁良都没有像此时一样内心慌张——这种脱离了自己掌控的危机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某些东西。 心中思绪万千,却也之时数个瞬息。 转眼间,雷有邻已至,翻身下马。只见他先是朝着宁良一干人拱手算是行礼,然后又对着老者行礼道:“王伯,我不是跟您说了,近日又故人到访,帮我招待吗?” “可是……”被称呼为“王伯”的老者面面露难色,“可是他们也没有说当时约定好的暗号啊……而且他们还在村外杀了好多人,说是……说是契丹人。” “哦?”雷有邻这才留意到趴在韩托后背,昏迷不醒的史泰,“史兄这是……” “少在这假惺惺的,直娘贼!”刀疤李忍不住骂道,“莫不是你引我们到此?设下埋伏让契丹人杀我等的吗?!” “什么?契丹人?”雷有邻一脸的震惊,不似作伪,“我是约了史泰兄弟到此,也预料到你们会跟来。当初和史泰兄弟约定了暗号,只是不曾想……” “好了。”疑虑重重的宁良没有发作,“既然雷公子和王伯相识,可否先为我等安排个休整的地方?史兄和李兄伤势严重……” “好。”雷有邻不是扭捏之人,和王伯交代几句,一干村民们便收了农具,散开回家了。王伯又带着他们到自己家安顿下来,宁良这才和雷有邻聊了起来。虽然宁良依旧心有疑虑,但是史泰伤势严重,不得不如此安排。 按照雷有邻的说辞,雷家和史家世代交好,他和史泰是是发小,曾一起在登封少林寺学艺。史泰的父亲史弘肇被汉隐帝刘承佑谋杀之后,史泰被周太祖郭威所救,又为周世宗郭荣重用,年纪轻轻便在军中任偏将。而后史泰全军覆没,各种谣言四起,有说史泰战死沙场的,有说其临阵脱逃的,有说其是契丹奸细的…… 而雷有邻,固执地认为自己这位发小还活着——只因为当初史泰曾倒雷家汴梁的宅邸,想要寻求帮助,但因为当时雷有邻随父亲雷德骧出仕随州,管家并未接待史泰。雷有邻不在家,又有官府的追杀,史泰便离开了汴梁,后来便有了黄河岸边偶遇宁良和韩托的事情。 雷有邻回家后听管家说起此事,虽然史泰并未留下姓名,但从管家的描述中,还是依稀感觉到那人就是史泰,于是这些年,他从未停止四处寻找史泰。 再后来,雷德骧因为得罪了当朝皇帝赵匡胤而被流放,雷有邻四处花钱打点,却没有任何效果。后托人打听,才发现是宰相赵普在从中作梗。而父亲当初被贬官,也是赵普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为了解救父亲,雷有邻便暗中调查赵普,无意间发现当初史泰的事情,和赵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恰好此时宁良要购买自家洽川的别院,交割只是,阴差阳错地遇到了史泰。故人相逢,雷有邻便将自己调查所得的线索和盘托出。因为史泰的身份不便,雷有邻便答应暗中继续帮其追查,期间两人书信不断。 近日,雷有了新的发现,但事情过于重大,不方便信中明言,便写了书信约史泰在此处相见。 这个村子,名叫王家村,是雷有邻母亲娘家所在。而那位老者王伯,是母亲的一位族叔。 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讲完这些,雷有邻有些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茶水“咕咚咕咚”紧灌了两口,“我说这些,是因为诸位都是史兄信任之人。只是史兄伤势,何时才能苏醒?” 众人听着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表情不一。韩托和刀疤李是满脸的钦佩,冷面美人穆琳也有些动容,而宁良,虽然脸上表情平静,但心中,却是更加怀疑了。 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 如果雷有邻所说是真,那么宁良也很为史泰有这么一位好兄弟而欣慰。但倘若是假,那么雷有邻布下这重重迷雾的动机,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如今只能等丁隐归来,将史泰救醒,再做打算了。 “劳烦雷公子了。”宁良下了逐客令,“我等在此歇息些时辰,等救醒史兄再说。” 雷有邻自然感受到宁良语气中的不信任,但也不便说什么,拱拱手告辞。 “公子不信他?”韩托问道。 “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不是吗?” “是。可是……” “我们不能冒险。”宁良眉头微皱,“但眼下,为了史兄的性命着想,还是等丁隐回来。在这之前,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一旦有不对,随机应变。” 窗外的雪,早已经停了。 但是北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风声很大。这么大的风声,可以淹没很多其他的动静。 第三十四章 夜半惊魂 快要入夜时分,丁隐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有村民指引,很快来到了宁良他们栖身的王伯家中。 接过丁隐递来的药材,宁良第一时间配置解药。没有丹炉,也顾不上炼制成丹药,宁良只能简单地将药材按照分量配置好,找王伯借来砂锅,熬制解药。 半个时辰后,宁良亲自熬制的解药好了。韩托帮着喂史泰服下,刀疤李则自己猛灌几口喝下。再半个时辰,刀疤李和史泰前后吐出两滩腥臭无比的水,终于是将体内的余毒基本排出。 刀疤李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胸口也不疼了,额头也不冒冷汗了,活动活动筋骨,嚷嚷着饿了要吃饭。 而史泰,虽然脸色好了很多,但是迟迟不见醒来。这让宁良有些急了。 “要不,让我试试看看?”说话的是丁隐。 众人这才记起,丁隐不仅擅长跟踪,下毒功夫也是一绝,会下毒的人,自然是会配置一些解药的。而宁良和他探讨过药理,自然知道他的本事——他对毒理的了解,甚至是要强过自己一头的。 宁良点点头。 丁隐上前仔细查看起史泰的情况,先是仔细查看这里中箭的伤口,又翻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然后拿过敌人的羽箭,先是闻了闻,再学着宁良白天的样子舔了舔,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着。 “哎呀老丁,你行不行啊。”无疑,说话这位自然是脾气急躁的刀疤李。 丁隐没有打理他,显然对于刀疤李的念叨早有免疫。然后自顾自端起了桌子上的药碗,舔了一口解药的残液。 “你到底行不行啊老丁,你天天只会放毒,救人这玩意儿,你靠谱吗?” “你快闭嘴吧。”韩托没好气地对刀疤李说道,“小心惹了丁隐,哪天放毒把你撂倒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到时候你要是想要解药,他还不给你呢。” 刀疤李吓得忙闭上嘴,还不忘加上一个捂嘴的动作。 “噗嗤”,看到这一幕,一向面若冰霜的穆琳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马上意识到这个场合笑似乎不合适,更重要的是自己是一个从来不笑的人。穆琳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出门巡视去了。 宁良看了看穆琳的背影,又看了看韩托,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丁隐少有地情绪激动了一些,“有一味药,分量少了。史泰虽然看似余毒已清,但有一些微弱的毒素还是侵蚀了心脉。只需要加大这味药的分量,应该很快就能醒来!” 说着丁隐也不让别人帮忙,自顾自拿了剩下的药材,熬制解药去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丁隐将熬制好解药给史泰服下,不多时,史泰竟然是喘了一口粗气,悠悠醒来。 众人刚缓了口气,还未来及询问史泰的状况,只听门外一声女子的大喝:“谁——出来——” 紧接着便是“呜——”的一声,是弩箭的风声,放箭的正是穆琳。 宁良眼皮跳了一下,怕什么来什么。 吩咐丁隐留下照顾史泰,宁良、韩托和刀疤李跃出门外,一边寻找掩体,一边警惕地盯着黑暗处。 原本和王伯聊天的雷有邻也闻声赶了出来,拔出刀和宁良并肩站在一起。 白天那些杀手,又回来了。 宁良闻到了一些异味,有些不确定,忙仔细用鼻子嗅了嗅,心中一惊,瞳孔陡然收缩,大声喊道:“不好,有火油。大家小心!” 像是回应宁良的话,“呜——”“呜——”“呜——”数支火箭纷纷射来。黑暗中虽然杀手无法射中躲在掩护物后的众人,但是射中提前布置好的火油,还是绰绰有余。 箭支落在早已浇满了房子周围的火油上,冲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天际。 宁良怒了,怒的不是敌人阴魂不散,也不是自己人的疏忽大意,而是对方,竟然为了杀自己,竟然不够一个村子人的死活——虽然刚下过雪,但是村庄里的房子都是木制,极易燃烧,而且彼此相连,这火如果着起来,恐怕一个村子的人都要遭殃。 “你们在这里救火,我,要去杀人!”宁良的眼神泛着猩红。 快速交代了几句救火的方法,比如拿积雪压灭燃烧的火油,如果火势扩散就拆除王伯家周边的一些木制建筑,防止火势蔓延。 “公子,我们陪你一起去吧!杀光这些狗日的!”刀疤李举着铁锤咬牙切齿。 “不行!你们谁都别去!控制火势!杀他们,我一人就够了!”宁良的表情很冷,让刀疤李借着火光看着,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刀疤李还要说什么,被韩托一个眼神制止了。韩托知道宁良的性格,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此时,确实更需要他们在这里,一来救火,二来救人。 宁良从原地弹射出去的时候,众人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影,就像是这个人从未在此处站立过一样。 白天众人被杀手压制,是因为敌在暗,我在明,而且对方使用的是弓箭。而此刻,大家都在暗处,敌人的弓箭也无法发挥出白天的效果,宁良有信心一个个解决掉这些杀手。 宁良的速度,连史泰都佩服不已,更何况此时是他全力爆发。 很快便追上一个放完箭要逃的杀手,宁良手中的湛卢剑游蛇般刺出,杀手瞬时倒地,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来及发出。宁良拿起那人的箭闻了闻,竟然是白磷! 宁良心说:难怪射箭之前,大家都没有发现火光,而敌人又能瞬间射出火箭点燃火油。冬日气温极低,白磷正常情况下并不会燃烧。但是涂抹在箭头之上射出,因为与空气摩擦而产生的高温,便会瞬间燃烧起来。 宁良心中一凛,能造出这样物件的人,当真心思缜密的可怕。 这样的人不由得让宁良心中产生了一丝钦佩,但是对方是敌人,更多的是让他觉得可怕。 摒除这些杂念,宁良在黑暗中搜寻着每一个可能藏着杀手的角落。忽然,耳朵捕捉到一声及微弱的呼吸声,又是一个纵跃,出剑,人死…… 两个,三个…… 等躲在在村口的杀手首领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有六个杀手倒在了宁良的剑下。 首领身侧,一个蒙面的年轻人淡淡开口:“已经失败了,我们撤吧。” 那首领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时没有说出口,想要发出讯号命令剩余的数名杀手撤退,却被年轻人拦下了,“不能通知他们,否则我们俩也走不了了。这些人身手极为可怕,特别是那个叫宁良的小子。”顿了顿又说,“他们都是英雄!我会善待他们的遗孤的。” “遵命!主上!”首领恭敬地拱手行礼,“朱子钰那边,该如何交代!?” “交代?他配吗?”黑色蒙脸巾上方的眼神闪过一丝狠厉,旋即皱了下眉头,“哎!还是派个人安抚他一下吧,该许诺许诺。这枚棋子,日后还有用。” “遵命!主上!”那首领心中其实有些不满,但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那些被主上抛弃的杀手,无一不是自己辛辛苦苦一手培养出来的,主上虽然口中说他们是“英雄”,但脸上没有丝毫怜惜之意。或许连自己,也都只是主上的“棋子”罢了。 “怎么?你有异议?”主上忽然开口,“莫昆,你在怜惜他们?” “属下不敢。属下该死。”那个被称为莫昆的首领,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没想到自以为隐藏的很好了,但还是被主上看穿了心思。如果宁良在这里,也自然认得此人。此人正是此前在朱家被自己擒下送官的契丹奸细。 “莫昆,我把你救出来,可不是想看你优柔寡断的。”被尊称主上的年轻人眼色冷厉。 “属下再也不敢了,属下只是觉得一下子折损了这么多好手,为主上而担忧。”莫昆已经吓得跪倒在地。 “哎——罢了,你起来吧,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去做。我已经调派别的人手过来了。毕竟此次中原之行,汴梁之事才是重点。我们在这里耽搁太久时间了。” 村子里的厮杀还在继续,准确的说是宁良在屠杀,屠杀那些在白天露出獠牙,而此时瞎了,聋了的杀手们——黑暗里,这样近乎一对一的战局,没有人是宁良的对手。 杀掉最后一个杀手后,宁良又快速搜寻了一遍不大的村子,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后,连忙折返回王伯家的院子。当然,他并不知道,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院子外聚满了村中的百姓,都是前来救火的,虽然火势早已经熄灭。不得不说宁良的方法管用,在拆了两间邻居家的木屋之后,大火终于燃尽。只是王伯的家,已经全部化为灰烬。 宁良满脸的愧疚,因为这灾祸,是自己带来的——虽然也有可能是史泰或雷有邻带来的,虽然并没有一人因火势而死伤。 道歉的话自然少不了。王伯倒是豁达,打发走了救火的相亲,又带着众人来到一家族人家暂住。 折腾到大半夜,终于是可以短暂安顿下来了。 史泰跪地拜谢了宁良等人的救命之恩,又为自己的鲁莽道了歉,终于是正式将雷有邻介绍给了众人。 雷有邻此前所言,句句属实。他的嫌疑排除了。 只是宁良还是不明白,自己一行人的行踪,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呢。 第二日,王伯一边安排人寻找昨日宁良等人因受惊而四散逃走的马匹,一般安排村民们将那些杀手们的尸体掩埋了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宁良他们还住在这里,如果官府问起这些杀手的死因,也是件麻烦事。 这让宁良等人心中有愧,便拿出一大笔钱来给王伯,算是做补偿。毕竟王伯家的房子,确实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被烧毁的。虽然村中建房都是就地取材,但是还是要请工匠们吃饭,还是要付工钱的。 昨日风雪一停,太阳也从乌云后缓缓爬了出来,照耀着这个洛阳城外不大的村子。 屋顶的积雪因为阳光的温度渐渐融化,顺着房檐往下,一开始是低落,慢慢地连成线,后来竟然像是小溪似的“哗哗”留了起来。 王伯族人家的一间屋子内,史泰、雷有邻、宁良和韩托四人,围坐在一堆炭火前,门外是值守的丁隐、穆琳和刀疤李。 雷有邻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史泰。 史泰接过那张纸,原本还因为伤势初愈而无精打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只见那纸上,赫然印着一个令牌的拓印。 “这……这……你从哪里得来?”史泰声音都有些颤抖。 “在调查我父亲的案子时,我曾请从赵普府上一个护院喝酒打听事情,有次喝多了他无意间透露,他曾经在边军服过役。我心中咯噔一下,按说如今兵员紧缺,他的年纪也不到退役的年纪。我觉得有些蹊跷,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嘴他是哪支部队的。” “是我那支部队。”史泰看了眼宁良和韩托接着说道,“凑巧上次偶遇雷兄,雷兄跟我说了这件事,我便一直心神不宁。知道前几日,雷兄说有了重大进展,约我到此处会面,再做打算,不料……” “没错。”雷有邻深吸一口气,“但是我再问下去,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当时也只能确定史泰所在那一军,但是否是史泰所率那营人马,我就不确信了。” “此后我回到汴梁这几个月,除了营救我父,便是和那人喝酒交朋友。每次酒后,都想方设法向那人打听当年那场战事,我怕他起疑心,也不敢深入询问。直到有次我向他提起史兄,他脸色骤变,嚷嚷着要和我绝交,我便断定他和史兄弟定然认识,甚至当年那件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因此自那以后,我便格外留心他的动静,一有时间便跟踪他,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半月前,我跟踪他到一处别院,应该是他偷养小妾的私宅。” “一个护院,都能有私宅了?还养小妾?这么说,还有大房了?”边上的韩托忍不住发问。 “别打断雷兄说话。”宁良道,“不过,一个护院,能有这么多钱财,确实蹊跷。”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雷有邻目光迥然,“于是我找了一个他不在私宅的夜晚,再探那里,用迷香迷晕了那小妾和丫鬟,仔细搜寻,竟然……竟然……” 韩托一脸的急切,“哎呀竟然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第三十五章 内奸 “竟然发现了一间密室。”雷有邻回忆着当晚的情形。 “那密室极为隐秘,藏在一间书房之中,我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方才得见。进到书房后的密室之后,只有五尺见方,放了好些珠宝钱财。” “你没拿些拿珠宝啊?要是我……”韩托忍不住又插嘴。 “你胡说什么。”史泰没好气地说,“你把雷兄当什么人了。况且你不也是……” “行了行了,都别打岔,听雷兄继续说。”宁良打断了他俩的话。 “密室里的珠宝钱财,我分文未取。虽然我缺钱,想要钱来营救我父亲,但是我雷某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会干出如此龌龊之事。” “嘿嘿。抱歉雷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韩托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雷有邻朝韩托拱拱手示意自己没有介意,实际上上次和史泰洽川相遇,史泰讲述这些年自己的经历时,也提起过韩托,提起过韩托为宁良保管钱财一事,他自然之后韩托是个什么样的人。 “密室之中除了钱财,还有一个小匣子,匣子中时一些书信。我翻阅书信,发现都是暗语,我看不十分明白,因为时间紧急,我也没有仔细拿来看。而匣子底部,我便发现了这个令牌。” “于是我将令牌拓印到了这张纸上,趁着小妾和丫鬟还未醒来,赶紧将密室和书房恢复原样,离开了那处私宅。”雷有邻终于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完,说得有些急,饶是冬日里,还是除了一头细细的汗珠。 宁良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史泰,“那么这个令牌,可是你那营兵马所有?” 史泰没有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仅仅握成拳头,指甲陷入肉里几欲抠出血来也没有注意到。 “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曾经是你曾经的手下了。”韩托说道。 “我宁愿希望不是。”史泰低着头,咬着牙,“我不相信会有我的弟兄出卖我。不,是出卖我们一千零二十五个弟兄。” 宁良叹了口气,拍了拍史泰的肩膀,站起身出门而去。 屋外的穆琳和刀疤李看到宁良出来,纷纷行礼。宁良望着两人:“收拾一下吧!待史泰伤愈,我们要汴梁行走一趟。不对,恐怕等不到他伤愈了。” 说完也不看两人错愕的表情,独自在村子里闲逛起来。 太阳已经升起到了正当空,把屋顶上的积雪晒化了大半。道路上的积雪早被村民扫到了道路两旁,在太阳光下缓缓融化,化作水汽,一部分浸入地下,一部分蒸发腾空。 虽然阳光很充足,但宁良还是感觉到了冷冽——从裤脚钻入,一点点侵袭。 宁良想要理一理思路,这冰雪消融的寒冷,正好可以让他清醒一下最近有些迷糊的大脑。 先说雷有邻带来的消息。 如果没有意外,那个相府护院,就是当年出卖史泰的内奸。而如今他藏身相府,也一定和当今宰相赵普脱不了干系。 赵普当年,只是赵匡胤手下一个小小的掌书记官,负责军队战情军需的记录、文书、信件等事务。说白了,更像是一个管家或者秘书的角色。而今赵匡胤登上皇位,几年时间就拜相入阁,可见赵匡胤对其的信任。 那么,他当年就很可能不仅仅是掌书记官那么简单了,很可能,是赵氏兄弟的智囊。 这样说来,那个护院,极有可能就是当年赵普安插在史泰军中之人,或者是被其收买。 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是宁良想不明白,为何赵普要对史泰下手?史泰得罪过他?史泰发现过他的什么秘密?恐怕这些要找机会,好好问问史泰。 再说自己一行人在这洛阳城外,为何会遭受到契丹杀手的截杀? 昨晚在解决那些杀手的时候,宁良曾经想过留一两个活口。但是发现一来是语言不通,二来那些杀手都是报着必死之心,看敌不过宁良又逃不掉,就毫无犹豫地服毒自尽。 有一个杀手,宁良将其逼入角落,剑抵在他胸口,问他幕后主使。那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契丹语,便主动迎着剑而去,自杀而亡。 也是因为这句契丹语,才让宁良肯定了他的身份。因为他们使用的弓箭虽然是骑兵所用样式,但是却并不像是契丹所产,而更像是北汉军制或一些中原武装组织所用。而毒药,前面就说过,可以通过走私渠道流入中原。 契丹人,为何会阴魂不散?是冲着自己来的吗?是因为上次密林中的事情而前来报复的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朱福口中那位神秘的主上又是何人?所谋又是什么?是铁匠?是铁器的冶炼技术?还是更多? 宁良晃晃脑袋,只觉得头晕脑胀,这些事情都过于蹊跷,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回到住处,王伯已经安排族人准备好了午饭。 给王伯的钱财,王伯分了一部分给族人。族人也高兴,把众人当作财神爷照顾。餐桌上罕见地准备了鸡鸭鱼肉——那原本是自家留着过年的。洛阳虽富饶,城外的村里平日里也是吃不上荤腥的。 除了刀疤李吃的满嘴流油,众人显然都没有什么心思吃饭,虽然饭菜算得上丰盛。 每个人都有自家的心事。 “啪——”史泰把手中的筷子扔到桌上,起身跪地。 “史某写过诸位弟兄的救命之恩。”史泰的语气诚恳,“只是接下来的路,我希望我自己一人走了。此去汴梁凶险,我不想拖累大家。” 刀疤李嘴上还噙着鸡腿,一听这话当时就放下了,“我说史当家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子、丁隐和穆姑娘这些年陪你和韩大当家的闯荡江湖,什么凶险的事情没有见过?哪次不是你和韩大当家的殿后?这会儿你遇见事儿了,就把我们撇开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兄弟吗?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说对不对,丁隐?穆姑娘?” 丁隐和穆琳对视一眼,没有说话,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老史。”韩托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拿我们当兄弟,就不要说这种话。公子和我们几个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昨天在村外救下你,丁隐兄弟更是徒步刀洛阳城为你买药材,可不是听你说这屁话的!?” “我……可是……” “行了,都别说了。”宁良看着史泰,目光诚挚,“史大哥,当年你和韩托在黄河岸边,不顾生命危险救下我。你们和韩托、丁隐兄弟、李大哥还有穆姑娘又都是过命的交情。你就不要再推脱了。” 顿了顿宁良又说:“而今最要紧的是,我们需要商讨一下,进到汴梁城该如何行动。我已经有了个初步的方案,只是还需要雷兄弟配合。” “敢不从命。”雷有邻拱手应下。 其实雷有邻羡慕史泰,有这么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虽然他极有可能,再十年前曾经历背叛。 第三十六章 再回汴梁 宋开宝三年冬。 汴梁城外,一队商队朝着城门缓缓行着。 因为临近年关,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得极为严格,行人,车辆,无一不仔细搜查盘问。 那队商队转眼已经来到了城门口,两辆驴车,一行六人。 “站住。”一位校尉打扮的人伸手拦下前进的众人,“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一位样貌平平的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忙上前行礼,一口浓郁的西北口音:“回军爷,这车上是相府从并州订购的年货咧!” “哦?哪位相爷?可有官凭索引?” 掌柜的忙递上官凭,“回官爷的话,王相爷府上要的咧。” 王相爷只有一位,便是王溥,祖籍并州祁县。 那校尉接过来仔细验看了一下,扫了一眼众人,看似随意地随口问道:“往年也不曾见王相爷府上买过并州的年货啊?” “官爷有所不知呀。”掌柜的像是念叨家常,又像是专门解释给那校尉听,“那王相爷本是我们并州人士,每每思念家乡,都回派家人回乡采购些特产回来。而今年尤为特殊,听说是相爷母亲的七十大寿咧。老诰命说,想吃老家的特产咧。这不,我也不敢怠慢,亲自送来汴梁了呀。” 校尉听完这番话,交还了官凭,挥手让守卫前去检查驴车上的货物。自己则仔细观察起随行之人。 除了样貌普通的掌柜的,其余五人就比较有特点了。 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男子,皆生的十分清秀。其中一人更是唇红齿白,若不是那一脸生人莫近的冷峻表情,都要以为他是个女子了。 还有两个男子,脸上都有伤疤,一个是刀疤,一个明显是箭伤。这让校尉不由得心有疑虑。而最后一人,明显也是一个练家子。 “哦,官爷。”掌柜的忙解释着,“这两人是我的长随,而这三位,则是我请的镖师咧。” “镖师?”校尉脸上疑惑更重,“镖师是什么?” “回军爷。”掌柜的忙拱手道,“镖师是个新兴的玩意儿,郃阳那个地方开的呀,我也是最近也知道的咧。镖师就像是护院,保镖,是我请来保护人和货物的。” 校尉若有所思,正要发问,忽然被掌柜的不着痕迹递来的一枚金豆子吸引了眼球。 “军爷,我们当地父母官也惦记着咱们王相爷咧。所以这车上,除了土特产,还有帮知州大人带的礼物。路途遥远,山贼横行,所以……所以我便请了镖师……” “哼,我大宋天下,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山贼。”那校尉对着掌柜的怒目而视,手却不着痕迹地将那枚金豆子接过藏于袖中,“罢了罢了,既如此,便放行吧。”说完也不再让守卫仔继续细查验货物了,挥手放行。 有宋一代,金银基本不作为货币流通,但那枚金豆子换做铜钱,也够那校尉潇洒一阵子了。他一边腹诽着号称廉慎守法的王溥王宰相都开始收受贿赂了,自己拿这么个小金豆子,才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只是那校尉没有注意到,经过城门口时,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大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直接掉落在青石板地上,又被一个少年小厮不着痕迹地用脚擦去。 这一行六人,正是宁良等人。 扮作小厮的是宁良和男扮女装的穆琳,扮作掌柜的是丁隐,脸上有疤的是韩托和刀疤李,另外一名“护卫”,自然是史泰了。 汴梁城作为大宋国都,又近年关,墙高沟深,将士如云,守卫森严。 城门处更是挨个盘查,除了官凭路引,如果是访亲,还要查验亲朋户籍。他们哪有汴梁的亲戚,如果都说是雷有邻的亲戚,又显得太扎眼。 如是普通商贩,需要仔细查验货物,另附城内坊市摊位凭据等。他们自然是没有这些的,而且很容易露馅,更别提想要携带一应武器进城,更是天方夜谭。 于是宁良便想出了这个主意,扮作专为宰相府“送礼”的“商队”,刀剑弓弩都藏于驴车夹层之内,车上货物也确实是并州特产——但却是从洛阳临时购买而来,加上雷有邻托人办到的官凭路引,这才安全混入城内。 众人进了汴梁城也没有改变路线,而是和在城门口时所说一致,直奔宰相王溥的宅邸。 一个身影躲在胡同中悄悄探头,见商队果然直奔王相府邸而去,这才转身离去。扮作掌柜的丁隐瞥见那身影离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城门校尉虽然收下了金豆子,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因此派出了心腹跟踪而来,想要看看他们是否真的是奔相府而去。 “公子,尾巴已经离开了。”丁隐道。 “那好,你们到雷府集合。”宁良眼睛直盯着相府的大门,“我等下就过去找你们。” 雷有邻已经早早回到汴梁城接应,此前有约定,进城便到他家中集合。虽然他父亲雷德骧已遭谪贬,但京中的府邸还在。 “啊?公子,你不去啊?你还真要去这相府逛逛啊?”刀疤李总是这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 “不该问的别问。”韩托瞪了一眼刀疤李,又拱手对着宁良行了一礼,“公子,那我等就先行告退,公子小心。” 韩托是知道宁良和王溥的师生关系的,虽然他也觉得宁良这样做有些冒险,但出于对宁良无条件的信任,并没有过多阻拦。 众人与宁良分手后,宁良绕着相府的围墙转悠起来。 十年了,准确的说,将近十一年了。 那年宁良五岁,而今,他已经马上十六岁了。师父王溥也已经四十八岁,年近天命了。 毕竟王溥曾是自己的老师,毕竟当年是王溥为自己提供的官凭,自己方才得以从汴梁逃离。 其实此次前来汴梁,诈称为师父王溥送特产,也是算准了王溥还会帮自己隐瞒。而韩托等人,能不暴露,还是不暴露的好。因此马车到了相府门口便让他们离开,而不是直接送进去,也是为其他人的安全考虑。待见过王溥,道明原有,再安排生面孔将东西送来不迟。 何况宁良还单独带了礼物,一瓶延年益寿的丹药——这物什可是千金难求,据说多年前阳武县一个叫郭沆的商人送了一瓶给当地的县令,县令又送给了卫州知州,知州又献给了皇帝,于是乎知州、知县纷纷升官,连那郭沆也一跃成为阳武县乃至整个卫州地区第一首富。 炼制那丹药的主人更是厉害,乃是当世活神仙,华山白云观的观主,陈抟。 而今宁良带了这么一瓶丹药前来,一来是为感谢师父王溥当年的救命之恩,二来,自然也是有事相求,虽然不知道,他是否会答应自己。 陌生而又熟悉的后墙,宁良越墙而入。 上次从这面墙进入相府,还是由韩托拉自己上来的。而今宁良轻身功夫更甚,一跃而入,落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悄悄来到书房,推门而入,空无一人。 宁良想要出门寻一寻自己那位师父是否是府中,又怕惊动了府中下人,便在这书房踱起步来。 书房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书房中央的条案上,放着厚厚的一摞书稿。 宁良将那书稿随手拿起,翻看起来。 “世宗显德三年,亲往淮南,幸水砦。行至淝桥,帝自取石一块,于马上持之,至砦以供飞炮,文武从臣过桥者,皆裔一石。” “十一月庚辰,江南生辰国信使曹翰辞,上令赍玺书以赐李景云……乃赐景金银器千两、锦绮缯帛二千匹、御衣三袭、玉带二条、名马二十匹、金玉鞍勒各一副。” 书稿之上,记载的满满都是世宗皇帝郭荣的功绩。看着看着,宁良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为自己这一世的父亲世宗郭荣,也为自己这位师父王溥。君臣相知,惺惺相惜。奈何世宗皇帝英年早逝,奈何自己的哥哥宗训年幼,无法主持国政。 无数个夜晚里,宁良不是没有想过复仇,夺权,恢复大周的荣光。想必以他大周皇子的身份,或可以一呼百应。但自己也深知,这是在改变历史。天命不可违,逆天改命恐怕难以成功不说,更会徒增死伤。 自己倒还好,只是那些追随自己的亲近之人,还有这天下的百姓,恐怕便要遭殃了。 兴亡交替,苦的皆是百姓。 思绪万千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宁良忙放下手中的手稿,躲在了屏风之后。几个瞬间后,便有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宰相王溥。宁良偷偷观瞧,发现自己这位恩师,老了。璞头下露着的鬓角已经花白,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 王溥缓步走到条案前,随手将手中一个暖炉放下,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手稿,猛然觉得不对劲——那手稿摆放的方向,和自己平日里自己摆放的不一样。 平日里,这个书房是严禁府上下人进入的,怎么会? “师父!” 王溥望向屏风后走出那人,只见是一个翩翩少年郎,白衣白袍,对着自己拱手行礼。 “你是……哪家的后生?管家老李头家的?还是……竟然偷入我的书房,简直是胡闹!” “学生宗让,见过师父。”宁良缓缓道,“十年未见,师父老了。” “宗让?宗让……你是宗让?!”王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又两个大跨步上前,上下打量起宁良。 良久,这位宁良的老师终于是回过神来,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微臣,见过曹王殿下。”说着,一行老泪竟然是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宁良忙将师父王溥搀扶起来,“师父,我早已不是什么曹王,我现在,名叫宁良。” “宁良,好啊,宁良,好名字啊。” “一眨眼,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第三十七章 豁然开朗 临近年关,作为宋的都城,汴梁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的热闹。 来来往往的行人在街道上行走,从这家店铺出来,到那家店铺进去,熙熙攘攘。前几日的积雪早有街道司的衙役们清理得干干净净,行人们在青石板路上路过,身后甚至连脚印都难以寻见。 街道司,这是有宋一朝,新设的一个衙门,专门负责街道卫生整洁,整顿违规摆摊,私搭乱建等影响汴梁风貌的行为。如果宁良在这里,一定会感叹,这岂不就是宋朝的“城管”吗! 韩托等一行五人拉着驴车从川流不息的街道穿过,走得极为缓慢。幸好韩托十年前曾在这里生活,对汴梁城的大小街道尚算熟悉,走了几条小路,这才堪堪在两刻钟后来到雷府。 雷有邻是昨晚到的家中,此刻早已经在雷府后门等候。 “咣——咣咣——”丁隐上前,按照约定好的信号叩门。 雷有邻一边打开后门让众人进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头看有没有尾巴。 雷府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比较惹人眼球的是,在这个不大的后院里,竟然有着一片小菜地。地里种的应该是萝卜,这是近些年才传入中原的新鲜玩意儿——但似乎没有人打理摘收,竟然是都烂在了地里。 韩托盯着那菜地哑然失笑,心说倘若白福敬在这里,应该会颇有发言权。毕竟,除了白福敬家,这是韩托第二次见到不是农民,却爱在自家种菜的。 雷有邻尴尬地笑了笑,“这都是家父种下的,家父勤俭,爱自己鼓捣这些。后来家父出事,我也无心帮忙打理,便都烂在了地里。” “别无它意。老大人高节,我等佩服还来不及呢。”韩托拱手行礼。 “对了,为何不见宁公子?” “哦,我家公子有些私事,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雷有邻也不再深问,便要带着众人去安顿休息。 虽然雷有邻和史泰关系莫逆,但史泰并未告知他宁良的身份,甚至连韩托的身份都语焉不详,只说韩托曾是军中好友,因缘际会流落江湖。倒不是不信任,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看众人对宁良这么个年轻人恭敬有加,雷也知道宁良身份不简单,只是他知道深浅,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否则就是给别人徒增烦恼。 而此刻宰相王溥府上,书房内,宁良正和师父王溥对坐在塌床之上,喝着一壶热茶。 师生相见,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溥知道宁良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但是又不好主动问起宁良的经历。毕竟当年虽然他帮助宁良逃出汴梁,但是赵匡胤篡权夺位,他虽不是帮凶,但也没有阻拦——宁良的另外一位师父,武将韩通,可是为此战死沙场了。 自己也曾经后悔过,毕竟作为世宗皇帝器重的大臣,当朝宰相,又是读圣贤书的,却不能以死报效朝廷,反而苟活到现在。面对宁良,王溥心中是有愧的。而当年的另一位宰相范质,早已在六年前作古,褒贬留作后人评判了。 可他也又他的苦衷,他这些年,虽然仍居宰相高位,但心中的委屈,只有自己知晓。 “师父,学生刚看到的那些书稿,似是记录我父皇起居……”宁良开口打破了这长长的沉默,但一张嘴,便觉得似乎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这话题,简直是当面揭短。 但王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了一些,跳下塌床直奔条案,拿着那些书稿来给宁良看,那表情,那动作,像极了给伙伴炫耀新玩具的孩童。 “你来看看,这是我最近正在编纂整理的,世宗皇帝的起居和大事纪要,我打算起名叫《世宗实录》。原本陛下是不允的,我多番上奏,这才准了。” 说着又跳下塌床,从书架上拿出两册书本,小心翼翼地拿来递给宁良,“这是已经编纂完成的两本成书,《唐会要》和《五代会要》,记述的唐和五代的各项典章制度以及沿革变迁。” “哎,可惜。朝廷百废待兴,不肯拨款刊印这两本册子。如今,便只有我手中这两本手抄本,以及呈送给陛下御览的两本了。” 宁良看着自己这位年近五十岁的师父跳上跳下,眉宇间露出孩童般的自豪,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心中所想,只是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 作为曾经的皇子,如果说一点重塑乾坤的念头都没有,那是过于虚伪了。特别是当自己从华山下来,接连遇到白福敬、韩托、史泰等人后,钱有了,虽然有限但也很可观;人有了,虽然不多但是不乏高手;甚至现如今的太平铁行——那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兵器库,加上太平煤矿生产的独一无二的焦炭,如果开足马力生产,一流的兵器和盔甲可以源源不断被造出。 但是作为现代人的灵魂,自己也知道逆历史之大潮流,定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更重要的是,凡是历史上兵变夺权之事,无一不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自己身边的朋友、爱人,实则为他提供了更多不为此事的理由。 宁良感觉到憋屈过吗?自然,无数个夜晚都曾因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身为皇室后裔,却不得不流落江湖。自己的师父韩通,死在了皇城脚下,有时候自己面对韩托,都会觉得愧疚。自己的哥哥和小姨后妈,听闻被安排移居房州,封郑王,赐“丹书铁券”,但是谁又不知那是软禁。 宁良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自己,是否真的该造反,夺回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哪怕赌上自己,还有身边亲朋的身家性命!? 宁良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这个时空,是否还是自己所在的哪个时空?难道就没有可能,这是另外一个平行的时空?而不会如同狗血的穿越剧,改变历史,主角就是身死魂陨?难道就没有可能,自己可以造反成功? 无数个问题在自己的脑海中回荡,直到今日。 豁然开朗。 只因为师父王溥手中的《唐会要》、《五代会要》,还有那些未完成的《世宗实录》手稿。每个人,都应该在生命中找到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定位。 而比起自己的纠结和畏畏缩缩,自己这位师父的对自己的定位,还有自己这位师父的赤子之心,简直比自己要高太多。 “师父,记录历史,传承后世,这是太史公之伟绩,千秋之业啊!” 王溥的眼眶中瞬间涌满了泪水。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所做的这件事,有这么高的评价。儿子不理解,妻子的埋怨,同僚背后的耻笑,皇帝的模棱两可,这些压力,不亚于面对宁良之时的愧疚之情。而如今,宁良却这般说,当真让自己这个师父,既自豪,又无地自容。 “师父面对你,有愧啊——”王溥长叹一口气,“说说吧,你此次来汴梁,所谓何时。为师能帮忙的,在所不辞。” 待宁良苦笑着说明来意,王溥脸上也泛起了苦笑。 自己的母亲,恐怕要被迫过一个七十大寿了。 虽然老太太,今年才六十九岁。 第三十八章 布局 开宝三年冬。 临近年关,宰相王溥却忽然广发请帖,邀请同僚们参加自己母亲的“七十大寿”,时间是五天后。 以王溥一贯低调的行事作风,从来不曾办过寿宴之类,甚至也和大家私下松动极少。而今忽然要为自己的母亲办七十大寿,不得不令人感觉差异。但碍于情面,收到请帖的大臣们也都赴约了。 五天后的寿宴如期举行。 不得不说,虽然宋开朝不过十年,京城官员们的口袋大多也都富裕了起来,每位官员送来的贺礼都价值不菲。另外一位宰相赵普,甚至是送来了 “诸位的贺礼,我王某就却之不恭了。”王溥拱手向着众人行礼,“而我也为每位大人都准备了回礼。来人,给诸位大人呈上。” 说着,四个个小厮端着托盘上得堂来,为每位大臣呈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红色包袱。 又好奇的打开开,豁然映入眼帘的是两本书册,《唐会要》,《五代会要》。 “诸位大人的贺礼,我都会换成钱,加印这两本书册。唐突之处,还望诸位大人原谅则个。我在此就写过诸位了!” 这是宁良则临时起意,让丁隐找汴梁的书商,临时高价印的数十本《唐会要》和《五代会要》。一来为圆自己这位师父一个心愿,让朝臣们代为传播;二来也是给这次有些突兀的寿宴一个合理的解释,让大家不至于疑心。 至于印书花费,自然是自己这位徒弟出了,绝没有让师父王溥出资的道理——更何况以他为官之清廉,恐怕也难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财。 时间回到五天前,和师父王溥碰过面的宁良,出了相府,凭着十年前的印象和雷有邻留的地址,七拐八拐来到了雷有邻的家。 众人早已在书房等候。 看着众人,良久,宁良只憋出一句话:“现在休息,晚上行动。” 众人还以为会有一番豪言壮语之类,或者至少会对这几天的计划做个部署。但是都没有。宁良脑子有点乱,或者说在消化很多东西。 众人离去,宁良又单独叫住了雷有邻。 “令尊的事情,也许不日就有转机,请雷公子耐心等待。” 雷有邻忽然听宁良提起自己父亲,一脸错愕地看着宁良,“宁公子此话何意,莫非……” “雷公子莫问。”宁良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雷公子只需要等候事情出现转机即可,放宽心,也莫要再四处求人送礼,花那个冤枉钱了。” “哦,对了,此前你曾托人往中书省递的奏章,可有抄本?” “自然是有。”雷有邻脸上错愕的表情更甚,因为奏章之事,自己从未再宁良甚至是史泰面前提起,“我怕那奏章难以呈交御览,因此留有备份。公子可是要这奏章?” “正是。” “好,我这就去给公子取来。” 说着雷有邻便去书架上取那奏章的抄本,宁良则是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册,放在书桌上。 接过雷有邻拿来的奏章,宁良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又把桌上的书册拿出,提给雷有邻,“雷公子,宁某尚有一事相托。雷公子久居汴梁,对这汴梁城自然熟悉。这两本书册,烦请雷公子找最好最大的书商,连夜赶印,务必在四天之内,分别赶印出三十本。” 雷有邻倒也没有推辞,边接过书册边说:“书商我倒是认识几个,只是这时间上,恐怕有些仓促。” “无妨,可以加钱。”宁良笑了笑,“哦,对了。这印书的一应费用,由我来出,稍等我就让韩托把钱送来。” “既然这样,我雷某便豁出脸面和那书商谈一谈。家父早些年出过书,我和这些书商没少打交道,还有一些薄面。”雷有邻说道,“嘶——” “《唐会要》?《五代会要》?这是?这是王相的大作!?我早有耳闻,只是宁公子是从何处……” 宁良再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微微一笑,雷有邻马上明白了,不再追问。 只是内心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第二日,汴梁城,清风酒楼。 这是一家二十多年的老店。老板会做生意,达官贵人也好,江湖侠客也好,军卒衙役也好,寻常百姓也好,三教九流都不得罪,且安排的妥妥当当,因此生意一直兴隆。 二楼雅座,一个富贵公子模样的少年倚窗而坐,一个护卫和一个丫鬟桌旁肃立,只是那丫鬟,脸色有些冷漠。 坐着的正是宁良,冷脸的“丫鬟”自然是穆琳,而站立的“护卫”则是刀疤李。 曾经也是在这这清风酒楼,宁良和师父韩通坐于窗前笑谈汴梁风情,恍若隔日。 酒楼对面是一家客栈,正对酒楼的一间房内窗前的两人,则是韩托和史泰。一来是怕有人认出两人,二来,是和这里互成犄角之势,以防有变。 而不远处的散座上,一个邋里邋遢的穷书生打扮的,则是丁隐。 对面的韩托朝着宁良打了个手势,示意该来的人来了,宁良不着痕迹地对着丁隐使了个眼色。 每次大朝会之后,丞相赵普,都要到此处用餐,这是雷有邻早早探得的情报。此前雷有邻曾在此处拿着拜帖想要求见赵普,但却每次都碰壁。而此次宁良等人来汴梁,也是早算好了日子。 赵普并未注意到窗口的宁良,只因为这清风酒楼的客流实在有些杂乱。管家曾经多次提请过他要注意安全,是否可以换家酒楼就餐,但他就是喜爱这酒楼的口味。也曾把厨子请到府上为他专门做过菜,但只一次之后便不再如此。原因无他,感觉不对,味道也不对了。 幸好这么多年,一次意外也不曾发生过。 赵普进了包间,两个贴身护卫便在门口肃立。 宁良朝丁隐使了个颜色,丁隐会意,装作出恭,捂着肚子朝那包间走去。 “干什么?”一个护卫马上拦住了走近的丁隐。 “啊?小生要出恭。”丁隐捂着肚子,脸上表情不似作伪。 “出恭?茅房在后院啊!?你往这里凑什么?”说着那护卫随手一指,“楼梯在那边。” 丁隐忙拱手行礼,“多谢这位大哥,小生有礼了。”说完捂着肚子忙下楼去了。 护卫摇摇头继续抱肩而立,却不知道,丁隐已经做完要做的事情了。 出奇地顺利。 宁良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喝了口茶,朝对面的韩托和史泰对了个眼神,回头朝穆琳和刀疤李道,“走吧,回府吧。” 窗外,乌云已起,似又有一场大雪将要来袭。 第三十九章 移花接木 赵普回了自己府上以后,那个和丁隐接触过的护卫,就开始感觉身体不舒服,一趟趟地上茅房。 他是赵府护院的头目,名叫吕英,以前也是从军中退役下来的。平日里在赵府除了赵普,谁也不放在眼里,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管家,都对他礼让三分。 如今自己跑肚拉稀,一趟趟往厕所跑,其他护院和府中下人面上关心,实际上背后都乐得不行。尤其是哪管家,因为平时受了不少欺负,从心腹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后,这会儿躲在自己房中都乐得不行了。 那吕英自己也知道这些,但已经无暇顾及。 闻讯赶来的看望他的,像是看他笑话的管家,还有纯粹巴结他的手下,都已经被他打发走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但是他还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自己绝对信任的人。那人名叫——吕雄,是他的亲弟弟。 吕雄闻听哥哥出事的消息时,正在自己小妾的私宅里胡天胡地。听到哥哥出事了消息,急匆匆往赵府回。 而这处私宅之外一个暗处,站着三人,正是丁隐、史泰还有宁良。 史泰的拳头握的很紧,他认出了此人。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虽然那个名叫吕雄的男人因为常年呆在汴梁,皮肤比之前白了不少;虽然这些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有些发福…… 但史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在军中时,他叫吴仁,是史泰军中的校尉。 如果不是宁良拦着,史泰恐怕此刻已经冲出去了。如果模样猜错的话,当年就是此人,出卖自己自己,出卖了全军的将士。史泰恨不得立刻就杀了这人,为一千多名冤死的将士报仇。 但是宁良不能让他让这做。一来虽然吴仁,或者说吕雄虽然活着,但是如果说当年是他出卖了大家,证据尚不足。二是如果这样做了,自己、史泰、韩托、丁隐、穆琳、刀疤李、还有雷有邻,都会死得很惨,甚至宰相王溥都会受牵连。 这里不是郃阳,不是洛阳城外的小村庄,这是是汴梁,是宋的东京。这里及周边郊野驻扎着四十万进军,仅城内驻军就有十万之众。 饶是宁良等人个个身手不凡,如果被十万大军围剿,不,只需要百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出手,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更何况那吴仁是当朝最红的宰相,赵普的护院。 因此,他们必须有万全之策,才能在绑了吴仁之后,再逃出汴梁。 到时候或问询当年真相,或是为史泰及一千多弟兄报仇,便是他们说了算了。 宁良的策略是,如果不能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一切,那么便索性将事情做大,闹得越乱越好,然后浑水摸鱼,移花接木,趁乱逃离汴梁。 转眼已经来到了四天后的寿宴之上,宰相王溥母亲的七十大寿。 数十位前来贺寿的官员中,宰相赵普来的是最晚的。他有这个资格,他也要这个排面。原因无他,他是宰相,王溥也是宰相。虽然自己比王溥更加受皇帝的宠信,但是王溥作为前朝老臣,朝堂上的分量,隐隐是比自己重的。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今天他来参加寿宴,便是给了对方面子,但是自己的面子也是要找回来的。因此他是最后一个到的,隐隐就是在先是一种威严,尊卑,或者说地位。 虽然都是宰相,但是王溥就是要等自己。自己不到,寿宴便不能开始。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向今日前来祝寿的官员们,以及王溥表示一些东西。 这个招数,还是自己从皇帝陛下那里学到的。这种威压,颇得赵普的推崇。皇帝陛下当初就是用此术,杯酒释兵权,将一众军中悍将手中的兵权收回,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寿宴之上,众官员的寒暄客套,赵普并不在意。他唯独在意的,是王溥赠送众人的回礼——《唐会要》和《五代会要》。 这又一次抢了自己的风头。 王溥以学术著称,苦心钻研多年,终得此两本成书。皇帝也是极为欣赏的,曾多次私下表示要出资印刷此书。 但是自己三番五次在皇帝面前陈述,阻拦皇帝,理由不外乎王溥“公器私用,实则沽名钓誉之徒。皇帝事务繁忙,见自己阻拦,便也不提此事了。而王溥虽然将此两本书呈送皇帝,但因为杳无音讯,便也不再上表了。 然而此时,王溥竟然人手赠送两本此书。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穷老学究,是从那里弄来的钱财,印得此书?这老东西,该不会是耐不住性子,贪赃枉法了吧?如果真的如此,自己反倒是可以借此参他一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整场宴会,赵普都在腹诽此事,一顿饭吃得破不是滋味。 宴席散去,从王府出来之后,本欲回府的赵普,临时决定去清风楼。于是从轿重探出脑袋向着带队的护卫吩咐一声,让轿夫改道。 轿外带队的那护卫,不是别人,正是吕英的弟弟,吕雄。 吕英一病不起,连续多日腹泻不止,只得让自己唯一信任的弟弟,吕雄代为行事。虽然吕雄平日里都不怎么抛头露面,只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一旦暴露,恐怕…… 但吕英也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只能赌一把。一来吕雄武艺高强,负责相爷安全应该不在话下,二来那件事已经相隔多年,他觉得只是让弟弟临时顶替自己一下,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只是他哪里知道,这一切,早已经在宁良的布置之中,包括他腹泻的怪病。 潜在暗处盯梢的丁隐发现了他们的路线不对,忙通知其他人。 宁良犹豫了一下,一番吩咐下去。计划有些稍微的变动,虽然有些麻烦,但是对于众人来说,都是小事情。 刀疤李推着一辆平板车在小巷中飞速地奔跑着,车上放着一副草席,内里卷着的,是一个人形的物事。因为跑的太快,饶是刀疤李这样的壮汉,仍在这冬日里满头大汗。 短暂调整过位置的宁良、韩托、穆琳、史泰四人,装束奇特,埋伏在宰相赵普去往清风楼的必经之路上。 雪花飘落。 汴梁城,又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