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祈夏约》 楔子 本来身处寒地,又是凛冽冬日,应是写关于冬的节气才应时应景,但夏至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有点特殊,便选了这个节气下笔。 我们这里的夏至时节,杨柳青翠,正是杨花柳絮漫天飞舞的时候,最盛时,从教室的窗户向外望,犹如冬天的鹅毛大雪飘下来,把操场上积水未干的小洼地染成一片银絮白—— 但是现在这种景色已经很少有了,因为妨碍了现代人便利的都市生活,原来满街的杨柳已换成了其他不会产生飞絮的树种,“六月飞雪”成了记忆里的一抹痕迹,再也寻不回。 说到这次系列策划,其实早想写一位驰骋沙场的边关守将,保家卫国,舍生忘死。因为时常会感动于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在危难时奋勇向前、前赴后继的精神,于是拿到古代来写一写,烘托一下气氛。来来,大家都来……没有共鸣?那算了。 故事里有个从未露面的幽灵人物,请不要责怪我既让他显得挺重要又不叫他出场,实在是没他出来的必要,就当他没户口好了,忽略不计。 听着吟唱江南的优美歌声,于是决定将男主角的家乡设在山温水软的旖旎扬州,他有铁血男儿的刚毅,又有自悠悠水乡育出的多情。我偏爱情深义重的男子,他自然就跑不脱作者我为他设定性情后所导致的悲惨命运,再加上没心没肺的女主角,他可怜的境况可想而知。 故事写完,正逢月圆,江上观月,清辉夺目,是遍地璀璨灯火也遮不住的悠悠千古魂。次日又降雪,一城银装素裹,雪柳寒江,琼枝玉树。便在关东的冰天雪地,遥想那古老江南的烟雨夏至,与这里年年如期而来的夏至时节应是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情挚意浓。 第一章 天微有点阴,似乎要下雨,凉风一阵阵钻入领口,让她脊背耸得有点僵,也有点酸痛。 纵使这样,她也不愿伸展一下身体舒活舒活筋骨,本来就冷得要死,她宁可就这么窝着这一点点的暖意,缩脖耸背地全身酸涩,也不想挺一挺腰杆,作出所谓迎击风雨、壮志在胸的无畏相。 呼,好冷! 驻守辕门的小卒子已经在瞪她了,似乎马上就要挺起手中的矛将她赶离营地三里远,然后再狠狠斥她一句——“看你还敢不敢来!” 她有点快乐地自言自语:“这可不是我不来,是兵士拦着不让进,我实在是有心……咳咳,有心无力……咳咳咳咳……” 今日伤风更严重了,连鼻子也塞住,只好用嘴巴呼吸,咳嗽也越发厉害,嗓子里像有几只小蚂蚁爬来爬去,痒得夜里时常被自己的口水呛醒,剧咳一阵,再昏昏睡去。 “事不过三,这可是第三回,再不准我进,我就有理由打道回府了。”她越想越快乐,似乎身体也有点暖起来,呵了呵双手,在小卒子的瞪视下,她边咳边慢慢地走过去。 “你你你……还真的又来了?”辕门右侧的兵卒气得有点口吃,“这里是军营重地,不是女人来的地方,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心眼?”要不是“捍月”军治下甚严,不允对百姓无礼,他早就破口大骂,再长矛一挥,轰走这个一天内企图三次进入辕门的大胆女人! 她又咳了一阵,才有气无力地道:“我说过,我要见护国侯。” “护国侯岂是你说见就见的……”左侧的兵卒喝斥了一声,他是才换了班的,还没见过她,顿了顿,疑惑地打量她一番,“你……是侯爷亲戚?” “不是。”她摇摇头,因为怕冷,脑袋只是轻微晃晃,以免大幅度动作更加剧她的冷意。 “那……是侯爷的朋友?” “也不是。”她暗自翻个白眼,这小卒子连问话也不会,怎么当差?她要说是,又岂不是白痴,堂堂护国侯,会有女人应承是他朋友?笑死人! “你找侯爷有什么事?”第三个兵卒皱着眉,插了句话。 “这个嘛……”她眨了下眼,“不能跟你说。” 前两名兵卒已经火了,长矛“刷”地指向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在辕门前捣乱,有何居心!” “嘘嘘,别这么大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就不好了。”她像是有点慌,忙摆了摆手,又咳了几声,才笑眯眯道,“你们真不让我进?” “废话,你一个女人,怎能擅进军营重地,这军法规定成了摆设不成!” “说得有理。”她顺水推舟地点点头,感激地微一躬身,“那我就走了。” 咦? 分列辕门两旁的六名兵卒全部愣住,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怎么不学上次那个要对侯爷以身相许的女人哭天喊地寻死觅活? 她自然不晓得这几个兵卒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晓得自己可以卷铺盖回家了——不,她的铺盖还没来得及打开,她连兵营还未踏进一步,护国侯一面还没见上,就被踢了出来。 是的,她被拒之门外。 被几个小卒子轰走。 真是个好结局,如她所料。 家里温暖的被窝仿佛已经向她招手,充满了诱惑。她不由眉开眼笑,坚定地迈出走向回头路的第一步—— “慢着。” 这一声喝止打碎了她的美好心愿,她微恼地半转脸,瞧见辕门里走出一个人。 这个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弱质而斯文,有种江南人特有的白净与文雅。 “什么事?”他向其中一名兵卒询问。 “卫厨子,又来管闲事啊?”守辕门的兵卒似乎与这白净的年轻人很熟稔,马上转了笑脸,打过招呼后又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喏,这个女人,今儿一天来了三趟,说要见侯爷,既不说自己是谁又不说要干什么,兄弟们哪能放她进来,就拦在外头喽!” 她眨了下眼,有点诧异,这兵卒怎么不说她扰乱兵营居心叵测之类的,倒清清楚楚将她的不是列了出来,护国侯领的兵果然不是糊涂蛮横之辈,只是如此一来却更显出她的搪塞敷衍之意。 那很江南味的卫厨子了解地点了点头,向她走过来,和善地笑道:“姑娘,你要见护国侯?” 她不情原地点点头。 “那么,理由?” 他说得很简洁,问的语气也很温和,倒令她不好意思存心糊弄他。她本不想来,却又应了别人不能推辞,原指望通报的小兵粗暴跋扈,轰了她走,正遂她心愿,就此乐得个轻闲自在,没想到眼下冒出这么个似乎很热心助她去见护国侯的人。 千万别太热血热肠,她本来就不想踏入这一片硝烟血腥之地的。 “你不自报身份,又不说明原因,想见护国侯,未免太无诚意。” 瞥了一眼他倒是很诚意的笑脸,她心情不佳地连咳嗽好几声,才挣扎万分地开口:“有人让我来见他。” 这句话仍是很搪塞,很含糊,若是别人统率的兵士,早就火冒三丈不耐烦,三拳两脚踢走她了。偏偏这位看起来好像十分热心的年轻人耐性相当好,他又问道:“是哪位让姑娘来的?” 他既问了,她就不能不答。不甘愿来却来了,就不能谎言欺人,只是,他们若不信,自是再好不过。 “震平老王爷。” 快发怒吧,吼她一句“胡说八道”,然后轰她走吧! 那卫厨子却很有兴趣地扬了扬眉,“有没有信物或是书简?” 她暗咒一声,这家伙怎么这样难缠,句句点上她想迷糊打混的要害。她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晃了一下,“哪!”最好他要看,而她自是不允,然后他恼羞成怒地逐她走。当然这不是她的错,震平王爷的信本来就不能随意给旁人看嘛。 岂料这可恶的厨子已经眼尖看到信封上“护国侯启”几个字,便点一点头,“你跟我来。” 她垮下脸,垂头丧气地拎着信,跟着卫厨子走进辕门—— ***—— 中军大帐内,只有她、卫厨子和正中端坐的护国侯。 她低头咳了一阵,轻轻喘了一口气。 心情好上不少,原因很可笑——因为护国侯非常、非常的赏心悦目。 她一向喜欢欣赏美貌的女子、英俊的男子,就像欣赏一幅令人赞叹的佳作,一片让人神怡的美景。美好的事物总是让她心情愉悦。 她听说过护国侯这个人,他的爵位不是世袭,而是皇上亲赐的。当年瓦刺大军围困中,他三次救驾于乱军之中,功震朝野。同时,他又是震平老王爷的义子,老王爷膝下无儿,皇上本要赐他承袭震平王位,他不受,才特赐“护国”爵位。 十八岁封侯的传奇人物,从此驻守边关,再未踏入京城一步,有人说他功高惹妒,遭人排挤,才不得入京;也有人说他生性不羁,只是向往边关自在岁月,已决心老死边城,不愿回京。 传闻纷扰,但渐已平息,因为岁月绵长,那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九州方圆,数年间已多的是更加令人神往的传奇故事,再喧嚣不凡的功绩,也渐为人们所遗忘。何况边关虽战事不断,烽火频繁,大多数人还是生活在宁静而祥和的环境中,人一旦安逸,就容易忘记潜伏的危机。 这些,都不是她所关心的,此刻的她,只心旷神怡地欣赏着眼前这个出色的人物。 护国侯垂眸沉思着,他很沉稳,有着身经百战的沉稳之气。他的脸有一丝书卷气,动作也很文质彬彬,然而却有一股豪迈的味道从文质彬彬中透了出来。优雅的斯文与热血的豪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有的沉静稳重的气魄。 所谓儒将,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她暗暗赞叹,不愧是军旅生涯里磨炼出来的汉子,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坚毅卓绝的气质,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赞一声:“好男儿!” 他的身上还蕴着一种傲气,不是冷漠倨傲,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有礼,那是一种傲然不群的雄迈之气,仿佛就算千军万马齐赴,也能面不改色,傲然以对。 她正欣赏得浑然忘我、神游物外之际,忽觉有人扯她的衣袖,她回过神,见是那卫厨子正向她使眼色。 她不由又正眼瞧了这很江南味的男子几眼,嗯,这小兄弟生得也很俊,而且看起来还蛮机灵的。 心里正赞叹着,眼前一花,江南味的男子实在按捺不住,终于举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发完呆没有?” 她眨了下眼,“呆完了。” “那好,侯爷在问你话。” “哦。”她转过脸,低头咳了几声,才面向护国侯。 “姑娘从相思谷而来,号相思居士,擅奇门遁甲之术。”他沉声念着信上写的资料,然后抬眼望一望她,“是震平老王爷请你来的?” 她扯出不像笑的笑,“我命叫相夏至,家住相思谷,相思居士是平日谈笑之称,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懂一点五行八卦,纯属兴趣,不算精通。” 卫厨子叫了起来:“老王爷请一名女子助我们破阵杀敌?我大明无人了吗?”见她皱眉瞥来一眼,他忙赔笑,“相姑娘别恼,我不是轻视你,那个……老弱妇孺本来就该我们男人保护的,谁会忍心让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上阵,姑娘说对不对?” “对。”她慎重地点点头,眼神又不由飘向那俊挺的护国侯,“弱女子上阵,岂不让敌军耻笑?笑我大明徒有江山万里,却靠女人来破阵灭敌——所以,两位若无事,我自行出营即可,不必相送。”见护国侯深邃的眸光凝视过来,她立即低头,“咳咳咳咳……” 他平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相姑娘受了风寒?” “嗯,边关的天气很冷。”她不由抱怨,还证明似的打了个寒颤,虽已入春,这北方苦寒之地,仍是冷得让人恨不得一头撞进炭火堆里。 “辛苦你来这一趟。”他又道。 她怔了怔,不由有点窃喜。这位侯爷莫非要遣人送她回去?这下可好得很,免她劳动双腿,他比震平王爷体恤宽厚得多了!骑马就太冷了,轿子慢了些,最好是马车,铺上厚厚的毡褥,偎在里面,暖融融的,哪管外面凄风苦雨。当然,虽说也有些颠簸,但出门在外,自不比家里舒适。且好歹她是来了,人家不用她可不是她的错,何况老王爷上相思谷请的本就不该是她,只是她不来,还让流云亲自来不成? 要破敌军的罗幻阵非夏至日不可。流云若在这里一直待到五六月,恐怕就得抬回相思谷去,然后养他二十年病,那可不行! 她不要二十年都见不到流云! “给相姑娘另起一座营帐。”护国侯蓦地提高音量沉声喝道,“去请蔡军医来为相姑娘看看。” 帐外立即有人应声:“是!” 然后是有条不紊的步伐声,疾而不乱。 她的下巴垂了下来—— ***—— 新营帐里炭火微跃,驱走大半寒意,红彤彤的火光隐隐从木炭缝隙间蹿出来,映在卫厨子白净的脸上,平添一抹绯晕。 相夏至此刻可没有心情再欣赏英俊男子,她哀怨地蜷在毯中,偎在简易架床上,忍受着那个不正经军医似有若无的毛手毛脚,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喝口水吧。” “多谢。”她好容易顺过一口气,虚弱地接过水碗,呷了一口,土陶碗传递出水的热度,正好给她暖手。 “喉咙还痒吗?”蔡军医殷勤地问。 “还好。”她假笑,“只是手有点痒。”她很想一拳轰上他色迷迷的脸。 “手痒?”他疑惑,“风寒怎会手痒?相姑娘伤了手吗?来来,我看一下。” 他不规矩的爪子还未碰上相夏至捧着陶碗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掌截住。卫厨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他起来,“蔡军医,我的手也有点痒,你要不要看一下?” 蔡军医干笑一声,“卫厨子说笑了,我我……我去给相姑娘配药。” 他讪讪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还递给卫厨子一个讨好而求饶的眼神。 “他好像有点怕你。”她闷笑一声,又呷了口热水。 “那是自然,我一状告到侯爷那儿去,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卫厨子歉然道,“你别见怪,军里常年没有女人,有些人就未免有点……难以自制。” “哦,我以为是饥不择食。” 卫厨子叫了起来:“你怎么这样说,你、你……”他有点结巴起来,“你很好看,怎么妄自菲薄?” “我好看?”相夏至失笑,摇摇头,“你眼睛有问题。” “我眼睛没有问题。”他肯定地道,“是你自己不了解。”她乍一看并不起眼,眉疏淡,眸不算亮,皮肤不白,笑起来连牙齿也不是很整齐,可是再看一眼时,便觉得自有一种远山透水的悠逸,平平淡淡,秀韵温浅,怎样瞧怎样舒服,形容不出是如何的一种舒畅感觉,便只能道两个字——“好看”。 相夏至无所谓地耸耸肩,又往毯里缩了缩,“不同你争这个,我来这里,诸事不顺。” 卫厨子皱起眉,“你没有把握破阵吗?” 她咕哝一句:“我不是说这个。”她是暗恼本来以为可以在辕门外转个三两圈就算了事交差,偏生遇到这个多事的家伙;又以为护国侯未必信一名女子懂得奇门遁甲,没料到他真的留下她,一切侥幸成空,诸事不顺!诸事不顺啊! “瓦刺不知从哪里找了人,布下这么一座诡异玄幻的阵法,我军与他们对峙了整整一年,始终破不了,攻不下。朝里已有人不满生事,说侯爷作战不利,贻误战机。侯爷才上书托老王爷寻求精通奇门遁甲之人,助我军攻敌。” 相夏至瞥了忧心忡忡的卫厨子一眼,“本来就不需要破阵的,此地离边城不过百里,瓦刺却是大军深入,阵法摆在大明家门口,我们后备充足,衣食无忧,他们却缺衣少食,思乡心切,再等上一年半载,看他们退是不退。” “话是不假,但我军也不是没有后顾之忧。”卫厨子叹了口气,“朝廷里有高官主降,联合东西厂压制侯爷,暗中克扣粮草,我军现在表面上是不缺吃用,但有相当一部分是靠江南富商捐献供给的,总靠这些热肠人,终是不可行……监军大人有权臣撑腰,处处与侯爷唱反调,再拖下去,侯爷处境更艰……” “停停!我对这些朝臣倾轧互斗可没兴趣,你别跟我解释,我听不进去。”相夏至抬起无神的眼,“小女子眼下抱恙在身,麻烦你捡些好听的来说。” “好听的?”卫厨子眼睛一亮,若有所盼地搓搓手,笑得非常诚恳,孩子般纯真,“那个,相姑娘你……可曾……许、许……”他有点紧张,似玩笑似认真,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完整话。 相夏至眨了下眼,“我说小卫啊……” “小卫?”他怪叫-声,“你叫我小卫?” “有什么不对吗?”她无辜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几岁了?” 几岁?卫厨子瞪眼,“我又不是小孩,什么叫几岁!” “好吧,阁下贵庚?”她“哧”地一笑,故意道,“看样子总有十八九了吧?” “我二十了!”他跳起来,果然像个惟恐别人嘲笑他稚嫩的小鬼。 “所以说嘛,我叫你一声‘小卫’也不为过。”相夏至嘿然笑道,“我长你一岁,你可以死心了。” 卫厨子张了张嘴,有些泄气,咕哝——句:“可是我不介意……” “但我介意。”她接口,“你可以叫我一声相大姐——”见他不屑地翻个白眼,她严肃地道,“请尊称我相居士,小卫!” 他也摆出同样严肃的一张脸,“请尊称我卫厨子。” “姓卫名厨子?” 他拱一拱手,笑道:“鄙姓卫,贱名云天,‘义薄云天’之云天,小可是侯爷的厨子,军里的兄弟才这样唤。” 相夏至点点头,“那么,你还是护国侯的什么人?” “小厮兼亲信。”他自豪万分地说—— ***—— “其实,卫厨子可不只是侯爷的厨子、小厮和亲信。”蔡军医压低声音,暧昧兮兮地凑向相夏至。 “是吗?”她勉强向后拉开一点距离,“那还能有什么关系。” 她不欲蔡军医每次进了她的营帐就借口成堆,东拉西扯磨磨蹭蹭不肯走,便自己到军医帐来取药,谁知这无聊汉竟当着帐里十来个正擦药看伤的兵士公开在人背后嚼舌根。 “两年前,卫厨子在乱军里失踪。侯爷亲自找了整整——天——夜,才在雪地里挖出早就冻僵的卫厨子,侯爷二话不说,立刻解了铠甲,将卫厨子抱进怀里替他暖身,整两个时辰,卫厨子才缓过来,捡回一条命……” “那算什么,少见多怪!”一个老兵啐他。“那次我们家小永子还一同埋雪里了哪,他老子我不也一样抱着小永子给他暖身子,有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蔡军医嘿嘿笑道:“那是您儿子,自然不稀奇,但侯爷和卫厨子可不是父子俩,这其间,嘿嘿,大不一样。” 一个粗壮汉子笑骂:“蔡军医,你又舌头痒了不是?上次卫厨子不肯给你烹好料打牙祭,你记恨,跑到人家后头胡扯八道!” 另一人接口道:“蔡军医也不尽胡猜,我有次可是亲眼瞧见了,嘿嘿嘿嘿……” “怎样?”大伙好奇心起,纷纷凑近来。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阵,才神神秘秘地比手划脚,“去年夏天最热的那个晚上,我可是亲眼瞧见了卫厨子赤条条睡在侯爷床上……” 蔡军医插道:“那侯爷呢?” “唉,居然没在帐里。”叹得好生遗憾。 “去!”大伙儿嘘他,各自散开。 被丢在角落里的相夏至挑了下眉,原来军中的汉子也会像普通的三姑六婆一样偶尔搬弄一下口舌,打发无聊日子,嗯,长见识。 “嘿,我说你们……”发话的人不服气,“你们想想,侯爷是什么尊贵身份,卫厨子不过算是个侍候人的,就算侯爷拿他当个亲兄弟,但也……” “去你的!夏天夜里热得直打跟头,营里老少爷们哪个不是光溜溜一张铺上睡,偏你眼贼,跑去看卫厨子不穿衣裳。”那粗壮汉子似是恼他抵毁得有些不像话,瞎掰两句倒也罢了,却越扯越离谱了,劈头骂道,“你怎么不说你手贱,见人家小赵细皮白肉像个娘儿们,半夜偷偷去摸人家,叫小赵他哥揪住一顿好打,现在你有脸嚼侯爷舌头,别叫卫厨子听见痛殴你!” 挨骂的想发作又不敢,营里打架可是要军法处置的。他正想反骂回去,却不期然看到角落里一张饶有兴趣的陌生脸孔,怔了一怔,蓦地大叫:“女人!” “女人,”其余人也跳了起来,看见相夏至,才反应过来,严重受惊地齐指她,“女女女……女人!” “没错,我是女人,有什么奇怪的。”相夏至莫名其妙地瞄瞄他们,她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为何这群人看她像看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鬼? 蔡军医郑重地咳了一声,“这是侯爷请来的的奇人,我正要给她取些伤风药,你们不用太惊讶,奇人是位女子,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首先回过神的人惊呼:“那她……刚才全全全都听去了?” 大伙儿立刻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们方才在一个女人——看样子还是个黄花大姑娘——面前,都口没遮拦胡说了些啥? 相夏至取了药起身,面不改色道:“没关系,我会当做没听到,一个字也没听到,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见这女子若无其事地转身出了医帐,愣了好半晌,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才“轰”地炸了营。 第二章 相夏至这一病,就是半个月,本来三五天就能好的,但是她“拖”,花几倍的时间来养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风寒,她却表现得像濒危的病患,每天奄奄一息地虚虚弱弱。 护国侯倒没说什么,卫厨子已经急得跳脚了。 “我的姑奶奶,你的病还真像小鬼缠身,人家几天就活蹦乱跳,为何你现在还虚弱得下不了床?” 她蜷在被窝里有气无力地道:“你也看见了,我体质弱,住不惯兵营,久病不愈是自然。”她努力打起精神,满怀期望地、诚恳万分地看着卫厨子,“既然我在这儿起不上什么作用,只会耗费时间粮食,不如建议侯爷另请高明,早日破敌,小女子我呢,也就不多叨扰了,早走早轻松,卫厨子以为如何,” “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找个懂得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像在街上买棵白菜一样简单?”卫厨子哼道,“留你驻营,已经大大引起监军不满,也不知和侯爷起了多少回争执,还说要上奏朝廷,罪名一大堆,侯爷信你护你,你就算帮帮他成不成?” 相夏至奇道:“侯爷为何笃定我一定能破阵?万一我做不到呢,他一意孤行,岂不是惹祸上身?” “我怎么知道,八成……你是老王爷推荐来的,侯爷是信老王爷不会找错人。” 相夏至眼一眯,“错了。” “错了?” 她淡然微笑,“老王爷找的本不是我,我是替人来的。” 卫厨子愕然,“你替人来?替的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她喃喃道,“这缘由,我也不十分清楚。” 到底是谁知道相思谷有人懂得奇门遁甲?老王爷为何会找到那儿去?谷中住的大多是纯朴平常的村民。连五行八卦这个词也没听过,她不显山不露水,一月才见流云一次,跟着学术数易理,奇门阵法,纯是个人喜好,怎会让震平老王爷得知,特地到相思谷寻求“奇人”,结果寻到她头上? 权贵可是没什么好人,只知仗势欺人。她不由心有怨气,边关战事与她何干?先婉拒后推拒再坚拒,然后震平王爷一声令下,要火烧相思谷,血染相家村。 十把钢刀架在她颈子上,她能不来? 其实她也看得出老王爷威吓人的成分居多,若真倔气一起,来个威武不能屈,便真杀了她不成? 但,她也真的是怕死,是没志气,但谁能不畏死?她不是硬汉子大丈夫,她只是名小小弱女子,算有些胆气但没志气,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想死。 何况,流云跟她说:“你去吧,算是替我。” 于是,她只好来了。 “嘿,信你!却不知你怀的什么心思,我们这位犀牛侯爷,这次可真是钻了牛角尖了。” 她一怔,“什么犀牛侯爷?” “我们侯爷姓望单名一个月字。”卫厨子比出招式,“你可知道,剑式里有一招叫作——” 她一笑接道:“犀牛望月。” “你知道?”卫厨子有些诧异。 “有什么稀罕,我也习过武艺,这样普通的剑式,听说在山东人人习武的村落里,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会这一招。”相夏至笑道,“我的武艺虽然学得不怎样,但不至于连这个也没听过。” “倒也是,的确不稀罕。”他也笑,“但侯爷使出这-招,可就不普通了。” “哦。”相夏至兴趣缺缺,却偏有一丝丝的印象窜入脑海,“侯爷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似乎与高官贵族扯不上什么干系……” “是吗?莫非是侯爷领兵以前的事?说来听听。”卫厨子一脸神往,兴致极高。 “想不起来了,倒是你,你是侯爷的厨子、小厮兼亲信,你也不知道?” “我跟侯爷可没几年,早年的事知晓不多。” “我不知护国侯名讳,这名字也只是有一点印象而已,十有八九是重名重姓重称号,我有个亲戚走过江湖,这一类话题说说就算,谁费神记在心上。”她缩起脖子,哀怨地瞪着不知何时熄掉的炭火,“小卫,你害我忘了添炭,天气这样冷,我的病又重了,你和侯爷解释去,我要继续养病。” 卫厨子怪叫:“你这也怪我?好,我去同侯爷说,说你根本没诚意助我们破阵,侯爷火一上来,喀吧喀吧解决掉你泄恨,让你竖着进横着出,身乘彩云,驾鹤还乡。” “小卫啊小卫,你这一招是没用的。”她优哉游哉地闭眼入梦,“除非你做个几十道好菜让我将养,否则我的病怕是一时半刻不会见好的了。” “你这女人!”卫厨子手指抖了半天,见床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决定不和她耗,干脆上侯爷那儿诉苦去! 听到他出去的声音,相夏至才松了口气,揉揉快散掉的骨头,呼……躺得累死人!—— ***—— 笛声清杳,悠扬缭绕,带着一丝丝幽远,一丝丝旷然,平和中有策马扬鞭的快意,宛转里有驰骋沙场的豪情,还有一点点的愁,一点点的寂寞,一点点思乡的情绪。”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卫厨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嘻嘻地瞧着他手中的竹笛,“在这里思乡心切聊遣情怀吗,望侯爷?” 他站在月下,卓然傲立,未着铠甲战袍,只是一袭劲身戎装,因轩昂而豪迈,因执笛而优雅。 “人说昔日扬州卫家一双幼子,箫笛合鸣妙绝天下,可惜我无此耳福。”卫厨子随意坐在一块岩石上,托腮悠然神往。 “你的耳福比谁都盛,你周岁前哭闹不睡时,你两位兄长以妙绝天下的箫笛合鸣哄你入眠。”望月语气平淡,眼里却隐隐带着笑意。 “是吗?可惜我没印象。”卫厨子嬉笑道,“那倒是白费了心思,我箫不成,笛不就,倒学得满手油烟味,要是觉得我不争气,骂我一顿也无妨,如何,二哥?”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那倒也是。”卫厨子觑着眼,上下左右细细打量,慨然叹道,“怎么瞧,你都和大哥比较像亲兄弟,我反倒像爹收养的义子。” “大哥永远都是我们的亲兄长。” “没错,所以我借口来找你,把家业都推给大哥。”卫厨子笑得很得意,“说起来,还是二哥你比较好亲近,不比大哥严肃,时常还可以开点小玩笑。” 望月唇角微勾,他一向稳重严正,但在卫厨子面前,偶尔也会起了戏谑之心,“嗯,你周岁之后,二哥都没有抱过你了。” 卫厨子大惊,“别拿这个说笑,我都快被军里的唾沫淹死了……啊,有蛇!”他急急跳起来,躲离脚边一条路过的无毒小青蛇。 望月淡淡一笑,“你这样毛躁,传出去给我丢脸,说我教不好人,半点定性也无。” “我的脸才被休丢光了!”卫厨子怨气冲天,直翻着白眼,“你听听军里都传我和你什么!” 他扬眉,“理那些闲话,你也不嫌累。” “不理?说得好轻松!”卫厨子没好气,“我的侯爷,你不打算娶妻,拖我下水给你做挡箭牌,可我将来还要讨媳妇的!” 他仍是笑,沉思了下,“反正你在军中也待不长久,打完这场仗,你就回去吧。” 卫厨子立即道:“我不回去。” “别耍孩子脾气,你在这儿,我不放心,家里也不放心。”想起两年前那惊心的一幕,他微微沉声,“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你有个半点闪失,我怎么跟大哥交代。” 卫厨子哼了一声,“不拖你回去,我才没法和大哥交代。” 他默然垂眸,想起四年前云天来边关应征厨子,他凑巧见了应征的名字,心头一震,亲自见后,才知道这小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北上寻到边关,只为牵一线亲情,拴在他这游子身上。 他力守边关,与权臣抗争,怕牵累家人,只在十年前的京城里匆匆见了大哥-面,从此再不联络。而大哥却不允,绝不许他轻言生死,报国可以,但不准他无谓牺牲,因而遣了云天来探他下落。 有此亲人兄弟,他夫复何求?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卫厨子哀伤地看着他,“虽然大哥从来不提,但我知道,他很想念你。” 他无言,只仰头望天,月白风清,星寒露冷,这塞北戍边,连春也不暖。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二哥……”卫厨子还待再说,忽见望月左手微微一扬,便听得“哧”的一声轻响,然后就有个人“哎哟哟”地从右边斜坡上的树丛里一路跌滑下来,狼狈地摔在二人眼前。看清那人的脸,他不禁讶然,“是你?” “啊,真巧。”相夏至坐在地上,小心地赔着笑脸。 “相居士,你这么晚不睡跑出来干什么?”卫厨子紧绷的表情有点放松,“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其实呢,我最近耳背得厉害,你们说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到,是真的,哈哈哈……”相夏至干笑,感觉脊背有一丝丝凉气往上冒。真糟,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事。 果然卫厨子眸中闪过一抹光,“侯爷的身世绝不能有外人知晓,你命不好,就认了吧。”他兴奋地搓手,“是怎么个死法,你不妨提出来,我还没杀过人,正好试一试。” 不会吧!原来这死小子的心肠这样歹毒,亏她对他还颇有好感。相夏至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侯爷的身世又不是见不得人,有什么怕人知道,倘若公开,你卫家有权贵撑腰,岂不更加鲜丽辉煌,屹立荣显?”风闻扬州卫家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商贾巨富,没想到大明的战将——身世成谜的护国侯竟是卫家次子。 “你懂什么,侯爷为保边城,得罪一干权臣,若牵出身世,定然祸延全家。”卫厨子惋惜地摇摇头,有外人在,他便不叫二哥,而称侯爷,“虽然你是无意听到,但为保亲族,也只好牺牲你了。” “我是懂得不多,却恰好懂得一点奇门遁甲之术,又刚刚好知道怎样破解敌阵,你若杀我,无考虑一下阵前的大军。”她这才知道,原来单凭兴趣学到的本以为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竟可以保住她的命。 果见卫厨子迟疑起来,转头看向护国侯,她偷偷舒口气,却听得望侯爷淡淡说道:“世上不止你一人懂得这门学问。” 该死!她暗恼,忙又接道:“话虽不错,但以侯爷目前的处境,可有余时再寻到一名能破阵的人?”卫厨子这话不知有没有效,暂借来用用。 望月笑了,虽然眉眼里仍带着一丝淡漠,甚至一丝煞气,但毕竟是笑了,“这么说,相姑娘是应下了?” 她能不应吗?这护国侯果然是震平王爷的义子,威逼恐吓,如出一辙。 “我不会说出去,你们大可放心。”她哀叹,“明日我就开始查测敌阵,以便操练布置兵士。” “很好。”见了她一副挣扎无望后的懊恼模样,望月笑意更盛,他一笑,那层暗伏的煞气便不见了,反而显出一种隐隐的、浅淡的温柔,一种很好看的、让人怦然心动的温柔。 卫厨子也笑,“你的病总算痊愈了,我还以为你打算拖到明年这个时候。” 相夏至恍然,恼道:“原来你们两个联合起来诳我!”她真是蠢,居然信以为真。 “不是诳你,是真的,句句不假。”望月摆子摆手,对卫厨子惊愕的表情视而不见,“云天,你先回帐,我有话和相姑娘说。” 卫厨子虽诧异,却甚听话,望月说这一句,他便毫无异议地转身走了。 “侯爷打算说什么?”相夏至戒备地看着他,他告诉她这样隐秘而不欲人知的事,必定有所图。她不想引火烧身自讨苦吃。 望月敛了笑,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茫然,有点困惑,又有点莫测高深的表情,“我让你知道了我极力隐藏的家世……” “我本不想知道的。”相夏至忙打断他,努力澄清。 他置若罔闻,“我用我的家世之秘跟你换一件我想知道的事。” “我又没兴趣跟你交换。”她咕哝一句,但也知道他所谓好商好量的交换,其实并不容她拒绝。 他仍是那副渺茫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该在他这样一个孤傲卓绝又沉稳默寂的人睑上会出现的表情,“我本来示意老王爷去相思谷寻一名懂得奇门遁甲的奇人,可我要找的并不是你,为什么是你来?” 相夏至反问:“为什么不应该是我?相思谷上上下下只有我一人懂得奇门遁甲五行八卦。” “不,还有一个人懂得。” “没有。” “有的。”他缓缓吟道,像在吟一首传颂千占的名句,“相思深谷,天坑绝地,雪衣隐杳,飘渺无形,半空结网,救死扶伤……” “好了!”相夏至吁了一口气,“你果然见过流云。” 风依旧冷,却似已不像刚才一般刺骨,她紧绷如弦的神经终于松了一松,僵直的身体也微微软下来。很奇怪,在这寒冷陌生的边塞之地,只因为识得同一个人,便觉得无端亲近起来。 “原来她叫做流云。”望月幽幽地道,像是那一袂雪衣、一袭长发、一抹浅笑就在眼前,“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梦,少年时神往而迷离的梦,隐在胸壑里,潜在心底间,很久很久都不曾触摸,但知道那是似有若无却又深刻地存在,就像年年岁岁、悠悠切切的梦回江南一样,长久以来支撑他金戈铁马驰骋边关,独对沙场苦彻人心的寂寞。 “其实,流云不叫流云,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流云说自己是没有名字的。”相夏至笑了一笑,“我唤流云什么名字,流云都会应的。”她像在说绕口令,“流云”来“流云”去,说得好生顺口,“我有时唤流云做行云啊流水啊,枫树小草雪花白衣无形无相精灵妖怪,流云就当做自己名字似的任我唤来唤去。” 望月也笑了一笑,他一点也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流云本就是那个样子的,只是有些遗憾,“我没有听过她说话,我以为她是不会说话的。” “流云不是哑巴,自然会说话,只是很少说罢了,而且……那个……但是……”她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看向望月,用一种很怪的眼光看他,原有的那一点畏惧也消失了,“啊、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望月皱下眉,不明白她为何有这样古怪的表情和意义不明的感叹。他不关心这些,他只慢慢道:“夏至……” “啊?”相夏至吓了一跳,他为什么叫她名字?这看似温和平易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脸杀她灭口的侯爷与她的交情可没好到叫她名字的地步。 只听得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夏至——之——约……” 她不由好笑起来,原来不是叫她,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有些敏感的。 “她有没有和你提过?” “有的,我原来没放在心上,流云说得没头没脑,我也没在意。”相夏至同情地看着他,“流云跟我说,如果有人向我问起这个什么夏至之约,我就代流云转告那人,是——‘这个约,他不能赴’。” 说完,她谨慎地退了两步,见望月没什么反应,便像怕他一剑斩过来似的急急跑走。 他不动,静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风又起了,果真是有点凉,天空里没有雁鸣,春回来了,雁也回来,但夜里的雁是落在水泽边休息的,不似他,夜里也不得好眠。 长笛又悠扬起来,并不含丝毫苦切悲伤之意,就像心里的叹息,微微扬起,又轻轻按下。 那只是淡淡的,满是怀念的一声叹息—— ***—— 第二日,正等着卫厨子请相夏至过来时,监军梁大人已趾高气扬地进了帅帐,他身后随行的几个人让帐内正在谋划讨论的一群参军将领目瞪口呆。 望月面色一整,“梁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大人哈哈一笑,旁若无人地揽过身后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侯爷既然许了女人入营,我带来两个有什么不可以?” “相居士是请来的谋士,不是风月女子。” “一个女人,嗤!能搞出什么名堂?”梁大人轻蔑地笑,“侯爷也信她?真是让人笑破肚皮。” “有才无才,不因男女而异。”望月盯着他,“梁大人,你不放心是情有可原,但不该带军妓入营,扰乱军心。” “既是军妓,自然可以在军中,望侯爷,您当人人都似您一般清心寡欲,只杀敌不放松吗?”梁大人早有不满,正借此机挑衅发泄。 “望月领兵,从不带军妓行军打仗。” “哎呀呀,望侯爷好清誉,好傲气!”梁大人皮笑肉不笑,“只是偷偷让某个女人入营,说是谋策破敌,暗地里说不定……哈哈!” “监军大人若实在忍不住,就请回边城,驻军戍防清苦,不适合大人养尊处忧寻欢作乐。”望月不为所动,冷冷道,“如果还不行,本侯可以上书皇上,将梁大人请调回京,另派监军就是。” “你……”梁大人脸色变了几变,“侯爷会上书,本官就不会?你教唆女人入营;私放朝廷流放犯官家眷;久驻不战,贻误军机;还……还纵容身边厨子横行军里,作风不检……” “啪”的一声巨响,吓了他一跳,见望月缓缓站起身,不由结巴起来:“你你……要干什么?这里虽然离京千里,天高皇帝远,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钦赐监军,不、不要胡来……” “谁要胡来?”卫厨子掀帐而进,见了两名环佩叮当的女子,不由一怔,又瞧见梁大人,便笑道,“监军大人,又是你搞的花样,年纪大了,要顾着点身体,纵欲过度没有好处。” 梁大人气得差点翻白眼,“放肆!你是什么身份,这样跟本官说话?” “啧啧,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监军大人,您这样放浪形骸,传出去不会太好听的,到时候,说话的可就不止小人一个了。”卫厨子耸耸肩,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 “望侯爷,你是怎么教下人的?太放肆了!太放肆了!”梁大人胡子乱翘,暴跳如雷。 望月淡淡开口:“嗯,放肆。”他说得轻描淡写,训斥味淡得如同白水,“本侯自会管教下人,不劳监军费心,只是这两名女子,还望大人遣回为好,军营重地,不是赌气的地方。” 梁大人脸色不善,怒视卫厨子一眼,哼了一声,领着随行人等气冲冲出了帅帐。 他一走,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于副将笑道:“这回梁大人弄得好生没趣,侯爷一句‘赌气’,说得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胡闹乱搅,再争下去,也是没脸面。” “可不是,这几回梁大人拼着命地挑侯爷的错,却怎么看也像顽童打赖,让大伙瞧着笑话。”张参军忙着铺开一张地形图,呸了一声又哈哈笑着,“倒像我家乡镇里的无赖老拐子,你不小心碰掉他墙上一块砖,他也横在你家门口不起来,争来争去不过为一口气,你和他赔个礼,他就-到天上去,因为你先低了头,哈哈哈!” “官场上,低不低头可不是件小事,你退一步,他就骑到你头上,平头百姓赖皮,了不起让一步,有权有势的官一但蛮横打赖,足以瞒上欺下,让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骄官横臣,若真不幸遇上了,谁也笑不出来。”一把年纪的佟老校尉官职不高,却最有打仗经验,几十年来见多了各样将官,说话便总是忧心忡忡。 张参军没接续这个话题,倒亲热地拍拍卫厨子的肩,“小老弟,也只有你敢顶撞那梁大人,大伙儿都不便说话,心里可着实痛快哪!” 卫厨子笑道:“张大人,你说这好话我爱听,怕只是肚里馋虫吱吱叫吧?我是侯爷的厨子,不是你们几位老哥的厨子,要是再拉我去给各位烧菜打馋,却误了侯爷的伙,到时我挨了板子,谁替我疼去。” “哎哎,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侯爷铁打的汉子,不在乎那一餐两餐的,倒是小老弟来这几年,喂出了大家的馋虫,你怪老哥儿几个,老哥儿就怪侯爷去,谁叫侯爷慧眼,识得老弟这个宝。”于副将跟随护国侯多年征战,肝胆相照,熟得如同自家兄弟,时常言笑无忌,他不满地捅捅卫厨子,“老哥儿几个还没找你碴咧,你最近只管了侯爷的伙食和新来的那位相居士,把我们一群老兄弟晾起来,个个愁得面成菜色,原觉得伙房饭食也不错来着,现在却觉得那十来个伙夫应该通通踢出军去。” 望月沉声咳了一咳,他再不发话,怕是这一天都要被卫厨子该给谁烧饭这个话题耗掉,“成了,老于,你别再捧他了。” 于副将笑停了口,却看见帐门口站了一名陌生的年轻人,清淡的的脸,笑吟吟地看着各位,他怔了一怔,“这位兄弟是……” “小人相夏至,各位有礼。”年轻人随意地揖了一圈,眉眼舒扬,说不出的耐看,虽然有些瘦弱,却自有一份潇洒俊逸。 “啊?相、相居士……不是说女人吗?” 见众人一脸愕然,相夏至微笑地拂了拂袖,“卫厨子说男装比较方便。”她来军里半个月,基本只缩在自己帐里,不曾公开露面,各将领还未见过她。 张参军暧昧兮兮地跟卫厨子打了个眼色,“还好还好,原来你没失宠……哎哟!”他挨了一肘,黑脸扭成苦瓜。 望月也意外地眉头微挑,没想到半月前病恹恹的弱女子今日着了男装,这样英风飒然。他肃然道:“相居士来助我们破阵,操练兵马,演练阵法,望各位摒弃男女之嫌,通力配合。” 他这便算把相夏至正式介绍给众将领,众人收了玩笑戏谑之意,纷纷自我简介,之后,就是正经严肃地讨论起敌方布阵及战况来。 相夏至忙中偷闲,悄悄瞥了望月一眼,见他专心致志的样子,昨夜的事似乎对他并无丝毫影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第三章 正午时分,各帐军士均下了校场,井然有序地入伙房用饭,高等将领有的愿与士兵同乐,便一同进了伙房,有的喜清静,就在专门的将领餐帐里用饭。 帅帐里,只有望月一人,他手中朱笔刚在地图上圈了一个标记,卫厨子便端了热腾腾的饭菜进来,将桌上移出一块空地,摆好碗筷。 “快吃吧,今天我盯着你,看你再能把午饭当成晚饭吃!” 颇有火气的怨言让望月笑了一笑,他放下笔,坐下端起饭碗,“你好几天没同我一起吃饭了。” 卫厨子也拎起筷子,挪了张椅子坐下,“还不是你那群老兄弟,我都说不盯着你吃饭不行,他们就起哄说我心疼你,我的名声都被二哥你扔到臭水沟去了。” 望月淡笑,他是故意让人误解,朝里大臣拉帮结党,他虽远在边关,但手握兵权,自然成了各派拉拢的对象,最好的结盟方式就是联姻,他未娶妻,一直以来纷扰不断,于是近几年云天在这,他就特意造了暧昧的氛围闲话,让有意嫁女的大臣迟疑不决,从而少了许多麻烦。 “相居士呢?” “出去查测敌阵了。”卫厨子笑道,“她怕冷,就捡个阳光最足的时候出去。” 望月沉吟着:“谁跟着去的?” “老马和小吴,老马是十几年的探兵,经验老到,小吴人很机灵,应该不会有问题。” 望月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均安静地吃起饭来,时而谈笑几句,快吃完时,有人在帐外疾报—— “禀侯爷,相居士出事了!”—— ***—— 梁大人幸灾乐祸地进入帐内,瞧见护国侯凝重的神色,心里更是暗自乐翻天。 “唉,女人嘛,果真是信不过的,才几天哪,就叛营投敌去了,亏得侯爷……” “梁大人,相居士是被瓦刺前锋营捉去的,不是叛营投敌。”张参军沉着脸道。 “啊,是吗?唉,不过这也难说,这女人来路不明,谁知是不是深入我军的奸细,在这儿打探了我们的装备布局,再假意被捉,实际是回去领功。” “监军大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吧?” 梁大人摸摸胡子,“瓦刺一直居阵叫嚣,偶尔才出来骚扰我军,零星散打一气,怎么偏就这么巧,那个女人出去测查敌阵时,便被忽然冒出的瓦刺人抓去?”他摇头晃脑,“真是奇怪啊奇怪!” 望月忽然开口:“监军大人一向轻视相居士,不屑过问她的举动,怎么今日对其行踪知晓得这么清楚?” 梁大人一惊,干笑两声,“当、当然是听下头的人议论的,那女人行事,本官哪里知晓。” 卫厨子插话:“回来报告相居士被掳消息的老马一直在帐里,小吴阵亡,军里自有军纪,不得私下乱传消息,以免讹误,监军大人听谁议论的?”他学着摇头晃脑,“真是奇怪啊奇怪!” 梁大人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本官与你主子说话,有你什么事?没规矩的混账!” 卫厨子冷笑一声,转向望月,“侯爷,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望月沉默半晌,才喟然道:“不能救。” “什么?”卫厨子几乎要跳起来,“什么叫不能救?为什么不能救?” “虽然瓦刺前锋营驻在阵前,可是我们一旦发起进攻,他们便即刻退回阵内,这个阵诡谲古怪,有进无出,我不能用大批兵士换取一人性命。” “这……”卫厨子急得直跺脚,“但若救不回相居士,谁来破阵?” “天下之大,要何奇人没有?难道就那个女人懂得破阵之术?真是笑话!”梁大人讽笑。 卫厨子怒瞪他一眼,明知此事必定与他有关,却苦于无凭无证,揪不出这只老狐狸。 众将领也各自窃窃议论,却也一时并无良策。 望月眉头紧锁,挥了下手,“众位先下去吧,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急不来。” 梁大人噙着笑,第一个出帐,其余各人也纷纷步出,最后只有卫厨子留在帐内。 众人退尽,帅帐内一片寂静,卫厨子这才微勾起一丝冷笑,“果然是那老狐狸捣鬼,他定是指使人跟踪相居士,然后在关键时刻引瓦刺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望月沉稳地应了一声:“是我们疏忽了。” “那该怎么办?阵的确不能硬闯,但我们既请了相居士来,绝不能置之不理。”卫厨子无奈叹气,“可是,出兵硬抢只会白白伤亡……” 望月略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垂眸思虑片刻,断然道:“叫上梁宜,通知疾进队,今夜子时待命。” 卫厨子又惊又喜:“是!”—— ***—— 现在不知是什么时候,但肯定是深夜没错,蜡烛都剩一小截了。 相夏至无力地看看帐顶,早知道是不该来的,吃苦受罪谁替她扛? 护国侯那边未必能涉险来救,他说得没错,天下不是惟有她懂得奇门遁甲,她死了,再找一个便是。护国侯镇守边疆多年,岂是那么轻易就被扳倒的?怎会怕“贻误战机”之类的罪名。当初说什么怕她泄他身世,本可以即时就杀她灭口,后来反受她所胁迫,必也是念流云情面,暂不计较罢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还好,此刻她的头脑尚算清醒。 是,护国侯是个很宽容的人,但在大局时,却又果断坚决,必要时也必有狠辣手腕,以众多兵卒牺牲换她平安……他不会有这样的莽撞举动。 “唉,早知道就拖着卫厨子多做些好菜,以后走了就没机会了……说什么以后,我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个问题。” 想到卫厨子,肚子真的开始叫起来,她苦着脸,对着手脚上的铁链想象它是几根香喷喷的麻花。 脑里刚刚勾勒出麻花的油渍金黄色,就听得有人进帐来。 “小子,你饿了没有?” 这个彪形瓦刺大汉居然会讲汉话?她有些诧异,露出讨好的笑,“俘虏可以吃东西吗?” “那要看……”瓦刺兵竟对她的笑脸呆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探过去,“明军里的男人都这样秀气吗?” 咦?她警惕地向后缩了缩,“当然不是。”好……好古怪的笑。 “哦。”瓦刺兵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指已经扣到她下巴上,“听说你们主帅护国侯喜欢男人?” 这他也知道?相夏至啼笑皆非,“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就算是打仗时期,明朝与瓦刺也有贸易往来,护国侯是我军首要敌人,打听他的消息很重要。” 有道理。她不禁对这瓦刺兵有些刮目相看,看他衣饰谈吐,应该是有地位的将领。 只是,他的笑……有点恶心。 “汉人很奇怪,男人会对男人有兴趣,我很好奇。”他抚了抚下巴,也捏了下她的下巴,捏得她有点疼痛。 她挤出一丝笑,“那只是少数男人,大多数汉人男子都很正常。” “不过,像你这样细嫩娇弱的男人,我有点相信了。”他又恶心地笑了笑,“看到你,连我也想试一试。” 她瞠目,张了张口,“这样不好,老兄你雄壮威武,不要学明人的坏习性。” 瓦刺人充耳不闻地手往下探,“你很有趣,我喜欢。” 相夏至冷汗涔涔,下意识往后躲,瓦刺人笑得狰狞,已经扯住她领口,她一挣,“哧啦”一声,襟口半开,她哼了一声,蜷起膝盖遮住胸口。 瓦刺将领怔了下,“你是女人?”她里层衣衫下,显出傲凸的胸口。他哈哈大笑,大步向前,“是女人更好。” 相夏至心念疾转,瞥见他展畔的刀,离自己咫尺之距,她一咬牙,“且慢!” “怎么?”瓦刺将领顿了一顿,手又向前仲,已触到她肩上。 “你想不想知道明军的守备及护国侯的弱点?” 他心一动,“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整个边防驻军,只有我一名女子,若不是有特殊地位,怎能任我在军中随意出入。” 毛茸茸的大手立即攫住她肩头,“你知道什么机密?要是说出来,就放你回去。” 她面露喜色,“当真?”老天,她的骨头! “当然是真的,我说话一向算话,谁像你们汉人一样诡计多端,出尔反尔。”他一副愤慨的表情,八成在明军手下吃过亏。 相夏至垂了下眸子,瓦刺一再侵犯大明疆土,订了约又打来,就不算出尔反尔? “我说了,你就放我走?” “没错。” “那好,你取一张地形图来,我把明军的防守驻军详细位置画给你。” 她说这句话时,忽觉得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骨子里微微一凉,像有谁在冷冷地盯着她,盯得她脊上窜过一股寒气。但她没有余心理会,她只注意着那瓦刺将领一转身想要踏出一步的瞬间,腰侧正对着她。 佩刀! “铿锵”一声,刀已架在瓦刺将领颈中。 “你……” “别动,我的手不太稳,搞不好会一刀斩下去。”她勉强笑了笑,“你的刀好像刚刚磨过,很锋利。” 瓦刺汉子恨声道:“明人果然……” “诡计多端,出尔反尔。”她接道,又微微一笑,“我是为保命,迫不得已,你别见怪。” “我都说了如果你说出明军机密,就放你走。” 她反问:“倘若你被俘,会为保命而叛军叛国吗?” 瓦刺将领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相夏至反倒自言自语一句:“关键时刻,说不定我真的会说哦。” 如芒在背的感觉又盛了些,她不适地皱皱眉,“铁链钥匙呢?” 瓦刺将领瞥了她一眼,“你双手被缚,握着刀很不方便吧?” 她一笑,手上佩刀在他颈上压出道红印,“是不大方便,但要杀你还不算难。” “钥匙不在我手里。” 刀又一压,已见血痕,“我不是三岁小孩。” 瓦刺将领犹豫一下,从怀里慢慢摸出一串钥匙,经过胸前褡袢时,匙柄勾在装饰的毛边上,扯了一下,“啪”地掉在地上。 相夏至眼不敢眨,钥匙落地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她低喝一声:“捡起来。” 瓦刺将领小心翼翼地扛着颈上的刀,生怕她一个气不顺,自己就要脑袋搬家,徐徐蹲下身,手微静着去拾钥匙,拾起来后,他递过来,见相夏至瞪着他,便识时务地替她开锁链。 钥匙才插进锁孔,她还未吐出一口气,就见寒光一闪,瓦刺将领袖筒中一柄匕首疾刺而来,她来不及避,心中恼极,手中刀猛往下沉,拼着挨这一刺,也要制住他。 刀锋破衣的刹那,只听“叮”的轻微一响,匕首方向改变,倏地斜向飞了出去,而她手中佩刀已经落下,斩上血肉之躯,心猝然一缩,便再也使不上力,她刀一掷,腕上铁链猛地挥下,砸倒瓦刺将领。 魁梧身躯倒下的时候,她看见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身影,挺拔坚毅,傲然卓绝。 “做得好。”他微微一笑。 她也回以一笑,是信笑,然后就软了下去。 望月及时扶住她,“怎么,后怕?” 她哼了一哼:“我脚软。” 望月眉头舒展,似是又笑了笑,掂掂缚在她手脚上的铁链,拾起地上钢刀随手一挥,铁链应声而落。 相夏至讶然,“我不知道原来这铁链是豆腐做的。” 他剥掉瓦刺将领的军服,披在她身上,遮住她衣衫不整的窘相,“嗯,是豆腐做的。” “望侯爷,您好像又在笑,今儿晚上,您似乎挺开心的。” “别说话。”望月搀着她就往外走。 刚出帐门口,便有十来支长矛劈面刺来,相夏至下意识缩头,却见望月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拂过腰间,便听得一长声似是风掠过竹林的吟哦,十几名瓦刺兵面面相觑,各自瞪向自己手中已少了半截的矛杆。 她这才看清,望月右手中多了一柄细细的长剑。他手腕半垂,剑尖斜指大地,沉声道:“让路。” 瓦刺兵你瞧我,我瞧你,谁也不清楚刚才手中的长矛是不是眼前的男子削断的,怎么就忽然眼一花,手中一轻,长柔只剩了半截? 相夏至忽然道:“你们还不逃命去,今晚遇了鬼啦。” 瓦刺兵仍是互相瞅瞅,似是不懂汉活,之间打了个眼色,呼哨而上。她叹气,叹气的同时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一个站立的瓦刺兵也不见了——全部都躺在地上。 “大开眼界。”她喃喃道。 “走吧。” 望月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听得喧哗声起,顿时满营烛亮人醒,人声逐渐鼎沸,叽里咕噜地互喊着瓦刺语,一片混乱。 相夏至在他护持下穿行在四散逃窜的瓦刺兵中,眼角瞥见营中几处火光冲天,不由低声道:“你带人来夜袭放火?” 他随口道:“是救你顺便放火。” 相夏至明了地哼了一声,“方才在帐里,若是我当真说出军防机密,怕是第一个下手杀我的就是你。” “你知道我在帐外?” “你身上煞气很重。”她又咕哝一句,“而且眼睛会刺人。” 他顿了一下,“你没让我失望。” 相夏至不再说话,跟着他往营外闯,穿过最后几座帐篷时,他揽着她顿住步子,稍停片刻。只这片刻间,有几道迅急的身影在他面前闪了一下,然后越过两人直奔明军营地。 “我好像看见卫厨子。”她喃声道。 “你眼睛倒尖。”云天武艺是他亲授,虽然时间不长,但他在轻功方面颇有天分。 相夏至微扯了下唇角,“他刚才过去时,跟你做了个鬼脸。” 望月微怔,“这小子。”他方才只关注着带来夜袭的人一个不少,让他甚是宽心,没注意卫厨子还有闲隙给他什么表情。 “你还撑得住吗?” 她有气无力,“好像有点糟。” 望月也发现似乎不太对,他揽着她肩背半天,此刻已感觉自己臂上微有濡湿,温热热的。 “你受了伤?”那潘湿不是汗,是血。 “刚被捉时,挨了几鞭……”她忽然向瓦刺营里凝望,“不妙!” “怎么?”望月不解,随她目光望去,却见营里火光人影纷扰,乱成一锅粥,但是影像忽然有些扭曲起来,霎时有了仍在人群中奔走的错觉。 “别看,凝神静气。” 冰冷的手掌遮上他的眼,他一惊,立即屏息静气。 “瓦刺人正往阵里退,阵象已扩到阵外来,以护他们安全撤回。”相夏至低声道,“往西走。” 他闭了眼,神志反而一片清明,准确辨准西方,揽紧她的腰就往西奔去。 相夏至没示意停,他就带着她一直往西去,不多时,便到了二十里外的小凉山,这才发现她呼吸微弱,竟似半昏半眩之间。 四野幽静,一片清寂,小凉山巍然矗立,气势逼人。 望月担忧地摇摇她,“相居士?相居士?” 相夏至虚弱地应了一声:“我们回营了吗?” “没有,我们在小凉山山脚。” 脑里现出地形图中周围的山脉河谷位置,她放心地吐了口气,“也好,这里也算安全。” 望月观察了下天色,还有大约半个时辰天明,她受伤失血,实是不宜奔波,山上有猎户因躲避战火而弃置的栖身洞穴,不如带她上去歇歇再回营。 思及此,他俯下身,背起相夏至往山上走去—— ***—— 柴火刚冒起一缕烟时,躺在干草堆里的相夏至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望月神色未动,轻轻拨动树枝,让火苗蹿出缝隙,“那天夜里,你已经听到了。” 她闭目道:“不止,你不光是普通富户之子,你闯过江湖。” “哦?” “大约十年前,江湖上有位少年侠士声誉鹊起,一柄快剑名动天下。”她缓缓道,“但未几就消匿无踪,无人知其下落。” 洞里异常静默,春日新发的枝桠在火焰上吱吱作响,几缕浓烟冒出,他用袍角扇了扇,将烟驱到洞外去。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相夏至微笑,“我有个亲戚,本领不怎样,却总爱在外面听人讲江湖秩事,然后很炫耀地讲给我听,以显他又灵通又经验老到。”她睁了眼,侧首望向几尺外挺拔的背影,慨然遭,“没想到,一个本可以叱咤江湖纵横绿林的杰出人物,如今却默默无闻地守在边关驰骋沙场保卫大明疆土,真是难得。” 他沉声道:“我大明九万里锦绣山河,岂容外族逞威侵占肆意践踏,凡有血性之人,当挺身而出。” “好男儿!”她叹息,“如果天下人都如你一般,大明何至积弱至此。 望月起身走到草堆旁,“你别费神说话,我看看你的伤。”他犹豫一下,“可能不大方便,你……” “面子和命哪个重要?”相夏至嘀咕着翻过身,“我当然是选保命。” 望月泛起一丝笑,看到她背上的衣衫破损程度,笑容立即消失,“你说你只挨了几鞭。” “后来我昏了,自然没数下去。” 他眉头紧蹙,“是我的错,没有护住你。” “当然是你的错,不过本、利可以秋后一起算。”相夏至苦笑,“麻烦侯爷,带了伤药没有?” “有……” 她开始费力地解衣裳。 望月瞪着她,直到她剩最后一层薄衫,实在不好意思再脱时,他忽然道:“虽然……我看了你的身子,但事先说好,我……不能娶你。” 听了这句话,相夏至立即呻吟一声,不是痛,是气得呻吟。她一向漫不经心少动怒,望月这句话真是让她恼极反生笑,“我虽然一把年纪还没有人要,但也不至于赖上你,你……” 望月有些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她忽道:“我明白。”转过身褪下薄衫,“侯爷,麻烦您快些,我若冻死了就是您的错。” 她这句玩笑话顿时解了他的窘境,他心里一松,摸出伤药。她伤口不算重,但纵横交错,很有些惊心,又混了些汗水灰尘,此处无水清洗,也只好草草上药包扎,等回去再细细清理。 要搀她躺下时,她却说:“我想要烤火。”望月莞尔,边关天寒,她一名娇弱女子,自然捱得辛苦,每晚恨不得抱着炭盆入眠。 “你这样畏寒,是江南人吗?” 她睇他一眼,“我是北方人,谁说北方人不可以怕冷的?” 他闻言笑笑,“嗯,你住在相思谷,相思谷在北方,我一时忘了。”她身上却有温软的江南气息,一种让人无限怀念的味道,让他一时有了错觉,像梦回水乡家园的感慨与激动。 卫厨子身上便是这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气息,有时候自己不顾云天抱怨,拖着他同榻而眠,就是想离这种气息更近些,那是长久以来对江南故土的思念,对家乡亲人的渴切想念。 “说实话,我有点好奇,你与流云定下夏至之约,那是什么?啊,应该不是山盟海誓、终身之诺什么的吧……”见他有些尴尬的表情,她立即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被拒绝也不算什么难堪事,流云绝世之姿,会动心很自然,你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你……”望月苦笑,“我那时年纪不大,想得很单纯,只是希望、希望……”他一向傲然沉毅的脸上现出一丝少年才有的羞赧之色,让相夏至瞧得却有点浑身发冷。 她马上道:“你不好意思,就不要说了,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一点点而已,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望月拉了拉她身上那件瓦刺人的外袍,像个和蔼的兄长,“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见了流云,就更坚定我护卫边关的信念,我有家有亲人,有值得我保护的人,我保住疆土山河,就是保住了他们。” 相夏至再一次慨叹:“你是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热血男儿!”她微笑着望向他,“谢谢你。” 他也回以微笑,“谢我什么?” “谢有你这样的人,才能使像我一般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的废物整天游手好闲、轻松度日。” 望月含着笑,“居士太谦了,你研习易理五行,正是行军用兵的好帮手。”想到她的名字,难得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叫做夏至?那不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吗?” “我生在夏至日,所以便以此为名。”她很严肃地说,“其实我是司夏之神,特来助尔等破阵退敌。” 望月又忍不住笑,他这许多年,从没有像今日一样笑得这么多,“流云不爱说话,怎么教出来的弟子却喜欢这样胡吹一气?” “唉,你不信就算了。”她不起劲儿地瞥他,“那你呢,为什么叫望月?不会像卫厨子说的每日练犀牛望月这一招,实在太喜爱,干脆以此为名吧?” “这小子又在胡说。”他无奈,望向石壁时,眼神变得幽远而深邃,“我那年被师父带走时,正是八月之望……” “停!”相夏至呻吟一声,“你不会要追溯身世吧,我可不可以不要听。” 见他古怪地盯着她,她干笑,“你不怕我为邀功领赏将你家世告诉你的政敌,然后害你一家受牵累?” 他凝视她半响,目光转成犀利而冰冷。 “如果你真这样做,我也只有杀你一途了。” 突如其来的寒意窜上脊背,相夏至难捺地缩了缩肩,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好困。” “你合眼歇一会儿,要下山时我叫你。”望月面无表情地又拨了拨树枝,让火燃得更旺些。 她听话地闭上眼,想象自己在温暖而舒适的床上安然好眠。 第四章 相夏至垂眸微笑地站在帐门外,听得梁大人正在怒骂自己的儿子。 “你说你……让我说些什么好!真是让你气死了!我好不容易想办法将那个女人踢出军去,你居然跟着护国侯把她救了回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蛋?” 她了解地颔首,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俗语不是十分准确,起码这位梁大人家的“下梁”就没跟着“上梁”一起歪。 “什么?你这小混蛋,居然说你是你娘生的不是我生的?忤逆不孝子,我算白养了你,你爹跟护国侯斗了这许多年,你不是不知道,你什么人不崇拜,居然崇拜护国侯,处处听他指派,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她摇摇头,这位梁大人未免太高估自己,凭他也能跟护国侯斗许多年?想必是为免朝里派来真正扯捍月军后腿的人,护国侯才任这梁大人嚣张至今。 “你告诉爹,那天夜里护国侯带去劫营放火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啊?你居然不清楚!你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蠢材蠢材……站住,你不要溜!” 帐门蓦地掀开,冲出来的精悍小伙子差点撞上猝不及防的相夏至。 “相居士,你不是要去换药吗?” 她神色如常,“是啊,我刚刚经过这里,听到梁大人似乎在发脾气,就停下来一会儿。” “阿宜,你这忤逆子……”梁大人“砰”地撞到梁宜身上,又差点撞向相夏至。 “慢些慢些,监军大人,我的伤未愈,不小心害我伤口进裂,侯爷恐怕会怪大人有意阻挠操兵练习破阵的。” 梁大人恚怒,“你这女人……”随即却又一惊,“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我刚刚和令郎说过,我只是经过而已。”她有礼地笑着,“我先告辞,不打扰大人训子的兴头了。” “你……”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对了,监军大人,军中人很多,说话声音太响,会让不该听到的人听去,到时就有麻烦了,您说是不是梁大人?” 梁大人脸色发白,“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重要的,不值得记忆,我很懒,不值得记忆的事从来不费神。”她笑笑,看向梁宜,“梁宜兄,你是个不错的人,我想护国侯是很欣赏你的。” 说完,很满意于梁宜乍然一亮的眼神,她翩翩然走向帅帐。 帅帐里,望月正凝神对着地形图查看,听得声响,他抬眸,见是相夏至着了一袭白衫进来,干净清淡,说不出的雅致。 “你看我的新衣怎样?”她喜滋滋地转了一圈。 他忍俊不禁,“这又是谁送你的?” 她好奇心重,别人送她的衣裳、外褂、鞋帽、饰物,她都高高兴兴地穿用。原以为她家境不佳,缺吃少用,偶尔一次见于副将送她一双半新不旧的草鞋,她居然走起路来都是轻飘飘的,像是乐晕了头。一问才知道她对没用过的东西都相当感兴趣,有次甚至把那件剥来的瓦刺人的袍子当便服穿,害得当值的小兵大惊失色,以为军里混进了瓦刺人而没察觉。 “蔡军医说我若让他替我换药,他就将这件袍子送给我。” 望月拧起眉,“你答应他了?”她不是厌蔡军医手脚不老实才日日溜到帅帐来,让堂堂护国侯当了她的换药小厮? 相夏至笑道:“我抢来穿上后,才告诉他侯爷从边城调了侍女来军里陪我。” “侍女要过几天才到。” “那蔡军医也不敢说什么了,只好赔了衣裳又折兵。” 望月莞尔,“你一向沉静又漫不经心,只有这时候才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相夏至不以为然,“侯爷,昨天卫厨子发脾气说你偏心比较照顾我,他才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吧。” 他淡然道:“我欠了你的情,照顾你是应该。” 没趣地耸耸肩,相夏至摸出药瓶,“那么,侯爷,换药的时候到了。” 望月起身接过药瓶,见她轻车熟路地径自走到屏风后,解了衣裳伏在他平日哲憩的榻上,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不知是她太大胆还是太没心没肺,就这样浑没在意地赤身趴在男人的床榻上。她很信任他,信他是个守礼的谦谦君子,他自己也不怀疑,只是不免偶尔会担心那么一下子,她这种性子,将来怕是要糊里糊涂地吃上大亏。 除下旧药帖,换上新药,他随口道:“再过几日,伤口脱痂时会有些痒,不要去抓,否则就影响了愈合。” “嗯。”她懒懒地应着。 望月又道:“先不要沐浴,你忍几天,伤处好了再说。” “喔。”她声音模糊,似已进入半梦半醒之间。 望月苦笑,她若再在他帐里睡上一次,他苦心经营的“望侯爷有特殊喜好”的形象就会立即瓦解,变成大家盼望已久的“侯爷终于改邪归正”的惊喜版本。 “你这样睡下去会着凉。”将衣衫轻轻覆在她身上,忖着是不是应该强迫她醒来,但她近日来又要推算演习敌军阵形,又要指导军中将士操练布局,连伤也无法好好将养,休息时间更是少得十指都能数得出,难得换药时能睡上一会儿,谁能忍心硬是唤醒她。 正思忖间,忽觉一股杀气无声无息地当头罩来,他身体本能反应,立时要避开。然而百忙中瞥见沉睡的相夏至,他不及多想,手疾眼快地长臂一探,将她连衣带人捞进怀里,脚一使力,将榻飞踢而起,再一翻身,跃到屏风之外。 只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哈哈大笑,“姓望的,听说你染了见不得人的癣好,我原还不信,今日一见,居然是真的,还被我捉个正着,你说,你要付我多少遮口费?” 望月沉声道:“景千里,你不在京里好生供职,跑到边关来干什么?” 那声音笑道:“相好的,自然是来找你晦气!来来,让我瞧瞧你怀里的小子到底生得有多俊,教你连声名也不要,不爱娇娥爱男人,大帐里就要行其好事。” 望月眉一皱,正要说话,忽觉怀里人一动,已经被惊醒。 相夏至呻吟一声:“我好像睡死了……”沉重的身体像从深沉不见底的水域中刚刚浮上来,用力喘口气,脑里霎时清晰起来,脚踏上实地,下意识抱住身前的“柱子”稳了稳身形,才发觉自己正衣衫不整地靠在望月怀里。 “你感觉怎么样?” 她迟钝地瞪了他胸前的铠甲片好一会儿,才慢慢仰脸望进他深邃的瞳中。 “侯爷,你终于要忍不住兽性大发了吗?” “别胡说,到屏风后把衣裳整理好。” 来人已从屏风后转出来,他便将相夏至推了进去,挺拔的身躯替她遮住来人窥探的目光。 “不用挡了,我已经听出来她是个女人,嘿嘿,传闻果然不可信,什么护国侯喜欢男人,全是无中生有的屁话!” 望月不予置辩,只道:“景千里,你在这儿胡搅什么……” “侯爷!侯爷!出了什么事?” “帐里好大声响,是不是有刺客?” “侯爷——” 这时帐门大开,冲进一大群当值的兵士。他们是听见床榻翻倒的声音,这才操矛按刀纷纷冲了进来,见到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不由大喝一声:“什么人?胆敢擅闯帅帐,还不束手就擒!” 那粗豪汉子哈哈笑道:“姓望的,你手下兵将也不怎么样啊,我都已经和你交上手,他们才察觉,说什么捍月军神兵天将,我看都是唬人的。” 望月淡淡道:“这些只是普通士卒,怎能那么容易发觉堂堂锦衣卫副总指挥使的行踪?景大人,您这也太抬举他们了。” 锦衣卫副总指挥使?当值士兵们惊讶地相互对视,那就不是刺客或奸细喽,那为何还与侯爷动手? “你们下去吧,没有什么事,不用进来。”望月挥挥手,屏退一干兵士。 兵士退出后,相夏至刚好整理完衣衫从屏风后踱出,见了来人,便一拱手道:“景大人好,小可只是军中一名谋士,还请大人不要误会。” 景千里耸着眉端详她,“挺普通,没啥特别的。” 相夏至眯着眼笑,“好说,自然不比大人雄伟魁梧,豪爽粗犷。” 景千里向望月笑笑,“原来你爱这个调调,女人扮了男人装,那有什么好?还是你久在军中,看来看去都是当兵的,连身边的女人也……” 相夏至插嘴:“景大人,我都说了我只是个谋士,不是侯爷的什么人。” “去!谋士?女人能谋出个什么道道来?望月,你留女人在军里的借口可笑死人。”景千里按刀,“不说那些没用的,你我打上一架才是重要。” 望月从容走向案桌,“我没兴趣和你比试。” “没兴趣?这可由不得你。”景千里气道,“我好不容易处理完公事,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边关,你居然不和我比个高下,你当我太闲没事来游玩不成?” “我没有你那份好胜心,也不在意你的刀我的剑哪个更高明。” “但我在意!” 刀呼啸一声劈出,帐里甚是宽敞,相夏至来不及夺路而逃,只得觑空避在案桌后。凌厉的刀风割得她脸生疼,见望月闪过那一劈,向后跃开,知他不欲误伤她,将景千里的刀引得离她远一些,不由感激地向他笑笑。下一刻瞥见案上有一盘洗净的水果,她便顺手摸一个来啃。 景千里手中钢刀拼杀得兴起,居然还有空看她一眼,见她啃着一颗果子,手又伸向另一颗,不由叹叫一声:“你这女人胆子倒大,还有心情吃东西?” 一记刀光向她闪过去。 “我这就晕,这就晕!”她忙叫了一声,狼狈地向后仰倒。 景千里刀出不收,仍是奔雷闪电般疾砍向她,她暗叫一声“要糟!”眼见刀锋要触及她肩头,便听到仿佛一声悠然龙吟,一柄如水长剑已护在她身前,架住那一击。 景千里哈哈一笑,“我迫你整整八年,终于迫你剑出了鞘,怎样?该与我正正式式比一场了吧!” 望月瞧着手中的剑,眼睛眨也不眨,“我的剑并没有出鞘。” 景千里一愣,“你手中的不是剑?” “是剑,但不是我昔日的剑,这是号令兵马的标志,不是杀人的利器。”他悠悠道,“我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景千里粗豪的面孔染上一丝兴奋之情,“拔你的剑,我们分个高下!” 望月却收起手中长剑,“大敌当前,不是较量之时。” “我助你退敌,你与我比试。” “不敢劳动景大人。” “你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性子却婆妈起来?”景千里不耐,刀向下虚按,“正好我……” “哎呀!”相夏至蓦地身子一软。 景千里吓了一跳,忙收起刀,“怎么回事,我的刀没碰到她吧,怎么她忽然晕了?” 望月及时捞住她,淡然道:“八成是被你吓的。” “是吗?”他看看手中刀,又看看望月怀里的人,“她胆子不是应该蛮大吗?方才我还见她偷吃你桌上的果子……哎,不过话说回来,这会儿我瞧她居然长得还不错,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要娶个老婆?” 望月神情古怪地抬眸看了这个多年宿敌一眼,像在瞧一头从没见过的怪兽—— ***—— 皓皓夜空,幽深亘古,征战千里的朔风,已逐渐转了薰然欲醉的暖意。 关山的月,边塞的酒,皓月长空,旌旗鼓猎,战袍飞扬,豪情满怀的热血人。 梁宜举杯一饮而尽,朗声长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卫厨子慨然长歌:“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望月看一眼杯中水酒,又仰头遥望南方,幽幽叹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是个粗人,诗词念得不多,但也知道一句。”景千里向望月一举杯,朗朗笑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望月莞尔,“不敢当。”他知景千里虽然为了与他一决高下,什么阴损的手段都使过,但对于自己多年来捍卫边关的行为却素来甚为敬服。 相夏至打了个哈欠,“我去睡觉——”见几人瞪她,不由好笑,“你们喝了大半夜的酒,不累吗?” 卫厨子跳了起来,“相居士,你这时扫兴就太说不过去啦!” “我可算不得美人,还能助你们酒兴不成?”见梁宜与卫厨子仍是瞪她,她只好识时务地端起一杯酒,笑笑说:“那我也凑兴来一首好了,” 她指尖轻叩杯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像古老的酒酝酿出优美的韵,她悠悠徐徐地吟哦:“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若使胡尘吹得去,东风侯万户。” 几人皆默然,他们在边关为保河山,流血流汗,寸土不让,而京中达官显贵仍然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朝里宦官横行,道消魔长,主和声日盛,主战派苦撑难支,连部分粮草都要由民间捐集献出。 谁心头都有不平,都有愤慨,但一腔热血,激昂澎湃,哪个甘心锦绣山河沦陷,哪个情愿国亡家覆亲人离散。 所以只有战,没有退;只能死,不能降! 景千里笑道:“反正都是为了国家社稷,朝廷兴复,男子汉大丈夫,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拍拍望月的肩,“你我争斗多年,这点上却还是一条道上的人。” 望月却睨了他一眼,傲然道:“你保的是朱姓天子,我护的是大明百姓,有什么一样!” 景千里愕然结舌,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拿你问罪,押解回京,直接下狱。” “我知道。”望月仰头干一大杯,掷杯笑道,“但你不会。” “你又怎知我不会?” “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宁愿与我堂堂正正一决生死,也不屑口舌弄人,让我死得窝囊。”望月长身而起,朗声道,“夜深了,都回去睡吧。” 卫厨子与梁宜向来惟望月命是从,自动起身,相夏至更是求之不得,只有景千里豪兴不减,举起手里一口酒坛,“我从边城过来,特地买了一坛上好竹叶青酒,不辞劳苦带到军里,怎么也要尝上一口再说。”他拍开封纸笑道,“这里面的竹叶青蛇可是整整泡了一年的……” 话未说完,坛里一道黑影闪电般射出,几人皆惊,梁宜忍不住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竹筷已将黑影射到树上,原来正是那条据说“整整泡了一年的”竹叶青蛇。 卫厨子咋舌,“景大人,您确定泡酒时蛇已经死了吗?” “我也不清楚,这酒可不是我泡的。”景千里随口答,他只注意望月的手,修长有力,是使剑的手。他越看越不由赞道,“好快的剑,真想现在就与你较量一番。”竹筷在他手里,也是剑。 望月微哂,“我目前没有心情,何况,我不是救你。” 知他是为护其他三人免遭蛇噬,景千里不在意地笑:“没关系,我等你打完这一仗。” 竹叶青蛇这一“死而复生”,谁都没了喝酒的兴致,各自拂拂衣袖回去睡觉,剩下一桌杯盘狼藉,明日自有人收。 望月却独自静立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时,发现还剩一人也没有走,正饶有兴致地观察钉在树上的蛇尸。 “有什么好看的?” “它真的已经死了吗?”相夏至研究般左看右看,“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蛇没有脚。” “啧,望侯爷,蛇没有脚,可是有鳞片,我们不妨自动推演为百鳞之虫,死而不僵。” 见她一本正经,望月不由失笑,“这是什么道理?亏你推演得出。” “研习易理经数,奇门五行,就是要推演运算,才能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生生不息,无穷无竭。” “你是这方面的能人,我说不过你。” 相夏至微耸了下鼻尖,又去研究那条蛇尸,“它既然在酒里泡了一年,怎会这么久还没有死?世事玄妙,无奇不有,真是怪哉……啊哟!” 望月大步向前,“怎么了?” “它咬我!”她惊骇地掩着左颊,跳向望月,“它还没死!” 望月手指疾弹,一股劲力直击蛇七寸,蛇扭了几扭,高昂的头这才瘫了下去。 “糟了糟了,快去向军医要点解蛇毒粉,老天爷,迟了我就死了!”相夏至捂着脸颊,腿却不争气地软绵绵提不起劲。 “小声些,全军的人都快被你吵醒了。”望月大掌一探,将她拎过来,“我看看。” 拨开她颊边的乱发,露出轮廓柔和的脸,颧上有一痕淡淡的红印,没有齿孔。他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释然道:“蛇牙已经拔了,没有咬伤你。” 相夏至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虽然我今年流年不利,不是病就是伤,但所幸还没有什么大难。” 她这样朗然一笑时,眉展眼弯,唇角翘起,给人一种月白风清的舒扬感觉,本不算特别出众的脸孔霎时间清丽起来,像这一天一地的皎洁月光,就连颊上那一痕红印,也分外地明艳娇媚起来。 望月别过跟,温声道:“你功夫倒好,白天在帐里说晕就晕了,刚才受了惊吓,又说笑就笑。” 她不满地抗议:“侯爷,我白天时晕倒是为免你一场恶斗,刚才受了惊,你说不要紧,我就信你哪。” 望月一笑,“是是,我该多谢你,谢你助我、信我。” 相夏至静静看了他好半晌,忽然道:“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家不能回,有亲不敢认,你悔不悔?” 他也凝重地回看她,若是十年前,他自会坚定不移地答一句:“不悔!”而如今,他只能感慨万千地叹一声—— “不悔。” 她笑了,眼里忽地流出一种带点恶意的光芒。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对你有一点打击,我本来不想说的,可你一副百折不回、无坚不摧的样子,让我很有一点想打击你的欲望。” 望月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这是什么话,你想告诉我什么事?” 她又想了一想,“还是不要说了,等这场仗打完,我再告诉你。” “哪有这样的?不说又要说,说又吞吞吐吐。” 相夏至扬眉一笑,“你要提前知道?”手倏地向他腰间探去,“好呀,拿剑来换。” 望月及时按住她的手,微愕道:“你干什么?” “我瞧瞧你的剑,上次在瓦剌军里,我看见了,那就是你昔日名动天下的剑,是不是?” 此刻的她,有点像个要不到糖果而正在耍赖的孩子,谄笑的脸让人不忍冷颜以对,望月只好说:“它在铠甲里面,现在拿不出来。” “敷衍我,若是拿不出来,危难时怎么用其渡厄解围?”她顿了顿,“对了,你说你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他松了口气,也松开手,“就是,你会为要看剑而见血?” “不会。”她吐了吐舌,难得俏皮模样,手却顽强不屈地探到他腰间去,“那摸一下不会怎样吧?” 望月僵住,感觉她的手已经钻进厚重的铠甲,触及腰上的剑,只轻抚了一抚,便缩了回去。 她的手缩回,身子还在他胸前没有退开,很顺便地搂了他的腰一下,玩笑道:“我代流云抱你一下,谢你多年来对他的一往情深。” 近些日子,与望月和军中汉子渐熟络,不知不觉便染了他们豪情万丈玩笑不忌的行径方式,此时情绪正兴,竟一时忘了男女之嫌。 然后,她的肩头一沉,被一双暖而有力的手掌按住。 “你触了我的剑,也知道我身世之秘,从今以后,你不能离开边关。” 她愕然,猛一抬头,望进他幽深似海的瞳中。 第五章 相夏至悔啊,悔不当初,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就是一时兴起,一时任性,一时冲动,一时玩笑一下,结果就把她的自由玩进去了。 “我是猪啊——”她忍不住呻吟。 “猪比你还要能吃一些,不过你再吃下去,就跟猪差不多了。”卫厨子利落地将锅里的菜盛到盘中,清水冲下去,涮净、烘锅、倒油,瞥了盆里待用的菜蔬一眼,有渐少趋势,“你不是猪,你是羊,生菜你都吃!” “小白菜本来就适宜生吃的,你们南方人不懂。” “我不懂,你懂!你不上侯爷那儿跟他商讨演阵布局去,陪我一起窝厨房?破阵之日就要到了,你还不紧不慢,在我这儿瞎磨蹭,侯爷会踢我回老家。” “要是也顺便踢我回老家就好了。”她嘀咕一句,见卫厨子用一种“你很不识好歹”的眼光瞪她,只好道,“是是,侯爷简直是拿我当莫逆知交,我荣幸万分,感怀之至……” “就是就是,侯爷待人,赤诚一片,谁要负了侯爷,简直就不是人!” 相夏至回过头去,见一脸垂涎的张参军,失笑道:“张兄,你听到什么了,就跑来横插一嘴?” “啊,你们不在讨论侯爷为人如何吗?”张参军心不在焉,只瞧着卫厨子炒着锅里的莱,“卫兄弟,老哥儿几个找你过去一块吃。” 卫厨子颠勺、起锅,“下回吧,侯爷在等我和相居士马上过去——”他一拍张参军的手,“别偷吃!” “少一两块会怎样,侯爷又瞧不出来。”他亲热地搭着卫厨子的肩往外拖,“走走走,你上回和哥儿几个说的那个笑话逗死人,再挑两个有趣的讲来听听。” 相夏至手拎着一片菜叶,瞪着灶上的餐盘,“等等,你们就这样走了?谁给侯爷送饭菜去?” 声音从伙房外传来,“麻烦相居士了。” “你们……”她怎么能去?她现在若见了护国侯恐怕会忍不住一刀斩过去,那姓望的自是一剑还来,然后她不幸变成飘悠悠一缕孤魂落黄泉,这就叫做客死异乡,自作自受。 她不要死都葬在边关,这里冬天那么冷!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咦?她蓦地回头,“侯爷?” “你的脸色像撞见鬼。”望月站在伙房门口,“卫厨子呢?” “被张参军拉走了。”她可不可以现在也脚底抹油? “哦。”望月瞧着她,笑了笑,“你同我一起用饭吧。” “呃……”她可笑不出来,“侯爷,我回自己营帐吃就可以了。” “不妨,我还有一些阵形方位的问题向你请教,边吃边说。”他不容拒绝地随意叫了一名小兵把饭菜端过帅帐去,见她仍然抵死赖在伙房不走,便淡淡道,“耽搁时日,贻误战机,要军法处置。” 她暗恼,不情愿地踱出来,“我不是你军里的人。” “我现在留下你,你就是捍月军的人。” 他在笑?相夏至不敢置信,她都要翻脸了,他居然还云淡风清地笑? “如果你阵亡捐躯,我就可以走了是不是?”她忍不住恶毒地咒他。 “那倒是。”他又笑。 “侯爷,您最近非常爱笑,是不是有什么高兴事?” “是吗?”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问她,“我最近真的常常笑吗?” 相夏至也很认真,“当然。”尤其是对着她的时候,让她不由有点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侯爷,您娶位夫人吧,这样说不定注意力会转移些。”就不必老是想着留下她为边关出汗出力了。她有自己的逍遥日子要过,不想老死边城。 他原来似谑似笑的脸肃然起来,“我不能有家室。” “怕一心报国,情义两难,有负妻儿吗?” 他负手望天,淡淡道:“当初朝廷一度要割弃边城,我极力挽回,不惜得罪宦官佞臣,倘若我一旦有失,则必被痛击至底,株连亲友……我连亲人家眷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娶妻生子。” “你想得真多。”相夏至叹了口气,忽然又惊恐地指着他鼻子,“株连亲友?你你……快放我回家!” 望月被她的夸张表情逗得忍俊不禁,感觉真是近来常常在笑,“休想,除非我阵亡。” “居然还有人这样咒自己……” 相夏至的话被一声急报打断。 “禀侯爷,瓦刺人在军前骂阵。” 两人相视一眼,望月豪气陡生,笑道:“走吧,我带你瞧瞧瓦刺人怎样叫阵骂敌。” 她点点头,跟上他坚毅豪迈的大步—— ***—— 上了-望台,只见明军阵地前方二三十丈处,一队瓦刺士兵欺近林立,为首一人衣袍鲜明,兜着马来回绕着圈子,正在直着喉咙大吼,叽里咕噜的却都是瓦刺语,虽然嗓门极大,听得很清楚,却不懂他在骂什么。 “骂阵也应该找个会说汉话的人来吧?”相夏至皱皱眉,骂者卖力十足,听者却全然不懂,有什么意思。 “会说汉话的那个怕是早叫某个‘阴险狡诈、出尔反尔的明人’一铁链砸死了。” 温热的气息在颈边拂过,痒痒的。台上狭窄,三个人实在是挤了些,望月紧站在她身后,想躲也没地方。 对他话里隐隐的笑意极为不满,她气恼地嘀咕:“还敢提,当初是谁保护不力又见死不救的!” 一旁的-查士卒恭敬地报告:“方才倒是有个瓦刺人用汉话骂阵,不过已经被那边-望台上的景大人用箭射死了。” 两人皆往另一侧-望台上看去,只见景千里向这边遥遥挥手示意,又举了举手里的长弓,似是笑得很畅快。 望月兴致陡起,对士卒笑道:“你也取弓箭来。” 士卒领命而下,相夏至摸摸鼻子,“那我也下去好了。” “不要紧,弓箭擅远,不会误伤你。” 她暗自翻白眼,“侯爷,您真会开玩笑。” 另一头,景千里已按捺不住,在台上火力十足地与军前的瓦刺兵对骂起来,瓦刺兵叽里咕噜,他咕噜叽里,骂的不知是哪一处的方言土语,倒是中气充沛,声震如雷。 台下一千将士不由忍俊,笑这两人你不懂我言,我不通你语,竟也互骂得口沫横飞,精气旺盛,真是一道奇景。 上卒送上弓箭来,相夏至向后退开一步,站到梯口。 望月瞧了一眼,“我和你换个位置。”便站到她右侧,自己挡在梯口前。 她喃喃一句“我哪有这么容易跌下去”时,望月已一臂挽弓,一手搭箭,弓似满月,箭欲脱弦。 然后她不小心眨了一下眼,只觉劲风一掠,叫骂声蓦地削弱了一半,这才发现满月已变成弦月,箭已不在弦上。 台下将士一片哄然叫好声中,她看见那瓦刺兵已翻身落马,喉上长箭俨然。 另一台上的景千里也不甘示弱,止了骂声,挽弓拉箭,又射倒一名瓦刺兵。他哈哈大笑,忽见队形已乱的瓦刺军里,领队手中高举的旌旗“啪”地折断,一支长箭断杆后余力未尽,破空而出。 他由衷高声赞道:“好劲力!好气魄!” 夕阳西下,霞染万里,金芒映射大地,澄明耀眼-望台上的护国侯英风凛凛,轩昂挺拔,银盔亮甲,战袍扬风,恍若天神。 景千里喝道:“叫儿郎们杀过去,擒了这群免崽子!” 望月朗声道:“不,他们来骂阵,就是要将我们引到其所布阵形中,我们要破阵,能破阵,但不是今日。” 景千里射箭射得兴起,恨不能就此下去拼杀一番,急问:“今日不行,那要哪一天?” 望月看向相夏至,她也看向他,朗舒一笑,自信满满,意气飞扬。 “夏至之日。” 夏至之日,破阵之时—— ***—— 五月十一 夏至日 “夏至日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瓦剌所布罗幻阵虽是出自诸葛武侯的八卦阵,但其间又融入了邪肆之道,至阴大盛,诡异莫测,使人如临幻境,不分敌我,不辨所在,惶然失措,或自伤或为他伤,险恶之极。所以,要以至阳破至阴,便非夏至日不可。” “难怪相居士名为夏至,原来是专替我们退敌来的。”于副将插了一句,顿时满场哄笑。 又有人凑趣,“相居士名唤夏至,便是要夏至日才威力最盛的。” 相夏至青衣儒衫,微笑自若,“各位说笑活跃一下紧张气氛也好,但不要以为破此阵就轻而易举手到擒来。我军虽已演练多日,但凶险仍是不可避的。” 众皆默然,她又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明,夏至白昼最长,不要说一个时辰,便是一刻一分也不能少,我们以阳制阴,就是借天光之亮,一旦暮降光灭,阴长阳消,我们就要困在阵中,为敌所灭。” 四下一片静默,只有她朗扬柔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安宁详和,令人烦躁渐消,稳静之心顿生。 “我最后再说一次,阵势所分八门户: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各队头领要稳定不乱,相互响应配合,敌军引我们入死门,我们的路是——死门入惊门,惊门转伤门,伤门绕杜门,再至休、至景、至开,最后闯生门,破阵,杀敌!有没有问题?” “没有!” 声震寰宇,气势如虹。 她微微一笑,手臂略扬,请上护国侯。 望月穆然庄肃,沉稳如山,他自封侯后,不常亲自上阵杀敌,多为督阵,领军御兵,以沙场谋划运筹椎幄为主,而一旦主帅亲临,则必士气高昂,势不可当。 士气通常是一场仗胜败的关键,而临出兵前主帅的气魄与鼓舞士气的方式则尤为重要。 只听他沉声道:“以往兵刃相接时,心中有父母亲人,想的是国家受辱,家人罹难,有悲有愤,热血激昂,杀敌时才气势磅礴。而今日,要破阵,要灭敌,首先要自己有命在,想活,就要敌死,不是鱼死网破,是阵破,是敌死我活,听到没有?” 人人脸上都有了笑,这句话便是要他们生而回返,亦情亦信,是对子弟儿郎的厚爱,也是对他们的信心。 于是应声震天:“得令!”—— ***—— 时近日暮,瓦刺的罗幻阵已破得七零八落,但残余幻象仍时隐时现,本是空旷一片茫茫大地,却时而出现深林,时丽出现巍山,有时甚至是危崖峭壁,崖下浊浪滔天,令人心惊胆寒。明知是幻景,却胆悚心颤,彷徨无计,进退无路,存亡一线间。 望月策马回眺,仍是辨不清方位。他最末收尾,本来已近生门,却蓦地见了本应在阵外护在相夏至身边的景千里,当时景千里正险象环生,应付不及,他便毫不迟疑驰马去救。而景千里跟上队尾时,他却最终迟了一步,生门方位已变,将他困于阵中。 这且不算,更重要的是:本来一直能听见的阵外相夏至指导全局攻战衍化变阵的特殊号令声已经不知何时悄然无声,这是他尤为担心的。 相夏至是否出了意外? 还记得当时出兵前一瞬,她深深望了他一眼,说道:“要小心。”他便安然一笑,驰马而去。 他怎么忘了嘱她一句“要小心”?谁说督阵就没有危险的?沙场上飞矛流箭不长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将她从相思谷中请出,怎能令她有丝毫损伤?倘若日后再有机会见了流云,他怎么和流云交代? 怎能让她有失! 心绪翻腾之际,忽觉身侧劲风顿起,他迅急闪开时瞥了一眼,竟是几根平地冒出的长矛! 又不见人,平白地怎会有长矛袭出? 此时,连暮色也染了一层异常诡异的颜色。他生平对敌,皆是实人实物,这种奇幻异常的情景还是第一次遇到,若不是亲人此阵,绝不会有此奇诡难言的感受。 蓦地腰上一痛,竟不知是什么兵刃从铠甲隙处刺入,他吭也不吭,佩剑顿出如虹,只听一声怪叫,半空血洒淋漓,却仍不见半个人影。 他不知自己从原来的生门边缘闯人哪一门户,听不到相夏至指引方位的号令声,只能靠运气硬闯。 正徘徊不定时,突地马腿一跛,竟似被人砍了一刀,他及时在战马倾仰之际翻身落下,落地时腰上剧痛,料来那一刺竟是不轻,他一蹙眉,就地滚出数丈远,以卸掉冲力,而跃起时,居然连马也不见了踪影。 他长吸一口气,感觉四周煞气阴凛,杀机四伏,却始终辨不出危险之源,连最基本的四方八向也似乎极不明晰。 忽然记起救相夏至那一夜的情形,他心念一动,立即凝神持静,心底一片澄明,果然片刻之后,便不再心浮气躁。当感觉自己与天地万物都同一呼吸时,他便蓦地听到一个声音—— “左七丈,右十二丈。”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地依言而行,迅速左移七丈,然后再向右移了十二丈,精确如斯,不差分毫。立定后,才惊觉竟身处重重包围之中,数不清的刀戟兵器迎面袭来,瞬间而至,令人窒息。他叱了一声,手中佩剑已成一道光芒,乱军阵中,犹如划出一道夺人心魂的虹。 虹中浓艳炽烈,是喷溅四射的血。 其中也有他的血——他一运力,腰上伤处就抽搐一下,像塞不住的决口。瓦刺人所用兵器中有专门铸了放血刺的,他所受一击不仅深重,且正处血脉汇集之处。 眼前一阵昏眩,这回纵使瓦刺所布阵中不出现幻境,他也看见幻象了:一袭青衫飞扬,相夏至策马飞奔而来。 她自然是不会来的。 可是,他分明听见马蹄达达作响,节奏那样急迫清晰,像震在他的心版上。 战马萧萧嘶鸣,冲开聚得密不透风的人墙,金戈相击,呐喊震天,辨不清哪是大明兵将,哪是瓦刺士卒。 千军万马中,他只看见一只纤弱的手臂伸向他,叫了一声:“望月!” 是相夏至。 他探出手臂,握住马背上的她的手—— ***—— 暮色微黠,夜拖着迟缓的步子,跚跚而来。 栖蝶峡,名虽优雅,却是出了名的险壁恶水,只有一小块隐蔽的绿地,不知是谁无心插柳柳成阴,夏至节气间,倒也漫天杨花柳絮,犹如塞外江南。 相夏至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血总算止住了。 “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存心害我愧疚。”她喃喃道,偷瞄躺在地上的重伤者,“我知道是我不好,引景千里入阵扰乱你心神,本以为让你受一点小伤,无暇注意我,我也好功成身退,可是你运气不好,误闯死门,这不是我能算到的,我救你出来,就当弥补你一点点。”说起来理很直却气不壮,“我不是存心害你,谁叫你独断专行,要将我强留在边城。” 将他身上敞开的铠甲重新系好,再看看自己撕得七零八落的袍子,不由苦笑,“我的衣裳都捐献给你裹伤了,我也快没法见人了,所以我牵走马,干粮和水留给你,反正你一时也走不动,只待有人来接你就好。” 星子逐渐爬满天幕,晴朗的白昼后紧接是晴朗的夜,塞北的冬严寒,夏便酷热,而热气消散的夏夜,却是让人神清气朗的好时候。 因此,她要在这个美好的夏夜开溜。 “你放心,破阵后的清残扫余整修编队的杂事我已事先交代好,你的部下精明强干,实在是你领导有方。”称赞完,她又诚心诚意忏悔,“我不是弃你于不顾,只不过你既然肯定……呃,应该?唉,你绝死不了的,所以请不要怪我溜之大吉,我知道你心地宽容,不会计较我的卑劣行径,反正你之前也欠我一次,我现在讨回来,一来一往,也算扯平。因此,因此……唉,我走就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下定决心牵马而行,可是行了几丈远,又停下来。 “我若是心软回头,就是蠢了。”烦恼地甩了甩头,她蓦地大声叫,“就算你真的做了鬼,也不要怨我缠我好不好?” “不好。”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一股彻入骨髓的冷逐步蔓延全身,而感觉更切实的,是颈间的那一刃冰凉。 “我记得你的佩剑已经在路上颠簸掉了。” “你不是要看我的剑,这就是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勉强笑道:“侯爷,原来您不仅剑法妙,轻功也这样好,您什么时候起身到了我背后,我都没发觉。” “这不算什么。” “那我刚才自言自语那些话,您实际也听到了?” “差不多。” 她丧气地垂下头,“那我没什么可说了,您动手吧。” “我有要说的。” 她心中小小地升起一线希望,“侯爷想说什么?” “你转过来。” “呃?哦。”她不敢不从,忍着脊上蜿蜒爬行的寒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没站稳撞到剑上。 “你为什么不抬头?” “我愧对侯爷。”很想挤出几滴眼泪以示悔不当初后悔万分追悔莫及,可是眼睛不争气,半丝雾气也不出现。 “嗯,你愧对我,我待你哪里不好?让你这样急着离开边关,甚至不惜致我于死地?” 她心中剧跳一下,干笑道:“侯爷,您这样说,会让我误会您对我有意,而且,我也并没想致您于死地,只是……唉,计算上出了一点误差,我也不想这样的。” 他沉默了好久,让她实在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才赫然发现他腰间的血已经渗出了铠甲,而他的脸色极是苍白,更显出他眸子的深不可测。 “你……”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不该强留你,你助我破阵退敌,已是帮了我极大的忙,是我贪心了。”他慢慢地说道,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像是极沉重,又像轻得不着力,“我不该怪你,你想办法脱身,并没有错,而且你救了我,也并没有想要我死。” 相夏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缓缓撒开剑,剑尖点地,“你走吧。” “侯爷……” “我承你助我之情,谢你救我之恩,你……”他别过眼,垂眸看他的剑,“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如果我能帮上忙,必定不遗余力,竭尽所能。” 他此诺一出,若是别人,当欣喜万分,而相夏至听了,心里却是说不清一股难言滋味,有点慨叹,有点歉疚,又有点……心酸。 她开了口,却是:“你的伤口又裂了。” “没什么,不是致命的伤。” 他真懂怎么要她愧疚!“可是你的失血量却会致命。” 望月笑了,笑得很淡,也很轻松,“那么,居士,麻烦你帮个忙。” “好。”她立即点头,是要她帮他操习新士卒,还是演练新阵法?绝对没问题! 咦?不对,她是要走的,怎么昏了头要帮他操演士卒队阵?一定是太感动他手下留情以至一时有点糊涂。不知他要她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哎,总之希望不要让她太为难。 “麻烦你帮我把铠甲脱掉。” 什么?她一愣,“铠甲?” 他微笑着点点头,“嗯,铠甲很重。” “哦。”她不知不觉上前,只一步,就站到他身前,很快帮他把沉重的铠甲除下,见了他腰上渗血的部位,暗红一片,触目惊心,她只能非常厚颜地当做没瞧见。 “多谢你。” 他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像当日在-望台的情形,那时他在身后,现在他在面前,那时她想躲,现在却油然而生了一种隐隐的却又似深刻的怀念。 他对她,真的是很好的。赤诚而宽厚,虽然几次因他身世之秘话带威胁,却始终当她至交亲朋般相待,一片坦挚。甚至有时拿她当亲妹般呵护照顾,不输对卫厨子。 是她伤了他。 “你保重。”她退开一步,轻声道。 他静静地看她,“你也保重。” 她转身,然而刚迈出第一步,一个念头倏地滑过心头—— 他为什么让她帮他脱铠甲? 除非……他连自行脱铠甲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才请她“帮个忙”。 进裂的伤、大量流失的血—— 他在硬撑! 她蓦地转回身,正看见他摇摇欲坠,勉强向她笑了一笑,然后倒下去。 “望月!” 她扑了上去,及时抱住他。 第六章 那是少年时候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其实以他的年纪,远远比不上一位沧桑老人的过往来得久远,但偶尔回想起来,却好似前世的记忆。 他还记得那座美丽的山谷,称为“相思”。 山谷在北方,却有着南方特有的一种树木和那个旖旎而缠绵的名字。 山谷中有座“天坑”,那是一处绝地,是当地人对四面峭壁,中间深不见底终年烟雾缭绕的深峡绝谷的称呼。 他那次从战场归京,身上负了重伤,在相思谷被人追击,坠下天坑绝地。 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坠到中途,竟有凌空悬在峭壁上的一张大网,正好接住他。 之后,他见到了流云——住在天坑绝地里的一位奇人。她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医术药理——他虽然并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却知道了她救过很多坠入天坑里的人,并将他们医好后送出天坑绝地。凌空的网是她结的,为了使更多或失足或被迫坠崖的人重获生机。 流云会吹箫,那箫声勾起他遥远的童时记忆。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土家人,亲如双生却离散多年的兄长。当年,兄长弄箫,他吹笛,小小的年纪,已是瘦西湖畔烟雨扬州卫家的骄傲。 他心里一直觉得,流云像住在凡尘的一位散仙,她的存在,始终像一场梦境,虚幻而飘渺。可是她又确确实实就在那里,温柔地笑着,伸出她暖乎乎的手,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 那是一个清寂而沉静的夏夜,是二十四节气中“夏至”那一天美好的夜,他和流云一同看月,然后提出“夏至之约”,流云仍旧不说话,只是对着他微微地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流云在笑,她的脸极美,比月华流光还要动人心魂,她向他伸出手,温暖的手…… 仍是美丽的夜,仍是动人心弦的笑,却是另一个夜,另一种笑。 不是流云的脸,不是流云的笑,那只是少年时一种深刻的怀念。 他看到的,是月夜下清面舒扬的笑,笑得山远水近,一痕红印妩媚如夏夜之花,那么娇艳。 温暖的手,纤弱的臂,嘶马乱军中,千钧一发地伸向他。 是真实的,不是梦。她的手,温暖而亲切—— ***—— “侯爷,你醒了?” 他睁眼,身前是一堆篝火,燃得还算旺,只是不知引火的人是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并且熏了一脸惹人发笑的黑。 “侯爷,我不是笨得一无是处。”声音像是明白他的心思,明显带着不满。 他一笑,动了一动,却蓦地倚了个空,栽进一具柔软的怀抱。 “侯爷,你不要乱动,我本来要再将你向树干中间移一移的,可是你很重,我想歇会儿,你就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撑起他,让他靠在厚实的树干中央。 “现在什么时候了?” 她仰头望了望夜空,辨别月亮位置,“月上东山,应该才入夜没多久。” “我好像昏了很长时间。”他重重吁了口气。 “你失血过多,脑里可能有点模糊,其实并没过多久。”他的体力极好,内息绵厚,普通人怕是要一昏不起,他却一会儿就醒了。 “今天是夏至之夜……” “嗯,白天我们大破敌阵,我害你……”她有点愧疚,“我害你受了伤,现在只好露宿荒郊,不过还好天气很不错,月亮晶莹星子灿烂,适合幕天席地把酒言欢,可惜没有酒。” “今日你过生辰。”望月瞧了她一眼,温声说道。 她一愕,记了起来,“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今日事多,谁还记得起来……哎,你莫要提醒我又老了一岁。” “而且还是未知花落谁家。” “嘿,侯爷,您说这话就太不知情识趣了,我来军里有一段时间了,这几个月是为谁蹉跎的?” 他笑,想了一想,“我代边城百姓谢你。” “那倒不用,只要你不再怪我害你就好。”她也笑笑,毫无芥蒂地挨在他身边坐,看着天上的朗月,洁润明亮,月华满天,“还不到十五,月亮已经快满了,嗯,这样的月夜,很适合追溯过往。” 他微讶地看向她,瞧见她脸上悄悄的笑意。 “我身家单纯,真是乏善可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原名一个思字,乳名叫豆豆。” 她原名的几个字在他脑中连成一线,让他忍俊不禁,“谁给你起的名字?” “是我没什么本事又爱胡吹一气的二叔,我父母早些年过世,由他带大我,虽然他给我取的名字蠢了些,但我仍是感激他对我的养育之恩,熏染了我开朗的性子。” 她的性子的确很开朗,但也漫不经心兼没心没肺。 “后来怎么又改了?” 她支着腮,另一只手抓住地上滚来的一团柳絮,捏了捏又吹出去,“相家村人口不多,却有七八家的小孩子以谷为名,简单又好记,只是喊一声娃娃的名字,同时会有七八个嗓门在应,实在很不方便,我长到六岁时,就主动要求改名。” 望月含着笑,将又滚过来的几大团柳絮递给她,她吹柳絮的样子很可爱,像个稚气的孩子。 她顶顶他,“该你了。” “我怕你泄我身世,给我惹祸上身。” 她睨着他,“唉,侯爷,说这话多见外,你拿我当什么人?” 望月一笑,她原来避之惟恐不及的,现在却主动要听,这样互述身家,几是换帖结拜的仪式,她这回真是与他做了知交莫逆了。 “我生在扬州卫家,本应是长子,但娘亲多年未孕,便收养了一名义子以祈儿,第二年果然生了我。” “就是你和卫厨子口中的大哥?” 他点头,“大哥虽然与我并非同胞骨肉,但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双生兄弟,形影不离,卫家一双幼子,当年在扬州城是很有名的。尤其大哥,人皆道卫家长公子,弄箫擅画,誉为神童。” “很传奇。”她笑道,“你也很不错呀,笛子吹得那么好……其实我不太懂,就是觉得好听,我很喜欢。” 望月不觉伸出手,伸到她颊边,却顿了一下,转而拍在她肩上,像在拍卫厨子,似是兄长的爱惜。 “云天周岁的那天晚上,正是八月之望,月亮很圆,我和大哥在庭院里试音,准备过一会儿为前来道贺的宾客演奏。”他幽幽地望着空中玉蟾,回忆当年的一场变故,“我正和大哥说一句什么话时,有个人忽然从院墙外跃进来,看见我,眼睛一亮,过来摸我。” 她插嘴:“你糟了,听说有些人生了种怪癖好,专门拿小孩子的身体玩弄取乐的……” “胡说,不是那么回事!”望月笑叱,“那是我后来的师父,他说我的骨骼难得,非常适合习武,他一身绝妙剑法,当时正在找一个传人,于是二话不说,捉了我就走。” 相夏至非常认真地观察他的身体,“侯爷,您可否明示一下,您身上哪一块骨头异于常人?” 望月被她逗得发笑,不小心牵动伤口,不由闷哼一声,她忙伸手抚抚他胸口,“平心静气,平心静气,侯爷,您的身体关乎边城安危、百姓性命,千万要保重。” “你说得是,我最近真的经常在笑,我从前不大爱笑的。边关事重,但有云天和你在,我心里便轻松很多。” “荣幸之至,侯爷这样看重我。”她眉开眼笑,“你们卫家都恋兄的,卫厨子仰慕你,你仰慕令兄长,果然是一脉相承。” 望月的神色黯淡下来,“我被掳走,大哥吃了很多苦,卫家家业浩大,全由他一肩担起,我在边城戍守歼敌,他代我尽孝,奉养双亲,教导幼弟。边城粮草告急,朝廷里欺上瞒下,不仅不补发,还拖延克扣,江南富商自动捐集粮草,就是云天偷传口信,大哥暗中推动促成的。” “了不起,你们兄弟,名撑半边天,他保家,你卫国,担子都很重,真是辛苦了。” 他含笑致意:“多谢你宽慰。” 相夏至扶他向后靠了靠,让他坐得更舒服些,“你被捉走学剑,离家时正是中秋,八月望夜,所以便匿了真名改叫望月。” “嗯,不管绿林还是官场,都是诡谲险恶之地,我不能牵累家人,只好隐名换姓。”他望着眼前飞舞的点点杨花,月夜下,飘逸四散,似离人泪,“我艺成后,师父已殁,本来打算立即回家,却在北方飘荡了一年。那次偶然随别人去了一趟边关,见了国难城危,百姓凄苦,热血一起,便随军参战,后来又被震平老王爷收为义子,但从此,这家就回不去了……” 眼前一暗,一具温暖而柔软的躯体倾身搂住他的头颈,像是母亲呵护疼惜一个多年在外游荡迟归的浪子,双臂拢起,温柔地拥抱他。 “令兄做你家的义子,你做别人家的义子,你不能为父母尽孝,但你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尽力,我代大明千万百姓谢你。” 她难得如此正经认真,本来应该借机取笑一番,但他神志一瞬间恍惚起来,不知是因缺血而昏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身上温软的气息非常好闻,有江南的味道,故土的亲切,是夏季里荷叶悠逸的清新。 静默了好一会儿,相夏至才惊觉十分不妥,她放开手,故作镇定地向他笑了一笑,然后坐回原处,顿了顿,又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悄悄移开一小段距离。 望月本来也十分尴尬,但见一向散漫且没长肝肺的她如此无措又欲盖弥彰,真是让他再也捺不住笑……喔,她还脸红,真是奇景! “你笑你笑,不怕伤口又裂!”她微恼,心念一转,想起一件事,略带恶意地睨着他,“我和你说过,打完这场仗,我要告诉一件对你有点打击的事。” 望月止了笑,不以为意,“你说。” “其实呢,呵呵,你要撑住啊,不要太失望。”她顿时忘了刚才的窘境,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你当初对流云很有意思吧?少年情怀,一见倾心,一生牵念,很平常,我非常理解。” 这回轮到望月窘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从-开始提到流云,她就是这样一副又是悲悯又是同情的神色,让他摸不到头脑。 “我想说的是——”她努力作劝慰状,“其实呢,流云是名男子,自是不能应你什么,所以,你还是尽早死心的好……哎,虽是全军都风闻你有……呃,特殊癖好,但我还是劝你一句,就算你可以,流云也不会答应,你还是另觅他人吧,多多保重。” 望月可真的是错愕万分,“你又在说笑吧?” “没有,绝对千真万确。”她信誓旦旦,坚决肯定,“你有机会再去相思谷,不妨亲口去问。” 望月半信半疑,“但我见到的流云,确是女子装扮。”她古髻长裙,冰雪如画,当真是绝世丰姿,仿若天人。 “谁说穿女装就是女子,我现在身着男装,我是男人吗?”相夏至笑吟吟的,“你知道,天坑绝地常有武林械斗、殉情轻生的事,坠入的人实在不少,流云在半空结了网救人性命,但仍有人受了重伤,疗伤包扎或全身针灸,衣裳自然要除去,男人还好说,女子就比较麻烦。”她顶顶他,笑得促狭,“以前你帮我上药,怕我会赖上你,我说我明白,就是因为流云也偶尔会遇上这种困扰,一些女子的确有点让人……嗯,难以招架。” 望月这时可笑不出来,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替女子诊治时,流云便换了女装,以免惹来麻烦,反正他生得美丽,又是少年好装扮,一般不会被人看出破绽。或许你坠入天坑时,他正在为女子医治,因此一直着女装,结果让你误会这么多年。” 望月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怎样,有没有打击到你?” “有一点。” “唉,你这样轻淡的反应,我很不满意,但你也没有失魂落魄、灰心愤怒地跳起来,这我就放心了。” 她这是什么话?望月又好气又好笑,“我虽然吃惊,但也不至于到失……什么的地步。” 相夏至好奇地盯着他瞧,“你不是与流云定了约?唔,夏至之约,不是白首之盟,那是……啊,我又多嘴了,不该问的,你别恼。” “我恼什么,本来就没什么,他不能赴约,我也不意外。”望月微笑,望着已过中天的明月,她的生辰已过,又老了一岁,却并不见更加沉稳,仍是让人时时担忧,“所谓夏至之约,不过是我邀他日后的某一年夏至时节去江南观月,那是我归乡的心愿,只是想找个人陪我一同结伴,我当时年纪不大,想得十分单纯,哪里有你现今的古怪心思。” 相夏至怔了半天,却又忽然笑不可抑,“哎呀,我的侯爷,原来您少年时这样纯情,我真恨自己不早生几年,不早认识当年又呆又纯的望月。” 望月静静地看她,“现在认识,也不算晚。” “不不,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她又笑忘了形,情不自禁去拉他的手,像在哄小孩子,“哪,你别难过,流云不能赴约,我同你约,今年不算,等哪一年的夏至时节,我陪你下江南。” 她不知她这样说,在别人心里掀起多大波澜,牵动多大喜悦,她一向迟钝又漫不经心,说过的话往往回头就忘,如果做不到就赖,在她心里,从没有一诺千金的概念。 所以望月只能苦笑,“你日后嫁了人,不知什么样的男子能容得下你。”除了这样说笑打趣,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的话,怎能当真? “侯爷,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嫁不出去,就和流云做伴,他那么神,说不定我也能染些仙气,等你七老八十再向我求助,我仍然年纪轻轻地出谷见你。” “你再胡扯下去,我就要怀疑你神志不清了。”他些微不悦,沉声说道。 相夏至不知他恼些什么,一笑停口,发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不由赶紧放下,左顾右盼了一阵,才若无其事地提出:“啊,对了,我有些饿了,侯爷呢?” “还好。” 她起身去取了一些干粮和水,递给他一个馒头。 “一天半夜没吃东西,你说不饿?我可不信。” 望月淡笑接过,“哪有你不耐饿,从军的汉子,是要吃苦的,军粮不足时,都捱过饿。” “唔。”她啃着馒头坐下来,“我尽拉着你说话,忘了你伤重,应该多休息,吃完东西,你就睡吧,我来守夜。” “我的伤不妨事,明早大概就能活动,我修习内功,恢复得要比常人快很多。”他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只是吃了你的干粮,你要怎么上路?” 她笑道:“当然是回军里补给,你不和我计较,我知恩图报,明天送侯爷回营,好让大伙安心,并不是我拐走了明军主帅。” 心里飞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他仍然垂着眸,腰上裹伤的布料暗红一片,他的血染在她的衣上,血已凝涸,她最终还是要走,但已与他交了心,失落……但不遗憾。 他注定要孤身一人独对沙场寂寞,不能有太多牵挂,她走……是对的,何况她已经算与他做了知交朋友。明知自己外表刚硬,心底却有某一处太过柔软,是致命的要害,绝不能让人发觉。他是镇守边疆傲然卓毅的铁血战将,不是昔年江南温山软水育出的多情少年。 “咦,蝴蝶?”相夏至忽然讶然地叫起来,指向他腿边一只小巧玲珑的斑蝶,“夜里怎么会有蝴蝶?一定是蛾子冒充。” 望月手指一掠惊飞它,“栖蝶峡名为‘栖蝶’,自然有蝴蝶,据说每年夏至左右,都会有大量蝴蝶在此处栖息繁衍,到时漫天蝶影,不输大理蝴蝶泉奇景,只是这里地势险恶,少有人来,因此不为人知。” 相夏至饶有兴致,“我的出生季真是好时节,有这么多有趣事。”见望月已吃完馒头,又问,“要不要喝水?” 他点点头,接过水袋,知她刚喝过,不禁犹豫一下,又暗叹自己过于迂腐了,她都不介怀,他在意什么,便喝了几口。 “你睡吧,我看着火……咦?火早就灭了,算了,反正天又不冷。”她将他小心扶倒,尽量不牵动他伤处,“说不定明早,能看到满天蝴蝶,可有了眼福。” 望月浅笑,明日能不能看见蝴蝶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样一个飞絮和暖夏至夜,杨柳清风明月天,他与她谈笑尽兴,一情一景,片言缕笑,都可做了一生收藏。 蝴蝶栖息只在这一季夏,它们还不曾迁移,她就已经要走了—— ***—— 翌日仍是酷热的一天,边关的夏阳异常毒辣,相夏至一早就被晒醒,爬起来到涧水边洗漱取水。想着望月睡在树阴下,树影虽然随光移动,一个时辰内应是无妨,便放心在涧边多坐一会儿。 不知因为什么出了神,望着水面发呆,一只小小的蝶落在膝头,双翼一翕一张,她又瞧着它呆了好一会儿,徽微笑道:“我来了这么久,倒真有些舍不得了,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去的总是要去,只是可惜侯爷说这里有漫天蝶影,我没看到,真是遗憾。” 蝴蝶似是在聆听她的自言自语,翅膀忽扇了一阵,蓦地一颤,翩然而起,相夏至的目光随它升入空中,却不由怔住。 天空里,不知何时已飞来不少蝴蝶,并且越聚越多,洋洋洒洒满天都是,像冬日里扬空撒下的漫天雪花,但雪花是落地的,这满空的蝴蝶却翩翩跹跹四处飞舞。它们飘过水面,落向岩石,舞在空中,掠过风里,有一些甚至绕着她打转,轻轻巧巧地拂过鬓边,沾上衣襟,到处是蝶影彩翼,五色斑斓,蔚为奇观。 她惊奇地仰天四望,心里尽是欢悦,伸指逗弄一阵,想起望月,忙急匆匆抓了水袋往回走,转了两个山坳,蝶踪仍然不断,再往前走,便是休憩的那块绿地。 走得近了,便看见绿柳垂枝下,絮飞蝶绕里,一道矫健优雅的身影。 望月在舞剑。 剑走流光,像优美的诗韵。 他着了战袍,反倒显得文质,文质中隐透着豪迈;脱下盔甲,一身劲装,才见得一股豪侠气,侠气里现出优雅。 那不是唐诗里公孙大娘的剑舞:一舞剑气动四方,观看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他舞得很轻柔,不是雷霆电光,是蝴蝶也能栖在他剑上的轻柔的剑法,不慢,但栖在剑上的蝶却不被惊动。 轻轻款款的剑式,舞落了梦里江南的风声水影,扬起衣袂怅望明月的不尽乡愁,是瘦西湖的歌扬州的雨,从千里边关望不见家乡荷塘烟柳的寂寞。 她心底的细弦,悄悄拨响。 这面前用剑讲述烟花三月里温润江南细语柔情的人,不是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战将护国侯,也不是昔日游剑江湖心忧苍生的侠士望月,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思乡的游子,一个深切思念故土却有家难回的伤怀男子。 能够的话,她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漫天蝶影,追逐着随风飘舞飞扬的轻柔柳絮,迷离得像一场梦,让她有些恍惚起来。 望月这时却看见了她,长剑微微一抖,栖在剑身上的蝶纷纷翩然而起,混进飞絮蝶群中。 他执着剑,向她温柔一笑。 便是这一笑,相夏至就在边城暂住了下来。 第七章 边关一战,捍月军却敌扬威,将瓦刺蛮子驱出近千里,朝廷记功嘉奖,人心昂扬,戌军驻回边城,暂得一阵太平日。 相夏至住进护国侯的府第。她虽是女子,但在军中与各人交好,明朗利落,不作女儿态,破阵逐敌,众人心服口服。况且护国侯交友向来不与世俗论,邀入府中暂住,倒也没人说什么。 相夏至近来心情也不错,因为前几天侯府里多了一名娇客,使得她每日不仅除了英俊男子可以欣赏外,又有了赏心悦目的貌美佳人来怡情养性,愉悦心境,何况偶尔还会有小小的……呃,乐子可瞧。 卫厨子步履匆匆地经过中庭时,被她及时叫住。 “小卫,你昨晚去了哪里?我想吃点消夜都见不到你人影。” “嘘嘘,小声点。”他忙冲过来,做贼心虚地四处张望,“侯爷不在?” 相夏至盯着他的袍子,似笑非笑,“终于栽进去了。” “什么?” 她手一指,“衣衫不整,彻夜未归,侯爷知道,你就要糟啦。” 卫厨子随着她手指往自己身上一瞥,立刻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袍,慌道:“你别跟侯爷说,我受了教训,下回再也不敢了,我一定长记性。” “教训?”她诧异扬眉,“什么话,我以为你去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我是那种人吗?”他恼叫一声。 “小声些,你想叫来侯爷不成?” 卫厨子忙放低声,“侯爷本来警告我不要老往绛欢阁跑,我也知道秦楼楚馆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本以为是去教那些个厨子烧烧菜,谁知道张参军他们联合了阁里的姑娘们整我,昨晚硬是把我灌醉了,所以我就、我就……” “醉卧美人乡,梦里佳人笑。” “说得真文雅。”他咕哝一句,愤愤地握拳,“我去教人烧莱,却被人当菜吃掉了,怎不叫我悔恨难当……你还笑!” 相夏至闷笑一阵,安慰地拍他肩头,“算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偶尔开开荤也算不得什么。” “你倒开通,将来你相公偶尔去开荤,看你还有没有这样大度。”卫厨子撇嘴,“不过你离那一天恐怕还远得很。” 她笑道:“那不一样,有了家室的人,自当对妻儿负责,我还是比较欣赏洁身自好的人。”顿了一下,她不满地瞥他,“我刚才是宽慰你,你居然不识好歹反过来影射我嫁不出,罚你做顿好的补偿我。” “你本来就是老姑娘,自己不嫁还怕人说,看看你,又不是在军里,还穿着男装晃来晃去,那个史姑娘一定还不知道你是个女人,小心她对你有意思,你不要戏弄人家。” “我没戏弄她,穿男装是为出入活动方便,何况她心仪的是侯爷,可惜侯爷无意,不然倒是一对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卫厨子怜悯而明晰地看着她,“相夏至,你真是没心没肺!” “你怎么骂我?好呀,对长上无礼,罚做两顿。” “就知道吃。”他没好气地道,想了一想,笑嘻嘻地凑过来,“居士,你知道吗?侯爷他……咳咳!” 她退了半步,“有话就直说,不用靠那么近,还有,你笑得很奸诈,想打什么鬼主意?” “咦,有那么明显吗?我以为我已经很努力笑得严肃了。”他压低声音,“我是想说,实际上,侯爷还是一只童子鸡。啊!居士,你不用太惊讶,侯爷就是你口中洁身自好的人哪。” 相夏至哭笑不得,“小卫,你还真是很有三姑六婆的天分,这种事你都清楚。” “我明白你不是在夸我,但我认为有必要关心一下兄长的身心状况,不仅在饮食上,那是我分内的事,我想侯爷的精神和身体上也需要舒缓一下,阴阳平衡,是老祖宗归纳出的至理箴言。” “你和侯爷的闲话已经满天飞了。” “那是假的,掩人耳目!二哥才没有那种癖好,是为推拒朝里结党联姻,还有譬如像上次那个要缠着他以身相许的谁家姑娘来着?这不是重要,重要的是从军的男人生活太枯燥,偶尔调剂一下才不会在月圆之夜变成禽兽,况且我都已经破身了,二哥一把年纪却还是只童子鸡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我要想一个办法……哈哈哈,居士,你的眼神有点怪,是不是心里不太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是有一点,谁有你这样的小弟,心里都不会太舒服,你很无聊。”她假笑,“你想什么鬼点子,侯爷知道了看会不会揭你的皮。” 卫厨子笑容不变,却笑得她浑身冷飕飕,“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那倒是。” “况且,我知道史姑娘对侯爷有心,侯爷躲得很头大,你在一旁看笑话也看得很乐,但是看久了总会腻,不如换一种乐子瞧瞧?” 相夏至被挑起兴趣,“说来听听。” 卫厨子兴奋地搓搓手,“哪,我到绛欢阁接一位姑娘来,放到侯爷床上,你说美色当前,他能不能把持得住?当然,事先灌他一点酒才有效。” 她不由唾弃他,“小卫,这是老招数了吧,你从前不是提过曾经用过这一招?结果侯爷把那位姑娘送出去,将你剥了衣裳塞进被里,从此侯爷有特殊癖好的传闻才弄得全军皆知,你不长记性也要长脑子好吧!” 卫厨子涨红脸,“那次是我办得草率,这回一定能成。” 相夏至转身要走,“你自己去送死,不要拖我下水。”眼睛瞄到中庭门口,正有一道窈窕身影娉婷而来,迅速向卫厨子摆摆手,“史姑娘来了,一定想要见侯爷,我领她去,又有乐子可瞧,你忙自己的事去。” 卫厨子气得跳脚,“相夏至,你没心没肺!太没心没肺了——” “又骂我,罚做三顿。走开,到一边去,别挡着路。”她笑容可掬,迎上一脸娇羞的美丽女子,“史姑娘,是不是找侯爷?” “相居士知道侯爷在哪儿?”女子脸上现出一丝雀跃之情,随即很好地遮掩住,敛眉垂眸,果然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自然,史姑娘请跟我来。”相夏至已经有点乐不可支了。边城偏远荒凉,常有罪臣家眷流放至此。一些女眷原本娇弱,吃不消劳役之苦,望月悯其无辜,便释她们投亲靠友,无依无靠者则安排其在边城住下,做些活计度日。上次她见被释女眷中,这位史姑娘伶仃一人,煞是可怜,又貌美易遭人欺,便做主将其留在侯府。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望月也由得她找个人做伴,结果史姑娘对他一见倾心,爱慕之情流露无遗,望月无意,避之惟恐不及,倒让她捡了当热闹看。 到了书房,望月开门,瞧见史姑娘在相夏至身后,不由大是头疼,捉了她低声斥道:“你怎么也学云天给我添乱?” “哪里有?侯爷说笑了。”她一脸无辜,“我跟史姑娘解释您不打算娶妻,可人家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有什么办法。唔,我也想看看金石是怎样被感化开的。” 望月瞥了她一眼,随手从架上捡了本书塞给她,“那好,你就在这儿等着看吧。” “呃……侯爷,我想我就不打扰了。” 他扯住她,要笑不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我相交,应当共同进退。” 相夏至微挣,“侯爷,我在这儿不大合适,卫厨子做了好料,等我去吃。” “我一会叫人拿过来。”望月掌心一按,她便被压在椅中,“看书!” 相夏至暗咒,望月竟点了她穴道,简直是胜之不武,太卑鄙了,卫厨子捉弄他也活该!愤愤然了一会儿,又不由愉悦起来,等到史姑娘向他嘘寒问暖,大表关切时,她就来火上烧袖,想他也不会明着点她哑穴。 正自高兴时,却见望月不知跟史姑娘说了些什么,史姑娘竟一脸泫然欲泣地夺门而出,不禁讶然,“侯爷,您同她说些什么?” 望月优雅地踱回来,微笑着看她,“我直接向她表明态度,请她原谅。” 相夏至立时泄了气,“果然是多情女子铁肠汉,侯爷怎么可以拒绝得这样直白,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懂得怜香惜玉,好让你继续在一旁煽风点火,看我热闹?” 她干笑,“侯爷,嘿嘿,侯爷这是说哪里话。” “总之,你没怀好心思,我清楚!罚你陪我看两个时辰的书,求饶无用。” “侯爷,您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亲切了,简直拿我当卫厨子。” 望月淡淡看她一眼,“我当你是家人,不好吗?” 相夏至不敢再说,他的脾气很好,极少发怒,但对她,常会有莫名其妙的不悦。不知是恼她言行还是什么的,但又抑着不发作。而多数时候,确是待她之厚还要胜过对卫厨子,才使得她常常与他玩笑得忘了形,不较分寸。 静了一会儿,她又咦咦哎哎起来,抗议自己穴道被制坐得不舒服,望月被她扰得无奈,只好给她解穴,她便溜去他的塌上,无视女子矜持仪态,东倒西歪地看书。看累了,就倚榻懒懒睡去。 书房里溢着袅袅的书香,淡淡的墨香,还有她身上幽幽的温软的气息,一塘十里荷花香的清逸。 望月久久地站在榻前,静静地看她,叹气—— ***—— 夜稍微有点黑,但无碍于墙角的她观察房里动静的决心,不是她幸灾乐祸,实在是卫厨子太蠢,空城计都不能用两回,难道美人计就可以?笑话! 那绛欢阁的姑娘已经被赶出门去,下面就是卫厨子被炮轰的好戏,她不是有偷窥狂,只有一点小小的好奇,一点点而已。 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房里很静,没什么声响。她不禁有些纳闷,方才她缩在墙角,听得一声门响,应该是来验收成果的卫厨子被拖了进去。但既然没有惨叫,该就不是挨皮肉之苦,难道像上次对她时一样点了卫厨子穴道?不会罚他看书,十有八九会罚他打把式蹲桩……唔,如果又被剥了衣裳,她还是不要偷瞄得好,免得回去会吐。 不过,太静了,她真是有一点点点点的好奇。 耳朵悄悄贴在门上,身体稍往前倾,重心刚移了过去,就蓦地被一股力拖进房门。 接着便听得房里望月带笑的一声叱:“云天,你果然来偷瞧!”之后便是“嗤嗤”一阵布料被剑气划破的声响,相夏至来不及惊呼,立即又被一道大力卷起掉在床上,才“哎哟”地叫了出来。 听了她的声音,望月一愕一惊,“怎么是你?云天呢?” 相夏至忙往被里钻,“你别过来!”死小卫,她算栽了,明天一定要去撕了他! 望月立即后退,又转过身,尴尬道:“我不知道是你。”所以手下没有留情,剑气划过,她现在身上应该连块碎布也没有——全在方才一卷一抛中扫光了。 她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闷声抱怨:“侯爷,卫厨子老招数,您也老招数,不会换点新花样?”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死脑筋,还牵连无辜的她。 望月去柜里摸了一套衣袍掷到床上,“你不来瞧热闹,怎会殃及到你身上?云天搞鬼,少不了你也知道。” 她摸索着穿衣,见黑暗里望月模糊而挺拔的背影,心里虽不自在却并不怕。穿到中途,仍是伸手放下床帷,床里床外,隔成两个空间。 不由暗暗奇怪,卫厨子怎会没来?依他爱闹的性子,必应来看个究竟。 正想着,忽听得大力拍门声,然后响起卫厨子似模似样的关切询问:“侯爷,您房里有声音,是不是有老鼠钻进去?我帮您赶出来。” 她暗咒,原来她才是死小卫要验收的成果,要死了他! 床帷被蓦地掀开,她差点跳起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口,雄健的手臂捞起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拖下床,下一瞬间,脑里一眩,已身在房梁间男子温厚的怀里。 卫厨子兴奋地蹋门进房,“侯爷,我进来了!” 梁上的她冷笑,明日她一定要在死小卫的房里设个八卦阵,困死这个遭雷劈的小混蛋! “咦,人哪去了?”卫厨子困惑地搔搔头,“我明明见她进来了,难道凭空消失?怪了,二哥也不在。” 相夏至暗自庆幸,幸好望月的武功够高,机敏警惕,反应极快,才没让她曝了光,日日看他乐子,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他庇护,羞愧啊羞愧! 她仓促着衣,衫袍半掩,颠三倒四,此刻正感觉肩头的衣料逐渐往下滑,可是她不敢动,卫厨子的耳朵不迟钝,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会叫他发觉,她栽便栽了,绝不能让这小子捡现成的热闹看。 腰间扶持她的手掌很君子地一动不动,滚烫的热度透过单薄的衣衫熨在肌肤上,有些炙人。她的心跳忽而剧烈起来,透过空间震在耳膜内,响得让她以为下面的卫厨子都能够清楚听到。 一阵冷风掠过,吹得卫厨子汗毛直竖,“难道有什么古怪?相居士擅奇门遁甲,莫不是在这儿设了什么机关?”他贼头贼脑四处张望,却不敢点灯,顺风摸去,才发觉一侧墙上有扇窗子虚掩。他顿时沮丧地垂下头,扼腕不已,“难为我动作这么快捷,还是给这两人溜了,白费心思!” 他无精打采地晃了出去,未了还在门槛上用力踹上一脚以泄恨,再“砰”地掩上门。 房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心跳,她闷咳了两声,捂着她口的手掌才撒开。 她喘了一口气,“我怎么听不到你心跳?”不自觉伸手往前探,不意却触到温热的胸膛,赶紧缩回手。 “不要乱动。”他沉声道。 她只好不动,连呼吸也屏得极细微,又过了一阵子,她有点悄悄地问:“我们不下去吗?” 望月低应一声,才揽着她跃下来。 一落地,她腿一软,差点向后跌去,望月及时一扯,她又“砰”地撞到他身上,闷哼一声,却不敢痛叫出口。 “你也会心虚?” 她吸了口气,“我也是好面子的,侯爷一个人看到就算了,不用再多出谁来嘲笑我。”她蠢,居然会中小卫这种圈套! “我……没看到什么。” 她顺水推舟,“就是,房里这么黑。”手扯扯他的衫子,原来他穿了睡袍,吓了她一跳,还以为……不用想了,定是她狼狈得多,“我下回一定不要这么好奇,城墙失火,殃及池鱼。”虽然她应算是被人放火的城墙。 他的语气有点怪,“你好奇?” 相夏至立即澄清:“我以为侯爷绝不会上卫厨子的当,所以倒霉的一定是他,我好奇侯爷会有什么好创意惩戒他,没想到仍是老法子。” 望月低低笑了一声,“我难得跟他闹次玩笑,居然弄错了人。” “这个玩笑可真是玩到彻底,贻笑大方。”她自嘲,又道,“侯爷,我现在站得稳了,咳,您看……这个?” 他反应过来,忙放开手,“是了,你快整好衣衫回房去,还有,下回不要跟着云天一块胡闹。” “我没胡闹,只是凑兴看热闹而已。”她小声嘀咕一句,——地整理衣襟,“侯爷,您想出别的方法惩治卫厨子没有?”顺便替她出口恶气,她没有心思精力搞什么报复,想想都嫌麻烦。 望月沉默一阵,“有。” “哦。”她随口说道,“如果有趣,别忘叫我一声。” 果然死性不改!他无奈地摇头,“没有什么有趣的,倒是也有你一份。” 她立刻抗议:“侯爷,这不关我的事。” 望月没理她,微微仰首,眼神穿过屋脊,遥望茫茫苍穹,“我要罚他离开边关。” 她的手顿住,“这个惩治重了些。” “我遣他回乡,是早就决定的,他来了四五年,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他怅然地叹,“有的人,想回也回不得。” “侯爷可以辞官。” 望月哑然失笑,“居士说得好轻松,哪里有这么容易。” 她隔着黑暗寻找他的视线,“放不下便说放不下,何必找借口。” 寻到的视线燃着光芒,坚定不移,“是,我是放不下,家业有人承继,我很放心;但边关也要有人来守,边城百姓与军中兵士几十万人,这个担子总要有人来扛。” “大明江山不是靠一人撑起的。” “朝廷有心抗敌,有人效命,我就能走;无人可依,就由我来担。” 他答得傲气,让她无话可说,只得暗叹:“侯爷说惩治也有我一份,就是说我也得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才听得他轻轻道:“我接到急信,说老王爷病重,我要在近期内赶回京城,你……”他像是很犹豫,很少见他这样吞吞吐吐,“你、你是想……” 相夏至心一跳,忙道:“唉,我离家这么久,早该回去的,念在与侯爷交情,才暂在府上打扰,眼下侯爷回京,我这个食客也享受到头,该识趣告辞了。” 这句话顿时像一盆冷水,将望月半吞半吐的话浇了回去。他心绪翻腾,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最终只得叹了一声:“你打算几时启程?我送你。”—— ***—— 虽然风有些萧瑟,场面有些冷清,但相夏至已经非常满意。就算没有旷野放歌的洒脱,纵马飞奔的豪情,这样平平淡淡的送别,总比卫厨子被强迫离军时凄风苦雨,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也似的抱着护国侯大哭的恐怖场景好得多。 本来张参军一干送行人等在帐外准备最后再与卫厨子笑闹一番,偷瞄到里面情形后,各自偷咽口唾沫后悄悄溜回去,当做从不知道军里曾有过卫厨子这个人。 很好笑,可是她知道望月笑不出。亲人离别,从此相隔万里,两地遥望,谁能笑得出来? 但是,此刻轮到她启程,却不能不笑。 她微笑道:“侯爷,您不用送了,商队有护卫保镳,带着我一道不会出岔子,您回吧,景大人还等着呢。” “我没有应他较量,他爱等便等。”他坚持,“我送你过山口。” 商队在前头一行浩浩荡荡,两人跟在后慢慢踱行。相夏至心中微叹,上次也是要走,甚至不惜利用敌阵困他伤他,后来却因他一场剑舞、一个笑容而暂留。她向来易感于一刹那的怦动,常常兴致起而忘形,可过后也更能冷静思量。在边城暂住的日子悠游而闲适,望月待她极厚,但是,该走还是要走,他的身边,不可留。 山径两旁招展着无数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在风里摇摇曳曳,分外绚丽,温暖的色调看得人心头和煦舒服,反倒感受不到离别的帐然。 望月看了她一眼,正想开口,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阵山歌,豪壮丽深情,由粗嘎的嗓子唱出,格外缠绵—— 好酒阵前喝, 黄花十里歌。 马奔遭日月, 快走踏山河。 问谁家儿郎, 干吗把脸遮, 妹子要走了, 哥来送送车…… 相夏至“哧”地笑了出来,手半掩口,觑向望月,见他面上不甚自在,不由更是难以自禁,半扶了他的肩,笑得浑身微颤。直到被指节扣在额上,才“哎呀”一声很努力地止了笑。 她忽地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到望月面前。 他不解,“干什么?” “侯爷,我要走了,您不在临别前赠我点什么以作纪念吗?” 望月没料到她竟突然跟他讨东西,一时颇为意外,想了想,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相夏至便自行做主,在他身上搜了一搜,摸出一只笛子,笑道:“这个送我吧。” 他看着那支老旧的笛,笛身略见斑驳,留下岁月的痕迹,那不是买的,是很久以前托人从扬州捎来的一竿翠竹,闲时削制成笛,幽幽吹赋,伴了他许多年寂然时光。 点了点头,他轻声应:“嗯,送你。” 说了这几个字后,他就不再说话,相夏至也不引他开口,两人默默走着,踏过嫩黄的小花,踩在微显荒凉的商道上,相夏至偷瞧他,他在瞧一地的绿。 很快到了山口,南下的商队要加快脚程,有人在前头遥遥地喊:“相居士,上车吧——” 她应了一声,笑容如常,“侯爷,我走了。” 望月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开始往前赶,疾行几步,又一回头,想再道一句“保重”之类的话时,看见望月的眼,心突地一跳,立即转回去,跑向商队。 望月凝视着她的背影,终是没有开口—— ***—— 又是月圆,夜凉如水,篝火熊熊燃起,舟车劳顿的商旅们围坐成群,谈笑风生,忘尽一天的疲累。 惟有她在人群之外,孑身一人,站在树下出神。 凝眸看向手中那一管碧绿,想着什么。 是谁栽它成竹,是谁削它成笛,是谁钻它出孔,又是谁在边关沧桑千年的月下,凉凉地吹? 从塞北到京城,遥迢千里,战袍飞扬如旌旗,纵然豪迈不减,凛傲如昔,怕也是一身倦意,满面风尘。 又怎么样呢?她既选择故作不知,还牵挂什么。 这一趟出门,果真是不该的…… 人群里有人在唤她:“相居士,你再不过来,你的烤肉就要被盛大叔偷吃光啦!” 她赶紧回头叫道:“不要偷吃我的烤肉!”忙急匆匆将竹笛向怀里一揣,迅速去抢救她的晚饭。 粗壮的盛大叔一张笑脸红通通,“小李要不这样喊,你还不过来,等一会儿大家都歇了,就你一人才开始吃饭。” 她笑了一笑,撕下一片肉送人口中。 “相居士,护国侯亲自送你哎,你……来头不小吧?”小李好奇地端详她。 “朋友而已。”她应得含糊,唔……肉有点硬,烤过头了,还好没焦。 “朋友哦,呵呵。”憨厚的小伙子不疑有他,“能跟护国侯交上朋友,那很了不起哎。” 她用力咀嚼,“哪里哪里。”吐出去算不算暴殄天物? “居士,你快到家了吧?”有人插进来问。 “还要三两天。”她盯着手中烤肉,无限怀念起卫厨子的好手艺。 “那还远呢。” “不算什么。”谁会嫌回家的路远? “不如回头吧。” 哎?她诧异抬头,看见不知何时挤到人群里的汉子,不由愕然。 “你好。”他露齿一笑,非常和善。 “你好。”她也微笑,“景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伸出两根手指,“我整整追了你两天。” “景大人有急事?”商队走了六天,他居然两天就赶上来! “是,护国侯请我接你回去。” 她起身,“景大人请这边说话。” 两人离了火堆,走到一边去,景千里迫不及待道:“护国侯跟我说,他有件很重要的事想亲自告诉你,但京城那边催得太急,他来不及赶来,所以托我接你上京。” “哦。是这样、”她有礼地笑着,看了景千里好半天,“景大人,这种话连三岁娃娃都不会信的,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唉,被你看出来了,我就知道靠说是不行的。”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眼里闪着企图的光芒。 相夏至警觉地退了一步,“景大人,您该不会是想……” 景千里掰了掰指节,叹了口气,“没错,就是如居士所猜的那样,一模一样!” “砰!”—— ***—— 王府里一片死寂,处处是黑白二色,麻衣布幡,没有法坛诵经,也没有号啕震天,只有一人守在灵前,沉默如山。 七七已过,一切归于平静,所有喧闹纷扰都已停歇,偌大一座王府,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他凝视着灵牌上的名讳,久久不动。 信上原写着病重,但他知道不是极危急,不会要求他从边城赶回。老王爷是硬脾气,向来为大局不顾自身,他虽不是王爷亲子,却在这一点上承袭了同样作风,只是他心底有处太过柔软的地方,使得他更重情重义。 他可以为边关舍生忘死,但不是向皇族效命,而是一半为无辜百姓,一半为亲人友朋,边疆太平,山河稳固,他心里牵念的人才能有平稳宁静的日子过。 他们过得好,才不枉他离家二十载,苦守边关千百个日夜。 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当他风尘仆仆赶回时,老王爷已猝然长逝,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只有满府白幡,一室灵堂。 老王爷膝下无儿,便由他来披麻戴孝,夜夜守在灵柩前,有时一阵恍惚,倘若有一天他战死沙场,谁为他安葬,谁为他守灵,谁能在长满青草的墓前,为他奠一杯水酒? 他不由淡淡笑了一笑,他在想什么生前身后事,空白嗟叹!战死沙场便马革裹尸,就地黄土掩埋,既注定要过的寂寞日子,实在不该这样多思愁虑。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仆从恭谨地在身后请示:“侯爷,厨房送了午膳来,您吃些东西吧。” 他微带倦意,“我不饿,拿下去吧。” “可是,您上一餐也没有吃。” “我不想吃……” 忽地响起-个雄浑的声音,“你若饿得两腿发软,怎么和我较量?” 背后风起,一个人向他冲过去,他没有回头,反手一扣,却极轻易地扣住一条手臂,他愕然转头,对上一张苦瓜脸。 相夏至苦着脸打招呼:“侯爷,我绝不是自愿要来的。纯属被逼,您千万要替我主持公道。” “在边城你不和我较量,起先说战事紧,没有闲暇,打完仗你又说公务繁忙。你为她送行,我等了整整一天,姓望的,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景千里踏进门槛,手指一指相夏至,“我现在又接了她来,你安了心,总该跟我较量了吧。” 她不平指控:“接我?景大人,您是掳我来的!” “谁让你不跟我走?” 相夏至气结,“二位相较武艺,与我何干!”她是无辜的啊,却千里迢迢被劫持到京城,天理何在! 景千里扯出一个凶恶的笑,“怎么不相干,姓望的再推托,嘿!”他手中钢刀一比,点到她眼前,“我就拿你开刀。” “这……”她就说做官的没有讲道理的,他们要比武关她什么事? “好了。”望月深吸一口气,“景大人,这里是灵堂,麻烦大人收起兵刃。” 景千里一凛,“是,景某冒犯了。”他收了刀,恭敬地上前,在案前行了礼,上了香,看向望月,“眼下是不大适宜,这样,我再等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再登门。” 说完,他大步离去。 相夏至轻轻吁了口气,喃道:“这个蛮夫,倒也知进退,通情理。”只是劫她一事就很不通情理,大大的不通!“侯爷……” 望月疲累地摇摇头,“我叫人给你预备房间。” “呃,我……” 他静静瞧她,“既然来了,就先住一阵子吧。” 相夏至看着他一身孝服,白得刺眼,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她微叹。 但没料到,这一住,便是两年。 第八章 马车在小吃摊前停下,一名女子下了车,走到小贩前,微笑道:“我要两张芝麻甜饼。” “好咧!稍等一下,马上就好。”小贩热情地招呼着,麻利地掀开锅,将两张热腾腾的芝麻饼装入油纸包,殷勤地递给她,“刚出锅的,热着呢,夫人,您拿好。” 女子微笑不变地递过钱,“我看起来很像已婚妇人吗?” 咦?小贩愣了一下,她明显已有二十岁了,所以他才顺口称呼为夫人。看不到她脑后,不知梳辫还是扎髻,呃……会不会是老姑娘?看她相貌不丑,应该不致嫁不出吧。 “姑娘别见怪,小人眼神一向不大好,姑娘若有夫婿,一定是了不的大人物,如果没有,上门求亲的一定从皇城排到山海关。”多多说好话总没错。 她仍是微笑,“其实我是嫁不掉,因为没有人要我。” 小贩愕然,怎么会有姑娘家这样说自己?她她……会不会脑子有点问题,才随便对街上卖东西的小贩说自己没有人要?小贩小心翼翼地护住铁锅,这女人千万不要突然发癫砸了他吃饭的家伙! 马车小窗上的布帘掀起,露出一张坚毅卓绝的脸孔,男子的眸光深不见底,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胡说什么,上车。” 那女子笑吟吟地捧着芝麻饼上了马车,临钻入车内前还向小贩摇摇手,很认真地道:“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嫁不……哎哟哟!” 话没说完,她就跌进马车里,似被人突然扯了进去,车夫若无其事地驾马,“呼”的一声赶车而去。 “果然是脑子有问题的,难怪嫁不出去。”小贩怜悯地叹了一声,可惜看起来好端端的,笑的时候也让人瞧着极舒服,就是命不好,是个癫女。 吆喝声又响起来:“芝麻甜饼哎,刚出锅的芝麻豆沙饼,好吃不贵咧——”—— ***—— 跌在他怀里后,她便很不知羞地就势偎住他不动,笑意吟吟地仰脸上望,他刚毅的下巴棱角分明,尤现出一种决断卓然的坚定气概。 “我主动示好,你都不要,我哪里有胡说?” 望月头痛地扶正她,“你知道,我不会娶妻。” “不是娶妻,我又没要你正式娶我。”她兴致勃勃,“哪,侯爷,世上有很多挂名夫妻,有名无实,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有实无名,过夫妻日子,我不担你护国侯夫人的名头,如何?” 这还不是胡说?望月无力地揉了下额角,“夏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不是痴人说梦,我很清醒。”伸手拍落掉在他袍子上的芝麻粒,她认真分析,“你怕牵累亲眷,不打算娶妻,我是一把年纪还嫁不掉。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也实在不像样,不如你我勉为其难,凑合凑合,做不挂名的夫妻,万一你真的……呃,境况不妙,我就包袱款款弃你而去,我不算你的什么人,自然不会有人与我为难。” “你很会异想天开。” 相夏至越想越愉快,“我想,应该生养几个儿女,这样我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我不会生养私生儿女……” 她随口安慰:“这种名声不必计较,我会好好教导他们,让他们以父为荣,告诉他们你的苦衷,当然我嫁不掉赖上你的事就不必说了,这个太伤我的自尊,不能提。” 她说这些就不嫌伤自尊?望月已经无话可说,只当她头脑发昏,一时胡说八道。 “你实在想嫁,我替你挑人。”当初他心底隐隐起了与她做伴的念头,但明知不可行,她要走,他便不再强留,如今是她自己改了主意,是真正赖上他了。两人从不提嫁娶之事,要说是当做家人,实在半点名分也无;若说挚友,却又更加亲近,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若亲若昵地过了两年,她也不怨,反倒乐在其中,只是他知道,是他误了她终身。 相夏至无趣地摇摇头,“侯爷,您周围的人非富即贵,不会看上我的,再说我也不是要非嫁不可,只不过想尝尝为人妻母生儿育女的滋味,这个不能随便找人试,侯爷您是最适当的人选。” 望月确定自己还没有被她气到吐血,这个女人的奇怪念头不是屡有,但偶尔一次足以让他头疼好一阵子。 “不说这个了,尚书大人还在府里等,一会儿回去,你从侧门进,最好不要和他碰面。”他微含忧虑,兵部尚书刘大人与东厂一道,力主求和避战,这段时间不停制造事端。当初破敌阵太过玄妙,便起了谣言说相夏至来路不明,甚至不知从何传出护国侯有异人相助,重兵在握,便夺了大明江山也不足为奇。他暗以为惕,小心应对朝中置疑,两年来不断卸释兵权,孝平王爷与祈大将军主战,抗倭扫蛮,有这两人撑起边防事务,他便可以松一口气,在京的日子多起来。他不是朱姓皇亲,自然惹人猜忌,好在因一向不露锋芒,倒也暂无大碍。 相夏至咬着芝麻甜饼,含含糊糊地道:“我要不要暂时出府避避风头。” 望月伸手揩掉她颊边沾上的一处豆沙、两粒芝麻,“若到必要时,的确要考虑一下。”为友尚牵累她,何况是做夫妻,他护不住她平安,怎能娶她。 马车隆隆声止,停在震平王府门前,车夫撩帘探进半张脸,低声禀报:“侯爷,刘大人就在门口。” 望月微一思考,“夏至,你留在车里,不要出去,刘大人问你话,你就说病了。” 相夏至应了一声,动了动身子,斜靠在车壁上。见他下了车,她索性一歪,半倚半躺在软垫上,没什么紧迫感地继续啃她的芝麻甜饼。车外响起一阵模糊的说话声,她仔细倾听,却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想来是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不知在讲些什么。 吃完一张饼,她困意渐起,将另一张放到旁边,取了巾子擦拭手与唇角。外面仍是在低低说话,没有人唤她,她乐得舒服地蜷成一团,抱着软垫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忽觉得亮光直射到眼皮上,似有人掀起车帘,她微一眯眼,接着便有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抱出马车。 她稍挣了下,含糊道:“侯爷?” “嗯,你不要乱动,我送你回房。”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听得他似对另一人道,“刘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很不舒服,病成这样,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暗讶,不知什么事又扯上她,居然要以装病来脱身?不由干脆配合地微弱呻吟几声,以示她的确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绝无任何一件惹人嫌疑的事与她扯得上关联。 便听到那刘大人道:“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人以讹传讹,难免出错,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打扰侯爷了,下官告辞。” 望月淡淡应道:“不送了。” “侯爷不必担心,这个……贵友福身,必定很快就会康复,哈哈……叨扰之处,还请望侯爷见谅。”那刘大人像是有些畏惧望月身上凛然的煞气,话里明显带着赔笑之意,“快快,我的轿子备好没有?” 随侍的下人喝了一声:“起轿——”之后在一连串场面话后,那刘大人起轿离去。 相夏至双眼半开半阖,懒懒道:“刘大人来找什么麻烦?” “他说城东有一群人在城隍庙起乩扰乱民心,有人传是你领头指使,他来借故生事,没什么要紧的。”望月温声道,没有放下她,径直抱她进门,“你睡吧,我送你回房间。” 她喃声道:“想不到边关一战这么有名,都已经两年多了,还会有人注意到我。”半掩口打了个哈欠,真的是有些困了,“侯爷,你近来越来越体贴,我想赖上你,你也有责任。” 望月微微一笑,他自然是有责任,她从相思谷出来,便成了他的责任。她嫁不出,也是他误的,如果不会有什么变故,就这样相处相伴,也不失为件幸事。 进了房,将她放在床上,她自动自觉脱鞋往被里钻,像只偎窝的懒猫,看得望月又好气又好笑。 正想要转身走,她忽然伸手扯住他,侧撑起身,笑眯眯地道:“侯爷,我提过的事你考虑好没有?” 望月微斥:“少异想天开,快睡你的。” 她反倒来了精神,慢慢凑过去,半睨着眼,竟颇有几分媚态,“我真的一点点都引不起侯爷的兴趣吗?” 他别过眼,“不要闹了,你先睡,晚饭时我差人叫你。”知道两年相处,她越发不把他当旁人,见他严正,有时戏谑笑闹,更是无所顾忌,她真的是靠上赖上他了,但他却不能不谨慎把持。 “侯爷自是铁石心肠,不晓得我现在在做什么吗?”她玩得不知死活,柔媚含情,明明白白地摆出“我要勾引你”的架式。 一指抵在她睡穴上,望月微勾唇角,“你睡不睡?” 她这才记起“识时务”三字怎生写,一脸没玩够地退回床里。 望月暗舒一口气,她最近真是呆得无聊了,忽然想起拿他来玩,况且什么不好闹,竟拿这种事窘他。 才转过身,背后风起,他及时回身,正接住扑过来的身躯。他不由微恼,她一旦兴起,就会乐得忘形,只是苦了他,越来越有失控的危险。 相夏至呵呵大笑,孩子般得意,望月立即二话不说,点她睡穴。 她咕哝几句,终于安静睡去。他抱着她,却只能无奈地叹惜。 能怪谁呢?让两人之间走到如今这般半亲半昵边缘地步的,是他,可是,他却不能给她承诺—— ***—— 清风拂过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本该在石桌前看书的人,目光却不在书上。 他在看她。 杨柳枝叶伸展,从檐上探下,青翠盎然,随风款动,依依切切地欲攀入窗,一窥里面人的举动。 小轩窗里,她在梳妆。 随意画眉染唇,拢发插簪,懒散舒腰,掸袖抚裙,并未特别弄何风情,竟也纤雅动人,悠逸如画。 梳妆完,她慵然倚窗,看着他笑,秋波盈盈。 他不自觉回以浅笑,眉眼温柔。 然后,她开口:“侯爷,您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美好的氛围霎时打破,像是迷障忽然一扫而空,望月咳了一声,回头继续读他的兵书。 相夏至纳闷地摸一摸脸,“不行哦,美人果然不是打扮出来的。” 望月不由闷笑一声,她这几天又不知来了什么兴头,公然玩起“凰求凤”的把戏,似真似假,仿佛小孩子扮过家家的游戏,玩得兴高采烈,他成了被求的“风”,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 她自门里挑帘而出,快走到桌前时,被繁复的曳地长裙绊了个趔趄,望月及时搀住她,扶她在石凳上坐下。 “谁主张时兴穿这种复古裙的?费事又累赘。”她不满抱怨,瞧瞧望月的兵书,“侯爷,你调回京城很久了,听说边关又有异动,皇上不打算派你回防驻守吗?” 望月沉声道:“孝平王远在浙东沿海,祈大将军前些日子被人毒害,至今缠绵病榻,能调的主将只有寥寥几人,大概应是我回边关。” 相夏至略微思考,“那我呢?还留在府里吗?” 他默然,她一介女子,跟他出人奔波自是多有不便,何况对外只称朋友,在他府宅里住了两年,虽然无人明提,私下议论总是有的,他给不了她名分,却又……放不开手。 他的心,早已陷进去了。 “不如我回相思谷,怎么样?” 望月瞧着她,她很平静。那是与他商量的语气,没有怨意,也并非闹脾气,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直都在为他着想,知道他不放心。 而他却注定要亏欠她。 “也好。”他微有些迟疑,“等边关事毕,我去接你。” 听来好笑,不是见她,是去接她,名不正言不顾,他却似铁了心要留她在身边,即使不娶,一生有负。 但相夏至自来没肝肺,不但不计较,还很有兴致地提议:“好呀,等你去了,我带你去见流云,不过这回不必从崖上跳下去,谷底是有路的,只是流云设了阵,一般人找不到。” 她岂止是有兴致,眼里简直含着一丝狡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摆着要看他笑话,揶揄他少年时雌雄不辨,对一名男子动过心,还定了约,陪他下江南观月。 望月只有不理她,自若地翻过一页书,专心研读。 忽然间,他倏地伸臂,将她扯进怀里,同时足下一点,跃开两丈。 相夏至猝不及防,撞得低叫一声,头昏脑胀地抱着他的腰站稳,然后才回头恼道:“景大人,您怎么老是偷袭我?我的功夫很三脚猫,不禁打的。” 树上跃下一道雄豪的身影,哈哈大笑,“我不袭你,护国侯怎么会和我动手?” 她叹了口气,“三五个月较量一次,景大人,您不烦我都烦了。”烦的是望月不欲和他交手,景千里的刀必然会劈向她。 “姓望的每次都在敷衍我,这么久了,他还是不肯拔他自己那柄剑……”景千里怨气不比她少,还待大发牢骚,看清她今日难得一见的明丽装扮,不由滞了一滞,豪爽笑道,“相居士,你今天上妆打扮,可俏得很哪,连我这老粗也动了心啦。我还没有老婆,反正姓望的又不娶你,不如你嫁给我,成不成?” 相夏至掩口而笑,“说哪里话,景大人,您真会开玩笑。”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不像某个人,婆婆妈妈,想要还说不出,娶便娶了,有什么为难!” 相夏至微讶,却又捺不住笑,“景大人,您好像有点误会,不是您想的那般。”偷瞥一眼望月,见他脸色微沉,似甚不悦,不由再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 景千里怪叫:“你这女人居然还笑得出来,当我说笑吗?”他手上刀气顿出,“看刀!” “怎么又是我!”相夏至恼叫,转身就跑。 望月及时拔了佩剑,挡住那气势惊人的一击。 她躲得远远的,看两人刀来剑往,战成一团,无趣地摇头一叹,向他二人叫道:“你们慢慢打,小女子不奉陪了。” 景千里气得哇哇叫:“喂喂,我是说真的,相姑娘,你考虑一下……混蛋,跑那么快干吗?我很像鬼吗?” 望月倒是惊异万分,顿住剑,试探道:“景大人,你……不是开玩笑?” 景千里黝黑的脸竟真的有点泛红,大怒地一刀狠劈过去。 “没错……姓望的,你敢笑!”—— ***—— 边关平静了两年多,现今瓦刺又卷土重来。而本应派谁出战,朝廷里人人都心中有数,只是近来红得发紫的宠宦王保振不知在皇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竟游说得皇上头脑不清,欲遣其胞弟王穆北上领兵御敌。 朝臣各人心知肚明,却畏于权势,不敢明言,王穆原只是一名普通武将,名不见经传,如今竟敢与护国侯争统兵之位,摆明就是抢功。 而兵部尚书刘大人有东厂支撑,更是为夺实权,处处与护国侯为难,利用望月多年掌兵的威名之盛,整日在朝中冷嘲热讽,暗喻其意欲回边城,有不轨图谋。一时间,纷争迭起,风云变幻,边关尚未大军压境,朝中已经党群林立,诡谲倾轧,争权夺势,自乱阵脚了。 相夏至将一件披风轻柔地披在他身上,暗叹他不仅为边防事务劳心费神,还要小心朝廷里明枪暗箭,真是防不胜防。 但她仍是一脸浅笑吟吟,没什么担忧地在他身边坐下,“侯爷,您境况越来越不妙了,我要款包袱脱身了呢。” 望月微微一笑,温声道:“你东西收好了没有?明日我去宫里面圣,怕是来不及送你,你回了谷里,就寄封信报平安。” “我记得了。”她漫不经心地耸了下肩,“这道兵符,你是势在必得了?” 望月肃然道:“自然,王穆统兵,只会枉送我边城十万军营子弟性命。” “侯爷——”她忽然笑眯起眼,绵绵地挨过去,仿是有所图,又带促狭,“我明日就要走了,您不送我点什么作纪念吗?” 望月一怔,想起上次她走前也是跟他讨东西,要了他随身带了多年的笛子去,不由笑道:“这回你又想讨些什么?” 她笑得很狡黠,说出的话却差点让他呛到—— “侯爷,我想要个孩子。” 明知她又是在逗他,但他却痛恨起他的自私来,既然什么也不能给她,为何还要执意蹉跎她的年华? 他切切地看她,“我……” “哎,侯爷,这次你怎么不害羞了?好没意思。”相夏至呵呵发笑起来,又玩兴大起地扑过去,抱住他,像在抱柱子。 望月也只能任她抱着笑他,孩子般玩得自得其乐。 无语—— ***—— “望侯爷,皇上召见。” 李公公笑容可掬,恭敬地半躬身施礼。 “多谢公公。”望月道了声谢,微瞥了一眼同在御书房外一起等待的王保振。 王保振懊恨地怒哼一声,又嫉又愤地一拂袖,但顷刻间脸上又换上另一种表情,像是有点了然,又有些幸灾乐祸。 望月暗自纳闷,皇上虽然宠极王保振,但也不是轻重不辨。他二人一同等了两个时辰,皇上最终仍是召见自己,可见出任领兵的必是他,所以王保振才恚怒不已,但他方才那种神情却又像奸计得逞般古怪,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迈入御书房,四周一片沉凝寂然,皇上端坐龙书案后,虽因近日微恙,面上犹带病容,但已不见了前几日朝堂上的为难之色。领兵主帅最终定下,也算了下一桩心事。 “末将望月,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不由讽意上升,自古以来,对各朝各代皇帝都是这样朝拜,可是又有谁活到万岁,保住不世基业? 皇上面露赞许之色,“边城戍防,有劳爱卿了。”随后一挥手,秉笔太监恭谨上前,将一卷黄绫,一方帅印奉上。 李公公立即小心接过,面向望月,穆色宣道—— “护国侯接旨,接帅印。” 望月再次拜倒,“末将领旨。” 接过圣旨与帅印,本待起身,却见李公公又递过一卷黄绫,他不由一怔。 李公公轻声解释:“望侯爷,这是皇上特颁的密旨。” 密旨?什么事需要密旨?望月疑惑接过,徐徐展开,目光迅速一扫,不禁顿时僵住,如遭雷殛。 他蓦地抬头,“皇上,为何要格杀相居士?” 皇上皱着眉,“王爱卿进谏多次,相夏至来历不明,为人诡异狡诈,疑与瓦刺人勾结,不可不杀。” “疑与瓦刺人勾结?”望月冷笑一声,“王大人有何证据?相居士助大明攻破瓦刺敌阵,功在朝廷社稷,王保振凭什么诬蔑她!” 他声色俱厉,吓得皇上竟有些失措,“王、王爱卿上禀,相夏至曾身陷瓦刺军营,却毫发无伤地归来,形迹可疑,足以论罪……” “皇上,相居士被瓦刺人掳去,是末将带人救回,她身受鞭刑,谁说毫发无伤!”望月沉声道,“王大人身在朝廷,不明事实,有什么根据说话,莫须有之罪名怎能成立?” 皇上结舌,忽见王保振匆匆进来,不由心里一松,“快快,王爱卿,你同护国侯解释。” 王保振阴侧侧一笑,“望侯爷,您与相夏至交情匪浅,自然处处为她辩驳,但此女妖异莫测,诡奇非常,擅奇门邪术却是众所皆知。护国侯杀她以洗自身清白,表明未与妖人沾染,岂不甚好?” 望月恨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佞臣谗言,从来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他冷哼:“王大人是不满令弟未能统兵,心下不满,从而信口胡诌,扰乱圣听吧。” 王保振面皮抖了一下,“望侯爷,王某岂是那种人,下官早知帅印必属护国侯您,怎敢妄想相争?” 这句话像闪电一般瞬间划过心头。望月一凛,是了,王保振不蠢,自然知道皇上分得清轻重缓急,宠归宠,江山却不能丢,所以早料到皇上十有八九最终仍是要选自己为帅,但总是不甘心,便巧舌如簧说动皇上,明知自己与夏至相交甚深,偏逼自己杀她以表忠心,让自己虽然得了统兵之位,却要受这沉重一击, “望侯爷,您虽与相夏至结交,情谊深厚,但我大明江山至关重要,绝不能因一名妖诡之人有任何异动。为表侯爷忠心耿耿,杀她也是值得的。”王保振笑得阴险,直盯着望月。 望月只看向皇上,惨淡一笑,“皇上,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有功之人吗?如此一来,将来谁还为朝廷效力?” 王保振怒斥一声:“护国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挟功迫主吗?!” 望月昂然一举手中密旨,“皇上,这道旨,恕臣不能受。”他顿了顿,“末将请皇上召见相居士,她是不是妖人,一见便知。” 皇上犹豫起来,“这……” 王保振及时喝道:“护国侯,皇上命你格杀相夏至,你敢抗旨?” 望月冷冷瞥他一眼,煞气顿炽,竟骇得他噤了口。 转脸看去,皇上仍在犹豫,望月又唤一声:“皇上!” 倒是一旁的李公公不忍,悄悄上前,轻声道:“望侯爷,您不必催了,已经迟了。” 望月一震,“什么?”—— ***—— 她也在等,等他回来。 本来他说可能来不及送她,她并不在意,战事一毕,还会见面,可如今,恐怕是见不到了。 是不是,也真就来不及送她—— 上黄泉路? “要说流云按这项罪名处死倒不稀奇,他本来就挺妖怪的,那么多年也不见老,可安在我身上我可不服,我普普通通,不美不丑,哪里像妖人!” 她不满地喃喃,看向桌上那精致的酒杯,杯中有酒,清澄碧澈,像相思谷地里的流泉,有点亲切。 “这酒珍奇,我花了好些力气才请人研制出来,不喝可惜。”她轻轻执起酒杯,啜饮入喉,喝罢翩然转身,向两名等候已久的宫廷侍卫微微一笑,看向他们手里的白绫,不由蹙一蹙眉,“你们要用它绞杀我?” 两名侍卫被她的悠然自若弄得有点糊涂,一般人临死前不都是哭天抢地、惊骇欲绝吗?怎么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两人面画相觑,又一起点头应声:“不错。” 传旨太监也有些不知所措,这女子乍听旨意时,也只是微讶,不见惊惶之色,还从从容容地备了酒,自斟自饮。见她荆钗素裳,忧雅闲适,笑容朗扬,的确也不似旨意上写的什么妖人。只是他们这些按旨办事的人,更冤更惨的境况也都见过,虽然此时情形有些令人愕然,但该执的刑总是要执的。 “动手吧。”他一颔首。 “慢着。”相夏至后退,瞪着那条白绫,“被绞死是不是很痛?” 传旨太监不耐起来,“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痛不痛的,你拖了一个时辰啦,还要怎么样?咱们可要回去交差的。” “我不仅怕死,而且怕痛。”她向门外瞧瞧,“怎么还不来?” “谁来也救不了你,早上颁布了两道旨,一道是命护国侯格杀你,但上大人料护国侯未必遵旨,便叫咱们提早前来执刑。”传旨太监面无表情,“你等不到人来了……” “谁说的!” 怒吼声破门而人,震得几人耳鼓嗡嗡作响,景千里阔步踏进,冷哼一声:“景某在这儿,谁敢动手。” 传旨太监是认得他的。锦衣卫属皇上直辖,常常出入宫帏,这位景副总指挥大人性烈刚直,刀不认人,人皆惧怕三分。但他奉旨执刑,却不得不壮起胆子道:“圣旨在此,景大人怎可如此不敬?” 景千里暗恚,他接了震平王府传出的消息,匆匆赶来,但只能拖延一时,确是无法抗旨。 相夏至知道他心思,淡淡一笑,“景大人,我不是为难您救我,我只是想托您一件事。” 景千里心不断下沉,握紧双拳,咬牙道:“你说。”—— ***—— 轻轻抚过雪白的绫纱,她微微莞尔,想象那是流云的一角衣袂,望月的笛上长穗,二叔的一方布巾。心头印上亲近之人熟悉的影子,便不再怕。 真的很久了,她没有办法再拖了。 拈起白绫,用力向梁上抛去,雪练扬空,像一场隔世的梦,短暂而又漫长。 望月怎么还没回来? “真慢。”她咕哝一句,手握住白绫一端—— 蓦然间,长剑破空之声乍起,她才一眨眼,原本如瀑般悬垂在梁上的绫纱霎时变成漫天飞扬的雪,纷舞而下。 屋中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长剑如水,凛然傲立。 相夏至嫣然——笑,“我以为等不到你回来。” 他还未开口,门外又传来急报声:“圣旨到——” 一名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仓促进门,显见是怕望月救人,紧随而来。 “皇、皇上传旨,护国侯……抗旨不遵,犯、犯大不敬之罪,若、呼……若胆敢再行违旨,则收回……收回帅印……”太监吁吁急喘,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却叫各人的心直坠入谷底。 先前的传旨太监见势,忙使个眼色,“还不动手!” 两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白绫已碎。拿什么动手? 相夏至盯着他手中的黄绫帅印,纵不亲自去掂。也知道重逾千斤,那是关乎边城千万条性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幽幽长叹:“我早知,你身边是不能留的。” 望月默然凝视她,无言。 倒是门外又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动、动手没有?动手没有?” 后来的太监缓过呼吸,恭声道:“王大人。” 王保振也是急匆匆进门,粗喘口气,见了屋内情景,不由嘿然冷嘲:”望侯爷,您若救这妖人,可是要收回帅印的,您考虑清楚,杀一人证忠心,保边城,皇上已经很给情面了。” 望月依然沉寂如山,只是凝眸看她。 王保振又喝一声:“愣什么,谁是执刑的,还不动手!” 两个侍卫忙应声,不知从哪儿又弄了条带子,非常时刻,只好将就了。 正要上前,望月忽地叱道:“谁敢妄动!” 众人吓了一跳,却见望月手中长剑徐徐提起,抵上相夏至胸口。 “我自己动手。”他凝然道。 景千里暴跳,“姓望的,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不再看她,只盯着手中的剑,入宫须解刃,这不是平时身边的佩剑,而是他腰上如影随形带了二十年的剑,剑细如枝,如水雪亮,这许多年,他动此剑的次数不多,她来之后,次次都是为她。 他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她轻轻唤:“侯爷……” 长剑顿出,透胸而入,他的剑昔日名动天下,快得不溅一星血渍。 注定要负她,一生不见。 景千里目眦欲裂,“望月!” 他充耳不闻,收回剑。仍是快,像流星划过苍茫的夜空,不留痕。 然后,抱她,像温柔的丈夫呵护心爱的妻。 以往,她玩笑地拥着他,半戏谑半亲昵,自己玩得开怀,也知他不敢妄动,故意窘他。如今,他抱她,尽泄控制已久的情意。而且,她怕冷,拥抱她可以给她重重温暖。 她渐渐软在他怀里,幽切地叹了一声。 望月这才发现她唇角沁出血丝。有血并不稀奇,长剑穿胸,伤及心脏,必然要见血,奇的是血居然鲜红中透着微碧,显见有毒。 “我方才喝了一杯酒,是我从前特地遣人从家乡送来的,只是这酒,有点特别……”她极细微地道,“是我自尽,不是你杀我!” 望月心神欲裂,僵硬如石,“你……”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息。 而后,合上了眼—— ***—— 荒凉的野地,两人默立在一座新起的坟前。 冰冷的墓,无字的碑。 一点也不像她该有的归宿。她喜欢温暖的地方,似只畏寒的猫。冬天里,她专爱找他已经坐得暖和的地方靠着偎着。她的话也不少,对熟悉的人算是健谈,与他谈兵论阵,颇有见地。 而现在,她睡在这漆黑冰冷的地下,碑上没有留下一个字,像这世上从没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只是平白多出这样一丘无名的坟。 冷风掠过,他木然而立,没有一丝感觉。 景千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讽意:“怎么不在碑上题你护国侯夫人的名分?” “不,她不稀罕。”他淡淡道,“况且,我也不配。” “算你自知。”景千里不屑,顿了一顿,又喟然长叹,“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掳她来京城,要说害了她,也有我一份。” 望月缓缓转身,看向他,“多谢你替我葬她。” 他冷然一哼:“没有你谢的分,她生前托我葬她,我是允她,不是替你。”他睨过去一眼,“她不用你葬,必是恨透了你。” 望月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应当的,她该恨我。” 看看天色,景千里赶他,“你还不走?城门外骁骑队等你上路。” “嗯,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稳健地走到一边牵了马,翻身而上。 骏马打着响鼻,来回踱了几踱。 他仍是凝视那座墓,马打了两个圈子,他的目光仍然凝着它。墓里,有他舍不下的牵挂。 景千里只能叹气。 忽然,他长啸一声,策马扬鞭,像少年时别过兄长前的匆匆一瞥,纵马而去。 再不回头。 第九章 一年后 捍月军大败瓦刺,将其远远逐回漠北,得胜还朝。 民心振奋,这下可以多过几年安稳日子了! 龙颜大悦,特召护国侯,准备犒赏三军,重重嘉奖。 但捍月军内,却暗藏着惊疑,人人如是。 是因为主帅——护国侯。 从前边关征战,护国侯运畴帷幄,行军布阵,多在幕后指挥。而这一年来,几乎大仗小仗,阵阵亲临。军心倒是激奋不已,但护国侯杀气凛然,几乎连自家兵士都畏惧起来,私下纷纷议论侯爷转了位——从破军星位转到天杀星位。 但也有人悄悄谈论:护国侯连昔日最重视的知交好友相居士都亲手格杀了,还有谁不能杀,说不定哪一天杀上金銮宝殿…… 哎呀,这话大逆不道,不能说不能说!—— ***—— 皇上要召护国侯觐见的当天,预备了庆功席时,却不见了护国侯,到处也找不到。 护国侯去了哪里? 谁知道—— ***—— 他在一处荒凉的墓地前。 探望他渴望相知相伴却永远也无法迎娶的女子。 相夏至,原名一个思字,乳名叫豆豆,家住北方,美丽的相思谷地,初见他那年,已经一把年纪,是个还没有嫁出的老姑娘…… 如果有人问起,他也许就会这样答。但,属于她的碑上,却一个字也无,连名字都没有。 他不是不想往上刻字,只是不知道往上刻什么,而且,他负情绝义,有什么资格在她碑上刻字? 墓上荒草丛生,许久没有人打理过,才一年时间,已经被杂草遮得半露半掩了。 他蹲下身,慢慢徒手拔墓上的草,细心而轻缓,像温柔地为她整理衣饰。 “夏至,你果真是恨了我,为何这一年来,连梦也吝于托给我一个?”他喃喃道。 “你可知道,我几乎阵阵亲临,就是希望哪一刀哪一剑不长眼,正刺中了我,好让我去见你。我领兵,不能轻生,就让我丧在乱军中,阵亡捐躯,死得其所。可是,想必是你恨我,烦了阎王不旨收我,让我挂一身的彩,却始终见不到你的面。” 他挽了挽衣袖,臂上长长一道疤痕显露出来,他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我故意不躲,想知道当日你被我刺中的痛楚,可是没有用,我替不了你痛,也替不了你活,你仍然不托梦,一面都不见我。” 正面的草拔完,他又挪了挪,去拔侧面。 “云天写了信送到军里,我没有看,全都烧了。虽然不知道内容,但其中必定提到你,我……负你伤你,没有脸面答复云天,没有资格享受亲情。”他顿了顿,“你二叔也有信,我谎称你一切都好,你莫怪我,我想过一阵子再告诉他。我安置好一切,去向他谢罪,要杀要剐都随他,我既战不死,就由他出手,见了你,再向你赔罪。” 他站起身,再往后绕,口里仍然缓缓说着,像在与她闲话家常。他很少说得这样多,但她爱逗他说话,她喜欢,他就一一倾述给她听。 “梁宜知我……杀你,话都不和我说了,不知你什么时候让他那样敬服,梁大人说你一句不是,梁宜几乎翻了脸,闹得营里大乱,让我打了板子。”他微微一笑,“他与一些军里兄弟偷偷设你的灵位,我看见后,上了一炷香,还被他瞪……” 他倏地止口,垂下眸子,察觉东北处有人正悄悄潜近此地。这里荒芜,少有人迹,想必目标是他。 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后绕着拔草,忖着该将她迁回相思谷,生前她被他留在身边,现在应该送她回家…… 目光蓦地冷凝,她的墓后被人掘开,棺椁半露,随葬衣物胡乱地压在几锹土下,明显被人抛出来践踏过,一片凌乱不堪。墓前看不出来,绕到后面才能发觉。 偷潜的人仍在接近,他额上青筋进起,猛地叱了一声,纵身而起,跃了出去。 那人正遮遮掩掩地往前摸,见护国侯慢慢地给坟除草,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凑得更近些,忽听得一声叱,护国侯身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一惊,忙向前探头,一瞬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扼住他的咽喉。 “谁派你来跟踪我?” 他吓得魂飞魄散,“是、是王……王大人! “王保振?” “是、是!”眼见护国侯目露寒光,止他从头冰到脚,听说这一年来护国侯杀人如麻,会不会连他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人、小人只是个跑腿的,侯爷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望月手上使力,森然道:“王保振让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几乎被扼得窒息,用力吸着气,“小人不是跟踪您,是早就在这附近候着,王大人说您回京后必先到这儿来,让小人看着点您有什么举动。” “看我有什么举动?”望月冷哼,心念一转,指尖微向肉里陷,“这坟也是王保振让人掘的?” 那人咽上吃痛,骇得连连点头,“是,早在半年前就掘了,王大人说里面埋了妖人,将棺材挖了出来,还将尸体挂在西侧城门,曝晒三日……” 望月脑里一阵眩晕,手一松,那人“砰”地掉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惊恐地望着他。 他厉声道:“后来呢,尸骨哪里去了?” “不不……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那人瞠着眼,骇极地看着望月铁青的脸,一点一点向后缩。 望月闭了闭眼,眼前有点昏花花的,阳光很足,周围的一切仿佛在刺目的光线里扭曲变形。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竟看不到他刚刚还在清理除草的坟。 那座葬了他牵挂、眷顾、怜惜、深情的土丘哪里去了? 战时的伤都在身上,并没有伤了眼,为什么他看不到? 明明……方才还亲手在坟上除草,怎地这么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夏至夏至你葬在什么地方? “夏至?”他轻轻唤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个陌生男人试探的声音:“侯、侯爷,您没事吧?” 脑中霎时清醒过来,他深深吐了口气,四周所有景象都清晰起来,被掘的坟在他左侧数丈开外,棺椁衣料外露,像掘开他的血骨,痛不可当。 那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侯爷,小的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他冷森森地说,伸手扯住那人衣襟,“跟我来。”—— ***—— 金銮殿上,百官同贺,归来的将士豪情纵酒,不改战场上激昂冲杀的雄迈本色。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今日庆功,百无禁忌,皇上特允开怀畅饮,不拘小节。 于副将偷偷扯了扯张参军,“侯爷到底去哪了?” “谁知道。”张参军醉眼朦胧,“侯爷又不是小孩儿,你操什么心。” “喝喝喝,没出息。”于副将气骂,又挤进席间去拉熬到今日才连升了两级的佟老校尉,“老哥,你说侯爷能去哪儿?” 佟老校尉正与人拼酒,没听清,“啊?你说谁……哎哎,怎样,喝不下了吧,看你还吹牛,三坛?一坛你就往桌底钻喽!哈哈哈……” 于副将叹了口气,四下扫了一圈,还好,年轻的小将梁宜没喝醉,但不知又同他老子什么事意见不合,正靠在柱后生闷气。 “小梁,你知不知道侯爷到哪儿去了?”他推开几个喝得有点步履不稳的文官走过去问。 梁宜没好气,“我哪清楚……” “我清楚。”宠臣王保振的胞弟王穆一向嗜酒,喝得大了舌头,嘿嘿笑着凑过来,“原来你们军里不是有个女人,叫相……什么的?护国侯视之为友,还接到震平王府里住了两年,对对,就是那个女人,护国侯哪有空来,怕是给那女人上坟去了。” 梁宜瞪着眼,“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惜呀,哈哈!”他一仰脖,又灌下一口酒,“那个妖女的坟早就被我们掘了,我登不上帅位,就去掘护国侯的祖坟,哦,护国侯没有祖坟,那去掘那女人的坟好了,聊胜于无嘛,哈哈,悬了整整三天……” “果然是你们王氏兄弟!” 大殿门口出现一道凛然肃杀的身影,他的声音不大,多数人却已经听到了。 王穆歪着眼,看着望月一步步踏入金殿,将拖着的一个人砰地推到他跟前。 “谁呀?”他喝得眼都花了,仔细辨了半天。 “你们兄弟的狗腿子。”冰冷的声音直沁入骨髓。 “哦,望侯爷,你抓了他有什么用。”王穆肆无忌惮地笑,“坟都掘了,尸体也悬了,你……”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众人眼前闪过一道光,他的头就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后又骨碌碌滚出一丈多远。 有宫女骇得尖叫出来,众人酒劲儿立时都醒了大半,文官少见血腥场面,吓得四散奔逃,顿时殿上一片大乱。 王保振惊得手中酒盏落了地,排开人群厉声喝道:“护国侯,你好大胆子,竟敢大殿之上诛杀大臣,你可知罪!” “我不知罪,我只知你王氏兄弟以莫须有罪名逼杀有功于朝廷的相居士,并且掘其坟冢,曝其尸身。”望月煞气满面,“到底是谁该知罪?” 众官员将士一片哗然,连皇上也吃了一惊,“什么,王爱卿,你掘了谁的墓?” 没有人回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殿前对峙的两人身上。 王保振骄然一笑,“格杀相夏至是皇上颁的旨,你护国侯下的手,与我何干?” “却是你王氏兄弟掘了她的墓,曝她尸身!”心口一阵绞痛,望月咬牙道,“她的尸骨在哪里?” 见他手中剑光迫人,王保振心惊胆战,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我与兵部尚书刘大人商议了下,妖人相夏至死有余辜,当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她的尸骨在哪里?” 冷彻入骨的声音仿佛来自炼狱,王保振冷汗涔涔而下,“谁知道在哪儿,曝完了就丢掉,八成野狗叼去了也难说……” 剑气如虹般划空而过,又一颗头颅飞出,颈里的血喷溅四射,纵是周围一群见惯硝烟杀戮的人也不禁相顾失色,纷纷避走。 “侯爷!”昔日并肩而战亲如手足的将士们急切地喊。 他充耳不闻,只冷冷喝道:“刘一岭。” 兵部尚书刘一岭惧极,直往人群里钻,惶恐推搪:“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王大人胡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大步迫过去,百官惊骇,殿上乱成一锅粥,纷乱逃窜,什么斯文优雅官威八字步统统都丢到九天云外。 有人自作聪明大喊:“护驾!护驾!” 望月冷哼一声:“什么护驾,我只杀刘一岭,其余人让路。” 殿上各武将均未佩兵刃,谁也不敢空手去拦,便只有随侍的带刀护卫上前阻挡,但嘈杂喧闹中,悠悠响起风入竹林的吟哦声,众护卫惊愕地望向手中不见了刃头的刀柄,不知所措。 这时,有一人挺身而出,威严喝道:“护国侯,你节制一些。” 是年近半百的祈大将军,他身材魁梧,与望月两相峙立,巍然如山。 他温声道:“王氏兄弟与刘大人之过,皇上自会定夺,你不要一时激愤冲动,置法令于不顾。” 望月却微微一笑,“祈大将军,您身体可好些了?” 他这般有礼询问,倒让祈大将军怔了怔。 “托福,还算不错……” 就这一分神间,望月已拔地而起,悍鹰般掠入人群,便听得一声骇极而呼,又是血溅三尺,但倒下的只有刘一岭,旁人却分毫未伤。 望月眼中迷离,夏至夏至你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他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已经很少用这把剑了,自从夏至末后,次次拔剑都是为她。 可是,为她又有什么用,再也见不到了,连尸骨也未能留下,因为他,她连一块安息的地方都没有。 辨不清多少人在呼喝:“护国侯——” 他惨淡地笑,看周围无数模糊的脸孔,什么护国侯,他护住了谁?他守护边关绵延千里疆土,保卫大明万里锦绣河山,却护不住她的一-黄土! 护国侯?哈! 祈大将军已抓住他的手臂,痛切道:“护国侯,你已连杀三人,还不够吗?” 皇上也早已惊得离了龙椅,躲在重重护卫之后,生怕那剑光一转,就直奔自己而来,他战战兢兢地喝道:“护国侯,你若放下剑,朕、朕为相居士平反,绝不食言。” 望月根本没注意皇上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杀了要杀的人,一个不少。 “罢了。”他掷剑而叹,傲然却苦涩。 傲在众人眼前,涩在自己心底—— ***—— 护国侯为昔日知交相居士,杀上金銮殿,血溅庆功席,一剑斩三人…… 短短数天,这件事传遍天下,大江南北,人尽皆知。 皇上虽然许诺为相居士平反,但护国侯在大殿之上,当场诛杀三位大臣,震惊朝野。纵有百官求情,一干边关将士恳乞,甚者民间万民请愿,也不得不捉拿下狱,等侯发落。 皇上整整考虑了三个月,按理说护国侯其罪当诛,但查清缘由后又觉其情可悯,再者护国侯守卫边城十余年,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况且当年又有三次救驾的天大之功,足以赦死,而朝中求情之声,民间请赦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让皇上也不禁为之动容。 只是被杀的三名臣子中,一名是朝廷重臣,一名深得皇上宠信,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算了。皇上左思右虑,上朝不知讨论了多少回,始终也定不下来。 直到一晚,皇上偶得一梦,有天人指示,才最后作了决定。于是,第二日颁旨,大告天下—— 将护国侯罢免官职,削去爵位,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还朝。 连同政敌在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站在护国侯一边的人庆幸保住了性命,站在对立面的则庆幸从此少了这么个头号眼中钉。 但,让一群军里兄弟跳脚的是:侯爷居然无知无觉,仍然在刑部大牢里待着,任谁去劝他出来也不应声,木然以对,竟是一意求死。 直到被派到南方执行了大半年公务的锦衣卫副总指挥使景大人闻讯后,赶回京城,去牢里见了护国侯一面,他才终于出来,不久便离了京城,不知所踪。 景大人跟他说了什么,没人有知道。 当时在场的还有三个人,他们是护国侯的秘密亲随,平时在捍月军里是普通士兵,特殊时刻才见其真本领,例如当年在瓦刺前锋营放火救相居士。他们人数虽少,却被称为一支队——疾进队。 当时他们是决定要进刑部大牢硬拉护国侯出来的。结果人没拉成,却看到景大人给了护国侯一张短笺,笺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疾进队里有一个人情瞄见了,是—— “愿驰千里足,盼儿还故乡。” 护国侯看后,怔了好一阵,才终于出了刑部。 看见的人好生不解,信笺上的字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故乡……护国侯要回故乡吗?可是,护国侯的故乡是哪里? 没有人知道。 护国侯身世成谴,谁也不知晓他的来历—— ***—— 古老的黄河渡口,目睹了多少潮起潮落,见证了多少历代兴衰,有多少人来来往往,又有多少人到了岸的一边,就再也到不了另一边。 渡口码头,有一个人,挺拔卓然的身形,沧桑疲惫的神情,略显憔悴的脸孔上,一双深邃而多情的眼。 他负手傲立,看这一天的碧,一水的湍,感慨万千。 旁边的人却不耐烦了,“别长吁短叹了,哪,这个还你。” 望月微讶,那是他的剑,当日掷在了大殿上,不知后来让谁收了去,难得景千里有心,还想着替他找回来。 他执了剑,弹了一弹,扣回腰中,淡然一笑,“你总说要我拔剑,现在你看到了,除了细一些,锋利一些,也没什么稀奇。” 景千里哈哈笑道:“我看了你的剑,也服了你,血溅金銮宝殿,我可没有这般胆色。” “胆色?”他幽幽一叹,“什么胆色,一时激愤罢了。” 景千里爽朗地拍他肩头,“不管怎样,我都服了你……哎,对了,还有这个。”他又摸出件东西递过去。 望月目光一凝,那是支竹笛,笛身老旧,但上面的笛穗却雪白如新。那是夏至两年前亲手缚上去的,喜滋滋拿给他看,他说“易脏”,她就小心收藏,不再轻易拿出摆弄,所以保存极好,她不在后,拿它做了陪葬物。 “你哪里得来的?” 景千里面不改色,“我从她墓里挖出来的。” “你……” “别气,开个玩笑,她下葬前,我从她棺里偷拿的,本想留个纪念,后来才知道是你的,喏,还你。” 他接过,却“啪”地折断,掷进滔滔黄河。 景千里愕然,“喂……” “物是人非,她没有留一件东西给我,我留着我送她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如果她恼,就来托梦找他,可是她没有,从来不曾。 景千里气哼两声,忽然有点古怪地笑起来,“姓望的,你渡了河后,岸上有家‘泰来’客栈,我替你订了天字第一号房,我们相交多年,算我为你尽的一点心意。” 望月皱眉看他,不置可否。 “呃,实话跟你说,听说那间房闹鬼,没人敢住的,我特意替你订的,说不定会让你遇见认识的鬼。”景千里笑得越来越古怪,“你一定要去住。” 瞧见船来,望月没理他,径自登渡上船。 景千里在岸上急得大骂:“姓望的,你要是不去住,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望月仍是不理,他站在船头,放眼四顾,天青河阔,一片旷然。两岸的树木翠色正浓,杨花柳絮,轻柔飘舞,一路相随伴他渡河。 此时,又近夏至时节。 第十章 房间十分安静,清洁整齐,通室明亮,没有半点诡异,更别提什么鬼踪鬼影,三魂七魄之类的。 他苦笑,到底还是住了进来,只为景千里那一句话——“说不定会遇上认识的鬼”。 他十数年征战,剑下亡魂不知凡几,但他想见的鬼,只有一个。 夏至啊夏至,为什么不来见他一见? 腹中已有饥意,但却没有胃口下楼吃些东西。他坐在床边出神,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动过。 渡了黄河,自山东入江苏,回乡的路就在脚下。他离乡二十余载,如今已是满心疲惫一身伤。但是他还有家可回,而夏至呢,她的魂魄要飘泊到什么地方去? 景千里给他的短笺上的那句话:愿驰千里足,盼儿还故乡。前半句他认得是云天的字,后半句的笔迹有些陌生,但流畅俊逸,如流湍飞,是文人自幼苦练而成的精粹。 一想便知,那是大哥的字,大哥让他回家。 回故乡,下扬州,可是允诺的人呢?那个当初说要陪他去江南观月的人呢,她在哪里? 他低低咳了一声,凝眸看向窗外,窗外碧空如洗,美丽透澈,却空荡荡一如他的心。 门忽然“吱呀”响了一下,有人不请自入。望月抿唇,不悦地曲指一弹,一小块木屑激射而出,正击在门板上。 “哎呀!”响起的女声显见是吓了一跳,纳闷地向里瞧,“难道我走错房间?”看见望月,她愉悦地一拍掌,“没错,景千里自夸办事牢靠,算他没有吹牛。” 望月震惊地看着进来的女子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眼前,他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动也难动。 “怎么好像看到鬼一样?”她好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难道景千里还没有告诉你?还是他干脆说我做了鬼找你报仇?我都说是我自尽,不是你杀我,何况你当时又不是真杀。” 他怔怔地看着她,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口吻,熟悉的笑,是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深切渴望。 “侯爷,诈死是很平常的吧,古往今来很多人都用过,虽然没什么新意,但的确实际又好用。”她纤秀的手拍在他脸上,异常温暖。 “你……”试探地伸手,抚她的发,她的颊,她的衣,她的手…… 是真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一抹幽魂。 她回来了啊! 脑里恍了好半天才有些明白,也不知是欢喜、辛酸还是气苦的什么滋味,“难怪你不托梦,原来是要活着见我……”他凝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瞧她。 “只是我们稍稍欠缺了点默契,你假杀,我服假毒,结果起了点冲突,幸亏效果还算尽如人意……哎哎,侯爷,您年纪不小了,要哭可就太难看了。” “有什么关系,你没有死、没有死……”他声音嘶哑,伸臂拥住她纤瘦的腰身,脸庞深深埋进她柔软的胸脯,她身上温软的气息依旧,让他情不自禁贪婪地攫取,怀抱里的感觉丰盈而真实,他没有做梦。 相夏至拍拍他的头,像在拍小孩子,一如既往地戏谑:“侯爷,我向来以为您很君子的。没想到你也会占便宜,怎样,我胖了还是瘦了?” 这样深情而激动的望月是她从不曾见过的,他坚毅而卓绝,傲气而刚强,一直给人击不倒摧不垮的感觉,第一次见他如此脆弱多情,让她实在是不习惯,只好说笑以解窘境。 感觉他手往她衣内探,她呆了呆,“侯爷,您在干什么?” 望月不答话,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摸索,从背后又转到胸前,摸到两处细微而不易发觉的疤痕。 当日,他亲自动手,长剑透身而入,是为救她。他的剑细,且出收极快,能将对内脏的震荡控制在最小范围,他再故意刺差分毫,足以掩人耳目。谁知她却早已服了毒,给他无情一击。 “我还以为你终于忍不住要对我出手了呢。”相夏至细声喃喃,听不出是不是带着一点紧张,一点遗憾,亦或一点不满什么的。 望月徐缓地舒了口气,不理会她惯常会有的自言自语,握了她的双手,轻柔地将额靠在她细腻的掌背上。他静静感受她的真实,好一会儿才释然道:“你服的什么毒,居然可以假死的?” 虽然当时传旨太监要上前验她是否已无生机,被他一记冰冷的目光瞪了回去,但他自己确已试过她呼吸、心跳均都停止,才死心交给景千里下葬。 相夏至笑了笑,柔声道:“还记不记得当初那条死而不僵的竹叶青?它在酒里泡了整整一年都没死,我很好奇,托人回相思谷让二叔去请教流云,让流云研制一种可以服用假死的药,流云用相思谷地泉水、还有竹叶青、茉莉根什么的入药,果然研究出来。本来我想将来有一天你会用得上,没料到却救了我一命,只是它发作得太慢,让我的计划出了一点点误差。” 望月一怔,“我会用得上?” 相夏至凝视着他,“你十来年不回京是对的,但老王爷过世,你却不能不回。既已进京,就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他不够狡,不够滑,难以应付朝里的倾轧争斗,“你也知道,那些人只恨当时绞杀的不是你。” 他默然,的确如此,王保振要的是自己的命,她只是无辜受累。而她明知京中诡谲势危,却依然留在他身边。其间他两次回边城,她只隐约提过一次想走,待他入京回了震平王府,仍是看到了她。 她一向最会明哲保身,而因为明了他的心意,便真正抛了自身安危守在他身侧。而且她早为他想好了退路,虽是诈亡,却也是用她的命为他换来几乎旁落的兵权,让他回到边关,有机会再逐瓦刺,担责了愿,保住边城千万条性命。 相夏至心有余悸,“我等你回来,你却要杀我,还好景千里事后看出你那一剑端倪,解释给我。我也想到,你若决意杀我,何必留我一口气苦受折磨,想通了就释然了,不然我说不定真的恨了你。” “你该恨我的,是我牵累了你。”他拉她在身边坐下。她纵然不是他的妻,仍是被他牵连,倘若早早放她离去,便不会有一年多前那场让他心丧欲死的惊变。 “现在为这个愧疚已经晚了,”相夏至仍然笑吟吟,“侯爷,您准备下江南吗?听说江南的月亮特别好看,是不是真的?” 他心一颤,她总算没忘她的诺,不由长长一叹,“你若食言,就该我恨你了。” “谁该恨谁!”她不满地抱怨,“侯爷,您的法子糟透了,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她愤愤地比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啊晃,“很痛的呀,我想去西湖都没有去成。” 望月忍不住失笑,仔细地端详她,她没瘦,还养胖了。他在边关夜夜苦彻难眠,她却怕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也不知捎个口信给他,让他日复一日陷在痛楚中难以自拔。 她似是看出他心思,立即申辩:“是景千里没有告诉你,我托他葬我,是为伺机脱身,他弄来别的女尸冒充,事后却没跟你说,我被他送得远远地养伤,自然什么也不晓得。”她很无辜地推得一干二净。 望月只有叹气,“景千里没有和我说,一丝一毫也没有透露,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所以才有血溅金銮殿,剑杀三佞臣的壮举?”她来了兴致,却又十分遗憾,嗟叹不已,“可惜我不在场,错过精彩场景。” 望月忽然觉得十分无力,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人在悲恸伤神,这女人居然、居然都不放在心上! 罢了,到底是他欠她良多,吃点苦头也不算什么。 “景千里还要了我的笛子去,说是作个明证,他没给你看吗?” 望月愕然,原来景千里到底是给了他暗示,只是他正黯然神伤,没往深想……是了,说什么从墓中掘出,景千里明知那是他心底的痛,平白地怎会开这种不知分寸的玩笑? “看是看了,不过被我丢进黄河里了。” “啊?”相夏至有点恼,“那已经是我的了,你怎么乱丢我的东西!”那笛,她一向都很珍视,她是没送过他什么,但是他送她的东西也不多啊!眼波柔柔轻漾,她又微黠地笑,“侯爷,景千里好像对我挺有意的呀。” 望月疑惑地看她,她又想说什么? “想不到我一把年纪,竟然也有人青睐。”她着意咳了一咳,“我到现在还嫁不出,侯爷,您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 望月微怒,“相夏至,你果然是没心没肺的!” 她哼了一哼,“我说侯爷,您是不娶妻的,我就算长了一百颗心肺又有什么用。”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她是彻底赖定他了,只是,他却还欠她一份承诺,如今,她来讨了。 “护国侯不娶妻,但卫家之子却是要成亲的,相居士,你可愿下嫁扬州卫家?” 她眨了眨眼,“扬州卫家?是卫家长子萧大公子还是三子卫云天?” 伸指在她额上弹了一记,他半笑半气,“是卫家次子,卫持天。”—— ***—— 今年的夏至之日,她兑现承诺,陪他下江南观月。 扬州瘦西湖上,烟雨迷蒙,到处是洇洇的水雾,沾了人一身的湿,微微地泛起凉气。 相夏至倚在廊上,看着乌蒙蒙的天,慨然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听到里面一声闷笑,她搓搓手臂,走回水榭帘内,见望月正设了案,摆上新煮的梅子酒,不禁扯扯他薄薄的夏衫,“你不冷吗?” 望月瞧她一眼,“现在早已入夏,又是南方,怎么会冷。”她倒怪,下了场雨,也嫌冷,怕是体内阳气不足所致,改天应该找个大夫给她看看,“你刚才在外头叹什么月亮真圆?”这下雨天,哪有月亮? 她无谓地笑笑,“我同你约了赏月嘛,虽然看不见月,感叹一下表表心意也好。”他身上散着隐隐的热力,让怕冷的她不自觉地靠过去,“明天我们才进城吗?” “嗯。”望月应了一声,递给她一杯酒,“今晚给你庆生辰,明日再到家。”已到了家门口,不免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反而特地拖了一天与她游瘦西湖。 相夏至抿唇莞尔,他一直都比她细心得多,“侯爷……” “别叫这个,世上已没有护国侯这个人。”他淡淡地给自己也斟上一杯。 “一时叫惯了。”她耸耸肩,“你走了,边城的兵谁来带?”他为她怒而诛杀朝臣,等于是弃了官爵与他一向坚持担起的守疆之责,至情至性,是她始料未及的。他终是不适合做官,不够隐忍。 “由祈大将军接手,我很放心。”咽下微甜的梅子酒,总是有点怀念边关的烈酒,“对了,景千里带给我的短笺是你去找了云天得来的?”当初还以为是云天主动找上景千里,看见她才想到应是她从中牵线。 她笑吟吟地又向他靠了靠,“是啊,我不便露面,由景千里代为送到你手里,别人劝你可以不听,令兄长的话你却定不会违背。”实际上,就算她不去找,卫厨子也正要上京,但这个功由她揽过好了。 望月略带责备地看她,“若是你亲笔来写,我便也出来了。” 知他仍是有些恼她只顾着四处游玩,差不多都快忘了他还在为她的“死”牵肠挂肚耿耿于怀,相较他的深情,她实在漫不经心了些。 “我怕你当鬼写信。”她照旧调笑,见他睨她,便倚向他怀里,讨好地奉上一杯酒,“是是,我赔罪。” 望月稍扶她肩一下,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林林总总,到底是我亏负了你,该我赔罪的。” 他这个小小的举动却没能逃过她的眼,这一路走来,他始终相守以礼,虽然与她定了终身之约,却从不妄动。倒是她常昵然地半戏半逗,以看他暗自克制为乐。 “那好,你要怎样赔罪?”她老实不客气地自己一饮而尽,颊上顿时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娇艳非常。 望月别开脸,“你说呢?”她怕是又玩起了兴,恐怕自己要糟! 相夏至笑意宛然,眼波流动,“要我说嘛……” 她绕着他左瞧右瞧,瞧得他浑身都不自在,感觉自己好像砧板上一块任人宰割的上好肥肉。 “你在打什么主意?” “哎?被看出来了呀。”她掩着口笑,亦娇亦俏,看得望月心怦然而动,警惕心统统溜掉。她拉他在椅上坐下,一本正经,“要赔罪,拿出诚意来。” 他不解看她,“什么诚意?” “从现在起,半炷香内,你不许动,一根手指也不可以,动了要罚。”她很久没有这样兴高采烈了,他在千里之外苦捱日夜,战场拼杀,她何尝不担心,“哎,说了不许动,干什么往后靠。我身上挨不得吗?” 望月眼神深切,“夏至,你不要玩出火来。” “有什么关系,你话真多。”她笑眯了眼,不仅挨过去,还得寸进尺地拿他当炭炉抱,坐在他怀里,乐得周身轻飘飘。 望月暗叹一声,她真是拿他来玩了,从前没有名分,她都不在意,如今誓约已订,她更是毫无顾忌。感觉她玩笑地亲亲他额角,他心一跳,正要喝止,她却已经凑在他唇上,轻轻贴住。 他下意识往前迎,她却低低警告:“不许动,我说过的。” 他只好不动,任凭她考验他定力,还好她只是吻了吻,没有进一步撩拨,但他也已渐渐意乱情迷,目光凝在她逐渐失了笑容的脸上,深深看着她。 “听说你这一年来,打仗几乎阵阵亲临,刀来剑往躲都不躲,只差没自己凑到敌人兵刃底下?”她慢慢地说着,轻柔地挽起他的衣袖,瞧见一道长长的疤,然后瞪他,语气里听不出是怒是恼,是叹是气,“干什么,你不晓得爱惜自己吗?” 望月怔了怔,从微微迷乱的情绪中回过神,莞尔一笑,“难得你忽然长了肝肺,知道问一句关切的话。” 她不说话,拉开他衣衫,看他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几乎全是一年来的新伤。他武功高强,若不是存心,怎会挨这许多刀枪之伤,他是一心想战死在沙场上,被乱刃分尸,好补偿她受那一剑吗? “原来,你是这样傻的。”她喃喃地俯下脸,温柔地吻上他肩头的一道伤痕,睫毛下垂,遮住眼底的痛惜。 望月深深叹了口气,从前既恨自己自私而执着,明知亏欠,却还要一心拖着她相伴;但又恨她嬉闹无状,探不出真心深浅,原来他的情内敛,她的却更隐晦。她的丝丝情意,全掩在谑笑后,看似漫不经心,但一言一笑之下,谁说不是眷恋深重情丝凝结。 说什么谁负谁,又是谁情浓情淡,为谁生为谁死,便纠缠一起,做夫妻缘结此世,不枉一趟人间。 正沉溺在她难得的柔情蜜意下,忽然感觉她温润的唇有往四周延伸的趋势,连手也渐渐不老实起来,他心跳漏了几拍,忙抓住她的手,“夏至,你别闹了。” “哎,你乱动,要罚!”她恢复常态,认真思考,“唔,罚什么呢?让我考虑一下……” 望月忍不住笑,伸臂将快滑下去的她拢回来,“罚什么,半炷香已经过了,该我罚你。” “那怎么成,事先你又没说……” 她的话被堵住,堵在他温柔的吻下。从前不敢碰触的渴望、小心把持的界限,在她原先就撩起的几分星火下被迅速扩展。夏季的薄衫隔不住滚烫的体热,帘外溅进的几丝沁凉更是形同无物。 急促的呼吸间,她吃吃的笑声忽然煞风景地响起:“等、等一下……” 望月无奈地松开手臂,“怎么?”只准她放火,不许他点灯吗?哪有这个道理! 她眼里尽是笑意,十分好奇地凑近他,“听卫厨子说,你……呃,还是、是那个什么……”她贴在他耳根叽咕,“……是不是真的?” 望月差点呛了一下,她一把年纪,不若普通少女含羞带怯,竟然这样直白地问出来。 瞪了她好半天,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复她,只好再次欺上她的唇,“那又怎么样!” 是没怎么样,只不过她一直笑,足足笑了半个时辰。 烟雨纷飞的瘦西湖,繁华十里的扬州路,二十余载离别,依依思乡情,切切恋亲意,如今,游子终于回归。 而,昔年定约,夏至江南,纵然此夜无月,又有何妨。 尾声 两人候在门前,等待守门家丁向内通报。离家已久,总不好跟人直接提“卫家二公子失踪多年,今日回家来了”什么的,只好先说朋友拜访,请主人一见。 相夏至四处张望,不由叹笑:“原来你家这样大的,我总以为富人家都差不多,看来还是有高下之分。” 望月笑了笑,也放眼四顾。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幼时的记忆点点滴滴映上心头。大门似乎重新换过,但样式丝毫未改,当年云天上边关寻到他,曾和他提起过自己小时淘气,不慎砸坏了大门,大哥差人重新订制,不许有丁点差别,是怕有朝一日他回来,会认不出自己的家吧。 深深吸口气,止住喉中忽起的涩意,看向两旁不再像很多年前那么高大的石狻猊,门前粗壮的老树,他离家时,这树还只有碗口粗,现在却要合抱才能围过来。守门的小厮一个也不认得,当年的老管家也辞世了吧?如果在,应是八十高龄了。 思绪正纷乱间,忽听得阶下一声恭敬吆喝—— “落轿。” 他回过身,见轿里踏出一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年纪与他相仿,儒服长袖,山一般稳重的气势。 他心一震,不自禁叫了一声:“大哥!” 男子微怔,抬头看见他,平静的眼中现出一丝波澜,“你……” 相夏至赶紧小心地退开三步远,她向来对激动热切的场面避而远之,千万不要让她一起跟着热泪盈眶什么的,她宁可装作没看到。 门内传来疾跑声,同时响起年轻男子兴奋极了的欢叫:“二哥!”箭一般直冲出来,差一点撞到相夏至。 她摇头,“小卫,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定力差得太远。” “相居士,你也来了,嘿,你终究是没有跑掉。”卫厨子高兴万分,见两位兄长拥在一起,实在没他插空的分,只好拉着她说话,“上次你来去匆匆,我不及问,你诈死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折磨得二哥半死不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相夏至啐他,瞄着阶下二十余年离散不是同胞胜似骨肉的一对兄弟,悄声问道,“小卫,你确定你二哥他没有……呃、那种癖好?”不是她往歪想,实在是昔日军营里谣言传得盛,倘若给那些汉子们瞧见,怕又是劈头盖脸甩不掉的漫天谣言。 卫厨子撇嘴,也跟她悄声细语:“相居士,你一定还没吃掉二哥那只童子鸡,若是吃到,保证就没这些鬼话了,你都这么老了,再拖下去可就……” “相公!” 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吓了众人一跳,一名娇小玲珑的少女从门内直冲下台阶,眼看就要撞进望月怀里。 望月及时拎住她,以免她撞倒文弱的兄长。 “相公,你可回来了!”少女美丽的脸上一片凄楚之色,冲着望月哀叫,“奴家等得你好苦!” 这是哪一出?望月愕然,不自觉看向相夏至,她也扬眉看他,兴味十足。 卫家长公子眉头一皱,刚要发话,那少女又楚楚哀婉地掩面而泣,“相公,奴家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不记得了?” 望月莫名其妙,看向兄长,兄长在叹气,看向卫厨子,他在偷笑,最后看向相夏至,见她施施然走下台阶,站到少女面前。 她有礼地微笑,“姑娘,你确定你是他的未婚妻?” 少女一脸敌意,“没错,你是什么人?哦,一定是外面的狐狸精,跑来勾引我相公,来人哪,把她……” “小姑娘,你不要再装了。”相夏至笑吟吟的,“你今年最多也不过才十五六吧,他离家时,你还差好几年出生,哪里来的指腹为婚。” 少女一滞,强辩道:“我在娘亲腹中时,卫家老爷便说,将来二公子回来,就把我许给他,怎样,这难道不是指腹为婚?” 她点头,“这倒算,不过呢……”她上下打量,“卫家老爷总不会把男孩许给望月为妻吧。”一指少女的裙底,“小姑娘……不,小兄弟,你太不小心了,衣裳换成女装,靴子却忘了换,还有你的喉结已经长出来了,声音也不自然,要扮女装,还需再练。以后有机会,我介绍一个足可以假乱真的人给你照着学习。”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望月,“我不是某人,吃一堑、不长一智,仍是没有看出来。” 卫厨子抚掌笑道:“好眼力,相居士果然心细如发。” 相夏至唾弃他,“小卫,必定又是你搞鬼。” 卫家长公子拉过“少女”,微微一笑,“这是四弟。持天,你还没有见过他。” 望月温和地看着扮女装戏弄他的小四弟,慨然笑道:“云天和我提过,但我没料想竟会是这么个见面方式。” 小四儿抹抹脸上的妆,不满抱怨:“时间太短,不然我会准备得更好。”他感兴趣地看着相夏至,“你说介绍谁给我?他扮得很好吗?” “倒不见得有多天衣无缝,只不过呢,有个人就……”她掩口呵呵一笑,眼波轻转,瞥着望月,没有说下去。 她这一笑,眉眼舒扬,远山空的悠逸,绿水逶迤的清婉,看得小四儿情不自禁一呆。 他吞吞吐吐:“这位姑娘,请问你……呃、可有了人家?如果没有,你看我、那个……” “啊?”相夏至的下巴掉下来。 这回,轮到望月忍俊不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