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轻风》 第一章 阳春三月天,正是草长莺飞的好季节。 望江楼门前的台阶旁,懒洋洋地靠着一老一少两个乞丐。老乞丐一手伸进破烂的衣衫里左搔右搔,竖起耳朵倾听酒楼里的说书人正口沫横飞地讲些江湖轶闻,听了一会儿,他用手顶了顶身边的小乞丐,见小乞丐不理他,仍是望着街口那一群嬉笑玩闹的小孩子,不由伸出枯瘦的大掌,重重拍了过去。 “哎哟,老爹,你干什么这么大力!”小乞丐哀叫一声,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头皮。 “一群毛孩子有什么看头?叫你陪老爹我听说书,你一会儿拉一个小孩子又哄又抱的,根本没心思听,我要是忘了再想听,你拿什么讲给我听?”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老爹,那是说书吗?都是些江湖上的无聊事,有什么可听的。” 再捶他一记,老乞丐有些愤然,“就是江湖上的事才有意思,不听这些,难道听几百年前那些死人骨头的事?臭小子,你老爹我退隐江湖近十年,人老心不老,不听江湖事,你想闷死我啊!” 小乞丐抱着头嘀咕:“就凭老爹你,别说退隐,就是再有三十年,也未必能闯出什么名堂……” “你说什么?”老乞丐耳尖地瞪起眼。 “没有没有。”忙讨好地顺了顺他翘起来的胡子,小乞丐笑嘻嘻地说,“平心静气,稍安勿躁,你要是发了病,我还得再救你。” 顿了顿,老乞丐泄了气,“我这毛病好不了啦,你不用管我,还是尽早回家去得好。” “当初可是你硬赖着我当你干儿子的,怎么现在要一脚踢开我?”小乞丐慵懒地翘起一条腿,悠闲自在地晒着太阳,“我在苏州还没玩够,现在还不打算回去。” 老乞丐嘿嘿一笑,“我说干儿子,你太小心眼了吧,不过是打架打输了,犯不着不回家啊。何况,败给长辈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斜过去一眼,小乞丐没什么好声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是因为输了才离家的。”再伸出一根手指,“第二,你知道我这位长辈有多大吗?” “总不会比你小吧。” “不止,整整小了五岁。”小乞丐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可以?一向是我欺负他,要他朝东他就不能朝西,这次居然不肯陪我出门,还敢还手,可恶!” “你输给十岁的娃娃?”惊讶过后才想到重点,老乞丐又道:“你是说,你要拉着十岁的小孩子私自出远门,人家不肯,你就恐吓威胁他,他被你逼得还了手,你打输了,就自己溜到苏州来玩,还抱怨长辈不给你面子?” “哎,老爹你脑筋很清晰嘛,看来我的药挺有效的。”小乞丐颇有些得意地四肢大张,干脆瘫在石阶上,让全身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 “你这小子……”老乞丐叹了口气,“我还真是运气好,认了个干儿子兼免费大夫,八成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叹叹气就好,不要太激动就成,我的医术学得不精,再复发可就难办了,你要是再发起癫来,我只有先给你一拳再说。” “儿子打老子,天理不容!”老乞丐掐住干儿子的脖子,用力晃晃晃。 “咳咳咳……杀人啊!”小乞丐手脚并用,又笑又咳地乱挣,一不小心滚下台阶。 “喂,两个叫花儿,打架到一边去,别挡着人进门!” 略带着稚气的粗壮嗓门喝斥着,引得滚在地上的小乞丐抬头一望,不由怔了一下。 两个衣饰华贵的少年男女站在近前,少年结实魁梧,肤色黝黑,而少女却是娇艳妩媚,貌美如花。 “小叫花儿,你瞧什么?”少年上前一步,瞪着一身泥土的小乞丐。 “我瞧这位姑娘生得好看哪。”不畏少年腰上悬着的长剑和他眼中射出的妒火,小乞丐不知死活地嬉皮笑脸,“怎么,不能看啊?她又不是你老婆,你管得着吗?” “你……”少年窘了脸,手握住剑柄。 “余师兄,你跟个小叫花计较什么。”少女扯住他,“我们进去坐。” 望见少女如花的笑靥,少年不由脸红了红,低声应道:“瑶师妹,你先进。” 少女瞧了瞧仍坐在地上的小乞丐,见他满脸污黑,看不出本来长相,虽然厌脏,却仍是欢欣于他刚才赞她好看,于是取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喏,赏你的。” 小乞丐却不接,慢条斯理地爬起来。少女这才发觉他身材修长,比自己还要高。又见他爱理不理地回到阶旁坐下,不由心中恼怒,哼了一声,踏进酒楼。少年本要怒斥他不识好歹,望了望少女背影,又按下火气,紧跟着进了门。 老乞丐左右瞄了瞄,见两方都没有拿银的意思,忙上前拾起揣进自己怀里。挨着小乞丐坐下,顶顶他身侧,道:“做叫花子就是要看人脸色讨饭吃,就算人家姑娘有些傲气,也是情有可原,富贵人家嘛,总有些盛气凌人的,不仗势欺人就很好了……” “昨天‘十里香’的烧鸡味道好不好?我再去偷一只怎么样?”小乞丐兴致勃勃地道。 “啊?你没生气啊,啧,害我多浪费口水。” 小乞丐嗤了一声:“我哪有那个闲工夫生气,我在想,到目前为止,还有哪些铺子的烧鸡没尝过,嗯嗯,还是‘十里香’铺的味道最好。” 干儿子的陶醉表情引得老乞丐肚里的馋虫也作起怪来,他吞了口唾沫,“想当年我身处江湖时,各方交好,哪里的美味佳肴没吃过?算起来,要数风家的厨子最棒。唉唉,不晓得他们从哪里请来的厨子,好手艺啊好手艺!” 小乞丐嘘他:“前天你还跟我吹牛说你与风家多有交情,现在你落魄到这个地步,怎不见风家接济你?” “谁说没有?昨儿个我遇见兰豪杰,他要接我去府里住,是我硬不肯的,好容易才摆脱他……”老乞丐顿住话,拉长耳朵细听说书人的滔滔不绝。 “要说这苏州城响当当第一号大户,非风家莫属,风家富甲一方,家中弟子又习武,且交游遍天下,就算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目前掌舵的是老当益壮的风老爷子,老爷子的女儿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名头甚至盖过了夫君兰豪杰兰大侠。” 小乞丐探了头向酒楼里瞧,见刚才那一对少男少女坐在厅堂正中的桌边,本来是笑容满面,甚至稍有得意之色,但听到说书人说到后来,却渐渐敛了笑,皱起眉来。 他喃喃地道:“想必这两人是风府子弟,听到说风府好话便洋洋得意,不好就说不定会掀桌子打起来,唔唔,江湖人嘛,一言不合就开打,没有纷争又怎会叫江湖?哪像我,只有在高兴时,才会稍微蹂躏一下小师叔。”他却忘了,他极少有不高兴的时候。 “风家的少一辈也是人材辈出,除了已出门闯荡江湖的,家中还有弟子四人,虽然年纪尚稚,但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风老爷子最疼爱的外孙女兰瑶姑娘,还未曾及笄,便已出落得花朵一般……” 桌边的少女舒展开秀眉,笑盈盈地,见少年不时偷觑自己,不由嫣然道:“余师兄,你眼睛干吗老是转来转去的?” 少年黝黑的面孔隐隐漾出深红,他咬了咬牙,忽然开口:“瑶师妹,师父是不是已经打算将你许配给江师兄了?” 少女瞪向他,“你再胡说,我告诉娘去。” “别别,当我没问。”少年有些慌,“你别和师母说,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赔不是还不行?” 少女转嗔为笑,“余师兄,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还小啊,你说是不是?” 娇美的笑脸炫花少年的眼,他怔怔地道:“是我太心急了,可是各师兄弟都……” “都怎样?”少女笑吟吟地追问。 “我、我……”少年有些颓然地垂下头,又不舍眼前如花的笑颜,几次抬头又低头,心神动荡不宁。 “噢哟,想不到这么小的年纪就自负美貌,逗弄人于股掌之间了。”小乞丐离他们虽远,却听得极清晰,“可怜这个傻小子,却不知他师妹只是在戏弄他,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必然骄纵,把别人的真心也当成玩乐。” “听说兰豪杰不过仗着风家出名,若没有风家,恐怕至今仍是一介无名小卒。”满座宾客中,有人口吐惊人之言。 少年男女闻言色变,拍桌怒起,“是谁胡说,有胆的站出来!” 一个中年汉子大笑着站起:“是我说的又怎样?小姑娘,你是风家的人吗?” 少女冷笑道:“废话,你敢辱骂我爹爹,好大的胆子!” “那还用骂?你既是兰豪杰的女儿,应是姓兰,而他人提起时,却只说风家的女儿,你爹爹当男人当得这么窝囊,不必骂就已经丢脸丢到家了!” “胡说八道!”少女气得涨红双颊,“刷”地拔剑刺出。 “啧,果然打起来了。”小乞丐兴趣缺缺地缩回头,却见老乞丐全神贯注地盯着楼里情形,他伸手拉拉老爹破烂的衣襟,“别看了,万一过会儿波及到咱们就划不来了。” “好剑法,虽然火候不足,却颇有名家之风、泱泱大度。”老乞丐喃喃地自语,感觉干儿子一直在扯自己,不耐烦地干脆将他抓过来一起看,“这么妙的剑法要仔细看啊,平时哪有这么好的眼福?” “哪里妙啊?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 “呸,你懂什么?你连十岁的娃娃也打不赢,笨蛋一个!”光火地一记蒲扇盖过去,老乞丐冷哼。“是啊是啊,我没眼光还不成。”他笑嘻嘻地也不恼,只抱着头小声嘀咕,“再妙的剑法也被那丫头糟蹋了,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学了一点皮毛就四处卖弄……哎哎哎,别再打我了,别气别气,小心身体,你不能太激动,会发病啊!” 老乞丐停下手,不再理会他,扭头看向店里。风家的一对弟子以二敌一,仍是居于下风,且越来越招架不住,老乞丐身形略微一动,已被扯住。 “放心吧,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两人不会怎样的,况且他们年少气盛,受些挫折是必要的。”小乞丐悠闲地靠着门板,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 老乞丐“嘿”地一笑,“你比那少年年纪还小,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羞?”眼角瞄到远远过来几个人,忙要转身,已然来不及。 “宋老哥,你还躲,终于被我逮到你了!”兰豪杰豪爽地大笑,大踏步走到近前,亲热地拍着老乞丐的肩,“我不过要请你到府里住,又不是要杀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我邋遢惯了,住不惯深宅大院的。” “甭找借口,这次你逃不掉了,一定要住上几个月,咱们老哥儿俩很久没一起喝酒聊天啦!” 小乞丐有些吃惊地望着两人,“老爹,你说和风家有交情,原来不是唬我的啊。” “臭小子,你以为我瞎扯的吗?”老乞丐枯瘦的大掌习惯性地拍过去。 “没有没有,我一向当你在讲笑话……啊哈,躲过!”小乞丐机敏地跳到一边。 “这孩子是……”兰豪杰疑惑地看着老乞丐,“宋老哥,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 “认来的干儿子。”他搔了搔乱蓬蓬的脑袋,“呃,干儿子,你叫什么来着?” “轻风,尚轻风!”小乞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十九次!老爹,你问了十九次!” “哈哈,年纪大了嘛,记性变坏一点也不奇怪。”老乞丐干笑两声,一指酒楼,“咱们先别忙叙旧,兰老弟,你的女儿和徒弟已经撑不住啦。” 兰豪杰只是略瞥了一眼,便吩咐身边一个年届弱冠的青衫男子:“对迎,你去看一下。” 男子应了一声:“是。”便迈步踏入门内。 “怎么?自己的女儿也不关心,你这样当爹可不成啊,小心将来女儿嫁了,你想关心也没机会喽!” 兰豪杰大笑道:“宋老哥,你这招金蝉脱壳不灵了,换招别的吧!” 老乞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去,只是你知道,我的病发起来又狂又癫,万一伤了人我可担不起。” “啧,老哥哥,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样,我传话下去,府里谁敢对你无礼,惹你生气,我打他板子,如何?” 见两人没完没了地一个盛邀、一个推拒,尚轻风瞥见兰豪杰身侧一个豆蔻年华的沉静少女,不由笑了笑,凑过去搭话:“姑娘,怎么称呼啊?” 少女也回以和善的一笑,轻道:“我姓岳,岳初晴,是风家排行最末的弟子。” “岳家妹子,你真是个好姑娘,不嫌我又脏又臭还同我说话,不过呢,你要是常笑笑就更好了,喏,就像刚才一样。” 岳初晴有些黯然,“常笑有什么用,相貌是天生的,又不能改。” 望着她秀气的小脸,自然不及酒楼里那少女美貌,想必多年来在他人比照下不大引人注目,因而有些自卑,尚轻风微微一笑,“你美得很哪,你不晓得吗?” 岳初晴讶然,看向他脏兮兮的脸,不由扑哧一笑,还未回话,耳畔已传来娇斥声。 “师妹,你和那小叫花站那么近做什么?哎呀……”娇艳的少女跑过来扯开她,瞪了尚轻风一眼,又转向她,“你新做的衣裳沾了灰啦,一会儿怎么陪我去纪家?” “瑶儿,不得无礼!”兰豪杰斥了一句,“这是府里的贵客,还不打招呼?” “我……”少女兰瑶一跺脚,女儿娇态毕现,瞧得身边几个师兄弟如痴如醉。 尚轻风忍住笑,瞟了眼被她迷得神不守舍的师兄弟,快言道:“我十五了,好像年纪稍长,叫一声妹子不为过吧。” “你也配!”刚吃了败仗的少年正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眼恶狠狠地瞪过来。 “放肆!”兰豪杰脸一板,“余路,你和瑶儿在人家店里大打出手,我还没追究,你就这么同府里的客人说话?” “弟子知错。”余路不甘不愿地躬身。 “爹,是那汉子先骂您,我和余师兄气不过才出手的。”兰瑶拉着父亲衣袖,仍然余愤未消。 兰豪杰疼爱地拍了拍女儿的头,看向青衫弟子,“事情处理得如何?” 青衫弟子垂手答道:“已赔了损坏的桌椅,那汉子也道了歉,已经走了。” “算啦,我遭人看不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做人坦荡,问心无愧就行了。”兰豪杰不以为意地笑笑。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兰大叔你襟怀宽广,很了不起啊。” 兰豪杰一愣,见说话的是一身褴褛的尚轻风,不由赞赏地一拍他肩头,“好孩子,你也劝劝你义父,叫他别推辞了,到风府来住段日子。” 尚轻风手抚下巴,认真想了想,不必抬头,也可感受两道不屑的视线射在自己身上,眼光一斜,又见兰瑶以手掩鼻,离自己远远的,一脸嫌恶,不觉捉弄心起,笑道:“老爹,你不是说风府的厨子挺不错的?让我也见识见识成不成?” “这个……”老乞丐犹豫起来,他月前旧病复发,蒙尚轻风救治,从此硬赖上认了义子,这个把月来,两人情分日深,不明底细的人见了,还真以为是一对血亲父子,他极喜爱这孩子,实在不忍拂逆干儿子的心愿。 “唉,老爹你要实在不愿就算了,‘十里铺’的美味烧鸡不是天天都能吃到,捡些剩汤冷菜也可将就了。”尚轻风颇有些哀怨地拉起老乞丐要走,经过兰瑶时忽然一个趔趄,撞到她身上,忙努力站稳,满怀歉意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饿得太久有些没力气,没撞疼你吧?啊,抱歉,你的衣衫被我弄脏了,我帮你弄干净……” 兰瑶正纳闷自己为何没躲过,却见他满是污泥的黑手在自己洁净的衣衫上又抓又拍,反倒越弄越脏,不由怒道:“你走开!” “好啦好啦,衣裳脏了就再换一件,宋老哥,既然这孩子也想去,你就别再推了,再推就是不给我面子!”兰豪杰拍着老乞丐的肩笑道,“走吧走吧,别叫兄弟为难啦!” “那就打扰了。”尚轻风自行替老爹做了主,故意再迈上一步,见兰瑶忙退后两步,不由好笑,也不再理她,只管和岳初晴说起话来。 一群人沿街而行,兰瑶边走边犹自生气,余路与她并肩而行,小声道:“瑶师妹,你别生气啦。” 兰瑶白他一眼,“没用,江师兄进去一会儿就解决了,你却要打那么久!” “我……”余路一窘,说不出话。 “江师兄,你的功夫越来越长进了,难怪爹爹总是夸奖你!”兰瑶扬起娇美的脸庞,眼中含笑。 着青衫的江对迎呆了一下,忙笑道:“瑶师妹,我还差得远哪,火候远远不足,你别赞我了。” “好就是好,不必夸赞也看得出来。对不对,余师兄?” “是啊。”余路闷闷地应了一声。 旁边一个少年也凑过来,“瑶师妹,我也很用功啊,师父也夸过我,你怎么不提?” “对对对,我的师兄都很了不起!”兰瑶娇柔而笑,如明珠生辉,激荡着几颗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众星捧月啊!尚轻风在后面暗叹,难怪那丫头那么高傲又自得,果然是被人宠出来的,瞥见身边岳初晴落寞的脸孔,随即明了,轻笑道:“岳家妹子,我进风府做客,麻烦你照应了。” 岳初晴抬眼一笑,“尚大哥,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我怕闷,你要有空,就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岳初晴心中一暖,府里的师兄弟整日只围着师姐转,极少有人注意过她,她生性安静内向,少与人接触,但心内却着实寂寞。 “好啊。”她抿起唇角。 “多谢你啦……”见前方兰瑶回头看了一眼,尚轻风做个鬼脸,气得她又哼了一声转过头,引得身侧师兄弟又是一阵又哄又劝。 这么宠下去还得了?他无奈摇头,抛开眼前事,想到风府必然美味无数,不由乐陶陶起来。 *************** “唉,入乡随俗嘛,进了人家府里做客必然要换件行头才好,免得丢了他们府里面子,说他们待客不周……”尚轻风嘀咕着翻了翻刚送来的新衣衫,又望了望热气腾腾的浴桶,“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每间房里都自备浴桶,想洗澡还真是方便。”靠着浴桶坐在地上,他接着自言自语,“不过,看不到那丫头退避三舍的模样,倒很是有些可惜。” 忽然觉察到有呼吸声与轻微的动静,他有些疑惑,下人知道客人要沐浴更衣,不会来打扰,主人更不可能来,那是谁不敲门就闯进来?懒得站起身,直接绕桶爬过去,刚绕了半圈不到,就正对上一双好奇的大眼晴。 他呆了一下,欢喜已经满满地涨满胸口,快要溢出来,“天哪天哪,哪里来的小豆子?真可爱真可爱真可爱……”他喃喃地自语,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又诱哄道:“来来,给哥哥抱抱好不好?乖,你过来啊!” 两三岁的小女娃歪着小脑袋,胖胖的小手扶着浴桶,粉粉嫩嫩的脸蛋上,一双晶亮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忽然,红菱菱的小嘴稍稍一弯,如同春花初绽。 “啊,笑了笑了!”惊艳万分的尚轻风觉得自己快昏倒了,“倾国倾城算什么,哪比得上粉雕玉琢的娃娃招人喜爱,来啊,别怕,哥哥不是坏人,只要抱抱亲亲就好了。” 小女娃也不怕生,向前迈了一步,柔嫩的小手掌摸上他的脸。 “好舒服好舒服!”他满足地闭上眼,喟叹着感受脸上软软的触感,鼻端嗅进娃娃身上特有的乳香,他睁开眼,见小女娃已经快贴到他身上,又忙一退身,“不行,我身上都是泥,等会儿再抱。”他可以故意弄脏兰瑶的衣裙,却对这小女娃万分不舍。 “等一下,很快,马上就好!”他迅速脱去破衣烂衫,“嘭”地跳进浴桶里,溅得水花老高,小女娃咯咯地笑,极是欢欣。 “连笑声都像天籁一样……哎,哪儿去了?”瞧不见她人影,他忙从浴桶里探出头,却见女娃娃小小的身子贴在桶外围,两只短短的小手臂抱着大浴桶,正仰起脸向他娇憨地笑,他再也按捺不住心痒,一伸手把她提起来,在她圆圆的苹果脸上亲了一下。 “洗澡,要洗澡。”奶声奶气的小娃娃挣扎着要进浴桶。 “啊?那可不行,这桶里的水淹死你都绰绰有余了。”尚轻风放她下地,笑眯眯地哄道:“娃娃,你乖,找个梳子给哥哥梳头好不好?” “好。”她迈着小短腿,在房里左走走右看看,一会儿爬上床,一会儿又爬上桌,动作笨拙又可爱,看得尚轻风心痒难搔,他极喜爱小孩子,尤以五岁以下为甚,无论在哪里看到,总要抱一抱哄一哄的。 “想不风府里有这么好玩的娃娃,真是来对了。”他边洗边自言自语,“泓泉五岁以后就不许我玩他了,真是令人扼腕啊,不过这世上的娃娃那么多,就算我有些挑剔,老天爷还是很照顾我,让我瞧见这么逗人喜欢的小丫头。” 见小丫头“嘿咻嘿咻”地努力搬来一张木凳,他忍俊不禁地趴在桶沿上看她手里拿着把梳子,费力地爬上木凳站起来,凑到他的笑脸前。 “来,再亲一个。”他又笑吟吟地亲她一下,把她的小袖筒挽高,再亲亲她白嫩嫩的手臂,“我将来一定要生个可爱的女儿来玩,不不,要生很多个,可以玩很久,等到女儿大了,又可以有外孙女来玩。”他陶醉地想了又想,直到湿淋淋的小手拍在他脸上,打醒他的美梦。 “啊,你要帮我梳头是不是?好好,你梳,你梳。”他转过身,感觉木梳在他刚洗净的头上刮来刮去,虽然有点疼,但仍感觉如身在云端,轻飘飘得不着地。 “真是幸福啊,我可以不要十里铺的美味烧鸡,却不能错过这个可爱的小娃娃,虽然我见过的小孩子不少,但让我心跳加快的只有这一个……啊哟!”他惨叫一声,叫得小女娃手里的木梳蓦地掉进水里。 “别怕别怕,只有一点点疼而已……”尚轻风龇牙咧嘴地挤出笑,从水里捞出木梳,有些吓到地瞪着上面好几缕乌黑的发,瞥见小女娃呆呆愣愣地瞅着他,顿时心又怦怦跳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叫一声哥哥,再亲我一下,我就不计较你刚才雁过拔毛的行为,如何?”他宽宏大量地跟她讨价还价。 尽管不完全明白这个眉开眼笑的人说的话,小女娃仍是噘高了小嘴在他凑过来的脸上大大“啾”了一下,又软软地唤了声“哥哥!” 死而无憾啊!他晕笑着沉入水底。 “哥哥?”见他消失不见,小女娃急起来,小手拍打着水面。 “我在!”他忙又露出头,“你别哭,哥哥刚被水龙王踢回来。” “梳头,给哥哥梳头。”小女娃盯着他湿透的黑发,伸出短短白白的小手臂。 “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了。”瞄瞄她的冲天小辫,尚轻风赶紧把湿发梳通,“要是梳成你那样子,我就不必出门见人了……哎哎哎,你小心别掉进水里!”他迅速撑起小女娃欲爬进桶里的小小身躯,把她放在地上,柔声道:“你乖,帮哥哥把衣裳拿过来好不好?” “嗯。”她用力点头,“噔噔”地跑去把那套新衣衫抱了来,高高举过头顶。 “我知道你不是嫌贫爱富,只是只认得这种衣裳,我那件百衲衣你是不识得的。”尚轻风咕哝着,看见她好奇的眸子盯过来,不由嘿嘿一笑,“虽然你还小,毕竟是个女儿家,你这样瞧着,我会不好意思啊。” 她小手托着腮,歪头看他,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我可以确定我脱衣时你绝对没看到,因此你现在也不可以看,所以可否麻烦姑娘暂且回避?”见她仍是眨着眼,不解地看他,尚轻风翻个白眼,暗骂自己猪脑袋,“现在,你蒙上眼,一会儿哥哥给你糖吃好不好?” “莲子糖!”她快乐地叫着,小手蒙住眼睛。 “好啊,莲子糖。”尚轻风口里应着,跳出浴桶,也不擦干,快手快脚地穿上衣裳,一时找不到细绳,就任头发散着,只把水揩净,还来不及穿鞋,就见小丫头从指缝里偷觑。 “哎?你耍赖!莲子糖没了!”他扑了过去,抱住她软软的小身子,脸颊凑在她怀里左蹭右蹭,逗得她咯咯大乐。 “你几岁啦?”蹭够了,再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小脑袋,喜爱与疼惜溢满胸腔。 她伸出三根手指,声音又软又好听:“我三岁了。” “三岁?长得可真小,好像才两岁,我家泓泉三岁时可比你高多了……好好,你不矮,你一点都不矮,不要再咬我了,你没吃饭啊!”拉不开她固执的小身躯,只得任她在自己肩颈上啃来啃去,磨她的小牙齿,他忍不住哀叹:“想不到风家外表光鲜,却连肉也没得吃,沦落到让客人舍身割肉喂稚儿……”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咬得虽不疼,却痒得钻心,尚轻风大笑着向后仰倒,令小女娃跌进自己怀里。 “不行了,我宁可舍身喂蚊子!”他爬起身,干脆赤着脚跑,笑看小女娃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着,两人绕着浴桶你追我赶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微薰的风,轻轻悠悠掠入,少年开怀的朗笑声与孩童稚气的笑声相互交织着,形成春暖花开时节里最动听的音韵。 开敞的窗外,妍丽妩媚的少女呆呆伫立着,望向房内那幅温馨的美丽画面,久久不动。 第二章 “哥哥?” 小手拉拉床上少年的袖子,见他不动,又拉了拉,还是没反应。她脱掉鞋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高高的床铺,喘了口气,小屁股坐在少年的肚子上。 “哥哥?” 她挪到他胸口,噘起小小的嘴巴,在少年的脸上重重亲了一下,等了半天,仍是没有动静。抓了抓小脑袋,她开始效仿蜘蛛爬行。 “嘿哟!嘿哟!嘿哟!”从胸膛爬到小腿,回头望了一眼,还是不肯醒。她捂住小脸,开始装哭,“呜……” 我就是不醒!就是不醒! 尚轻风忍住心软和抱抱她的冲动,仍旧装死。 谁叫她昨天贪喝梅子汤后尿湿他的床,还当众赖给他,害他被她那娇气又刁蛮的大姐嘲笑一整天,说他恋童,十几岁还抱着小娃娃睡觉。 哎哎?裤子快被她扯掉啦! 他揉揉眼,正想再赖一会儿,忽然“喝”地大叫一声跳起来,用力瞪着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小丫头,眼光迅速向下一瞟,赶紧系好腰带。 “你看到啦?”他露出凶恶的目光。 她傻傻地笑一下,立刻将小脸藏进床褥里。 “你居然也知道害羞!”他磨着牙,这丫头竟然敢偷扒他裤子,真是色胆包天!“过来,让我咬你两口,饶你不死!”他扑过去,与小丫头滚成一团,嘻嘻哈哈地玩闹起来。 “尚公子,早饭送来了。”仆从站在门口,含笑看着玩疯了的一大一小。 “多谢你,先放桌上吧……哎哟!”被枕头砸到,尚轻风一把拎过小丫头,抓住她小小的肩膀摇摇摇,晃晃晃,晃得她笑不可抑,一头栽进他怀里。 “夫人说,就让二小姐和尚公子一同用饭好了,免得再跑来跑去的。”仆从忍笑,见尚轻风身上挂着“小蜘蛛”,挨到桌边坐下。 “成啊。”将小丫头从身上扒下来,放到旁边的椅上,见仆从退了出去,尚轻风笑眯眯地问道:“曳儿,你要吃什么?” “鱼。”她站起来,小指头向前一指。 “好,吃鱼。”他夹了一块鱼,细心剔出刺,放进她面前的碗里,看她笨拙地使着筷子,将鱼肉送进口中。 “还要吃什么?” 曳儿眨了下眼,自己伸手从盘里挑了只虾,小手掰啊掰地,好不容易才掰掉壳,欢欢喜喜地吃起来。 “天哪,看你吃饭我会笑死。”尚轻风咕哝着细细擦掉溅在两人脸上的汁渍,“真是可爱得要命,我都想吃你算了。” “我不能吃。”她认真地答,扒了一口饭。 鉴于用饭时不宜玩闹,尚轻风笑着摸摸她的小辫子,“来,吃口菜。” “不爱吃。”她努力调整手中筷子的位置。 “那怎么行,吃一口好不好,就吃一口。”他又劝又哄,难怪她长得这么小,想必跟挑食脱不了关系。 曳儿瞄了瞄夹到眼前的菜梗,勉勉强强张开口,嚼了两下,用小手掏出来,丢到桌上,“这不是菜。” “嗄,不是菜?那哪个是菜?” “这个是菜。”她费力地使着筷子在盘里夹啊夹,最后夹起一片绿色菜叶,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仍是掏出来丢在桌上,“不好吃。” 尚轻风想了一想,忽然叹了口气,“怪不得你长不高,原来是不爱吃菜,唉,你不吃算了,永远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然后别人家的娃娃都长大了,就你还不及桌子高。”他拿起碗筷,大口嚼着饭菜,还边吃边道:“我什么都吃,所以才长这么高。” 曳儿呆呆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一块肉、一口菜,好吃啊好吃!”他故意大快朵颐,吃得极是香甜,啧啧有声,“嗯嗯嗯,好香!” 曳儿盯着他,扒了一口饭吃。 他夹起满满一筷青菜,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塞进嘴里,嚼得吱吱作响,冲她笑着。 “好吃吗?”她小声地问。 “再尝一尝?”夹起一块青菜梗,送到她面前。 见她张开嘴,尚轻风得意地一笑,一转筷填进自己口中。 曳儿闭不上嘴,愣愣地看他。他闷声笑,又夹了块菜梗给她,见她嚼了几下,仍是顿住,不咽也不吐出来。 “不吃给我,别浪费了。”他张大嘴巴凑过去。 曳儿犹豫了下,将菜梗吐到尚轻风口里,他也不嫌,毫不在意地吃下,又剥了只虾给她,“比刚才多嚼两下,有进步,给你吃虾。” 曳儿笑逐颜开地吃下去,尚轻风抿唇一笑,用菜叶包了块肉塞进她嘴里,“这个试一试。”看她嚼了半晌,终于吞进肚里,他大声称赞:“了不起,曳儿好乖!” 她兴奋地跳了两跳,吃了一口饭,又小心翼翼地夹了片菜叶进口,嚼了一会儿后咽了下去。 “完蛋啦,你将来一定会比我高,怎么办?”尚轻风哀叫,快速地吃起来。 曳儿笑得很开心,也大口大口地吃,塞得小脸蛋鼓鼓的。 “慢一点儿,别噎到。”温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尚轻风一怔,抬起头见一美丽的妇人走进房。 “婶婶,一起吃啊。”他从容地礼邀。 兰夫人微笑摇头,“我吃过了。” “娘,我吃菜!”曳儿含着饭菜,叫得含糊不清。 “曳儿真是好孩子。”她欣慰地摸摸女儿的头,向尚轻风笑道:“曳儿挑食不吃菜,说轻了不听,斥重了又哭,我只好由着她去,想不到你倒有办法。” “小孩子不吃青菜很平常,六个月左右就应喂些菜汁,让他熟悉青菜的味道,出了牙后要将绞碎的菜末掺进粥里,让他习惯嚼菜之感,这样他稍大之后就不会不吃菜蔬。” 兰夫人讶然,“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些?” 尚轻风得意一笑,“我家乡镇上婆婶极多,她们长年育儿后琢磨出来的,我爱亲近小孩子,就听来喽。” “哥哥吃这个。” 笨拙的小手夹过一片笋,尚轻风忙张口接过,幸福得快要晕倒。 兰夫人由衷而笑,“你们慢慢吃,我回去了。” “婶婶慢走……唉呀,掉了,可惜可惜!”尚轻风顾不上送人,被小丫头指派到桌底寻花生豆。 兰夫人忍俊不禁地出了门,摇头而叹。 *************** 春光明媚,暖风融融,身边“佳人”相伴,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尚轻风舒服得昏昏欲睡。 不远处传来铿锵的兵刃相击声,他皱了皱眉,稍稍舒展了四肢,仰面朝天,感觉小小的软软的身体爬上他的身,也是摊平了手脚躺在他胸前,不由泛起温柔的笑。 “曳儿,你真顽皮,怎么躺在别人身上,待会儿小心师姐又骂你。” “没关系。”尚轻风睁开眼,撑身坐起,将小女娃搂进怀里,向走到身边的岳初晴笑笑。 岳初晴也回以一笑,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练剑?”尚轻风下巴一抬,指向前方十几丈开外正在练习剑法的师兄妹四人。 “一会儿他们自然会唤我。” 见她螓首微垂,神色柔婉落寞,尚轻风心念一转,轻轻吟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岳初晴一怔,见尚轻风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知他诵给她听,她今年刚好是豆蔻年华,纵然读书不多,却也明白这是在赞她美丽。 她嫣然一笑,“你这首诗送给去年的师姐才对。” “我说你美得很可不是玩笑话。”尚轻风伸出一指,虚点她额前,“你肌肤细腻白净,常言道:‘人白三分美’,此外,眉如柳叶,明眸皓齿,你自己说,你哪里不好?” 岳初晴脸微微一红,“尚大哥,你可真会逗人开心。” “谁说的,我只逗美人开心,比如我身边这两位。”尚轻风朗朗而笑,将怀里的“美人”一举,“你说是不是,小丫头?” “是!”小曳儿严肃地道。 岳初晴掩唇而笑,明明略有些轻浮的话,由尚轻风说出来,却似再正经不过。 “师妹,你不过来练剑,还坐在那儿干什么?”前方传来兰瑶颇有火气的叫声。 “快去吧,不然小心她喷火波及到你。” 岳初晴站起身,“尚大哥,你老是惹师姐生气,你待我这么好,却怎么不让一让她?” “谁有空惹她,明明是她自己找碴,再说人人都让她,也不差我一个。”尚轻风低头摆弄曳儿小小的手指头,淡淡地道,“你那些师兄把她捧上天,才宠得她那么娇纵……” “尚轻风,你说谁娇纵?” 娇斥声响起,尚轻风叹口气,这刁蛮丫头耳朵可真尖,他抱着曳儿站起,刚一转身,已被余路拦住。 “怎么,我才说她一句,你就要替她打抱不平?”尚轻风扬眉一笑,“我说余兄,你护花护过头了吧?” 余路阴沉地瞪着他俊朗的眉眼,“瑶师妹同你说话,是你的福气,你别不识好歹!” “你自认是福气,我可不稀罕。”尚轻风嗤了一声,方向一转,又被兰瑶挡住。 “尚轻风,你义父说你也习过武,不如与我们较量一下。”兰瑶语声尽量柔缓,却难掩轻蔑之情。 “不好意思,我忙得很,没有空闲陪你打发时间。”连敷衍也懒,他再转身,向客房走去。 “你倒有空陪这小丫头,一玩就是一天!”兰瑶冷哼,心中闷闷地,极不是滋味。 “她比你强得多啦。”尚轻风头也不回,将小曳儿高高一抛再接住,逗得她咯咯大笑。 “你……你恋童,不要脸!” “我高兴,要你管。”尚轻风回头做了个鬼脸,很高兴见到兰瑶气得俏脸微红。 “那是我妹妹,由不得你想抱就抱!”她身影向前疾冲,欲夺他怀中的小女娃。 尚轻风脚下微纵,掠到一边,衣袂微微扬起,身形竟然极快,令在场之人均吃了一惊。 余路好胜心起,拔剑疾刺过去,尚轻风眉头一皱,心中微恼。这便是名家子弟,剑法尚未练成,就肆意卖弄,倘若自己武功不济,余路又收势不住,岂不是要误伤曳儿?他衣衫一展,侧身避开,见长剑仍是不依不饶地刺来,只好左手划了个弧形,剑刃近时伸指一弹,将其震开。 江对迎年纪最大,见识也较广,知道以指弹剑极难,只有师父师母才能做到,尚轻风并未还手,他便已知其武功远远胜过这几个师兄妹,忙扯住余路,“算了,你赢不了的。” “什么?”余路虎口发麻,明知不敌,脸面上却挂不住,“江师兄,你别拦我,我给瑶师妹出气。” “傻小子。”尚轻风瞥他一眼,颠了颠臂中的曳儿,悠闲地踱开,朗声吟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在骂谁?”余路恼怒不已,他年龄长于尚轻风,却似被视为不懂事的小儿,怎能不恼? 远远地,清朗的声音悠悠传来—— “你们三个。” 师兄弟几人面面相觑,兰瑶却怔怔然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 “曳儿,你爹娘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那你那个胖胖的、凶凶的奶娘呢?” “不知道。” “照顾你的丫鬟姐姐呢?” “不知道。” “那是谁把你丢在这儿一个人洗澡的?” “是我!” 兰瑶从屏风后转出来,没好气地道:“尚轻风,你来干什么?” “看我的心上人。”他笑眯眯地亲亲曳儿的小脸儿。 “不要脸!” “我又没说你,你脸红什么?” “你……”兰瑶这回真的涨红了脸,她瞪了尚轻风一眼,倒是没发脾气。 “你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不怕她着凉吗?” “天气这么暖,怎么会着凉。”她撇撇红润的唇,将一块布巾丢进水里。 “你是不会,但她会。” “登徒子!”她娇斥一声,掷出手里的皂石。 尚轻风手一伸,稳稳接住,横她一眼,“就算你手法再准,也难免会失手,伤了曳儿,你怎么交待?” “你倒是挺疼她的!”兰瑶冷冷地哼了声。 “那是当然。”他捞起湿淋淋的巾子,披在曳儿光裸的小后背上,亲亲她白嫩嫩的小肩膀,把她的冲天小辫解下来。 “你……你干吗?”兰瑶呆呆地看他。 “给她洗澡啊,还能干吗?你不会要说男女授受不亲吧?”他失笑,“还是你沐浴时不必洗头发?” “尚轻风!” “好好,不拿你做比方,水温不够,你再去提些热水来。”他颐指气使起来。 “你敢指使我?”她怒斥。 “不提算了。”尚轻风用水瓢不断舀水淋到小女娃身上,看她低头玩弄水里的湿巾一角,似真似假地道:“小丫头,你大姐根本没心思替你洗澡,不晓得她要做什么?” “大姐坏,她骂我。”小曳儿奶声奶气地向他控诉。 兰瑶脸色变了几变,一跺脚冲了出去。 待她提着热水回来,只见屋里地上已经到处是水,尚轻风与曳儿正在打水仗,尚轻风一身湿透,却笑得兴高采烈,开怀的脸上神采飞扬。他被曳儿泼得东逃西蹿,最后冲过去把她从澡盆里光溜溜地拎出来,大叫与大笑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兰瑶愣愣地看了半晌,才气急败坏地冲进去,尖声怒叫:“你们干什么把我的房间弄得一团糟?” “小孩子洗澡就是这样啊,你怕乱还在自己房间给她洗,你从来都没照顾过她吧?”尚轻风也不瞧她,径自向小丫头做鬼脸。 “家里有奶娘、丫头,自然不用我动手。” “那你遣开所有人,自己给她洗澡,是什么用意?”他淡淡地道,用一块干巾包住曳儿。 “我……”兰瑶瞪着他,抿了抿唇,“我是她姐姐,想怎样就怎样,要你这外人来管?” 尚轻风垂眸一笑,“算了,要洗就快些,把热水倒进去吧。” 兰瑶顿住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将热水注入小浴盆,见他伸手到水中搅了一搅,道:“行了。”才停下来。 尚轻风将曳儿放入浴盆,小丫头高兴地拍着水,抓住他早就湿透的衣襟,笑得极可爱,“哥哥也洗。” “那可不行,我进去哪还有你站的地方?”尚轻风轻轻揉洗她短短的头发,眼光一溜,见兰瑶卷起衣袖,也蹲下来给曳儿撩水冲洗。 兰瑶轻抬眼眸,对面的少年相貌俊逸,颇是斯文,一双爱笑的眼瞧着曳儿,脸上挂着又是宠溺又是怜爱的神色。她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从小家里的师兄们就都围着她转,她也习惯被人讨好和恭维,偏这个外来的小子正眼也不瞧她,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小丫头吸引了去,她从未遭人此等忽视过,不免又气又恼。 她心念转了几转,手臂稍稍向前伸,撩水的动作轻柔又优雅,不一会儿,果见尚轻风的目光转过来,定定地盯在她雪白的皓腕上,她不由有些得意,心里暗暗欣喜。 “小心些,你的镯子会刮伤曳儿,若是玉还不要紧,既是绕金丝的就比较危险。” 兰瑶一怔,手腕停在半空,却见尚轻风将曳儿从水中拉起,用干爽的巾子将她严实地裹起来抱进怀中,顺手抓了她的小衣裳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她愕然。 尚轻风回过身,淡淡一笑,“你的招数留着逗弄你的师兄们去罢,我不吃这一套。” “你……” 他不再言语,转身走出门外,不顾兰瑶恼羞成怒的叫声,径直走回自己房中,将曳儿放到床上,给她穿好衣裳,随后自己也换了一套干的衣裳。看到床上的小娃娃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细嫩洁白的肌肤仿佛玉琢一般,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小嘴巴,可爱得不得了,他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扑过去同她疯成一团。闹够了,才搂着她一同气喘吁吁地躺下来。 用脸颊蹭着她嫩嫩的小脸蛋,享受着无与伦比的滑腻触感,尚轻风忍不住嘀咕:“要是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使些小手段也无可厚非,不过你大姐却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不愿别人对她视而不见才利用你引我去,这可当真要不得,你长大了千万别学她,知不知道?” “知道。”小丫头稚声地答。 “好乖。”他满足地亲亲她,又叹了口气,“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娃娃,我终有一天还是要走的,到时候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你啦。” “哥哥别走。”小曳儿似乎听懂什么,亮晶晶的大眼睛注视着他,小眉毛蹙起来。 尚轻风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揉揉她小小的手指头,笑了一笑,“不晓得你爹娘愿不愿意把你借我玩几年?” “借!”她的声音软软的,快要融掉他的心。 “你答得倒爽快。”尚轻风失笑,用手捂住她的眼,柔声哄道:“曳儿,乖乖睡午觉,好不好?” “嗯。”她乖巧地应,向他偎了偎。 感觉她呼吸渐渐变沉,尚轻风撤开手,呆呆地盯着她如画的眉目,出了半天神,也合眼睡去。 不晓得睡了多久,忽听得响动,他猛然睁开眼,见岳初晴惊惶失措地跑进来。 “怎么,出了什么事?”他霍地坐起。 “尚大哥,你义父他……”岳初晴慌得快要哭出来,“你义父被师姐刺了一剑,快要死啦!” 尚轻风心头一震,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岳初晴定了定神,颤声道:“刚才师姐心情不好,在习武场发脾气,有个恶人知道师公师父出门去了,闯出来要欺负师姐,恰巧你义父遇上,打走了那个恶人,自己却受了重伤,后来他好像有些疯疯癫癫的,抱着师姐喊女儿,师姐吓坏了,就一剑刺了过去……” “他们还在习武场?”尚轻风打断她。 “是啊。”她喘着气,虚弱地靠着床边。 尚轻风“噔”地跳下床,见曳儿被惊醒,困顿地揉着眼,顾不上哄她,丢下一句:“你看着她。”就奔了出去。 十几年前,宋老爹的女儿因遭人玷污含冤而死,他气极而疯,由此退出江湖,后来情况慢慢稍有好转,但也时而清醒时而癫狂,那日他正遇上宋老爹发病,用银针替他医治,也一直给他服药,病情才逐渐稳定,但绝不可受到强烈刺激,否则极易复发。如今却遇上这种意外,想必是老爹见兰瑶受人欺侮,回想起当年惨事,才因此发病。 刚到习武场,便见宋老爹癫狂如虎,凄声痛叫:“闺女,阿爹对不起你啊,不该把你一人留在家里,才让你受人糟踏,是阿爹不好……”他双眼通红,追着兰瑶,“让爹再看看你,别走啊……” 兰瑶吓得花容失色,手提长剑却不敢抵挡,只是疾跑,江对迎等人上前阻挡,却被宋老爹疯了似地甩开,血迹从他胸前渗出一大片,沥沥地滴着。 “老爹,你清醒一下!” 尚轻风纵近宋老爹,手指疾点,欲制他穴位,他却怒吼一声,双掌猛击。尚轻风扭身跃起,极快地闪至他背后,迅速点他膝弯,他扑通跪倒,跌在地上。 尚轻风松了一口气,一抬头见兰夫人匆匆赶来,便向她点了下头示意。 兰夫人安抚了下受惊的女儿,再走过去欲查看宋老爹的伤势,刚蹲下身,宋老爹忽然大吼一声:“你这畜牲!”一掌击出,兰夫人猝不及防,被掌风推了个踉跄,尚轻风与余路等人急忙上前。 兰瑶尖声怒叫:“尚轻风,你干什么不看好你义父这个疯子,让他伤了我娘!” 尚轻风没空与她斗嘴,忙上前替兰夫人把脉,确定她无恙后刚松开手,又听到兰瑶一声惊呼,他转过身,恰恰看到宋老爹满是鲜血的手捉着兰瑶的脚,而余路等人的长剑则蓦地刺进宋老爹后背。他惊愕地瞪大眼,口中却唤不出一句话。 余路等师兄弟三人也恍醒,忙将长剑抽回。 宋老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手却牢牢捉住兰瑶的脚不放。兰夫人刚要上前,忽觉踝骨剧痛,再也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原来是方才被掌风击到向后退时扭伤了脚。 兰瑶从惊惶中回神,见母亲摔倒,忙叫道:“娘,你有没有事?”她用力抽脚,却抽不动,只见尚轻风默然上前,探了下宋老爹的鼻息,顿了半晌,才慢慢掰开他抓得死紧的手掌。 兰瑶跳起身,她方才被人羞辱,又遭了惊吓,所有的委屈和羞愤一涌而上,不由怒声斥道:“你明知你义父是个疯子,就不要到风家来,惹了这么多事,还伤了我娘……”忽然脸上一麻,却是被尚轻风掴了一记耳光。 “老爹以为你是他女儿,又不会伤你,你为什么叫你师兄杀他?”尚轻风恨声道,双目怒视她。 “轻风,瑶儿,你们冷静一下……”兰夫人本想劝阻,踝骨上的剧痛却令她难以开口。 兰瑶呆呆地站着,脸上麻得失去知觉,也不知道去捂。她自小到大从未挨过骂,更别说挨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慢慢地,羞恼涌上心头,她涨红脸,握紧拳头,忽觉有人扯她衣裙,低头一瞧,却是不知何时跑来的曳儿,气愤和恨意一时如汹潮涌动,她想也不想,怒喝道:“你滚开!”一巴掌将她打得摔了个跟头。 尚轻风心一抽紧,忙将小丫头护进怀里,厉声喝斥:“你干什么打她!” 兰瑶更加恼恨,尖声叫道:“她是我妹妹,我高兴打就打,就算杀了她你也管不着!” “你们别吵了!”兰夫人在弟子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足踝的剧痛令她倒吸口凉气。 “放下她,你给我滚出风家!”兰瑶上前几步,手中长剑疾速刺出。 尚轻风冷笑一声,“我偏要带着她,你能如何?”手掌翻转,两指夹住剑尖,蓦地将其拗断。 兰瑶惊呆住,来不及反应,只见他一臂抱了曳儿,另一只手臂提起宋老爹瘦小的尸体,将之扛在肩上,竟然就这样飞奔而去。 兰夫人慌叫:“你们还愣什么,快去把他追回来!” 几个弟子这才回神,急忙追随而去。 *************** 苏州城外,乡村郊野。 空旷的野地里,立起一座新坟。坟前,沉默的少年坐在地上,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一身泥土的小小孩童。 “老爹,虽然你我相识不久,但我知道你将我当成亲生儿子般看待,可惜我却不能多陪陪你。”尚轻风越想越恼,瞪了一边的小身影一眼,“你娘是教女无方,你爹是纵徒行凶,你那个大姐更是泼丫头一个!” 小女娃可怜兮兮地偷眼觑他,抽抽噎噎地不敢哭出声。 他心一软,不由叹息,“又不关你的事,我跟你发脾气干什么?”招了招手,“你过来。” 她不动,只是委屈地瞅着他怒火未平的脸,小小的年纪,已经懂得察颜观色。 “你来,哥哥不凶你就是。”他伸出双臂,柔声哄道。 她这才慢慢蹭了过来,小心地偎进他怀里。 “你怎么一身是泥?”尚轻风拍拍她的衣裳,方才他埋葬宋老爹,将她放到一旁,也没顾上她,不晓得她玩了些什么。 “我帮你挖土。”她小声地答。 他眉头一皱,翻开她的小手,只见上面都是泥土,已经干结成块,小小的指甲里塞满泥灰。他心里抽疼起来,没想到这小丫头才这么一点点大,就懂得替人分忧。 无声地叹口气,刚要摸摸她的小脸,才蓦然发觉她沾满泥灰的脸已肿得老大,他轻轻一触,就见她咧了咧嘴,显然是疼得极厉害。他不由咬牙道:“你大姐简直是疯了,居然下这么重的手,早知道我就掴得更重些,让她没力气打人!” 小曳儿呜呜咽咽地哭出来,小脸儿埋进他的颈窝,不料又碰痛了,一动也不敢动。 尚轻风默然地搂着她,想起宋老爹的惨死,又不由怒上心头,恨声道:“就算是个意外,到底也不该出手那么狠毒,你爹娘教徒不当,是他们的错,我就带着你几日,让他们急急也好。” 良久,感觉小丫头动也不动,却见她已哭累睡着,他怜惜地亲亲她肿胀的小脸,再看一眼孤零零的坟冢,长吸一口气,大踏步而去。 第三章 阴阴的天空中,太阳躲得不见踪影。雾霭白蒙蒙一片,笼住了山间的小木屋,好似仙境一般。 木屋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坐在石头上劈柴,他劈上几下,再发一会儿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我舍不得啊!”他烦恼地伸出左手开始数手指:“一、二、三、四、五、六、七……怎么会这么快呢?我明明觉得没过多久,可以再拖一拖的,可是……的确已经不能再拖了,我总不能一直赖到她出嫁啊!”再劈上几斧,他继续咕哝:“谁叫她长得那么小,七岁却像五岁一样,害我以为她长不大,一不小心又多留三年……” “干爹,你在念叨什么?”软软的身子贴上他的背,小手臂勾住他的颈子。 他叹了口气,“曳儿,我不是让你改口叫大哥吗?” “哦。”小女孩闷闷地答。 “还有,你都十岁了,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动不动就往我身上贴……”他住了口,因为感觉颈后有了湿意,一定是小丫头又哭了,怎么搞的,她以前明明不爱哭的。 他的心化成春水一汪,没办法,谁叫他就是拿她没辙,所以说,太喜爱一个人绝对不是件好事,因为会被她克得死死的。无奈,他反手一拢,将她搂进怀里,她得寸进尺地亲亲他的脸,泪眼隙陇地看他,“干爹,你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我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啦,你不晓得吗?”他笑。原还抱怨她姐姐被她爹宠得太过,谁料自己疼她也是如此,才知道喜爱是不由人的。 “那你为什么不许我再叫你干爹?” “呃……”当时他少年心性,气她爹娘教徒教女无方,所以让小丫头叫他干爹,一是为纪念宋老爹,二是口头上占她父母便宜,如今考虑到要送她回家,不改口是不行了,“那个,我老得比较快,你叫大哥,说不定我会老得慢些。”他信口胡诌。 “你也不常抱我亲我了,还不许我亲近你!”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带着十足的委屈,连眼里都可怜兮兮的。 他强迫自己不能心软,“咳,你大了嘛,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不要!”她任性撒娇,反而窝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 啧,不乖!想当初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让他爱到心坎里。现在,她懂得反驳了,可是……还是让他爱到不能自拔,没道理啊! 谁叫他当初对她喜爱得一塌糊涂,食同桌、寝同床,平常又抱又亲,高兴起来就滚成一团,不高兴就揉揉她捏捏她蹂躏一下,无时无刻不腻在一起,结果养成了她依赖他的坏习惯,现在一下子还改不过来。 她长得小小的,现在还是一副七八岁的模样,可是她的确已经十岁了,是应该懂得男女之别的年纪了,就算他想亲近她的心不变,也不能肆意地想抱就抱想亲就亲了。不然,日后他不在她身边,她习惯了与他的亲热,随便找个人顶替,那……那怎么行!想到小丫头像与他亲近那样去待别的人,他不由有些面目狰狞起来……打住,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他应该担心的是曳儿习惯了同自己一起生活,往后该怎样与风家人相处?他把她抢来足足有七年了,风家恐怕已经痛恨至深,尤其是兰瑶那个泼丫头,原本就与他不睦,万一把怨气发到曳儿身上,岂不是害她吃苦? 所以,如果能够,最好让曳儿把与他相处的种种全部忘掉,回到风家后重新过活,如此两相无隙,安乐共处…… 他的心隐痛起来,七年的朝夕相处啊,从此再不相见,甚至小丫头再也忆不起有他这个人,兴许就与家人快快活活地共处,慢慢长大,变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嫁人生子……而他,就一直凄风苦雨地想念他的小丫头,在晴天朗日也只感到阴风恻恻,沁凉袭胸……沁凉袭胸? 他回过神,低下头看见自己衣衫开敞,露出赤裸的胸膛,而小丫头眼泪早收得干干净净,正一手端着书,一手托着腮认真地学着书中图注的《奇经八脉穴位图》。 这小丫头!他在这儿自怨自艾这么久,她不懂他的苦心也就罢了,还敢再次违反禁令偷解他衣裳,真是白疼了她! “你看够了没有?”他磨着牙。 “再一下就好。”她匆匆翻了一下书页,安抚地拍拍他的胸。 “没有一下。”他果断拒绝,迅速拉好衣襟。 自从他教她脉络医理,这丫头就嫌图示与铜人的穴位不够真实准确,硬要找真人对照。因此,他便成了被牺牲的倒霉鬼。给她看看上身与四肢的穴道也就算了,她居然得寸进尺地全部要看,那还了得!好歹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她又不小了,身为她名为干爹实则兄长的暂时家长,若是被她看光光,他的颜面何存?后来,这小妮子居然胆大到偷看他洗澡换衣,使得他不得不郑重声明他誓不可失的男儿自尊;再后来,她又时常趁他不注意时偷解他衣裳,令他干脆明令禁止她用他做参照。但是,惭愧的是,她不听,他也拿她没办法,谁叫他舍不得斥责她一字半句的! “干爹,你好小气哦。”她嘴上抱怨,却弯着眼眉偷笑。 “你可以用自己对照,怎么老是赖着我不放?”尚轻风一指伸出,戳戳她被刘海覆着的额头。 “不一样嘛。”她收起书,完全不听劝地索性爬上他的腿坐下,快乐地搂住他的脖子。 “都是人体,哪里不一样?” “你是男、我是女,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子,所以不一样。” 还挺振振有辞的! “我看你是故意想看我气急败坏!不晓得你的小脑袋瓜里想些什么?”尚轻风忍不住咕哝,又捏捏她嫩嫩的苹果脸,“你再玩我,我真的要打你屁股啦!” 曳儿笑眯眯地将脸贴上他的,蹭了几下。干爹从来都是只说不做,几次说要打她屁股,却根本连虚张声势都不曾,所以她一向都置若罔闻,不去理会。 “内功心法练了没有?” “练了。” “九官步呢?” “还没。” “那你还有空来磨我?天都快黑了。”尚轻风将她从身上扒下来,“你慢慢练,我把柴收好。” “好啊!”她答得干脆,走到一边径自练起九宫步法。 尚轻风站起身,将劈好的木柴堆在小木屋的檐下,收拾完毕,他进屋洗了手,无事可做,又继续坐在窗前发呆。 开启的窗外,小小的身影正在练习轻功步法。因为刚学不久,还有些生疏。他在家时,所学极杂,不止武功,琴棋书画、医学药理,他若觉得有趣,都会钻研一阵子。虽然并非样样精通,但涉及甚为广博。曳儿四五岁时,开始缠着他要学武功,他闲来无事,就教她打坐吐纳,打下内功底子。他家的家传武功既可强身健体,又能大大加深武功修为,比起江湖上所谓的武林秘笈实用许多,更非风家华而不实的武功能够比肩,再过两年,他就教她轻功。 木屋之旁,有座桃林,落英缤纷之时,两人以捉迷藏为戏,实则锻炼她的反应及敏捷度,寓教于乐,倒让小丫头玩得极是开心。 每次练前,都会约好:谁要被捉,就要被亲一下。那是因为小丫头实在生得可爱,他忍不住啊!可是结果习惯成自然,她习惯了同他亲近,现在他要逐渐疏远她,还成了一件难事。 习惯!习惯!这七年来——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每事每物,怎能说改就改,说忘就忘? 他忽然有点害怕起来,没有了曳儿,他会不会一下子失去了生活重心,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向来自认洒脱,怎么会在这个小小的女娃娃身上掉了心思,从此提不起也放不下? 完蛋了,就算他恋童,也不可以这么严重啊! “不知道我仰天长啸会不会招来狼群?”他喃喃地说,无力地伏在窗沿上充死尸。 “干爹,天都黑了,你还在那里看什么,也不点灯?” 尚轻风恍过心神,看着不知何时已走进屋里的小人儿。天上没有月,四周已是一片黑蒙蒙,为何他还能如此清晰地看到曳儿可爱的小身形? “干爹?” “呃……反正饭也吃过了,你也习过字了,用不上灯烛,那个……睡觉好了。”他拿下支撑小窗的木棍,关好窗子,走到床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丫头稚气地念着,脱了外衣,爬上自己的小床。 尚轻风“嘿”地一笑,“你是日上三竿也不起,半夜三更也不睡,早上是小懒猫,晚上是小夜猫……哎,你钻进我被里干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睡嘛!”她软绵绵地撒娇,几乎又要瓦解他的防线。 “咳,你乖,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同我挤一张床了。” “今晚好冷哦,我鼻尖都是凉的,我的被窝像冰窖一样,干爹,我很可怜哟!”她沁凉的小鼻尖探入他衣襟,磨磨蹭蹭地汲取他身上的热度,痒得他忍不住笑。 “那好吧,下不为例。” 尚轻风拉好被子,一只手臂拥着小丫头,不多时,就与周公展开棋盘预备开始对奕了。 朦胧中,-根小小的手指滑进他衣内,轻点上他胸口。 “膻中穴。” “对。”他迷迷糊糊地答。 手指移动位置,小丫头偷偷地笑。 “天突。” “没错。”他很顺口地接下去。 “那这是缺盆。” “再偏左两分。” “气海……” 顽皮的小手被抓住,对上尚轻风哭笑不得的脸,小丫头咯咯大笑,声音宛若银铃。 “你真是越来越皮了!”他干脆搔她痒,惹得她又笑又叫,软软的小身子扎进他怀里。 两人正在床上闹成一团时,忽听得木门被轻敲两下,尚轻风一怔,放开小丫头,用被子将她裹紧,下床披了件外衣,刚要去应门,又回过头道:“你先睡吧。”见曳儿乖乖躺好,这才过去开了门。 门外,男子的声音嘶哑虚弱:“你跟我来。”说罢,也不待尚轻风应话,转身就走。 尚轻风皱了皱眉,走出去将门虚掩,随那人而去。 刚进桃林,那男子就一个踉跄,尚轻风忙上前扶住他,“你怎样?是谁伤了你?” 男子却笑道:“我这次下的毒你解不开了吧?你我相较这几次,总算让我挽回些颜面。” 尚轻风不语,只凝神为他把脉,半晌后才放开手,咬牙道:“你怎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你别费心了,我经脉俱断,已经没多少时间了。”男子笑容越来越勉强,慢慢滑坐在地。 尚轻风紧握他手掌,望能多支撑他一阵。几个月前,他在山间采药,偶遇此人,此人见他颇识药性,便要与他较量一番。言明在他身上下毒,让他自行研制药剂解开毒性,倘若不能解,此人就会在毒发之前送来解药。几次相较,两人惺惺相惜,颇是投缘。这次自己所中之毒极是厉害,因事前约定只可用药,不得以内功驱毒,所以他这回解不开,正等此人送药,谁料却出了变故。 “我的屋子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所有的药被付之一炬,恐怕要委屈你,自己运功驱毒了。” “不妨事。”尚轻风拍了拍他手臂,虽然毒性是今日发作,但依他内功的深厚,要驱这毒应是不难,“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阎氏兄弟。”男人叹了口气,“谁叫我只研究药物毒性,武功却差得一塌糊涂,不能自保。”想想又不服气,“当然,要不是他们偷袭,我至少还可以跑来向你求救。” “我给你报仇……” “不。”男人挣扎了下,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他们要的是这个,此书是我半生心血所积,我现将它送给你。” “送我?你倒好,一了百了,却给我惹祸上身。”尚轻风抑住伤感,勉强打趣,将书册接过。 “阎氏兄弟不过是小角色,即便用毒,也不过尔尔,我料你……不难应付。”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并不显悲伤,“书中……有你所中之毒的药方,可惜调制不易,你就是……用内功驱毒,也须花上些时日……” “你别说了,先歇一歇吧。”尚轻风心中酸楚,扶他缓缓躺倒。 男人的声音已几不可闻,却仍是不肯停口:“你看完若不再用,烦你……替我走一道边关,我有个老友王孝,在边关驻军里做军医,我曾……答应他,将……将此书借他一阅,却……终是没有机会……没有机会……” 万簇俱寂,再无声息。 尚轻风静静凝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忽地一声长啸,双掌向旁一推,将地面震出一个大坑,将男子尸身轻轻放入坑中,就这么用两只手一拢一拢地盖上土,筑起一座小小的土丘,正要为他立块碑牌,却才想起只知他姓李,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不由更是一阵凄然。 风人林间,飒飒作响,一代用毒高手,就这样长眠地下,连姓名都未曾留下,怎不叫人痛惜感叹? 尚轻风静默伫立半晌,忽然冷哼道:“藏头露尾,无名鼠辈!” 两个人立刻从桃林深处走出,其中一人颇有些不服地道:“谁说咱们阎氏双雄是无名鼠辈!” “哦?那就是背后暗算,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肮脏龌龊……” “住口!住口!”那人气得跳起来,“少费话,把书交出来!” 尚轻风唇角微扬,“好啊,你来拿吧。” 两人对视一眼,猛地疾冲上来,才逼到近前,就觉一股猛烈至极的掌风已到面门,想退已来不及,便同时被击出老远。 “还要试吗,两位?” 朗朗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却好似催魂的丧钟,阎氏兄弟脸色惨白地爬起身,惊恐地瞪着面前丰神俊逸的年轻人。 “你究竟是谁?” “在下尚轻风,不过是区区一介无名小卒,不过,虽然无名,却不比两位鼠辈卑劣。” 阎氏兄弟不敢开口辩驳,只是慢慢后退。 尚轻风冷冷地望着两人,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就见阎氏兄弟吓得蓦然转身,一转眼就溜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追赶,只是静静凝立,好半天才舒了口气,手掌按住胸口。 看来虚张声势果然有用! 实际上,他体内毒性在阎氏兄弟动手之前就已开始发作,目前虽然轻微,却难保一会儿不异常严重,因此他一出手便痛下杀招,伤了阎氏兄弟,取得先机,再作势吓走两人,以免让他们瞧出破绽。抢了书倒无妨,反正也可再夺回,怕只怕他们心肠歹毒,不仅会伤他性命,也会累及曳儿。 想到曳儿,不由忧心起来,阎氏兄弟虽不敢明抢,却极有可能再施暗算,自己这次所中之毒太过凶险,又以为可以得到解药而拖了许久,要解毒绝非一朝一夕即可办到,说不定还会用上一年半裁,万一阎氏兄弟知道情况,杀机顿起,那……岂不是要波及曳儿? 如今看来,势必要将小丫头送回风家,凭风家在江湖上的地位,阎氏兄弟必不敢动她分毫,也就无法用她来要挟自己。 尚轻风思量已毕,尽量忽略胸中的不适感,快速走回木屋,才一进门,就看见屋里点了灯,曳儿裹了被坐在床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走进来。 “你怎么还不睡?”他看了看自己沽满泥土的双手,走到水盆前洗净,又用巾子擦干。 “干爹,你又去和那个李大叔较量用毒解毒了?”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快睡觉。”走到床边坐下,尚轻风轻柔地拨了拨她鬓边乱翘翘的头发。 “干爹,就算要较量,也不用在你身上试啊,你又不是铁打的,万一出了岔子,那怎么办?”她爬出被子,牢牢抱住他的腰,声音里满是忧虑。 “哎哟,你担心哪?我好感动,我还以为你巴不得玩死我了事。”尚轻风忍不住笑,看着她小小的身形,不由垂涎起来,好可爱!好可爱!真想再抱一抱亲一亲……不行不行!他恋童的恶习一定要刹住,绝不能再严重下去了! “我很认真呀!”小丫头有些恼,干脆在他手臂上啃了一啃,痒得尚轻风又笑又躲。 “我知道!我知道!你咬人的坏毛病怎么老也不改,我的肉很香吗?还是你根本就是属狗的?”尚轻风捂住她的小嘴巴,将她拖进被里,再用被子勒住她的小肩膀,让她爬不起来。 曳儿放弃挣扎,歪着头仰看他,“干爹,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每次解了毒,但身子总会受些损害,长久下去怎么行?不如下次就在我身上试好了。” “胡扯……”尚轻风忽然顿住,手慢慢松开被子,只觉胸腔里痛若火烧,想来是毒性已然全面发作。 见他额上沁出密密的细汗,手掌按住胸口,咬紧了牙关,曳儿忙爬起身扶住他,惊惶叫道:“干爹,你怎么啦?” 尚轻风无力开口,只摇摇头,勉力盘膝坐好,开始运功驱毒。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睁开眼,见小丫头手抱膝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对面,一脸焦虑地看着他。 “我没事了,你快睡吧。”伸手抚平她蹙起的小小眉头,他柔声哄道。 曳儿二话不说,立即将他推倒,自己钻进他怀里,拉过被子将两人紧紧包住。 “李大叔刚才不是送了解药来吗?”她的小脸近不盈寸,粉粉嫩嫩的极可爱。 怕她担心,尚轻风微微一笑,“是啊,不过这次的毒比较霸道,除了解药,还需自行运功。” “那……那你不要再和他较量了,你认输好不好?” “嗯。”他的神志有些昏沉起来,模糊地应了一声。 “干爹?”曳儿拍拍他的脸,等了半天,不见他睁眼,不由又慌了,“干爹,你醒醒,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仍是没有反应! 她声音里不觉带了哭腔:“干爹,你再不醒,我要解你衣裳啦,我把你脱光光,让你明早没有衣裳穿,没脸见人。” “哦。” 见尚轻风仍旧不动,只是微弱地应声,曳儿急得快要哭出来,想了一想,猛然在他颈窝里用力一咬。 “哎哟!”尚轻风痛叫一声,清醒过来,忍不住抱怨:“小丫头,你干什么这么用力,我没给你肉吃吗?咬我!” “我是小狗!我是小狗!”她哽咽地按住他沁出血的伤口,“干爹,只要你好好的,我是小猪也没关系!” “那好,小猪乖,快快闭眼睡觉。” “我不!干爹,你也不许睡,我守着你,你不可以睡!”刚才吓坏她了,生怕他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我都说我没事了……” “那也不许睡,”她执拗地捧住他的脸。 这太难了吧,不许他睡觉?他又不会长眠不起。 搂住她纤小的腰身,尚轻风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曳儿,为什么你两年前问起你爹娘,之后就再也没提过?” 她沉默了一阵,轻轻道:“我有干爹就够了。” 尚轻风怔了一怔,他那次提到要送她回家,她得知他不能再同她一起住,就再也不问她爹娘的事了。 曳儿如此依恋他,他该喜该忧? “你姓兰,娘亲姓风,你有爹娘、姐姐、外公,知不知道?” “知道。”曳儿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不晓得干爹提起这些干什么? “那……那你可知你为何同我在一起……” 他的嘴被软软的小手捂住,只听曳儿大声道:“我知道,我是你从风家抢来的,那又怎么样?我喜欢干爹,一辈子都不变!” 尚轻风愣住,半晌才想到扒开她的小手,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曳儿咬了咬唇,“你说我大了嘛,我有耳朵,会自己听,以往在市集茶楼,常常听到风家找女儿的消息。” “那你怎知找的是你?”当年她才三岁,怎会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泓泉哥哥上次来,偷偷和我说的。” 尚轻风叹了口气,当初他带着曳儿回家住了一段日子,爹娘得知情况,让他把小丫头送回去,他虽然答应了,却终是不舍,干脆就带着曳儿悄悄在南阳住下,家中只有泓泉知道,偶尔会来看一看。 也罢,告诉了她更好,免得他再费尽口舌解释,他现在可没什么力气啊,唉,好想睡! “曳儿,你怪不怪我害你那么多年都见不到爹娘?”他抚抚她的鬓边,柔声道。 “我有干爹就够了,是真的。”她也伸出小手,去摸他的鬓角。 尚轻风垂下眸子,“可是你爹娘很想你……” “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在外头,一个在身边,就算想外头那个,家里还有一个能天天看到,但是干爹却只有我一个。” 尚轻风“哧”地一笑道:“我不是你爹爹,你应叫我大哥,依我的年纪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 她不语,小手滑上他的脸,凝视了好一会儿,才道:“干爹,你笑起来真好看!” “你这丫头懂得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他喃喃地道,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你不要睡啊!”曳儿恼叫,捏住他的耳垂拉呀拉地。 “可是我好困!”尚轻风哀怨地将脸埋进枕中。 “那你要是不醒怎么办?”用力把他的头从枕中挖出来,干脆抱进自己怀里,曳儿有些害怕地不肯放手。 “怎么会?你这丫头干什么咒我?”好幸福!尚轻风满足地嗅着她身上还未完全褪去的乳香。 “真的?” “真的!真的!”他哀叫,“好曳儿,你让我睡觉好不好?” “不嘛!不嘛!”曳儿学他,软软的声音好听至极,“好干爹,你陪我说话好不好?” “小夜猫,你不睡也别拖着我啊,明天我起晚了,谁煮饭给你吃?” “我煮好了。” “天哪,那我不如现在就死掉算了!” “干爹,你好可恶哦!” “曳儿,你都不乖……” 小小的山间木屋里,一缕温暖的灯光透出门外,映得沁凉的夜色也暖意融融起来。两个声音,一个无奈,一个娇软,伴着偶尔响起的笑声,在山中的深夜里,悠悠不绝。 *************** 江苏吴县西郊树林。 狩猎用的小屋内,传出小女孩哀求的声音:“干爹,你开门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长衫广袖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柔声道:“曳儿,你乖,好好练功,我等着你救命哪!” “可是,练这套武功为什么不能见你?”小女孩的哭意越来越浓,“干爹,我好想你!” 尚轻风努力抑住心软,这半年多来,为躲避阎氏兄弟,他带着曳儿大江南北地到处走,如今阎小弟已死,阎大哥被六扇门的捕头捉了去,终于可以安下心给曳儿施摄魂术了。 本来半年前,他就要送曳儿回风家,没想到小丫头坚决不肯,说就算回去,她也要溜出来寻他。他哄也哄不住,骂又舍不得,只得干脆一了百了,决定在她身上施用摄魂术。 “摄魂术”名虽像是一种巫术,实际却属医学,以药物结合,施以针灸麻醉,令人脑中产生影像或遗忘某些人事。 他将风老爷子、兰氏夫妇、兰瑶及其师兄弟一一绘制成像,挂在屋内,让曳儿每日观瞧,令她脑中逐渐有了这些人的影像,再以教她武功助自己驱毒为名,将她与自己隔绝,渐渐疏远,避不见面,请附近农家大婶每日送来饭菜,在饮食中施以药物,令她逐渐遗忘过去,自己则只偶尔来一次,哄她安心,以后会更加少来,仅在她睡着时才忍不住偷偷进去瞧上一瞧,再运以针灸。施此摄魂术,使她对家人印象日深,而把过去这七年的一点一滴忘掉。 他知道这种做法不易,但也别无他法。谁叫他当初年少轻狂,做事不思后果,以后又犹犹豫豫,不立下决心,弄得他现在每听到小丫头一声哀求,心里都痛如刀割。 “曳儿,练这套武功绝不可分心动念,所以我不能见你,如果你不练,我就死定啦!你是要想我一时还是要想我一世?”他几乎是咬着牙在骗她了。 最好……她一生一世也想不起他这个人! “我练!我练!”小屋里,年幼的小女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屋外,年轻人紧握着拳,几乎不能自抑。 “好乖,我最喜欢曳儿了,一辈子都不变……” 一辈子不变! 就算她忘得一干二净、完完全全,只当从来不曾遇见、不曾依恋,他也不改变…… *************** 三个月后—— 美丽的妇人晨起梳妆,挚爱的夫君站在她身后,笨手笨脚地为她整理发饰,她对着镜子中的人影婿然一笑,忽然想起她多年未见的小女儿,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又想曳儿了?” “嗯。”她回身握住夫君的手,轻声道:“不过也不要紧,轻风那孩子很疼曳儿,绝不会亏待她。” “可是,好歹来个信儿啊,都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兰豪杰有些抱怨地咕哝着。 兰夫人又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得窗棂被轻叩两下,不禁有些疑惑。瑶儿新寡,心情不好,绝不会这么早起床,其余弟子恐怕也还在练武场习武,她又不用下人早晨来服侍,那么,会是何人?况且不是敲门而是敲窗? 与夫君对视一眼,她轻移莲步来到门前,刚打开房门,就吃了一惊:一个身裹棉被的小小女孩躺在阶前,睡得极熟,旁边有个小包袱,上用石块压着张字条。她又惊又疑地拾起字条迅速扫了一遍,双手立刻轻颤起来,又赶紧解开小包袱。里边是一套幼童旧衣,正是当年小女儿离家时穿的那一套。 “怎么了?”兰豪杰跟出门,站到她身边,奇道:“这小女娃是哪儿来的?” “天哪天哪!”兰夫人喃喃地道,泪水夺眶而出,“轻风把曳儿送回来了!” “什么?”兰豪杰大吼一声,引得恰好经过院门的众弟子纷纷奔了进来。 “师父,师娘,出了什么事?” 各弟子瞧见阶前的小女孩,不由得七嘴八舌起来。 “咦,长得好可爱,好像瑶师妹小时候一样。” “去!她哪有瑶师妹好看,不过……呃,是很可爱啦!” “别吵了,没看师娘这么难过?不会是师父偷偷在外头……哎哟,谁打我?” “呸,你少胡说八道!” 小女娃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慢慢坐起来,小手揉了揉眼睛,瞧见兰夫人,不由脱口而出:“娘?” 兰夫人又是一阵惊讶,她止了泪,蹲下身看着小女孩,“曳儿,你认得娘?” 小女孩有些糊涂地搔了搔头,咕哝着:“我认得啊,不过,好像又有点生,是哪里不对呢?” “那我呢?”兰豪杰也蹲下身。 “爹!”仍是脱口而出。 兰豪杰立刻感动得一塌糊涂,“对对,我是你爹!” “是曳儿?不会吧!” “呃……她都这么大了?” “是尚大哥把她送回来的吗?” “哼,他会那么好心……哎哟,谁又打我?岳师妹,你成了亲后怎么变得凶了?唉,江师兄要吃苦喽!哎哎哎,别打了,我不说了还不成?” “曳儿,你认不认得我们?” 小女孩歪着小脸,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江师兄、余师兄、岳师姐、郑师兄,奇怪,怎么好像跟我记的不大一样?” “我们才奇怪咧,你又没见过我们,怎么会认得这么清?” 小女孩蹙着小眉头,脑子里有些糊里糊涂的,似乎应该记得什么,偏生在脑里一闪即逝,却捉不到头绪。 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她拼命要回想起,却终是失败。 “我不要忘啊!” 她苦恼地敲敲头,知道那是在她心里极重要的,绝对绝对不可以失去的,可是偏偏模糊得记不清。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高墙的某一处,那里有一双凝视的眼,静静地望着她,眸光凝止不动,好像有什么正款款流泻出,让她感受到一片如海般深的疼爱与宠溺。 她张了张口,却叫不出声。 那双眼中泛起不舍与怜惜的波澜,最终被释怀与洒脱的笑意取代,然后,她只眨了一下眼,那眸光就消失不见了,像是一抹划过夜空的流光,才想铭记于心,却转眼就错失了。 一滴眼泪落在她的小手上,她有些疑惑,是谁的泪滴下来?可是,没有多想,更多更大颗的泪珠已经滚落上衣襟,嗓子又胀又疼,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咧嘴—— “喂喂,她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凶?刚才是谁手不老实,偷偷捏她,是你?还是你?”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围着小女娃团团转,无奈且无措地看她哇哇大哭,直到她哭得抽气,哭得哑嗓,却还是哄不停。 “你们-大早吵什么?”怒气冲冲的少妇冲进院内,即使戴着孝,仍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 “瑶师姐,你来得正好,尚大哥把曳儿送回来了!” “什么?”少妇心头一震,立刻拨开人群,看见坐在台阶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女孩。下一瞬间,她立即跃上房顶,尖声高呼:“尚轻风,你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回应。 她心头怦怦急跳,一张娇美的脸涨得通红,顺手用衣袖抹了下眼,奇怪,哪里来的水? “尚轻风,你快给我滚出来!”她嘶声叫道。晨风呼啸而过,将她的声音湮没在风声里,飘散无踪。 “尚轻风——” 悠悠飘过耳际的,是谁的笑?开怀而爽朗,依稀在多年前听过?还是梦里似曾相逢? “谁在笑?”她怒叫。 “啊?没有没有,谁也没笑。”黝黑的青年忙仰头回话,“呃……瑶师妹,你怎么也在哭?曳儿回来,应该高兴才对啊……” “你闭嘴!”她看也不看他,只四处张望寻找,“尚轻风……”仅再叫了一声,就已泪流满面,她腿一软,居然就这么坐在屋顶上失声痛哭起来。 院里一群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一大一小在哭什么,又是为了谁,因何而哭。 只是,这哭声酸楚凄然,实在令人不忍耳闻。 兰夫人又禁不住泪下,紧紧抱住思念多年的小女儿,哽咽不能言。 第四章 烟波浩渺的太湖上,天水一色,几抹疏淡的纤云闲游碧空。波平浪静的水面上,几艘华丽的画舫悠然徜徉。湖中莲花开得正盛,一群孩童短棹小舟穿梭其间戏水采莲,软语吴歌辗转悠扬。 十里荷花九里虹,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恁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在这吴侬软语中,一个挺拔的身影正飘然立在一艘画舫顶楼,含笑听着舫里人说话。他倒不是贪这画舫顶上风景独特,只是里面一位故人看起来似乎遇到了难处,他一向不介怀看看热闹,只不过这位故人实在是……呃——太老实了些,实在不忍其太过无助。 此时,俊俏的锦服公子正在“调戏”一位白袍书生,邪气地冲他眨了眨眼,笑唱:“一碗谷子两碗米,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温文儒雅的书生无奈苦笑,义弟这位堂兄弟沐氏三郎极好捉弄人,他这次恐怕又会很难脱身。 “啧,我倒忘了,你新婚之夜时,我就应该以一首传唱大江南北的民歌相赠。”沐三俊俏的脸上似笑非笑。 “南公子已经成婚了?”雅致的小几对面,俏丽的绿绦姑娘讶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另一位轻罗金钗的丽人呵呵轻笑,笑得白袍书生微微赧颜,只得将注意力集中在沐三的话上。 “现在唱与你知道也不妨。”沐三唇角弯出优美的弧度,噙着一丝坏笑,先咳了一声,接着吟唱道:“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怔了怔,白袍书生随即恍悟,立刻呛了一下,秀雅的脸上浮起一丝绯色。 沐三哈哈大笑,干脆坐到他身边不怀好意地促狭道:“还是这么容易害羞,我说书清,你成亲不会是成假的吧?” “呃……”南书清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移了一下。 “这句歌词既巧妙地道出了男女大礼,又不失大雅,你说是不是?”他偏生凑过去,狭长的眼中闪着晶亮的光芒。 “真是恶习不改。”燕姬无奈摇头。 “三郎方才那句歌词怎么了,南公子脸红成那般?”绿绦不解地移身过来轻问。 “傻妹妹!”燕姬附在她耳边悄语几句,她也红了脸,随燕姬一同吃吃笑起来。 “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沐三盯着面带窘色的白袍书生喃喃赞叹,轻浮的举动里却有着迷人的优雅气度,“书清,你未免过于迂腐了,我好心送你温柔乡里佳人俏,你却不领情地假醉装睡,你倒是学得滑头了。” “没来得及把如画送上书清的床,你很扼腕哪?”燕姬不怎么好心地扯他后腿,“如果不是明夜及时赶到,爬上书清床的恐怕就是三郎自己了。” 越扯越离谱了! 南书清明智地刚要起身告辞,却又被沐三扯坐下。 “你误上贼船啦,哪有那么容易就走的?”绿绦也忍不住取笑道。 误上贼船?他根本就是被逼上贼船!不然,三郎在岸上死缠烂打,两个男人拉拉扯扯得能看吗? “我老少不忌,男女通吃,明夜好像说过这-句吧?”沐三俊俏的脸上漾着邪气的笑。 危……危险!南书清脑中警钟大作。 “三郎,你真是好了创疤忘了疼。”燕姬抚额而叹,“你上次灌醉书清,被明夜砸了你的射云楼,这次你还想叫他拆了我这艘不系舟?你的银子多得没处花了是不是?” “管他,我眼下开心就好,如此良机,怎能错失,何况明夜不到后天是回不来的,他又怕水,这次可没人救你啦!”沐三扬眉笑道。 “到底谁是明夜?”绿绦疑惑道,她新来,认的人还不全。 燕姬含笑瞥了白袍书生一眼,“那是书清的结义兄弟,你日后见了就知道了。”又凉凉地提醒沐三:“你别玩过了火,小心明夜拆了你的骨头!” “不过是结义兄弟,他管得未免多了些。”绿绦娇艳的脸上有些不满,私心里希望这温雅似水的清俊公子能多滞留片刻。 “要是我的义兄被人轻薄,我也会气得蹦蹦跳。”瞥了一眼不明究里的新来姐妹,燕姬慵然一笑。 轻薄?哪会这么严重?绿绦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尽管姐妹中盛传:天下第一脂粉锦绣楼的沐三公子有个断袖之好,却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他与哪个男子过于亲近,分明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真是相逢恨晚哪!”沐三笑吟岭地道,见南书清已挣扎起身,快要被吓得落荒而逃,不禁心思一转,“这样,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应了我一件事,我就放你下船,如何?” “什么事?”南书清努力想要拽回被他扯住的手臂,和明夜在一起,便多了一大群叔伯兄弟,而这个三郎,别个兄弟不说,偏他总是被戏弄得最惨。 “听说明夜教你习剑是不是?今日我与你仗剑共舞,以娱佳人,怎样?” 南书清皱眉而笑,“三郎,你这岂不是看我出丑?你是用剑高手,我却不谙武艺,怎能并肩游剑?” “不成啊?那你就认命吧,你是要我射云楼的众佳人一拥而上,让你尝尽蚀骨销魂滋味,还是让我将你吃得骨头也不剩半根?你挑一样罢,反正大家都已经垂涎你很久了。”沐三悠悠闲闲地道,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模样。 “我……”南书清有苦难言,瞧了瞧坐在一旁看好戏的两位云鬓绮罗的美丽女子,似乎谁也没有伸出援手的打算,他叹了口气,只得投降,“那好,你要言而有信。”恐怕很难!他自己也清楚得很,三郎回回不整到他狼狈不堪,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两位美人让一让,若是不慎伤了你们,岂不是焚琴烹鹤,大煞风景?”沐三站起身,将舱壁上装饰用的两柄长剑取下,递了一柄给被逼就范的白袍书生。 燕姬与绿绦也退到一角,将桌椅撒开,画舫里顿时宽敞许多,几可容下一支七八人的舞队。 南书清拔出长剑,见沐三颀长的身形稍展,已使出一式,正是自己曾习过的“群澜剑”中的剑招,他这套剑法是练熟了的,便想也不想地使出下一式。沐三眸中闪过一抹惊奇,剑招疾变,极快地转成与南书清相同的招式,再往后时,两人剑招已同出一辙,分毫不差,仿佛曾经演练多次,极是整齐一致,缤纷夺目。 刹时间舫中衣袂飘飘,剑走游龙。一个锦袍华服,气势如虹中又显优雅闲适,华美风范令人心旌摇荡;一个淡稚长衫,飘逸悠然如同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特有一种浓郁的儒雅气度,使人目光紧随不舍离。 “所谓人间龙风,便是如此了。”燕姬由衷赞叹,莞尔看向已瞧得如痴如醉的绿绦。 整套剑法将毕,还不及收招,沐三微一侧目,瞥见南书清鬓边长发拂过白皙俊秀的面颊,心中一动,邪气笑道:“好啦,今日放你一马,不过呢……” “什么?” “让我香一个吧!”他大笑着扑过去。 “三郎……你不要闹了!”南书清吃了一惊,幸而早隐约料到他必有无赖行径,心中有了防备,眼前正好对着门口,便赶紧逃出舱去。 “站住,今天我一定要亲到你!”沐三玩兴大盛,紧跟着了出去。 燕姬与绿绦吃笑不已,也忙跟出去一睹热闹好戏。 “哎哟,你会不会水啊?站那么高小心掉下去。” 他也不想啊!可是,三郎玩得未免太过了些吧。南书清站在船舷上,有些心惊胆战地瞧着碧绿的湖水。他是会游水,但已有十来年不曾游过了。 “你尽管跳没关系,等你喝水喝到七荤八素,我再捞你上来,到时你无力反抗甚至不省人事,正好方便我为所欲为。”沐三非常诚恳地建议道。 南书清叫苦不迭,老天爷,他今生遇上明夜就已经很头疼了,怎会又惹上三郎这么难缠的家伙? “三郎,你好像在……逼良为娼,不要再戏弄南公子了。”实在看不下去了,绿绦终于挺身仗义执言。 “小绿儿,他若走了,岂不是叫你失望?”沐三没有半分悔改的觉悟,仍旧笑得十分嚣张,“书清,你就认了吧。” “你说若我同你练完剑法,就放我下船,怎能出尔反尔?”明知他执意耍赖,南书清仍是抱有一线希望。 “没错,我是说过,但我可没说放你下船之前不讨些甜头……” “唉,真是世风日下,我还当有人轻薄良家女子,几乎要将人逼得跳湖自尽,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调戏男人!” 带笑的声音从画舫楼顶传来,四人错愕往上望,只见舱顶最高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长身玉立,衣袂飘然。 那人望着狼狈逃上船舷的白袍书生,笑道:“书清,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南书清眯眼细瞧,那人却背着光,看不清面貌。 “你的眼力越来越差啦,不如到我那儿暂住些日子,我给你治治。”他朗声笑着,跃下舱顶。 待他在船板上临风立定,几人才看清,来人约有二十七八岁,修眉俊目,丰姿洒脱,笑容极是开朗。 “下来吧,你怎地被人戏弄到这种地步?”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扶持白袍书生从船舷上下来,顺便瞄了一眼锦绣华服的登徒子,不由叹息,虽然他偶尔也会捉弄一下老实人,却不至玩到这种程度。 “好俊的人物!”燕姬嫣然一笑,衷心赞叹。 “又动心了?”沐三向她扬扬眉,收起色狼相,优雅地揽上她的香肩。 “我曾立志见遍天下风流人物,今日又遇一位,怎能不动心?”燕姬不是忸怩之人,爽快承认。 “是你?好久不见!”南书清颇为高兴,几年前曾经与之一日同游,印象极是深刻。 “这位是……”娉婷袅娜的丽人上前一步,含笑问道。 “尚轻风。”他朗朗一笑,拱了拱手,也不费话,“这位公子也玩得够本了吧,介不介意在下邀书清下船一叙别情?” 感激涕零啊!南书清立即向他靠近两步。 休三心念稍转,方才尚轻风一跃而下,他便瞧出凭自己武功未必是其对手,但若就此放过书清,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他掸掸华丽的衣袍,笑道:“看尚兄也是豪爽之人,不如就依我的规矩来,你若胜了,我便恭送两位下船,怎样?” “好啊。”明知他无赖,尚轻风一向洒脱,也不计较。 “千日醉,你我推盏,谁先倒下就算谁输。” “没问题。” 南书清担心起来,“千日醉”酒劲极强,酒量稍差之人绝抵不过五杯,三郎却是豪量,怎能与其相较? 尚轻风知他担忧,安抚地拍了下他肩头,就见着碧衫的女子已端出一盏玉盘,上有酒壶与两只酒杯。 “请啊,”沐三率先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尚轻风低眉含笑,手指轻抚杯沿,见他喝完,便道:“换杯如何?” “怕我暗施手脚?”沐三弯起唇角,爽快地与他换了酒杯。 尚轻风也斟了一杯酒,饮进口中,大声赞叹:“好酒!” 沐三再饮一杯,瞧见他微酡的面颊,“阁下酒量怎样?” “平平。”他笑答,又喝一杯。 “看得出来。”沐三下一杯酒沾唇,凤眼笑意嫣然,“不过性子豪迈,很合我意。” “不敢当。”尚轻风抢着与他同时饮下第三杯,衣袖款摆,洒脱怡然。 “一见如故……”第四杯尚未斟满,沐三忽然身形一晃,只觉头晕眼花,竟支持不住,慢慢滑坐下来。 “倒了,你输!”尚轻风哈哈大笑。 燕姬讶然扶住坐也坐不稳的沐三,三郎向来酒量极佳,千日醉最多一口气可连饮十杯,怎么今日只三杯就倒了? “唉,我新制的麻药果然很有效啊。”尚轻风狡黠地向南书清挤一挤眼。 “你耍诈!”沐三气愤地叫,只觉眼皮越来越沉。 “没错,是我换杯前施的手脚。”他好笑地蹲下身,“你只说谁先倒下就算谁输,可没说谁先醉倒才算输。”这位锦袍公子狡猾精明,他却也不是呆子。 燕姬掩口而笑,“三郎,你认栽了罢,谁叫你欺负书清在先,又言而无信在后,尚公子用你的话反砸回去,也不算屈了你。”她回头唤了声绿绦:“妹妹,麻烦你让船工靠岸。” 绿绦迟疑了下,不舍地望了眼南书清,缓缓向船尾走去。 南书清见沐三已在燕姬膝上沉沉睡去,这才松了口气,轻拍尚轻风肩头,“多谢你……”话未说完,就见尚轻风赞力地站起身,竟有些站不稳,他忙伸臂扶住他。 “千日醉果然厉害!”他喃喃地道,看向南书清,“城郊秀湖村印园。” “呃?” “恐怕你得送我回去啦,不知明天日上三竿我能不能爬起来?”他摇头苦笑。 南书清一怔,不由忍俊不禁,与燕姬相视而笑。 *************** 马车在小酒楼门前停下,俏丽的少女利落地跳下车,看了看四周熙来攘往的人群,又抹了抹额上的汗,嘀咕起来:“真是的,明知大哥不在家,还偏今日送谢礼,分明看我太闲,顺手捉来充壮丁,也不怕人家王大夫嫌我们轻慢,正主儿不出面,却叫女儿上门答谢!”见车内没有动静,她用力敲敲车板,“还睡还睡,我拉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睡觉不帮忙啊!” 又过了一会儿,车内有了动静,软软的声音传了出来:“虹姐,你好可恶哦,我正梦到关键地方哪!” “什么关键地方,你的情郎哥要亲你吗?”卢虹嗤了一声,她几年前从关外搬到苏州来,天生带着关外女儿的豪爽和粗犷性子。 “呸,你上个月订了亲,是刘大哥要亲你才是!”车帘掀起,露出-张娇嫩水秀的脸,含嗔带笑。 “快下车,你到店里寻个位子,我们吃了午饭好出城。”她粗鲁地将车上少女拉下来,“快去快去,我和车把式将车停到后院去。” “哎哟,你轻一点,简直想害我跌跤!”少女抱怨着,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手腕。 “笨!你们风家个个武艺不凡,怎么你的武功这么差,简直丢你爹娘的脸!”卢虹咕哝着,与车夫一同将马车向店后赶去。 “凶凶凶!像大姐一样。”她吐了吐舌,仰头看看天,刺目的阳光射进她眼里,让她一瞬间有了眩晕之感,模模糊糊的场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是数年来午夜梦回时常常遇见的片段。 她捂住眼,苦恼地晃晃头,近两年她总是梦见一些时断时续的情形,朦胧不清,也捉不到头绪,让她睡不安宁,十一岁以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她问爹娘,得不到回答;问大姐,只会挨顿怒骂;至于其他师兄师姐,更是一个个摇头推说不清楚,让她的心空荡荡地没有着落,时常一个人独处发呆。好在卢家与风家是世交,卢虹与自己年纪相仿,人又明朗爽快,常拉她一同出门游玩。最近,梦境日益清晰,她早上醒来时甚至可以回想起梦里有一张开怀俊朗的笑脸,虽然依旧有些模糊看不清,却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甚至有种融融的暖意,令她越来越依恋梦中舒畅而又温馨的感觉。 “多睡多睡,一定可以再多想起来些。”她念叨着,走进嘈杂吵闹的店内,寻了个空桌坐下,点了饭菜,手里拎着竹筷在米饭里戳戳戳,百无聊赖地等待卢虹过来一同用饭。 忽然,她用力嗅了嗅,只觉店里各式各样混杂的气味中隐隐夹了一股药香,“奇怪,难道有人背了药材进门?”她喃喃地自语,目光在四下里搜寻起来。她一直都不解,家里无一人对药材有过研习,为何她自小就识得许多草药? 目光定在相隔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了两个人,一个年老一个年轻,空闲的长凳上放置了一筐草药。年长者滔滔不绝,年轻的那个却悠闲地喝着茶,清朗俊逸的相貌在众人中显得煞是突出醒目。 “嗯,他笑起来真好看!有点像我梦见的那张脸。”她歪歪头,心里立刻对他升起十二分好感,不由凝神听起那两人谈话来。 “你空负一身好医术,何必窝在乡郊小村里充个店伙计,不如到我济仁堂里坐堂,不出一年,保证你名扬四海、声震八方……” “噗!”年轻人又呛又笑,“我还称霸武林咧,老哥哥,你别逗我笑成不成?” “去,没个正经,在军中也是这副吊而郎当的德性,亏你治病时还算严谨,不然早就被踢出军营啦!”年老者瞪他。 “不瞒你说,我在村里没打算待太久,过段日子就要走了,只是几天前来了两位好友,我上午要看着药铺子,下午要教私塾,闲时还想和故友叙叙旧,哪有闲情跑去坐堂?老哥哥,你考虑别人吧。”年轻人好不容易才将脸板起来些。 “敷衍!一定是王孝那个老古怪不肯放你走,对不对?可恨!在军中总拉你研究毒药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把他的药铺子丢给你看着,自己三不五时往深山里跑,简直是浪费大好人才,暴殄天物,罪不可赦,岂有此理……” “哈哈哈哈……”年轻人笑倒在桌面上。 她也感受到无比的愉悦之情,忍不住眯眼笑起来。 “笑笑笑,浑小子,笑死你算了!”年老者气恼地站起身,“你再考虑一下,别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年轻人也站起来要送他,强把笑收回去,“你别费心啦,我不会去的。” 年老者拍上他的肩,忽然想起一事,“你以前在军中偶尔提到的那个心上人,你有没有回去找她?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室的时候……你又笑个啥?” 年轻人大笑,“什么跟什么!那是个几岁的娃娃,我随口掰出来让她们死心的。” “闹了半天,你在耍大伙儿!亏得那几个姑娘家为你牵肠挂肚、死心踏地的。” “啧,我可没招惹她们,是她们自己芳心暗动,关我什么事?”年轻人与老者渐走渐远。 “少撇得一干二净,谁叫你爱笑,笑得她们心都拴在你身上,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一句‘有了心上人’让她们哭得稀里哗啦,差点水淹七军……” “他不会走吧?不会不会,药筐还在,他一定还会回来。”她嘀咕着,站起身向门口望了望,见那个年轻人往回走,忙又坐下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干脆也不等卢虹,径自扒起饭来,眼珠儿斜着瞥过去,见那年轻人坐回位子上,似是沉吟着什么,指尖叩着桌面,又过一会儿,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背起装草药的竹筐,准备要走。 这么快就走了?她微有些失望,却见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横冲直撞地闯进店里,四处张望一下,瞧见那年轻人正往外走,立刻将他拦住。 “小子,刚才同你在一起的那个庸医哪去了?”为首的粗衣汉子喝道。 “有事吗?”尚轻风好整以暇地拉了拉竹筐背带。 “当然有事!那个庸医卖给我们的跌打药根本就不见效,我们找他退钱!” “可不是,你看我身上的淤血半点也没消,他的药是假的,退钱!”另一个小胡子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 尚轻风瞧了一眼,只见那伤颜色已淡,上还有一层浅浅的药酒痕迹,显然是已经消了肿。 “那个庸医呢,跑哪儿去了?叫他退钱……不不,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他赔钱,还要给咱们兄弟一人一份谢罪礼!”其中八字眉的男人叫嚣着。 原来是敲竹杠来的!尚轻风笑了笑,“用过的药酒呢?” “这儿哪!”粗衣汉子似是颇为气愤,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 尚轻风接过,晃了一晃,“剩得不多嘛。”又打开盖子嗅了嗅。 “那……那是,不多用用,怎知它是假?”八字眉叫道。 “这样,你们也别找他了,我给你诊一诊其他病症,不收你钱,就算赔罪,怎样?”尚轻风一手伸出,已经搭上他的脉。 “那怎么行?咱们是要他赔钱,不是看病,再况,我身强体壮的,有什么可看……” “你不久前与人殴斗,伤了筋骨,至今未愈,对不对?” “呃……你怎么知道?”八字眉呆呆的问道。 “我也是个大夫。”尚轻风从怀里摸出一只药盒,“每日一次,三五日即可痊愈,当然,不收钱的,我说话算话。”说完,将药盒递给他。 “那我呢?”小胡子男人挤上前。 尚轻风仔细端详了下他的脸色,又伸指在他胸前轻点一下。 “哎哟,我怎么好像……身上有点痒?”小胡子左搔搔、右搔搔,只觉浑身越来越痒。 “你是不是碰过一种细长、叶边有宽齿,叶面毛茸茸的杂草?” “啊?有吗?我记不大清楚,可能有吧。”小胡子全身痒极,胡乱应道。 “那种草名‘泽痒’,宽齿有毒,算来应是毒发的时辰了。” “有毒?”小胡子脸色惨白,“那……那怎么办?” 尚轻风面露为难之色,“我身上倒是有相应的解毒药剂,只不过本钱昂贵,不能说送就送……” “我买!我买!”小胡子一把揪住他衣襟,“我出高价。” “咳,既然我朋友不曾医好几位病症,算我替他道歉,半卖半送,意思意思,十两就好。” “十……十两?”小胡子愕然大叫。 “唉,我也知道是便宜了些。”尚轻风沉重地叹了口气,“此药调制不易,又可解多种毒性,前些日子城里的苏老爷向我订了七颗,花费一百两,我本来是要给他送去,你若实在为难,我可以先给你一颗普通药丸压制毒性,这个只要二十文钱。” 小胡子立刻掏出一把铜钱,“先……先给我一颗。” 尚轻风在袖中左掏右掏,好不容易才在小胡子痒得跳脚之前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见他急忙吞下去,还差点哽得翻白眼,便好心在他背后抚了一抚,关切地问:“怎么样?” “呼,好像……不太痒了。”小胡子耸耸脊背。 “那就好、那就好。”尚轻风颇是欣慰,“我去苏老爷家送药,因为我不常来,你下回可能也遇不上我,若是你毒发,就去苏老爷家求药吧,苏老爷人很慈善,说不定只卖你二十两一颗。” “我、我……”小胡子嘴张了张,谁不知苏州城里苏老爷最会趁人之危,要是知道有人等他的药救命,搞不好会把价抬到二百两。“十两!我花十两买你的药!” “不成啦,你们拦着我,耽误我给苏老爷送药,他一定很生气,我要走了,再让他知道药少了一颗,定会大发雷霆,我一个小人物,可吃罪不起。”尚轻风抬脚就往外走。 “别……别走啊,三十两!我出三十两!”小胡子慌忙拦住他。 “不行不行,你们不要耽误我了,去向苏老爷买药吧,唉,我再来恐怕得明年啦,来一道苏州不易啊!” “明年?”小胡子大吼,那他还有命吗?没了命,省下钱有什么用?他恶狠狠地抓住尚轻风的前襟,“五十两,不卖就砸断你的腿!” “你们……抢劫啊!”尚轻风瞪大眼,抖着声音。 “给了你钱,就是买的,怎么能算抢?”小胡子回头喝着弟兄:“快,给他银子!” 几个人愣了愣,忙你七两我八两地凑了五十两碎银,小胡子将其硬塞到尚轻风手中,叫道:“药呢?” “这、这里……”尚轻风刚抖抖颤颤地摸出一只小药囊,就被他劈手夺去,便忙道:“要用橘核酒调下,逢酉时正服一颗,才最见成效。” “快,去买橘核酒!”小胡子松开他,和几个弟兄慌慌张张地奔了出去。 见几个大汉出门,店里客人才平复了紧绷的心情,有人打抱不平道:“不是五十两一颗吗,怎么都叫他们抢了去?” 尚轻风拉平衣衫,朗然一笑,“不妨,反正总共也不值二两银子,我还赚了。” 众人怔了怔,恍然大笑,纷纷议论道:“这几个地痞平日不敢招惹大人物,只欺压些良善胆小百姓,如今被耍了一道,真是大快人心哪!” 尚轻风环视店内一周,见众客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显是那几个地痞常常惹事,众人敢怒不敢言,今日自己将他们戏弄一气,算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气。刚要向外走,忽见隔桌一个头上扎着两个菱角的少女手里捧着饭碗挡住脸,只露出一双大眼偷瞄他,小模样极可爱,不觉甚是有趣,于是向她微微一笑,又蓦地想起自己爱笑,常惹得桃花运沾染不绝,不宜再让人误会,便急忙稳了稳背上药筐,大步出了店门。 在街上没行几步,突然忆起私塾的晚课需添些纸张,就信步进了一家纸铺,正要交银时,忽听得有人唤了一声“曳儿!”尚轻风一震,猛然转身,却见街上人来人往,并不见昔日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形,他叹了口气,无奈嘀咕:“不能心软,我既已决定了不去瞧她,就绝不能反悔。” 买了纸后,又回到酒楼前马桩边解了缰绳,牵过马匹,刚欲扶鞍上马,就听见有人大声叫道:“尚大夫,等一下——” 他怔了下,回过身来,只见一道身影疾速奔来。 “尚大夫,正好遇上你。”卢虹奔到他面前,笑道,“王大夫医好我爹的病,我爹叫我送谢礼过去,我车上多了一个人,能不能借你的马一用,咱们一道去秀湖村?”她回头招了招手,急道:“你快一些,慢吞吞的!” “来啦,你不要催了。”绣衫罗裙的少女应声走过来。 “这位是风家的二小姐,尚大夫,你知道风家吧,苏州城最出名的人家……尚大夫,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啊,我知道,是风家。”他喃喃地答道,盯着眼前的少女。 “那个……你和她乘我的马车,我知道尚大夫你会驾马车,嗯,她也会驾车啦……所以打发车把式回去了,然后我和刘大哥乘你的马,怎么样?” 少女向她做了个鬼脸,“虹姐,你这哪是同人家商量,分明是已经做了决定,不过知会人一声,你都已经和刘大哥订了亲,何必还拼命想整日都在一起!” “呸呸,要你管!等你日后有了心上人,你就知道了。”卢虹毫不忸怩,“你与尚大夫先走,我同刘大哥吃了饭马上就跟去。” “谁让你们把我一个人丢在酒楼里,两个人在外头说个没完,才没顾上吃饭,活该挨饿。” “他刚从无锡回来,碰上了嘛!好-嗦,就这么定了。”卢虹不耐地摆摆手,将尚轻风的马牵走。 “呃,等一下,王大夫不会收礼的,哎……”尚轻风回过神,忙叫了两声,却见卢虹头也不回地牵马越行越远,只得住了口,看向身边的少女,“你……” “我叫兰曳。”她的声音娇娇软软,依然带着几分童音。 “哦。”尚轻风怔怔地应声。这正是方才在酒楼里偷瞄他的少女,他怎会没有认出来?是了,女大十八变,曳儿已不是当年那个似乎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娃了。他当初送她回家时,她才七八岁的模样,而现在却已是十六七岁亭亭玉立的少女,想是后来她长得极快,明明才五年多,却好似一下子跨越了十载春秋。 他还以为即使能再见,他仍会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娃娃,却原来小丫头将他遗忘得一干二净的同时,他却将小丫头定格在心底,以为她不再长大,当她不曾离开。 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有认不出小丫头的一天! 不过,这也差太多了吧,仍是粉团似的苹果脸,却似乎又不大一样。原来晶亮的大眼如今像是一泓秋水,双睫稍稍一颤,就好似要漾起层层涟漪。以往短短的小四肢现今也修长纤美,娇细的腰肢,曳地长裙,活脱脱一个典型的江南灵秀女儿。 由圆圆的小桃子变成美丽的桃花?这……不太可能吧!尚轻风有些疑惑起来,还是……风家暗地里偷换了女儿,这不是他的小丫头? “尚大夫,我请你吃莲子糖好不好?”她笑眯眯地问他。 啊啊,是曳儿,没错!只有曳儿笑起来才会让他心跳加快,幸福得快要昏倒。 他欢欣不已,曳儿虽然变得几乎像换了个人,但笑起来却依稀仍有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与他心底的影像对上了号。 “好啊。”他温柔一笑。 兰曳呆了一下,立刻跑到卖糖的小摊前,秤了一两莲子糖,才丢进口里一颗,却又回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尚轻风。 “怎么了?”他走过去。 “我忘记带钱了。”她苦着脸。 尚轻风失笑,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头,“我请你好了。” 兰曳儿又呆了一下,她歪了歪脸蛋儿,小声道:“嗯……你讹了别人的银子,应该请客的。” 给过铜钱,尚轻风笑看她,“你看出是我唬弄他们?” “你点了那个小胡子的软麻穴,却骗他说中了泽痒草的毒,泽痒草生在川蜀,江南是见不到的。” “泽痒草中毒症状与点中软麻穴相差无几,一般人难以分辨,我料他也不懂,你……”尚轻风心中一动,“你学过医药?” “不记得了。”兰曳儿望着他,吮了吮指尖,“我小时候就识得一些草药,可家里人却全然不懂,我十一岁之前的事全部忘光了,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哦。”尚轻风垂下眸子,喃喃地说,“不记得才好。” “什么?”她好奇地盯着他。 “没什么。”他展颜一笑,从她手中纸袋里拈了一颗糖,含进嘴里,“唔,好甜……马车在哪里?” “那儿。”她伸手一指酒楼后院门口。 “走吧,我下午要教课,再拖就迟了。” “药铺也收弟子吗?”兰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不是,秀湖村私塾的先生回乡了,我与好友各兼了半天的课,下午是我教书。”尚轻风将药筐卸下推进车内,“你也进去坐。” “我和你一起坐外面。”兰曳挨着他坐在车板上。 “那好,你坐稳。”他一提缰绳,“叱!” 马车一晃,兰曳身子立刻栽了过去,“哎哟!” 一只温暖的大手扶住她肩头,带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都叫你坐稳了,这么不当心!” 兰曳委屈地哼了一声,将撒上他衣襟的莲子糖拾回来,见有一颗滑进他襟口内,犹豫了一下,迅速将手指向里一探,摸出来往口里一扔,毁尸灭迹! 尚轻风愣了愣,不禁闷声一笑,扯动缰绳,车轮隆隆转动,向城外驶去。 第五章 宁静的夜晚时分,星子悄悄爬满中天,沙沙的写字声从窗内传出,像是春蚕咀嚼桑叶的韵律。 私塾的木门稍稍虚掩,两个少女蹲在门口嘀咕着。 “哎哟,那个夫子长得好俊!” “你订了亲啦,怎么可以垂涎别的男子?刘大哥会生气的。” “什么垂涎?讲话真难听,这叫欣赏,那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你这句话用得不对。” “随便用一下,干啥那么认真?”卢虹扒着门缝努力向里瞄,“私垫里的两个先生都是年轻又俊俏的,难怪好多姑娘家都来习字,针线也不做了。” “什么啊,尚大夫说晚课是免费教授村民学字的,谁爱来都可以,村里的女孩儿哪有家里愿供她们读书的?如今既不收钱,又不耽误白日活计,当然来的多喽!而且其他的村民白天下地耕田,晚上学着认字,不也来了很多?” 卢虹嗤她一声,“你都十六了,怎么还这样不开窍!等你遇上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想接近一个人的话,什么借口都要找,懂不懂……咦,那夫子的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顺,比我的还好,哎?还留那么长,真是少见……嗯嗯,说不定他小时候怕长不大,被当成女孩儿来养……” “我今天就遇上了,可是他好像在躲我。”兰曳在嘴里咕哝,“虹姐,你看见尚大夫没有?吃过晚饭后,我来找他却一直没瞧见。” “你听了他一下午的课,还没听够?什么《论语》、《孟子》的,听得我头都晕了……” 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打开,一袭淡雅的鹅黄长袍出现在两个少女眼前,两人对视一眼,尴尬地站起身,同时反省是否自己嘀咕声太大,才惊动了里面的人? “两位姑娘可是要习字?”年轻俊雅的夫子微笑着,声音温润和蔼,煦如春阳。 “不不不,是她要习字,我没有……我先走了。”卢虹最怕读书写字,一遇上纸笔就头疼,赶紧溜之大吉。 “我是来找尚大夫的,他去哪儿了?”兰曳悄悄向里一探头,见多数人都在埋首写字,极是认真,只有几人抬眼向这里张望。 “呃……你若要等,就进来坐吧,反正一会儿就要散课了,说不定他会过来瞧一眼。”南书清轻声道,他略知些尚轻风过往之事,尚轻风既嘱他莫要多说,又躲着曳儿,他纵然心软,也不好多讲。 “我等!”兰曳忙道,随他入内,来到最后一排空座坐下。 见那夫子回到最前方的先生位子,舒身宽坐,手指轻抚桌上一摞书册,只是划来划去,却不翻开阅读,她不觉有些纳闷。无事可做之际,便只好四处打量,屋里甚是宽敞,整洁干净,人人桌上都有一支蜡烛,淡淡的蜡油香飘溢满室,袅袅不散。一侧墙面最末处另有一扇门,想来是学生出入之用,不与先生争道。 才想着,就见那道门小小地敞开一条缝,接着,-个身影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兰曳睁大眼,那是个面目清秀,双眸慧黠灵动的少年,只见他向最前方的年轻夫子挤眉弄眼了一阵,然后就悄悄挨到她身侧坐下。 “你怎么不写字?”少年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我等人。”兰曳向他嫣然一笑。 “唔,人说江南美女柔情似水,果然不假。”少年认真地抚了抚下巴,喃喃自语,“哪像我家的女人,个个凶得很,要不然就奸猾狡诈乱动春心,逮着机会就算计书清,都是被沐小乖教坏的,要防要防!” “你在说什么?”兰曳好奇地问。 “啊?没有没有,我在夸姑娘你生得美丽,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气死貂蝉、羞死昭君、销魂绝代、地上没有、天上难寻……哎哟!”少年抱着被敲的头小声衰叫。 “又在胡说。”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白皙的手掌按揉上少年的额,语声略带责备,“这回又是几天没睡?” “呃……两天,真的只有两天!”少年讨好地仰头笑着,顺便抓过夫子的襦袖满足地嗅着,“唔唔,真好闻,这件衫子借我穿一天。” 兰曳呆呆地看着两人,他们似是感情极好的一对兄弟,兄长疼爱宠溺,幼弟顽皮淘气,相处极是温馨和谐,她与大姐就从未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 “你眼都睁不开了,快回去睡吧。”南书清叹着,“早知你会如此疲累,就不劝你同谢捕头一同去商丘缉凶了。” “老谢就是看上你心软,才会拼命游说你,他早知凭他自己是说不动我的。”少年哼着站起身,不忘和兰曳打声招呼:“小姑娘,你明天还来不来?” “我要是今晚见不到尚大夫,明早还会来找他。”兰曳甜甜一笑。 “咦,来找他的?怎么我身边的人好像都很有桃花运,当然,老谢那个笨蛋除外。”少年揉着困顿的眼向外走,一不小心绊了下,身边的南书清立即稳住他。“我来时见他往印园后头去了,你明天再寻他吧,现在黑漆漆的看不清路,万一他又躺在地上睡觉,你瞧不见,就一脚踩死了他!” “你快去睡吧,马上就要散课了,我待会儿再上楼。”南书清将他从墙末的门轻推出去,回身见屋内的人已三三两两地收好笔墨站起身,个个精神略带疲倦,却都挂着笑容。 “南夫子,明夜回来了?他捉了那个采花贼没有?”李大叔直着嗓子大声道。 “应该是吧。”南书清温和地笑着。 “明夜这孩子可真了不得,小小年纪学得一身好本事,你没见那日他与尚大夫在树枝间跃来跃去的,好像飞一样,瞧得我心惊胆战。”胖胖的吴婶子也呵呵笑,“他去捉采花贼,可是除了一害哪!” “明夜哥好厉害!”十六岁的春花羞涩地称赞,秀气的脸上是一片情窦初开的倾慕之情,身边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也用力点头附和表示赞同。 南书清忍不住暗暗叹息,明夜这小鬼性格开朗活泼,本来就很容易讨人喜爱,却偏又不知收敛地到处撩拨少女芳心,简直想害他早生华发,头疼至死。 “啊,后面那位姑娘好像是新来的,怎么没见过?”粗壮的少年大勇拼命伸头向后瞧,引得数个少年也都探头探脑。 “我先走了。”兰曳忙道,迅速出了门。 “兰姑娘从城里来做客的,明日就回去了。”南书清莞尔一笑,惹得几个暗暗倾心于他的少女羞红了脸。 “走啦走啦,回去睡觉,明早还要下田呐!”李大叔吆喝着,众人也都纷纷收起蜡烛离去。 南书清关好窗子,将自己桌上的灯烛吹熄,走出去掩上门,想着小楼后的青草地上,借酒消愁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躲不掉的缘份绕回来,再次重逢。 *************** “还好星星很亮,就算他躺在地上睡,我也踏不到他。”兰曳小声嘀咕着在印园后的坡地上东寻西找。 零星散着几棵杨柳的坡地上长满青草,踏上去有声。一股淡淡的酒气和药香混杂着浮在半空,幽幽弥散。顺着气息觅去,终于在一棵柳树后寻到已醉成一摊泥的尚轻风。 “不要在这儿睡啊,会有虫咬你。”兰曳蹲下身,手指不自觉地捏住他的耳垂拉了一拉。 过了半晌,尚轻风睁开迷蒙眼,迟疑轻唤:“曳儿?” 兰曳呆了一下,应道:“是我。”她的昵称,尚大夫怎会唤得如此自然而熟稔? 只见他按住额头,喃喃自语:“真是糊涂了,曳儿回家很久啦,怎么会回来?” 她心中怦地一跳,顺口答道:“谁说我不回来的,我现在不是陪着你?” 眼前出现小丫头可爱的小身影,他叹息着拥住她,“曳儿,我很久没有抱过你啦,我很想念你,知不知道?” “呃……知道。” “好乖。”他满足地喟叹,脸颊贴在小丫头的肩窝里,蹭了几蹭,闷笑一声,“再亲一下好了,反正以后也没机会了。” 兰曳惊愕地张着嘴,感觉他的唇吻过自己的面颊,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烙下了痕迹。 尚轻风身子一歪,躺倒在草地上,让小丫头趴在自己胸前,感觉地似乎变大了些,不由疑惑地道:“原来你会长个儿啊,我还以为你永远长不大哪:” “我现在已经很高啦!”软软的声音抗议着, “嗯,好高、好高。”他闭眼笑答,“你现在还不到十一,以后还会长得更高。” 兰曳心头鼓噪起来,似乎有什么情由就要破茧而出,她小心翼翼地反驳:“才没有,我连十岁生辰还没过,怎么就快十-一了?” “不用那么准确嘛,我不知道你生辰,你又太小说不清,十岁还是十一岁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是年年照过,吵我给你庆生。”他含糊不清地咕哝,”可是你越长越大,我再也不能留你在身边,该送你回家了。” 兰曳轻颤颤地抽了口气,“你送我回家,是不是以后就再也不见我了?” 他顿住,再开口时已经有了哑声:“不能见啦……曳儿,你忘了我罢。” 泪水扑簌簌落下,兰曳愕然用手一抹,她怎么哭了?用力吸着气,她再问:“遇见你的事都要忘吗?” “嗯。”他茫茫然地望着灿烂的星空,眨一眨眼,为何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他又在梦里想念曳儿吗?还是,曳儿只存在于他多年前的梦里? 他带了七年多的小丫头,一下子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可知道他牵念了多久! “就当你从未与我共处七年……”他喃喃地说,意识逐渐下沉。 “不要睡啊!”兰曳哽着声叫,从方才他几句不清不楚的呓语中,就可知他与自己遗忘的过往有莫大关联。她十一岁之前住在哪里,曾发生过何事,她为什么忘得干干净净,眼前这个醉得一塌糊涂的男子对此必然一清二楚。 家里人是否识得他这个人?又为何绝口不提?重重迷雾罩在心头,让她找不到出口。 但是,她的心却安定至极,似是找到了依托之处,有了踩上地面的踏实感觉。 星光灿然,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尚轻风俊朗的面部轮廓,她的脸红了红,想起那个温暖的拥抱和灼热的吻,害羞了好一会儿,才恍觉自己仍然伏在他身上,赶紧爬下来。 “那个……其实也没关系,他醉得这么凶,明早醒来恐怕就不记得了,而且他抱我亲我,我……我又不气。”她赶紧捂住嘴,紧张兮兮地四下里瞧了瞧,再瞄一眼身边的醉虫,确定没有第二人听见后,她轻喘口气,心里慢慢思量,偶一斜眼,瞥见尚轻风沉静的睡容,她托着腮,仔细端详半晌,忽然向前一探,在他颊上轻啄-下。 “亲回来,算扯平。”她咕哝着,又抓过他的手掌玩弄他的手指头。 轻轻地用自己纤小的指尖在他掌心划来划去,正玩得自得其乐时,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声,她惊跳起来,忙左右瞧了-下。见稍远处又有一棵大柳树,便迅速奔过去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半颗头,见是南书清提着灯笼渐行渐近,走到尚轻风身边。 “果然醉了。”南书清叹着蹲下身,他睡了一会儿,终是不放心,便寻了来。“轻风,你醒醒。” 好半天,尚轻风才轻应一声,南书清皱了皱眉,又推他,“你可要我背你回去?走路倒罢了,上楼就是难为我了。” “手无缚鸡之力——”尚轻风口齿不清地抱怨,费力地坐起身,“明夜教你习武果然是对的。” 南书清将他搀起,慢慢向小楼走去,轻笑道:“要不是你建议他教我习武强身,恐怕要拖你起来都很困难,还好你能自行走路。” “我梦见曳儿了。”他深深叹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奇怪。” “她好像长大了一点点。” “呃……的确不小了。” 眼见两人盒走愈远,兰曳方从树后走出,她歪着头略想了一想,看来自己小时候的事,南夫子恐怕也知道一些,他若知道,那个叫明夜的少年说不定也会知道,他年纪略稚,应该能套出话来。 她抿起红润的菱唇,垂眸而笑。 *************** 艳阳高照,刚过正午,孩童们回家吃饭还未回来,印园里人影寥寥,甚是冷清。 楼梯口处,少年手托盛满糕点的盘子,津津有味地吃着。 “唔唔……苏州的糕点果然名不虚传,甜而不腻,清滑爽口,真是人间美味。”他边吃边咕哝,“都怪老谢,非拖我去商丘捉贼,害我直到今天才尝到苏州小吃,更别说到处去玩玩了。” “睡到晌午才起来,刚吃过午饭你又吃糕点!”不满的声音响起,精悍魁梧的汉子来到近前,“居然这么大一盘!睡过就吃,吃完还吃,你是猪啊你!” “你还敢说!”少年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是谁拖我去商丘那个鬼地方的?我整整两天没睡帮你捉贼,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我来苏州是来玩的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姓谢的,你要是没事就可以滚蛋了,啊对了,银子留下,一文也不能少。” “你……别这样嘛,有事好商量,不用急着赶我走啊。”谢捕头立刻放低音量。开玩笑,明夜是极好的人才,不网罗进六扇门当差就太可惜了,所以他才死赖着一直住下来,虽然起初睡柴房是难受了些,好歹他这次回来也有个房间可以住,再磨一磨明夜的义兄,说不准下回又能拖着这小子一起去执行公务。 顺手从盘里拈了一块枣泥糕入口,他也忍不住称赞起来:“这点心还真挺不错的,我到苏州好多回,也没顾上尝一尝这里的风味小吃。” “那是你笨!”明夜嗤了一声,见他几口吞完,又很自然地去拿下一块,忙将糕点护进怀里,“去去去,要吃自己去买,这是私塾里的姑娘送我的。” “干啥那么小气!”谢捕头垮下脸,明知他没有女人缘,还故意气他,真是苦恼,“对了,你说商丘那个杜姑娘会不会追你追到这儿……” “嘘嘘嘘……你想害死我!”明夜慌慌张张地跳起来怒瞪他,“都和你讲别提这件事了,你脑袋坏掉啦?要是敢在书清面前漏了口风,你就准备到太湖水底去喂鱼吧!” “干吗,怕被你义兄逼着娶她?”趁他一不留神,谢捕头手疾眼快地偷了一块千层饼塞进嘴里。 “那倒不会,不过……总之一定会挨骂就是了。”见谢捕头又盯着他怀里的点心蠢蠢欲动,明夜干脆连盘子也塞给他,“吃吃吃,吃也堵不住你的嘴,你怎么不一下子噎死算了!” “那怎么行,少了我这个为民除害,廉洁奉公的好捕头,天下百姓岂不是要痛哭流涕?” “是啊,简直是痛失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明夜丢给他一个白眼,转身上楼,“真是马不知脸长。” “马的脸很长吗?还是驴的比较长……嗯,好味道!”他啧啧赞叹,跟了上去。 二楼的楼台,南书清正坐在椅上宁静而安详地看书,谢捕头同他打了个招呼,又挤到正拿着件东西眺望的明夜身边。 “哎?这是……西洋镜吧?挺稀罕的,听说能看得极远,让我也瞧瞧。”谢捕头好奇地在明夜身边左晃右晃。 “十文钱看一眼。” “敲竹杠啊你!”谢捕头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他,“这是缉拿那个采花贼的悬赏,一千两,分文不少,你下回……” “还有下回?”明夜瞪他,一手抽走银票,顺手塞到南书清袖里,“老谢,这差是你在当吧,做什么老想拖着我去?” 那还用问!原本限期三个月内捉到采花大盗,有了明夜的帮忙硬是一个月就擒住了,这么好的人才,怎能放过?谢捕头看了看南书清,知他心软,便再次游说道:“南公子,你这义弟最听你的话,你就劝劝他,进六扇门当差有什么不好?既可除暴安良,又能领取俸银,若有悬赏,更是报酬丰厚,这样的好差事哪里去找!” 南书清微笑道:“倘若明夜想去,我没有意见。” 唉!就怕听到这句话。如果这臭小子想去,他还用在这儿费尽口舌吗?谢捕头哀怨地退而求其次,“那偶尔帮个忙总成吧?” “等我缺钱再说……哎呀,美女!”明夜忽然执着西洋镜惊叹。 “哪里?哪里?”谢捕头忙去抢看。 “别抢别抢……哎哎,哪去了?”明夜一拳揍过去,“可恶,本来我还能多看两眼的,被你一抢,人就不见了,赔来!” “关我什么事……” “几位都在啊,那正好,有件喜事上门喽!”高亢兴奋的声音传来,村东的赵大娘“噔噔”地走上二楼。 “赵大娘,又来做媒啊?都跟你说我和我义兄已经成亲了,楼下药铺子有个光棍汉王老五,您怎么不找他去?” “你说尚大夫啊?”赵大娘僵笑了下,她哪里敢去!每次她刚一露出说亲的意思,就被塞了一大堆草药,什么清热祛火的,又是止咳化痰的,驻颜防老的……吃得她一闻药味就想吐,瞧见药铺绕着走,还敢去做媒?她不被草药撑死就很好了。 “赵大娘,什么喜事?我还没娶媳妇呢,不如您替我说一桩?”谢捕头赔着笑道。 “你啊?”赵大娘瞄瞄他,“你等会儿再说,我先问过他们两人再谈你的事。” “喔。”谢捕头颇不是滋味地退到一边,就算他没什么女人缘,也不用这样伤他的心啊! “虽然你们俩都娶了妻,但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有没有考虑纳妾呀?村里冯家的……” “那可不行。”明夜笑眯眯地打断她的话,“老婆多了会打架,我义兄应付不来的,而且他一个穷教书先生,养不起太多人。” “呃……那你呢?” “我?”明夜望望南书清,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长兄如父,我义兄做主就成了。” “这样啊,南夫子,你的意思是?”赵大娘仍抱有一线希望。 南书清瞥了一眼笑得很无辜的明夜,温然道:“赵大娘,您不用费心了,我们不会考虑的。” “噢。”赵大娘有些泄气。 “我,我啊!”谢捕头忙不迭地指向自己鼻子。 “你嘛……” “赵大娘,怎么来了也不去药铺里坐坐?”带笑的声音响起,尚轻风手撩衣袍下摆悠然上楼。 “呃……尚大大,我可不是来给你说亲的,我是来给……那个,谢捕头……对对,是谢捕头!我给他做媒。”赵大娘忙扯过谢捕头,“来来,咱们楼下说话去。” “好好好!”谢捕头受宠若惊,紧跟她快速下了楼。 “怎么见我好像见鬼一样?”尚轻风失笑,“明夜,你又在做什么?” “找美女。”明夜头也不回,径自端着西洋镜望呀望。 “这种事我比较在行。”尚轻风抢过西洋镜。 “喂喂……唉,从军旅中回来的人都是这副好色德行!” 明夜由衷感慨,他与尚轻风皆从军数年,只不过所属不同麾下,并不曾相遇。眼睛一斜,他贼贼地笑,“书清,你要不要看?” 南书清抬眼睨他一下,又低头看书,不理会他。 明夜挨了过去,赖在南书清肩头慎重嘀咕:“你从不注意美女,这一点我一直很奇怪,说实话,这应当和你眼神差没有关系,是谁说过‘食色,性也’的?你整日只对着我,好像也没什么生厌的念头……”口里念着,又随手去扯他鬓畔长发。 “你这小鬼就够我头疼了,我哪来的心思注意其他。”南书清翻了一下书页,顺便拍掉明夜不安分的毛手。 尚轻风笑着插话:“要是书清开始注意别的女人,南夫人不急吗……咦,真的有美人哪?” “快仔细瞧瞧什么样貌?”明夜立即放弃原来话题,冲到尚轻风身侧。 “水色罗裙,精绣短福,身姿婀娜窈窕,乌发如云,真个难描难画……”西洋镜自下向上仔细审视,尚轻风不住赞叹。 “看脸!看脸啊!是谁?”明夜急急催促他。 “别急,她转过来了,是……”镜里出现一张娇憨可人的笑脸,尚轻风不动声色地道,“啊,原来看错了,重新找过,美人不是那么轻易就寻到的……” 话未说完,西洋镜就被明夜劈手夺去,他迅速搜索,立即在镜中锁定方才被细细端详过的倩影,“原来是曳儿啊!”他放下西洋镜,不怀好意地瞄过去。 “这个……一时眼花也是有的。”尚轻风有些警戒地看着这惟恐天下不乱的头号捣蛋分子,“喂,你到哪里去?” “我要去告诉曳儿,说你在暗处偷觑她!”明夜大笑着跃下凭栏。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尚轻风气恼地紧随其后,跟着跃了下去。 南书清抬眸,望向楼下风驰电掣的两道身影,无奈浅笑。 第六章 “他的身法有些眼熟。”兰曳愣愣地盯着紧随着少年身后的修长身影,看得出他的轻功比家里人高出极多。她武功虽然不济,眼力却不差,就算家传武艺所学甚浅,也能辨出招数与身法的优劣。 “曳儿,你几时回去啊?”明夜奔过来,亲亲热热地招呼。 “申时之前吧。”兰曳望望尚轻风,见他并无异状,知他定然不记得昨夜之事,否则今日便极有可能避而不见。 “对了,他有话跟你说。”明夜坏心眼地将尚轻风扯过来,然后就准备溜之大吉。 “等一下。”兰曳儿抿唇一笑,“明夜大哥,改日我请你、南夫子还有尚大夫一同去飘渺峰游山览胜如何?” “好啊!”明夜立刻眼前一亮,刚要热络地去握她的手,却被一股暗地里的内力拂开,他识时务地顿住,冲尚轻风挤了一下眼,“多保重啊,兄台。” “我看还是你保重吧。”尚轻风瞪他一眼,心念一转笑道,“你方才可曾瞧见楼下经过一位美貌姑娘?” “这不就是。”明夜笑眯眯地打量兰曳,却只显顽皮神情,而无轻佻之色。 “我说的是书清临窗一笑招来的缘份。”尚轻风很好心地详细说明,“你常常为图方便而舍门就窗,那日书清在窗前桌畔看书,听到响动,以为又是你跳窗子,便抬眼一笑,结果却见一位妙龄女子跃在窗台上。这下可好,这位林无絮姑娘从此芳心暗动,三不五时地往这里跑,唉,会武功的女人通常都稍具那么一丁点儿的危险,你说万一她因得不到而翻脸……啊糟了,我上楼前遇见她向我打听书清在哪儿,你想现在她会不会已经寻到书清,又去纠缠不休……哎,你做什么跑那么快?” “救人!”声音里暗含着咬牙成分,方才给别人添乱的人眼下立即去解决自家的麻烦。 “明夜大哥真有趣!”兰曳看向尚轻风,笑容里犹带几分稚气,“尚大夫,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呃……”尚轻风轻咳一声,暗咒明夜扯他后腿,明知他不欲与曳儿有所牵扯,偏生捣蛋胡搅,让他为难,“你脸色不大好,我给你切切脉,看看有何不妥。” “哦。”兰曳乖乖伸出手腕。 切脉片刻,尚轻风眉头微皱,他本是随口搪塞,却不料曳儿身体状况真的不佳,他轻声问道:“你眼下正值经期吧?” 兰曳脸一红,点了点头。 尚轻风莞尔,柔声道:“医者父母心,没什么好害羞的,你就当我……是你爹爹好了。” “你年纪也不大,却充人家爹爹,没羞!”兰曳扑哧一笑,纤细的手指刮着脸颊,水眸弯弯,梨涡浅浅,像是一朵绽开的娇嫩桃花。 尚轻风一呆,随即收敛心神,又道:“你月事来时可曾腹痛?” “痛!”兰曳立刻苦着脸,一一陈述:“有时痛得睡不着,吃也吃不下,还没力气,又不定期,还有……”她越说声音越小,“那个……我很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 “不要紧,没什么大碍,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尚轻风按撩不住,怜惜地抚了下她的头,“你没有看过大夫吗?” “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兰曳颊上红晕未褪,低声道,“我连娘和贴身丫环都不敢说,更别提大夫了,要是……要是我是个男的就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尚轻风闷笑一声,恐怕许多女儿家都曾有过这种心思。他轻声安慰道:“我开剂药给你,调一调身子,很快就可正常来经了……” “不要!”兰曳立即扯住他的袖子,态度极其坚决,“要是家里人看见我吃药,我怎么说?说是调经的药?不行不行,我会丢脸死的!” “这有什么可丢脸的?”尚轻风皱了下眉,见她扯着自己不放,心里微微一酸,忆起她小时撒娇的可爱模样,就如现在一般无二。而如今,他仍记得当年的一情一景,她却早已经全部遗忘了,包括他这个人。叹了口气,他轻道:“这样好了,我把药调制成丸,你回去后偷偷地吃,不叫你家里人瞧见,好不好?” 兰曳展颜而笑,开心道:“那我什么时候来取药?” 尚轻风犹豫起来,倘若她再来,岂不是更牵扯不绝?他好不容易才将她送回风家重新生活,此次意外再见,牵动他一人的心思就够了,怎能再平地生波? “你……不必再跑一趟了,我托明夜给你送去好了。” 兰曳心里一紧,蹙起眉头,“为什么要托别人,你不能去吗?” 尚轻风愣了愣,微笑道:“我要照看药铺,又要教书,实在难以分身,明夜却是闲人一个,不托他托谁。” “我自己来取。”兰曳坚定地道。 尚轻风心思翻转不停,他欲将曳儿完完全全推开,却终是舍不得,何况分离多年,心底一直渴望有朝能够重逢,就算远远望见,也会心满意足。可是如今见了,却又盼望能够再相处多一刻。尽管曳儿身上几乎不再有小时的影子,但在他心里,小丫头仍是当初的小丫头,不曾改变,疼爱她的心思也一如当年,没有失了分毫。 他柔声道:“那好,你要来便来,只是别让你家里人知道,更别提你曾遇过我,最好连卢姑娘也不提。” “为什么?”兰曳迷惑不解。 “因为……我曾与风家有隙,倘若令尊令堂得知我在苏州,说不定立即赶来将我大卸八块!”尚轻风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兰曳凝望着他,也似真似假地玩笑道:“爹娘与你有什么嫌隙?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让你连他们一面都不敢见?” “杀父之仇。”和夺女之恨惝轻风敲敲她的额头,随口笑谑。 “真的?”兰曳倒吸一口凉气。 尚轻风“嘿”地一笑,“假的。”虽然宋老爹的确丧于风家,却也怪不得他人,多年来他早已释怀。 兰曳瞪他,心里却松了口气,不由埋怨:“尚大夫,这种事怎么可以开玩笑!”倘若爹娘与他真有深仇大恨,岂不是让她一辈子也跨不过鸿沟,走不到他身边? “是是,你说得很对,是我胡说八道。”尚轻风赶紧检讨,家中爹爹健朗得很,再活几十年都没问题,若是知晓他在外胡扯与人有杀父之仇,不立即拎他回家面壁思过才怪!他顿了一顿,又道:“方才我替你把脉,觉你内息甚弱,你应该……已经习武多年了罢?照理说不该如此,就算修为尚浅,也不至……”差得好似与当初刚离开他的-样,仅有功底而几乎未曾进一步修习。 兰曳垂下眸子,低声道:“我的内功仍处在起步阶段,招式也习得不精,是因为这些年我极少练武,原来会的一点也差不多都荒废了。” “为什么?”尚轻风皱着眉问,她当初回家之前,就算被他施了摄魂术,却不会忘了所学的武艺,况且风家以武功自傲,怎会不传授给她? “我说过,我十一岁之前的事都忘光了,本来我是会一些轻功步法和招式的,甚至身上还有一本不知是谁给我的内功心法的书册,连爹娘都夸赞那本书中的武功记载比我家传的还要高明,可是有一天我练的时候,大姐看见了,凶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还把那本册子烧了,害我哭了好几天,难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平复。”她的语气幽幽的,像是仍在忧伤她视为珍宝的那本书册被毁——那是她丢失的记忆里仅存的一点点过往痕迹,最终在火焰里化为一团灰烬。 “那个泼丫头!”尚轻风恨声嘀咕,见兰曳好奇地盯过来,忙又勉强挤出笑,“虽然书被烧了,但你曾会的武功却烧不掉,不妨继续练下去嘛。”他所授的武功,纵是只练三两年,也足可灭掉那个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的兰瑶那嚣张的气焰。 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的小丫头,谁敢欺负! “我知道,大姐生气我才不理,她向来都是凶巴巴的。”兰曳又低下头,捻着精致的衣袖绣纹继续道:“可是,我发现,只要我一练那些曾学过的招式,总会听到爹娘在轻轻叹息,甚至有一次我看见娘在偷偷地掉泪,我想一定是娘不喜欢我放着家传武艺不学却学了别人的功夫,但又不忍心说。后来,我就再也不练旧的武功,努力去学家传的剑法,想讨爹娘开心,可爹娘仍是在叹气。我糊里糊涂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干脆什么都不练,渐渐地,学过的武功就差不多都忘了,只有家传的剑招我每日都见师兄师姐们练习,所以都记得,但要我自己使,却还是不成。” 尚轻风怔怔地听着,他以为只要曳儿忘了同他相处的日子,就可以让她从头来过,却不料他给了曳儿很多就算摄魂术也难以抹去的点点滴滴,令她不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与家人毫无介蒂地重新生活,令她承受了多少委屈和寂寞,却找不到人诉说。 他为了自己的喜恶,却害她受苦多年,还敢自认疼她爱她?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家人待你可好……不,我是说,令尊令堂一定很疼你,对不对?”他试探地问,见她深深地垂着头,看不清她落寞的神色,他的心阵阵抽痛起来。 “嗯。”她轻轻地应,“可是……” 可是?他紧张起来,难道有人难为她?啊,一定又是兰瑶,可恶! “可是……我常常在夜里莫名其妙地哭,哭得连枕头都打湿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偷偷抬头瞄了他一眼,“可能和我忘记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有关吧。” “哦,是吗?”尚轻风虚弱地回应。 “一定有谁对不起我,伤了我的心,才让我那么难过,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忘不掉那个人曾经抛弃我!” “啊?”尚轻风愣了愣,看见兰曳气恼的认真模样,不由又是心虚又是好笑,“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怎知有人抛弃你?” 她努努红润的小嘴,随手扯着他的衣袖摇啊摇,“我猜的。” 啧,这丫头!害他出了一身冷汗,还以为摄魂术失了效,她已经想起了什么,“呃……”他试图不着痕迹地向回扯动袖子,却见她露出略显天真的笑,让他的心瞬时漏跳一拍。 “尚大夫,你医术高明,我想学,你教教我好不好?” “这个……” “好不好?我一定努力又拼命地学!”她软软的语调快要将他融掉了。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那个……我在这里住不多久的,你想学也学不到什么。” “有什么关系,你没走前教教我也成啊,何况学一点是一点,我又不靠它生活,只是兴趣罢了,再说以后要得了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病,我自己有些了解,心里有底,就不会像以前那么慌了,对不对?”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可是,你总往我这儿跑,令尊令堂一定会起疑心,若是他们寻了来,我就糟了。”他继续找借口。 “我就和他们说,我喜爱秀湖村景色秀丽,在这儿住一段日子,虹姐在这儿有亲戚,我有人照应,爹娘就会放心了。”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尚大夫,你武功也好得不得了,能不能顺便指导指导我,这样以后就不怕大姐欺负我了。” “你姐姐欺负你?”他一惊。 “那倒不是很严重,偶尔一点点嘛。”她恳求地望着他,“只要在她骂我之前,我溜得快一点就好了。” 不能心软啊! “那……那好吧。” 唉!谁叫她的话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肠拒绝。 “太好了!”兰曳欢欣地叫,放开他的衣袖,双掌用力一拍。 他刚松口气,兰曳却忽然扑进他怀里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又迅速退后两步,微微红着脸朝他羞涩地笑。 他恍惚了下,仿佛又回到昔日小丫头爱缠他的那段时光。 兰曳半咬着唇,歪头瞧他,“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过几天再来。” “好……”尚轻风转过身,暗暗叹口气。 “尚大夫,你还不去教课啊?我见塾里的小孩子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你再不去,他们就快闹得拆房子了。”卢虹爽朗地笑着走近。 “我这就去。”尚轻风向她笑笑,向学堂走去。 见他走远,卢虹捅捅兰曳,“你同他说什么。” “说你坏话。”兰曳向她做个鬼脸,思量着如何让她不提尚大夫的事,忽见远处又来一人,“咦,那不是春花?” 卢虹转头,就见昨夜曾在私塾里见过的少女一路小跑着过来。 “你们瞧见明夜哥了吗?”她红通通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他说要教我编草蚱蜢的。” “咦,用草编蚱蜢!真的假的?”卢虹惊奇地叫。她自幼只与兰曳往来,两人家境均属富庶,极少见过这种贫家孩童玩的玩意儿。 “当然是真的。”春花认真地道,“明夜哥说要有一种细长的草……啊,就是那种!”她跑向不远处足有半人高的草丛里,蹲下身拔起一棵绿草。 卢虹与兰曳也大感兴趣地跟了过去,同她一起蹲在草丛中研究如何使几根草变成一只蚱蜢。 琢磨了好一会儿,仍然摸不到头绪,卢虹首先失去兴趣,无聊地四处观瞧,忽然,她用手肘顶顶身边两人,“哎哎,快看快看。” “看什么?”两人扭过头,就见远远的,明夜正与南书清说话,说着说着,明夜就赖皮地抱住南书清不肯放,南书清挣了两下没挣脱,只好无奈地由他去。 “呃……村里人都知道,印园的明夜最爱黏他哥哥,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春花有些尴尬地小声解释。 “哦,他们兄弟俩感情真好。”卢虹也压低声音道,“哪像曳儿和她姐姐,自小就不亲……” 她忽然顿住,因为远处的少年竟凑在他义兄唇上吻了一下,令她惊愕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另两个少女的反应也都与她相差无几,三人面面相觑,然后就瞧着少年快乐地拉着其义兄越走越远。 “这个……他们兄弟感情好也不至到这个地步吧?”卢虹从震惊中回过神,“还是我眼花看错了,他们刚才没有亲、亲……” “你没有看错,我也瞧见了。”兰曳一脸肃然,“断袖之癖!” “什么织痞?”春花不懂得文言词,呆呆地问道。 “就是男人喜欢男人!”卢虹气恼地跳了起来,“可恶,南夫子一定是被逼的,那个明夜一看就知道很滑头!” “你胡说!”春花立即捍卫自己倾慕之人,“明夜哥一向最听南夫子的话,南夫子若叫他向东,他绝不向西,说不定他才是被强迫的!” 卢虹撇撇嘴,“你没瞧见方才是准主动?” “就……就算是明夜哥主动,南夫子既没躲又没恼,可见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停!”兰曳举起一只手,制止两人争执,“不管是谁逼谁,谁又是心甘情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事若是被张扬出去,说不定会被浸猪笼!” “浸猪笼!”两人颤声惊道,想到温雅和煦的南夫子与开朗活泼的明夜被五花大绑地沉入太湖水底,转眼从两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不由又齐声大叫:“那怎么行,绝不可以!” “对,绝不可以!”兰曳严肃地一击掌,“所以,今天看到就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不说不说,绝对不说!”两人斩钉截铁地答。 “咳,对了虹姐,为了避免牵扯出他们的事,我们应该连遇见尚大夫的情形也不能提,就当印园里只有王大夫好了,免得一句话说错,就会处处掩饰,一旦露出马脚,定会涉及到南夫子与明夜,连累他们……” “是是,印园里只住着一位王大夫,就算还有别的人,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店伙计而已。”卢虹非常合作地接口。 “不错,就是这样。”兰曳满意地点头,“马车套好了没?我们该回家了。” *************** 漆黑的夜里,几已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风家大宅某座房间外的墙角处,隐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你跟着我来干什么?”压低的声音中掩不住气恼。 “看热闹啊!”被责问的人毫无愧疚之心,理直气壮地答,“你既已决定与她不再牵扯,又怎么三更半夜偷潜进来,你居心何在?” “我……我高兴。” “不用结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少年鼓励地拍拍他的肩,从怀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件东西,“哪,为了配合你见不得人的行为,我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个。” “什么东西?” “鸡鸣五鼓返更香。”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兴奋。 深吸口气,他咬牙低喝:“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下流的玩意儿?” “哦,上次捉采花贼时顺手从他身上摸来的……咦咦,虽然天色很暗,但我仍可看到你脸上依稀仿佛有些铁青。” 废话!他脸色不青才怪! “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你不是来偷香窃玉的吗,不然你干吗要乌漆抹黑地摸进人家闺女的房……嘘嘘嘘,你小心声音太大会惊醒她……哎哟,好痛!” “活该!”他转转手腕,不留情地道,“你留着那鬼东西对付你该对付的人去吧。” “也对。”少年顿了下,同意地点点头,将其收入怀中,径自嘀咕:“下回遇见沐小乖,就用这个熏晕他,直接拉去埋了,免得他老是觊觎书清。” “你到底走不走?”他不耐地道,“明儿我和书清说你气虚血亏,需要进补,待我给你配个十七八道方子……” “慢着慢着,我立即就走。”少年忙识时务地应道,他颇怕吃汤药,偏偏义兄极信任这个偶尔会坏心眼的可恶大夫,若是得罪得太过,恐怕受苦的是自己。 见少年受教地跃上墙头准备离去,他这才松了口气,摸到房门,轻轻推了下,虚掩的房门开启,他潜身而入,关上门的一刹那,正隐约瞧见墙头上的少年双手拢成筒笼在嘴前—— “捉采花贼啊——” 他差点昏倒,只来得及咒声“臭小子”便不得不迅速藏身于房中暖阁的帘幕中。 风家不愧为名门大户,墙头的捣蛋鬼才只叫了两三声,各处灯火便接连不断地亮了起来,一转眼人声渐起,各自披衣提剑,掌灯出门,吓得顽皮少年忙一溜烟逃走。 真是欠揍!他心里暗骂,忽听得身边咫尺处宰宰地响动,才惊觉原来暖阁里睡了人。 “三更半夜捉什么贼啊!”娇软的嘀咕声响起。黑暗里,纤巧的少女从榻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下床时还不小心绊了下,惹得潜藏的人影又气又怜。 从稍敞的门缝里向外瞧了瞧,见四处灯火游移,鼎沸人声的已减弱,她不感兴趣地转身准备继续安心好眠。 “曳儿,你醒了没有?”温婉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什么事啊?”她顿住脚步。 “有人喊捉采花贼,师娘叫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岳师姐,你放心吧,就算有采花贼也只会找你或大姐,他不会挑上我的。”她呵呵一笑。 “呸,胡说八道!”岳初晴笑骂,“你既没事,我就回去了。” “哦。”听着脚步声渐远,她转回心思,想到今夜未曾梦见那张开朗的笑脸,感觉极是惆怅。忽然感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从鼻端掠过,她心头怦地一跳,仔细嗅了嗅,慢慢摸回暖阁。 蓦地,她腿一软,“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暗中的人身形一动,又强自压抑住。 半晌,她吸了下鼻子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暖阁里的确比内房舒服多了,幔帐又密又大,一点也不漏风。” 正想悄悄掀幕而出的人顿了下,只得凝住身形,见娇小的人影似是找寻什么似的越靠越近,他也只好缓缓移动,移到榻边时,正欲无声无息地滑过她身边溜走,她的一句话让他彻底呆住—— “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委屈而幽怨的诘问令他答不上话,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还想怀疑她是不是虚张声势,她却已准确地扑进他怀里,让他喉头哽住,艰涩难言。 她……终于记起来了吗? “你还记得我?”他轻抚她柔顺的长发,想起她幼年时短短的冲天小辫,曳儿跟他多年,能自理前,辫子也是他给梳的。 “我记得。”她的语气中有浓浓的哭意,“你总在我梦里笑,可是我却老也摸不到你的脸。” 感觉她软软的小手爬上他的脸颊,他不自觉一退,却被她紧跟一步,令他不得不坐在榻上,任她在他颊上摩挲抚弄。 “我总算找到你了!”她满足地轻叹,略带清甜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让他心神有些不宁。 “你好好地过日子,找我做什么?”他柔声回应,终于忍不住攒住她单薄纤弱的肩头,宽大的袖子为她罩了一层温暖的屏障。 “是啊,我找你做什么呢?”她喃喃地道,几乎整个身子都埋入他怀中,“而你,又对我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害你和爹娘难以团聚……”呜呜咽咽的泣声令他无法继续说下去,依稀又见当初吴县郊外小木屋中哀求着想见他一面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的难忘情景。 “我为何记不起以前的事了?”兰曳吸吸鼻子,闷声地问。 “呃……你现在不是已经想起来了。”他逃避责任地答道。为免伤身,他施用的摄魂术并不很深,也许十年左右就会经由某些契机慢慢恢复记忆,但那时曳儿与家人相处已久,即便想起当年的种种也不再要紧,但没料到此次相遇,竟然让她提前想起旧时一切,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要你亲口和我说!”她用力捏住他的耳垂,愤愤地道。 “哎哟……轻一点!”尚轻风忙讨饶,“是摄魂术嘛。” “摄魂术?”兰曳心念转了几转,忽然用力向前一撞,将他压倒在床上,呵呵娇笑道:“你也自认对不起我,你猜我要怎样罚你?” “怎样罚我?”尚轻风不自在地挣了下,却挣不起身,身上的娇躯异常柔软,不再是当年那种小巧而可爱的感觉了,但是却逐渐在麻痹他的意识。他有些疑惑起来,今晚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好像是听了曳儿的委屈之词,心中放不下才来探看一下的吧?可是……招来个捣蛋兼扯后腿的明夜不说,现在又怎么……探到了人家床上?小丫头长大了啊,不再是他想亲近就能亲近的! “我要学摄魂术以及解法。”兰曳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 “你学它干什么?不会想用在我身上……”以及解法?尚轻风心中灵光一现,随即恍悟,“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却一直用模棱两可的话试探我!”可恶!小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狡猾了? “我记得!我记得!”她急切地叫,“好大哥,我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你从前不是叫我大哥的。”他更肯定自己的推测,双掌向前一撑将她推开。 “你不要乱摸啊!”她恼叫。 呃?尚轻风呆了下,立刻恍觉方才触到了她的胸前,那个……她的确长大了!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有些结巴,难得有了受窘的时候。 “你就是故意的!”兰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赖给他,眼睛习惯了黑暗,看到他坐起身,忙一扑身又去拦他,“你别想点我的穴道好脱身,我可没穿衣裳,要是再碰了哪里你就糟了!” 啧,小瞧他!隔空点穴的功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就算无灯无光也不在话下。他双指一并,正欲凌空点出…… “曳儿,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在房里嘀咕什么?”门外又有声音响起。 是兰瑶!尚轻风一惊,嘴巴立刻被柔馥的纤手捂住。 “我在做梦,没什么的。”兰曳一手握住他尚未点出的两指,另一手牢牢捂住他的嘴,凑在他耳边得意地极轻一笑。 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尚轻风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怕惊动兰瑶,他早就直接脱身出房了,而小丫头摘不清对方是谁就直接推他上床,也未免……太不成样! “又做梦,你做了几年的梦啦,也没见你说梦话说得这么凶的。”兰瑶不耐地训她,“快睡吧,要不是有人喊捉采花贼,大家都起来了,恐怕也没人理你。” 尚轻风眉头一皱,兰瑶是曳儿的亲姐,怎能对她如此漠不关心?看来曳儿对他所诉的委屈,的确不假。 “行了大姐,你快回房吧,我不会再吵了。”兰曳不理她的抱怨,心思只放在身畔的人上,感觉他越想躲过她亲密的肢体接触,就越偏生地紧贴住他。 门外脚步声消失,尚轻风忙扒下覆在他嘴上的纤手,柔声道:“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你到哪里去?”兰曳急急地打断他,脚口没来由地一阵隐痛。 长吸一口气,他毅然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见你,你也忘了今夜的事,就当未曾遇见过我……还有,不认识的男人你也敢抱?这成什么话,万一他起了歹念怎么好!今后不能这样胡闹,知不知道?” 用力抱住他的腰,兰曳一字一句地道:“从今往后,我还要见你,我绝不忘记今夜的事,也不会当未曾遇见过你;还有,我偏要抱你亲近你,你尽管起歹念没关系,我不介意;今后,我就是要和你这样胡闹纠缠下去,知不知道?” 他的下巴直接掉在地上,呐呐难以成句:“你、你……” “我什么!”兰曳呵呵地笑,“你要敢再不见我,我现在就大声唤人,说你三更半夜摸进我房里污我清白。” 这……纯属诬蔑加威胁! 笑死人,也不想想她几岁,谁会有那种癖好对一个小小的娃娃……慢着!他一惊,小丫头长大了啊,如今已是如花妙龄,而他正值少壮,这这这……曳儿干什么抱这么紧?倘若此时房间里另有他人,那他当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谁会信他是将她当做半个女儿看待? 曳儿下意识里对他仍有依恋,让他心中又怜又叹,那是摄魂术也未曾抹去的多年共同生活养成的习惯,就如同他对她的牵挂思念一般,这如父如兄的深切情分,与风月何关? “你乖,别再闹我啦!”尚轻风狠下心将黏在身上的小粘糕扒下来,既要费力扯开她,又要顾及到莫碰到不该碰的地方,着实花了不少的气力,触到她肩头光滑冰凉,又赶忙扯过被子裹住她,以免她着凉。 “那你何时再来看我?”暂且放他一马,兰曳大睁着略带些雾气的眸子努力想要看清他。 手掌温柔地覆上她的双眼,他轻轻叹息,“真的不能再见了,小丫头,你忘了我吧。”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样柔和悦耳的声音?像是暗夜里从不知名的远方传来的轻幽回响。在她遗失了的记忆里,是否就是这个朗润好听的声音伴她朝朝暮暮,共度每日晨昏? “忘不掉啦……”她也无声地叹息,就算从前的事已经忘得无痕无迹,从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有了印记,再也不会遗忘。 一抹夜风溜进房内,掀起重重幔帐,吹散了暖阁里融融的温煦气息。风一样的男子悄无声息地离去,只留下纤秀的少女痴痴地孤坐出神。 她美好如画的眉眼里含着柔柔浅浅的笑意,像是春日里迎风初绽的娇润桃花。 她知道,她的梦境已经幻化成真,与现实合二为一。 第七章 “原来你真的怕水啊!”忍笑而惊奇的声音娇软至极,好玩地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不安地抱住船柱不放,兰曳伸手扯他,“听说你是会游泳的,怎么怕成这样?” “别别别,别拉我啊!”少年哀哀惨叫,稍稍探头瞧了眼碧绿幽深的湖水,不觉一阵眩昏,忙不迭地缩回脖子,“我不会游泳能行吗?家里一群混蛋当初把我丢进洞庭湖泡了六天六夜,我要是学不会游泳就不许上岸,哼哼!我倒是学会了,可是却从此怕起水来……哎哎,我要掉下去了!” “你离船边还有好几步呢,怎么会掉下去?”兰曳笑眯眯地用力扯开他抱住船柱的手臂,推他坐在紧挨船栏的座椅上。 “现在已经到船边了,你你你……别靠过来,那个……男女授受不亲!”明夜背贴在船栏上,头不得不向后靠,以躲避兰曳逼过来的笑脸,衷怨道,“曳儿,你变了,原来你还乖乖叫我大哥的,现在不但直呼姓名,还企图逼我跳湖!” “你也最多大我一两岁,我干吗要叫你大哥。”兰曳嘘他,“小小年纪就四处充大认妹妹,不害羞!” “谁说我只大你一两岁?”明夜不服气地比出两根手指,船身忽然一晃,慌得他又赶忙攥住船栏杆,待船恢复平稳,他才继续比着手指,声音中带着一点点惊吓后的颤抖,“看见没有?” “你二十了?不大像啊。” 他再一比手指,“错,是二十二,我从军出征就有三年之久。” “真的?”兰曳惊奇道,“那你可真是驻颜有术!” “什么驻颜有术,书清老说我长不大,哦对对,我见过一个人倒真是驻颜有术,五十岁还像三十岁一样……呸呸呸,我干吗提那个混账!” 跑题了!兰曳忙将话题扯回自己想知道的事上:“听说尚大哥原来也是从过军的,之前呢?你可知他都在做什么?” 这回轮到明夜嘘她:“哎呀呀,今早还叫他尚大夫哪,怎么现在改叫大哥这么亲热,曳儿妹妹,你偏心!” “你管!你管!”兰曳微微有些脸红,作势要将他往期里推,“你不说我就推你下水。” “慢慢慢……啊啊,救命!”明夜死命抱住栏杆不撒手,用力瞪她,“你不是说邀我们到飘渺峰游山览胜?为何我现在必须跟着船一起摇来晃去?” “飘渺峰在太湖中央啊,不乘船难道要飞过去?你不知道吗……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快回答我的问题!” 唉唉,干吗这么机灵啊!明夜眨眨眼,“尚轻风让我别多嘴,我怎么好和你说,人要言而有信对不对?” “明夜大哥!”兰曳软着嗓音央求,“你偷偷告诉我一点点就好了!” 明夜的心被她央得痒痒的,这么可爱怜人的女儿家,尚轻风竟狠得下心不认!要是他,干脆就抢走她一辈子,还好心送回去?咳了咳,他一本正经道:“当然,只说一句话是不算多嘴的,你要不要听啊?” 兰曳大喜过望,见明夜腾出一只手勾勾指头示意她靠过去,她犹豫一下,将耳朵贴近他,只听得他极小声道:“几年前,我跟书清见过你和尚轻风一面,那时你还不满十一岁……”再往后时,便听不清了,她再靠近两寸,忽觉耳畔一热,却是被这小色狼亲了一下。 “明夜!”兰曳又羞又气,一巴掌掴了过去。 “没打着!”明夜敏捷一闪,哈哈笑着跑上楼船顶舱。 顶舱里,尚轻风正心不在焉地与南书清对奕,昨夜他刚下决心不再见曳儿,今日一早小丫头便跑到印园来擅自宣布私塾停课一天,硬拉着他与南书清、明夜游湖登山,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曳儿强行拖走,学堂里那群贪玩的小孩子听说今日停课,更是乐翻了天,连招呼都不打就一哄而散。唉唉唉,教不严,师之惰! “你已经连输两盘啦,怎么,昨晚你去看曳儿,不顺心么?”南书清轻摇折扇,微笑问道。 “要是看好你们家的小鬼头,我的确能顺心不少。”尚轻风苦恼地按住额角,他怎能说他的不顺心是来自昨夜被小丫头摆了一道? “明夜他……”话还未说完,就见明夜大呼小叫地冲上来,径直奔过来牢牢抱住他的腰。再一转瞬,兰曳也气急败坏地追过来欲扯开明夜手臂。 “别拉别拉,书清不会武功,你会扯倒他啊!”明夜像只小狗似的黏住南书清死不放手。明明二十出头的人了,即使看起来只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如同几岁的娃娃般赖皮,让人好气又好笑。 见被抱得动弹不得南书清露出无奈而微赧的苦笑,兰曳只好悻悻停手,气恼地瞪了偷偷向她做鬼脸的登徒子一眼。 “怎么了?看你好似要杀了明夜泄愤,他捉弄你不成?”尚轻风微笑着问道,眸子却不敢对上兰曳。他本来心头惴惴的,生怕曳儿认出昨夜偷摸进她闺房的就是他,而一直到现在,她仍然对他笑得稚气而真挚,想来是并未认出他,让他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昨夜房内漆黑一团,他内功深湛,所以视物清晰,但她却是三脚猫的功夫,无论从身形、呼吸深浅等方面都绝无可能认得清楚。 “他……”兰曳欲言又止,明夜的轻薄是带着些许淘气的,她就算生恼,却也没有受辱之感,更不及尚轻风醉后那莫名的一吻能牵动她的情思,震慑她的心扉,况且他那极轻声的短短一句话,已经让她万分感激。 原以为明夜年纪略稚,应当不难套话,如今才发觉他心思机敏,绝非泛泛之辈,若不是他自己愿意说,恐怕自己就算费尽心机也未必能如愿探听到她想知道的事。 “没什么。”她抿抿菱唇,挨在尚轻风身边坐下,发觉他立刻似乎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由心底偷偷地笑,随手扯住他的衣襟,“尚大哥,过几天我就要到药铺里向你学艺去啦,以后请你多多照应啊。” 尚轻风头更痛了,“那个……王大夫医术比我精湛得多,不如叫他教你好不好?” 她弯如新月的眉头轻蹙起来,娇美的脸上写满控诉,绵软的语气却足以将铁石心肠的人融化成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你教的。” 他……说过这句话吗?刚一接触到兰曳恳求的翦水清眸,愧疚感立刻爬满心头,他暗恨自己偏是对小丫头狠不了心肠,注定为她割舍不下,时时牵挂。 “我教,我教。”只要她别跟小时候一样要求看他周身穴道就成。 她立即露出欢欣而略带天真的笑,心满意足地望着他,就像当年他每每逗她开心后一样。 尚轻风不着痕迹地转过头,看向湖面上的旖旎风光。 “前面就是飘渺峰了,传说山巅上曾住过天女呢!”随着尚轻风目光向外望,兰曳笑盈盈地道。不经意地扭头一瞥,正瞧见怕水的明夜有些虚弱地靠在南书清肩头,想来自己逼他到船畔问话真的是吓到他了,那么生气勃勃的人居然变成如此安静模样,倒真是难得。才想对他说句话,只见南书清微微笑着,稍侧脸扫了一眼赖在自己肩头的顽皮少年。 仅仅是那么浅浅淡淡的一眼,却让她心中不由一动,似乎瞧出一点极细微的端倪。若不是恰巧在印园里瞧见那一幕,她恐怕仍会以为这只不过是兄长对幼弟的一份普通的疼爱与关切。 “呃……说到天女呢,我从虹姐那听来一件事,挺奇的,是刘大哥听暂住在无锡的京城人说的。”见拉回三人的注意力,她续道:“京城有个很年轻的翰林学士被招为驸马,可是他却早已与一位天女相恋,因此不愿娶公主,皇上一气之下要杀他,结果斩首当天,天女从天而降,将他救走,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你们怎么了?” “这……这是谁说的?”与南书清面面相觑片刻,明夜有些结巴地瞠目道。 “那个京城人也是听来的。”兰曳悠然神往,“凡人与天女相恋,不惜与皇宦抗争,真了不起!唉,我要是也能见到天女就好了,她一定美得不得了!” “尚轻风,你给我闭嘴不许笑!”明夜咬牙喝道,看向南书清时,愤愤的眼神转成委屈,极小声地嘀咕:“我穿女装救你也是为掩人耳目啊,怎会被传得这么离谱?”见南书清笑而不语,他又哀怨咕哝:“当然被传成天女是挺好听的,可我也知道当时的模样一定笑死人!” “你在念些什么?”兰曳好奇地问道,见明夜不理她,只顾向南书清嘀嘀咕咕地悄声说些什么“你是看我怎样都顺眼,我却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德性……”之类的,不由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困惑地望向尚轻风,见他仍是笑不可抑,甚至边笑边叹。像被传染了笑意一般,她最终也忍不住随着笑起来。 结果,在明夜气急败坏的恼声抱怨及随后干脆跳起来追闹中,楼船靠上了飘渺峰脚下的泊船码头。 上岸后,四人避开众多喧闹的游人,径直进入深山。山间林木蓊郁,浓绿遍野,树丛间碧草青青,野花如繁星点点辗饰其间,耳衅不时传来一两声啾啾鸟呜,当真令人心情舒畅,满怀欣悦。 “百合!”兰曳笑眯眯地摘下一朵色泽艳丽的半开百合,刚嗅了一下,就惊呼了声,迅速将其扔到一旁。 尚轻风失笑地抹抹她小巧的鼻尖,“花色鲜艳必招虫蚁,你怎么也不瞧清楚就往脸上凑?” “我忘了。”她揉揉鼻头,动作稚气而可爱,又随手折下一根柳条,边走边哼唱小曲,精致的水红罗裙随着步调翩然起伏,仿佛林间幻出的美丽仙子。 尚轻风怔怔地望着,那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似乎永远也不变模样的小娃娃,眼前这个哼着绵软吴歌,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向他柔柔款款微笑的娇美少女,让他感到有一点陌生,但也有一点亲切和几分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楚,却让他心头熨熨贴贴地颇是舒服。 “明夜和书清大哥哪里去了,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拉回呆怔的心神,尚轻风一指右侧斜削的坡边,“他们方才下了坡地,应该就在下头溪边。” “哦。”兰曳向右走了七八尺,来到坡沿向下望,果见南书清与明夜坐在山溪边的大石上说说笑笑,她凝目细瞧,只见南书清舒身躺倒,闲适地闭目养神,一旁的明夜毛手毛脚地扯他腰上的玉佩,被他习以为常地拍掉,然后明夜便慢慢地凑过去在他耳边鬓畔摩挲轻吻,南书清先是笑躲,渐渐便有了回应,承接下略带顽皮的亲热。 尽管已经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兰曳仍然对这一幕有些目瞪口呆,不过两个男子的耳鬃厮唐,颈项缠绵不但没有传闻中的不堪入目,反而还挺顺眼,倒也算奇了。 “非礼勿视。”含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只温热的手掌罩住她的眼睛。 她心中怦动,赶忙转过身,“他们……” “别管人家夫妻的事。”尚轻风拉她走离坡沿。 “夫……夫妻?”她瞠目,两个男子也可以结成夫妻?她知道平常人对断袖之癖的嘲讽与轻视,因向来不曾接触过此类情形,也就没有特别感慨,但如今见到明夜与南书清之间这种违背世俗伦常的情意,明明不输于普通男女之情,却因双方都是男子而无法光明正大地相互厮守,只得对外宜称是结义兄弟以掩入耳目。她的心隐隐难过起来,为着一双不容于世俗眼光的有情人,也为着他们渴望如平常男女一般结成夫妻的心愿。 尚轻风唇角勾着笑意,见她脸上现出愤愤而又慨叹的神色,知她心里想些什么,也不多做解释,只由着她胡乱猜想,此外,也暗自庆幸她并未养成兰瑶那般鲁莽势利的性情。 兰曳叹了一会儿,忽然抬眸迎向尚轻风含笑的眼,见他状似不在意地别开目光,心里不禁沉吟,思忖了片刻,她微笑着开口:“尚大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好啊。”尚轻风随口应答。 稍稍平复了下暗涌的心潮,她娓娓道来:“从前,有个仅仅几岁的小女娃,本来是同父母住在一起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出了一场变故,小女娃随着一个熟识的大哥哥离了家,一跟他就是好多年。大哥哥本来很疼爱这个小女娃,但是小女娃一天天地长大了,于是他觉得不能再留她在身边,便决定送她回家,可小女娃早就对他有了感情,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大哥哥一狠心,就对小女娃施了一种摄魂术,希望她把他忘掉……”见尚轻风惊愕地望着她,她努力咽下哽在喉头的硬涩,续道:“小女娃终于忘了大哥哥回到家,回到父母膝下,可是她并不快活,因为她虽然表面忘了一切,脑子里却仍然隐隐有个影像,她吃不下睡不香,总想知道脑里那个影像是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日绞尽脑汁地想,夜里在梦中便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夜夜对着她笑,她拼命想靠近他,却总是不能够……” “你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啊……”尚轻风惊道,心里越听越惊。 兰曳不理会他,继续讲述:“等到小女娃十六岁,她终于找到了多年来她日里夜里一直寻找的人,她高兴至极,可是那个人却不肯认她,宁可夜里偷偷摸进她房间瞧她,也不肯青天白日里对她说一句:我就是当年带你走的大哥哥,我很想念你,所以回来看望你。”她越说声音越大,又哀又恼地瞪着尚轻风,“你就是不肯认我,不管是昨夜漆黑一团的房里,还是现在空无他人的山中,就只有你和我,你都不肯说你是谁!” “你……到底说些什么?我不大明白……”他气弱又心虚地装蒜。 兰曳突然靠到他胸前,让他防不胜防。 “你你……你做什么?” 她小巧的鼻尖探进他襟口嗅了一下,抬眼笑得一脸无邪,“尚大哥,你身上的药香味真好闻。” 她怎地又提到什么药香味?他一怔,忽地恍悟,原有的侥幸碎成一片片。她早已认出他,是他长年混在草药堆里沾染的气味暴露了他的身份,还想说些什么推脱,她的下一句话立时吓走他的三魂七魄—— “尚大哥,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 “我……我一定是耳背听错了。”他疑惑地掏了掏耳朵。 “不,你没有听错,一个字都没有错。”她扬着略带天真的笑脸,眸子里闪着清亮的光芒。 “那……就是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没有,我很认真,非常认真!”她慎重强调。 “你你……你到底说了句什么,我好像不太记得……” “我说的是:尚大哥,我很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他再次被吓到,呆了半天才勉强捉回游离体外的神魂,“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啊。” “那你知道我的年纪吗?” 她歪头打量他,瞧得他心里有点紧张,“不超过三十岁吧。” “是没超过,但也是坐二望三了,我大你整整一轮,这么老了,配不上你啊!” “古人云:女子二十而嫁,男子三十而娶,之间就差了十岁,所以再多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大我两轮,我也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啊!”他低吼,见她被吓了一跳,忙又放低声音,好说好商量地道:“再长个几岁,我都能当你爹爹了。” 她嗤笑了声,垂下眸子,“凭你的年纪,可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 咦,这句话……怎地似乎有些耳熟?他在哪里听过不曾? “成了亲后,时间久了,变成老夫老妻,谁还记得相差多少岁,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不对,什么老夫老妻,她想得倒久远!也亏得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明晚子时一刻,你仍到我房里去,我有话和你说。” “你乖乖睡觉罢,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去的。”还去?再去的话,恐怕他真要娶她以示负责了。开玩笑,就算她不小了,好歹也是他看着一点一滴长大的,他的脑子里至今还有她几岁时的可爱摸样,即使他再恋童,也不至于到养大了再娶她的地步啊! “你不去?那好,我现在就回去告诉爹爹,说他的二女儿要嫁了,就嫁给印园里的尚轻风尚大夫。”她转身就走。 “慢……慢着!”他慌忙拦住她,“令尊大人不会同意的。” “怎么会呢,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今后若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不用花银子请大夫,爹爹一定兴奋得立刻将我打包奉送,并且谢绝遣还。” “小丫头,你不要再闹我了!”他忍不住无力呻吟。 “那么,你就将当年的事告诉我。” 他一僵,心头慢慢转冷。如果告诉她当年的事,她会不会从此恨上他?就算是真心为她着想,毕竟害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她会不会心生怨怼? “我……不能说!” “不能说?我这就回家派人上印园提亲。”她绕过他准备下山。 “你再胡闹,我今后不会再见你!”他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窈窕的身形,凝然咬牙道。 她顿住脚步,缓缓地转身,蹬着他决绝的背影,一字一顿回应:“城西有座孤月庵,我三年前就在那儿挂了名,你若一辈子躲我,我就让你彻底清静!” 他蓦地扭头,看到她坚定的神情。那么小小的年岁,就执意得让人心酸。他有什么好,让她这样执著追寻不愿放手? 心慢慢融化,他的目光漾起疼惜与怜爱,柔着声道:“好吧,你夜里不要等我,我去了会唤醒你。” “嗯。”她用力点头,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啊! 唉!尚轻风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昨日在飘渺峰,他再次弄得灰头灰脸,小丫头逼得他无路可退,只好答应夜里去瞧她,可是今日思量了一整天,越想越不妥。这算什么?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她当真以为她会情郎不成? 他后悔了,不去行不行啊?何况,那边还猫着一个贼头贼脑的臭小子! 见尚轻风瞥来一眼,明夜立刻缩回窃听动静的耳朵,口里念着:“啊,真忙真忙,要帮书清抄书,好忙啊!” 呸!他忙个鬼!那日在山间,曳儿说得极大声,这臭小子武功不低,十成十是听到了,知道他被迫得进退两唯,恐怕还会偷笑到内伤。于是此刻又以帮书清抄书为借口,时刻守在药铺里看他动静,只待他一动身,便会溜去瞧他热闹。 “都快深夜了,你不去睡觉,还在这装什么用功?”尚轻风伤脑筋地瞪他。 “我在帮书清抄书,你没瞧见?唉,真是忙啊!” 他瞄过去一眼,“换一本吧,这本书清已经抄过了。” “啊,是吗?你不早说,害我费了这么多纸墨。”明夜将笔扔到一边,掰了掰手指,又伸个大大的懒腰。 “书清呢?”怎么还放任这小鬼为祸人间? “在沐浴……看,已经洗完了,现在正一脚跨进药铺门槛。”见南书清披着湿发进门,明夜立即跳起来冲向他,脸颊埋进他颈间,像只小狗似的猛嗅,“嗯嗯嗯,真好闻!” 尚轻风心头怦地一跳,想起兰曳嗅他衣襟的情形。难道真是倘若有了情,连对方的气息也深深喜爱? “别闹了,我换了水,你快去洗罢。”南书清笑推他赖皮又淘气的脸颊,指节轻敲上他的额头。 “我去我去。”明夜急匆匆溜出门,似乎生怕凉了新换好的热水。 见南书清无奈却温柔地笑着,尚轻风深觉有趣,“我见过的人也算不少,但从未见过如你们这般相处之道。”他踱晃到书架前,慢慢搜寻着,“明明一对有情人,平常竟能如同兄弟般无二。” 想起明夜淘气的笑脸,南书清不由莞尔,“明夜就是那样的性情,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变,我也习惯了待他如亲弟一般,若是像常人那样相敬如宾或……”他向来甚薄的脸皮又瑰出绯色,“或浓情蜜意,恐怕不大可能。” “哦,我想也是如此。”尚轻风眼前一亮,立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转身笑道:“就算你平日自觉如兄长一样,但毕竟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有时候不必太自抑。” “什么?”南书清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疑惑地看向他。 “喏,我郑重向你推荐本书,你不妨参考一下。” 南书清不解地接过书册,才翻了两页,就不禁面红耳赤,“你……你怎么给我看这个!” 尚轻风失笑,“夫妻行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害羞的?这本书是前人总结的经验之谈,是有医理根据的,并非什么淫邪之书,咳,只要用得适当,既不伤身,又可增加夫妻情趣,有何不好。” “不不,我看还是免了。”南书清忙将书塞还给他。 尚轻风知他一向腼腆,心念一转,似笑非笑道:“你不要啊,那算了,我给明夜好了。” “呃?不成!”南书清立刻坚决反对,明夜向来对新鲜事物好奇,若被他看见了,少不了要试一试的,而他自然就跑不掉,必然要……呃,予以配合,那他还有安生日子过?“我看……还是我收着罢。” 将书递给他,尚轻风又“好心”道:“趁明夜不在,你不妨研究研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 南书清皱眉瞥他一眼,止住他的游说企图,对这个摆明要看他笑话的好友着实有些无奈。 “你回房吧,我要关药铺了,再迟,等明夜沐浴完过来寻你,就算想遮也遮不住。” “也好。”不自在地拿着如火炭般烫手的书册,在尚轻风忍住笑意的目送下,他转身走出药铺。 而尚轻风特意在药铺里等了一会儿,待明夜沐浴出来,告诉这原本想彻夜跟着他的小鬼其义兄有话交待,之后不动声色地看他上楼。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狡猾的大夫非常满意地关了铺子。 第八章 明亮的月光隔着窗棂映入房内,在地面上撒下一片清辉,明晃晃的如同太湖静极无波的水面,似乎只要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就能漾起层层涟漪。 兰曳抱膝坐在床头,痴痴出神。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不知她要等的人是否会依约前来? 那日从尚轻风愕然的神色来看,她猜测的当年情形八九不离十,可是心头却惶惶然的,尚轻风表面看来风趣又爱笑,但骨子里却恐怕傲气十足,她那样逼迫他威胁他,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再次离开她? 徐徐闭上眼,在脑中描绘尚轻风的音容笑貌,那开朗的俊容与她梦里的笑脸吻合无二,极是清晰。心中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倘若她早生十年,他是否就不再有借口逃避她的情意? 一切依然静谧安宁如常,她的心却猛然一跳,霍地睁开眼。 窗外,已经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伫立。 她巍颤颤地长舒口气,缓缓走过去推开窗子,看见魂牵梦系的人就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 她绽出美丽而喜悦的笑容,如同天上的满月般清盈。 “我不是叫你莫要等我,怎么不听话?”尚轻风皱眉看她单薄的亵衣以及隐隐显露的银红抹胸。虽然自忖视她近乎亲人,见她如此毫不顾忌,仍是不由暗暗生恼——这丫头有没有男女之防啊! “我睡不着。”兰曳抿着唇笑,“进来坐啊。” 进去坐?她真当他是来做客不成? “你有什么话同我说,就这儿好了。” “这里啊,不大方便哦,何况,虽然天气很暖,迎风站久了总是可能会受凉的。” “那你还不加件衣裳?”穿成这样像话吗! “我的衣裳全部拿去洗了,明早才能送过来。”兰曳眨了下眼,“尚大哥,你的衫子借我穿一下好不好?” “那关上窗子吧,我们隔窗说话就好。”他拐弯抹角地拒绝。 “我想看着你的脸。”兰曳恳求地望着他,忽然隔窗扑出去。 尚轻风略一犹豫,他若不接,她必会栽出来,无奈上前一步,及时地扶住她的肩,眼光向下一探,正瞥见她胸口若隐若现的春光,再次惊觉她已长大的事实,忙手上使力,将她推回窗内。 “你让我抱一下有什么关系!”她抱怨地瞪过去。 “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他板起脸回瞪她。 兰曳脸颊微红地瞧他,“说不定我小时侯你就又抱又亲啦,现在才说这个会不会太迟了?” “现……现在你长大了,自然不一样!”尚轻风暗恨自己不慎露了口风,不然眼下自可推得一干二净,怎会弄得如此尴尬。 “你既当我是小孩子,不妨继续以为我还没长大……” 话语未完,便听得更鼓声遥遥传来,想是更夫巡夜而来,过不多时就会经过这里。 只见窗户“啪”地合拢,然后一旁的门里急匆匆地奔出娇秀的少女,尚轻风还来不及说个“不”字,便被不由分说地拽进房内。 “我就说在窗边说话不方便,总会有人经过。”兰曳伏在他耳边悄声道,呵得他痒痒的,想像从前一样亲昵地抱抱她,却碍于她已长大的事实,不敢唐突。 待更夫经过,他立即轻轻推开她紧靠着他的柔软身躯,努力令声音无波无澜:“你让我来,是想和我说什么?” 她却不答,映在月光中的娇美笑容显得有些朦胧,徐缓转身,她沿着地面的光影交错处纤纤踱步,过了一会儿,终于回眸浅浅笑道:“我的房里和你当初来时可有哪里不一样?” 尚轻风抬眼四顾,房里的摆设大多是旧时面貌,没什么变化,想来不管曳儿离家还是归来,这里都未曾改动,而他和他的小丫头当初嬉闹的情景仿佛已是遥远的前世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并未改变主人的房间,也合不上“物是人非”的伤感之语,只是……有一点怅然罢了。 他知道自己是念旧的人,不然又怎会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他从风家抢走的小小女娃。 “和从前差不多。”只是,房间的小娃娃变了极多,让他一时还不大适应。 她又走回到他身前,清柔的水眸盯着他瞧,“我想知道从前的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躲过她的目光,“那么久的事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替我解开摄魂术,我自己慢慢回想好不好?”她继续努力不懈。 “我解不开,是真的。”他柔声道,“摄魂术施难解更难,不是我能做到的。” “那谁能解?”兰曳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 尚轻风温柔地抚了下她披散的长发,“曳儿,过去的事已经寻不回来了,又何必紧捉不放,你年纪还小,将来还会遇见很多很多的人和事,会比你的过去重要得多,你不要老是想着从前怎样,该忘的就忘了吧。” “连你也忘了吗?”她凝视着他总是带笑的眼。 尚轻风此刻却再也笑不出,怔了好半天才轻道:“是啊,连我也忘掉。” 兰曳幽幽地叹着:“为何你不愿让我记得你?我喜欢尚大哥,不是吓你戏弄你,是真心真意的,你却总是让我忘了你!就算你无意,也总该有个因由。” 因由?就凭他带她那几年,就足够了。任谁听说自己视若女儿的孩子要以身相许,没晕倒就算他定力过人! 可是,当接触到兰曳轻蹙眉头的粉嫩脸颊和略带着哀伤的眸子,尚轻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自在地稍退一步,她也跟上一步,然后像有些撒娇般地头抵在他胸口,样子极其稚气可爱,让他竟不忍心推开。 就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兰曳忽然扑哧一笑,让他感觉莫名其妙。 “啊,我忘了告诉你,娘听说我有一晚说梦话说得太凶,于是决定夜夜探望我,看我睡得踏不踏实,现在这个时辰嘛,她应该正走向这个院子。” 什么?他瞪向她无邪的笑脸,刚要说话,就已听到远远的脚步声似乎正踏进院落,又奇又气这鬼丫头时间竟算得如此之准,明知他不欲与她家人碰面,却偏生算计他自投罗网。 眼下,门是出不去了,要往哪里躲才好? 兰曳迅速拉他至床边,笑眯眯地一指床里,其意不言自明。 这还了得?他宁可不顾颜面地藏身床底!他夜半悄悄进她闺房已是极大的不妥,眼下还要藏到她床上,这怎么可以! 而他伸手一探床下,却发现下面塞满箱箧,根本不能容人。有些恼地顺手敲了小丫头一记,无奈只得迅速地掀幔跃入床里。 兰曳紧抿着唇忍笑,也立即爬上床与尚轻风并肩而卧。床铺不大,她一人睡绰绰有余,而多了一个修长的他却略嫌拥挤,仗着天时地利人和他又无处可避,她干脆嚣张地抱着他一只手臂合目装睡,反正娘向来只在门口探看一下,床幔又颇厚,看不到床上情景。 兰夫人走到门前,仔细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不由满意一笑。又等片刻,却见房门虚掩,她顿了一下,轻轻推门而入。来到床边,撩起帐幔,见女儿安然而卧,呼吸均匀,不由舒心而笑,抚了抚她略微汗湿的额,又替她掩好薄被,静静看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长叹口气,才悄声离去。 房外脚步声消失良久,床上的少女忽地娇声轻笑道:“尚大哥,你好厉害,那么近我娘居然没发现你。” 帐顶的人不吭声,暗自咬牙瞪她。 “你下来啊!”她掀开薄被坐起身,双臂大张地迎他,笑声里带着一丝调皮,“莫怕莫怕,我接着你好了,你跃下来时可别压死了我。” 尚轻风很想直接点她睡穴算了,免得她时不时就冒出一个歪点子整他。才想跃下,却瞠目地见她背过身子开始慢条斯理地脱她那薄如蝉翼的亵衣。 “你不下来,我就脱衣裳喽,你瞧了我的身子,就赖不掉啦……”刚露出半个肩头,一件长袍已蒙头罩来,紧紧包住她玲珑纤细的身躯。她也不挣脱,直接顺手反抱,耳畔风过,却扑了个空,转瞬间,知尚轻风已掠身下地,她想也不想地滚下床沿。 “小心!”尚轻风及时接住她,将她拖回床上,怕她被衣衫蒙得透不过气,忙将她的小脸从衣隙间挖出来,本想斥她不知羞,却终是舍不得骂出口。 他既就在身侧,兰曳自是理所当然地靠进他怀里。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味,混着他本身的阳刚气息,形成一种特有的味道,一时不顾后果的胡缠歪打,此时才真正有些害羞滋味。她的脸悄悄地红起来,却固执地埋在他怀中不肯抬头。 “你……抱够了吧?快把衣裳穿好。”尚轻风擞过眼,不去瞧她乱挣乱动后露出衣外的颈背肌肤。 “好。”她摸到袖筒,将手臂伸了进去。 “哎,我不是叫你穿我的衣衫……”看到她穿着他的长袍既娇小又憨态可掬的模样,他瞪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你怎么像明夜那混小子一样?” “像他什么?”兰曳不解地挥了下长长的袍袖,拉他坐在自己身畔,见他不若初遇自己时谨然,不由更是窃窃欢喜。 “像他有自己的衣裳不穿却总是去穿书清的,尤其是书清穿过一天后,第二天十有八九会被他摸去穿……”语声一顿,竟不敢说明夜是爱极南书清身上的清雅气息,怕她又出惊人之语,让他脆弱的心脏再受惊吓。 兰曳却不再问,只是静静地望他,“尚大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一怔,见她神情极为认真,话语直白坦率,不若一般女儿家含蓄羞涩,与她套自己话时七弯八绕的刁钻性子也截然不同。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记忆中的小小曳儿? “你不是有话同我说?”他扯开话题,问上她要他今夜来的目的。 “嗯。”她嫣然一笑,“我要和你说的话是:解开摄魂术,娶我过门,二者你任选其一。” 他无力地垂下头,衰声道:“我不选可不可以?” “不可以!”她快乐地宣布他的受难期,“后天,我会住进秀湖村,尚大哥,以后麻烦你关照了。” *************** 晴朗的空中艳阳高照,融融的暖风中含着水乡的湿润之气,冲淡了眼下时节难熬的炎热滋味。 “其实依我看,你就给她解了摄魂术,说不定她忆起你们的父女情分,就不再吵着嫁给你,这样不是皆大欢喜?” 尚轻风瞥他一眼,非常怀疑他难得一见的好心劝说。 “你看你看,她又在瞧你,她哪是来和你学医术的?分明就是借机同你多多相处。”明夜继续在他身侧嘀咕,“要不你就干脆娶了她算了,她都十六了,也不算小你太多,人又美貌可爱,难得的是对你又有意,这样的好姑娘哪里去找?你再不快动手,她就被人抢走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明夜,那边有位杜姑娘找你。”兰曳笑吟吟地走过来。 “咦咦,秀湖村有姓杜的姑娘吗,怎么我不记得?”明夜一回头,瞧见印园门口站着一个劲装打扮的俏丽女子,仔细端详了下,忽地惨叫一声:“完了,她真的追来了!” 见他慌慌张张地疾奔到那女子身前说了几句话,又赶忙将她扯走,兰曳与尚轻风均是一个念头:明夜该糟! 轻咳了一声,尚轻风走到晾草药的架子前将晒得半干的药草翻翻拣拣,随口问道:“我教你的药名都记住了吗?” “正在记。” “交待你看的医书可看完了?” “正在看。” “昨日教的内功心法呢?” “正在练。” 这小丫头!明夜说得没错,她不是来学艺的,而是存心要他头痛!她来了好几天了,每日不是缠着他说以往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亲近他,那股韧性与黏劲让他无奈又苦恼,但渐渐地,另一种莫名情绪占据心头,像是南书清被明夜黏住时的情形,那是一种类似……甘愿而又甜蜜的滋味,他原只是旁观而已,现在却正在亲身体会着。 “尚大哥,你干什么不愿见我爹娘?当初是你对不住他们还是他们对不住你?” “你再问,我就轰你回家。”他头也不转地吓她。 “哦,不问不问。”她非常听话地接受他的威胁,“那我若是嫁给你,就算想不起从前的事也没关系,你说好不好?” “不好。”他闷声转到药架另一侧,不必想也知她脸不红心不跳的,分明是在捉弄他! “我瞧你也不是古板的人,何必那么在意年纪,你说你当我是女儿,我怎么没觉得你哪里像我爹爹?你根本就是找借口。” 他不吭声,任凭兰曳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喜欢小孩子,我知道。将来我们成了亲,我可以为你生很多很多个……” 尚轻风立刻呛到,蓦地一转身,她不及收步,一头撞进他怀里,他立即扶住她,然后又谨慎地小退一步。 “你说话一向都这么……大胆吗?”江南女子不应该是温柔内敛,婉约含蓄的吗,怎么这丫头如此直白不知羞涩?亏她生了一副娇嫩怯弱模样,性子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先是使尽刁钻手段套他威胁他,却以一副稚气而天真的娇憨笑脸让他心软又生怜;现在则是撒娇且黏人,令他躲不过又吃不消,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沉溺,不能自拔。 他只是恋童啊,为何小丫头长大了,他却仍是不变心思地如此喜爱她?是长年相处积累下的深厚情分吧。 兰曳歪着头笑,“那要看是谁,我向来不多话的。” 尚轻风心一震,知她多年来的寂寞与委屈,那是他亏欠她的,所以任她再逼他要挟他,他也只能认了。 见他默然不语,兰曳反倒怯了,小小声地道:“我是说真的,我会做个好娘子,给你洗衣煮饭,生儿育女……” 尚轻风哈哈一笑,话语却极是柔和:“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害臊,什么话都敢说!” 兰曳有些气恼地瞪他,不由暗暗怨自己年岁差他颇远,她真心实意的话,他却只当是童言稚语,不加理会。她心思一转,盈盈笑道:“既然你当我是女儿,我就做个女儿的样儿给你可好?” “呃?”尚轻风疑惑地看向她。 “爹!”她甜甜蜜蜜地唤。 “别别别!”他立刻捂住她的口,有些受惊地阻止她,“你叫我大哥就好。” “哦。”她无辜地扒开他的手,眨着翦水清眸瞧了他半响,忽地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颊上啄了下。 尚轻风呆住,“你……” “你当我是女儿嘛,做女儿的和爹爹亲近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我现在长大了,但偶尔也会撒个娇什么的,我知道男女之防,这个你不用提醒我,不过呢,若是将来爹爹老得病得不能动了,亲奉汤药甚至端屎端尿,都是女儿该尽的责任……” “停停停!”尚轻风脸色有些青白,“我……我不敢托大了,我当你是妹子就好,是妹子就好。” 兰曳满意地点头,“这样我们的辈分就一样了,现在我嫁给你总行了吧?” 尚轻风忍不住呻吟一声,手指揉上额头。 兰曳偷偷地笑了下,不由分说地拉下他的头,纤细的指尖替下他的手,在他额侧穴位上轻轻按揉。 他真是很想离她三丈远,免得她时时捉弄他,可是,她的手指软软的,鬓畔香香的,让他有些沉醉了。额角被按揉得极舒服,让他不禁满足得想喟然长叹。忽然感觉到清甜的气息已近在鼻端,他霍地一睁眼,兰曳红润的小小的菱唇正贴上他的,他火燎似的一退身,惊愕地掩口说不出话。 以往她抱他亲近他,他仍当她是没长大的小丫头,眼下这算什么?还当是她不爱吃菜将莱梗吐到他口里之时吗? 兰曳也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一动不动地杵着,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很不识相地插了进来。 “糟了糟了,那个杜雪姑娘坚持一定要嫁给我,我说我已经成了亲,她就甘心做小,你们快帮个忙……咦咦,做什么大眼瞪小眼地在这傻站着,你们在练张飞穿针吗?” *************** 兰曳踏进药铺,正瞧见明夜苦着脸坐在柜台里,见她进门,忙向她招了招手。 “那个杜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地走过去。那天本来是那个商丘来的杜姑娘追着明夜过招,不知怎地绕到她同尚大哥身边,尚大哥怕她被内劲波及,只不过随便挡了几下,那个杜姑娘居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目标,表示要嫁给尚轻风!她还没赖住他哪,谁敢来抢! “她爱武成癖,谁武功好她就会追着谁不放。”明夜偷偷贼笑,他把杜雪引到尚轻风跟前果然明智,尚轻风武功极高,稍一出手,嗜武成痴的杜雪果不其然地舍他而就尚轻风。才高兴完,又垮下脸,这个是解决了,还有个林无絮呐,要怎么叫她死心才好?搬出书清已婚的理由,那女人却说想见一见南夫人。见什么啊,难道真让她来瞧自己不成?那他与书清还怎么在这里待下去,他还没在苏州玩够哪!可恶可恶! “她怎么会追你追到苏州来的?”兰曳没什么精神地趴向柜台,脸颊贴上沁凉的桌面。她那日偷亲尚大哥,他愕然至极,显是绝没料到自己如此大胆,可是他好几天都装作若无其事,难道又想赖掉?怎么能这样!他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怎能赖账?他还当她是几岁的娃娃不成,抱一下亲一下都没关系? “说到这个杜姑娘嘛,我和老谢在商丘缉拿采花贼时,不小心迫到她的招亲擂台上去,当时擂台上十几个人打成一团,我嫌那些杂七杂八的家伙们碍事,就将他们一个个踢下擂台,结果那采花贼死到临头还色心不改,趁乱想占她便宜,我好心拉她一把,又顺便踢了那小子两脚,后来,她就一直缠着我不放喽……哎哎,你有没有在听?”还好这次的确不是他的错,书清知道了也没斥他。啐,杜雪那点猫脚功夫,也敢比武招亲?也不怕招来个色棍败类! “怎么今天是你看着药铺子,尚大哥和王大夫呢?”兰曳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王大夫自然又跑到深山里去喽,药铺子本来今天要关门休息的,因为几个大叔大婶要来取药,所以书清要我来看一会儿……唔唔,这药味还真是难闻,一般没有重要事我是不来的……” “今天为什么要关门休息?”兰曳打断他。 明夜笑眯眯地道:“因为另一位大夫生病了。” 生病了?她天天来,怎么不晓得尚大哥生病了,不会是被她吓的吧? “我去瞧他。” “等一下。”明夜神神秘秘地将一件东西塞给她,“这个借给你玩,说起来哪,应该是挺有趣的唷!” 兰曳疑惑地看向手里的东西,一脸好奇地听他嘀嘀咕咕。 *************** 听到门房“吱呀”一声被推开,尚轻风皱了下眉背过身,将头闷在被子里,“明夜,都叫你不必熬药了,我躺一躺就好,何况你熬的药我也不敢喝。”说不定喝了之后会更严重。 “尚大哥,你要不要紧?” 他愣了下,忙要掀被坐起,却被轻轻按住。 “这薰香能安神解乏,你闻一闻,说不定会好受些。”兰曳担忧地将手边的小薰炉递到他鼻端。 “我不过是有些头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尚轻风柔声宽慰,鼻里才嗅到一丝异香,随即发现不妥,“这是什么香?” “明夜说是什么鸡鸣三更的。”她歪着小脸。 鸡鸣五鼓返更香!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混小子又想胡闹些什么?手臂微一使力,竟无法起身,想不到这香居然如此霸道!“快熄了它!”他疾声道。 “哦。”她慢吞吞地熄了香,手指却拂过他软麻穴。 他更惊,“曳儿,你做什么?” “煮饭。”她红着脸一笑,开始解他的衣衫。 “什么煮饭?”他一脸糊涂地想阻止她,却动弹不得。 “生米煮成熟饭,你就赖不掉了。”她的手指微微颤着缓缓拉开他的衣襟。 “慢……慢着!”尚轻风冷汗都快下来了,“曳儿,你别胡闹了!” “我没闹啊,我很认真。”她拉开他中衣,又去解他内衫。 她她……不会是来真的吧?应该不会,一定是又换了个办法想逼他提起从前的事。都劝她要放下过去了,她怎么还是这样执着?他就不信,这丫头能硬着头皮装到底! 可是,不对啊,她怎么还不停手?见她扯开他最后一层单薄的衣裳后,再准备解他的裤带时,尚轻风这回可真的慌了。 “你你你……不要胡来!”别再玩他这个可怜人啊! 兰曳脸红通通地垂着不看他,“其实……我不会……那种事,但就算脱光你的衫子,好像你还是会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啊是啊,所以就算了吧!”他忙没志气地承认。反正她又做不了什么,纵使……给她看光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小时早就偷瞧得够本了……不对,被小孩子看是一回事,被妙龄少女看又是另一回事啊! “但我瞧了一眼这本书,里面记载有就算男子不能动,也可做……那种事的办法。” 什么!尚轻风瞠目地看她拿出一本书,封面上的书名让他立时明白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房中术》——那是他为绊住明夜而硬塞给南书清的那本“不传秘笈”。不用问也知道又是明夜那混账小子在背后捣鬼扯他后腿!他暗运内功,望能及时冲开穴道,她内力尚浅。所封穴道并不难解。 兰曳纤细的手指勾住他的裤带,尽力忽视他滚烫的肌肤传来的灼热感,“你告不告诉我从前的事?” “呃……”才结巴了一下,她的手立刻拉下一寸,他忙道:“我说,我说就是!” “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你三岁时。” “怎么见面的?” “那个……” 她再拉一寸。 “我到你家做客,你自己摸到我房里。”他答得极快,生怕她拉过了头,让他真的曝了光。 “那我又是如何离了家,同你在一起?” 他犹豫了下,立刻察觉她有继续往下拉的意图,不由一咬牙,道:“你几个师兄误杀我义父,我恼你爹娘教徒无方,一气之下将你抢了去。” 兰曳愕然,她多年来苦问无果,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因由。 她不自觉地松了手指,哀伤地看他,“后来,你见我大了,不再是你喜欢的小孩子模样,就送我回家,不要我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他疾声否认,不由有些生恼,见她红了眼,心又软下来,柔声道:“我待你如何,你不知道吗?” 多像是甜言蜜语!倘若那真是对心上人说的话,该有多好! 她失神地喃喃道:“你待我如何,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你施了摄魂术,让我一辈子忘了你,若不是那日在酒楼碰巧遇到,我就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尚轻风哑口无言,她的话一字一句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他是对不住她,但她可知他当年送走她的心情,可知他远赴边关,日里夜里想她念她,整整两年不敢回江南,深怕一个按捺不住,再将她抢走。 他是恋童,却从未这样严重过,他是真心将她当做女儿来待啊!就算她现在与小时几乎判若两人,让他认不出,心意也隐隐有了一丝微妙变化;就算他不够坦诚地告知她一切,令她难过又委屈,但他疼爱呵护她的心却是丝毫没有变啊! 伤感了一会儿,终是感觉不大舒服,眼光向下一瞟,才记起自己还半裸着身,他暗暗哀叫,要怨他没关系,先让他穿好衣裳可不可以?她不是小孩子了,这样被她看,他也不好意思啊!何况,万一有人闯进来…… “尚轻风,你怎么可以欺负曳儿!”门被一脚踹开,传进明夜清朗的气愤叫声,见到房内情形,气势立即弱了下来,“啊啊,对不住,我来得不是时候,你们请继续,当我没来过,尚轻风你接着欺负她好了……” 臭小子,没瞧见现在谁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可怜人哪!亏自己视他为知交好友,居然见死不救!啧,还把门又关上了。 内息绵涌不绝,眼见就要冲开被制穴道,兰曳却忽然轻轻伏在他赤裸的胸前,他一僵,真气立即涣散开去。 “你解了我身上的摄魂术吧。”她的小脸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 他喉咙干干的,“我都告诉你以前的事了,还解它干什么?” “我想记起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往事,点点滴滴,我都要想起来。” 他心头一凝,记起陈年旧事又有什么用,想起当年她怎样切切哭着要见他一面,他却终是狠心置之不理?她现在对他从一片空白到亲近依恋,他私心里是隐隐欢喜的,但若真的让她忆起了往日之事,好怨他恼他么? “解了又如何,也不能抱着从前过一辈子,何况我是真的解不了。” 兰曳低低地呢哺:“那就做夫妻吧,忘了从前,我们还有以后。” 感觉她柔柔地吻上了他的耳鬓,尚轻风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然而一合眼,脑中却映出她幼时的小模样。他咬紧牙关,倘若真的……他便是真的枉自为人了,他带她多年,绝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啊! “曳儿,你若再闹,我可恼了!”他厉声而喝。 “嗯,我也很恼,你可知道?”她不理他,双臂攀上他的颈子,纵使他的肌肤滚烫得吓人,热得她出了一层薄汗,也不愿放开他。 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而心甘情愿地拥着她,像对待一个心爱的女子,而不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紧拥片刻,发觉他闭目不再斥她,兰曳心底升起一线希望,轻道:“我希望你自愿娶我,而不是迫于责任……” “不成啊,曳儿,你年纪还小……”他喃喃道。 “我不小啦!”她气恼地打断他,“像我这个年纪,做了娘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在你心里,我就是再过二十年,仍是个长不大、不懂事的小孩子!”气呼呼地抓过丢在一旁的“指导书”,她爬起身用力翻开它,寻到某一页,认真研读几遍,再斜着明眸睨他,“现在我要开始了哦!” 尚轻风仍是不睁眼,却皱眉低低呻吟一声。 他……不会被她气到内伤吧?兰曳有些慌神,忙探了探他额头,“尚大哥,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你这丫头却要不舒服啦!”尚轻风霍地长身而起,一把将她拎过来。 兰曳惊叫一声,立觉天旋地转,还没缓过神找到东南西北,已趴在他腿上,而臀上则重重挨了两巴掌。 “胡闹!不知轻重!”尚轻风脸上现出少见的薄怒,她怎能如此视她的清誉如儿戏!倘若他真的难以自制,要如何是好! “喂,尚轻风,你骂骂就算了,怎么可以打人!”躲在门外听了半天,壁角的明夜看不过去,再次踹门闯入。 “还有你一个,无聊就去找书清,干什么玩到我头上!”更可恶的是不但隔岸观火,还预备落井下石!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正想再骂两句,怀里的兰曳却用力挣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 “曳儿!”他叫道,忙要追出去,看到明夜怕怕地想要溜走,不由心头火起,瞥见仍在旁边的那本“秘册”,他衣袖一挥,书册立即向明夜砸去,“这是你给她的?” “啊啊,接到!”明夜忙及时接到,疑惑地翻了两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又不爱看书,做什么给我看《诗经》?” 《诗经》?尚轻风劈手夺过书册,翻了几翻,才发现果然是一本《诗经》,只不过外面套了一层《房中术》的封皮,恍记起他塞给南书清的那本书名为《房中秘术》,与这本名称不尽相同,他当时心慌,竟错看了。 这小丫头!原来又是在唬他,她接触医药,知晓此名也不奇怪,只是她手段百出,却只用在他身上。 “嘘嘘……” 他回过神,见明夜挤眉弄眼地指指他衣裳,他低头瞧了下,不由瞪过去一眼,把衣袍拉好,再走出房门,在廊上凭栏而望,只见娇俏的身形正冲出印园,他轻轻地叹口气,从二楼跃下。 可恶可恶可恶!她恍恍惚惚地跑着,知道了当年的事,她心头终于放下一块大石。被打了屁股,并非令她感到难堪,只是,在他心目中,真的当她是还没长大的孩童。如果他心里的孩子长不大,那她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头上忽然掠过一片阴影,她及时止步,只见尚轻风翩若惊鸿地落在她面前。 “你追来继续打我吗?”她失神地望着他。 “是我不好,忘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你别生我的气。”他柔声道。 兰曳呆呆地凝视他片刻,忽然“哇”地哭出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尚轻风温柔地揽住她肩头,“你都这么大了,有些事是不应该我擅自替你决定,我自认是为你好,却从不问你心里的想法,是我的错。” 她哽咽地牢牢抱住他,哭得不能言语。 “你要解摄魂术,我会想办法,只是,下回不可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知不知道?” 她心一寒,双眉紧蹙,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衫。 他还是不信啊……她无力地叹息。 那么下回,就来真的好了。 第九章 晴朗的夜空深湛空远,依依杨柳在夜幕中呈出袅娜的美好身姿,伴着汩汩流水声,遥遥传来缠绵的情歌,衬得这一片夜色更加幽静清美。 天气好得离谱。可恶,一点也不照顾他愁云惨淡的心! 尚轻风无神地坐在树下,连手指也懒得动一下,脑里晃来晃去的,净是那一日的情形。 找来泓泉是为给曳儿解摄魂术。家传医术,泓泉一心钻研,自是学得比他精深,要解摄魂术并非难事。眼见泓泉与曳儿天天腻在一起,他心里空荡荡的,又怕曳儿忆起当年的事后恼他怨他,便干脆闷起来尽量不与小丫头碰面。 而躲是躲不过的,当曳儿将他堵到房间里,神色难测地唤了他一声“干爹”时,他的心都凉了。谁料这丫头却歪着小脸让他猜她幼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自然猜不出,于是小丫头笑眯眯地揭晓答案: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将来好嫁给他! 这丫头唬他已经上了瘾啦,他只能笑,笑她的孩子气。 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让他傻眼—— 她关上房门,在他莫名所以的目光下开始脱衣服。夏装轻薄,外衣下仅是一件精巧的葱绿抹胸,他吓了一跳,在她扯开胸衣带子时按住她,惊问:“曳儿,你要做什么?” 她反问:“你看清我多大了吗?” 他当然清楚,强笑道:“你十六岁,是大姑娘了。” 她幽幽地望着他,“可是,你心里的曳儿还是个不懂事的十岁娃娃。” 他说不出话,算是默认吧? 她忽地扑进他怀里闷声哀求:“你让她长大好不好?你让她嫁给喜欢的人好不好?” 她身上的清甜气息搅得他心神不定,他茫茫然地答:“我当她是我女儿……” 薄弱的借口不堪一击,她一句话就噎得他无话可说:“你当成女儿的是多年前从风家抢走的孩子,不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十六岁的兰曳!” 他无法反驳,可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对曳儿的深切情分,是从她幼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不然怎会多年后再见,依然疼她入骨? 可是……可是……明明是同一个孩子,叫他怎样清楚分开两般看待? 如果小丫头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她切切地问:“倘若我不是你带了七年多的娃娃,而是你第一次见的陌生女子,你会不会喜欢我?” 他呆住。会不会?会不会? 相差十二岁,是个不小的距离,以他近三旬的年纪,应付不了如花少女的左一个“倘若”,又一个“如果”。 只是他的心,却似乎真的陷下去了。 “我好恨摄魂术,恨它让我忘了你;可我又好想将它用在你身上,让你忘掉过去的曳儿,而看清现在的兰曳!” “恨撮魂术吗?”他喃喃地道,“你是在恨我吧……” “当然!”她愤愤地用力攒住他的腰,“谁让你抛弃我,想要就抢走,不想要就丢掉!” 他张了张唇,半晌后,才听到自己无力的声音,“曳儿,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她呆了呆,反倒怯了,“不不,我那是说气话,我没有恨你,我最喜欢尚大哥了,一辈子都不变。” 他恍恍惚惚地,依稀听到多年前相同的坚定话语。 我最喜欢曳儿了,一辈子都不变—— 当年那不是哄小丫头的话,是他心底最真切的声音,而如今相同的话从昔日孩子的口中说出,味道却不一样。 不变的是情真意挚,变的是说“喜欢”的心思。 他说的“喜欢”是喜爱,她说的“喜欢”却是恋慕。 那种女儿家对心上人的恋慕之情。 那时,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闪动的情意。不是为逼他说出当年的事而使出的小伎俩,那是一个动心动情的姑娘家大胆说出的对心上人的倾慕之情。 十六岁啊,已是情窦初开的年龄i 而抛出的柳枝,正掷在他身上。 他的心乱成-团。 迷蒙中,狡猾的小丫头趁他发呆之际,柔软清凉的唇瓣覆上了他的。而他心神恍乱,竟然差点把持不定地给了回应…… 要命,他一定是昏了头! 他若能毫不迟疑地如她所愿,要泓泉来做什么? 他喃喃地叹出声:“泓泉么……” “啊?干吗?”温淡的声音悠澈如泉,“你叫我?”才走到身后,就听得他唤自己,泓泉撩起衣袍,在他身侧坐下。 “我没叫你。”尚轻风闷声咕哝,斜眼睨他,愈瞧愈不顺气,忽然用力推倒他,头重重地枕他腰腹上。 泓泉不以为忤,少年时,轻风常常这样在肢体上欺他,看似粗鲁,却含着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温馨。 星光灿灿然地,繁密地映入尚轻风眼底,闪烁的光芒像是心底跳荡不宁的某种意念,看似灿烂,却又隔着蒙蒙的轻纱,无法清晰地触及。 “你觉得曳儿怎样?” “很好。”泓泉微笑起来。 “具体呢?” “性子很让人喜爱,纵使外表几乎看不出幼时模样,但却仍有些熟悉和亲切感。” 虽然涩味上升,尚轻风依然由衷同意他的说法:“你有意就好。”他喃喃地说,“只怕曳儿那边仍是孩子脾性,不急,慢慢来……” 什么有意?轻风在说什么?泓泉愣了愣,逐渐品出端倪,“你想……撮合我和曳儿?” 尚轻风“嘱”地一笑,“傻小子,你不呆嘛!” 泓泉结舌,半晌才深深叹道:“傻轻风,你才是呆子!” “我哪里呆?”尚轻风一怔,他心思智变,比泓泉不知机敏多少,敢说他呆! “你那么爱惜曳儿,为何不自己守着她,反倒舍得推给别人?” “你又不是别人,交给你我才放心。”尚轻风顿了顿,闷闷地道,“我当她女儿一般疼爱,没有别样心思,你年纪差她还较近些,才是适合人选。” 这是自欺吧?泓泉忍不住想笑。不然又怎会在意年岁大小?“你现在才恼自己生得太早吗?你又不是拘泥之人。”想了想又道:“至于当做女儿……你要说服谁呢?曳儿不再是两三岁的娃娃了,你能将自己看成是十六岁姑娘的爹吗?” 这看法……好熟!尚轻风眯起眼,手随便一伸,揪到泓泉领口,“小丫头叫你来说服我的?” 泓泉努力掰开他的手,认真地道:“我看得出来,曳儿很喜欢你,非常喜欢!” 尚轻风失笑,“你这愣瓜懂得什么喜欢吗?”泓泉纯挚温厚,还未曾遇过情字,懵懵懂懂的,也来劝他? “至少跟你喜欢我是不一样的……” “谁喜欢你!”尚轻风笑啐,想起幼年时的别扭心情。 泓泉不理他,径自费神思考,“应该是想做夫妻的那种喜欢,像爹和娘一样。” 这一点他已经明白了,不必这比谁都钝的呆泓泉来点透,尚轻风忽然沮丧起来,闷声抱怨:“泓泉,为什么你不是姑娘家,我早早地娶了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这什么跟什么啊?泓泉怔了下,他不懂情事,自是不明白轻风为何烦恼。 “我是曳儿幼时丢失的一个梦,她现在执意追寻,只不过想将梦延续罢了,而梦总是会醒的,终有一天她的梦醒了,看清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能反悔,岂不是耽误她一生?”很多事可以重来,但情事……甚至婚事,要怎样重来? 而那时,他付出的心,还能收回来吗? 曳儿年纪尚稚,想事简单,不思将来,他自然要代她仔细斟酌考虑。 虽然不明白情意的事为何如此让人退缩又多虑,泓泉却不由为曳儿抱不平:“你别老替她做决定,她不小了,女儿家的心思复杂又多变,不是你我能明白的,你觉得是为她着想,说不定她反倒恼你一辈子。” 尚轻风笑道:“呆泓泉,你有心上人吗?你怎么知道女儿家心思复杂又多变?” “不要打哈哈,你明明答应以后要先问过她的想法,现在怎能背后食言……” “小丫头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尚轻风蓦地翻身,再揪住他的襟口,挑眉瞪他。那些话是他与曳儿独处时说的,若非曳儿口传,泓泉怎会知道? “轻风你起来,别趴在我身上中啊!如果有人走过来看到,一定会误会啊!泓泉努力要挣起来,再三思量,决定坦白:“曳儿身上的慑魂术没有解。” “什么?” “她说,你不希望她想起当年的事,她就不要想起来。但她的确很想知道,说是给她解摄魂术那几天,其实都是她磨着我讲她小时同你在一起的情形,呃……听别人讲和自己感受是不一样的,她骗你也只是恼你不肯认她罢。”泓泉唇边泛起笑意,轻轻道,“她很为你着想。” 尚轻风又不由失了神。小丫头体贴地顾及他的感受,即使是那么渴望回想起多年前与他相处的亲呢时光,却选择了听别人叙述,而他,又为曳儿做过些什么? “你们在干吗?” 陌生的女声响起,尚轻风身未动,只稍转过头看了一眼,却是那对武功异常狂热的杜雪。 将另一人压制在身下属于什么功夫?擒拿功的一种?杜雪思索着,虽然这两人比较像顽童在嬉闹……不!不可能!一定是某种厉害招式!她想也不想地伸掌探向尚轻风背心。 尚轻风轻巧跃起,心念一转,将泓泉顺手拉起推向杜雪:“你陪杜姑娘过招,我先去睡了。”杜雪难缠,正可以绊住泓泉,免得他继续替曳儿说话扰乱自己心思。 “啊,我也想睡了……”泓泉暗暗叫苦,不得已挡住杜雪的招数。他这几日在印园已见识过杜雪的韧功与缠劲,实在让人吃不消。好可恶的轻风,明知他不爱与人动手过招,偏拉他做挡靶。 “你与尚大夫同出一门?”仅两招,杜雪便知自己远非敌手,心底嗜武的兴奋热潮被挑起,自是不愿放过这难得的学艺机会。 “他是我小师叔。”尚轻风在一旁坏心地火上加油。 前辈呢!杜雪精神大振,看得出泓泉一直手下容情,不由更是心中敬服,这次一定要好好讨教! “呃,住手好不好,杜姑娘也该回去歇息了吧……”泓泉温声请求,怎奈杜雪一招紧似一招,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要不要点她穴道?还是要逃回卧房?他苦恼地边思量边随手接招。 尚轻风如愿地见杜雪缠住了泓泉,不由畅怀一笑,转身向小楼走去。 *************** 月光如练,华美清辉如烟纱一般笼罩着寰宇,温儒秀雅的男子静静仁立,如同古卷般典雅清韵,朦朦胧胧的,仿佛站在梦的那一端。 天上谪仙! 美丽的女子着迷地望着,深叹想见恨晚。 “林姑娘请回罢,夜色已深,恐是不大方便。” 温润如玉的声音更加挑动女子的思慕情怀,她柔声道:“南公子针灸的时辰足了吧,我替公子拔针可好?” 即使眼睛蒙着长巾,仍可感觉林无絮向他走近一步,南书清退了两步,微笑推辞:“不必麻烦姑娘,明夜也快回来了。”唔,恐怕得下月初,那小鬼又被他劝去与谢捕头缉贼,没个七八天是回不来的,但眼下无法,只能搪塞。 林无絮目光闪了下,轻道:“南夫人何时会来与公子相聚?” 南书清微皱眉,“这个……”明夜随口掰出的谎话,他要怎样圆才好? “南公子何必骗我。” 突然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南书清一跳,他下意识再退一步,却被扯住了襦袖。他双目不得见,顿时心中一慌,踉跄了下,立即被林无絮搀住。他窘然侧首,覆在腰背上的长发霎时如丝缎般自肩后倾泻,流水似的垂曳到身前。 他黑发远较一般男子为长,本是自幼养成的习惯,而明夜顽皮,以给他束发为乐,又爱瞧他披发,便软磨硬泡地阻他剪发,只将其略做修整。 如水月色,如诗男子,白衣长发,映衬出悠淡清雅的醉人风华。 林无絮痴痴凝视,语声幽然:“南公子并未娶妻吧,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南书清轻挣开她,动作轻柔而不失礼,稍背向她,抿唇淡笑,“多谢林姑娘垂青,书清确已成婚,不曾欺瞒。” “那为何不见尊夫人?”林无絮咬了咬牙,“我若见了她,才会死心。” 南书清苦笑,要不要搬出明夜吓跑她?或者她不死心,执意痴缠,又怎生是好?他斟酌开口:“明夜他……” 林无絮恼声打断他:“明夜明夜!南公子心中只有明夜,难道这一生与义弟相伴终老?” “正是如此。”带笑的声音风一般掠人,颀长身影从敞开的窗口悠然跃进,“林姑娘姿秀心傲,怎会这般自贬身价,与他人争夫?” 这话虽然含笑而说,却极不客气。林无絮脸色一变,怒瞪人室之人,“这不关尚大夫的事吧,不劳阁下费心!” 尚轻风扬眉,“书清于我有恩,他受人惊扰,我自然要管。” 南书清不禁好笑,他哪里曾对轻风有恩?不过是多年前为曳儿挡了一枚毒针,轻风解他窘境,许是因天性的豪侠气,唔……又或是习惯成自然的保护欲,不自觉地将周遭人义不容辞地护入冀下,无论是曳儿、泓泉,还是他。 林无絮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高气傲,怎能容忍别人将她的倾慕之举说成惊扰,凝立片刻,怒哼一声,疾速跃窗而出。 尚轻风瞥了眼窗口,不由笑叹,“你这房门倒成了摆设。” 南书清也笑,向前摸索了下,得到扶持后才道:“我可从来都走门,倒是你,怎么也学明夜那小鬼跳窗子?” “偶尔走走捷径也不错。”尚轻风边拔去他穴位上的银针边笑道,“我几次好心助你解围,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怎地纵容明夜时时扯我后腿,到处拆我的台?” 长巾解下,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南书清手指轻按眉端,莞尔道:“莫道明夜捣乱,你可曾仔细想过,你向来洒脱机智,怎么回回见了曳儿,就没了施展余地?” 尚轻风怔了怔,沉思半晌才缓缓答道:“正因为她是曳儿,是我带了七年多的孩子,所以我从不防她,纵然她使些小手段,我也不能计较,因此……” 南书清接道:“因此她还未施全意,你就已然一败涂地,甚至望风而逃。” 尚轻风皱起眉,“书清,你被明夜带坏啦,说话这样刻薄。” “逃避不是解决之道呵。”他悠闲地寻椅落座。 尚轻风似笑非笑地瞥过去一眼,“经验之谈?” 南书清微微赧颜,有些不自在地笑笑。 “明夜和曳儿不一样,明夜事事以你为先,宁可苦了自己,也绝不肯伤你分毫,你若无心,他必不会强求。但曳儿不同。”尚轻风叹了口气,“这丫头,执著得很。” “曳儿执著是一回事,但你每次见了她,还不待她对你怎样,你就已经自乱阵脚了。”他可算旁观者清,一丝一毫瞧得再清楚不过。 “我……”尚轻风无言。是啊,明明仍是多年前那个可爱的小丫头,就算变得有些狡狯了,却也不该让他心慌意乱到难以自持的地步啊! “轻风,你动了心啦!”南书清悠悠言道。 深寂的夜里,微凉的风从窗外掠入,吹醒了他执意不肯面对的自己的心。实心肠的人明了情意,适时推上一把,让他直视心底潜藏的萌动。 他颓然闭眼,深深喟叹出无奈与认命。 “自作孽,不可活。”他喃喃地自嘲,笑意里,苦中带甜。 南书清垂眸浅笑,忆起当初内心里挣扎难休却又隐含的甘心沉醉。 “你自是比我好心,不卖关子。”尚轻风走到桌边,斟了两杯凉茶,与他相对而坐,“还有没有要点透我的?” 这种事有经验可传授吗?南书清疑惑了下,仍是答道:“我对明夜,他心里盼什么,我都为他去做,一般心意,应是如此。” 尚轻风沉默片刻,举杯叹笑,“你心地宽容,非我能及。” 南书清浅笑相迎,“谬赞了。” 明月朗朗,清茶余韵,两名诚挚男子对月相酌,笑饮倾情。 *************** 然而,动心归动心,该为曳儿打算的,却是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在小丫头回城的前一天,尚轻风拉了她到印园后的坡地上说话。 兰曳笑眯眯地挨着他席地面坐,知他有事要同她商量。被平等看待的感觉真好!看来尚大哥已经逐渐不再将她当成小娃娃。 望着她若有所盼的小脸,尚轻风努力压下满腔不忍,轻声道:“曳儿,我要走了。” 兰曳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原本就没打算在秀湖村长住,现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走了。” 她想也不想地拉住他衣袖,“那我跟你一起走。” 咦?尚轻风呆了下,这是什么话?跟他一起走?好像要私奔……去,乱想! “我要到边关办事……”呃……她会不会溜去找他?说回家也不好。他沉吟着,“还要四处游走一下,帮王大夫寻一些药材,恐怕……三五年也空不开身回来看你,你要好好保重,别让我挂心。”先暂且说这个慌吧,一时电找不到别的理由。 “三五年?”兰曳心里一点点下沉,她终是逼走了他吗?“那我等你。” 哎?干吗……说得这样痴缠,扰乱他的心惝轻风揉揉额角,强笑道:“等我什么?你……好好地过活,以后,会有很多好少年会喜欢你,到时,我回来喝你的喜酒。” 兰曳的脸登时白了,他终究是不把她的话当真!她艰难地张了张唇,“你为什么……不信我的心意?” “那只是移情而已。”尚轻风硬着心肠,“你多年来一直想着小时候的事,记忆和记忆里的人占了你大部分心思,这不好,你放宽心,多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年龄与你相仿的少年,不久自然会忘了我。”喉头有点涩,是啊,这世上有的是与她相配的少年郎,他……先站一边好了。 她年纪尚稚,难保不是一时迷惑,若决定过于草率,将来真遇到合适的人,后悔就迟了。 等上两三年,她心智渐熟,笃定自己的情意,如果心仍系在他身上,他才能放心考虑。 兰曳凝然望着他,“我心里想要什么,我很清楚……”还待往下说,眼泪已扑簌簌滚了下来。 尚轻风心头一软,去擦她的泪,手挨到她唇边。忽地被她张口咬住。他不动,柔着声音道:“我欠你太多,你要有气,就多咬几下。”心头怦动,想起她幼时爱啃他的坏习惯,现在依然不变,自叹真是喜爱她快迷了心,恨不能血骨都送给她。 她果然用力咬了一下,顿住一会儿,换个地方又咬一下,而后越咬越轻。她执着尚轻风的手,慢慢地啃啮着,泪珠一颗一颗沾染上他的手。 尚轻风心酸又好笑地看她像在专心地啃一块肉骨头,渐渐却感觉不对劲起来:她的啃啮越过手腕后变成了极轻的柔吻,愈来愈往上延伸,吻到前臂内侧,他的半边身像被点了麻穴,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赶紧撤回手,不自在地用宽大的衣袖覆住。 “你不能不走吗?”兰曳哽咽着哀声问,见他摇头,又道:“说不定……说不定等你回来,我已经不在了。” 尚轻风怔了怔,“你说什么?” 她随手拔下一根小草给他看,“人的性命那么脆弱,有时会像根草一样短暂,今天会生病,明天会遇险,说不定你走后……我便生场大病,等你回来,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别胡说!”尚轻风忙斥她,这是吓他还是威胁他?“好端端的咒自己干什么!” 她哀哀地轻喃:“我咒谁呢?你又不稀罕,我若真的死了,怕是你还会记得我些。” “曳儿……” “我今天就回家!”兰曳忽然恼声道,“你不愿见我,也不必逃得远远的,我走就是!” 她站起身,气呼呼地跑开几步,再回头看了一眼,见尚轻风没有追她的意思,心下更是委屈又难过,咬了咬唇,迅速跑开去。 尚轻风静默地望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第十章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在去往秀湖村的路上,车厢里,妍丽妩媚的女子紧蹙着眉,脸上的神色越来越不耐。 半晌后,她终于忍不住一挑车帘,娇斥一声:“停车!” 马车猛然停顿,赶车的娇柔少女仍是一言不发,默然看着前方。 “曳儿,自从你从秀湖村回家,就一直不对劲儿,到底怎么回事?”兰瑶一直对这个小她十多岁的妹妹不太关心,若不是几天前爹娘离家前,娘特意叮嘱她照看一下曳儿,她才不爱管别人的事,更不会特意跟曳儿跑一趟城郊。 见兰曳仍是静静地不说话,她更没了耐性,“你在村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这么心不在焉的?”顿了顿忽然想到,“有人欺负你?”话里不由掺了火气,虽与妹妹不亲,但毕竟是家人,谁若欺了曳儿,她定要去讨回公道的。 兰曳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脸看她,忽然问道:“大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兰瑶怔了怔,蓦地明白,“你……有了喜欢的人?”她忍不住讥笑,“哈,你这小丫头,整天蒙三蒙四的,也会懂得喜欢人?我知道了,你对人家有意,人家却对你无心,所以你才这样魂不守舍的。” “他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当我是个小孩子。”兰曳喃喃地说,“他老说当我是他女儿……” 兰瑶更加嘲笑,“原来你喜欢上一个老头子,哈哈,笑死人,你才十几岁,什么人不好喜欢,偏去喜欢老头儿……” “他才不老!”兰曳恼道,“他还不到三十岁,算什么老?你别瞎猜!” 不到三十岁?兰瑶又是一怔,“那他干吗说当你是女儿,自己往老了想,疯了不成?” 兰曳垂着眸子,不理她讽刺,忽地又问:“大姐,你喜不喜欢姐夫?” 兰瑶窘子一窘,“你问这干吗?” “一定是喜欢的,不然你也不会嫁他。”兰曳径自想着,她回家前,大姐就已守寡,她从未见过姐夫,只是听说姐夫是极好的人,脾气温和,不大爱说话,比她见过的姐夫那个阴阳怪气的弟弟好上不知多少倍。 兰瑶默然,她双十以后才出阁,嫁给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温吞男子,喜不喜欢的……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周围倾慕自己的师兄弟她一个也没选,懵懵然地就过了二十岁,年纪渐长,家里长辈着急了,原以为她貌美不愁嫁,谁知她像是没有嫁人的心思,于是千挑万选,从众多年轻侠士中挑出若干品貌俱佳的让她自己看,她本不屑理,又过一两年,耐不住周围人唠叨,也不愿外公偌大年纪还为她操心,都说应家大公子人好,她便胡乱点了头。喜欢吗?不晓得,反正才一个月,她那人人都赞有侠义之心的丈夫助人抗敌时身亡,她便守寡回了家,引得小叔多年来一直极为不满。 仅仅一个月的婚姻,夫妻俩聚少离多,她甚至对丈夫的相貌都记得很模糊,只隐约记得,新婚之夜,她莫名所以地哭得泪雨滂沱,而体贴的丈夫一直在温声哄她照顾她,只是当时她心里窒闷至极,无暇理会。 “大姐,你记不记得当初带我离家的那个人?” 兰瑶一震,“你说……谁?” 兰曳缓缓道:“他姓尚。” “你……想起来了?”兰瑶话里竟有了颤音,“你的记忆……都恢复了?” 兰曳意外,以往只要她一提此事,必会招来一顿怒骂,今日却好像触到了大姐心底的弦,居然没怒斥她。 “你同他熟吗?”既然当年到家中做客,必定是认得的。 “谁同他熟!”兰瑶怒道,“那个恋童又不要脸的臭小子!” 啊?兰曳愣了下,不由更加意外,这是大姐第一次正式提到他,这两人关系好像……有点紧张。不管了,既然他执意要走,她偏生让他不愿见的家人见他,看他有什么反应。 “我见到他了。”她淡淡然又扔出一颗火药。 兰瑶果然暴跳起来,“你你……见到他?什么时候?”她怒得俏脸通红,“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他还要抢了你去吗……”她一下掩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爹娘曾嘱家中各人,曳儿既失忆,当年之事绝不再提。 兰曳神色未变,“大姐,你不用再瞒,我既见了他,自然什么都知道。何况……”她垂下眸子,“我也都回想起来了。” “他又来干什么?”兰瑶怒极冷笑,“你不是当年那个三岁娃娃了,他还来干什么,寻到你和你厮守终生吗!”想起当年他终日和妹妹厮磨,正眼也不瞧她一下,不由心头火扬起半天高。 兰曳脸一红,低声咕哝:“是我想和他厮守终生。” 兰瑶心念一滞,还未极多想,已经一巴掌掴在兰曳脸上,自己也不由呆住。 “大姐……”兰曳捂住脸颊,愕然看她。 兰瑶回过神,怒叫:“你要不要脸?你……哦,你说去卢虹亲戚家玩,实际是为了见他,你、你知不知羞耻!” 兰曳蹙着秀致的眉,“我喜欢尚大哥,有什么不对,你干什么骂我?” “干什么骂你?”兰瑶冷哼,“你小时和他一桌吃、一床睡、一个澡盆里洗澡……” 兰曳又羞又气,“大姐,你乱讲什么!” “你现在大了,还要干脆娶了你……”恍记起兰曳的话,她冷笑,“喔,他当你还是个小孩儿,你却自作多情,想要嫁他,他不肯,你就想让我给你做说客,你……你说你知不知羞耻!” “不是那样!”兰曳抿了抿唇,不和她争辩,“大姐,你要不要去见他?” “谁要见那个不要脸的恋童癖……不,我去,我倒要看看,他真那么厚颜无耻,还要、还要……”她气极,一摔车帘,“赶车!” 兰曳举鞭刚要落下,忽然一个人闪到马前。 “大嫂,你要去见谁?” 又是他!兰曳向来笑脸迎人,也不由冷颜相对,“应二哥,你又来干什么?” 一身黑衫的男子不理会,只顾向车内道:“大嫂,你要去见哪个男人?” 兰曳忍不住瞪他,姐夫的弟弟像是脑子有问题,阴阳怪气,大姐离了应家这么多年,他却总是跑来盯着大姐,怕她见这个那个男人,别说大姐已经回了家,就算还在应家,他这前小叔也未免太过多事,什么见哪个男人,好像大姐和人私会似的。 兰瑶冷冷的声音传出来:“我已不是应家的人,你算什么人,也配管我?” 应回翔脸色一黑,“我就知道,你……不守妇道,你不和大哥圆房,心里定是惦记哪个男人……”车里忽地掷出件东西,他一闪,没有被打到。 兰瑶大怒,挑帘下车,一张娇艳的容颜更因盛怒而妩媚如跃动的火焰:“你是什么混账东西,敢来我面前放屁!你欺风家无人了吗?”她虽已成婚,却的确因故未与丈夫圆房,这等闺房隐秘之事,却被小叔昭昭然揭开来责难,她自幼倍受呵护宠溺,在夫家也是如此,怎能受得了如此羞辱? 应回翔咬了咬牙,“你既已嫁入应家,这辈子就是应家的人,要什么风家庇护!你欺我大哥老实,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三七才满,你就回了家,不为他守贞……”还未说完,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 兰瑶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冷笑半天才道:“我们夫妻怎样,要你这外人来管?守贞?哈!”她连连嗤笑,却不屑再和他说下去。她本就嫁得不情不愿,委屈多年无人诉,况且,风家与应家都不是读书做官的簪缨门第,两家人也均是豪爽的江湖人物,并不计较所谓守贞观念,她守了寡,外公与爹娘心疼挂念,便接了她回家,应家并没意见,这么多年,只有这小叔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应回翔闭了下眼,睁开时瞳中竟隐隐添了一层狂乱,他上前一步,声音从牙缝里进出:“大嫂,你……不该对不起应家!” 阴沉的气息吓了兰瑶一跳,她下意识拔出长剑厉喝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他忽地伸出手探向她衣袖,却被寒光一闪逼了回来。 兰瑶有些心慌,应回翔方才分明是去扣她脉门,他想怎样?拖她回应家不成?这里地处村郊,没了爹娘与师兄弟护持,凭她与曳儿,动起手来可是大大不妙。 正想着,便见兰曳已走过来娇软笑道:“应二哥,我好久没去你家了,你何时回去,带我一道好不好?” 应回翔愣了愣,“什么?” 兰曳歪着头,笑得稚气,“大姐也说过想回去看看,你替谁着得急,跑来吓唬大姐?怕是应伯应娘想大姐,叫你来看看,你却来气她,小心我回去上香向姐夫告状,说你好生可恶,口没遮拦胡说话,被打也活该。” 她本生得极可爱,虽不若兰瑶貌美,但娇柔气十足,天真又稚气的模样叫人不自觉软下心肠。 应回翔狂乱气息稍歇,不由自主地问她:“你和大嫂到底要去看谁?”他跟在后头,对两人的争吵听得一知半解。 兰曳羞涩地低了头,声音细软娇怯:“是我的……心上人啦,我和他吵嘴,让大姐帮我去骂他。”瞥见兰瑶脸上怒气又起,她也不理,径自推其上车,又转头向应回翔道:“应二哥,你来得正好,大姐若骂不听他,你帮我教训他。” 应回翔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愣在原地不动。 兰瑶怒道:“你别推我……” “上车。”兰曳声音隐隐带了一层肃然,令兰瑶不禁一怔,手脚不听使唤地上了马车。“一会儿我拖住他,你赶车后先向南,一炷香后再向东。”她语声压得极低,将马鞭塞给兰瑶,疾声道:“快走!” 兰瑶尚未明白,马车已然被兰曳驱动。虽不知妹妹意图,却已下意识扬鞭,“咤!” “慢着!”马车一动,应回翔便要去拦,而兰曳身形更快,挡在他身前。 “应二哥,你要跟我们去吗?” 应回翔稍一迟疑,马车已经驶出,他急道:“你的事以后再说,我要带大嫂回去。” 兰曳笑岭吟地说:“你要追,先听我一句话。” 应回翔眼中狂乱之气又起,不耐地沉声喝道:“什么话?你快说。” “你喜欢大姐,是不是?” 应回翔登时呆住。 *************** 印园的私塾里,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 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 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夫子座位上,尚轻风有些心不在焉地边听边翻着书。 昨天明夜回来,似乎受了些风寒,夜里便有些发热,书清在楼上照顾他。而泓泉被杜雪追得逃之夭夭,不晓得溜到哪里去,剩他一人药铺私垫两边跑,忙得不可开交。唔……王孝那老头儿这回没进山,却被城里的赵大夫找了去,又不知几天才能回来。 “尚大夫……”一个小小的童声响起。 他抬眼,“在私塾里要叫我夫子。” “夫子,背会这口诀真的就会对对子吗?”小男孩问出心中疑问,“骗人的吧,明夜哥也能背,他就不会对对子。” 尚轻风失笑,“跟他学什么?他背着玩儿的,吞枣子一样,囫囵咽下去,不细思琢磨,当然没有用,你要懂得意思,以此类推,才会学出门道来。” “哦。”男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换了个问题,“那个跟你学医的好看姐姐怎么不来了?她跟你吵架了吗?” “这不是你这小鬼该问的吧。”尚轻风笑斥他,“不要乱说话,小心我打你板子。快读书。” “大人都是这样的,死要面子不承认。”又一道童音插了进来,“我爹和我娘就是这样,吵过之后就不承认,还拼命说:哪有哪有,我们哪有吵架!” “就是就是,上次我明明看见在后面草地上,尚大夫气哭姐姐,还不去哄她。” “啊,尚大夫好过分!” “好可恶哦,亏我那么崇拜他,会在树间飞来飞云,又会给人看病。” “泓泉哥也会啊,你改崇拜他好了……” 尚轻风吃惊地看着一屋子的小毛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静静静,都给我停口。”他啼笑皆非地看向这一群人小鬼大众口一词批判他“恶劣”行径的毛头孩子,“好了,今日上午的课就上到这儿,都回家吃饭去罢。” “回家喽——” 立即忘了方才还在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话题,小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出屋子。 塾里恢复-片寂静,他怔怔地坐了好一阵,脑里恍恍惚惚记起那天,天青草碧,水风煦暖,屋后茵茵的绿地上,他亲口对曳儿说出的那些话。本是为曳儿好,可是当时她苍白的脸哀凄的眼,却让他觉得自己是再残忍不过的刽子手,亲手扼杀了她殷殷期盼的心愿与想望。 不能说呵!他的用意,现在还不是明说的时候,再等等吧,两三年后…… 窗外的一道身影忽然攫住他的视线,他不由心一跳,神思懊地牵回,起身走到窗前,看向倚树而立的娇怯人儿。 “曳儿……” “我想看看你。”兰曳低低地道。 她一说话,尚轻风就发觉有些异样,曳儿声音娇软好听,但却从未这样气虚过。 “曳儿,你……病了?”不对!习医的敏锐感觉立即让他产生怀疑。 然而他才出门口,立刻被兰曳喝止:“你别过来!” “你受了伤?”尚轻风眉头皱起,“谁伤了你?” “谁伤的又有什么关系。”兰曳浅浅地笑,”反正你要走了,以后再也瞧不见我…… “别胡说!”尚轻风斥道,刚上前一步,却见她马上后退一步,不由更急,“你躲什么,我看看你的伤。” “我不!”她一歪头,眨了下眼看她,语调更弱,却仍挂着笑,“我说过,你一走,我说不定就生场大病,等不到你回来,现在,我连病也来不及生,就……”她忽然一咳,一捂唇,极细的血丝顺着指缝沁出,“就……要死了……” 尚轻风瞪着那细细的红迹,“曳儿……” “你不要过来!”见尚轻风又要上前,她恼叫再退,而脚下虚浮,却一跤跌在地上。她再一咳,来不及掩唇,一口血呕了出来。 尚轻风心头大震,立刻跨步上前。 “别过来啊!”兰曳气叫,手撑地面,连连向后爬。 看她小狗似的模样。尚轻风又恼又怜,心念一转,忽地敞开手臂,柔声道:“曳儿,干爹很久没有抱过你啦,你过来,让干爹抱一抱好不好?”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在兰曳心上,她本已极虚弱,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此刻,却有一股莫名的劲道从身体里进出,让她霍地跳起来扑向尚轻风,又哀又恼地大声叫道:“我不是你女儿啊——” 尚轻风正接个满怀,即刻按上她的脉,口里柔声应着:“好好,你不是。”他双眉紧锁,片刻间已经探查出她被人用重手法伤了心脉。 不及问谁下的毒手,他立即就地盘膝而坐。刚想从她脉门输入一股真气,却被她用力挣开,她低喘着,眼前有些迷蒙起来,“大姐呢,你看见她没有?” 尚轻风怔了下,“你姐姐来了?” 兰曳迷茫茫答道:“应二哥好像迷了心志,我瞧着不对,叫大姐绕弯子上这儿来。”她本想与应回翔再周旋一阵,让兰瑶安全寻到村里,谁料应回翔忽然狂暴起来,一掌击中她,又带她一直追到秀湖村,问不出她的话,便将她丢在村口,径自去寻兰瑶。 “你先别说话,我给你治伤。” 兰曳胸口郁窒难当,却仍是用力乱挣,恼叫道:“我不治!你反正要走,不想见我,我若死了,一了百了,再不碍你的眼……” “听话!”尚轻风厉喝一声,吼得兰曳一愣,他从未对她厉言相向,便是逼他到再无奈,也不曾吼过她一句。怔然间,尚轻风已双手扣住她脉门,浑厚的内力源源涌入。 “你救我这一次,以后呢?我再遇了险,你却不在,我、我……”她脚中气血翻涌,难受至极,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终于扑簌簌落在衣襟上。 尚轻风心里焦急万分,曳儿心思纷乱,无法集中精神,他内力虽不绝涌入,却遭到她体内真气自觉抵抗,难以顺畅通行。曳儿的内功底子是他所授,源自家传武学,一旦奠基,即有自护抵御外侵的能力,而以她目前的虚弱程度,也经不起他内力强行压制。 “你不要走好不好?你再抛下我,我恼你一生一世……”兰曳微弱地喃着,氤氲的眸子里满是哀求。 尚轻风一叹,应道:“好,我不走,我一辈子守着你,哪里也不去。” 兰曳呆住,他竟应允得这般容易?心神一凝,尚轻风的内力立刻长驱直入,迅速融进她奇经八脉。 怕她心思再乱,尚轻风接续着柔声道;“我们成亲,做夫妻,我守着你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她说不出话,只是傻傻地点头,可爱的小模样映在尚轻风眼中,让他深深叹息,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啊,才分开这几天,就出了这场变故,如果真离了三两年,她再出什么意外……他心一紧,不敢再想。 既然……他已守了她七年,那么,再守她几十年,又有何妨? 他微微笑着,柔声道:“我们成了亲,我带你去东海看日出,去边关看大漠,你小时候,我就带你走过很多地方,我们故地重游,统统再走一次。”知她极想忆起当年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今再没什么阻碍,她想要的,他都给她。 她也跟着笑,虽然神志有些模糊,但仍强打精神,听他许下的诺言。而体力却渐渐不支,软软地靠向他。尚轻风将她转过去,扣进自己怀里,双手仍执住她脉门不放,趁她心平气宁,内息如泉涌般源源送入她体内,助她真气流转舒通。 兰曳意识逐渐不清,但仍是牵牵念念记挂着,“你何时……见我爹娘……” 尚轻风苦笑,上门提亲啊?他一定会被痛揍出门!抢了人家娃娃不还,最后还要娶回去,天下有哪一对父母能容忍别人这般胡闹? 正思量间,一道略带颤音的女声传来—— “你要娶曳儿?你……到底要不要脸?” 兰瑶驾马车按曳儿说的路线,反倒是最后到达村里。她已经呆呆听了好一会儿,此刻才有些恍回神。努力集中焦距,看清面前的男子。 昔日俊朗的少年,如今已变成令人移不开眼的傲岸男子,有多久了?几天?几个月?几年?是十几年啊,她的锦绣岁月都耗光了! 他那双爱笑的眼盯着怀里的曳儿——他仍是只盯着曳儿,又是疼爱,又是宠溺,又是怜惜,又是担忧,他就只看着曳儿,听到她的声音,也不抬眼。 她瞪着眼前的景象:他抱着昔日小娃娃长成的娇秀少女,亲呢的姿势像是一对情深爱侣—— 胸口窒郁纠结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手一动,长剑哐啷出鞘,探到他眉前。 他就那样疼曳儿疼到入了骨,连终身都给了她? 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你……放开我妹妹!” 尚轻风神色未变,淡然轻斥:“你在胡闹什么?” 胡闹?兰瑶指节都握得发颤,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样刁蛮又任性,做什么都是胡闹。 “你……”不知羞耻,她都多大了,你还这样不避嫌,你……以为说要娶,风家就会应允吗?” 尚轻风皱眉,兰瑶永远不改她那副莽撞性子,他正为曳儿疗伤,她也瞧不出来,只顾使她的脾气。 “你说话啊!” “安静些。” “尚轻风!”兰瑶气极,长剑向下疾移,递到他胸前,见他仍是淡淡地不以为然,心中更怒,他就笃定她不敢下手吗?谁说她不敢!谁说她不敢!她剑尖再递前几分,抵住他胸口,而长剑凝顿,却……真的刺不下去。 她肠结百转,苦涩一波又一波涌上,犹豫不决间,忽地一个东西敲在她肘上,她手臂不听使,猛地向前刺出。 尚轻风也是措手不及,察觉到剑上劲道,只稍稍侧身,长剑便“噗”地刺入他肩头。 “我、我……不是我!”兰瑶慌叫,忙抛下剑,按住他伤口,“我没有刺你……”辩不清啊,剑在她手上,谁会信不是她? “我知道。”尚轻风吸了一口气,抬眼前望。 她一怔,他说什么?随他目光看去,赫然发现黑着脸的应回翔正一步步走近。 “大嫂,你来见他?”应回翔阴沉地瞪着兰瑶按在尚轻风肩头的手,“你果然对大哥不贞,你……你认识他多久了?” “胡说!”兰瑶怒叫,见尚轻风肩头鲜血汩汩逸出,不由更是心慌意乱,她虽常与人动手,但总有家人及师兄弟护持,极少遇到见血场面。 察觉兰瑶欲点他穴道止血,尚轻风低喝一声:“别点我穴道。”他真气正外输,若穴道被封,血脉不畅,真气如何通顺送出? 兰瑶却不明白,她愤愤然移开手站起,气道:“让你流血流到死算了!” 这本是她一贯语气,但听在应回翔耳中,却像是情侣间娇嗔使性儿,他脸色愈来愈沉,一探手向兰瑶抓去,兰瑶来不及拾剑,惶急还招。 尚轻风略瞥一眼,知兰瑶挡不了多久,好在真气已在曳儿体内流转完毕,只需收回即可。他缓缓收气,凝神调息。 忽听得“哧啦”一声,然后是兰瑶一声惊呼。他睁眼,正瞧见兰瑶狼狈地倒在自己身侧,颈下衣襟被扯下好大一块衣料,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我、我……不是故意的!”应回翔也没想到会弄得这样尴尬,急忙澄清,而目光瞟到兰瑶半掩半露的胸前,狂乱却渐渐从眼底显出。 兰瑶羞愤交加,怒叫:“应回翔,你、你下流……” 应回翔蹬着那一片雪白肌肤,喉头动了几下:“我、我……大嫂,我其实……”他艰难地嗫嚅着,“我……喜欢……我很喜欢你!”兰曳的话惊醒了他,让他明白这些年纠缠兰瑶的真正心意。思恋之情如江奔涌,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当年如果你没嫁给大哥……” “住口住口!”兰瑶惊惶失措,她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眼见应回翔盯着自己胸口,当真恨不能一头撞死了事。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臂拦在她颈前,宽大的衣袖遮蔽住她裸露的肌肤,杜绝了旁人窥视的目光。她凝着嗓中涩块,偷瞥见尚轻风宁静的面容。 应回翔眦目怒吼:“你放开她!” 尚轻风扬眉一笑,“怎么,你要向嫂子求亲吗?”他不知兰瑶婚事的不如意,但听得方才两人对答,又见这男子眼底的狂乱,分明有癫狂之症,兰瑶遇上这样的小叔,也真是不顺了。 应回翔瞪着他,忽然狂笑一声,“你……左拥右抱的,好啊,风家一对姐妹花,真是好得很!” 尚轻风不与他辩,他内息正在调整归顺,不可妄动,只望能拖得一时片刻,才能御敌。啧,明夜这小子平常无所不在地捣乱,今日危急时他却病在楼上。 应回翔见他平静不动,怀里斜靠着伤重的兰曳,十有八九在为她疗饬。目光又瞟到兰瑶无力地半卧在地上,头几乎枕到尚轻风膝边。他眼中狂戾气渐浓,死瞪着按在兰瑶肩上的手臂。不可以不可以!大嫂是应家的人,怎么可以与别的男人这么亲密!他蓦地怒叫一声,倏地冲上去一掌击出。 料不到他狂性发作得如此突然,尚轻风无奈应招,手臂划了个圆,极快绕插到应回翔胸前,虚指他膻中,这一式快得匪夷所思,方位又奇巧,一般人摸不清路数,必定收招自救,而应回翔却好似失了心志,竟拼着两败俱伤,仍是猛地一掌击在尚轻风身上。 尚轻风一皱眉,掌中劲风顿出,登时翻掌拍在应回翔天突穴上,打得他仰面飞出,这才忍不住一口血喷出。 兰瑶眼睁睁地瞪着,骇得叫不出声。 尚轻风强吸一口气,眼见应回翔晃悠悠爬起身,自己却内息纷乱,凝滞难行,不由暗暗紧咬了牙关。 应回翔踉踉跄跄地慢慢走近,狂笑一声,五指成爪,一把插在尚轻风肩头,他也伤得极重,眼前不禁有些眩晕,他用力晃晃头,喃喃道:“大嫂,我们、我们回家……” 忽然颈边一阵沁凉,一柄长剑正架上他头颈,身后响起的声音温润却凝重。 “放手,否则奠怪我不客气。” 他神志顿时清醒大半,不自觉撒开手,极缓慢地转过身,看见眼前儒雅的书生。 这文弱书生当真会武?应回翔略一犹豫,手指突地一弹,拨开长剑,谁料长剑竟顺着拨势,绕了个弧形,转到他另一侧颈边。 他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小小的村落竟藏龙卧虎,刚才那男子内力深厚难测,眼前的书生剑法卓绝,他今天……未必能带走兰瑶了。 “你还不走?”南书清声音温雅,却透着冷意。 应回翔握紧了拳头,再望一眼地上的兰瑶,迟疑半晌,终于顿足而去。 南书清长吁口气,抛下长剑,忙走到尚轻风身边,“你伤得怎样?” “你的外衣。” “啊?”南书清怔了怔,见尚轻风眼光向旁边一瞥,才看见兰瑶衣衫不整的模样,他脱下糯衫,覆到兰瑶身上,正想说话,却见尚轻风十分懊恼地低咒一声,不由奇怪,“怎么了?” “你的剑扔得太早啦!”尚轻风很想抚额叹息,看向数丈外的身影。书清是个文人,自没有江湖经验,而他牵挂着怀里的曳儿,也没多加提防,结果—— 阴魂不散的家伙又回来了! 应回翔没走多远,就发觉不对,那书生剑招虽妙,剑上却无半分内力,那应是……虚张声势才是,思量明白,竟立即又转了回来。 南书清也叹气,他就知道他那套唬人的剑法用处着实不大,连一时半刻也蒙不过去,唔……下回明夜再要教他什么蒙人的掌法拳法,可有理由推了。才想着,一股掌风已扑到近前,他自然躲不过,被劲风推了个趔趄,一跤跌倒。 “大嫂,这书呆子又是谁?”应回翔瞪着兰瑶身上的襦衫。分明是那书生的,可恶可恶!大嫂究竟与几个男人有牵连!他怒火中烧,顺手拾起长剑一挥,“刷”地将南书清披在身后的长发削去了大半尺,纷纷扬扬的黑发凌乱散落一地,瞧上去颇有些可怖。 所谓斩发如斩头,他一剑挥出,本是震慑这几人,谁知南书清却忽然舒展了眉头,而尚轻风甚至露出了笑意。 “你笑什么?”应回翔瞪问,“有什么可笑……”话还未说完,已被人一脚踹倒。 “笑什么?我喜欢笑,我偏要笑,哈哈哈哈……啊,义兄,谁剪了你的头发?” “我自己剪的。”南书清小心探看明夜脸色。这小鬼发热得越发厉害,方才在房里已经有些胡言乱语,行动也渐有些癫起来,他瞧着不对,忙下来找尚轻风,才正巧遇上曳儿与轻风受困,一时心急,也顾不上自己不谙武艺,先唬了再说。“明夜,你下来,你要踏死他了。” “不不,踏死他好了,敢上秀湖村行凶,真是胆大包天!” “就是就是。” “快,谢捕头呢?谁去找他来?”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南书清愕然四顾,才发觉好些村民已聚拢了来,想必是中午回去吃饭的孩童们瞧见了印园的情形,去找了大人来。 尚轻风失血过多,又受了内伤,渐觉神志不清,忽然怀里一动,他忙轻唤:“曳儿?” 柔软的小手按住他的伤,兰曳慢慢从他怀里爬出,扶住他不稳的身躯,声音慌乱:“你怎么受了伤?” 他微傲一笑,“不要紧。”身形却一晃,靠在兰曳纤柔的肩上。 莫名地瞧向一旁闹得正凶的明夜,见他正踏在应回翔身上,向南书清哀声乞求:“你别赶我下床,我要和你一起睡!” 兰曳不禁纳闷,“他在干吗?” 尚轻风模糊地笑了下,“他应是发热妄言,想来真是病得厉害了……”意识徐徐下沉,眼前逐渐陷入黑暗,只听见明夜乞怜的袁求声在遥远的地方响着:“书清,你怎么都不抱我……” 他忍不住发噱,该糟,周围人可不少啊,用力眨了下眼,眼前有一瞬间清晰,正看见明夜扑倒南书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住了他可怜的义兄。 *************** 仿若昨天的亭没有造成丝毫影响,一大早,村里的孩童们照旧来上课,私塾内,依旧书声朗朗。 楼前,美丽的妇人牵着小女儿的手缓缓踱着。 “你比你姐姐聪明得多,也比她运气好得多,遇了这许多事,也不曾断了缘分,由此更应好好珍惜才是。” 兰曳讶然地看向母亲,“娘,您不怪我……” 兰夫人“哧”地一笑,“怪你什么呢?你的性子完全传自我,怪你岂不就是怪自己?”瑶儿那丫头就笨了,像她爹,“何况,大呼糟糕救命的人又是谁?”轻风这孩子算是栽了,自己种的因必要自己尝果,又到哪里去诉苦? 兰曳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那些花样百出的心思在尚轻风身上用还好,偷偷诉与母亲终是叫人赧颜。 瞧见丈夫与轻风的小师叔在药铺里正聊着,兰夫人拍拍女儿的肩,“轻风怕是醒了,你去瞧瞧他罢。” 兰曳垂着眼帘,抿唇轻笑,点了点头,转身拾阶上楼。 兰夫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十几年前的少年哄着三岁娃娃时,可会料到有今天这种结果?她与丈夫只是数年未见曳儿,而轻风这孩子却算是陷进去一辈子,谁得谁失,又怎能算清? 而瑶儿,实在是怪家里宠得太过,那么骄傲,那么自负,那么无往不利,却……失了机会。 *************** 悄悄推开门走进房里,兰曳犹豫一下,来到床前,却见尚轻风早已醒来,听到声音,转过头向她温柔一笑。 她心里欢欣至极,也回以娇憨的笑容,而只笑了一下,又苦了脸,“我不知爹娘来得这么快。”她怎样逼他都好说,但如果由家人出面插手,强行干预两人的事,可就大大糟糕,他不愿娶她,当时允婚怕也是迫于无奈,他在这件事上一向爱装蒜粉饰太平,万一家人逼得他恼了,一溜无踪影可怎么是好? “你爹娘在哪里?” 兰曳忽然有些着恼,气呼呼地道:“在楼下药铺里与你的小师叔一起商量我和你的婚事。”最好吓得他跳起来,他武功那么好,怎么可以受伤吓唬她! 尚轻风只是怔了一下,喃喃道:“也罢,我欺压泓泉这么多年,如今他给我做了主,算补偿他好了。” 兰曳讶然,这回他怎么不推三阻四了?“你还要走吗?” 他不答,倒问起其他的事:“我瞧见明夜闹得厉害,后来怎么样了?”唉,发热烧昏了头,当众与义兄亲热,这乡野小村,没见过这种异恋,怕是要轰他们出村。 “没怎么样啊。”想起当时情形,兰曳掩唇而笑,“本来大家都呆住了,李铁匠第一个回神,他仰头向上看看,说了一句‘今儿天气可真好!’,其余人就哼哈地跟着应‘是啊是啊’,然后就各自散了,有人找来了谢捕头,将断了七根肋骨的应回翔带走了,嗯……没啦。” 没料到竟是这种结果,尚轻风失笑,这秀湖村当真是民风质朴,念了人的好,别的就不计较了。 “后来泓泉哥回来,给你运功疗伤……”兰曳侧了下脸,有些奇怪道,“我问他被杜姑娘追去哪里,他只说在太湖的一艘画舫上,有位锦袍公子帮他解了围,然后我再问时,他的脸忽然红起来,怎么也不肯说了,好稀奇哟,从没见过他那么忸怩过。” 画舫上的锦袍公子?尚轻风皱起眉。 啧,怎么遇上那个顽性人?泓泉纯澈温厚,与书清性子颇像,那锦袍公子顽性一起,定是不会放过,唔,泓泉脸红,怕是……叫那人吃了豆腐去啦! “赶明儿叫上明夜,找他晦气去。”尚轻风喃道。除了他,谁敢欺泓泉!忽觉被子扯动,他一怔,却是兰曳爬上床,钻进他被里,“曳儿,你干什么?” “我困了。”兰曳无辜地学来明夜的癫话,“我要和你一起睡。” “呃……你别胡闹。”尚轻风想起身,未愈的内伤却令他使不出力,眼睁睁地看着兰曳与他并头而卧,粉嫩的面颊甚至快挨到他的脸上。 “大姐说,我小时和你一桌吃,一床睡,一个澡盆里洗澡……”兰曳红着腔,声音低如蚊蚋,“是……真的吗?” 造谣!尚轻风翻了个白眼,“你大姐乱讲的,哪有那种事。”他何时同她一块儿洗过澡?咳,给她洗澡倒是有的…… “你说过的话还算吧?”兰曳又软软地问了声,柔柔的气息拂在他脸上。 尚轻风按住她潜过来的纤手,瞪她,“你再不下去,我就反悔了!”这小丫头,究竟想干什么?居然对他毛手毛脚起来,不会又想来“煮饭”那一套吧?他都允了,她还想怎样?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愿,是我自作多情……” “曳儿!”他不由叹口气,细想半天才斟酌开口:“我是想,你才十几岁,世上有很多好男子,你还不曾见过,再过两三年,你若还没遇上合心的人,再考虑我也不迟。” “你要做替补吗?”兰曳也瞪他,“还是笃定我没人要了,才勉强同情接收我!”心中不由气结,为他的全心全意替她着想。还好是为她,要是对别人也这样,她就、她就……她一翻身,趴到他身上。 尚轻风僵住,“曳儿……” “我有没有压到你伤口,” “有有有,你快下去!” 兰曳扯出一弯极美的笑,清浅中带着丝丝妩媚,尚轻风呆呆地看着。那昔日的女娃娃呵,朝他俏柔地笑着,即使年纪还稚,却已有了几缕动人的风情。 她那样柔柔浅浅地笑着,含着雾霭的眸中氤氲迷离,一层层围住他的心,脑筋似乎有些不清楚了,迷迷乱乱的,恍了神思,脑里隐隐约约现出当年的三岁小娃娃模样,只是,与眼前的少女,不能重合。 不管他的情分对哪个年纪的曳儿更浓些,让他动了心的,是他无法再当成女儿来疼的眼前这个又狡猾又可恶又怜人的小丫头。 清甜的气息呵在他唇边,他下意识要躲,却被揪住了耳垂,然后一双纤手按在他耳鬓上,让他动弹不得,调皮的小舌轻柔地触上他唇峰,舔了一舔,像在小心试探是否是块好吃的糖果,再舔一下时,他再也克制不住,意乱情迷地迎上去,吮住她小巧的唇舌。 那个……即使有伤在身,也经不住如此撩拨,只是原本羞怯青涩的亲昵,不知不觉转成了燎原大火,火势能熊,逐渐婉蜒而下,不可遏止,直到一声娇吟不自觉地溢出,被诱惑的人才猛然惊醒。 “我的天!”尚轻风瞪着眼前雪白肌肤上的点点红痕,那是他失控的铁证,再看向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年少面孔,不由懊恼地呻吟一声,将脸埋进她肩窝,“我我……真是禽兽不如!”她还小啊! “瞎说!”兰曳轻喘着恼道,又吃吃地笑起来,“这下你赖不掉了吧!” 这小丫头!“好,不赖不赖。”都这般亲近了,再赖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她为了留住他,可真是……不择手段啊,这一刻缱绻缠绵,让两人都没了后悔余地。 兰曳静静地伏在他滚烫的胸前,余喘微微,这回才真正知道这风一样洒脱爱笑的男子情潮涌动时是如何的汹涌澎湃,这才真正了解到她当初逼迫他时,他怎样一让再让,直到无路可退。 房间里暖意融融,绮动的情氛散去,只余温馨袅袅,四下婉然流转。 *************** 江南水乡,处处清流,遍野河湾,秀湖村顾名思义,就是村边有片秀丽宁静的清湖。 清湖岸边,蓬蓬地生着一大丛茂盛芙蕖,荷叶碧绿清圆,正是繁盛时节,林林丛丛,密密地遮住岸畔的湖面。碧荷如盖,晴日遮阳,雨天掣雨,娉娉婷婷,像是无言等待的执伞女子,如许经年,一往情深。 繁密的荷丛中,泊着一艘小舟,叶下清凉,并肩而卧的两人受不到阳光曝晒,惬意非常。 “外公打你,你干吗不躲?” “我若躲了,可不是一杖这么简单。”老人家的面子要顾嘛,“何况……我是该打的。”夺人幼女,长年不还,谁的亲人不愤不恼? “那也不该打那么重啊!”软软的声音里透着恼意。外公可不似爹娘那么好说话,气冲冲一拐杖打过去,他也不躲,就那么硬生生挨上去,结果拐杖正打在伤处,伤口进裂,顿时血流如注,外公第二杖才没有打下去。“说起来,还是风家欠你比较多。” “欠我什么?” “你义父啊,是师兄们误杀了他。” “那是意外。”他轻道,想了想又笑,“何况,你叫了我好几年干爹,就算扯平。” 兰曳斜着清柔的眸子瞧他,忽然甜甜一笑,“干爹!” “呃……你、你别叫我干爹!”那让他更觉得自己没有人性,诱拐小孩子,瞧她那张可爱的小脸,稚气得不像话! 兰曳呵呵笑了一阵,又道:“还有哪,你义父救过大姐,你也救过我们,外公不是也向你道谢了?” 尚轻风莞尔,想起风老爷子爱憎分明的性格,打过之后又郑重向他道谢。再后来,看向他的眼神就变了,由气愤到凝肃到满意——那是看准外孙女婿的眼神啊!真……真是的,他哪里有和曳儿像一对璧人?老人家老眼昏花,没看出曳儿在他身边仍是小不隆咚的像个没长大的娃娃?不不,绝不是他自欺欺人,小丫头真的还小嘛,他暂时还实在无法将她当成未来的妻看待啊! “再等三两年吧,她还需要时间慢慢长大!”他喃喃地说,感觉小丫头握住他的手,他闭目含笑,揉揉她纤巧的手指头,又不禁心痒起来,侧过脸,鼻尖在她细嫩的面颊上亲昵地磨蹭几下,满足地嗅着她身上清香稚气的好闻气息。定了名分就有这点好处,不必再死介意她的年纪、男女授受不亲的条框,像从前一样亲密地抱抱她亲亲她的渴望终于可以实现,幸福得快要晕倒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过,小丫头似乎很喜欢找他麻烦——啧,她又咬住了他的唇瓣!赶紧捂住她的小嘴巴,“曳儿,你老实些!” 她唔唔几声挣开,无辜地眨眨眼,“你不喜欢我同你亲近吗?” 尚轻风叹气,谁说不喜欢,只是……这种亲近太危险了,万一失控就糟了,他不想让她早早嫁为人妇,她该要再过几年单纯快乐的闺阁生活的。 才想说话,却听见急切的唤声由远及近。 “瑶师妹、瑶师妹,你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啊!” “你跟着我干什么?”兰瑶的声音气恼又不耐。 纷沓的脚步声在岸边停下,隔着繁密的荷叶,看不到岸上的情形,但说话声却听得极清楚。 “瑶师妹,你好像……不大高兴?” 兰瑶冷哼,“高兴什么?有什么可高兴的!”她怒气越来越大,“这算什么,养大了再娶回家,他当是养童养媳吗?” 叶下的兰曳心里“怦”地一跳,知尚轻风甚是在意两人的年纪差距,不由气恼,伸手堵住他的耳朵。大姐好可恶,干吗说这么难听! 尚轻风不动,只是垂着眸苦笑了下。 又听余路轻道:“这些年,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怎样?”兰瑶瞪他。 尚轻风在荷叶下听得直摇头,多年前,余路这个傻小子就一直追着兰瑶跑,到现在还在追,似乎也没什么进展。这两人停在这儿说话,他和曳儿又不能突然冒出去,可不是故意偷听啊……哎,这小丫头在偷咬他的手,小狗! 余路深深叹着,“你其实一直惦着尚轻风。” 兰瑶一震,“你……你说什么?” “大家都顺着你,讨你欢心,只有他不曾……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余路幽幽道,“也难怪,那样一个出色的人,任谁都会觉得难忘的。” 兰瑶怔怔然的,他是不是出色,她并不十分清楚,她只记得,那天她去寻乱跑的曳儿,经过客房小轩窗时,那不经意地惊鸿一瞥。 那样一个美丽的春天,那样一个煦暖的晴日,她看见客房里,披发赤足的少年和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嘻嘻哈哈地逐闹着,快乐地滚成一团,温馨欢乐的场景像是一幅极美的画。 他笑得那么畅意,那么开怀,那么兴高采烈,那么神采飞扬,让她不由自主地呆住,目光移也移不开。 可是,他的眼底却没有她,他眼底只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女娃,他从来都不正眼看她。 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气恼的、惊惶的、愤恨的、不知所措的、茫然糊涂的……好像时间很短,只有短短一天,又好像时间很长,漫漫十几年。 她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盼了那么久……那么久啊!那个爱笑的少年,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也没有。 “瑶师妹,你……你别哭啊!”余路慌起来,却见兰瑶动也不动,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滚下面颊,又滴在衣襟上。他只见过兰瑶有一回哭得这么厉害,那是曳儿被送回来的那个早晨,她坐在屋顶上失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窒咽难言,哭得眼肿得像核桃,几天都不肯出门。 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 股酸涩涌上胸口,余路闭上眼,咬牙道:“你拖到二十岁才出嫁,就是因为忘不了尚轻风那个小子……” “我没有等他!”兰瑶声嘶力竭地叫,话一出口,不由一滞,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冒出这句话,但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她就只嘶声叫着:“我没有等他回来!没有等他!没有没有!” “瑶师妹……” “啪”的一声,重重的耳光掴在余路脸上,他呆了一呆,“瑶师妹,你到哪里去?” 纷乱的脚步渐渐远去,清湖依然静谧,莲叶依然无声,寂寂中,袅娜流转的湖间水气,湮没了多年前那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懵懂情怀。 “原来,大姐那么喜欢你。”娇软的声音里,有些恍悟,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深切的叹息。难怪无论任何有关他的事,大姐都会怒得像爆雷。 尚轻风的脸埋进她清馥的鬓间,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兰曳移开手,柔柔抚弄他的鬓角,软软地应:“嗯,我也没听到,谁都不曾听到。” 既然无意,就不要去窥探别人的内心,谁都没有错,只是当初都年少,不懂、不知、不明了……更没发觉。 他是个厚道的人,她知道。 远远地,传来清朗的恼骂声:“老色鬼,第三十七次,你还敢来!” 另一个声音讨好又暖昧:“我是真的很仰慕尊兄弟,诚心诚意请两位到舍下做客……啊——” “我向你推荐印园的两位年轻大夫,如何?” 被痛揍的男人色心不改,立即惊喜万分,“好啊好啊,在下对尚大夫和泓泉公子也很仰慕……啊——”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敢到这儿来打主意,你活得不耐烦了……哎,推荐你另个人,又俊又识趣。” “哪个?”被踩得一嘴泥的男人重拾希望,“有没有像南夫子一样偶雅或像你一样可爱或像尚大夫一样俊逸或像泓泉公子一样温挚……” “给你死!”气恼的少年用力跳上去,踩断他一根肋骨,“上洞庭射云楼找沐小乖,保证你又销魂又蚀骨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真的……啊救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