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引子 美——美是一种十分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因为它无法以规矩量度。因为上帝给人类设下的尽是写谜。在美中,两岸相会,所有的矛盾并存。我没什么学问,但我对于这件事情想了很多。神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个地球上,有太多太多的谜困苦着世人。若解开了这个谜,那真是像出水而不湿身一样。啊,美!我无论怎样也无法忍受的是,甚至连具有美丽心灵和出色理智的人类,常常虽以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出发,而以所多玛城(据《旧约·创世纪》,所多玛为淫恶之城,后被天火烧毁)的理想告终。不,还有更可怕的,即心怀所多玛城理想的人,同时又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的理想,简直就像纯洁无瑕的青年时代,心底炽燃着对美的理想的憧憬。不,实际上,人心宽广,甚至太宽广了。如有可能,我想将其缩窄些。唉!真他妈的,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的!以理智的目光看是丑恶的东西,以感情的目光看却是绝顶美丽。所多玛城中到底有没有美?…… ……但是,人就是个总想说自己痛苦的东西。 ——陀斯妥耶夫斯基 《卡拉玛佐夫兄弟》 第三篇之第三 热心的忏悔——诗 第01章 很长时间,我总是坚持说我看到过自己出生的情景。每每说起此事,大人们就笑,最终感到自己似乎是被嘲弄了,就以一种略带憎恶的眼神,盯着这个面色苍白得不像个孩童的孩子。偶尔在一些不太熟的客人面前提起此事,祖母担心人家肯定会认为我是个白痴,就厉声止住我的话,让我到一边玩去。 笑我的大人,通常大都想用某种科学的解释来说服我。说什么那时婴儿还没睁眼睛啦,就算是睁了眼睛也不可能有清晰的意识而留下记忆啦。他们用兴致勃勃的多少带有点演戏色彩的、通俗易懂的解释,以使孩子能理解,这已成了惯例。他们摇晃着仍是多疑的我的小肩膀,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同时,似乎是发现差点中了我的圈套。他们想,不能认为他是个孩子就大意。这家伙肯定是设下陷阱,想问出“那事”;要不是那样,为什么不更像个孩子似地天真无邪地询问:“我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啊?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啊?”——他们重新沉默不语,脸上带着莫名的淡淡微笑,像是他们的心被深深伤害了一样,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他们过虑了。我根本就没想问“那事”。不仅如此,我甚至特别怕伤大人的心,根本就不可能想出什么设圈套的计谋。 无论他们怎么说给我听,怎么笑着离我而去,我总是相信看到自己出生情景的体验。也许是从当时在场的人让我听到的他们谈话的记忆得来的,或是从我凭空想象中得来的,总之肯定是什么地方得来的。那就是我刚出生后第一次给我洗澡的盆檐。那是个清爽的初次使用的木盆,从里面看,光线微弱地照在盆檐上。只有那个地方,木质耀眼,看上去像是用金子做的。水波荡荡漾漾,它的舌尖几乎要舔到那里。但是,那盆檐下面的水,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反射,或是光线也照射到那里,恬静地映照着,闪闪发光的小水波,看上去像在不断地碰碰撞撞。 ——被认为对这一记忆最为有力的反驳,即我不是在白天出生的。因为我是生在晚上9点,不可能有阳光照射进来。那么会不会是电灯的光线呢?尽管被如此嘲弄,我仍认为,无论天怎么黑,也未必没有阳光只照射在盆的一个地方。我就这样毫无困难地步入了悖理之地。而且,光线摇曳的盆檐,多次作为我确实看见我自己生下来初次洗澡时的内容,在我的记忆中游来荡去。 我出生于震灾后的第三年。 在那10年以前,祖父因发生在殖民地长官时代的贪污案,承担部下的罪责而退职(我并非在玩弄美辞丽句。像祖父所具有的那种对人愚蠢的信赖,其完美程度,在我半生中都没见过能与其相比的)。从此,我的家我想说几乎就像哼着小调,以轻松的速度从斜坡上滑了下来。庞大的借债、查封、卖房产,而后随着贫困的加深,就像是无知的冲动,越来越炽燃着病态的浮华。——就这样,我生在一个习俗不太好的小镇,房子位于镇上一角,是个破旧的租房;有装模作样唬人的铁门、前院以及与近郊礼拜堂差不多大的西式房间。从坡上看是二层楼,从坡下看是三层楼,使人感到是个熏得昏暗的、有点错综复杂样子的盛气凌人的房子。有很多昏暗的房间;六个女用人及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总共十个人起居于这个像个破橱柜一样吱吱作响的房子里。 祖父的事业欲,祖母的疾病和浪费癖,是一家烦恼的根源。祖父常常被一些不三不四的溜须拍马的人带来的图纸所诱惑,做着他的黄金梦游历于很远的地方。出身于古老名门的祖母,憎恶蔑视祖父。她有一个清高孤傲、不屈不挠、一种疯狂的诗一般的魂魄。她的痼疾——脑神经痛,长久、顽固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这又在她理智里增加了无益的清晰。那一直持续至死的狂躁发作竟是祖父壮年时代留给她的,这又有谁知道呢? 父亲就在这个家里,娶了纤弱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大正14年[1925年]1月14日早晨,阵痛袭击了母亲。晚上9点,生下了个不到5斤重的小婴儿。第7天的晚上,我被穿上法兰绒的汗衫,奶白色的纺绸内裤,碎白道花纹布的和服,祖父在一家人面前,用奉书纸[用桑科植物纤维2造的一种高级日本白纸]写下了我的名字,把它放在供桌上,置于壁龛中。 头发总是金黄色的。在一直搽用橄榄油中变得黑了起来。父母住在二楼。祖母以在二楼抚养婴儿很危险为借口,在我出生后的第49天,从母亲手中把我抢夺了过去。那是一间始终关闭着门窗、弥漫着呛人的疾患和老年人气味的祖母的病室,在那病榻边上铺放着我的铺,我就这样被养育。 在生下来还不到一年时,我从楼梯的第三级上跌了下来,额头受了伤。那是祖母去看戏了,父亲的表兄妹们还有母亲在休息时一起吵吵嚷嚷,母亲忽然去二楼拿东西,我追着母亲,被拖地和服的下摆挂了一下,结果跌了下来。 派人去歌舞伎场将祖母找了回来,祖母站在大门口,用右手里的拐杖支撑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迎出来的母亲,用令人奇异的冷静语气,一字一字像是要雕刻上去似的说: “已经死了吗?” “不。” 祖母用女巫般的坚定步伐,向屋里走去。…… ——在我5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吐出了像红咖啡一样的东西。主治医生来后说“不敢担保”。给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手腕和上臂都摸不到脉搏了,在这种状态下过了两个小时。人们望着我的“尸体”。 备齐了白寿衣、生前喜爱的玩具,一家人聚在一起。又过了1个小时,尿出了小便。母亲的博士哥哥说:“有救了!”据说这是心脏起搏的证据。又过了一会儿,又尿出了小便,渐渐地,朦胧的生命之光在我的脸颊上重新泛起。 那病——自我中毒[因自己体内发生的有毒代谢物引起的中毒]成了我的痼疾。每月一次,或轻或重它总要造访我,并多次出现危机。那是向我走近的疾病的脚步声,我的意识开始变得专注于分辨它到底是接近死亡的疾病,还是远离死亡的疾病。 我最初的记忆,那用难以想象的确切影象烦恼着我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牵着我手的,不知道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娘。季节也不分明。午后的阳光昏暗地照在环绕着坡面的幢幢房屋上。我被一个搞不清是谁的女人牵着手,爬着坡路向家里走去。对面有人下来,那女人用力拽着我的手离开了道路,站在那里。 这个影象,我多次复习、加强、集中,每每这样,定会附加新的意味。因为,在宽阔的周围景象中,只有那“从坡上下来的人”的样子,带有不合理的精确。尽管如此,因为正是它虽然苦恼、恫吓了我的半生,却是我最初的纪念影象。 从坡上下来的是个年轻人。前后挑着粪桶,一条脏毛巾缠在头上,有一张气色很好的面颊和一双有神的眼睛,双腿分担着重量从坡上走了下来。那是一个清厕夫——掏粪尿的人。他脚蹬胶皮底布鞋,穿着藏青色裤衩,5岁的我,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这种样子。那意思尚未确定,不过是一种力量的最初启示,一种昏暗的难以想象的呼唤声向我呼唤。那清厕夫的样子最初所显现出的是带有寓喻性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因为向我呼唤的东西与作为根的母亲的恶意的爱,别无两样。 我预感到这个尘世上有某种火辣辣的欲望。我仰望着肮脏的年轻人的身姿,那“我想成为他”的欲望,“我想是他”的欲望紧紧地将我束缚。我清楚地想到这欲望之中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裤衩,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裤衩清晰地勾勒出他下半身的轮廓。它软软地颤动着,我不由地感到是在向我走来。我对那裤衩产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倾慕。 他的职业——这时,我以与一懂事就想成为陆军大将的其他孩子相同的结构,冒出了“想当个清厕夫”的向往。产生这向往的原因也许可以说是在于那藏青色的裤衩,不过,绝非仅仅如此。这个主题,其本身在我心中被加强、发展,出现了特别的扩展。 因为,对于他的职业,我感受到某种极端的悲哀和对这烈焰焚身般悲哀的憧憬。我从他的职业中感受到极端感官意义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从他的职业,溢发出一种所谓“挺身而出”感、一种自暴自弃感,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虚无与活力的惊人混合感。它们逼近5岁的我、俘虏了我。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一职业,也许是从人们那里听到某种其它的职业,因他的服装而错认,牵强地套在了他的职业上,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了。 因为这种情绪和相同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彩车司机、地铁检票员身上,从他们那里不由地强烈感受到那我所不了解的并觉得从此我永远被排除的“悲剧性生活”。尤其是地铁检票员,当时飘散于地铁站内的口香糖一样的薄荷味,与排列在他藏青色制服胸前的金色纽扣调和在一起,很容易触发“悲剧性东西”的联想。不知为什么使我认为生活在那气味中的人是“悲剧性的”。在我感官既追求它又拒绝它的地方,所发生的与我无关的生活、事件、那些人,这些是我“悲剧性东西”的定义,我被它永远拒绝的悲哀,总是被转化和梦幻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似乎好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想要参与其中。 要是这样,我所感受出的“悲剧性东西”,也许只不过是我迅速预感到将被它拒绝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 还有一个最初的记忆。 由于6岁的时候,我已能读会写了,而那时还看不懂小人书,所以还是5岁那年的记忆,不会有错。 那时,在很多小人书中,只有一本,而且是翻开着的唯一一幅画,一直打动着我,使我偏爱它。我只要凝视着它,就能忘记漫长无聊的下午。而且一有人走过来,就不知为何担心被人发现,慌忙翻到其他页。护士、女佣的看护,特别令我心烦。我想过那种能一天都盯着那幅画看的生活。翻开那一页时,我的心抨抨直跳,即使看其他页,也是心不在焉。 那幅画画的是身骑战马手挥宝剑的贞德。马张大着鼻孔,结实有力的前蹄扬起沙尘。贞德身披银白铠甲,铠甲上饰有美丽的花纹。他从护脸中露出漂亮的脸庞,明晃晃的宝剑直刺蓝天,也许是冲向“死亡”,总之是朝着某种具有不祥力量的对象冲击。我相信,他也许下一个瞬间就会被杀死。我赶紧朝后面翻,也许能看到他被杀的画面。小人书的画也许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转到“下一个瞬间”。…… 但是,有时护士漫不经心地,一边翻到那页画,一边对在旁边隐约偷看的我问道: “小公子,这画的故事您知道吗?” “不知道啊。” “这人像个男的吧?可她是个女的哟。真的。这是个女子扮成男人奔赴战场为国尽忠的故事。” “女的?” 我的情绪被彻底冲垮。我确信是他可却成了她。这漂亮的骑士不是男的而是个女人,这成了什么啦。(现在,我也对女扮男装有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这,特别像是我对他的死所持有的美好幻想的残酷报复,在人生中我所遇到的最初的“发自现实的报复”。后些年,我看到了奥斯卡·王尔德赞美俊美骑士之死的诗句。 骑士被杀亦俊美, 仰面横卧芦蔺中…… 从那以后,我扔掉了那本小人书,不再去看它。伊斯曼[1848-1907,法国小说家、美术评论家。]在小说《那边》中写的、“即将朝着极为精巧的残虐和微妙的罪恶发生应该发生的转变性质”的吉尔·德·莱的神秘主义冲动,是由于看到奉查理七世之诏,当了他的护卫的贞德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才得到了培养。虽然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嫌恶的机缘),奥尔良少女在我这里也起了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那是汗的气味。汗味驱驶我、诱发我的憧憬,并支配了我。…… 倾耳细听,传来浑浊的、微微的、似乎是吓唬人的声响。时而,传来夹杂着喇叭声的、单纯的莫名哀切的歌声。我拽着女佣的手,催她快点、快点,我被女佣抱在臂中,心中急着要站到大门口去。 是操练归来的军队通过我家门前。我总是很高兴地从喜欢小孩的士兵哪儿要些子弹壳。由于祖母认为危险禁止我索要,所以在这乐趣中增加了几分带秘密色彩的快乐。笨重军靴的响声、污秽的军服、肩上林立着的武器,都足以吸引任何一个孩子。但是,吸引我、成为我从他们那里索要子弹壳所隐藏的动机,仅仅只是他们的汗味。 士兵们的汗味,那潮风般的、镏金海岸边的空气一样的气味,那气味搏动我的鼻孔,使我陶醉。我最初的气味记忆,也许是从这开始的。那气味,当然不是立即就与性的快感结合在一起,而是渐渐且根深蒂固地在我心中唤起了我对于士兵们的命运、他们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应该看的遥远的国家——这些官能性的欲求。 ……我在人生中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畸形的幻影。它实际正以被乔装打扮了的完美程度,一开始就战立在我的面前,毫无缺陷地使后来的我,让自己的意识、行动的源泉造访这里。 我从幼时所持有的对人生的观念,总也没脱离奥格斯蒂努斯的预定说。诚然,很多次无益的迷惑苦恼着我,至今仍然继续苦恼着我,但是,如果将这迷惑也认为是一种堕落的罪恶诱惑,那么我的注定论就不会动摇。在我尚未看懂我生活中不安的总计,即所谓菜单时,它就将这菜单给了我。我要是只带着餐巾面对着餐桌就好啦。就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书,菜单上也都写得好好的,自然我最初就看到了。 幼年时代是时间与空间纠纷的舞台。例如,火山喷发、叛军暴动这些大人们所告诉的诸国新闻和发生在眼前的祖母的发作,家中大大小小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溺于童话世界空想的事件,这三种东西,我总认为它们是等值的,同系列的。我无法认为这个世界会比搭积木复杂。没想到,不久我所不得不走进的所谓“社会”,比童话的“世界”还要光怪陆离。一个限定在无意中出现了。而且,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抵抗限定之下透出了莫名其妙、完完全全、其自身又似乎是一种热烈愿望的绝望。 晚上,我躺在铺上,看见了灿烂辉煌的都市,浮现在包围着我铺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它出奇地寂静,而且充满了光辉的神秘。来到这里的人,脸上肯定是被盖上了秘密的印章。深夜返家的大人们,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带有黑话意味的,好象互济会会员一样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有种耀眼的、怕被人正视的疲劳。就像是那圣诞节的假面具一样,要是用手去碰他们的脸,指尖上就会留下银粉,就似乎明白了夜晚都市装点的他们的那颜料的色彩。 不一会儿,我看到“夜晚”就在我的眼前掀开帷帐。那是松旭斋天胜[日本明治至昭和期间的著名魔术师]的舞台。(那是她难得去新宿的剧场时。在同一个剧场,几年后看到的一个叫邓迪的魔术师主持的舞台,它不天胜的大几倍。不过那个邓迪也好,万国博览会上的哈肯贝克马戏团也好,却都不如最初的天胜让我惊奇。) 她丰满的肢体裹在带有启示录中大淫妇意味的衣裳里,悠然自得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那种变戏法人所特有的流亡贵族般的装模作样的高傲劲儿和一种抑郁的可爱,以及那种像个女英雄一样的举止,奇妙地与那委身于散发着全是便宜货光芒的伪造衣裳、像女浪曲[也称浪花小调。日本的传统工艺形式,以三弦伴奏,边说边唱。]师一样浓重的化妆,连脚指头都涂了的白粉,人造宝石所堆积起来的瑰丽的手镯等等,显现出一种忧郁的协调。到是不协调所投下阴影的肌理细腻的皮肤,引出了独特的谐和感。 我碎朦朦胧胧但明白了“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彩车司机”的愿望,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其最显著的不同是,前者可以说完全缺少对那“悲剧性东西”的渴望。对于想成为天胜的期望,我没体味那憧憬与内疚、焦躁的混杂,就结束了。尽管如此,虽然我对抑止悸动十分痛苦,有一天还是悄悄地进了母亲的房间,打开了衣柜。 在母亲的和服中,最为华丽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和服,被我拽了出来。腰带用油彩绘上了绯红色的蔷薇花。我将它像土耳其的高官一样缠了起来。站在镜子前一看,那即兴而作的头巾的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出现在“宝岛”的海盗的头巾。所以,我以一种疯狂的喜悦打自己的耳光。但是,我的工作远远没有完,还有很多很多。我的一举一动,就连我的手指、脚趾尖都必须与产生的神秘相适合。我将小镜子夹在腰带中间,往脸上薄薄地擦了点粉。然后,带上棒状的银色手电筒啦、施以古朴雕金的钢笔啦,总之,带上了所有明晃刺眼的东西。 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向祖母的客厅走去。我按捺不住疯狂的滑稽、喜悦,一边说着: “天胜,我是天胜哦!”一边在那里转着圈儿跑。 病榻上的祖母、母亲、来客、病室的女佣都在那里。我的眼睛没有看到任何人。我的狂热都集中在自己装扮的天胜被众人欣赏的意识上,也就是说我只看见了我自己。但当我忽然清醒过来时,看见了母亲的脸。母亲脸色苍白,呆呆地坐在那里,当与我的目光相遇时,迅速将眼帘放下。 我明白了。泪水涌了出来。 我这时是理解了,还是被迫理解了什么?“先与罪过的悔恨”这晚年的主题,是在这里暗示出其开端吗?还是我从此处接受了被置于爱的目光里笨拙地看到了多么孤独的教训,同时又从其反面学到了我自己的拒绝爱的方法? ——女佣制止了我。我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就像是被拔了毛的鸡,瞬间被扒掉那不成体统的伪装 装扮欲是因开始看电影高涨起来的。它一直明显地持续着,直到10岁左右。 一次,我和学仆一起去看一部叫做《弗拉·狄阿波罗》的音乐片,我无法忘记扮演狄阿波罗的演员袖口上飘动着长长花边的宫廷服。当我说我多想穿上那衣服,带上那假发时,学仆发出轻蔑的笑声。尽管这样,但我知道他往常在女佣的房间里,装扮成八重垣姬给女佣们看,使她们发笑。 但是,继天胜之后,使我着迷的是克利奥巴特拉。那是一个接近年末的下雪天,我亲近的医生在我的央求下,到我去看了那部影片。由于是年末,观众很少。医生将腿跨在扶手上睡着了。——就我一个人以奇异的目光注视着银幕。凝视着那被众多奴隶抬着、坐在古怪的渡河工具上、向罗马前进的埃及女王。凝视着——整个眼睑都涂得蓝乎乎像上遮光眼罩一样——忧郁的眼神,凝视着身上穿的超自然般的衣裳。而且凝视着那从波斯绒毯中露出的琥珀色的半裸的身体。 这次,我背着祖母、父母,(已经以十分罪恶的喜悦)以妹妹、弟弟为对象,为沉溺于装扮克利奥巴特拉而搞得神魂颠倒。到底我从这男扮女装中期望什么呢?后来,我在罗马衰落期的皇帝,那个罗马古神的破坏者,那个颓废的禽兽帝王——赫里奥加巴斯那里找到了与我同样的期望。 这样,我就谈完另外两种类型的前提,它需要复习一下:第一个前提是挑粪尿者和奥尔良少女以及士兵的汗味;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利奥巴特拉。 还有一个必须谈的前提。 我涉猎所有孩子能得到的童话,但是我不爱公主。我只爱王子,特别是被杀的王子们,以及濒临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被杀的年轻人。 但是,我仍不懂。为什么在安徒生众多的童话里,只有那《玫瑰仙女》中,正在吻恋人作为纪念品送来的玫瑰时,被恶魔用大刀子刺死并割下首级的美少年,在我的心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为什么在众多怀特的童话里,只有《渔夫和人鱼》故事中,那海滨上被打捞上来的紧紧抱着人鱼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颠倒? 当然,我也十分喜爱其他有孩子气的东西。安徒生作品中我喜欢的是《夜莺》。也喜欢看有孩子气的许多漫画。但是,或许我无法阻挡我的心走向死亡、黑夜、流淌的鲜血。 “被杀王子”的幻影总是无休止地追赶我。将王子们穿着紧身衣裤暴露的装束与他们残酷的死亡结合在一起,这空想,为什么是那样的愉快?这谁能为我说清楚?这里有一本匈牙利的童话,那彩色的极为写实的插图,久久俘虏了我的心。 插图上的王子,内穿黑色紧身衣,外穿一件胸前施以金线刺绣的玫瑰色外套,披着翻着红里子的深蓝色斗篷,腰间系着绿色和金黄色的腰带。金色的头盔、鲜红的长刀、绿色制革的箭袋是他的武器。戴着白皮手套的左手拿着弓,右手扶在森林古树的树枝上,表情严肃而沉痛。他俯视着眼看就要扑向他的那条大龙的可怕的嘴。那表情里,有死的决心。如果这王子担负着作为打败龙的胜利者的命运,那么给我带来的蛊惑将是何等的微薄啊。但是,幸运的是,王子担负着死亡的命运。 很遗憾,这死亡命运并非十全十美。王子为救妹妹并跟漂亮的天仙女王结婚,经历了七次死亡的考验,但靠着口中所含钻石的魔力,七次都活了过来,最终享受成功的幸福欢乐。上面提到的那幅画,是他的第一次死——被龙咬杀之死——前一瞬间的情景。自那以后,他先后还“被大蜘蛛抓到,体中被注入毒液后被狼吞虎咽地吃掉”、溺水而死、被火烧死、被蜂蜇蛇咬、被扔进无数刀刃林立的洞穴、被“如雨般”从天而降的无数巨石砸死。 “被龙咬死”这一章写得尤为详细,它是这样写的: “龙立即咯吱咯吱地将王子嚼碎了。王子在被嚼碎的过程中,疼痛不堪。但他尽力忍耐着,当完完全全被嚼碎时,又忽然变成原来的身体,敏捷地从龙口中飞出,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龙当场倒地而死。” 我将这段读了足有百遍,但是我认为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败笔,那就是“身上一点擦伤都没有”这一行。一读到这行我就感到被作者背叛了,认为他犯了个重大的错误。 不久,我无意中搞了个发明,即读到这地方时,我用手将从“又忽然”到“龙”盖起来读。这样一来,这本书就呈现出理想的书的样子…… “龙立即咯吱咯吱地将王子嚼碎了。王子在被嚼碎的过程中,疼痛不堪。但他尽力忍耐着。当完完全全被嚼碎时,当场倒地而死。” ——从这种剪裁中,大人们读到时是否感到不合道理?但是,这幼小的、傲慢的、容易沉溺于自我爱好的检查官,虽然辨别出“完完全全被嚼碎”与“单厂倒地而死”这句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但仍舍不得丢掉任何一句。 另外,我对幻想自己战死、被杀状态感到高兴。尽管如此,可我比别人更感到对死亡的恐惧。有天早晨,我把女佣欺负哭了,这女佣又以没事似的笑脸出现,伺候我吃饭,看到这,我从她那笑脸里,读到了种种意味。我不能不认为这是她法子取胜希望的恶魔的微笑。也许是她为报复我,有毒死我的企图。我的心因恐惧而跳动不已。肯定毒被投入了酱汤里。凡有这种想法的早晨,我决不去碰酱汤。而且几次吃完饭离开座位,我都盯着女佣的脸,差点说出“看到了吗?”那女子在餐桌对面,好象因毒杀的企图暴露而失魂落魄不能站立,只是很遗憾地注视着变凉了的、甚至漂浮着灰尘的酱汤。 祖母出与关心爱护体弱多病的我,同时,又考虑到不让我学坏,所以禁止我跟附近的男孩子玩。这样,跟我玩的,除了女佣和女护士,就只有祖母从附近的女孩子中为我挑选的三个女孩。因为,稍微一点点的吵闹声、用力的开关门声、玩具的喇叭、相扑,所有大的声响都会引起祖母右膝的神经痛,所以,我们的游戏必须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安静。我倒是更喜欢一个人读读书、搭搭积木,沉浸于恣意的遐想,画一画图画。后来,妹妹弟弟出世,他们在父亲的关怀下(不像我被委托给祖母),像孩子一样自由成长。不过,我并不那么羡慕他们的自由和放肆。 但是,一到表兄妹家去玩,情况就变了。就连我也被作为一个“男孩”来要求。我7岁那年的一个早春,眼看就要上小学,前去一个表妹——就叫她杉子吧——家拜访的时候,发生了件值得纪念的事。事情是这样的。由于大伯母们一迭声赞扬我“长大了,长大了”,带我去的祖母便对端给我的饭菜作了特别例外的许可。如前所述,由于怕我自我中毒频频发生,直至那年,祖母都禁止我吃“青色皮肤的鱼”,至此,说起鱼,我只认识比目鱼、鲽鱼、加吉鱼那样的白色身体的鱼。马铃薯也只认识搞碎并过滤过的。点心不让吃带陷的,全都是些清淡的饼干、薄脆饼之类的干点心。水果也只知道切得薄薄的苹果和少量的桔子。我非常欣喜地第一次吃了“青色的鱼”——那是鰤鱼。那香味意味着首先我被给以一个大人的资格/不过,每次感受它的时候,就使我无法不在舌尖上苦涩地品位到一种感到不悦的不安——“成为大人的不安”——的重量。 杉子是个健康、充满生机活力的孩子。留宿在她家,睡在一间屋子里并排的铺上时,我总是睡不着,带着些许嫉妒的赞赏,注视着头一落到枕头上就简直像机器一样轻易入睡的杉子。在她家里,我比在自己家里更加自由几倍。因为想要夺走我的假想敌——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所以祖母放心地任我自由自在。也没必要再像在家时那样,将我控制在视线以内。 但是,尽管如此,我仍无法享受到那么多的自由,我像是病后初次走路的病人,感到被迫履行看不见的义务的那种拘束。倒是留恋懒惰的床铺。而且,在这里,不言不语中我被要求是个男孩子,开始了不称心如意的表演。从这时起,我开始朦朦胧胧地理解反映在人们眼里的我的表演,对我来说是一种要求回归本质的表现,只有在人眼里反映自然的我,才是我的表演的机械论。 那非我本意的表演,是让我做打仗的游戏。因为我的对手是两个女孩,即杉子和另外一个表妹,所以这是个与打仗游戏不相称的游戏。何况对手的一副女杰模样说明他们也没多大兴趣。我提倡玩打仗游戏,也是出于相反的缘由,即必须不讨好她们,多少为难为难她们这一相反的缘由。 在黄昏时分的房子内外,我们相互虽都觉得无聊,但还是继续玩着蹩脚的打仗游戏。从树丛的后面,杉子哒哒哒哒地用嘴模仿机枪声。我想到此该结束了。我逃进房子,看见一边不断地叫着哒哒哒。一边追来的女兵,就手捂胸口,一下子倒在客厅的正中间。 “怎么啦,小公子?” ——女兵们表情严肃地跑过来。我眼也不睁手也不动地答道: “我战死了。” 我想象自己扭曲着身子倒下的样子,感到高兴。对自己被击中死去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快感。我不由地想,假如真的被子弹打中,我也许不会疼痛。…… 幼年时。…… 我碰到一个象征般的情景。现在那情景使我认为那就是幼年期。看到它时,我感到了幼年时代要离我而去的诀别之手。我预感到我内在的时间全都从我的内部升起,在这幅画前被截住,正确地模仿画中的人物、动作、声音,在完成摹写的同时,原画的情景融入了时空,即便是给我留下的,可能也只不过是唯一的摹写——说起来也是我幼年时的正确复制。任何人的幼年时期,都该被预备了一件这样的事。只是因为它容易被认为是根本就算不上事的小事,所以,常常是不被发觉就过去了。 那情景是这样的—— 有一次,一群举行夏日祭典礼活动的人,从我家大门蜂拥而入。 祖母出于自己腿脚不便,也为了孙子我,说服了工匠,图的是镇上的祭典队伍从家门口通过。本来这里不是祭典的行进路线,不过在工头的安排下,每年都特意多少绕点路而从我家门前通过,这已成了习惯。 我和家里人站在门前。蔓草花纹的铁门左右敞开着,前面的石阶用水冲得干干净净。大鼓声沉闷地临近。 渐渐传来的连歌词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号子的悲恋的调子,穿过乱哄哄的祭典嘈杂声,稿知人们那外表看瞎吵吵实为真声主题的东西。这不禁使我感到它像是在诉说悲哀——那人与永恒的极为庸俗的交媾,一种只能由虔诚的****而形成的交媾的悲哀。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的音团,不知不觉已能听清先锋锡杖的金属声、大鼓沉闷的轰鸣,抬着神轿的轿夫们杂乱的号子声。我的胸中(从这时起热烈的期待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痛苦),几乎是无法站立般地透不过气来地激动不已。手持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假面。那神秘野兽的金色眼睛,勾魂似地死盯着我,它一过去,我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身旁家里人的衣服下摆,从眼前队伍给予我近乎恐惧的欢乐,变成拉着架势要伺机逃走。我对待人生的态度,从这时起就是这样的。最终我只能从让我过于等待的东西面前、让我过于用事前的遐想加以过分修饰的东西面前遁逃。 不久,由使丁抬着,拉着稻草绳的香资箱走了过去,当孩子们的神轿轻浮地蹦蹦跳跳地一转过去,一顶黑色和金黄色的庄严大神轿走了过来。轿顶上的金凤凰像盘旋于风浪间的鸟一样,随着叫喊声耀眼地颤动着。由于我已经远远地看见它,所以它给予我一种华丽的不安。只因那神轿的周围凝滞着像是热带空气般浓重沉闷的无风状态,它具有一种恶意的懒惰,所以看上去像是炽热地摇动在年轻人裸露的肩上。红白相间的粗绳,涂着黑边的金黄色栏杆,那紧紧关闭着的绘着金粉的门里,有四尺见方的漆黑之地,在万里无云的夏日正午,这不断上下左右摇曳跳动的四四方方的夜晚公然而至。 神轿来到我的眼前。年轻人穿着套件浴衣,裸露着大半个身子,他们以一种像是神轿自己醉了般的动作,不断地走着。他们步履蹒跚,他们的眼睛不看地面。拿着大圆扇的小伙子,一边高声叫喊着围着人群来回跑动,一边鼓动着他们。神轿时而摇摇晃晃地向一边倾斜,马上又在狂热的叫喊声中被抬正。 这时,我家的大人们似乎从那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的行进队伍的人群中,直感到某种力量驱使的意志,我突然被拽着的大人的手拉到背后。“危险!”有人喊道。后来我就搞不清怎么回事了。我被拽着手穿过前院逃去,然后从房子的正门冲入家中。 我不知道是和谁一起冲上了二楼。到了阳台上,屏着气息看着眼看就要蜂拥而入至前院的黑色神轿和那一群人。 我一直到后来都在想,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如此从动。我不知道。怎么能想到那数十个年轻人,像是策划好似的一窝蜂地拥入我家门里呢? 花草丛被痛快地践踏。这是个真正的祭典活动。我都看腻了的前院,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神轿被抬得满院子跑。灌木丛被大片地踩倒。我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弄明白。声音温和,使人不禁感到简直就像冻结了的沉默和没有内容的轰鸣声,混杂着造访那里。颜色也一样,跳动着涌出金、朱、紫、绿、黄、黑、白色。时而金色,时而朱色,使人感到是支配这整体的一个色调。 不过,只有一个鲜艳美丽的东西,使我惊异,使我透不过气,以不知缘故的苦楚填满了我的心。那就是神轿轿夫们的、在世间也是淫荡的、明显的陶醉表情。…… 第02章 已经有一年多,我苦恼,一个被给予怪模怪样的玩具的孩子所能有的苦恼。我13岁。 那玩具一有机会就增加体积,根据它的玩法来看,它是个极为有意思的玩具。但是没有一个地方写着使用方法。所以,当玩具想开始跟我玩的时候,我被搞得无可奈何不知所措。这屈辱和焦躁不时加重,有时使我甚至想去伤害玩具。但是,结果,我知道了纵容的秘密,对这不听话的玩具,我只好屈服,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它那吵闹的样子。 于是,我变得更加虚心地想聆听玩具所向往的地方。这样一想,这玩具倒是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确实的嗜好,即所谓秩序。嗜好的系列再加上幼年时期的记忆,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在夏日海上见到的****青年,在神宫外苑的游泳池见到的游泳选手,与表姐结婚的肤色浅黑的青年,很多冒险小说中勇敢的主人公。以前,我将这些系列与另外的诗一般的系列混淆了。 玩具也朝着死亡、流血和僵硬的肉体冒头。学仆有的,悄悄地从他那儿借来的故事杂志卷首画上所能见到的充满血污的决斗场面、剖腹的年轻武士的画、中弹后咬着牙而鲜血从抓着军服的手之间流淌出来的士兵的画,小结[日本相扑中的等级之一]程度的不太胖的肌肉结实的相扑选手的照片……一看到这些,玩具马上就抬起它好奇的头。“好奇”这个形容词要是欠妥的话,将其换成“爱的”或是“欲望的”都可以。 我的快感,随着懂得这些,渐渐有意识地、有计划地动了起来。直至进行选择、整理。如果认为故事杂志的卷首画的构图有不足之处,就先用彩色铅笔临摹,以此为基础加以充分的修正,画的都是些捂着胸上的枪伤,跪着的马戏团的青年;跌落下来摔破了头,半边脸被血污覆盖的倒在地上的走钢丝者等等。可在学校的时候,由于也担心放在大柜抽屉里的这些残虐的画是否会被发现,所以连课也无法好好听。我怎么也做不到画完后就匆匆撕毁扔掉,因为我喜爱玩具一类的东西。 就这样,我那不听话的玩具,别说第一次目的,就连第二次目的——所谓为了“恶习”的目的也没见完成,只是空度时光。 在我周围,发生了各种环境的变化。全家离开了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分别搬进了一个镇上相距不到60米的两幢房子。一方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方是父母和弟弟妹妹,形成了各自的家庭。这期间,父亲曾奉命出访,在欧洲各国转了一圈后归来。不久,父母一家又搬了家。父亲终于下了迟到的决心,想趁机将我领回自己家里。所以,经过了被父亲称为“新派悲剧”的祖母与我别离那一幕,我也搬到了父亲新搬的地方。与留在原处的祖父母家之间,已经隔着不少的国营线车站和市营电车站。祖母昼夜抱着我的照片哭泣。我如果破坏了每周一次住到她那儿的条约,她马上就大发雷霆。13岁的我有个60岁的情深意笃的恋人。 这期间,父亲留下家人到大阪工作去了。 一天,我因有点感冒没让去上学。这反到好了,我将父亲的外国礼品画集,搬了几本到房间里仔细地看了起来。特别是意大利各城市美术馆的导游册中所能见到的希腊雕塑的照片版,使我着迷。众多的名画,只要是****的,其中黑白的照片版与我的嗜好相吻合。这也许是出于它看起来更写实这一简单的理由。 我今天是第一次看现在手上的这类画集。因为吝啬的父亲怕孩子的手把它碰脏,就把它深藏在壁橱里,(一半是因为怕我被名画上的裸女所迷惑。即便如此,他真是估计错了!)我也没对此抱着像我对故事杂志卷首画那样的期待。——我向左翻着所剩不多的几页。忽然,从一角出现了一个我只能认为是为我所画,并在那里等待着我的画像。 那是收藏于热那亚罗索宫[意大利著名美术馆之一]歌德·莱尼的《圣塞巴斯蒂安》。 以斯提安风格的阴郁森林和黄昏天空的昏暗远景为背景,微微弯曲的黑色树干是他的刑架。非常俊美的青年被赤身绑在那树干上。双手高高交叉。绑着两个手腕的绳子系在树上。其他地方看不见绳结。遮着青年裸露身躯的,只有那松松地围于腰间的白色粗布。 我也看得出那是幅殉教图。但是,文艺复兴后期的唯美折衷派画家画的这幅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倒是幅散发着浓重异教芬芳的作品。因为在他那可与安提诺乌斯[约110—130,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爱的娈童]媲美的肉体上,毫无在其他圣者们身上所见到的那种传教的艰辛和老朽的痕迹,只有青春,只有光彩、只有美丽、只有逸乐。 那白皙无比的****,被至于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夺目,那亲身作为大内虎威习惯了弯弓舞剑的结实臂膀,被抬到不过分的角度,使被束的双手正好在发顶上方相交,脸微向上仰,凝视着天上荣光的眼睛安详地睁着。在挺出的胸膛、收紧的腹部、稍稍扭动的腰间所漂动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摇曳着某种音乐般忧郁的逸乐。要是没有深深射入左腋窝和右侧腹的箭,往往会看成是罗马的竞技者,在薄暮中倚着庭园的树歇息的情景。 箭射入他那健美的、青春的肌体,像是要以无比痛苦和欢乐的烈焰,从内部燃烧他的肉体。但是,没有画流血,也没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像一样画上无数的箭。只有两支箭,将静谧、端庄的影子投在他那大理石般的体肤上,宛如投落在石阶上的枝影。 其他暂且勿论,上面的判断和观察,都是后来的事情。 在看到那幅画的一刹那,我的整个存在被某种异教的欢喜所摇动。我血液沸腾,我的器官充满愤怒的色彩。那巨大的,几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强烈地期待着我的动作,责难我的无知,并气愤地喘息着。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开始了没人教过的动作。我能感受到来自我体内的昏暗、辉煌的物体迅速奔涌而上的迹象。这时,突然它伴随着一阵头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射出来。 ——稍过了一会儿,我以凄惨的思绪环视着我自己所面对的桌子周围。窗边的枫树,将明亮的影子洒落在我的墨水瓶、教科书、字典、画集的照片版以及笔记本上。白浊的飞沫挂在那教科书的烫金书名、墨水瓶的瓶肩、字典的一角之上。其中有的昏浊无力地滴落着,有的像死鱼眼一样,发出昏暗的光泽。……幸运的是,画册被我瞬间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 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脚的、突发性的“恶习”的开始。 希尔休弗尔德[1868—1935,德国性科学家]所列举的倒错者特别喜好的绘画雕塑类,第一位便是“圣塞巴斯蒂安的绘画”,这对我来说是个很有趣的偶然。这便于使人推测,在变态者,特别是先天性变态者的身上,变态的冲动与淫虐狂性的冲动,绝大多数场合是错综复杂的、难以区别的。 据说圣塞巴斯蒂安生于三世纪中叶,后成为罗马军队的近卫队长,以殉教结束了30岁多一点的短暂生涯。他死的那年,即公元288年,正是戴克里先皇帝当政。这个出身贫苦,后来飞黄腾达的皇帝,以独特的温和主义为世人景仰。可副皇帝马克西米努斯对基督教的厌恶,将效法基督教和平主义而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马克西米利亚努斯处以死刑。百人队长马尔凯斯的死刑也是出于同样的宗教性的守戒问题。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被理解为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 近卫队长圣塞巴斯蒂安秘密皈依基督教,安慰狱中的基督徒,在促使市长及同仁改宗行动暴露后,被戴克里先宣判死刑。一位虔诚的寡妇为他掩埋被射入无数支箭且暴尸荒野的尸体,赶到刑场来,可是她发现他的社体还有热气儿。在她的护理下,他醒了过来。但是,由于他很快又反抗皇帝,说出亵渎他们神灵的话,所以这次死于乱棍之下。 这传说中复苏的主题,只能是“奇迹”的请求。什么样的肉体能从那无数的箭伤中复活呢? 我为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官能性的剧烈欢乐是什么性质的东西,将我很多年后所创作但未完成的散文诗揭示于下。 圣塞巴斯蒂安 一次,我从教室的窗口发现外面一棵被风摇曳着的、不太高的树。看着看着,我心潮翻涌起来。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树。它在草地上构筑起圆润端庄的三角形,众多枝条烛台般左右对称地伸展,托着重重的绿叶;在那绿叶下面,可见暗暗的黑檀木台座般坚稳的树干。创作极尽精巧,亦不失“自然”优雅超脱之气。那树木挺立着,守着它自己是自己的创造者一样的明朗沉默。它又的确是件作品。而且也许是音乐,是为室内乐谱曲的德国音乐家的作品;是可谓圣乐的宗教静谧的逸乐,像织锦壁挂的图案,听起来充满富丽堂皇和依恋之情的音乐…… 所以,树的形态与音乐的类似对我来说具有某种意味,当这二者结合而形成更深一层的东西袭扰我时,那难以表达的不同凡响的感动,至少不是抒情性的,而是像在宗教与音乐的关联上所能见到的那种昏暗的酩酊之类,即便这样看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突然,我问自己“是否就是这棵树?” “那棵反绑着年轻圣者的手,像雨后的水滴一样,将神圣的大量的鲜血滴在树干上的树?他因临终痛苦而旺盛燃烧的青春肌体剧烈摩擦扭动着(那也许是世上所有快乐和烦恼的最后证迹)的那棵罗马的树?” 据殉教史所传,那个戴克里先登基后的数年间,在梦想能有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的无边权力的时候,近卫军的年轻首领——哪个兼备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宠爱的著名东方努力的柔软身躯和大海般无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轻首领,以信奉禁神罪被逮捕。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插着镇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经过他艰苦的练兵后,顺着他雄浑的垂发,优雅地低垂着,那样子宛如白天鹅的颈项。 无人知晓他生于何地来自何方。但人们预感到:这个具有努力身躯和王子容貌的年轻人,是作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弥昂[希腊神话中年轻英俊的牧羊人]的化身;只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场都浓绿的牧场的牧人中选出的。 而且,几个姑娘确信他是来自大海。因为他的胸膛可听见大海的轰鸣。因为他的眼里浮现着生于海边而又不得不离开那里的人瞳孔里所浮现着的大海所给予的纪念性的神秘而还没有消失的水平线;因为他的叹息像是盛夏的潮风一样热,带着被打捞上来的海草的气味。 塞巴斯蒂安——年轻的近卫军首领——显示出的美难道不是被杀的美吗?罗马的那些被滴着鲜血的肉香和松筋彻骨美酒的香气养育了五感[指视、听、嗅、味、触五感]的健壮女人们,很快感觉到他自己尚不知道的不详命运,因此而爱他,难道不是吗?虽察觉到不久就要从撕裂的肉体缝隙中喷射而出,可热血却比平时更加汹涌快速地在他白皙的肉体内流淌。女人们增们可能没听见那热血强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绝不是薄命。是更加傲慢的不详,是可以称为辉煌的东西。 譬如在甜美的接吻正热烈的时候,虽然活着但死亡的痛苦也许多次在他的眉宇间掠过。 他自己也朦胧地预感到,在他的前途上等待他的只有殉教;将他与凡俗分隔开来的,只有这悲惨命运的标志。 ——且说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迫于军务繁忙,黎明蹴铺而起。他拂晓时分做了个梦——不吉祥的喜鹊聚在他的胸前,用扑打着的翅膀盖住了他的嘴——但是,他每夜栖身的简陋床铺,每夜将他带入大海的梦境,散发着打捞上来的海草的气味。他立于窗边,一边穿着不断嚓嚓作响的铠甲,一边看着马扎罗斯星团沉于远处环绕着神殿的森林上空。远眺那异常壮丽的神殿,他眉宇间泛起最符合他、几乎近于痛苦的轻蔑表情。他呼唤唯一神的英名,低吟二三句可怕的圣句。这样,的确从神殿方向,从分隔星空的圆柱行列附近,传来剧烈的响彻四方的呻吟声,像是将他那微弱的声音放大了几万倍后又送回来的回声。那是响彻星空的、像是某种异常堆积物崩塌的声响。他微笑,然后垂下眼睛,看到穿过拂晓的昏暗,一群姑娘像往常一样,各个手捧还未开放的百合花,为晨祷而悄悄向他住所走来。…… 初中二年级的一个隆冬。我们已习惯了长裤;习惯了相互只叫对方名字;(小学时代,老师要大家互相称呼时要加“さん”,另外,即便在盛夏时节,也不能穿露膝的袜子,穿上长裤以后的最初的喜悦,就是再也不用让紧绷绷的袜口勒着大腿。)习惯了轻视老师的不好风气;习惯了在茶馆相互请客;习惯了绕着学校的树林乱转的游戏;习惯了住校生活。只是,惟独我不了解住校生活。因为谨慎从事的父母,以我体弱多病作挡箭牌,请求免除了我的几乎是强制性的初中一、二年级的住校生活。另外一个最大的理由,说穿了就是不能让我学坏。 走读的学生很少。从二年级的最后一学期,那很少的一伙人中新加入了一人。他叫近江。他是被用某种粗暴的手段从学生宿舍赶出来的。以前我没怎么注意他,到了所谓“不良”的清晰的烙印因驱除而打在他身上时,我忽然变得目光很难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总是面带微笑的热心的胖朋友,带着酒窝的笑脸来到我这里。这种时候的他,肯定是掌握了某种秘密消息。 “有好事要跟你讲。” 我从暖气旁离开。 我跟热心的朋友来到走廊,靠在可以看见寒风乱舞的射箭练习场的窗子上。那里基本上我们密谈的场所。 “近江啊……”——朋友像是很难启齿,脸已经绯红。这个少年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家一提那种事,他就马上否定,很会辩解。“那种事绝对是瞎说,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听到朋友的父亲中风,他又忠告我说,中风是传染病,最好少靠近那个朋友。 “近江怎么了,恩?”——在家仍然使用女性用语,可是我一到学校就说起相当粗俗的语言。 “这是真的,近江这家伙,听说是个‘有过那种经验的人’。” 很可能有这事。他已经两三次不及格,他骨骼清秀,脸的轮廓放射出超越我们的某种特有的青春光彩。他生性清高,蔑视一切,对他来说,不值得轻蔑的东西根本没有。优等生正因为是优等生、教师正因为是教师、交警正因为是交警、大学生正因为是大学生、公司职员正因为是公司职员,都一一被他蔑视,被他嘲笑,真是毫无办法。 “哦?” 我虽不知道什么,瞬间联想到近江修理军事训练用手枪时灵巧出色的表现。不由想起只是被军训老师和体操老师破例喜爱和优待的他那俊俏的小队长形象。 “所以啊……所以嘛!”——朋友露出只有中学生才明白的淫荡的窃笑。“听说那家伙的那玩意特别大。下次玩‘下司游戏’是你摸摸看,就知道了。” ——“下司游戏”是这个学校在中学一二年级间长期蔓延的传统游戏,似乎真正的游戏就像是这样,与其说游戏不如说更像是疾病。大中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另外一个人从旁边悄悄地接近,然后伺机下手。如果顺利地抓到,胜利者就跑到远处,然后欢呼雀跃。 “好大哟,a这家伙,好大哟!” 无论这游戏怎么来的冲动,它只是为着被害者的可笑的样子而存在的。只见小胳膊下夹着的教科书和所有的一切都被扔掉,用两手捂住被攻击的地方。当然,严谨地说,他们在此发现自己被笑而解放了的羞耻,更加高声笑被害者脸上所露出的共同的羞耻表情,以此达到嘲弄的目的,并因此而感到满足。 受害者像是约定好了地高叫道: “啊,b是下司哦!” 于是,周围的合唱般的叫喊与之相和: “啊,b是下司哦!” ——近江是这游戏的高手。他攻击迅速,大都以成功告终。有时侯,往往使人感到是否所有人都默默不语地期待着他的攻击。相反,实际上他屡屡遭到受害者的报复,只是没人能报复成功。他总是手插在口袋里走动,在伏兵冲上来的同时,用口袋里的一只手和外面的一只手,瞬间构成双重铠甲。 那朋友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某种恶毒的杂草般的思绪。以前,我也和其他朋友一样,带着极为天真无邪的心情,加入到“下司游戏”之中。但是,那朋友的话,使我不由将我自己无意识地极力辩解的那个“恶习”——我独自一人的生活,与这游戏——我的共同生活,难以回避地联系在一起。这是通过他那“你摸摸看”的语言,将其他天真无邪的朋友无法理解的特殊含义,突然地、不容分说地装入了我的心中而被弄清的。 从那以后,我就不参加“下司游戏”了,我害怕我袭击近江的那一瞬间,更害怕近江会袭击我的那一瞬间。一旦要出现爆发游戏的迹象,(事实上,这游戏的突发情形,同暴动和叛乱在若无其事中发生的情形很像。)我就避开人群,只是从远处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盯着近江的身影。 ……可是,从我们都没意识到它之前,近江就开始将他的影响强加于我们了。 例如袜子。当时面向军人的教育已经侵蚀了我的学校,著名的江木将军之“朴实刚健”遗训被重新提出,鲜艳花哨的围巾、袜子都被禁止穿戴。规定不许围围巾,衬衣要白色,袜子要黑色,至少是一色的。但是,只有近江未间断过围白绸子围巾,穿有鲜艳图案的袜子。 对于禁令的最初叛逆者,他是将不良改换成叛逆这一美名的难以想象的老滑头。他亲身认清了少年们对叛逆这一美名是何等的脆弱。在亲密的军训老师——那个老农下士简直就象近江的小兄弟——面前,故意慢慢地围上白绸子围巾,将缀着金色纽扣的外套,领子像拿破仑式左右敞开穿着。 但是,群愚的叛逆,在任何场合都不过是小里小气的模仿。如有可能,它避开结果的危险,只想品味叛逆的美味,我们从近江的叛逆中,只抄袭到艳丽的袜子。我也没有例外。 早晨,一到学校,在上课前吵闹的教室里,我们不坐在椅子上而是坐上课桌聊天。穿了新花样的艳丽袜子来的早晨,美滋滋地捏提着裤子的精神线坐在课桌上。于是,眼睛尖的很快就报以感叹声: “啊,好刺眼的袜子!” ——我们不知道胜过刺眼这句话的赞美之辞。但是,这样一说,无论是说者还是被说者,都会想起只要不到整队间隙就不会露出的近江那傲慢的眼神。 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我很早就赶往学校。因为朋友打来电话,说明天早晨打雪仗。我本来就有一想到事情要拖到第二天,头天晚上就睡不着觉的毛病,所以第二天过早地醒来,然后也不管时间早晚就到学校去了。 雪正好能淹没鞋子。太阳还未升起的这段时间里,景色由于雪的缘故显得凄凄惨惨,一点都不美,看上去像是包扎着街景伤口的有点脏的绷带。因为,街道的美,只是伤口的美。 随着接近学校前面的车站,我从空荡荡的国营电车的窗子,看见太阳升起在工厂街的对面。风景充满喜悦色彩。不吉利地耸立着的一排烟囱、昏暗起伏的单调的石棉瓦屋顶,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戏的笑的阴影里颤抖。这雪景的假面戏,往往容易演出革命哪、暴动哪之类的悲剧时间。由于雪的反光,行人苍白的脸色,不知怎么也使人感到带有挑担人的味道。 我在学校前的车站下车时,听到已经化雪的声音;那是雪化成水后从车站旁运输公司事务所的屋顶上流淌下来的声音。那只能认为是光线在落下。光线朝着被鞋上带着的泥涂抹了一层的假泥泞,不断叫唤着投身坠死。一道光线弄错了地方投身于我的脖子上。…… 校门里,尚没有任何人走过的足迹。存放衣物的房间也上着锁。 我推开二年级一层教室的窗子,眺望森林中的雪。沿着森林的斜坡,有条从学校后门上到这校舍的小路。脚印在窗子这儿折回,消失在左边可以斜视到的科教楼后。 已经有人来了。他肯定是从后面上来的,从教室的窗子望了望,发现没人来,就一个人到科教楼的后面去了。几乎没有学生从后门来上学。只有哪个近江,人们风传他从女人家来上学。但是,如果不是要整队,就见不到他的人影。要不是他,就想不出是谁了,一见这大大的脚印,只能认为是他。 我从窗子探出身去,仔细一看,看到脚印里有新的黑土的颜色。我不由觉得那脚印具有一种坚定性且充满力量。难以形容的力量,将我吸引到那脚印上去。我想一个倒栽葱把脸埋在那脚印里。但是,我迟钝的运动神经像前面提到过的,只利于我保身。所以,我把书包放到桌上,慢慢腾腾地爬上窗台。制服前胸的挂钩,被压在石头窗台上,与我瘦弱的肋骨相摩擦,使那儿发出一种夹杂着悲哀的甜美的疼痛。翻过窗子跳到雪地上时,那轻微的疼痛,爽快地紧紧缠绕住我的新,使我充满直打寒战般的危险情绪。我将自己的水鞋,轻轻地贴在那脚印上。 看起来很大的脚印,只跟我的差不多。我忘了脚印的主人也穿着当时在我们中间流行的水鞋。一量,觉得那脚印不是近江的。——可是,顺着脚印朝前找,我眼前的期待也许会被辜负。就连着不安的期待,不知为什么也吸引我。近江在这种情况下只不过是我期待的一部分,也许是出于对比我来得更早,在雪上留下脚印的人的好奇心,也许是对一种被侵犯后产生的未知的复仇憧憬,我气喘嘘嘘地顺着鞋印追寻过去。 像在石子路上跳动一样,跟着或是黑黑的有光泽的泥土上的,或枯草中的,或是脏张的硬雪上的,或是石子路上的脚印走去。于是,不知不觉地,我发现我自己的步伐变得跟近江的大步子一模一样。 过了科教楼背后的阴影,我站在宽阔的操场前的高台上,300米的椭圆形跑道以及被它围起来的起伏很大的场地,难以区分地全被晶莹的积雪所覆盖。在运动场地的一角,两棵巨大的山毛榉紧紧挨靠在一起,那在旭日照耀下拖得长长的影子,给雪景增添了某种伟大气氛,不得不侵犯的愉快舒畅的谬误意味。巨大的树木,在蔚蓝的冬日天空和地面白雪的映衬以及在朝阳从侧面的照耀下,带着塑料制品般的精密耸立着,从干枯的树桠上时而将沙金般的雪滑落下来。排列在操场对面的一栋栋少年宿舍,以及与它紧挨着的杂木林,看上去像是仍在睡梦中尚未翻身,以致连那很小的声音也发出旷渺的回声。 我因这大片的耀眼光线,一时什么也没看。雪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新鲜的废墟。那古代废墟不可能有的无边无际的光线和辉耀,落在这虚假的丧失上。在废墟的一角,约5米宽的跑道上的白雪上,写着巨大的文字,紧靠件我的那个大圆圈儿,是个o字,它对面写着个m,在远一点的地方横写着个长长大大的i。 是近江!我追寻而来的脚印,通向o,再从o到m,从m到达i。近江把头埋在白围巾之中,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用穿着水鞋的叫来回蹭着,地上的雪,正在加长那个大大的i字。他的影子与场地上的山毛榉的影子相平行,旁若无人地尽情地伸延在雪地上。 我虽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没够到近江。但是,写完i字的他,也许是无意地将视线投向了我这里。 “嗨!” 我虽然担心近江大概只会表示出不开心的反应,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热情所驱使,这样叫着然后马上冲过高台、急坡跑了下去。这时,意外地,他那充满力量的亲切叫喊声向我传来。 “喂,别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确与平时的他不一样。他回到家也绝不做作业,总是将教科书之类放到学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来上学,熟练地脱去外套,在最后一刻加入到队列的尾部。惟独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消磨时间,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粗鲁的笑脸迎接平时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这真是没想到。我是多么地期待着这笑脸和富有朝气的雪白整齐的牙齿啊! 但是,随着这笑脸的接近并看青出后,我的心忘记了刚才喊“嗨!”时的热情,被无以自容的畏缩所紧闭。理解阻碍了我。他的笑脸像是要掩饰那“被理解了”的弱点。这比起伤害我,更伤害了我所一直描绘的他的影象。 我在看到被写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间,也许在半无意识中了解了他孤独的各个角落。包括他这么一大早就来到学校,以及他自己却不很了解的实质动机。——要是我的偶像现在将心灵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辩解说是“为打雪仗才早早来的”,那么比起他所丧失的自尊,我倒会觉得将有更重要的东西从我心中消失。我焦虑地感到,必须由我先开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吗?”我终于开口说道,“本以为会下得更大些。” “恩!” 他变得满脸不悦。那结实的脸的轮廓又变得紧绷绷,恢复了对我的一种目不忍睹的轻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将我看作孩子,且闪动着憎恶之光。他的内心有些感谢我一句也没问他雪地上写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谢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妈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线手套吗?” “真可怜!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觉——是不是?” 他突然将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滚烫的脸颊。我躲开身子,脸颊上燃起新鲜的肉感,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正用极为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从这时起,我爱上了近江。 要是允许那种粗俗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而且,这明摆着是与肉欲栓在一起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节会带来看他赤身****的机会。甚至我内心处还抱着更加见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个儿的东西”的欲望。 两副手套在记忆的电话上混了线。我不由感到,这皮手套和下面说的参加仪式用的白手套,一个是记忆的真实,一个是记忆的虚假。对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为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虽然这么说,可它只不过是在少年们中间,只混杂着一个常见的青年的脸所产生的印象。他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个子比我们中间最高的学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军军官军服一样的我们学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长大的身体来穿就难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个人穿起来,那制服才有充实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嫉妒和爱交织起来的目光,看那从藏青色哔叽制服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某种可称作阴沉的优越感,这是因多次被伤害而燃起的那类东西。降级、开除……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被他认为是因挫折而产生的一个“意欲”的象征。是什么样的“意欲”呢?我能朦朦胧胧地想象他那“罪恶”的灵魂肯定存在着庞大的阴谋,这阴谋肯定是连我自己都还未十分认清的东西。 总之,在圆脸的浅黑色面颊上,耸立着傲慢的颧骨,在造型漂亮、厚实、不太高的鼻子下,有着像是用线很舒服地缲起来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颚。在这张脸上,使人感到他整个身体充沛的血液的流动。那里有的,是一个野蛮灵魂的外衣。谁能从他那儿期待“内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们遗忘在遥远过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来潮地来看两眼我读的、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优秀书籍,我大都以暧昧的微笑将那书藏起来。这并非出自害羞。因为我不愿意预测他对书籍这玩意感兴趣,并由此让我看出他此举的笨拙以及他厌恶自己无意识的完美性。这一切都令我难过。因为我不忍这渔夫忘却故乡爱奥尼亚。 无论是上课,还是在操场上,我都不断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他的身影。这期间,我树立起了他完美无缺的幻影。我从记忆里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点,也是因为这。那种小说式的叙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种特征和某种可爱的习惯,通过对比提炼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点,在生活中没有哪个能从记忆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从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无数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儿所有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微妙的神韵。总之,我全从近江身上抽出来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气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笔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 以此为基础,进行淘汰筛选,完成了一个嗜好的体系。我不想爱有智慧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于他的缘故;我开始爱充溢着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和粗鄙的语言,一切都不让理智有丝毫侵蚀的肉体所具有的野蛮的忧愁,是由于他的缘故。 ——但是,这毫无道理的嗜好,对我来说从一开始从逻辑上说是不可能的,可也许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合乎逻辑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缩了。就连被对方发现的丝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价值判断。在爱一样的相互作用中,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原原本本地成为对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对方无知的新要求我彻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暂时的。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总是虽然一边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体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渔夫等交谈,却一边以热烈的冷淡,离得远远地凝视他们。也许只有语言未通的热带蛮荒之国,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国家。对蛮荒之国那热浪翻滚的酷夏的憧憬,说起来早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已植根于我的心中。…… 现在来谈谈白手套。 我的学校,有举行仪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学的习俗。贝壳纽扣在手腕上闪放着沉郁的光泽,手背上缝着冥日遐想般的三条线,只要戴上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举行仪式时礼堂的昏暗,返回时拿到的扎着丝带的点心盒,以及在半路上发出明快之声去打破肃静的晴空万里的仪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个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1872年明治政府规定的国家庆祝节日之一。每年2月11日举行,以庆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废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难得地早早来到学校。 离排队还有一段时间。将一年级学生从游动圆木上赶走,是二年级学生残酷的乐趣。因为,虽然看不起像游动圆木这样的小孩游戏,但心中还留恋这种游戏的二年级学生,认为通过蛮横无礼地将一年级学生赶走,既可以使他们觉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讥讽地玩这游戏,一举两得。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圈,远远地注视着二年纪学生多少有点意识到有人在观看着的粗暴的比赛。那是相互使对手从适度摇荡的圆木上跌落下去的竞赛。 近江两脚站在中间,不断地注意着新的敌人,那架势简直就像被追杀的刺客。同学中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已经有几个人跳上圆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光闪闪的草叶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击选手一样,将两手的白手套在额头附近攥紧,满面春风。一年级学生也忘记了曾被他赶走,一起欢呼喝彩起来。 我的眼睛追寻着那戴着白手套的手。它强悍而又奇妙地舞动着,就像狼或其他什么有效的野兽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剑锋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劈向敌人的侧腹。被击落的对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击落他人的那一瞬,为调整倾斜的身体重心,近江在结着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圆木上,时而也显露出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他柔韧的腰力又将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势。 游动圆木没有表情地转向平稳地左右摇动。 ……看着看着,突然我被不安所袭扰。那是一种坐立不安的无法解释的不安。像是来自游动圆木摇荡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许可以说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内心的平衡因看到他危险的一举一动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这目眩中,仍有两个力量在争霸。是自己的力量与另一个更为深刻、想更加严重地瓦解我内心平衡的力量,这后者常常是不为人们发现就委身于它——微妙且又隐蔽的自杀的冲动。 “怎么啦。都他妈的是胆小鬼,还是没有要来的?” 近江在游动圆木上,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一边将戴真白手套的双手叉在腰上,帽子上的镀金徽章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漂亮。 “我来!” 我因不断涌上的激动而正确地预测到我将那样说出的瞬间。我屈服于欲望时,总是如此。我觉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动,而是在进行预定的行动。所以多少年后,我错认为自己是“有意志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呼声推送着,从圆木的一头上了游动圆木。我一上圆木脚就滑了一下,大家又掀起了一阵喧哗。 近江做了个鬼脸儿,迎了上来,他极力做出怪相,装作要滑下去的样子给我看。而且,他抖动着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里,它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刺穿我的危险武器的锋刃。 我的白手套与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体摇摇晃晃,他也许是想尽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会过快地败北。 “啊!好险。你真够厉害的啊!我已经输了,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头,装出要掉下去的样子给我看。 看着他那怪模怪样的样子,我觉得他在不知不觉地损坏自身的形象,这使我感到难以自容的痛苦。我一边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边低下了眼睛。趁这机会,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了他右手指头。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紧箍着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觑。简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满了直率的表情,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憎恨的纯洁的剧烈的东西迸发了出来!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是被拉住手指,身体失去平衡那一瞬间暴露出的毫无内容的表情。但是,在我们两人的手指间交杂着的闪电般的力量的颤抖,以及从我凝视着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读到了我爱他——只爱他一个人。 两人几乎同时从圆木上滚落下来。我被人扶起来。帮我起来的是近江。他粗鲁地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默默无语地掸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着可以看得见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责怪他一般抬头看他,因为他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开始,同学都是一样,拉手抱肩的亲切是十分自然的。当听到整队的哨音时,大家就这样赶往整队地点。近江跟我一起滚落下来,也不过是被视为看够了的游戏结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并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也许是由于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悦中都伴随着不吉利的预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强劲,并通过我的臂膀感应到我的全身。我想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一来到整队的地点,他就草草地推开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队列位置,而后,再也没看我一眼。在操练过程中,我多次将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污,与隔着4个人站在那里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污进行比较。 ——在这种不知缘故的对近江的倾慕之心中,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甚至连道德的批判也没加入。要是企图进行有意识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带有持续和进行的恋爱,那只有我这种情况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总是“最初的一瞥”,换句话说,是“劫初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干预了它,不断想从侵蚀作用来守护我15岁的纯洁。 这就是恋爱吗?看起来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在后来多次被反复推敲的这种恋爱中,也具备着它独特的堕落和颓废。颓废的纯洁,在世上所有的颓废中,也是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但是,在对近江的单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这恋爱中,我真像是将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面的小鸟。使我迷惑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 起码在学校期间,特别是在无聊的上课时,我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对于不知道所谓爱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来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所谓爱,对哦来说,只不过是小谜一样的问答,总是以谜的形式来互问。我的这种倾慕之心,连以什么样的形式被回报都没想过。 所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冒却没有上学。正好那天是三年级学生的春季体检日,直到第二天上学都没想起。在体检当天休息的两三个人,都去了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瓦斯灯在阳光射入的房间里,似有似无地燃着兰色的火苗。到处都是消毒药的气味,全然没有以往少年的赤身****拥来挤去地去体检特有的像是笼罩着甘乳般淡淡桃色的气味。我们两三个人冷飕飕地一声不响地脱去衬衣。 一个跟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称体重的秤上。看着他那长满汗毛的瘦弱苍白的脊背,一个记忆突然苏醒,即我总是想看近江的赤身****,那愿望是那样的强烈;我真是愚蠢,没想到恰好可以利用体检这一机会;这机会已经错过,若要等来机会,只有等待毫无指望的机会了。 我脸色苍白,我裸露着的身体,那白白的起满鸡皮疙瘩的皮肤,感受到一种类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滞的目光,来回揉蹭着自己那瘦弱的两臂上凄惨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体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时刻的绞架。 “39.5!” 一个当过护士兵的助手这样告诉校医。 “39.5。”校医一边往病历上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起码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 这种屈辱,我每次体检都要尝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够轻易地接受,是因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这屈辱。一瞬间,这放心成长为喜悦…… “喂,下一个!”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将我扒拉到一边,我也没有用以往那样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并非预见不到我这最初的恋爱将以怎样的形式告终,虽然是朦朦胧胧的。也许这预见的不安,常常是我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样衣般的一天,或者说起来像是夏天舞台彩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驱总是要用一天前来查看人们的衣柜,以使真正的夏天到来时,万无一失。这检查的标志,就是人们只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衬衣出门。 虽是那般的炎热,可我还是患了感冒,支气管发炎。我跟闹肚子的朋友一起,为在做操时能“参观”(即不参加做操而站在旁边观看),便去医务室要那张必需的诊断书。 回来的时候,我们俩朝着操场的房子,尽可能地慢慢腾腾地走。只要说是去医务室了,就可成为最好的迟到借口,也巴不得那只当观众的无聊体操时间越短越好。 “真热啊!” ——我脱掉了制服上衣。 “行吗?你不是感冒了吗?这样会让你做操的。” 我慌忙穿上上衣。 “我是肚子问题,没关系。” 相反,朋友买弄般地脱掉了上衣。 过来一看,体操场地的墙壁钉子上,挂着脱下的衬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们班的30几个人,都聚集在体操场地对面的单杠周围。一阴暗的雨天体操场地为前景,那户外的沙坑和长着青草的单杠周围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体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笼罩,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向单杠走去。 瘦瘦的体操教师,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从我手中接过诊断书,说道: “好了,做引体向上。近江,请你来做个示范。” ——我听见朋友们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体操时,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干什么。现在,他静静地从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的绿树的树荫下出现了。 一看见他那样子,我的心就激动起来。他将汗衫也脱掉了,只穿件无袖的雪白运动背心,浅黑的皮肤,使背心的纯白色看起来更加耀眼地清洁。那像是在很远都能“嗅”到的白。轮廓分明的胸部和两个乳头,被浮雕在这石膏上。 “是引体向上吗?” 他生硬但又充满自信地问教师。 “对。” 于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躯者往往都能见到的那傲慢、懒散的劲头,慢慢地将手伸到沙子上。将下面湿润的沙子涂满手掌。然后站起来,一边粗犷地搓着手掌,一边抬眼望着头上的单杠,那目光里,闪动着亵渎神灵者的决心,将只要一闪就可以把影象摄入瞳仁中的五月的云彩和蓝天,藏在了轻蔑的荫凉之中。一个跳跃贯穿了他的全身。于是,那适合文铁锚花纹的双臂,瞬间吊在了单杠上。 “哦!” 同学们的感叹声,低沉地飘动。谁的心中都明白这不是对他力量的感叹。那是年轻、新鲜、优越的叹声。是他露出的腋窝可以看到的浓密的毛,使他们惊奇。那里所生长的如此之多的,几乎使人觉得不必要的,说起来像萋萋夏草一样繁密茂盛的毛,也许少年们是第一次看见。它像是夏日的杂草,不满足于覆盖庭院,还要生长到石阶上一样,布满了近江深深凹进去的腋窝,一直蔓延到胸部的两侧。这两个黑色的草丛,沐浴着阳光,散发出光泽,透过它使人看见它周围的皮肤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两只臂膀结实地胀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云彩膨胀,他腋窝中的草丛被遮盖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地与单杠摩擦,微妙地战栗着。他就这样反复地做引体向上。 生命力,只有那生命力的过剩,折服了少年们。是生命力中过度的感觉,暴力的、只能解释为完全是为了生命本身的无目的的感觉,这种不快的疏远的充溢,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他尚未开始观察时,悄悄地进入了他的肌体,占领了他,穿破了他,从他体内溢出,一有机会就想凌驾于他。生命这东西,在这点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蚀的他的肉体,只是为了不惧传染的疯狂的献身而被置于这个世界上的。在惧怕传染的人的眼中,那肉体是作为一个责难的反映。——少年们摇摇晃晃地畏缩不前。 我虽然也同样,但又多少有点不同。(这事足以使我脸红)由于穿着春秋西裤,不紧担心是否会被人发现。即使没有这种不安,此时占据我心灵的不全是纯粹的欢喜。也许我后来想看的就是这样,看到它所造成的冲击,相反发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种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种崇高工作的人,我听到近江身体咚的一声落到沙地上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摇着头。而且,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强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斩断了对近江的爱。 也许从那时起,我萌发出的、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也干预了这事情(写这本书已是这要求的一个显现)。我由于幼年时代的体弱多病和溺爱,长成个正面看人家的脸都害怕的孩子。从那时起,我就信奉这样一个准则,即“必须变得坚强”。为此,我开始在往返的电车里训练自己:盯着乘客的脸看而不管对方是谁。大部分乘客被这纤弱苍白的孩子盯着看,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厌恶地转过脸去。几乎没人回看我。我认为能使人转过脸去就是胜利。而且,逐渐地我变得能从正面看人家的脸了。…… ——确信斩断了爱的我,自己的爱大体已被忘却。关于性,我已经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识,我还没有为比不上他人而烦恼。 因为我并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规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统的。也并非误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因沉溺于读浪漫的故事,简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将所有的风雅的梦,都寄托于男女爱恋和结婚这些东西上,将对近江的爱投入了马大哈的谜堆中,也没深究其中意味。现在我写“爱”,写“恋”,并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梦也没想到,这种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间有些重大的关联。 不仅如此,直感要求我孤独。它以莫名的异样不安——幼年时期就严重存在着成为大人的不安,这已在前面叙述过——表现出来。我的成长感总是伴随着异样的剧烈不安。个子一个劲儿地长,每年裤子都必须加长。所以在做裤子时要将裤脚缝进去长长一截。在这个时期,像所有人家一样,我用铅笔在家里的柱子上标记上自己的身高。这事在饭厅里,当这家里人的面进行。每当长高了,家里人就嘲弄我,或仅仅是因长高了而欢喜。我强作笑脸。但是,长成大人身高的想象无法不使我预感到某种恐怖的危机,对于未来的我那莫大的不安,一方面提高我脱离现实的梦想能力,同时驱赶我,使我遁逃向那个梦想的“恶习”。不安就说明已承认了它。 “20岁之前你肯定死。” 朋友们看到我柔弱的样子,这样嘲弄道。 “也他妈的说得太严重了。” 我虽然苦笑着,面部抽动,却奇妙地从这预言中理解了这一感伤。 “要不要打赌?” “要是这样,我只好赌活,不是吗?”我回答道,“如果你赌我死的话。” “是的,真够可怜的啊,你要输的啊!” 朋友带着少年人的残酷,这样重复着说道。 不仅我一个人这样,同年的同学都是这样。我们的腋窝里,还见不到像近江那样茂盛的东西。只不过显现出一点点蘖一样的征兆。而且以前我也不可能很注意那个地方。将它成为我固定观念的,显然是近江的腋窝。 洗澡时,我开始长时间地立于镜子前。镜子毫不留情地映着我的****。我就像是那确信自己长大了也可能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这与那夸张的童话主题正好相反。我那期待总有一天我的肩膀也会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总有一天会像近江的胸脯,这期待就映在眼前的镜子里。虽然可以勉强地从那似像非像的我那瘦弱的肩膀、似像非像的我那贫瘠的胸脯上发现这期待,可那如履薄冰的不安,依然充满我的心中,那与其是不安,不如说是一种自虐性的确信,一种带有神谕味道的确信——“我绝不可能想近江。” 在元禄时期[1688—1704年]的浮世绘[日本传统风俗画]里,相爱男女的容貌常常被画得惊人地相似。古希腊雕塑对于美的普遍理想,也使得将男女趋于相似。这里难道不是少了爱的一个隐秘的意义吗?难道不是流动着那想丝毫不差地相似而又不可能达到的热望吗?这热望驱使人,将他们从不可能的相反之极引向变成可能的那悲剧性的离反,难道不是吗?也就是说,既然相爱的东西不能变成完全相似的东西,莫不如努力使彼此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使这样的叛离原原本本地服务于媚态,难道没有这样的心理吗?而且,值得悲哀的是,相似是在瞬间的欢迎中就结束的东西。因为尽管恋爱中的少女变得果敢,恋爱中的少男变得矜持,但他们想要相似,总会穿过相互的存在,向远方——已经没有对象的远方,飞奔而去,也只能是这样。 以致于我说给自己听“我因此斩断了自己的爱”之强烈的嫉妒,照上面的隐秘意义来说,仍然是爱。到头来,我还是爱我自己腋窝里的、慢慢地、谦卑地、一点点地萌发、成长的逐渐变黑的“与近江相似的东西”…… 暑假来临了。对我来说,这是焦急渴望却收拾不完的幕间,虽憧憬已久却令人不快的宴会。 自从染上轻度的小儿结核后,医生就禁止我照射强烈的紫外线。在海岸的直射阳光下照30分钟以上是绝对不行的。这禁制每次被打破,立即就以发烧来回报。连学校的游泳训练也不能参加的我,到现在也不会游泳。将它与我晚年在我心中顽强生长的,以致于偶尔震撼我的“大海的蛊惑”联系起来考虑的话,顿时感到我不会游泳是具有暗示性的。 尽管如此,那时的我尚未遇到难以抗拒的大海的诱惑。因为我不想无聊地送走全然不适合我的、用莫名的憧憬吸引着我的夏季,就与母亲、弟弟妹妹在a海岸上度过了夏日。 ……突然发现就我一个人被剩在了大岩石上。 刚才,我是跟妹妹弟弟沿着矶石为找一个有小鱼的岩缝而来到这大岩边的。因为没有想象的猎物,幼小的妹妹和弟弟开始厌腻了。这时女佣来接我们去母亲所在的有伞的海滩,她面带难色地留下拒绝同行的我,只领着妹妹弟弟走了。 夏日正午的太阳,不断拍打着海面。海湾整个是一个巨大的眩晕,远远的海面上那夏日的云彩,以雄伟的、悲哀的、带着预言家般的身资,半浸于海中,默默地伫立着。云彩的肌肉苍白得像是雪白的石膏。 从海滩出发的两三只游艇、小舟以及数只渔船在远处的海面上摇晃,要说人影,也只能看见那上面的乘员。精巧的沉默在一切之上。微微海风带者告知微妙和故弄玄虚的秘密神情,像快活的昆虫那看不见的振翅,传到我的耳边。这一带的矶石,由倾心于大海平整柔顺的岩石构成,像我坐着的这样险峻、巨大的岩石,其他地方也只见二三座。 波涛开始涌起,以不安的绿色形式,从远处滑过海面涌来。突进大海的低矮的礁石群,看起来既像是呼救的白色手臂一样高高掀起飞沫而抗争着,又像是将身体浸入那深深的充沛感而梦想挣脱紧缚的漂游。但是,膨胀的海面很快就将它遗弃,以相同的速度,朝岸边滑来。不久,一种东西在这绿色的母衣里苏醒、站立起来。浪涛随之掀起,将波涛翻涌之时落下的巨大海斧那被磨得锋利的刀口侧面,尽现在我们面前。这浓重的藏青色断头台,飞溅起白色的血浆,被打落下来。顿时,追逐着破碎了的波头、一瞬间翻滚而下的波背,衬映着临终的眸子映射出的极纯的蓝天,那非人世所有的蓝。——终于从海中露出的被浸蚀得平整的礁石群,只有在被波涛浸袭击的一瞬间,才隐身于白泡翻滚之中,可当余波退尽,立马就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彩。我从巨岩上看到,在那耀眼的光线中,寄居虫步履蹒跚,螃蟹变得一动不动。 孤独感立即与会议近江掺杂起来。这样,近江生命中充溢的孤独、那来自生命束缚的他的孤独,对于这些的憧憬,使我开始希求像他一样的孤独;使我希求模仿他的做法来享受现在表面上稍微像近江的我的孤独、放在大海横溢前面的这虚无的孤独。我应该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两个角色。因此,就必须找出与他的共同点,哪怕是一点点。如果这样,我甚至本来该达到一种想象上的成功,即我变成他,可以有意识地操纵近江自己也许只不过是无意识拥有的孤独,宛如那孤独洋溢着快乐似的;将我看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弄成近江自己感受的快感。 自从被圣塞巴斯蒂安的画像迷住以后,无意中染上了这么个毛病,即每当我赤身****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双手交叉在头顶。自己的肉体柔弱,全无圣塞巴斯蒂安那丰盈秀丽的痕迹。我现在也无意中这样看。于是,我的目光到了自己的腋窝,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欲。 ——我的腋窝里,在夏季到来的同时,虽原本不及近江的,却也有了黑色的草丛萌芽。这就是与近江的共同点。这情欲之中,明显有近江的存在。尽管如此,我的情欲依然没有否定我自己走向它。那时,骚动我鼻孔的潮风和火辣辣地照射着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夏日强烈阳光,以及环顾四周没有人影,这一切都驱使我开始了蓝天之下的最初“恶习”。我将其对象选择了腋窝。 ……奇妙的悲哀使我浑身战栗。孤独像太阳一样烧灼了我。藏青色的毛裤衩难过地粘在我的腹上。我赶紧下了巨岩,浸足于海滨。浪退后留在海滨的海水,使我的脚看上去就像是死了的贝壳,海中嵌着贝壳的暗礁群,虽波纹摇曳,却也清晰可见。我跪在了水中。这时破碎了的波浪咆哮着冲了过来,我任其撞击我的胸膛,让飞溅的水沫几乎将我吞没。 ——波浪退回是,我的污浊,被清洗。我裤子上的污浊之物,与回退的波浪一起,与那波浪中许多的微生物、许多的海藻种子、许多的鱼卵一起,被卷入泡沫翻涌的大海、被运走。 秋天到来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近江不在了。公告栏上可见到他被开除出校的处分布告。 于是,像是僭主死后的人民一样,我的同学,无论是谁都喋喋不休地说起他的坏事。借给他10日元要不回来,被他笑着抢走了进口钢笔,被他拧了脖子……好象一个个都遭受这些坏事。相反,惟独我对他的坏事一无所知。这使我嫉妒得简直发了疯。但是,我的绝望因对开除他的理由没有确切的定论而得到些许安慰。就连哪个学校里都有的那种消息大王,也没能探出那万人无疑的开除理由。当然,老师就只是嗤笑着说是“坏事”。 纬度我对他的坏有一种神秘的确信。肯定是他参加策划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某个庞大的阴谋。只有他这“坏”的灵魂,所促使的热情,才是他的生存意义、他的命运。起码我可以这样认为。 ……于是,这“坏”的含义,在我的心中变了样。它促使扩大了的庞大阴谋,以复杂组织的秘密结社,进行有条不紊的地下战术活动。这些肯定都是为了某总不可知的神灵。他效忠于那神灵,试着想使人们改变信仰而被秘密告发、秘密杀害。他在一个薄暮冥冥的时候,被剥光衣服带往山丘的杂木林。在那里,他被双手高高绑在树上,第一箭射穿了他的侧腹,第二箭射穿了他的腋窝。 我陷入了沉思。这样一想,他为做引体向上而抓住单杠的姿势,最能也最适合于使我想起圣塞巴斯蒂安。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患了贫血症。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成了草绿色。爬完很高的台阶,必须蹲一会儿。因为有一次白色雾一般的龙卷风朝后脑部盘旋而下,在那儿盘了个旋儿,险些使我昏倒。 家里人带我去看医生。诊断说是贫血症。因为是个熟悉的有意思的医生,家里人就问贫血症是种什么病。对于家人的提问,他说:那么边看着参考书边给您说明吧。我检查完后就呆在医生旁边。家里人与医生相对。我可以窥视到医生看着的那本书的那一页,家里人看不到。 “……那么,下面是病因啊,病的原因吗,这个,‘十二指肠虫’太多啊,工资也许也是这个啊。需要检查大便啊。还有,‘萎黄病’这很少见,而且又是女人的病。……” 所以,当医生顺嘴读出一个病因,后面的话就一边嘴里头嘟嘟囔囔,一边把书合上。不过我还是看见了他顺嘴读出的病因,那就是“****”。我因羞耻而感到心跳加快。医生看透了我的心思。 厨房是让我注射砒霜液。这毒药的造血作用,一个多月就治好了我。 但是,有谁知道呢?我缺乏血,不是其他的欲求,是血的欲求与异常的相关关系结合在一起。 天生的血液不足,培植了我梦想流血的冲动。但那冲动使血液更加从我体内丧失,这样一来,就越来越使我渴望血液。这削弱身体的梦想生活,锤炼磨砺了我的想象力。那时,我还不知道德·萨德有什么作品,可从我自己对《克奥·克瓦蒂斯》的古罗马竞技场的描写的铭感中,建立了我的额杀人剧场构想。那时,只是为了慰劳,年轻的罗马角斗士才提供生命的。死亡充满着鲜血,而且必须讲究形式。我对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都感兴趣。拷问刑具和绞架,因卡不到血而被我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手枪、大炮那样使用火药的凶器,而是选择一些尽可能原始、野蛮的东西,如箭、短刀、长标枪之类。为能使痛苦长久些,就看准了腹部。牺牲必须发生长久、悲哀、凄惨、使人感到无法形容的存在之孤独的叫喊。这样,我生命的欢喜从深处燃起,最终发生叫喊、体味这叫喊。这是不是就像是古代人们狩猎的欢喜? 古希腊的士兵、阿拉伯的白奴、蛮族的王子、酒后开电梯的男侍者、男仆、痞子、军官、马戏团的青年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杀戮。我由于不知道爱的方法,所以误将所爱者杀死,就像那蛮族的强盗。我吻那倒于地上仍抽动着的他们的嘴唇。我在某种暗示下,发明了这样一种刑具:将刑架固定在轨道的一头,从另一头将一块有十几把短刀装在偶人上的厚板子,顺轨道滑行挤压过去。搞个死刑工厂,一个穿透人的转盘始终运转,血液的果汁被制甜装罐,然后出售。多数的牺牲品被反绑着手,送入中学生头脑中的古罗马竞技场。 渐渐地,格斗厮杀被加强,达到了一个可以认为是人类最为罪恶之境地的空想。这空想的牺牲者,仍旧是我的同学,善于游泳的、体格特别好的少年。 那里是地下室。正开着秘密宴会,纯白的桌布上,典雅的烛台闪闪发亮,银制的刀叉摆放于盘子左右。照例,也摆放着盛开的石竹花。奇怪的只是,餐桌中间的空白过大了。肯定是有个相当大的盘子过一会儿将被端上来放在那里。 “还没好吗?” 一个聚餐者问我。脸因黑暗没有看见,不过是个庄严的老人声音。那样说来,聚餐者的脸,无论是谁的都因黑暗而没看见。只有伸到光柱下的白色手臂,摆弄着银光闪闪的刀叉。不断飘荡着像是小声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囔声。除了时而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辗扎声外,是个大声都不出的阴森宴会。 “我想马上就好了。” 我这样回答,对方却报以沉默。我看得出大家因我的回答都变得不高兴。 “我是不是去看看。” 我站起来,推开了厨房的门。在厨房的一角,有通往地上的石阶。 “还没好吗?” 我问厨师。 “什么?马上就好啦。” 厨师也不高兴地一边切着菜叶一样的东西,一边冲着下面答道。大约有两张榻榻米大的很大的厚木案板上什么都没有。 从石阶的上边传来了笑声。一看,是一个厨师拽着我的同学——一个强健的少年的手腕已经下来了。少年穿着普通的长裤和一件露胸的藏青色马球衬衫。 “啊,是b吧!” 我无意中向他叫道。下完石阶,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朝我顽皮地笑了笑。这时,突然厨师从后面扑了上去,勒住了少年的脖子。少年猛烈地挣扎。 “……是不是柔道的招数?……是柔道的招数啊。……它叫什么来着?……对了……绞首……实际上死不了,……只是昏迷……”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这凄惨的搏斗。少年在厨师粗壮的手臂里突然软软地垂下了头。厨师若无其事地将他抱着放在案板上。这时又来了另外一个厨师,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脱去那马球衬衫,除去手表,脱掉裤子,眼看着就将少年扒得精光。赤身****的少年,微微张着嘴仰面躺着。我久久地吻了那张嘴。 “是仰着好呢,还是俯着好呢?” 厨师问我。 “仰着好吧。” 因为那样能看见琥珀色盾牌般的胸脯,所以我才这样回答。另外一个厨师从架子上拿来个正好有人的身体那么宽的大大的西洋盘子。那盘子是个奇怪的盘子,两个边上各5个共计10个小孔。 两个厨师将昏迷着的少年,仰面躺在盘子里。厨师愉快地吹起了口哨,将细绳从两边穿过盘子的小孔,结结实实地把少年的身体捆了起来。那敏捷的动作,显示出其熟练程度。大大的色拉叶子被漂亮地排列在****的周围。特大的铁刀子和叉子被放在盘子上。 两个厨师扛起盘子。我打开了食堂的门。 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盘子被放置在灯光照得雪白发亮的餐桌空白上。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从盘子边拿起特大的刀叉。 “从哪儿下手呢?” 没有回答,可以感到多数人的脸都伸向盘边的迹象。 “这儿好切吧。” 我将叉子叉入心脏。血液的喷涌正面喷到我的脸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将胸部的肉很快先薄薄地切了起来。…… 贫血虽然治好了,可我的恶习却加重了。在上几何课的时间里,我看不够教师中最年轻的集合教师a的那张脸。据说作过游泳教师的他,具有被大海阳光灼晒的脸色和渔夫般粗厚的嗓音。由于是冬天,我一边将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边将黑板上的字抄写在笔记本上。这期间,我的眼睛离开笔记本,无意识地追逐着a的身姿。a一边用年轻而有朝气的声音反复地解释集合难题,一边在讲台上走上走下。 官能的苦恼已经浸入了我的行住坐卧,年轻的教师,不知何时以梦幻般的赫拉克勒斯[希腊罗马传说中最著名的英雄]的裸像展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边左手移动着黑板擦,一边伸出右手用白粉笔书写公式。我从贴着他后背的衣皱里,看到了弯弓的赫拉克勒斯[著名的雕塑作品]的肌肉的线条。我终于在上课时间里犯了恶习。 ——我垂着呆呆的头,走向课间休息的操场。我的——这也是单相思的而且是留级生的——恋人凑了过来问道: “嗳!你!昨天到片仓家去吊丧了吧?情况怎么样?” 片仓是前天举行过葬礼、因结核病死了的温和典雅的少年。听朋友说那死去的脸似像非响恶魔,我计算好在他火化时去吊丧。 “嗳,难过什么,人都已经成骨灰了。”我只能这样冷淡地回答。可忽然我想起奉承他的传话。“哦,还有,片仓的母亲衷心地向你问好,她还让我告诉你,以后变得冷清了,所以请你一定去玩。” “混蛋!”——我被急剧的、但带着温和的力量在胸部推了一把而吃了一惊。我的恋人脸颊上,还因少年的羞涩而通红着。我看见他的眼睛因把我当作同类的陌生的亲切而闪闪放光。“混蛋!”他又说道,“你这家伙变他妈的坏了啊!哭得他妈的弦外有音。” ——我一时没明白。我只是合乎情理地哭了啊,所以30秒左右没明白过来。终于明白了,原来,片仓的母亲还是个年轻漂亮且苗条的寡妇。 还有比这更让我心情悲惨的,那就是,这迟钝的理解,不一定是出自我的无知,而是出自他和我所明确关心之所在的差别;我所感受到的距离感之雪白,是理应被预见的东西,却因如此之晚的发现而使我吃了一惊的那懊丧。连片仓母亲的口信儿会引起他怎样的反应都没考虑,只无意识地考虑将它转告给他以便奉承他。自己这幼稚的丑陋、像孩子哭泣后脸蛋上干了的泪痕一样丑陋,使我绝望了。我为什么就不能保持现在这样呢?对于这个已被反复问了一百万遍的询问,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过于疲惫而不想问了。我厌腻透了,在纯洁中堕落。心想事成(那是多么的温柔啊!)我也能够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想。我尚不知道我现在所厌倦的,很明显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相信我厌腻的是梦想而不是人生一样。 我从人生那里收到了出发的催促。是从我的人生?即使万一不是我的,我也必须出发,将沉重的脚向前迈进的时期来到了。 第03章 人人都说人生像舞台,但是无法认为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从结束少年时期起,就一直被人生是舞台的意识所操纵着。这已是一个牢固的意识,不过由于的的确确朴素、经验缺乏与它掺杂在一起,虽然我心中某处疑惑——人们不会像我一样走向人生,可心里有七成却深信,人人都是这样开始人生的。我曾乐观地相信,总之是结束了表演就落幕。我早死的假说参与了它。但是,到了后来,这乐观主义,更确切地说是梦想,蒙受了严厉的报复。 为了慎重起见,必须附带说一下,不过我在这里要说的,不是前面提到的“自我意识”问题。单单只是性欲的问题,在此还不想谈它以外的事情。 虽然劣等生的存在,本来就是由先天素质造成的,可我因想升入跟大家一样的年级,就采取了姑息的手段。这手段即是在考试中,不管内容懂不懂,偷偷抄写朋友的答案,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它交上去。这种一般作弊比更不需要智慧、更厚颜无耻的方法,偶尔也获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级了,以低一个年级学到的知识为基础去读书,他完全跟不上,即使听课也什么都听不懂。因此,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留级,一条是拼命装作知道。何去何从,问题取决于他软弱与勇敢的质,不取决于量。无论走哪条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气和等量的软弱。而且,哪一条都需要对懒惰有一种诗一样持久的渴望。 一次,一群同学在校园外,边走边吵吵着谈论一个在场的同学好象喜欢上了往返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的传言,我也加入了他们中间。传言不久就被“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到底什么地方好啊”这一论题所取代。于是,我用有意冷淡的语调,抛出这么一句话: “这个吗,是那制服啊!那紧裹身体的制服好吧!” 当然,我从来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感到过这种肉感的魅惑。类推——纯属类推,不过在对待事物上,想使用大人一样冷淡的色鬼的看法,这种与年龄相符的炫耀也帮了忙,才使我说出那样的话。 于是就出现了强烈的反应。这一伙是既在学校表现好,礼节也无可挑剔的稳健派。他们七嘴八舌地这样说: “好家伙,可真有你的!” “我想要是没有相当的经验,是说不出那种一针见血的话的。” “你这家伙,实际上够可怕的啊!” 碰到这种天真激动的评论,我觉得药效有点过火了。说同一件事,也有不那么刺耳、质朴的说法。那样也许使人们认为我有城府。于是,我反省自己的措辞是应该再稍微斟酌斟酌。 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操纵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意识时,容易陷入的过错,是认为只有自己一直远比其他少年坚定稳重,能够控制意识。并非如此,只不过是我的不安,我的不明确,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要求意识的制约,而我的意识只不过是错乱的工具。我的操纵,只不过是不确定的、瞎猜的估量。按斯蒂芬·茨威格的定义,“所谓恶魔性的东西,是在所有的人中天生的,向自己以外、超越自我、驱使人走向无限的不安定”。而且它“宛如自然,从过去的混沌中,将不该排除的不安定部分,残留在我们的灵魂之中”,那不安定部分带来紧迫,“要向超人类的、超感觉的要素还原”。在意识只带有单纯解释效用的情况下,人不需要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自己虽然丝毫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感受到肉体的魅惑,可是我就在眼前看到纯属类推和前面提到的欠斟酌地无意识地说出的话,使朋友们吃惊、羞红了脸,并且用思春期般敏感的联想里,从我的话中,甚至像是感到了朦胧的肉感的刺激,我当然涌起一股不良的优越感。但是,我的心并未就此停止。这次轮到我自己被欺骗了。优越感醒悟得偏颇。它寻求这样的途径。优越感的一部分变得自负、变得酩酊泥醉,认为自己比人家强。这酩酊泥醉的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早早醒来,尽管其他部分尚未醒,可醒悟了的意识还是过早地算计一切而犯下过错,所以“比人家强”这酩酊泥醉,被修正为“哪里,我也同大家一样”这一谦虚。这是由于误算而敷衍为“可不是么,在所有方面大家都一样”(尚未醒悟的部分将这敷衍变得可能,并支持它),最终引导出“谁都这样”这狂妄的结论,只不过是错乱工具的意识在此发挥着强大力量,……由此完成我的自我暗示。这自我按时,这非理性的、愚蠢的、冒牌的、而且连我自身都发觉那明显欺骗的自我暗示,从这时起以至于至少占了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不禁认为也许没有比我更经不起附体现象的了。 即使是正在读这书的人也会明白的吧?我之所以留下了对公共汽车女售票员的稍微肉感的话柄,实际上只不过是出于很单纯的理由,只有那一点我没有发觉。——它实在是单纯的理由。这理由,一句话,就是我关于女人的事,没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的羞耻。 为了避免人们指责我用现在的想法去分析当时的我,我来抄录一节16岁时我自己写的东西吧—— ……陵太郎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不认识的朋友中间。他相信以尽量快活的行动——或者是表现给人家看的行动,被塞进了那无缘无故的阴郁、厌倦之中。信仰的最好要素——自信,将他置于一种白热的静止的状态。他加入无聊的玩笑、胡闹的同时,不断地想到的是……“我现在既非无能也不无聊”。他称此为“忘却了忧伤”。 周围的人们一直位以下的疑问而烦恼着,即自己幸福吗?这样就算快活吗?就好象疑问的事实是最为确实的一样,这就是幸福的存在形式。 然而,陵太郎自己定义为“快活”,将自己置于确信之中。 按这样的顺序,人们的心倾向于他所谓的“确实的快活”。 终于,虽朦朦胧胧但真实的东西,被强力关入虚伪的机械之中。机械有力地启动。这样,人们发觉不了自己在“自己欺骗的房间”之中…… ——“机械有力地启动。……” 机械有力地启动了吗? 少年时期的缺点,是相信要是将恶魔英雄化,恶魔就满足我们。 不管怎么说,我向人生出发的时刻正在迫近。走向这旅程我所储备的知识,很多小说,一本性知识事典、与朋友们传阅的春书、野外演习时每天晚上从朋友那儿听来的很多天真的下流故事……首先就是这些。烧灼般的好奇心,是比这所有一切都忠实的旅行伴侣。就连出门的架势,也只因要当一部“伪装的机械”而显得潇洒。 我仔细研究很多小说,调查我这个年龄的人怎样感觉人生,怎样对自己讲话。因为我没有住校的生活;没有加入体育部;而且我们学校装模作样的人多,一过了前面说过的无意识的“下司游戏”的时期,几乎没人涉及低级下流的问题;最后,我甚为内向;这些情况难以了解每个人的本来面目,所以,必须进行从一的原则到“我这个年龄的男孩”一个人的时候感受到什么的推理。在烧灼般的好奇心方面,似乎跟我也完全共同的一个时期——思春期,探望了我们。一到达这个时期,少年似乎就过分地只是想女人、长出青春痘、始终头脑发热而写些甜蜜的诗。性研究书上不断叙述****的危害,而看到有的书上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危害,尽请放心时,从此他们似乎也热衷****。在这点上,我也同他们完全相同!尽管相同,可对于进行恶习时心中对象的显著差异,我的自我欺骗却置之不问。 首先,他们好象是从“女人”上,这字感受到异常的刺激。好象只需女人这字在心中稍一浮现,就变得颊面绯红。但是,我从“女人”这字上所感受到的印象,在感官刺激方面,从未感到比看到铅笔、汽车、扫帚这类字有更多的感受。这种联想力的缺乏,在与朋友谈话时也常常反映出,就像关于片仓母亲那件事的情况一样,是使我的存在变成痴愚呆傻的证例。他们认为我是诗人而理解了我。我只因我不想让人认为我是诗人(因为据说诗人这种人肯定是被女人操纵的),所以,为了能与他们的看法吻合起来,就人为地陶冶这联想力。 我不知道,他们和我不仅在内在感受方面,即使在不外露的表面上,也显示出明显的差异。即:他们只要看见女人的****照片,就立刻兴奋不已。只有我不会。而且,引起我兴奋不已的“性兴奋”的对象(那从一开始就由于倒错爱的特殊性质而经过了奇妙的严格选择)是爱奥尼亚型的青年裸像,可这毫无引起他们“性兴奋”的力量。 我在第二章,有意详细地描写了青春骚动是与此事有关的。因为,我的自我欺骗被在这点上的无知所促进。在任何小说的接吻场面,关于男人肌体亢奋的描写都被省略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无法描写的。性的研究书籍中,就连接吻时会发生肌体亢奋也被省略了。我读到的是:肌体兴奋是只有在肉体交接之前,或是由于描绘其幻觉而发生。我不禁认为,即使没有任何欲望,只要是到了那时,突然——简直就像是来自天外的灵感——我也会出现肌体亢奋吧。心里有百分之十不断低声说道:“也许只有我不会发生。”它变成我种种形式的不安而反映出来。但是,我在重演恶习时,心中没有浮现过女人的某一部分,哪怕是一次。哪怕是试验性的。 我没有做过。我认为我没有那样只不过是由于我的懒惰。 结果,对于除我以外的少年每夜做的梦,我是一无所知。他们梦见昨天在街角见到的女人,一个个赤身****走动着;在少年们的梦中,不知多少次浮现出女人的rx房,它们像是从夜晚的海中漂浮上来的水母;女人们的宝贵部分,张开湿润之唇,几十次几百次几千次、没完没了地不断唱着无从知晓的歌。…… 是因为懒惰?也许是因为懒惰?这是我的疑问。我对人生的勤奋都是来自此处。我的勤奋归根到底是耗费于这个懒惰的辩护上,投入到为懒惰而懒惰的安全屏障中。 周县,我决心要备齐关于女人的记忆的号码。总之,它少得可怜。 十四五岁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是父亲调到大阪工作的那天,在东京站送完站回来时,亲戚数人来到我家。也就是,他们一行人跟我母亲、我和我妹妹、弟弟一起,来我家玩。其中有堂姐澄子。她还没结婚,20岁左右。她的门牙有点龅。那是极为洁白美丽的门牙,一笑首先是门牙闪烁出光亮,以至使人不禁认为是为了那两三颗的醒目耀眼而故意这样的。那稍稍有点的外龅,给她的笑增添了无法形容的可爱。龅牙的不协调,就像一滴香料滴如脸蛋、姿容以柔美的协调之中,强化了那协调,将香味的重音,加入到那美丽的乐章中。 爱这个词要是不妥的话,那么,就是我“喜欢”这堂姐。从孩提时起,我就喜欢从远处看她。我常常在她进行罗纱刺绣的旁边,什么也不干地呆坐上一个多小时。 伯母们到里屋后,我和澄子并排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默默无语。送站的拥挤给我们大脑所造成的乱哄哄的痕迹尚未消失。我不知怎么特别疲劳。 “啊,累死了!” 她稍稍打了个呵欠,并起雪白的手指,像念咒似的,用那手指两三次轻轻地疲惫地拍打着捂住了嘴。 “你不累吗,小公子?” 不知怎么的,澄子用两只袖子遮着脸,沉甸甸地将脸枕到旁边我的大腿上。然后,慢慢地挪动着脸,调整着脸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我因制服裤子被当成枕头的光荣而颤抖。她的香水和白粉的气味使我张皇失措。疲惫地、直直地睁着水灵灵的眼睛而一动不动的澄子的侧脸,使我感到困惑。…… 只有这些,可是,我永远记着自己腿上片刻存留的奢华的重量。不是肉感,只是某种极为奢华的欢喜。类似勋章的重量。 往返学校时,我常常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一个贫血体质的小姐。她的冷漠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以极为无聊、厌倦的样子望着窗外,稍稍突出的嘴唇的硬度,总是那么显眼。我不禁感到,她不在时的公共汽车是美中不足的,并不由地变得期待见到她而上下车了。我想,这是爱恋吗? 我全然不知。爱恋与性欲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那时我怎么也搞不懂。当然,当时的我并没想把近江给我的恶魔般的魅惑,用爱恋这词来说明。我想自己对公共汽车上看到的少女的模糊感情,是爱恋吗?与此同时,我也被有着闪闪发亮的脑袋的粗野的公共汽车司机所吸引。无知没有强迫我进行矛盾的解释。在我看年轻司机侧面脸颊的目光里,有种难以回避的、喘不过起的、痛苦的、具有压力的东西;在我隐音乐约地看小姐的眼睛里,有种似乎有意的、人为的、容易疲惫的东西。这两个眼神的关系就这样全然不知地、两个视线若无其事地在我的心中同住,无拘无束地共存。 作为那个年龄的少年,我看起来过分缺乏“洁癖”的特性,而且我看起来缺乏“精神”才能。如果说这些是因为我过分强烈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没能使我走向伦理性的关心,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即使如此,这好奇心也类似久病缠身的病人对外界绝望的憧憬,一方面又与不可能的确信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这半无意识的确信,这半无意识的绝望,简直可错看成是奢望般地使我的希望生机活现。 尚且年纪轻轻,我却不知在自己的心中去培育明确的柏拉图式的观念。是不是不幸?世间通常的不幸,对我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关于肉感的我的莫大不安,也许只将肉欲方面弄成了我的固定观念。我熟练于将与知识欲并无很大差异的纯精神性的好奇心,确定为“只有这才是肉体的欲望”来使我自己相信。最终我熟悉了欺骗自己,就像我自身真的具有淫荡之心一样。它使我独特地掌握了大人般的、行家般的态度。我摆出一副宛如对女人厌腻透了的样子。 于是首先,接吻成另外我的固定观念。接吻这一行为的表象,其实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追求我的精神寄托于此的某种表象而已,现在的我可以这样说。但是,写时的我,由于将这欲求错误地相信为肉欲,所以,必须处心积虑地进行那种多种形式的心灵伪装。把本来面目伪装起的无意识的担心,如此固执地激起了我有意识的演技。但是,回过头来想,人能那样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吗?哪怕是一瞬间。 不这样想,就无法解释希望得到不欲求的东西,这一不可思议的心态。难道不是吗?如果我处于不希望得到自己所欲求的东西这一正人君子之人的正反面,我会不会变得怀有最为不道德的希求呢?而且这希求不是可爱至极吗?我是完全地将自己伪装起来,彻底作为陋习的俘虏而行动的吗?有关这些的玩味,对于以后的我来说,成了马虎不得的工作。 ——战争一爆发,伪善的禁欲主义就风靡了整个国家。高中学生也没能逃脱而例外。我们从入初中就开始梦想的“将头发留长点”的愿望,进了高中也毫无实现的指望。漂亮时髦袜子的流行也成了过去。军事训练的时间过分地变长,各种各样的东西策划了无聊愚蠢的革新。 尽管如此,由于我的学校的校风,表面的形式主义历来十分巧致,所以我们也没感到有什么束缚便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的学校生活。分管我校的大佐军官,是个开通人,另外,由于讲东北腔而被起外号叫做东北特的旧特务曹长n准尉,他的同僚蠢蛋特,长着狮子鼻子的鼻子特,都了解校风,做事分寸掌握得不错。校长是个具有女子性格的老海军大将,而他以宫内省[管理皇宫事务的机关]为后盾,用无所事事的、不得罪人的循序渐进主义保守着他的地位。 这期间,我学了吸烟、喝酒。可是吸烟是做样子,喝酒也是做样子。战争奇妙地教了我们伤感的成长方法。所考虑的前提是20多岁这一段的人生。至于以后的事是不考虑的。我们认为,人生这东西是不可思议的轻。好象正以20多岁为界区分的生的咸水湖,大量的盐分变浓,很容易浮身其上。只要落幕的时刻不太早,能更卖劲儿地表演给我自己看的我的假面剧就好。但是,我的人生之旅,虽然总想这明天一定启程,明天一定启程,可却一推再推,数年间都没有启程的征兆。也许只有我这个时代,对我来说是唯一愉快的时代。即使有不安,也不过是模模糊糊,我仍抱有希望,远远望去可见明天就在未知的蓝天下。旅行的空想、冒险的梦想、我有一天长成大人的我的肖像、以及我尚未见的美丽新娘的肖像、我对名声的期待,……这些东西,正好象旅行的导游书、毛巾、牙刷和牙膏、换洗衬衣、换洗袜子、领带、肥皂这些东西一样,整齐地被备齐于“等待出发”的旅行箱里。这个时代,对我来说,连战争都像是孩子般的欢喜。我真的相信,即使中弹,只要是我,也许就不会疼痛。这过分的梦想,最近也丝毫不见衰减。就连自己死的预想,也因未知的欢喜使我发抖。我感到像是自己拥有一切。或许是吧。因为没有批准旅行而忙得不可开交更能完全拥有全部旅行的时间。以后的任务只是破坏这拥有罢了。它,就是旅行这一完全徒劳之事。 不久,接吻的固定观念,落实到一个嘴唇上。它只是出于这样像是有缘由地展示空想的动机吗?虽既不是欲望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却正如前面也提到的,我胡乱地要相信它是欲望。也就是,我把无论如何也要相信它是欲望这一不合道理的欲望,错认为是本来的欲望;我把我这一强烈的不可能的欲望,错认为是世人的性欲,它发自他人还是它自己时的欲望。 那时,有个虽话不投机,却能亲密相处的朋友。一个叫额田的轻浮的同学,好象是为询问初学德语的种种问题,而将我作为容易接近和交往的对象而选中的。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情的我,在初学的德语方面,被认为是学得很好的学生,被冠以优等生一样(这倒有点神学学生的味道)的高帽子的我,内心是何等厌恶优等生的头衔(话虽这么说,也的确找不到除此头衔以外能保障我安全的有用的头衔),何等渴望着“恶名”啊!这些或许额田已凭直觉看破了也未可知。在他的友情里,有骚动我弱点的东西,因为,额田是个因太爱嫉妒而被硬派小生们所敌视的人,从他那里似有似无地传来女人世界的消息,就像灵媒进行的冥界信息传递一样。 作为最初的来自女人世界的灵媒,是近江。但是,那时的我更属于我自己,所以,只把作为灵媒的近江的特点,写成他的美之一,由此而满足。但是,额田的灵媒的作用,构成了我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一也许就是因为额田一点也不漂亮。 所谓“一个嘴唇”,就是去他家玩时出现的他姐姐的嘴唇。 这个24岁的美人,很简单地把我当孩子待。看着围着他的男人们,我明白过来,自己完全不具备吸引女人的特征,那就是我绝成不了近江,相反,又使我承认了想成为近江的我那愿望实际上是我对近江的爱。 于是,我确信自己爱上了额田的姐姐。我想方设法像个与我同龄的纯真的高中生,徘徊在她家周围;久久地粘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等待着捕捉她从店前走过的机会;抱着靠垫,空想怀抱女人时的感觉;多次试着画她的嘴唇;自暴自弃地进行自问自答。这都是什么啊!这些人为的努力,给心灵以某种异常的麻木般的疲惫。从那不断对自己说爱她的不自然中,我发现了心中真正的部分,并以恶意的疲惫来抵抗。不禁认为这精神疲惫中有剧毒。在心灵人为努力的间歇,时有令人畏缩的雪白袭扰我,为逃脱这雪白,我又厚着脸皮走向别的空想。于是,很快我就精神振奋,恢复了自我,朝着异常的心象而炽热地燃烧。而且,烈焰被抽象化留于心中,宛如这热情是为了她一样,从后面加上牵强附会的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我自己。 如果有人指责我前面的叙述过于概念化,失之抽象,那么我只能回答说,因为我无意罗罗嗦嗦地去描写正常的人们思春期的肖像及旁观者看来别无两样的表象。如将我心灵中见不得人的地方除外,以上是与正常人的那一时期和以至心灵内部都极为相象的,我在此完全与他们一样。仔细想想,好奇心也与常人一样,对人生的欲望也与常人相同,也许只是由于过于贪图反省的缘故,这只要想象一下一说什么就面红耳赤,而且对自己的容貌也无自信,认为它不会受到女人青睐而只是一个劲地啃书本成绩大体还可以的20岁以前的学生就行了。也可以想象一下那学生是怎样地渴望女人,怎样地心急如焚,怎样地徒劳烦闷。也许再没有比这更容易,而且毫无魅力的想象了。我省去对这种想象的无聊描写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内向学生的极不生动的一个时期,我完全与之相同,我发誓绝对忠于导演。 在这期间,我将只是注意年长青年的想法,一点点地也移向了比我年少的少年。这自然是因为连比我年少的少年都长到了那个近江的年龄。然而,这爱的推移,也与爱的性质有关。虽然依旧是隐藏在心中的想法,但我在那野蛮的爱中,加入了娴雅的爱。保护者的爱、类似于爱少年的东西,由于我的自然成长,而显露出征兆。 希尔休弗尔德将倒错者分类,将只迷恋成年同性的一类叫作androphils,将迷恋少年及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的一类叫作ephebophils。我正在理解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腊的青年,意味着18岁至20岁的壮丁,其词源是来自宙斯与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海贝。女神海贝是为奥林匹斯诸神斟酒的酒司,是青春的象征。 有个刚入高中,才18岁的美少年,他是个有着白皙、柔美嘴唇和平平眉毛的少年。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云。我的心欣然接受了他的容貌。 但是,我在对他一无所知时,就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快乐的礼品。一周一轮换的由最高年级各班班长喊晨礼口令,无论是早操时还是下午锻炼。(高中时有这样的事,即首先进行30分钟左右的海军操,然后扛着铁锹去挖防空壕或是去锄草。)隔了四周,轮到我喊一周口令,夏天一到,这个繁文缛节的学校,不知是不是受当时潮流所迫,也规定学生们半****着做体操。班长从台子上发出晨礼的口令,待晨礼结束后,发出“脱上衣”的口令。大家脱完,班长走下台子,对交替走上台子的体操教师发出“敬礼”的口令,然后跑到最后一排,自己也脱成半****做体操;由于做完操后是教师喊口令,所以班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程序就是这样。我怕喊口令,以至一喊几乎就浑身发冷。不过像上面那样军队式的刻板方法,有时对我来说却正合我的理想,所以我暗暗地等待我值日的那一周。因为托这种方法的福,我可以就在眼前看到八云的身姿,而且既不用担心被人看见我那贫瘠的****,又能看见八云半裸着的身体。 八云大都排在口令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或是第二排。这张脸很容易发红;看他跑来做晨礼时那气喘嘘嘘的脸,我感到是一种愉快。他常常是一边气喘嘘嘘,一边一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口子,然后将衬衫的下摆,从裤子里拽出来。这样,我在口令台上,想不看也不可能不看那若无其事裸露出白皙光滑上身的他。因此,当朋友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你喊口令时总是低着眼睛吗!?你就那么胆儿小啊!”这时,我就浑身打冷颤。但是,这次我也没有得到接近他蔷薇色半****身体的机会。 高中部学生曾利用夏季的一周,全都到m市的海军机关学校去参观。那天,在游泳时间大家都跳进了游泳池。不会游泳的我,以肚子不适为借口,只想旁观。可一个海军大尉主张日光浴是万病之药,所以,我们病人也都被搞得身体半裸。一看,病人组里有八云。他抱着白皙紧绷的手臂,微风吹拂着那被阳光晒黑的胸脯,像是用洁白的前齿玩弄下唇一样,紧咬着它。参观中自称生病的人们,由于都选择了游泳池周围的树阴而集中起来,所以,我接近他是不困难的。我观测着他柔软躯体的周围,凝视着静静地随呼吸而起伏的腹部。我不禁想起惠特曼这样的诗句, ……年轻的人们仰面朝天 白皙的腹部在阳光下隆起。 ——但是,这次我也没对他说一句话。因为我为我那贫瘠的胸部及瘦弱苍白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19年——战争结束的前一年——的9月,我毕业离开了幼年起一直就读的学校,考入某大学。父亲不由分说强迫我选择了法律专业。然而,我并没有太沮丧。因为我清楚,不久自己将被拉去当兵而战死沙场,一家人也将在空袭下全部丧生。 当时盛行借衣服。一个高年级的老校友在我入学的同时要上前线,就把他大学的制服借给了我。我说好待我上前线时一定还给他家,于是穿上它上起学来。 虽然我比常人倍怕空袭,可同时也以某种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着死的到来。我反复说过,未来对于我只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自起初就用义务观念把我卡得死紧死紧。我不可能履行义务于人生是一清二楚的,可它仍旧以不履行义务为由严厉斥责我。我想,我一死,让你这人生扑个空岂不快活。我官能地和“战时流行”——死的教义发生了共鸣。我想,万一我“光荣牺牲”(这虽然与我的形象相距甚远),就是滑之大稽地结束了一生,坟墓下的我就有了不尽的笑料。可警报一旦作响,这样一个我则往往第一个逃进防空壕中。 ……我听见了难听的钢琴声。 那是在一个马上就要作为特别干部候补生入伍的朋友家。我很珍重这个名叫草野、高中时期可以和他探讨些精神问题的唯一的朋友。我这种人不敢奢望交朋结友,但我下面的话却恐怕连这唯一的友情也要伤害,我感到了迫使话语出口的自己内心的残忍。 “琴音好听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弹琴的是我妹妹,老师刚走,她正在练琴。” 我们停止了对话,再次竖起耳朵。草野马上就要入伍,怕是飞进他耳中的已不单单是隔壁的钢琴之声,而是眼看就要与之分离的“日常之物”的既蹩脚又急人的美吧。像是对照着笔记做出的差劲的点心,琴的音色里有一股亲切感。我秉性难移,忍不住问道: “多大了?” “18岁。我下边就是她。” 草野回答。 ——越听越觉得那确实是18岁的、多带梦幻的、尚未意识到自己美在何处的、指头犹存稚气的钢琴声。我希望她的联系能永远继续下去。果然,如愿以偿,这琴声在我的心中一直响到5年后的今天。多少次,我力图相信这是我的错觉。多少次,我的理智嘲笑这种错觉。又有多少次,我的软弱讥笑我的自我欺骗。尽管如此,钢琴声却支配着我,假若能从宿命一词中抽去让人生厌之义,那么对于我,这声音的确是命中注定。 我记得,就是这“宿命”一词不久前曾给了我异样的感受。高中毕业的典礼结束后,我随原是海军大将的校长去皇宫谨表谢忱。在车内,那两眼眼屎、满脸愁容的老人批评我应征时执意当一名普通士兵而没有申报特别干部候补生,并坚持说我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列兵生活。 “我有思想准备。” “你不了解才这么说。不过,现在报名期已过,后悔也晚了。这也是你‘命中注定’[原此为英语,下同]的哟。” 他宿命一词的英语发音带有明治时代的味儿。 “我的什么?” 我问。 “‘命中注定’。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 ——他以生怕被人以为是婆心的、显露出老人特有的羞耻的漠然的口吻,单调地重复了一遍。 我以前在草野家也肯定见过那弹琴的少女,可是,清教徒式的草野家完全不同于额田家,他的三个妹妹总是腼腆一笑马上躲在一边去了。草野入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我们二人交替着相互访问依依惜别。对于他的妹妹来说,那琴声把我弄成了一个木头人。自从听了那声音,像是听说了她的什么秘密似的,我再也不能正面瞧她或主动上前搭话。她偶尔出来送茶,我眼前看到的,只是那轻盈而敏捷摆动的双腿。或许是因为裙裤和裤子的流行而使女人的腿难得一见?这双腿的美着实让我感动。 ——这般写来,人们认为我从她的腿上获取了肉感也没有办法。其实不是。我已再三声明,关于异性的肉感我完全没有一定之见。那极佳的佐证就是:我丝毫没有想看女人****的欲望。然而,我是认真思考爱女人的。每当那让人生厌的疲劳战局了我的心并开始干扰我追求这“认真思考”时,我便以为自己是个理智占上风的人而喜不自禁,我把自己冷漠的不长久的性情比成了男人玩腻女人后的情绪。我以此甚至一并满足了自己意欲装作大人般的买弄。在我的内心,之中心理活动的程序已经固定下来,就像丢进一角硬币马上可以吐出糖块的点心铺的糖果机一样。 我以为男人不带任何欲望也可以爱女人。这大概是历史进入人类社会以来最不着边际的企图。我自己不仅意识不到这一点,而且要当一个(说大话是我的秉性,乞谅。)传播爱之教义的哥白尼。我因此理所当然地信奉起柏拉图式的观念来。看上去可能与我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我是由衷地名副其实地纯粹地信奉它的。我所信奉的,或许不是其对象而是其纯粹性吧?我发誓所要忠诚的,不就是这纯粹性吗?这是后话。 有时候我之所以显得不相信柏拉图式的观念,那是因为我的头脑总爱向我所缺乏的肉感这一观念倾斜,还因为我那人为的疲劳总想装出一副大人样而获得病态的满足。就是说,它源于我的不安。 战争的最后一年,我21岁。新年伊始,我们学校被动员到m市附近的n飞机制造厂。十分之八的人当工人,余下的身体虚弱者干事务性工作。我属于后者。可是在去年的体检中,我被宣布通过了第二乙种兵。我担心,或今天或明天入伍通知就要来到。 仅仅横穿厂区也要花费半个小时的大型工厂,坐落在黄尘飞扬的荒凉的土地上,驱动着数千工人运转不停。我也是其中的一员,4409号,临时工牌953。这家大工厂建立在不计较资金回收的神秘的生产经费之上,向巨大的虚无做出奉献。每天早晨念念有词的神秘宣誓也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可思议的工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管理方式、众多优秀头脑的精密合理的思维统统献给了一个东西——“死亡”。这家专为特攻队生产零式战斗机的工厂,就像一种自身鸣动、呻吟、泣叫、怒吼的黑暗宗教。如果没有某些宗教式的夸张,就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机构;我觉得,甚至连董事们大饱私囊也带有宗教色彩。 有一次,空袭警报的报警器把这邪恶宗教的黑色弥撒的时刻告知了人们。 办公室里一片紧张,什么“情报是咋说的?”之类的土话全跑了出来。这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所长办公室的女事务员跑来紧急报告:敌机有好几个编队。忙乱之中,扩音器里的沙哑声发出了妇女、学生以及国民学校的儿童迅速隐蔽的命令。救护人员各处奔走向人们分发印有“止血时分”的红色标签。如果负了伤,止血时就把时间写到这标签上,然后别在胸前。报警器响后还不到10分钟,扩音器里又传出了“全体隐蔽”的通知。 事务员们怀抱着重要的文件箱奔向地下的金库,藏好后又都争先恐后地跑上地面,加入到已经非跑穿越了广场的、戴着钢盔缠着防空头巾的人群之中。人潮正向大门奔流。大门外面,是光秃秃的黄色荒原。七八百米开外的小山丘处的松林里,挖下了无数的堑壕。尘土飞扬之中,分为两路的、无言的、心急火燎的、盲目的群众,朝向总之不是“死亡”的,即使它是容易坍塌的红土小洞也总之不是“死亡”的物体,奔跑而去。 我休息日偶然回家,夜间11点接到了入伍通知。电文要我2月15日报到。 像我这样瘦弱的人在城市并不少见。于是,父亲出主意说,若在原籍农村参加体检,这弱不经风的样子更显眼些,也许当兵的事能得意幸免。因此,我在原籍的h县参加了体检。尽管我当时没能把农村青年易如反掌连举十次的草米袋提到胸部使得体检官哑然失笑,可记过仍然达到了第二乙种兵标准,如今又接到了通知不得不参加由农村人组成的粗野部队。母亲悲痛哭泣,父亲垂头丧气。通知到了手上,我也觉得晦气,可同时又希望自己壮烈死去。所以,想通了,认为怎么着都无所谓。只是在工厂患的感冒到了火车上发作起来,待踏上了祖父破产后已无寸土的故乡,到达亲密的熟人家时,高烧烧得我竟不能站立了。由于那家的细心照料,特别是大量服用的退烧药发挥了威力,我基本上是雄赳赳地跨入了营门。 一时被药镇住的烧重新抬了头。入伍体检,人要被剥得像野兽一样精光,我手足无措连打了好多喷嚏。黄毛小军医错把我支气管的咕咕声当成诊音,另外加上我关于病情的心口胡说,于是误诊成立,我还因此被查了血沉。我被命令即日回家,病名是:肺浸润。 一出营门,我撒腿就跑。荒凉的冬天的山坡通向下方的村庄。就像在那家飞机制造厂一样,我的腿,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东西、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 ……我躲避着从夜行列车窗玻璃的破口吹进的风,忍受着恶寒和头痛的折磨。“你要去哪里?”我问自己。难道要回因父亲的优柔寡断还没有疏散的提心吊胆的东京的家?要回笼罩着我家的、幽暗的不安密布的城市?要回到瞪大家畜一样的眼睛,主动搭讪相互问候“没事吧?没事吧?”的百姓中?或是要回到尽是患有肺病的大学生那没有丝毫抵抗表情聚集在一起的飞机制造厂的宿舍? 坐椅的木靠背随着火车的震动把被我靠松了的、出现缝隙的木板晃得直响。我闭上眼,在头脑中描绘着一幅图景:我碰巧在家遇上了一家人全在空袭下丧生。一股无可言喻的厌恶从这种空想中生出。日常与死亡的关系,从没有给过我如此奇妙的厌恶。不是说就连猫临死也要躲起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死样吗?我看到家人的惨死状,家人看到我的惨死状,这种想象,仅仅是想象,就使呕吐物涌到了我的胸口。死亡这一相同的条件袭击一家,濒死的父母、儿子、女儿全都露出死亡的同感并相互交换一下眼神。这只能认为是天伦之乐合家团圆场景的可恶的复写。我希望自己在他人中间光荣死去,这与希望自己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心情也不尽相同。我所追求的,是天然自然的自杀。我愿意像之还不狡猾的狐狸满不在乎地傍山而行,并且恰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猎师射杀。 ——那么,军队不是最理想吗?我寄希望于军队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但,我为什么那么竭力向军医撒谎呢?为什么说自己已经低烧半年,说自己腰酸背疼得要死,说自己痰中带血,说昨晚还满身虚汗(当让是因为服用了阿司匹林)呢?为什么当我被告知即日回家时,感到若不花一番力气爬上面颊的微笑难以消去呢?为什么我一迈出营门就那么奔跑呢?难道是我的希望被背叛了?自己没有垂头丧气,没有双腿无力,没有步履蹒跚究竟是为什么? 我清楚,军队以为着“死亡”,可前方并没有耸立着值得我逃脱“死亡”的生存。正因为如此,我才难以理解我从营门那么奔跑的力量的源泉。我还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吗?即使是以毫无意志的、气喘嘘嘘奔向防空壕的那瞬间似的活法。 突然,我的另外一个声音说:“我当然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死哟。”这句话解开了我羞耻的疙瘩。虽说难以启齿,但我能够理解。我要说,我对军队的期待只是死,全是假的。因为,我对军队生活怀有一种官能的期待,而且保持这种期待的力量只不过是世人皆怀着的对于原始周于的坚信,只不过是那惟独自己绝不会死去的确信罢了。…… ……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我宁愿感觉自己是个被死亡抛弃的人。我宁愿像外科医生做内脏手术一样,集中微妙的神经,客客气气地凝视着想要死的人被死亡拒绝的奇妙痛苦。我甚至觉得,这颗心快乐得简直达到了邪恶的程度。 校方因与飞机制造厂感情不和,2月份把学生全部撤回,并排下了3月复课、4月去其他工厂的日程。2月末,1000多架飞机飞来空袭。可想而知,所谓3月复课将名存实亡。 这样,等于是在战争最激烈之际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毫无用处的假期。我们得到的,好比是受潮的烟花。然而,比起领取一袋无太大用场却马上可以派上用场的干面包来,这受潮烟花的馈赠更让我高兴。因为,这礼品像大学给的呆头呆脑的东西。——眼下这时代,毫无用处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礼品呢? 我的感冒好了,几天后接到了草野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上说,驻扎在m市附近的草野所在的部队3月10日允许第一次会面,问我去不去。 我当即答应下来并为商定这事迅速去了草野家。一般认为傍晚至8点这段时间内最安全。草野家刚吃过饭。草野的母亲是个寡妇。我被让到了他母亲和三个妹妹所在地炉旁。他母亲向我介绍了那弹琴的少女,这才知道她叫园子。因为她和著名钢琴家i夫人重名,我就以那次听到的琴声为题,略带揶揄地开了几句玩笑。19岁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灯灯影下涨红了脸,没有开口。园子穿着红色的皮夹克。 3月9日的早晨,我去了草野家附近的车站,在走廊等待草野家的人。清晰可见隔着铁路的一家家店铺,因强行疏散而濒临倒塌。房屋发出的嘎渣嘎渣声,撕碎了清冽早春的大气。有些破裂的房屋中还露出了耀眼的新木纹。 早晨尚有寒意。近几天没有听到过警报声。其间被擦拭得越来越明澄的空气,现在已经露出即将崩溃之态而绷紧了纤细的神经。大气简直是一经弹拨便会雅声四起的琴弦,使人想到那瞬间过后就要达到音乐高度的、充满丰饶虚无的静寂。就连落在人影皆无的月台上的冷冰冰的阳光,也因预感到某种类似音乐的东西而战栗不已。 这时,对面的台阶上有一个穿蓝色大衣的少女走下来。她扯着妹妹的手,照顾着妹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拾级而下。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耐不住这慢条斯理的行进,沿着空荡荡的台阶故意左拐右绕,但并没有飞快跑下。 园子似乎还没有发现我,可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感到过女性竟有着如此动人的美。我的胸瞠激烈跳动,我的心灵变得纯净。我这么写,想必从头读下来的读者难以相信。要说原因的话,因为,一来我对额田的姐姐有人为的单相思,二来我又有这激烈跳动的胸膛,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两者加以区分。因为,我现在没有理由置那时的深刻剖析于不顾。因为,真的那么做,写作这一行为一开始就成了徒劳,人们会认为我写的只不过是我随心所欲的产物而已。还因为,我为此必须前后呼应才能万事ok。但是,我的一部分准确记忆告诉我,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存在着一点差异。那,就是悔恨。 园子又下了两三级台阶时发现了我。只见她寒气中更透水灵,双颊绯红地笑了。她那黑眸子圆大、眼皮有几分沉重、若带困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随即,她把小妹交给了十五六岁的妹妹,身姿轻柔若摇曳之光一般顺走廊奔我而来。 我看到是早晨向我跑来,而不是我从小就生硬勾画的、作为肉的属性的女人。若是那种人,我虚情假意地迎上去就行了。然而,让人困惑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发现了惟独从园子这里才可以发现的自己的另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自己无法与园子等值的深深的虔敬之感,而不是什么龌龊的自卑。当我看到每瞬过后都更加接近的园子时,一股无法排遣的悲哀袭上我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一种可以动摇我存在根基般的悲哀。我以前看女性,从来都是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和虚假的肉感这人工合金的感情,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够这样最初的一瞥心灵就被如此深沉、如此无法解释、绝非伪装的悲哀所震撼过。我意识到这是悔恨。然而,我有给予我悔恨资格的罪孽吗?难道说有什么先于罪孽的悔恨不成?这显然是个矛盾。是我生存本身的悔恨吗?难道是她的身影把这悔恨从我身上唤醒?或许,这正是罪孽的预感呢? ——园子已经不可抗拒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见我直愣愣的,就把方才行了一半的鞠躬礼重新来了一遍。 “您在等我们是吗?母亲大人和祖母大人(她使用了奇怪的语法,脸红了)还没有收拾好,看样子要迟一会儿呢。这个……这个……再等等,(接着她慎重起见重说一遍)请您再稍微等候一会儿,如果还不来,咱们就先去u车站好吗?” 她结结巴巴一句一顿地说完后,再次长喘了一口气。园子个头不小,达到了我的额头。她上身优雅匀称,腿很美。那张没有化妆的稚气未消的圆脸,如同不知化妆的洁白无瑕的灵魂的肖像画。嘴唇微微干裂,反而更因此显得生动。 接下来,我们说了两三句可说可不说的话。我竭尽全力做出一副快活状,竭尽全力把自己扮成一个十分机智的青年。然而,我讨厌这样的我。 电车几次在我们身旁停下,又都在涩滞的吱吱声中开走。这个车站,上下车的人不多。电车每次通过,都只是把我们舒心沐浴的阳光遮住而已,但每次随着车体的离去而重返我面颊的阳光的温柔都使我战栗。如此丰厚的阳光遍洒我身,如此毫无所求的时刻即在我心,我仿佛觉得这是某种不祥之兆,不能不是诸如几分钟后突遭空袭,我们立时被炸死之类的不祥之兆。我们此时的心态以为,我们连短暂的幸福也不值得享受。反过来讲,就是我们沾染上了视短暂的幸福为恩宠的恶习。两人话语稀少面面相觑带给我心中的效果,就是这样。想必,支配园于的也是同一种力量。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迟迟不到,我们只好登上随后来的电车,去了u站。 在u站的人流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去看望和草野在同一部队的儿子。这位执意戴礼帽穿西装的中年银行家,领着一个和园子彼此熟悉的女儿。不知怎的,她那与园子相距甚远的不漂亮让我高兴。怎么会有这种感情呢?原来,我得以发现园子具备着与美貌特权同义的爽朗的宽容之心,这只要看一下园子和对方把交叉的双手相互亲切握住并不停摇动的天真无邪的快活劲儿就可以知道,她之所以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原因也在这里。 火车很空。我和园子偶然似地面对面坐到了窗口。 加上一名女佣和大庭家三口人。这一行好容易才凑齐了的人数是6个。一列排开横着坐,会余出一人。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默默算好了得数。园子大概也计算了。二人面对面重重落座,随即交换了一下调皮似的微笑。 计算的困难默许了这孤岛的存在。从礼节上说,园子的祖母和母亲要和大庭父女相对而坐。园子的小妹毕竟是小妹,马上选择了既能看到母亲又能看到外面景色的地方。她的二姐学了她的样子。因此,只有大庭先生家的女佣照看着两个早熟的孩子的座位,简直变成了运动场。破旧的坐椅靠背,把我、园于与他们7人隔开。 火车还没开动、大庭就开始了他那势盖一行的饶舌。细声细气的、女人般的饶舌,除了要求随声附和外,断然不给对方留下任何权利。透过坐椅的缝隙可以发现,草野家的饶舌代表、心理上还年轻的祖母也被搞得目瞪口呆。园子的祖母和母亲“是”、“是”了两声,接下来就只有在关键时候跟着笑的份了。大庭的女儿则一言不发。不久,火车开动了。 离开车站,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落到了凹凸不平的窗框以及身穿大衣的园子和我的膝盖上。她和我听着身旁的饶舌,默然无语。有时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立时就传染了我。每逢这时,我们的目光不免相碰。这一来,园子的眼神又转而变成了注意身旁说话声的、闪烁的、调皮的、无忧无虑的,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准备,死的时候就穿这身衣服。要是穿国民服扎绑腿去死,绝对死不痛快。我要让女儿穿裙子,不让她穿长裤,要死就让她死得像个女人,就算是做父母的慈悲心肠吧。” “是啊,是啊。” “另外,您家要疏散东西的话,请告诉我。家中缺少个男的怕是多有不便吧。有事情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 “我已经买下了t温泉,银行职员的东西全放在那里。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保证。钢琴什么的,一概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 “另外,令郎那个队的队长人好,真幸运。听说我儿子那个队的队长,爱揩油,索要人家会面时带去的食物呢。这和大海的对面有什么两样?听说上次会面后的第二天,队长的胃就痉挛了呢。” “哇,嘻、嘻……” ——微笑再次涌向园子的嘴角,她局促起来,于是从提包中取出一册文库本的书。我有点不乐意了。但,我时那书名产生了兴趣。 “什么书?” 只见她笑着把打开的书像扇子一样遮住脸,封面朝向我。书名《水妖记》,后面的括弧内注有片假名写的读法。 ——我觉察到身后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是园于的母亲。她看上去是为了镇压小女儿在座位上乱蹦乱跳并乘机逃避大庭的饶舌。但是,目的不仅仅在此,做母亲的把吵闹的小女儿和说大人话的二女儿扯到了我们的座位上,说: “那么,就让这两个吵闹鬼跟你们在一起吧。” 园子的母亲是个举止典雅的美人。那装点她温柔话语的微笑,有时竟显得可怜。在我看来,眼下她说话时的微笑也包含着某种伤感和不安。母亲一走,园子和我国光一闪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铅笔在扯下来的一张纸上写道: “你妈妈不放心哟!” “写的什么?” 园子斜身凑过脸来。我闻到了一股孩子般的头发味。她读完纸上的字,脸红到耳根,低下了头。 “喂,对不对?” “唉呀,我……” 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理解成立。我也感到了自己的面部发烫。 “姐,那上面写的什么?” 小妹伸手要。园予赶紧把纸藏起来。大的妹妹像是已经觉察出了其中的经纬,气鼓鼓地摆出了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她大声嚎气吼小妹便可以听出味道来。 有了这个茬口儿,我和园子的谈话反倒更随便了。她说了学校的事,说了读过的小说,还说了她哥哥的情况。我呢,一开始就泛泛而论。这是勾引术的第一步。我们二人亲切交谈没有理会两个妹妹,她们又跑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于是,母亲再次为难地笑着,把两个不起什么作用的耳目领到了我们的身边。 当晚一行人来到草野部队附近的m市的旅馆时,已经临近睡觉时间。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一个房间。 房间里只有我们俩。这一来,这位银行家披露了他的反战思想。到了昭和20年的春天,人们凑在一起就谈反战,我可早就听腻了。他压低了声音喋喋不休,说什么他们银行的信贷客户某家大型的陶瓷公司,在挽回战争损失的名义下,瞄准了和平的一天计划大规模生产家用陶瓮用具啦,什么似乎已经向苏联提出了和平请求啦,真让人受不了。我很想静下来考虑些自己的事情。只见他那摘去眼镜显得格外肿胀的额头消失在关灯后扩散的阴影中,两三声天真的叹息缓缓传遍被子的每个角落后很快呼呼睡去,我在感觉出枕头上的新毛巾扎戳着我发烫的脸的同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人独呆时,总能感到阴暗的焦躁威逼而来。这之外,现在又添加了一层今晨见到园子时动摇我存在根基的悲哀,那情景再次清晰地返回我的心中。它彻底揭穿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的虚伪。这样说是因为,断定是虚伪毕竟比“那大概全是伪装吧”这左思右想的艰难臆测少些艰难。所以,不知不觉之间,突出暴露自己的虚伪成了我的简单易行方法。即使在这种情形下,我那对于人的根本条件的、以及人心的实在组织的、执拗的不安,也只是把我的反省引向没有结果的兜圈子。若是其他青年会怎么想?若是正常的人会怎么想?这种强迫观念叱责我,立即把我认为确实已经到手的一点点幸福也彻底粉碎了。 那种“表演”成了我组织的一部分。它已经不是什么表演了。把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侵蚀我内心原有的正常,我变得不得不事事提醒自己:这可是伪装出的正常哟。反过来讲,我正在变成一个只相信冒牌货的人。这一来,我那压根儿就喜爱把心理上对园子的接近当成赝品的感情,实际上很可能是“但愿它是真实之爱”的欲求,以一副假面孔表现出的形式。这样,我或许正变成一个连自己也否定不了自己的人。 ——想着想着,终于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突然,传来了不吉利的、然而却可以从某一点迷惑夜间大气层的鸣鸣声。 “是警报吧?” 银行家的敏捷反应把我吓了一抖。 “噢。” 我的回答含含糊糊。警报声久久地弱弱地响呀响。 会面的时间早,大家6点就起床了。 “昨天晚上,警报响了是不是?” “没呀。” 大家在盥洗室互问早安的时候,园子满脸认真予以否定。回到住室后,那马上成了被两个妹妹笑话的好材料。 “没听见的只有姐姐一个。哇,真好笑。” 小妹像个跟屁虫随着二姐说。 “我醒了,听见姐姐打好大好大的呼噜。” “是的,我也听见了。呼噜好厉害,响得连警报都听不清了。” “这可是你们说的。拿出证据来!”——因为当着我,所以园子的脸憋得通红通红。 “造这么大的谣。以后有你倒的霉。” 我只有一个妹妹,所以从小就向往姊妹多热热闹闹的家庭。这半开玩笑的乱哄哄的姐妹吵架,在我的眼中,是一幅人间幸福的最鲜艳最实在的映像。它又一次唤醒了我的痛苦。 早饭时的话题,全是关于昨晚的、3月份以来的首次警报。大家都想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即那只是警戒警报,空袭警报并没有响,因此问题不大。我无所谓,怎么都成。心想,如果我不在期间,家被烧光,父母兄弟全被烧死,利利索索的倒也挺不错。我不认为这空想有多么残酷薄情。凡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态每天都会轻易地发生,我们的空想力因此而枯竭了。例如一家全灭亡的想象只不过是出于避难就易罢了,因为这要比想象银座的店铺前摆着一大排洋酒、霓红灯在银座的夜空中一明一灭等等容易得多。 感觉不出抵抗的想象,不论其外表多么冷酷,都与心的冰冷无关。它不过是一种倦怠的低温精神的表现。 与昨晚一人时充当悲剧角色的我判若两人,走出旅馆的我马上拿出了浅簿骑士的架式,跃跃欲试要帮园子提东西。这也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猎取某种效果的一个手段。这样,她的客气就可以翻译成她顾忌祖母、母亲这种意义上的客气而不是对于我的客气,她自己也势必要被这种结果所欺骗从而清晰地意识到她和我的亲密已经达到了连祖母、母亲也要顾忌的程度。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后,领情似地不再离开我的身边。我时不时心怀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龄相仿的朋友却偏偏只和我讲话而不和对方交谈的园子。夹杂着灰尘的早春的迎面风,吹碎了园子那近似于哀切的纯洁甜美的声音。我穿着大衣,通过肩部的上下运动,试了试园子提包的分量。正是这分量,勉勉强强地为我那盘踞在内心深处的、类似在逃犯内疚的东西作出辩护。——刚刚走到是郊外非郊外的地方,当祖母的首先叫起苦来。——银行家返回车站,像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手腕,不久就为一行人雇来了两部出租车。 “喂,好久不见了。” 和草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触到龙虾壳一样不禁一缩。 “你这手……怎么摘的?” “哈哈。吃惊了吧?” 他已经带上了一种新兵特有的凄凉的可爱劲儿,把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龟裂的冻疮被油灰粘住,变成了一双虾壳似的惨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双潮湿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我的方法,同现实威胁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从这双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实,我感到恐怖的,是这双毫不留情的手将在我的心中告发、将在我的心中起诉的某种东西。那是惟独面对它时一切都无可伪装的恐惧。想到这里,园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义,她成了我软弱的良心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和唯一的连环甲。我感到我必须爱她。这,成为我的、躺卧于心底的、比那内疚还要深一层的义务。…… 一无所知的草野天真他说道: “洗澡的时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滑出他母亲的口。我只觉得这时的我是个无耻且多余的人。园子无意中抬头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头。不合情理的是,我想我必须向她说些道歉的话。 “咱们出去吧。” 草野用不好意思的蛮劲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背。只见,每家都围成一团,坐在营院的、任凭风吹雨打的枯草坪上,拿出好东回给新兵吃。遗憾得很,无论我怎么揉眼也看不出其情其景美在何处。 不大工夫,草野也同样盘腿坐在了圆圈中间。他吞食着西式点心,目光不停地闪烁,随后指了指东京方向的天空。从这丘陵地带远眺荒原彼方,可见m市地处盆地。据说,更远处的低矮山脉重叠部的空隙就是东京的上空。早春的寒云,在那里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边一片通红,怕是够戗。就连你家也不知道还存在不存在呢。那边的天空一片火红,以前空袭时可没见过这。” ——草野自己神气活现地讲了一通,并且诉苦说,奶奶、妈妈不早一天疏散他夜里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证。”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复,然后,从宽腰带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和牙签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银质自动铅笔,一笔一画地写了些字。 返程的火车忧郁极了。在车站会合而来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一个个都像是成了“骨肉之情”的俘虏,成了那平常隐匿的内侧被强行揭开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情的俘虏。相互会面,唯一能向对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颗赤裸裸的心。他们怀着这颗心见到了儿子、哥哥、孙子、弟弟,结果呢,他们发现了一颗颗赤裸裸的心“只不过各自夸耀自己无益的流血罢了”的空虚。我,则殆终没能摆脱那可怜的手的幻影的追击。掌灯时分,我们的火车到达了换乘国营电车的车站。 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昨夜空袭带来的灾难的铁证。战争灾民堆满了天桥,他们裹在毯子里,露出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眼,勿宁说那是眼球。有的母亲,像是意欲永远以同样的振幅摇动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头上插着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着了。 甚至没有非难的眼神投向从中间通过的我们。我们被漠视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分担他们的下幸,所以我们的存在理由被抹杀,我们被视为影子似的存在。 尽管如此,仍然有某种东西在我的胸中燃烧。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亢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规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围。因为他们直接看到了人际关系、爱憎、理性、财产都处在烈火之中。当时,他们与之相斗的,并不是火而是人际关系、爱憎以及财产。当时,他们和失事船只上的船员一样,处在了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杀死一人的条件下。为救恋人而丧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恋人所杀,为救孩子而死的母亲,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们与之相斗的,恐怕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带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各种条件。 我从他们这里,看到了激烈的戏剧留在他们面部的疲劳痕迹。一些热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发。虽然只有几瞬间,但我感到我对人类根本条件的不安被拂拭一净。我的胸中充满了想吼叫之念。 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许我能够深入斟酌那条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种梦想的热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园子的腰部。或许连这小小的举动也拿“所谓的爱已经无足轻重”的话开导了我自己。这样着,我们领先一行人快步通过了昏暗的天桥。园子什么也没讲。 ——可是,当我们在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国营电车上聚齐并相互察看时,我发现园子凝视我的目光放射出既迫切又柔软的黑色光辉。 我们转乘了东京都内的环城线,马上发现灾民约占乘客的9成。这里更加明显地弥漫着火的味道。人们高声地,勿宁说不无夸耀地,述说着自己余生前的劫难。他们的确是“革命”的群众。因为,他们是怀有辉煌的不满、充溢的不满、意气风发且兴高采烈的不满的群众。 我在s站告别了众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几次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经没了那只包。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只包在我们中间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提着它是件小小的苦差使。对于我来说,为了不让良心过于抬头,经常需要一个重物,就是说需要一个苦差使压盖才是。 家里的人表情坦然地把我接进家。东京到底是大啊。 两三天后,我带上答应借给园子的书去了草野家。要说这种情况下21岁的男子为19岁的少女挑选的书,自然不用列出书名也能够猜个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这么做的事,格外使我高兴。园子偶尔外出说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厅里等起来。 早春的天空阴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开来。园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头发上闪动着点点水珠走进昏暗的客厅。她耸肩似地在长沙发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红夹克的胸部现出两个圆形隆起。 可我们的交谈是那么的胆小,那么的冷场!二人单独在一起,我俩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发的火车上的愉快对话,八九成是靠了邻座人的饶舌和两个年幼的妹妹。今天,就连像前两天那样把一行情话写在纸上交给她的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情比不久前谦虚了许多。以前的我一旦放开自己,结果倒有可能变得诚实,但那是因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这样变化。我现在难道忘记了表演?忘记了作为完全正常的人谈恋爱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觉得我全然不爱这新鲜的少女。虽然不爱,可我的心情却很愉快。 骤雨停了,夕阳照进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译为我自己的失落,压在我的心头。这一来,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虚幻了她的存在。 “就连我们,”我开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说现在警报响了,也许那飞机装载着直落我们头顶的炸弹呢。” “那该多好!”她玩耍似地折叠着苏格兰花纹裙的折,说话间仰起头来,面颊的两侧依稀可见两道绒绒的汗毛的光泽。“这么着……无声无息的飞机飞来,如果我们正这么着的时候,它把炸弹投到了我们的上方……您不觉得挺好吗?” 这是园子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爱的告白。 “晤,……我也这么想。”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回答基于我多么深的愿望,园子自然无法知晓。不过,想起来,这种对活简直滑稽至极。在和平时代,若不是相爱之后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会话的。 “死别,生离,太乏味。”为遮羞,我的语气讥诮起来,“你会不会有时这样感觉?在这个时代,分别是正常的,相会反而是奇迹。……像我们这样能交谈上几十分钟,仔细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迹呢……” “是啊,我也是……”她有话卡住了。接着,她以认真然而愉快的神情平静他说:“刚见一面,我们却要马上分开了。奶奶急着疏散,前天刚回到家就给n县x村的伯母拍了电报。今天早晨对方来了长途电话。电报请对方找房子,回话说现在根本找不着房子,让我们抗住在她们家,还说这样热热闹闹的挺好。奶奶积极得很,对伯母说两三天之内就到。” 我没能轻声附和一句。我的心所受到的沉重的打击,就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的错觉——“一切都照这副样子,会的,二人定能欢度密不可分的日月的”——原来是不知不觉间由舒畅的心情导出。在更深的意义上,这对于我是双重的错觉。她宣告离别的话语,告诉了我眼下幽会的枉然,揭示出这不过是眼下喜悦的假象,摧毁了以为这是天长地久之物的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没有离别的到来,也不会允许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总停留在这种状态的,从而也击碎了另外一种错觉。我痛苦地醒来。为什么不能照这样下去呢?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大概问了几百遍的问题又一次从心中爬到我的嘴边上来。为什么我们被课以必须破坏一切、必须改变一切、必须委一切于颠沛之中的奇怪义务呢?这种极其不快的义务难道就是世上所谓的“生”吗?不是仅仅对于我才是义务吗?至少可以肯定,只有我才能感觉出那义务是个沉重的负担。 “哼,你要走了……当然,即使你不走,我也要马上走啦……” “去哪里?” “3月底4月初又要去什么工场寺营扎寨了。” “危险吧?空袭什么的。” “是的,危险。” 我丢下一句自暴自弃的回答,匆匆离去。 ——我已经被免除了明天一天必须爱她的义务,我沉浸于悠然之中。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会儿踢飞可恨的六法全书,我好快活。 这种出奇般乐天的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天。接着,孩子似的熟睡来临。深夜的警报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沉睡并把声音撒向四方。我们一家人嘟嘟囔囔地钻进了防空壕。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多时就传来了警报解除的电笛声。在防空壕里昏昏欲睡的我,挎起钢盔和水壶,最后一个爬上地面。 昭和20年的冬天迟迟不去。虽然春天已经像豹子一样轻步来到,但冬天仍像兽笼一样幽暗地、顽固地拦在前面。闪闪星光中仍透出寒冰之色。 我惺讼的睡眼,在装点残冬的常青树的树丛里看到了几颗渗出暖意的星。逼人的夜间寒气溶入我的呼吸。突然,我被一种观念压倒,我觉得自己爱着园子,不能和园于共同生活的世界对于我一文不值。来自心底的一个声音说:“能忘就忘掉吧!”立时,那类似在月台上见到园子时的、动摇我存在根基的悲哀,紧随其后,迫不及待地涌上心头。 我坐立不宁,顿足懊恼。 尽管这样,我还是忍了一天。 第三天,傍唤时分,我再次造访园子。正房门外有一工匠模样的男子在捆行李,衣箱在石子地上被包上了草席用粗草绳捆起。见此状,我充满了不安。 有人在正门口出现,原来是园子的祖母。她的身后,高高堆放着已经包好只等运走的行李。正厅里绳头碎草遍地。见她祖母俄然间神色踌躇,我决意不见园子就马上返回。 “请把这书交给园子。” 说着,我像书店的小伙计一样,递给她两三本言情小说。 “多次承蒙关照,实在愧不敢当。”祖母没有叫出园子的意思,只作如此寒暄。“我们一家明天要去x村了。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可以提前出发了。这房子借给了t先生作公司的宿舍用。本来孙女们能和您认识正高兴着呢,乍一分手真的有些舍不得。请来x村玩吧。一旦安顿下来,我们马上写信给您,请一定来玩好吗?” 社交家祖母的话,一字一板没有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但是,那言语如同她那过分整齐的假牙一样,只不过是无机质有序的排列。 “祝你们全家身体健康!” 我唯一能够讲出这一句。我无法说出园子的名字。这时,像是被我的踌躇请了出来,园子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平台上。她一只手拎着盛放帽子的大纸箱,一只手挟着五六本书,头发被高窗上落下的光线映得火红。她一见是我,马上叫起来,那声音使祖母吃了一惊。 “请等一等。” 然后,撒腿跑向二楼,发出了疯丫头一样的脚步声。我望着惊诧的祖母,心中好生得意。“家里行李摆得乱七八糟,没有空房间让您进去坐坐。”祖母说社道歉的话,急忙进了屋。 不一会儿,园子满脸绯红地跑下楼来。我停立在正房门的一角,她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穿上鞋,直起腰,说道:“走,我送送你。”这命令式的语气里,有一种让我感动的力量。我的手幼稚地摆弄着制式帽,眼睛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心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像是“咯噔”一声止住了脚步。我们身贴身走出房门,然后默默地踏着石子小路向山坡下方的外门走去。突然,园子停住脚步系鞋带。她慢得出奇,我只好先走到外门,边观望街道边等她。我当时太不明白这19岁少女招人喜爱的心眼儿。她是需要我先行几步啊。 突然,她的胸脯从背后撞上了我穿制服的右胳膊。那是一种类似汽车发生事故时偶然的、自失状态下的冲撞。 “……这……给” 硬硬的洋信封的角儿扎到了我手掌的肉,我用能攥死小鸟的手劲握住,差点儿就能把它握碎。这封信的分量,我总有点儿怀疑。我像偷看禁止观看的东西一样,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透出女学生气的信封。 “过会儿……等您回去以后再看吧。” 她好象被人胳肢得喘不过气似地低声私语。 “往哪里回信?” “信里……写着呢……那个村的地址。请往那里写。” 说来也怪,忽然间,分别对于我成了一种欢愉,就像捉迷藏时鬼一开始数数大家都各自跑向自己的藏身处的瞬间欢愉一样。这样,我有着可以享受任何事物的奇妙的天分。由于这邪恶的天分,我的懦弱在我自己的眼中也往往错成了勇气。然而,这天分却是不对人生进行任何筛选的人的甜蜜的代价。 在车站的检票口,我们分别了,手也没有握一下。 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情书,使我欢天喜地。我等不得回到家,就在电车上拆开了信,哪管周围的目光。许多张剪影画卡和外国印制的教会学校学生的欢快场面的彩色画卡于是滑脱出来,中间夹有一张折叠着的蓝色信笺,在迪斯尼之狼和孩子的漫画下方,用习字味很浓的工整笔画写着如下文字: 拜借您的图书,着实不好意思。您赐读的书十分有趣。衷心祝愿空袭下贵体安康。到了地方后我会再写信给您。地址是:╳县╳郡╳村╳门牌号。些许薄物聊表谢意。万望笑纳。 这是一封多么了不起的情书啊。过早高兴的脑袋上挨了一棒,我脸色苍白地苦笑了。鬼才回信呢,我想。回复这种信,与不厌其烦地恢复印刷的感谢信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钟内,最初打算写封回信的强烈愿望,又渐渐站出来为方才的“欢天喜地”辩护了。马上可以想象到,她所受的家庭教育跟部不适合掌握情书的写法。第一次给男子写信,她肯定考虑再三不敢大胆动笔。因为,确确实实她当时的一举一动都说明了无内容的信以外的内容。 突然,另外一个方向袭来的愤怒控制了我。我再次拿六法全书出气,把它狠狠摔向了屋墙。“你怎么这么窝囊!”我责备自己。一个19岁的女孩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她,却又等待人家来主动爱你。为什么不更干脆地主动进攻?我知道,你迟疑的原因在于你那异样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她?你回头想想,你15岁的时候活得还像15岁,17岁的时候也不比同龄人矮半截。可是到了21岁的今天,是怎么了?朋友预言你“20岁要死”,现在还没死,你那想在战场上死去的希望也基本渺茫。你好容易或到这个年龄,和一个不谙世事的19岁少女初恋还这么缩手缩脚。妈的,瞧你有多大的进步哟。到了21岁才想要情书来往,你小子莫不是把年月给搞错了吧?何况,你现在连接吻的滋味还不知道。你这落伍的废物! 接着,另外一个黝黑执拗的声音对我揶揄开来,话音里有种热切的真诚,有种与我无关者说话的口吻。声音疾风骤雨般朝我打来。——是爱吗?可以算。但是,你对女人有兴趣吗?你打算靠自欺欺人说自己只是对她没有“卑鄙之念”,来忘却从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卑鄙之念”的你自己,是不是?你难道也有使用“卑鄙”这一形容词的资格?你难道也产生过想看女人****的念头?园子的****你想过一次吗?像你这么大的男子见到年轻女人时,禁不住要猜想对方的****。这不言自明的理,以你拿手的类推是不难想到的。你问问你自己的心看为什么要说这些。类推稍加修正不就行了吗?昨晚,你睡觉以前进行那小小的旧习了,对不对?如果说那是祈祷的一种方式,也没有什么关系。在小巴拉的邪教仪式上,谁都禁不住要做的。因为,代用品一旦使惯了,用起来也挺舒服的。特别是这玩意儿,那可是立刻见效的催眠剂哩。然而,那时你心头浮现出的,恐怕绝对不是园子吧?总之,那是奇奇怪怪的幻影,连在一旁观看的你每次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白天,你走在街头,总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年轻的士兵和水兵。他们是你意中年龄的、日光晒黑了肌肤的、确与知识无缘的、嘴上没毛的小伙子。你的眼一旦确认了这种小伙子,就立即目测人家的胴围是不是?你打算法学部毕业后去当服装设计师吗?你很喜欢20岁左右的没有头脑的小伙的幼狮一样的腰身。昨天一天,你在心里剥光了多少小伙子啊。你在心中准备好可采集植物用的标本箱,把采集到的几个男性青少年的****带回家里。你要从中选择那邪教仪式上的供品。你最喜欢的一个被挑了出来。下面的情景就让人目瞪口呆了。你把供物带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用暗藏的绳子把这光裸的供物反手绑在柱上。你需要他充分的抵抗、充分的喊叫。然后,你向供物发出殷勤的死的暗示。做着做着,不可思议的天真的微笑爬上你的嘴角,促使你从口袋里掏出了锋利的小刀。你走近供物,用刀尖轻轻胳肢似地爱抚几下他那肌肉紧绷的肋部。供物绝望惨叫,扭身躲刀,恐怖的搏动轰鸣,光腿抖动不已,膝盖碰击膝盖。扑哧一下,小刀扎进肋腹。当然,这是你行的凶。供物的身子曲成弓形,发出孤独的惨叫,被刺中的肋腹的肌肉痉挛了。尖刀好象入鞘似地冷静地埋入一起一伏的肉中。鲜血如泉,冒着泡咕嘟咕嘟喷出,流向润滑的大腿。 你的欢喜在这一瞬间才真正成了人的情感。因为,作为你固定观念的正常状态只是在这一瞬间才属于你自己。且不论对象如何,首先你从肉体的底层发情,在发情的正常状态上,与其他男人并无任何不同。你的心被原始的强刺激的充溢所震撼。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心中苏生。你的眼炯炯有神,你全身的血熊熊燃烧,你充满了蛮族所怀有的生灵显现力。“恶习”完毕之后,你的身上仍残留着野蛮赞歌的温暖,男女媾合之后的悲哀不会袭向你的心头。你闪耀着放浪的孤独之光。你一时飘荡在古老大河的记忆之中。想必,野蛮人的生命力所体验到的万分激动的记忆,偶然间完全占领了你的性机能,是不是?你正在处心积虑地伪装什么,是不是?时而能够触及到人的存在,能够触及到如此深刻的欢喜的你,竟然也需要什么爱呀精神呀,实在令人费解。 索性试试如何?把你那稀奇古怪的学位论文在园子面前披露披露?那是篇高深的论文,名曰《男性青少年的躯干像曲线与血流量的函数关系》。你所选择的躯干像,光滑、柔软、充实,是血流自上而下流落时会画出最微妙曲线的青年的躯干。是给流落之血以最美最自然的纹路——如同静静穿越田间的溪流,如同拦腰斩断的古老巨树的木纹——的躯干。我说的不错吧? ——肯定是的。 然而,我的内省却有着难揣测的结构,就像手捏一张长方形的纸条然后粘上两角而形成的圆圈一样,以为是正面却是反面,以为是反面却是正面。虽然后期周期加长了些,但我21岁时的感情是围绕着周期的轨道旋转的,只不过蒙目旋转罢了。而且,因为战争末期的紧张的临终感,其转速达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它没有给我留下分别介入原因、结果、矛盾、对立的空暇。矛盾依旧矛盾着,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一掠而过。 一小时过后,我满心只想该怎样巧妙回复园子了。 ……一天天过去,樱花开了。没什么人有闲暇赏花。能看到东京樱花的,大概只有我们学校中的我系的学生了。课后回家的路上,或我自己或偕两三名朋友,踱步s池畔。 花出奇地妩媚。对花来说,可称为衣裳的红白幕布,茶店的人来客往,观花的人群、叫卖气球风车的小贩等等一概没有。因此,那常青树中间恣意开放的樱花,不由得使人生出如见花的****之感。真实大自然的无偿奉献,大自然的无益奢侈。它从没有哪一次能像今春这样美得如此妖艳。自然难道要再次征服大地?不快的疑惑涌向我的心头。 不过,今年春天的华丽非同寻常。菜花的黄,嫩草的绿,樱花树干水灵灵的黑,骑在树梢上那阴郁的花的华盖,都成了带有恶意的艳丽色彩映入我的眼帘。这是色彩的火灾。 我们争论着无聊的法律问题,走在樱树丛和池塘之间的草坪上。那时,我很喜欢y教授国际法教学的讥讽效果。空袭之下,教授从容不迫地进行他那没完没了的国际联盟的讲解。我似乎觉得在上麻将课或国际象棋课。“和平!”“和平!”这个始终像远方响铃一样的声音,我只认为是自己的耳鸣。 “关于物权要求权的绝对性问题……” 黑大个,只因肺浸润十分严重才没被拉去服兵役的农村出身的学生a发了话。 “算了,算了,没意思。” 一看就是个肺结核患者的脸色苍白的b马上挡住这话题。 “空中有敌机,地上有法律……哼……”我不禁冷笑着又说,“也许是天上有光荣,地下有和平。” 不是真肺病的就我一个。我装成了心脏病。那是个需要勋章或生病的时代。 突然,一阵用力踩踏樱花树下杂草的声响止住了我们的脚步。发出声响的人看到我们后,好象愕然一惊,是个身窗肮脏工作服、脚拖木屐的年轻男子。之所以看出他年轻,不过是因为他的战斗帽下露出了五五开的头发的颜色,至于那浑浊的脸色、稀疏邋遢的胡子、满是油垢的手脚、脏兮兮的咽喉,都显示出了与年龄没有任何关联的凄惨的疲惫。男子的斜后方,一个年轻的女子怄气似地低着头。她打着垂髻,上身穿国防色罩衫,下身穿崭新的碎白点花纹布的裙裤,给人以奇妙的新鲜感。这肯定是民工之间的幽会。他们今天没去工厂却来看花,像是偷懒。他们看到我们而大惊失色,大概是以为来了宪兵吧。 这对恋人用眼皮上翻的讨厌的眼神瞟了我们几眼,走开了。之后,我们再也无心开口说话。 没等樱花盛开,法学部便再度停课,学生被动员到距s湾数十里外的海军工厂。在同一时期里,母亲和弟弟妹妹疏散到了郊外有个小小农场的叔父家。东京的家中,剩下了一个老成的当学仆的中学生照顾父亲的生活。哪天断了米,学仆就用研钵研碎煮过的大豆,做成像吐泻物似的的糊,和我父亲共同餬口。他趁父亲不在时把储备的一点点副食品尝了个遍,搞得满地碎末。 海军工厂的生活很自在。我从事的是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和挖洞。我和台湾的童工一起挖掘零件工厂疏散用的横向坑壕。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妖们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们教我说台湾话,我讲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坚信台湾的神能保佑他们的生命不被空袭夺去而且有朝一日会把他们安全送回故乡。他们的食欲达到了有违人道的地步。一个手脚麻利者躲过当厨的眼睛搞来的米和菜,被他们用多多的机油炒成了炒饭。我谢绝了这带有齿轮味道的美餐。 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园子的书信来往已渐渐有了些特别的意思。在信中,我全无顾忌,既胆大又勇敢。一天上午,当警报接触的汽笛响过我回到工厂时,读着放在桌子上的园子的来信,我的手直打哆嗦。我任凭自己处于轻微的酩酊之中。我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信中的一行文字: “……我思念着您……” 人不在,鼓起了我的勇气。距离,给了我“正常状态”的资格。就是说,我掌握了临时雇用的“正常状态”。时空的间隔,将人的存在抽象给人看。心中对园子的一味倾倒以及与之毫不相关的脱离常规的肉欲,由于这种抽象化而成为等质物,在我的心里合二为一,把我的存在无矛盾地固定于每时每刻之中。我自在。每天的生活不知有多么痛快。有传闻说,敌军即将在s湾登陆,势必席卷这一点。于是,死亡的希冀,再次而且比从前更浓烈地弥漫在我的身旁。在此状态下,我确实“对人生寄予了希望”。 4月过半的一个星期六,难得一次我被批准在外过夜,变动身回了东京的家。原打算到家后从自己的书架上挑几本在工厂读的书,接着马上去母亲居住的郊外并在那里住一宿的。可是,当电车在途中遇上了警报因而一会儿停一会儿开的时候,一阵恶寒突然向我袭来。我感到了强烈的头晕目眩,火辣辣的无力感遍布全身。根据以往多次的经验,我知道是扁桃体发了炎。我刚进家门,就吩咐学仆为我铺好床马上休息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了女人的喳喳声,振动了我那突突跳动的滚烫的额头。听见有人上了楼然后小跑过来。我微微睁开了眼。大花纹和服的下摆出现在眼前。 “——怎么啦?这副狼狈相。” “哎呀,原来是千子。” “只哎呀一声算什么?咱们都5年没见了。” 她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名叫千枝子,亲戚间只顺口“千子”“千子”地叫她。她大我5岁。上次见到她,是她举行婚礼的时候。听说去年她的丈夫战死了,打那以后她变得有点神经质似的快活。确实,眼前的她完全是一派无法让人表示哀悼的快活劲儿。我惟有惊讶地沉默了。心想,把一大朵白色的假花插在头上又何必呢? “今天有事来找老达,”她把我父亲的名字达夫叫成老达,接着又说,“为疏散行李的事来求他。听我爸说前不久在什么地方遇上了老达,老达要为我们介绍一个好地方呢?” “我爸说今天要晚一点儿回来呢。不过,早点晚点都没关系的……”——我见她的嘴唇太红,于是不安起来。是发烧的缘故?我觉得那红颜色会剜去我的眼,加剧我的头痛。“瞧你……眼下光景这么化妆,别人不说闲话吗?” “你已经到了注意女人化妆的年龄啦?这么躺着,还只像一个刚断奶的孩子呢。” “讨厌!滚一边去!” 她则故意靠了过来。我把被子提到了下颚,生怕被她看见穿睡衣的样子。突然,她的手掌搁在了我的额头上。一股刺骨的凉劲来得正是时候,感动了我。 “真烫人。量了吗?” “刚好39度。” “需要冰呢。” “哪有什么冰。” “我想想办法。” 千枝子啪啪拍着袖子,很有兴致地下了楼。不大工夫,又上来,静静地坐下,说: “我让那男孩去取了。” “谢谢。” 我望着天花板。她伸手取枕头旁的书时,丝绸的凉丝丝的衣袖蹭了我的脸。我立时恋上了凉丝丝的衣袖。我本想对她讲“请把衣袖放在我的额头上”的,但又打消了这念头。室内暗了下来。 “跑腿的真磨蹭。”她说。 发烧的病人,在时间的感觉上病态般的准确,心中有数。千枝子格外地说“慢”,我想大概还早了些。两三分钟过后,她又说: “真慢!那孩子究竟在干什么?” “不是告诉你‘不慢’了吗!” 我神经质地吼道。 “看把你气得好可怜。闭上眼吧,别老睁着吓人的眼盯住天花板了。” 一闭上眼,就觉得眼里充满了眼皮带来的热,难受极了。突然,有什么触及我的额头。同时,轻微的喘息也触及额头。我挪动了一下额头,透出了没有意义的叹息。接着,异样的炽人的气息溶入我的气息,嘴忽然被沉甸甸油乎乎的东西堵塞。牙齿相碰,吱吱作响。我不敢睁眼看。这时,冷冰冰的手掌紧紧夹住了我的脸。 不多时,千枝子撤起身,我也坐了起来。薄暮之中,二人对视许久。千枝子的姐妹都是些风骚的女人。显而易见,同样的血也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然而,她那燃烧着的东西与我疫病的发烧结成了难以形容的奇妙的亲热感。我完全立起身,说:“再来一次”。学仆返回以前,我们没完没了地接吻,接吻。“只接吻,可只接吻啊。”她不停地说。 ——这接吻是有肉感呢?还是没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体验的本身就是一种肉感,所以,或许本没有辨别这事的必要。即使从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无用处。重要的是,我成了一个“了解了接吻的男人”。一个疼爱妹妹的小孩,每当在别处有好吃的点心端上来,总想让妹妹尝尝。我就像是这小孩,和千枝子拥抱着的同时一味思念着园子。之后,我的思绪全部集中到了和园子接吻的空想上。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严重的失算。 停!对于园子的思念渐渐把这最初的体验变得丑恶。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来的电话时,我谎称自己明天要回工厂。我没有践约去幽会。我无视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于首次接吻没有快感的事实,而强迫自己认定:正因为自己爱着园子,所以才感到丑恶。作为自己的借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对园子的爱。 同初恋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园子也交换了相片。她来信说把我的相片放进大徽章中挂在胸前。可是,园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夹。就连里兜也装不进,我只好包在包袱里,走路时拿在手上。放在工厂里吧,怕不在时失火,我回家的时候也带着。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厂的电车上,突然遇上了警报,灯关了。紧接着,要隐蔽。我用手去摸网状行李架,这才发现大包被人偷去。包着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见到园子不吉利”的不安到处追赶我。 5月24日的晚间空袭,像3月9日夜半的空袭一样决定了我。想必,我和园子之间需要一种瘴气一样的东西,它是由许许多多的不幸散发出的。这如同某种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样。 辽阔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处,挖有无数条的堑壕。藏身其中,我们看见了东京的上空烧得通红。爆炸不时发生,光映被抛向天空,于是,云彩之间竟不可思议地露出蔚蓝的白昼之空。就是说,夜半更深之时现出了瞬间蓝空。无力的探照灯宛如迎接敌机的探空灯一般,屡屡把敌机机翼的辉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并不断把那光的接力棒递交给东京近处的探照灯,完成另外殷勤诱导的任务。高射炮的炮击,近来也稀疏了许多。b-29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东京的上空。 在这里,究竟能分清敌我双方空战于东京上空的情形吗?尽管如此,每当看见红通通的天空中被击落的机影,观众便齐声喝彩。童工吵得最凶。来自各个堑壕中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我以为,在此眺望远景,不论坠落的是敌机还是我机,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所谓战争,就是这样。 ——第二天,脚踏仍在冒烟的枕木,通过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烧的铁桥,走了半程交通中断的私营铁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没有着火还完整无损。偶尔来家住上一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因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为庆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难,大家吃了从地下扒出的羊羹罐头。 “哥哥热恋着一个人吧?” 17岁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又蹦又跳地问。 “谁说的?” “我清楚得很。” “喜欢一个人不行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间被陌生人说出了有关犯罪的事实一样。 “什么婚不婚的,不结!” “不道德。压根儿不想和人家结婚还热恋着,是不是?讨厌。男人就是坏。”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浇你。”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这世上能结婚,还能养小孩。我怎么就忘了呢?至少,我怎么就装作忘了呢,以为战争太激烈连结婚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其实,结婚对我来说,可能是极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发竦然的地步……”——这种想法促使我产生了今明两天一定要见到园子的矛盾心理。这,就是爱吗?或许,它正是一个不安埋藏在我们的心底时,以古怪的热情状态在我们身上出现的、近似于“对于不安的好奇心”呢。 园子以及园子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要我去玩。我写信给园子说,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请找家旅馆。她把那村的旅馆打听了一遍,要么是政府机构的临时办公点,要么软禁着德国人,都不能留宿。 旅馆——。我空想开来。它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空想的实现。它还是我曾经迷恋的爱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这样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诃德。骑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诃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然而,若要那么彻底地受骑士故事的毒害,则需要始终是一个堂·吉诃德。我也并不例外。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默契。……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应该是可以的。应该如天赐我灵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状态。我应该像着了魔似地一变而成为别人,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这时,我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尽我的全部能力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全部拭去,我应该能够由衷地说出:“我爱你!”应该从当天开始,我甚至能够走在空袭下的街道上放声吼叫:“这是我的恋人!” 所谓非现实的性格中,弥漫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梦想这一不道德的行为。梦想,并不像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一种什么精神的作用。应该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馆之梦从前提上没能实现。园子再次来信说,所有的旅馆都不接客,就住家里吧。我回信答应下来。和疲劳相似的安心感占据了我。尽管我爱胡思乱想,也无法将这种安心曲解为死心。 6月12日,我出发了。整个海军工厂破罐子破摔的气氛日益浓厚。为了请假,随便找个借口就得了。 火车,脏而且空。为什么对战时火车的记忆(那一次愉快的旅行除外)都这样凄凉?我这次也同样忍受这凄凉的孩子般的固定观念的肆虐,承受了火车的颠簸。所谓固定观念,是指不和园子接吻坚决不离开x村的想法。然而,人们和自己的欲望生出的畏难情绪都镇时所充满的矜持的决心与着是两码事。我觉得自己像是去盗窃,像是在老大的强迫下而勉强去行窃的胆小的走卒。被人爱着的幸福针刺着我的良心。我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是更加决定性的不幸也未可知。 园子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伯母。我大模大样。我拼命努力。我似乎觉得众人在缄默中议论“园子怎么喜欢上了这个男的?活脱脱一个煞白脸大学生,究竟好在哪里呢?” 我没有像那次火车上一样采取排外的做法,目的是想获得大家的好评。有时辅导园子妹妹的英语,有时附和附和祖母关于柏林的回忆。奇怪的是,这样反倒觉得离园子更近了。我当着她祖母、母亲的面,多次与她交换了大胆的眼神。吃饭时,我们的腿在饭桌下相蹭。她也渐渐迷上了这种游戏,每当我听厌了祖母的罗嗦,她就会靠在梅雨阴天下绿意尤浓的窗口,从祖母的身后,手指夹起胸前的大徽章,用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手势摇给我看。 她那半月形衣领上方的胸,白极了。白得叫人清醒!从她这时的微笑中,能感觉出曾经染红过朱丽叶面颊的“淫荡之血”。有一种仅仅适于处女的淫荡。它和成熟女人的淫荡不同,宛如微风令人陶醉。它是某种乖巧的坏嗜好,比方有人说“我特爱胳肢小娃娃”之类的嗜好。 我的心忽地沉醉于幸福,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许久许久,我没能靠近幸福这一禁果了。然而,它现在正以悲凉的执拗诱惑着我。我感到园子如同深渊。 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有两天我就要回海军工厂了。可是,我还没有履行给自己下达的接吻的义务。 雨期的稀薄之雨笼罩了高原一带。我借了辆自行车去邮局发信。园子躲避军队征集而去政府机关的某办公室上了班。她准备下午偷个懒回来。两人说好了在邮局碰头。濛濛细雨打湿了生锈的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里面人影皆无,显得格外寂清。一个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闪动着他潮湿的金发、潮湿的白手,紧贴着我的车旁驶过。 在古色古香的邮局只等了几分钟的光景,就发现室外微微亮起来。雨,停了。这时间歇性的晴,故弄玄虚的晴。云,并没有散开,只是发亮了,变成了白金色。 园子的自行车停靠在玻璃门的对过。她胸脯起伏,喘息间,淋湿了的肩膀上下抬降。但是,在那健康面颊的红晕中,她笑逐言开。“好,马上给我冲!”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如此唆使的猎犬。这个义务观念仿佛是恶魔的命令一般。我跳上自行车,和园子并头骑出了x村的干道。 我们穿越了枞树、枫树、白桦树的林间。树上落下明亮的水滴。她那随风摇曳的乌发美极了。矫健的双腿惬意地旋动脚蹬。看上去,她就是“生”的本身。我们骑进现已废弃了的高尔夫球场的入口,下车,沿着高尔夫球场走在湿润的小路上。 我像新兵一样紧张。前方有片小树丛。树阴处正合适。到那里约有50步。前20步,主动搭讪几句。有必要消除紧张情绪。后30步,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50步,到了地方。扎下自行车。然后眺望一下山景。这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要低声说:能这样,真像是在做梦!于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是,你肩上的手要用力,把她的身体转向你。接吻的要领,和千枝子的时候相同。 我发誓要忠于演出。没有爱,没有欲望。 园子就在我的臂中。她气喘急促,脸红似火,双目紧闭,嘴唇略带稚气,很美。可这依然没能激我欲望的反应。然而,我寄希望于一分一秒的变化:接吻之中,我的正常状态,我的非虚饰的爱,可能会出现。机器猛进了。谁也无法阻止。 我的嘴唇覆盖了她的嘴唇。一秒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二秒过去了,结果同样。三秒过去。——我全明白了。 我撤开身体,瞬间,投向园子哀切的一瞥。她若是看到了我这时的眼神,她应该能够读出无可言喻的爱的表示。那是一种对人类来讲谁也无法断言能不能做到的爱。然而,她由于羞耻和纯洁的满足感而崩溃了,只是泥人似的伏首不语。 我默默地服侍病人似地挽起她胳膊,向自行车走去。 必须逃离。必须尽快逃离,早一刻也好。我焦虑不安。我惟恐别人发现我闷闷不乐的脸色,装得比平素还要快活。晚饭时,我的这种幸福模样和园子那一眼可见的直楞楞的出神状态显示出了过于吻合的巧合,结果反倒于我更加不利。 园子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水灵了。她的容貌中本来就有一些像故事的地方,一种故事中出现的、热恋之中少女的风情。亲眼看到她纯真的少女之心,我无论怎样假装快活,也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资格拥抱如此美丽的灵魂。于是,说话也不由得吞吞吐吐,因此招来了她母亲关切我身体的问候。这时,园子以她可爱的敏捷领会洞察了一切,再次摇动大徽章鼓励我,发出了“别担心”的暗号。我不禁报以微笑。 大人们面对这旁若无人的微笑的传递,一个个露出了半是愕然半是困惑的脸。大人们的脸从我们的未来中看出了什么?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不寒而栗。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高尔夫球场的同一个地方。我看见了我们昨天留下的痕迹——被践踏的黄色野菊花的草丛。草,今天干枯了。 习惯这东西很可怕。我又接了吻,尽管事后它那么折磨了我。当然这一次是面对妹妹似的接吻。不料,这次接吻反而失去了****的味道。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她说。“这个嘛,假若美国不从我在的地方登陆的话,”我答道,“再过一个月我又可以请假了。”——我希望,岂止是希望,简直是迷信般的坚信:在这一个月中间,美军将从s湾登陆。因而我们将被驱使组成学生部队并全部战死沙场。不然,谁也没有想到的巨型炸弹,会把我炸死,而不论我身在何处。——这也许是我偶然间预见到了原子弹吧。 接着,我们朝着向阳的斜坡走去。两棵白桦树像心地善良的姐妹一样,把身影洒在斜坡上。低头走路的园子说: “下次见面时,给我带什么礼物来呀?” “要说我现在能带的东西……”我不得不装糊涂,说,“要么是做坏了的小飞机,要么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再没别的了。” “不是有形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被追到这地步,越发装起糊涂来,就说,“真是一大难题。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好好想想。” “是的,您好好想想。”——她奇怪地以带有威严和沉着的声音说:“讲定了,下次要带礼物来。” 说“讲定”时,园子加重了语气。我只得马上一虚张声势的快活来保护自己。 “好!咱们拉勾。”我居高临下地说。这样,我们拉了看去天真无邪的勾。可是,忽然间儿时感受到的恐怖在我的心中再次苏醒。那是一种传说在孩子的心灵上造成的恐怖,说是一旦拉了勾,如果不遵守诺言手指就要烂掉。园子所说的“礼物”,不用明说也清楚,意味着我的“求婚”。所以,我的恐怖是事出有因的。我的恐怖和夜间不敢自己去厕所的孩子到处可以感受到的恐惧一样。 当晚刚躺下不久,只见园子用我住室门口的帷帐半遮身体,以怄气似的口气求我再迟一天回去。我唯一的反应是,在床铺上惊讶地凝视她。原以为自己算计精确,不料,因为第一次的失算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盯视着园子的我的现实感情。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 我简直是愉快地答道。伪装的机器又开始了表面打滑般的旋转。虽然这只是逃避恐怖的愉悦,然而,我却把它解释成为可以迫使她着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带来愉悦。 自我欺骗现在是我的救命索。负伤的人不一定要求临时绷带的清洁。我想,最低限度要用使惯了的自我欺骗制止住流血,然后再跑向医院。我喜欢把那吊儿郎当的工厂想象成军纪严明的兵营,明天早晨如不返回很可能要被关严重禁闭似的兵营。 出发的早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园子,如同游客观看将要离开的风景点似的。 我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都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和蔼的警惕气愤中并意欲欺骗我自己。 另外,园子的平静的表情让我不安。她又是帮我装包,又是在房间里到处查看以免忘下什么。其间,她站到了窗口处,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了。今天又是个阴天,今晨是个嫩绿醒目的早晨。不见身影的松鼠沿树梢穿过,只留下了树梢的颤悠。园子的背影里,充满了既沉静又天真的“等待的表情”。置之不理这表情而走出房间,如同壁橱大开步出房间一样,对于严谨的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我走上前去,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园子。 “您一定会再来的,是不是?” 她的预期快活而且坚信不疑。听上去,与其说是对于我的信赖,不如说是对于超越我的、更深层次之物的信赖,她的话基于此。园子的肩没有颤抖。她那用花边遮饰的胸脯,喘息急促。 “多半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对做出这种回答的自己感到恶心。因为,这个年龄层的人最最喜欢说: “当然要来!我一定排除万难来看你。安心等着吧。你不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 我对事物的感觉和考虑,随处都表现出这种奇异的矛盾。我明白,促织自己说出“多半吧”这种不干脆话语的,不是我的性格之罪,而是性格以前的东西作的孽,也就是说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多少属于我的原因的那部分,经常保持滑稽般的健全和常识性的训诫态度。作为始于少年时代的自我磨练的继续,我曾经认为:死也不能当那种黏糊糊的、不像个男子汉的、好恶暧昧的、不知道爱却只希望被爱的人。诚然,这对于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是一种可能的训诫,然而,对于不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它则是根本不可能的要求。眼下面对园子采取一是一二是二的态度,即使我有大力神萨姆逊之力,自然也难以企及。现在映入园子眼中的、符合我性格的一个黏黏糊糊的男人的影象,激发了我对此的厌恶,使我认为我的整个存在一文不值,把我的自负击得粉碎。我变得既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与意志相关的部分是假的。然而,这种重意志的想法,自然也是近于梦想的夸张。即便是正常人,也不可能完全依靠意志行动。就算我是个正常人,我和园子也并非完全具备能过上幸福生活的结婚条件,说不定这个正常的我也要作出“多半吧”的回答。就连如此易懂的假定也故意视而不见的习惯,沾上了我。如同不忍放弃每一次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无路可逃者驱使自身走向自认倒霉的安居之地的惯用伎俩。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说: “没事的。丝毫伤不到你的。我每晚都求神灵保佑呢。我以前的祈祷都挺灵的。” “真够虔诚的。难怪你显得这么安心。简直可怕。” “为什么?” 她仰起黑亮而聪明的眸子。碰上这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提问一样的视线,我立即心乱如麻难以回答。我本想晃醒她,冲动地晃醒看上去沉眠于安心之中的她,但是,园子的眸子反而摇动了我那沉眠于内心的东西。 ——要去上学的妹妹前来告别。 “再见!” 小妹要和我握手,但她用小手猛地胳肢了一下我的手掌,逃到门外,在透过稀薄枝叶的阳光下,高高举起有金色勾扣的红饭盒。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都来送行,车站上的离别轻松天真。我们说笑着,显得若无其事。不多时,火车到了,我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满心只希望火车早早开动。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意外的方向呼唤我。正是园子的声音!这个迄今为止听惯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远处传来的新鲜的呼唤,震动了我的耳鼓。“这声音确实是园子的”这一意识,像早晨的光线一样射进我的心房。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车站人员进出的门近来,手扶着靠近月台的、火中残存的木栅栏。花格布的无扣衫中间,涌出许多条随风摆动的花边。她的眼动情地望这我,一眨不眨。列车启动了,园子似乎要说什么,可她终于没有启开些许沉重的双唇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晃动一次我就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这名字每重复一次我的心就刀绞一般疼痛。伴随着那名字的重复,犀利的疲劳感如同惩罚一样逐渐加深。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是绝无仅有的,难以理解的。即使我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也难。因为它远远脱离了人类应有的感情的轨道,所以,我甚至难以把这种痛苦感觉为痛苦。若是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在明亮的正午时分等待午炮响起的人,时刻已过却仍然没有听到动静而企图在蓝天的某一处寻觅到午炮响起一样的痛苦。真是可怕的疑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正午时午炮没有响。 “完了。一切全完了。”我自言自语。我的叹息恰似考试不几个的胆小的应试生的叹息。完了!完了!出错全是因为那个x忘了解。如果先解了那个x,事情肯定不会这样。关于人生的数学,如果我有多大本领就使出多大本领,和大家用呕吐能够样的演绎法去解就好了。首先错在我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上。失败就失败在只有我一人使用了归纳法。 我的迷惑和错乱太厉害,前排的乘客不由奇怪地审视我的脸色。一名身穿藏青色制服别红十字袖标的护士,另一名像是护士的母亲——一个贫穷的农妇。我觉察到她们的视线后,把目光投向护士的脸。这一来,那脸像灯笼草的红果实似的胖乎乎的姑娘,为遮羞,马上向母亲撒起娇来。 “妈,我饿了。” “时间还早呢。” “不嘛,不嘛,我饿了。” “真不懂事!” ——母亲经不住缠,掏出了盒饭。饭盒里的东西,比起我们在工厂里难以咽下的饭还要差一大截。小护士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夹着两块咸萝卜满是山芋的饭来。哪里知道人类吃饭的习惯竟如此没有意思,我不禁揉了揉眼。不久,我找到了产生以上看法的原因:原来是我自己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啊。 当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思考起自杀来。想着想着,认为太麻烦,转念觉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败的嗜好。况且,在那如同丰硕的秋收一样的死人堆里,什么我身边的数不尽的死:战祸之死,殉职之死,在前线病死、战死、轧死的某个死人堆里,不会不预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杀。想来想去这是个不宜自杀的季节。我等待着什么东西杀死我。可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东西放自己一条生路是一样的。 我回到了工厂。两天后,收到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感觉到了妒忌,感觉到了人工珍珠从天然珍珠那里感受到的那种无法忍耐的妒忌。话虽这么说,可是普天下有对爱着自己的女人,因为被她爱的缘故,而感觉妒忌的男人吗? ……园子和我告别后骑车上了班。因为总是发愣,有几次把文件整理错了。同事们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过午饭后,上班顺道又拐向了高尔夫球场并扎下自行车。她看了长有黄色野菊花的地方,见还是一片被踩的老样子。接下来,看见火山的山脊,随着山雾的退去而逐渐把带有明亮光泽的黄褐色推向四周。还看见浓雾仿佛要再次从山谷升起,那两棵模样温存的白桦树的树叶若有些许预感似地抖动了。 ——当我正在火车上为逃避自己种下的、园子对我的爱而殚精竭虑的同一时刻内,有几瞬我曾委身于可能最接近诚实的可爱的口实而心安理得。这口实是“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必须逃避她”。 之后,我向园子写了几封调门既没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草野被批准第二次会面了。我接到通知,说是草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队探望一移驻东京的草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议的是,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非逃避园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见她不行了。我们见了面,面对着丝毫未变的她,我发现了彻底改变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说不出。从我的这种变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亲仅仅看出了我的拘谨。草野露出了一贯亲切的目光对我讲的一句话,使我战栗。 “最近要向你发严重通牒,好好等着吧。” ——一周后,我利用厂休日回母亲住处的时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体显示出由衷的友情。 “……园子的事,举家都很认真。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虽然简单,但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家信赖你。园子更不待言。家母甚至在考虑何时举行婚礼。我以为,婚礼暂且不论,眼前定下婚约的日期并不为早。 当然,这全是我们家单方面的估计。总之,要听听你的意见。我们说好了,两家之间的商谈要在这以后。话虽这么说,也丝毫没有想束缚你意志的意思。只是听到你的真实想法后才能安心。即便你回答‘no’也绝不会怨恨恼怒以至累及你我之间的朋友关系。‘yes’自然皆大欢喜,但‘no’也绝不生气。希望得到你无拘无束的坦率的答复。衷心希望不要碍于‘义’和‘理’以及进展情况。作为挚友,期待着你的答复。” ……我不禁愕然。我担心读信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看见而环顾四周。 自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对于战争的感觉和看法,我和他们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没有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才21岁,学生,去了飞机制造厂,而且在持续的战争中长大,我把战争的力量看得过于非现实。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们营生的磁针依然准确地朝着一个方向。就连我不是也一直认为自己在谈恋爱吗?怎么就觉察不到这一点呢?我古怪地微笑着,把信又读了一遍。 于是,极其习惯的优越感掠过我的心头。我是胜利者。我在客观上是幸福的,谁也无可非议。那么,我也应该有权蔑视幸福。 尽管不安和坐卧不宁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还是把狂妄讥讽的微笑贴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过一条小沟就得了。把过去的几个月全当成胡闹就没事了。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爱过园子那个丫头片子就可以了。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受了小小的欲望的驱使(撒谎!)骗骗她的,就完事了。拒绝,还不容易?只是接吻,并不承担责任。 “我不爱什么园子!” 这个结论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虽然不爱却诱惑了一个女子,待对方爱火燃起时,一脚踢开不理不睬。我变成了这种人。这样一个我,距离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何等的远啊。……可是,我不会不知道。世上是没有哪个色鬼肯不达目的就抛弃女人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像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一样,染上了不爱听的话紧紧掩耳的习惯。 下面只剩下怎样想方设法去干扰这桩婚姻了。如同干扰情敌的婚姻似的。 我打开窗户,呼唤母亲。 夏季的强烈阳光在大菜园的上方闪耀。番茄园和茄子园把干燥的绿色针对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阳。太阳把熟透的光线在强劲的叶脉上涂抹了一层。植物的阴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光耀之下服输了。远方有片树林,其中的神社把阴暗的面孔朝向这方。偶尔有辆郊区电车,弥漫着松软的震荡,从对面的看不到的洼地通过。只能看到被触电杆轻躁地拥退过够的电线,每次都懒洋洋摇动迸出点点亮光。它将春季的厚云层抛在身后,有意无意地,一时间毫无目的地摇动着。 有人头戴蓝绳打结的麦秸草帽,从菜园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亲。舅父——母亲的哥哥——的草帽,并不向后扭转,而像棵弯腰的向日葵一样一动不动。 自从开始了这里的生活,皮肤晒黑了些的母亲,远远看去,雪白的牙齿特别醒目。她走到能够听见声音的地方,发出孩子似的声音,喂喂叫起来。 “什……么……事?有事就过……来……!” “大事。你来一下。” 母亲不悦地慢腾腾走过来。手提的篮子里,放着成熟的西红柿。不多时,她把盛西红柿的篮子放在了窗台上,问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没让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内容说了说。说着说着,我搞不清为什么叫母亲来了。这不是为了说服自己在不停地讲吗?什么爸爸神经质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肯定要吃苦啦;什么因为这个原因而另外安个家吧,房子又没有着落啦;什么我们家是传统型,园子家是明快的开放型,家风不合啦;什么从我自己来讲也不想过早结婚吃苦受累啦……我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大堆司空见惯的不利条件。我希望母亲坚决反对。可是,为人平和宽厚的母亲没怎么深思就插话说:“怎么,你的想法挺奇怪呢。”又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喜欢还是讨厌?” “这……我也……”我吞吞吐吐,“没怎么当真,一半是闹着玩的。可对方当真了,真难办。” “如果是这样,没问题。尽快明确态度,对双方都有好处。总之,那是一封简短的探询你意见的信对不对?回封信说明态度就是了。……妈妈要走了。这么着可以了吧?” “咳。” ——我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刚走到有玉米秆挡道的柴门旁,马上折转身,碎步来到我站的窗口前。脸色与方才不大一样。 “哦,你刚才的事,”母亲多少像路人似的,用女人看陌生男人的、时的眼神看着我,“……园子,你,莫非……已经……那个了?” “瞎说,妈,你也真是的。”我笑了。我觉得出生以来从没发出过这么辛酸的笑,“你认为你儿子会做出这种混事?我,这么不值得相信?” “明白了。妈也是怕万一呢。”母亲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否定了。“做母亲的,就是专门为了担心这事才活在世上的。没关系了。妈相信你。” ——我当晚写了一封总觉得不太自然的婉转拒绝的信。我写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次日早上回厂途中,我顺道去了邮局。负责快件的女人见我的手在抖,颇为诧异。我凝视着那封信被她用粗糙的脏手事务性地盖上了邮戳。看到我的不幸遭到事务性的对待,安慰了我。 空袭转移到了对中小城市的攻击。看来,基本上没有了生命的危险。学生们中间有投降一说。年轻的副教授发表了暗示性的意见,力图哗众取宠。他陈述播具怀疑性的见解时,总是得意洋洋地鼓起鼻翅。每见此壮,我变在心里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另一方面,我对一群仍旧相信胜利的狂信者也投以白眼。战争胜也好败也罢,我统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转世再生。 病因不明的高烧迫使我回了家。我盯视着似乎在旋转的天花板,像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着园子的名字。当终于可以下床时,我听到了广岛覆灭的消息。 最后的机会到了。人们私下议论着“接下来是东经”。我白衬衣白裤头,在街上到处转悠。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尽头,行走的人们反倒表情明朗了。一刻一刻,平安无事。有人给膨胀的气球加力时,总想着“要破了,要破了”。所到之出,都充满了类似这种情景的明快的激动。然而,一刻一刻,平安无事。假如这种日子持续十天以上,人必定发疯。 一天,潇洒的飞机穿过马马虎虎的高射炮的炮击,从夏日的天空投下传单来。那上面写着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当天傍晚,父亲下班后径直来到了我们郊外临时的家。 “喂!传单上说的是真的。” ——他穿过院子刚在走廊坐下,就开了口。然后,把说是来源可靠的英文原文的复写稿递给了我。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了解了事实。这不是战败的事实。这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是可怕时刻即将来临的事实。仅听见名字就使我发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骗自己说“那一天绝不会到来”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开始。这,就是事实。 第04章 意外的是,我提心吊胆的日常生活目前没有开始的迹象。社会陷入了一种内乱,好象人们不去考虑“明天”,竟比战争期间还要甚。 借给我大学制服的老校友从军队回来了,我把东西归还给了他。于是,我一时陷入了错觉,以为自己摆脱了回忆乃至过去,自由了。 妹妹死了。当我知道自己同时是一个可以流泪的人后,得到了浅薄的安心。园子和某个男人见了面订了婚。我妹妹死后不久,她结婚了。我这时的感觉好比是肩头的担子落了地。我一蹦三跳地自己对着自己乐。“这不是她甩了我,而是我甩了她的必然结果。”我不无自负。 我爱把命运对我的驱使牵强地作为自身意志或理性的胜利。这一积年的恶习已经发展成疯狂的妄自尊大。被我叫做“理性”的特点中,似乎有一种不道德的感觉,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偶然使假皇帝得意登基似的感觉。这个驴一样的假皇帝,连愚蠢专制可能导致的复仇结果也不能预知。 我在暧昧、乐天的心情下,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年。泛泛的法律学习、机械的走读、机械的返家……我什么都不听,什么也都不听我。我学会了年轻僧侣那老于世故的微笑。我感觉不出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忘了,好象忘记了。我那天然自然的自杀——在战争中死去——的希望不是早已被斩断了吗? 真正的痛苦是徐徐到来的。它恰似肺结核,待自觉症状出现时,病则已经发展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 一天,我站在新书日益增多的书店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装订粗糙的译作。是一个法国作家的饶舌的随笔集。偶然翻开一页,一行文字烙印似地射入眼中。可是,一股不快的不安涌上心头,我合上书放回书架。 第二天早上,突然间想起,于是,我在去学校的路上,顺道走入那家离学校正门不远的书店,买下了昨天的书。民法课刚开讲,我就立即悄悄取出它,放在展开的笔记本旁,开始寻找那一行。正是那一行给了我比昨日更加鲜明的不安。 “……女人力量的大小,惟独取决于其惩罚恋人的不幸的能力的程度。” 我在大学结识了一个亲密的朋友。他是某家老字号点心铺掌柜的儿子。乍看上去,像个老实巴交勤奋好学的学生,可他对于人对于人生所流露出的“哼哼”式的感触以及他那与我十分相似的虚弱的体格唤起了我的共鸣。我出于自我保护和虚张声势,学会了同样的玩世不恭。比起我来,他似乎在这一点上更加具有不伴随危险的自信。这自信心来自何处呢?我想。一段时间后,他用识破我童贞的、令我感到压抑的自嘲和优越的口吻,坦白了他出入不良场所的经历,并且邀我下次同去。 “想去就打电话找我。本人随时奉陪。” “嗯。如果要去的话。……多半……快了。我会尽快决定的。” 我答道。他不好意思地抽了一下鼻子。那张脸告诉我,我现在的心理状态他一清二楚,这反过去唤起了他的羞耻心,使他想起了完全同于我目前状况的过去的他。我感到焦躁。这是一种试图把他眼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完全统一起来的老掉牙了的焦躁。 所谓洁癖,就是一种受欲望指使的任性。我原来的欲望是隐秘的欲望,它甚至不允许存在直截了当的任性。我假想的欲望——即,对于女人的既单纯又抽象的好奇心——被赋予了冷淡的自由,任性在其中将没有活动的余地。好奇心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或许这就是人类可以拥有的最不道德的欲望。 我开始了痛苦的秘密练习。我凝视着****女人像,试验自己的欲望。——再明白不过了,我的欲望横竖不吱声。先从不想任何图影开始,再从想象女人最下流的姿势努力,我尝试着调教自己。我有时仿佛感觉到了成功。然而,这成功却留下了心碎的扫兴。 “豁出去了!”我下定决心。于是打电话告诉朋友,让他星期日5点在一家咖啡馆等我。那是战争结束后第二个新年的元月中旬。 “终于下决心了?”他在电话上嘿嘿发笑,“好,我一定去。中途变卦我可不答应哟。” ——笑声留在耳朵里。我清楚,我惟有那谁也无法觉察的、僵硬的微笑能与之抗衡。可是,我还有一线希望,确切地说,我仍怀有一丝迷信。一种危险的迷信。惟有虚荣能使人冒险。就我来讲,那是一种不甘心被人视为23岁的童贞的通常的虚荣。 想来,我下定决心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 ——我们相互用刺探的眼神看对方。他也知道今天一本正经和嘿嘿傻笑同等滑稽,烟从他的嘴角一口接一口喷出。接着,就这家店铺的点心的差劲,他发表了两三句没话找话似的看法。我没有注意听他讲话,说道: “想必你也有思想准备吧。第一次带到那地方的人,要么成为你的终生朋友,要么成为你一生的仇敌哟。” “别吓唬人好不好?你知道我胆小。我可不适合当他妈的一生的仇敌。” “你自己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我故意说话老三老四的。 “是的,那么……”他摆出一副司仪的面孔。他又说:“在什么地方喝几口再去。第一次去,一点酒不喝怕是够戗。”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面部发凉,“走。一口也不喝。这点儿胆量还是有的。” 接下来是,昏暗的都营电车,昏暗的私营铁路,陌生的车站。陌生的街道。在简易木板房林立的一角,紫色红色的电灯把一张张女人的脸映得像一个个纸灯笼。化霜后的湿渍渍的街道上,嫖客们无言地你来我往,明明穿着鞋却发出了像光脚走路一样的脚步声。没有任何欲望,惟有不安如同闹着要吃零食的孩子一样催促着我。 “随便哪里都行。你听见没有?随便哪里都行。” 我想尽快逃离女人们故作苦闷的“过来,过来嘛”的声音。 “这家的妞危险呢。这模样好吗?那边比较安全。” “管她模样好坏呢。” “那我就选个相对漂亮的吧。以后可别埋怨我。” ——我们刚一上前,两个女人就像着了魔似地站起身来。这是个直起腰简直要碰到天花板一样的小矮房。龇着的金牙咧出牙床笑着,一个满嘴东北话的大个子女人把我诱骗到了只有三张榻榻米的小房间。 义务观念促使我抱住了女人。搂住肩膀正要接吻,她笑得肥肩直晃。 “得了吧。会整得你满嘴通红呢。得这么着。” 娼妇张开口红勾边、镶有金牙的大嘴,伸出像木棒一样强壮的舌头。我呀模仿着伸出了舌头。舌尖碰上了舌尖。……外人概莫能知其味,即:没有感觉恰似剧烈的疼痛。我感到我的全身,由于剧烈的疼痛而且是全然感觉不出的疼痛而麻木了。我上床躺下。 10分钟后,证实了我的不行。耻辱使我的双膝发抖了。 在朋友没有察觉的假定下,接下来的几天,毋宁说我置身于痊愈的自我堕落的感情中。就像生怕患上什么不治之症的人,病名确定后反而可以体会到的一时的安心感,尽管他清楚那安心不过是暂时的,而且,心底期待着更加无处可逃的、绝望的、因而是永久性的安心。可以说,我也衷心期待着更加无处可逃的打击,换句话说,期待着那更加无处可逃的安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间,我多次在学校见到那个朋友。相互都没有提及那件事。一个月后,他偕一名同样和我要好的、喜欢女人的朋友来访。这人是一个经常吹牛说15分钟就可以把女人搞到手的爱炫耀的青年。不多时,话题落脚到了应落脚的地方。 “我已经受不了了。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喜欢女人的同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又说,“如果我的朋友中有人阳痿,我真羡慕。岂止羡慕,简直是敬仰。” 带我去玩过的朋友见我脸色突变,改变了话题,问好色的朋友: “以前说好要向你借马赛·普鲁斯特的书的,有意思吗?” “啊,有意思。普鲁斯特是个sodomy,他和他的男仆有关系。” “什么?sodomy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自己在拼命挣扎,企图靠佯装不懂,靠小小的提问来获得自己的失态还未觉察的反证的线索。 “sodomy就是sodomy。你不清楚吗?是鸡奸者。” “第一次听说普鲁斯特是着种人。”我感到我的声音发颤。如果怒形于色,就等于把证据交给了对方。我对自己能够忍受这可耻的表面平静感到极度畏惧。我的那个朋友显然嗅出了什么。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好象他的视线正有意识地避开我的脸。 夜晚11点,令人诅咒的来访者离去。我一直在屋里闷到天亮。我抽泣。最后,惯有的血腥幻想来临,安慰了我。我完全委身于这最贴身最亲密的残无人道的幻影。 我需要安慰。我经常去老朋友家参加聚会。虽然我知道这只能给我留下空洞无物的对话和索然无味的回忆。因为,这种和大学的朋友不同的体面人济济一堂的聚会反倒可以使我感到轻松。这里有异常矫揉造作的千金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未来的女钢琴家和新婚不久的年轻夫人。跳舞,喝点儿酒,做无聊的游戏,玩多少有些色情味道的捉迷藏,这样,有时竟通宵达旦。 黎明时分,我们往往跳着入睡。为驱赶睡意,别有一番游戏。地上扔下几块坐垫,以骤然停止的音乐为信号,当音乐突然停止时圆圈舞的圈立即散开,一男一女为一组分别坐向坐垫,如果坐歪了屁股沾了地板,必须露一手以壮余兴。因为站着跳舞的人必须扭在一起坐向地板上的坐垫,所以热闹至极。三番五次以后,女人们也就顾不得举止仪容了。一位最漂亮的小姐和人缠在一起摔了个仰面叉的一刹那,裙子翻到了大腿根。或许是有些醉意了,她丝毫没有觉察地笑个不停。 如果是以前的我,必定会使用须臾不忘的一贯演技,模仿着其他青年,从欲望处背过身去,猛地转移视线的。然而,自从那天,我和以前的我不同了。我全无一丝羞耻——即:全无一丝所谓的天生意义上的羞耻——目不转睛地,像看某种物质似的,盯视着那雪白的大腿。陡然间,从凝视中来并从凝视中收敛的痛苦降临了。痛苦告诉我:“你不是人。你不能与人相交。你是某种非人类的、既奇怪又可悲的生物。” 恰巧,官吏录用的应考越来越紧张。它尽情地把我变为枯燥无味的学习的俘虏,我自然得以远离了折磨我身心的事端。但,这只是起初的时候。随着那一夜的失落感向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的蔓延,我连续几日郁闷不已,什么也不愿去干。我觉得,正式自己能行的必要日见紧迫,如果不能正式,我再也无法活下去。虽说如此,却无处寻觅那天生就不道德的手段。在这个国家里,甚至没有以更稳妥的形式满足我异常欲望的机会。 春天来了,我貌似平静的背后,积蓄了疯狂的焦躁。这季节像是对我怀有敌意,要不,怎么就刮起这尘土飞扬的烈风呢?每当汽车从我身旁掠过,我就在心中高声怒吼:“你为什么不轧我?!” 我爱用强制性的学习和强制性的生活约束自己。学习之余走在街上,我多次感受到了向我充满血丝的眼投来的疑惑的目光。或许在别人眼里乃至社会上,说我严谨诚实一贯如此。可是,我仅仅知道疲劳,那种被自我堕落、放荡、没有明天的生活、馊透了的惰性而腐蚀的疲劳。然而春天即将结束的一天下午,在都营电车上突然,一种窒息般的清冽的悸动向我袭来。 我透过乘客站立的空隙,在对面的作为上看见了园子的身影!天真的眉毛下面,有一对正直谨慎、无可言喻、深情温存的眼睛。我差点儿站了起来。一名站着的乘客松开了吊环,向出口走去。这时,我看清了女人的脸的正面。原来不是园子。 我的心仍扑通普通跳个不停。把这悸动解释为一般吃惊或内心有愧很容易,可是,这种解释却无法推翻那刹那间的激动的纯洁性。我猛然间想起了3月9日早晨在站台发现了园子时的激动。这时与那时完全相同,绝无二致。就连如同被砍倒一样的悲哀也那么相似。 这个小小的记忆变得难以忘怀,给以后的几天带来了生气勃勃的动摇。不会的,我不会还爱着园子的。照理讲,我是不能爱女人的。这种反省反倒成了需要唆使的抵抗。尽管到昨天为止,这种反省一直是忠实、顺从于我的唯一的东西。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心复辟了,这次政变采取了明显的痛苦的形式。按说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处理利索了的“小小的”回忆,恰似长大成人后出现的私生子一样,发育成异常大的东西,在我的眼前复苏了。这回忆既没有我时不时虚构出的“甜蜜”的状态,也没有我其后作为权宜之计所持的“事务性”态度,甚至它的每一角落都贯穿了明显的痛苦。假若着是悔恨,那么,众多的前辈业已为我们发现了忍耐之路。只是,这痛苦竟不是悔恨,而是异常明晰的痛苦,如同被人逼迫着从窗口俯视那把马路截然分开的夏天的烈阳一样的痛苦。 梅雨季节,一个阴天的下午,我趁着办事,在平素不太熟悉的麻布大街上散步。忽然有人从身后喊我的名字。那是园子的声音。回头发现了她的我,并没有像在电车上错把别人看成她时那样吃惊。这次偶然相遇十分自然,我仿佛觉得尽在预料之中。好像这一瞬间很早以前便已知晓。 只见她身穿除胸前的花边外别无其他首饰的、雅致的、壁纸一样花纹的连衣裙,丝毫看不出阔太太的样子。看来她是去了配给所,手里提着篮子,一名同样提着篮子的老太随后跟着。她先将老太打发回家,和我边走边谈。 “您瘦了。” “是啊,忙着应付考试。” “是吗?请保重身体。” 我们沉默了片刻。太阳渐渐照到宅邸町悠闲的路上。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鸭子笨拙地走出某家的厨房门,嘎嘎叫着从我们的前面走过,然后顺沟口而去。我感到了幸福。 “现在读什么书呢?”我问她。 “是问小说吗?《各有所好》……还有——” “没看《a》吗?” 我说出了眼下的畅销书《a……》的小说名。 “是那本有女人胴体的书吗?”她问。 “噢?”我不无惊讶地反问。 “挺讨厌的……我是说封面上的画。” ——两年前的她可不是能当面使用“女人胴体”一类词语的人。从这席位言词的一端就能痛感到园子已不纯洁。来到拐角处时,她止住了脚步。 “我家从这里拐个弯到头就是。” 分手让人心酸,我便把垂下的目光移向篮子。篮子里,日晒后的魔芋挤在一起。那颜色看上去像是女人海水浴后被晒黑了的肌肤。 “晒得太厉害,魔芋要坏的。” “是啊,责任重大。”园子用带有鼻音的高嗓门说。 “再见!” “好,一路平安!”她转过身去。 我叫住她,问她回不回娘家。她轻松地告诉我这个星期六回去。 分手以后,我发觉了过去一直没有发觉的重大问题。看来,今天的她宽恕了我。为什么要宽恕我呢?有超过这种宽恕的污辱吗?然而,如果让我再一次明确地碰上她的污辱,说不定我的痛苦会消失。 星期六到来得太慢太慢。刚巧,草野从京都大学回到了家中。 星期六的下午,去访草野。我们俩正在交谈,我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因为传来了钢琴声。那幼稚的音色已经没有了,它圆润奔逸,充实辉煌。 “谁?” “园子。她今天回来了。” 一无所知的草野这样回答。我满怀痛苦,把所有的记忆一个一个唤回心中。关于我当时的婉言拒绝,草野其后只字不提。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的善意。我希望得到园子当时曾经为之痛苦的一点点证据,而不愿承认我不幸的某种对应物。但是,“时间”的杂草已经在草野、我、园子中间茂盛生长,那种无须什么固执、什么虚荣、什么客套的感情表白已被彻底禁止。 琴声止住了。“我去带她来吧。”草野善解人意地说。不多时,园子和哥哥一起走进这房间。园子的丈夫在外务省工作,三人议论了一番外务省的熟人,无缘无故地笑了。草野被母亲叫走后,于是,就像两年前的某一天一样,只剩下了园子和我两个人。 她孩子似地不无骄傲地把草野家的财产由于她丈夫的鼎力相助才幸免于被没收的事讲给我听。在她还是少女时,我就喜欢听她的自我夸耀。过分谦虚的女人,与傲慢的女人同样没有魅力。可是,园子那端庄的、恰到好处的自我夸耀,洋溢着既天真又可人意的女人味。 “我说,”她平静地接着说,“有件事早就想、早就想问,可一直没问成。我们怎么就不能结婚呢?我从哥哥那里看到您的来信后,对这世上的事全懵了。每天只是考虑来考虑去,结果还是不明白,即使现在,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你我就不能结婚呢?……”她像生了气似地把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朝向我,然后,一边侧脸一边朗诵似地说道:“……您是讨厌我吗?” 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事务性的寻问式的口气罢了”,可是,我的心对于这单刀直入的提问却以剧烈而凄惨的喜悦来响应。然而,顷刻间,这可恶的喜悦蜕变为痛苦,一种十分微妙的痛苦。除原本的痛苦外,另有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痛苦,因为两年前的“小小”旧事的重提,强烈地刺痛了我的心。虽然我希望在她的面前能够自由,可依然没有这种资格。 “你仍旧丝毫不了解社会。你的优点就在于不谙世故。可是,社会这东西的组成并不是专门为了随时成全相爱者的。就像我给你哥的信中所写的那样。而且……”我感到自己将要开始女人一样的倾诉,于是想沉默下来,但止不住,说:“……而且,我在那封信里根本就没有明确地说不能结婚。因为我那时才21岁,又是学生,太匆忙。哪知道我正在磨蹭,你却早早地结了婚。” “这事我可没有权利后悔,因为我先生很爱我,我也很爱我先生。我真的很幸福,再没有什么奢望了。只是……大概是个坏念头吧?有时候呢,……这么说吧,有时候另外一个我,想象另外一种生活。这样一来,我就懵了。我觉得我简直要说出不该说的话,想不该想的事,心里怕得不行。这时候,我先生就成了我的大支柱,他像对待孩子一样疼爱我呢。” “我的话可能很自负,还是说出来吧。你在上述情况下,肯定恨我,肯定极端恨我。” 园子连“恨”的语义也不明白。她做出一副温柔、认真的怄气状,说: “随您怎么想。” “再单独见上一面怎么样?”——我像被什么催促似地哀求,“一点儿也不做问心有愧的事。只要能见个面就心满意足了。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说话,沉默着也行,哪怕30分钟也行。” “见了面又怎么样?见过一次后,您会要求再见一次的吧?我婆母嘴碎得很,从去处到时间,大事小事都要问个水落石出。这么着提心吊胆地见个面,万一……”她吞吞吐吐起来,“……谁也说不清楚。人心会怎么变化。” “那,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你也太煞有介事的了。为什么不能把事物看得更明快、更单纯些呢?”——我撒了弥天大谎。 “男的可以这样,可结了婚的女子不行。等您有了太太,会明白的。我想,事情没有慎重过分的。” “这真像是大姐姐式的说教呢。” ——由于草野的到来,谈话中断了。 即使在谈话期间,我的心也塞满了无限的狐疑。向神保证,我想见园子的心情是真的。但是,它没有掺杂任何的肉欲也是显而易见的。想见上一面的欲求是怎样的一种欲求呢?已经明确了没有肉欲的热情,难道不是欺骗自己的东西吗?好,就算它是真正的热情,也不过是卖弄似地拨挑几下那轻易就可以压灭的微弱的火苗而已。说到底,能有完全不扎根于肉欲的恋爱吗?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地有违常理吗? 然而,我又想,假如人的热情具有立足于一切反理之上的力量,那么,便难以断言力量不立足于热情本身的反理之上。 从那有决定性的一夜以来,我在生活中巧妙地避开了女人。那之后,别说能激起真正肉欲的男性青少年的唇,就连一个女人的唇也没有碰过,即使是在如不接吻反而失礼的场合下。——夏天来了,它比春天还要威胁我的孤独。盛夏,鞭策我肉欲的奔马。它要烤焦、肆虐我的肉体。为保住身体,有时我需要一日重复5次恶习。 彻底把倒错现象作为单纯的生物学现象而加以说明的希尔休弗尔德的学说,为我启蒙。那决定性的一夜是自然的归结,而不是什么可耻的归结。想象中的对于同性青少年的嗜欲,一次也没有向恶习发展,而是固定在了大体上同等程度的普遍性已被研究者证明了的某种形式上。在德国人中间,有我这种冲动的并不少见。普拉腾伯爵的日记就是最明显的例证。温凯勒曼也同样。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米开朗基罗也显然是一个和我有着同样冲动的人。 然而,这种科学性的领会却没能结束我心中的是生活。倒错现象之所以难以变为现实之物,是因为它在我这里仅仅停留在肉的冲动,白白吼叫白白喘息的阴暗冲动上。我从理想的男性青少年这里也仅能得到被激起的肉欲而已。如果用肤浅的见解来说,则是“灵”依然属于园子。灵肉相克这一中世纪的图式我不会轻易相信,只是为了便于说明才这样讲的。在我这里,这两种东西的分裂既单纯又直接。园子好象是我渴望正常状态之爱、渴望灵性物之爱、渴望永远存在之爱的化身。 但是,仅此一点问题也不能解决。感情不喜欢固定的秩序。它喜欢好象乙醚中的微粒子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旋、浮动、发抖。 ……一年之后,我们觉醒了。我通过了官吏录用考试,大学毕了业,在某个政府机关里做起了事务官。一年来,我们有时像偶然似地,有时借故于并不重要之事,每隔两三个月见上一面。这几次都是利用中午的一两个小时,若无其事地见面,若无其事地分手。仅此而已。我做出一副堂堂正正的样子,丝毫不羞于被人看到。除了点滴回忆和有分寸地揶揄目前各自的处境这种话题外,园子也没有谈及其他。这种程度的焦急,别说关系,就是叫做联系都值得打个问号。我们会面之中,也总是在想这次怎样爽快分手。 仅这样,我也心满意足。而且,我还面朝某种东西,感谢这断断续续联系的神秘的丰饶。我没有哪一天不想园子,并且每次相见总能享受到平静的幸福。幽会的微妙的紧张和洁净的匀整遍及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十分脆弱然而极其透明的秩序。——我想。 可是,一年过后我们醒悟了。我们已不是孩子而是大人房间里的居住者,那扇只能打开一半的房门必须马上修缮。如同开到一定的程度便再也无法开的房门,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早晚需要修正。不仅如此,而且大人不像孩子一样能忍受单调的游戏。我们所经历的几次幽会,只不过像是叠起一看完全相同的纸牌,大小一样,厚薄一样,千篇一律。 在这种关系中,我反而尝遍了只有我才能体会到的不道德的喜悦。这是一种比普通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像精美的毒物一样的清洁的缺德。我的本质、我的第一义属于不道德。可结果,我反被认为在道德之举上、问心无愧的男女之交上、光明正大的步骤上,是个品德高尚的人。这一切都以它含有的不道德之味,以真正的恶魔一样的味道,向我献媚。 我们相互伸出手支撑着一个东西,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是一种气体一样的物质。支撑它的作业,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是精确计算的结果。我在这个空间,表现了人工性的“正常”,并把园子诱至一瞬一瞬支撑架空之“爱”的危险的作业之中。看来,她不明实情地协助了这一阴谋。因为她不明真情,所以可以说其协力是有效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园子隐约中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危险,感到了和普通的粗糙的危险全然不同的、具有精确密度的危险,感到了它难以摆脱的力量。 夏末的一天,从高原避暑归来的园子,和我在“金鸡”餐馆见了面。刚见面,我就把自己辞职的事告诉了她。 “今后怎么办呢?” “听天由命。” “哎呀,真叫人吃惊。” 她没有深问下去,这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习惯。 由于高原阳光的照晒园子的皮肤失去了胸前的耀眼的白色。因为炎热,戒指上的大颗粒珍珠懒洋洋地阴沉着脸。她那高亮的语调中,原先就有一种哀切和倦怠交合的音乐色彩,听起来与眼下的季节十分协调。 我们又开始了无意义的、总是兜圈子的、不认真的对话,并持续了一阵儿。这对话太像是在转圈玩,又像是在听别人交谈。是一种——快要睡醒时,不愿中断自己的梦而急着再次进入梦乡,这努力反倒不能把梦唤回——的心情。我发现,那佯装一无所知闯进心中的觉醒的不安,那就要醒来时梦的虚无的欢愉,正像某种病菌一样侵蚀着我们的心。疾病如同践约一般几乎同时来到了我们的心中。它反作用似地使我们快活起来。我和园子话追话话赶话地开起玩笑来。 阳光晒黑的脸稍许搅扰了她发下的静谧,但园子那优雅而高耸的发型下,一如既往地、庄重地分布着稚气的眉、温情脉脉秋水无尘的眼、几分厚实的唇。就餐的女客人关注着她,从餐桌旁走过。招待手捧银盘往来穿梭,盘中有只大的冰天鹅,天鹅的冰背上放着冰点心。只见她戒指闪亮的指头轻轻弹了一下塑料手提包的卡子。 “已经厌倦了是不是?”我问。 “您快别这么说。” 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倦怠,似和“娇艳”相差无几。她的视线向窗外的夏日的街道移去,继而缓缓说道: “我常常犯迷糊。这么着和您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迷糊归迷糊,可仍免不了要见您。” “因为它至少不是没有意义的负数吧。即便肯定是没有意义的正数。” “我是个有先生的人。就算是没有意义的正数,我也没有多少正的余地呢。” “真是绕人的数学。” ——我悟出,园子终于来到了疑惑的门口。我开始感觉到放任不管那扇只能半开的门已经不行。说不定,现在的这种严谨的敏感已经占据了我和园子之间的共鸣的绝大部分。我距离能使一切维持原状的年龄,还远着哩。 另外,好象明确的证据突然把两种事态推到了我的面前:可能我的无法表达的不安已在不知不觉间传染了园子,还可能只有这不安的氛围才是我们之间的唯一的共有物。园子继续讲她方才的意见。我努力不让她的话进入我的耳朵,可我的嘴却偏偏轻佻作答。 “您觉得照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呢?您不认为我们已经进退两难了吗?” “我敬重你,对谁都问心无愧。朋友之间见个面又有何妨呢?” “过去是这样,完全像您说的一样。我认为您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以后咱们会怎么样。尽管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可我常常做噩梦。每当这时,我就觉得神灵正在惩罚我未来的罪孽呢。” “未来”这个词的掷地有声之响使我战栗了。 “我想,这样下去双方总有一天会痛苦的。单等到痛苦以后,不就晚了吗?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在玩火吗?” “玩火?玩火指什么?” “我想这包括很多。” “这怎么是玩火呢。大概是玩水吧。” 她没有笑,一时无语,嘴唇弯曲紧绷着。 “最近,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一心想着自己是精神肮脏的坏女人。我要让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也不想我先生以外的男人。我下决心今年秋天受洗。” 我透过园子半是自我陶醉的懒洋洋的告白,反而揣测到了她“循着女人特有的爱说反话的心理正准备讲出不该讲的话”的下意识的希求。对此,我既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丝毫不嫉妒她丈夫的我,怎能动用、怎能否定、又怎能肯定这资格这权利呢?我沉默。盛夏之中,我见自己的手白嫩软弱,使我绝望了。 “现在怎么样?”我问。 “现在?” 她伏下头去。 “现在,在想谁?” “……我先生。” “这么说,就没有接受洗礼的必要了呀。” “有必要。……我是怕,我觉得我仍然动摇得厉害。” “那么,现在怎么想?” “现在?” 发问并不朝向任何人似的,园子抬起了认真的视线。这眸子之美,世间罕见。是一对如同泉水,始终歌唱感情涓流的、深挚的、凝视的宿命式的眸子。面对明眸,我总是失语。我猛地把大半截香烟戳进远处的烟灰缸。细瘦的花瓶一下歪倒,餐桌上到处是水。 招待走来擦水。看着起水皱的桌布被擦来拭去,我们的心情糟透了。这给了我们提前走出店门的机会。夏日的街道乱乱哄哄让人焦躁。一对对胸脯高挺的健康的恋人袒露着胳膊从身边走过。我感受到了来自一切的污辱。污辱像夏日的烈阳一样烤我。 再过30分钟,我们分手的时刻就要来临。难以准确地说它来自分别的心酸,一种貌似热情的黯然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生出了想用油画的浓涂料重重涂抹这30分钟的心情。扩音器把变调的伦巴舞曲撒满街道,我在舞厅前止住了脚步。因为我忽然间想起了曾经读过的诗句: ……然而,即便如此,它, 也是没有终了的交际舞。 其余部分忘记了。大概是安德烈·萨尔门的诗句。园子向我点点头,为跳30分钟的舞,随我走进了这极少出入的舞厅。 随便把公司的午休延长一两个小时仍在跳舞的常客把舞厅搞得一片混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换气装置本来就不完备,又加上一层厚实的窗帘,因此,只见场内沉淀的令人窒息的酷热,混浊地翻动灯光映照的雾一样的灰尘。散发着汗臭、廉价香水味、廉价发油味。旁若无人地扭动着的顾客的类型,不言自明。我真后悔把园子带进这地方。 然而,返身出去,现在的我却不能。我们勉强地进入那跳动的人群之中。稀疏的电风扇也没有送来正二八经的风。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衫的年轻人紧贴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跳在一起。舞女的鼻梁两侧出现两道黑,被汗浸湿了的白粉变成粒状,布在脸上像是长了疖子似的,礼服的背面则比方才的桌布还脏还潮。是跳还是不跳?尚在犹豫之时,汗水已经顺胸流下。园子难受地急促地吐了口气。 为了呼吸室外的空气,我们低头穿过假花悬绕的拱门,来到里院,在简陋的长椅上坐下休息。这里尽管有室外之气,但是,阳光晒烫了的混凝土的地面把强烈的热能投向了背阴处的长椅。可口可乐的甜味粘在嘴上。我曾感到的那来自所有东西的污辱的痛苦,同样使园子沉默了。——我觉得。我难以忍受时间在沉默中推移,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我们的周围。 一个胖姑娘用手帕扇着胸前,无力地倚靠着墙壁。摇滚乐队奏出了压倒一切的快步舞曲。里院的大花盆中的枞树,在干裂的土上倾斜了树身。背阴处的长椅上坐满了人,而向阳处的长椅上到底没人去坐。 有了!只有一组人坐在那象样的长椅上旁若无人地谈笑着:两个姑娘两个小伙子。一个姑娘装模作样地用笨拙的手把还没学会抽的烟送近嘴边,每一次都要轻轻内咳一声。两个姑娘都穿着像是浴衣改做的怪兮兮的连衣裙,袒露出胳膊。其中一个像渔家姑娘,发红的胳膊上斑斑点点有蚊虫叮咬的痕迹。她们听了两个小伙子的下流玩笑,你看我我看你,故意做出一种样子笑个不停。他们好象全然不在乎射在头顶的强烈的夏天的阳光。一个小伙,脸苍白些,显得阴险,身穿夏威夷衫,胳膊却壮得很。下流的笑在他的嘴角时隐时现。他一次次用指尖戳姑娘的胸脯,一次次逗得对方发笑。 我的视线被另外一个吸去。是个二十二三岁,脸相粗野、皮肤浅黑然而端正的小伙。他赤裸着上身,汗水湿透了用漂白布做的已变成了浅灰色的围腰。他重新解开围上。他一边凑着热到一边故意慢腾腾地围围腰。袒露的胸现出了丰富结实的筋肉块,深深的立体的筋肉槽从胸部的中央只滑向腹部。粗绳扣似的肉的连锁被左右勒紧,盘踞在肋腹。那光滑的热能沸腾的有质有量的胴体被他用脏了的漂白布围腰紧了又紧地围起来。那阳光晒黑了的光膀像涂了油似的发亮。腋窝下露出的毛丛,在阳光的照耀下鬈曲地放射出金色的光。 看到这,特别是看到他筋肉紧绷的胳膊上刺着的牡丹时,我欲火中烧。热烈的注视紧紧定在这粗俗野蛮然而无与伦比的美的肉体之上。他在太阳下笑着。向后仰身时,露出了突出的粗大的喉头。奇怪的激动驰过我的胸底。我已不能从他的身上移开我的目光。 我忘记了园子的存在。我心中只想象着下面的情景:盛夏,他半裸着走向街头,接着,和流氓弟兄展开搏斗。锋利的匕首穿透那围腰刺入他的胴体;鲜血把那脏围腰点缀得美丽无比;他满身是血的尸体被抬上门板再次送向这里…… “只剩下5分钟了。” 园子高昂哀切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我不可思议地回头向园子望去。 一瞬间,在我的心中有东西被残酷的力量一撕为二,如同雷落树裂一般。我听见了我一直竭尽全力构筑的建筑凄惨崩溃的声音。我好象看见了我的存在接替一种可怕的“不存在”的一刹那。闭上眼睛,顷刻间,我抓住了冻结的义务观念。 “还有5分钟是吗?带你到这里来,对不起了。你没生气吧?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看到那帮下贱人的下贱样子的。”据说这个舞厅没有处理好“仁义”问题,所以尽管老板再三谢绝,可那帮人仍免不了前来白跳。 然而,看他们的只有我自己。她根本没看。她接受的教育,就是不看不该看的。她只是无意间注意到了为观看跳舞而汗水湿背的观众。 虽说如此,这舞厅中的空气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也使园子的心中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不多时,只见她腼腆的嘴角漂浮起微笑的征兆,这是一种未曾开口先以微笑试探的征兆。 “想问您一个怪问题:您已经那个了吧。已经知道那事了吧?” 我没有一点力量了。然而,心中还有一个发条一样的东西,它使我作出了堂而皇之的回答: “嗯。……知道。遗憾得很。” “什么时候?” “去年春天。” “和哪一位?” ——这优雅的提问使我吃惊不小。她只知道把我和她自己知道姓名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考虑。 “名字不能讲。” “哪一位?” “别问了。” 大概是听出了我赤裸裸哀求腔调中的弦外之音,她马上大吃一惊似地沉默起来。为了不让她觉察出我的脸正在失去血色,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等待着分手的时刻。卑俗的节拍反复揉搓着时间。我们在扩音器传来的伤感的歌声中一动不动。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了手表。 ——时间到了!我再次朝那向阳的长椅投去偷视的目光。几个人像是跳舞去了,空荡荡的长椅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放置着,桌上洒落的什么饮料一闪一闪反射出凄热的光。 (昭和2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