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曲》 第一章 繁华京城之地,行人熙攘,热闹非凡,行市里南北货品药茶干鲜一应俱全——丝绸、药材、毛皮、漆陶瓷器、干货鲜果、茶叶香料等,琳琅满目地堆在各家店铺门前,易货交讫的商旅云集于此,查货点货,讨价还价,寒暄叙旧……声浪迭起,热情高涨。 行市街口停了一辆破旧马车,斜插在“徐记”皮货店前的两座绿昵小轿中间。自行搭建的蔽雨篷厢还算结实牢固,只是陈旧寒酸得怎样看都碍眼。马车前座架上半倚着个关东老头,狗皮帽子厚皮袄,笼着袖筒笑呵呵地看街口人来人往,瞅什么都新鲜。 街北遥遥传来的声音让他忽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下,赶快转身敲敲车厢板:“丫儿,快出来看,有娶媳妇的过来啦!” 篷厢里没什么反应,他又敲:“快来看,能瞧见红轿子了!啧啧,肯定是大户人家,送亲的这么多,快赶上咱们一屯子人了……” 篷厢里仍是没什么响动,老头急着看娶亲,手上力道重了,捶得厢板“砰”一声大响:“这死孩子,咋啥都不爱看?好容易来趟京城,人家大户娶媳妇,让你开开眼都不伸个头,大老远带着你不白来了!” 车里的人终于动了一动,不感兴趣而略带冷淡的困倦声音传出:“有什么好看的,泰占大哥的货钱算清没有?结了钱就回去吧。” “丫儿,别睡啊,天儿冷,着了凉怎么好。”老头笼一笼手,用袖筒蹭了下鼻子,见娶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唢呐锣鼓震天价响,忙忙催着女儿,“快快,下来看,好像另一头迎亲的也来了,咱瞧瞧新娘子俊不俊。” 马车的毡帘挑了起来,露出一张十二三岁女孩的面孔,天寒地冻里显得有些苍白,眉色极淡,神情与语调同出一辙的没兴趣:“要看自己看去,看完就回来,别让泰占大哥出店找不到人就成。”说完毡帘一撂,女孩又缩回车厢里。 “不看拉倒!”女孩的爱热闹老爹念叨抱怨,舍不得那盛大的迎亲场面,又实在放心不下自家闺女,正为难间,送嫁队却起了骚乱,让他大感兴趣,索性站在马车前架上惦了脚努力观望。 一名蒙族打扮的男子拦住送嫁队,鼓乐手猝不及防,几乎撞成一团,喜乐登时停了。 男子急切而焦燥,隔着人群高声唤:“乌雅!乌雅!” 喜轿停顿不前,轿帘微微一动,似是新娘欲掀而又犹豫不决。送嫁队里一群包衣侍卫拥上来围住男子,男子不放在眼里,只盯着轿子大声道:“乌雅,我知道你不愿嫁,你出来,我要见你。” 人群里窃窃议论,满蒙风俗远较汉人强悍,竟当街上演抢亲好戏,怎不叫人惊讶震动。 轿中人沉默不语,听了男子这般恳切又激越的话,不知心头是否波澜起伏。新娘的嬷嬷不忍,走出来劝道:“阿齐亚,你别再难为格格了,你要早有这个心,何必等到今天。” 男子胸腔一紧,涩声道:“我不是没有心,只是……”他昂首向轿子道:“乌雅,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我什么都依你。” 嬷嬷脸一沉,“这是什么时候,来说这种浑话?你想让府里从今无颜见人吗!” 阿齐亚绕开嬷嬷,大步上前,直奔喜轿。包衣们急忙拥上阻拦,被他蛮力一推统统退散开去。 关东老头瞧热闹瞧得好生高兴,小伙子,好样的!快,再紧赶两步,新娘子就是你的了…… 马蹄踢踏作响,大街另一头人群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盛衣喜庆的新郎缓缓策马而来,他原是来迎接新娘,见了此时一团混乱,自然有些讶异。 阿齐亚已到轿前,红帘正撩到中途,听得身后声响,便放下轿帷,转身面向新郎,毫不退缩道:“乌雅喜欢的是我,我要带她走。” 围观路人心中有数,话既说到这个地步,必有一番争斗,已有明智人士悄悄退出,以免稍后打杀起来误伤自身。 新郎掀衣下马,走到喜轿前,凝神微思,良久。 众人屏息以待,足足一盏茶时分,他低低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若想跟他去,我不拦你。” 围观人群哗然声中,新郎转身牵马,平静扶鞍而上,如来时一般从容,揽辔徐徐离去。 这一幕大大出人意料,连阿齐亚也愣了半天神,恍悟过来后甚是轻松,高兴地揭开轿帘去拉心上人:“乌雅……” 哪知女子躲开他的碰触,美丽明亮的双眸凝视他一阵,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齐亚的笑凝在脸上,愕然非常。 新娘低唤一句:“嬷嬷——”那陪伴她多年犹如生母的老嬷嬷忙上前来,听她静静道:“起轿罢。”不由神色复杂地看看她,又转头看看阿齐亚,无声无奈地叹,去吩咐轿夫:“走吧,别误了时辰。” 鼓乐声再次响起,送嫁队伍蜿蜒绵长,浩浩荡荡。路人们目睹了一出人意料平静无波的抢婚未成记,无不交头接耳,悄声低语。 关东老头离得远,只看见那蒙族男子和轿中新娘说了一句什么,便被孤零零抛在大街上呆呆怔立。他百思不解,很想过去搭句话问个究竟,迟疑地瞄一眼自家马车——闺女一定会责怪他多管闲事,去不去呢?好犹豫…… “佟大叔,咱们货钱结出来啦,今年可过个好年!”豪爽粗壮的嗓门在身后乍响,泰占哈哈笑着大步迈下台阶,“您老站在车架上干啥,小丫儿呢?” “唔、在车里……”佟老头下了车架,再回头望一眼蒙族青年。唉,想开点吧小伙子,旁人再劝也不如自己宽心!见泰占开怀不已,他也欣喜,“咋样,老板没压价?” “哪能不压,但谁叫咱这貂皮子好,完整新鲜,一点毛病挑不出。他要是压价狠,咱们还不卖了,这行市里收皮货的一家挨一家,还怕找不到出价公道的?”泰占笑着,低了声音,“今儿个有点晚,先回去歇着,明日我再来转转,找个好主道,把那棵六品叶出手。” “成。”佟老头应着,撩起车帘往里钻,“丫儿,往里点。”坐进去后,又伸头出来道,“找家布店吧,扯两块花布给你媳妇和丫儿做身新衣裳。” “好咧!”泰占高声吆喝着,开鞭赶马,车轮碌碌滚动,晃晃悠悠地驶上大道。 ※※※ 往年来卖皮货山参,为省钱住的都是大通铺,今年带了佟家小丫儿来,不得不考虑这孩子半大不小了,实在不该和一群穷棒子混在一张炕上睡,于是单要了个小间,方便烛雁洗漱起居。 泰占一大早就去行市了,佟老头拉不动不爱热闹的闺女,咕哝着独自上街开眼界兼遛弯。烛雁便留在房里,向厨房讨了根炭棍,在地上划着学字。邻居时老先生早年自关内迁居关外,打猎采参是外行,却精读擅写,老先生人很和善,常常叫了她和自家独子一同读书学字。 还不到日上三竿时分,佟老头忽然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他不是一个人,他还背回另一个来。 烛雁蹙着极淡的小眉头,看爹急三火四地将个陌生人放在小间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下一刻又不放心,解了那人的衣裳,给他搓手暖脚捂身子,心疼得像是救治自己的亲生爱子。 “这个人是谁?”她不悦地抿唇,拎起那人的衣衫查看,那只是一件贴身的单衣,凝了一层冰碴,硬梆梆冷冰冰的,似是刚从河里捞上来,马上又被数九寒天冻得硬挺如石。 “先别管是谁,快来帮忙,给他搓搓手脚,再晚怕是要保不住他这条小命。”佟老头忙得脚打后脑勺,一抬头见闺女仍站着不动,急道,“快点啊,小孩伢子的,还害羞不成!” 烛雁淡淡瞥了爹爹一眼,转身出房,不一会儿端了盆雪进来,伸手抓了一把在掌心里捏了捏,便给那人搓起手脚来。 佟老头赞着:“我们丫儿果然细致啊”,也抓了盆里的雪块依样为昏迷者搓身,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那人全身肌肤通红,显见血脉渐渐活络,才再用被子将他细心盖严。 烛雁将盛了化雪水的盆子端出去,回来便开始正式盘问。 “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老爹爹回答得很干脆。 “你打晕他,掳他来?” “他又没欠我钱,我干啥打晕他再掳他。” 当然是根据阿爹的一贯恶行,因为无子而常念叨此生抱憾的无聊老头,至今而止掳人记录少说也有三次。 “那……是他投河,你恰巧救了他?”烛雁怀疑地猜测,会不会实际是他不肯理会阿爹,阿爹不小心推他下河? “哈哈,也不是,虽然的确是爹爹我救了他,但他应该不是自己投河。”佟老头得意地摸胡子,“他是我从河边捡来的。” “捡来的?哪个河边?” “问那么多干啥,反正我说是从河边捡来的就不是从林子里捡来的。”见闺女盯着自己,做爹的严肃万分地咳一声,“儿啊,想当初你也是为父从河边拾来,那时你方……” “不要念戏文。”烛雁打断阿爹的东扯西顾,冷静道,“他醒了就让他回去,不要缠着人家,就算救他一命,也犯不上叫别人以为我们赖着不走妄想高攀。” “知道了。”佟老头应得不甘不愿。这是他辛辛苦苦养育多年的亲闺女么?这是个十二岁小姑娘该有的反应么?她应该很惊惶很不知所措,或者有点胆怯又忍不住好奇……总之,捡只猫回来都比捡个人回来更能引起她关注。 “他在这,我睡哪里?”烛雁比没正事的爹有更实际的考虑。 “唔……”总不能让闺女去睡大通铺,再叫一间房又太奢侈了些,佟老头的注意力较多地放在床上人身上——这孩子真好,他心里别提多喜欢了,为啥自己就没福命有么个好儿子? “丫儿,你将就一下,在这挤挤,就当是咱家炕上睡,行不行?” 烛雁的视线转到昏迷者脸上,和他挤一张床啊……苍白得鬼一样的男人,半夜里会不会悄无声息地死掉? ※※※ 夜里,不知第几次醒来,伸手摸摸身边的人,凉凉的,僵直的,像一具尸体。 不觉害怕,她自来胆子很大,不是娇怯女孩。 烛雁慢慢爬起来,爬到床的另一头,她与那人是相互掉头而卧的,自己大了,不可以与男子共枕。试探地推推他,半晌,没有动静。 从上午到深夜,这人一直没醒,他像因浸了太久的水,陷入极深的昏迷中。阿爹抓来汤药,硬灌了些下去,但仍是不见起色。 外头在下雪,屋子里也映得亮起来,朦胧光线中,可以看清他的脸。很年轻,大概连二十岁也没有,这样年轻的人,很快就会死去吗? 烛雁探他鼻息,很弱,似有若无,比前半夜情况还要糟。按他脉博,幸好隐隐还有内息在……他是习过武的,才能在水下长时间窒息后仍余有一丝生机。自己功底太浅,帮不上什么忙,不然输些真气给他,也许还可以多撑一阵子。 正想着,那人本就没什么动静,此刻更是悄然死寂,烛雁心里却忽地一跳,再试他鼻端时,果然已无气息。不及多想,捏住他下巴一连渡了几口气进去,立刻披衣下床。 大通铺上,佟老头一碰即醒,迷糊睁眼,见闺女立在炕前,平静道:“他要死了……”不由激灵清醒,忙钻出被窝,悔不迭地直奔小间。 “唉、唉!我早该睡在屋地上守着这孩子,他醒了动了,我也好早知道……” 烛雁跟在后面默默想,那人醒了动了可能性不大,就算彻夜守着,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佟老头急急将床上人扶起,又是摸脉又是输真气,折腾了半顿饭的功夫,担忧地唉声叹气,痛惜这年轻的一条鲜活生命,说不行就不行了……忽然乍想起来:“快,叫泰占,把那棵六品叶拿来!” 烛雁便又去将泰占唤醒,不消片刻,泰占也匆匆赶进来,将昨日转了一天也没舍得卖出的六品叶小心翼翼取出。 六品叶是人参中的珍品,几十年难得一见,数月前撞了大运从深山挖回,原打算卖个好价钱,几乎可用度二十年。但此刻为救一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毫不犹豫拿出,哪管只是为吊一吊性命。质朴热诚的关东人,重情不重财。 将切得极薄的参片置入少年人口中,只盼能吊得他一脉气息,佟老头很虔诚地严看死守,没有动静也时不时过去瞧上一瞧。烛雁守着烛台在桌边抱膝而坐,看烛影明明灭灭,像那人要断不断的呼吸,游丝一般,不知能否捱到天明。 ※※※ 第二天,佟老头欣喜地发现,他捡来的少年人气息已经平顺许多,六品叶功效果然不同寻常,硬是将他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只是依旧昏迷不醒,请来大夫看过,也说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于是归家的行程一延再延,半个月后,佟家善良的老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个拾来的孩子从今以后就是他的儿子了!不顾闺女反对,将之安置在自家陈旧的马车里,快乐地起程回关东。 ※※※ 一年后。 冬日夜长昼短,鸡叫三遍后,天才蒙蒙亮,烛雁照旧被阿爹的碎碎念吵醒,翻个身,习以为常地再度朦朦睡去。 模糊的念叨声不绝于缕地钻入耳中—— “阿岫,你冷不冷?” “昨晚睡得好不好,做梦没?爹没睡得太死踢着你吧?” “喝不喝水,上不上茅房?” “早上想吃什么,一会儿叫丫儿给你做。” “明天爹去打狍子给你吃,剥了皮给你做对护膝,天越冷,狍子皮越显暖和……” 偏心!对她这个亲闺女都没这样嘘寒问暖过。不经意地想着,渐渐睡深。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敲炕沿声,“梆梆梆”的,让人生恼。 “起来起来,当你是满人家姑娘哪,养尊处优的,这么晚还不起!” 烛雁不耐地一睁眼,吓得佟老头气势全消:“呃,那个……阿岫找你。” 慢吞吞坐起,拢了拢睡得散乱的长发,烛雁还贪恋着被窝的温暖,磨蹭了一阵才从褥底拽出小袄穿上,“他手脚都按摩完了?” “嗯。”佟老头边往外走边叮嘱,“我去点炉子,你给阿岫梳头擦脸,不许再睡了啊。” 烛雁打着呵欠叠起被,一大早的炕犹有余温,抱着褥堆又情不自禁眯眼。阿爹在门口催命似喝了一声“还睡!”吓她一跳,皱皱鼻子穿鞋下地,凉气随即袭来,赶快趿着鞋子一溜小跑进了东屋。 东屋炕上躺着一个人,是一年前从陌生人变成家里一员的年轻男子,他当初从昏迷中醒来,至今不会说不会动,要帮他穿衣吃饭,梳发净面;要伺候他洗澡方便,教他说话认人……阿爹被折腾得乐在其中,却牵累不幸生为佟家女儿的她。 爹请邻居时老先生为捡来的爱子取名,时老先生大笔一挥写下“白岫”二字,取白云出岫之意,喜得爹爹整日阿岫长阿岫短,她这位哥哥无甚反应,她的耳朵倒快要生茧。 一年的将养也不是丝毫不见起效的,至少他会看人了,也会偶尔发出单音字,最让佟家阿爹椎胸顿足的是:他说出的第一个词不是“爹”,而是——“丫儿”。 烛雁将白岫扶起靠在墙上,他在看自己,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他现在能认得一些人,像爹和她,邻居泰占大哥、时老先生及其独子汉庭哥,因为自己与他朝夕相对,他便很明显地尤为亲近依赖她,每天大早一醒来,就用眼神示意要找她,像只刚脱壳的鸡雏。 褥里暖乎乎的,烛雁睡意未褪,将被子拉起来覆在他和自己身上,围得密不透风,趁佟老头在外头通炉子生火,偷偷倚着白岫肩头再打会儿瞌睡。感觉才一合眼的功夫,狡猾的阿爹就在屋外敲窗棂:“还睡还睡?太阳都老高了!” 好烦……烛雁决定今天再教白岫说两个字,气翻她那啰嗦偏心的阿爹。 ※※※ “烛——雁——” 拉起他的手,将指腹抵在自己的唇上,让他感觉口型变化:“烛——” 白岫安静地看着她,眼瞳如初生稚儿一般纯净清澈。 “雁——”执着他指尖,抚在她咽喉处,让他感受声音的震动。 他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玩,渴盼地盯着烛雁,希望她再次重复,等待那一刹传来的有趣触感。 “来,你也说:烛——”烛雁把他的手放回他自己咽喉上,拉长音调地教着:“烛——雁——” 他不肯了,皱着眉,垂下眼,拒绝学习。 “好吧……”烛雁妥协,重新换位置,“跟我学:雁——” 白岫全神贯注地观察她的颈子,完全置她的苦心于不顾,半个音也不发。 烛雁微恼,戳一下他的头,嗔斥“真笨!” 这一句他却像是听懂了,受伤地看过来,委屈的眼神让烛雁禁不住发噱,将笑忍回去,板着脸道:“你想在这白吃白住一辈子不成?早点学会说话走路,我也好放心跟爹进山,再不学,明天就把你扔进山里喂狼!” 威胁恐吓完毕,再教时,他果然乖很多,只是仍不大开口。教了快一整天,他也没学会,烛雁累得口干舌燥,有些气地一点他额:“笨笨笨!”穿鞋下地去给炉灶添柴。 “烛雁,烛雁,你在不在?” 有人在院里喊她,是汉庭哥。 开门让他进屋,他犹豫一下才走进来,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知道避嫌了。“白大哥在吧?” 烛雁奇怪地看了眼时汉庭:“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 他有点尴尬:“那,佟伯打猎还没回来?” 烛雁戳破他的拐弯抹角:“你到底是来找谁的?” 时汉庭语塞,顿了一阵方道:“是我爹让我来问,你今天怎么没过去习字?” “啊,我忘了。”烛雁才恍想起来,她多半天陪着白岫,竟误了去时家学字的时辰,“我在教大哥说话。” 时汉庭瞥了下炕里靠墙而坐的人,“这么久都不见效果,白花了多少力气,也不知他是不想学还是学不会。再说,看他不急不燥的,就不想早一天恢复回去看看家里人?” 烛雁蹙眉,注意到白岫垂下眼睫,像是不大欢喜,他已能从别人语气中听出喜恶爱憎,如同渐渐脱离蒙昧的胎期。一岁半岁的婴儿都会看人脸色,何况已入成年的他,一旦他能说会走,就会离此回京了罢,他的家人父母……该有多焦急盼他归返。 她坐上炕沿,仔细看着白岫隽逸的眉眼,淡淡笑,“大哥生得很俊。” 整整他领口衣襟,“也很聪明,现在只是忘了怎么说话走路写字,等有一天想起来了,会比汉庭哥说得还好,走得还快,唔、比汉庭哥识的字更多,比爹的功夫还强。天上的海东青,地上的梅花鹿,大哥都会轻轻松松捕到。” 白岫抬起眼,清清澈澈地看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他喜欢烛雁这样柔声和气地同他说话,喜欢赞扬鼓励的语调,温暖和煦的眼神,轻柔关切的抚触。 于是他唇角稍弯,也笑。 烛雁总觉得奇怪,这个不知来历逢难重生的人,仿佛刚刚出世的婴儿,一切反应都那么纯粹明净,简单如白纸。 时汉庭哭笑不得,“好好,他将来什么都比我强。”佟家一老一小对这个捡来的外人倒真是好得如同自家血骨。 “烛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过不过去?” 她想了想:“不去了,今天我爹可能回来早,我要早些烧饭。” 时汉庭点点头,告辞出屋。天色尚不晚,烛雁便搀白岫下炕学走路。 说是走路,实际是架着他缓缓挪动,父女俩每天为他按摩数遍,他的腿才没有萎缩变形,烛雁一直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奇迹般恢复如常,以让她脱离日日被砸的悲惨命运……一个没扶住,他又倒了,连带砸扁可怜柔弱的她。 好在这次栽在炕边,没摔在冰凉的地上。 “压死我了!”烛雁费力地要从他身下挣出来,他却觉得有趣似的,喉咙里挤出“咕”地一声笑。 “还笑,你移一下……”唉,跟他抱怨有什么用,他又不会动。烛雁挣不起来,没多想地脚下一勾他腿,臂上使了巧劲半推,他便歪倒跌落在地。 料他当初行走自如时,必不会想到今日如此狼狈,烛雁有些愧疚地去扶他,却见他只是无辜地看着自己,并无半分懊恼困窘之色,心里不由更觉怪异。 难道他起先就是瘫痪成疾的?看他学说学走均如幼儿;除了声调中明显的憎恶,听不出复杂语意;写了字给他看,他便像是费心回想——他究竟是因暂时失语而无法表达,还是……他本就是个痴傻之人? 爹说他是习过武的,且底子不薄,一个傻子怎会学得一身好功夫,又怎会溺水几近身亡? “你不恢复,就会一直住在家里;家里要真是一辈子养你……”烛雁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会嫁不出去。” 将白岫安置在炕里,他不肯躺,就依他,让他倚墙而坐。烛雁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偎着被褥做女红。炕烧得很热,屋里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就犯了困,随手将针线花绷放到旁边,决定在阿爹回来之前再偷睡一小会儿。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惬意,睁开眼时,夕照如金隔窗投入,灿烂炫目。窗棂框影斜映在炕面,一格一格疏落有致。 有个人,全身沐在夕照灿亮下,向她微微含笑,让她一时恍惚,疑似梦中。 那是白岫。 他竟自然如常地站在炕边,暮阳的光亮射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金色,修眉长睫,说不出的好看。 他缓慢眨了一下眼,极清晰地唤了声: “烛雁。” 初春时分,万物复苏盟新,然而关东这一片天地,却暂时看不到一丝盎然绿意。大地苍涩依旧,积雪尚未化尽,白山黑水沉寂困顿如冬时,要过了清明时节才能见得花红柳碧,燕子回归。 但屯里的孩子们已经活跃起来,像新出生的小雀,蹦着、跳着、叽喳着。又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和日丽,中午的太阳暖得让人打心里头舒坦,再懒散的人也禁不住出门透透气,感受一下春的蓬勃生机。 半坡地上,一群孩伢子笑着嚷着在做游戏,从五六岁到十三四的都有,有男有女,有满有汉。这里长年满汉混居,多能和睦相处,汉风满俗相互交织融合,渗入寻常日子的方方面面。 孩子们手牵手站成两排,一方与另一方相距三丈,向着对面一排齐声喊唱—— 急急令 走马城 马城开 打发信使送信来 你要谁 要洪花 洪花不在家 要你们兄弟仨 到底要哪个 …… 一方喊毕上句,另一方接喊下句,整齐嘹亮的童声响彻辽阔天地。 “要阿吉嘎……要依兰要依兰……要小龙……不行,小龙力气大,要阿克敦……”要人的一方七嘴八舌嚷起来,相互争执不下。 这是一种满族孩童游戏,满人尚武,风气剽悍,连童谣游戏也与行军武风相关。两方牵手成行,一方点要另一方其中任意一人,被点中的孩童奋力冲过去,撞开对面牵手处为胜,可带走对方任一人回己方;反之撞不开为败,要留在对方排中。游戏类似攻城与坚守,因简单有趣,也吸引了一些女娃加入其中。 “要白岫……”一个女孩小声怯道。 少年萨图瞥她一眼:“总是要白岫,再撞开你就跟他过去,别在这排拖我们后腿。” “她向着白岫嘛!”左边的莫尔根嘲笑,“要不然,叫晓霜求白岫别撞开,让他留在咱们这儿。” 晓霜又窘又委屈,讪讪不语。 “向着白岫怎么啦,至少人家从来不会撞伤人,哪像你,牤牛一头,黑瞎子看见你也会吓得转身就逃。”另个女孩不示弱,伶牙俐齿反讥道。 “凶婆娘,将来一定没人要!”莫尔根小声咕哝,阿维这丫头很悍,打起架来像个小子,惹恼了她,吃亏的是自己。 “别吵,就要阿吉嘎。”萨图是这一排的主导,发了话压下争论,定下要谁就是谁。 对面的阿吉嘎作好准备蓄势待发,刚要起步,有人喊“别冲晓霜那儿,撞疼她又该哭了……”立刻引来一片附和,这游戏虽无甚危险,但为求撞开对方人排,有时力道太猛或位置不准正撞上人,也会有孩童受伤,被撞痛大哭的更是屡见不鲜。 阿吉嘎大步急奔,到跟前时气势极猛,一个男童心下先怯了,还没等撞上就一甩手松开同伴,立刻被阿吉嘎冲破个缺口。 一方欢呼一方抱怨,阿吉嘎一指萨图,要走这排的领队人回去。这排没了主心骨,自是斗志渐失,冲阵时屡撞不破,防御时一冲即开,三两下溃不成军,伙伴不断流向对方排中,片刻间只剩廖廖数人。 剩下几名孩童你瞧我我瞧你,早没了心思坚持,忽听得远处大人在唤“吃饭啦……”索性耍赖转身往家跑——“不玩了!” 一时间人心涣散,其他人也被饭菜香吸引,纷纷道:“不玩了不玩了,吃完饭再说……”各自散去。 只有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四下散开的孩童们,呆呆站在原地,见别人都跑向各自家院,伫立一阵,也慢慢走回家去。 第二章 推开院门,大黄狗摇着尾巴扑上来表示亲热,跟它玩了一会儿,才拍拍衣上的湿雪屑,起身进屋。 泥坯木顶的草房虽破旧,却熟悉而暖意融融,灶下的柴在火中哔哔剥剥发出轻微的响声,女子正掀开锅盖,霎时雾气蒸腾弥漫开来。她侧过脸避开热雾,朝锅里看了一眼,又盖上。听得门响便抬头,袅袅水汽中,她温淡的笑像氤氲在云里雾里。 “大哥,回来了?” 门口的人也回应一笑,刚要走过来,忽见衣摆上大黄刚才踩的黑爪印,不禁下意识去遮,斜着身子想绕过烛雁。 烛雁眼尖,他一遮时便看到了,见他欲盖弥彰的拙相,好气又好笑。 “大哥,你过来。” 他犹豫着,却不敢不听,磨磨蹭蹭挪到近前。烛雁拍开他的手,见他淡青的袍子上印了几个清晰的黑印,叹道:“说了多少回,穿浅衣裳时,别让大黄往身上扑。本来干干净净的,有这几个印子,多难看。” “我自己洗……”他愧疚地小声道。 “你会洗什么,只给我添乱。”烛雁轻斥,“脱下来我过会儿洗。”况且要是爹见了大哥在洗衣,十成十又以为她怎样苛待兄长,恐怕会心疼得当场晕倒。 白岫便很听话地脱了外衣,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烛雁在厨房来回走动端碗拿筷,嫌他碍事,说道:“大哥,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轰他进里屋,他就老老实实走到里屋去等。 在炕桌上摆好饭菜,嘱声“快吃,别凉了”,他才端起碗,安安静静地吃饭。 烛雁拎起白岫的衣衫检视污渍,早上才换的干净衣衫,也没什么污痕,除了大黄踩的几点爪印以及一些零星湿渍,清水浸一下,不难洗。微思的视线转到桌边人身上,看他吃饭的样子,端正而优雅,很是好看。谁能想到他刚来时,不能说不能动,形同废人。 桌边的这个人,七年前被爹从京城救回,在家里整整躺了一年,要从头开始教他说话穿衣走路,犹如照顾甫出世的婴儿。忽然有一天他奇迹般恢复,清清楚楚叫出她的名字,让她以为终于可以脱离苦海,谁知那只是碰巧,他仅出息了那么一回,随即又说不出了。 所幸之后他进步极速,恢复幅度让人欣慰,大半年便渐渐痊愈,但及至行动如常,却又经过了两个寒暑。 爹为他早日恢复,煞费苦心,外用药内练气,将他的功夫一点点拾回来,他得益于习武,竟果真日渐强健灵敏,前年还跟着爹一同和参客们去赶山,独自捉了只红狐回来,高高兴兴地送给她。 方圆百里都知道佟老头捡了个儿子回家,由起先的半死人出落得俊挺英飒,雪里捕貂崖上擒鹰,矫健如风形貌俊俏,无不啧啧赞叹,一时引为奇谭。 然而,谁也都知道,这个生得又俊、身手又好、性格又温和的年轻人,却是个痴儿。 他二十几岁,心智却如十二三岁孩童。不然早该有大堆的热心人上门提亲。而如今,不仅他,连佟家女儿也被带累,窈窕芳华蹉跎经年,直到半年前,才勉强与邻居时家达成结亲意向。 “烛雁,你也吃。” 一块萝卜夹到她嘴边,她一怔,张口接过,含糊道:“大哥,你别管我,吃你自己的。” “嗯。”他应声,坐回桌边。 烛雁看他,他便也看过来;烛雁笑,他便也回应地笑,那么清亮似水的眼神,那么简单纯澈的笑容,像是一抹遗忘了前尘旧事重新转世的魂魄,投入这一具旧体复生。 多年前的溺水,长时间窒息令他伤了脑子,难怪当初觉得他言行异常,行动反应均如稚儿,原来他脑中记忆已全部抹去,不仅身世家人,连最基本的身体活动机能也统统忘却,当真是再世为人。 见他身上的袄有处脱线,烛雁取了针线坐在他旁边帮他缝补。他一会儿舀一勺汤给她,一会儿又夹一筷菜喂她,说了几遍“等我缝完再吃”,他仍旧不厌其烦地一筷一筷喂来,像是觉得喂她吃东西是种极大乐趣。 而烛雁知道,白岫是怕她饿。 她这位简单如白纸的兄长,已经逐渐学会照顾别人,即使心智弱于常人,本性却真挚纯良。 缝完袄子,烛雁已吃得半饱,再上桌便没吃几口就收拾清洗起来。洗碗时,白岫跟在她身后,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想了想,拍拍她背,关切问:“还痒吗?” 他不问还不觉得,一问倒真觉腰背又隐隐作痒。烛雁小心到门口倾听外面动静——悄无声息,看来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来,便迅速到屋里伏在炕席上,解了衣带轻催:“快点大哥!” 白岫如以往一般,将手伸入她外裳内,掌心在她背上缓缓摩挲揉按,见她领口散处,有星星红点从颈至背向下蔓延。 烛雁舒服闭眼,暗叹这傻哥哥唯到此时也蛮好用。关东气候干燥,她肤质干涩易敏,一到秋冬时分就搔痒难忍,夜里常常痒得翻来覆去半宿不眠。白岫与她亲厚,又纯挚如幼子,不带异念,便偶尔让他帮忙抚挲按摩。 舒坦得想就这样睡过去,忽地肋下一痒,她尖叫而起,原来是白岫突然呵她痒,她惊声大笑,又叫又躲,跟兄长闹成一团。 “烛雁,你在做什么?” 院里传来唤声,是时汉庭。烛雁一惊,忙推开白岫,手忙脚乱整理衣物,“大哥,你先别出去。”她此刻闹得衣衫凌乱,怎能见人,尤其是八股的时汉庭。 理好衣衫,才让白岫去开门。时汉庭走进屋来,烛雁见他疑惑地注视自己发间,方想起光顾整衣,她鬓发也一定在褥上滚得乱了。抬手抿发时,白岫又意犹未尽地靠来,她赶忙求饶:“不玩了,我服输了……” 时汉庭不悦皱眉,低声斥道:“烛雁,你也大了,凡事该有个分寸,就是同胞兄长,也没有这样闹法,何况……”他顿住,看一眼白岫,“大哥不通世情,你也不懂事么!” 烛雁不作声,听他当成什么了不得大事样责备,心下不以为意,白岫孩子一般,偶尔嘻闹又能怎样,她自然知道女子该有的分寸,但由这遵礼重教的八股书呆教训起来,就是心头不舒服。 一盏茶后,时汉庭还在沉着脸数落,她忽道:“孔雀一会儿就来,她说要待到晚上才回去,上次她不是要向你讨幅字,你写给她没有?” 时汉庭脸色更难看:“她又来干什么!成天乱跑,家人也不管管她。”他显是避之不及,即刻就打算转身往外走,“我去赵师傅那,她如果去找我,你留住她说我不在家,也别提我到谁那里去。” “嗯。”烛雁应着,着意又问,“那字呢?” 时汉庭随口道:“改天我写了拿过来,你送去给她就是。” “又不是我要字,干什么叫我跑腿。” 时汉庭料不到她这样说,有些意外,“那,让白大哥送去罢。” “大哥也不去。”烛雁向白岫笑了笑,他也相应微笑,“大哥没去过孔雀家,会迷路。” 时汉庭微窒,叹道:“烛雁,你在气什么,孔雀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来搅乱,我不是已经回避了么。” “我又不曾提和她有关,你辩解什么?”烛雁好笑,时汉庭惯以自心推度他人,令她常有无奈之感。 时汉庭只当她言不由衷,“家里既然定了我们的事,我自然一心一意不作他想,你也别起疑心,将来该怎样就怎样,我心里都有数。” 烛雁眸子稍垂,保持语调平稳:“我知道了,你去吧。” 时汉庭放了心,礼节性和白岫打个招呼,匆匆出门。 “好闷!”长出一口气仰躺在炕上,烛雁喃喃自语,“为什么到了年纪一定要嫁人,在家里自由自在有多好。” 她因白岫而延误婚龄,但却由此多得了几年自在。在家做姑娘可以偷懒不早起不干活,做了别人家媳妇就要事事以夫家为先,不能叫苦喊累、不可以嘴馋、不可以乱走、处处恭谨小心、不得顶撞回嘴——尤其是嫁到时家,想必他读过书的门第规矩更多。一想到往后要过的日子,她心里就闷得慌。 白岫坐到她身边。安慰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烛雁轻轻一哼:“这是谁规定的?定这句话的是个什么人?凭什么世上的人都要听他的?” 白岫认真地思索起来,他想东西时的样子很好看,微皱眉头,眼睫稍垂,好端端的大男人,长了一副有几分妩媚的长睫毛,总令烛雁手痒得想去拔几根。他凝重沉思,默然不语,像是斟酌何等重大事项,妹子无心的一句牢骚,让他仔仔细细考虑了半顿饭时间。 “不知道是谁定的,也不知这人是谁。”他想完答道,并给出思索结果:“也许……可以不用听?” 烛雁拄腮而笑:“那好,你去跟爹提,说我不嫁了。” “好。”他听一是一,点头应承。 “喂,不要和爹乱讲,爹一定又会气得胡子乱翘地骂我!” 白岫不明白烛雁出尔反尔,但仍是点头,无条件听从:“嗯。” 烛雁柔和看他一阵,叹息,“大哥,你要是像常人一样多好,爹疼你,会由你在家里做主,你替我驳了婚约,养我做一辈子老姑娘。”说她懒也好,逃避女子责任也好,她就是想持续现在尚算自在的日子,对于嫁为人妇,和一个生疏男人共同生活,她暂且无半分憧憬之心。 白岫似懂非懂地,照旧应她:“好。” 嗤地一笑,烛雁抱怨:“我说什么你都一声‘好’,也不知你到底明不明白。”她坐起身,扯着兄长肩衣撒娇。 “大哥,你不许和爹一起催我出嫁。” “好。” “我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你要帮我讨回公道!” “好。” “汉庭哥要是打我,你替我打还他。” “汉庭打不过你。” 烛雁一怔,听白岫认真分析道:“你习过武,和爹一起进山打过猎,汉庭没有,他只会读书,你一只手也能推倒他。”呆兄长诚实强调,“他打不过你,不要担心。” 烛雁气得拧他两下,“就算是这样,也要安抚妹妹一句‘没问题,大哥替你出头’之类的话,让我安心娘家不是真当我泼出去的水,还有人能给我撑腰,知不知道?” 笨蛋大哥! 他也不晓得躲,乖乖挨拧:“哦。” 她笑了,过了一阵又转了个念头:“这样,反正爹也犯愁你娶不来媳妇,我去托外头婶子说,谁家有兄妹两个的,儿子呆傻也不要紧,只要女儿乖巧贤惠,跟他们说合了,两家换亲,我去给大哥换个俏媳妇回来,怎么样?” 山里有换亲的风俗,也有类似这样换亲的玩笑话,是婆姨婶子逗十来岁尚未知人事的憨孩子的话——“用你妹子给你换个媳妇……”云云,听憨娃童声稚语以博众人一笑。 烛雁自然也是逗她的痴哥哥,哪知白岫异常严肃地说:“不行!” 她正当玩笑话听,问道:“为什么不行?” “烛雁要嫁最好的。” 她愣了下,好笑道:“汉庭哥算是最好的了?” 白岫低头又想,半晌才应:“嗯。” 烛雁心里柔暖,却一笑置之:“大哥当我是家里的宝,时家又何尝不是当汉庭哥如珠如宝,只怕人家还嫌我粗俗,配不上他们未来的状元郎。”时汉庭自幼读书,就是为将来赶考应试,若一朝得中,从仕离寒,那时,嫌不嫌弃她,倒真难说得紧。 “烛雁很好。”身边的人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什么可让人嫌。” 她莞尔,靠着白岫肩头,脚跟在炕沿下轻轻敲着墙,悠悠夸赞:“大哥才是世上最好的,谁都比不上。”后面在心里补充一下原因,因为最疼她最向着她,自是理所当然“最好”。 不自觉摸摸自己额下眼上:“所以呢……” 白岫一扭头,已经注意到:“掉了。” “什么,已经掉了?”烛雁迅速直起腰,“快,帮我重画。” 兄长便去灶下拣根几已燃尽的寸许长的炭枝。烛雁扬起脸颊等着,枝尖在眉处轻轻划过,柔触细涂,几下就完成了。 马上用手护住宝贝眉形,去照墙上挂着的一面铜锣,“好麻烦,老是不小心擦掉,如果有什么法子维持住就好了。”她虽不涂脂抹粉,却也是个爱美的姑娘,长至如今,不奢绫罗首饰,只求自己天生过于浅淡的眉色能看起来好看一些,画了眉,人就显得精神许多。 “没关系,掉了可以再画。” 烛雁满意地对着磨亮的铜锣照了又照:“大哥,你原来是不是学过画画?总能画得那么好看。”微弯的,像远山青黛的轮廓,眉峰稍突,俐落而隐蕴细腻,衬得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不知道。”白岫搬转她肩头,凝神端详一阵,指尾略略抿掉眉稍一丝余色,“好了。” 烛雁抓了他的手看,掌心有茧,温暖有力,比她的手掌长出近半指。这能持弓拿箭的一双手,稳而灵巧,难怪也能画出两弯好眉。 “谷雨后,你就该和爹一同去赶山了,挖不挖到参是小事,可别再因为貂啊狐狸之类的跃到山涧里,吓晕了那些老参客,他们的妻儿寻上门来,我们拿什么赔。” “好。” “对了,烟袋呢?山里虫蚁多,你不爱闻烟味也忍着些。土烟薰蚊很有效,你不许再把烟袋偷偷挂在爹身上。” 白岫在炕里摸出两管烟袋,将精致小巧的那一管往她腰上拴,烛雁赶快抢过来,塞回炕席缝里,抿笑:“我在家里,又不进山,不用戴了。”她也不喜呛死人的土烟味,自然扔到一边有多远躲多远。 “家里也有虫蚁,你又起疹子。”他理所当然地说。 “是天气干,我身上也干,所以才痒,不是虫咬的。”解释了几回,他就是当她被虫咬才起疹,夏天还不知从哪里捉了只燕子关进她屋里,帮她捕蚊虫,结果燕子第二天就撞开窗纸逃走了,她没敢说,怕他坚持再捉一只回来。 她孩子气的大哥,偶尔有着让她无奈且头痛的固执。 “这样好了,采参卖了钱,到镇上帮我配两服袪疹的药,泡一泡药浴,大概能好些。”先哄着他,药配不配另说,可别再捉了燕儿雀儿关进屋子,更别将烟袋烟锅子强塞给她。 “明天就可以去镇上,不用等到采完参,配药不会很贵。” “不不,这几天还好,过些日子再说。” 她自然知道不贵,但冬天洗浴太过不便,能忍痒就忍了,说配药也是让他别迫她拴烟袋,大哥却甚是上心,明儿说不定真要专程去一趟镇上,阿爹又该念叨她折腾白岫,烦她耳根生茧了。 正说着话,佟老头回来了,在门外砰砰跺了几下脚,跺掉棉靰鞡底的雪,呵着手进屋,“又要变天喽,才晴了一阵子,再下雪,进山就要遭罪了……”看见女儿在照铜锣,“整天照整天照,一双眉毛也值得看来看去,又让阿岫给你画了是不是?” 烛雁赖得理唠叨的老爹,“饭还温在锅里,我和大哥吃过了。” “光知道说,就不能马上端来?这丫头不勤快也就算了,还没点眼色,能有人要真是不易!”佟老头庆幸闺女总算有了主,不用他再操心,“赶明过了门,在婆家可得机灵点,还好时家是独苗,要是哥几个,妯娌间相互比起来……” 烛雁用最快的速度把饭菜端上桌,扔下一句“我和大哥出去了。”随手拖了白岫一同逃离穿脑魔音。 到了院里,大黄绕在身前身后兜圈子,绊得人脚底打跌,轰开它,烛雁踱了几步,又停下。 “去哪里?”白岫征询她意见。 她叹了口气,方才只想躲开烦人叨念,哪里想去什么地方。 初春了,天还是很冷,一会儿就觉得脸颊冻得生疼,白岫温暖的手伸来,双掌合拢,将她连耳带颊一同焐住。烛雁笑着,一时间倒真觉得他有那么点为人兄长的样子。 远远的,传来清脆的呼喝声—— “时汉庭!时呆子!” 人如其声,活泼、刁蛮、娇美的松昆额真家小女儿孔雀又不知在哪逮住了时汉庭,很蛮很火大地正发着脾气。时汉庭忍耐地闷头往前走,孔雀小姑娘气鼓鼓地追上去骂他。雪地里,锦绣鲜艳的旗装被风吹动,分外炫目。 满人女儿多豪迈开朗,孔雀生在富贵家中,更不免娇横些,她向来爱找时汉庭的碴,烛雁也是知道的,此刻看到这一幕,仍是不由好笑。 顿觉心情很好,“大哥,我们去看看后山小路的夹子有没有逮到什么。” “好。”听话的兄长依旧无异议。 天灰蒙蒙的,雪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老林子里常年不见阳光,本就积雪未消,此刻又重新披上一层素洁装裹。 宁静、悄寂,雪落无声。 青年呆滞地瞪着某处树根底下,那里,残雪半覆新雪,朽叶微露,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从来没被人动过手脚,也绝未露出丁丁点点的破绽——没错,应该是这样,就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一只兔子两只野鸡三只田鼠从那经过时,都小心翼翼绕了过去,仿佛知道那下面设了陷阱,很聪明地不去碰触,让他一次次燃起希望的火花又一次次落入失望深渊。 而且……这什么鬼天气啊?都三月末了,居然……居然还下雪? 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鼻尖上,哀怨地向上吹口气,雪片轻盈而灵巧地翩翩远去,只余一丝冰凉隐隐。 他穿得很单薄,是没料到这春天还能骤冷到下雪的地步。而比寒冷更要命的是饥饿,再捕不到什么,他大概会去直接啃树皮。 忽然,他双眼瞠大,又一只野兔不知从哪钻出来,东蹦蹦、西跳跳,闻闻嗅嗅地快接近机关处。 老天保佑……往右、再往前去一点—— 他心里默默祈祷,紧张而又企盼地眼巴巴盯着。 好,快了、就是那儿!努把力,冲过去…… “棒槌——” 林子深处一声欢呼乍起,吓了他一哆嗦。 有人高声接道:“什么货?” “四品叶!” 紧接着不知有多少人跟随呼应,“快当!快当!” 青年欲哭无泪,眼睁睁见野兔受了惊吓,一蹿一跳逃得无影无踪。 怒从心起,饿了两天的肚皮迸出最后一点力气,伤腿一瞬间也不痛了,火气奔腾上涌直冲云宵,爆发一记惊人忿喝: “救——命——啊——” 救命!有没有人过来?他已经困在老林子里四天了啊…… ※※※ 烛雁知道,白岫是有些不太高兴的,他不高兴的时候不吵、不闹、也不发脾气,他只是闷闷地不吭声,和他说什么,他也不太应,很没精神的样子。 “大哥,今年采不上参,明年再去,有什么值得恼的……”瞥一眼客人,她微微笑,“人家几次来谢,怎么可以不理睬。” “我没有不理他。”白岫低声道,慢慢拭着弓弦。弓很小巧,是他做给烛雁的,可以射些小型猎物。 “没错,白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采参么,年年都能去,何况去了也未必采到参……不、我是说,虽然白兄你拎着我下山,害我被拖得伤痕累累,也不知撞到石上晕了几次,但在下仍然感激万分……” 青年磨了磨牙,咽下辛酸苦泪,瞄着热炕头垂涎万分。 “拎着?大哥,你不是背他下来的吗?” “当然,大多数时候是背,不过中途有段路程,我抱怨令兄背得我不舒服,还不如我自己走。我只是抱怨啊,发发牢骚而已,结果令兄当真扔下我,去追一只桦鼠子!”卢射阳哀怨控诉,要不是他反应机敏,及时拖住白岫,恐怕会再一次困于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哥?”烛雁看向兄长,用眼光质询。 “他不要我背,我就放他下来。我去追桦鼠,他又抓住我不放。”白岫也很委屈地解释,“他拖着我,我没追上,不然,就能捉回桦鼠给你玩。” “所以,大哥你不高兴,就拎着人家一路下山来?” 青年连连点头:“没关系,在下不计较令兄这一点点的报复心……”再移两步,离炕更近了,哦哦,已经感受到火炕的融融暖意了! “我没有,我编了树蓠网,让他躺在上面,他中途掉下来几次,才摔破头。”白岫小声辩白。他拎卢射阳衣领是怕他再跌下去,虽然是“拎”了,但哪里有什么报复心,他想都没想过。 烛雁明了地颔首,“这样啊,我知道了。”大哥过于纯挚,还是孩子心性,不大能听出他人心口不一之类的语意,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旁人再歪缠些,他自然应付不来。 代兄长向客人致一句谦:“实在对不住,大哥有什么失礼处,做妹子的给您赔不是了。” “不要紧不要紧,哈哈……烛雁妹子,你看、这个……”青年努力做出最亲切的笑,务求佟家姑娘领会他的意思,虽然说不太方便,但天实在是太冷了,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奇怪地打量一阵这个一脸谄媚满眼渴求的青年,烛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只是想上炕而已,不用这么忸怩害臊羞于开口吧。 “当然,脱了鞋吧,炕上正暖和。” 卢射阳一边嘿嘿笑“那怎么好意思”,一边忙不迭脱了鞋直扑热炕头,很不得蜷了身子整个缩进炕洞里,幸福地烧成焦炭而死。 “暖啊暖啊暖啊,北方这热炕真是一大至宝,没有它简直就不能活。”趴着总觉背上凉嗖嗖,躺着又觉身前嗖嗖凉,他在热炕上翻来覆去,躺一忽又趴一忽,趴一忽再躺一忽,像是在烙饼,烤完这面烤那面,烛雁实在看不下去,扯过一床被子给客人:“盖着罢。” “多谢多谢!”卢射阳感激涕零,毛虫般迅速拱进被里,压住被角包得密不透风,紧贴着暖烘烘的炕面快乐地作挺尸状。 烛雁瞧着白岫默然想些什么的神态,开口道:“大哥,你不许自己再上山,参队这会儿驻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又不是一天半刻能追上的,你的经验还浅,万一找不见出路有个闪失,我会被爹活活打死。” 白岫听得她最后一句,便道:“我拦着,不会让爹动手。” “那时你已经困在深山老林子里啦,还怎么护着我!”烛雁白他一眼,知他仍有上山念头,心思一转,板着脸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进山,不愿在家陪我。好,你去罢,就算寻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我也不稀罕,看我一整年和不和你说话!” 白岫果然信以为真,坚决保证:“我一定不去。”小心观察妹子脸色,他低声恳求,“你别不和我说话。” 烛雁几乎笑出来,大哥有时候当真可爱得要命。握着白岫的手摇了一摇,“说话算话。” 他认真应承:“算话。” 她这才露出笑意,又看了一眼赖在炕上的青年,附在兄长耳边悄悄说句话,便道,“我到晓霜家去一会儿,你陪卢大哥聊聊天好了。” 白岫不太情愿地点头,烛雁到抽屉里翻出小布口袋和四只嘎拉哈给他,“我回来之前,抛一千次。” 卢射阳舒舒服服躺在炕上,见佟家姑娘出去后,她那个有点呆又有点怪的大哥便坐在炕沿上摆弄一些小玩意——是一只布缝的两寸见方的小口袋,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豆子,哗哗直响;另几个是些羊关节骨,已磨得发黑发亮,显见年头不少了。他将布口袋向上高高抛起,在其落下前将羊骨按形状排好,然后迅速接住口袋;再抛,快速将羊骨依次有规则翻面,再接住;然后再抛…… 卢射阳看了一阵,身子拱了拱,蠕动过去,讨好道:“白兄,要不要我陪你玩儿?” 白岫手上不停,抛着口袋同时已将羊骨翻了数面,他不看卢射阳,也不看抛上半空的小布袋,只盯着羊骨,像在半发呆,却能分心答道:“在烛雁回来前,要抛一千次,我答应她的。” 抛了几次口袋,又似是为推拒卢射阳好意而有些愧疚,解释道,“对习武之人,这个不难,但烛雁说,练练也没什么坏处,要是怕阿维她们笑,就在没人时自己练。” 卢射阳听得一头雾水,阿维是屯西那个很悍的满人少女,他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要笑你?” “这是小姑娘们玩的,我也练这个,她们当然要笑。” 卢射阳义不容辞站到恩人一边:“又不是绣花绣草,分什么女玩男不玩的,我看很好,又练眼又练手,比我师父天天逼着我打石子强得多了!” 白岫隔着一起一落的布口袋向他露出真诚而微悦的笑,卢射阳见他接布口袋、翻羊骨稳且从容,不慌不乱,一时兴起,骤然出手去截住半空的口袋:“来,我们比一比……” 哪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晃,原本信手拈来的布口袋已落入白岫掌中,他张大嘴,不信:“不算不算,重来,这回我可认真啦,咱们比上一比,瞧谁能先抢来。” 白岫却摇头:“我抢不过你。” “喂,这种没诚意的认输我是不会接受的,虽然你身手不错,也要比过才见分晓。不过呢,前一次我没加提防,就算你胜了,也没什么光彩。来来,一定要比——哦你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尽管说。” 白岫犹豫片刻,在卢射阳满含鼓励的目光下迟疑道:“我说抢不过你不是认输,是……” “有话就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烛雁说你不大讲理,让我别和你计较。” 卢射阳的笑僵在脸上,义愤填膺几乎跳起来,“谁谁谁不讲理了!卢某人行走江湖,是众所周知的有情有义讲道理,竟竟竟然说我不讲理?真是岂有此理!” 一把抢过炕上四只羊骨,无耻地威胁:“快掷口袋,不然我就把这几块骨头捏碎,让你抛不了一千次,嘿嘿,到时候你妹子回来,你恐怕没办法交待。” 白岫迟疑一下,像是信了他说到做到,手腕微甩,布口袋向上抛出,卢射阳出手如电。连变三种手法,果见白岫神情一愕,不及相抢,布口袋落入自己手中。他得意笑笑,然而这一笑便大了意,左手只觉瞬间变空,原本握的羊骨叫人夺了去。 “好狡猾!”他微惊后仍是笑了出来,“原来你也不呆么,不错,做人就该机变些。这一局算打平,看着,又来啦——” 话音未落,小布袋已然抛出,卢射阳又是手法三变,这次更繁复些,变换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纷乱手影中,白岫的手轻轻巧巧插了进来,也没什么叫人惊叹的变化应对,就是快,简单而直接。卢射阳一折几换的变招竟然拦不住,不过倏忽刹那,分晓立见。 “不可能!没道理……”初到此地的客人诧异多过钦服。 白岫垂眼看向手中的布口袋,沉默淡笑,这些关东女孩玩的寻常小玩意,却是他当初恢复时期练习双手灵活的重要物件,第一次接住足足花了他九天功夫,烛雁每日陪他玩上半个时辰,他独自时,更是整天以此为伴。半年后,烛雁便再也无法从他手中夺取一次。 “我就不信,出了关我就事事不顺?”卢射阳甚不甘心,抵赖道:“刚才只是试一下,不算正局,从现在开始真正见输赢。唔,三局两胜,输的人嘛……”他想了想,狡诈地算计,“要应赢的人一件事。” 见白岫半天不动,他索性抓过小布袋自顾抛出,布口袋才离手,白岫忽道,“外面出事了!” “这种奸计是没有用的。”他不为所动,外面的确隐隐传来喧哗声,但要扰他心神却是妄想。正待凝神出手,白岫却离了炕疾速奔出。无人相争,让他顿觉没趣,“哎!喂喂……”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阵,白岫还没回来,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大,他喃喃自语:“好奇心没什么好处,热闹看不看也就那么回事,何况,我一好奇就会倒霉……” 外面的喧哗已间杂了几声惊叫,还有孩子的哭声,卢射阳觉出不妙,按捺不住地跳下热炕头飞奔而出。 第三章 林子前围了三三两两胆大的村民,也是面有惶色惊惧未消,手里持着镐钯木棍,战战兢兢守在林外。 卢射阳凑上前去,“借问一下,出了什么事?” “黑瞎子伤了人啦!”李大叔心有余悸,“前屯的小丁在山路上遇了黑瞎子,差点被一掌拍死,拼了命逃回来,却见那畜生进了晓霜家的庄稼地,地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见了吓得不会跑……” “停停停!黑瞎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山里的熊,开春了,睡足一冬天下来找食吃,可能饿急了,居然晃到村子附近,以往黑瞎子是不靠近村里的。”泰占的妻子那丹珠哄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儿子,“吓坏了在地里玩的一群孩子,刚好烛雁经过,将黑瞎子引进了林子里。” “那丹珠,你抱着加新嘎出来凑什么热闹,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倒胆子大。快回去,大冷天的,别冻坏了孩子。” “不要紧,泰占说男孩子就要打小经风雨,我抱加新嘎出来看看,让他见识一下。”那丹珠一笑,“要是阿吉嘎没和他阿玛出门,说不定已经追到林子里去了。” “这关外的女人家胆子可真不小。”卢射阳咋舌,姑娘敢引熊往林里跑,媳妇抱着奶娃在外头瞧热闹。 “村里的猎户打猎的打猎,赶山的赶山去了,只有佟家那一个丫头怎么成!”莫尔根的老玛法焦急道,“阿岫倒是也追了去,但这两个年轻孩子经验不多,怎么叫人放心得下?” 正默念“我腿伤未癒,不宜使力奔波,所以用不着我帮忙……”的卢射阳闻言,叹了口气,认命地奔入积雪未消的老林子。 ※※※ 风像刀子一般从脸上刮过,冻得肌肤生疼,手脚几乎麻痹,却动也不敢动—— 只要动一下,她就滑下去了! 烛雁小心地向下望望,那庞然大物还没离去,一会儿靠在树干上蹭蹭粗厚的毛皮,一会儿又磨磨爪子,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低咆。一人一熊、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已经对峙了近一顿饭的功夫。 此刻,她很不雅地盘在树干上,忏悔自己那几颗石头砸得太狠,本来想轰走这大家伙,谁知它被砸得愤怒了,竟掉转头来追击自己。黑瞎子看起来笨重,动作却甚灵活,她一急之下爬上一棵松树。爬到中途却懊恼地想起熊是会上树的。还好这棵松树较细,黑瞎子爬起来十分困难,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它也不放弃,始终在树下绕来绕去不离去。 “黑大哥,我很瘦,没有什么肉,绝不如晓霜家的小猪可口……” 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便尤为思念起她的唠叨老爹来。烛雁在心里默默认错:我再也不欺负大哥了,再也不懒床不顶嘴了,再也不忤逆你,说将来不养你把你丢给大哥的混帐话了…… 只盼阿爹能奇迹般出现在眼前,救她逃出生天。 但奢想终归是奢想,盼也无用,阿爹人在深山,没有几个月是回不来的,眼下只能靠自己……正思虑脱身的法子,树干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向下一瞧,黑瞎子正卯足了劲撞树,树身不甚粗壮,几下就有折倒之虞。烛雁暗暗叫苦,火速四下望望,附近树木相类,少有可攀援逃生的,无人来援,她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松树剧晃一阵,没多久终于听得“咔咔嚓——”令人心惊肉跳的断裂声,然后缓缓覆倒。烛雁抑住慌乱,松树倾覆半途中猛地纵身跃出,极力去攀左边一棵同样高的树——啊啊糟!惶急间,居然差一点! 她在半空及时一个侧身,掠树而过,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敢瞧熊的动静,蒙了一个方向就夺路而逃。 林子里的积雪依然很厚,踩起来咯吱咯吱极难奔跑,她又穿了家居的布鞋,不一会儿就灌了两脚雪,冰冷刺骨。鞋子拖拉间穿将不住,陷在了雪里,听得身后野兽骇人的粗喘声,也顾不上捡,只得弃鞋狂逃。 要命,这黑瞎子的报复心可真强,看情形竟是誓要逮着她报仇不可! 心念疾转,她这样一味躲闪奔跑也不是办法……耳畔寒风呼啸间,隐隐传来马啼声响,烛雁心里暗祈,谁家好猎手,危难当头挺身相救? 那马来得好快,须臾马铃叮当声近,马上人笑声清脆悦耳,“时呆子,你不会是第一次骑马吧?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原来不是救她的,是陪她一同作熊餐的!她分心高声叫道:“别过来,这里有黑瞎子!” 然而已经迟了,马匹见了庞然大物,受惊长嘶,一扬蹄将背上的人齐齐掀了下来。孔雀与时汉庭惊叫摔落,跌得昏头昏脑,还没等爬起来,冷不防乍见不远处,巨大可怖的黑熊,登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烛雁只得奔过去,用力拖起二人,厉声喝道:“愣什么,还不快跑!” 另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被吓得腿软,踉踉跄跄奔了几步又颠踣摔倒。黑瞎子的低咆就响在身后,烛雁心头狂跳,千钧一发间腿一抬将时汉庭踢开,自己抱着孔雀就地一滚,滚出老远。拽着孔雀再爬起来没头没脑地跑。 微微眩晕之际,听到一个声音斥道:“顺风跑!”立时稍一惊醒,黑瞎子嗅觉极灵敏,山里人都知,若遇上熊,逃时绝不能逆风而行,黑瞎子可由风传递人的气味追觅不舍,须顺风方能阻断其嗅觉。可慌乱间,谁又能冷静如常想到此项? 无暇顾及此刻逆风还是顺风,黑老兄不去难为时汉庭,偏向这边追了来,烛雁叫苦不迭,听那声音唤着“烛雁,这边来——”于是想也不想,拖了孔雀就寻声拐转方向,绕过两棵树,果然瞧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岫当风而立,长臂挽弓,满弓如月,气势雷厉似虹,凝然喝道:“趴下!” 烛雁立即和身覆上已经晕得不辨东南西北的孔雀,用力压倒她,一同扑向雪地。下意识回头望去,黑瞎子已追到近前,巨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黑压压可怖至极,嘶咆低吼,腥涎扑鼻。它前爪离地,身躯抬起,如人一般直立,胸口厚实皮毛间,清清晰晰看见一撮白毛——那是它的心脏部位。 刹那一杆长箭呼啸而至,羽翎挟风,疾如流星,瞬间刺入那撮白毛处,黑熊动作滞了一滞,慢慢凝止…… 刚松口气时,它蓦地仰天高嚎,震得人心神俱裂。 第二枝第三枝箭接踵而来,连珠般射入白毛处,杆杆刚劲透力,箭箭俱准。黑熊嘶吼震天,挣扎蹒跚了一阵,终于轰然倒下。 烛雁瞠视良久,一个人奔上前来,揽住她摇晃,急切低唤,“烛雁,你受伤没有?” 她一时应不得话,只是一把抱住白岫颈子,用力摇头。身后“哇”的一声,却是孔雀那小姑娘返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 白岫检查妹子全身,她额鬓见汗,细喘微微,倒是不见什么伤痕血迹,但鞋子丢落一只,甚是狼狈。右脚冰冷青紫,不知在雪地里踩了多久。他脱了外衣包住烛雁双足,给她按摩足踝脚趾。 烛雁缓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扑地一笑,赞道:“大哥,你射箭那时,俊得很呢!” 白岫迷惑抬眼,仍是一副懵懂稚拙神态,“什么?” “笨,我在夸你。”烛雁抿唇莞尔。 “哦。”他扬起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纯净笑容,也不知烛雁为何夸他,反正烛雁赞他好,他就高兴。 身边的哭声转为呜咽,烛雁扯扯孔雀锦绣的华丽衫袍:“别哭了,没事吧?” 不说还好,一说这小姑娘又后怕地抽泣起来,爬了两爬靠过来,“烛雁姐,吓死我了……” 她乏力地倚着白岫,安抚地拍拍孔雀后背,柔声道,“不怕不怕,黑瞎子已经死了。”抬头间见时汉庭扶着腰慢慢走来,登时险些笑出来,勉强道:“你怎么样……唔,我那时一急,也没注意力道,你别见怪。” 时汉庭咬牙忍痛,“不要紧,我知道你是为救我。”没那一脚,他早被熊扑倒。见烛雁不在意地倚在白岫怀里,他暗暗皱眉,“你伤着了么,还能不能走?” “我……哎呀呀疼,大哥你轻点!”被冻得麻木的脚渐渐暖和过来,才觉出冷,才知喊疼。试着站了一站,足踝一软又坐在地上。她苦笑,“大哥,你扶我一下。” 白岫却拦腰将她抱起,她吓了一跳,赶快搂了兄长头颈稳住重心。自小到大,从没叫人这样抱过,又是新鲜又是好笑:“大哥,你要抱我回去吗?” “嗯。” 她就说大哥最疼她待她最好!“背我就成啦,这样抱着多累。”她又不是十年前轻飘飘没几斤重那时了。 “不,衣裳裹不住。” 烛雁怔了怔,方晓他意指若背着她,她足上的衣裳盖不住,怕会冻着她,这样抱着,才能完全遮住她双脚。 她笑,心里慰贴得很。然而不小心瞥见时汉庭脸色,又不由叹了口气,“没关系,我能自己走。” 时汉庭也道:“她既能走,就放她下来罢。” “什么能走,你没瞧见烛雁姐的脚都冻成什么样子啦?”孔雀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不会照顾又不知关切,还让人家自己走,心长到哪里去了?” 时汉庭被噎得无话可说,暗道这小丫头才被吓着了,不过娇弱那么一会儿,就又恢复常态刁蛮无比,他今日被她硬拖上马背,随后又遇险,受惊更甚,谁来安慰他? “熊已经死了?唉唉来晚一步,可惜!” 卢射阳才寻到此处,见了兽尸大是惊叹:“谁这样好箭法,杆杆命中,不简单。唔,力道也够劲,不错。” 孔雀不曾见过他,好奇问:“你是谁?” “我么,本该是救美英雄现在却成了过客甲。”卢射阳笑嘻嘻,仔细瞧了瞧她鲜艳的旗装,由衷夸道,“小姑娘,你穿这衣裳好看得很哪!” 哪个女孩被人夸赞不喜上心头,孔雀自也不例外,欣欣然高兴道:“真的吗?” “当然,卢某人向来有一不说二。”卢射阳注意力被熊尸吸引过去,“对了,熊胆!快趁新鲜挖,迟了就失效卖不上价了。” 垂涎地扑过去:“熊皮这么完好,应该也能卖个好价钱。”兴高采烈地拔出靴中匕首,“白兄,你救我一命,我剥了熊皮送你以偿救命之恩,如何?” 他不要脸地算计,完全不管这是谁射杀的。 匕首刚刺入皮肉半分,忽听一声巨吼,黑瞎子蓦地翻身而起,庞大身躯霍动,卢射阳猝不及防,被它迎身碰地撞倒,孔雀嚇得尖声大叫,其余三人也绝未料到熊竟没有死透,眼睁睁见卢射阳被它扑在身底。 然而情势又是瞬间逆转,被扑倒的卢射阳居然还有余力出手,掌力一吐便重击在黑瞎子胸口箭杆上,长箭立时完全没入。黑熊本就是垂死挣扎,受此重创,扭了两扭,随即真正毙命。 厚重的熊尸下,半天后努力拱出个人头,苦兮兮呻吟:“救、救命!哪位好心拉在下一把?” 孔雀受惊不小,许久才反应过来,顺手推时汉庭一把,“看什么,还不过去救人!” 时汉庭不与她计较,舒口气,上前去拉卢射阳,才一使力,他立刻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 好像旧创口迸开了! 卢射阳欲哭无泪,他就知道,只要好奇,他一定会倒霉…… 清晨,天色刚刚发白,烛雁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就感觉有人进来,走到炕前。 她动了动,困得不想睁眼,含糊道:“大哥?” “嗯。” 她知道白岫是来唤她起身,仗着佟老头不在家,一瞬间决定懒床到底,“我不去镇上了,大哥你自己去吧。” “哦。” 眉上有物轻轻拂划,力道柔和,很是舒服。她闭着眼笑,“大哥,我还没洗脸。” “那等我回来再画。” “好。”烛雁应着,感觉白岫替她掖了掖被,悄然而出。不由满足地偎了偎枕头。阿爹不在家就是自由啊,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大哥由着她犯懒,绝不会像爹一样强拎她起床。虽然偶尔害大哥饿肚子她也很愧疚,但大哥也有叫醒她的法子——用热巾子给她擦脸,擦得她瞌睡虫全都跑光,半点睡意皆无,想不起都不能。 朦胧半睡半醒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托着白岫的庇护睡懒觉。每日早上,她伺候大哥起身,大哥总是很早就醒了,等着她过去。那双明亮纯澈的眼睛高兴地看着她,透着愉悦的光芒。如今,换成大哥来唤她起,那么多年光阴岁月,仿佛在这一睡一醒间,就荏苒流逝了。 意识缓缓下沉,忽听窗外有人叫她,不悦的语气:“烛雁,该起了!” 是时汉庭。 烛雁不理,她还没嫁,目前还轮不到外人来唤她早起。 “烛雁?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 要他管!烛雁嫌烦地用被蒙头,时汉庭打小就一板一眼,她实在很不喜欢。大哥大哥,何时能替他作主退了亲,救妹免入苦海? 顽强地装死,反正时汉庭自恃有礼君子,绝不可能进屋来,像可恶的阿爹一样在她耳朵边敲炕砖。 过了一阵,外头没了动静,时汉庭果然放弃。可是窗外又蓦地响起高歌声,是卢射阳闲着无聊来嘲笑她: 早上雄鸡叫三叫哎, 佟家小丫睡懒觉哎, 一二三人叫不起啊, 大了想嫁没人要哎…… 这个东家串西家住闲得发霉的家伙倒有一副嘹亮嗓子,自己编的小曲唱得还挺顺。烛雁闷在被窝里逗得发笑,随手摸了炕沿边针线篮里的一团线丢出去砸在纸窗上:“难听死了!” 卢射阳哈哈大笑而去,远远叫着:“白兄,你家妹子有趣得很啊!” ※※※ 时家不捕猎也不种田,靠时老先生在富户教书授业以度日。因此其他村民猎户进城赶集之时,时汉庭虽也常一同去,却只是为了买些书纸用具。 早上没唤起烛雁,他微带不豫。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如此惫懒,成何体统。就连看着烛雁长大的他都看不惯,旁人又怎样议论! 越想越不放心,见白岫正经过,便唤住他:“白大哥,烛雁每天都这样晚起吗?” 白岫想了下:“爹在家时,会早起些。” 时汉庭皱眉道:“佟伯不在,就任由她胡闹了?一个姑娘家,这样懒惰,叫人笑话。白大哥,你该管管她才是。” “有什么关系,她爱睡,就多睡一阵。”白岫不以为意,微微笑着,“烛雁并没有起得太晚,早饭也都煮了的。” 时汉庭气结,他就不应该和白岫提,一个心智如同孩子般的人,能指望他懂什么? 卢射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嘻嘻插话:“人家还没过门,就管头管脚起来了?”见时汉庭脸上不甚自在,更是趁机起哄,“啊哟居然脸红,你这小子面皮也忒薄啦!” 时汉庭微窘:“我不是管什么,我……” 卢射阳自来熟地跟他勾肩搭背,“你这岂不是白说,他做哥哥的,能不疼自家妹子?什么时候娶过了门,再抱怨也不迟。” 泰占在旁边听了去,他也是看着烛雁长大的,话里不免偏疼些:“我们家那丹珠做姑娘时也贪赖不爱起,成了亲就好啦,习惯要慢慢养,不是一下就改过来的,再说,我瞧烛雁起得也不算晚,咱们屯里谁家女孩不是鸡叫三遍才起,烛雁和佟大叔进山那阵,日日天不亮就起身,难为她小小年纪,可吃了不少苦。”他爽朗笑道,“我说你们两个何时办喜事啊?加新嘎都周岁了,我们烛雁还没嫁出去!” “那要看家里人的意思。”时汉庭瞧了眼白岫,他含着笑意,很干净很优雅地站在那里,像一位出身良好的贵公子,要不是笑容太过清透,眼神太过单纯,谁能想到,他会是个痴儿。 卢射阳又去逗白岫:“你妹子嫁了,你舍不舍得?” 他困惑:“有什么不舍得?” “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不是佟家的人啦,煮饭是给婆家煮,洗衣是给婆家洗,恐怕就顾不上娘家了。”卢射阳已渐知道白岫心智较弱,很无聊地在那里危言耸听,“白兄,到时你们爷儿俩就没人管了,又可怜又凄凉,想去找妹子说个话,也要看婆家允不允,那边要说一句不行,就连面也见不上……” 时汉庭见白岫神情渐渐肃然,无奈地挺身辟谣:“时家没那么苛刻不通情理……” “要是婆家搬走了,你妹子自然嫁鸡随鸡跟着走,到那时就再也见不着了。啊,从此关山万里,两地迢迢,数十年杳无音信——”卢射阳瞎掰得起劲,却见泰占去忙着套车,时汉庭摇摇头去照看自己东西,唯有白岫认真地听着,一脸凝重。 “呃、其实,我开玩笑的,你别太当真。哈哈,别当真别当真。”卢射阳也不晓白岫能禁得起多大玩笑,万一急起来不许烛雁嫁了,他可担不起。赶快补救道,“佟姑娘嫁过去,只是从家里搬到隔壁,没有大区别,我刚才说的,都是随口胡诌,没那么严重——哈哈哈……真的没那么严重,你别往心上去啊!”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白岫忽的一笑,笑得卢射阳有点发愣,不甘的火花哔哔冒出头,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能笑得这样俊,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钦羡的目光。不像他,白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名女子青睐过! “唔,知道就好。”这般好人材,要是傻得彻底未免可惜。 “但我也知,烛雁若嫁,并不只是从家里搬到隔壁那样简单。”白岫轻轻地道。或许从前曾经如此以为,但卢射阳一番话,让他深想了几分。成婚是人人皆盼的大喜事,他以往替烛雁真心欢喜过,可是烛雁并不盼望,反而不止一次偷偷向他发牢骚,倘若只是换个地方住那样简单,何必说到为她做主驳了婚约这一句。烛雁不高兴,他又怎会欣喜。 卢射阳抚着下巴打量他:“白兄,你不要用这种神情说话,我都快以为你其实不傻的。你这样正常,实在太危险了,全屯、不,前后十八个村屯里没出嫁的姑娘见了你这样说话这样笑,都会遣人到你家求亲。到时候,你家不知要换多少门槛,佟姑娘不耐烦,一定会气得骂你。” 白岫怔愣,那般纯憨的样子又显露出来:“是么,烛雁会骂我,为什么?” “对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就保持原样不变,你妹子才待你好,才不骂你。”卢射阳阴险地误导他,白岫若始终痴如稚儿,才衬出他英姿威武、机智出众、不凡超群……哈哈哈哈!姑娘们的眼神就会在他身上多驻留片刻,他也不小了,是该娶个老婆了。 “走了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什么?” 胸口挨了一拳,卢射阳回过神,咦,白岫人呢?眼光向下溜,比他矮了一头半的阿维站在跟前:“你到底跟不跟着一起走?就等你一个了,瞧你笑得像个傻瓜。” “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这么粗鲁,亏得好眉好眼的,行事举动一点也不细致温柔。”卢射阳揉着胸口,本着年长者的心情教导,“你看人家晓霜,多娇怯可爱;再看莫尔根的两个姐姐,人长得花朵一般,性子也和气;还有屯东头那个谁家的三姑娘,说起话来柔得像褥里的棉絮……” “啰嗦!”阿维不耐听他,一把拽过他胸前衣襟,像拖自家的老黄牛,“叫你上车,那么多废话!” 被粗鲁推上车,见里面正坐着他刚刚赞过的屯东那个谁家的三姑娘,瞧了他被个小丫头推推搡搡很不英姿威武的拙相,正不由掩口悄笑,让他登时大失颜面,没脸地溜下车,扔下一句硬撑话:“有姑娘家在这儿啊?不早说,多不方便……” 见了载货的狗爬犁上还有个空位,便自动过去挤着坐下。一抬头瞧见对面爬犁上正是白岫,卢射阳不满抗议:“刚才正说着话,怎么忽然就走了?在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被人笑话……” 念着念着就消了音,因为那边根本就没听他抱怨。那微微出神的白岫,坐在简陋的狗爬犁上,还是俊得不象话。端正的坐姿,雍容的神态,连发呆也说不出的优雅。 卢射阳觉得自己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住,暗叹老天何其偏心,郁闷地抬手看看掌纹,“算命先生明明说我今年该逢桃花,有那傻小子在,就算有桃花,也被他抢走了……” 一只狗爪搭在他手掌上,愕然抬眼,对面英武高大的雪地犬吐着舌,向他友好微笑。 领车人高声吆喝着:“还有没有落下的?走了啊——” 车队缓缓起动,一时间“叱”声不绝于耳。关东的货队不同于南方,少见马匹,多是牛车和狗拉爬犁,牛车慢慢,长途不歇;爬犁飞快,一驰三停,满路高歌欢笑,声浪喧嚷,端的是一道特殊风景。 ※※※ 到了镇上,各家或以货易钱,或采买些油盐酱醋衣料脂粉,各自暂且分开行动。 时汉庭进了一家笔纸铺,才要和老板说话,背上就挨了一击,清脆的笑声让他避之不及。 “时呆子,好巧,最近总能碰上你。”孔雀高高兴兴地和他打招呼,“正好我下午想去萨图家玩,你们车队回去时,顺道捎我一程。” “随便你。” “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去玩,碍了你的眼不成?”时汉庭淡漠的语气激怒了她,“领车的是谁?我去和他说。” 时汉庭意识到不妙:“找领车的干什么?” 孔雀一抬下巴,挑畔道,“我要和你乘一辆车,就在你眼皮底下,你要照顾我,出了什么事,你担着。” 时汉庭头疼不已:“萨图一家是你们家的包衣,你去找他们,自然会照顾你,你拖着我有什么用?” 孔雀撇撇小嘴:“你姨婆婆当年也是我们家包衣。” 时汉庭勃然变色:“所以我们一家子都是你的奴才!” “我、我可没说,你那么凶干什么?”孔雀见他恼怒,反倒怯了,“就是捎我一下嘛,又不费你什么心思,这样大嗓门吼我。” 委屈怯软的口气让人怒火渐消,时汉庭无奈暗忖怎就碰上这么个小煞星,年纪半大不大的,世事说懂不懂,缠得他头疼不耐,让一屯人瞧了乐子。 “你买什么,我帮你挑。” 难得讨好的语气,时汉庭发作不起来,只得道:“不用了,你又不懂。” “懂不懂的,你就是不爱理我。”孔雀不满抱怨,无聊地向外张望,正巧看见白岫从铺子前经过,立刻兴奋地冲出去拦下他,“白大哥,你也来了!” 白岫微微笑:“我给烛雁买药。” “什么药,借我看看。”小姑娘好奇翻看他手中扎好的药包,“烛雁姐病了吗?” “没有,她起疹子。”白岫像是有点着急,“我们到铺里去。” “怎么了?” “有人追我……” 话音未落,有个人急匆匆赶上来,拦住白岫气喘吁吁:“别走别走,让我再细认一下!” 白岫下意识向后退,那人扯紧不放,细细打量,喃喃道:“应该没错,虽说有些年头,但样貌应该不致大变。” “放手!你再拉他,我的鞭子可不认人!” 孔雀小姑娘出马,鲜有人不畏惧,那人被她厉声吓了一跳,认出她来,陪笑道:“原来是松昆额真家的小格格,额真福晋都安好?” “都好。”孔雀对他的谦恭还算满意,鞭头敲敲他手腕,“还不放手,你干嘛满街追白大哥?” “白?”那人诧异,“他姓白?” “自然姓白,你认错人了吧。”孔雀不耐烦地轰他:“我在和白大哥说话,你走开。” “你真的不是关家小爷?”那人困惑,上下看了又看。 白岫摇头:“我姓白。” “关家人丁单薄,福晋早殁,只留一位大格格和一位小爷,大格格出阁多年,嫁给姨家表兄。” “我有爹,还有妹妹,妹妹还没嫁。”白岫困惑不比他少,“你说的是谁,我不识得。” “真的不是?”那人很失望,连连叹息,“这么像!这么像!” “你有完没完!”孔雀推开他,“都说你认错了,还在这里纠缠不停。”她拉起白岫往纸铺走,见时汉庭也闻声而来,正站在铺子口,便向他笑道,“你也听到了?那人说有人和白大哥很像,多奇怪。” 时汉庭心中微动:“是奇怪,世人形貌各异,虽有相似相像,但让人错认的却少见。”他瞧一眼白岫,“白大哥,你不去问清楚?” 白岫不在意地摇头:“长得像而已,我不知道谁姓关。” 时汉庭若有所思:“姓关?”白岫来自异乡,记忆全无,谁晓得他身世怎样,本姓为何。“既然不愿问就算了。我还没有选好笔,你们先去别处逛罢。” “笔笔笔,整天除了你的笔墨纸砚书,你还记挂什么!”孔雀打抱不平,“烛雁姐起了疹子,你知不知道,问过没有?” “起疹?” “果然不知道!”孔雀拎起白岫手中药包,忿忿指控,“这么大堆药,一定很严重,你都不关心她。” 时汉庭分辨不得,只能问白岫:“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还好,背上多一些,前段时间手臂上也有……”白岫一时未多想,话出口见时汉庭脸色稍变,立即知道失言,不由懊悔,回去烛雁一定大大责怪他! 偏偏孔雀不晓轻重,火上浇油地问:“是不是很痒,你帮烛雁姐搽药吗?” “这是洗疹的药,不是搽的,我没看过……烛雁自己说的。”白岫不惯谎饰,越说声音越弱,“她说,背上有,手臂上也有……” 时汉庭见他垂眼不安,已猜得几分,皱眉低声道:“烛雁未免太过胡闹,大哥,你年纪渐长,也该清楚‘避嫌’二字。” “烛雁姐又没有娘,你不要老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啦!”孔雀年龄尚稚,虽知略有不妥,但也不大在意所谓男女之嫌,何况白岫又是烛雁兄长,照顾妹子理所应当,便觉时汉庭颇有些小题大做。“好啦,你去挑你的笔,我让白大哥陪我玩。” 时汉庭巴不得她快去缠别人,闻言顿时轻松,随口嘱道:“别带着白大哥闹出乱子,多顾着点他。”说完自己也叹气,这两人,都是懵懂孩子心性,说什么谁照应谁。 “你才会闹乱子!”孔雀不服气地顶一句,拉着白岫到别的店铺去逛。 时汉庭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笔纸铺。 第四章 回去后,烛雁果然又被时汉庭责怪一顿。待他念完离开,烛雁就拎了白岫严肃训话。 “大哥,你说漏嘴是不是?” 白岫不敢应,低头端坐不吭声。 “下回他再问,怎么答?” “是那丹珠帮你看的,我只是买药。” “很好。”烛雁点头,“以后,汉庭哥在时,你不要拉我的手,不要帮我绑辫子,更别喂我吃东西。” 白岫抬头,“都不许?” “对。”烛雁看着他受伤的眼神,心里不忍,柔声道,“你也知道,他那么啰嗦。” “为什么?” “避嫌嘛,分寸嘛,总之……不应该。”解释得自己心里也发闷,还得勉强安慰他,“大哥,你照做就好。” “莫尔根也拉他姐姐的手。”白岫低声道,“你是妹妹,不是别家的姑娘。” 烛雁想笑,大哥也知道不是自家姊妹不能随便亲近,算他没有傻得过份。“莫尔根还小,我们却已经大了。再说,汉人礼仪多,避讳多,是没办法的。”白岫与她多年亲厚,心智又如少年孩童,要他一下子疏远守礼,他怎能接受。 最重要的,大哥,毕竟不是她的同胞骨肉。 她一家三口不计较,但时汉庭却放在心上,一再提醒亲疏有别。 温热的手掌伸来,握住她相较之下略显纤细的指端,她不解,“怎么了?” “汉庭不在。”白岫闷闷地道。 烛雁失笑,主动递上手:“嗯,他不在,没有关系。” “泰占每次下山,那丹珠都带着阿吉嘎接他。”他又说,摆弄妹子指尖。 烛雁任由他修长的手指一遍遍从自己指缝间梳过,“那又怎样,以后我也去接你和爹?” “不是……”他欲言又止,漂亮的眼睛垂下,再抬起,很渴望地看过来。 烛雁恍悟:“那种抱腰礼,是不是?” 孩子般的兄长点头。 “……”她无言。满人风俗,男人狩猎期间因有性命之忧,回来时,儿女妻子抱父亲丈夫腰间痛哭,以泄担心关切之情,谓之“抱腰礼”。白岫自从见过这种礼节,便疑惑问她怎么从来不曾?她解释汉人没有这种习俗,他便很失望一样,每每让她好笑不已。 “大哥,你站起来。” 白岫便依言站起,她看着兄长修颀的身躯,叹气。 好罢,反正日后,也不会有机会如此亲昵了。 盯着白岫削瘦的腰,她默念:“没什么没什么”,慢慢靠近,贴到他身前,很犹豫,很不习惯地双臂合拢,轻轻圈住他的腰。 满人的风俗,这样淳朴,这样亲密。 儿子抱住父亲,妻子抱住丈夫,大声哭,开怀笑。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这么近地抱过谁,过世的母亲与在世的父亲,也许在她很小时,也曾抱过她。但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地、将温情的拥抱送与他人。 她要嫁的人家,不允许,她与毫无血缘的亲人如此近昵。 肩背一紧,是白岫高兴的拥住她,甚至一用力,将她抱得脚离了地。她惊笑,改搂住兄长颈子,兄长的胸膛那么宽阔,将她整个纳入温暖的怀抱。 待到以后嫁至时家,时汉庭也会这样……亲热地抱着她吗? 眼珠向上微翻,她不敢再想,觉得自己有冒冷汗的倾向。 纸窗外传来呜呜的声音,一会儿门板又响起吱吱的爪子抓挠声。是大黄在院子待得无聊了,想钻进屋里来转两圈。 “大哥,我们陪大黄玩一会儿。”一时兴起,烛雁提议。 “好。”白岫言听计从,牵着她往外走。 一开门,毛绒绒的看家狗亲热地扑上来,烛雁便往白岫身后躲,跟它捉迷藏,大黄立即兴奋吐舌,卯足劲狂追。 从院子东跑到院子西,到篱笆墙又猛地折回,大黄不屈不挠奋起直追,烛雁大笑惊呼:“大哥,快来救我!” 笑看她和大黄疯闹的白岫适时上前搭救,拖着她东奔西跑。白岫足底矫健岂是烛雁能比,片刻她就已跟不上。白岫索性横抱起妹子,满院腾挪闪跃,与狂追不舍的大黄逐闹。 “大哥,它追上来啦!” “快快快,它转弯了。”抱着兄长头颈急急催。 “啊小心!”尖叫尖叫—— 大叫大笑,连墙角未萌新绿的老柳树也挑了枝帘,吟吟看热闹。 “大黄没跑到篱笆边,耍赖不要脸!” “汪汪汪!”你叫人抱着跑,你才不知羞。 “哎,大黄也会鹞子翻身?大哥,是不是你偷偷教它?” “呜呜呜……”人家明明自学成才! “哈哈哈哈,滑倒了,活该!” 大黄伤了自尊心,恼羞成怒咆不停。 “你们在干什么?” 天外飞来一声低唤,隐怒暗恚,责斥不满。 大黄疑惑昂首望,冲着来人“汪汪”几声。 时汉庭去而复返,站在门口面目僵硬时,白岫正抱着烛雁站在大门左数第七根篱笆桩上,金鸡独立,衣袂飘飘。 又要挨训了。 卢射阳最近新学了一句当地话——“嘎哈”。 每日里拿这个词作了口头语: “泰占,你嘎哈去?” “时老弟,你在嘎哈呢?” “烛雁妹子,你嘎哈这样瞧我,我也没嘎哈呀。” 一屯老小用诡异的眼神瞄他,他也不在意,整天“嘎哈”来“嘎哈”去,说得洋洋自得。 哈哈哈,这句“嘎哈”实在太太太豪迈了!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关东方言。 白岫受他影响,拿着平时练手眼的羊关节骨认真研究:这种小玩意满语叫‘嘎拉哈’,到底与方言中的‘嘎哈’有什么关系? 时老先生家藏书不少,兼有几本方志民俗类,白岫便去借阅。卢射阳也跟着凑热闹,挤在书房里寻有趣的戏文志怪书看。 “阿岫,你翻那种生僻书嘎哈,来瞧这个,又易读又好看。” 白岫望过去,卢射阳刚寻到一本演义小说,津津有味地翻阅。他笑笑摇头,将手中一本书放回去,又抽出另一本。 看了一阵,听见时汉庭在旁边诧异问:“你看得懂蒙文?” 他想了想:“起先也觉得生疏,看得久了,又觉得好像学过,慢慢能记起一些。” 时汉庭指向蒙文旁边:“满文呢?” “也能记起一些。” 时汉庭暗暗惊异,家中满蒙书籍廖廖,是父亲教书时旗人贵族所赠,他也识得不多。白岫竟能大致看懂,从前必是学过的。 而有条件学习汉蒙满等多种文字,按理只有汉人书香及满蒙贵族。白岫身世不明,到底来自何处?以往他只当白岫要学认字,并没注意他寻了那些书读。 过了一会儿,卢射阳又找到了什么新鲜文章,拉着白岫过去看。 “原来画眉是有典故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现宝地将书页指给白岫看,“早先还以为那些书呆子没出息伺候老婆,想不到居然是夫妻逸趣什么的。” 白岫看了那张书页一阵:“哦。” “长见识啊长见识。哎我说,以前我见你给烛雁妹子……”手臂忽被一扯,卢射阳的话止住,见白岫轻轻摇头,他及时一省,回头看时汉庭在桌边聚精会神地看书,便含糊应道,“啊晓得,有人会啰嗦。” 憋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便将声音压得极低,笑嘻嘻道,“将来烛雁妹子嫁过来,就不用你这做哥哥的帮她画了,汉庭也是读书人,应该也有这种酸掉牙的兴趣。” 白岫慢慢翻着手里的书,许久却一个字也读不进。他常来时家看书,自重新识字至渐渐忆起,久而久之文章也能大致通读。记起书中文字,是他的一项极大乐趣,回去和烛雁提,烛雁也替他高兴。可现在,他却对这一屋子书有了抗拒感,也不知为什么,就只觉,翻阅任何一本,都隔膜得心头不舒服。 不能拉烛雁的手,不能亲昵地抱着她,更不能替烛雁画眉……他伴着烛雁一同长大,这么多年的家人,怎就忽然不能亲近她了? “来阿岫,看这个!” 卢射阳又在唤他,他愈觉心里滞闷烦燥,闭目凝神,还是压不下一股隐隐升起的郁结气。 “阿岫,快来……” “我回去了。” “哎?”卢射阳纳闷,见白岫已向门外走去,只得与时汉庭告辞,“我们走了,你慢慢看,不打扰了……哈哈你家的书真是蛮好看的。” 时汉庭全神贯注地捧书细阅,根本也没听到。待注意到屋子里只余他一人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 出门却直往村外树林,卢射阳跟在白岫身后追得满肚子疑惑:“喂,你到底想嘎哈,这么冷天不回去?” 白岫进了林子才停下:“我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陪你打一架?”他随口建议。 没想到白岫迟疑一阵,竟答道:“好。”卢射阳挑眉,兴致顿起,喝道,“接招!”眨眼间出手如电。 白岫就那么轻巧巧站着,却极稳。手腕抬、臂推、肩转、闪身。垂眉间从容应对,一招一式疾准灵逸,大大出乎卢射阳的意料。 初见时,只知他生活在山中普通猎户家,相处一段日子,慢慢晓他不仅只擅些骑射狩猎之术,席间炕头的兽骨争抢游戏已初露端倪,白岫掌腕灵活,隐有武艺,绝非寻常。 眼下他应招虽生涩却有板有眼,敏捷腾跃,也并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 “停停停!”卢射阳忽然喊停,“你的功夫谁教的?” “是爹。” “不会吧?”他惊讶,“这里的猎户参客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烛雁说,佟家祖辈原本不是猎户,住这里也是后迁来的。”白岫老老实实道,“但烛雁记事起,爹就一直打猎采参。” “就算是佟大叔教的,你的底子也绝不是三五年的粗浅功夫。”卢射阳慎重审视他,“你应是早年习武,现在只是荒废后重新拾起。” “我不知道。”他茫然道,“过去的事,我不记得。” “算了,想不想得起又有什么关系,日子还不是照过,说不定,比从前还要快活些。”卢射阳一向对自己的豁达乐观颇为自得,也不在意探究过往,本着一好奇就要倒霉的灵验经历,决定听过就算,“走了走了,开春了还这么冷,关东真是个怪地方。” 白岫便无异议地跟他一同往回走。方才一番舒展筋骨,胸中郁气淡去,心情总算好些。 经过一个背坡地,隐隐传来嬉笑声,他本没要特意去瞧是谁,卢射阳却眼尖瞥见了,登时嗤地一笑,将他拉到一棵老树后,悄声道:“是莫尔根的二姐。” 白岫糊里糊涂跟着他藏身树后,微向外望,果然是莫尔根的二姐,另一人是邻屯的尼满。两人嬉闹着一起折砍枯枝,捆回去作烧柴。 两个少年男女追打嬉戏,笑着闹着,忽然尼满一下子抱住哲兰,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哲兰捶他几拳,却没有躲闪,尼满便得寸进尺,亲到她唇上。 卢射阳很想撞树,他嘎哈不赶快闪人,偏要一时好奇看热闹?人家十八九岁就有了心上人,谈情说爱甜甜蜜蜜,简直是刺激他这个娶不到老婆的可怜单身汉。 小心探头瞄一眼:还在亲!还在亲!当心控制不住失火溜! 目光稍斜看见白岫,不由张大嘴,差点“喂”出声——老兄,你不要看那么明目张胆聚精会神啊! 一块石子丢过去,提醒已经暴露在树外的他——回来,小孩子不要乱瞧! 石子落地声惊动两人:“有人!” 哲兰看见不远处树边的白岫,顿时放心:“不要紧,阿岫不懂。” 尼满却害了羞,拉着哲兰速速遁逃:“快走。” 两人没了踪影,卢射阳才愧疚地从树后现身:“阿岫,我可不是故意要教坏你,你看过就忘,别放在心上。” 白岫困惑地问:“他们……为什么那样?” “喜欢喽,亲一亲抱一抱有什么稀奇?”卢射阳敷衍他,“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不是小孩子。” “好好,你不是。”不过,跟孩子没太大区别。 白岫不再问,他知道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所有人都和颜待他,与他说话也跟同龄人不一样。平时他多与阿吉嘎、萨图等一起游戏,站在一群少年孩童里,他的存在犹为突兀,久了虽不觉如何奇怪,只是大家言谈中,仍显出他与旁人的相异。 不是没有觉察的,有很多事对于他来说懵懂不清,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想问,却怕本是不该问的,问了要被人笑。他所理解的世事与他的年纪不相应,让他时时困惑不已。 烛雁便曾说过,他平空消蚀了十几岁,从孩童时候重新来过。 是好?是坏?他不知道。 沉默地与卢射阳一起回去。半路上,卢射阳被阿克敦拉去帮忙捉脱了圈的猪仔,他便一个人慢慢踱回家去。 进了屋子,烛雁在整理一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看见他,煦暖一笑:“大哥,回来了?” 白岫便觉,想那些七七八八做什么用,只要回到家,能看见烛雁熟悉的笑容,就够了。 ※※※ 晚上,西屋炕串了烟,一屋子浓烟将烛雁呛了出来,炕灰沿着炕席缝扑出,光清灰就清了一顿饭功夫。浊烟两个时辰也没散尽,薰得人头晕脑胀,烛雁只得抱了枕褥到东屋来挤。 “大哥,你移一移,炕头让给我。”很无情地将兄长轰到炕稍去。 折腾了大半夜,炕头也没有了热度,被窝里凉得像冰窖,再困也不爱往里钻。烛雁将火炭盆移到炕沿边,拨了拨炭灰,暗红的火苗立刻窜出来。 她冷得哆哆嗦嗦,嘱道:“大哥,你先睡吧。”见白岫脱了外头的袄,仅穿着单薄的亵衣,距自己不远不近的,忽然觉得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想了半天,大概极少和大哥同屋睡,有点不习惯罢了。 凉凉的被子覆在她肩上,她立即打个寒战:“不要,被子好冷。” “盖一点东西,总比不盖强。”白岫安慰道,“忍一忍,焐一阵就暖和了。” “冷!”她牙齿都打颤,“大哥,你的袄给我。” 披了白岫的袄,内里还有他身上的热度,暖乎乎的舒服得很。烛雁念头一转,将兄长欺压到底。 “大哥,躺进来。”让白岫躺进她被褥间,等焐得暖和,再把他轰走。 白岫乖乖无怨言地给妹子暖被,听她问着:“今天去汉庭哥那儿看书,他又啰嗦你什么没?” “没有。” “卢大哥也没拉着你惹祸吧?” “没有。” “没去找莫尔根玩儿?” “没……” 这边漫不经心地问,那边认认真真地答,炭火盆里火苗闪着微弱的光,暖烘烘翻腾着热流。 身后窸窸窣窣的,白岫坐起身,将她笼进被里,“被子热了。” 她讶笑:“大哥,你是火炉!”这么快就焐得暖了,热量果然不可小觑。 和烛雁一同披着棉被烤火,听她有一句没一句说些琐事,白岫也有一句没一句应着。这样乍暖还寒的春夜,心里融融的,冷意也渐渐淡了。 侧过头瞧烛雁,她晚上不画眉,眉睫浅淡,有一种白山秀水的清冽,时不时看过来一眼,笑着,说着。 烛雁唇色也淡,柔和的粉润色,多么好看。偶尔咬唇笑一笑,淡淡的红便漾上来,添几分艳。 忽然想起白日里,树林中相拥的那一对有情人。 要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相互亲吻呢?是因为哲兰的嘴唇像烛雁一样可爱吗? 靠在烛雁鬓间,她耳前的肌肤细致柔嫩,依稀可见极淡的茸毛,发丝颈间,隐隐一股好闻的清浅香气。 “大哥,你要睡了吗?” 他含糊地应,贪恋着烛雁柔软的耳鬓颊畔。 “回你那里睡。” 烛雁轻轻推一推他,他的脸贴在自己颊旁不肯动。她只好稍侧过脸,肌肤摩挲,看见他漂亮的长睫毛。 “大哥?” 白岫似是半睡半醒,凑得那么近,探一探,便触在烛雁温软的唇上。 烛雁失笑:“大哥,你梦见大黄么?” 她本以为白岫睡得迷糊了,谁知他又一次凑近来,意犹未尽地亲吻住她。 烛雁呆住,反应不过来。 ※※※ 白岫被罚陪大黄一天,不许进屋。 烛雁哭笑不得,昨晚大哥像迷了心窃,胡七蒙八地前凑过来亲她。一问才知,他竟是瞧了别人亲热,有样学样地照搬回家。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亲吻这种举动,他想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 于是,可怜的妹子她,成了被尝试的牺牲品。 冷着脸训了他一顿,告知他这是不应该的举动,很多时候,嘴唇轻轻一触,许下的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最后,严正告诫他,这件事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关乎自己清誉,禁讳之行,不可以再犯。 白岫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倒也不担忧,待大哥心智渐长,日后自然而然会明白。 但不是不羞恼的,于是第二天将大哥赶到院里罚站。 烛雁出门倒水,大哥站在院子一角,无辜地看着她,大黄蹲在旁边,疑惑地瞧大哥。 烛雁出门晒衣服,大哥站在井辘轳旁,渴望地看着她,大黄在咬自己的尾巴玩,追得团团转。 烛雁出门取干菜,大哥站在院墙边,委屈地看着她,大黄不知从哪儿捉了只田鼠,兴奋地跑来邀功。 黄昏时,烛雁推开屋门,一人一狗老实等在门口,白岫低声道:“大黄想进去。” 她板住笑,向旁侧让,“进来吧。” 大黄快快乐乐溜进屋,白岫却站在原地不敢进,看见他冻得微红的脸孔,烛雁忽然心里有点酸,他只是不懂,只是好奇,何必将他推到外面捱一天的冷,让他这样受苦。 孩子样的大哥,将来爹爹百年,谁来照顾你,谁来爱惜你陪伴你,许一辈子给你? “快进来!”烛雁唤他,“大哥,到炕里暖一暖,我给你倒碗热水。” 他这才迟疑一下,如释重负地迈进门。 烛雁俐落地解他衣扣,嘱道:“一会儿你盖上被,祅压在褥底烘一烘,大黄寻你也别理,先去了身上寒气再和它玩。” “你不生气了?” 烛雁瞥他一眼,“反正,以后不准。” “卢射阳说,因为喜欢,抱一抱亲一亲不要紧。” 叹气:“大哥,我说过,姑娘家不能随便亲,这么快就不记得?” “我没忘。”他居然还振振有词,“你又不是其他的姑娘。” 烛雁啼笑皆非:“许了人的姑娘就更不可以,你轻薄了她,将来她怎么嫁?” “你不是不想嫁?” “那倒是……不对,大哥你不要歪缠,快去炕上躺。”她催着,将他棉袄脱下来,踢开在脚边绕来绕去黏人的大黄,“我去倒水。” 白岫却忽然抱住她,定定盯着她的唇,盯得她脊背刺痒,浑身发僵,“大哥,你再胡闹,我可恼了!” 他低低恳求:“我想亲一亲你。” 不会吧!早知如此,就不该心软。 “再闹,就出去和大黄站两天!”烛雁微怒,“现在,去炕上躺着。” 白岫沮丧地放开她,闷闷不乐地进屋脱鞋。大黄将脑袋歪在炕沿上,乌溜溜的狗眼不解地看来又看去。 就算对大哥生恼,还是要照顾他。烛雁将热气腾腾的水碗放在炕沿,拍开偷伸过来的狗脑袋,冷言道:“慢点喝,别烫到。” 白岫心里难过至极,不吭声地低头瞧着老旧的炕席,席色陈暗,但光滑干净,摸上去很舒服。 烛雁扯过被来为他盖上,按他躺在枕上,“好好躺着不准动。”回头警告一句大黄,“不许碰水碗!”便自去西屋整理些物件。 一人一狗忧伤对望,烛雁今天这么凶。 半个时辰后,烛雁放心不下地过来看,大哥很乖地继续躺,大黄很乖地继续蹲,水碗孤零零立在炕沿上,一滴没有少。 她叹了口气,慢慢在炕边上坐下,大黄立即讨好地将脑袋伸来,舒服地枕在她腿上。 “大哥,你要知道,兄妹不会那样的。你将来会遇到喜欢的姑娘,也会想亲她,如果她愿意,才可以。” 白岫沉默半晌:“你不行吗?” “不行。” “你不愿意?” “我……”烛雁伤脑筋,不知怎样说才好,“我是要嫁汉庭哥的,旁人怎么可以……那个,唉,我才同你说的,怎么都忘了?” “我记得。”白岫心口发堵,一阵阵异样的寒悸不断涌上,不是天气那种冷,是骨子里的一股凉,慢慢渗进肌肤血脉。 “大哥,你还冷吗?”见他微微瑟缩,烛雁奇怪,炕上温暖,他又习武,这么久还缓不过来? 白岫不想应声,他成了旁人!他成了旁人!烛雁还没嫁,他就成了不相干的人! 卢射阳不是说过,烛雁一旦嫁了,就是婆家的人,恐怕会顾不上娘家,到时候他和爹就没人管了,又可怜又凄凉。不能随意和她说话,不能随意见面,要是跟着夫家搬走,一辈子都见不到…… “大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烛雁伸手,要探他额头,他下意识避开,不愿受到碰触。 他是旁人,还理他关心他做什么! “大哥,你怎么了?”烛雁奇怪,白岫从来都听她亲近她,一向觉得,他若真的仅有十二三岁,必定是个沉静乖巧的孩子。可是今天,他竟忽然闹起脾气来。 兄长以被蒙头,一句话都不说。 她好气又好笑,揭他被角:“到底有什么事,生气了?” 好吧,哄哄他就是。 “我哪句话说错了,我陪不是,别闷着头,出来透透气。” 哄劝了好半天,也不见动静,她无奈,只得道:“我先走了,你好生睡一觉,若是不舒服就叫我。” 她才起身,一只手忽然从被里伸出拉住她,白岫的声音闷闷传出:“到哪里去?” 她笑,俯身蹲在炕边,轻轻揭被,大哥俊秀的眉眼露出,眸里清澈纯粹。她心头柔和,软声莞尔:“我哪里也不去。大哥,你有什么不高兴,就和我说,别闷在心里,生了病,我和爹会担心。” 这样的温声软语,这样的关切担忧,白岫心里滞涩气闷顿消,心情也大好起来,捺不住地一伸臂抱住烛雁:“你担心?” “嗯,担心。”烛雁稍挣一下,抑住些微窘迫,大哥脸孔近在眼前,没准又不明不白地亲过来,她长这么大也没教人亲过,如今被个孩子样人轻薄了,却计较不得。 “我的眉色是不是掉了?大哥,你帮我重画一下。”非但不能计较,还要哄着他开心,天理何在! 白岫很高兴地起身,取了细炭枝来给烛雁画眉。她的眉色并没有掉,依旧保持完好一如初画,烛雁很在意,怎么会轻易抹了去。 那也略略着色,眉稍轻拂,细心修饰,画眉与不画眉的烛雁,都一样好看。 只是一点不好,闭着眼的烛雁,神情平和,那微抿的淡色樱唇,自然翘起的小小弧度,怎么就那样动人? 心里有点乱,很慌也很挣扎,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要亲一亲烛雁,半点那种心思都没有,但从昨夜起,仅仅只是碰了那么一小下,仅仅只是觉得很舒服,想要仔细地再试一下,就像开启了一道闸,便再也抑制不住。 那么渴望那么渴望,烛雁的唇,温温软软,想要舔一舔,想要咬一咬,甚至,想要更往里探,想要把她揉在怀里。 他是怎么了,变得这样可怕?心底深处,有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一个不小心就要冲破桎梏,要咆哮,要嘶吼,不顾一切! 可是烛雁说,不应该。 她说,兄妹不会那样的。 白岫痴痴望着烛雁,白净的可爱的烛雁,很凶的又很温柔的烛雁,很冷淡也很亲切的烛雁,我们并不是同胞骨血,那么,可不可以? “大哥,你发什么呆?”烛雁等了许久,不解睁眼,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怎么了?” “没什么。”极淡地笑一下,炭枝仍然从她眉睫掠过。 我好像病了—— 因为这样热又这样冷,心突突地跳着,炭枝也拿不稳,呼吸多么急促,手心微微渗汗。 烛雁,我好像真的病了—— 但不能说,知道他病,烛雁会担心。 “开春了,你家怎么都不开窗!” 纸窗外,声音突兀响起,有人大呼小叫,粗鲁拍着窗棂。 “喂喂,窗栓打开,省得我还得进屋!哎?我才注意,这里的窗纸都是贴在外头的……哇啊破了!我不是故意的,谁让它那么旧……” 烛雁到窗边查看一下被不小心拍碎的窗纸,卢射阳手上没注意力道,连棂框也有点变形,她有些不悦,将窗栓拉开,启窗探头:“不管有什么急事,修了窗子再去。” 院子里,泰占笑哈哈,“不急不急,是卢老弟图省事要在外头喊你。窗子好说,泰占大哥帮你修,先让汉庭和你说说进省城的事。” “省城?”她疑惑看向泰占身边的时汉庭。 时汉庭面色微异,瞧不出情绪。 时汉庭要去省城,在亲戚家住几个月,然后进行秋试。若顺利及第,也好次年上京参加春闱。亲戚家也是人丁单薄,无力照顾时汉庭起居,时家二老年事渐高,经不起长途劳顿,便想叫烛雁一同跟去,未婚夫妻不怕闲话,方便相互照应。 “爹还没下山,我想同他商量一下。”烛雁垂着头,强捺不快地轻声道。 “不要紧,老佟回来,我们告诉他一声就完了,想必他也不会反对。”时老先生慈祥和蔼,“你要是觉得不妥,就先替和你汉庭办个仪式,等汉庭高中了,咱们再正正式式大办。” 烛雁驳不得,瞧一眼白岫,“但是,大哥没人照顾,我怕……” “别担心,有我们呢,饿不着阿岫,放心好了。”时母也蔼声道,“洗的涮的都有我,你嫁过来,阿岫就是我们半个儿,绝不会委屈了他。” “这样……”烛雁心里渐渐下沉,指甲掐住掌心。 “我也去。”白岫听了半天,适时出声。 “你去做什么,路上辛苦,别说老佟,我们都舍不得。”时家二老当他孩子话,笑笑不当回事。 “我想去。”白岫轻声道,央求的眼神投向烛雁。 烛雁向他微微莞尔:“好,那么……” “我看,白大哥就不要去了。”时汉庭忽然道,“我们到省城,虽然是亲戚,毕竟叨扰人家,人多也不好,能省事就省些事。” 时家二老忖着在理,便劝白岫,“汉庭与烛雁不是上京去玩,你去了,反要多照顾你一个。” “我会照顾烛雁。”他执意道,“不需要别人照顾我。” “你会什么?”时母笑,“阿岫,你听话,我们商量正事,你先去泰占家,让阿吉嘎陪你一起去捕野兔。” 白岫神色不豫,仍然坚持,“我可以住在外头,不会打扰别人,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烛雁。” “你这孩子,怎么都说不听!”二老叹气,看看汉庭,又看看烛雁,“烛雁,你也劝劝你哥哥。” 她也无声叹,轻扯兄长衣袖,“大哥,算了,你好好在家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回来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不高兴了,语气有些生硬起来,“我不是孩子,不要拿这些话哄我。”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带了一丝凛然,不似平时那个乖顺温和的半大孩子,他从前不会这样,又是冲撞又是焦燥,让其他几人略微吃惊地看向他。 时家父母相互对视,不知说些什么好。时汉庭沉着脸色,低声唤烛雁:“到书房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烛雁稍感意外,见时父时母点头,便同他一起去书房。白岫拉住她,不知所措地要跟着,她无奈地拍拍兄长手背,应着马上就回来,才被勉强放行。 进了书房,时汉庭阖上门,沉默好一阵,直到烛雁轻催:“你要和我说什么?”他才微吐一口气,不悦开口。 “你不觉得,你将白大哥宠得太过分,是非轻重不懂,这样下去怎么行!”他踱了几步,皱眉道,“他虽心智较弱,毕竟不是稚龄孩童,有些常理总该明白,你也不要老是什么都由着他哄着他,任他更不通世情,将来得寸进尺,最终如何收拾。” 第五章 “得寸进尺?”烛雁好笑,“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听时汉庭语调冷淡,烛雁敛了笑,“我不明白,大哥与常人不同,多照顾他些也是应当,你也……”她及时顿住,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多照顾多照顾!他现在就在得寸进尺,你还全心维护他?”时汉庭冷笑,“到底是白大哥不懂事,还是你不懂事。或者,你尽意护他,拿我当了傻子?” 她愕然:“这话什么意思?” 时汉庭抑住怒气,指向她眉间,忍耐道:“你不要说,这是你自己画的。” “是大哥又怎么样。”烛雁向后退一步,避开他手指,“大哥帮我画了几年,并不是今天才开始,你也是知道的。” “什么人才画眉?是夫妻!从前大家都小,我可以不在意,但如今你几岁了,怎能还是这样没个分寸!” “我、我又不知……”她呐呐,“谁晓得有这么多典故规矩。” “你是不知,但近几年,白大哥常往这里来,看了多少书,他什么不懂!”时汉庭盯着自己桌上一叠书,里面有一本,是上回白岫走后,他留意去翻看了的。而以前不曾留意时,白岫又看些什么书,读懂几分,记住多少,怕已无从计数。 这个佟家拾来的螟蛉儿,多年来的变化他都瞧在眼里。一天天脱离蒙昧,一天天知多识深,像是逐渐从孩童向成人过渡,尽管仍然懵懵懂懂,却已掩不住憨态下的机敏聪慧。 明知未必有自己猜测得严重,但忿忿的指责就是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他脑里想些什么,心里藏些什么,也不过瞒了你和佟伯,表面作的愚笨天真相,暗里不知打着哪些主意,你糊里糊涂的,总有一天不明不白教人骗了去,自己还没发觉!” 烛雁再也忍不住,愤而顶他一句:“我教谁骗了去,大哥么?你胡说也该有个限度!” “我胡说?难不成你不是被人骗,是心甘情愿跟了他?”时汉庭震怒,“一个痴儿,也哄了你的心?他心智愚弱,空有好相貌又如何,你当真嫁他不成!” “什么嫁不嫁的!你……”烛雁料不到他这样口不择言,一时恼得答不上话,半晌才冷冷道:“你一会儿说大哥假作天真,一会儿又说他心智愚弱,我看搅不清的根本是你,只不过为画眉这一件小事,就牵七扯八,什么都拿来迁怒。” 时汉庭自来在烛雁面前威严庄重,从没想到像今天一般争执到如此失控,更没料想她竟不似以往顺从,反倒将他抢白一番,不由更是面上难堪,无法下得台阶,恨恨道:“别以为我是瞎子,卢射阳敲破窗纸那时,你和他挤在炕上围被拥衾的,在做什么?卿卿我我么!” 烛雁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盯得他自知失言,却又难以削了颜面示软,僵了一阵,只得道:“总之这次出门,你劝白大哥不要去,他再夹在中间纠缠胡闹,迟早要生事端。” “谁生事端?大哥还是我?”烛雁昂起头,首次不再拗了性子屈从,微讥道,“我还以为你大发脾气,干脆退婚了事,反正你从来瞧不起佟烛雁,何必作势给别人看,为了父母之命勉强应对。” 时汉庭惊愕不已,眼前的烛雁,不再是他熟识的一同长大的女孩,她倔强地扬着头,眉黛目漆,清冷冷的秀,那么骄傲地看着他,让他的心微微瑟缩一下,又似是忽然灼烫起来。 “你、你急什么,退不退婚这话,也能胡说?”他突觉自己有些虚弱,难以抑止地想要触一触烛雁的肩头,却被她一侧身避开去。他的手尴尬举在半空,闭了闭眼咬牙道:“你和他又是拉扯又是背来抱去,我伸伸手你也躲,到底谁和谁有婚约,你在心里又自许了谁?” 烛雁被他斥责得心头烦乱,一字一句,好像有道理,却又堵得她胸口滞郁。从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么多,邻家的少年,会成为她日后的丈夫,责怪自小亲近的兄长,与她过分倚昵。也许,时汉庭不满,是人之常情,但……意指她与大哥如何如何,他凭了什么,这样胡乱臆测,又这样肆意指责! “我回去了!”她不想再争,转身而走,拉开房门,却乍见白岫站在门口,登时一吓,“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岫迟疑一阵:“没有很久……” “恐怕时间也不短!”时汉庭冷哼,看到白岫懵懂纯澈的神情,以往只觉他可怜,现在却不由愤怒,就是这样一副不晓世事的神态,就都要让着他护着他!“你听得懂多少,心里也有数吧?” 白岫神色肃穆起来,几分思虑几分凝重,“你不喜欢烛雁的话,就还给我,我来喜欢。” 时汉庭一震,看向烛雁,她也惊诧莫名:“大哥,你说什么?” “你总是说烛雁很多不对、很多不该,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吧。”他慢慢地、很认真地说,“你如果不想娶她,我娶。” 烛雁听得他孩子气的话,哭笑不得,赶忙拖他,“大哥,别说了,我们快回去……” 时汉庭却怒得脸都涨红了,鄙夷道:“就凭你?你懂得什么叫男女之情,婚姻大事!还给你?烛雁是你的不成?笑话!”他额上青筋迸起,长久以来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你心智弱,我向来不与你一般见识,别以为不计较就是永远忍你胡闹,你想娶妻?莫说烛雁,去问问十里八村,谁愿嫁你这个痴昧之人!” 烛雁面沉似水,绝没承想一向彬彬有礼的时汉庭今天如此失态。大哥心思纯净,怎能经得起他恶言伤人? “大哥,不要听他乱说,我们走。” 白岫却拉住她,轻轻问道:“烛雁,你愿不愿意嫁我?” 乱上添乱!她紧蹙双眉,急道:“别理他,我们……” “愿不愿?” 拉住她的手那么坚定,白岫执着地问,要从她的口里得出一个答案。 她不知所措,时汉庭的眼里流露着轻视与恼怒,兄长的瞳内映着渴望与困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混乱而荒唐! “大哥,我们回去慢慢说,好不好?”她小心哄劝,希望兄长像以往一样温顺依从。 可是今天没有,时汉庭的轻蔑嘲讽,像尖锐的箭簇,毫不容情刺穿以往层层的温情保护。成人的白岫,却有着孩童的心智,生得再好身手再俊又有什么用,他是个痴儿,无人愿一生相许,即使与他最亲近的烛雁。 “你不答,是不愿么?” 他一字一句地问,深深看着烛雁,清俊的眉睫下,有种陌生的悲哀隐隐透出。 “你也会嫌我。汉庭说我痴昧,我知道,我就是那样的。” “不是!大哥很好,和我们都一样。”烛雁轻抚他手臂,试图安抚他逐渐激动的情绪,“汉庭哥瞎说,你别信他。” 白岫眸里现出一丝希望:“那、你会不会喜欢我?”就像、就像哲兰对尼满,那丹珠对泰占一样,亲密地在一起,可以抱一抱亲一亲……他不是痴儿!这些,他其实是有点明白的,虽然,又不算太明白…… 烛雁不敢看时汉庭,大哥的这些痴言稚语,怎能当真?可是有心人听来,却是字字如刺,逆耳惊心。 “大哥,你别胡闹,叫人听了笑话!”她头疼地劝慰,什么喜欢不喜欢,他从哪里学来这些让人尴尬脸红的字句? 白岫脸色有些发白:“你也说我胡闹!我知道,汉庭带你去省城去京城,就再也不会回来,说什么明年就回,后年、大后年,你们都不会回来!” “怎么会……” “汉庭不让我一起去,是不想让你见我,我和大家不一样,做什么都是胡闹,说什么都是笑话,带了我,都觉不光彩,都要被人笑!”只有爹爹不嫌她,可是却把烛雁给了别人;只有烛雁不嫌他,可是却要被人抢走了。 他后悔了,早知道成亲才能永远在一起,不被别人拆开,当初央爹把烛雁许给他就好了。 时汉庭越听越皱眉,他方才愤而激言,没有多想,难免指责过厉罪名加重。可眼下看来,白岫直求嫁娶,虽未必真正明白婚姻之重,但倚赖依恋之情俨然,难道真对烛雁情蔻初萌不成? “大哥,你再瞎说,我和大黄都不理你!”老法子威胁。烛雁对闹脾气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不管是泰占家的可爱加新嘎,还是她日后的丈夫时汉庭,甚至是最亲近的兄长。哪个使性子,她也不会一再服软哄慰。 “我回去烧饭了。”她冷淡看着白岫,等他情绪稳定,应着和她一同回家。 但是没有,白岫怔怔回看她,眼里那种悲哀越发浓重,看得她心头也沉甸甸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样说。 僵了半晌,白岫蓦地转身而去,烛雁一愣,眼睁睁见他跑了出去。 ※※※ 兄长没有回家,一日两夜,踪影全无。 当天以为他跑去哪里散心,也没在意,直到半夜还没回来,挨家问过,都说不曾看见。不安睡了一夜,忖着第二天怎么也该回来了,但又是一整天,仍然不见人影。 烛雁又急又气,要是爹爹知道大哥跑丢了,非将她赶出家门不可! 邻屯的尼满捎来消息,一天前他看见白岫一个人往东玄岭去了,老远喊他也不回头。 烛雁到院里对大黄训话:都是你不好,你要是乖一点,大哥说不定惦着你,就不会自己跑那么远不回家! 大黄委屈蹲在墙角哼:明明你们吵架,关我什么事? 东玄岭是产参地,爹爹就是随参队到那里采参,大哥去东玄岭干什么?上山找爹吗? 谷雨早都过了,天却骤冷起来,云层厚得像陈旧被子里滚了团的棉絮,暗沉沉压在头顶。西风又冷彻彻地刮起来,吹得地上的雪粒子扭成了蛇形,在山坡荒地间蜿蜒着窜行。 烛雁多年没有进山,以前有大人们领着,尚且艰苦乏累,何况如今独自寻人。老林子里的积雪还未化净,到处冰冷潮湿,一天下来已是疲惫不堪,还要惦念着白岫离家时仅着家居薄衫,他若傻乎乎在山里乱走,没寻到爹前就已经冻死了。 冻死活该!免得她费心费力吃尽苦头,还要担忧牵挂心急如焚! 根据林里树干上的标记,她迷了一次路又找回正途,经过一处参客留下的窝棚,没有新住过人的痕迹。她心里已有些焦躁,大哥没找到窝棚吗?这两三天他在哪里歇脚? 找到第二处窝棚时已经快深夜了,她又冷又饿,忍不住瑟缩发抖,踉跄靠在树上悲惨思量:很好!如果她也冻死在外头,可真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必为别人操心,不必为嫁人发愁,不必为老爹爹偏心而不甘…… 唉,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这样悄无声息埋葬在这深山老林里么? 挣扎着爬了半面坡地,来到窝棚跟前,冻僵的手指已几乎不能弯曲,喘息着咬牙摸出火刀火石,挨到窝棚里时却嚇了一跳,差点失声叫出来。 里面有人! 火刀火石掉在地上,她瞠大眼,瞪着模糊的黑影慢慢从窝棚里出来。 “烛雁……” 那人低低唤她。 她瑟瑟抖着,然后扑过去一巴掌掴过去。 已经疲累至全身发虚,这一掌掴在脸上软绵绵无力,那人拖住她瘫下去的身躯,将她接进怀里。 “放开,凉得要命!”烛雁挣着,触到他冰冷的怀抱,用力推搡,甚至掐他手臂,“怎么都不点火,这么冷、这么冷……” “烛雁别哭。”温柔的声音,多么好听。 “我哭什么,你死就死,与我什么关系!”狠狠骂,嗓音喑哑。兄长身体冰得像涧里的溪水,使出全力抱他勒紧他,牙齿格格地呜咽,“大哥,你冷不冷……” 白岫抱着烛雁,脸颊贴着脸颊,霜意的眉,柔软的眼,湿湿的腮,将泪水都沾在自己面上。小小的烛雁,可怜的孩子,这样黑的夜,她怎么摸上来的? “火石……大哥,我去生堆火!”她颤颤地,找到白岫,反倒站不稳,只能勉强攀住兄长。她不是娇弱的姑娘,此刻却连平常一句话也带着哭调,“火石,在地上……” 兄长解了夹衣,将自己按在他怀里,还好还好,他外头冰冷,衣里还是热的。烛雁急忙推他,本就穿得少,再纳了自己一身寒气,那怎么得了! 挣也挣不动,大哥固执得让她气馁,只能静静靠着,过了好一阵,才忍不住道,“好了,我暖和了。” 白岫终于放开她,她赶快把兄长衣襟掩上,催道:“我找柴生火,大哥你去坐一下。” “我来。”白岫捡起火刀火石给她,自己到周围去折树枝。 两人忙一阵,生起一堆火,烛雁将兄长塞到窝棚里坐,才得空打量他。 有些憔悴了,但精神还好。他的功夫底子佳,虽穿得少,看来也没怎样冷。捏捏他单薄的夹衣,不禁气恨,怎就没干脆冻僵了他,那么能走,害自己辛辛苦苦寻得快挖地三尺。 “多久没吃东西了?”从食袋里翻出干粮,自己也才觉饿,气咻咻啃了一口才给白岫。 他默默递过来让她继续咬,烛雁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哼了声取出另一块自己吃。 “我上山看到第一个窝棚,怎么没在那里住?” “忘了。” “忘了?”烛雁瞪他,“夜里住什么地方?” 白岫低声道:“随便找个地方坐,到这里时,有点饿,又没有火烧东西吃,只好先睡一天。” 睡一天忍饿……烛雁想要用力掐醒大哥,然而掐到自己手心麻木,却只觉心口发虚地疼。 “没有东西吃,怎么不下山!” 白岫不出声,慢慢嚼着干粮。烛雁搂一搂他削挺的肩,叹口气软声道:“你进山干什么,找爹吗?” 他黯然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不要找了,汉庭哥说带你一起出门,让我告诉你,那天是他不好,叫你别放在心上。” 白岫顿住,缓缓看过来,烛雁揉揉他的下巴,有点小胡碴冒头。她好玩地笑,才乍想起自己的眉,刚才在他脸上怀里蹭了又蹭,赶快摸一摸,抱怨着:“是不是都擦掉了?” “没有,还在呢。”他微微露出笑意,指尖划过妹子眉稍。 “明天下山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加新嘎在生病,不然泰占哥就一起来找你了。” “我想去找爹。” “找爹干嘛?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一起到省城,会拖着你不准你去。”或者,不放心地一同巴巴跟去。 “我去跟爹说……”他停下,忽然转了话问,“爹很疼我,为什么不把你嫁给我?” 烛雁一口干粮噎在喉咙,古怪盯了他半晌,含糊道:“大哥,你又瞎想什么,快吃……唔,硬的话,就在火上烤一下。” “为什么?”他执意问,不听她敷衍。 烛雁被问得没法,只得掰道:“大哥又聪明生得又俊,爹怎么舍得给我糟蹋。”呸呸,只怕阿爹还真是这样想。她傻里傻气的大哥呵,最近对婚姻嫁娶还真是热衷,而且目标直指自己。他懂得什么呢,只是不想和她分开吧。 “烛雁很好。”他认真而虔诚地道,“很好很好。” “嗯,很好很好。”烛雁忍不住学他,笑他。 白岫眼里柔和,缓缓靠过来,额头贴着她。烛雁正笑着,要抬头和他说一句什么,他的唇已经压下来,覆在她唇角。 烛雁心念一恍,手比念头更快地伸出,捂住他的亲吻,郑重坚定地告诫他:“大哥,不应该!” 不应该—— 手掌上方,白岫的目光深深,悲伤地看着她。 烛雁心里蓦痛,那个有着清澈眼神单纯笑容的兄长哪里去了?眼前的人,瞳里这样忧伤,面孔这样陌生,他想要怎么样?亲一亲抱一抱之后呢?难不成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是亲人,却并不曾认为有一天会与她变成了……其他关系。 白岫轻柔拉开她的手,幽幽问道:“烛雁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强笑:“谁说不喜欢……” “不是平时的喜欢,是可以做夫妻的那种。” 大哥连这个都知道?她都不太明白唉。 她有些结舌:“那个、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大哥忽然有一天开了心窍,想要——和她做夫妻……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食不知味地吃完干粮,慌乱地催着:“赶快睡一下,不然天都亮了!”于是和白岫挤在窝棚里,将就着并肩而卧。 山林的夜,漆黑而寂静,深幽清冷的空旷。只有窝棚前的火堆,温暖地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焦裂声。 狭挤的空间里,呼吸都清晰可闻,兄长怕她冷,始终都围着她护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为什么感觉还是遥远,怎样才能更靠近?不必担心一觉醒来,才发现对面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单得茫然无措。 “大哥,不要找爹了,明天,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 “……嗯。” 烛雁,我想我是死了,我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你说不应该,你说没有想过,我就已经死了。 “大哥……” “嗯?” “唉,没事,睡吧。” 深得像梦一样的夜,安静得什么都湮没了。 时汉庭与烛雁去省城,到底带上了白岫,卢射阳也自告奋勇地一同陪行,并很骄傲地说明有朋友住在城内,可以让烛雁白岫住朋友那里,不必让时汉庭亲戚为难。 马车颠簸了六七天才到省城,其他三人还好,时汉庭书生体弱,很不争气地病倒了。亲戚是一家三口,年迈的夫妻老来得子,膝下只一个十几岁的爱儿,烛雁去了也不方便住,于是和白岫一同住进了卢射阳朋友家里。 时汉庭病了十来天,白日里烛雁去照顾他,浆洗他换下的衣袍,也帮时家亲戚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傍晚才回住处。白岫已被卢射阳拉着在省城通逛一遍,借住的刘姓朋友慷慨大方,热情邀请两人到城郊踏青。 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柳树翠绿,枝条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悠悠垂曳。烛雁在井边洗衣服,左一盆右一盆,左边是白岫的,右边是时汉庭的。 她两下瞧瞧,拉过左边水盆:“先洗大哥的。”大哥的衣衫看起来比较亲切,洗起来心情愉快。至于右边那盆——她用手背蹭蹭下巴,若是陌生人的衣衫,她也能平静地洗了。但挂着未婚丈夫头衔的男子的衣衫,总是让她觉得怪异且不舒服,洗几次也抛不去一种下意识的排斥感。 难道她是天生不适合嫁人的? 翻翻白眼,怎么可能!她没觉得自己有出家看破红尘的意图啊! 忽然眼角瞥到柳树下站了个人,扭头看过去,是白岫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大哥,你不是和刘爷他们去踏青?” 他走过来,蹲在旁边,闷闷道:“你又不去,有什么意思。” 烛雁笑了笑,顺手把水盆推过去:“不去的话,就帮我洗衣裳。” 白岫听话地帮她忙,挽袖沾水,拎起衣衫时看了看,“这是谁的?” “汉庭哥的。” 衣袍被丢回水盆:“我不给他洗。” 烛雁盯他一阵,将自己手底那盆换给他:“那你洗你自己的,我洗汉庭哥的。” 白岫看着她将时汉庭的衣物拖过去洗,湿淋淋的袍子缠在她纤细的指间,心里泛起一阵异样,赌气又将两个水盆调过来:“我洗他的。” “怎么了?” “你洗我的。”将自己衣衫再往烛雁手里塞一塞。 耳鬓被掸了一指水,抬眼看,烛雁抱着膝歪脸瞧他,忍俊不禁地笑,那么娇那么俏,笑得他心情骤好。 “对了大哥,昨天刘爷家里来了一位新客人,你有没有见到?” “没有。” “他向我打听你是哪里人,叫什么、父母是谁。” “哦。”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就说他知道。” “哦。” 烛雁凝视他,轻声道:“大哥,你知道你的来历吗?” 白岫摇头,见烛雁始终瞧着他,他也很快乐地回看过去。四目相对,他先忍不住害羞,又舍不得撇开视线,目光有点飘忽起来,连觉察到背后乍起的风声也不想理,就这样看着烛雁就好,一直一直看着她就好…… “大哥,你发什么呆!”还是烛雁先有动作,湿衣一甩抡出去,砸开来人的袭击。将白岫拉到身侧,警戒盯着无声无息出现,又蓦然出手相袭的男人。 这人正是见过的昨天新来的刘府客人,近三旬的年纪,英挺剽健,浓眉端正,冷冷盯着白岫。 “你果然还活着!” 白岫疑惑看向烛雁,小声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烛雁暗暗握紧他的手掌,冷静打量这人,他脸上流转了多少难言复杂的情绪,是悲伤是愤怒是不平?他与大哥有什么渊源,是敌是友,找寻大哥多久?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整整七年,所有人为找你翻了天,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他恨恨低吼,探手当胸抓来,“你还有心,就跟我回去。” 白岫挽着烛雁退后两步,不解格开他手掌:“回哪里?你又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我,我识得你就够了!”他步步紧逼,愤恨切齿,“你究竟想让乌雅等你到什么时候?” “乌雅是谁?” “你……” 烛雁平稳迈前,那快红了眼的男子手掌及时顿在中途,厉声道:“让开!” “你不用这么大声。”她淡淡叹了口气,“大哥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六章 晚上时,好事的卢射阳乐孜孜跑来听故事。所谓白岫的来历身世,烛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热衷,只有卢射阳很感兴趣地寻根问底,甚至兴奋热诚地鼓吹白岫回去认亲。 “阿齐亚,你说阿岫祖上是正黄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贵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没有血脉关系?你一定见过宫里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贵又俊俏?” 他激动不已振奋万分,身体横过桌面探到白岫跟前,两眼哔哔冒星星,“我这辈子还没交过当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卫是几品官?你家里大不大?皇宫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禄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说,你将来回去了,别忘提携小弟一下,混个一官半职,有了俸银,我也不用急我这老婆本……” “卢大哥。”烛雁眨了下眼,缓缓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个、阿岫,我们明天再聊。”卢射阳依依不舍,从桌上爬起来,“阿齐亚,我到你那儿去,还有什么好玩的,你都告诉我好不。” 阿齐亚慢慢起身,盯着白岫清澈无垢的眼瞳,冷声道:“融隽,我不管你记不记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乌雅那里,你要有个交待。” 白岫安静地回看他,摇了摇头:“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这里。” 阿齐亚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两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齐亚你耐心些,别太激动。”卢射阳打着圆场,赶忙将阿齐亚推出去,“烛雁妹子,你也早点睡,我们就不打扰了……” 房里静悄悄的,烛雁手指搭在门栓上,看了看外头远去的两个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辉,映得门外台阶有些发白,她回头瞧着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边不动,透过袅袅升起的蜡烟,看站在门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烛雁的笑有点模糊。 “你信他的话吗?”他轻声道。 “我不知道。”烛雁氤氤淡笑,盯着自己搭在门栓上的指尖,指甲长了,该修剪了。 “他说我是满人,生在京里,娶过妻,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满人,正黄旗,瓜尔佳氏,协从大学士关禄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卫,成亲当天赶往皇宫护驾,自此失踪,转瞬荏苒七年…… 这个人是谁?高官显贵,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单纯孩子气的大哥有什么关系? 一个远在京城,千里之遥;一个近在眼前,咫尺之间。 一个失踪已久,生死未明;一个鲜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么凭据,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白岫来到近前,好奇问她。 “我在想,‘融隽’这名字,也很好听。” 眼里迷离,笑容轻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自己都听不清。 “好不好听,与我们何干。” “是啊,与我们何干……” “烛雁,你怎么了?” 她有点恍惚,一阵阵冷汗袭来,内腑里绞着隐痛,缓慢蹲下身,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担忧地摸摸她额头:“不舒服吗?” 她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那么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着、会笑、会说话、会生气、会陪她一起与大黄玩闹,不是那个冰冷的、命悬一线的、漆黑夜里随时会死去的陌生少年。 轻柔抱住他头颈,她闭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后,她追着阿爹问了许久,终于逼问出大哥的来历。 皇宫外,护城河,从帝苑哪个内湖水渠漂流而来? 谁这样残忍,将她的兄长坠了石头,数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让他永远葬身冰冷漆黑淤泥里? 绳子松了,没有绑住,才随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她后背,兄长闷在她怀里困惑问,“烛雁,是不是你哪里疼?” 是的,她心里疼,疼得缩成一团,也抑不住虚软痉挛的疼痛。可怜的大哥,你在黑暗里挣扎了多久,彻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她被有力的臂膀抱起,送到内间床上,白岫帮她脱鞋盖被,关切地问:“现在怎么样?” “大哥,你陪我躺一会儿。” “好。”白岫没有迟疑,在她身边和衣而卧,轻声应着,“你睡了,我再走。” 不……不能走,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紧紧抱住白岫,她恍恍然地想,当初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躺在旁边,那时要是抱一抱大哥就好了,为他暖一暖,大哥也许会少受些苦。 而,为什么,明明是多年前早该被大哥遗忘的记忆,却让现在的她仿佛经历溺水之苦。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烛雁,那个……” 白岫小声咕哝,想要移一移,却动不得。怀里的烛雁那么娇小,那么柔软,紧紧贴着他,让他浑身发热,有点不对劲起来。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欢,想就这样一直抱着烛雁,抱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只是,那点不对劲隐隐扩大开来,扩大到蠢蠢欲动,想要、想要窥探密密包裹的衣裳里面,柔软的烛雁是用什么做的,会不会像雪白绵软的面团一样,揉一揉就会变个形状? 烛雁,好像……是我有点不舒服。 身上不仅发热,而且酥绵绵的,好想现在就翻个身,压一压揉一揉面团样的可爱烛雁。 可是,烛雁睡着了,他也只能闷在心里嘀咕着,不敢轻举妄动。 ※※※ 第二天,烛雁替白岫打理好行装,白岫愕然不已,拧着脾气连饭也不吃。卢射阳好心来劝,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白岫就是不吭声,卢射阳悲惨地发现自己又饿了,只好去厨房再讨了饭菜,蹲在白岫房门口努力扒。 直到烛雁从时汉庭亲戚家回来,得知白岫两餐未动,过来瞧他时,他才终于肯开口说话。 “我又不是阿齐亚说的那个谁,去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认错人,去看一看也好。” 见白岫很不高兴地沉默伫立,她叹了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没有认错,这么多年,家里人定然一直盼着你,惦记着你,怎么能置之不理?” “你和爹就是家人,我不记得别的家人。” “大哥,你也说不记得,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做儿子的不回去看父母,他们该多难过。” 白岫犹豫一下:“阿齐亚说那个人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还有乌雅。”烛雁瞧着房门口大口填饭的卢射阳,一字一句轻声道,“她等了你七年,你应该去见她。” “她等的是那个人,不是我,我又不识得她……”他忽然顿住,奇怪地看着烛雁,“如果真的是我,烛雁怎么想?” “怎么想?”她怔怔地,低了头,果真试着用力想了下。脑里混混的,似乎失忆的是她,什么都想不出,只能勉强笑了笑,“那是好事呀,我有嫂子了呢……” 下意识抬头,赫然见白岫面色沉郁,狠狠瞪着她。 她眨了眨眼,有点吃惊,还没等说话,白岫已恼怒地一连“不去!不去!不去!”到床上一躺,被子蒙面,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烛雁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还想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越想越气苦,白岫藏在被里,昏沉沉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不用被逼回京城那个所谓的“家”,不必被强迫去见那些所谓的“亲人”,不会……被烛雁抛弃,听她那么无情说着“那是件好事呢”…… 可恨可恨,除了烛雁,他谁也不要! ※※※ 深夜,天阴云重,连点星光也不见。昨夜还是晴朗月空,今晚就阴得要下起雨来。 房门外,黑影鬼鬼祟祟,企图从门缝里观察房里动静。另一个人站在旁边,忍不住道:“暗中掳人,不是好汉子所为。” “嘘嘘,小点声!”卢射阳低声,“阿岫不愿意回京城,不用些非常手段,你有办法劝得动他?” “那也不该殃及无辜,胁迫妇孺。草原的男人,不屑干这种丢人的勾当。” “丢人?你直接说下三滥无耻不要脸比较贴切。”卢射阳比他还不屑,“你们蒙古人各部落打起仗来,掳人妻女强迫为奴,干的好勾当还少了?上了几天官学,就满口仁义道德起来。” 阿齐亚一滞:“那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作起恶来,汉满蒙回,哪族人都一个德行。算了算了,争这些干什么,阿岫功夫不一般,你我要捆他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心智又像个孩子,万一恼极要拼命,不是闹着玩的。”他谨慎考虑,郑重思量,“所以,只能让烛雁妹子小小委屈一下,我们先将她藏到别处,等阿岫乖乖听话答应回京,再让她露面就好。” “她会顺从叫你藏她?” “顺从就不叫掳人了,你用用脑子!”卢射阳在黑暗里瞪他。忽然想到一点,不由有些为难,烛雁小姑娘夜里就寝必然衣衫单薄,人家云英未嫁清清白白,自己虽然自视为兄心无杂念,但毕竟实在不太方便…… “你这么热心帮我迫融隽回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啊,被你看出来了?”卢射阳心虚地咧嘴笑,“那、那个,其实阿岫回京比窝在穷山沟好啊,说不定还当回那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凭我们兄弟交情,怎样也不会亏待我。你也知道,江湖人穷哈哈的,攒点老婆本多不易,多个有钱的朋友,总归没坏处。他要是常年窝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大山里,能有什么出息,你说是不是?” 阿齐亚不是好眼色看他,“只怕你用藏他妹妹这办法逼他回家,他怒起来,心里记恨,你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说的也是。”卢射阳抚着下巴沉思,“但目前也别无他法,最要紧是赶快把烛雁妹子弄出来,万一她突然醒了,这可不好办……” “我已经醒了。” 门里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卢射阳一跳。只见门扉从内拉开,一幅裙裾牵动,轻柔垂拂在门槛上。 烛雁在门内出现,卢射阳登时结舌,“啊你你……烛雁妹子,你醒了?” 她平静道:“你们在外面聊这么久,想不醒也难。” ※※※ 翌日清晨,白岫还在生气,早饭又没吃,肚子越发空起来。等了一早,烛雁也没来瞧他,越等越委屈,忍不住爬起来主动去找烛雁。 然而到了妹子房里,却见被衾凌乱,褥间冰凉,显然半夜就已无人。 卢射阳假装惊惶登门来:“阿岫,你不回京,可就见不到烛雁妹子啦……” 话未说完,就被白岫一探手拎住襟口,冷厉道:“你带走烛雁?” 这样凛然森森的神情,卢射阳从未见过,骇得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幸亏及时咬住舌头,转而吼道,“想想也不可能是我,你急昏头了?” 白岫松开手,心念转了转,立即想到阿齐亚。 “哪个最想让你回京啊,不用猜也知道。”卢射阳适时煽风点火,不出所料地见他疾奔出房。 阿齐亚已来到院里,才登上台阶,迎面一道修长身影拦在面前,沉声道:“烛雁呢?” 阿齐亚眼神略微绕个弯,瞥向白岫身后的卢射阳,那厢正递眼色,他只得勉强背词:“你答应回去,她自然平安归来。” “愿不愿去京城,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捉走她!” 阿齐亚忍耐地又瞥一眼卢某人,继续背词:“你如果早应下来,我何必用这种……卑鄙手段。”的确是很卑鄙啊,他自己都不由唾弃。 “她现在在哪里?” 继续背:“这个你不必操心,我说过,你只要回京,她自然会无恙返回。” “假若我不肯呢。” 努力背:“那就很难说,你妹妹安危都在你手,你最好慎重一些。” “你有没有对烛雁怎么样?” 阿齐亚几乎捺不住,想把出这个馊主意的混蛋揪出来揍一顿,然而他只能磨牙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半晌后,得不到白岫回应,他收回绕弯的视线,看向阶上的人。白岫很奇怪地瞧着他,与他对视良久,才缓缓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哎? 阿齐亚一呆,却见白岫已反手拖住卢射阳,稳声道:“把烛雁还给我。” “阿岫,你揪我做什么,又不关我的事……” “你把她藏在哪里!” 卢射阳分辨几句,然而看见白岫明晰得不若以往孩童般神气的眼瞳,心里不由“噔”地一下,陪笑道,“阿岫,不是我们要怎样,是那个……”臂上渐紧,痛感加深。可见白岫是真急了,“好吧,阿齐亚昨夜确是想去带走烛雁妹子迫你就范……” 那边阿齐亚瞪过来,他也不理,自顾苦笑,“谁知到了烛雁房里,她却已经醒了,我们本没要强带她走,是她自己提出,愿配合我们,使你答应回京。” 白岫不信,“烛雁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恐怕你要去问她才好。”卢射阳小心向回抽手臂,“你这么聪明,也没叫我们骗住,以后可别记恨我啊,我没有恶意,真的一点点都没有。” “她在哪里?” 卢射阳叹气:“她自己躲起来,不是我们藏的,她不愿见你,又有什么办法。” 白岫脸色微白,指节都弯曲得有些痛了。他怔怔地,烛雁不见他,烛雁赶他走,他有什么错,要这样待他! 因为他不听烛雁的话,想要代替汉庭和她在一起是不对的?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不信自己曾有过别的亲人家眷是不对的?还是因为,他真的娶过妻,给过别人许诺,烛雁就不肯再要他? 他以为,只要执意下去,总会改变的…… “阿岫,你难过归难过,可不可以稍微松一下?”卢射阳不敢硬挣,怕一不小心和这又痴又傻气的小子当真动上了手,谁伤了谁都不好,“我们帮你去找烛雁妹子好了,虽然未必找得到。唉,这人要存心躲你嘛,再找也没用……” 白岫慢慢放开手,目光从卢射阳、阿齐亚脸上扫过。这两个人这样陌生,他一点也不想同他们说话,他只想见到烛雁,看她温淡柔和的笑,听她熟悉的声音,哪怕生气也好、斥责也好、冷淡也好……他只想见烛雁,牵一牵她的手,问一句: 你是不是,厌了我? ※※※ 简陋的房间里,时汉庭刚搁下笔,拿起书细阅。正到深思处,房门砰地被人推开,他不防,立时骇了一跳,恼喝道:“谁?干什么!” “烛雁呢?” 见白岫站在门口,时汉庭更是没好气:“你到哪里找她,没看见我这儿在读书?” “烛雁在不在这里!” “我怎知她过来没有,她平时又不大往书房来。”时汉庭皱眉不耐,“你们要捉迷藏就往别处去,不要扰人清静。” 白岫站了一阵,默然转身就走。 时汉庭只得自去关门,不悦暗念:日后要天天照顾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舅兄,当真麻烦得很,他痴稚拙钝,反偏得呵疼爱惜,不必如自己一般,十年寒窗如此辛苦。 无奈之处又难免略带些轻视不平,轻轻哼一声:这世上人事,就是如此不公。 ※※※ “狡猾奸诈,谎话连篇,栽赃嫁祸,图谋不轨,城府深沉……” “喂,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主谋是你,不用这样损我吧?”卢射阳大翻白眼,“我还没有你赞得这么了不起,讲这么多,炫耀你汉学习得好啊!” 阿齐亚看他一眼,最后一句“厚颜无耻”懒得出口。 “阿岫没头苍蝇似的跑出去找烛雁,万一因找不到发了痴性……”他叹气,“难办啊!” “融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卢射阳蹲在阶前无聊地拔草,“没变痴之前?我瞧他那个实心眼,就算不曾经过变故,也精不到哪里去。” 阿齐亚仰头望着天空,像在遥遥追忆着什么。 当年,那个沉静俊秀的少年,不是现在这样的。 “那时,我从科尔沁到京城,才不到一年,融隽没有见过我,我却知道他。” 因为他辜负的恋人,成了那个满人少年的妻子。 “融隽年少聪慧,文武皆能,皇上很喜爱他,几乎视为亲子,亲自为他指婚,选了……” 胸口一痛,话便说不出来,是他辜负了乌雅的情意,她才决然听从指婚,愿意嫁给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融隽。 而他拼命想要挽回,恋人却仍然乘着红轿,头也不回,进入夫家大门。 “听起来好像很曲折?”卢射阳大感兴趣,正想详细问个清楚,却见大门口,白岫去而回返,呆呆站在外面发愣。 “阿岫,找到没有?唉,看来是没有,我就说……” 他兴冲冲过去,到近前时,白岫茫然看了看他,忽然一掌挥出,他猝不及防,半截话卡在喉里,堪堪一个倒翻向后跃去。 白岫连连紧逼,他伤痪经年,且长久以来居于山村,绝少与人动手,身形出招都尚显生涩。但他似是心神激荡,招招形同拼命,竟连卢射阳也吃不消起来,哇哇嚷着叫阿齐亚,“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阿齐亚只得上前一同招架,他出身蒙古八族,武艺自是从小练就,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境况下与融隽动起手来。 一时人影纷乱,身形交错劲风鼓猎,白岫出手越来越流畅,卢射阳与阿齐亚不敢与他硬拼,渐渐居于下风。两人暗道不妙,不约而同想到继续下去后果难料,少不得要拼上一拼,宁可伤他些。也要制住他。 哪知心念才动,白岫蓦然停手,两人又是不及预料,险些双双出掌击在他身上,急忙向回猛撤,卢射阳简直想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到底玩什么花样?” 却见他颓丧蹲在地上,千分伤心万分难过地道: “我饿了。” 卢射阳与阿齐亚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 白岫终究跟阿齐亚去了京城,烛雁没有送他。 那之后,每天仍旧到时家亲戚那里帮忙做些家务,洗洗衣煮煮饭,日复一日,过得平静而单调。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知道白岫会回来看她,至少,也会写封信来。 整整七年,如同血脉亲人,就算有一天,她很久以前就预料到的这么一天,白岫要回自己的家,也会记得她,想念她。 但是,白岫这一去,并没有回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时汉庭乡试及第,白岫还没回来。 佟家老爹从山里采参归来,听说此事,急匆匆赶到省城,心疼得怨天怨地,气得两天没吃饭,一个月没给烛雁好脸色,白岫也没回来。 秋天尽了,下雪了,过年了,一封信都没有。 冬去春又来,柳树再吐新芽,杏花在蒙蒙细雨中绽放满枝芳华,月亮夜里亏了又圆,烛雁发现自己常常发呆。 大哥仍然没有回来。 客栈里宾客云集,热闹熙攘。已经放榜两天,前来道贺的人仍络绎不绝,相互恭喜着,开玩笑讨要红包。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打闹,跑到客栈门外,从没扫净的红纸堆里挑拣燃尽的鞭炮残屑。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时汉庭含着笑,与经过道喜的各样人还礼招呼。抽空叫住忙得满楼上下跑的小二,“请问小哥,看见佟姑娘了吗?” “佟姑娘?早上就出去了吧,时举人……呃,时进士?唉,赶明得叫您时大人、时老爷了!”小二笑容满面,“您高中了,我们这小店也跟着沾光啊。” “过奖,实是贵店宝地,今年三人上榜,明年生意定然更加兴隆。” “承您吉言,您房里好像又来客人了,小的就不打扰了。”小二眉开眼笑,临去还伶俐道,“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小的,小的随时候着。” “麻烦了……” 时汉庭笑容微敛,暗责烛雁不懂事。这几天道贺宾客众多,她还有心思到外头乱跑,真是不晓轻重。 走向自己客房,远远就见门扉已开,不知又是谁来道贺,被店伙计直接领进他房里。 才到门口,屋里人就已热情迈出来拉他:“来来来,汉庭贤弟,来见见几位同年!” “时老弟这么年轻就及第高中,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那是那是,不像我们,胡子都一大把喽。” “这说明您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屋子人朗朗大笑,有人点了下人数:“赵年兄怎么没来?” “他说马上就过来……” 客房外,已有伙计高声道:“时公子,又有客到——” “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第七章 京城的天,总觉没有家乡的蓝。 也许是因为人太多,很热闹,也很嘈杂。吵得心里头不静,说不上来的微微烦燥。 又也许,不是因为人多而烦燥,而是因为…… 唉,她也弄不清楚。 溜到外面躲了一上午清静,想到回去必然面对时汉庭的不悦神色,她就不爱往回走。这里多好,有河有树有鸟,鸟儿啁啾,树茂叶翠,河么…… 河里什么也没有。 护城河,这样平静,河水汨汨,流淌不息。 再也不会出其不意地,将个活生生的人,送到面前来。 那个寒冬腊月,多冷的天啊,大哥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冰碴嶙嶙,硬得像河底的岩石,摸一下,寒气直渗到骨子里…… 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当时的森森冷意,她不由自主打个寒颤,赶快晃了晃头,拒绝再回想。 看看天,实在不早了,磨蹭再磨蹭,还是该回去了。 慢吞吞踱在街上,左边小摊看一看,右边小摊站一站,整条街的小摊子都被她逛遍了,最后总算进了街尾客栈。 “佟姑娘回来了?时进士上午就找您来着。” 小二匆匆擦身而过,好心告知她。 她认命地上楼,走到时汉庭房门口敲了敲门框,才一进门就见他阴沉着脸,真想……转身就走啊。 “你到哪里去了?” 果然又是训斥开头,她忍耐着,瞟向桌子上的茶壶,走了一上午,嗓子好干。 接下来十成十是说些:“明明知道这几天很多人来,不帮忙招呼,还有闲心到外面乱走……”之类,她打算默默听过就算,辩驳什么的也不必,唉,她竟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哪知时汉庭只是盯着她,神色有些奇怪,沉默良久也不出声,让她以为今天也许福星高照,说不定免她一番耳根折磨。 正想说“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时汉庭终于开口:“你可知道,今天谁来了?” 烛雁怔了下,“谁来了?”想一想,“我爹么?”爱热闹的阿爹捺不住寂寞溜到京城来了? “是白大哥。” “哎?”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时汉庭接着冷淡道,“他说要接你去他那里。” 烛雁脑里恍了恍:“大哥?” “你想问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是不是?” “唔……” “他很好,至少我看是相当不错。轻裘玉带,一身贵气,比起在村里,天壤之别。” 烛雁瞧着时汉庭,他似是逐渐激动,冷冷哼着,“你说他家里人来,寻了他回去,他还来干什么!接你过去?他嫌这里简陋,住不得吗!他家里有什么大富大贵,架子抬得倒高,满眼里放不下人了!” “你在说些什么?”烛雁皱眉,“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留话给我?” “留话?我看他明天也会来,还留什么话。你要去就尽管跟他去,这里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我也不必多费一份心,整天追着你问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喝杯水罢。” 一只茶杯递到眼前,止住时汉庭略带怒气的话,他愣了愣、不自觉接过。见烛雁也自倒了一杯喝下,淡淡道,“你总是这样牵七扯八,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生什么气。你喝杯水冷静一下,我先回房了。” “你……” 烛雁说完,不再理他,转身出房。 时汉庭眼见着她出去,站了半晌,慢慢坐到椅上,兀自怒气未平,喃喃抚额:“哈,我生什么气,我生什么气……” ※※※ 在椅子呆坐一阵,在床上呆躺一阵,心里恼了半天,早知道不出去就好了,也不会见不到。 大哥是胖了还是瘦了,在京城住得惯不惯,他家里人待他好不好,每日里做些什么,这么久,怎地连封信都没有…… 当初大哥刚走时,她并不是很担忧,没来由信着他会来瞧她和爹,可是没有,整一年都没有。她也会想的,她也会生气的,所以无聊时就去训大黄,大黄现在一见她就怕,很蔫地缩在狗窝里不出来,连耗子也不抓了。 直到有一天,阿爹很难过很夸张地在她面前呜咽,“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她才惊悟,大哥本就并非斩不断血脉的亲人,他一去不回,也没什么奇怪。 恼恨地半宿未眠,默念着“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第二天一早,竟发现两眼都肿了,恨恨地去敷眼睛,谁要为这种混蛋大哥哭!到铜锣前查看眼睑,忽然注意到自己浅淡未画的眉,怔了半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 再也没有人给她画眉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见不到了—— “啊不想不想,都过去了。”深吸口气,揉揉发烫的眼眶,才不要丢脸地又掉眼泪,“谁让你接啊,混蛋大哥!” 春夏交替,外面阳光明媚,客房里却荫冷得待不得人。烛雁抱抱臂膀,决定到外面晒太阳。 客栈旁边有条小巷子,午后的阳光斜斜射进去,清静无人,正是偷闲打盹的好地方。从店里借了个竹椅拎到巷子里,在阳光和阴影间找个恰当位置,既能沐浴到大半阳光,又不至晒到脸上。 双臂上举,很满足地伸个懒腰。手臂还没放下,蓦地被人从后拦腰拖起,她乍惊,刹那机变转身,臂肘横扫。那人却极快,将她高高抛起,于是她头晕眼花地跌下来,正被那人接在怀里。 头顶轻轻溢出一声笑,烛雁忘了挣扎:“大哥?” “嗯。”他应着,也不放下烛雁,就这样抱着她,随意坐进竹椅里。 烛雁挣一挣坐起来,侧过身面对他,才一年没见,却像隔了不知多久,大哥的脸都有点陌生了,仔细认一认,看还识不识得。 本以为见了会气、会骂、甚至掉几滴眼泪也说不定。 但只是笑,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白岫高高兴兴地瞧着她,她高高兴兴地瞧着白岫,胸腔里快活得怦怦跳,想要拉着他转几圈,大叫几声,到街外疯疯地跑上一跑。 这样快乐,这样快乐,连白岫抑不住凑近来亲了一下也没恼,反倒嘿地一声笑出来,用力搂了搂他颈子,耳鬓挨着耳鬓蹭了又蹭。 “大哥,你好像有点胖了。”仔细端详他脸孔,笑眯眯用手摩挲着他下巴道。 “我瘦了。” “不会呀,京城怎样也比咱们家里吃得好住得舒服,你胖一点是应该的。” “我瘦了。”白岫坚持道。 “为什么会瘦,东西吃哪里去啦!” “我想你了。”他轻声道,定定地凝视过来。 说到这个,就该算帐了!烛雁气咻咻掐他,“想我,怎么连封信都不寄回来?” “我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怪我叫你回京城来?”烛雁不在意道,又打量他身上。他的衣袍不知是什么精绣缎料,又滑又软,淡月色泽,领襟袖口缀着精致手工滚边。旗人贵族的服饰,就是这样华丽锦绣。想起时汉庭说他什么轻裘玉带、一身贵气云云,不觉莞尔一笑,“大哥,你现在这一身,比原来更俊些呢。” 听得烛雁由衷赞他,白岫心情又愉悦起来,想要抱怨的话都莫名消散了,只是思念地用力抱一抱她单薄的身躯,贪婪地攫取她身上熟悉的清浅气息,如果可能的话,还想、还想…… “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午不是回去了?” “我怕你一会儿就回来,如果走了,还要等到明天才能见。”他稍有些不甘道,“我到对面茶楼坐,遇到同僚,他拉我说话的一阵,就不知你什么时候进门了,直到你再出来,我才看见。” “同僚?”烛雁忽略他话里急着见她的迫切,注意到一个很陌生的词,“做什么的同僚?” 白岫有些迟疑:“我现在在宫里当职,同僚是硕王府的三贝勒,他平日很照顾我,常常指点我一些不熟的事项。” 当职、王府、贝勒……听起来好遥远啊,遥远而陌生的京城贵胄。 烛雁注视兄长一阵,真是不习惯他和这些遥不可及的称呼、人物扯上关系。 “你……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白岫摇摇头,很不高兴:“他们非说我是融隽,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是,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他们又拦着不许我离开京城。” “那、那个谁,你去见了没有?” “哪个谁?” “乌雅。”烛雁几不可闻地叹息,“大哥,你很久以前娶过妻的,阿齐亚不是跟你说过。” “我不识得她,那些人说的,我不信。”白岫垂眸,固执地说道:“成过亲什么的,我都不信,阿齐亚和我打了好几架,要我去见她,不过他打不赢,所以我一直都没去。” 烛雁只能叹气,“那么,你现在也不住在他们说的关家是不是?”乌雅既在那里,大哥必不去的,他谁也不记得,京城对他来说全然陌生。他又不若寻常成年人能适时熟悉适应,这处处陌生的一年,他是怎样过来的? “皇上送我座小院,离宫里很近,又安静。你过去和我一起住。”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出不了京城,但留意了榜上有汉庭名字,想着你大概会来,所以轮了班后,马上就过来接你。” “连皇帝都见到了啊……”烛雁喃喃道,“还送你院子住,看来阿齐亚说皇上当年很喜爱你,果然不假。” “你别和汉庭一起住客栈,只有你和他……”白岫顿了一顿,压下一股酸酸的涩意,勉强道,“你是姑娘家,住客栈不方便。 烛雁认真考虑一下,“倒也是,不过呢,他一定又会啰哩啰嗦地不高兴,刚才就大发脾气,我若真的不住客栈,岂不是白白送上去叫他训……” 白岫静静地注视她,看她烦恼犹豫地左思右想,忽然开口道:“烛雁,我记得你说不想嫁汉庭,是么。” “啊?” “你还说,希望我做主,替你驳了婚约。” “呃、那个……”这么久了,亏得大哥还放在心上。 “现在,我可以为你做主,退掉你与汉庭的婚事。” 烛雁愕然,看向兄长,那认真的眼神,不再如孩子般的口吻,让她忽觉有些不安起来。 ※※※ 蹑手蹑脚地上楼,迎面过来的店伙计刚要张口招呼“佟姑娘回来了”,被她及时摆手示意噤声。回房须经过时汉庭房间,他一向晚睡,叫他听到动静,少不了又要给她脸色瞧。 下午和大哥聊得太久,竟没注意天都黑了,又一起快快乐乐地去吃饭。大哥今晚就要接她过去,她哄得千辛万苦,才劝了兄长先行回去,她在哪里住的问题,过几日再说。 哪知时汉庭的房门却开着,她只得硬着头皮经过,希望他专注读书,没有留意门外才好。 “烛雁。” 时汉庭的唤声打破她的奢想,不由暗暗腹诽,家里阿爹都没有他管得严。 “什么时辰了,才回来!”他隐怒地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天黑还在外头逛,成何体统!” 烛雁沉默听他训斥,尽量把话转听为“天这样晚,遇了危险怎么好”,唔、他是担心,训她也是为她着想。 责怪完毕,时汉庭又道:“你进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只好随他进去,看他皱着眉,像是思虑重大事项。踱了很久,才突然道:“我们两个,尽快把婚事办一办,过几天我叫人带信回家,回去办还是在这里办,问一下父母的意思。” 烛雁一怔:“这么快?” “一则我们孤身在外,长久下去难免惹人闲话;二则……”时汉庭犹豫地瞧她一眼,踌躇半晌,低声说:“户部王大人有意许婚,我说我已订亲,他却不很死心……” 烛雁心里微跳,“哦,那个、你年轻有为,受人垂青也不奇怪。” “所以,我想,我们尽早成亲,也省了许多口舌推却。” “推了多可惜,岳丈做官,对你的仕途应该很有帮助。”她偷偷检讨自己,是不是建议得太有诚意了一点?她似乎应表现得很惶恐很担心时汉庭变心才对罢? “什么对仕途有帮助!负义忘贫、抛弃糟糠,传出去我怎么做人!”他恼怒道,“你放心,时汉庭不是寡廉之辈,既然我们已有婚约,就绝不会弃你别图。” “可是,你并不喜欢我。”烛雁忍不住轻声实言,“你怕被人指点,说你贪图富贵,悔婚另娶,你并不在意娶的是谁,你只是维护你的气节傲骨,不想被别人唾笑轻视。” 时汉庭震动地瞪着她,半天才艰难道:“胡说,谁说我、我不……” 烛雁就站在眼前,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洁净明秀的小女孩,有些倔强有些不听话的邻家姑娘。要说与她成婚,他是愿意的,所以双方父母提起这事时,他便毫无异议地点头。 他读了这许多年书,少年懂事,稳重内敛,怎比白岫一般,孩子气地,喜欢不喜欢随口而出。 只是,烛雁道明他怕被指点议论,怕被人不屑唾骂,却让他无法断然否认。 没错,他绝不会让人说他负心背约,贪恋权势富贵。但,爱惜名节,洁身坚定,有什么不对! “如果你担心被人指责,可以由我家先提出退订,我去和我爹说,不会让你被时叔时婶责怪。” 烛雁轻轻吁了一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让她烦恼郁结多时的心事,原来要鼓起勇气提出来,并不是想像的那么难。 与其让大哥来替她添乱,不如索性她自己解决。 “你、你说什么?”时汉庭惊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还可当成是气话,但这次,她这样平静,从容淡然,不像是赌气,也不像是……故意试探。 他软下语调:“你别多心,我和你说王大人许婚一事,只是那边一头热而已,我绝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欢’一词就是难以出口,这话、这话如此尴尬,怎能随意挂在嘴边上? “我没有多心,我只是,很不开心。” 烛雁幽幽叹气,想起这一两年的气闷滞郁,夜里也睡不稳。 “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开心。” 她不看他,径自瞧着地面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写字,即使坐得近,也总觉得你很遥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所有的邻居里,我和你往来最多,却从来不想和你聊天说笑。你是隔壁家的汉庭哥,偶尔教我学几个字,和我说几句话,最多,看不惯我言行,告诫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应该。但是,却从来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时汉庭深吸口气道:“你是怪我,责斥你太多,你不高兴?” “不、不止。你读的书多,凡事谨慎稳重,得体有礼,我却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遥遥想着,漫声道,“比如坐在炕边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饭,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狍子桦鼠,一起大笑玩闹,河里踩水林里射箭。你只会说,这样有失分寸这样胡闹,烛雁,你大了,该晓得端庄要成体统。” “我……” 烛雁蹙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最后摇首叹笑,“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却并不想和你在一起。” 时汉庭心神恍乱,烛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让他脑里瞬时有些空白。两人婚约虽是父母所定,但长久以来,一直觉得理所应当就是这样。烛雁从来也不曾出现一丝厌他、有嫌隙的迹象,怎会时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么“不想嫁”的话来。 “不要胡闹,你不是个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艰难涩声,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烛雁面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乱飘忽,不知定在哪里好。 忽然扫过烛雁腰间,那里拴了条坠子,有些眼熟—— 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下午见过他了?” “什么?” “你还瞒什么!”额际突地一热,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条精致挂坠,冷冷质问,“这是他身上的罢。” 烛雁被他嚇得一惊,那是和大哥聊天时,她随口说笑比挂烟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给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气,伸出手,“还给我。” 时汉庭盯着她纤细白净的手,五指秀巧,掌纹清晰。这样近在眼前的一双手,他从来都没有碰触过,如今,这双手却伸在面前,向他讨要另一个男人的东西。 “难怪你突然说什么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为了他!” 他握紧挂坠,冰凉的玉石硌得他手心发疼。 “就算头甲前三,也要从六七品的修选编修做起,何况是二三甲的进士,入学翰林三年后,才不过授与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贵胄,生下来就享受富贵,无所事事也好,游手好闲也罢,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劳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时汉庭愤然悲笑,恨这世上如此不公。 “我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他轻巧一步,就是三品正职,我要熬多少年,才能与他的位置等齐,难怪要弃我而选他,倒是人之常情。”他冷笑怆忿,“只是没有想到,山村里原本清净无垢的好姑娘,也是贪图富贵之辈,是我看错人了……” “你够了没有?” 烛雁脸色微峻,清冷冷地看他。 “你读了一肚子书,却不可理喻,我不想嫁你,与大哥何干,大哥做官也好,一辈子在山里做猎户也好,同你我婚约有什么关系。我今日不提,总有一日忍不住会提,只怕那时太迟了,我一世都不快活,恨我当初得过且过,以为可以将就此生。” “得过且过?将就此生?你嫁我,就这么委屈?”时汉庭怒得脸色微赤,恨恨低吼,“你既不愿,初定婚的那时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不说?”烛雁困惑地想了又想,喃喃道,“我若说不愿,你们也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愿;我若说不喜欢,又一定会被问为什么不喜欢,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可是我又没有——都是你们在说在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而今日,她终于不能忍,时汉庭又有更佳可选,一切顺理成章,不像当初,想拒绝却没有理由。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为了白岫,与他无关?我又不是痴儿,任你们哄弄摆布!”他气急,口不择言,“自他进京,你就盼他回来寻你罢,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我倒要贺你攀上枝头,只可惜听说他娶妻多年,你便过去,怕也只是名妾室……” “啪”的一声,烛雁手掌按在案上,时汉庭知她自小习武,几乎要以为她要恼起来掀了桌子。但她只是慢慢抬眼,很自嘲地叹声一笑:“我果然不能与你将就过一辈子,凭你今日这些话,我就不能忍,倘若真不回头,我不到三年就气闷死了。” 她冷淡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谋你的前途去罢,我在你心里既然是贪图富贵轻佻薄性的人,离了你,你该庆幸才是。天不早了,不打扰你歇着啦。” 见她要走,时汉庭心绪翻腾,又是悲凉又是愤怒,一探手拉住她,看着她倔强的眼,“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么乖巧、温顺、笑起来干净柔和的烛雁啊,两人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看错了,我从来都是这样的。” 烛雁轻轻挣开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第八章 没有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那里离时汉庭还是太近,她不愿回去。 慢吞吞下了楼,前厅里小二在收拾残羹剩酒准备打烊,瞧见她过来,便道:“佟姑娘,马上就上门板了,你还出去?” “我头有点沉,想在门口坐一会儿。”她虚弱地笑,觉得不过几步路,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我给你搬张椅子坐?” “不用了,我坐台阶就好。” 她继续拖着步子走,到门口仰望满天星光,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坐在台阶上。 夜里的风有点凉,她缩一缩肩头,抱住膝盖。 轻松了啊—— 却无法不难过。 与时汉庭争执得如此之僵,是她控制不得的。她虽不愿嫁,但也绝不想与他反目成仇。 像以前那样多好,普普通通地说话,普普通通地往来,偶尔去学字看书,偶尔见了打声招呼,汉庭哥若是娶了嫂子,她和大哥开开心心地去喝喜酒,道几句吉祥庆贺话…… 可现在,几乎形同陌路,谁见了谁都不自在,两家长辈必定也尴尬不已—— 啊,糟了! 想到长辈,她立时微弱呻吟,苦恼万分地以额触膝。 “阿爹虽然平时比较怕我,但这次是我理亏,他暴跳起来,说不定要打断我的腿!” 谁来救她? “大哥,我的腿要保不住了,你得救我……” 才喃喃着,就见一双宝蓝缎面制作精良的鞋子出现在面前,鞋子的主人嘻声笑道: “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没了腿,岂不可惜。” “阿岫,我可不可以不要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 “别这样嘛,好歹我两边都算有点交情,你和汉庭抢烛雁妹子,也不必拖我一同下水啊,这样我多难做人,日后见了面也不好说话对不对?”卢射阳苦着脸讨饶,“裕佳贝勒已经先过去了,就不用我做见证人了,不然汉庭说咱们以多欺少,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啊!” 白岫停步,“你骗我的事,想就这么算了?” “咦,我我我骗你什么啊?” “你藏了烛雁,却骗我说,是她自己躲着不肯见我,逼我上京。” “那个……谁告诉你的!”卢射阳心虚支吾,“简直是造谣,我虽然脸皮厚了些,但哪有那么坏。” “我这样相信你,你却骗我,”白岫静静盯着他,“我很难过。” “啊、呃……”可恶!谁不小心说漏嘴,一定是阿齐亚和烛雁这两个老实呆子! 白岫清澈的眼神,让他好愧疚啊,“阿岫,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跟你去见证还不行?”再看下去,他搞不好连从前做过的坏事也一并都忏悔起来啊! “而且,你瞞我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卢射阳心里突地一跳,白岫净若晴空的眼里,隐隐透着一丝明晰与敏锐,他笑容不变道:“阿岫,你要记住,我是好人哦,你上次捕的野兔不是我偷偷吃的,你给烛雁妹子留着玩的小西洋猫也不是我不小心放跑的,你不去见乌雅,我还帮你和阿齐亚打架,我待你这么好,你不可以冤枉我,我会伤心的。” “你……” “而且,你还是傻气一点会比较让烛雁妹子喜欢你,你知道,这么些年我潇洒倜傥游遍芳丛,最清楚年轻姑娘心里想什么……” “真的?”白岫有点害羞地求教,“我要怎么样,烛雁才会更喜欢我些?” “这个呢,情况是多样的,方法是不同的,你和烛雁妹子之间就比较复杂了。”他热情万丈地搭着白岫肩头传道解惑:“来,咱们边走边说——” ※※※ 到了门口,卢射阳仍是想溜之大吉,被白岫揪住脱身不得,暗叹这小子越来越不好蒙,哪像初见那时,又单纯又好骗,叫他往东,他都不会向西怀疑一下下。 门里,传出时汉庭说话声,卢射阳努力拖延,“等一下,先听听里面游说得怎么样,我们给人家留点面子,别太冒失了……”拼命挣扎晚死一刻是一刻。 “莫忘了,旗民不婚是多年老风俗,你们费心游说又怎样,还想违了禁令不成!” “旗民不婚的确是旧俗,但朝庭从未明令禁止过,况且,世祖皇帝年间就已经推行满汉通婚,虽然并未通行广泛长久,后又随了老俗,但这些都不需你操心。”裕佳贝勒笑吟吟道,“你只需在退婚书上签了名字,其他的,就都与你无关了。” “与我无关?”时汉庭傲然冷笑,“你们这是仗势欺人定了?” “唔,你要这么想也没办法,不过我想,识时务些主动退出,对你只有好处……” 房门被轻轻推开,时汉庭正站在厅中央,脸色苍白地看过来,看向门口安静伫立的白岫,与想做和事佬又倍感尴尬的卢射阳。 一样的长身玉立,一样的俊挺优雅,只是,素衫换成华服,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仍是洁澈的眼神,清透的微笑,却积淀了沉稳从容,一举手一投足,都不再是昔日山村里的纯稚痴儿。 不能比,不能比! 时汉庭心底凉透,今日的他与白岫,还有什么能拿来相提并论,他还有什么自恃,轻视白岫相争之意? 唯有一身骄傲,生来即带,千磨万砺亦不失。 他冷冷嗤笑:“我便不退,你们又能将我怎样。” “倒也不会怎样,只不过,你这近在眼前的锦绣前程么……”裕佳贝勒啧啧叹息,“十年寒窗苦,当真不易啊。” 时汉庭胸腔窒涨滚烫,恨极愤懑,一句“我便不要这锦绣前程又如何”正欲脱口而出,白岫已抢在前头,沉静莞尔道: “裕佳在开玩笑,他最爱惹人生气,汉庭不要上他的当。” “融隽,你别老是拆我的台,你这么老实,我都没人可玩了。”裕佳贝勒无聊地以扇掩口,打个哈欠,“我正等他选美人还是选前途,你太早搅局,还有什么意思。” 时汉庭紧咬牙根,“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来替烛雁退婚。”白岫轻声温和,“长兄如父,我还有这个资格吧。” 又指向躲在一旁尴尬挠头的某位见证人,“卢射阳与你我均无瓜葛,不偏不倚,他来见证,最合适不过。” “你?”时汉庭很想讥讽,他心智有缺,又早怀娶烛雁的念头,他来替烛雁作主退婚?这算什么! 然而,白岫清清邃邃地注视着他,却让他讥讽之语顿在舌尖,一时竟说不出口。 “我喜欢烛雁,非常非常喜欢。” 他微带忧伤地幽幽淡笑,犹如花谢叶调瞬间,眉眼落寞。 “我知道你轻视我,觉得我痴愚可笑。但,若你不曾将烛雁视为至宝,请把她还给我,我来珍惜。” 时汉庭怔忡,无言以对。 ※※※ 窗外那个美丽的旗人女子就是乌雅,烛雁看了她很久。 她那么明艳妩媚,那么娴雅动人,也那么……寥落寂寞。 很久很久以前,刚刚披上鲜红嫁衣的少女乌雅,也应该像孔雀一样单纯快乐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乘着婚娇进入夫家大门的呢? 而少年时的大哥,又是怎样喜气洋洋迎接他的新娘,怎样迎轿射箭,看新娘迈过火盆马鞍,一步步走向他? 然后,据说新娘正往婚房送,忽传宫中有变,御前侍卫皆被急招入宫护驾,于是好端端一桩喜事骤断冷清,更没想到,新郎从此杳无踪影,一别经年。 她恍恍然地想着,似乎处于当时婚庆之场,大哥与新娘交拜,新娘含羞的眼神微瞟过来,眉目娇涩,唇角似笑还嗔——只不过,那张脸……怎么……那么眼熟? 变成了她自己! 神智倏清,她狠掐自己一下,撞墙呻吟:“我要死了,居然发这种白日梦!” 脸有点烫,心有点跳,她严肃忏悔:她绝对没有因为嫁不出去而将主意打到大哥头上,绝对没有! “如果新娘真变成我,我会先吓死……” 喃喃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甜蜜,真糟真糟,一定是因被卢射阳劫持受了惊吓,脑子有些发昏。 窗外,乌雅身边多了位华服老者,似乎是她叔父什么的,某位达官显贵。他很和蔼地笑着,让她想起家里那位偶尔也会有个爹样子的惹事老头。 “爹当初如果不拾大哥回来……” 不拾大哥回来,会怎样呢?用力想也想不出,如果当初白岫不曾来到家里,这些年将是怎样情景? 遇了就是遇了,发生的事,怎样假设也不会改变。 似乎听到窗外有争执声,她再向外望,这次,院里又多了几人。 ※※※ “我若不叫卢射阳送佟姑娘到这里来,恐怕你仍是不会踏此一步!” 白岫看了卢射阳一眼,方才还拼命给阿齐亚使眼色打手势的卢射阳已经沮丧地以手蒙眼,不敢迎他目光。 他不语,见阿齐亚指向一名满裔女子,愤愤道:“乌雅等了你这许多年,你见了他,一句话都没有?” 乌雅? 乌雅啊—— 被提了那么多遍的名字。 白岫定定地看过去,那女子从芙蓉花架下走出,锦绣旗服,环佩叮当,比身后那一架繁花还要鲜艳明媚。她有些震动地盯着他,又是茫然又是无措。 “我不知道谁是乌雅,烛雁在哪里?” 白岫有些不高兴地问。 “你……”阿齐亚勃然大怒,拎起他衣襟就要痛打过去,被裕佳贝勒与卢射阳急忙拖住。 “融隽……” 轻柔的声音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乌雅慢慢走过来,仰头注视他,良久。 “你不记得我吗?” 微蹙的眉头,忧伤的目光,白岫在想,原来她就是乌雅,她看起来这样不快活。 他很歉疚地摇头,低声道:“对不起……” 乌雅涩涩地笑,幽声叹息:“我也不记得你的脸。” 夕阳盛夏,流年偷换,她的声音酿在悠悠花香里苦涩,自己也听不出有没有牵挂。 成亲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融隽,直到花轿抬至夫家,拜堂行礼时,才看了那么一眼两眼。她只记得那是个俊秀沉静的少年,搀扶她的手臂沉稳温柔。 太过短促了,还来不及牢记,他就已经下落不明。 和眼前这个一样俊秀安静的男子是同个人吗? 她不知道。 “融隽,乌雅一直在等你,你敢辜负她,你敢辜负她……” 阿齐亚在低吼,急燥、焦虑而痛苦。她看着面前的人,多么陌生。当初为什么没有跟阿齐亚走,而义无反顾地随他身后,甘心嫁与呢? 本来,阿齐亚拦下送亲队时,她是有些动摇的。 犹豫、踌躇、迟疑不定……一念之间,她就会跟阿齐亚远走高飞,从此天高云阔,驰骋草原自由自在。 只因为,融隽在轿外那一刻驻留,思虑良久后的轻轻一叹: “我不拦你——” 她便留了下来。 她相信,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少年,会真心善待她,她不能负他。 但谁竟能料,她选择这条路,却寂寞了七年。 也让阿齐亚,总在不远处,默默看了她七年。 是谁的错? “臭小子,你承不承认,你都是融隽,乌雅嫁了你,你就要负责任!”乌雅叔父怒气勃生地斥责,“你在乌雅面前,心心念念挂着别的女人,像什么样子!” 白岫脸色微肃:“烛雁不是别的女人。” “一个乡下丫头,出身卑微,你不要犯糊涂。”乌雅叔父语气稍稍和缓,“你虽然忘了从前的事,但日后总会慢慢想起来,皇上一直有派御医为你诊治吧,最近有没有想起些过去的旧事?” “我现在很好,不需要想起以前的事。”白岫不悦皱眉,“烛雁到底在哪里?” “你娶了乌雅,今生就是许给她……” “我的今生只给烛雁。” 乌雅叔父大怒咆哮:“那乌雅怎么办?要等你来世补偿么?” “我的来世,再来世,都是烛雁的。”白岫认真地说,“我给烛雁的,不能再给别人。” “你这痴小子……” “不要争了。” 乌雅倦倦地,看着周围这一群人。 悲伤的、无奈的、怜悯的目光,都在看她,让她如此疲累。 “你们抓了融隽的什么人,还了他罢。” ※※※ 烛雁再见到白岫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深夜,子时都已过,白岫是翻了窗子潜进来的。害烛雁迷糊惊醒,以为进了采花贼,几乎动起手来。 不点灯,黑暗里相对而坐,对着彼此模糊的轮廓微笑,白岫忍不住道:“我想抱抱你。” 烛雁眼神飘了飘,兴师问罪:“听说你去向汉庭哥给我退婚?” 他心虚默认:“反正你又不想嫁他。” 拧他手背,气恼道:“多事,谁要你自作主张!” “烛雁,你要嫁得快乐,我才放心。” 嫁谁放心,面前呆呆的兄长么?想起那日他公然在众人面前说什么今生来世只给她,烛雁不知该挖个坑埋了他还是埋了自己,这样的痴言稚语,也只有大哥能傻里傻气地说出来。 “汉庭哥怎么说?” “还没应,不过我还会再去。” 烛雁叹气:“大哥,你不要管我们的事。”她自己会处理,只怕大哥去反而糟些。 手掌被紧紧握住,白岫的气息近在眉睫,“我要管,烛雁,你和汉庭退了亲之后,你嫁我。” 不是恳求,不是商量,他的语气,是坚定而不容更改的。 她有些吓到,瞠目无言:“大哥……”太近了,便觉白岫呼吸似乎有些异样,微急而沉重,隐有药味。不由疑惑:“你吃药了,生病么?” “没有,太医院配的药,他们说,我不吃就不许我见你。”白岫低声道,“他们要我想起从前的事,配了很多药给我吃。” 烛雁暗暗心惊,从没听说世上有治失忆的药,这样胡乱吃法,岂不是拿大哥身体试验糟践。 “吃不下就不要吃,又不是切实有效的药剂,想不起又怎样,你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她生恼,气他傻乎乎任人摆布,“你也晓得偷偷来瞧我,还要别人允什么见不见的,白白让人把你灌成药罐子。” “我先喝着药,再暗查他们把你关在哪里。而且已经悄悄倒掉一些了,另一些实在躲不掉才喝的。” “咦,大哥,你都变狡猾了哦。” “他们要我想当初怎么从宫里失踪的,想失踪那时出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还要去想去记很多人,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族旗同僚……”他孩子气地诉苦,“我头很痛。” 烛雁轻轻抚他额际,果然是有些烫的,他太阳穴微微跳动,吐纳重浊,显见不舒服得很。 “不要想了,好好歇一歇。”她柔声哄慰,大哥除了失忆,心智亦有缺失,那些人为查当年事端,却不关心大哥如今的心力能否承担。轻幽叹息,勉强道,“你只要记得乌雅就好,你只欠了她……” 白岫脊背微微僵直:“我若想起她,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烛雁怔了一下,苦笑:“大哥,你娶了人家,自然要负责任。” “我不记得她,我没娶她!” “这样不对哦……” 她的唇被掩住,白岫的声音响在耳畔:“烛雁,你不要总当我是孩子,我在京城一年,接触各种人,懂了很多,我不是当初村里那个什么也不明白,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白岫。我想要的,我会去抢,不会再让给别人。” 寂静的暗夜里,他低低的声音格外魅惑,很坚定,也很霸道,远不是平日里那种半孩子气的、认真而单纯的口吻,让烛雁简直难以置信。 她喃喃道:“我听错了,我一定听错了,你不是大哥,等我去掌个灯……” 欲起的身子被拖了回去,拖进温热的怀里。 淡淡的药味堵住她唇舌。那不是从前,试探的、好奇的、孩子般玩闹的轻触,那是灼热的、炙烫的、渴求的男人的吻,让她震惊,让她眩晕。 她喘息着,脑里混乱迷糊,努力挣出一只手,不经意触到他额鬓,那里已不是起初的微跳,透过指腹,能够感受到筋络突突跳动。她心里一动:“大哥,你这一个月都在吃药?都是太医院配的?你……哎哟!” 白岫已经压倒她,小声嘀咕:“烛雁,你好像棉包,这么软。” “什么棉包,大哥,我在问你话……啊!”她哀声惨叫,大哥那么重,竟然还用力压她挤她,玩得好开心么? 太医院既然配了许多药,难免不会有一碗两碗鱼目混珠,虽不至是剧毒,但让人头脑更混乱的慢性药就说不定了……痛痛痛,大哥居然咬她!还咬在……脖子下面! 正想奋力挣扎起来,窗外忽然传来轻唤:“佟姑娘?佟姑娘?” 她一惊,手上力道一松,也不知哪件衣物被扯了去,顾不上白岫,她心念疾转,窗外女子是…… 又一道男声压低响起:“乌雅,你要放佟姑娘走吗?” “是,佟姑娘何辜,你们要关她这么久。” 是乌雅和阿齐亚。 烛雁惊惶,他们万一闯进来怎么办?大哥神智似乎渐渐不清,宫里的人究竟逼他吃了多少药,什么人不欲让他忆起过往,甚至害他性命……好热,大哥身上像炭炉,烘着她烤着她,压得她喘不上气来。他的手像烙铁一样,抚到哪里,哪里就引起滚烫热度。她不敢挣不敢叫,怕惊动窗外人。 他们还不知白岫已偷偷潜来这里,如果发现……那、那么…… 白岫的吻蜿蜒而下,伏在她胸前拿她当糕点啃。她咬牙忍耐,爹教的点穴法怎么用来着?都怪她平日偷懒没仔细记,连穴位也认不全。 “你放了佟姑娘,融隽不肯配合大夫诊治怎么办?” 乌雅幽幽叹息:“你就这么盼望融隽想起过去,把我推给他?” 阿齐亚一呆:“不、我不是……” “何况,有人不想让融隽忆起来,就会连累佟姑娘也有危险,朝廷宫里争斗不休,还要牵涉寻常百姓吗?融隽出过一次事,我不想有人再遇险。” 是啊,她现在就很危险,谁来救她…… “太医说,融隽可能突然想起来,也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我只是、不希望你总是这样等下去……”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看着我,这么多年,你就只站在那边的石窗外,远远地看着我,你站得那么远,都不能和你说上一句话……” 压抑的哭泣,压抑的喘息,房里窗外,隔成两个空间。 深静的夜,这样漆黑,这样迷离。有情人苦苦挣扎,重重迷途里找不到方向。选择与抛舍,坚持与放弃,千头万绪抽丝剥茧。 想和心上的人在一起,想让喜欢的人顺遂快乐,可是,这么难,这么难…… “先不要急,再过几日,看看境况再作打算……” 乌雅被阿齐亚带走了。 窗外树梢窸窣,虫儿啾啾,院里有个荷花塘,青蛙咕咕叫,咚地跳下水。 幸好走了,可是—— 太迟了,烛雁痛得眼泪汪汪。 混蛋大哥,再也不要原谅他! 原来,这种事……这么痛。 第九章 第二日,烛雁便逃走了。白岫醒来不见人,在院里到处捉人问。阿齐亚与卢射阳听闻白岫清晨忽然在藏烛雁的别院里出现,急匆匆赶来,三人又打了一架,拆了一座凉亭踹了半面假山,满院疮痍一片狼籍。 宫里,皇上正问起融隽最近诊治有什么起色,才知道他早上没有回太医院按时服药,目前和人争执过招中,于是传了一班侍卫前去阻止,千辛万苦将不可开交的三人拉开。 皇上摇头长叹:“这痴儿,你们招惹他干什么。” 生平第一次见到皇帝的卢射阳激动得忘了分辩,暗自盘算赶明儿可以向人吹嘘他卢某人见过真龙天子,回去画幅肖像兜售,老婆本又有进帐。 白岫只在想:烛雁去了哪里。 皇上寿诞,举朝贺寿欢庆。 新榜进士也列席入宴。时汉庭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无不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自己心志也渐高昂起来,今后前程似锦,青云之志在望。 有人在身后轻拍他肩头,他回转身,一袭朝服入眼。石青蟒袍修长俊雅,顶戴花翎,胸前翡翠金珀朝珠,尤显华贵端方。 他怔了怔,方认出是白岫。 他第一次见着朝服的白岫,心里微微一凛,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得冷淡行礼:“大人有事?”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烛雁?” 又是烛雁!他强忍不快,微讥道:“大人不是已接她过去多日?在下这里怎能寻到她踪影!” “没有回去啊……” 听得他失望语气,时汉庭隐有快意。这两人向来亲近,难不成也偶有拌嘴使性子?即使龃龉磨擦,却找自己问什么,当真笑话! 捺不住想再冷言几句,却见白岫面孔异样苍白,笑意乏倦虚软,他犹豫一下道:“你不舒服?” “还好。”白岫摇摇头,“你先坐,我去当值。” 时汉庭遥看他背影离去,明知“当值”一句寻常语,自己听来却总觉逆耳。 昔日山村共处,何曾将这痴子放在眼里,现今同殿为臣,自己却远落其后,说什么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难平。 ※※※ 宫娥太监鱼贯而行,珍馐百味罗列未绝,满殿文武啧叹低语,觥筹交错,一片祥和欢悦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绝,脑里嗡嗡作响。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里声音听见如常,自己却似乎忽远忽近地站着,一会儿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闭了闭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贝勒发觉,不动声色搀住他手臂,低声道:“融隽,你脸色很不好。” “昨晚的药很苦,胡太医又非让我喝。”他极淡一笑,殿里人多,更觉嘈杂难忍。 “谁叫你老实,若是我,谁硬逼我喝药,我叫他去筒子河里啃泥。”裕佳贝勒扬眉道,“你去歇吧,我让洪公公传话给皇上,说你头痛,这里我盯着,不会出什么事。” 白岫思量一下,应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阵风,说不定好些。” “你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待会儿皇上瞧见你精神不好,不骂胡太医那些庸医,反倒责我没有照看好你,我向谁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虽好说笑,办事却是极稳妥的,于是见众人畅饮之际,便悄悄退了出去。 ※※※ 外头的风微凉,但身上仍是逐渐见汗,越走越虚重无力,有一刹甚至眼前发黑,忽然视物不见。 宫墙高高,巷子深长,仿佛永远也不到尽头。 漆黑的另一端,潜伏着什么魑魅,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要将人撕裂粉碎,吞吃入腹? 然而,这条昏暗狭长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经走过,也是这样黑的夜,也是这样茕茕一人,昏昏沉沉地走着,然后…… 然后呢? 他按住额头,脑里某个地方像有钢针尖锐刺穿,剧痛、混乱,多少碎片在里面翻转搅动?又蓦地晕眩,连自己是站是走都觉察不出。 随手一探,扶到坚实的墙砖,心里才略微安定,心里又凄凉又委屈。 烛雁烛雁,我病得这样重,你到哪里去了? 穿过一座九曲回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栏而下,站了好一阵,神智才清醒些。 蹲下身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萦面。他张开十指,水流顺指缝而泻,哗然叮咚。 轻轻开口:“你跟了很久。”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怎么样?” “不好。”他老实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开。” “为什么要推你下去?” “当年为什么推我下去?” 卢射阳苦笑:“你记起来多少?” 白岫向旁边微移,靠石而坐,恹恹倦笑:“你说呢。” 假山森森,静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伪莫辨。 “我已流落他乡,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寻了我回来,我认出你,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卢射阳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里遇见你和参队那时,你就记起我了?” “还不至于。”白岫双目微合,慢慢说道,“你热心于让我随烛雁到省城,在刘家遇到阿齐亚,我就奇怪,怎么那么巧,他是个蒙族人,没有重要事跑到关外做什么。后来才想到,如果汉庭落第,你没有理由再让我来京城,于是,只好将找到我的消息传到他那里。” “是啊,谁知你还是不肯来,我请烛雁妹子帮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见你……” “这句我不信,烛雁会劝我,却绝不会赶我。”白岫淡淡道,“你说话,总是两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确是我和阿齐亚强行藏了烛雁妹子,然后骗你说,是她自愿配合,要你回京。”卢射阳抚了抚了下巴,叹气道:“如果说,当年实际是我偷偷割裂绳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响无语。 便听有个苍老声音沉声道:“卢射阳,你若即刻斩杀融隽,本官就不计较你当初年少无知之过,你不但将功折罪,还可如你舅父一般为本官效力,日后赏识提拔,必不会亏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门内,黑暗里早不见平日和蔼气息,只有杀气戾气俨然。 “我有何过,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杀孽,按理说我这种好人该有好报才对。”卢射阳很不平道,“而且,我说大叔,杀了他,你侄女乌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气渐起:“放肆!你敢这样与本官说话?让你动手,还杵着干什么!” “如果杀了他,我何必四处打探他下落,又费尽心思迫他回来。”卢射阳没好气道,“我舅父为你效命,又有什么好下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问你一问。” “你敢抗命?还是想干什么!你忘了你舅父嘱你助我得成大业吗?” “安庆王都死了四五年,当年宫变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还想成什么气候?一把年纪不要火气太旺,对身体没有好处。” 嘎大人被卢射阳的吊而郎当气得脸色发黑,怒道:“你不动手,就到一边去,本官自有人使唤,你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拍一拍手,几个黑影随即出现,杀机毕现,逐渐逼近。 卢射阳却慢吞吞拔出一柄长剑,点在白岫肩头,平静道:“昔日你斩我舅父三剑,令他被剑疾伤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还你一剑,还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动,双目平视:“你还三剑就是,不必容情……” 话未说完,长剑已透肩而没,登时血流如注。他微微侧身,艰难扶住剑刃,轻轻咳了一咳,肩头从微麻扩成剧痛,瞬间痛彻心肺,一时连气也吸不进。 嘎大人放声而笑:“融隽啊融隽,胡太医那些药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无,也只能怪你现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还当你嫌苦使性子,谁会听你辩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剑深重入骨,让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晕起来,衣袍湿热地贴在身上,半边躯体已僵麻不能动。 “有人会听的。” 卢射阳忽然插道,让嘎大人一愕。 “你记起当年事,随口提上那么一提,皇上会不会重视呢?”他扬眉,笑得算计,“我今日再救你一命,当初宫变之事,好像仍在扫除余孽党羽,你是知情人,见了皇上,记得好好参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脸上血色尽失,又惊又怒:“卢射阳,你敢背言毁诺?” “我背什么言毁什么诺!我可没答应舅父为你卖命。他一生效忠于你,你却为了保己而杀他灭口。”卢射阳冷冷道,“我允舅父绝不亲手杀你,但并没说不借他人要你偿还。” 剑刃从白岫肩头撤出,立即为他点穴止血,嘎大人惊惧后退,正想唤道手下围击,却听白岫低声无力道:“我不记得当初的事……” 卢射阳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当年的事,我记不起来。”白岫仰头,茫然地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我都是顺你话意,再加几分猜测而已,你要我作什么证言,我没有办法作。” 卢射阳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将他拖起来,咬牙道:“是不是又是为了烛雁?你怕记得从前事,她会要你回到乌雅身边。你说什么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几年一笔推翻,没有娶妻没有家眷,好一辈子守着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许多药,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余下仍然慢慢发挥药性,积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声音渺如轻烟:“我记不起,你就不救我?” 卢射阳恨声道:“岂止不救,你再说不记得,我先杀你了事……” “卢射阳,你不救大哥,我就杀了乌雅,你欠她的命,下一世也还不成。” 卢射阳一凛,就见回廊上多出两个女子。烛雁手中匕首架在乌雅颈上,微弱的宫灯光亮下,她眉目清涓涓的透出一股冷然。白山黑水间长大的姑娘,温秀里一身迫人的凌厉。 他手上停顿,不得不有所忌惮。他确曾受过乌雅恩惠,却不知烛雁怎么劫持了她,又怎么得知自己曾与乌雅有渊源。 白岫欣喜露出笑意,他身体虚软,又强自挺直,向旁摸索一下。烛雁瞧出不对,“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她这一分神,嘎大人已觑空示意,几道黑影瞬时向她和乌雅扑去。 她毕竟没有防人经验,未料嘎大人竟连亲侄女也不顾,那几人招招不容情,刀光剑影纷至而来。她除了往日陪白岫练习过招,几乎从未真正动过手,又要顾及乌雅,登时手忙脚乱,暗暗叫苦。 白岫听得打斗,心里一急,抓住卢射阳,“快救烛雁!” 他凝声反问:“你记起从前的事没有?” “卢射阳……” “你记得没有!” “我……” “记起没有!” 廊上一声惊呼,随后响起水花激荡之声,卢射阳眼光及处,原来是乌雅从廊上跌下,摔至湖中,他心里稍定,冷冷道:“你若记起,我就救烛雁。” 白岫左掌一探,抓住剑刃,卢射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话音未落,白岫胸前朝珠突然迸断,四散击出,他一挡之际,眼前一晃,白岫已疾如箭矢扑向嘎大人。 不过疾光电闪间,局势立时逆转。 五指扣喉,白岫一身染血,摇摇欲坠,仍是镇定道:“叫他们住手。” 嘎大人喉头格格两声,颈上手指紧扣,几已抓进肉里,他惶急挥手,那几人才散开,烛雁气喘吁吁,警戒站定。 乌雅也已艰难泅上岸,惊惶失措看着眼前几人。 白岫声音虚轻无力,却着实高兴得很:“烛雁,你回来了?” 烛雁下了两级台阶,蓦见白岫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不由失声:“大哥,身后!” 白岫听得风声,身体却绵软难移,手腕要不是搭在嘎大人肩上,早已难以支撑站立,竭力向前挪动,背后仍是忽然一凉。 烛雁鞭长莫及,眼睁睁见寒光闪落,呼吸都似停顿,厉声喝道:“卢射阳!” 她一辈子也没听过那种可怕的声音,可怕得几乎觉得魂魄都散出体外了。那一记,是划过皮肉的声音,还是斩裂骨头的声音?那一刃,是斫在白岫身上,还是斫在她身上? 乌雅也见白岫背后挨了一斩,那兵刃又落,也是惊恐尖叫:“融隽——” 卢射阳的剑比叫声更快,那寒光堪堪再次落下,已被他一剑封了出去。 心似是跳出了腔子,眼前微微一阵眩晕,烛雁下意识咬一咬唇,逼自己看清通向下方的石阶。 如果有翅膀,让她掠过廊亭直接飞越过去该有多好,她为什么离得那么远,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周身都轻飘飘,像是变成一支羽毛。也不知怎样穿廊越阶,是冲过去还是扑过去的,她都记不清了。 乌雅倚在假山一侧,惊恐得无力站起。这个曾经被软禁在别院里的佟姑娘,已不见了初见的恬静温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挥向叔父,叔父狼狈闪躲过去,她就再挥,叔父再躲、她再挥……她像要变成厉鬼了,似乎谁敢伤了她兄长,就必要那人十倍偿还! 逼开嘎大人,白岫没有支撑,晃了两晃,缓缓软下。 身前就是烛雁,伸一伸手就触到了,展开手臂,就迎向她的怀抱了。 他空茫地向她笑一笑,低声抱怨: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身上覆着白岫的重量,烛雁也站不稳。接住他拥住他抱住他,一刹那想要大哭出来,反来复去只一个念头: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不然,让她跟了大哥一起去罢—— “烛雁,你别回汉庭那边,我去求爹,把你许给我,我们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在一起……” 白岫气息荏弱,埋在她怀里微声道。 烛雁眼眶发烫,想答一句,张了口却出声不得,滞在喉口都是哽意,胀得嗓子疼痛不堪。 大哥大哥,你只顾唤我做什么,你伤得要死了知不知道! 她慌慌按着白岫背后濡热处,鲜血浸湿掌心,顺掌缘腕端淌入袖口,怎么不停!怎么不停!那一击究竟有多重? 谁的视线盯过来?迟钝地望一望,是乌雅。烛雁护住怀里的兄长,不给不给,大哥是她的,谁讨也不给! 即使是乌雅! 没有错,夫妻团聚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乌雅都有阿齐亚了,为什么还要嫁给大哥? 那时候,冷静说道“娶了乌雅,就要对她负责任”的人,真的是她吗? 还是,眼前抱着大哥,恨不能和他一同去了的人,才是她? 她说不出动不得,惊惶着瑟瑟抖着,只要大哥现在还能说一句动一下,身体还是暖的,她什么都应他允他。 假使苍天不许,就报在她身上,假使地狱缺魂,就取了她的命去! 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啊—— 很多年以前,那个深夜里奄奄一息的少年,眼看着他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她都不怕,也不觉与已有什么关系,反正那是个陌生人,死便死了,也不会同她有何牵扯。可是眼前这人不是,这个人与她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一心一意念着她,陪着她守着她。于是,似乎血脉都彼此相系,明明流出的是他的血,却像一分一毫带走她的生机气息。 一旁,乌雅也在微微颤抖,她浑身湿淋淋地,却不觉衣裙沉重。她只怔怔瞧着这两人,眼里心里,辨不清是酸是涩。 融隽自回京,就不肯踏进家门一步,只为了眼前这个姑娘。而她当年为他轿前轻声一言,决然嫁与,从此苦等七年,他却永远都不知缘由。 漫漫七载青春芳华,给了一个永远不承认她的丈夫,这条路,她该不该悔? 嘎大人惊魂未定,眼前这团乱,让他一时没了主意。卢射阳居然临阵倒戈,将他埋伏的人手尽皆逼退,廊上杀手不是他亲随,此刻也未必切实可靠。念头转间,卢射阳的剑已架在颈间,他一激灵,立悔不该太过信任,卢射阳反复狡变,实在不如他舅父好驾驭。 他嘶声道:“你不是说,你答应你舅父,不伤我性命?” “不伤你性命,不表示不可以斩你一只手一只脚玩玩。”卢射阳森森地说,见他骇得面如土色,心里愈加痛快。 然后瞥见一旁萎然倒地的白岫,恐吓那老头的兴致却顿时散了。 当年为替舅父减轻杀孽,暗中将绳索做了手脚。之后,并没有想过他日竟能再相遇。 宫里坚忍庄正的少年侍卫融隽,山村里单纯无垢如孩童的白岫,怎样比怎样看,都不能重合。或者,仅仅一面之缘的融隽的印象,本就是遥远而模糊的,而白岫,一言一笑,却仿若昨天才亲眼见。 一同捕野兔罩家雀,胡言乱语唬弄他,看他似懂非懂的神情,郑重思考的模样,竟觉得,有这么个有点稚拙老实的家伙作朋友,居然好像……也不错。 听他认真说着:“我这样相信你,你却骗我,我很难过……” 似乎,真的觉得愧欠了他。 天空中响起噼噼啪啪焰火绽放的声音,万紫千红,火树银花映亮整片漆黑天幕。 卢射阳一叹,从腰里取出件东西,将引信一拔,一道火蛇窜入天际,在满空绚烂映衬下,很不起眼地一晃即逝。 嘎大人惊问:“那是什么?” 卢射阳没理他,唤声乌雅:“别看那两个呆瓜了,往这边一点,再被人胁持,阿齐亚会揍断我的骨头。” 然后,才对嘎大人好言解释: “听说那是裕佳贝勒送给阿岫玩的示警烟火,遇险时可以拿来求救的,前几天被我偷偷摸来,现在正好用上。” “你……” “我什么我,我们才是被你戕害的无辜人。你当年参与宫变,谋害命臣,现在仍孽心不死,再次谋害他人……看什么看,本侠少打官腔很奇怪吗?也不用看乌雅,她不会为差点害她守寡的恶人求情的……” “卢射阳,你真的很啰嗦,我早就怀疑,融隽怎么能忍了你那么久。” 裕佳贝勒悠悠从月形门外进来,看见白岫悄无声息伏在烛雁怀里,眉头一皱,上前查他伤情。 “这么快……”卢射阳喃喃,“我也怀疑,你们是不是设了局,连带一起算计我这老实人。” ※※※ 藤叶在墙根下悄悄蜿蜒,顺着窗台攀进砖缝,扎稳根须后又继续上爬。茎蔓交错,碧绿油油。小小的触须在叶下探着头,一根一根玲珑细嫩,娇翠可爱。 烛雁数了一百七十八簇触须,数得自己都烦了,还是躲在窗下没敢挪地方。 直到第六拨探视的人出了房,她才小心伸头,推开一点点窗缝,想要窥探几眼。 视线及处,素白衣衫在眼前晃,呆了呆,头顶窗子大开,“碰”地撞在她头上,她哎哟一声,痛得立即捂住额头。 “有没有撞坏?我不是故意的!”白岫紧张地去扶她,才一俯身,牵动自己伤口,也是痛得哼了一声。 烛雁赶快忍痛站起,轻斥道:“下床乱走什么,来这许多人,本就歇不好,还不安心躺着!” “你都不管我。”他郁郁难过,颇有怨言,“这几天,他们都来吵,就不见你过来。” “那个、我……”烛雁支吾,白岫昏迷那几天,她担心忧虑,日日守在床前,生怕一转身,他就有个什么意外。自他醒后,伤势渐有起色,能说能动了,她却忽然怕见起他来,他一睁眼,她就忙不迭溜之大吉。 为什么怕见他?这个嘛…… 她很紧张、很羞啊!发生了那种事,怎么可能和从前一样平静如常地说笑?她虽然得过且过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一见白岫似乎会提起的样子,她就想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要见人算了。 像这样——白岫轻轻为她按揉额头。要是以前,多么寻常的举动啊。可现在,她竟僵得不敢动,大哥的面孔近在咫尺,好看的唇微抿,会不会又像那时一般,忽然就凑近来…… “还疼不疼?” “哎?” 她赶快摇头,见白岫在窗口探臂出来,站得甚是辛苦,便离了窗子,转过墙角,从房门进入。 清静的房里只有她和白岫二人,看过他的伤后,气氛尤为不自在。烛雁正忖着该说些什么时,发现白岫在轻轻拉扯她——拉着她的手臂往他怀里带。 “干什么啊……”小声嘀咕着,还是被他抱住。她脸上微烫,不习惯地动几下,嗯、挣不开,算了。 和从前温情的拥抱不一样,似乎……有点缠绵缱绻的意味,就像那个夜里,虽然被糊里糊涂占了清白,她吃惊震动、不知所措,甚至是闯了祸般的害怕,然而……却并没有愤怒耻辱之感。若换了别人,她说不定寻了刀子就把那人斩个十七八段。 或许,时汉庭没有说错,她在心里,是宁可许了大哥的。朝夕共处,说不定喜欢了,却没发觉。 又或者,起先是没想过,但后来,遇了这许多事—— 谁说得清呢?这世上情情爱爱的事难懂难解,她又怎么能辨得清楚明白?只要大哥平平安安的,她……其实、也不会计较太多啦…… 反正,只要不嫁,也不会有人知道。 “眼睛好些么?大夫怎么说?会不会有遗症?” “不要紧,只是药毒积得多了,那些药停用之后,不会再有事。”白岫轻声道,贪恋她柔馥的气息。 多好多好,他还活着,可以抱一抱可爱的烛雁,不像那天早上醒来,身畔空空,犹如一枕黄粱。也不像宫里肃杀之夜,以为必死,此生再无相见之时。 烛雁伏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袍绕在指间,想起今日再度登门的一干人等。大哥坚决不肯承认从前身份,终究不是办法……唉,她哪里有余暇替别人操心,自己这边还有个时家夫婿啊。 大哥的事犹无定论,她自己也是一团糟。如今定然不能嫁了,时汉庭却固执不肯退订,这些事一件一件麻烦难缠,到底怎么解决才好?她不是机变多智之人,事到临头能心里有数早有计较,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的路在哪里? “烛雁,我们回家罢,爹一定很惦记,盼我们回去。” 她气苦地想,爹只会将她赶出家门,怎么会惦着她? “阿岫!阿岫!你到底想好没有?不许再装病听到没……” 卢射阳怒冲冲闯进门,正见拥在一起的两人乍惊分开来,不由几乎被自己口水呛到,立即尴尬回身。 “啊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不对!阿岫,你别光顾着和烛雁妹子卿卿我我,那件事你答不答应?” 他又折回来,气急败坏指着白岫快要跳脚。 “我说过,我记不得了。”白岫不悦道,见烛雁取了件外衣来,便听话地披在身上。 卢射阳手指颤了半天,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烛雁在这里,有些话不好说。他挠了挠头,沮丧道:“好吧,先说你们的事。听说汉庭还没应,这边所有人又都拦着你走,阿岫你有什么打算?” “我们会回家。”白岫皱眉道,“实在有人不许,就只能想办法出京了。” “你不会要杀出京去吧?都是为你好的人,撕破脸多说不过去。” 卢射阳念头一转,笑嘻嘻地出馊主意。 “其实呢,一了百了的法子是现成的,看你会不会用而已。咳、汉庭是古板的人,只要你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他不退也不成了……烛、烛雁妹子,你的眼神很可怕,我也是好心,你们这么拖来拖去总不是办法,我是比较站在阿岫这边,如果他再愿意给我一点点好处,我还可以帮你们想想远走高飞双宿双栖的办法……” 他越说声音越弱,烛雁怀疑地盯了他半晌,又去盯白岫。白岫也很心虚地不敢抬头,觉得似乎有点不妙起来。 秋风轻,秋叶黄,有人很惆怅。 像他这种心地仁厚胸怀宽广的好人,为什么别人都全了宿愿心满意足,唯独他仍是孤零零光杆一个,还不得不陪着某个呆瓜偷偷从京里潜逃出关。这一路崎岖荒凉,除了野花野草,百里十里不见人烟。 “阿岫,你不用那么心急,听说皇帝老爷不是让你养好伤再说么。” 反正他拗得要死,皇上老人家只能叹一句‘由他去罢’,特赐乌雅回门再嫁,也不怕今后再有什么牵扯,他何必像要被逼成亲一样偷溜出京? 唔……要是新娘是烛雁妹子,恐怕白岫别说偷溜,还会急不可待早早抬了花轿去截人,以防那丫头偷溜才是。 “烛雁在生气。”白岫放松缰绳,任马蹄哒哒,有些低郁地说。 “为什么生气?因为汉庭还是不肯退婚,还是我说了那句干脆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卢射阳不解地问。他那天说完这句,烛雁妹子脸色依稀仿佛有些不对,瞪他的眼神如利刃飞箭,让他很是心惊了一下子。 然后烛雁也不知怎地,第二日就扔下白岫,径自收了行李离京返家,让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自责了足足一柱香时分。人家是个黄花女儿,怎么能这样歹意地在她面前谋算她清白! 应该趁她不在时给白岫出这个主意才对。 “我也不十分清楚,可能、那个……”他没了声音,只是低头瞧着马鞍。 “难道是汉庭说的那句旗民不婚?虽然满人和汉人成婚是难了些,但你又不承认你是融隽,户籍无处可考,从此当你是汉人也就是了。” 提到这个,卢射阳就恨得牙痒痒,白岫死不承认自己是融隽,一口咬定记不起从前的事,看他很无辜茫然的样子,竟猜不出他到底是否真的失忆过深难于记起。结果那晚在宫中提起的交换条件也没达成。这死小子不做证言,算白救他一场。 不过么,嘎大人被对立的裕佳贝勒揪住了罪责,也不算枉费了自己几乎与白岫撕破脸的代价。京城权势争斗此消彼长,党派林立尔虞我诈,实在是无趣之地。 呃、还有—— “阿岫,我刺你一剑,你不会记仇吧?” “嗯?”白岫心不在焉地应,“不会。” “喂,你答得很敷衍,不是想什么时候偷偷报复我吧?” 白岫看了他一眼,又遥遥看着前方,淡淡道:“你现在,和那时候很不一样。” 卢射阳注视他片刻,忽地一笑:“人都是有几张脸的,你也不例外。” 他现在和那时在宫里的语气神情,想必不会在烛雁面前出现。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怀疑他为留在烛雁身边,强说自己不再记得,舍弃过往一切,家族姓氏、亲眷妻室、大好前程……与所有曾经一刀两断。 也许,从前那个他不熟识的融隽,会困于责任道义,抉择两难。但现在,这个孩子般的白岫,却可以任性执意,要自己想要的,义无反顾。 “这样也好,亏欠两个总不如亏欠一个。” 让人眼红的是,他也不比谁差,可是至今为止,别说两个,他连一个想亏欠……不、是想奉献他全部身心的姑娘都没有啊! “还有,烛雁妹子到底在生什么气,居然扔下你一个自己回家?”卢射阳很恶意地三姑六婆,“而且听说汉庭几天前也回去了,这两人一前一后,怎么都不顾你?” 白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汉庭为什么回去他不知道,但烛雁……她是听了卢射阳的话,之后便很怀疑地翻了脸,暗地里气恼地揪住他,问那夜他是不是故意的,而并非因为药效所致的神智糊涂?他在烛雁面前从来不说谎,只好老实承认:她总说乌雅是责任,那么,这样一来,烛雁便也是责任……也就不能再推开他,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所以,烛雁应该就是为这个,一恼之下扔下他回了关东。 虽然,他很喜欢……可是烛雁好像很疼,如果以后,她不许了,怎么办? “笨阿岫,想什么哪,都不理我!” 白岫瞥他一下,又赶快转回去,专心看路。 卢射阳吓得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混蛋,你干什么看着我脸红?我警告你,你已经有烛雁妹子了,况、况且,你就算再俊,也是个男人……” 一群乌鸦从道边树林里聒噪地扑出来,在半空盘旋一阵,又隐没在浓密的林叶间。 第十章 还没到村口,就见一队迎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迤逦而行,敲锣打鼓,一路欢腾好不热闹。 卢射阳笑道:“快些,我们去讨碗喜酒喝。” 于是二人加鞭,才近得一些,看得清婚嫁队伍人们面目,卢射阳忽然诧异,“新郎是汉庭,他和谁成亲?” 白岫远远望去,那人群簇拥中高鞍吉服的新郎,可不正是时汉庭?他回来应没几天,这么快就娶妻? “我去问问。”卢射阳自告奋勇,策马前进。 还未到近前,经过几个行人后,他又忽然折回来,震惊道:“我刚才过去,听见前面那几个人议论说什么新娘有了两个月身孕,还有佟家什么的,到底汉庭娶的是谁?” 白岫心口咚地好大一声,像有什么沉入极深的水底,压迫得呼吸都困难,身上的伤仿佛都绽裂开来,撕开皮肉彻入骨髓血液都要沸腾。 飞马上前,奔到迎亲队前一勒缰绳,骏马长嘶,迎亲队伍猝不及防,一时间鼓乐顿停,哎哟哟撞成一团。 他翻身下马,直向红轿而去:“烛雁,你出来,我要见你!” 跑得太急,脑里一时有些恍惚。很久很久以前,是谁当街拦下彤彤红轿,急声切唤:“我要见你——” 一匹披红挂彩的马匹踢踏而来,马上人婚服喜庆,恼怒喝道:“你干什么?” 那时,谁骑马迎接,诧异相询:“出了什么事?” 时汉庭见了他,大皱其眉,“你又到哪里寻烛雁,这里在办喜事,你特意来胡闹么!” 那时,谁在轿前毫不退缩,昂首清楚道:“……喜欢的是我,我要带她走。” “烛雁……她是我的,我要带她走。”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同意,这里在忙,烛雁的事,改天再说。” 那时,又是谁无声沉思,良久轻言,一语惊众。 依稀,他对轿中人说的是:“你若想跟他走,我不拦你——” 而今天,怎么……都不一样? 白岫一急,将时汉庭从马上拉下,微声虚弱:“烛雁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不能娶她!” 时汉庭一震,失声惊问:“你说什么?” ※※※ 白岫飞马拦轿,卢射阳大是盛赞,什么痴心可昭日月,此生不渝海枯石烂,那一刹英姿俊秀迷倒万千,当初人家抢他新娘今日他抢别人新娘…… 只不过,都没抢成功就是了。 卢射阳深刻检讨:“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听清,传错了话,才闹出误会来。” 那轿里新娘确是怀有两月身孕,只是并非烛雁,当时路人说的是新娘家的老姓:佟佳氏。他怎么能搞清那些旗人宗室族谱哈拉之类的啊,听错也情有可原嘛,结果笨阿岫一着急,好像不可收拾了…… 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而时汉庭着新郎婚袍,是因夫家想沾沾新科进士及第光耀门楣的喜气,特求时汉庭穿了婚服代新郎接花轿行一段路程,仅此而已。 佟老头陷在震惊里不能自拔,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年他进山采个参,多年的儿子就没了;今年才采参回来,儿子女儿女婿搅成一团乱,他怎么这样命苦,这几个讨债的死孩子没一个让他省心! “都是你这死丫头的错!” 抄起擀面杖就追烛雁,烛雁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从屋里跑到院里,绕着水井辘轳和晾萝卜干的簸箕架子追来躲去。大黄见状兴奋万分,兴高采烈跑过来积极参与,被佟老头一脚踢开。 白岫上前护住烛雁:“都怪我不好。” “你不用替她说好话,这丫头片子趁我不在,竟敢反了天!你和汉庭向来都乖巧懂事,就这死妮子主意正不听话脾气又倔,阿岫你让开,我非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烛雁躲在兄长背后不服气:“你就是偏心,难道是我强逼大哥就范不成!”明明是她吃了亏好不好,这老头到底是不是她亲爹? 佟老头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这种不知羞的话也说得出来?汉庭正派规矩,阿岫实心眼什么也不明白,你又没长得像仙女,两个人干什么好端端抢起了你?” 烛雁火了,推开白岫站出来:“是啊,你生的女儿不知羞,勾引了自家大哥,然后逼时家退亲。你打死我罢,反正我埋在土里,丢不丢脸的也不关我的事!” 烛雁这一厉声,佟老头的气势反倒弱了:“你、你还有理!这一两年,阿岫不比你受的苦多?!我叫你照顾阿岫,你照顾哪里去了!” 白岫轻声道:“爹,你别骂烛雁,委屈了她……” “不用你说,你也不是好树果子!”烛雁不领情,气忿忿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反了反了,当着我面就敢欺负阿岫,还说委屈了你?”佟老头心疼地扶住白岫,“痛不痛?这死丫崽没大没小,竟敢下脚这么狠。” “痛死活该。”她没好气拖过白岫手臂,“你过来,我还有话没问完。” “哎,阿岫阿岫,死丫头你不许再欺负你哥哥听到没?” 操心的老爹在后面急得跳脚,烛雁拽着白岫一直出了院子,寻了个无人地方才停下,端详他半晌。 “你怎么出京的?那边不是一直拦着不肯放?” “我和卢射阳偷偷潜出来的,皇上在追查嘎大人的事,也没太坚持留我。” 烛雁低头不语,那一夜在宫里惊得险些魂飞魄散,至今想起仍隐隐后怕。要不是她逃出别院时凑巧听到嘎大人下令,说不定便再也见不到白岫。自己一时气恼,先跑回家来,大哥伤未痊愈,怎经得起由京出关千里迢迢,一路奔波劳累。 叹了一口气,伸手解他衣襟盘扣,刚要再问,却见他好像很不自在,居然紧张兮兮地明显僵硬。她想看看他的伤而已,他干什么脸都涨红了,漂亮的眼睫微垂了下,又很惊喜地看向她。 “那个、你不生我的气了?”他嗫嚅,“我不知道你会那么疼……” 这一句,立时勾起烛雁的新仇旧恨,也顾不上看他的伤,揪住白岫衣襟,恼得眼都红了:“你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说我……” “我、我那时声音很小,好像应该没叫旁人听见……” “人家又不是聋子,怎么会没听见!”烛雁恼怒得带了哭音,她没有脸见人了,都是笨蛋大哥的错! 她本就吃了亏,之后还要被人指责是她不对!最最要命的是,现在居然又闹得尽人皆知:明明已有婚约,却行为不检,与自家兄长做出羞耻事来,大哥是乡里村外都知晓的痴儿,那么,整件事就全都是她的责任—— 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让她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都不行。 白岫手足无措地看着气得眼红颊也红的烛雁,不知怎样安慰才好。想要碰一碰她的手,却被她气恼地拍开。他心一沉,胸腔里窒郁得像压了块大石,堵得好生难过。 见她气急火大地站了一阵,转身就走,他赶快跟着她。 烛雁恼道:“你跟来干什么!” 他顿了一顿,呆停片刻,还是只能跟上去。 ※※※ 喧闹平歇,空中残余着酒水菜肴混合的味道,夜风拂过,一丝鞭炮硝烟余味也隐隐夹杂其中。 乡间的流水席吃得热闹非凡,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人们相互祝福着告辞,三三两两出门,散向不同方向。 有精力旺盛调皮捣蛋的年轻人,吵嚷着哄笑着去闹洞房,琢磨着鬼点子捉弄一双新人。 “汉庭,走啊走啊,一起去。” 时汉庭放下手中纸笔,笑着摇了摇头,将长长的礼单交给新人长辈:“您看看,与红包对一下,数数有没有遗漏。” “状元大人写的,哪能有错,我只管收着就好喽!”长辈笑逐颜开,信任地将礼单小心折好。纯朴厚道的乡间人,不懂得科举甲榜名次,及了第就钦羡称呼“状元大人”,戏文里考上的都是状元大人,哪里有别的称呼。 “状元大人,你也快成亲了,什么时候办啊?那时候就是新郎倌,可不能自己写礼单了哈。” 时汉庭含糊应声,简单收一收桌上东西:“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先别急呵,去看看新房,今天我们沾了你的喜气,晚上也沾沾我们的。” 长辈热情招呼,将他硬拉至新房门口,那里早就聚集了一堆人,男女老幼,笑嘻嘻扒着门窗觑向房中新人。 时汉庭怔怔看向炕里的新娘,华服娇羞,盘膝坐帐。满人新娘不蒙盖头,盈盈烛火下,满面红晕,眉眼含笑,如桃李初绽。 “这回子孙饽饽可不用吃了,人家早就有谱啦!”有人嘻嘻窃笑。 “早早晚晚都注定了,是你的就不会跑到别人家去。” 上了年纪的嬷嬷摇头不赞同:“这样总归不好,总归不好。” “怕什么,反正有情人,年轻气盛没把持住也难免,家里又乐见其成,赶快把喜事办了,也就算成全了。” “哎哎别挤别挤!汉庭呢?白天里接轿时遇见阿岫拦道,就不见了一阵子,这么会儿又到哪去了?” “回家了吧,人家帮着迎亲、写礼单忙了一天,也该累了……” 门口窗前吱吱喳喳,房里红彤彤喜庆洋洋,新郎被灌得醉醺醺,歪七扭八任人摆布,新娘瞧得好不忍,却碍于颜面不敢拦。 ※※※ 谁斩了月清辉,泼了天河水,缀就这满天星子,明灭闪烁,摇摇欲坠? 是不是,有一颗,划空而过,落入他眼底,才双目烫涩,炙痛难言不能忍。 “不知羞耻!” 狠狠一句。 末了,愤恼耻辱却转了深深痛楚,辗转烙印入骨,刻蚀在心,一寸一分啃啮凌迟。 他于烛雁,不是有情人,所以她不愿嫁,宁可与白岫日日厮缠,终究缠至不可挽回,贻笑于人。 一直以为,有了婚约,名份就已定。她不过是不懂事,不定性。白岫不过是痴儿稚语一厢情愿,再怎样使性闹脾气,都不会改变不能逆转。 可是并非如此,白岫不是他认为的白岫,烛雁也不是他以为的烛雁,他只扯住了那根婚约的线,却从未,真正抓住过烛雁的手。 眼角痒痒,有什么滑落下来,星空模糊了,闪烁的微光都溶在一团墨漆苍穹里。 “时汉庭……” 抽抽噎噎在头顶响起,他一嚇,狼狈地以袖遮眼,在稻草堆里坐起,羞怒喝道:“你来干什么?” 孔雀蹒跚地挪到他身边,稻草松软,一跤跌倒半天挣不起来。他没心情理她,却也不能当没看见,只得勉强扶她一下。 “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要和烛雁姐退婚,你们吵架了吗?” 他哼了一哼:“你消息倒快。” “你舍不得,为什么还要退?” “谁说我舍不得!”时汉庭怒气骤生,佟家养女不教,耻行败坏,他蒙受大辱,愤怒都来不及,有什么舍不得。 “可是你在哭。” “我、我是在生气!”他恼羞尴尬,见孔雀抹着眼泪,没好气道,“你又哭什么?” “你从来都没哭过,我有点害怕……”她哽咽道,“你这样,又不凶,又很伤心,我心里就难过……” 时汉庭啼笑皆非:“我不凶,你就难过?” “笨猪,是你伤心,又在哭,我心里才难过!” 眨一眨眼,天上的星子又清晰了,月儿挂在中天,隐隐罩着一圈光晕。明天,大概要起风了。 心里竟有些柔软,这平日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居然会因他的伤心而难过。以住不曾耐心与她说过什么话,现在,却只有她陪着自己一同落泪。 “你又找我有什么事。” 提及这个,孔雀难过更甚:“过阵子要选旗女入宫,我可能也在名册,所以才来找你。” “在册就在册,找我有什么用?” “找你当然没有用,我又没要你想办法帮我划掉名字!”她气冲冲大声说,闷了一阵,心里着实委屈,“可是这一去,可能要好久,也可能永远回不来,也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时汉庭吁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见不到便见不到,有什么好难过。”她不来吵他,他反而轻松些。 孔雀揉着眼,扁扁嘴又要哭:“就是嘛,你那么凶,又讨厌,我为什么要难过。” 半晴的天,朦胧的月,稻草清香,老黄牛在圈里偶尔弄出些声响,大概也快睡了。 倚在草堆上,她一句他一句,漫漫然说着,聊一阵吵一阵,懵懵懂懂,不晓情怀。 ※※※ 烛雁跑到西面望云山的道观住了几个月了。 道观里只有几个清修的女道士,观主已经很老了,烛雁挺喜欢听她说话的,平心静气,和蔼慈祥,像过世的娘。 “令兄又来了。”老观主在树下参禅打坐时,忽然睁眼微微笑道。 “我才不认识他!”烛雁正捉着观里的小猫玩,赌气不看已站在门外阶上的白岫,轻轻抓挠小猫脖子,小家伙惬意地眯上眼。 “认识不认识,终归有缘。”老观主含着笑,看白岫在门外很渴望地看进来,却犹豫着,不敢踏进门。 一个人噔噔跑上阶,口里叫着:“融小爷,皇上还是希望您回去……” 白岫无奈,轻声道:“你不要再跟来了。” “融小爷,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吃不饱穿不暖的,府里人都惦着您,连大格格都特意回去一趟,可惜您不回京,就没见着。裕佳贝勒也说,京里多好,您实在和佟姑娘分不开,就把她带过去,乌雅格格早就另嫁搬走了,如今府里没了主子,叫一群奴才怎么好……” “谁说我大哥吃不饱穿不暖,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不高兴的声音从门里传来,那仆人一转头,一位素衣长裙清淡窈窕的姑娘出门来,将白岫挡在身后,冷淡道:“他进一次京,又是伤又是病的,还有人要他的命,他回去干什么?” 尤其是:好的没学来,什么手段卑鄙、图谋不轨、那种那种事情……之类的都学来了,一定是卢射阳或那个裕什么贝勒的教坏他,原本他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这些。 “呃、这个……咱们是府里的奴才,也是听人吩咐,况且主子们要办大事,可能磕磕碰碰也难免。您就是佟姑娘吧,裕佳贝勒说您清水出芙蓉,果然没错。” “京里人说话真古怪,客气谦恭得快把人吓跑。”烛雁听不惯地直皱眉,又道,“你回去罢,大哥还在养伤,回不回去,看情形再说。” “可是……” 白岫被拉进门,仆人叫了几声,只得看着木门被掩上。 老观主已微笑站起,瞧着安静俊挺的白岫,略显憔悴,却干净净地,眼神清澈,犹如稚子。 “这位施主有些面善。”她注视一阵,温然开口。 “观主认得我大哥?”烛雁疑惑。 “不。”老观主悠悠道,“虽不相识,也可以是有缘人。” “什么意思?”她更疑惑。 “贫道瞧这位小哥有慧根,想收他做个徒弟。” 烛雁大吃一惊:“那怎么行!大哥要是出家,我、我……”她怎么办?“那个、我爹不会允的。” “既如此,贫道也不便勉强。”老观主慢吞吞踱开,口气好像很惋惜,“有缘人难求,错过不再来——” 见她渐渐转过殿角不见,烛雁才瞪着白岫。生得好就是占便宜,连个没干系的老道姑也为他说好话。 “烛雁,村里人没有在议论,他们那天没听到。”他惴惴道,“是真的……” “哼,一百遍,听腻了!”烛雁不理,自顾逗着怀里的猫儿。 “爹说,你回去洗衣煮饭,他就不念你了。”白岫小心扯扯她衣袖,很忧郁道,“回去吧,爹总说还是你煮的饭好吃。” “哼哼!” “烛雁,你有没有起疹子?我带了药给你。” “才没有,一秋一冬,半颗也没有。” 白岫没话了,讪讪地低着头。 他不说话,烛雁却不自在了,瞥他一眼:“爹煮饭也没有很难吃,你干嘛把自己养那么瘦?” 他接不上话,只是有点惊喜地看着她。烛雁愿意理他了?刚才还帮他赶走那个死缠不放的人,那么,也许…… 烛雁将小猫放上他肩头,说一句:“不要动。”便从怀里掏出梳子,走到他身后,将他头发打开,重新编结梳理。 白岫便不动,小猫在他肩头打转,爪子碰碰他耳朵,尾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抓着他衣襟往下滑,“喵”一声跳下地,抖一抖毛,轻巧跑走了。 烛雁已系完他发辫,转到身前来。他不自觉抬手,抚上她眉眼,烛雁偏一偏头,嘀咕道:“别乱碰,我早上好不容易才画好的。” “我给你画。”白岫拿了手帕帮她擦掉,不忍心打击她,那好好一双眉画成了毛虫。 “可恶,我描很久哎!” 烛雁气嗔,对上白岫清澄温柔的黑瞳,眼神飘一下,垂眸抿笑。 “回家好不好?爹说我们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有什么不好,我不在家住,少惹他烦心,还省粮呢。” “不是这个。”白岫有点忸怩起来,“爹说你的年纪……村里会笑的。” “我高兴叫人家笑,嫁不出的话,又不只我一个丢脸!” 烛雁气忿忿地,看见白岫微赧的神情,心里一跳,转过脸不瞧他:“老是爹说爹说的,是你想成亲罢。” 白岫不敢作声,是啊,他是想成亲,很想很想,想得不得了!可是爹骂得烛雁不回家,就只能一直拖。 要是……那时候,烛雁真的有娃娃就好了,像谁谁家就是,赶快成婚办礼,就可以名正言顺快快活活在一起,再也不怕被人笑,再也不怕被人抢走。 可是,奇怪,为什么人家有,烛雁却没有? “干什么啦,往哪里摸!”烛雁赶快打掉抚上她腰腹间的手,不解他的举动。 白岫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在她耳边悄悄问出来。 “我也不知道,真奇怪。”烛雁也很困惑。 小时候只知道成了亲会有小孩子,大了似懂非懂夫妻间要很亲密地……那个,才会有。不经历也不十分清楚,究竟‘那个’是要做什么?现在清楚了,可是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夫妻‘那个’就有,他们却没有…… 两个人面红心跳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羞,都很糊涂,又都想笑,都不由耳根发烫地偷偷琢磨。 烛雁想,幸亏这次卢射阳没有跟来,他说不定明白,可是一定会笑他们。 说起来,这家伙没见,是干什么去了? ※※※ 卢射阳在山下。 得意地翻着一本薄册子。 册子有名,名唤《获取芳心三十六秘技》,是裕佳贝勒托那仆人带给白岫的,被他半路先拦截来一阅。 认真再研读其中某页,听得脚步声传来,赶快收起册子,把东西准备好,蓄势以待。 来人高髻灰衣,面目清秀,步履轻盈上山来。 近了、近了…… 卢射阳瞧准时机,翩翩而出,一束鲜艳野菊送到来人跟前,彬彬有礼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道姑惊诧莫名,瞪完花又瞪他。 卢射阳暗暗自得,聪明啊聪明,他要试一下册子里方法灵不灵验,但花又不能乱送,万一人家姑娘真的芳心萌动,他不过是验证一下,还没真正属意,那可麻烦得很。 所以送给观里的道姑最合适了,三界之外,不涉凡情,就不会动心。然而又是女人,女人应该都喜欢花…… “师父,不得了啦,山下有登徒子——” 小道姑尖声大叫,三步并作两步狂奔上山。 卢射阳傻眼。 “等等,别误会,我不是登徒子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