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一章 同学们在学校里议论日俄战争的时候,松枝清显询问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本多繁邦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情。繁邦也是往事依稀,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被人带到门外看过庆祝胜利的提灯游行。战争结束那一年,他们都已经十一岁,清显觉得理应有更加鲜明的记忆。同学们津津乐道当年的情景,大抵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再添加一些自己隐约含糊的记忆罢了。 松枝家族中,清显的两个叔叔就是在那场战争中阵亡的。祖母因此至今还享受遗属抚恤金。但是她没有使用这笔钱,而是一直供奉在神龛里。 大概由于这个缘故,家里珍藏的那本日俄战争图片册中,清显对明治三十七年(1904)六月二十六日拍摄的题为“祭吊德利寺附近阵亡者”的那张图片印象最深。 这张用暗褐色的油墨印刷的图片与其他各种各样的图片全然不同,摄影的构图极具绘画性,简直不可思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数千士兵仿佛成为巧妙安排在画面上的人物。正中间竖立一根很高的白色木头墓碑,集中突出整个画面效果。 图片的背景是隐隐约约的逶迤远山,左面是逐渐高起的辽阔原野,右面的远处是一片稀疏的小树丛,消失在黄尘弥漫的地平线,接着是连绵的山脉,以及向右边渐渐高耸的树林,树间露出昏黄的天空。 图片的前景耸立着六棵参天大树,各自保持大致相同的距离,具有平衡感。不知道是什么树,但英姿飒爽,树冠如盖,茂密的树叶随风摇曳,一副悲壮的气氛。 辽阔的原野远处泛着微光,近处是倒伏的野草。 画面正中是一座祭坛,祭坛上插着细小的白木墓碑和飘动的白布,还摆放着许多鲜花。 此外就是士兵,几千名的士兵。近处的士兵都背对照相机,军帽垂下白布帘,肩上斜佩着武装带。他们没有整齐列队,凌乱地聚集在一起,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左面角落近处的几个士兵露出半张忧郁的面孔,如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的人物。而左面远处则是无数士兵围成巨大半圆形一直延伸到原野尽头。这数不清的人群自然无法一一看清他们的容貌,他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树林之间。 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的士兵,都映照在一种黯淡的微光里,绑腿和军靴的轮廓闪耀着亮光,低垂的脖颈和肩膀的线条也闪闪发亮。因此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悲痛气氛。 所有的人们都向中间小小的白色祭坛上的鲜花和墓碑奉献上自己波浪起伏的心灵。从延伸到原野尽头的庞大人群中涌动着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哀思,形成沉重而巨大的铁环逐渐向中间的祭坛圈围过去…… 清显从这张暗褐色的旧图片里仿佛感受到无尽的悲哀。 清显已经十八岁。 虽然如此,他那颗纤弱的心灵往往沉浸在悲伤忧郁的情绪里。可以说,生他养他的家庭对此几乎无能为力。 他的家座落在涩谷的地势较高的地方,在那所深宅大院里,很难找到一个和他思想相通的人。正因为是武士之家,父亲封为侯爵,在幕府末期依然为过去的低卑门第感到羞耻,遂将嫡出长子清显从小就寄养在公卿家里。如果不是如此,恐怕清显也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性格。 松枝侯爵的宅第位于涩谷郊外,占地广袤,在十四万坪的土地上,楼阁毗连,梁栋生辉。 正房是日本式建筑,庭院里建有一栋英国人设计的富丽堂皇的洋房。这栋无须脱鞋就能进屋的松枝洋式豪宅是所谓四大名宅之一,这其中包括大山元帅的著名宅邸。 庭院的中间是一泓宽阔的湖水,以红叶山为背景。湖里可以划船,湖中有一小岛,名叫“中之岛”。湖面的萍逢草开着黄花,湖里还可采摘莼菜。正房的大厅面对大湖,洋房的宴会厅也临湖面水。 岸边及小岛等处灯笼垂挂,达二百之多。岛上立有铁铸仙鹤三只,一只优雅垂颈,两只仰首冲天。 红叶山顶有一瀑布,几道水柱跌落,绕山腰,穿石桥,注入佐渡的赤石后面的水潭,然后汇进湖里,滋润着会绽开鲜艳花朵的菖蒲根部。湖里能钓鲤鱼,冬天还能钓鲫鱼。侯爵同意每年对外开放两次,让远足的小学生前来参观。 清显小时候,被仆人用甲鱼吓唬过,所以最怕甲鱼。那是因为祖父生病,有人送给他一百只甲鱼滋补身体,家里人把这些甲鱼放养在湖里。结果繁殖起来。仆人吓唬清显说,要是手指被甲鱼咬住,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庭院里盖有几间茶室,还有一间很大的台球室。 正房的后面是祖父手植的一片扁柏林,经常能挖到山药。林间小路一条通往后门,另一条爬上平缓的山丘。家里人称为“神宫”的神殿座落在宽阔的草坪上。神殿里祭祀着祖父和两个叔叔的亡灵。石阶、石灯笼、石牌坊,完全按照正规的神殿结构建造,只是在石阶下面本来应该摆放一对石狮的地方却竖放着两发日俄战争使用过的炮弹。涂上了白漆。 在神殿下面地势稍低的地方,还有一座供奉五谷神的稻荷神社,神社前面是一排壮观的藤萝架。 祖父的忌日是五月底,每年这一天,全家人聚集在这里,紫藤正是盛开时节。妇女们怕太阳晒,都躲在藤萝架下。她们比平时更精心修饰打扮的白皙的脸上落着紫藤的花影,恍若优雅的死神的影子。 妇女们…… 其实,这座豪宅里居住着数不清的女人。 不言而喻,为首的是祖母。但祖母不住在正房,而是住在离正房稍远的地方,由八个女仆伺候,过着悠闲的日子。无论阴晴雨雪,每天早晨,母亲梳洗完毕,便由两个仆人陪伴,去祖母那里请安。这是家里的规矩。 每次婆婆都要仔仔细细第端详这个儿媳妇一番,然后眯起慈祥的眼睛,说道“你梳这个发型不好看,明天梳一个时髦的来看看,一定很合适你的哟。” 第二天,母亲梳一个时髦的发型过去请安。祖母却说道:“我看哪,都志子属于那种古典美人,时髦的发型不合适,明天还是梳发髻来吧。” 因此,在清显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不断地变换发型。 梳头师及其徒弟也常住在家里,除了给女主人梳发外,还要伺候四十多个女仆梳头。这位梳头师只有一次对男子的发型表现出兴趣,那是清显在学习院中等科一年级读书,为皇族牵裙裾而参加宫中的祝贺新年会即将出门的时候。 这位梳头师说:“虽说学校规定一律剃光头,可是今天进宫穿这一身大礼服,就不能是光头呀。” “留头发要挨训斥的。” “不要紧,我给你做一个发型,反正你要戴帽子的吧。把帽子脱下来的时候,你会比其他年轻人更有男子气。” 话虽这么说,十三岁的清显被他剃出一个铮亮的光头。梳子在脑袋上刮得生疼,头油渗进皮肤里。尽管他怎么自夸手艺高超,戴上假发后,一照镜子,并不见得多么光彩。 然而,在这次新年祝贺宴会上,清显罕见地获得美少年的称誉。 明治天皇也曾御驾亲临这座宅第一次。为了接待天皇,在庭院里以大银杏树为中心拉上帷幕,举行相扑表演,请陛下在洋房二楼的阳台上观赏。那个时候,清显也被也许进谒,天皇还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起来,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这此进宫参加新年祝贺会,也许陛下还记得自己。清显把这个想法也告诉梳头师。 “对了,少爷的脑袋是天皇陛下亲自抚爱过的呀。”梳头师说着,在榻榻米上后退几步,对着清显还显得稚气的后脑勺毕恭毕敬地击掌合十行起大礼。 牵裙裾的侍童的服装是一色天鹅绒蓝上衣,短裤及膝,胸前左右各缀两对白色大绒球,左右两边袖口和裤子上也缀有同样毛茸茸的绒球。腰间佩剑,脚下是白袜子、按扣黑漆皮鞋。衬衫的白色花边宽领中间系一条白绢领带。头上是装饰有一根大羽毛的拿破仑式帽子,用丝带吊在背上。宫中每年挑选二十多名学习成绩优异的华族子弟在新年的头三天轮流进宫,四名为皇后牵裙裾,两名为妃殿下牵裙裾。清显为皇后和春日宫妃殿下各牵过一次裙裾。 清显为皇后牵裙裾的时候,随着皇后走过宫内侍从舍人焚燃麝香的走廊,安详款步进入谒见厅。庆祝宴会开始之前,他一直侍立在接受众人谒见的皇后身后。 皇后品德高尚,聪颖过人,但当时已近六十。相比之下,春日宫才三十出头,不论是容貌、气质,还是健美秀雅的体态风度,都正如绚丽盛开的鲜花。 如今清显记忆犹新的并非凡事喜欢朴实的皇后的裙裾,而是妃殿下的四周镶嵌无数珍珠的、黑色斑纹飞舞的白色大毛皮裙裾。皇后的裙裾上有四个手环,妃殿下的裙裾上有两个手环。侍童们经过多次练习,持着手环随后按照规定的步子行走,不会要什么困难。 妃殿下头发乌黑,泽润光亮,盘结头顶,但还有几缕青丝垂下来,从丰满白皙的脖颈一直落到身穿袒胸礼服而裸露的细嫩肩膀上。她姿势端庄,步履稳健,所以在后面牵着裙裾的清显感觉不到她的身体的摇动。但是,在清显的眼里,宽敞的裙裾那秀媚的洁白,如同飘忽不定的云彩掩映的山顶积雪,在自己眼前时隐时现。这是他生来第一次发现女人之美令人目眩的优雅本质。 春日宫妃连裙裾都洒上法国香水,那种浓郁的芳香完全盖过古雅的麝香。行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清显脚下一绊,手里牵着的裙裾就势往后拽了一下。妃殿下毫无责怪之意,含着亲切的微笑对少年略一回头。 妃殿下的回头并没有让别人觉察出来,她依然身姿端正,只是将半边脸微略侧转过来,露出些许微笑。那端正的白皙脸颊上轻拂几丝鬓发,细长的眼角闪烁着一点黑眸火一般的微笑,挺俏的鼻梁显得清秀俊美……。妃殿下那一瞬间——恐怕连侧面都说不上——的容貌犹如一件冰清玉洁的结晶的断面,斜透在清显眼里的一刹那间,他仿佛感觉到一道摇动的彩虹。 父亲松枝侯爵在这次宴会上亲眼看到身穿华丽服装的儿子的飒爽英姿,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宿愿终于实现的无比喜悦里。他觉得儿子必将真正具有请天皇光临自己宅第的身份,一直占据侯爵心间的“冒名者”的感觉顿时一扫而光。他从儿子的身上看到宫廷与新华族的亲密关系,看到公卿与武士的最终结合。 侯爵在宴会上听到人们对他的儿子的称赞褒扬,先是高兴,继觉不安。十三岁的清显的确美貌英俊。与其他侍童相比,平心而论,清显的俊美无疑出类拔萃。他的脸颊白里透红,眉宇间透着秀气,一双依然含带稚气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亮晶晶的黑眸流光闪耀。 人们的赞美使侯爵第一次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儿子的确一表人才,然而美得令人产生一种无常的感觉。侯爵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是他的性格极其乐观,不安的影子立即烟消云散。 在清显新年进宫牵裙裾的前一年,十七岁的饭沼住进家里。其实,饭沼早就对清显感到担心。 饭沼是清显的学仆,由家乡鹿儿岛的中学推荐来到松枝家,他学业优秀,身体也很壮实。松枝侯爵的祖先在当地被视为“豪爽之神”,他只是通过家庭、学校对侯爵祖先的传说想像现在的侯爵家的生活。但是,来到侯爵家一年间的耳闻目睹,这个家庭的奢侈浪费完全推翻了他原先的想像,使少年纯朴的心灵受到极大的损伤。 对于别的事情,他可以视而不见,但惟有对托付给自己的清显,他不能不尽心尽职。饭沼对清显的俊美、纤弱、感受性、思维方式、兴趣……,一切的一切,都不满意。而且侯爵夫妇的教育方法也与他格格不入。 他心想:即使我成为侯爵,也绝不能这样教育孩子。侯爵是怎么遵守祖先遗训的呢? 侯爵只是在祭祖的时候,显得虔诚忠实,平时极少提及先祖。饭沼本来希望侯爵能够经常缅怀先祖的教导,多少对祖先表示追思之情,但这一年的现实使他大失所望。 清显进宫为皇室牵裙裾回来的当天晚上,侯爵夫妇举办只有家人参加的庆祝宴会。十三岁的少年被大家笑闹着灌了几杯酒,两颊红晕。到睡觉的时候,由饭沼扶进寝室。 清显裹着缎面绵被,脑袋埋在枕头里,吐着热乎乎的气息。从短发覆盖的脖颈到耳边一排绯红,仿佛看得见内部脆弱的玻璃结构一样格外细薄的皮肤透出一道道跳动的青筋。即使在昏暗里,也看得出他的嘴唇很红,从嘴里呼出的气息如同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戏谑地模仿痛苦而发出的歌声。 长长的睫毛、经常活动的柔软单薄的水栖动物般的眼皮……饭沼从这张脸上知道,今天晚上无法期待这个完成光荣使命而气势豪壮的少年的感激和忠诚的誓言。 清显又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当饭沼被这双湿润的眼睛注视的时候,虽然一切与自己的意志相悖,但只有相信自己的忠实。清显大概觉得热,将赤裸着的光滑微红的胳膊枕到脑后。饭沼将他的棉睡衣的衣领合拢起来,说: “这样容易感冒。快睡吧。” “饭沼,今天我有一个闪失。要是你不告诉父母亲,我就对你说。” “什么呀?” “我今天牵着妃殿下的裙裾,不小心绊了一脚。但是妃殿下微笑着原谅我了。” 饭沼听了以后,对他轻浮的话语、缺乏责任感,以及湿润的眼睛里浮现的恍惚神情,无一不觉得憎恶可恨。 第二章 清显十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逐渐从周围的环境中孤立出来,这种想法大概是很自然的。 他不仅在家庭中感到孤立,他在读的学校学习院一直把院长乃木将军的殉死作为最崇高的典范灌输给学生,如果乃木将军是病死,恐怕就不会成为如今这样夸耀美化地宣扬的榜样,而学校越来越强迫学生接受这种传统教育。清显本来就对强加于人的做法很反感,由于学校日益弥漫着这种朴素而刚毅的气氛,使得他很厌恶这所学校。 说到朋友,也只有同班同学本多繁邦交往密切。当然,不少人想和清显交朋友,但是他不喜欢同龄人粗俗的幼稚。惟有在高唱校歌时不陶醉于粗鲁的感伤,具有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沉静、稳重、理智性格的本多对清显才有吸引力。 其实,清显和本多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不太相似。 本多的外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五官平常,甚至给人有点架子的感觉,他对法律很感兴趣,深藏着敏锐的观察力,但不在人前显示自我。平时绝不会流露任何冲动的情绪,但有时会给人仿佛能听见他内心深处烈火燃烧薪柴爆裂的声音的感觉。这个时候,他的轻度近视的眼睛就会可怕地眯缝起来,双眉紧锁,平时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 也许清显和本多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只是在地面上长成完全不同的花和叶。清显是把自己的性格暴露无遗,毫无防备,容易受到伤害,心里有什么冲动的情绪,哪怕还没有成为行动的动机,就已经像被春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那样,眼睛鼻子都挂满了水珠。而本多往往从一开始就觉察出事情的危险性,也许会避开引人注目的雨水,悄悄卷缩在屋檐底下。 但是,这两个人的确是亲密无间的挚友,每天在学校见面还不够,星期日肯定到其中一人的家里共度一天。当然,清显的家更加宽敞,也有散步的好去处,本多到清显家的次数就更多。 大正元年(1912)十月,红叶初染的一个星期天,本多来到清显家游玩,说想划船。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众多客人前来观赏红叶的季节,但由于这一年夏天的国丧,松枝家也不便举行大型娱乐活动,所以庭院比以往显得冷清。 “好吧,一条船可以坐三个人,让饭沼给我们划船。”清显说。 “干吗要让别人划呀?我来划。” 本多想起刚才把他从大门带到清显房间的那个目光黯淡、板着面孔、默不作声的年轻人。本多常来此处,熟人熟路,但是对方固执地坚持带路。 清显微笑着说:“你讨厌那个人吧?” “说不上讨厌,但总是捉摸不住他的脾气。” “他在这里已经六年,对于我来说,他就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我和他合不来,但是他对我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而且勤奋好学,性情耿直。” 清显的房间在正房不远的小楼二层上,本来是日本式房间,却铺着地毯,摆设西式家具,布置成洋房的模样。本多坐在外窗上,扭身看着红叶山和湖水以及中之岛的全景。湖水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柔和的波光。系着小船的小湾就在眼下。 本多回头又瞧着朋友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清显对什么事都没有主动性,提不起精神,但有时也正是这样才勾起兴趣来。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本多提议,再拖着清显干。 “能看见小船吧?”清显说。 “噢,看见了。”本多惊讶地回头看他。 这时清显想说什么呢? 如果硬要说明的话,他想说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扎进松枝家族的粗壮手指里的一根小小的毒刺。这也是因为他学会了文雅的缘故。五十年前的一户朴实刚健的地方武士家庭转眼之间暴发起来,伴随着清显的出生成长,这一片文雅也开始悄然潜入这个家族。但是,与文雅原本就是免疫力的公卿家族不同,清显犹如预感到洪水即将来临的蚂蚁一样,立刻觉察出家族迅速崩溃没落的征兆。 他是一根高雅的荆棘。清显十分清楚,自己厌恶粗糙、喜欢雅致的心灵终归是徒劳的,如同无根的浮萍。这个外貌英俊的少年思考着:想腐蚀却并非腐蚀,想冒犯却并非冒犯。对家族来说,他无疑就是毒素,但只是毫无用处的毒素。这种无用正是自己生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清显把自己的生存理由视为一种精妙的毒素,这个感觉是与十八岁的倨傲心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决心一辈子都不能玷污自己白皙而美丽的双手,甚至不能磨出一个血泡。他要像旗帜那样,只为风而存在。他只为自我认为惟一真实的东西——“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没有尽头,没有意义,如死若生,如衰犹盛,没有方向,没有终结…… 而现在,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就说船吧,这是父亲从国外购买的船只,造型新颖美观,涂着蓝白两色。对于父亲来说,这是文化,是以物质形式表现的文化。 对自己来说,这又是什么呢?是小船吗……? 本多凭借天生的直觉非常理解清显突然沉默的心态,他和清显虽然同岁,却已是青年,而且决心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已经选择好自己的道路。而且他明白,对清显不能过于认真计较,要粗心一些,这种故意的粗心才能够为朋友所接受。清显的心胸如同巨大的胃口,只要是人造诱饵,他能吞下的数量令人吃惊,甚至包括友情。 “我劝你最好做什么活动锻炼一下身体,虽然不是因为读书过头,可是瞧你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像读破万卷书给累坏了似的。”本多直言不讳地说。 清显没有吱声,只是微微一笑。是啊,自己不读书,可是梦没少做,每天晚上做的梦不计其数,甚至超过了万卷书,自己的的确确是读累了。 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他梦见了为自己的白木棺材。这口棺材摆放在窗户宽敞的、空荡荡的房间的正中间。窗外是蓝紫色的拂晓的天空,小鸟的呜叫充斥整个黑暗的空间。一个黑发长垂的年轻女人俯身趴在棺木上,抽动着纤细柔弱的肩膀悲咽哭泣。他想看看女人的相貌,却只露出些许含带忧愁的雪白美丽的前额。而且一张周边镶嵌许多珍珠的、巨大豹纹毛皮半是覆盖在棺木上面。拂晓的第一道黯淡的光泽罩在一列珍珠上。房间里没有焚香,却飘溢着西方香水那熟透的水果般的香味。 清显从空中俯视这口棺木,他坚信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的遗骸。但是,坚信归坚信,他无论如何想要亲眼确认。然而,他的存在如同早晨的蚊子只能在空中停下翅膀,根本无法窥见已经钉死的棺木内部。 ……就在心情越发焦躁烦恼的时候,梦醒了。清显把梦见的事情记录在那本秘密的梦境日记里。 最后,两人还是下到船边,解开缆绳。放眼望去,湖面被层林半染的红叶山映照得通红。 上船时船身的摇晃使清显对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产生最亲近的感觉。在这个瞬间,他的内心世界仿佛荡漾着鲜明地映照在涂着白漆的船边上。他的心情快活起来。 本多用木桨在岸边的岩石上一顶,小船滑进宽阔的湖面。小船冲破绯红的湖水,轻柔的涟漪使清显的心情逐渐陶醉。那深沉的水声犹如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的粗憨的声音。他切实感受到自己在十八岁的秋天里某日午后某时的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地滑走了。 “咱们去中之岛吧。”本多说。 “那儿什么也没有,去了也没意思。” “嘿,还是去看看吧。” 本多声音开朗地说。他划着船,少年人的兴奋情绪自然而然地由衷生起。清显一边听着中之岛遥远的瀑布声,一边凝视着由于湖水的深黑以及红叶的反射而看不清晰的湖面。但是他知道,湖里有鲤鱼在游动,湖底的岩石下面放养着甲鱼。幼时的恐惧瞬间轻轻掠过心头,但立刻消失。 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他们刚刚剃过头的细嫩脖颈上。这是一个宁静的、安宁的、富贵的星期天。尽管如此,清显依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灌满水的皮袋般的世界底层的小岩洞里,听着“时间”的水滴一滴一滴落下去的声音。 两个人登上中之岛,松树林中杂着一棵红叶的枫树,沿石阶来到放置着三只铁鹤的山顶的圆圆草地上。他们坐在仰天嘶叫的两只铁鹤的脚下,接着又躺下来,仰望晚秋的晴朗天空。野草透过衣服,扎着他们的后背。清显觉得疼痛难忍,本多则觉得似乎把必须忍受的最甘美爽快的痛苦铺垫在自己的后背上。而他们眼角瞟见的两只长年风吹雨淋、被白色的鸟粪污脏的铁鹤随着云彩的飘浮,那优美地伸向天空的曲颈也在缓缓地动弹。 “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这样安宁无事,这样美好的日子,也许在一生中遇不上几次哩。”本多仿佛预感到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是说很幸福吗?”清显问。 “我没有这么说。” “那就好。我说不出你那么大胆的话,我感到害怕。” “你一定贪得无厌。贪得无厌的人往往表现出悲伤的样子。你还想得到什么?” “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个万事未定的美貌年轻人显得疲倦懒散。他虽然和本多亲密无间,但是恣意任性的性格使他对本多一针见血的分析力、充满自信的口气、一副“大有作为的青年”的态度时而感到厌烦。 清显翻过身,趴在草坪上,抬头远望小湖对岸的正房大客厅的前院。院子里铺着白色的砂子,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些踏石,一直排到湖边。弯弯曲曲的湖岔上架着几座石桥。一群妇女正在院子里。 第三章 清显捅了捅本多的肩膀,示意他看湖对岸的院子。本多转过头,目光从野草之间透过去,注视着对岸这一群妇女的动静。两个人如同年轻的狙击手在聚精会神地观察。 母亲高兴的时候,往往到院子里散步。平时只有贴身女仆陪伴着,今天却还有两个女客人,一老一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 母亲、老太太以及女仆的衣着都很朴素,惟有那个年轻女客人穿着淡蓝色的和服,上面还有刺绣。在白砂之上、湖水之滨,那丝绸的光泽如同拂晓的天空闪耀着冷光。 她们小心翼翼地踩踏不规则的踏石时发出的笑声在清爽的秋空荡漾,那显得过分清脆的笑声带着矫揉造作的痕迹。清显对这座宅第的女人们这种拿腔拿调的笑声感到厌恶,而本多却像聆听雌鸟婉啭的雄鸟一样,两眼发光。清显也明白这一点。两人的胸脯压断不少晚秋发干发脆的草茎。 清显觉得只有那位淡蓝色和服的女人不会发出这样矫揉造作的笑声。她们打算从湖畔登上红叶山,故意选择必须经过几道石桥的难走的小路,由女仆们拉着主人和客人的手勇敢上路。于是,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草坪后面。 “你们家女人真多啊!我的家尽是男的。” 本多对自己的热心关注寻找理由,然后站起来,靠在西面的松树上,眺望着那一群妇女艰难行走的景象。红叶山的西侧山坳十分开阔,所以九段瀑布的上五段都在西侧,流人佐渡赤石的水潭里。她们正在水潭前面踩着踏石行走,那一带的红叶尤其鲜艳,连第九段小瀑布的白色水花都隐在树丛里,只见染成暗红色的水流。清显望着由女仆牵着手正踩着踏石行进的那位淡蓝色和服的女子,她低下的白色脖颈使清显想起春日宫殿下那难以忘怀的丰润白皙的脖颈。 一行人走过水潭,顺着湖畔平坦的小路,这一带的湖岸离中之岛最近。清显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位淡蓝色和服的女子,但是当他从侧面认出这个女人是聪子时,突然觉得大失所望。怎么自己一直没有觉察出她就是聪子呢?为什么自己一心认定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美貌女子呢? 既然对方破灭了自己的幻影,自己也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他一边掸掉裙裤上的草梗一边站起来,走到完全显露自己的松枝下面,大声呼喊: “喂……” 清显的突如其来的快活举动,本多吃了一惊,探出身子。如果他不了解自己的这个朋友在梦幻破灭时会变得快活起来的性格,肯定本多会以为他抢先表现自己。 “谁呀?” “聪子。记得给你看过她的照片。” 清显轻蔑这个名字的态度甚至从他的语调中都能感觉出来。聪子的确妙丽如花,但清显硬是闭眼不承认。因为他非常明白:聪子爱他。 清显不仅轻蔑、甚至冷酷对待爱慕自己的人。恐怕没有任何人像本多这样早就觉察出他的这种卑劣性格。本多估计,清显从十三岁知道自己的美貌大受众人喝彩的时候开始,他的倨傲如同霉菌就在心里悄悄地繁殖蔓延,终于成为自己的情感。那银白色的霉菌花,如同银铃,一碰它,仿佛会发出响声。 实际上,清显作为朋友对本多的危险的诱惑也许正出于此。想与清显交友却没有成功,反而被他嘲笑的同学不在少数。惟有本多对他冷酷的毒素能够做到应付自如的试验获得成功。本多讨厌那个目光阴郁的学仆饭沼,这也许出于误解,但因为他从饭沼的脸上看到失败者那种司空见惯的表情。 本多虽然没见过聪子,但从清显的许多事情中早已熟悉这个名字。 绫仓聪子的家是羽林二十八家之一,其源为人称“藤家蹴鞠之祖”的难波赖辅,从赖经家分出来后,至第二十七代成为侍从,移居东京,居住在麻布的旧武士宅第里。该家族以擅长和歌、蹴鞠著称,其嗣子在童年受赐从五位下,后官至大纳言。 松枝侯爵一直羡慕自己家族世代缺少的风雅气息,希望下一代具有大贵族那样的高雅气质,于是征得父亲的同意后,从小就把清显寄养在绫仓家里。于是清显受到公卿家风的熏陶,为比他大两岁的聪子所疼爱,上学之前,聪子成为清显惟一的姐姐,也是惟一的朋友。绫仓伯爵说话带着京都口音,为人温和亲切,教幼小的清显学习和歌和书法。绫仓家至今还保留着王朝时代玩双六盘游戏直至深夜的习惯,胜者可获得皇后恩赐的点心等奖品。 清显受到伯爵的高雅文化的熏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从他十五岁开始,每年都让他参加御歌所举办的宫中新年和歌吟咏会,至今未辍。起初清显觉得是一种义务,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不觉变成一种期盼,盼望着去参加眷恋不已的高雅的新年和歌会。 聪于今年芳龄二十。从清显的相册里,可以看到她与清显耳鬓厮磨的少年到最近参加五月底的“神宫”祭祀的芳姿的成长过程。二十岁这个年龄,虽然已过妙龄韶华时光,但聪子尚未结婚。 “她就是聪子啊?那么,那一个大家都小心伺候、穿着深灰色和服短外褂的老太太是谁呀?” “噢,那个呀……对了,那是聪子的大伯母,寺院的住持尼。戴着怪里怪气的头巾,一下子认不出来。” 这的确是一位稀客,肯定是第一次光临这里。要是聪子一个人来,母亲不会亲自陪同,月修院住持来访,那就不一般了。住持尼难得来东京一次,既然来了,肯定是聪子提议带她到松枝家看红叶。 清显寄养在绫仓家的时候,也受到这位住持尼的疼爱,但清显现在毫无印象。他只记得在学习院中等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住持尼到东京来,绫仓家叫他去,在那里见过一面。不过,住持尼白皙的面孔、和蔼的态度、文雅的举止、柔中有刚的谈吐至今记忆犹新。 对岸的一行人听到清显的叫声,同时停住脚步,看见从中之岛的铁鹤旁边的茂密草丛中突然像海盗一样钻出的两个年轻人,都大吃一惊。她们的一举一动,两个年轻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从腰带间取出小扇子,指了指住持尼,做出敬礼的示意。清显便在岛上对住持尼深鞠一躬,本多也跟着鞠躬,住持尼在下面还了礼。母亲打开扇子招呼他们下去,那扇面上的金粉映着红叶染成鲜红色。于是,清显明白,必须让朋友把船划到对岸去。 清显帮着本多急急忙忙解缆绳的时候,还用责备的口吻说: “只要有机会到这儿来,聪子绝不会放过,而且显得十分自然。大伯母完全被她利用了。” 虽说是为了向住持尼请安,清显却如此心急如火地要去对岸,本多怀疑这句话恐怕是自我辩解。他对本多麻利稳当的动作显出心急火燎的样子,用他纤细白嫩的手指软弱无力地搭在粗大的缆绳上帮忙解开。那种急不可待的模样足以引起本多的怀疑。 本多背朝对岸划船的时候,仿佛由于绯红的水光的映照,清显的眼睛显得很兴奋,但他神经质般避开本多的目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岸。大概由于同是处在成长期的两个年轻人的虚荣心的缘故,清显不想让朋友发现自己心灵对那个女人做出的最脆弱反应的部分。而正是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童年了解得一清二楚,并且在感情上完全支配过自己,甚至自己身上那小小的白白的大葱花蕾也许都被她看过。 本多把船划到岸边,清显的母亲说一句“啊,本多划得真好。”表示慰劳。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两道八字眉略显忧伤,即使笑起来,仍然是一副苦相,但这未必就是多愁善感的性情的流露。她既现实,又要感觉迟钝,把自己磨炼成习惯、容忍丈夫那种粗俗的乐观性格和放荡行为,所以她绝对不可能细致入微地体察清显心灵深处的细腻反应。 聪子的目光始终盯着清显,对他的一举一动绝不放过。那一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一般给人爽快宽容的感觉,清显却畏惧胆怯,从她的眼神里总是感觉到苛责的态度。 “今天是住持尼光临,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打算向她请教。我想先请她到红叶山走一走,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刚才听见粗野的怪叫声,实在令人吃惊。你们在岛上干什么呀?”母亲问。 “不干什么,只是看着天空。”清显故意回答得莫可名状。 “看天空?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对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就无法理解,她认为自己的这种天性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而清显倒觉得这是母亲惟一的优点。所以,她居然想聆听佛法,其心虽可嘉,却未免滑稽。 住持尼听着母子这番对话,恪守客人的身份,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 清显故意不把正面对着聪子。聪子则仔仔细细地盯着清显俊俏的脸颊上那粗黑乱发的光泽。 于是,大家一起登上山路,一边欣赏沿途的红叶,一边说出在树梢上清脆鸣啭的鸟名,一路上谈笑风生,十分愉快。两个小伙子无论怎么放慢脚步,也还是走在最前面,把簇拥着住持尼的妇女们抛在后面。本多抓住这个机会,第一次谈论聪子。当他赞美聪子的美貌时,清显冷淡地说: “你这么认为吗?” 本多明白,如果自己说聪子长得丑,肯定会伤害清显的自尊心,但是清显的回答显示出神经质的冷漠。显然,清显认为,不管他本人是否关心,这位与自己多少有关的女人必须是美丽的。 一行人好不容易来到水潭下面,从桥上仰望第一段瀑布奔腾泻下。住持尼是第一次观赏松枝家的瀑布,就在母亲衷心等待住持尼的赞美之辞时,清显却突然发现这一天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不祥之物。 “怎么回事?瀑布口的水流怎么那样分成两岔?”清显说。 母亲也觉得蹊跷,便打开扇子,挡住从树林间漏下来的阳光,抬头想看个究竟。为了让泻落下来的水流呈现千姿百态的景观,巧妙地安排山石的布局,但不可能在瀑布口设计出如此分岔的水流。瀑布口上的确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但不会把水流搅成这个样子。 “是怎么回事呀?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母亲困惑地对住持尼说。 住持尼似乎已经看出什么名堂,但没有点破,笑而不言。于是,清显认为他必须如实说出看见的东西,但又怕扫了大家的兴,犹豫不决。而且他知道,其他人也都已经看出来了。 “那不是一条黑狗吗?脑袋瓜耷拉下来。” 聪子直言道出,于是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似地喧嚷起来。 清显的自负心受到伤害。聪子以女人似乎没有的勇气一语道破那是不祥的狗的尸体,但是她天生的甜美清脆的声音、明白事情分量而恰到好处的开朗、真诚的坦率态度,都显示出无可挑剔的高雅。这种高雅犹如玻璃容器里的水果那样新鲜秀美,使得清显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羞耻,同时也对聪子具有教育者的力量感到畏惧。 母亲立刻命令女仆,把玩忽职守的园艺师叫来,同时对自己的过失向住持尼深表歉意。然而,住持尼出于大慈大悲的佛心,提出一个奇怪的建议: “既然我见到了,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赶紧埋葬造冢,祈祷冥福吧。” 这条狗大概由于受伤或者生病来到水源处喝水,不慎溺水而死,尸体顺水而下,堵在瀑布口的岩石上。本多佩服聪子的勇气。在他的眼里,瀑布口上面飘浮着些许薄云的晴朗的天空、飞溅起瀑布清冽的水花悬在半空的黢黑的死狗、那闪亮的湿漉漉的毛、那张着大嘴露出来的洁白的牙齿和黑红色的口腔,仿佛都近在眼前。 本来是观赏红叶,却变成埋葬死狗,这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种愉快的变化,女仆们的举止顿时活跃起来,以此掩饰着内心的焦躁。大家走过石桥,在模仿观瀑茶室的结构建造的凉亭里休息。这时,园艺师匆匆忙忙赶来,千道歉万赔罪,然后冒着危险爬上陡峭的山岩,把湿漉漉的死狗抱下来,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挖坑埋掉。 “我去摘些花来,清显能帮忙吗?”聪子说。她谢绝女仆要求帮忙的表示。 “打算给狗献什么花呀?” 清显勉强应付一句,大家都笑起来。这时,住持尼脱下和服短外褂,露出罩着短袈裟的紫色法衣。人们都觉得这位德高法深的住持尼的在场,就会逢凶化吉,她会把小小的不祥化人无垠的光明天空里。 母亲笑着说:“您要为它祈祷冥福,这条狗是多大的造化啊,来世一定投胎做人。” 聪子走上山去,清显跟在她后面。聪子眼尖,只要一看见还没有凋谢的龙胆花,就摘下来。清显除了枯萎的野菊花外,没有发现别的什么花。 聪子自然大方地弯腰摘花的时候,她的浅蓝色和服的下摆就显示出她的与苗条的身体很不相称的粗腰。清显觉得自己透明而孤独的脑子如同一股被搅动而涌起的水底的泥沙,他有点讨厌这种浊流。 聪子采撷几朵龙胆花,突然站起来,挡在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跟随而来的清显的面前。清显平时一直不敢正视的聪子的秀目清眉、明眸皓齿如同幻影般朦胧浮现在他的眼前。 “清,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聪子压低嗓门,说得很快。 第四章 说起来,聪子早就有这种毛病,有时候故意说一些吓人的话。 看上去好像不是故意演戏,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可以让对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是恶作剧而放心的神色,似乎在对你袒露一件生命攸关的大事,那样一本正经、郑重其事,而且满含悲愁。 清显对这一套本应习以为常,却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说突然不在了,为什么?” 佯装的漠不关心里孕含着不安的反问正是聪子求之不得的。 “这个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于是,聪子在清显心灵的杯子的清水里滴入一滴墨汁。清显实在防不胜防。 清显目光锐利地盯着聪子。她总是这样。这就是清显憎恨聪子的原因。因为她总是突如其来地给清显造成莫名其妙的担心受怕。那一滴墨汁在他的心里逐渐扩散开来,整杯水都将变成深灰色。 聪子忧伤而紧张的眼睛为愉悦的快感而颤抖。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大家见清显的情绪极其低沉,都很吃惊。这件事又会成为松枝家那些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清显任性的心灵同时也具有自我增加腐蚀自己的不安情绪的不可思议的倾向。 如果这就是恋情,如此坚韧,如此持久,那才像一个年轻人的样子。清显却不是这样,与其说他喜欢美丽的鲜花,不如说他更喜欢带刺的黯淡的花种。聪子深知这一点,也许才播下这颗种子。现在的清显除了给这颗种子浇水,等待它发芽,最终在自己的心田里繁密生长之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他一心一意地培植着不安。 他得到“兴趣”,此后一直心甘情愿地成为苦闷的俘虏。他对给予他犹豫不决和不解之谜的聪子十分恼火,也对自己没有执意解开谜底的优柔寡断十分气恼。 和本多在中之岛上休息的时候,清显说过希望得到一件“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他经常这样想,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就在这件光辉灿烂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关键时刻,受到聪子那淡蓝色的和服的干扰,把他推回到犹豫不决的泥潭里。其实,这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也许只是在可望不可及的远处闪烁光芒,而他以为在伸手可触的地方受到聪子的干扰。 更使他气愤的是,解开谜底和消除不安的所有途径都被他自身的骄矜所堵死。例如,他即使想追问对方,也只能采取“你说自己突然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问话方式。因为这样只能造成自己对聪子关心的程度受到怀疑的结果。 这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使别人相信我的不安与聪子无关,完全是自己抽象的情绪的表现。 清显翻来覆去地苦思冥想,但最后变成怪圈,绕不出来。 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讨厌的学校也成为散心解闷的去处。午休时间,他总是和本多在一起,不过本多的话题多少有点无聊。自从那一天本多和大家一起在正房的客厅里聆听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法以后,他就痴迷上了佛法。当时清显也在场,但是心不在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本多却把当时听到的教义按自己的理解逐一阐述,灌进清显的耳朵里。 佛法在清显的经常耽湎于梦幻的心灵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却在本多的十分理性的头脑里注入新鲜的力量,这实在很有意思。 月修寺位于奈良近郊,作为尼姑庵,却属于法相宗,这本来就很少见。其偏重理论的佛学教义可能对本多具有吸引力。不过,住持尼为了引导人们进入惟识的大门,把佛理讲得深入浅出,还特地援引不少浅显易懂的例子。 “住持尼说,她是从瀑布口上的死狗想到这次宣讲佛法的。对吧?”本多说:“毫无疑问,这也体现出住持尼对你们一家人的慈悲心怀。那掺杂着贵族语言的古典京都口音犹如微风轻摇的屏风帷幕一样,在不动声色之中隐现着无数淡淡的表情。那一口京都口音使佛法的宣讲更加感人。 “住持尼讲述的是过去唐代一个名叫元晓的人的故事。他为求法,奔走于高山峻岭,夜宿荒冢之间。夜半醒来,口渴难耐,便伸手从旁边的洞穴里捧水喝。他从来没喝过这么清凉甘甜的水。喝完又睡去,早晨醒来,曙光映照在昨夜喝水的地方,原来他喝的是积存在骷髅里的水。元晓顿觉恶心,把喝的水都吐出来。然而,就在这时,他悟到一个真理: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无异。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元晓在悟道之后,是否能够又喝了骷髅里的水而发自内心地觉得甘甜清凉呢?纯洁也是如此。你不这么认为吗?不论女人多么堕落,纯洁的小伙子从她身上照样可以体会到纯洁的爱情。但是,当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厚颜无耻的女人时,当知道自己纯洁的心灵所描绘的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世界时,他还能从这个女人那里体会到同样纯洁的爱情吗?如果可能的话,你不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吗?自己的心灵本质和世界的本质如果能够如此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觉得非常好吗?难道这不就是掌握了解开世界之谜的钥匙吗?” 本多明白自己还没有接触过女人,清显也不懂女人,所以他无法反驳本多的奇谈怪论,但是这个任性的少年似乎觉得,正因为自己与本多的本质不同,他生来就已经掌握揭示世界秘密的钥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他觉得自己经常做梦的体质、自命不凡却又容易惶恐不安的性格、天生的美貌等等,都是深深嵌入自己柔软肉体里的一颗宝石,不痛不肿,但为了时而从肉体深处放射出来的明亮的光芒,也许他具有类似病人的矜持。 清显对月修寺的来历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反而是与月修寺毫无关系的本多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调查清楚。 月修寺建于十八世纪初,作为寺院,不算太老。第一百一十三代东山天皇的女儿为缅怀年轻驾崩的父皇的遗德,笃信清水寺的观音菩萨,对常住院的老僧讲述的惟识论感兴趣,逐渐皈依法相的教义,剃发为尼。后离开原先的皇家寺院,另创学问寺,即为现今之月修寺的开山。法相尼姑庵的特色保持至今,但皇家寺院的传统已在前一代消绝。聪子的大伯母虽有皇家血统,但成为第一代的臣下住持尼…… 本多突然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松枝!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话,你都心不在焉。” “没的事。” 清显猝不及防,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他的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本多。朋友知道自己的傲慢,这没什么羞耻的,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的苦恼。 他明白,如果现在对本多推心置腹地道出真情,本多就会毫不客气地闯进他的心里。而清显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他恐怕会立刻失去这惟一的朋友。 然而,本多立刻看穿清显的心事。为了继续保持他们的朋友关系,必须舍弃粗俗的友情,不应该在刚刚涂好油漆的墙壁上不慎留下自己的手印。必要的时候,甚至对朋友经受临终的痛苦般的折磨也要视而不见,尤其这是一种隐藏才能变成高雅的特殊的痛苦的时候。 这种时候,清显的眼睛充满一种真切的恳求。本多甚至喜欢他的这种目光。这是希望把一切都停泊在暧昧的美丽岸边的目光……。在这种濒临破裂的冷酷状态里,当友谊处在一种交易的无情对峙中,清显才变成恳求者,而本多成为审美的欣赏者。这才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期望的状态,是别人称呼他们两人的友谊的真正本质。 第五章 大约十天以后,侯爵父亲少有地很早就回家来,难得父子三人共进晚餐。父亲喜欢西餐,便在洋房的小餐厅用餐,他亲自到地下酒库挑选葡萄酒。酒库里尽是葡萄酒,父亲带着清显下去,一一告诉他葡萄酒的品牌,还教他什么样的酒适合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酒只用来招待皇室的贵客,等等。虽然对清显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知识,但父亲在这种时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愉快。 饭前喝开胃酒的时候,母亲兴高采烈地谈起她在前天坐着少年马夫驾驶的单套马车去横滨购物的情况。 “没想到连横滨人都对西式服装那么大惊小怪,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一边追着马车一边叫喊‘小洋妾’、‘小洋妾’。” 父亲暗示要带清显去横滨看军舰比睿号的下水典礼,母亲心里自然明白清显不会去才说这一番话的。 接着,父亲和母亲都在苦心寻找共同的话题,连清显都看出来。不知道怎么谈起来的,他们竟然聊起三年前庆祝清显年满十五岁时“待月”的往事。 阴历八月十七日,在院子里放一盆盛满清水的新盆,并摆放供品,等待月亮出来。这是一个古老的庆祝男孩子十五岁的风俗,如果这个夜晚阴天没有月亮,就一辈子走背运。 父母亲一聊起来,那天夜晚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清显眼前,历历在目。 一个盛满清水的新盆放在露珠晶莹、秋虫唧唧的草坪中间,清显身穿印有家徽的裙裤,站在父母亲之间。特地熄灭灯光的庭院周围的树丛以及远处的瓦屋顶、红叶山等错落有致的景色仿佛都集中在圆盆的水面上。那明亮的扁柏木盆的边缘,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和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正因为事关在庆贺自己十五岁时对人生凶吉的占卜,清显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赤裸裸地被放置在露珠濡湿的草坪上的灵魂,他的内心世界在木盆边缘里面敞开,而外在形象则置于木盆外面……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从来没有这样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秋虫的呜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盆的水面。起初由于月亮被水藻般的云彩遮住,盆里的水发黑,接着水藻逐渐漂移,微光在水面上闪烁一下,旋即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木盆里仿佛凝固般的浑沌黑暗突然被撕破,一轮小小的皓月不偏不倚落在水的正中间。人们欢声四起。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摇动扇子驱赶衣服下摆四周的蚊子,说: “太好了,这孩子命好。” 于是,人们异口同声表示祝贺。 但是,清显害怕仰望天上那一轮真正的月亮。他只看着如同金色的贝壳一样沉在变成圆圆水面形状的自己内心深处——极深处——的月亮。于是,他的个人的内心终于捕捉到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捕捉到金光闪闪的蝴蝶。 然而,会不会因为这灵魂的网眼太大,使捕捉到的蝴蝶很快又飞跑呢?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害怕失去。于是患得患失就成为他的性格。一旦得到了月亮,如果以后居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那会是多么的惊恐害怕啊。即使他如何憎恨这个月亮…… 纸牌即使缺少一张,也会给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尤其对清显来说,某种秩序的极小部分的丧失,犹如钟表失去小齿轮一样,都会使整个秩序封闭在无法动弹的迷雾里。这是非常可怕的。寻找丢失的那一张纸牌,不知耗费我们多少精力,最终岂止失去一张纸牌,纸牌本身恐怕将成为争夺皇位似的国际大事件。清显的思路总是这样发展,我无法控制自己。 清显发现自己在回忆十五岁的八月十七日夜“待月”的情景时,思绪会不知不觉地联想到聪子,不由得感到惊愕。 恰好这时,身穿凉爽的仙台绸和服褶裙的管家一路窸窸窣窣走来,报告说晚餐已准备好。于是三人走进餐厅,坐在餐桌前,各人面前摆放着在英国定做的、带有家徽的美丽盘子。 清显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有关用餐礼仪规矩的严格教育,不过母亲至今还不习惯吃西餐。在这方面。最得心应手又不逾矩的当数清显,父亲的动作还残留着刚回国时的生硬拘谨。 上汤的时候,母亲立即用悠闲平静的语调说: “真是拿聪子没办法,听说今天早上她派人去回绝了,前些日子看样子还以为她下决心了哩。” “那个孩子已经二十了吧。再这么任性,就嫁不出去啰。我们为她操心,也不管用。”父亲说。 清显竖起耳朵听父亲继续说下去: “总有什么原因吧,也许觉得不是门当户对。绫仓家虽是名门,但现在已经没落了,对方是内务省的秀才,前途无量,还讲究什么出身门第,理应高高兴兴地应允这门亲事才对啊。” “我也这么认为。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再为她张罗了。” “不过,他们家照顾过清显,有这份情义,再说了,我们也要为他们家的振兴尽点力量。要是能找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对象就好了。” “有这么合适的人吗?” 清显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禁神色开朗,这谜底也就彻底解开了。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聪子这句话指的仅仅是自己的婚事。那一天聪子的心情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于是不动声色地刺探清显的态度。如果如刚才母亲所说的那样,她在十天以后的今天正式表示回绝。其理由也是明明白白,那是因为聪子爱着清显。 这样,清显的内心世界消除了不安,依然如一杯清水那样清澈明亮。这十天里,他无法回到自己那一块平静的小庭院,现在终于又能回来安静歇息了。 清显沉浸在难得的巨大幸福感里,毋庸置疑,这个幸福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头脑明晰而获得的。故意藏起来的一张纸牌回到手里,使得纸牌完整无缺……而这完整无缺的纸牌重新成为一副普普通通的纸牌……这就是难以言状的清晰的幸福感。 他至少在这个瞬间成功地赶走了“感情”。 侯爵夫妇缺少那种敏感,没有觉察到儿子正突然沉浸在幸福感里,他们隔着餐桌,相互对视。丈夫看着,长着一对忧郁的八字眉的妻子的脸,妻子看着丈夫刚毅的红脸膛。这张脸原先与行动型性格极其相配,但养尊处优的生活立刻从他皮肤上表现出来。 在父母亲的对话看似谈兴正浓的时候,清显觉得他们仿佛在举行某种例行的仪式。这些谈话的内容如同按照顺序恭恭敬敬地供奉给神社的玉串,连每一片光鲜的杨桐树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清显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同样的场面。既没有白热化的危机,也没有感情的高xdx潮。但是,母亲非常明白随后而来的什么,而侯爵也非常清楚妻子已经心里明白。这是向瀑布水潭的坠落,但在坠落之前,连垃圾都会手拉着手,以毫无任何预感的表情滑人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匆匆喝完饭后的咖啡,便对清显说: “清显,打一局台球吧?” “那我告退了。”侯爵夫人说。 清显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这种欺骗对他的心灵没有丝毫的损伤。母亲回到正房,父子俩走进台球室。 这间大屋子不仅模仿英国风格使用橡木镶嵌墙壁,更是以挂有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海战的巨幅油画而著称。描绘克拉德斯通肖像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米列斯卿的弟子来日本期间描绘的这幅一百号大的祖父肖像画,身着大礼服的祖父凝视着昏暗的房间。肖像画构图简练,写实的手法把祖父严峻的现实性和理想化表现得维妙维肖,既呈现出世人所景仰的明治维新功臣的叱咤风云的堂堂气概,也通过脸颊上的那颗痣体现对家族的和蔼亲切的神态,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老家鹿儿岛新来的女仆都一无例外地带到这里,向祖父膜拜。祖父临终前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到这个房间,镜框的绳子也没有腐烂,可是肖像画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台球室里摆着三张台球桌,桌面都是用意大利的大理石制造的。谁也不玩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时期介绍进来的三球比赛,父子只玩四球比赛。管家把红白两球分别摆在左右两边,间隔适当的距离,然后把球杆分别递给父子俩。清显一边用意大利火山灰制造的白垩粉擦着球杆皮头一边注视着球台。 红白两种象牙球在碧绿的绒布上投射出些许圆影如海贝伸出的触角。清显对这些球毫无兴趣。这球,仿佛是白天在一条陌生的冷清的街道上突然滚到眼前似的那样异样而没有价值。 侯爵对儿子这种漠然的眼神也总是感到忧虑,即使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幸福的时候,他仍然是这个眼神。 父亲突然想起来,对清显说:“最近暹罗国的两个王子要来日本,去学习院留学。你知道吧?” “不知道。” “年龄大概和你一样,我已经告诉外务省,让他们安排到家里住几天。那个国家最近解放奴隶,修建铁路,看样子正在实施进步的政策。你也和他们交个朋友。” 侯爵弯下腰,呈现出如一头过于肥胖的豹子那种表面的虚假精悍的体格,手执球杆对着目标瞄准着。清显瞧着他的后背,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微笑。如同红白两种台球轻轻接吻一样,他在心中让自己的幸福感与热带国家轻轻接触。他觉得幸福感的水晶般的抽象性意外地吸收热带丛林那光辉耀眼的绿色的映照,突然放射出灵动的五彩斑斓的色彩。 侯爵球技高强,清显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打完头五杆后,父亲就匆匆离开球台,对清显说了一句早在清显意料之中的话: “我要出去散步。你做什么?” 清显没有回答,父亲说了一句清显意料之外的话: “要不你跟我到大门口吧,像小时候那样。” 清显大吃一惊,清亮的黑眼睛看着父亲。侯爵至少在让儿子惊愕上取得成功。 父亲的妾妇住在大门外几处房屋中的一处。其中两处住着西方人,院子和宅第都是一墙之隔,而且都有后门可通,所以这两家外国人的孩子可以随便到宅第里游玩,只有妾妇居住的房子的后门上锁,锁头都已经生锈。 从正房的门口到大门的距离大约八百米,清显小时候,父亲经常牵着他的手一起散步到大门口,然后清显由仆人带回去,而父亲去妾妇那里。 父亲有事出门必乘马车,如果是步行出门,目的地固定于此。父亲总是让清显陪他走到大门,清显幼小的心灵觉得很不舒服。为了母亲,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把父亲拉回到母亲身旁,同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感到恼怒。母亲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清显陪父亲“散步”,但父亲偏偏故意拉着他的手出门。清显暗中觉察到父亲希望他背叛母亲。 在十一月寒夜里散步,这是多么不正常啊。 侯爵命令管家穿上外套。清显也走出台球室,穿上双排金色铜扣的学生制服。管家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后大约十步,手捧包着礼物的紫绸包袱。 月色清朗,寒风在树梢上吼叫。父亲对跟随其后的管家山田如幽灵般的身影毫不在意。清显却放不下心,回头看了他一次。这么寒冷的夜晚,他也不穿披风,还是那一身带家徽的裙裾,手戴白手套捧着包袱。山田的脚有点毛病,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眼镜映着月光,如两片白霜。清显平时和他几乎不说话,不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的心里缠绕着许多什么样锈蚀的感情的发条。不过,比起性格开朗、颇具温情的父亲,倒是貌似冰冷、凡事漠不关心儿子更善于体察别人的内心感情。 猫头鹰呜叫、松涛呼号,在多少有点酒酣耳热的清显听来,犹如那幅“祭吊阵亡者”图片中在狂风中摇曳的树叶发出的阵阵喧嚣声。在这寒天下,父亲想像着深夜里等待自己的那温润艳丽的肉体的微笑,而清显只是想到死亡。 侯爵继续往前走,手杖不时挑起小石子,他有点微酡,突然对清显说: “好像你对行乐不感兴趣。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下一次我带你去,多叫几个艺妓来,偶尔也应该痛痛快快玩一两次。愿意的话,把要好的同学也带去。” “不,我不喜欢。” 清显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两脚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的这一句话竟使他的幸福感如掉在地上的玻璃瓶摔个粉碎。 “你怎么啦?” “我回去了。您休息吧。” 清显转身朝着比灯光昏暗的洋房门更远的、从树丛中漏出几缕残灯的正房正门疾步走去。 那天晚上,清显彻夜难眠。倒不是思考父母亲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琢磨着怎么报复聪子。 她给我设下一个无聊透顶的圈套,使我整整痛苦十天。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地折磨我,让我心慌意乱、痛苦不堪。所以,我必须进行报复。但是,我没有她那种用心险恶地折磨别人的阴谋诡计。那有什么好办法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我也像父亲那样极端蔑视女人。直接谈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亵渎她一下,使她痛不欲生吗?我总是心肠太软,不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所以总是吃亏。对她这个人,仅仅告诉她我对她毫无兴趣是远远不够的。那样会给她留下许多胡思乱想的余地。我要亵渎她!必须这样做。我要侮辱她,叫她此次一蹶不振。必须这样做。那时她才会后悔不该折磨我。 清显左思右想,最好也没有想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 寝室的床铺周围摆放着一对六折屏风,屏风上书写着寒山的诗歌。脚边的紫檀格架上,一只碧玉雕琢的鹦鹉停在栖木上。他对时下流行的罗丹、塞尚本来就不感兴趣,不如说我的兴趣都是被动接受的。他睡不着觉,眼睛注视着那只碧玉鹦鹉,鹦鹉的翅膀上那细致人微的刻痕似乎清晰可见,在朦胧幽绿里罩着透明的亮光,鹦鹉仿佛出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点轮廓。这怪异的景象使他惊愕。他发现,原来月光从窗帘边上漏进来,照射在鹦鹉身上。他粗暴地拉开窗帘。月挂中天,月光洒满这个床铺。 月色华美夺目,甚至令人觉得轻浮。清显想起聪子身穿的那件绸缎和服上的冷光。他从月亮里又真切地看见那一双在近处所见的美丽的大眼睛。风已经停了。 清显浑身发热,犹如火烧,这不仅仅因为暖气很热的缘故。他热得甚至觉得耳鸣,便掀开毛巾被,解开睡衣,敞着胸脯。然而,体内的烈焰仍然将火舌蔓延到身体各处,似乎觉得如果不沐浴这冰冷的月光,就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脱掉睡衣,裸着上身,脸趴在枕头上,将思虑过度而疲惫不堪的后背对着月光,但太阳穴依然热得怦怦跳动。 清显的无比白皙光滑的后背赤裸裸地沐浴着月光。月光在这细腻如玉的肉体上映出几许微小的凹凸感,表明这并非女性的肌肤,而是洋溢着尚未完全成熟的男青年的肌肤所透出的些许冷峻感。 尤其月光恰好深深照射的左边腰间,胸脯的起伏波及腰间似有若无的微动,肌肤格外白嫩,简直令人惊叹。腰间还长着三颗很不显眼的小黑痣,犹如参星,在月光里隐去它们的踪影。 第六章 一九一○年,暹罗国王拉玛五世传位六世。这次来日本留学的王子,其中一个是新王的弟弟,也是拉玛五世的儿子,其号为普拉恩·乔,名叫帕塔纳蒂特,英语习惯敬称为希思·海涅斯·帕塔纳蒂特王子。 另一个王子也是十八岁,却是拉玛四世的孙子。两个人是十分要好的堂兄弟。他的号是蒙·乔,名叫克利萨达。帕塔纳蒂特殿下总是用“克利”的爱称称呼他。克利萨达殿下也始终对正统的王子心怀敬意,称其为“乔·披”。 两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平时的装束打扮、生活习惯都是英国式,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新王担心年轻的王子全盘西化,所以让他们到日本留学。两位王子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乔·披要与克利的妹妹分离一段时间,这是惟一的伤心事。 这两位年轻人的恋爱是王室美好的佳话,已经相约待乔·披留学回国以后就举行婚礼,所以不会有任何担心。但是,帕塔纳蒂特殿下在轮船启航时表现出那种悲伤的情绪,从这个不爱过分流露感情的国民的天性来看,不禁产生异常的感觉。 海上旅行和堂弟的安慰使年轻的王子的别离伤情有所缓解。 清显在家里迎接两位王子,他们浅黑色的、充满朝气的脸膛给清显留下开朗快活的印象。他们在寒假之前只是随意参观学校,明年入学,但正式编班,得等到掌握日语、熟悉日本生活环境以后的春季新学期。 洋房二楼的两套客房供两位王子起居。洋房已经安装有从美国芝加哥进口的暖气。在与松枝全家人共进晚餐之前,清显和两位客人都显得很拘束,但饭后只有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顿时变得融洽起来。王子拿出许多曼谷金碧辉煌的寺院和美丽的风景照片给清显看。 虽说年龄一样,在克利萨达殿下身上,任性的孩子气尚未脱尽,而帕塔纳蒂特殿下具有与自己相同的梦想型天性。这个发现使清显很高兴。 他们拿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是以供奉巨大卧佛著称的名叫瓦特·波的寺院全景照。照片系手绘色彩,十分精美,如近观实景。白云簇立的热带湛蓝天空下,点缀着青叶茂盛、绿影婆娑的椰树,金、白、红三色的寺院美仑美奂,一对金色神将守护大门,朱红门扉,金色镶边,洁白的墙壁和排列的白柱上端垂下精雕细刻的金色浮雕,屋顶和墙垣部分则是逐渐复杂重叠的金色和红色浮雕群,正中间的屋顶矗立着金光灿烂的三层宝塔,直刺明亮耀眼的蓝天。这种结构简直令人心荡神驰。 清显对美的赞叹坦率地形诸颜色,两位王子十分高兴。帕塔纳蒂特殿下的与柔和浑圆的脸庞很不协调的眼角斜长的眼睛以凝视着远方的眼神说道: “我特别喜欢这座寺院,所以在来日本的航海途中,好几次梦见它。先是金色的屋顶从暗夜的大海下面浮上来,接着整座寺院逐渐浮在海面上,而轮船在其间航行。当我看见整座寺院的时候,轮船总是在远方。从海水里浮上来的寺院星光闪烁,仿佛从遥远的海平面升起的一轮新月。我在甲板上合掌拜谒,梦实在不可思议,虽然寺院离我那么远,又是在夜间,那金色和红色的一件件精雕细刻的浮雕却清清楚楚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对克利说,好像寺院跟随我们来到日本。克利却笑着拿我开心;说跟随而来的大概是别的思绪吧。当时他每次这么说,我都不高兴。现在觉得克利说得有道理。 “为什么呢?因为一切神圣的东西都是由与梦幻、回忆同样的因素构成的,由于时空的关系,就会产生与我们相隔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奇迹。而且这三种东西的共同点是都无法用手触摸。从无法用手触摸的东西后退一步,它就变成神圣的东西,变成奇迹,变成仿佛不可存在的美的东西。一切事物都具有神圣性,只是因为我们手指的触摸,才变得污浊。人实在不可思议,只要用手一触摸,就会亵渎别的东西,而本身又具有可以成为神圣东西的基本素质。” 克利萨达殿下打断帕塔纳蒂特的话,说:“乔·披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深奥,其实他谈的不过是自己的恋人。你把她的照片给清显看一看吧。” 帕塔纳蒂特殿下似乎红晕飞脸,但因为他脸色浅黑,看不出来。清显见他犹豫不决,也就不强人所难,说道: “您经常做梦吗?我自己也在记梦境日记哩。” “等我学会日语以后,一定让我看看。”乔·披两眼发亮。 清显对做梦的执着情感对知心朋友都没有勇气公开,但通过英语可以与对方的心灵顺畅地沟通,他越发对乔·披产生亲密的感情。 但是,此后的谈话时断时续,清显从克利萨达殿下滴溜转动的淘气的眼珠里,猜想到这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有强烈要求乔·披把恋人的照片拿出来看的缘故。大概乔·披期待着清显的这个强烈的要求。 清显终于开口说道:“把追随您做梦的照片给我看看。” 克利萨达又插嘴道:“是寺院的,还是恋人的?” 乔·披责怪克利萨达不能这样胡乱比较,但当乔·披取出照片时,克利萨达又淘气地探出头,指着照片,故意解释说: “占特拉帕公主是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就是‘月光’的意思。我们平时叫她‘京香公主’。” 清显看过照片,觉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不免有些失望。她身穿绣着白色花边的西服,头发上扎着白色绸带,胸前围着珍珠项链,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要说这是女子学习院的一个学生的照片,谁也不会觉得奇怪。虽然波浪形的披肩发增添一些美感情趣,但略显好强的眉毛、仿佛受惊而睁大的眼睛、炎热的旱季里枯干的花朵一样微微翘起的嘴唇,一切都显示着她对自己的美尚未意识的幼稚。当然这也是一种美,但过多地充满着一只连飞上天空的梦想都没有的雏鸟的温情的自我满足。 清显不知不觉地将她和聪子进行比较,认为聪子是比这位公主要强千百倍的女人。即使聪子动不动就把我的情感逼到憎恶的地步,但这不是正好说明她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吗?而且聪子比这位公主要漂亮得多,她知道自己的美。她什么都知道。最糟糕的是,她甚至连我的幼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清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乔·披害怕自己的恋人被他夺走似地,突然伸出纤细的琥珀色手指把照片取回去。这时,清显看见他的手指闪耀着碧绿的光芒,才发现原来戴着华艳夺目的戒指。 这只大戒指大约有二三克拉,雕工极其精细的一对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围绕镶嵌着方形祖母绿宝石。这么显眼的东西,清显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也充分说明他对别人漠不关心。 帕塔纳蒂特殿下含带羞涩地解释说:“这是我的生日宝石。我是五月出生的,京香公主在饯行时送给我的。” 清显吓唬他说:“您戴着这么名贵的戒指,说不定会受到学习院的批评,让您摘下来。” 于是,王子用本国语言同克拉商量平时把这只戒指收藏在什么地方合适,但他立刻对自己使用本国语言交谈的失礼行为向清显表示歉意,并用英语将刚才商量的内容告诉清显。清显说可以让父亲介绍一家可靠的银行,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三个人的谈话越发融洽,克利萨达殿下也把自己恋人的小照片公开出来,接着他们也要看清显的恋人的照片。 年轻人的虚荣心使清显在情急之下冒出这样一句话: “日本没有这种互相交换照片的习惯,不过,最近一定把她介绍给你们。” 清显没有勇气把贴在自己童年时代开始的影集里的聪子的照片公开出来。 他发现自己虽然一直被誉为美少年,被一片赞美声所包围,但在这座宅第里度过十八载无聊的时光,现在除了聪子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女朋友。 聪子既是他的女友,也是他的敌人,并不是王子所说的那种以甜美的感情之蜜凝固出来的偶人。清显对自己、对自己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感到愤怒。连酒醉的父亲在“散步”途中所说的那一番貌似充满慈爱的话,似乎也充满着对孤独而经常沉湎于梦幻的儿子的轻蔑嘲笑。 现在,被他的自尊心拒绝的一切都反过来伤害他的自尊心。这两位来自南方国家的王子身心健康,他们浅黑的皮肤、情感如锐利尖刃闪烁光芒的眼睛、虽是少年却擅长爱抚的那琥珀色的细长手指,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清显: “嘿,你都这个年龄了,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吗?” 清显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他极力保持高雅的风度,这样回答他们: “我很快就会把她介绍给你们的。” 那么,怎么才能把她的美貌向这两位刚刚结交的异国朋友夸耀一番呢? 清显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不决之后,终于在昨天给聪子写了一封尖刻的充满侮辱性语言的信。那经过反复斟酌、自以为入木三分的字句都深深烙在脑子里。 “……你的威胁迫使我不得不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实感遗憾。”这样开头以后,接下去写道:“你把一道无聊透顶的谜语伪装成可怕的谜语,又不附带任何解密的钥匙就交给了我,使我双手麻木变黑。我对你这种行径的感情动机不能不产生怀疑。这种行为毫无温情可言,连一丝一毫的友情都没有,更谈不上爱情。在我看来,你采取这种恶魔般的行为,你也未必知道其中深刻的动机。然而我已经基本明白一个比较确切的原因,不过出于礼貌,决定暂不说出。 “现在大概可以说,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图都已经化为泡影。我怀着极不愉快的心情(间接地是因为你)终于跨过了人生的一道门槛。在父亲的劝诱下,冶游于花街柳巷,走过了男人的必经之路。直率地说,就是和父亲介绍的艺妓共度一夜。就是说,这是属于社会公德所容许的男人公然的享乐。 “这一夜良宵使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改变了我对女人的看法,我成为一个肉体淫乱的小动物,学会骨子里轻蔑女人却又调情逗乐的态度。我认为,这是那个世界给予我的极好的教训。过去我不赞同父亲的女性观,现在我明确认识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的身体里无疑存在着有其父必要其子这个事实。 “看到这里,如果以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明治时代的旧思想进行判断,也许你会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也许你会暗自窃笑,我对内行女人的肉体侮辱大概会进一步提高我对外行女性精神尊重吧。“否!绝对不会如此。从那个晚上开始(要说进步,的确也可以说是进步),我冲破一切障碍,闯进了无人到达的荒凉的旷野。在那里,没有艺妓与贵妇人、外行与内行、目不识丁的女人与青社成员的区别。所有的女人都只是善骗的“肉体淫乱的小动物”。剩下的就是化妆,就是衣裳。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明确认为你只是oneofthem而已。你从小就熟悉的那个温顺的、清纯的、听话的、玩具般的、可爱的“清”已经永远死去……” 在清显看来还不算晚,两个王子就匆忙道声“晚安”,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虽然使清显觉得奇怪,但他还是保持绅土风度,面带微笑,仔细了解两位客人的卧具以及其他用品,并且询问还有什么要求以后,才很有礼貌地出来。 他一边沿着长廊从洋房跑回正房一边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竟然一个朋友也没有呢? 他也几次想到本多,但是他对友谊的那种令人厌烦的观念使得清显把他的名字抹去。夜晚的寒风在长廊的窗户上呜叫,一列昏暗的灯光仿佛没有尽头。清显害怕自己这样在寒风里气喘吁吁的奔跑被人发现而受到责备,于是停在走廊的角落里喘气。手臂倚在万字形雕花窗框上,装作眺望庭院的样子,脑子里却拼命整理思绪。与梦境不同,现实是一种多么没有可塑性的素材啊。不是那种朦胧轻飘的感觉,而是必须把凝缩成一粒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的小药丸般的思考变为自己的东西。他深切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从暖气热乎的房间里出来,站在寒冷的走廊上,不禁浑身颤抖。 他把额头贴在寒风呼叫的窗玻璃上看着院子。今晚没有月亮,红叶山和中之岛黑乎乎融成一体,在走廊昏灯的微光里,风中皱起波纹的湖水隐约可见。他觉得甲鱼正从水里探出脑袋瞧着这边,不由得毛骨悚然。 清显回到正房,在楼梯口正要上去到自己的房间,却碰见学仆饭沼,表情顿时不快。 “客人已经安歇了吗?”饭沼问。 “嗯。” “少爷这也休息吗?” “我还要看书。” 饭沼今年二十三岁,是夜大毕业班的学生,看样子刚从学校回来,一只手抱着几本书。他的脸上既有风华正茂时期的年轻朝气,也有越发浓郁的忧愁郁闷的神色,那如深色衣柜般的巨大身躯令清显望而生畏。 清显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打开取暖器,在冷飕飕的屋子里,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子翻来覆去,时隐时现。 不管怎么说,必须要快!恐怕来不及了吧?我给她寄给那么一封信,过几天还要把她作为自己要好的恋人介绍给王子,而且要做得自然而然,不露痕迹。 椅子上散乱着晚报,清显没时间看,他顺手拿起一张翻开,无意间看到刊登的帝国剧场演出歌舞伎的广告,脑子闪过一个念头。 对,把王子带到帝国剧场去看戏。昨天发出的信应该还没到,也许还有希望。父母亲大概不会同意自己和聪子一起看戏,但装作偶尔遇见,这总可以吧。 清显急忙跑出房间,下楼梯,来到大门旁边的电话室。进去之前,偷偷瞧了一眼大门旁边的漏出一线灯光的学仆的房间,好像饭沼还在用功。 清显取下话筒,把电话号码告诉总机的接线员。他心情激动,刚才的厌倦愁闷烟消云散。 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老太婆的声音。清显问道:“是绫仓家吗?请问聪子在吗?” “您是松枝家的少爷吗?对不起,已经这么晚了……”从麻布遥远的夜空传来对方极其恭敬却显然不高兴的声音。 “已经休息了吗?” “不……哦,虽然还没有休息,不过……” 在清显固执的请求下,聪子终于出来接电话。她清脆明亮的声音使清显感到幸福。 “清,这么晚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的,我昨天给你发了一封信。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这么晚打电话的。请求你接到这封信以后,绝对不要打开,立即烧掉。请你答应这个要求。”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还不知道……” 聪子的手段是把什么事情都弄得模棱两可,别看她说话口气平静,其实已经采取这种手法,所以让清显心急如火。尽管如此,聪子的声音在这寒夜里犹如六月的杏子一样,轻重、温馨、成熟都恰到好处。 “你什么也别问,请你答应我的要求。一收到我的信,绝对不要拆开,立即烧掉。” “行。” “能保证吧?” “能。” “好,另外还有一个请求……” “清,今天晚上你的要求好多呀。” “请你买两张后天的帝国剧场的戏票,带着蓼科老太婆一起去。” “什么……?” 聪子没有说下去。清显起先害怕她拒绝,但立刻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他明白,就绫仓家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论,花二元五十钱买一张戏票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对不起,戏票我给你寄去。不过,要是座位挨在一起,恐怕人多眼杂,所以稍微离开一点。我是陪同泰国王子一起去看戏。” “是嘛,感谢您的好意。我想,蓼科也一定很高兴的。我将愉快地前去观看。”聪子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第七章 清显在学校里约请本多明天一起去帝国剧场,虽然本多觉得陪同暹罗的两位王子多少有点拘束,但还是高兴地应允下来。当然,清显没有把明天在剧场与聪子邂逅的计划透露给本多。 本多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亲。虽然父亲并不认为所有的戏都值得一看,但儿子已经十八岁,不应该束缚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亲是最高法院的法官,住在本乡,宅第里房间很多,其中也有明治风格的西式房间。家庭总是充满正直谨慎的气氛。家里雇有几名学仆,书库和书斋里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连走廊都是一排排深色皮革书脊烫金书名的精装本。 母亲是一个极其乏味的女人,是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她对儿子与从来不积极参加爱国妇女会活动的松枝侯爵夫人的儿子亲密交往并不赞成,但也无可奈何。 然而,除了这一点之外,无论在校的学习成绩,无论在家的勤奋用功,无论健康的体魄,无论循规蹈矩的言谈举止,本多繁邦都是无可挑剔的好儿子。她在人前人后总是对自己的这个教育成果赞不绝口。 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甚至那些细小的家具什物,都必须讲求规范。大门前的松树盆栽、写着一个“和”字的屏风、客厅里的烟具、带穗的桌布等自不待言,连厨房里的米柜、厕所里的手巾架、书斋里的笔盘、镇纸之类,都要讲究难以言喻的一定规范的形状。 甚至在家里谈话的内容也是如此。朋友的家里总有一两个老人爱讲有趣的故事。比如说从窗户看见两个月亮,只要大声一叱责,其中一个月亮立刻现出狐狸的原形逃之夭夭。讲故事的人说得一本正经,听故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在本多家里,家长管束甚严,连老女仆也不许她们讲述此类蒙昧无知的故事。本多的父亲长期留学德国学习法律,他信奉德国式的理性作风。 本多繁邦经常将松枝侯爵家与自己家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很有趣的现象。松枝家过着西方式的生活,家里的洋货不计其数,家风却出乎意外地守旧;自己家虽然过着日本式的生活,精神生活却多受西方影响。父亲使唤学仆的方法也与松枝家大不一样。 这天晚上,本多预习完第二门外语法语,考虑到将来进大学学习的功课,为了事先获得一些预备性知识,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凡事喜欢刨根问底的天性,便拿过从丸善书店邮购的法语、英语、德语的法典解说随意翻阅。 自从聆听月修院住持尼宣讲的佛法以后,本多开始觉得自己一直倾心的欧洲自然法思想其实并不完善。由苏格拉底始创,经过阿里斯多德时代,成为罗马法的核心思想,在中世纪通过基督教形成严密的体系,又在启蒙时代大为流行,出现盛极一时的自然法时代。虽然今天暂时衰微,但在两千年时代变迁的思想波涛中,每次复兴都披上新装,改头换面。没有任何思想像自然法这样具有坚韧顽强的力量。大概因为自然法保持着欧洲最古老的理性信仰的传统。然而,本多觉得,越是如此坚韧顽强的思想,这二千年里,健康光明的人本思想的阿波罗式力量就越会受到黑暗势力的威胁。 不仅仅是黑暗的势力,光明还受到令人目眩的光亮的威胁,于是一直不断地把比自己更光亮的思想作为洁癖排除掉。包含着黑暗的更强烈的光明难道最终也不能被法制世界所吸收吗? 尽管如此,本多并没有受到十九世纪浪漫派历史法学派以及民俗学的法学派思想的束缚。虽然明治时期的日本需要这种产生于历史主义的国家主义法律学,但是本多反而关注应是法律基础的普遍真理,所以至今他仍然倾心于已经过时的自然法思想。不过,最近他想了解法的普遍性所包含的范畴,如果法能够超越被希腊时代以来的人类观所制约的自然法思想,迈进更加广阔的普遍真理(假定存在这种真理)的领域,那么法本身就可能完全崩溃。本多喜欢在这样幻想的空间里天马行空地驰骋。 这的确是青年人一种危险的思想。但是,罗马法犹如在空中浮游的几何学式的建筑物,将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明亮的地面上。当他对这个不可动摇地站立在现在自己所学的近代实定法背后的身影感到厌倦时,偶尔想从明治时期的日本如此忠实的继承法的压迫中摆脱出来,把目光投向亚洲其他广阔的古老法制世界也是很自然的。 从丸善书店送来的书籍中,有一本l·德隆肖翻译的《摩奴法典》的法译本,似乎可以正确回答本多的疑问。 摩奴法典约在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二世纪之间陆续编成,是印度古代法典的集大成,在印度教徒中至今仍然保持着法律的效力。十二章二千六百八十四条的法律规定形成一个包括宗族、习俗、道德、法在内的庞大体系,从宇宙起源直至盗窃罪、遗产继承的规定,详细之极。这个亚洲的浑沌世界与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学那种以井然有序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的观照所构筑的体系实际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但是,正如罗马法对诉讼权的规定是基于反近代权利概念的思想,即主张没有权利救济的地方就没有诉讼权。同样,《摩奴法典》也有关于庄严的国王和婆罗门在法庭身份的规定,把诉讼权限定为欠债不还等十八种情况。 诉讼法本来是枯燥无味的,但本多被这部法典独特的生动丰富的语言形象所吸引,一直埋头读下去。例如在论述国王通过审理判断事实的正确与否时,将其比喻为“犹如猎人顺着血迹寻找到受伤的鹿的窝”;又如在列举国王义务时,比喻为“如同因陀罗在四月的雨季降下丰富的雨水”,表示应该让国民沐浴恩惠。本多终于看到最后一章,觉得那文字既像法律规定又似格言。 西方法律的断言命令归根结底是基于人的理性,而《摩奴法典》极其深入浅出地阐述以理性根本无法估量的宇宙法则,即“轮回”,而且显得极其自然,极其合理。 “行为生于身体、语言、意志,也产生善恶的结果。” “精神与肉体在现世相交,有善、中、恶三种之别。” “人以精神接受精神之结果,以语言接受语言之结果,以身体接受行为之结果。” “人因行为之过错于来世变成草树,因语言之过错变成鸟兽,因精神之过错投胎低级种姓之家。” “对一切生物保持语言、意志、身体的三重控制,并完全控制爱欲、嗔怒者,终成正果,即获得终极之解脱。” “人以自我之睿智认清个人之灵魂基于法与非法之归宿,必须全力关注于法之获得。”即使在这里,《摩奴法典》也与自然法一样,法与善业成为同义词,但是它基于以悟性难以理解的轮回转世这一点,两者是不同的。从另一个方面说,这并非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恫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理念,也许可以说是对人性更缺少信任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地继续思考,以免坠人古代思想的黑暗深渊。不过作为一个学习法律的学生,虽然应该站在制定法的一边,却又无法从对现在实定法的怀疑和痛苦中完全摆脱出来,因此他发现,在现在实定法烦琐的黑框重影中,必须经常辽阔地眺望自然法的神学理性以及《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中那澄明的蓝天或者繁星闪烁的夜空。 法律学实在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既是一张连日常细末行为都无一遗漏地包罗进去的网眼极细的法网,同时又是一张网眼粗大的大网,甚至可以把自古以来运行的星辰和太阳统统网罗起来,如同贪得无厌的渔夫干着一网打尽的工作。 本多埋头读书,忘记了时间,该上床休息了。他担心由于睡眠不足,明天一副倦容和清显一起陪同外宾看戏,那就有失体统了。 只要一想到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美貌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是多么的平淡无奇,不由得惶恐害怕。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另一个同学得意扬扬告诉自己的一件事:那个同学在祗园的茶馆里,把坐垫卷起当橄榄球,和许多舞妓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接着,本多想起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算不了什么,在本多家族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祖母十周年祭祀法事在日暮里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以后,都聚集到本家的本多家里。 本多的堂妹房子在所有客人中最年轻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在本多家沉闷阴郁的空气里听见她快活爽朗的笑声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是做法事,大家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淡薄,难得相聚一起的亲戚们谈天说地,并非对死者的追忆,而是谈论各自家庭添丁增口的新事。 这大约三十多位亲戚参观本多宅第的各个房间,对无论哪间屋子汗牛充栋的书籍感到吃惊。有几个人说想看本多繁邦的书斋,便上楼在他的书桌周围转了一圈,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到别的房间去,最后只剩下房子和本多繁邦两个人。 两人坐在靠墙的皮沙发上。繁邦穿着学习院的学生服,房子则是紫色长袖和服。一旦其他人都离开以后,两人觉得拘束起来,也听不见房子清朗的笑声。 繁邦本想让房子看看相册什么的,可惜又没有这类东西。而且房子似乎突然变得不太高兴。繁邦过去对房子过分活跃的性格、不断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对比她大一岁的自己说话时嘲弄的口吻、冒失孟浪的举止都不喜欢。她虽然具有如夏天的大丽花那样艳丽和热情,但自己绝不会娶这种类型的女人做妻子。 “我累了。你不累吗?繁哥。” 紧接着,房子的腰带系得很高的身子如同玉山倾颓一样,她把脸突然趴伏在繁邦的膝盖上。繁邦立即感觉到膝盖承受着芳香馥郁的身体的重量。 繁邦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膝盖、大腿上这沉重而娇柔的负担。他似乎觉得过了好长时间。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改变形状无能为力。房子把脑袋埋在堂兄的穿着深蓝色哔叽裤的大腿上以后,仿佛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拉门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突然走进来。一见此景,母亲一下子沉下脸来,繁邦的心怦怦直跳。房子却慢悠悠地转过眼睛,然后极其疲倦慵懒地抬起头,说: “我……累坏了,头痛。” “哎哟,这怎么行?给你吃点药吧?”这位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以护士般热情的口吻说。 “不用了。还用不着吃药。” 于是,这件事便在亲戚中传开来,幸亏谁也没有告诉繁邦的父亲。不过,繁邦被母亲狠狠申斥一顿,从此以后,也不见房子再到繁邦家里来了。 但是,繁邦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膝盖上那一段沉甸甸热乎乎的时光。 那沉甸甸的重量虽然应该包括房子的身体、和服以及腰带的分量,但繁邦回想起来,觉得似乎这只是她的美丽而聪明的脑袋的重量。一头丰盈青丝包裹的脑袋如一个香炉压在他的膝盖上,透过深蓝色哔叽裤,他感觉到香炉在炽热地燃烧。那种热度犹如观看远处火灾时热烘烘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似乎通过陶器香炉里的烈火表达自己无法形容的热烈情怀。然而,尽管如此,那脑袋的重量仿佛在表达着一种严厉的责备。 房子的眼睛又是怎样的呢? 她是歪着脑袋趴在膝盖上,所以繁邦可以看到她睁开的眼睛,镶嵌着容易受到伤害的、乌黑湿润的明眸。犹如极其轻盈地停歇下来的蝴蝶,长长的睫毛的眨动如同蝴蝶翅膀的扇动,那明眸便是翅膀上奇妙的花纹…… 它是如此的狡谲,如此地近在眼前却冷漠无情,如此地轻飘躁动仿佛即刻飞走,如水准器的气泡从倾斜到平衡,从茫然若失到聚精会神,如此地转动不停。繁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那绝不是谄媚的眼睛。刚才还在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现在的目光却显得孤独凄寂。只能说,她的眼睛准确地——并非刻意地准确——反映出内心漫无边际的五光十色的变化。 而甚至使别人感到为难的娇柔与芳馨也绝非故意的谄媚。 ……那么,完完全全占有这近于无限的漫长时间的又是什么呢? 第八章 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十日帝国剧场演出的剧目并不是大受观众欢迎的女主角戏,而是由梅幸、幸四郎等演出歌舞伎。清显觉得这更适合外国人看,不过他对歌舞伎知之甚少,连演出的剧目《平假名盛衰记》、《连狮子》也一无所知。 所以他才请本多一同观看。本多利用午休时间,事先在学校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做好准备,心中有数,届时可以给暹罗王子讲解剧情。 对于王子来说,看外国戏,无非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学校一放学,清显就带着本多回家,把他介绍给王子。接着,本多用英语向两位王子介绍今晚的剧情梗概,但是两位王子看样子不是很热心。 对于朋友的这种真诚和认真的态度,清显感到歉意,同时也觉得苦笑。对于他们来说,今晚的看戏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的清显,担心聪子会不会不守信用把信拆开来看,因此忐忑不安,心不在焉。 管家来报告说,马车已经备好。马仰首冬日黄昏的天空嘶鸣,鼻子吐着白色的气体。到了冬天,马的身体的气味也变得淡薄,蹄铁踩踏冻结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清显喜欢这个季节的马具有威严坚韧的力量。在熏风绿树间奔跑的马是灵捷的动物,而在暴风雪中疾驰的马就是一团飞雪,凌厉的朔风把马的形状变成冬天漩涡般的气息。 清显喜欢马车。尤其在心慌意乱的时候,马车的摇晃可以搅乱不安那独特的顽固的准确节奏,而且可以感觉到身边的马、确切地说,是在赤裸的屁股上甩动的尾巴,可以感觉到刚毅竖立的鬃毛和从咬牙的泡沫垂流下来的闪闪发亮的唾液。我喜欢马车内这种兽性的力量与高雅融合在一起的气氛。 清显和本多穿着学生服,外加一件短外套,两位王子穿着皮领外套,感觉格外寒冷的样子。 “我们怕冷。”帕塔纳蒂特殿下无奈地说:“一个亲戚去瑞士留学,我还吓唬他说那儿非常冷。没想到日本也这么冷。” “很快就会习惯的。”本多说。他和王子已经相当熟悉了。 身穿披风外套的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商家们已经早早挂起岁暮大甩卖的长条旗子。王子问这些旗子是庆祝什么节日。 这一两天,两位王子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淡淡的乡愁。即使开朗得略显轻躁的克利萨达殿下也出现另一种情绪。当然不是无视清显款待的那种任性,但清显总觉得,他们犹如脱壳的灵魂在茫茫大海中飘荡。不如说这样反而心情痛快。因为如果一切都禁锢在肉体里,没有飘动的心灵,他会感觉沉闷忧郁。 冬日的黄昏很早就降临在日比谷护城河一带,昏暗中,马车驶近白砖墙的三层楼帝国剧场。 他们到达的时候,第一幕的新剧目演出已经拉开帷幕。清显看见聪子和老女仆蓼科坐在自己座位斜后面两三排的地方,彼此对视一眼。清显觉得,聪子前来看戏本身,而且刚才瞬间泛起的微笑,都说明一切都已经得到她的谅解。 清显因为幸福而两眼朦胧,舞台上镰仓幕府时代的武将们来来往往的场面看得很含糊,从忐忑不安中摆脱出来的自尊心使他觉得舞台中只有自己光辉的影子。 清显想,今天晚上的聪子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她经过精心的修饰打扮,完全如我所愿。 他在心里反复思念,却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后背总感觉到她美丽的容貌,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宁静、丰饶、温柔,一切的存在都那么合情合理。 今天晚上清显对聪子的要求只是漂亮,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其实清显从不认为聪子仅仅是个漂亮的女人。尽管她不曾锋芒毕露地攻击,但总是绵里藏针、柔中有刚,而且不管清显的心情如何,矢志不移地爱着他。她绝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平静的对象存放在心里,如同自我本位地急切升起的朝阳,为了不让它那带着批判性的锐利光芒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清显一直严严实实地关闭自己的心扉。 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切都是显得那么自然得体,清显首先低声告诉本多说,偶然发现聪子也来看戏。本多往后面瞟了一眼,显然不相信这个偶然性。清显看着本多的眼神,反而安下心来。清显把不过分要求诚实的朋友视为理想的友情。那眼神雄辩地表明,自己正是这样的朋友。 观众熙熙攘攘来到走廊上,从吊灯下走过,聚集在玻璃窗前,眺望着对面黑暗中的护城河和皇宫的石墙。清显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两耳发热,把聪子介绍给两位王子。当然他也可以采取平静淡然的态度,但出于礼貌,他也模仿着王子谈论自己的恋人时候的那种表情,表现出孩子般的热情。 无疑,清显能够把别人的感情模仿得如此逼真,是因为他现在心情泰然、舒畅自由的缘故。天然的感情忧郁黯淡,离得越远,就能得到现在这样的自由。为什么呢?因为自己丝毫不爱聪子。 老女仆蓼科毕恭毕敬地退到走廊的柱子后面,她那绣着梅花的和服的衬领紧紧闭拢,显示着绝不向外国人袒露心怀的决心。清显也对蓼科没有高声说些表示感谢招待之类的话感到满意。 王子们在美女面前立刻活跃起来,同时也觉察到清显介绍聪子时的语调有点特殊。乔·披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清显故意模仿自己朴素的感情表达方式,还以为自己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自然正直的情感,对他产生好感。 本多看到聪子虽然不会外语,但在两位王子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深感佩服。聪子身穿京都式三重窄袖和服便装,容止娴雅,面对身边的四个小伙子,犹如亭亭玉立的鲜花,挺秀姣丽又风骨轩昂。 两位王子相继用英语向聪子询问一些问题,本多翻译过去以后,聪子回答之前,都要微笑地看着清显,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这微笑产生如此天衣无缝的效果,不安的情绪又袭上清显心间。 他想,难道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 如果她看过那封信,今天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来。现在可以肯定,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信的确还没到。但是,她收到信后是否真的没拆开看,这无法确认。清显恨自己没有勇气问她,以便得到一个明确的“没看”的答复。 清显不动声色地观察聪子,觉得与前天晚上电话里那个爽朗的声音相比,她的声音、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心里又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 聪子的鼻子如象牙雕的偶人那样端庄匀称,并没有高到给人冷峻的感觉,随着那一双缓慢流眄秋波的眼睛,她的侧面时而显得开朗时而显得阴郁。一般地说,秋波撩人是一种卑俗的动作,但在聪子绝非如此。她是将说话的话尾融入微笑,再将微笑逐渐送进眼睛,形成优雅的秋波,由于整个表情都处在高雅优美的变化里,给人喜悦的享受。 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时藏在两片薄唇里,当她开口笑的时候,才羞涩地显露出来,在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而柔嫩白皙的纤手,立刻轻捂嘴唇,遮挡住湿润的口腔里那清纯的亮光。 王子们过甚其词的恭维使聪子脸红耳赤。这时,从鬓发遮掩下略微露出的状如雨珠的细嫩可爱的耳垂朱殷红润。清显无法分辨是因为含羞还是原先就抹上了胭脂。 然而,惟有那一对明亮强烈的目光无法遮掩任何东西。那一双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的眼睛依然使清显胆战心惊。这才是果实的核心。 《平假名盛衰记》开演的铃声响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她是我来日本以后所见的最漂亮的女性。你太幸福了!” 在剧场通道上,乔·披低声对清显说。这时,他眼睛里的乡愁已经无影无踪。 第九章 学仆饭沼在松枝家已经工作六年多,他发现自己少年时代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血气方刚的肝火动怒也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种冷冰冰的郁愤极其冷漠地注视周围的一切。这固然是松枝家的家风改变了他的性格,其实真正的根源还是十八岁的清显。 新年即将来临,清显也快十九岁了。如果清显以优异的成绩在学习院毕业后,在他二十一岁的秋天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饭沼的工作即告结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侯爵对清显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关心。 照现在这个样子,清显毫无希望考上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只能去学习院毕业的华族子弟可以免考入学的京都大学或者东北帝国大学。清显的学习成绩总是中不溜,读书不用功,体育活动也不热心。如果他成绩优秀,连饭沼也脸上有光,会受到乡亲的赞誉。起初饭沼还心里着急,现在也听之任之。他明白,不管清显怎么没出息,将来至少也是一个贵族院议员。 清显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优秀的本多密切交往,本多作为清显的朋友,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有益的影响,反而吹捧清显,阿谀奉承地巴结清显。这使饭沼很生气。 饭沼的这种情绪自然掺杂着嫉妒的成分。不管怎么说,本多是清显的同学,可以了解认识一个真实的清显,而对于饭沼来说,清显的存在本身就是终日摆在自己眼前的一个美丽的失败证据。 清显的美貌、高雅的姿势、优柔寡断的性格、缺少朴素的气质、疏懒怠惰的作风、富于幻想的天性、风度翩翩、年轻柔嫩、易受伤害的皮肤、梦幻般的长睫毛……都无比温柔地不断背叛饭沼过去的期望。他感到这位年轻的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的莫大嘲笑。 这种挫折的忧愤、失败的痛苦的长期折磨,会把人引进一种类似崇拜的情感世界里。别人对清显的任何些许的指责,都使他极度愤怒。并且按照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不合情理的直觉去体会年轻主人的无可救药的孤独。 清显一直经常想离开饭沼,肯定是因为他时常发现饭沼内心深处这种饥渴的缘故。 在松枝家的众多仆人中,惟有饭沼如此肆无忌惮地把这种非礼的的饥渴在眼睛里暴露无遗。一位客人看见他的这种目光,问道: “贸然相问,那个学仆是社会主义者吧?” 侯爵夫人听罢,哈哈大笑。因为她对这个青年的经历、日常的言行、每天必不可少的参拜“神宫”等情况了如指掌。 由于饭沼与清显对话的路已被堵死,他便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经常在心中向从未见过面的伟大祖先倾诉自己的情感。 起初只是直截了当地倾诉自己的怨恨愤怒,后来逐渐变成倾诉连自己都不知止境的巨大不满。这个不满大得简直可以覆盖整个世界。 他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洗漱完毕,穿着藏青碎白花纹和式便服和小仓产的裙裤,向“神宫”走去。 他从正房后面的女仆房间前面走过,进入扁柏树的林间小路。霜柱鼓起地面,木屐踩踏过去,露出寒霜的闪光贞洁的断面。扁柏树黄褐色的叶子里掺杂着些许干枯的绿叶,冬日的朝阳像纱布一样从树间铺撒下来,饭沼从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里也感觉到被净化的心灵。小鸟的婉啭不停地从清晨蔚蓝色的天空洒落下来。在砭入胸部肌肤的凛冽严寒里,有一种东西使他心潮沸腾,他悲哀自己为什么不能陪少爷来呢? 饭沼无法将这种男子汉的豪爽情感告诉清显,一半是由于他的失误;饭沼无力硬拉着清显早晨出来散步,一半也是由于他的过错。这六年里,他没有使清显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 登上平坦的山丘,来到树林的尽头,眼前是宽阔的草坪,野草已经枯萎,草坪中央是粗砂铺就的甬道,甬道尽头祭祀先祖的祠堂、石灯笼、花岗岩的牌坊、石阶下面摆放左右的一对炮弹,都肃穆井然地沐浴在晨曦里。清晨这一带的空气异常清新干净,与松枝家正房以及洋房里弥漫着的靡丽的气氛炯然相异。仿佛进入一个用白木新做的容器里。饭沼从少受到的教育中认为真善美的东西,在这座宅第里只存在于死亡的边缘。 登上石阶,站在神殿前的时候,只觉得杨桐树叶的光影一阵乱晃,他看见树上隐约露出黑红色胸毛的小鸟。小鸟发出打梆子似的叫声,从眼前飞过。好像是乌鹅。 饭沼像往常那样,合掌参拜,开始向先祖倾诉自己的心声:“先祖在上,为什么时代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力量、青春、雄心、朴素衰微破败,变成这样冰冷无情的世界呢?您杀戮过,也差一点死在别人的刀下,可是您战胜一切危险,开创一个崭新的日本。登上与创世英雄应有的宝座,大权在握,藐睨世间,最后寿终正寝。如何才能恢复到您的那个时代啊?这个软弱而冷酷的时代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难道现在刚刚开始吗?所人们只考虑金钱和美女。男人忘记了男人之道。纯洁伟大的英雄与神的时代随着明治天皇的驾崩而风流云散。让年轻人大显身手的时代难道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咖啡馆在招揽顾客,由于男女学生在电车里伤风败俗而不得不开设妇女专车,人们已经丧失了奋不顾身吃苦耐劳的激情,只会动一动脆弱的神经,只会动一动女人般纤细的手指。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世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一切纯洁的东西都变得污脏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吧?我伺候的令孙这是这个虚弱堕落的时代产物。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事到如今,我应该一死尽责吗?还是祈请先祖神灵为我指明一条道路?” 饭沼忘记了时间,一心一意地与先祖的神灵对话,从他的衣领露出长着胸毛的男人健壮的胸脯。他对自己没有一副与清纯的心灵相适合的洁白肉体感到悲伤,而肉体白皙细嫩俊美的清显缺少的正是男人爽快质朴的心灵。 饭沼忘乎所以地沉醉于这种认真虔诚的祈祷,他浑身发热,有时会感觉到在凛冽寒风吹鼓起来的裙裾里,男性器官突然勃起。这时,他就从神宫的地板下取出笤帚,发了疯似地把周围打扫一遍。 第十章 过年后不久,清显把饭沼叫到他的房间,却见聪子家的老女仆蓼科已在里面。 聪子已经来松枝家拜过年,今天是蓼科一个人来拜年,并且送来京都的鲜面筋,顺便悄悄到清显房间里来。饭沼以前听说过蓼科这个人,今天是两人第一次介绍认识。不过,饭沼不知道清显为什么要把蓼科介绍给自己。 松枝家的新年活动总是盛大隆重,从老家鹿儿岛来的几十位代表先到旧藩主的宅第,然后到松枝宅第拜年,在黑漆方格天花板的大客厅里,摆放着星冈的正月菜肴,而且饭后招待乡下人难得品尝的冰激凌和美隆甜瓜,大受称赞。但考虑到今年的国丧,一切从简,只有三个人从老家来东京。其中一个是受到松枝家先祖关照过的、饭沼母校的中学校长。每次新年侯爵赐酒给饭沼的时候,总要当着这位校长的面表扬“饭沼干得不错”。今年也不例外,而校长答谢的话也是千篇一律,老调重弹。由于人少的缘故,饭沼觉得今年的仪式尤其虚有其表,空洞无物,只剩下一具空壳。 前来向侯爵夫人拜年的女宾席,饭沼当然不能列席。而且即使是老年女宾,也从来没有去少爷的房间拜访。 蓼科身穿底襟印有黑色家徽的和服,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但显然喝了清显招待的威士忌,脸色红晕,在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下,京都式浓施粉黛的额头上,犹如雪中红梅。 三人聊到西园寺公爵,蓼科的目光从饭沼脸上移开,立刻把话题拉回来: “听说西园寺先生五岁就开始嗜好烟酒。武士家庭对孩子的管教十分严厉,可公卿家庭,少爷是知道的,打从小时候起,父亲就不闻不问。这是因为孩子一出生就是五等爵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皇寄养的臣子,父亲尊敬天皇,所以对自己的孩子采取宽松的态度。而且,公卿家对圣上的事情一切守口如瓶,绝不像大名家那样,家属之间直言不讳地议论圣上的风言风语。所以,我们家的小姐对圣上由衷地敬重。当然,她还不至于敬重到外国的皇上。 蓼科顺便对款待暹罗王子揶揄一句,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托您的福,倒是看了一场好久没看的戏,真觉得益寿延年啊。” 清显任凭蓼科唠唠叨叨,他特地把这个老女仆叫到房间里来,无非是想消除积存心中多时的疑虑。他劝蓼科喝酒,接着急不可待地问起聪子是否把自己寄给她的信没有开封就烧掉了。没想到蓼科的回答十分干脆明确: “啊,那件事呀?您打电话以后,小姐马上就吩咐我处理。所以第二天一收到信,我没有开封就烧掉了。如果是这件事,您尽管放心。” 清显听后,仿佛从昏暗的丛林突然走进辽阔的原野,心头豁然开朗,眼前立刻呈现出各种各样令人兴奋的蓝图。聪子没有看信,其实只是一切恢复原样,但清显觉得展现出崭新的景象。 倒是聪子切切实实地迈出了一步。她每年都在所有亲戚家的孩子集中到松枝家的那一天前去拜年。侯爵对着这些从两三岁到二十多岁的客人,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和所有的孩子亲热地谈笑,听取他们的要求。聪子跟在一群想看马的孩子后面,由清显带去马厩。 挂着新年装饰稻草绳的马厩里,四匹马正在吃草,一会儿把脑袋伸进料槽里,一会儿突然抬起来甩动着,后退用脚踢挡板,气势威武,从光滑的脊背进发出新年的充沛精力。孩子们向马夫询问每匹马的名字,兴高采烈地将紧握手里的半是酥碎的干点心朝着臼齿发黄的马嘴里扔去。马斜着发红的急躁的眼睛瞪着孩子们,孩子们感觉到自己被当作大人而高兴。 聪子害怕马的嘴里垂流下来的长长的唾液,走到远处冬青树的背后,站在微暗的树荫下。清显把孩子们交给马夫,走到她身旁。 聪子的眼睛里还残存屠苏酒的醉意,于是她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说的下面这一段话也可以视为酒后之言。聪子见清显走近前来,敏锐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发泄情绪似地说道: “前些日子我非常愉快,你简直把我作为你的未婚妻介绍给别人。我应该感谢你。王子看见我这个老太婆一定大吃一惊吧,不过,那时我觉得这样子就死而无憾了。你既然有力量使我无比幸福,可总不使用这个力量。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走运吧。” 情绪不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终于沙哑着嗓门说: “你为什么说这一番话?” “人在幸福的时刻,就像从轮船下水典礼的气球里飞出来的鸽子一样,话语就会脱口而出。清,你早晚也会明白的。” 聪子在热情的自我表白之后加上的“你早晚也会明白的”这句话,是清显最讨厌忌讳的。这是多么狂妄自傲的预言!这是倚老卖老者不可一世的自信! 清显在几天前听到聪子的这一段话,今天又听到蓼科的明确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充满新年的吉祥征兆,把每天夜晚的恶梦抛到九霄云外,满心憧憬着无限光明的梦想和希望。于是他想来一番与身份不相符合的豪爽洒脱的举动,把身上的阴影和苦恼一扫而光,让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博施济众、施恩行好,犹如操作精密仪器,需要熟练的技巧。这种时候,清显却显得异乎寻常的轻率。 但是,把饭沼叫到的房间里,并不完全出于因为自己已经消除身上的阴影,所以想看一眼饭沼开朗的表情的善意。 几分醉意掩饰了清显的轻率。而且蓼科这个老女仆虽然恂恂有礼,恭谨虔敬,却像一个千年老牌的妓院老鸨,每一道皱纹都镶嵌着浓厚的妖冶。身边有这种轻薄相,清显的狂妄放肆也被淡化了。 “学习上的事,饭沼什么都教给我。”清显故意对蓼科说:“不过,也有很多东西饭沼没有教我。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饭沼好像也不懂。所以,今后还是有必要请蓼科当饭沼的老师。” “瞧您说的,少爷。”蓼科态度卑恭地说:“他是大学生,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怎么敢……” “所以,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不是让你教他做学问。” “您别拿我这个老太婆开心……” 清显和蓼科这样对话,根本不把饭沼放在眼里。清显没有让饭沼坐,所以他一直站着。饭沼眼看着窗外的湖面,阴沉沉的天底下,中之岛周围野鸭成群,山顶上松树的绿叶显得寒冷萧瑟,整个小岛枯草覆盖,像穿着一件蓑衣。 清显让饭沼坐下,饭沼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小椅子上。他怀疑清显并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站在一旁,肯定是他在蓼科面前故意显示自己作威作福的气派。饭沼对清显的这个新动向倒觉得高兴。 “饭沼啊,刚才蓼科在女仆那里聊天的时候,无意间听到这么一件事……” “啊,少爷,别……”蓼科使劲摇手,但已经来不及。 “你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听说是另有目的呀。” “另有什么目的?”饭沼脸色紧张,放在膝盖上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 “少爷,不要说了。” 老女仆像一尊陶瓷偶人倒下去似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从心底感到歉愧不安的表情,但那双轮廓鲜明的双眼皮的眼睛半睁半闭,放射出锐利的光芒,痛快开心的情绪从那张假牙歪斜的嘴边松弛的皮肤里渗透出来。 “去神宫要走正房后面,必定从女仆的格子窗外经过。你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和阿峰见面的吧,听说前天从窗户给她递了情书。是不是这么回事?” 没等清显说完,饭沼就站起来。苍白的脸上,所有细微的肌肉仿佛都在抽搐,显然内心在极力抑制情绪的冲动。平时总是阴沉沉的脸上孕育着黯淡的火花,眼看着就要进发爆裂。清显愉快地看着他,他知道饭沼现在心如刀割,却把他苦不可言的扭曲丑陋的面部视为充满幸福的脸…… “从今天起……我辞退。” 饭沼愤怒说罢,转身正要离开。蓼科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太婆像豹一样敏捷机灵的动作让清显大吃一惊。 “您不能走。不然的话,我就不好做人了。如果因为是我多管闲事嚼舌头,结果弄得别人家的佣人辞退,那我在干了四十年的绫仓家也就呆不下去。请您可怜可怜我,冷静地三思而行。这该明白了吧。年轻人气盛,说话做事不知深浅,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优点,没有法子啊。” 蓼科抓着饭沼的衣袖,以一个老者的身份心乎气和又言简意赅地责备了饭沼一顿。 蓼科这一辈子,使用这一套伎俩已经有几十次,可谓得心应手,轻车熟路。每当这个时候,她深知自己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人。她不动声色地从背面维持着这个世界秩序的自信心来自对事情发生意外情况的洞察。这种意外情况诸如正在出席重要典礼时衣服突然绽线、绝对不会忘记的讲稿丢失等事先无法预料,而对蓼科来说,这种突发事态莫如说一种常态。她以一双善于缝补的巧手发挥着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作用。在这个处变不惊的沉着女人眼里,世上没有任何绝对安全的东西。因为即使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也会突然闪出一只燕子划破天空。 而且蓼科的弥补手段迅速坚决,可谓天衣无缝。 事后饭沼还经常想起这件事,瞬间的犹豫有时会完全改变一个人以后的人生。这个瞬间就像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犹豫把人永远包裹起来,使原来的白纸的正面变成背面,再也无法返回正面。 饭沼在清显的书斋门口被蓼科抱住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产生过瞬间的犹豫。于是事情变得很糟糕。阿峰会不会向大家公开情书,嘲笑自己?或者阿峰因此竟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使她伤心?这些疑问当时就像在波浪间冲刺起伏的鱼的背鳍一样掠过脑海。 清显看着饭沼回到小椅子上,感到自己已经取得第一次小小的、还不值得夸耀的胜利。他决定不再向饭沼表示自己的善意。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行动,只有自己感觉幸福就行。他现在已经切实感受到可以温顺地高雅地行动的自由。 “我之所以说这一番话,既不是要伤害你,也不是要嘲弄你。你不知道吧,我是为你好,才打算和蓼科商量。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亲,而且也设法不让别人告诉。 “今后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想蓼科会给我们出主意。是吧?蓼科。女仆中数阿峰最漂亮,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出点问题。这个问题就交给我办了。” 饭沼像一个被逼进死胡同的密探,只是瞪着两只眼睛,一字一句听着清显的话,而自己死不开口。如果细抠清显的这番话,恐怕有一些弦外之音令饭沼心神不定,但他没有细加琢磨,只是按照表面的意思藏在心里。 在饭沼眼里,这位从来没有这样侃侃而谈的、比自己年少的年轻人今天才有点像个主人的样子。无疑,这是饭沼期待的成果,但没想到以如此意外、如此无情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期望。 饭沼这样被清显打得落花流水,他觉得蹊跷,这与被自己内心的情欲打败简直没什么两样。刚才瞬间的犹豫之后,仿佛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耻的快乐突然与光明正大的忠实和真诚结合在一起。这里面肯定存在着陷井和欺诈。但是,在无地自容的羞愧和屈辱的底层,的的确确敞开一扇金色的小门。 蓼科装腔作势、细声细气地随声附和。 “一切都照少爷吩咐的办。少爷年龄虽轻,考虑问题却非常成熟周全。” 这些与饭沼的想法完全格格不入的意见如今饭沼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刺耳。 “不过……”清显说:“从今以后,饭沼不要为难我,一定要和蓼科齐心协力帮助我。我也会成全你的恋爱的。大家和睦相处吧。” 第十一章 清显的梦境日记有这样一段记录。 “最近很少有机会与暹罗王子见面,但不知什么缘故,却梦见暹罗,梦见自己也去了暹罗国。 “自己坐在房间正中间的一张富丽堂皇的椅子上,身子无法动弹。自己的梦里总是头痛,因为戴着一顶又高又尖镶满珠宝的金冠的缘故。天花板纵横交错的房梁上,紧挨着站立许多孔雀。这些孔雀不时将白色的粪便落在自己的金冠上。 “门外阳光灼热耀眼。杂草荒芜的荒废的庭园在烈日下寂静无声。要说声音的话,只有苍蝇轻微的嗡嗡声、孔雀不时转动方向时硬爪踩踏横梁的声音和拍打翅膀的声音。荒废的庭园四周高高的石墙环绕,墙上有宽敞的窗户,可以看见几株椰子树的树干和一动不动的令人目眩的白色云块。 “低头看见自己手指上戴着祖母绿戒指。这只戒指原先戴在乔·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戴在自己手上,那一对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的脸环绕宝石的精巧构思也一模一样。 “翠绿的祖母绿宝石映照着灿烂的阳光,我仔细察看着宝石里一块既不像白斑也不像裂纹、如霜柱般闪耀的东西,突然发现从中浮现出一张可爱的女子的脸蛋。 “我以为我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映照出她的脸。回头一看,没有任何人。宝石里的女子突然活起来,刚才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明显露出微笑。 “一群苍蝇爬在手背上,痒痒得很,我急忙甩了甩手,又聚精会神地看着戒指的宝石。这时,那张女子的脸已经消失。 “我认不出这是谁的脸,正感到难以言状的悔恨和悲哀,梦却醒了……” 清显记录的梦境日记里,经常加入自己的解释。不论是好梦还是恶梦,他都尽量仔细回忆,如实记录。 他并不看重梦境的含义,却重视做梦本身,这种想法也许隐藏着对自我存在的一种不安。清醒的时候,他的情绪飘忽不定,相比之下,梦中则更加确切实在,虽然无法确认感情是否“事实”,但至少做梦是“事实”。而且感情没有形状,梦境却既有形状又有色彩。 清显写梦境日记的心情,并不一定是要记录对不尽人意的现实的不满。其实,最近的现实情况开始尽如人意。 饭沼终于屈服,成为清显的心腹,经常和蓼科联系,寻找机会安排清显与聪子的幽会。清显觉得有这么一个心腹就足够了,也许可以不需要其他真正的朋友,于是不知不觉地与本多疏远起来。本多非常寂寞失望,但他把敏感地觉察到清显已经不需要自己视为友谊的一个重要部分,于是把本来和清显虚度光阴的这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他大量涉猎英语、德语、法语的法律、文学、哲学方面的书籍,而且倒并不是为着步内村鉴三的后尘,还钻研卡莱尔的《萨托·雷萨图斯》,甚为叹服。 一个雪天的早晨,清显正准备上学,饭沼环视着四周走进他的房间。饭沼的这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消除了平时那愁眉锁眼的苦脸和郁郁不乐的身子给清显造成的压力。 饭沼告诉清显,蓼科来电话说,聪子对今天早晨的雪景兴趣浓厚,想和清显一起乘车赏雪。问清显能不能向学校请假,前去接她? 清显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向他提出如此任性得令人吃惊的要求。他已经做好上学的准备,手里提着书包,看着饭沼的脸,茫然而立,不知所措。 “你说什么?当真是聪子的主意吗?” “是的。蓼科是这么说的,没错。” 有趣的是,饭沼如此斩钉截铁地肯定答复的时候,眼神多少带着某种威严,仿佛如果清显胆敢违抗,就会受到道德的谴责。 清显瞟了一眼身后院子里的雪景。聪子这种不容分说的做法与其说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不如说感受到如同锋利的手术刀迅速利落地割掉自尊心的肿瘤后那种清爽的感觉。快得令人觉察不出来,而且根本无视自己的意志,这种感觉非常新鲜痛快。他一边心想自己已经快由聪子任意摆布了,一边看了一眼还没有积雪、却笼罩在晃眼的大雪纷飞中的中之岛和红叶山。 “那你给学校打个电话,就说我今天感冒请假。这事绝对不能让父母亲知道。然后去人力车站雇两个可靠的车夫,备好双人坐的人力车,由两个车夫拉。我走着去车站。” “冒雪走去吗?” 饭沼看见年轻的主人忽然脸颊飞红。清显背对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红晕从他昏暗的脸颊上渗透出来,十分艳丽。 饭沼凝视着眼前这位自己亲手精心栽培成长起来的少年,虽然根本没有造就出英雄性格,但能够这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火热激情地走出家门,心里感到满足。他为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震惊,也许在他以前一直轻蔑的方向,也就是现在清显发展的方向中,散漫怠惰里潜存着尚未发现的真谛。 第十二章 位于麻布的绫仓家是一座武土门第的宅邸,长条屋的左右两边设有格子窗户的警卫室,不过因为家里人手少,现在长条屋好像没有住人。大雪包裹着屋顶的瓦棱,但看上去倒像是瓦棱把积雪轻轻托成屋顶的模样。 门下立着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影,像是蓼科。人力车快到门口的时候,人影迅速消失。人力车在门前停住,车里的清显看着降落在门下的雪片。 一会儿,身穿紫色圆领和服短外衣的聪子双袖捂在胸前,由半张开雨伞的蓼科护送着,低着脑袋从旁门出来。清显看着她的姿态,仿佛从小茶室把一件体积庞大的紫色行李拖到雪地里,华美艳丽得令人沉闷难受。 聪子上车的时候,在蓼科和车夫的搀扶下,身体半是浮在空中坐进车里。清显掀开车篷,与飘飞的雪花一起,聪子白皙滋润的脸上泛着微笑坐进来,她的衣领和头发上落着几片雪花。清显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单调乏味的梦中站立起来,急速朝自己袭来。也许是由于车子突然承受聪子的体重产生不稳定的摇晃,在瞬间造成这种强烈的感觉。 钻进车里的是一件香气袭人的紫色大包袱,清显觉得在自己脸颊周围飞舞的雪片突然也散发出清香。聪子坐进来的时候,身体顺着落坐的惯性倾向清显,她的脸颊几乎挨到清显的脸上。聪子急忙使劲挺直身子,清显看见她脖子上绷起的青筋,如同白天鹅脖子上暴起的筋疙瘩。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想……”清显无奈地问。 “京都的亲戚病危,爸爸妈妈昨天晚上坐夜车赶去京都,就我一个人在家里,特别想见您。昨天考虑了一个晚上,今天早晨又是下雪,所以,我想和您两个人去看雪景。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这样任性,请您原谅。”聪子喘息着说,语气也与平时不同,显得天真。 人力车在两个车夫前拉后推的吆喝声中开始前行,透过车篷上的小窗户,只能看见外面飞掠的发黄的雪片,车内的昏暗在不停地颠簸。 清显带来的苏格兰方格纹深绿色护膝小毛毯盖在两个人的膝盖上。他们这样紧挨在一起,除了遗忘的幼年时代的记忆外,还是第一次。但是,充满灰色微光的车篷缝隙忽开忽闭,雪花趁势不停地飞扑进来,落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融成水珠;雪片敲击车篷的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格外响亮,清显的眼睛和耳朵完全被这景象所吸引。 车夫问去哪里?清显回答说: “哪儿都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清显明白聪子也是同样的心情。随着车夫抬高车把,两个人的姿势稍微后仰,但他们仿佛凝固不动,甚至连手也没有握在一起。 但是,他们的膝盖在护膝小毛毯下不可避免地互相接触,仿佛雪下一点火焰的燃烧。清显的脑子里又出现那个挥之不去的疑团: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既然蓼科敢于那样断言,看来不会有错。这么说,聪子是把我作为一个童男来玩弄吗?我怎么才能忍受这种屈辱啊!原先渴望聪子千万不要看那封信,现在反而觉得希望她看了好。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早晨的狂热幽会,显然意味着一个女人对未解性事的男人的真挚的挑逗。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未通人道的事实不是就无法隐瞒了吗? 小四方块黑暗的颠簸使他的思绪飞散到四面八方,他想躲开聪子的目光,但除了沾在明亮小窗户的发黄赛璐珞上的雪花外,眼睛无处可看。他终于把手伸进护膝小毛毯下面。聪子的手在里面正等着他,满含着在温暖的窝巢里对待的狡谲。 一片雪花飞进来落在清显的眉毛上。聪子瞧见,不禁“啊”地一声的时候,清显不由自主地向她转过脸去,感觉到睫毛上的冰凉。聪子突然闭上眼睛。清显正面看着这张闭着眼睛的脸。黑暗里只有红红的嘴唇格外显眼,她的脸如同被指尖轻弹的鲜花一样,颤颤巍巍地摇曳,看不清轮廓。 清显的心脏剧烈跳动,显然感到学生制服的高领紧紧勒住脖子,令人难受。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宁静地闭着眼睛的聪子这张脸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了。 护膝小毛毯下面握着的聪子的手指在轻微地使劲。如果认为这是一种信息的话,清显无疑又受到伤害。但是,由于聪子这个轻微力量的引诱,使得清显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聪子的嘴唇上。 这时,车子的颠簸似乎要把他们的嘴唇拉开。于是,清显极其自然地以两张嘴唇接触部位为轴心,采取抵制一切颠簸的姿势。清显感觉到在嘴唇接触部位的四周仿佛有一把芳香四溢的无形的巨大扇子正徐徐展开。 这个时刻,清显的确忘记了自我,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美貌。如果从一个公正平等的位置观察自己的美和聪子的美,一定能够看到两者之美如水银般融合在一起。他感悟到,那些排外的、焦躁的、刻薄的东西本质上与美无缘,盲目狂信所谓孤绝的自我,往往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疾病。 清显的不安情绪一扫而光,切切实实感受到幸福的存在,于是接吻变得越发热烈而果断。接着,聪子的嘴唇也更加温柔。清显害怕自己全身融化在她热乎乎的甜蜜口腔里,手指想触摸某种有形的东西。他从护膝小毛毯下面抽出手来,搂着聪子的肩膀,托着她的下巴。他的手指感觉到聪子下巴那纤细的软骨。他再次确切感受到自身之外的另一个活生生的肉体的存在,这反过来增加他们接吻的亲密度。 聪子流泪了。泪水流淌到清显的脸颊上,他才知道。于是,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但是,他没有从这个骄傲中感觉到丝毫以前施人以恩惠时那样的满足感。聪子身上的一切,过去那种倚老卖老般批评的口吻也荡然无存。清显的手指触摸她的耳朵、胸脯,每触摸一处,那肉体的温柔都使他心荡神驰。这就是爱抚。他学会了爱抚。就是通过一种有形的东西拴住随时都准备飞去的、如雾霭般的感官感受。此时此刻,他一味沉浸在喜悦里。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最理想的自我放弃。 接吻结束的时候,正如不情愿地从睡眠中醒来,尽管还在发困,却无法抵挡透过眼皮薄薄的皮肤照射进来的玛瑙般的朝阳,身心残留着恋恋不舍的惆怅忧郁。那个时刻,睡眠的美味才达到顶峰。 两张嘴唇离开以后,如同刚才还在美妙婉啭的小鸟突然停住它的歌喉,留下一阵不祥的静寂。两个人都不敢看着对方,沉默不语。然而,这个沉默的气氛立刻被车子的颠簸所冲淡,好像要忙着去干别的什么事的感觉。 清显的目光落到下面。她的穿着白布袜的双脚,如同觉察到什么危险在绿草丛中探头探脑观察四周动静的白老鼠一样,从护膝小毛毯下战战兢兢地露出脚尖。脚尖上落着些许雪片。 清显觉得自己脸颊发烧,就像小孩子似地用手摸了摸聪子的脸颊,发现她的脸也很烫手。于是,他心满意足。只有这里面是炎热的夏天。 “我把车篷掀开,好吧?” 聪子点点头。 清显张大手臂,把前面的车掀起来。眼前四方形的积雪断面无声崩泻下来,如同倒塌一扇白色的拉门。 车夫觉察出后面的动静,把车子停住。 “不要停,继续往前走!”清显叫喊着,声音那么开朗清爽。车夫又弯腰抬起车把,清显叫道:“走!一直往前走!” 车子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继续前行。 “别人会看见的。”聪子湿润的眼睛垂下来,看着下面。 “管它哩。” 清显对自己如此坚定果敢的声音都感到惊讶。他明白自己想直面这个世界。 抬头看去,天空犹如玉龙酣战的深渊。雪片打在他们的脸上,张开嘴,就飞进嘴里。要是就这样埋在大雪里,那该多好! “啊,雪花都从这儿……” 聪子的声音如人梦境,大概她想说雪花都从脖子滴落到胸脯里去了。然而,纷纷扬扬的雪花毫不紊乱,具有一种仪式般的庄严。清显的脸颊开始觉得冰冷,他的心情也随之冷淡下来。 恰巧车子来到宅邸密集的霞町坡地上,从山崖旁边的空地上可以眺望麻布三联队的兵营。白茫茫一片的兵营里,没有一个土兵的身影。但是,清显忽然看见那本日俄战争图片册中得利寺附近祭吊阵亡者的幻影。 几千名士兵耷拉着脑袋聚集在插着细小白木墓碑和飘动着白布的祭坛周围。与那幅图片不同的是,幻影中的士兵的肩膀上,军帽的帽檐上都是积雪,一片雪白。在看见幻影的那个瞬间,清显就觉得他们都已经死去。这几千名士兵聚集在一起,并不仅仅是为了吊祭战友,也是为了吊祭他们自己…… 幻影旋即消失。高墙里面为防止松枝被雪压折而绷在树上的、鲜明的浅棕色绳子上挂着微颤的积雪,紧闭的二楼窗户的毛玻璃上晕透出模糊的灯光,这一幕幕现实的景色呈现在飞雪里。 “放下来吧。”聪子说。 车篷一放下来,车子里恢复刚才熟悉的昏暗。但是,刚才那种陶醉的气氛不再回来。 她对我的接吻会怎么想呢?清显又开始惯常性的思索:我的接吻忘乎所以、自我陶醉,她是否觉得我过于幼稚、有失体统呢?那个时刻,我的确只沉醉在自己的喜悦里。 这时,聪子说道:“咱们回去吧。” 这句话说得太及时了,恰到好处。 清显心想,又是我行我素的任性,却在犹豫之间,放过表示异议的机会。如果他回答说不回去,骰子必然攥在自己手里。这个还拿不习惯的沉甸甸的象牙骰子,哪怕轻轻触摸一下,连手指都觉得冰凉,现在还不属于自己。 第十三章 清显回到家里,撒谎说身上发冷提早从学校回来。母亲闻讯后,急忙来到他的房间,硬要他量体温,正要吵嚷地叫医生的时候,饭沼进来报告说,本多来电话了。 母亲要替清显去接电话,清显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她去。见儿子执意非亲自接不可,才把一件羊绒毛毯裹在他的后背。 本多是借用学校教务处的电话打来的。清显的声音显得极不愉快。 “我对他们说今天有点事,提早离校回家的。早晨没去学校的事,你对我家里可要保密。感冒?”清显一边留心电话室的玻璃窗,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能上学,到时候再告诉你……本来就休息一天,用不着这么担心打电话来,简直是小题大做!” 本多放下电话,自己好心没得好报,觉得委屈,忿忿气恼。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对清显恼火过。与其说是清显冷淡不快的语调和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不如说是他的声调里充满极不情愿地让朋友知道自己的一个秘密的遗憾更使本多伤心。他从来没有强行要求清显告诉个人的秘密。 本多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他开始自我反省:我也真是的,人家就歇一天,干嘛打电话去表示关心啊?但是,这种迫不及待的关心不仅仅是出于深厚的友谊。他的心头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所以在课间急急忙忙穿过一片白雪的校园,跑到教务处借电话。 清显的座位从早晨起就一直是空的,本多感到一种恐惧,仿佛先前曾经有过的恐惧又出现在眼前。清显的课桌靠窗,明亮的雪光通过玻璃窗映照在新抹清漆的、伤痕累累的旧桌面上,课桌如同一具罩着白布的坐棺…… 本多回到家里以后,心情仍然郁郁寡欢。这时,饭沼来电话说,清显对刚才在电话里的态度表示歉意,今天晚上派车接他过去,不知能否赏光?饭沼沉闷单调的声音更使本多抑郁烦恼,他一口回绝:等他能去学校以后,再好好谈吧。 清显听到饭沼转达的本多回话后,万分苦恼,好像真的得病了。当天深夜,他把饭沼叫到房间,说厂一番叫饭沼大惊失色的话: “这全得怪聪子。说真的,女人会破坏男人之间的友谊。要是没有聪子一大早任性的要求,也不至于惹怒本多。” 当晚雪停,翌日早晨天空晴朗。清显不顾家里人的劝阻,到学校去。他要比本多先到学校,想主动向他打招呼。 但是,睡了一个晚上,却是如此明媚灿烂的早晨,清显心底的幸福感又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使他变成另一个人。本多走进教室的时候,清显向他微笑,本多也若无其事地回以淡淡一笑。清显本想把昨天早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本多含笑回答以后,没有说话的意思,把书包放进课桌里,然后挨靠在窗边,眺望雪霁天晴的景色。一会儿,他看了一眼手表,离上课还有三十多分钟,接着转身走出教室。清显很自然地跟在他后面。 木结构二层楼的高中部教室旁边有一个以亭子为中心修建的、几何形布局的小花坛。花坛外面是山崖,山崖下面有一口名叫洗血池的池塘,有小路通到环绕池塘的树丛里。清显心想本多没去过洗血池。小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路很不好走。果然本多在亭子前面停住,拂去椅子上的积雪,坐下来。清显穿过积雪覆盖的花坛,走上前去。 “干嘛跟着我?”本多眯起眼睛看着清显。 “昨天是我不好。”清显坦率地道歉。 “算了。是装病吧?” “嗯。” 清显拂去本多身边的椅子上的积雪,挨着他坐下来。 眯缝起眼睛凝视对方,可以在情感的表面镀一层金,有助于立即抹去尴尬的气氛。站立的时候,透过积雪的树梢可以望见池塘,一旦坐在亭子上,就看不见了。从校舍的屋檐、亭子的屋顶、所有的树木,传来积雪融化滴答落水的声音。覆盖着周围花坛呈现出不规则凹凸形状的白雪的表面也已经冻结塌陷,反射着花岗岩粗糙断面似的细密的亮光。 本多以为清显肯定会把心中的什么秘密告诉自己,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是在作这种等待。同时也半是希望最好清显什么也别对自己说。他难以承受朋友这种如恩赐般地把秘密告诉自己。于是,本多不由自主地主动开口,绕着弯子说: “最近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个性这个问题。我认为自己至少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学校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也愿意这么认为。你也是这样的吧?” “那是啊。” 在这个时候,清显回答的声音更显出不情愿的无精打采,散发着独特的幼稚气息。 “可是,你想一想百年以后,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恐怕都要卷进一个时代的思潮,任人观察。美术史各个时代的不同风格,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当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模式里的时候,谁也无法不通过这个模式认识事物。” “可是,现在的时代有模式吗?” “你是想说明治时代的模式正在死亡吧?但是,生活在模式里的人们绝对看不见这个模式,所以我们也肯定被某种模式包围着,正如金鱼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金鱼缸里一样。 “你只生活在感情的世界里。在别人眼里,你是个古怪的人。大概你也认为自己忠实地生活在个性里吧。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你的个性。同时代人的证言没有一句是可信的。也许你的感情世界本身显示出时代模式的最纯粹的形式……不过,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 “那么,什么东西才能证明呢?” “时间。只能是时间。时间的流逝把你我都囊括其中,无情地提取出我们没有觉察出来的时代共性……然后以‘大正时代的青年原来是这样思考、穿着这样的衣服、以这种方式说话’的形式把我们大家统统概括起来。你不喜欢剑道部那些人吧?对他们充满蔑视的情绪吧?” “嗯。” 冷气透过裤子逐渐侵袭上来,清显坐得很不自在,眼睛却看着亭子栏杆旁边的一棵山茶树。积雪滑落下来以后的树叶闪烁着鲜艳的亮光。他说:“啊,我对那帮家伙非常讨厌,蔑视他们。” 本多对清显这种有气无力的回答不再感到吃惊,他继续往下说: “那么,你想一想,几十年以后,你将要和你最厌恶的那帮家伙被视同一类。他们粗野鲁莽的头脑、伤感的灵魂、辱骂别人‘文弱’的狭隘心胸、欺负低年级学生、对乃木将军疯狂般的崇拜、通过每天早晨打扫明治天皇亲手栽植的杨桐树周围感受妙不可言的快感的神经……那些东西和你的感情生活一股脑搅和在一起,等同对待。 “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总体真实。如同刚刚被搅混的水平静下来以后,水面立刻明显地泛起汽油的五颜六色一样。对了,我们时代的真实在我们死后会很容易分离出来,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百年以后,发现这个所谓的‘真实’其实是完全错误的思想,于是我们全部被归纳为某个时代具有错误思想的人们。 “你认为这种概括以什么作为标准?是那个时代的天才的思想吗?是伟人的思想吗?不是。后人给那个时代定性的标准,就是我们和剑道部那些家伙之间无意识的共性,即我们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无论什么时候,时代总是被囊括在一种愚神信仰之中。” 清显不明白本多到底想说什么,但在倾听的过程中,一种思考在心中逐渐萌芽。 可以看见几个学生的脑袋出现在教室二楼的窗户上。其他教室紧闭的窗玻璃上,反射着朝阳耀眼的光线,映照出晴朗的蓝天。这是学校的晨景。与大雪纷飞的昨天早晨相比,清显觉得自己仿佛从感情暗潮的动荡中被强行拉到明亮的白色理性的校园里。 “这就是历史。”清显不无遗憾地发现在自己发表见解的时候,语调远比本多幼稚逊色,但他还是想楔人本多的话题:“这么说,不论我们思考什么、祈求什么、感觉什么,对历史都毫无影响吗?” “是的。正如西方人总是认为拿破仑推动了历史’一样,人们认为你的爷爷他们的意志创造了明治维新。 “可是,果真如此吗?历史有哪一次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呢?只有看见你,我总这么想。你既不是伟人也不是天才,却极具特色。你几乎完全缺少意志。一想到这样的你与历史的关系,我总感觉到非同寻常的兴趣。” “你是嘲笑我吧?” “不,不是嘲笑。我是在思考对完全无意识的历史进行干预的问题。例如,如果我具有意志……” “你的确具有意志。” “如果具有改变历史的意志。我将以毕生的精力和全部的财产为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转历史而努力。同时将竭尽全力获得地位和权力。尽管如此,历史也未必就是成为自己随心所欲的形态。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以后,也许历史才突然变成与我毫无关系的、正是我的梦想、理想、意志所追求的那种形态,也许就是一二百年前我梦想中的模式。仿佛正以在我看来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微笑着目光冰冷地俯视着我,嘲笑我的意志。 “人们大概会说,这就是历史。” “这难道不就是机会吗?难道不就是时机终于成熟的问题吗?不用说一百年,哪怕三五十年,这种事也会经常发生。当历史采取那种形态的时候,你的意志也会死去,然后变成一根肉眼看不见的、潜在的细线,帮助历史的完成。如果你一次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享受过生,即使等几万年,也许历史也不会采取那种形态。” 由于本多的这一番话,使清显在毫无亲切感的抽象性语言的冰冷森林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的兴奋。对他来说,这终归是无奈的愉悦,但环视白雪覆盖的花坛上枯木的长长的影子以及到处雪水清脆滴答的皑皑世界,清显知道本多已经直觉地感受到他依然沉浸于昨天记忆的火热缠绵的幸福感,但表现出明显的漠然置之的态度。清显对他这种如同白雪一样纯洁的做法表示欣赏。这时,从校舍屋顶上落下一张榻榻米大小的雪块,露出湿漉漉亮晶晶的黑瓦。 “那个时候”本多说:“一百年以后,即使历史变成我所希望的那种形态,你把它叫做什么‘完成’吗?” “这肯定是完成。” “那是谁的呢?” “你的意志的。” “开什么玩笑?!那时候我早死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历史的变化与我毫无关系。” “那你不认为是历史意志的完成吗?” “历史有意志吗?把历史拟人化是很危险的。我认为,历史没有意志,与我的意志又毫无关系。所以,不是从任何意志中产生出来的这种结果绝不能称为‘完成’。历史表面形式的完成亦即崩溃的开始,这就是证据。 “历史总是在不断地崩溃。同时为了准备下一个无果的结晶,历史的形成和崩溃似乎只具有相同的含义。 “这种事我非常明白,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放弃做一个具有意志的人。说是意志,其实或许就是我的迫不得已的性格的一部分。确切的内容,对谁也不能说。但大概可以这么说,人的意志本质上就是‘企图参与历史的意志’。我并没有说这就是‘参与历史的意志’。意志参与历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企图参与’而已。这又是所有意志的宿命。尽管意志理所当然地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的宿命。 “但是,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所有的人的意志都将遭受挫折。人往往不能如愿以偿。这个时候,西方人是怎么想的呢?他们认为‘意志矢志不移,失败是偶然的’。所谓偶然,就是排除一切因果关系的、自由意志惟一可以承认的非统合目的性。 “所以,西方的意志哲学不承认‘偶然’就无法存在。偶然是意志最后的藏身之处,是胜负孤注一掷的赌注……没有偶然,西方人就无法解释意志的一再挫折和失败的原理。我认为,这个偶然、这个赌注,才是西方的神的本质。如果意志哲学的最后藏身处就是偶然这个神,那么这个神同时又被塑造成鼓舞人的意志。 “但是,如果偶然被全盘否定,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认为所有的胜负都不存在偶然性发挥作用的因素,那又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所有的自由意志将失去藏身之处。不存在偶然的地方,意志就失去支撑自己的身体站立起来的支柱。 “你设想一下这样的景象。 “意志独自站在白天的广场上。他假装着是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站立在那里,而且自己也产生这种错觉。烈日炎炎,在没有一棵草木的宽阔的广场上,他拥有的只是自己的身影。 “这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响起轰鸣般的声音: “‘偶然已经死去。偶然不再存在。意志哟,从此你将永远失去自我辩护。’ “一听到这个声音,意志的身躯立即开始崩溃融化。肉体腐烂脱落,骨头裸露,流出透明的浆液,接着骨头也开始软化、融解。意志依然用双脚使劲踩着大地,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一片白光的天空随着惊心动魄的轰鸣声裂开一道缝,必然之神从缝隙间探出脑袋。 “……我只能想像自然之神的面孔极其丑陋可怕,而且观之不祥,所以无法描述。这肯定是我意志性格的弱点。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偶然,意志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历史就不过是因果律这个若隐若现的巨锁上的铁锈,而参与历史的东西就只是光辉灿烂的、亘古不变的、美丽的粒子那样的无意志的作用,人的存在意义就只限于其中。 “你不懂这些,你不信这种哲学。与其说你含含糊糊地相信自己的美貌、变化无常的感情、个性、性格,不如说更相信自己的无性格。我说得对吧?” 清显难以回答,但没有觉得自己受到本多的侮辱,只好无奈地微笑起来。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不解之谜。” 本多叹了一口气。这口真挚得几乎显得滑稽的叹息在朝阳的光线里变成白色的气体轻轻飘浮,清显觉得这仿佛是朋友的关心化成的幽微的形式,暗自增强自己心中的幸福感。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他们站起来。有人从二楼窗户把窗边积雪团成雪球扔到他们的脚边,溅起闪亮的雪花。 第十四章 清显保管着父亲书库的钥匙。 正房北向角落里的这间书库是松枝家里的人最少光顾的地方。父亲是侯爵,从不读书,但祖父遗留下来的汉文书籍,父亲出于虚荣心从丸善书店邮购的大量洋文书籍,还有许多别人赠送的图书都收藏在里面。清显上学习院高中部的时候,父亲就如同把这座知识的宝库移交给儿子似地,装模作样地把钥匙郑重其事交给清显。于是,只有清显可以随时出入这间屋子。书库里还收藏不少与父亲的身份不相适合的古典文学丛书和儿童读物全集。因为这些书籍出版的时候,出版社要求父亲撰写一篇简短的推荐文字,并提供身穿大礼服的照片,这样便在扉页上用烫金文字印上“松枝侯爵郑重推荐”几个字。然后赠送一套丛书全集,表示感谢。 清显也不善于利用这个书库,与其说在这里读书,不如说喜欢在这里想入非非。 饭沼每个月向清显借一次钥匙,打开书库打扫卫生。在他眼里,书库收藏如此丰富的先祖遗留下来的汉文书籍,是这座宅第里最神圣的地方。他把书库称为“御文库”,即使提到这个名字,都怀着诚惶诚恐肃然起敬的心情。 清显和本多言归于好那天晚上,他把准备去夜校的饭沼叫到房间里,默默地把钥匙交给他。每个月打扫书库的日子都是固定的,而且都是在白天。今天不是打扫的日子,又是在晚上,清显怎么把钥匙交给自己呢?饭沼不解地看着清显。钥匙如同一只被揪掉翅膀的蜻蜓,黑黢黢地躺在他朴实的厚厚手掌上。 一直到很久以后,饭沼还多次回忆那个瞬间的情景。 那把像被揪掉翅膀的蜻蜓一样的钥匙就这样赤裸裸地、模样凄惨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想了好长时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听了清显的解释,他气得浑身哆嗦。与其说是对清显的愤怒,不如说更是对自己懦弱顺从性格的气愤。 “昨天早晨你帮我逃学,今天轮到我帮你逃学。你装作上夜校的样子,走出家门,然后绕到后面,从书库旁边的木门回到家里,用这把钥匙打开书库,就在里面呆着。但是绝对不能开灯。从里面锁上门,这样更安全。 “阿峰那边,已经由蓼科教好暗号。蓼科给阿峰打电话,问她‘聪子小姐的香袋什么时候能做好’,这就是暗号。你知道,阿峰心灵手巧,香袋什么的小手工艺品做得很漂亮。大家都求她做,聪子也让她做金丝线绣香袋,所以打电话催问是很正常的。 “阿峰接到这个电话以后,算好你上夜校的时间,就去书库和你约会。去的时候,会轻轻敲书库的门。晚饭以后的时间,大家吵吵杂杂,阿峰三四十分钟不在,谁也不会注意。 “蓼科认为,你和阿峰在外面约会反而危险,不好办。女仆要是外出,必须找各种借口,反而会引人怀疑。 “我觉得蓼科说得不无道理,也没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这么安排。今天晚上,阿峰已经接到蓼科的电话,所以你无论如何必须去书库。不然的话,阿峰就太伤心了。” 饭沼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双手颤抖,钥匙差一点掉到地上。 ……书库里非常冷。窗户挂着白布帘,后院的灯光能微弱透进来,但还是分辨不出书脊上的书名。霉味扑鼻,就像蹲在冬天淤积的臭水沟边上一样。 不过,饭沼大体知道哪个书架上摆着什么书。先祖们经常翻阅线装本的《四书讲义》,装订线几乎快要磨断,整个书套已经丢失,但《韩非子》、《靖献遗言》、《十八史略》都完好地摆在书架上。他打扫房间的时候,偶尔翻开一本书,看到上面有贺阳丰年的《高士吟》。他还知道铅字版《和汉名诗选》放在什么地方。他在打扫书库时,这首《高士吟》的以下诗句对他的心灵是莫大的慰籍: 一室何堪扫, 九州岂足步。 寄言燕雀徒, 宁知鸿鹄路。 他心里明白,清显知道他崇拜“御文库”,才故意选择这里作为幽会的地点……其实,清显刚才叙述这个亲切的安排时,那语气就暗含着冷静的陶醉。清显希望出现饭沼亲手亵渎神圣的地方的结果。回想起来,从清显英俊的少年时代开始,正是这种无言的力量经常威胁着饭沼。亵渎的快乐。让饭沼不得不亲自亵渎他认为最神圣的地方所产生的快乐,如同让他用供神的洁白纸币包裹一块生肉……过去素盏鸣尊喜欢冒渎的那种快乐……自从饭沼屈服以后,清显的力量变得无比强大,然而使他依然不可理解的是,清显的快乐在别人眼里是那么美丽纯洁,而饭沼的快乐令人觉得越发肮脏的罪孽的沉重。这种感觉更使饭沼自卑自贱。 老鼠在书库的天花板上奔窜,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呜叫声。上个月打扫卫生的时候,为了驱赶老鼠,把许多带刺的栗子壳放在天花板上,看来毫无效果……这时,饭沼突然想起一件最不愿意想的事,不禁惶恐不安。 每次看见阿峰的脸,眼前便出现一个污点般的幻影,怎么也甩不掉。现在,就在阿峰热乎乎的身体即将来到这黑暗里的时刻,这个幻念肯定又会出来作祟。大概清显也早已知道此事,只是嘴上不说。饭沼也早已知道清显的态度,所以绝不告诉他。在这座宅第里,这算不上什么绝密的事情,但对他来说,是一个日益难以忍受的秘密。他的脑子里总有一群肮脏的老鼠四处乱窜,苦恼之极……侯爵早已染指阿峰。而且现在还时常……他想像着老鼠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它们巨大的凄惨。 书库里冷得出奇。早晨去参拜神宫,在严寒中也能够仰首挺胸,现在的寒气却从背后袭来,像膏药一样贴在皮肤上,冻得他浑身哆嗦。阿峰要不动声色地寻找合适的机会溜出来并非易事。 等待的时候,一股急不可耐的强烈欲望猛然涌上心头,各种各样不祥的念头、寒冷、凄惨、霉味,都使他亢奋不已,像臭水沟里的垃圾那样冲击着他的小仓裙裤后缓缓流去。他想:这就是我的快乐!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这个年龄的男人无论什么荣誉什么辉煌的行动都对他恰如其分…… 有人轻轻敲门,饭沼急忙站起来,身体猛撞在书架上。他打开门锁。阿峰侧着身子轻步进来。饭沼反手锁上门,然后一把抓住阿峰的肩膀,粗暴地把她推到书库里面的墙边。 这时,饭沼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刚才从书库后面绕过.来时看见的、扫到书库墙下的一堆肮脏的残雪。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他想在与那堆残雪一墙之隔的书库角落里奸污阿峰。 饭沼由于幻想变得残忍,同时又深深地可怜阿峰。他意识到自己如此残酷地对待阿峰,似乎潜藏着对清显报复的情绪,于是感到难以言状的凄惨屈辱。又不能出声,时间又短暂,阿峰任凭摆布,但饭沼从她顺从的屈服中感觉到与自己同类者的温柔周到的理解,心灵受到伤害。 但是,阿峰的温顺未必出于理解。她是一个轻佻风流的姑娘,饭沼沉默不语中含带的惧怕、慌慌张张的硬梆梆的手指只能使阿峰感觉到笨拙的诚实,做梦也不会想到饭沼还可怜自己。 下摆一掀上去,阿峰立刻感觉到仿佛躺在冰冷的钢板上。她望着昏暗的空间,书脊上模模糊糊的烫金书名的书籍、密密麻麻排列着书套的一排排书架,仿佛从四面八方压在自己身上。必须抓紧时间。她必须迅速躲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周全的时间缝隙里。不论感觉多么不舒服,阿峰知道自己的存在与这个时间的缝隙极其吻合,只要顺从敏捷地把身子埋进去就足够了。她盼望的大概只是一个与自己小巧玲珑、丰满成熟、皮肤细腻光滑的身体相合适的小小的坟墓吧。 说阿峰喜爱饭沼,并非言过其实。她被饭沼追求,但她深知追求者的全部优点。而且她从来没有和其他女仆一起对饭沼轻蔑地冷嘲热讽。阿峰以自己的女性感觉坦率地理解饭沼长期被压抑摧残的男性气质。 一种过节般开朗热闹的感觉仿佛突然从眼前经过。乙炔灯的强烈光辉及其难闻的气味、气球、风车、五颜六色的糖果的光彩在黑暗中泛动、消失。 ……她在黑暗中醒来。 “干嘛眼睛瞪得这么大?”饭沼的声音显得焦躁。 一群老鼠又在天花板上奔跑。脚步细碎而急促,接着乱哄哄地如同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的黑暗中从这个角落奔窜到那个角落。 第十五章 送到松枝家的邮件,按规矩先由管家山田收下,整整齐齐地摆在描金花纹漆盘上,再由他亲自分别递交给收信人。聪子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为慎重起见,决定让蓼科送信,亲手交给饭沼。 饭沼正忙着准备毕业考试,接到蓼科送来的信后,立即交给清显。聪子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想起那天雪花飞舞的早晨,即使翌日晴空万里,我的心里仍然不停地飘着幸福的雪花。那片片雪花仿佛都浮现出您的面容。我想您,希望自己能居住在三百六十天终日下雪的地方。 倘若我们生活在平安时代,大概是您写和歌赠我,我作和歌回赠。虽然我自幼学习和歌,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不能写一首表达心意,实感吃惊。这只是因为我才疏学浅的缘故吗? 我非常高兴您能欣然答应我的任性的要求,但请您不要以为这是我全部的喜悦心情。这和您认为我是一个思慕您就高兴的女性一样,其实是最痛苦的。 最使我高兴的是,您心地善良。您看透在我的任性要求里隐藏着急迫的情绪,便毫无怨言地带我去观赏雪景。由于您体贴温情的心灵,实现了我埋藏心底的最羞涩的梦想。 清,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至今依然感觉令人心颤的又羞又喜的激动。日本把雪的精灵称为雪女,我记得在西方的童话里,指的是年轻的美男子。您身着学生制服的飒爽英姿,正如勾引我的雪的精灵。融化在您的俊美之中,如同融化在雪里冻死一样的幸福。 以下还继续很长的绵绵情话,信末附言道: 阅毕请付之一炬 聪子的信文字优美清雅,但也有热情奔放的大胆表现。 看完以后,大概会令看信人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但稍微平静下来,就觉得是她编写的文雅优美的教材。仿佛聪子在教诲清显,真正的高雅是不怕任何淫乱的。 有过早晨赏雪的那场经历以后,如果两人的确倾心相爱,恐怕每天都想见面吧,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这是很自然的。 但是,清显没有这份心情。如同随风飘扬的旗子一样,他只为感情而人生的生活方式往往逃避自然的发展趋势,实在不可思议。因为自然的发展趋势给人受自然牵制的感觉,而凡事都不愿意受人牵制的感情便从中摆脱出来,这次反而差一点束缚住自己本能的自由。 清显决定这一段时间不和聪子见面,既不是为了克制自我,也并非像情场老手那样得心应手地玩弄恋爱规律。说起来,只是出于他似懂非懂的高雅,与虚荣心几乎如出一辙的幼稚的高雅。同时也对聪子的达到淫乱程度的自由感到嫉妒和自卑。 如同流水回到熟悉的河道,清显的心又开始爱上痛苦。他的我行我素的极端任性和一丝不苟的梦想癖对不存在心中思念相见难的现状感到烦躁焦急,也因此憎恨蓼科和饭沼多余的穿针引线。他们的活动是清显感情纯粹性的敌人。他发现只能从自己的所有纯洁感情中抽取出如此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想像力的苦恼,自尊心受到伤害。恋爱的苦恼本应该是色彩斑斓的织物,但在他的小作坊里,只有一种白色的丝线。 在我好不容易打算真心诚意地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然而,当把所有的感情都断定为“恋爱”的时候,他又变得别扭悒郁起来。 对那次接吻的回忆,一般的少年肯定会得意扬扬地飘飘然起来,但对得意扬扬的感觉早已习以为常的清显来说,那次接吻变成日益伤心的行为。 那个瞬间,的确闪烁着宝石般的快乐。也只是那个瞬间,无疑镶嵌在记忆的深处。在四周含糊不清的茫茫灰雪的正中间,无法确定始于何处终于何处的情念中,的的确确有过一颗明亮的红宝石。 快乐的记忆和心灵的创伤的日益矛盾使他十分痛苦。最后只好让自己躲进那使心灵阴暗的熟悉的回忆里。就是说,他把那次接吻也视为聪子给予自己莫名其妙的屈辱的回忆。 他打算写一封极其冷淡的回信,几次提笔,又几次撕掉信纸重写。当他终于完成一封自以为冷若冰霜的情书杰作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沿袭上一次攻击聪子的那封信的风格,采用那种识尽风月的男人惯用的文体。这个谎言这次伤害到他自己,所以清显又重写一封,把自己生来初尝接吻滋味的喜悦坦率地告诉聪子。这是一封充满孩子气的热情洋溢的信。他闭着眼睛把信装进信封里,然后伸出粉红色的光润的舌尖,舔湿信封上的浆糊。那是一种微甜的药水味。 第十六章 松枝家宅第原本以红叶著称,但樱花也美得独具特色。八百多米的林荫道两旁,松树里杂着不少樱树,一直延伸到正门。尤其站在洋房二楼的阳台眺望,这林荫道的樱树、前院与大银杏树相接的几株樱树、过去曾庆祝清显年满十五岁时“待月”的山丘周围的樱树、小湖对面红叶山上的些许樱树,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许多人觉得,与其在满园纷繁的花海中赏樱,不如登高眺望,更是别有情趣。 春夏之间,松枝家照例要举行三大活动:三月的女儿节,四月的赏樱,五月的祭祀神宫。但是因为先帝驾崩未足一年,所以决定今年春天的女儿节和赏樱不大事铺张,只在家族亲人间举行。这个决定令妇女们大为沮丧。因为她们从头年冬天就开始设想女儿节和赏樱的种种安排,议论这一年请哪位艺人来表演节目,一个个心情激动地盼望春天的来临。取消这些贺春活动,实际上就等于荒废了春天。 尤其女儿节的活动具有鹿儿岛特色,通过应邀参加活动的西方人的宣传,在国外也颇有名气。在这个时节来日本的西方人,有的甚至托人求情前来参加。一对天皇、皇后模样的象牙雕古装偶人,春寒中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红毯的衬托下,更显料峭冰寒。男偶人的衣冠束带、女偶人的十二单衣的深领里露出的纤细脖子上都照射着白光。百张榻榻米大的宽敞大厅全部铺上红地毯,从方格天花板上垂挂着无数的大绣球,四周张贴着各种人物的贴花画。一位名叫阿鹤的老太婆、贴花画老艺人每年二月初就来东京,精心制作贴花画。她有一句口头禅:“悉听尊便”。 与女儿节的奢华排场相比,赏樱自然不能过分张扬,但也可以预料肯定要比通知书上说的豪贵华美,因为洞院宫已非正式表示将莅临赏樱。 侯爵喜欢铺陈排场,本来还担心世人的批评指责,洞院宫要亲自光临,自然喜之过望。洞院宫是天皇的堂兄,不顾居丧期间,外出赏樱,这也给侯爵极好的借口。 洞院宫治久王殿下前年作为皇室代表参加拉玛六世的加冕典礼,与暹罗皇室深有交谊,所以侯爵决定也邀请帕塔纳蒂特殿下和克利萨达殿下参加。 1900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侯爵在巴黎有机会与洞院宫接触,并带他享受巴黎的夜生活。回国以后,洞院宫还对侯爵说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话: “松枝,三鞭酒喷泉之家很好玩噢。” 赏樱的日期定在四月六日。女儿节过后,松枝家就忙着为赏樱做准备,大家的日常生活也紧张起来。 清显无所事事地度过春假,父母亲劝他出去旅行,他显得消极懒怠。尽管不是那么频繁与聪子见面,却不愿意离开聪子同样居住的东京,哪怕是暂时的。 他以充满预感的恐惧心情迎接姗姗来迟的寒春。呆在家里实在无聊得很,于是到平时很少涉足的祖母居住的地方。 他之所以很少去祖母的住处,是因为祖母至今还改不了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的习惯,而且动不动就说母亲的坏话。祖母长着一副严厉的面孔和男性的宽阔肩膀,看上去身体健壮。祖父死后,祖母不出家门,似乎过着一心等死的生活。饭量极少,可是,那么一点点东西却使她越发健康硬朗。 只要老家来人,祖母就肆无忌惮地说起鹿儿岛话,但对清显的母亲和清显,则说一口如楷书般生硬的东京话。但是由于她不会发鼻浊音,更显得别扭拗口。听祖母说话,清显觉得,祖母至今仍然顽固地保留家乡口音,其实是委婉地批评他的轻薄,能轻而易举地发出东京语调的鼻浊音。 祖母正坐在被炉边上取暖,一见清显进来,张口就问:“听说洞院宫殿下要来赏樱啊?” “嗯,有这么回事。” “我还是不参加。你的母亲也来请过我,不过,我愿意一个人呆在这里。” 接着,祖母担心清显这样虚度光阴,便劝他学习轻松的击剑。她还愤愤不平地说,把好端端的习武道场拆掉,盖起什么洋房,松枝家从此走上衰运。清显心里赞成祖母的意见,他很喜欢“衰运”这个词。 “要是你的那些叔叔还活着的话,你父亲恐怕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就说邀请洞院宫来赏樱吧,花那么多钱,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外,还有什么啊!一想起那些没有享受荣华富贵就死在战场的孩子们,我就没有心情和你父亲一起寻欢作乐。就连遗族抚恤金,你也知道,那样原封不动地供在神龛上。一想到这是天皇恩赐的钱,为的是补偿孩子们宝贵的生命,我怎么能花呢?” 祖母喜欢进行这种伦理道德的说教,但是她的吃喝穿着,乃至零花钱以及使唤的佣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侯爵无微不至的关怀。清显有时怀疑,莫非祖母自卑自己是乡下人太土,而故意回避洋式的交际呢? 但是,清显只有在和祖母见面的时候,才能从自己以及包围着自己的所有虚假的环境中逃离出来,而且为能够接触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这样朴素刚健的心灵而感到高兴。这简直是一种讽刺。 祖母骨骼粗壮的大手是这样,如同用粗线条一笔勾成的脸庞是这样,那严厉的唇线也是这样。当然,祖母也不尽谈严肃古板的话题,她在被炉里突然捅了捅孙子的膝盖,开玩笑地说道: “你一来,把我这儿的女人们闹腾起来,可不行。在我眼里,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可是在她们眼里,那就不一样啰。” 清显看着挂在墙上两柱之间的两个身穿军装的叔叔模糊的照片。他觉得那军装与自己之间毫无关系。仅仅是八年前结束的战争照片,但自己与照片的距离竟是那样渺茫。他以略显不安的傲慢心情想着:我大概天生就是流淌感情之血,绝不会流淌肉体之血。 太阳照射在紧闭的拉门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十分暖和,拉门上的白纸如同半透明的大茧,他们就在茧里沐浴着透过来的阳光。祖母突然开始打起盹来,清显在这明亮的房间的沉默里,听着显得格外响亮的挂钟的滴答声。祖母微微低下脑袋,已经睡着,束成“切发型”的头发上还残留着染发的黑粉,发际下鼓出厚实而光泽的前额,仿佛还残存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湾被夏天烈日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大海的浪潮,想到时间长河的流淌,想到自己也很快就会老去,突然觉得胸口窒息。他从来没有想过需要老者的智慧。怎么才能在年轻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又不痛苦呢?就像脱下来随手扔到桌子上的华丽的丝绸衣服一样,不知不觉地滑落到地上的那种优雅的死。 死的想法第一次激励他急着要见聪子,哪怕看一眼也行…… 他给蓼科打电话,接着匆匆忙忙赶去见聪子。聪子现在的确还活着,年轻又美丽,自己现在的确也活着,这使他感觉到一种勉强维持下来的异常的幸运。 在蓼科的安排下,聪子装作出来散步的样子,在麻布宅第附近的小神社内与清显见面。聪子首先对邀请她赏樱不是感谢。看来她相信这是出于清显的意图。而清显仍然缺乏诚实,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却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含含糊糊地接受聪子的感谢。 第十七章 松枝侯爵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最大限度地减少邀请赏樱的客人,仅限于陪同洞院宫两殿下共进晚餐的客人,就是暹罗的两位王子、像亲属一样亲密走动的新河男爵夫妇、聪子及其双亲绫仓伯爵夫妇。这位当今新河财阀的巨头一切都模仿英国人,而他的夫人最近和平冢雷鸟等人交往密切,成为“新女性”的资助者,所以应该为赏樱会增添异彩。 侯爵和管家山田经过反复酝酿修改,最后制定出赏樱会的安排程序:下午三点,两位殿下到达,在正房稍事休息后,引导到庭园参观,欣赏艺妓化妆表演的元禄赏花舞,接待采取园游会的形式,到五点为止。然后观赏手舞,日暮时引导进洋房,献上开胃酒。正餐之后,进入第二次余兴时间。特请放映技师放映西方电影新片,然后结束。 放映什么电影,也着实让侯爵费心劳神。有一部法国百代公司拍摄的电影,由法国国家剧院的著名女演员嘉布里艾尔·罗班努主演,她演技高超,肯定晶位高雅,可惜会扫赏樱的兴致。从三月一日起,浅草电气馆改为专门放映西方片的电影院,演出《失乐园的撒旦》,轰动一时,不过,把这部片子到赏樱会放映,大概也不合适。另外,德国的武打片,恐怕妃殿下和其他女性都不爱看。挑来挑去,最稳妥的还是英国赫普沃斯公司拍摄的、根据狄更斯原作改编的五六卷恋爱故事片。虽然气氛有些忧郁,但雅俗共赏,又有英文字幕,估计客人都会喜欢的。 要是那一天下雨怎么办?从正房的大客厅赏樱,视野不够开阔,还是从洋房二楼观赏雨中樱花,然后观看艺妓的手舞,接着献上开胃酒,进入正餐。 准备工作先在湖边搭建临时舞台,从绿草茵茵的山丘上可以俯视整个舞台。如果当日晴天的话,殿下就要走动各处赏樱,一路上都要用红白相间的布幕围拦起来,所需布匹数量非同寻常。洋房内遍饰樱花,餐桌布置得如同满园春色的田畴,实在是精心修饰,花样翻新。光是这些准备,就需要大量人手。到赏樱会的前一天,梳头师及其徒弟则忙得不可开交。 天公作美,赏樱会那一天是个晴日,但没有那么强烈灿烂的阳光。太阳时隐时现,早晨还有点料峭寒冷的感觉。 正房一间平时不用的房间给艺妓做准备,把家里最大的镜子搬进去。这勾起清显的好奇心,便走去瞧看房间,但立刻被女仆头赶出来。这间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等待那些艺妓的到来。房间四周摆着屏风,地上散乱着坐垫,盖在镜台上的京都友禅织锦被掀起一角,露出明净光亮的镜面。房间里没有丝毫脂粉的味道,但清显心想小半个小时以后,这里会充满女人的娇声,变成她们随心所欲地脱换衣服的地方。这种想像反而使他的预感更加艳丽娇媚。比起院子里用新木头搭建起来的舞台,这里是芬芳撩人的娇媚丽人的“马厩”。 因为暹罗王子缺少时间观念,所以清显告诉他们午饭后立即过来。这样,两位王子在一点半时就到达了。清显见他们都穿着学习院的学生制服,不禁吃惊,只好先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 有进屋子,那位克利萨达殿下就用英语大声问道: “你的那个漂亮的恋人来吗?” 谨言慎行的帕塔纳蒂特王子责怪堂弟不该这样失礼,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向清显道歉。 清显对他们说,她肯定会来,但是今天由于洞院宫殿下和她的父母亲在场,希望不要提起此事。两位王子相视一眼,似乎这才明白清显与聪子的关系还不公开,不免惊讶。 经过一个时期强烈的乡愁折磨以后,看来两位王子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大概也因为他们身着学生制服的缘故,清显觉得如同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克利萨达殿下惟妙惟肖地模仿学习院院长的言谈举止,逗得乔·披和清显哈哈大笑。 乔·披站在窗旁,看着红白相间的布幕在风中摇曳的庭院与平日不同的景色,不禁担心地问道: “天气真的开始暖和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对夏天炎热的眼光的渴望。 清显也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时,乔·披用孩子般纯真开朗的声音叫起来。他的堂弟也吃惊地站起来。 “就是她。不让我们说的那个漂亮的姑娘。” 急切之间,乔·披脱口而出的是英语。 和父母亲一起沿着湖边向正房款款而来的正是聪子。她今天穿着漂亮的淡红色长袖和服,远远看去,和服底襟是春天原野的笔头菜和嫩草的图案。头发光润乌黑,正指着中之岛方向,露出些许白皙明亮的脸颊。 中之岛上没有悬挂布幕,但远处嫩绿的红叶山散步道路两旁的布幕倒影在湖水上,犹如湖面漂浮着红白两色的干果。 一个日本少年和两个暹罗少年屏息凝神地并排站在一个窗户前面。清显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和这两个王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受到他们热带的奔放感情的影响,也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热情,仿佛可以坦率地表白出来。 现在,他可以毫无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爱她。而且爱得发疯。 聪子的身子转过来,当她那光艳明亮的脸对着正房的时候,尽管不是正面看着窗户,但清显仿佛感受到一个无比渴望的瞬间。他小时侯牵引春日宫裙裾时只是略微一瞥她的侧面所留下的遗憾,在六年后的今天,终于得到弥补。 他仿佛清晰看到时间结晶体的美丽断面在六年后变换角度发射出无与伦比的艳丽光彩。在春天略显阴翳的阳光里,聪子轻盈地嫣然一笑,立刻用柔美的纤手娇媚地捂在嘴唇上。她苗条婀娜的体态恍若一声弦乐的清音。 第十八章 新河男爵夫妇是一对疏放与狂燥的绝妙结合体。男爵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概不过问,妻子则喜欢喋喋不休,而不管别人是否喜欢。 无论是在家里的时候,还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如此。男爵看似疏放,但有时会以警句式的语言对别人进行辛辣的嘲讽,不过绝不会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然而夫人虽然千言万语,费尽口舌,也未必能够准确鲜明地勾勒出她要说的那个人的形象。 他们是日本的第二辆罗尔斯·罗易斯轿车的买主,为此洋洋得意,神气活现。这一天,晚饭过后,男爵穿着丝绸夜小礼服,正在舒适地小憩,带听不听地陪着夫人没完没了的唠叨。 夫人把平冢雷鸟一派的人请到家里,从狭野茅上娘子的一首著名和歌中取名成立一个名叫“天火会”的团体,每月召开一次例会。但每次开会时都赶上雨天,于是报纸讽刺她们是“雨日会”。夫人对思想性的问题一窍不通,却极其兴奋地注视妇女的理性觉醒,就像母鸡注视一个异乎寻常的新型鸡蛋、比如自己产下来的三角型鸡蛋一样。 男爵夫妇收到松枝侯爵的赏樱邀请后,既为难又高兴。为难的是,不去也知道这样的赏樱会实在无聊透顶;高兴的是,去了可以以正规的西方风度向他们进行无言的示威。这户富豪商家,一直和萨长政府保持着互相支持合作的关系,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心里潜藏的对乡下人的轻蔑就成为他们新的不屈的高雅的核心。 “今年松枝家又要邀请皇室来,准备鼓乐欢迎吧。他们把皇室光临看作一场戏。”男爵说。 “我们总是不得不隐瞒新思想。”夫人接过话茬:“其实啊,把新思想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不是也很有肚量吗?悄悄混在那些守旧派的人群里,不是也很有意思吗?看看松枝侯爵怎么对洞院宫殿下又是卑躬屈膝阿谀逢迎又是装作多年老友的样子,不也是一场好戏吗?我穿什么去好啊?总不能从大白天就穿夜礼服吧,倒不如就穿底襟带有花纹的和服,也许这样更合适。你告诉京都的北出,让他赶紧把和服底襟染成篝火夜樱图案。不过,我总觉得底襟带花纹的和服对我不合适。我一直不明白,我穿和服只是自己觉得不合适而别人认为非常合适呢,还是在别人眼里也觉得很不合适?你怎么看?” 赏樱那一天,侯爵家通知说请在洞院宫殿下光临之前到达,所以新河男爵夫妻故意比通知的时间晚五六分钟到达,没想到离洞院宫到达还有十分钟的富余时间。男爵对这种乡巴佬的做法大光其火。一下车,就冷言冷语地讽刺说: “殿下马车的马大概半路上中风了吧。” 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冷嘲热讽,男爵总是像英国绅士那样,只是在喉咙深处嘟囔,谁也不会听见。 这时,仆人匆匆来报,殿下的马车已进侯爵家的大门。于是主人方面都在正房门口列队迎候。当马车从院子的松树下压着砂子的道路进来时,清显看见马的鼻孔喷吐出粗气,梗直脖子,倒竖起灰白色的鬃毛,仿佛刚刚在惊涛骇浪中撞击粉碎白色的浪尖。车厢上溅沾着雪化后的泥土的金色家徽如同平静地缓缓旋转的金色漩涡。 洞院宫殿下的黑色圆顶礼帽下,露出漂亮的花白胡子。妃殿下跟随其后。白色的长条布从大厅门口一直铺到讲台,这样殿下可以穿着鞋直接走到讲台。当然,在正式致辞之前,他在大厅里也和大家略微寒喧几句。 清显看着妃殿下那黑色的鞋尖在洁白的薄纱和服底襟下交替出现,如同荡漾的涟漪之间时隐时现的马尾藻的果实。那姿态的高雅使得清显不敢仰视这位老年贵妇人的尊容。 侯爵把在大厅迎接的各位客人介绍给殿下,只有聪子是第一次与殿下见面。殿下对绫仓伯爵抱怨说: “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小姐藏起来,不让我见呐?” 站在一旁的清显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脊梁掠过一阵轻微的寒颤,仿佛聪子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被高高踢起来的华丽的皮球。 洞院宫殿下与暹逻的交往密切,这两位王子来日本以后,很快就受到殿下的款待。所以这次一见面,立刻谈笑风生起来。殿下问学习院的同学是否热心关心他们,乔·披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家都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受到亲切的关照,没有任何的不方便。” 清显知道,除了他以外,王子没有其他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几乎从来不去学校。听乔·披这么回答,觉得可笑。 新河男爵的心像似一块银,出来之前磨得闪光铮亮,可是一接触到人,立即蒙上无聊的锈迹而黯然失色。这样的接待,光是听一听,耳朵都会生锈…… 接着,在侯爵的引导下,大家都跟随洞院宫殿下到庭院里赏樱。日本人聚会,客人之间不容易很快融洽交流,妻子往往都跟在丈夫身后。这时,男爵已经完全表现出疏狂的状态,别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故意离开大家,悄悄对妻子说: “侯爵从外国留学回来以后,变得时髦起来。听说废止了妻妾同居的习惯,把小老婆迁到外面住。离大门八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小老婆的住所,所以他是八分时髦。五十步笑百步这样的谚语肯定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要是相信新思想,就要彻底相信。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像我们家这样,遵循欧洲的生活习惯。应邀出门应酬也好,夜晚临时外出也好,都是夫妇俩一起行动。你瞧,对面山上的两三棵樱树和红白色布幕映照在湖面上,多么好看!我的和服底襟图案,你觉得怎么样?在今天的所有客人里,就我的底襟图案最精致讲究,而且大胆新颖。要是在对岸观看我在湖里的倒影,肯定非常漂亮。我恨不得自己能够同时身在两岸。对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新河男爵把这种经受一夫一妻制的精心凝练的折磨(原本出于自愿)视为比别人早一百年承受思想的磨难,所以心甘情愿。男爵本来就从不追求人生的感动,不论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只要其中没有感动介入的余地,他都认为具有某种时髦和风度。 山丘的游园会场上,在元禄赏花舞中扮演武士、女侠客、奴仆、盲艺人、木匠、卖花人、卖瓷器人、青年人、农村姑娘、俳谐师等角色的柳桥艺妓列队热情迎接客人。洞院宫殿下对身边的侯爵露出满意的微笑,暹逻王子也高兴地拍着清显的肩膀。 清显的父亲陪同殿下,母亲陪同妃殿下,这样,两位暹逻王子就自然而然地由清显陪同。艺妓们围聚在清显周围,清显要照顾这两位不会日语的王子,劳心费神,无暇顾及聪子。 “少爷,请过来玩一会儿吧。今天单相思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不理睬她们那就太残忍了。” 扮演俳谐师的老艺妓对清显说。年轻的艺妓,连扮演男性的艺妓,眼圈都涂抹红彩,连笑的表情都荡漾着酒醉酡颜般的红晕。临近黄昏,寒气袭人,但清显仿佛被密不透风的丝绸、刺绣、浓妆艳抹脂粉的肌肤组成的六曲双面屏风围住,感觉不到一丝清爽的凉风。 这些女人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仿佛正浸泡在不凉不热的洗澡水里一样心情舒服。她们生动活泼说话时手指优美的动作,白皙柔嫩的咽喉处像安装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合叶一样在恰倒好处的时候停止说话微微点头的变化、对别人的揶揄充耳不闻时瞬间流露出戏谑的怨恨眼色而又能依然嘴角挂着微笑的表情、突然一本正经地聆听客人讲述大道理时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抚平头发时刹那间百无聊赖般的疏懒眼神……清显从她们的千姿百态中,不由自主地把艺妓频频流盼的秋波与聪子独特的秋波进行比较,发现两者全然不同。 艺妓的秋波虽然灵动快活,但秋波本身是独立的存在,觉得如昆虫飞旋般令人讨厌,绝不像聪子那样充满高雅的韵律。 聪子在远处正和洞院宫殿下聊天,她的侧面辉映着夕阳淡淡的余晖,如远方的水晶、远方的琴声、远山的襞皱,洋溢着距离酿就的幽玄美。在暮色渐浓之中,透过树木间的天空下,如同黄昏时分的富士山一样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新河男爵和绫仓伯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两人身边都有艺妓伺候着,但他们对艺妓似乎连看都不看一眼。在樱花花瓣散落的草坪上,新河男爵发现绫仓伯爵光亮得能映照出黄昏天空的黑漆皮鞋的鞋尖上沾着一片污脏的花瓣,他的鞋子像女人那么小。这么说,伯爵端着玻璃杯的手也像偶人的手那样又白又小。 男爵对如此衰败的血统感到嫉妒。而且伯爵那种极其自然的、面带微笑的疏放状态与自己的英国式的疏放状态之间,形成一种与别人无法形成的对话。 “在所有的动物之中,还是啮齿目最可爱。”伯爵。突然说。 “啮齿目嘛……”男爵心里对啮齿目动物没有丝毫概念。 “兔子、土拨鼠、松鼠等等。” “您养这些动物吗?” “不,不养,家里会有臭味的。” “既然这么可爱,您也不养吗?” “首先,这些动物写不进和歌里。凡是不能成为和歌素材的,就不放在家里。这是我们家的家规。” “是吗。” “虽然自己不养,但是这些小动物毛茸茸的,胆子小,战战兢兢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爱。” “是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爱的东西,气味也大。” “可以这么说吧。” “听说您长期在伦敦居住过……” “在伦敦,喝茶的时间里,侍者会一个一个地问,是先放牛奶,还是先放茶水?其实,奶粉和茶水混合在一起,还不是一个样。不过,是先要牛奶,还是先要茶水,对于每个人来说,比国家的政治问题更紧急重要……” “这有意思。” 两个人聊着天,没有给艺妓一点插嘴的机会,说是来看赏樱,似乎心里根本没有樱花。 侯爵夫人陪同妃殿下。妃殿下喜欢长歌,自己还经常弹三弦。日本舞伴奏在柳桥中第一名的老艺妓也在旁边随声附和。侯爵夫人说,有一次为庆贺亲戚订婚,大家曾用钢琴、三弦、古琴合奏《松绿》。妃殿下兴致勃勃地说当时她本来也想参加的。 侯爵不时纵声大笑。洞院宫殿下总是动作优雅地捂着胡子笑,所以没有发出笑声。这时,扮演盲艺人的老艺妓在侯爵耳边嘀咕一句,侯爵立刻大声对客人们说: “诸位,现在开始赏花舞的余兴表演,请大家到舞台前面来……” 节目程序本来应该由管家山田宣布,现在却被主人越俎代庖,山田的目光立即黯淡下来,眨了眨眼睛。这是他在遇到不测情况时流露出来的惟一表情,但是谁也不知道。 既然自己对主人的东西绝不沾手,主人也不应该染指他的任何东西。去年秋天曾发生这样一件事。租赁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外国人的孩子到宅第里游玩拣橡子。这时,山田的孩子们也去游玩,外国小孩便把手里的橡子分给山田的孩子,但山田的孩子坚决不接受。因为山田平时严格教育自己的孩子绝不能拿主人家的一针一线。外国小孩的父母亲对山田孩子的态度产生误解,便向山田提出抗议。孩子们都紧绷着脸,抿着嘴唇,一副准备挨训的模样,但是当山田了解情况后,大大夸奖孩子一番。 这个时候,山田想起这件事,然后气恼伤心地踢着裙裤,大步走进人群里,急忙把客人引到舞台前面。 就在这时,从湖边舞台的围着红白颜色相间的布幕的后台传出两声梆子声,仿佛划破空气扬起一阵新的木屑。 第十九章 赏花舞的余兴结束以后,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客人们都进入洋房里。这时清显才有机会和聪子单独在一起,而且时间很短暂。这个时候,看过余兴表演的客人和艺妓们又互相接触交谈,酒意微醺,暮色渐浓,却华灯未亮,人声嘈杂,正是欢快与不安交织的微妙时刻。 清显从远处给聪子使一个眼神,聪子立刻心领神会,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清显后面。红白相间的布幕一直挂到山丘的小路通往湖边和大门方向的岔道处,那里有一棵大樱树,挡住人们的视线。 清显先藏在布幕外面,两人眼看着就能见面,聪子却被陪同妃殿下在红叶山周游一圈后回到湖边的宫中女官叫住。清显现在不便出来,只好独自在树下等聪子脱身的机会。 一个人站在树下,清显这才仔细仰望着满树的樱花。 黑色的粗犷的树枝上缀满鲜艳的樱花,如同礁石上密密麻麻地粘满白色的贝壳。晚风吹动得布幕鼓涨起来,先是下面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樱花颤颤巍巍如悄悄絮语,宽敞伸展的所有枝头连同花朵都落落大方地颤动。 盛开的花是洁白的,只有苞蕾晕着微红。但是,虽然花瓣洁白,仔细一看,星形的花蕊却是茶红色,正如纽扣中间的缝线一个一个紧紧地系在一起。 暮色中的白云和蓝天互相交融,都显得淡薄。花与花交汇在一起,透出模糊的空间轮廓,仿佛融进苍茫暮色。枝干越发黑得浓郁。 清显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与暮色的天空、樱花越来越亲近,他的心逐渐封闭在不安的情绪之中。 这时,布幕又鼓涨起来,清显以为还是风吹的,其实是聪子贴着布幕蹑手蹑脚溜过来。清显抓住聪子的手。她的手被晚风吹得冰凉。 清显想和她接吻,但聪子怕被人看见,没有同意,但同时又怕自己的和服被树干上如撒满白粉的青苔弄脏,便一下子被清显抱在怀里。 “清,别这样,放开我。不然,我很难受的。” 聪子低声说,那声调显然非常害怕被人看见。清显心里抱怨她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 清显希望现在他们在樱花树下能够达到幸福的顶峰。尽管飘忽不定的晚风无疑加剧焦躁的情绪,但想真正体味聪子和自己此时此刻沉浸在别无所求的无比幸福里的感觉。只要聪子表现出一丝的不情愿,他都无法忍受。他就像一个异常嫉妒的丈夫,责怪妻子不能和自己心心相印。 聪子半推半就,闭着眼睛偎依在他的怀里。这个时刻,她艳丽无比,实在难以形容。妙不可言的优美线条勾出如花似玉的容貌在端庄秀雅中洋溢着热烈奔放的神情。嘴角微微翘起,不知是由于唏嘘还是微笑,清显在薄暮中着急地想看个究竟。她的鼻翼的阴影仿佛兆示着暮色的急速降临。清显看着她半是隐藏在秀发里的耳朵,耳垂透着些微红晕的耳朵形状异常精致小巧,犹如他曾在梦中见过的、摆放佛像的小小的珊瑚佛龛。昏暗的暮色厚重包裹的耳朵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难道是聪子的心吗?也许她的心藏在半张半闭的嘴唇后面那湿润光亮的牙齿里面呢? 清显为如何才能深入到聪子的内心深处而苦恼。聪子仿佛不让清显继续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蛋,突然迅速把脸贴上来,和清显亲吻。清显搂着聪子腰间的那只手的手指头感受到她的体温,仿佛置身于鲜花腐烂的温室花房里那样的温热,气味扑鼻而来。他想像着要是这样窒息而死那该多好。聪子默不做声,清显清晰地凝视着自己想像的幻影即将到达圆满匀称的美的境界。 接吻过后,聪子将秀发丰厚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埋在身穿学生制服的清显胸怀里。清显不得不闻着她的发油的香味,眺望布幕那头远处泛着银色的樱花,感觉到令人忧郁的发油的气味其实和樱花的香味没什么两样。夕阳残照里,远处的樱花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如蓬松的羊毛团团簇簇,在那近乎银灰色的粉白色下,深藏着些微不祥的、如死者整容化妆那样的红色。 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脸颊被泪水濡湿。他的这种不幸的探索心理使他立刻开始分析这是幸福的泪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但也许还为时过早,而聪子的脸离开他的胸怀,也不揩擦泪水,却突然以毫无柔情的尖利目光看着他,口气急切地说: “你是一个孩子!清,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懂。我应该更直截了当地把一切都教给你就好了。你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清,其实你还只是一个婴儿。真的,我应该手把手地教给你就好了,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说完,聪子转身消失在布幕后面,把这个心灵被刺伤的年轻人独自留在树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聪子处心积虑地罗列出一串最伤害他的心灵的语言,向他的最脆弱的部分射出一支支毒箭,而且集中着他最害怕的剧烈毒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摧残他的语言精华。清显首先应该注意到这些语言毒素的非同寻常的提炼纯度,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纯粹的恶毒结晶。 他气得心速加快,双手颤抖,倍感委屈,泪水盈眶,怒火中烧,呆呆地伫立不动。但是,他无法跳出这种激烈的感情之外思考任何问题。于是,他认为现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情自若地继续参加接待客人,直至游园会深夜结束,实在比登天还难。 第二十章 宴会顺利结束,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失当之处。性格粗放的侯爵十分满意,也认为客人肯定满意。这个时候,他认为妻子作为侯爵夫人的价值才得到最光辉耀眼的体现。从以下夫妇间的对话完全可以表现出他的这种心态。 “两位殿下始终兴高采烈,回去的时候看来心满意足。”侯爵说。 “这还用说吗?妃殿下说,自从前天皇驾崩以后,还是第一次过得这么愉快。”侯爵夫人说。 “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合适,不过的确也是如此。从下午一直到深夜,时间太长,客人不觉得疲劳吗?” “不会的。你安排的日程周到细致,也衔接得自然得体,一个接一个的活动都很愉快,顺利流畅。客人们那有疲劳的时间啊。” “放电影的时候,没有人打瞌睡吧?” “没有。大家都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呀。” “说起来,聪子真是一个温柔的姑娘。电影的故事情节打动她的心,就她一个人感动地流泪。” 放电影的时候,聪子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等电影结束,拉开窗帘明亮以后,侯爵才发现她的泪痕。 清显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是睁着两眼,无法入睡。他打开窗户,黑暗的湖面上仿佛探出无数甲鱼的青黑色脑袋一齐仰望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按铃把饭沼叫来。饭沼已经夜校毕业,所以每天晚上肯定在家里。 饭沼走进清显的屋子,一眼就看出来今天少爷的脸色十分难看,充满愤怒和狂躁。 最近,饭沼逐渐学会了观颜察色。他以前毫无这方面的本领。现在对平时接触的清显,如同观察万花筒里五颜六色的碎玻璃的组合一样,能够纤毫毕现地了解一切。 其结果也导致饭沼的心态和嗜好发生变化。对于少爷因烦恼忧伤而疲惫焦虑的脸色,以前看作是怠惰懦弱的灵魂的表现而厌恶憎恨,现在甚至觉得具有一种微妙的情趣。 的确,清显的美貌含带着忧郁的神情,他的容貌不适合表现幸福喜悦的表情,悲伤和愤怒才能增加高雅的气质。当清显气愤焦躁的时候,肯定会出现一种纤弱飘忽的天真,两种情绪重叠在一起。本来就白皙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血丝,修长的眉毛歪拧着,失去重心而摇晃飘动的灵魂表现出强烈渴望救助的情绪,犹如在荒野上回荡的歌声,失落惆怅中飘溢甘美的情调。 清显一直一声不吭,饭沼自己坐在椅子上。以前清显不开口,他不敢坐,但现在不请自坐。饭沼拿起清显扔在桌子上的晚餐会菜单看起来。饭沼知道,自己即使再继续在松枝家呆几十年,也绝没有品尝到这些菜肴的口福。菜单上这样写的: 大正二年四月六日赏樱会晚餐 一、清炖甲鱼汤 二、汆鸡肉丸子汤 三、奶油鳟鱼 四、牛里脊焖西洋蘑菇 五、鹌鹑烧西洋蘑菇 六、烤羊里脊烧西芹 七、鹅肝凉菜 菠萝汁果酒 八、斗鸡烧西洋蘑菇 九、奶油龙须菜 奶油青蚕豆 十、奶油冻甜点 十一、双色冰激凌 小点心 清显见饭沼盯着菜单看个没完没了,眼里露出又轻蔑又恳求的神色局促不安。饭沼等着他先开口。清显对饭沼感觉迟钝的谦恭感到恼火。如果饭沼这时忘掉主从尊卑之别,像兄长似地将手搭在清显的肩膀上关切地询问,那自己就多么容易倾诉啊。 清显没有意识到坐在自己跟前的饭沼已不再是过去的饭沼。过去的饭沼只是笨拙地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绪,如今他对清显,还不知道以亲切温柔的心情用那一双不熟悉的手去触及原先自己很不习惯的细腻的感情世界的领域。 “你大概不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清显终于先开口说道:“今天我受到聪子的严重侮辱。她说的话简直不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好像我以前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孩子般愚蠢的举动。不,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故意对我最讨厌的地方大肆攻击,这种态度叫我大失所望。这么说来,那天下雪的早晨,我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也完全只是她的玩具而已……你在这方面觉察到什么没有?比如听到蓼科说些什么……” 饭沼考虑片刻,说道:“噢,没想起什么。” 饭沼考虑的时间很长。这长得有点异常的时间如同藤蔓纠缠着清显变得脆弱敏锐的神经。 “你撒谎。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饭沼说出以前不想说的一件事。饭沼虽然可以看穿别人的心事,却对心灵的反应十分迟钝,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话如一把斧头会给清显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这是我听阿峰说的。她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并要我绝对保密。但是因为涉及少爷,我想应该向您报告为好。 “正月的贺年会,绫仓家的小姐不是也来了吗。每年的这一天,侯爵老爷都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亲切交谈,无论什么事都可以问他。侯爵老爷开玩笑地对小姐说: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小姐也开玩笑地回答说: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您对少爷的教育方针是什么?’ “我想强调一点,侯爵老爷说这都是枕边话(饭沼说这句话时,满怀无法发泄的愤恨),他是笑着对阿峰说这些枕边话的。阿峰又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于是,侯爵老爷兴致勃勃地说道: “‘是啊,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方针呢……’ “小姐却接着说:‘我听清说,您对他采取实践教育的方法,带他去花街柳巷。于是清学会了荒唐,以为自己从此变成了男子汉而盛气凌人。您真的对少爷进行过这种不道德的实践教育吗?’ “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小姐却毫无忌讳地大胆发问。侯爵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简直就像矫风会在贵族院上的质询演说。如果真的像清显所说的那样,我也就不想做什么辩解,其实我的这种实践教育被他本人完全拒绝了。你瞧,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肖之子,根本不像我,晚熟而且洁身自好。不管我怎么劝诱,他一口回绝,气冲冲地走了。可是对你十分虚荣,明明没这么回事,还要自吹自擂一通,真有意思。不过,即使关系再密切,也不该向大家闺秀谈论寻花问柳的事啊,我可没有教育他做一个这样的男子汉呀。我马上把他叫来,训斥一顿,也许这样反而激发他想体会冶游的滋味吧。’ “结果小姐费尽口舌才制止住侯爵老爷的轻率举动,侯爵老爷也答应就当作没有听到此事。不过,虽然承诺不告诉任何人,还是憋不住悄悄告诉了阿峰,而且边说边笑,绘声绘色,当然也要阿峰绝对守口如瓶。 “阿峰也是个女人,哪能把这话憋在肚里,她只告诉我一个人。我严肃警告她,这事关系到少爷的名誉,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泄露出去,就断绝和她的一切来往。她没想到我的态度这么严厉,心里害怕。我想阿峰不会泄露出去的。” 清显的脸色越听越苍白,以前自己如坠五里雾中,到处碰壁,现在终于雾散日出,眼前出现一排整齐的玲珑的白色圆柱,一切模糊的事像都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首先,尽管聪子矢口否认看过清显的那封信,其实她还是看了。 当然,那封信会给她带来一些苦恼不安,但在新年庆贺会时亲自从侯爵嘴里了解到这并非事实,于是她立刻飘飘然起来,陶醉在所谓的‘幸福的新年’里。因此,那天在马厩前面突然向清显热情地倾诉自己感情的举动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所以,聪子才放心大胆地提出要和清显一起早晨出去赏雪的建议。 聪子今天的眼泪,今天毫无礼貌的指责,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聪子一贯撒谎,一贯在内心深处看不起清显。不管如何辩解,但她通过与清显的接触得到这种低级恶劣的乐趣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聪子一方面指责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无庸置疑,另一方面却想让我永远做一个小孩子。这是多么的奸诈狡猾啊。她时而表现出依赖别人的女人般的情趣,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对我的轻蔑;她装出奉承我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玩弄我。 清显怒火中烧,却忘记了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写的那封骗人的信,其源盖出于自己的谎言。 清显把所有的过错统统归咎于聪子的背信弃义。她伤害了一个正处在青少年之交的苦恼躁动期的小伙子最珍贵的自尊心。在大人眼里,也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侯爵父亲的笑谈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容易尖锐地伤害某个时期的男人的自尊心。不管聪子是否了解这一点,她的毫无温情的做法残酷地蹂躏了男人的心。清显羞耻屈辱,好像要生一场大病。 饭沼心情沉痛地看着清显苍白的脸色和长久的沉默,但是他依然没有觉察出自己对清显的伤害。 长期以来,饭沼一直受着这位美貌的少年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虽然毫无报复的意图,今天却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刺伤了清显的心。饭沼从来没有觉得这位垂头丧气的少年这么令人怜爱。 饭沼的心头掠过一种怜悯的情绪,真想扶他起来,抱到床上,倘若他悲伤哭泣,自己也会洒一掬同情之泪。但是,清显抬起来的脸上一片干涸,也没有要流泪的意思。那淡漠锐利的冷光一下子把饭沼的幻想击得粉碎。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觉。” 清显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饭沼推向门外。 第二十一章 从第二天开始,不论蓼科打来多少遍电话,清显就是不接。 蓼科对饭沼说,小姐有话要直接对少爷说,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转告少爷。但饭沼早已接受清显的严厉吩咐,坚决不去转达。其中有一次是聪子亲自打来的电话,要饭沼转告,但也被饭沼断然拒绝。 连着几天电话频频不断,甚至都引起仆人的私下议论。由于清显拒接电话,蓼科终于找上门来。 饭沼在内厅门外接待蓼科,他穿着小仓裙裤,端端正正坐在铺板中间,摆出一副绝不让蓼科进屋的架势。 “少爷不在家,你见不着。” “他不可能不在家。你要是这样阻拦,就请把山田叫出来。” “叫山田来也不管事。少爷绝不会见你的。” “那好,我就硬要进去,面见少爷。” “屋里锁着门,你根本就进不去。你要进去,这随你的便。不过,你是偷偷到这儿来的,要是被山田知道,事情闹大了,再传到侯爵老爷的耳朵里,这合适吗?” 蓼科沉默下来,在黑暗中看着饭沼长着粉刺的凹凸不平的脸,恨得咬牙切齿。在饭沼的眼里,蓼科背对着院子里在明媚春光里耀眼闪烁的五叶松枝叶,老年人的满脸皱纹埋在厚厚的白粉里,活像一副描在泡泡纱上的肖像画。沉甸甸的深陷下去的双眼皮下面的眼睛发出阴险愤怒的凶光。 “那好,就算是少爷的命令,可是你说话那么强硬,看来你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了。过去我也为你做过不少事,我们的关系就此一刀两断。少爷那边,你就看着办吧。” 四五天以后,聪子寄来一封厚厚的信。 以前因为害怕山田发现,都是蓼科亲自送来,交给饭沼,再由饭沼交给清显。这次却堂堂正正地由山田放在描金花纹漆盘里送来。 清显特地把饭沼叫来,把这封没有开封的信给他看,让他打开窗户,接着当着他的面,扔进火盆里烧掉。 清显白皙的手一边躲避窜上来的火苗,一边挑开被厚厚的信纸压住即将熄灭的火焰,重新撩燃。饭沼看着他的手像小动物一样在桐木火盆里跳跃,好像看着某种精巧的犯罪行为。如果帮他一把,肯定会烧得更彻底一些,但又怕遭到清显的拒绝,所以没有帮忙。显然,清显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只是让自己充当见证人。 清显还是躲避不了烟熏,从眼里流出一滴泪水。饭沼先前希望得到严格的训育和理解的泪水,但现在流淌在被火灼热的脸颊上的美丽泪水并不是饭沼感化的结果。在他面前,无论何时何地,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无能为力呢? 大约一周以后,这一天父亲回家比较早,清显便到正房的日本间与父母亲共进晚餐。 “说快也快,明年你就要受到从五位的恩赐。以后就让家里人称你‘五位少爷’吧。”侯爵满面春风地说。 清显从心里诅咒即将来临的明年,因为自己在明年就要成为成年人。才十九岁,却对人生如此厌倦疲惫,他怀疑这种心境恐怕是受到聪子的影响而被毒化的。童年时代那种掰着手指头急不可待地盼望过年,希望自己成为大人的焦急情绪早已从清显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极其冷漠地听着父亲的话。 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候,毫无例外地总是固守一定的成规,两道八字眉略显忧伤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和儿子,脸色红润的侯爵则故意打破常规装作心情愉快的样子。父母轻轻地迅速交换一下眼神,这种轻微得恐怕甚至连眼神都谈不上的动作立即被清显觉察出来,他感到吃惊,因为在这一对夫妻之间,没有比默契更令人怀疑的了。清显先看着母亲的脸,使她有点紧张胆怯,说出来的话也有点颠三倒四。 “……是这样的,这话有点不好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什么事?” “其实啊,又有人向聪子提亲了。这门亲事相当不容易,再往后就不好轻易拒绝对方了。只是现在聪子的态度还是那样嗳昧,不过不像过去那样不论对谁一概予以拒绝。这样父母亲也很积极……所以,就想问问你,你和聪子从小就是竹马之交,对她的婚事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有不同意见,就把你的想法如实地告诉父亲。” 清显连筷子都没放下,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答: “没有意见。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嘛。” 沉默片刻,依然情绪高兴的侯爵慢条斯理地说: “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所以说……如果,只是说如果,你的心情上有什么疙瘩的话,尽管说。” “没有任何疙瘩。” “所以,我说的是如果……要是没有的话,那也好。我们长期受到他们家的关照,所以这一回就要尽力而为,能做的事就做,能帮的忙就帮,还必须花一点钱……对了,下个月是先祖的祭祀,如果这门亲事进展顺利,聪子也就忙起来,恐怕今年的祭祀来不了。” “要是那样的话,索性就不要邀请她,不是更好吗?”清显说。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么水火不相容啊。”侯爵大笑起来。 侯爵笑毕,这个话题就算到此结束。 父母亲对清显的心思实在琢磨不透,像一道解不开的谜。两代人对情感的感受存在着隔阂,父母亲想了解他的感情经历,但总是一团乱麻,无法理清,最好只好作罢。现在侯爵夫妇甚至有点怨恨绫仓家对寄养在那里的清显没有进行很好的教育。 自己曾经憧憬羡慕的公卿家的高雅难道就表现为这种思想嗳昧、意志薄弱、难以理解吗?远看很美貌,近看却是如此教育成果,侯爵心里藏着种种疑团。侯爵夫妇的心灵衣裳,纵使有种种想法,也只是南国色调的鲜艳单色。而清显的心灵如同古代宫中女官官服的色彩,枯黄色里融着红色,红色里融着竹青色,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本色,这样的揣摩猜测就让侯爵劳心费神。侯爵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从来没有这样暧昧含糊,看似涟漪荡漾,水底却清澄平静,为躁动不安的心灵而苦恼。 略过片刻,侯爵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最近就把饭沼辞掉。” “为什么?” 清显露出少有的惊愕,这个决定实出意外。 “他在这里照顾你的时间也不短了,明年你就要成年,他也已经大学毕业,我想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另外,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最近听到有关他的不好的传闻。” “什么传闻?” “在家里干出越轨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和女仆阿峰私通。要是在过去,可是要斩首的哦。” 侯爵说这话的时候,夫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在这个问题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她都坚决站在丈夫一边。清显又问道: “听谁说的?” “至于谁,这倒无所谓。” 清显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蓼科的影子。 “要是在古代,就要斩首,现在时代变了,不能那么做。而且是老家推荐来的,那个中学校长还每年亲自来贺年。考虑到这些关系,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让他悄悄离开这个家,这样也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另外,我也想两全其美,有意成全他们,打算也把阿峰辞掉。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那就结为夫妻。我还准备给饭沼找一份工作。总之,目的就是让饭沼离开这个家,当然最好做到让本人没有一点怨言。长期照顾你,这是事实,在这个方面他没有任何过失……” “要是能这么做,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侯爵夫人说。 当天晚上,清显见到饭沼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 清显躺在床上,浮想联翩,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孤立。说到朋友,现在只有本多一个人,但事情的原委不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清显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觉得这个梦很难写在梦境日记里。这个梦是那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梦里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物。忽而出现雪地里的三联队兵营,本多却在那里当上了军官;忽而一群孔雀飞落在雪地上,两位暹罗王子一左一右正把璎珞长垂的黄金桂冠戴在聪子的头上;接着饭沼和蓼科争吵起来,两人扭打着掉进万丈山谷;然后是阿峰乘坐马车过来,侯爵夫人必恭必敬地出门迎接;还有清显自己独自划着木筏,漂流在无边无垠的茫茫大海上…… 清显在梦里寻思,因为陷入梦境太深,梦溢出到现实的领域,终于造成梦的泛滥。 第二十二章 洞院宫的第三王子治典王殿下今年二十五岁,刚刚晋升为近卫骑兵大尉,长相英俊,性格豪爽,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正因为如此,在选妃问题上,不听别人的意见,虽然人选不少,却一个也看不上,不觉光阴荏苒,岁数渐大。父母亲为他的亲事十分苦恼。就在这时,松枝侯爵邀请他们出席赏樱会,自然得体地把绫仓聪子介绍给他们。两位殿下非常满意,示意要一帧聪子的照片。绫仓家立刻送上一张聪子的正装照片。治典王殿下看过以后,没有像以前那样刻薄地冷嘲热讽,而是目不转睛地反复端详。于是,聪子已经二十一岁这个岁数也就不成问题了。 为了报答绫仓家过去养育清显之恩,松枝侯爵一直有心要振兴家道中落的绫仓家。其捷径就是和皇族攀亲,即使不是天皇直系亲属也行。绫仓家本是羽林公卿世家,与皇族结亲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对于他们来说,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后盾。绫仓家不仅需要一笔巨额陪嫁钱,而且以后好几年的过年过节还要给皇家侍从、仆人送礼。就绫仓的家境而言,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所以松枝打算这一切费用都予以关照。 聪子对自己身边忙碌匆匆的景象冷眼旁观。四月份难得晴天,天空总是灰蒙蒙地阴暗,但是春天渐去,夏日即来。这座武士宅第只是门面十分气派,里面的房间结构却很简单朴质。聪子透过房间的矮窗眺望着没有很好修整的宽敞庭院,山茶花已经凋落,从黑色坚硬的叶丛中抽出新芽;石榴的神经质般带刺的细小枝叶的顶端也冒出微红的嫩芽。所有的新芽都是直立的,因此整个庭院就像踮起脚尖伸直身子一样,仿佛长高了几分。 聪子最近明显地不爱说话,经常陷入沉思。蓼科心里为她忧虑着急。但同时聪子变得顺从父母,凡事听从他们的吩咐,不像以前那样有时表示异议,总是淡淡一笑,算是接受。其实,在表面上百依百顺的诚实温柔的帷幕背后,隐藏着如阴沉沉的天空般无比冷漠的心态。 五月里的一天,聪子接到去洞院宫别墅喝茶的邀请。按往年惯例,这个时候该收到松枝家邀请参加先祖祭祀的请帖,然而聪于今年最渴望收到的这份请帖却没有来,而是洞院宫事务官送来喝茶的请柬,交给副管家后就回去了。 表面上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实都经过精心周密的策划安排。语言不多的父母也和那些人一样,在聪子的寝室周围悄悄画了很多复杂的咒符,打算把她封锁起来。 不言而喻,绫仓伯爵夫妇也被邀请参加茶会,如果让洞院宫派马车迎送反而显得小题大做,于是决定借用松枝家的马车。洞院宫殿下的别墅建于明治四十年,位于横滨郊外。如果不是去参加茶会,一家人乘坐马车去横滨可以说是难得的愉快郊游。 这一天,天气放晴,伯爵夫妇满心欢喜,以为是吉祥的预兆。南风劲吹,一路上到处都是鲤鱼旗迎风飘扬。家里有几个男孩子,就挂几面鲤鱼旗,大黑鲤鱼旗中杂着绯鲤鱼旗,要是并排挂着五面鲤鱼旗,就显得有点杂乱,在风中摆动的姿势也不那么潇洒。伯爵坐在窗旁,突然举起白皙的手指,指着山脚下一户人家的鲤鱼旗,一数,竟然有十面。 伯爵含笑说道:“真是人丁兴旺啊。” 然而,在聪子听来,实在是一句与父亲的身份极不相称的粗俗的玩笑话。 满眼都是嫩绿的新叶,山峦的绿色千姿白态,黄绿色、墨绿色……各种绿色争相交辉,其中枫树嫩叶闪亮耀眼的树下呈现出一片紫黄色。 “哎呀,有点尘土……” 母亲忽然看着聪子的脸颊,正要用手绢替她擦掉,聪子本能地身子往后一躲,脸颊上的尘土立刻消失了。母亲这才知道,原来是玻璃窗上的污点被阳光倒映在聪子脸颊上形成斑影的缘故。 聪子对母亲的错觉毫无兴趣,只是淡淡一笑。她讨厌母亲今天尤其细心观察自己的脸,就像仔细检查一件从箱底翻出来的绸缎衣服似地。 因为怕头发被风吹乱,就紧闭窗户,这样车子里热得像火炉一样。不停的颠簸、连绵不断的倒映着翠绿山峦的还没有插秧的水田……聪子不知道对未来盼望些什么,她一方面如此胆大妄为地让自己漂流到没有退路的境地,感觉心惊肉跳的危险;另一方面又似乎有所期待。现在还来得及。她盼望在最后一刻会收到赦免令,同时又憎恨一切希望。 洞院宫的别墅坐落在高高的山崖上,可以眺望辽阔的大海。这是一座宫殿式外观的洋房,大门前是大理石台阶。伯爵一家由总管家迎候下车,望着停泊在港口里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不禁发出感叹。 茶会在朝南的走廊上举行,大海尽收眼底。走廊上摆放许多热带植物,枝叶茂盛。入口处摆着一对暹罗皇室赠送的巨大的新月形象牙。 两位殿下在这里迎接客人,亲切地请客人就座。侍者端来英国风味的茶,银器茶具上刻有皇室的菊花徽章。茶桌上还摆着小巧精致的三明治和西式糕点、饼干。 妃殿下谈起前些日子的赏樱很是愉快,还聊起麻将、长歌的话题。 伯爵夸奖一句默不作声的女儿:“小女在家里还是个小孩子,还没让她打过麻将哩。” 妃殿下笑呵呵地说:“哎哟,是吗。我们有空的时候,还一整天搓麻将哩。” 聪子不想说自己在家里玩黑白十二子的古代双六盘游戏。 今天的洞院宫身穿普通西服,显得宽松随意,陪伴伯爵坐在窗边,指着停泊港口里的各种船只,像对小孩子讲解似地,告诉伯爵那是英国货轮、平面甲板型;那是法国货轮,防浪甲板型,表现自己的知识。 从气氛来看,似乎两位殿下对选择什么话题颇感为难,不论谈体育,还是喝酒,只要有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就行了。绫仓伯爵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笑容可掬地聆听着。在聪子看来,从父亲那里学到的高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派不上用场。伯爵平时经常开一些与正在谈的话题毫不相干的、优雅机智的玩笑,今天显然不敢造次。 片刻过后,洞院宫殿下看了看手表,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治典王今天正好向部队请假就要回家。我这孩子看似粗鲁,请不要介意,其实心地很善良温和。” 一会儿,只听大门外一阵响动,看来正是治典王殿下回家。 治典王殿下腰佩军刀,足蹬军靴,英姿威武来到走廊,向父亲致军礼。就在这刹那间,聪子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徒有其表的威风,但她明白洞院宫非常喜欢儿子的这种武勇气概,而且儿子也不负父望,一切都听从父亲的安排。因为洞院宫的长子体弱多病,健康欠佳,父亲对他早已失望。 治典王殿下的这种英武姿态里大概也有试图掩饰第一次与美丽的聪子见面的羞涩的成分。实际上,无论和聪子寒暄的时候,还是寒暄以后,他都不敢正面看聪子一眼。 治典王殿下身材不算太高,但体格健壮,动作干练潇洒,态度傲岸高慢,年虽轻而颇具威严。洞院宫殿下眯缝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端详着儿子。洞院宫殿下本人虽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外面盛传他的内心深处缺乏坚强的意志。 听说治典王殿下的爱好是收集西方音乐唱片,在这方面有其独特的见解。于是母亲对他说: “放一张给我们听听吧。” 治典王殿下回答一声:“是。”然后向屋子里放留声机的地方走去。这时,聪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身子转过去。只见他从走廊大步跨进房间的时候,擦得铮亮的黑皮长统军靴上,耀眼地滑动着从窗户照来的白色亮光,连窗外的蓝天也恍若闪动着蓝色的光滑瓷片。聪子轻轻闭上眼睛,准备欣赏音乐。然而,等待的不安变成一块黑黢黢的阴霾横亘在胸间,连唱针落在唱片上的细微声音都如同炸雷般在耳朵里轰鸣。 后来,聪子和治典王殿下也只是随便交谈两三句话。傍晚时分,一家人便告辞回去。大约一周以后,洞院宫家的总管家来访,与伯爵进行了长谈。谈话的结果是洞院宫家决定正式向宗秩寮征询意见。并将办理手续所需的报告也让聪子过目。报告是这样写的: 宫内大臣阁下: 兹有治典王殿下与从二位勋三等伯爵绫仓伊文之长女聪子结婚事宜已经商妥,今特呈文征询尊意,专此谨奉。 洞院宫总管山内三郎 大正二年五月十二日 三天以后,宫内大臣发来如下通知: 关于回答洞院宫事务官征询事 洞院宫总管: 关于治典王殿下与从二位勋三等伯爵绫仓伊文之长女聪子结婚事宜已经商妥,征询宫内意见事,现谨复同意。 专此奉复。 宫内大臣 大正二年五月十五日 征询宫内省同意之后,便随时都可以奏请天皇敕许。 第二十三章 清显已是学习院高中部毕业班学生,明年秋天就要升入大学。为了考取大学,有的学生从考试的一年半以前就开始复习准备。本多没有这样做,这使清显很满意。 由乃木将军恢复的全校学生住校制度原则上必须严格遵守,但生病体弱的学生允许通学,像本多、清显这样,家里不同意他们住校的学生,自然持有正规的医生证明。本多得的是心脏瓣膜症,清显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两个人经常互相以各自的假病开玩笑,本多装作心脏病痛苦窒息的样子,清显则装作气喘咳嗽。 谁也不相信他们有病,他们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不过由参加过日俄战争的下士担任教官的监武课是个例外。这些下士总是机械地、不怀好意地把他们当作病人对待。在教练训示的时候,往往连讽带刺地说,连住校都不行的那些病号,一旦国家发生紧急情况,他们怎么能够为国效力呢? 因为暹罗王子住校,清显觉得过意不去,经常带些礼物去宿舍探望他们。王子和清显已经交情很深,一见到清显,总是发牢骚,抱怨管理太严,行动不自由。性格开朗却又冷酷的宿舍同学未必都是他们的好朋友。 相当一段时间,清显冷落了本多这位朋友,现在又厚着脸皮像小鸟一样飞回他身边。本多并没说什么,依然交往如初,好像把清显忘记自己的事情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新学期开学以后,清显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地,有一种茫然的快活爽朗的感觉,本多虽然疑惑不解,当然没有也不问,而清显没有也没说。 即使是挚友,也不能袒露一切,这是清显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这样就不用担心让本多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孩子。他明白,这种安心感才使得自己在本多面前能够表现出自由自在、开朗快活的样子。清显不想让本多幻灭的心情,以及自己想在本多面前成为一个自由的解放的人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在补充其他无数冷漠疏远之后,足以表达自己友谊的最好证明。 清显对自己的性格变化也感到惊讶。后来,父母亲以极其平淡的口气向他谈论洞院宫家与绫仓那天相亲的情况,说那个平时好强的聪子在相亲的时候也难免紧张拘谨,连话都说不出来。父母亲谈论的时候觉得很可笑,当然清显无法从他们的话里体会聪子的悲哀。 想像力贫乏的人总是从现实的事象中立即获得自己判断所需的食粮,而想像力丰富的人往往在现实的事象上构筑起想像的城堡,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关闭所有的窗户。清显就具有这种倾向。 “现在就等敕许了。” 母亲的这句话留在清显的耳朵里。“敕许”这两个字使他似乎真真切切地听到一个声响。在一道又宽又长的黑暗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咬着牙亲自将一把坚固的黄金小锁锁在门上。 清显出神地凝视着能够泰然平静地倾听父母讲述这些事情的自己,发现自己是一个不会被愤怒和悲伤压垮的硬汉子,觉得自己的意志十分坚强。我是一个比自己想像得更非常难以受到伤害的人。 过去,他把父母情感的粗疏认为是对自己疏远,现在,他高兴地发现自己无疑正是继承了这个血统。他不属于容易受人伤害的那一类人,而是属于伤害别人的一类人! 想到聪子的存在感一天天远离而去,很快就要去到自己远不可及的地方,不禁心中涌起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如同目送给饿鬼布施的灯笼将光影映照在水面上顺流远去的景象,清显期盼它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远,才能从中证实自己的确具有力量。 然而,如此大千世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现在的心情作证。这使得清显轻易地欺骗自己的情绪。那个平时夸口“我最了解少爷的心情,交给我好啦。”的“心腹”的目光也已经从自己的身边除掉了。他为自己摆脱蓼科这个大骗子而高兴,更为摆脱饭沼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情同手足的亲密无间的忠实学仆而高兴。从此没有任何烦恼。 父亲仁至义尽地把饭沼逐出家门,清显认为这是饭沼的自作自受。这个想法掩盖了自己情感的冷酷。而且蓼科信守“这件事绝不会告诉令尊”的承诺,这让清显高兴。一切都是这颗如水晶般冰冷、透明、有棱有角的心灵的功德啊。 饭沼临走之前……到清显的房间来辞行。他哭了。清显甚至从他的泪水里领会到种种含义。看样子饭沼似乎一味强调自己对清显的忠心耿耿,这使清显感到不愉快。 饭沼什么也没说,只是流泪。他想用这个方法向清显传递什么信息。清显与饭沼七年来朝夕相处,这始于清显十二岁那年春天,无论是感情还是记忆都模糊不清。如果回忆起来,自然有饭沼这么个人的存在。清显的少年时期,饭沼简直如影随形,一条脏兮兮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黑黢黢的影子。清显越是对他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他的无法容忍的不满、无法容忍的愤怒、无法容忍的否定越是沉重地压在清显的心头。但是,也正因为饭沼忧郁阴暗的眼睛里潜藏的这些情绪才使得清显幸免感受少年时期难以避免的不满、愤怒和否定。饭沼所追求的东西始终只在自己的心里燃烧,他越是对清显寄予某种期望,清显就离他越远,也许这是自然发展的趋势。 当清显把饭沼收买成自己的心腹,将他对自己施加的压力化为乌有时,也许清显就已经在精神上向今天的别离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对主仆不应该这样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饭沼垂头丧气地站着,清显心情郁闷地看着从他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胸口露出的些许杂乱的、映照着夕阳的胸毛。他的强加于人的忠诚得到这个厚实、沉重、令人厌烦的肉体的保护。他的肉体本身就充满对清显的责难,连在夕阳映照下满脸脏兮兮的凹凸不平的粉刺的闪亮都如泥泞的光泽,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光芒叙述着相信他而与其一起离开这里的那个阿峰的存在。这是多么的傲慢无礼!少爷被女人抛弃,孤独痛苦,而学仆竟然得到女人的信任,趾高气扬地离开这里。而且饭沼相信自己今天前来告辞也无疑完全出于对清显的忠诚,这使得清显焦躁不安。 然而,清显保持着贵族般的态度,显示出些许冷漠的人情。 “这么说,你出去以后,很快就要和阿峰结婚啰?” “是的。承蒙少爷同意,是这么打算。” “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要送点贺礼。” “谢谢。” “安顿下来以后,来信告诉我地址。说不定什么时候去看你。” “如蒙少爷赏光,我再高兴不过了。不过,蜗居小屋,恐辱贵体。” “这就不要客气了。” “是,既然您这么说……” 饭沼又哭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再生纸擤了擤鼻涕。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从清显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今天这个场合都恰如其分。显然,在这种场合,清显这么流畅说出的这些没有丝毫感情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动。清显本来只是生活在感情世界里,现在因为需要,学习了心理政治学。必要的时候,这个心理政治学也应该可以适用于自己。他学会了以感情的铠甲武装自己,并且把铠甲磨得铮亮。 从一切不安忧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的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没有烦恼,没有苦闷,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万能的人。一件事情已经完全终结。饭沼走后,他从敞开的窗户眺望着绿叶葳蕤的红叶山倒映在湖里的美丽影子。 窗边的榉树枝叶茂密,不使劲探头,就看不见第九段小瀑布落入水潭的景象。岸边的湖面覆盖着莼菜的淡绿,平蓬草虽然还没有绽开黄花,但透过大厅前面弯弯曲曲的石桥的缝隙,可以看见花菖蒲的利剑般翠绿叶丛上盛开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显注视着刚才停在窗框上的一只吉丁虫正慢慢地爬进屋里。它的闪耀着金绿色光亮的椭圆形甲壳上有两道鲜艳的紫色和红色的线条,缓缓地动弹着触角,线锯般的细腿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浑身凝聚的沉静稳重的光彩在永恒流逝的时间里显得沉重滑稽。清显的心不知不觉地被吉丁虫深深吸引过去。虫子保持如此灿烂优美的姿态一点一点往清显方向移动,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仿佛教导清显如何才能有声有色地美好度过每个瞬间都在无情改变现实局面的时间。他自己的感情铠甲又是怎样的呢?是否像这只吉丁虫的铠甲那样放射着自然美丽的光彩、而且厚重得具有抵抗外界一切东西的力量呢? 此时,清显觉得周围繁茂的树木、蓝天、云彩、屋顶的脊瓦……所有的一切都为这只吉丁虫而存在,吉丁虫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世界的核心。 今年的祭祀先祖的气氛似乎与往年不同。 首先,在祭祀之前,饭沼一个人就早早地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摆好祭坛和椅子。今年饭沼不在了,这些工作都落在山田肩上。按说,这不是山田分内的事,而且以前一直都是由年轻人干,现在自己不得不承担起来,心里很不愉快。 其次,没有邀请聪子。虽然只是少了一个应邀前来参加祭祀的亲戚,更何况聪子并非真正的亲戚,但是客人里面没有一个比得上聪子的美貌。 神灵对这些变化似乎也不太高兴,正在祭祀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正在倾听神官念祈祷文的妇女们担心下雨,心里发慌。幸亏身穿红裙的巫女将神酒斟在每个人的酒杯里,天空顿时放晴,而且阳光强烈,照射在她们低着头从衣领露出来的如白色井筒般、抹着厚厚白粉的脖颈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这时,棚架上的紫藤撒下浓郁的阴影,坐在后排的客人受到荫蔽。 祭祀时对先祖尊慕和缅怀的气氛一年比一年淡薄,如果饭沼在场,恐怕一定大为恼火。尤其明治大帝驾崩以后,明治的帷幕早已过时,先祖变成与现今的时代毫无关系的遥远的神像。参加祭祀的人当中虽然也有先祖遗孀等几个老人,但他们的哀悼的泪水也早已流干。 祭祀仪式的时间很长,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一年比一年大,连侯爵也不敢制止她们。侯爵现在也觉得这个祭祀已经成为沉重的包袱,希望仪式要轻松一些,不要太沉闷冗长。仪式进行的时候,侯爵一直注视那个琉球人长相的巫女,她浓妆艳抹,格外鲜艳,那一双倒映在素陶酒杯里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的影子让侯爵看得出神。仪式一结束,侯爵就匆匆走到嗜酒如命的海军中将的堂弟身边,大概说了什么猥亵的笑话,惹得堂弟尖声大笑,引起大家的关注。 深知自己忧伤的八字眉容貌非常适合这种祭祀仪式的侯爵夫人的表情纹丝不动。 至于清显,他虽然也在底下嘀嘀咕咕说话,逐渐失去虔敬的态度,但看着眼前整个家族的妇女都集中在五月末紫藤花叶荡漾的阴影底下,这些包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末等女婢在内的所有女人,一个个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悲伤情绪,只是服从命令地集中在这里,一会儿又风流云散而去。她们心头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沉重凝固的不快,一张张脸却如白昼的月亮般苍白呆滞。清显敏锐地感受到她们之中飘荡的空气浓郁的气味。显然,这是她们发出的气味,聪子也属于这个类型。即使用包裹着洁白币帛、缠着数重光滑坚硬的绿叶的杨桐树玉串也难以祓除。 第二十四章 丧失以后的安心在慰籍着清显。 他的心只是在这样感受着,与其害怕失去,不如知道实际上已经失去。 他失去了聪子。这也好。连原先那样的怒气也会很快平静下来的。感情得到充分的节约,犹如一只被点燃的蜡烛,虽然明亮炽热,烛身却渐渐融化,待到火被吹灭,只剩下黑暗里的孤立,但当然也没有了身体再被腐蚀的惧怕。他觉得自己在处于这样的状态,这才懂得孤独就是休息。 即将进入梅雨季节。如同正在康复期的病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摆脱特殊的保养,清显仿佛为了试验自己是否真的不再动心,故意回忆起聪子的许多事情。他把相册取出来,翻看过去的照片,两个人的胸前都挂着白色的围裙,并排坐在绫仓家的槐树下。虽然还是幼年时代,但自己已经长得比聪子高。清显看着这张照片,感到心满意足。擅长书法的伯爵热心地教清显和聪子学习和式书法,这个古老的书法源于藤原忠通的法性寺流派。有时两个人写得厌烦,伯爵为了提高他们的兴趣,就让他们轮流在卷纸上抄写《小仓一首》中的和歌。这些东西至今还保藏下来。清显抄写源重之的和歌“狂风激浪碎礁石,我心亦碎犹相思。”聪子便在旁边抄写大中臣能宣的和歌“皇宫卫士燔篝火,夜燃昼熄心落寞。”一看就知道,清显的字迹还相当稚嫩,而聪子笔法流畅精巧,不像是孩子的手笔。清显长大以后,极少翻阅这个卷纸,就是因为聪子的成熟与自己的稚嫩的差距使他感到自卑的缘故。然而,现在平心静气地观赏一番,发现自己的笔迹虽然稚嫩,但在拙劣之中包藏着男性情感的勃发,这与聪子的流畅柔美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不仅如此,当他回想起当年将饱醮墨汁的笔端毫不畏惧地落在这印有小松树图案的漂亮的金箔粉末纸张上的时候,当时的一切情景都浮现在眼前。聪子的又长又黑的浓密头发梳着一个刘海头,她弯腰聚精会神书写的时候,许多头发从肩膀滑落下来,但她的细小的手指依然紧握笔管,依然一丝不苟地书写。清显总是从她的头发缝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可爱的全神贯注的侧面、紧咬着下嘴唇的闪亮光洁的小门牙、虽然年纪还小却已轮廓分明的笔直的高鼻梁……。还有令人忧郁的暗淡的墨香、笔端在纸上滑动时如轻风掠过竹叶般的沙沙声、起着一个奇怪的名字“海与山”的砚台……看不见从风平浪静的岸边突然深下去的海底,只有黑暗的沉淀,墨的金箔被剥落散乱,犹如月光的零乱,那是永恒的夜之海…… 清显觉得自豪,自己可以这样天真地怀念过去。 清显做梦也没见到聪子。一个像似聪子的身影一出现,却立刻转身而去。他经常梦见白天的宽阔大街,而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在学校里,帕塔纳蒂特殿下对清显说,请把存放在他那里的戒指拿到学校来。 这两位暹罗王子在学校里的评价不是很好。因为日语还不能应用自如,影响学习,这还没什么,主要是对同学之间善意的玩笑完全一窍不通,起先大家替他们着急,后来就敬而远之。两位王子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在粗鲁的同学看来,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用意。 让两位王子住在学生宿舍是外务大臣的想法,但清显听说,舍监为照顾这两位贵宾可是费尽心力。由于是准皇族待遇,学校给他们安排特别的房间,床铺也是高级的,舍监想方设法让他们和其他同学和睦相处、友好交往。但过了一段时间,王子们就躲在自己的城堡里,朝礼和体操也很少参加,于是和同学的关系日益隔阂疏远。 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王子们到日本以后,入校前的准备时间还不到半年,他们对日语学习还不习惯,再加上本人也不太用功。本应该是得心应手的英语课,也由于英译日、日译英的练习使他们一筹莫展。 帕塔纳蒂特殿下的戒指由松枝侯爵保管,存放在五井银行的侯爵私人保险柜里。因此,清显借来父亲的印章,特地跑到银行去取。傍晚时又返回学校,到王子的宿舍去。 虽是梅雨季节,这一天没有下雨,阴沉沉的天空十分闷热。王子们那么强烈渴望的阳光辉煌灿烂的夏天看似近在眼前,却总是姗姗来迟。这个阴郁沉闷的日子仿佛就是王子们焦躁不安情绪的写照。学生宿舍简陋的木板平房掩映在昏暗的茂密树木的深处。 从操场那边传来练习橄榄球的叫喊声。清显讨厌那种从年轻人的喉咙里进发出来的理想主义的叫喊。粗野的友情、新的人文主义、没完没了的时髦和俏皮话、不厌其烦地赞美罗丹的天才和塞尚的完美……这只是与古代剑道的叫喊如出一辙的新体育的叫喊罢了。他们的咽喉总是充血,年轻的肉体散发着青桐树叶的清香,高戴一顶无形的惟我独尊的礼帽。 语言不熟练的两位王子夹在这样的新旧两股潮流之中,可想而知他们的日子是多么难过,现在已经从忧愁苦闷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心情舒畅的清显不禁对他们深感同情。虽说学校给他们安排特别高级的房间,却是在简陋的昏暗的走廊顶头。清显站在贴着他们名牌的一扇旧门前,轻轻敲门。 王子一开门,见是清显,高兴地几乎想和他拥抱。这两个人中,清显喜欢那位认真朴实却喜欢幻想的帕塔纳蒂特殿下、即乔·披。原先比较浮躁喧闹的克利萨达殿下最近也变得寡言少语。两个人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母语悄悄谈话。 屋子里除了床铺、桌子和衣柜外,连一件像样的装饰品都没有。宿舍本身的构造充满乃木将军当年的兵营风格,墙壁护板上面只是光秃秃的一面白墙,白墙上面有一个小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尊金色的释迦牟尼像。大概王子早晚都要顶礼膜拜。整个房间里惟有这一尊佛像大放光彩。窗户两旁挂着被雨水污渍的细白布窗帘。 两位王子的脸被太阳晒的黢黑,黄昏薄暮中,他们微笑时露出的白牙格外显眼。他们让清显坐在床上,迫不及待地问戒指是否已经带来。 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围绕镶嵌的方形祖母绿宝石戒指发射出与这个简陋的房间极不协调的光芒。 乔·披高兴地叫起来,立刻把戒指套在自己柔软的浅黑色手指上,这手指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爱抚,那么纤细柔和,富有弹性,恰似从细小的门缝透射在镶木地板上的一道热带的月光。 “这月光公主京香终于又回到我的手指上来了。” 乔·披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克利萨达殿下也不像以前那样取笑他,而是打开衣柜,把珍藏在几件衬衫之间的自己妹妹的照片取出来。 “我把照片摆在桌子上,说是我的妹妹,可是同学们都笑话我,所以只好这样保存起来。”克利萨达殿下几乎含带哭声。 过了片刻,乔·披才把取回戒指的原委告诉清显。原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受到京香的来信了,虽向公使馆打听,也毫无结果。甚至和哥哥克利萨达殿下也没有联系,所以对她的情况甚为挂念。如果得病或者发生其他什么情况,自然会来电报什么的。要是发生某种连哥哥都要隐瞒的变故,乔·披殿下的猜测,尽管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残酷,只能是暹罗朝廷急于拿她搞什么政治策略的结婚。 一想到这些,乔·披殿下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盼望着明天也许会来信,可又怕来信报告的是不幸的消息,根本没有心事读书。此时惟一能够安慰王子的就是这颗公主在他临行时赠送的戒指。王子只能把自己的无穷思念寄托在那密林晨色般的祖母绿宝石上。 这时,克利萨达殿下似乎忘记了清显的存在,把戴着戒指的手指伸到摆在桌子上的公主照片旁边,仿佛要把远隔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实际的存在瞬间凝结在一起。 克利萨达殿下打开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乔·披手上的戒指在镜框玻璃的反射下,那暗绿色的四方形恰好镶嵌在公主白色花边衣服的左胸上。“这样子看,你觉得怎么样?”乔·披殿下用英语说,他的声音仿佛沉浸在梦境里:“你不觉得她的心脏如同一团绿色的火焰吗?也许只有在密林里从这个树枝爬到那个树枝状如藤蔓的细长的绿蛇才有这样冷绿的、带着细微裂纹的心脏。也许她正是期望我能从她温柔地馈赠的戒指中理解这个寓意。” “乔·披,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克利萨达殿下毅然打断他的话。 “别生气,克利。我绝对没有侮辱你的妹妹的意思,我只是在说恋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 “她的照片只是照相当时的影像,而临别赠送的戒指仿佛忠实地映照出她现在的心。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在我的记忆里,照片和戒指、外貌和心灵总是分开的,现在这样合二为一了。 “即使恋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外貌和心灵分开来认识,这是多么的愚蠢。现在我和她相隔万里,也许反而觉得比相见的时候更能看到一个形与心结晶的京香公主。别时痛苦见亦苦,见时欢乐别亦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松枝,是这样的嘛?我想探索恋爱就是像魔术那样穿越时空隧道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因为即使恋人就在面前,也未必就是迷恋对方的实际存在,而且人的美丽外表被视为实际存在所不可缺少的形式,所以如果隔着时空,就可能感觉到双重的困惑,但同时也可能双倍地接近对方的实际存在……” 虽然清显不知道王子的哲学性思辩深奥到什么程度,但他还是认真倾听。其中一些话与自己的情况颇为相似。他相信自己现在对聪子“双倍地接近对方的实际存在”,而且的确知道自己迷恋的并不是她的实际存在,但有什么证据呢?说不定自己只是“双重的困惑”呢?而自己迷恋的果真是她的实际存在吗……清显半是无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他想起有一次梦见从乔·披的戒指宝石里出现美丽绝伦的女子的容貌。那个女人是谁呢?是聪子吗?还是未曾见面的京香公主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夏天啊?”克利萨达殿下说。 他忧虑地望窗外笼罩着蓊郁绿树的黑夜。透过繁茂的枝叶可以看见远处学生宿舍的灯光,还有一些吵嘈的声音,好像是食堂正在开饭。有学生一边吟诗一边从树间小径走过,那粗鲁的怪腔怪调引得其他学生哈哈大笑。两位王子皱起眉头,仿佛害怕妖魔鬼怪会在夜间出没…… 清显归还戒指却在后来导致发生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几天以后,蓼科打来电话。女仆转告清显,但清显没去接。 第二天蓼科又来电话,清显还是不接。 这件事虽然也稍微挂在心上,但清显给自己划一条线,聪子的事姑且不论,对蓼科的非礼行径绝对不能原谅。一想到这个撒谎不脸红的老太婆又恬不知耻地花言巧语来欺骗,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此自己不接电话的些许不安也就全部化解了。 三天过后,进入梅雨季节,连日阴雨绵绵。清显从学校一回来,山田托着漆盘恭恭敬敬地送来信件。清显拿起信,看了一眼信封背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蓼科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信封糊得很结实,从手感知道,封着的信笺装在相当厚实的双层信封里。清显担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产生拆信的念头,便故意当着山田的面把厚厚的信撕成碎片,命令他扔掉。他害怕如果把撕碎的信扔在自己房间的纸篓里,过后又憋不住把碎纸拾拣拼凑起来。山田的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圆瞪起来,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又过了几天。撕信的事这几天一直日益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清显不由得自己对自己生气。如果只是因为这封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来信搅得心神不安、发火生气,那倒没什么,他发现还掺杂着对当时没有当机立断拆信的后悔的情绪。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当时撕信的确是出于强烈的意志力量,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只是心虚怯弱的表现罢了。 白色的双层信封看起来不起眼,撕的时候,好像里层纸抄入柔软坚韧的麻线,很难撕破。其实纸张并没有抄人麻线,而是清显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如果不使用强烈的意志就无法撕信的意识。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恐惧吧。 他再也不想因为聪子而苦恼,不愿意让聪子充满不安的香雾笼罩自己的生活。因为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到清醒的自我状态……可是,他撕毁那封厚厚的信笺时,竟觉得是在撕裂聪子那黯然失色的白皙肌肤。 梅雨期间突然放晴的一个星期日相当炎热的午后,清显从学校回来,只见正房门前人声吵杂,马车正在准备出发,仆人们把紫色包袱皮包裹的体积很大的礼物搬进马车里。每次把东西搬上马车的时候,马都动了动耳朵,从污脏的臼齿垂下的唾液闪着亮光,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抹了一层油似的铁青色鬃毛的脖子上,清晰地浮现出细密的绒毛下起伏的静脉。 清显正要进门,恰好碰见穿着带家徽三重礼服的母亲从里面出来。清显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我正要去绫仓家表示祝贺哩。” “祝贺什么?” 母亲从来都不愿意让仆人们听见重要的事情,便把清显拉到门口旁边放伞架的昏暗角落里,低声说道: “今天早晨,敕许终于下来了。你也一起去祝贺吗?” 侯爵夫人在儿子回答之前,就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郁的欣喜的亮光。但是,她急着要出门,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含义。 母亲跨出门槛以后又回过头来,依然那副显得忧伤的八字眉表情,对清显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表明她并没有从刚才清显的瞬间眼神中体会到什么。 “喜事终归是喜事吧,虽说关系失和了,这个时候应该真诚地表示祝贺啊。” “您去吧,算了。我就不去了。” 清显在正房前送母亲出发。马蹄踩踏着砂子路发出雨点般的声音,车厢上松枝家的金色家徽在院子的松树间闪耀摇晃着远去。清显感觉到身后的仆人们在主人出发以后如同无声的雪崩一样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回头看着主人不在家的空荡荡的宅第。仆人们低头顺目地等着他进屋。清显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确实把握到一个巨大的沉思的素材,可以立即填补莫大的空虚。他瞧也不瞧仆人一眼,大步进屋,急匆匆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跳动,仿佛凝视着“敕许”这两个尊贵、辉煌的大字。敕许终于下来了。蓼科频繁的电话和那封厚厚的信笺大概是敕许下来之前的最后的努力,表现出她的焦急情绪,肯定是想得到清显的宽恕,表示心灵的内疚。 清显一整天让自己沉浸在想像力自由驰骋飞翔的空间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兴趣,目不斜视,把以往平静的明镜打得粉碎,让热风吹乱心灵,发出喧嚣。于是,以前在些许热情里必定伴随的忧郁的影子在激烈炽燃的热情中消除得无影无踪。要说与此相似的感情,首先当是欢喜。然而,人的感情中,再没有比这种无缘无故的狂喜更令人胆战心惊的了。 是什么东西使清显如此高兴呢?那就是不可能这个观念。绝对的不可能。聪子和自己的关系,如同一根琴弦,被“敕许”这把利刃砍断,随着一声断弦进发的声音,一切都已断绝。他从少年时代开始在长期的优柔寡断中悄悄梦想、悄悄期盼的就是这样的事态。牵引裙裾时仰望春日宫雪白脖颈的昂然、坚毅的无与伦比的美是他的梦想的根源,肯定预言他的愿望能够实现。绝对的不可能。这才是清显对历经曲折复杂的感情始终不渝的忠诚导致的事态。 但是,这欢喜又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欢喜的这种阴暗、危险、可怕的形象。 对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只为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结果的“感情”而生存……如果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最终导致他来到欢喜的黑暗深渊的旁边,那么剩下的就只是跳进深渊这最后一步。 他又取出小时候和聪子一起练习书写《百人一首》和歌的卷纸,仔细端详,心想上面是否还残留着十四年前聪子焚燃的线香的香味,便凑近鼻子去闻。他闻到一缕略带霉味的遥远的香气,从而唤醒一个痛切的、在世上软弱无力却又疏狂不羁的、感情的故乡。玩双六盘游戏赢了以后,获得皇后恩赐的干糕点的奖品。他用小牙齿咬着红色菊花形干糕点的一角,濡湿融化的地方更显得红艳,接着又用舌头舔白色菊花形干糕点那像是冰冷的雕刻出来的棱角,甜甜的糕点在舌尖下融化着,泥泞般塌下来……那些昏暗的房间,从京都拿来的皇室风格的屏风,那寂静的夜晚,聪子黑发下的小小的哈欠……往昔的回忆历历在目,一切都荡漾着寂寞的优雅。 于是,清显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向一个看也不敢看的观念靠拢。 第二十五章 ……高音喇叭似的响声在清显的心头轰鸣。 我爱着聪子! 清显生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千真万确的感情。 他想,高雅就是犯禁,而且触犯至高无上的禁忌。这个观念教给他长期被禁锢的真正的肉感。回想起来,他的摇摆不定的肉感肯定暗地里一直追求这样强烈观念的支柱。他费了多大工夫才发现真正适合于自己的角色。 现在我才真正爱着聪子。 为了证明这个感情的正确性和确实性,它只要成为绝对不可能就足够了。 他心神不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平时身体总是感觉烦躁忧郁,现在却充满青春活力。以为自己被悲痛和敏感打跨,原来那全是错觉。 他敞开窗户,眺望阳光辉耀闪亮的湖面,深深吸一口气,闻吸着扑鼻而来的榉树嫩叶的清香。红叶山天际的云彩已经饱含沉甸甸的光的分量,像夏天的云朵那样耀眼。 清显脸颊发热,眼睛闪亮。他已经变成一个新的人。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十九岁了。 第二十六章 ……清显在狂热的幻想中消磨时间,一心等待母亲回来。母亲在绫仓家呆的时间太长不合适。他终于觉得不等母亲回来,脱下学生制服,换上飞白花纹棉夹衣和裙裤,叫仆人备马车。 他故意在青山六丁目下车,然后乘坐刚刚开通的六丁目通往六本木的市营电车,在终点站下车。 六本木意为六棵树,现在只剩下三棵榉树,位于通往鸟居坂的拐角处。和电车开通前一样,树下仍然竖着写有“人力车停车场”几个大字的招牌,立有木桩,几个头戴圆顶草帽,身穿印有字号的深蓝色短褂和紧腿裤的车夫正在等客。 清显叫来一个车夫,先付给他格外多的一笔钱,让他拉到其实近在咫尺的绫仓家。 松枝家的英国造马车进不去绫仓家的长条屋,所以马车在门前等候。如果大门左右敞开,说明母亲还在里面。如果马车不在门口,而且大门紧闭,说明母亲已经离开。 人力车从长条屋门外经过,清显发现大门已闭,门前留有来去共四道车辙。 清显让人力车回到鸟居坂附近,自己坐在车里,让车夫去把蓼科叫出来。人力车成了他的隐蔽所。 蓼科久久不出来。清显从车篷的缝隙看着外面,开始西倾的夏天的阳光如同丰富的果汁明亮地浸泡着绿叶茂密的树梢,从鸟居坂附近高高的红色砖墙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七叶树,巨大的泛着红晕的树冠盛开无数的白花,如同一个白色的鸟巢。他回想起那天观赏晨雪的情景,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涌上心间。但是,此时此地非要见聪子并非上策。他已经具有明确的热情,所以没有必要由感情支配行动。 过了好久,蓼科才出来。她跟着车夫从便门走出来。清显掀开车篷,蓼科一见是清显,不由得停住脚步,茫然伫立,不知所措。 清显拉着她的手,把她硬拉进车里。 “我有话要跟你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吧。” “可是……也不能这么突然……松枝太太刚刚回去……还要准备今天晚上的家庭庆贺,我忙得很啊。” “不用说这些,你快告诉车夫去哪里。” 清显抓着蓼科的手不松开,蓼科只好对车夫说: “请去霞町。霞町三番地附近有一条饶到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顺着坡路下去。” 人力车上路以后,蓼科一边神经质地拢着鬓角的头发一边注视着前方。清显第一次和这个浓抹白粉的老太婆挨得这么近,心里觉得厌烦,但也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身体这么小,像一个侏儒。 在人力车的摇晃颠簸里,蓼科好几次叽里咕噜地唠叨着: “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为什么……不回答?在此之前,一句话也不回答。为什么?……” 清显默不做声。车子到达目的地之前,蓼科向清显解释说: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简易公寓,专门出租给军人。虽然比较简陋,但里屋总是空着,在那里可以放心地谈。” 明天是星期日,六本木一带就变成军人的天下,热闹吵嘈,满街都是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带着前来探亲的家属熙熙攘攘。今天是星期六,街道却显得很宁静。清显看着一路上的景象,闭上眼睛一回想,那天早晨走的似乎也是这一带,这条路、那条路好像都经过。在坡路下面,蓼科让车子停下来。 眼前是一栋两层楼的正房,没有大门也没有厅门,板墙圈围出相当宽敞的院子。蓼科从外面瞧了瞧二楼。房子很简陋,看来二楼没人,廊檐上的玻璃窗都关闭着。六扇并排的方格玻璃窗虽然都很透明,却看不见屋里,只见质量粗劣的玻璃上映照出扭曲的黄昏天空以及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千活的泥瓦匠如倒映在水里一样变形的身影。玻璃里的黄昏天空犹如黄昏的湖面一样,含带忧愁,歪斜而湿润。 “那些士兵一回来,就吵得很。其实本来只租给军官。” 蓼科一边说一边把贴着鬼子母神符的细格子门拉开,向屋里打招呼。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发高个子走出来,一见蓼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哦,是蓼科呀。请进来吧。” “用一下里屋,行吗?” “可以,可以。” 三个人从后面的走廊进入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里屋。一坐下来,蓼科突然用轻佻的语调不知是冲着清显还是冲着租赁公寓的主人说道: “在这里不能呆很长,马上就得走。再说了,和一个英俊的少爷在一起,还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闲话哩。” 房间虽小,却收拾得异常干净,半张榻榻米大小的入口处悬挂着一幅大约只有茶室画一半的窄幅书画,还有绘着《源氏物语》故事的隔扇,与从外面所看的军人廉价公寓的印象大相径庭。 公寓主人一走,蓼科立即问道: “您有什么话要说?” 清显默不做声,蓼科又着急地问道: “您有什么事?怎么偏偏挑今天这个日子?” “正因为是今天,我才来的。我要见聪子,你给我安排一下。” “您说什么啊?少爷。已经都晚了……真是的,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从明天起,一切都必须服从皇室的安排。她一次又一次给您打电话,还给您写信,那个时候,您根本不予理睬,到了今天,您究竟还要说什么呢?您未免太过分了。” “这都得怪你。” 清显看着蓼科抹着厚厚白粉的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尽最大努力保持自己的威严。 清显指责蓼科撒谎不脸红,明明聪子看了信,却欺骗他说聪子没有看信;而且背后告黑状,使清显失去心腹饭沼。蓼科一听,立刻流泪,低头道歉。不知道她的煞有介事的泪水是否装腔作势。 蓼科从怀里掏出白纸擦眼泪,眼睛周围的白粉也被抹掉,露出真正的老态。不过,她的刚刚被擦摩红色的高颧骨上的皱纹犹如擦过口红的皱巴巴的薄绵纸。她的哭肿的眼睛凝视着半空,说道: “是我不好。我知道,不管我怎么道歉,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过,与其向少爷道歉,不如说更应该向小姐道歉。我没能把小姐的心情如实地转达给少爷,这是我的过错。我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事与愿违。您想想看,小姐看了您的那封信,是多么的痛苦啊!而且在您面前,还要丝毫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她采纳我的意见,在新年的祝贺会上,下决心直截了当向老爷询问事情的原委,当她了解真相以后,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从此以后,她日夜想念少爷,终于不顾一个女子的羞涩,果敢地主动请您出来一起观赏雪景。那一阵子,她觉得活在世间多么幸福,连做梦都呼唤少爷的名字。这时,在侯爵老爷的斡旋下,洞院宫殿下派人上门提亲。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少爷您的决断上,可是少爷您置若罔闻、一声不吭。此后小姐所经受悲伤痛苦的折磨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在敕许即将下来的时候,小姐说想告诉您还有最后一线希望,不听我的劝阻,便以我的名义给您写了一封信。然而,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今天,她真正死了这条心,您却说了这一番话,真叫人痛心惋惜啊!正如少爷所知,小姐自幼受到遵从皇室的教育。及至今日,此心不动……一切都已经晚了。如果您还不能消气,那就请拿蓼科我出气,拳打脚踢,随您处置,都在所不惜……为时已晚,回天无力了。” 清显听着蓼科的这一番话,他的心被利刃般的悲伤所撕裂,一切事情都已真相大白,没有丝毫不明之处。他觉得蓼科只是复述一遍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罢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犀利的智慧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已经具备打开紧紧逼近的世界的力量。他那双年轻的眼睛光辉闪亮。既然你看了我让你撕掉的那封信,对,现在我要反过来利用已经被我撕碎的那封信做文章。 清显默不作声地盯视着满脸白粉的小老太婆。蓼科依然用白纸按着发红的眼角。在暮色渐浓的昏暗房间里,蓼科缩着肩膀,瘦小的身体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把抓起来骨头就会嘎嘎酥碎。 “现在还不晚。” “不,已经晚了。” “不晚。如果我把聪子的最后那封信送给宫家看,那会怎么样?又是在提交申请敕许报告以后写的信。” 蓼科抬起头,脸色苍白。 长久的沉默。窗户上映照出亮光,那是租借正房二楼的房客回来开灯的缘故,还闪现一下枯黄色的军裤。从墙外传来卖豆腐的喇叭声,梅雨季节的夏日,肌肤感觉如法兰绒般温热的黄昏渐渐扩展开去。 蓼科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话,好像是说……所以我劝您……所以,我一直劝阻您不要这样……。大概是说自己忠告聪子不要写那封信。 清显还是一声不吭,他逐渐感觉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仿佛一只无形的野兽正在抬起头来。 “好吧。”蓼科说:“让你们见一次。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把信还给我。” “可以。但是,光见面还不够。你要避开,真正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见完以后再把信还给你。”清显说。 第二十七章 三天以后。 这一天一直下雨。清显从学校出来,学生制服外面套着雨衣,直奔霞町的公寓。今天蓼科通知说,伯爵夫妇不在家,只有这个时候聪子才出得来。 清显怕被别人看见学生制服,所以去里屋的一路上都没脱雨衣。老房东给他端来茶水,说道: “您到这里来,尽管放心。对我们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不必有任何顾忌。那么,请随意吧。” 房东退出以后,清显发现窗户已经挂上布帘,这样不能仰望正房二楼的房间。为了防止雨水潲进来,窗户也已关紧,因此屋内相当闷热。清显闲着无事,随手打开小桌上的小盒子,看见盖子背面的红漆汗水津津。 忽然从隔扇后面传来走路时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和嘀咕说话的声音,清显知道是聪子已经到了。 隔扇打开,蓼科跪下,三只手指按在地上行礼。她稍稍抬起白眼珠,默不作声地目送聪子进屋,然后像乌贼一样迅速闪失在半开的隔扇外白天潮湿的昏暗里。 现在聪子的的确确坐在清显面前,低垂脑袋,手绢盖脸,一只手支在榻榻米上,扭着身子,白皙的脖颈如同山巅的小湖一样从衣领里浮现出来。 清显默默地与聪子对坐着,敲打屋顶的雨声仿佛裹住他的整个心灵。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时刻终于来临。 正是清显,把聪子逼到现在这样说不出话来的境地。她说不出一句年长者那种含带训诫的话语,只是无言地哭泣。对清显来说,聪子的形态没有比现在这样更令人满意的了。 .她身穿紫地白色藤花图案的和服,不仅是一只奢华的猎物,而且洋溢着一种举世无双的美。这个美是禁忌的、是绝对不可能的、是绝对拒绝的。聪子必须是这样的形态!而且正是聪子自己不断地辜负这个形态,威胁清显。看看吧,只要她愿意,就能成为如此神圣的、美丽的禁忌,然而她一直自觉自愿地扮演着既关爱对方又轻蔑对方的、虚伪的姐姐的角色。 清显之所以一直固执地拒绝通过妓女进入快乐之门,肯定是因为他很早以前就透视——如同透过蚕茧观察淡青色的蚕蛹发育成长一样——预感到聪子的内心存在一个最神圣的核心。这个核心必须和清显的纯洁结合在一起。只有在那个时候,被他的些微悲哀封闭的世界就会破裂,谁也没有见过的完美圆满的曙光就会涌现。 清显觉得,他从小在绫仓伯爵教育下,心灵中培养起来的高雅意识,今天就要变成一条柔软而凶残的丝绳来绞杀自身的纯洁。绞杀自己的纯洁,同时也绞杀聪子的神圣。这才是长期不知道怎么用的这条闪亮的丝绳的真正用途。 毫无疑问,他爱着聪子。所以他挪动膝盖靠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膀在表示强烈的拒绝。清显多么喜欢这种受到拒绝的手感啊。这是一种盛典般、与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同样巨大的壮丽的拒绝。这是对沉重压在自己充满性感的肩膀上的敕许进行反抗的拒绝。这才真正是给予自己温热、烧毁自己心灵的神灵般的拒绝。聪子梳得整整齐齐的蓬松式头发那香气四溢的漆黑的光泽,渗透进所有的发根。清显只瞧一眼。就仿佛掉入月夜森林的迷宫。 清显靠近蒙着手绢的那张泪水濡湿的脸颊。聪子默不作声地摇头,但清显明白,她的拒绝并非出于本意,而是来自距离真心非常遥远的地方。 清显掀开聪子脸上的手绢想和她亲吻,在那天赏雪的早晨曾经那样主动热烈追求接吻的这张嘴唇,今天却一味拒绝,最后歪着脑袋,像小鸟睡觉那样,深深埋在衣领里,一动不动。 敲打屋顶的雨声越发激烈。清显抱着聪子的身子,眼睛揣摩着她的强硬态度。和服衬领绣着夏蓟花图案,领子紧紧合拢,只露出些许倒人字型的肌肤,如同一扇紧闭的神殿的门扉。冷漠地紧束在胸部的茼形宽腰带的中间镶着一粒金扣,闪闪发亮。但是,清显感觉到从她的袖根开口和袖口溢出含带体温的微风。微风吹拂在他的脸颊上。 他把搂着聪子后背的一只手抽出来,紧紧抓着她的下巴。下巴就像一个小小的象牙棋子握在清显的手里。她满脸泪水,翕动着漂亮的鼻翼。这样清显可以轻易地接吻她的嘴唇。 仿佛聪子内心的炉门一下子被打开,火势骤增,烈焰腾跃,她用双手顶着清显的脸颊。她想把清显的脸推开,她的嘴唇却摆脱不开又顶回来的清显的嘴唇。她依然摇动脑袋表示拒绝,清显却陶醉在这湿润的嘴唇妙不可言的爽滑感觉里。于是,强硬拒绝的世界如同一块浸泡在红茶里的方糖一样融化了,开始了无与伦比的甜蜜与和谐。 清显不知道怎么解和服腰带,结实的鼓形背结使他无从下手,只好乱解一气,聪子的手伸到后面,一面使劲拨开他的手,一面微妙地帮他解开。两人的手指在腰带上不断纠缠在一起。带扣一解开,腰带轻微地扑哧一声急速松开,仿佛完全依靠腰带自身的力量弹开的。这是复杂的、无法收拾的暴动的开始,正如和服的一切发动叛乱也是如此。清显心急火燎地解开聪子胸前的衣服,不知道多少带子让他着急又被他解开,刚才被严密保护着只露出小小倒人字型的胸脯终于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细腻白皙的肌肤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馨香。 聪子没说半个不字。无言的拒绝与无言的引诱无法区别。她在无限地引诱,又在无限地拒绝。但只是让清显感觉到与这个神圣、这个不可能进行战斗的并非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那又是什么力量呢?清显清清楚楚地看见闭着眼睛的聪子脸上逐渐泛起红晕,充满放荡不羁的神情。清显托着聪子后背的手掌明显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满含羞涩的压力。她仿佛无法抗拒似地仰躺下去。 清显掀开聪子的和服底襟,京都友禅绸缎长衬衣把印染着卍字纹和飞翔于六角形云彩上面的凤凰图案的和服分开,五彩斑斓的凤凰尾巴被凌乱地掀向两边,露出些许重重衣裳掩盖下的大腿。然而,清显觉得距离自己还非常遥远。还必须拨开重重云彩。在遥远的深处,有一个狡黠地支撑着这接连不断的烦琐复杂的核心。他感觉到,这个核心正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当清显的身体贴近犹如晕染着白色的一线曙光的聪子的大腿时,她的手伸下来温柔地支持着。然而,这温情适得其反,他甚至连这一线曙光也似碰非碰,无果而终。 两人躺在榻榻米上,仰望着雨水猛烈敲击的天花板。他们的心依然起伏激动,难以平静。清显不仅毫不疲惫,甚至不愿意承认事情已经结束,反而处在亢奋之中。但是,如同日暮时分笼罩房间的暗影越发浓郁一样,他们之间显然萦绕着踌躇的情绪。他似乎听见隔扇外面传来轻微的苍老的咳嗽声,正要起身,聪子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住。 聪子一声不吭地很快克服了这种踌躇。这时,清显第一次体味到在她诱导下动作的喜悦。事情过后,他对聪子的一切都可以原谅。 清显的青春活力立即摆脱死亡获得复苏,坐上聪子温暖宽敞的雪橇。当他受到聪子引导的时候,才第一次发现所有崎岖坎坷的小路都不复存在,一路上满眼旖旎明媚的风光。由于房间太热,清显早已脱掉衣服。他真切感受到肉体的坚实存在,犹如采藻船穿破水力和水藻的阻挡奋力前进。聪子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痛苦的表情,她的脸颊只是泛起微光映照般似有若无的微笑。清显没有丝毫诧异,他心中的一切疑惑都已经冰消瓦解。 ……事情完后,清显把余韵未消的聪子抱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她的泪水流淌在自己的脸上。 清显相信这是幸福的热泪,同时,这在两张脸上流淌的泪水,最冷静地意味着刚才两人的所作所为就是无可挽回的罪过。但是,罪过的感觉反而激发起清显的勇气。 聪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她拿起清显的衬衫的时候: “别着凉了。快穿上。” 清显正要粗鲁地抓过衬衫,聪子没有立刻给他,而是把衬衫捂在自己的脸上,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还给清显。白衬衫被她的泪水微微濡湿。 清显穿上学生制服,收拾完毕。这时,聪子拍一下手掌,把清显吓了一跳。蓼科故意过好长时间才来打开隔扇,探着头问: “有什么吩咐吗?” 聪子点点头,用眼睛示意身边凌乱一地的腰带。蓼科关上隔扇,也不瞧清显一眼,默默地跪爬进屋,帮助聪子穿衣系带。然后在摆在屋角的梳妆镜拿来,为聪子梳整头发。清显在一旁无所事事,仿佛自己死去一样。房间里已经打开电灯,在两个女人举行仪式一样的漫长时间里,他已经成为无用的人。 梳妆完毕,聪子低垂着娇艳无比的脖颈。 “少爷,我们该告辞了。”蓼科代替聪子说:“我们履行了诺言。从今以后,请您忘掉小姐。现在请少爷履行诺言,把信还给我们。” 清显盘腿坐着,没有吱声。 “您答应过的,把那封信还给我们。”蓼科又催促。 清显仍然默不作声,凝视着若无其事一样坐着的聪子。她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穿戴齐整。聪子忽然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一道清澈强烈的光芒。清显明白了聪子的决心。 清显在这瞬间获得勇气,说道:“信不能还。以后还想这样子见面。” “什么?!少爷。”蓼科怒不可遏:“您要怎么样?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随意任性呢?……难道您不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吗?身败名裂的不是就我蓼科一个人!” “算了吧,蓼科。在清显痛痛快快地把那封信还给我之前,只好这样和他见面。要拯救你我,没有别的道路。如果你也想拯救我的话……” 聪子劝阻蓼科。她的声音那样清朗透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连清显都感到不寒而栗。 第二十八章 清显很少在本多家里这样长谈,于是本多让母亲准备晚餐,还打算今晚不复习准备考试的功课。这个质朴传统的家庭,由于清显的到来,大有蓬荜生辉的气氛。 白天,太阳像白金一样被云彩包裹着炽烈燃烧,潮湿闷热。到了夜晚,同样闷热。他们都挽起碎白花纹单衣的袖子,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清显来前,本多就有一种预感。现在两人并排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清显一开口,本多就感觉到今天的清显与平日判若两人。 本多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这么炯炯有神,无疑充满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只是本多的心里还残留着朋友先前略含忧郁、眼皮低垂的印象。 朋友把自己的绝密事情这样向本多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更使他感到幸福。这虽是本多盼望已久的,但自己一次也没有强迫他这样。 想起来,清显的做法是,当秘密还只是属于感情问题时,他对朋友都秘而不宣,只要当秘密成为涉及自己的名誉和罪恶的真正严重问题时,才会痛快地真言袒露。作为听者,没有比得到如此无比的信任更令人高兴的了。 也许是一种主观感觉,在本多眼里,清显显然已经长大成熟,过去那种优柔寡断的美貌少年的影子变得十分淡薄。现在坐在自己身边侃侃而谈的清显,显然是一个正在热恋的热情奔放的青年,他的言谈举止里已经毫无无奈和暧昧的踪影。 清显两颊泛起红潮,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虽有一些羞涩,却声音响亮,眉宇间总是含带威严凛然之气,完全是一副正在热恋的年轻人的形象。以前对他最不相称也许是他的内向。 大概由于本多想尽早听完他的话,使得他有时前言不搭后语。 “听了你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有一次,我们聊起是否还记得日俄战争的情况,然后到你家里去,你给我看日俄战争的图册。其中有一张“祭吊德利寺附近阵亡者”的照片,奇怪得很,简直就像有人导演的戏剧舞台上的群众场面。你说最喜欢这张照片,当时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你讨厌强暴的东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可是,刚才听你讲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尘土飞扬的原野的景象,与你的恋爱故事重叠在一起。” 本多今天与往常不同,说话暧昧,脑子发热,自己竟然也以赞叹的心情看待清显这种犯禁逾矩的行为。尽管自己早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时,仆人给他们端来晚餐。这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为了让这两个知心朋友可以无拘无束地吃饭,才特地把饭菜送到房间里来。各自的食盘上都放有酒盅,本多一边给朋友斟酒一边随意说道: “你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我母亲还怕你吃不了我们家的家常便饭哩。” 本多见清显吃得很香,心里很高兴。两个年轻人默默地用餐,享受着饮食的健康心情。 饭后,两人度过一段愉快的沉默时间。本多心想自己对同龄人清显的恋爱为什么毫无嫉妒或者羡慕的感觉,心头反而充满幸福呢?这种幸福感浸润着自己的心田,就像雨季里的湖水不知不觉地浸漫湖边的庭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本多问。 “还能怎么办呢?我这个人,一般不干,但一旦干起来,绝不会半途而废。” 要是在以前,做梦也不要指望清显会这么回答。本多感到十分满意。 “这么说,你打算同聪子结婚吗?” “那不行。敕许已经下来了。” “你不准备甘愿冒犯敕许也要和她结婚吗?比如说,两个人到外国去结婚……” “……你不知道。” 清显欲言又止,他的眉宇今天第一次荡漾起往昔那种暧昧的忧虑神色。也许本多正是想看这个神色,才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然而看了以后,在他的幸福感里投下一抹不安的阴影。 本多看着仿佛使用经过精心选择的微妙线条精巧细致组成的这张工艺品般俊俏容貌的侧面,想到他今后的追求,不由得胆战心惊。 饭后的水果是草莓。清显端起水果盘走到本多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书桌旁边,把水果放在桌上,坐在转椅上,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轻轻地左右转动着,稍稍敞开的胸口和脸部不稳定地变换角度,一边用牙签把一个个草莓放进嘴里。他的这种吃法表示他今天摆脱严格家规的不拘礼节的轻松心情。沾在草莓上的白糖掉在他敞开的胸脯上,他不慌不忙地掸到地上。 “喂,这可招蚂蚁噢。”本多说。 清显嘴含草莓笑起来。他已有些醉意,平时白皙的薄眼皮泛着红晕。当转椅转得太快时,他就会抬起那一只白里透红的胳膊,微妙地扭着身子,好像受到一种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暧昧的痛苦的袭击。 清显的两道弯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虽然充满幻想,但他的眼睛绝非向往着未来。 本多突然想向清显发泄自己极端焦躁的情绪,迫切感觉到必须亲手毁灭刚才的幸福感。 “那你打算怎么办?想没想过会是什么结果?” 清显抬跟凝视着朋友。本多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明亮又如此阴暗的眼睛。 “有必要去考虑吗?” “但是,你和聪子周围的人都为着追求一个结果在慢慢地行动。总不能就你们俩像蜻蜓谈恋爱那样停在半空中不动吧?” “这我知道。” 清显没有多说,沉默下来,眼睛随意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书架下面、废纸篓旁边的影子;在这间简陋得像学生宿舍一样的书房里,每天夜晚像有几个情感似地不知不觉浸透进来,悄悄蜷缩一团的影子。清显浓黑眉毛流畅的线条仿佛是把这些影子绞成弓形后再做成流丽俊美的形状。情感生就眉毛,眉毛又凝聚情感。眉毛一面护卫着经常阴暗不安的眼睛,一面忠实地跟从眼睛转动的方向,如同英姿飒爽的侍从,如影随形地服侍着。 本多终于把刚才一直萦绕心间的想法坦率地告诉清显: “刚才我谈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吧。听了你和聪子的事情后,我突然想起日俄战争的图片册。 “我想,那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牵强附会一点解释,是这样的。 “随着明治时代的结束,那个辉煌灿烂的战争时代也宣告结束。当年的战争景象也便沦为监武课教官回忆的故事和农村茶余饭后聊天的谈资。恐怕再也不会有年轻人战死沙场的惨事了。 “但是,行动的战争终结以后,取而代之的是感情战争时代的开始。这场无形的战争,神经迟钝的人几乎毫无感觉,恐怕他们不相信还有这样的时代。但是,这场战争的确已经开始,特别为这场战争挑选出来的年轻人们无疑已经开始战斗。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与行动战争的战场一样,年轻人也会在感情战争的战场上阵亡。恐怕这就是以你为代表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所以,你做好了在这场新的战争中捐躯的精神准备。是这样的吧?” 清显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没有回答。这时,忽然一股潮湿沉重的风从窗户刮进来,这是下雨的先兆。他们微微汗湿的额头如同刷过一阵凉爽。本多暗自思量,清显不回答,要不就是认为不言自明;要不就是认为虽然本多的话正合心意,但本多说得过于气派,无法认真回答,二者必居其一。 第二十九章 三天以后,这一天恰好老师停课,本多上午就回家,和学仆一起去地方法院旁听。这一天从早晨就一直下雨。 父亲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家里也极其严厉。儿子今年十九岁,虽然还没有上大学,就一直钻研法律。本多大法官心里暗地高兴,觉得儿子有出息,把未来寄托在他身上,一心希望他继承自己的事业。过去,法官属于终身制,但由于今年四月份大幅度修改《法院组织法》,二百多名法官奉命停职或退职。本多大法官抱着与这些不幸的老朋友同命运的心情,也提出了辞呈,但未获批准。 然而,这件事使本多大法官改变了对儿子的态度,增加子如同上司对待自己的接班人那样的爱护、宽容的成分。于是,本多感受到父亲从未有过的新感情,为报答父母的殷切期望,更加发奋学习。 儿子尚未成年,本多大法官却同意他去法院旁听,这也是他态度发生变化以后的做法。当然,他不让儿子旁听自己的审判,却允许儿子和家里的学法律的学仆一起旁听其他法官的民事刑事案件的审判。 本多大法官认为,繁邦只是通过书本了解法律知识,通过旁听日本法院的审判,接触日本的司法实践,可以学习法律实际业务。其实这只是他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目的在于想让刚刚十九岁的儿子以其还比较脆弱柔和的感受性去接触暴露人世间各种丑陋罪恶现象的刑事案件的审理过程,从中获得一些确切的体验。 这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教育方式。但是,比起年轻人游手好闲,沉迷于轻歌曼舞、寻欢作乐而一味陶醉于适合自己的青春、柔软、甜腻的感受性并与之同化的危险,这种教育至少具有可以切实感受另一种严密冷酷的法律社会的法网的效果。亲眼看到不定型的、污脏的、狂热的、黏液般的人的情感就在自己的面前受到冷酷的法律的“调制”,而自己就亲临“调制”的现场。所以,这种教育方式在技术实践的学习上也有裨益。 繁邦匆匆向刑事第八部的小法庭走去,他知道外面敲打着院子里荒芜的绿色草木上的雨水才给昏暗的走廊带来些许光亮。这座代表着理性的建筑物仿佛也把犯罪人的整个心灵浇铸进去,未免过于充溢阴郁沉重的气氛。 繁邦坐在旁听席的椅子上以后,这种忧郁的情绪依然无法消除。急性子的学仆早早地把本多带到这里来,然后自己专心致志地看起带来的判例集,仿佛把大法官的公子忘在脑后。繁邦不愉快地瞟了他一眼,看着还是空荡荡的法官席、检察官席、证人席、辩护人席,那些潮乎乎的椅子,仿佛正是现在自己心灵空虚的真实写照。 他只是这样用年轻人的眼光凝视着。仿佛凝视本身就是他天生的使命。 繁邦本来确信自己是一个更有作为的青年,所以性格开朗,但听了清显的那一番袒露心迹的话以后,却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在这两个朋友之间发生的不可理喻的颠倒现象。很久以来,他们彼此尊重各自的性格,互相不给对方施加影响,但仅仅在三天前,清显就像自己已经痊愈却把疾病传染给别人一样,把内向的细菌留给了朋友。这个细菌在繁邦的心里迅速繁殖,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体质也许比清显更适合内向这种性格。 这种症状首先表现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清显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自己作为他的朋友,难道只是这样无可奈何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吗? 下午一点半开庭,在等待的时间里,繁邦的心已经远离将要开始的法庭审判,一味沉浸在不安的情绪里思索。 自己是否应该忠告朋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呢? 以前自己对朋友的苦恼忧愁视而不见,一心关注他的高雅,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友谊。然而,现在朋友既然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难道自己不应该行使世间那种为朋友分忧的权利,把他从迫在眉睫的危险中拯救出来吗?如果因此自己受到清显的怨恨愤怒,甚至断绝来往,也无怨无悔。十年、二十年以后,清显终归会理解自己的。即使他一辈子也不能理解、原谅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言而喻,清显正在悲剧的道路上迅跑。尽管这很美丽,但是为了小鸟飞掠窗口般的瞬间美丽的影子,有必要以牺牲整个人生作为代价吗?自己作为朋友,难道能够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吗? 对。从今以后,自己必须闭目投身于世间庸俗的那种友情里,不论清显怎么讨厌自己,也要对他危险的冲动情绪大泼冷水,竭尽全力去妨碍、阻挠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想到这里,繁邦头脑发热,无法忍受继续坐在这里等待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审判。恨不得马上就到清显那里去,晓之以理,劝其回心转意。而且现在无法前往的焦躁情绪更使他心急如火。 繁邦突然发现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这才明白学仆早早带他来占位置的原因。旁听者既有看似法律系的学生,也有精神不振的中年男女,臂套袖章的新闻记者穿梭忙碌。这些人明明出于卑俗无聊的好奇心来到这里,却装作一副严谨正经的模样。有的人蓄着胡子,煞有介事地摇着扇子,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从耳朵里抠出硫磺般的耳屎消磨时间。繁邦看见这群人,更觉得看透了相信我们绝不担心犯罪的那些人的丑恶。他至少要极力表现出自己与这伙人毫无相似之处。因为下雨,窗户紧闭着,所有旁听者都在窗户透进来的白灰般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单调呆板,只有法警的黑色大盖帽的帽檐的亮光格外显眼。 人群突然吵嘈起来,原来是被告出庭了。身穿蓝色囚衣的被告由法警押解着进入法庭,由于大家争相观看,繁邦只能从人缝里看见他略显肥胖的白皙的脸颊和鲜明的酒窝。后来也只能看见她的梳着女囚的兵库发型的后脑勺和常常悚缩的、感觉紧张拘谨的圆乎乎的胖肩膀。 辩护人也已出庭。现在只等着法官和检察官出来。 “少爷,您瞧她。哪像个杀人犯呀。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啊。”学仆在繁邦的耳边低声说。 法庭审判按照规定程序进行,先由审判长询问被告的姓名、住址、年龄、籍贯。法庭里鸦雀无声,甚至能听得见书记员迅速记录的笔尖沙沙声。 被告站立着,流利地回答: “东京市日本桥区滨町二丁目五番地,平民,增田富。” 被告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在后来的法庭问讯中,旁听者中有的人怕听不清楚重要的部分,都探起身子,用手兜在耳后倾听。被告的回答开头很流利,但当法官询问年龄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回事,她略显犹豫。在律师的提醒下,她仿佛惊醒一样,稍稍提高声音回答说: “三十一岁。” 她回头看着律师的时候,繁邦看见她脸颊上散乱的鬓发和明亮清澈的眼睛的眼角。 在旁听人的眼里,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的肉体仿佛是一个半透明的蚕茧,即将抽出无法想像的、错综复杂的罪恶的丝线。她的哪怕是一点点的身体的动作,都令人想像那囚衣里面腋下渗出的汗珠、惊慌恐惧得乳头颤动的rx房、对什么事情都略嫌迟钝的冰冷丰满的大屁股。她的肉体吐出无数罪恶的丝线,织成罪恶的茧,自己躲藏在里面。肉体与罪恶之间如此精致巧妙地相辅相成……这才是世间的人们追求的目标,而一旦置身于这个狂热的梦境里,平时人们喜欢的、产生欲望诱惑的一切东西都会成为罪恶的因果。那么,无论是干瘦的女人,还是肥胖的女人,她们干瘦和肥胖的身体本身也就成为罪恶的形式。甚至可以想像连沁在她的rx房表面上的汗珠也是罪恶的象征……于是,旁听者以她的肉体作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想像的媒体。一个一个地理解她的罪恶,而沉浸在一种愉悦里。 繁邦发现自己的想像与让自己这个年轻人都能感觉出来的其他旁听者的想像混杂在一起,于是以自己的清高拒绝这种混杂,聚精会神地倾听被告对法官询问的陈述意见,力图把握事件的核心。 被告说话絮叨,而且经常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有一点立刻就能听明白,就是这起杀人案是由于一系列情感的狂热导致身不由己的冲动造成这样的悲剧。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受害人上方松吉同居的?” “嗯……我忘不了,去年的六月五日。” “这句‘我忘不了’引起旁听席一片笑声,法警命令大家肃静。 增田富是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和厨师土方松吉相好。当时土方刚丧妻不久,增田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从去年开始,两人同居,但松吉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她的户口搬到一起。松吉和增田富同居以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外面寻花问柳。从去年年底开始又和滨町的一家名叫岸本的餐馆服务员阿秀勾勾搭搭,在她身上大肆挥霍。这个阿秀才二十岁,却很有心计,手腕高强,使得松吉常常夜不归家。今年春天,增田富找到阿秀,请求她把男人还给自己。阿秀根本不予理睬,冷语相加。增田富一气之下,把她杀死。 这个案件是社会上司空见惯的三角关系造成的犯罪,毫无独特之处。不过,随着对案情深入细致的核实,却发现许多想像不到的真实细节。 增田富有一个八岁的私生子,原先一直寄养在乡下的亲戚家里,为了让孩子在东京接受义务教育,便把孩子接到身边,这也促使她和松吉结婚的决心。然而,这个母亲却走上了一时冲动杀人犯罪的道路。 接着,被告开始叙述那天晚上的杀人经过。 “不,要是那天晚上阿秀不在就好了。那样的话,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去岸本餐馆找她的时候,她要是感冒什么的在家里歇着就好了。 “至于杀人凶器,就是那把切生鱼片的专用菜刀。因为松吉是厨师,家里有几把他用起来特别顺手的菜刀。他说‘这是我的武土刀’,不许女人和小孩子碰一下,都是自己亲手磨刀,十分珍爱。因为他和阿秀的事,我非常嫉妒。他大概觉得这东西危险,就藏起来。 “对他的这种做法,我十分生气,有时候开玩笑地吓唬他说:‘没有菜刀,别的刀子有得是。’松吉好久没回家,有一天我打扫壁橱,没想到发现他把菜刀包起来藏在里面。令人吃惊的是,菜刀已经生锈。我看着菜锈,就知道松吉已经被阿秀迷得神魂颠倒。我手里拿着菜刀,气得浑身颤抖。这时,孩子从学校回来,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又像一个妻子那样,心想既然是松吉珍爱的刀,拿到店里去磨亮,他一定会高兴的。于是,我用包袱皮包好,正要出门,孩子问道:‘妈妈,你去哪里?’我说:‘有点事出去一下,乖孩子,你在家里。’可是孩子说:‘你不用回来也行,我回乡下小学去,’我觉得奇怪,追问他怎么说这种话。原来是街坊的孩子嘲笑他,说你的母亲被父亲抛弃了,还死皮赖脸地纠缠人家。街坊孩子大概是从自己的父母亲哪里听来的话。所以孩子觉得亲生母亲被别人取笑,还不如乡下的养父母。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打了孩子,也不管孩子还在号啕大哭,奔出家门……” 增田富说,这时她根本没想阿秀,一心只想着去磨刀,好让心情平静下来。 磨刀铺生意繁忙,正在磨别人的刀。增田富只好等着,一个小时以后才磨好刀。可是,等她拿着刚磨好的刀一出店门,却不想马上回家,晃晃悠悠朝岸本餐馆走去。 岸本餐馆那边,阿秀经常随便请假,不来上班,到处游玩,今天下午突然回到店里。女老板狠狠训斥她一顿,但阿秀一方面让松吉向老板解释原因,同时自己也哭着赔不是,事情才算了结。就在这时,增田富到店里,说找她有点事,让她出来。没想到阿秀很痛快地出来了。 阿秀已经换上接待客人的服装,显得俏丽利落,脚蹬木屐,像高级妓女那样迈着八字脚,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语调轻佻地说: “刚才我已经向老板保证,以后再也不和男人来往了。” 增田富一听,不由得心头高兴。可是,阿秀接着又呵呵笑着把刚才的话全部推翻: “嗨,谁知道我能不能熬过三天呢?” 增田富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把阿秀叫到滨町河岸的寿司店,一边喝酒一边以大姐的口气开导她。但是阿秀只是冷笑着,一声不吭。增田富多少喝了点酒,趁着酒劲,带点演戏的味道向阿秀低头恳求,阿秀却露骨地不予理睬。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天色已黑。阿秀说再不回去又要挨老板的训斥,该回去了。说着站起来。 后来两个人怎么在苍茫暮色中走到滨町河边的空地上,增田富已经记不清楚。大概增田富硬是不让阿秀回店里去,两个人拉扯着自然而然走到河边的。总之,并非增田富从一开始就具有杀人动机故意引阿秀过去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在河面还残留着些许亮光的黄昏里,阿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你怎么说也没用。瞧你这么纠缠不休,怪不得连阿吉都讨厌你。” 增田富说就这句话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她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 “……听到这句话,浑身的热血一下子冲到脑门。怎么说呢?就像婴儿在一片漆黑中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想起什么伤心的事,却无法诉诸语言,只会放声大哭,拼命地挥拳踢脚。我就是这样的心情,这一双手也忘乎所以地不知不觉打开包袱皮,握住菜刀。然后,这不听使唤的手拿着菜刀在黑暗中向阿秀捅去。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听到增田富的供述,包括繁邦在内所有的旁听者都清晰地看见在黑暗中伤心哭泣得拼命挥拳踢脚的婴儿的幻影。 陈述完毕后,增田富双手捂脸低声呜咽。从后面看过去,她的囚衣里面的肩膀的颤栗反而因为丰腴的肌肉显得哀怜。旁听席的气氛从起初的好奇心逐渐变成另一番景象。 雨还在下,白蒙蒙的窗户把沉痛的光线充满室内,仿佛只有身处中心位置的增田富才是所有生存、呼吸、悲哀、呻吟的人们的全部感情的代表。只有她具有感情的权利。刚才人们还一直注视这个开始发胖的三十岁女人汗津津的肉体,现在大家却屏息凝眸注视着一种情念刺破人的肌肤,如同厨师刀下的活虾一样狂蹦乱跳。 她全身被人们看遍。不为人见的犯罪行为今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体原形毕露,展现出比善意、道德更清晰的犯罪特性。比起在舞台上露骨表演的女演员,增田富更是毫无遮掩地让人们尽情观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与把整个世界作为观赏者的世界毫无二致。坐在她旁边的律师在为她辩护上实在软弱无力。身材娇小的增田富尽管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头簪、宝石等装饰品,也没有华丽的衣裳,但仅仅是犯罪人这一点,就足以成为一个女人。 “如果日本设立陪审制度,说不定这个女人会无罪释放哩。能言善辩的女人可了不得。”学仆又在繁邦的耳边嘀咕着。 繁邦心想,人一旦按照自己情感的法则采取行动,谁也无法阻挡。这是以人的理性与良心为自然前提的现代法律绝对无法接受的理论。 另外,他又想,起先认为来旁听这起案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觉得并非无关,但同时发现自己实在无法与增田富在他的面前喷发出来的这种红彤彤的熔岩般的情感相接触。 雨没有停,天空却稍微明亮起来,一些云彩散去,变成一小阵毛毛细雨。光线映照得窗玻璃上的雨珠如同幻影般闪闪发亮。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一直这样光亮,却又无法抛弃容易被狂热的黑暗诱惑的心性。然而,这狂热的黑暗只是一种迷惑。并非任何别的东西,仅仅是迷惑而已。清显也是一种迷惑。而且这种从根底上动摇生命的迷惑其实必定与命运、而不是与生命联系在一起。 现在,本多觉得是否向清显提出忠告,还是先静观一段时间为好。 第三十章 在临近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一起事件。 帕塔纳蒂特殿下的戒指不翼而飞。克利萨达殿下吵吵嚷嚷说这是失窃事件,于是事情就闹大了。虽然帕塔纳蒂特殿下责怪堂弟过于轻率,闹得满城风雨,希望悄悄解决,其实他心里也和堂弟一样,相信是一起失窃事件。 校方对克利萨达殿下的吵吵嚷嚷作出理所当然的反应,断然否认学习院会发生失窃事件。 发生这场纠纷以后,两位王子更加怀念祖国,终于提出回国的要求。但直接导致王子与学校的正面冲突是这样一件事。 舍监认真听取王子说明情况时,发现他们越说越有出入。他们原先说,他们傍晚在校园里散步,回到宿舍,然后去吃饭,吃完饭回到宿舍时发现戒指丢失。后来克利萨达殿下说,堂兄散步时戴着戒指,回到宿舍后,吃晚饭前把戒指摘下来放在宿舍里。就是说,戒指是在他们吃晚饭时丢失的。可是,帕塔纳蒂特殿下本人对这段时间越回忆越含糊,他记得散步时的确戴着戒指,至于晚饭前是否摘下来放在宿舍时,已经记不清了。 这是判断丢失还是失窃的重要根据,于是舍监询问他们散步的路线。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两位王子翻过禁止人内的天览台的栅栏,躺在草地上休息。 舍监是在一个细雨时下时停的闷热的下午调查这件事的,当他一听到这个情况时,立即站起来对王子说,三个人现在就一起去天览台仔细寻找。 天览台在习武场的角上,是一个草坪环绕的小高地,原先是明治天皇检阅学生习武训练的地方,具有纪念意义。在学校里,是仅次于纪念明治天皇亲手栽种的杨桐树神坛的圣地。 今天,两位王子在舍监的陪同下,无所顾忌地跨过栅栏,进入天览台,但要在被细雨濡湿的五六十坪大的草地上寻找戒指绝非易事。 光是在王子所说的躺下来聊天的地方寻找显然不够,于是决定三个人从三个角落分头寻找。稍微下大的雨水浇打着脊背,他们一棵棵地扒拉着草根彻底寻觅。 克利萨达殿下有点不情愿,虽然也在寻找,嘴里却发着牢骚。温和厚道的帕塔纳蒂特殿下因为是自己的戒指,老老实实地在草坪的斜坡上一丝不苟地寻觅。 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如此细致人微地一块一块观察草坪还是第一次。虽然可以借助守门神“雅”的金色闪光进行辨认,但祖母绿宝石的颜色与绿草极易混淆。 雨水顺着衣领逐渐透到背上,王子们怀念起故乡温暖的雨季。草根的嫩绿仿佛沐浴着太阳的光泽,其实天空仍然阴云密布,湿漉漉的草坪上,开着小白花的野草挂着雨珠低垂脑袋,依然干燥的含带花粉的花瓣却闪烁着光泽。有时长得很高的杂草的锯齿状叶子在草坪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虽然知道戒指不会掉在这个地方,却还是要翻动草叶,不意发现一只小甲克虫趴在叶子背面躲雨。 因为眼睛一直仔细盯着草坪的一草一叶,这绿草的叶子在王子的眼里逐渐扩展开来,仿佛变成故乡蓊郁茂盛的密林。那无比辉煌的积雨云迅速笼罩在草坪上,天空一半是湛蓝,一半是黑暗,惊天动地的雷声似乎就要轰鸣降落。 王子专心致志寻找的已经不是祖母绿的戒指,而是京香公主那无法捕捉、失落飘渺的面容,在野草绿色的伪装里细细寻觅,厌烦焦躁的心情几乎想哭出来。 这时,学校运动部的学生们身穿运动服,肩上搭着毛衣,手里撑着雨伞,从旁边走过,不由得停下脚步观看他们。 戒指丢失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已经知道。不过,男人戴戒指一般认为是懦弱的习惯,所以对戒指本身、对戒指的丢失、对他们热心的寻找,极少有人表示好感和同情。当这些学生意识到是两位王子正冒雨埋头寻找戒指时,再加上对一口咬定是失窃而四处张扬的克利萨达殿下的憎恨,便对他们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起来。 不过,当时他们没有发现舍监也在其中。当舍监站起来时,他们大吃一惊。舍监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温和语气叫他们上来帮忙。学生们一听,一个个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三个人从三个方向一起向草坪中心靠拢,大家开始绝望。这时,雨霁云开,露出微弱的阳光。下午接近黄昏的斜阳洒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映照出水珠闪闪发亮的草叶的凌乱复杂的影子。 这时,帕塔纳蒂特殿下忽然在一棵草根下发现无疑是祖母绿宝石的斑斓绿光。然而,当他用手扒开草根,洒落在泥土上的些微亮光立刻散乱,原来只是草根闪着金色的亮光,根本没有戒指的踪影。 清显后来才听到这次徒劳无益的寻找戒指的事情。尽管舍监的做法出于真心诚意,但不可否认也给王子造成无谓的耻辱感。结果两位王子收拾行李,离开宿舍,搬进帝国饭店,对清显说无论如何也要在近日回国。 松枝侯爵从儿子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痛心。如果对王子的回国就这样不闻不问,势必在他们的心灵上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一辈子都对日本留下阴暗丑陋的印象。侯爵试图调解学校和王子之间的对立关系,但是王子的态度十分强硬,看来目前调解无望成功。于是侯爵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无论如何先劝阻王子暂时不要回国,然后再使他们的情绪平静下来。 恰好这时就要放暑假。 侯爵和清显商量,决定邀请两位王子到松枝家的海滨别墅度暑假,由清显陪同。 第三十一章 清显提出也邀请本多一起去,得到父亲的同意。初夏的第一天,四个年轻人乘火车出发。 父亲到镰仓别墅的时候,往往都是町长、警察署长等许多人到车站迎接,从镰仓车站到长谷别墅,一路上都用从海滩运来的沙子铺路。但是这一回,侯爵事先向町政府打招呼,即使是王子,也以学生的身份对待,免除一切迎送。所以四个人从镰仓车站坐人力车很轻松地到达别墅。 人力车沿着草木葱郁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登到尽头,别墅的巨大石门呈现在眼前,门柱上刻着取自王维诗句的屋号“终南别墅”四个大字。 这座日本的终南别墅占地一万多坪,整整占据一个山谷。前一代人在这里修建茅草葺顶的房子,在数年前烧毁,现在这个侯爵立刻在原址上修建起这座和洋合壁的、拥有十二间客房的宅第,把阳台向南伸展的整个院子改建成西洋式庭院。 站在朝南的阳台上,正面可以遥望大岛,火山喷发在夜空如同燃烧的篝火。沿着庭院走五六分钟可到达由比滨。侯爵曾经常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赏妻子在由比滨海里游泳的景象。但是,由于庭院和大海之间的田地与整个景观很不协调,便环绕庭院南端种植松树,打算遮挡田地。松树长势很好,成林以后,固然可以从庭院眺望大海,但会失去望远镜观赏的乐趣。 这里夏天壮观绮丽的景色无可比拟。山谷如扇形展开,右面的稻村崎和左面的饭岛恰似庭院东西走向的山脊连结一起,极目远望,天空、大地以及两个海角拥抱的大海仿佛都囊括在松枝家的别墅领地之内。只有随心所欲伸展漂浮的云影、偶尔掠过的飞鸟、海上航行的小船才侵入这块领地。 所以,天空的云彩诡谲变化、气象万千的夏季仿佛降临到以扇形的山坳为观众席、以辽阔的海面为舞台的、飞云乱度的剧场上。设计师原先不同意用拼木镶嵌露天阳台,侯爵斥责道:“轮船甲板不就是木头吗?”使得设计师无言以对。结果侯爵使用特别坚硬的柚木把阳台镶嵌成方格纹图案。清显曾经坐在阳台上一整天观看海天云彩微妙的千变万化。 那是在去年夏天。 大海上空凝结着如刚刚搅拌的炼乳般的积雨云,沉闷的阳光照射进云朵皱襞的深处。阳光凸现出阴影部分,更显出倔强的感觉。然而,阳光在云谷之间阴郁地沉淀的部分里,仿佛沉睡着远比这里的时间缓慢的另外的时间。而另一边被阳光照射的巍然昂藏的云朵部分似乎一直迅速流淌着悲剧性的时间。这两部分都是绝对的无人之境。所以,沉睡也好,悲剧也好,其实都是完全同样性质的游戏。 如果目不转睛地凝视云彩,它的形状毫无变化;但如果稍微把目光移开,它会瞬息变幻。状如万马奔腾的壮美云彩不知不觉地变得如蓬头散发般紊乱破碎。而在注视的时候,凌乱的云彩茫然若失般一动不动。 仿佛是什么东西松散开来了?如同精神的松弛,刚才还充满阳光、坚固凝结的白色形态瞬间就沉溺于最愚蠢懦弱的感情里。而且是完全开放的。清显见过,零碎的片云迅速聚集在一起,不可思议的阴影如千军万马向庭院发动猛烈的进攻。那个时候,先是海滨和田地阴暗下来,接着阴云从庭院的南头开始一直往这边袭来,模仿修学院离宫园林,密密麻麻种植在庭院斜坡上的枫树、杨桐树、茶树、扁柏、瑞香、满天星、厚皮香、松树、黄杨树、罗汉松等草木刚才还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叶尖的色彩犹如马赛克般闪闪耀眼,现在突然黯然失色,连蝉鸣的声音也如哭丧般阴沉。 最美丽的景色是晚霞。极目远眺,仿佛所有的云彩都预感到自己一到傍晚就会披上霞光,变成或红色、或紫色、或橙红色、或淡绿色……而在染上这些色彩之前,云朵会紧张得脸色苍白。 “这庭院真漂亮。没想到日本的夏天这么美。”乔·披高兴地两眼发亮。 两位王子站在阳台上,没有比他们褐色的皮肤更合适此时此地的夏天的了。今天他们的心情格外开朗愉快。 清显和本多都觉得阳光强烈,两位王子却觉得阳光温煦。他们沐浴在阳光里,从不厌倦。 “先冲个凉,休息一下,然后带你们到院子里走一走。”清显说。 “干吗要休息呢?我们四个人不是这么年轻、这么精力充沛吗?”克利萨达殿下说。 清显心想,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也许他们更需要“夏天”,胜过京香公主、祖母绿戒指、朋友、学校。仿佛夏天可以弥补他们的任何欠缺,可以治愈他们的任何悲哀,可以补偿他们的任何不幸。 清显想像着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暹罗的酷暑,但是也逐渐陶醉在四周这绚丽灿烂的夏日里。庭院里蝉声如雨,冷静的理智如冷汗一样从额头蒸发出去。 四个人从阳台下来,来到宽敞的草坪中间的日冕周围。 古老的日冕上刻着“1776passingshades”字样,雕刻着蔓草花纹的状似伸长着脖子的鸟形青铜指针正对着西北和东北方向之间,固定在罗马数字盘的十二上,而指针影子已在将近三点的地方。 本多用手指摩挲着数字盘上的s,本想问王子暹罗的正确位置在哪个方向,但又怕引起他们的怀乡情绪,只好作罢。他转过身,背对着太阳,自己的影子无意识地遮挡在数字盘上,抹去了指着三点的指针的影子。 “对,这样子好。”乔·披王子兴致勃勃的目光看着日冕,说:“这么站一天,就可以把一天的时间完全消去。我回国以后也在庭院里造一个日冕,要是遇到幸福的日子,就叫仆人从早到晚一直站在太阳底下,用他的身影遮住日冕,让时间停止脚步。” “恐怕仆人会活活被晒死吧。” 本多挪开身子,强烈的阳光又照射在日冕数字盘上,指针的影子重新出现在三点上。 “不会的。我们国家的仆人晒一整天太阳都满不在乎,阳光要比这里的强三倍哩。”克利萨达殿下说。 清显想像着在他们闪闪发亮的褐色皮肤里面一定深藏着阴暗冰凉的黑影。他们大概就这样在自己的树阴底下歇息吧。 清显忽然心血来潮地对王子说去后山散步很有意思,于是本多也顾不得歇一口气消消汗,只好又跟着他们爬山。清显原先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现在却这样积极主动,不禁令本多惊讶。 可是,当他们登上山顶,站在山脊上的时候,却见松林在海风中摇曳鼓荡,千姿百态,明亮耀眼的由比滨海滨尽收眼底,登山的汗水立刻荡涤清爽。 四个青年人恢复少年时代的活泼童趣,在清显的带领下,踏着山白竹、羊齿茂密的山脊小路往前走。一会儿,清显停下来,脚踩着去年的落叶,指着西北方向,高声说道: “你们看!从这儿才能看得见。” 其他人也都停住脚步,透过树间,只见在一片开阔的山谷底下密集着大大小小的房屋,其中矗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 从山上可以正面看见佛像圆浑的后背以及衣服上的粗犷线条,脸只能看见侧面,顺着丰匀的肩膀流畅飘逸的袖子线条可以窥见些许胸部,青铜的肩膀在阳光的直射下耀眼闪亮,而平坦照射在宽阔胸部上的阳光显得清澄明朗。已经西斜的阳光把青铜的螺髻一个一个清晰地浮现出来。两边长垂的耳朵如同热带植物上垂下来的长长的果实。 本多和清显吃惊地看着两位王子立刻跪在地上。他们不顾身上笔挺的洁白的亚麻布裤子,跪在潮湿的竹子落叶上,对着远处沐浴着夏日阳光的佛像合掌膜拜。 清显和本多不由自主地对看一眼。这种信仰早已远离他们,在生活中荡然无存。他们对王子这种虔诚的信仰固然敬佩,毫无嘲笑之意,但仿佛觉得一直认为同样都是同学的王子突然飞到与自己的观念、信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第三十二章 绕过后山回来,又在庭院各处转了一圈,四个人这才心满意足,在海风习习的客厅里休息,喝着从横滨运来后在井水里镇凉的柠檬汽水。于是,所有的疲劳一扫而光,大家又想在日落之前去海里游泳,便各自做好准备。清显和本多先换好衣服,他们一身学习院式的装束,下身是红兜裆裤,上身是裸露后背、两腰的、锯齿状针脚缝制的白色棉布游泳衣,头戴草帽。一会儿,王子也出来,他们穿着英国造的横格游泳裤,裸露着茶褐色的肩膀。 清显和本多做朋友这么长时间,却一次也没有在夏天邀请他到别墅来玩。只有一年秋天请他来别墅拣栗子,所以本多和清显一起去海里游泳,还是小时候在片濑的学校院游泳场练习以来的事。而且那时候两个人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亲密朋友。 四个人立刻跑到庭院,再穿过庭院尽头尚未密集长高的松林和宽阔的田地,向海边奔去。 清显和本多在下水之前绝对要做准备活动,两位王子看着他们不禁捧腹大笑。说起来,这种笑声是对只是眺望佛像而没有跪拜的他们进行的轻微的报复。在王子眼里,这种现代式的、只为自己的修行,在社会上也一定显得可笑。 不过,这开朗的笑声无疑表示着王子心情的舒畅,清显也好久没有见到这两位异国朋友这么开心过。他们在海水里尽情嬉戏玩耍之后,清显也忘记了自己这个主人应尽的接待客人的义务,为了各自能够使用本国语言充分聊天,清显和本多、两个王子分别躺在沙滩上休息。 淡薄的云彩笼罩着落日,阳光没有刚才那么强烈。皮肤白皙的清显觉得这样的阳光非常舒服。他只穿着兜裆裤,伸展着湿漉漉的身子轻松地仰躺在沙子上,闭目养神。 本多盘腿坐在他的左边,茫然看着大海。大海风平浪静,轻波微浪荡漾得他心旷神怡。 他的视线应该和水平线等高,奇怪的是,总觉得自己眼前便是大海的尽头,也就是广袤的陆地的起点。 本多一只手抓起一把干燥的沙子,慢慢撒落在另一只手掌上,沙子从手掌洒到地上,于是又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沙子,他的眼睛、他的心灵已经痴迷于大海。 大海就在这里终结。这无边无际的大海、这力大无比的大海,就要在自己的眼前终结。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没有比站在分界线上更感觉神秘的了。当自己仿佛置身于大海与陆地的如此雄壮的分界线上时,就觉得正体验着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转变的巨大的历史瞬间。而本多和清显生活的现代也无非只是一个退潮的滩头、一个涨潮的滩头、一个境界。 ……大海就在自己的眼前终结。 遥望波涛的尽头,便可知道,这是经过多么漫长时间的努力,现在终于就要在这里终结一切。在这里,一个环绕世界的海洋规模的极其雄伟庞大的规划最终化为泡影。 ……然而,这又是多么平静温柔的挫折啊。波浪最后的余韵形成的小小的白色边缘顿时失去感情的紊乱而与濡湿的平坦的沙子的镜面融为一体,化为淡淡的泡沫的时候,浪身大致已经退回海里。 远处海面上掀起后即将崩塌的巨浪,大约分为四五层,每一层总是分别同时扮演着激昂、顶峰、崩溃、融和、退走的角色。 那个中间部分呈现柔和的黄绿色的巨浪即将崩溃,它的狂乱、怒吼逐渐变成叫喊,又逐渐变成低声的絮语。巨大的咆哮奔腾的白马变成奔跑的小白马,接着健壮的马身从马队里消失,最后只在沙滩上留下踩踏的白色蹄印。 在波涛形成的左右粗犷展开的扇面上互相冲撞的两道余波不知不觉地融人沙子的镜面里,而镜面里的影像也在活跃地变化。腾空而起的沸腾翻滚的巨浪在镜面映出尖锐的长方形,如闪烁发亮的霜柱。 波涛退到远方,又要重叠着一次又一次地朝岸边涌来,但没有一个浪涛露出白色柔和的浪脊,而是齐心协力、气势汹汹地一齐向这边猛扑过来。然而,如果把目光投向更远的海面,就会觉得一直汹涌澎湃地冲击岸边的波浪其实不过是势头衰退的余沫。海面由近及远,颜色逐渐变深,岸边海水的淡蓝渐渐被浓缩、压榨,一直到变成深绿色的水平线,这无限熬炼凝缩的蓝色终于成为一个坚硬的结晶体。虽然以距离和宽度伪装着,这结晶体才真正是大海的本质。在这反复地动荡不安的淡蓝色波涛的尽头,那蓝色的凝固体才是真正的大海。 想到这里,本多的眼睛、心灵都感到疲惫,便回头看着已经坠入梦乡的清显。 清显白皙匀称优美的身躯与那一块红色的兜裆裤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轻微起伏的洁白腹部与兜裆裤相接的地方,已经干燥的沙粒和闪光的贝壳细片沾成一条细道。清显的左臂枕在脑后,本多发现在他的如淡晕的樱花花蕾般的左边乳头的外侧腹上,平时被上半截胳膊挡住的部分,密集着三个极小的痦子。 肉体的特征实在不可思议,本多和清显交朋友这么长时间,却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痦子,就像是朋友无意中透露自己的秘密一样,他不敢正视。本多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浮现出放射着强烈白色光芒的傍晚的天空,那三个痦子犹如遥远的飞鸟的影子,它们拍打着翅膀渐渐飞来,终于现出鸟的形状,朝头顶上扑将过来。 本多又睁开眼睛,看见清显正在梦乡里,翕动着清秀的鼻翼均匀地呼吸,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闪耀着洁白的牙齿的光泽。本多的视线又移到侧腹的痦子上,清楚地看见这些痦子如沙粒般嵌进他白嫩的肉体里。 干燥的沙滩就在本多的眼前结束,轻波拍浪海滩附近的沙地上到处铺展着干沙的碎白花纹,凝聚成一点点的漆黑,但是镌刻着轻浅波痕的浮雕,密集镶嵌着仿佛变成化石的小石子、贝壳、枯叶等。而且甚至不论多么小的石子,都把从上面退去的海水痕迹朝向大海的方向呈扇形展开。 不仅仅是小石子、贝壳、枯叶,连被海水冲上岸的马尾藻、小木片、稻草、柚子皮都被镶嵌进去,所以极其细微的黑色沙子也有可能镶嵌进清显结实洁白的侧腹里。 本多觉得清显着实可怜,便考虑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惊醒清显又能把这细微的黑沙子除去。然而在他凝神观察的时候,却发现这细微的黑粒子随着胸部呼吸的起伏也动弹,所以他觉得这黑色的粒子无论如何也不是无机物,而是清显肉体的一部分,即痦子。 本多觉得这痦子似乎破坏了清显肉体的高雅。 也许清显的皮肤感觉到强烈的目光的凝视,他突然睁开眼睛。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本多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赶紧避开。清显抬起头,视线跟着他,说: “能帮我的忙吗?” “嗯。” “我到镰仓来,表面上是为了陪同两位王子,其实是想给别人造成我不在东京的印象。明白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我把你和王子留在这里,自己要时常悄悄回东京。三天不见她,我就受不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王子敷衍一番。另外,万一东京的家里来电话,你也要替我打马虎眼,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天晚上我就坐末班火车的三等车厢去东京,明天早晨头班车回来。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 听到本多坚定的回答,清显心头幸福地伸出手和本多握手,接着又说道: “你的父亲也参加有栖川宫殿下的国葬吧?” “嗯,好像是。” “殿下去世得正是时候。昨天听说,因为栖川宫殿下的去世,看来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要推迟了。” 本多从清显的这句话里知道,他的恋爱都与国家大事相关,更切实感觉到其中的危险。 这时,两位王子快活地一起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克利萨达殿下气喘吁吁地用蹩脚的日语说: “你们知道刚才我和乔·披都谈了些什么吗?我们谈论了转生的问题。” 第三十三章 这两个年轻的日本人一听是这个话题,不由得对视一眼,但是大大咧咧的克利萨达殿下根本就不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相反,乔·披在这半年里经受异国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艰辛,与克利萨达殿下相比,虽然白色的脸颊没有涨红,但显然不太情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用听起来多少带着文明语调的流利的英语说: “不是那样的。刚才我和克利聊起小时候经常听奶妈讲《本生经》的故事,说是连佛陀在前世作为菩萨还转生为金天鹅、鹌鹑、猴子、鹿王等,所以就开玩笑地猜测我们的前世是什么。我说克利的前世是鹿,我的前世是猴子,结果他不高兴,非说我的前世是鹿,他的前世是猴子不可,所以就争执起来。你们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清显和本多明白,偏袒任何一方都会使另一方不高兴,所以只是微笑着,没有表态。于是,为了改变一下话题,清显说,自己对《本生经》一无所知,能不能讲其中的一两个故事。 “那我就讲金天鹅的故事。”乔·披说:“这是佛陀还是菩萨时候连续两次转生的故事。你们都知道,菩萨就是在未来悟道成佛之前的修行者,佛陀在前世就是菩萨。所谓修行,就是追求无上菩提,利益众生,修诸菠萝蜜之行,据说,菩萨在成为佛陀之前,要转生成各种动物,积善行德。 “很古很古以前,菩萨诞生在一户婆罗门家里,后来和同一阶级出生的姑娘结婚,生有三个女儿。他死去后,遗族被别人家收养。 “菩萨死后,投胎转生为金天鹅,具有回忆前世的智慧。不久,金天鹅长大了,浑身金羽毛,光彩夺目,绝世无双。畅游水上,身影如月光明媚;飞翔树间,树梢的绿叶如金色的笼子被穿破。偶尔停在枝头,如同结出黄金果。 “天鹅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人,也知道妻子、女儿还活着,被人收养,靠做家庭副业勉强糊口。于是天鹅想出一个办法: “我的每一根羽毛都可以打成金条卖钱。为了依然留在世间受苦受难的妻子,打算把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地送给她。 “天鹅从窗户看到自己昔日的妻子和女儿们过着贫穷的生活,顿生怜悯之情。而妻子和女儿们看见窗台上停着一只天鹅,大吃一惊,问道: “‘啊,这金色的天鹅多么漂亮。你是从哪里飞来的?’ “‘我就是你们以前的丈夫和父亲。死后投胎转生变成金天鹅,今天来看望你们,我要让你们贫苦的生活变得幸福。’ “说完,金天鹅把一根羽毛留给她们,然后飞去。 “就这样,天鹅经常飞来,每次都给她们留下一根羽毛。于是,母女很快就过上富裕的生活。 “有一天,母亲对女儿们说: “‘禽兽之心不可知。你们的父亲——天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会再来。所以下一次来的时候,就把它的全部羽毛统统拔下来。’ “‘哎呀,这样做太残忍了。’ “女儿们都异口同声地反对,感到伤心。但是,这个贪得无厌的母亲在天鹅下一次飞来的时候,把天鹅诱骗过来,双手使劲抓住,把羽毛一根不剩地拔光。但是,奇怪的是,拔下来的黄金羽毛迅速变成鹤的羽毛那样的白色。天鹅没有了羽毛,飞不起来。妻子就把天鹅放进大罐里,喂它饲料,盼望它再长出新的金羽毛。但是,新长出来的都是白色的羽毛。羽毛丰满后,天鹅飞去,在遥远的云端留下闪亮耀眼的一个白点,再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们从奶妈那里听来的《本生经》里的一个故事。” 本多和清显觉得这个故事和自己小时候听的童话十分相似,觉得惊讶,但话题转到是否相信转生的讨论。 清显和本多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个话题的讨论,未免有点沉吟不决。清显抬眼瞟了一下本多,显然是探询他的意见。平时我行我素的清显一到讨论抽象性问题时,必定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这反而给本多一个轻轻的刺激,如同被马刺踢了一脚的马匹,使他昂奋。 “如果真有转生的话。”本多有点迫不及待地说:“像刚才这个天鹅的故事所说的那样,具有知道自己前世的智慧,这当然很好。但如果没有这种智慧,那么断绝的精神、丧失的思想,在后来的人生里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于是产生另一种新的精神、新的思想……这样的话,在时间上并列的各个转生体就只能与分散在同一时代的空间里的每个人的个体具有相同的意义……这不就失去了转生的本来意义吗?如果把转生作为一种思想进行思考,有这样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囊括在一起的思想吗?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前世没有丝毫的记忆,所以以后的转生就像努力求证绝无确证的东西一样徒劳无益。要证明转生,就必须具有等同地看待前世和现世,进行比较对照的思想立场。但是,人的思想肯定要偏袒前世、现世、来世中的一方。因为人们无法从置身于历史之中的‘自己的家园’里逃脱出来。佛教所谓的‘中道’大概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中道’是不是可以被人掌握的有机性思想,我不是怀疑。 “退一步说,如果把人具有的一切思想都作为各种迷妄来考虑,那么必须具有第三种立场,从而分别识别从前世转生到现世的一个生命所包含的前世的迷妄和现世的迷妄。只有这第三种立场才能证明转生,而对转生的本人只是一个永恒的谜。这第三种立场恐怕就是悟道的立场,所以只有超脱转生的人才能掌握转生这种思想。但即使抓住了转生这个思想,此时转生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我们活在世上,拥有死亡的丰富东西,例如葬礼、墓地、墓碑前枯萎的花束、死者的记忆、亲眼所见的亲属的死亡、还有对自己死亡的预测…… “那么,也许死者同样拥有生的丰富的东西,例如从死者的国度眺望的我们生者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不断的死和不断的生的人…… “所谓转生,难道不就是与我们从生者看死者的角度相反的、从死者看生者的表现吗?这不就是仅仅改变一下观察角度的问题吗?” “那么,人在死后,为什么他的思想、精神还能传给后人?这又怎么解释呢?”乔·披语调平静地表示反对。 本多思维敏捷、血气方刚,略带轻视的口气断然回答: “这和转生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乔·披态度安详地说:“一种思想在不同的个体里会超越时间被继承,这你总得承认吧。既然如此,同样的个体即使超越时间也可以继承各种思想,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猫和人是同样的个体吗?还有刚才故事里面的人和天鹅、鹌鹑、鹿是同样的个体吗?” “从转生思想的角度来说,都把他们称为同样的个体。即使肉体没有连续,只要妄念连续,就可以视为同样的个体。其实,不叫‘个体’,称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也许更好。 “我丢失了那颗具有纪念意义的祖母绿戒指。因为戒指不是生灵,不能转生。不过,丧失意味着什么呢?对我来说,丧失似乎就是出现之本。总有一天,戒指又会像绿色的星辰一样出现在夜空。” 说到这里,王子仿佛悲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 “不过,乔·披,那颗戒指也许是什么生灵的化身。”克利萨达殿下天真地说:“说不定自己双脚跑走的哩。” “要是这样的话,那颗戒指现在也许已经转生为像京香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乔·披立刻沉浸在恋爱的回忆里:“别人来信都说她平安无事,可为什么就她不给我来信呢?所有的人都在安慰我。” 本多对他们的谈话没有留意,却在思考刚才乔·披说的那个有些怪异的观点。的确也可以认为人不是个体,而视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不是静止的存在,而是流动的存在。那么,正如王子所说,一种思想在各自不同的“生命延续”中被继承与一个“生命的延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中被继承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生命与思想成为一个统一体。如果把生命与思想是统一体的哲学理念推而广之,那么囊括无数生命延续的巨大生命潮流之环、即人们所称呼的“轮回”也可能是一种思想…… 在本多沉思冥想的时候,清显却正和克利萨达一起在暮色渐浓的黄昏里,用沙子专心致志地堆砌寺院。但是用沙子很难砌出暹罗风格的寺院尖塔和屋脊上的鱼尾形装饰。克利萨达巧妙地利用潮湿的沙团堆砌出极其精致的尖塔,他的如女人般纤细柔软的褐色的手在用潮湿的沙子做成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拉捏出翘起的鱼尾形。然而,痉挛似地翘起的、沾满沙子的褐色手指支撑的鱼尾形只在空中停留极其短暂的时间,沙子一干,屋顶装饰便立刻折断崩塌下来。 本多和乔·披也停止讨论,看着这两个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玩堆砌沙子的游戏。沙子建造的寺院也需要灯光。如此精巧细致雕刻出来的正门和窗户在黄昏暮色里变成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轮廓。摔碎的白浪,如同临终的白眼,聚集着在这世上行将消失的亮光,寺院在这白色的背景下变成一幅朦胧的剪影画。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头顶上已是满天繁星。银河横亘,清晰闪耀。本多对星星知道得很少,但还是立即指出银河两岸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以及张开巨大的翅膀给他们做媒的天鹅座北十字星。 四个年轻人倾听着远比白天响亮的涛声,凝视着白天明显隔阂的大海与沙滩现在融化在一个黑暗里,感受着夜空越来越多的星星密集拥挤的威压……他们包裹这天地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古琴般的乐器里。 这正是一把古琴!他们是混进琴箱里的四粒沙子,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琴箱外面却是光明灿烂的世界,绷着从龙角到云角的十三根弦。倘若有一双无比白皙灵巧的手来弹奏,定然发出日月星辰悠然运行般的美妙音乐,震撼摇晃琴箱里的四粒沙子。 微风轻拂大海的夜色。海潮的气味、被海水冲到沙滩上的海藻的气味,都让裸露在凉爽夜气里的年轻人的肉体充满颤动的情绪。海风的潮气渗透进肌肤,反而使他们喷发出火热的激情。 “回去吧。”清显突然说。 这当然是请客人回去吃晚饭。但本多明白清显惦念的是末班车的时间。 第三十四章 来镰仓还不到三天,清显就急不可耐地悄悄溜去东京。清显回到镰仓以后,就把了解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他说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已经明确宣布延期。但是,这自然并不意味着与聪子的结婚发生什么问题。聪子还经常应邀去洞院宫家,洞院宫殿下也对她亲切关怀有加。 清显并不满足现状,他开始考虑把聪子接到终南别墅共度良宵,为了实现这个危险的计划,想听听本多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但是,这件事明摆着就是困难重重。 一天夜晚,十分闷热,难以入睡。清显却在睡意朦胧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浅滩,水也是温热的,从海里冲到岸上的各种海藻漂流物堆积在一起,与陆地上的垃圾简直无法区别开来,往往扎伤涉水过河的人的脚。 ……不知道什么缘故,清显穿着平时从未穿过的白棉布衣服和白棉布裙裤,手持猎枪,站在原野的道路上。原野并不太辽阔,略微起伏,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民房屋顶,还有自行车从道路上经过,但整个原野弥漫着一种异常的悲沉的光线。虽然那是夕阳最后一抹残光般无精打采的光亮,但不清楚这光线来自天上还是地下。遮盖着起伏不平的原野上的青草也从内面放射出绿光,连已经远去的自行车也发出朦胧的银光。他忽然低头一看脚下,发现木屐白色的粗木屐带和脚背上的静脉都莫名其妙地明亮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时,光线暗淡下来,一群鸟从遥远的天空飞来,当它们齐声呜叫着临近头顶时,清显对准它们扣动了猎枪的扳机。他并非冷酷无情的射击。他的内心充满难以言状的悲愤,与其说瞄准飞鸟,不如说瞄准天空巨大的蓝色眼睛射击。 被击中的小鸟一齐掉落下来,于是悲叫与鲜血的旋风把天地连接在一起。无数的小鸟发出哀鸣,从它们身上滴落的鲜血凝聚成一根大柱,无休无止地对着一个地点落来,如同瀑布从上面不停地倾泻下来,伴随着凄惨的叫声和猩红的颜色,旋风般一直旋转。 接着,这旋风逐渐凝固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是用无数的鸟的尸体凝结的大树,所以树干呈现异样的红褐色,无枝无叶。然而,当巨树的形状固定以后,所有的叫声立即消失,周围又弥漫着和刚才一样的悲沉的光线,一辆没人骑的崭新的银白色自行车沿着原野里的道路摇摇晃晃地驶过来。 他无比自豪地感觉到自己掀开了遮蔽天日的东西。 这时,穿着和自己同样的白色服装的一群人从原野的道路远远走来。他们态度严肃,在离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这时才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杨桐树叶的玉串。 为了给清显净身,他们在清显面前摇动玉串,那声音清脆悦耳。 清显从这群人中突然清楚地看见学仆饭沼的面孔。而且饭沼对清显说道: “你肯定是一个残暴的神。” 清显听他这么一说,回头看自己的身上,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挂着暗紫色和暗红色相间的月牙形玉石项链,玉石冰冷的触觉扩散到胸部的皮肤上。而且胸部如同一块又平又厚的岩石。 清显回头朝白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鸟的尸体凝固的巨树上生长出明亮翠绿的树叶,连下面的树枝都覆盖着葳蕤的绿叶。 ……这时,清显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实在离奇怪诞,清显翻开好久没有记录的梦境日记,尽量详细地记下来。虽然已经醒来,但身体里面仍然燃烧着激烈的行动和勇气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 深夜把聪子接到镰仓,拂晓再把她送回东京,马车肯定不行,火车也不行,人力车更不必说。无论如何需要汽车。 说到汽车,清显的那些朋友家里的车不能用,聪子的朋友家里的车更不在考虑之列。必须是不相识的、不了解情况的司机驾驶的汽车。 虽说终南别墅地大房多,但不能让聪子和王子碰面。尽管不知道王子是否听说聪子已经订婚,但如果让王子碰见聪子,绝对会留下后患。 要克服这些重重困难,无论如何需要本多出来扮演他所不熟悉的角色。为了朋友,他答应承担接送聪子的任务。 本多想起自己的同学、富商五井的长子。拥有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汽车的朋友就这么一个。为此本多专程去东京,到麴町的五井家找这个朋友商量,请求把他的福特牌汽车连同司机借用一个晚上。 这个几乎年年都险些留级的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没料到全年级著名的一本正经的秀才会跑上门请求这种事,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趁机摆出骄横狂妄的臭架子,说如果理由充分,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这个蠢家伙面前,本多一反常态,故意装作慌乱失措的样子,编造假话,蒙骗对方,自己还从中获得快感。因为撒谎,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但对方却认为这是本多鼓足勇气坦白和害羞的结果。本多看着对方信以为真的表情,觉得可笑。理智很难使人信服,但甚至利用虚假的热情就可以这么容易骗取别人的信任。本多以一种苦涩的喜悦的心态看着对方。这应该也是清显眼里的本多的形象。 “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档事,不过,你也够保密的。她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房子。” 本多脱口而出好久没有见面的堂妹的名字。 “这么说,松枝家借给你房间,我借给你车子啰?不过,借也不能白借,下一次考试就得请你帮忙罗。”五井半是认真地低下头,他的眼睛闪耀着友谊的亮光。他觉得自己在智力等各个方面可以与本多平起平坐了,于是庸俗的人生观得到自我确认,终于心安理得地说道: “人嘛,其实都一样。” 这正是本多所希望的结果。作为本多,他获得了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谁都想得到的罗曼蒂克的名声。总之,对于清显、本多、五井来说,这是一桩谁也没有吃亏的交易。 五井的“福特牌”汽车是1912年最新型的款式。由于发明了自动启动装置,再也不要每次都必须司机下车启动。虽然是装有二级变速器的普通t形车,但车身漆黑,车门镶有红边,只是用车蓬围罩的后排座位还保留着马车的痕迹。如果想和司机说话,则通过传声筒,司机耳朵附近安装有一只喇叭,可以通话。车顶上除了备用轮胎外,还有行李架,看来可以长途旅行。 司机姓森,原先是五井家的马车夫。他向五井老爷的专职司机学开车,到警察局考驾驶执照的时候,公开让师傅在警察局门口等着,遇到学科考试中不会回答的问题,就到门口问师傅,再返回去写答案。 本多深夜赶去五井家借汽车,为了不暴露聪子的身份,就把汽车开到那个军人租赁公寓前面,等待聪子和蓼科乘坐人力车过来。清显希望蓼科不要来。聪子离家以后,要假装聪子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这需要蓼科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想来也来不了。蓼科放心不下,唠唠叨叨地一再叮嘱,最后也只好把聪子托付给本多。 “当着司机的面,我叫你房子。”本多在聪子耳边低声说。 “福特牌”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出发驶去。 本多惊讶地发现聪子态度勇敢,镇静自如。她穿着白色的西装,更增添一份刚强意志。 ……本多第一次体验到和朋友的情人一起深更半夜乘汽车兜风的不可思议的滋味。现在,他只是友谊的化身,在夏天的深夜紧挨着女人坐在颠簸摇晃的汽车里闻着她扑鼻的香水气味。 她是“别人的女人”。认为聪子是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对她的失礼。本多感觉到,一直维系着他和清显之间关系的不可思议的纽带——清显的冷漠的毒素,在清显对自己的如此信任里,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复活。信任和侮蔑,正如薄皮手套和手关系那样,互相紧贴组合在一起。因为清显的美貌,本多宽恕了他的侮蔑。 为了躲避这种侮蔑,只能相信自己的高洁,本多不采取盲目的古板青年那样的做法,而是可以通过理性相信自我。他绝对不是饭沼那样自轻自贱的自卑型男性。如果自惭形秽,那就全完了……只能充当清显家的奴仆。 当然,尽管疾驶的汽车掀起的凉风吹乱聪子的头发,但是她依然端庄矜持。清显的名字成为两人的禁忌,房子这个名字成为一个小小的虚构的亲切的象征。 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 “啊,有一句话我忘了对清说。” 汽车驶出不久,聪子忽然想起来,但已经无法返回。夏天天亮得早,如果不着急赶时间,恐怕拂晓之前回不了家。 “我替你转告吧。”本多说。 “哦……”聪子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那就请你转告他,前些日子蓼科和松枝家的山田见面,知道清对我们撒了谎。清装出手头还有我的那封信的样子,其实信到的那天就当着山田的面撕碎了……不过,对蓼科,不必担心,她已经什么事都想开了,视而不见……这些话请转告清。” 本多复述一遍,对内容中神秘的地方,只字不问。 也许聪子为本多认真得体的态度所感动,一路上话语滔滔不绝,和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本多,您为朋友这样尽心尽力,我觉得清有您这样的朋友,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们女性里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聪子的目光还残留着纵情放荡的余韵,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本多没有回答,聪子低下头,声音阴郁地说: “您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堕落风骚的女人吧?” “您可不能这么说!” 本多情不自禁地用强烈的口气打断她的话。尽管聪子的话没有蔑视的含意,但无意间说到本多浮现在心头的一个景象。 本多忠实地彻夜完成接送的任务,无论是到达镰仓把聪子交给清显的时候,还是从清显手里接过聪子送她回家的时候,本多总是镇定自若,心平气静,他为此感到自豪。当然不应该心慌意乱。他的这种行为难道不就是参与一起严肃的冒险吗? 然而,当本多目送清显牵着聪子的手穿过庭院里月光映照的树影向海边跑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确在帮人犯罪,而且看到这个罪恶化作多么美丽的背影跑去。 “是呀,是不能这么说。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堕落风骚的女人。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清和我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却丝毫没有污浊肮脏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才洗涤净化自己的身心。刚才我看见海边的松林,我觉得那是此生此世无法再次见到的森林,那是此生此世无法再次听到的松涛,每一个瞬间都是那样的清澈明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聪子仿佛在告诉本多,每一次都认为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幽会,尤其今天晚上沉浸在安宁静谧的气氛中,达到无以复加的、令人目眩的高xdx潮。她甚至不顾谨饬慎重的态度,焦急地希望本多理解她这种袒露衷曲的心情。然而,这和对人谈论死亡、宝石的光辉、落日的美丽一样,是难以言传的。 清显和聪子避开明亮的月光,在海边四处转悠。深夜的海滨,寂无人影。由于皓月晶莹,照耀得周围令人晃眼,只有渔船高高翘起的船头落在沙滩上的黑影才具有切实的存在感。渔船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连船板都像是白骨一样。仿佛伸出手去,月光就会穿透手掌。 海风送爽,他们迫不及待地躲在船后,拥抱在一起。聪子后悔自己穿着一身平时很少穿的白色西服,在周围月光的映衬下十分显眼。她忘记了自己的皮肤也是洁白的,只想尽快脱下这白色的衣服,藏身于黑暗之中。 不会有人在偷看,但海面上闪动的无数月光犹如千百万只眼睛。聪子望着天上的云彩,望着悬在云端悄悄闪烁的星星。清显又小又硬的乳头触碰到自己的乳头,抚弄着,最后把自己的乳头压进丰满的rx房里。聪子感觉到一种比接吻更愉悦的、如自己饲养的小动物嬉戏那样互相触摸的、意识略微朦胧的甘美。聪子闭着眼睛,在肉体的末梢产生的这种难以言状的亲昵感觉使她想起悬在云端的灿烂星光。 他们一鼓作气径直抵达深海般的愉悦。聪子一心想把自己融化在黑暗里,但当她一想到这黑暗不过是渔船的阴影时,不由得感到害怕。这并非坚固的建筑物或者山岩的阴影,而是大概即将出海的渔船的短暂阴影。船在陆地上是不现实的,这确确切切的阴影也类似虚幻。她忐忑不安,深怕这艘已经相当陈旧的大渔船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滑出沙滩驶进海里。如果要追逐它的阴影,如果想永远藏在它的阴影里,自己就必须变成大海。于是,聪子在沉重的满足中变成了大海。 他们周围的一切,皓月的夜空、喧嚣的大海、沙滩上的海风、远处沙沙作响的松林……一切的一切,都注定着死亡。在时间薄片的那一头,正吵杂着巨大的“不”的声音。松涛的喧闹难道不就是这个声音吗?聪子觉得他们被绝不会宽恕自己的东西包围着、注视着、守护着。正如滴落在水盆里的油一样,只能受到水的保护。但是,水的黑色的、辽阔的、沉默的,一滴香油浮泛在孤绝的境界。 这是何等爱抚式的“不”!他们无法判断这个“不”是夜晚本身还是临近的曙光。只觉得它喧吵着来到自己身旁,但并没有可是侵犯自己。 ……两人坐起来,勉强伸长脖子,在黑暗中仰注视望即将西坠的月亮。聪子觉得这一轮圆月仿佛就是赫然钉在天上的他们罪恶的徽章。 四周没有人影,他们站起来,取出放在船舱里的衣服。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被月光映衬得发白的腹部下面那如漆黑暗夜的残余的黑色部分。虽然只是短暂的凝视,却是那么认真深情。 穿好衣服,清显坐在船舷上,摇晃着双脚,说: “如果我们是一对堂堂正正的情侣,恐怕不会这么大胆吧?” “你好无情啊。原来你的心就是这样的呀。” 聪子一副委屈埋怨的可怜样子。其实,在他们的调侃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干涩乏味。因为绝望就在旁边等待着他们。聪子又蹲在船影里,从船舷垂下来的清显两只脚被月光照得雪亮,聪子把嘴唇贴在他的脚指头上。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我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可怕。不过,请您不要制止我。因为我明白总有一天要了结……我只能这样子一天一天拖下去,别无他策。” “您是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了吗?”本多的语调里情不自禁地包含着哀怜的情绪。 严是的,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我觉得清显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您了。” 本多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他想理解这个女人。这是一种微妙的报复。既然聪子打算把本多视为“理解很深的朋友”,那么本多也具有既非同情也非共鸣的理解的权利。 但是,理解这一个情爱缱绻的娇媚女子、理解这一个人在身旁、心寄远方的女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呢?……于是,天生的喜欢逻辑性探究的习惯又在本多的脑子里出现。 汽车的摇晃使得聪子的膝盖好几次靠近本多,但她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绝对不让自己的膝盖和本多的接触。那种敏捷的动作如同松鼠踩踏小车一样令人跟花缭乱,叫本多心里发急。他想,至少聪子绝不会在清显面前表现出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刚才您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吧?”本多故意不看聪子的脸,说:“这和‘总有一天要了结’的心情是怎么联系的呢?到一切都了结的时候,思想准备不是晚了吗?或者是思想准备完成,事情也就了结了吗?我知道我向您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您这个问题提得好。” 聪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本多不由得凝视着她的侧面,但她端庄秀美的脸上毫无慌乱的神色。这时,聪子突然闭上眼睛,车厢顶上昏暗的灯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郁的阴影,繁茂的树木犹如互相缠绕的团团乌云从拂晓前的窗外掠过。 司机背对着他们,忠实规矩,专心致志地开车。后排座位与驾驶座之间隔着厚厚的玻璃,只要不对着传声筒说话,司机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您刚才说我总有一天可以使事情了结的吧?您作为清的朋友,理所当然会这样说。如果我活着不能了结,那就死后……” 也许聪子希望本多会急切打断自己的话,不让她这样说,但本多一声不吭,等着聪子说下去。 “……这一天会来到的,而且为期不远。到那时,我敢保证,绝不会犹豫不决。我既然已经享受到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打算永远占有。无论什么样的梦想都会终结,永恒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权利,岂不愚蠢吗?我和那些‘新女性’不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永恒存在,那就只是现在……您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本多似乎明白了清显以前为什么那么害怕聪子的原因。 “刚才您说以后不再麻烦我。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是一个走正道的人,所以不该让您牵连这样的事。这都是清的不是。” “请您不要把我想像得那么高尚。不错,我的家庭非常传统保守,但其实今天我就已经参与了犯罪。” “您别这么说。”聪子强硬地、甚至怒气冲冲地打断本多的话:“罪孽只是清和我两个人。” 这句话表面上像是袒护本多,其实含带着排斥他人的冷漠的矜持,聪子把罪恶想像成只有她和清显两个人居住的水晶小离宫。这座离宫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谁要是想进去,都因为太小而进不去。只有他们俩通过变身才可以在里面居住片刻。而且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细致人微地看见他们的居住情况。 聪子突然低下脑袋,本多急忙伸手想扶她一把,却碰到她的头发。 “对不起。虽然我一直很注意,可鞋子里好像还是有沙子。要是没留心,回到家里一脱鞋,因为管鞋的不是蓼科,女仆看见沙子,一定起疑心,再去告密,那就太可怕了。” 本多不知道当女人整理鞋子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只好故意不去看她,把脸转向窗户。 汽车已经进入东京市内,天空呈现出鲜明的紫蓝色,屋顶上云彩。本多一方面盼望着汽车尽快到达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为此生不会再有的奇妙的一夜的结束而惋惜。身后传来大概是聪子脱鞋把沙子倒在车厢里的极其细微的声音,细微得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过敏。本多觉得仿佛听到世上无比光润清脆的沙漏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两位暹罗王子对终南别墅的这段假期生活都心满意足。 一天傍晚,四个人把藤椅搬到草坪上,享受晚餐前爽风宜人的时光。两个王子用本国语言谈话,清显陷入沉思,本多把书放在膝盖上,埋头看书。 “来一根‘弯曲’吧。” 克利萨达用日语说,接着把金嘴的威斯敏斯特牌香烟分给大家。王子很快就记住了学习院的香烟隐语“弯曲”这个日语。本来学校禁止吸烟,但高中部的学生只要不公开吸,学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所以学校的半地下室的锅炉房就成了吸烟的巢穴,叫做“弯曲场”。 所以,现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吸烟,甚至都带着一缕在“弯曲场”吸烟那种特殊的香味。英国香烟也只有和锅炉房的煤炭味、昏暗中警惕地不停转动的眼睛的亮光、为了多吸一些而使劲吮嘬发出的火光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才能增加香烟的美味。 清显独自背对大家,凝视着吐在黄昏的天空轻轻飘散的白烟,海上的云彩凌乱破碎,开始朦胧模糊,却依然染着淡淡的杏黄色。他仿佛看见聪子的身影。聪子的身影和芳香渗透进万物之中,大自然任何微妙的变化都与聪子密切相关。风突然停下来,肌肤感觉到夏日傍晚温热的空气,清显仿佛看见赤身裸体的聪子站在自己面前,神情茫然,她的肌肤几乎就要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清显甚至觉得在暮色渐浓的合欢树那如翠色羽毛重重叠叠的绿荫下也飘荡着聪子的气息。 本多生来好学,手边总是带着书,否则心里不踏实。他正看着一个学仆偷偷借给他的禁书,北辉次郎的《国体论及纯社会主义》。作者才二十三岁,这个年龄使他觉得是日本的奥托·崴宁格儿,不过,书中有趣的过于偏激的内容使本多稳健的理性产生警惕。他并不是憎恨偏激的政治思想,只是他自己不懂得愤怒,把别人的愤怒视为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他这样饶有兴趣地阅读别人的愤怒,其实从良心上说,并不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前些天和王子探讨过转生的问题,也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知识,在送聪子回东京的那天早晨,他顺便回到家里,从父亲的书架上借来斋藤唯信的《佛教学概论》。这本书开头部分的业感缘起论很有意思,不禁想起去年初冬潜心研读《摩奴法典》的情景,只是担心钻得太深,会影响复习考试,才没有继续读下去。 几本书摆放在藤椅的扶手上,以便随手翻阅。他终于把视线从膝盖的书本上挪开,眯缝起稍微近视的眼睛,眺望着环绕庭院的西边山崖。 天色尚还明亮,山崖却已阴暗,黑黢黢地矗立远方,但西面天空的亮色透过覆盖着山脊的蓊郁茂密的树木缝隙,交织出细碎的白光。这密林透视的西边天空如同一张云母纸,仿佛是盛夏一日五彩缤纷、艳丽澄明的画卷尽头长长的余白。 ……年轻人抱愧而又愉快的吸烟、在暮色幽暗的草坪角落里成群飞舞的蚊子、游泳以后难得享受的倦怠、充足的阳光…… 本多虽然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想,今天可以说是我们青春时代充满幸福的一天。 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肯定也是这样的。 王子显然对清显忙于恋爱的情景佯装不知,自然清显对王子和海边渔民的姑娘调情也视而不见,还偷偷给了这些姑娘的父亲一些补偿金。于是,两位王子在每天早晨遥拜的大佛的保佑下,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地度过这美丽的夏天。 仆人手捧放有信件的闪闪发亮的银盘从阳台向草坪走来(别墅毕竟和东京的宅第不一样,这里很少使用银盘。这个仆人觉得很遗憾,只要闲着没事,就一天到晚把盘子擦得铮亮),克利萨达第一个看见他。 他飞跑过去取信,一看是王太后陛下写给乔·披的亲笔信,便滑稽地装作必恭必敬的样子,双手捧着信件送给坐在椅子上的乔·披。 清显和本多当然也发现他们来了信,但抑制住好奇的冲动,等待着他们把欢欣鼓舞的喜悦或者思念故乡的情绪与自己分享。他们听着翻开一迭厚厚信纸的声音,信纸如同漂浮在暮色黄昏里的洁白羽毛,十分醒目。突然,只听见乔·披尖叫一声,从椅子上倒下来。清显和本多急忙站起来。乔·披已经昏迷不省。 清显和本多扶抱着乔·披,克利萨达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堂兄,接着拾起落在草坪上的信,浏览一遍,立刻趴在草坪上嚎啕大哭。克利萨达连哭带喊,可是清显和本多听不懂他的暹罗语,再一看信纸,也是暹罗语,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信纸上端印有金色的皇室徽章,闪闪发光。图案很复杂,中间是三匹白象,配以周围的佛塔、怪兽、蔷薇、剑、王笏等。 大家立即把乔·披抬到床上,这时他已经醒来,目光呆滞无神。克利萨达声泪俱下地跟在后面。 虽然清显和本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里明白肯定是不祥的消息。乔·披躺在枕头上,一声不吭,与昏暗的暮色渐渐融为一体的褐色面孔上的那一双黯然失色的珍珠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最后还是克利萨达先镇静下来,用英语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清显和本多。 “京香公主去世了。她是乔·披的恋人、我的妹妹啊……其实也可以先把这个消息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乔·披,也许这样不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可是王太后陛下好像害怕我受到打击,就直接告诉了乔·披。这一点陛下考虑欠妥。不过,也许陛下出于更加深远的考虑,让乔·披具备直面悲痛的现实的勇气。 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克利萨达说出这一番深思熟虑的话,清显和本多都为王子热带暴风骤雨般的剧烈悲痛而叹息,可以想像,当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过后,满含悲伤的光润的丛林一定会更加茂盛成长。 这天的晚餐是送到王子的房间里,但他们没有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然而,克利萨达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作为客人的义务和礼貌,便把清显和本多叫到房间里,用英语把王皇后来信的内容译给他们听。 原来京香公主从今年春天就可是生病,自己已经病得无法提笔写信,还吩咐其他人绝对不要把病情告诉堂兄和哥哥。 京香公主那双白皙美丽的手逐渐麻木,最后不能动弹。如同从窗缝射进来的一道冰冷的月光。 虽然英国主治医生竭尽全力进行治疗,但无法控制麻木向全身扩散。即使如此,也许京香为了在乔·披的心里仍然保持和他分别时的健康开朗的形象,用已经难以发音的舌头断断续续地反复恳求大家,不要告诉乔·披。她的这种善良的心灵令人黯然神伤。 王太后陛下经常去探望京香公主,每次都心如刀割,潸然泪下。当王太后陛下听到京香公主去世的消息时,立刻对众人说: “帕塔纳蒂特那边,由我直接通知。” 这封王太后的亲笔信这样开头:“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请你保持坚强的意志。”接着写道:“你所爱恋的占特拉帕公主不幸去世。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依然日夜想念你,这一点在后面详述。现在,我作为你的母亲,只希望你万事达观,一切皆从佛意,保持王子应有的尊严和自豪,勇敢地面对这个噩耗。你身在异国,闻此噩耗,定然心悲,母亲不能安慰于身边,实乃憾事。但依然请你以兄长之心怀,将此凶信转告克利萨达,慰抚其心。我之所以亲笔致函,亦知你具有战胜悲哀的刚毅精神。公主直致弥留之际依然对你思念不已,此可慰藉足矣。谅你未能为公主送终而悔恨,然你更应体察要将自己健康美丽的形象永驻你心间的公主的心情……” 乔·披躺在床上,等克利萨达译完信函后,他勉强坐起来,对清显说: “我这样迷乱失常,没有遵从家母的训诫,不禁感到羞愧。不过,想一想吧。 “我刚才一直想解开一道谜。这道谜并非京香公主死去之谜,而是从京香公主到她去世之间,不,从她离开人世以后的二十天里,尽管我也一直心头忐忑不安,但毫无所知,居然泰然自得地生活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这就是我想解开的谜。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海和闪烁耀眼的沙滩,为什么就不能看透在世界底下发生的微妙的变质呢?世界就像瓶子里的葡萄酒一样,一直在悄悄地变质。然而,我的眼睛透过瓶子,只陶醉于那鲜艳闪亮的紫红色。为什么我没想至少一天品尝一次葡萄酒的味道,以检查它微妙的质变呢?清晨的微风、树木摇曳的声音,还有小鸟的飞翔和婉转,我没有一刻不停地注目倾听,只是视为大自然整体生命的喜悦,没有注意到世界上美好事物的沉淀每天都在底层变质。如果有一天,我的舌头品尝出世界味道的微妙差异……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一定能够当场判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没有京香的世界’。” 说到这里,乔·披又开始不停咳嗽,涕泣流泪,话也说不下去。 清显和本多让克利萨达照顾乔·披,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他们也无法入睡。 “恐怕两位王子都想尽快回国吧。无论谁也劝不住,他们没有心情在这里继续留学。”本多说。 “我也这么想。” 清显的声音显得很沉痛。显然,他的情绪受到王子的影响,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的想像里。 “王子回去以后,光我们两个人留在这儿不合适,也许父母亲也会来一起过这个夏天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幸福的夏天已经结束了。”清显自言自语地说。 男人热恋的时候,他的心容不下别的东西,甚至对别人的悲哀也不会产生同情。本多对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清显的冰冷坚硬的玻璃之心本来就是一个具有纯粹热情的理想化的容器。 一个星期以后,两位王子乘坐英国轮船回国,清显和本多到横滨港给他们送行。因为正是暑假期间,所以没有别的同学。只是与暹罗深有关系的洞院宫派管家来送行,清显和这个管家只是寒暄几句,态度十分冷淡。 巨大的客轮驶离码头,送行的彩带也被扯断,随风飘去。两位王子站在船尾,在飘扬的英国国旗旁边,不停地挥舞着白手绢。 轮船渐渐远去,送行的客人都已离去,但是清显依然伫立在夏日夕阳强烈照射的码头上。于是本多只好催他回去。清显送行的并非暹罗的王子,他仿佛觉得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期正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大海上。 第三十六章 ……秋天来临,学校一开学,清显和聪子的幽会越来越困难,即使是日暮时分的偷偷散步,蓼科也跟在后面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们甚至连点亮瓦斯街灯的点灯夫都要避开。这些点灯夫穿着瓦斯公司的竖领制服,手里拿着长长的点火竿,把鸟居坂一带至今还保留下来的、罩着白炽罩的瓦斯街灯点亮。傍晚擦黑时分,他们一阵忙碌以后,这一带也就没有了人影。于是清显和聪子就拐进弯弯曲曲的小巷。虫声唧唧,灯光暗淡。门朝大街的一户人家,主人刚刚回来,脚步声一消失,便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关系就要结束。洞院宫家也不可能无限期推迟纳彩的日期。”聪子好像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情,语气从容平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想也许明天就要结束,大概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吧。说来奇怪,一想到这些,我都睡得很香。其实,我们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即使举行订婚仪式以后也继续……” “您说些什么呀?清。罪孽太重,会毁掉善心的啊。趁着现在还没有订婚,不如数一数以后还能见几次面。” “你是下决心以后把一切都忘掉的啰?” “是的。至于采取什么形式,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走的不是道路,而是栈桥。总会有尽头的,而前面就是大海。” 其实,这是他们开始了结关系的对话。 对于如何了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责任感,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没有任何对策,仿佛只有纯粹的保证。然而,一旦说出口来,了结的想法就立刻在他们的心里生锈,无法消除。 清显不明白,两个人的爱恋是没有考虑终结就开始的呢,还是考虑到终结才开始的呢?如果现在就遭电劈雷轰,粉身碎骨,那倒也好,就怕没有遭受任何惩罚,才不知如何是好。清显深感不安:到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热烈执著地爱着聪子吗? 这种不安,清显也是第一次感觉,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聪子的手。聪子的手指也立刻勾住他的手,但清显觉得每一只手指这样互相勾缠着嫌得麻烦,索性把她的整个手掌紧紧握在手里,简直要把它捏碎。但是,聪子没有叫疼,而清显凶暴的力气没有丝毫减弱。在远处二搂灯光的映照下,清显看见聪子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阴暗的心理得到满足。 他渐渐知道,自己先前学到的高雅,其实隐藏着血腥的实质。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两人相对而死,但要这样做,更需要痛苦。清显甚至在这样瞒人耳目的幽会所流去的每一个瞬间里,都陶醉在仿佛来自遥远的金铃声里。而这是他越是冒犯就陷得越深的禁忌是无法企及的遥远。他觉得越是犯罪,就离罪恶越远……最后一切都以一场大骗局而告终。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我们这样一起散步,好像您并没有幸福的感觉。我可是都在仔细品味每个瞬间的幸福感受……不会是已经厌烦了吧?” 聪子即使抱怨,他的声音依然清爽,语气依然平静。 “因为太爱你,所以超越过了幸福。”清显神情严肃地说。 清显明白,即使自己说这种遁词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残留丝毫的孩子气。 他们走到商店街附近。卖刨冰的店铺的窗户紧闭着挡雨板,屋檐上竖着印有“冰”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但在满街虫声中显得有气无力。一片灯光洒在黑暗的道路上。一家专门供应军队的“田边乐器店”大概有什么紧急任务,还在加夜班。 他们避开灯光往前走,眼角瞟见玻璃窗里面闪动着耀眼的铜器的亮光。原来是挂着一排崭新的喇叭,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就在盛夏强烈阳光下的练兵场上一样光芒四射。大概是在试吹,从店里传出郁闷爆裂一样、却又立刻沙哑下去的喇叭声。清显从这声音中感觉到不祥的预兆。 “请回去吧。前面人多眼杂。”不知道什么时候蓼科已经走到他们身后,在清显耳边低声说。 第三十七章 洞院宫家对聪子的生活未加任何干预,治典王殿下又忙于军务,身边的人就没有为殿下安排和聪子见面的机会,殿下本人似乎也没有强烈的愿望,但这一切绝非表示洞院宫家对这门亲事趋于冷淡,可以说是这种联姻的惯例。身边的人认为,既然双方都已经决定结婚,婚前过于频繁的见面,反而有害无益。 另外,如果女方家庭在门第方面稍嫌欠缺,就必须对女儿进行各个方面的教育,以提高他的教养素质。不过,绫仓伯爵具有优良的教育传统,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随时都可以让女儿结婚成为洞院宫家的妃子。这种文雅高尚的教育使聪子无论在和歌、书法、插花等方面完全具备妃子的素养。即使十二岁被选为妃子,在这些方面也毫无问题。 但是,伯爵夫妇认为聪子还缺少三个方面的教养,一直放心不下,希望女儿尽快掌握。这三个方面的教养是妃殿下喜欢的长歌和麻将,以及治典王殿下喜欢的西方音乐唱片。松枝侯爵听伯爵这么一说,立刻请来一流的长歌教师上门教授,又买来德里风根牌留声机以及尽可能的西方音乐唱片送去,只有寻找麻将的教师费’了一番周折。侯爵自己喜欢英国式的台球,没想到洞院宫喜欢这种卑俗的游戏。 于是,侯爵派精通麻将的柳桥的茶屋老板娘和一个老艺妓经常去绫仓家,加上蓼科,围成一桌,教聪子麻将入门。当然,这个老艺妓的一切开销都由侯爵支付。 四个女人一起玩麻将,其中又有行家,按说使绫仓家平时死气沉沉的气氛变得热闹异常,可是蓼科非常讨厌麻将,表面的理由是此等游戏有伤大雅,其实是害怕这两个江湖刁滑女人锐利的眼睛看穿聪子的秘密。 而且,对伯爵家来说,这麻将会无异于把松枝侯爵的密探引进自己家门。蓼科明显排外的傲慢骄横的态度立刻得罪了老板娘和老艺妓,不出三天,她们反感的情绪就传到侯爵的耳里。侯爵瞧个机会极其温和地对伯爵说: “府上的老妈子重视绫仓家的规矩,这自然很好,不过,这本来就是为了适应洞院宫家的嗜好,所以最好多少迁就着点。再说了,柳桥那两位至少觉得是一种很荣誉的服务,所以才肯在百忙之中抽空上门的。” 伯爵把侯爵的不满转告给蓼科,弄得她十分尴尬为难。 其实,茶屋老板娘和老艺妓和聪子不是第一次见面,在赏樱会上,老板娘在后台安排指挥,老艺妓则扮演俳谐师。第一次打麻将的时候,老板娘还向伯爵夫妇表示对聪子订婚的祝贺,赠送不少贺礼。 “小姐真是美若天仙啊!而且天生一副妃子的高贵气质。这桩婚事,洞院宫家不知道多么心满意足。我们能为小姐效劳,也是一生一世的福气啊,还打算把这种荣幸的事情讲给孙子们听哩。” 贺礼的话说得很动听,可是一旦四个人围在麻将桌旁,总不能老是戴着那一副假面具,恭敬殷勤的眼睛也时常失去柔润,露出冷漠轻慢的眼神。连蓼科和服腰带上款式过时的银勾扣也感觉到轻蔑的视线,心情很不愉快。 “松枝家的少爷,怎么说呢,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伟岸堂堂的少爷。” 老艺妓一边搓牌一边不动声色地刚说这么一句,老板娘立刻极其巧妙地自然得体地改变话题。蓼科觉察出来,神经大为紧张,尽管也许只是因为老板娘觉得老艺妓的话题有点不雅…… 由于蓼科出的主意,聪子在这两个女人面前尽量少言寡语。女人身体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所以聪子一言一行慎之又慎,不敢轻易开口,但如果表情过分忧郁沉闷,又怕她们背后议论说聪子对这门亲事其实并不满意,被迫无奈。弄得聪子顾此失彼,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蓼科能说会道,终于成功地取消了麻将会。她对伯爵说: “我觉得松枝侯爵不应该那么偏听偏信女人的谗言。那两个女人把小姐不喜欢搓麻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恶人先告状,肯定说我盛气凌人什么的……其实小姐提不起兴趣,都是她们的责任。再说了,虽说侯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不过让柳桥的这种女人出入府上,恐怕也影响名声。而且现在小姐对麻将也已经基本掌握,出嫁以后,只是陪着婆婆玩玩而已,即使总是输给对方,不也显得可爱吗?所以我觉得学习麻将就到此为止。如果侯爵那边还是不肯罢休,那老身只好告退了。” 对于蓼科这种带着威胁性的提案,伯爵自然只好接受。 ……说起来,当蓼科从松枝家的管家山田那里知道清显在信件问题上撒谎以后,心里着实犹豫了一阵,拿不定主意是今后与清显敌对到底呢,还是佯装不知继续为清显和聪子的意愿效劳,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固然可以说出于蓼科对聪子真诚的爱,但同时蓼科也害怕,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果硬是把他们生生拆开,或许会导致聪子自杀。所以,不如现在让他们秘密来往,等到时机成熟,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手,而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替他们保密就行了。 蓼科自信深知感情的规律,同时信奉不暴露就不存在的哲学。就是说,她既不背叛主人伯爵,也不背叛洞院宫家,谁也不背叛。简直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既亲自帮助实现偷情这个事实的存在,同时又亲自保守秘密,消灭痕迹,否定这个事实的存在。不言而喻,蓼科是在走钢丝,但她非常自信,自己生来就是充当为她弥补破绽而做到天衣无缝的角色。只要现在尽力服侍,最后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完全听任自己的摆布。 蓼科一方面安排他们频繁幽会,同时耐心等待他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也使自己产生一种热情。她原先对清显贪婪而冷酷的做法的惟一的报复,就是等待他有一天会来请求自己说:“我想和聪子分手,请你稳妥地告诉她。”从而让清显知道自己热情的崩溃。然而,现在她对这种梦想的实现已经半信半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最可怜的不就是聪子吗? 这个从容不迫的老太太信奉万事都有风险,这本是自戒性的明哲保身的哲学,但最后反而使她不顾自身的安全,把这个哲学变成冒险的借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蓼科不知不觉地成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的俘虏。她亲手安排这一对美貌的青年男女幽会,观看他们没有任何希望的恋爱之火炽烈燃烧,不知不觉地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快感,而自己会因此蒙受多大的危险,也就无所顾忌了。 她从这种快感中感觉到美丽的年轻的肉体融和在一起,这本身就具有神圣感和某种不合道义的正当性。 两人对视时眼睛的明亮光辉,两人贴近时心情的激动跳跃,这一切都如同火炉一样,温暖着蓼科那一颗早巳冰冷如灰的心。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不会断绝温暖心灵的火种。聪子在见面之前,面容憔悴,表情忧郁,一旦看见对方,立刻如六月的麦穗那样辉煌耀眼,容光焕发……在那个瞬间,充满着瘫子重新站立、盲人重见光明的奇迹。 按说,蓼科的任务本应该保护聪子不受邪恶的影响,但是,绫仓家高雅的传统古训不是显示着这样的道理吗:感情的燃烧并非邪恶,和歌所吟咏的内容并非邪恶。 不过,蓼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可以说她在等待把放飞的鸟儿重新捉回笼子里的机会,但这种等待似乎包含一种不祥的血腥味。蓼科每天早晨都精心修饰打扮自己,细致人微地进行京都式的浓妆艳抹,用白粉把眼睛下面的道道皱纹抹平,用闪光色的京都口红的亮光掩饰嘴唇的皱纹。然而,她的眼睛尽量避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黑暗的视线总是凝视着空中。秋天将一滴光亮从遥远的高空滴落在她的眼睛里。从她的眼睛深处还流露出些许对未来有所渴望的神情……为了检查一遍化妆的情况,她取出平时不用的老花镜,将细细的金眼镜脚挂在耳朵上。那苍老的洁白的耳朵却被眼镜脚的顶端刺得火辣辣得疼。 ……十月份,绫仓伯爵接到通知,纳彩仪式订于十二月举行。附带的女方礼品清单上写着: 一、西服布料五匹 二、清酒二桶 三、新鲜鲷鱼一盒 这彩礼清单的后两项没有问题,只是西服布料难以筹措,只好和松枝侯爵商量。松枝侯爵给五井物产的伦敦分店长发去一封很长的电报,让他们立即筹办英国最好的布料马上送回国内。 一天早晨,蓼科到聪子的房间叫她起床。聪子已经醒来,却脸色苍白,一见蓼科,立即起身,一把推开蓼科的手,跑到走廊上,快到厕所的地方,呕吐起来。但几乎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把睡衣的袖子濡湿一点。 蓼科陪着聪子回到房间,确认一遍紧闭的拉门外面确实没有人。 绫仓家的后院养着十几只鸡,报晓的鸣叫声每天都仿佛震破泛着灰白色曙光的拉门,揭开绫仓家的晨景。太阳升到半空以后,鸡还是鸣叫不停。聪子在鸡鸣声中,又躺在枕头上,满脸煞白,闭上眼睛。 蓼科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小姐,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刚才吐脏的那件衣服就由我处理,千万不要交给仆人。以后的吃喝也由我安排,给您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绝对不会让仆人觉察出来。小姐您要多保重身体,今后最要紧的,是按照我说的去做。” 聪子微微点头,美丽的脸上流出一缕泪水。 蓼科满心喜悦。首先,除了蓼科以外,谁也没有发现聪子的第一次征兆。其次,这正是蓼科焦急渴望的事态。大概因为发生得这么快,她很自然地予以理解。这样一来,聪子便成了蓼科的人! 其实,对于蓼科来说,这个世界要比单纯的情感世界更得心应手。就像先前她最早发现聪子来月经而立刻加以指点一样,可以说,蓼科是一个善于处理带血腥味事件的干练的行家里手。对世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伯爵夫人在聪子来月经两年以后才从蓼科嘴里知道此事。 蓼科每时每刻都细致人微地关注聪子身体的变化,自从那一天早晨聪子出现呕吐现象后,聪子脸上抹的白粉的情况、含带着来自远处的不愉快预感的眉宇、饮食嗜好的变化、举止中呈现的无精打采的阴郁心态……蓼科一一看在眼里,终于毫无犹豫地做出一个决断。 “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我陪您出去散步。” 蓼科这么说,一般都是约定和清显见面的暗号,但今天还是阳光明亮的晌午,聪子大为惊讶,抬起询问的眼睛看着她。 与平时不同,蓼科的脸上充满不容分说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关系到国事的重大名誉问题。 她们打算从后门出去,一走到后院,便看见伯爵夫人把和服长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正无所事事地瞧着女仆喂鸡。来回走动的一群鸡的羽毛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晾晒场上的白色衣服在风中自豪地摆动。 蓼科在前面驱赶脚边的鸡,聪子跟在后面,对母亲稍微看了一眼,算是打招呼。鸡走动的时候,从蓬松的羽毛底下一次又一次固执地露出坚实的脚。聪子第一次对这种生物产生敌意。这是基于这种生物与自己的亲缘关系而产生的敌意,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感觉。几根从鸡身上掉落下来的羽毛在贴近地面的地方轻轻飘摇。蓼科对伯爵夫人说: “我陪小姐出去散散步。” “散步去啊?那就辛苦你了。”伯爵夫人回答。 眼看着女儿的喜事越来越近,伯爵夫人也不由得心神不定,而且对女儿越来越客气,像对待客人那样。这就是公卿家的规矩,女儿即将成为皇室成员,对她绝对不能有半句责怪之词。 两个人走到龙上町街里的小神社,花岗岩的墙上刻着“天祖神社”四个字。这个时候,秋祭活动也已经结束。她们走进小小的神社里,在垂挂着紫色帷幔的参拜殿前面低头参拜,然后聪子跟着蓼科走到不大的神乐堂后面。 “是清在这里吗?”聪子今天总觉得受到蓼科的压抑,蹴蹴不安地问。 “不,他没有来。今天是我有事要求小姐,所以把您带到这里。这里说话不会有人听见。” 神乐堂侧边摆着两三个石头凳子,算是观看神乐的座位。蓼科把自己的衣服叠起来,铺在长着青苔的石头上,说: “这样就不凉。”她让聪子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些事自然用不着我说,小姐您是知道的,皇室比什么都重要。 “绫仓家世世代代蒙受皇恩,至今已是第二十七代。我对小姐谈论这些,自然是班门弄斧。不过,亲事既然已蒙皇上敕许,那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如果违背,就是违背皇恩,为世间万恶之首……” 接着,蓼科苦口婆心陈述利害关系,她明确表示:这么说丝毫没有责备聪子的意思,因为在这一点上自己也是同罪;只是因为事情没有暴露,即使觉得罪过也不至于忏悔;然而这也得有限度,既然已有身孕,关系应该就此结束;以前自己静观不语,但事到如今,这种恋爱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继续拖下去;现在需要聪子下决心,和清显分手,今后的一切都听从蓼科的安排……蓼科把上述情况有条不紊地缕分细析,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导聪子。 蓼科说到这里,以为聪子也都该明白,一切都在自己的安排之中,于是把话停住,掏出折叠的手绢轻轻按着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蓼科本来坚持晓之以理,却不意自己也带着几分同情可悲的神情,甚至连声音都有点哽咽。不过,她明白自己虽然把聪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要可爱,其实并没有以真正悲伤的感情和她接触。在可爱与可悲之间隔着一道栅栏,蓼科越是觉得聪子可爱,就越希望聪子与自己共享隐藏于可怕决断里的、莫名其妙的可怕的喜悦。以另一种犯罪拯救原先可怕的犯罪。结果是两起罪恶相互抵消,两个罪恶都不复存在。把一个人为的黑暗混杂在一个黑暗里,从而产生恐怕的牡丹色的曙光。而且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聪子一直闷声不响,蓼科不免心慌,重问一遍: “您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怎么样?” 聪子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她不明白蓼科这么装腔作势的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有什么话,你说明白。” 蓼科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轻微的声音并非人的动静,而是风吹神社屋檐下的铃铛发出的响声。蟋蟀在神乐堂的地下断断续续地鸣叫。 “赶紧把孩子处理掉。”蓼科说。 聪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些什么啊?这是要判刑的。” “瞧您说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即使走漏风声,警察也不会拿小姐和我治罪的呀。因为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十二月订婚仪式举行以后,那就更安全了。警察也是心领神会的啊。 “小姐,您好好考虑一下,要是这样磨磨蹭蹭,肚子一大,洞院宫家自不消说,就是一般社会也不答应的啊。这门亲事无论如何就会破裂,那么老爷在社会上也没脸见人,只好隐退。就是清显,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内外交困。老实说,松枝侯爵家觉得这样会断送自己的前程,干脆佯作不知。到那个时候,小姐您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现在只有这一条道路。” “即使警察不捅出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要传到洞院宫的耳朵里去的。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嫁过去呢?我还怎么去伺候殿下呢?” “不过风言风语,用不着担心害怕。至于洞院宫家怎么想,那就看您的本事啦。您一辈子做一个贤惠美丽的妃子不是很好吗?风言风语嘛,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销声匿迹了。” “你能保证我绝对不会被判刑入狱吗?” “我给您说得再透彻一点,首先,警察顾忌这事牵涉到洞院宫家,所以绝对不敢起诉,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您还不放心,可以借助松枝侯爵的一臂之力。只要松枝侯爵说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压下去。再说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给自己的儿子收拾残局。” “啊,这不行!”聪子叫起来:“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向侯爵或者清求助。那样的话,我不就成卑鄙的女人了吗?” “哎呀,我也不过是假设嘛。其次,退一万步说,即使诉诸法律,我也下决心保护小姐。就说一切都是我策划的阴谋,小姐毫不知情,上当受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闻了迷魂药,结果身不由己,落到这个田地。那个时候,不论打什么官司,一切罪过都由老身一个人担待。” “这么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坐牢啰,是吗?” “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虽然蓼科这么保证,聪子并没有现出放心的神情。她突然说出一句出人意外的话: “我想去坐牢。” 蓼科的紧张情绪一下子轻松下来,笑着说: “您简直就像小孩子说话!这又是何故呢?” “女囚犯穿的是什么囚衣?我想知道我穿上囚衣后,清是否还爱我。” 蓼科看见聪子在说这句任性的话的时候,眼睛里不仅毫无泪水,而且掠过一种强烈的喜悦,不由得心头颤栗。 虽然这两个女人的身份不同,但她们心里迫切需要的肯定都同样是力量和勇气。不论是为了欺骗,还是为了真实,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这样更强烈需要同等质量的勇气。 蓼科觉得,自己与聪子就像溯流而上的小船与流水的力量颉颃较量,小船正停止在一个地方,现在的每个瞬间,她们都迫不及待地紧密结合在一起。同时,她们彼此理解同样的欢乐。这欢乐,犹如一群为逃避暴风雨而急切飞来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这是与悲哀、惊愕、不安等似是而非的、只能称之为“欢乐”的粗犷的感情。 “总之,今后您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吧?”蓼科看着聪子在秋日阳光照射下红润的脸色说。 “这件事对清什么也不要说。这当然是指我的身体的任何变化。至于听你的安排也好,不听你的安排也好。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只和你商量,然后选择我认为最合适的方法。” 聪子的话语已经具有妃子的威严。 第三十八章 十月初,清显和父母亲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十二月要举行纳彩仪式的消息。 父母亲对这个仪式很感兴趣,竟相炫耀在这方面的掌故知识。 “绫仓家迎接洞院宫家的总管,自然要在正房,但不知道会使用哪一间房间?”母亲说。 “因为行的是立礼,要是有漂亮的西式房间,那再好不过了。可是,绫仓家嘛,只好在内客厅举行,铺上布,一直铺到门口迎接。洞院宫家的总管带着两名下属乘马车进来。绫仓必须事先在大高檀纸上写好受礼书,用同样的大高檀纸包好,外面再捆两根纸绳,这些都做好准备。总管应该是身穿大礼服,伯爵自然也必须穿爵位服。这些繁文缛节,绫仓是行家,用不着我们说话。我们只管出钱就行了。” 这天晚上,清显心慌意乱,他已经听见禁锢自己恋爱的铁链在地板上拖着步步紧逼过来的沉重阴暗的声音。他完全丧失了敕许下来时曾刺激自己情绪激动的那股痛快的力量。当时给予他巨大鼓舞的“绝对不可能”的白磁般的信念如今布满细微的裂痕。当时他的决心曾使他欣喜若狂,而如今只有凝视一个季节结束时的悲哀。 清显自问道:难道就此作罢吗?不。敕许的力量反而使他们狂热地结合在一起,但清显感觉到,这次无非是敕许下达后必然进行的纳彩仪式的官方公报却明显具有从外部把他们生生扯开的力量。对于敕许,他们以全身心的感情去应对,但对于这一次纳彩,他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清显给联络地点的军人公寓的主人打电话,让他转告蓼科,说自己马上就想见聪子。因为让对方在傍晚之前回话,所以清显到学校以后根本没有心思听课。放学以后,清显接到蓼科打来的电话,这样回答说:由于您也已经知道的原因,这十天里你们不能见面。一有机会会马上通知您,请您静候。 他万分痛苦地熬过这十天。他非常清楚这是自己先前冷酷无情地对待聪子的报应。 秋意已深,但红叶尚早,只有樱树的黑红的叶子已经凋落。清显没有心情邀请朋友来玩,一个人过星期天,尤其觉得难受。他一会儿看着湖面上飘浮的云影,一会儿又茫然眺望远处的九段瀑布。他很惊讶,瀑布倾泻下来的流水为什么不会枯竭呢?于是想到柔滑的水流不可思议的连环,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感情形态。 空虚悒郁的情绪积攒在体内,使得身体的一部分发热,一部分冰冷,连动一动身体都觉得倦怠焦躁,像是生了病。他独自在宽阔的宅第里漫步,走进正房后面的扁柏林间的小径。碰见老园丁正在挖藤叶已经发黄的薯芋。 透过扁柏的树梢可以看见蓝色的天空,树上掉下昨天的雨滴,落在清显的额头上。这雨滴仿佛是一种能够在额头上砸出窟窿的、清新激越的信息,慰藉着怀疑自己被人抛弃被人遗忘的不安。他只是一味等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心灵却像车水马龙的大街喧闹忙乱,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美貌! 十天过去了。蓼科没有失约。但这次见面时间之短令清显痛心不乐。 聪子去三越百货公司定做嫁妆,本来伯爵夫人也打算陪着她,但有点感冒,就由蓼科单独陪同。这样就可以约见清显。蓼科觉得在店里见面可能会被和服布料柜台的掌柜看见,于是让清显下午三点在百货公司门口的狮子雕像前面等候,看见聪子从店里出来,什么话都不要说,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她们打算去一家比较偏僻的年糕小豆汤店,清显也跟着进去。这样在店里头有一点时间可以谈话。让人力车一直停在百货公司门口,装做聪子还在百货店里的样子。 清显提早离开学校,学生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把学生徽章标志遮盖起来,把学生帽放进书包里,站在三越百货公司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会儿,聪子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悲哀的火热的目光瞟了他一眼,径直往街上走去。清显按照蓼科事先的吩咐,最后和聪子面对面坐在顾客稀少的年糕小豆汤店的角落里。 也许是心理作用,清显觉得聪子和蓼科之间存在着隔阂。聪子的化妆比平时显眼,一看就知道勉强装做健康的样子。她的头发显得沉重,说话有气无力。过去那幅鲜艳美丽的图画变得如此黯然失色。他在这十天里朝思梦想渴望见面的人竟然发生如此微妙的变化。 “今天晚上能见面吗?” 清显急切地问,但他预感不会得到满意的回答。 “不要提这些无理的要求。” “怎么是无理的要求呢?” 清显语气很激烈,心里却很空虚。 聪子低下脑袋,原来她抑制不住泪水。蓼科害怕其他顾客看见,把一块白手绢递给她,按了按她的肩膀。清显觉得蓼科按聪子肩膀的动作有点狠心,锐利的目光使劲瞪着蓼科。 “您怎么这样瞪着我啊。”蓼科的话语充满露骨的轻慢:“我为少爷和小姐的事费尽千辛万苦,这您难道不知道吗?不仅少爷您,连小姐也未必深为体察。我这种人恐怕还不如死了好哩。” 三碗年糕小豆汤端到桌子上,但谁也没有动手。紫黑色的热馅露在漆器碗盖外面,像春雪化后泥泞的泥土渐渐干燥。 见面的时间极其短暂,双方约定大约十天后再见,但又不能确保,便匆匆分手。 这天夜晚,清显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恼,一想到聪子拒绝和自己晚上幽会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就觉得自己被排斥在整个世界之外。在这个绝望的漩涡里,只有自己爱恋着聪子是确凿无疑的。 今天看到聪子流泪,显然她的心依然属于自己,但同时也十分清楚,只有心灵的相通是无济于事的。 现在他才具有真正的感情,比起以前他所想像的所有恋爱的感情来,是一种粗犷、野性、原始、黢黑、远离文雅的感情。根本无法写进和歌里。他第一次把原料的丑恶变成自己的东西。 彻夜未眠,清显面色苍白地上学去。本多一眼就看出来,问他怎么回事。本多对他犹犹豫豫却细致体贴的关心,感动地差一点落泪。 “听我说,她好像不想和我睡觉了。” “为什么?”本多脸上露出童贞般的困惑。 “大概因为定于十二月订婚吧。” “就因为这个而洁身自好吗?” “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本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朋友。他感到悲哀的是,无法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去安慰对方,要说的话也只是一般性的泛泛而谈的大道理。他觉得有必要替朋友爬上树梢,俯视大地,进行心理分析,哪怕是勉力为之。 “你说过,你们在镰仓幽会的时候,不是突然怀疑自己已经厌倦了吗?” “不过,那只是瞬间的事。” “会不会是聪子为了再次获得你更加强烈真挚的爱情而故意采取那样的态度呢?” 然而,本多估计清显自爱的幻想会成为他暂时的慰藉是错误的。清显对自己的美貌已经不屑一顾,甚至对聪子的心灵也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需要两个人能够无所顾忌、推心置腹、随时都能有自由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怀疑这恐怕只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不然的话,就只有在这个世界崩溃的时候。 重要的不是心灵,而是状态。清显疲惫不堪、危险的、充血的眼睛梦见只为他们两个人而存在的世界秩序的崩溃毁灭。 “真希望来一场大地震,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去救她。要不爆发一场大战,那样的话……对,最好发生一起撼动整个国家基础的大事件。” “你说的这些大事件,总得有人去制造啊。”本多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优雅的年轻人,他明白讽刺挖苦有时候也会激发这个朋友的信心:“你不是可以亲自去干一番吗?” 清显露出认真的为难的表情。热恋中的年轻人没有这样的闲暇。 但是,本多被自己的这句话在清显的眼睛里点燃的瞬间破坏之火所吸引。如同狼群在目光清澈的神圣地域的黑暗里奔跑。那是无须行使力量的、狂暴的灵魂在瞬间奔驰的影子,连清显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在眼珠里发生并终结的影子…… “什么力量才能打开这个僵局?是权力还是金钱?” 清显自言自语地说。松枝侯爵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显得多少有点滑稽。本多冷冷地反问道: “要是权力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得到权利,我豁出去了,不择手段。但这需要时间。” “权力也好,金钱也好,根本就不起作用。别忘了,你从一开始就是以权力和金钱都无可奈何的‘不可能’为对手的。正因为不可能,才对你产生那么大的诱惑力。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如果是‘可能’的话,早就视为一片破瓦了。” “可是,有一次显然是可能的。” “那是你看见了‘可能’的幻影。你看见了彩虹。除此之外,你还追求什么?” “除此之外……”清显嗫嚅着没有说下去。 本多从清显中断的话语背后感觉到一个本多意想不到的巨大的虚无空间,不禁浑身震颤。本多觉得他们的谈话如同深夜的工地上散乱堆放着的许多石料,如果意识到工地上面无限广袤的沉默的星空,石料只能这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第一节逻辑课下课以后,他们在环绕洗血池的林间小路上边走边谈。快到第二节课上课的时间,他们顺原路返回。秋天的森林里,地上掉落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潮湿得重叠在一起的叶脉清晰的许多茶色的落叶、橡子、外壳已经裂开的腐烂的青栗子、烟头……他们发现有一团形状古怪的、白乎乎、一看就知道是病态的毛茸茸的东西,本多停下脚步,端详一番,发现原来是小鼹鼠的尸体。清显也蹲下来,早晨的阳光穿过树梢照射在头顶上,他一声不吭地仔细观察鼹鼠的尸体。 小鼹鼠的尸体仰面朝天,所以刚才看见它胸部的白毛。其实全身长着像是湿漉漉的天鹅绒一样的黑毛,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脚掌的白色皱纹上沾满泥土。这是它用脚趴地时沾在皱纹里的。因为是仰躺的缘故,像鸟喙一样的尖嘴只能看见它的背面,张开着的柔和的蔷薇色口腔里露出两颗小巧的门牙。 他们都一下子想起卡在松枝家瀑布口上的那只黢黑的死狗。那条狗没想到死后会享受那样的超度。 清显捏着细毛稀疏的尾巴把小鼹鼠的尸体提溜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尸体已经完全干瘪,所以没有肮脏的感觉。只是觉得这卑微的小动物肉体注定着终身辛苦劳役的命运令人厌恶,而张开的小脚掌的细微造型也令人讨厌。 清显提着小鼹鼠的尾巴站起来,顺着小路走到池塘旁边时,随手把尸体扔进水里。 “你干嘛呀?” 本多对清显的这种满不在乎的行为感到不快,他透过清显看似学生般粗野的举动,看到他其实已经非同寻常的颓丧粗暴的心。 第三十九章 过了七天,到第八天,蓼科还是没有和自己联系。第十天,清显给军人公寓的主人打电话,回答说是好像蓼科生病卧床。又过了几天,对方还是说蓼科没有痊愈。于是清显开始怀疑是蓼科的遁辞。 清显想聪子想得发疯,晚上一个人跑到麻布去,在绫仓家附近转来转去。走到鸟居坂一带,在瓦斯灯下伸出手去,看着煞白的手背,不由得心惊肉跳。他想起人们常说,临死的病人总爱看自己的双手。 绫仓家的长条屋大门紧闭,门灯昏暗,连风吹日晒得已经退色的门牌上的墨字都看不清楚。这座宅第的灯光实在太少。他知道,从墙外肯定看不见聪子房间的灯光。 长条屋没有住人,小时候清显和聪子经常偷偷溜进来玩,每间屋子都是黑乎乎的,充满霉味,他们感到害怕,抓着格子窗,想跑进外面的阳光里。清显觉得现在窗格子上的尘土似乎还是当年积攒下来的。那时正是五月,对面宅院的树木那么明亮晃眼,犹如翻卷的绿浪。而且又小又密的窗格子没有把他们眺望对面茂密绿树的景物分割成许多小方格,说明当时他们的脸多么小。卖秧苗的从外面走过,他们模仿卖茄子、卖牵牛花……卖秧苗的拖着长长尾音的吆喝声,相视大笑。 在这座宅第里学到很多东西。墨汁的清香一直缠绕着心间的寂寞,寂寞的记忆与自己心灵的高雅难分难舍地结合在一起。伯爵拿给自己看的蓝紫色的金泥写经卷、京都皇宫风格的绘有秋草的屏风……这些东西先前都应该渗透着人们灵肉的亮光,但在绫仓家里一切都掩埋在霉味和古梅园的墨香里。如今,清显如此被拒之门外,当墙内的高雅重新焕发娇艳的光辉时,自己却连碰都无法碰一下。 从墙外能勉强看到二楼的暗淡灯光熄灭了,大概伯爵夫妇已经就寝。伯爵有早睡的习惯。聪子大概睡不着吧。但是看不见她的窗户的灯光。清显顺着围墙转到后门,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按那发黄的干裂的门铃按钮,但还是控制住自己。 清显为自己缺乏勇气而伤心,转身回家。 ……接连几天无风的日子过后,又过了几天。清显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才去上学,放学回家后就把功课扔在一边。 为准备明年春季的大学考试,包括本多在内,许多同学都在发奋用功,那些想上免考的大学的学生则忙于四处活动。清显既不努力读书准备考试也不打算上免考的大学,在学校里变得日益孤立。别人和他说话,他大多带搭不理,这样就被大家渐渐疏远。 有一天,清显从学校一回家,看见管家山田在门口等着,对他说: “今天侯爵老爷回来得早,想和少爷打台球。现在正在台球室等着您哩。” 这是一道异乎寻常的命令,清显不由得忐忑不安。 侯爵极少和清显打台球,偶尔几次也是在晚饭后有点醉意的心血来潮。这么个大白天想打台球,说明父亲要不特别高兴,要不特别心烦。 清显自己在白天也从来不去台球室。推开沉重的门扉一走进去,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夕阳的斜光透过波浪形玻璃照进来,四周墙面的橡木镶板闪闪发亮。清显仿佛走进一间陌生的房间。 侯爵正俯身用球杆瞄准一个白球。他的握着球杆的左手手指如同象牙琴柱一样突出来。 身穿学生制服的清显伫立在半开着门的边上。 “把门关上。” 侯爵依然俯身看着绿色的球台,脸上映带着些微的淡绿,所以清显看不出他的脸色。 “你念一下。这是蓼科的遗书。” 侯爵终于直起身子,用球杆指着窗边小桌上的一封信。 清显拿过信,感觉到双手颤抖,反问道:“蓼科死了吗?” “没死。被救活了。正因为没死成……才简直是岂有此理。”侯爵说。 侯爵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向儿子走去。 清显显出犹豫的样子。 “还不快念吗?!” 侯爵这才声色俱厉地叫起来。清显依然伫立着开始念写在长卷纸上的遗书…… 遗书 当侯爵老爷看到此信时,蓼科早已离开人世。蓼科罪孽深重,惟以死谢之。然在贱命终结之前,为忏悔罪过,不惜舍命谨呈一言,是所至祷。 惟因蓼科之懈怠过失,致使绫仓家聪子小姐近有珠胎暗结之征兆,不禁惊惧万状。虽劝其尽早处置,然拒不应承。虑及时迁则事大,乃独断向绫仓伯爵老爷禀报原委。然伯爵老爷惟有“这便如何,这便如何”之叹息而已,未作任何决断。时间越长,处置越难,恐酿成国之大事。此虽本由蓼科之不忠所致,事已至此,乃斗胆舍身,恳求侯爵老爷相助,别无他法。 虽察侯爵老爷未免嗔怒,然尚望明鉴贤虑,小姐梦兰乃家内之事,万勿外泄。老身死而不悯,于九泉之下,恳请拜托小姐之事。敛衽恭谨。 ……清显念完以后,连刚才发现遗书里没有提及自己名字而产生的瞬间懦弱的安心也抛到脑后,抬起眼睛,看着父亲,若无其事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无形的企盼。但是,他感觉到嘴唇干燥,太阳穴发烧,剧烈跳动。 “念完了吗?”侯爵说:“然尚望明鉴贤虑,小姐梦兰乃家内之事,万勿外泄。这一段也念了吗?我和绫仓家怎么亲近,也不能说是一家人啊。而蓼科竟敢这么说……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要是有的话,就在祖父的肖像画面前说出来!如果我的推测不对,我向你道歉。作为父亲,我本来也不愿意这样推测。实在应该鄙弃。应该鄙弃的推测。” 从来没见过平时散漫乐观的父亲这么可怕,又这么伟大。侯爵背对着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大海战的绘画站着,急噪地用球杆敲打着手掌。 日俄战争的巨幅油画描绘日本海大海战时日本军舰正在掉转舰头的情景。画面大半部分是大海的暗绿色波涛。晚上看这幅画的时候,由于波涛部分在灯光下不甚分明,就与昏黑的墙面融为凹凸不平的黑块。但是在白天看,沉重阴郁的绛紫色波涛叠荡翻卷,激浪腾空,在暗绿色的远处层叠着明亮的色彩,浪头飞溅着白色的浪花,然而在这充满北方大海的狂暴激情性格的奔腾咆哮的海面上,也有正在掉转船头的舰队划出的柔和光亮的宽敞水痕。整个画面气势雄伟,海面上纵向排列的舰队,所有的浓烟向右边飘荡,天空笼罩在如同北方五月的嫩草一样的清冷的淡青色里。 与日俄战争的绘画相比,祖父的肖像画在身穿大礼服的威严倔强中透出和蔼慈祥的性格。令人觉得即使现在也不会声色俱厉地训斥清显,而是带着温和的威严,谆谆教导。清显觉得要是自己面对祖父的肖像,一切都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 他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祖父鼓起的沉甸甸的眼睑、脸颊上的痦子、厚厚的下嘴唇面前仿佛一扫而光,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我没有什么可申辩的。正如您所说的……那是我的孩子。”清显连眼皮都没低垂下来,堂堂正正地说。 侯爵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是色厉内荏,非常为难。他本来就善于处理此种棘手的事情,所以不仅没有继续厉声苛责儿子,反而只是喃喃自语: “蓼科这个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状,上一次告学仆私通,也就罢了,这一次竟然告侯爵的儿子……而且还装模作样地要死要活!这个刁钻奸猾的死老婆子!” 侯爵平时在对待微妙的心理问题的时候,总是哈哈一笑,躲避过去。这一次同样是敏感微妙的心理问题,在该动怒的时候,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满面红光、仪表堂堂的男人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之处,就在于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始终保持一种虚荣,令人觉得不是迟钝而无情的人。侯爵想采取一种与旧形式不同的发怒方式,结果觉得这样会失去蛮不讲理的力量,但自己是离自我反省最远的人,这一点对发怒十分有利。 父亲的踌躇犹豫给予清显勇气。如清泉从地底的裂缝中喷流出来一样,这个年轻人讲出一生中最自然流畅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聪子是属于我的。” “你说什么?属于你的。你再说一遍!什么属于你的?!” 侯爵对儿子扣动他怒火的枪机感到满意,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盲目地大发雷霆了。 “事到如今,你还胡说些什么?!洞院宫向聪子提亲的时候,我不是再三问过你‘有什么意见’吗?我不是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的心情上有什么疙瘩的话,尽管说。’吗?” 侯爵发火的时候,往往混淆使用“我”和“老子”的用法,经常出现骂人时使用“我”、安抚时使用“老子”的错误。他拿着球杆的手明显地颤抖,沿着球台朝清显走去。清显这才感到惧怕。 “那个时候,你怎么说的?嗯?你说‘没有任何疙瘩’。男人说话,可是要算数的。你还是一条男子汉吗?我总后悔把你培养这样过分懦弱的性格,可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你胆大包天,不仅染指皇上敕许的洞院宫家的未婚妻,而且还让人家怀上了孕。你败坏家风,给父母亲的脸上抹黑。世上还有比你更不忠不孝的吗?要是在过去,我这个当父亲的,就要剖腹向皇上谢罪。你的品质卑鄙堕落,所作所为简直猪狗不如。喂,清显,你打算怎么办?回答呀!你难道想破罐破摔吗?喂,清显……” 父亲气喘吁吁地厉声呵斥,接着举起手中的球杆挥将过来。清显急忙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但后背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伸出左手饶到背后想保护后背,结果手上也挨一杆,立刻觉得麻木。紧接着球杆朝头上挥下来,清显的脑袋一躲闪,球杆正打在鼻梁上。清显抓住椅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抱着椅子倒在地上,顿时直冒鼻血。球杆没有继续落下来。 大概由于听见清显每挨一杆就发出的惨叫,这时,祖母和母亲推门进来。侯爵夫人站在婆婆身后浑身颤抖。 侯爵手里仍然抓着球杆,喘着粗气,呆立不动。 “怎么回事?”清显的祖母说。 侯爵这时才看见母亲,但他似乎还不相信母亲竟然会站在那里,更不会立即意识到这是妻子觉得事态严重特地把老太太请出来。母亲离开隐居所出来一步,那是异乎寻常的。 “清显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您只要看一下桌子上蓼科的遗书,就会明白。” “蓼科自尽了吗?” “遗书是通过邮局寄来的。我给绫仓打电话……” “那后来呢?”母亲坐到小桌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地从和服腰带间取出老花眼镜,像打开钱包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黑天鹅绒的眼镜盒。 这时,侯爵夫人才体会到婆婆对倒在地上的孙子瞧也不瞧一眼的用心。她显示出侯爵由她一个人对付的姿势。于是,夫人放心地跑到清显身边。清显已经掏出手绢,捂在血淋淋的鼻子。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嗯,那后来呢?” 侯爵的母亲一边打开遗书的长卷纸一边又问一句。侯爵的心里已经觉得底气不足。 “我打电话一问,知道蓼科被救活,正在休息。伯爵觉得蹊跷,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看来他不知道蓼科给我寄遗书的事。我叮嘱伯爵千万不要把蓼科吃安眠药的事泄露出去。不过,无论怎么说,发生这样的事,和清显的过错有关,不能一味责怪对方。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所以我对伯爵说,最近找个时间见一次面,商量一下。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态度不定下来,事情就没法运作。” “是啊……是这么回事啊。” 老太太一边浏览遗书一边心不在焉底说。 祖母厚实光润的额头、如粗犷的线条勾勒出来的脸庞、至今依然残留的太阳晒黑的铜褐色、随意染成乌黑的“切发型”头发……这一切刚健的乡间气息却不可思议地好像镶嵌在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台球室里一样协调合适。 “这封遗书上不是没有清显的名字吗?” “您看一下什么家内之事那一句,这不明摆着含沙射影吗?……而且清显已经供认不讳,坦白说那是他的孩子。就是说,老母亲您快有曾孙了。还是一个私生子的曾孙哩。” “也说不定是清显替人受罪,保护朋友,作的假供哩。” “您别袒护他啦。要不,您亲自问清显,这总可以吧。” 老太太终于转过头看着孙子,像对五六岁的小孩子那样慈祥和蔼地说: “清显呐,你把脸转过来看着奶奶,好好看着奶奶的眼睛回答。这样子就不会撒谎了。刚才你爸爸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清显忍着后背的疼痛,擦了擦还在流的鼻血,手里攥着鲜红的手绢,转过身去。他的端庄俊秀的脸上被擦得斑斑血迹,英挺俊美的鼻梁和湿润的眼睛显得天真可爱,如同小狗那潮湿的小鼻头。 “是真的。” 清显的声音带着鼻音,说完以后,又连忙拿起母亲递给他的手巾按在鼻孔上。 接着,祖母说出的这一番话犹如自由自在驰骋的骏马发出的清脆坚实的马蹄声痛快淋漓地打碎仿佛井然排列的秩序。她说: “你让洞院宫家没过门的媳妇怀了孕,本事不小嘛。这种事,现如今的胆小鬼是干不出来的。这可了不起啊。清显不愧是祖父的孙子。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坐班房也是你的本意啰。死刑那倒不至于。” 祖母喜形于色,她的嘴唇严厉的线条松弛下来,长年的积郁充满发泄出来,自己一席话就把从现今这个侯爵开始沉积在宅第里的沉闷僵固一扫而光,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感。这不仅仅是现在的侯爵、自己的儿子的过错。这座宅第的四周有一种力量,团团包围着她的晚年生活,企图把她压垮。祖母这次猛烈反击的声音显然是来自那个如今已被忘却的动乱时代的回响。那个时代,谁都不怕坐牢处死,生活里就弥漫着死亡与牢狱的气息。至少祖母是属于那个时代能够在流淌着尸体的河边若无其事地洗碗的家庭主妇。这才是那个时代的真正生活!而这个看似懦弱的孙子在她的眼前复活了那个时代的幻影。祖母的脸上泛起一种陶醉般的表情,而侯爵夫妇对祖母这一番意想不到的话语一时无言以对,只是从远处直呆呆地看着这位不爱出头露面的、充满野性的侯爵家母亲的脸。 “您怎么能这么说。”侯爵终于从茫然中清醒过来,软弱无力地反驳说:“这样的话,松枝家就要毁灭,也对不起父亲啊。” “那是啊。”老母亲马上回击:“你现在考虑的不应该是怎么责备清显,而是怎么维护松枝这个家!国家固然重要,但松枝家也十分重要。我们这个家和那个二十七代连续吃皇上俸禄的绫仓家不一样!……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办好?” “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纳彩到婚礼,一切按部就班进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有这个决心就好,现在必须尽快处理聪子肚子里的孩子。在东京附近的话,要是被什么报社记者发觉,事情就很糟糕。有什么好办法吗?” 侯爵沉思片刻,说:“可以在大阪做。让大阪的森博士秘密处理,这当然要不惜重金。不过,需要有一个聪子去大阪的正当借口……” “绫仓家在大阪有不少亲戚。既然纳彩的日期已经定下来,就说让聪子去那边致意,时期不正合适吗?” “不过,要是和那么多亲戚见面,万一身子被人觉察出来,反而不好……对了,我有个好主意,让她到奈良的月修寺向住持尼辞别,不是名正言顺吗?那儿本来就是亲王家的寺院,具备接受这种辞别的规格。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自然。而且聪子从小就得到住持尼的关爱……打算先让她去大阪,在森博士那里做完手术,休息一两天,再去奈良。大概聪子的母亲会陪着她去……” “这还不够。”老太婆严肃地说:“绫仓太太毕竟是对方的人,这边也要派人去,对森博士做手术的前前后后都要关照,做到万无一失。去的人还必须是女的……哦,都志子,你去吧。”老太婆对清显的母亲说。 “嗯。” “你去的任务就是监视,所以没必要跟到奈良。该办的事办好以后,立即返回东京,汇报情况。” “嗯。” “母亲说得对。就这么办。出发的日期,待我和伯爵商定,绝对必须万无一失……”侯爵说。 清显觉得自己已经退出前台,自己的行为和爱情都被视为死亡的东西,祖母和父母亲毫不介意自己的话被死者听得一清二楚,当着自己的面商量葬礼的各个细节。不,在举行葬礼之前,就已经把什么东西埋葬了。清显既是衰竭的死者,又是被苛责得心灵受伤的、束手待毙的小孩子。 一切的决定和安排都与当事人的意志无关,也无视对方绫仓家的意志。连刚才发表豪爽疏放言论的祖母也身心愉快地投入处理紧急事态的工作。祖母本来就不是清显那种细腻纤弱的性格,但从败坏名声的行为中发现野性的高贵的本领,与为了维护名誉而迅速把真正的高贵藏在手里的本领联系在一起。与其说从鹿儿岛夏日灼热的阳光,不如说从祖父那里学到这种本领。 侯爵用球杆打清显以后,第一次正面看着他,说道: “从今天起,你不要去学校,像个学生的样子,好好读书,准备考大学。听明白了吗?老子对你也不想多说什么,成材不成材,这是关键时刻……不用说,绝对不许和聪子见面。” “按过去的说法,这叫闭门蛰居。要是读书读烦了,可以到奶奶那边去玩一玩。”祖母说。 清显明白,父亲侯爵碍于面子,现在无法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 第四十章 绫仓伯爵对受伤、疾病、死亡这类事情极其害怕。 早晨,蓼科没有醒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在她枕边发现的遗书立即送到伯爵夫人手里,又马上送交给伯爵。伯爵战战兢兢地用手指头捏着打开来,好像是一件沾满细菌的东西。遗书的内容是对自己的过失向伯爵夫妇和聪子表示道歉,感谢他们多年的恩惠。这是一封被什么人看见都不要紧的内容非常简单的遗书。 夫人立刻叫来医生,伯爵当然不会去看望她,只是听夫人的汇报。 “好像吃了大约一百二十粒安眠药,现在还在昏迷状态。我这是听医生说的,手脚抽搐,浑身痉挛,折腾得很厉害,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把她按住,又是打针,又是洗胃(洗胃太残忍了,我没敢看)。医生说这条命倒是保住了。 “到底是行家,不一样,我什么也没说,医生闻了闻蓼科的鼻息,马上判断说: “‘噢,大蒜味。是安眠药。’” “要多长时间能治好?” “医生说得静养十天左右。” “要告诉家里的那些女仆,这件事绝对不许泄露出去;同时也要请医生保密。聪子怎么样?” “聪子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去看望蓼科。看样子,她的身体大概有什么不合适,自从蓼科把那件事告诉我们以后,聪子就不理她,一直不和她说话,现在恐怕不好意思突然去看望她。聪子那边,先就这样子,别惊动她。” 五天前,蓼科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把聪子怀孕的事向伯爵夫妇和盘托出。蓼科本以为不仅自己会受到狠狠责骂,而且也会使伯爵周章失措,没想到伯爵的反应十分冷淡,这使得蓼科更加焦虑不安,于是给松枝侯爵寄去遗书后,自己吞服安眠药自尽。 首先是聪子绝不接受蓼科的建议,危险与日俱增,聪子却严令蓼科不许告诉任何人,自己又拿不定主意,一直不能决断。蓼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背叛聪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伯爵夫妇。没想到伯爵夫妇呆若木鸡,那表情就像听到后院的小鸡被猫叼走一样。 听到这么严重事件的第二天、第三天,伯爵碰见蓼科的时候,只字不提这件事。 其实,伯爵非常为难,束手无策。自己单独处理嘛,事情太大,没有这个能力;和别人商量嘛,又有失体面,所以想尽快忘掉。夫妻俩商定采取某种措施之前,对聪子闭口不谈。然而,感觉敏锐的聪子把蓼科叫去,再三盘问,得知情况后便不再和蓼科说话,一个人终日关在屋子理。整个家庭笼罩着奇怪的沉默气氛。蓼科对外面打来的所有电话,都让人回答说生病了,不去接电话。 伯爵甚至和妻子也没有深入谈论这个问题。事情的确很可怕,又必须紧急处理,可是他一天天拖下去,拿不出办法来,倒也不是相信会出现什么奇迹。 伯爵的怠惰里存在着一种精妙的东西。什么事都决定不下来,这的确由于对所有决断的不信,但他甚至都不是一般语言意义上的怀疑家。绫仓伯爵即使害怕终日冥思苦想,也不喜欢把可以忍受的丰富感情带进一个问题的解决里。思虑犹如祖传的蹴鞠,不论踢得多高,也会立刻回到地面。即使像难波宗建那样,抓着鹿皮白球的紫皮纽踢上去,球飞过二十多米高的紫宸殿屋顶,博得人们的一片喝彩,照样立刻掉在内宫殿的庭院里。 由于所有的解决方式都缺少兴头,不如等待什么人愿意替自己承受败兴。正如必须用别人的鞋接住掉下来的球一样。虽说球是自己踢上去的,但球在空中飘飞的瞬间,变化莫测的球说不定心血来潮,自己飘流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伯爵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毁灭的幻象。如果已经敕许的皇家未婚妻怀上别人的孩子不算大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大事可言了。不过,不论什么样的球,总不能老是落在自己的手里。总会有人出来为自己承担的。伯爵绝不会自己焦急慌张,结果总有人替自己焦急慌张。 蓼科自杀未遂引起一场惊乱的第二天,伯爵就接到松枝侯爵打来的电话。 侯爵已经知道内情,这简直令人不可想像。但是,即使家里有内奸,现在的伯爵也不会大惊小怪。充当内奸的最大嫌疑者蓼科本人昨天一整天昏迷不醒,那么所有能够合乎逻辑的推测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时,伯爵听夫人说蓼科的症状已大有好转,能够说话,而且也有食欲。于是,伯爵鼓起异乎寻常的勇气,想一个人去探望蓼科。 “你不要来。我一个人去看她,或许她能够说真话。” “那个房间又乱又脏,你突然去看望,蓼科也会觉得很为难的。还是先打个招呼,让她收拾一下屋子。” “也好。” 绫仓伯爵等了两个小时,说是病人正在化妆。 蓼科住在正房的一间小屋里,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终日不见阳光,铺上被窝,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伯爵一次也没去过她的房.间。好不容易等仆人前来接他,伯爵才走进她的房间。只见榻榻米上放着一张为伯爵准备的椅子,被褥已经收拾起来,蓼科臂肘靠在几个摞起来的坐垫上面,披着薄棉睡衣,见伯爵进来,低头施礼,脑袋瓜几乎碰到坐垫上。然而,尽管身体十分虚弱,为了保护一直浓厚地涂抹到梳得整整齐齐的额头发际的白水粉,她施礼时不让额头碰到坐垫上。这一切伯爵都看在眼里。 “真是了不得。不过幸亏救过来了,这就好。不用担心。” 伯爵坐在椅子上,正好俯视着病人。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心情离她很远,无法沟通。 “您亲自来,实在不敢当,我不知道该怎么赔礼道歉……” 蓼科依然低着脑袋,从怀里取出白纸,在眼角上轻轻按着。伯爵知道,这也是为了保护脸上的白粉。 “医生说休息十天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你就不必客气,好好休息吧。” “谢谢……这个样子,苟且偷生,实在万分羞愧。” 蓼科身披点缀着小菊花的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的姿势,似乎散发出一种刚刚从黄泉路上归来的阴间恐怖不祥的气息。伯爵仿佛觉得连这小房间里的茶具柜、小抽屉都污秽龌龊,不禁心慌意乱。甚至蓼科低着脑袋露出来的、精心涂抹的粉白色脖颈以及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都飘溢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晦气。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接到松枝侯爵的电话,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这叫我大吃一惊。我想,你有没有事先告诉他什么的……” 侯爵的口气显得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见蓼科抬起头来,立刻明白这个问题已不解自明,凭直觉预感到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不禁感到震惊。 蓼科今天的化妆显示着京都式浓妆艳抹的极致,京都口红的鲜红色从嘴唇内侧闪闪发亮,抹平皱纹的白粉上又均匀地涂抹一层白粉,但是在被昨天刚刚吞食的安眠药弄得憔悴粗糙的皮肤上沾不住,所以整个脸庞就像布满刚长出来的霉菌一样。伯爵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继续说道: “是你事先把遗书寄给侯爵吧?” “是的。”蓼科依然抬着头,毫不畏惧地回答:“我真的打算去死,自己死后,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他,所以就寄去了。” “什么都写上了吗?”伯爵问。 “没有。” “还有没写的事吗?” “是的。有很多事没有写。”蓼科爽快地回答。 第四十一章 伯爵询问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出现不便让侯爵知道的什么事情,但一听蓼科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写,突然觉得心神不安。 “什么事没有写?” “您怎么这么说呢?刚才您问‘什么都写上了吗?’我才那样回答。现在老爷您又这么问我,大概您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别给我打马虎眼。我之所以单独来看你,就是想让你无所顾忌地把话说出来,有话直说好啰。” “很多事情没有写,其中一件事,就是八年前在北崎家听老爷说的那件事,我是打算藏在心里埋进棺材里去的。” “北崎……” 伯爵仿佛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似地,不由得一阵惊悸。他也明白蓼科提起此事的含意。越是明白,心里越不安,就想再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里,我说什么来着?” “那正是下着梅雨的晚上。我想您不会忘记的。我夸小姐长得聪明伶俐,少年老成,其实那时才十三岁。那一天,侯爵难得到家里来玩。他回去以后,老爷您好像心情不好,就到北崎来散散心。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些什么?” ……伯爵已经完全知道蓼科的意图,她想抓住当时伯爵的话柄,把自己的全部过失统统推到他身上。伯爵突然怀疑蓼科的服毒是否真的想死。 蓼科坐在一摞坐垫旁边,她的脸浓妆艳抹如一堵白墙,那一双眼睛犹如在墙上凿开的两个黑乎乎的箭口。墙壁黑暗的里面充塞着过去,利箭正从黑暗中瞄准着置身于光亮的明处里的伯爵。 “你怎么现在还记着呀?那是开玩笑。” “是这样的吗?” 伯爵觉得她在箭口里的眼睛立即眯缝起来,挤出两道锐利的黑暗。 蓼科又说道:“不过,那天晚上,在北崎的家里……” ——北崎,北崎。伯爵一直想从记忆中抹去的这个萦绕心间的名字,现在蓼科却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 从那以后,伯爵已经八年没有踏进北崎的家门,但屋里甚至那些细微的结构依然历历在目。这栋住宅坐落在坂下,没有外门厅和内门厅,但板墙圈围的院子相当宽敞。潮湿阴暗、仿佛随时都会有蛞蝓爬出来的内厅门口,满满放着四五双黑长统靴,隐约可见里面的被汗水、油垢污渍成暗褐色的皮革上的斑点,从长靴里面往外翻出来一块格子纹宽幅短带,上面写着长统靴所有者的名字。在内厅门口都能听得见里面粗野地狂歌高吟的吼叫声。正在日俄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由于经营军人旅馆这个最安全的职业,使得这栋住宅的外观显得简朴,而且还带着马厩的味道。伯爵被引到后院的后罩房,一路上经过的走廊就像传染病医院的走廊一样,生怕自己的衣袖碰到柱子上。他从内心深处讨厌人的汗臭等气味。 八年前那个梅雨潇潇的晚上,伯爵送走客人松枝侯爵后,情绪尚未平静下来。当时,蓼科敏感地觉察到伯爵烦乱不安的心情,说道: “北崎说最近弄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很想请您观赏。要不今天晚上过去散散心。” 照顾聪子睡觉以后,蓼科可以自由“去亲戚家串门”,所以晚上和伯爵在外面相会是很容易的事。北崎热情接待伯爵,置酒相迎,拿出一卷古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北崎觉得正房二楼的客人合唱军歌的声音和拍手声太闹嘈,说道: “今晚十分吵杂,因为有人出征,正在举行欢送会。虽然比较热,不过还是关上窗户的挡雨板好……” 伯爵表示同意。关上挡雨板后,反而觉得笼罩在雨声里。隔扇上绘着《源氏物语》故事的娇娆妖艳的彩画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躲避的靡曼气氛。 北崎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皱巴巴的手郑重其事、必恭必敬地解开古画的紫带,首先把装腔作势的赞展现在伯爵眼前。此赞引用无门关的一则公案: 赵州至一庵主处询问: 有哉有哉。 主竖起拳头。 州云池浅不是泊船处,即便去。 当时室内闷热,蓼科在伯爵身后用团扇为其扇风。但是扇出来的风也如蒸笼的热气。伯爵已有醉意,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里面尽是沙沙的雨声,外面的世界完全陶醉在天真的胜利气氛里。于是伯爵开始观看春画。北崎的手突然在空中迅速一拍,原来在打蚊子。接着,他对突然发出声音惊扰伯爵的观看表示歉意。伯爵看见北崎干瘪苍白的手掌上沾着死蚊子的小黑点和血迹,觉得污秽恶心。这只蚊子为什么不叮咬伯爵呢?这可以说是他受到一切东西的保护吗? 画卷的开头是一幅身穿柿黄色衣裳的和尚与年轻寡妇在屏风前相对而坐的景象。笔致如俳画手法,流畅洒脱。和尚那张脸十分滑稽,状如伟岸的xxxx。 第二幅画是和尚突然扑向年轻的寡妇,企图奸污她。寡妇虽然反抗,衣服底襟却已凌乱。下面的画便是两人裸体相拥,年轻寡妇表情温柔。 画面上和尚的那物件如松树巨根,表情愉悦,伸出茶色的舌头。年轻寡妇的脚指头全部涂抹白颜色,采用传统画法,皆向内侧深深弯进去。一阵颤动从交缠着的白皙大腿一直传递到脚指头,弯曲的指头尽力憋着劲,仿佛不让无穷荡漾流淌的恍惚感觉逃逸而去。伯爵觉得这个女人很是豪爽。 另一方面,屏风外面的小和尚们,有的站在木鱼上,有的站在经案上,有的骑在别人的肩膀上,探头探脑一心偷看屏风里面的景象,流露出难以抑制亢奋情绪的滑稽表情。屏风终于被压倒了,赤身裸体的女人想逃跑隐藏,老和尚狼狈周章,那能顾得上斥责小和尚。 画家大概觉得使用一般手法无法表达色欲所造成的重负,所以描绘小和尚们一起向女人扑去的时候,都表现出难以言状的悲痛滑稽的表情。 女人在苦役的折磨下,终于面色苍白地死去。她的灵魂飞出躯体,在迎风狂舞的柳树下出现。女人已经变成一个面如阴户的幽灵。 此时的绘画已经没有滑稽的成分,弥漫着阴森凄惨的气氛。几个同样的女鬼披头散发、张着血盆大口向小和尚们扑过去。男人们惊慌失措,面对狂飙疾风般袭击过来的幽灵束手无策,结果连同老和尚,男人的东西都被女鬼用嘴使劲揪下来。 最后的画面是在海边,赤身裸体的男人们在海边痛苦嚎啕。一艘满载着刚刚揪下来的男人东西的船只向着黑暗的海上出航。船上许许多多的女鬼对在岸边头发披散、低垂苍白的双手、声泪俱下叫唤的男人们发出阵阵嘲笑。 看完以后,伯爵觉得阴惨幽森,酒劲再…上来,心里更是恐惧发慌,于是又叫上酒,默默地喝着。 然而,他的脑子里仍然残留着女人的脚指头使劲弯曲的情景和淫乱的白粉颜色。 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是出于梅雨造成的郁闷的气氛和伯爵的厌恶感。 从那个梅雨的夜晚再上溯十四年,在伯爵夫人怀着聪子的时候,伯爵染指了蓼科。当时蓼科已经年过四十,所以只能说是伯爵的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很快就平静如初。伯爵做梦也没有想到,事隔十四年,还会和已经五十过半的蓼科重温旧情。从此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也没跨进北崎家的门槛。 松枝侯爵的来访、被伤害的自尊心、梅雨之夜、北崎家的后罩房、酒、阴惨的春画……这一切凑巧集中在一起,勾起伯爵的厌恶感,使他热中于亵渎自我,终于干出这种行为。 蓼科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拒绝的态度对伯爵的厌恶感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他心想:这个女人不论是十四年、二十年、一百年都会等着我。她随时都在准备着,只要我一声呼唤,她就会召之即来。伯爵完全是偶然的、在一种无法摆脱的强烈厌恶感的驱使下,步履蹒跚地走人黑暗的树阴下,看见一直埋伏在那里的春画中的幽灵。 而且,蓼科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的举止、恭谦恂谨的媚态、香闺娴熟的教养都毫无逊色于他人的骄傲,与十四年前一样,对伯爵产生一种威压性的作用。 大概事先已经和蓼科合谋,此后北崎再也没有露面。事情结束后,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是在黑暗中听着沙沙的雨声。接着,军歌的合唱声盖过了雨声,连歌词都听得十分清晰。 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保卫国家的使命在等待着你。 去吧,我们忠勇的朋友! 去吧,君主之国的壮士! 伯爵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满腔愤怒化作倾诉的欲望,把不该告诉仆人的主人之间的谈话滔滔不绝地对蓼科诉说。因为伯爵感觉到自己的愤怒里满含着先祖世代相传的愤怒。 那一天,松枝侯爵来访,聪子出来问候,侯爵摸着聪子的刘海式头发的脑袋,可能也因为带着几分醉意,当着孩子的面,竟然这样说道: “啊,小聪子长得好漂亮嘛,看得出来,将来肯定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到时候叔叔给你找一个好婆家,你放心好了。一切都包在叔叔身上,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不用你父亲操心,绸缎细软,还有数不尽的嫁妆,排得长长的,绫仓家祖祖辈辈都没有那么气派豪华的嫁妆……” 伯爵夫人眉头微蹙,伯爵却温和地笑了笑。 对羞辱报以笑容,这曾经是他的先祖们显示些许高雅权威的反抗。然而今天,家传的蹴鞠已经废除,也没有了可以向粗俗的人们显耀的本钱。真正的贵族、真正的高雅对着不想去伤害别人的、充满善意的假贵族、假高雅的无意识的羞辱,只能报以含糊暧昧的笑容。文化在新的权力和金钱面前浮现出的暧昧的微笑显示出极其脆弱的神经。 伯爵对蓼科谈了这些事情以后,沉默片刻。他在思考高雅会以什么方式进行报复。果真有公卿者流那样袖里熏香式的复仇方法吗?香料藏在袖子里慢慢地燃烧,几乎看不见火光,悄悄地逐渐变成灰,固体的香料一旦点燃,会产生一种具有微妙的芳香的毒气,熏染在袖子上,永远不能消失…… 当时,伯爵的确对蓼科说:“今后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就是说,聪子长大以后,最终还是听从松枝的安排,由他决定这门亲事。但是,在聪子结婚之前,要先让聪子和一个她喜欢的、又能守口如瓶的男人睡觉。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惟一的条件是聪子必须喜欢他。绝对不能让聪子以处女之身嫁给侯爵介绍的那个男子。这样的话,可以悄悄地报复侯爵。不过,这件事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不必和我商量,一切由你去做,最后就像你不小心犯了个错误一样。另外,虽然你好像精通房中之术,但必须让和已经不处女的聪子睡觉的男人觉得她是处女,相反,让和处女的聪子睡觉的男人觉得她不是处女,你能不能把这两种技术细致地教给聪子呢? 蓼科口气坚定地回答: “这不用您吩咐。有办法,就是精于冶游之道的老手也绝对觉察不出来。我会认真教给聪子的。不过,这后一种情况,又为什么呢?” “就是不能让那个偷食处女禁果的家伙太狂妄,要是知道是处女,弄不好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这可不好。这个也交给你了。” “我明白。” 蓼科没说“遵命”,而是郑重其事地轻声回答。 今天,蓼科重提八年前那个晚上的这桩事情。 伯爵非常清楚蓼科想说什么,像蓼科这样的女人,不会看不到八年前承诺的事情如今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对方是洞院宫家,虽说是松枝侯爵做的媒,但这是重新振兴绫仓家的亲事,一切事情都和八年前伯爵在气头上的估计不同。如果蓼科不顾事态的变化,还硬是按照原先的约定方式采取行动,那只能被认为是故意如此。而且这个秘密已经传到松枝侯爵的耳朵里去了。 蓼科把一切推向悲惨的结局,是因为见到懦弱窝囊的伯爵不敢报复,从而自己堂而皇之地向侯爵宣战呢?还是并非针对侯爵,而恰恰是针对伯爵本人的复仇?不管伯爵采取怎么动作,但是他心中有鬼,害怕蓼科把八年前的那一次枕边密语告诉侯爵。 伯爵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而且也传到侯爵的耳朵里,自己就做好遭受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的思想准备,当然,侯爵也会发挥他的强大力量,想方设法予以补救的。现在一切都由别人作主。 惟有一点伯爵很明白,就是不论蓼科嘴里说得多么动听,其实她心里毫无道歉的意思。这个没有丝毫歉意的老太婆现在化妆得就像掉进粉盒里的蟋蟀一样,穿着黑红色薄棉睡衣跪坐在那里,她的身体越是瘦小,越觉得充满着向全世界扩散的阴暗忧郁。 伯爵发现这个房间铺的榻榻米的数目和北崎家后罩房的一样。他的耳朵立即响起沙沙的雨声,感觉热气袭人,提早来临的闷热天气似乎加速着万物的腐败。蓼科抬起白粉涂抹的脸庞,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灯光照进她干燥的、满是纵向皱纹的嘴唇里面,那京都口红的紫红色看上去像是湿漉漉的充血的口腔。 伯爵似乎觉察到蓼科想说些什么,无非是说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与八年前那个夜晚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不就是仅仅为了让伯爵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吗?因为自从那天夜晚以后,伯爵再没有对蓼科表示过丝毫的关心…… 伯爵突然像孩子一样向蓼科提出一个冷酷的问题: “当然哕,被救过来,这很好……不过,你真的想去死吗?” 伯爵本来以为蓼科会要不恼火要不哭泣,没想到她嫣然一笑。 “怎么说呢……如果老爷叫我去死,也许我真的想去死。要是现在您下这个命令,我会再死一遍让您看。不过,即使您现在下这道命令,八年以后,恐怕又会忘记的吧……” 第四十二章 松枝侯爵和绫仓伯爵见面以后,发现他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不禁目瞪口呆,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全部接受侯爵的条件,这使得侯爵情绪好转。他说一切事情都照侯爵说的办;侯爵夫人陪同聪子前往京都,这样心里就踏实了;而且能够委托大阪的森博士悄悄地妥善处理此事,实在求之不得;今后一切都服从侯爵的指示。 绫仓家只提出一个很实际的条件,侯爵也不能不同意。就是让聪子在离开东京前夕与清显见一面。当然不是让两个人单独见面,双方的父母都在场,见一面就可以了却心愿。只要侯爵同意实现这个愿望,聪子保证以后绝不见清显……这原本是聪子的愿望,父母亲也愿意成全她。绫仓伯爵很是忧郁迟疑了一阵,才鼓足勇气提出这个条件的。 为了使清显和聪子的见面显得自然,侯爵夫人陪聪子去京都是最好不过的借口。儿子送母亲出门旅行理所当然,届时和聪子说几句话也是顺理成章。 事情决定下来以后,侯爵采纳夫人的建议,把工作繁忙的森博士秘密叫到东京。在聪子十一月十四日出发之前的一个星期里,森博士就住在侯爵家里,悄悄监护聪子,以便侯爵那边一来电话,可以立即赶过去。 侯爵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聪子随时都有流产的危险。万一流产的话,由森博士亲自处置,确保不会走漏风声。另外,从东京到大阪的长途旅行,一路上十分危险,森博士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暗中保护。 如此随心所欲地占用这个妇产科名医的时间,任意使唤,侯爵花费了一笔巨款。如果一切顺利,聪子的旅行就能巧妙地瞒过世人的耳目。因为一般人根本不能想像孕妇居然坐火车长途旅行。 森博士身穿英国定做的西服,一副典型的绅士派头,但五短身材,长相总觉得有点像掌柜。给患者看病的时候,都要在枕头上铺上一张高级白色日本纸。看完一个患者,就把这张纸随便一团扔掉,再铺上新的一张。这是他博得患者好评的原因之一。他的态度极其谦恭诚恳,总是笑容可掬,患者中有许多上流阶层的妇女,医术神奇精湛,却守口如瓶。 森博士喜欢谈论天气,此外没有别的什么话题,但虽是今天异常闷热呀、一场春雨一场暖呀之类的话题,却也让对方听得津津有味。他还擅长汉诗,把在伦敦的见闻写成二十首七言绝句,结集自费出版,取名《龙动诗抄》。他的手上戴着一只三克拉的大钻戒,给患者看病之前,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仿佛很艰难地把它摘下来,接着随便地扔在旁边的桌子上,不过从来没有听说过博士忘了拿戒指。博士的八字胡总是像雨后的羊齿那样闪烁着暗淡的光泽。 去大阪之前,绫仓伯爵夫妇必须带着聪子到洞院宫家打个招呼。考虑到坐马车危险,侯爵安排一辆汽车,森博士穿着山田的旧西服,装扮成管家,坐在副驾驶座上同车前往。幸好治典王殿下参加演习,不在家。聪子在门厅向妃殿下致意后便告辞。于是这充满危险的路上来回都平安无事。 洞院宫家通知说将派事物官于十一月十四日到车站送行聪子,但被绫仓伯爵婉言谢绝。于是,一切都按照侯爵事先的安排顺利进行,绫仓一家和松枝母子在新桥车站汇合。这时,森博土大概正不动声色地坐在二等车厢的某个角落里。这次去大阪是为了向主持尼辞行,名目十分冠冕堂皇,所以侯爵特地为夫人和绫仓伯爵一家预订了了望车厢。 这趟特快列车在早晨九点半从新桥始发,开往下关,十一点五十五分抵达大阪。 由美国建筑师布里詹斯设计,明治五年建成的新桥车站是一幢木结构的建筑物,外面砌着带斑纹的伊豆石材,颜色发暗,在十一月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鲜明地映照出屋檐水平凸线的影子。侯爵夫人想到这次旅行没有旅伴,只身一人回东京,心里难免紧张,一路上和坐在副驾驶座上恭恭敬敬抱着皮包的山田以及清显几乎没有说话。到达车站后,三个人登上高高的台阶。 火车还没进站。宽敞的站台两旁都是铁轨,朝阳斜照在站台上,可以看见尘埃在空气里飞舞。侯爵夫人对这次旅行忐忑不安,好几次长长地叹气。 “他们还没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夫人说。 山田低下眼镜映着白色阳光的脑袋,客客气气地回答了毫无意义的一声: “啊……” 他知道夫人其实心里很明白,只是嘴里憋不住要这么问。 清显明明知道母亲心头不安,却没去安慰她没去安慰她,伫立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他通过这种直立僵硬的姿势维持着几乎令人晕眩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仿佛垂直地倒立过来,以这种丧失气力的姿势熔铸进空气里。站台上寒气逼人,但是他挺着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的胸脯,等待的痛苦仿佛连内脏都已冰冻。 列车露出了望车厢的栏杆,穿越光带,吃力地从后部驶进站台。这时,夫人在等车的人们中远远看见森博士的八字胡,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双方已经约定,这一路上除非发生特殊情况,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 山田把夫人的皮包送进了望车厢里,夫人也忙着向他吩咐什么的时候,清显透过车窗玻璃一直盯视着站台,发现绫仓伯爵夫人和聪子正从人群中走来。聪子身穿和服,衣领上围着彩虹色的披肩,但当她出现在从站台屋顶上照射下来的阳光里的时候,看见她冷若冰霜的面孔如同凝固的乳汁一样煞白。 清显心潮激荡,充满悲伤,又无比幸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聪子在母亲的陪伴下慢慢走过来,刹那间仿佛是在迎接走向自己的新娘。这种仪式的速度犹如一点一点的疲劳滴落积攒那样,缓慢得令人感到苦闷的喜悦。 伯爵夫人走进了望车厢,顾不得吩咐搬运行李的仆人,就先急忙就自己的迟到向侯爵夫人道歉。清显的母亲自然嘴里也客气,但眉宇间依然留着傲慢的不快。 聪子把彩虹色的披肩捂在嘴边,仿佛始终躲在母亲身后。她和清显也只是简单地寒暄两句,侯爵夫人便让她坐下来。聪子的身子深深埋在红色椅子里。 清显这才明白聪子为什么来晚了。她肯定是想尽量缩短在这如苦涩清澄的药水般的十一月早晨阳光里无法交谈的分别的时间。两位夫人正在交谈,清显凝视着低着脑袋的聪子。他害怕自己的目光炽热燃烧,虽然心里希望这样热烈地注视,但害怕聪子脆弱的白皙被灼热的阳光烧伤。清显明白,此时此刻感受的力量、此时此刻交流的感情,都必须是极其微妙的东西,但由于自己的热情变成过于粗暴的形式。他从心灵深处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想向聪子谢罪的心情。 他对和服里面的聪子的身体了如指掌,哪个部位最先害羞红晕,哪个部位最柔软而富有弹性,哪个部位如被捕捉的天鹅拍打翅膀般颤动,哪个部位表达喜悦的感情,哪个部位表达悲伤的情绪,他都一清二楚。聪子身体的一切仿佛放射出微弱的亮光,透过和服隐约可见。但是今天,也许是一种精神作用吧,聪子用和服衣袖遮盖的肚子部位却萌生出他并不熟悉的什么东西。十九岁的清显还缺乏对孩子的想像力。那似乎是紧紧包裹在阴郁温热的血与肉里面的形而上的什么东西。 然而,自己通往聪子体内的惟一的东西,盘踞在这个名叫“孩子”的部分里,很快就会被残酷地切断,两人的肉体又永远分离,变成各自的东西。清显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态的发生而无能为力。也许可以说,“孩子”就是清显自身。他软弱无力。别人都高高兴兴地出去游山玩水,受到惩罚而不得不留在家里的孩子承受着,难以忍耐的被人抛弃的心神不安、委屈和寂寞,身心震颤。 聪子抬起头,茫然的目光看着靠站台方向的车窗。清显深切感觉到,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体内的投影,只看见自己的身影。 车窗外响起尖锐的汽笛声。聪子站起来。清显觉得她的态度毅然决然,而且拼着全身的力气站立起来。伯爵夫人急忙扶着她的胳膊。 “火车快开了。您该下车了。” 聪子的声音有点发尖,听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喜悦。清显只好和母亲匆忙道别,说几句诸如“旅途珍重”、“在家里自己要多多注意”之类普普通通的话语。清显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这样装模作样地“演戏”。 他和母亲道别以后,又和伯爵夫人简短地道别,然后装作顺便捎带的样子,对聪子说: “那么,请多保重。” 他故意说得轻松,而且动作也故意显得轻松,轻松到甚至如果想把手搭在聪子的肩膀上也未尝不可。不过,他的手像麻木一样没有举起来,因为这时他的目光和聪子正面凝视的眼睛碰撞在一起。 聪子美丽的大眼睛的确很湿润,清显一直害怕的眼泪却从这湿润远离而去。泪水被活生生地扼杀了。那眼睛犹如溺水者求救般直勾勾逼将过来。清显不由得感到畏怯。聪子漂亮的长长睫毛如植物的花苞绽开一样向外张放。 聪子语调端庄地说:“清也多保重……保重。” 清显急急忙忙地下车,只见腰间佩着短剑、身穿五个纽扣的黑色制服的站长正举手示意,接着是司机再次拉响的汽笛声。 尽管山田站在自己身边,但清显还是在心里一直呼唤着聪子的名字。火车轻轻颤抖一下,像解开线圈拉出长线一样,徐徐启动。聪子和两位夫人的身影最终也没有出现在了望车厢的后面栏杆上。列车迅速离去,掀起的煤灰在站台上倒刮过来,周围立刻笼罩在充满呛人气味的一片暮色里。 第四十三章 一行抵达大阪的第三天早晨,侯爵夫人独自离开旅馆,到最近的一家邮局发电报。因为侯爵一再叮嘱要她亲自发电报。 这是侯爵夫人平生第一次上邮局,一切都不知所措,她想起不久前去世的一位公爵夫人,那位夫人认为钱很肮脏,一辈子都没有触摸过。侯爵夫人好不容易按照与丈夫约定的暗号发出电报。 拜会顺利完毕 此时,夫人似乎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马上回到旅馆,收拾行李,由伯爵夫人送到车站,独自坐上从大阪回东京的火车。因为要送侯爵夫人,伯爵夫人只好暂时离开还在住院的聪子。 聪子使用化名住在森博士的医院里。因为博土认为需要静养两三天。伯爵夫人一直陪伴着她,虽然聪子身体状态很好,但始终不说一句话,这叫夫人深感焦虑。 住院本来就是一种保养措施,所以当院长同意出院的时候,聪子的身体状况已经康复到甚至进行相当程度的活动都毫无问题。妊娠反应都已消失,应该身心轻松,但聪子就是一声不吭。 按照预定计划,母女俩去月修寺辞别,在那里住一个晚上,然后回东京。她们于十一月十八日午后乘坐樱井线的火车在带解下车。阳光明媚,温暖如春,伯爵夫人虽然还担忧女儿的沉默不语,心情却也平缓下来。 为了不给住持尼添麻烦,所以事先没有告诉她抵达的时间。她们让车站的人叫一辆人力车,但人力车迟迟不来。等车的时候,夫人对这儿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就把女儿留在一等候车室里,任由她独自沉思冥想,自己却在没有人影的车站周围悠然散步。 她立刻发现有一块牌子上写着附近带解寺的介绍。 日本最古老的求子、祈愿安产的灵验之地。 文德、清和两位天皇,染殿皇后敕愿之地。 带解保佑安产地藏菩萨,安产带解寺。 夫人立刻想到不能让聪子看见这块牌子。人力车来的时候,必须让它停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上车。在夫人眼里,这块竖立在十一月明朗灿烂的阳光照耀的风景中的牌子上的文字意外地变成渗出的一滴鲜血。 带解车站瓦顶白墙,旁边有一口水井,它的对面是一幢有着雄伟气派土仓库的、板芯顶围墙环绕的旧宅第。土仓库的墙壁、板芯顶围墙都刷成白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但寂静得如同幻影。 伯爵夫人在阳光下化了霜的暗灰色道路上艰难地行走,铁轨沿线的枯树向前延伸,越往前越高,前面有一座横跨铁路的小天桥,桥下有一些很美丽的黄东西。这勾惹起夫人的兴趣,便提起和服的底襟登上坡路。 那是摆在桥边的吊菊花盆,在桥头淡绿的柳树下,随意摆放着几盆。说是天桥,其实不过是马鞍形的小木桥,木头栏杆上晒着方格花纹的棉被。棉被吸足了阳光,十分蓬松,仿佛随时都会蠕动。 桥的附近有几户住家,有的晒着尿布,有的晒着用竹签绷起来的浆洗红布。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干柿子,还带着光润的、夕阳般的橘红色。四周还是没有人影。 伯爵夫人看见从道路的远处晃晃悠悠过来两辆黑车蓬的人力车,赶忙跑回车站叫聪子。 天气实在晴朗,两辆车子都把车蓬揭下来,穿过有两三家客栈的街道,便行走在田间道路上,朝着对面的山脉一直往前走,月修寺就在山脚底下。 路边的柿子树上果实累累,树枝上只剩下两三片叶子。一眼望去,田地上摆满晒稻子的稻架,如同迷宫一样。坐在前面车子里的伯爵夫人时常回头探看儿女的车子。她看见女儿把披肩叠放在膝盖上,来回转动脖子观赏外面的景色,稍稍放下心来。 一上山路,人力车走得比步行还慢。两个车夫都是老头,看来脚力不够健壮。不过,夫人觉得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这样反而可以饱餐秀色。 月修寺的石门柱已在近前,但放眼看去,只有门柱那边缓缓上升的坡路、一片白茫茫的狗尾巴草、从狗尾巴草穗透透出的些许蔚蓝色的天空和遥远的低矮群山。 车夫把人力车停下来,一边擦汗一边交谈。夫人大声对女儿说: “你好好记住从这里到寺院的沿途景色吧。因为我们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你以后的身份就不那么容易出远门啰。” 聪子没有回答,只是忧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人力车重新上路。因为上坡,车子走得更慢,但一进门内,忽然树木茂密起来,阳光没有使人细汗津津那样的强烈。 夫人的耳边还隐约回响着刚才人力车停下来时听见的这个季节白天唧唧喧闹的虫鸣,她又看见道路左边的柿子树上挂着许许多多即将成熟的色泽鲜艳的柿子。 柿子在阳光映照下,光亮耀眼。挂在小树枝上的一对柿子,一颗柿子把自己如清漆般的透明影子投在另一颗柿子的光洁外皮上。有的柿子树所有的树枝都密集排列着红红的果实,果实毕竟与花不同,除了残存的几片枯叶轻轻摇摆之外,不会随风纷飞,所以许许多多的柿子如同撒遍天空后被钉在空中一样,一动不动地镶嵌在蓝天里。 “怎么没看见红叶呀?” 夫人像伯劳鸟一样尖声对后面的车子说话。但聪子没有回答。 连路旁的野草都少见发红,西边的萝卜地和东边的竹丛更是一片翠绿。阳光把萝卜密集交错的绿叶的影子重重叠叠地投落在田地里。一会儿,西边的沼泽那边是一排篱墙,结着红果的南五味子缠绕在篱墙上,可以看见大沼泽的沉淀。接着,眼前忽然暗下来,车子进入古杉参天的林荫路。灿烂的阳光也只是通过茂密树叶的筛漏,淡淡地洒在树下的竹丛上,只有一枝挺秀的修竹闪闪发亮。 由于寒气突然逼人,夫人也不期望聪子的回答,向她做出把披肩围到肩膀上去的示意动作。夫人再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彩虹色的披肩在她的眼角翻动一下。聪子虽然不说话,但她还是听从母亲的话。 车子穿过黑漆门柱的时候,道路四周的确具有浓厚的内苑气氛。夫人第一次看到红叶,不由得发出赞叹的声音。 黑漆门柱里面几株树木的树叶已经红染,虽然还不能说是鲜艳耀眼,但凝聚着深沉山色的黑红色给予夫人一种无法完全净化的罪恶的印象。惊惧的不安像一把尖锥突然扎进她的心头。她想到后面车里的聪子。 红叶树木后面是细小的松树和杉树,它们的枝叶还不足以遮蔽天空,阳光透过树枝的宽阔空间照射在红叶上,向着四面八方伸展的树枝如朝霞中的云彩一样自由舒展。从树枝下面仰望天空,黑红色的纤细红叶互相衔接着叶尖,犹如给天空镶嵌鲜红色的花边。 在石子路尽头的平唐门前面,伯爵夫人和聪子下了车,正门已经不远。 第四十四章 夫人和聪子上一次和住持尼见面还是她去年去东京的时候,刚好一年未见。出来迎接她们的“一老”说住持尼对她们的来访非常高兴,请她们在一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等候。不大一会儿,住持尼由“二老”搀扶着出来。 伯爵夫人把聪子即将结婚的事告诉住持尼。 “恭喜恭喜。下一次您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得安排在正殿哕。”住持尼说。 寺院的正殿专门用于接待皇室的客人。 聪子在这里再不能不说话,不过话语不多,只是简单地回答,这样她的忧愁也许给人一种害羞的感觉。当然,谨言慎行的住持尼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伯爵夫人赞美庭院里的菊花盆景十分精致漂亮,住持尼说道: “村里人栽种菊花,每年都这样拿来,吵着要我给他们讲解。” 接着,住持尼要一老给伯爵夫人和聪子讲解红色一字形单瓣菊、黄色管状花瓣菊等的单株盆栽法。 少许,住持尼亲自带她们去书院,她说: “今年的红叶姗姗来迟啊。” 让一老把所有的拉门都敞开,展现出草色初黄的草坪和假山玲珑的美丽庭院。几株大枫树也只是树梢的叶子发红,往下逐渐呈现杏黄色、黄色、淡绿色,树顶的红色也是像凝固的血块那样的黑红色。山茶花已经绽放,庭院角落里枝条柔软缠绕的百日红那枯枝的光泽反而显得艳丽耀眼。 然后,她们回到那间十张榻榻米的房间里,住持尼和伯爵夫人山南海北聊着天,不觉日色渐暮。 晚餐相当丰盛,为表示庆贺,还特地准备了红豆饭,虽然一老和二老殷勤款待,却始终没有热闹的气氛。 “今天是皇宫的火祭呀。”住持尼说。 一老原先在皇宫工作,对皇室的例行祭祀活动都有所见闻。火祭是把一盆火焰烧得很高的火盆摆在正中间,宫中女官念诵咒文。 那是十一月十八日举行的古老的祭祀仪式,在天皇面前放着——个几乎高达天花板的火盆,在里面烧火,身穿白色和装礼服的宫中女官唱念这样的咒文: “烧吧,烧吧,火神啊,神灵啊!火神呀,需要橘子、馒头……” 于是把扔进火里烧得差不多的橘子、馒头奉献给天皇。虽然这种模仿古代宫中秘密祭祀仪式的举动很不慎重,但一老的本意大概是为了使晚餐的席间能够热闹一点,所以住持尼也没有责怪她。 月修寺晚上的作息时间很早,五点就关门,晚饭后不久各自回屋休息。绫仓母女被安排在客殿。她们准备轻松地呆到明天下午,晚上乘坐火车回东京。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个人时,夫人本想提醒聪子今天一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不太礼貌,让她明天注意一点,但转而想到她从大阪以来的心情,觉得也应该体谅,欲言又止,只好早早睡觉。 月修寺客殿的拉门在黑暗中也白得肃穆,十一月夜间的寒气仿佛在拉门纸的每一道纤维里都渗进白霜,清晰地浮现出纸做的拉手上白色的十六瓣菊花和云彩的图纹。高处黑暗的地方,各个重要的结构部位都有遮挡钉子帽的装饰片,上面绘着六朵菊花围绕桔梗的图案。没有一丝风片,自然也没有松涛的声响,但可以浓厚感觉到外面深山老林的自然景观。 夫人觉得,不管怎么说,这次对自己对女儿来说都是艰辛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以后将慢慢恢复平安正常的日子,心情放松下来,虽然知道女儿在身旁辗转反侧,自己却逐渐沉入梦乡。 夫人一觉醒来,发现女儿不在自己身边,黑暗中伸手一摸,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她心里一惊,但一转念,也许解手去了吧,等待片刻,心头忽然感觉一阵麻木般的冰冷,急忙起身到厕所去看个究竟,女儿没在厕所里。寺院的人似乎都还没有起床,天空透出朦胧的蓝色。 这时,从远处的厨房传来声音,夫人连忙走过去,早起的女佣一见是夫人,慌不迭跪下来。 “看见聪子了吗?”夫人问。 女佣诚惶诚恐地一味摇头,不肯相告真情。 夫人不知如何是好,正要穿过走廊时,碰见已经起床的二老。夫人把情况告诉她,二老大吃一惊,带她寻找。 从走廊尽头的大殿透出些蜡烛摇曳的微光。不会有人这么早起来念经。只见佛前点燃两根花车图案的蜡烛,聪子端坐在佛龛前面。夫人从背后看上去,聪子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她自己已经把头发剪掉。剪下来的头发供在经桌上,聪子手持佛珠,正在一心一意地祈祷。 “你怎么削发了呀?”夫人一把抱住女儿的身子。 聪子这才转过头看着母亲,说: “妈,我没有别的法子。” 聪子的眼珠里摇曳着蜡烛小小的火焰,眼白却映照着拂晓的曙光。夫人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的眼睛放射出这么可怕的亮光。聪子手里的水晶佛珠也和她的眼睛一样,每一粒都闪烁着白光,这每一粒都表示着在意志的极限上丧失意志的佛珠一齐耀动着曙光。 二老急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一老,自己的任务完成后便退下,于是,一老陪着绫仓母女来到住持尼的寝室,在拉门外面说道: “师傅,您起床了吗? “嗯。” “打扰您一下。” 一老拉开拉门,只见住持尼端坐在被子上。伯爵夫人吞吞吐吐地说: “是这样的,聪子刚才在大殿里,自己削发了……” 住持尼的目光注视着拉门外的聪子,对她面目全非的容貌毫无惊愕的表示。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略停片刻,住持尼似乎想到什么,说道:这里面恐怕有种种隐衷,你们都退下去,就聪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伯爵夫人最好也请回避一下。 于是,夫人和一老都退出来,就聪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在住持尼和聪子谈话的时候,一老照顾伯爵夫人,但夫人连早餐都没动。一老虽然体会夫人苦恼忧愁的心情,却不知道怎么办才能使她的心情稍微宽松一些。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见住持尼呼唤。住持尼当着聪子的面,告诉夫人说,聪子遁入空门之意已决,月修寺拟收其为弟子。事出意外,夫人听后,不禁茫然失措。 夫人刚才一直绞尽脑汁,思付有没有什么弥补的办法。看来聪子无疑决心已定,但如果借助伯爵和侯爵的力量,说服聪子,或许她还能回心转意。那样的话,头发恢复原样大概需要几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只要阻止她把头发全部剃光的念头,就可以谎称聪子旅途染疾,需要静养,推迟纳彩的时间。夫人听了住持尼的一番话以后,不仅没有减弱这个想法,反而更加强烈地准备这样实行。一般地说,进入佛门以后,先修行一年,再举行剃度仪式。所以,一切都看聪子的头发长势如何而定。如果聪子早日翻然悔悟……夫人突然冒出一个奇思妙想:要是戴上一个精致的假发,也许可以在纳彩仪式上蒙混过关哩。 夫人立刻决定,先把聪子留在寺院里,自己赶回东京,商量对策。于是对住持尼说: “虽然您是这么说,但毕竟是在旅途上,事出突然,同时这件事也牵连到洞院宫家,所以我打算立即回东京,和伯爵商量以后再来。在这期间,聪子就拜托您照顾。” 聪子对母亲的这一番话无动于衷,夫人此时也甚至不愿意和女儿说话。 第四十五章 夫人回到家里,把这起突发事件告诉绫仓伯爵。可是伯爵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白白浪费了一周时间,这使得松枝侯爵大为恼火。 松枝侯爵以为聪子早已回到家里,也向洞院宫家报告了聪子返京的消息。这实在是侯爵不应该有的疏忽,他听到夫人的汇报,知道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地顺利进行,因此对以后事情的进展报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绫仓伯爵只是茫然失措,他认为相信破裂的结局是一种多少带有卑俗的低级趣味,所以不相信这个结果。迷糊的“打盹”可以替代破裂。即使看见坡路正向未来缓缓地无限倾斜下去,可是对于踢上去的球来说,坠落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也就没必要大惊小怪。悲哀愤怒都正如某种热情,是渴望凝练的心灵所犯的错误。所以,伯爵绝不会去渴望什么心灵的凝练。 他只是一味拖延时间。蒙受时间微妙的像一点一点滴落的蜂蜜般的恩惠,总胜于接受潜藏于一切决断里的鄙俗。不论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只要放置不管,就会从中产生利害关系,肯定会有人站在自己一边。这就是伯爵的政治学。 既然自己的身边是这么一个丈夫,夫人在月修寺感受的那种恐惧不安也日渐淡薄。这个时候,幸亏蓼科不再家里,避免了轻举妄动的行为。在伯爵的关照下,蓼科一直在汤河原的温泉疗养身体。 一个星期以后,侯爵打电话给伯爵,询问聪子的情况。直到这时,伯爵实在无法继续隐瞒下去,才告诉他说聪子还没有回来。松枝侯爵一听,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立刻出现种种不祥的预感。 侯爵由夫人陪同,立即赶到绫仓伯爵家里。伯爵起初还一味遮掩,吞吞吐吐,在侯爵的逼问下,才不得已吐露真相。侯爵一听,怒不可遏,用拳头使劲敲打桌子。 在这间由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改装而成的半土不洋的、绫仓家惟一的西式房间里,两对长期交往的夫妇第一次作色相向。 两个夫人都背过脸,不时偷偷窥视自己丈夫的脸色。两个男人虽然相对而坐,伯爵却是低头不语,放在桌布上面的手也如偶人的手一样,又白又小;而侯爵虽然心里也没底,但脸红脖子粗,眉宇间青筋倒竖,怒形于色,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两个夫人眼里,伯爵绝对没有胜利的希望。 实际上,是侯爵先开始暴跳如雷的,但在他大发雷霆的过程中,也觉得自己这样对一切事情都说一不二的霸道凌人的做法不太好。没有比眼前这个敌手更软弱无力、不堪一击的了。他脸色苍白,像是发黄的象牙牙雕般略带棱角的端正脸盘上浮现出悲哀而困惑的表情,眼皮低垂,厚厚的双眼皮更显得眼睛塌陷凄寂。侯爵发现这双眼睛简直就是女人的眼睛。 侯爵从伯爵懒散地、无奈地斜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中,清晰地看透他的身上那种在先祖的血统中根本没有的古老纤弱的高雅受到严重伤害的惨像。这副模样犹如一具白色羽毛极其污脏的鸟的尸骸。这只鸟也许声音婉转动听,但肉的味道十分难吃。总之是一只不能吃的鸟。 “这件事实在可悲可耻,无颜面对皇上和国家。” 侯爵以最严重沉痛的语言发泄激怒的心情,但他也感觉到这种愤怒的绳索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满腔怒火对于无动于衷,既不论争也无行动的伯爵完全是徒费口舌。不仅如此,侯爵逐渐发现,他越是愤怒,这种激动的情绪越只能压抑自己。 当然,这并不是伯爵的预谋。然而,伯爵始终稳如泰山,不论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可怕结果,他都坚持不渝地采取推给对方的既定方针。 说起来,正是侯爵本人请伯爵对自己的儿子进行高雅教养的教育,而这次惹祸的无疑是清显的肉体,不过,虽然可以说这是因为清显的思想从小就在绫仓家受到毒害,但造成这种毒害的源头正是侯爵本身。就这件事而言,还是侯爵,没有预料到聪子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会做出这样的事,硬把她送到关西去做手术……这么看来,侯爵的一切怒火便都只能是朝自己发泄。 最后,侯爵在心神不安、疲惫不堪中沉默下来。 房间里四个人一直默不做声,仿佛变成冥思苦想的修行。从后院传来鸡叫。窗外的松树在初冬的寒风里摇晃着针叶的神经质般的亮光。所有的仆人大概都觉察出客体里凝重紧张的气氛,整座宅第鸦雀无声。 绫仓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道: “都是由于我的疏忽,才出现这种事态。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松枝侯爵道歉为好。既然如此,我想,还是请侯爵出面说服聪子,使她尽早回心转意,按时举行纳彩仪式。” 松枝侯爵立即打断她的话,问道:“头发怎么办?” “这个嘛,可以立即订做一个假发套,掩人耳目大概没问题……” “假发套?我没想到。”没等别人说话,侯爵先高兴地提高声音。 “是呀,我也没想到。”夫人立刻随声附和。 接着,大家迎合侯爵的兴头,大谈特谈假发套。于是,客厅里第一次响起笑声,这个奇妙的方案像是一块扔起来的肉块,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扑上去争抢。 不过,四个人对这个方案的相信程度并非一致。至少绫仓伯爵对这种计谋的效果毫不相信。也许松枝侯爵也同样毫不相信,但他能够摆出自己的威风装作相信的样子。于是,伯爵也连忙模仿这个威风。 “治典王殿下不至于去摸聪子的头发吧。最多也只是觉得有点可疑。”侯爵笑着不自然地放声音说。 四个人围绕着虚伪又一时和好起来。大家这才明白,此时此地最需要的是这种形式的虚伪。谁也不去顾及聪子的心灵,惟有聪子的头发关系到国家大事。 松枝侯爵的先祖以足使敬畏的力量和精神为建立明治政府做出巨大的贡献,从而获得侯爵的荣誉,如果他们知道今天侯爵家的荣誉竟维系在一个女人的假头发上,该是多么的失望沮丧啊。这种阴暗小气的骗术绝不是侯爵家的手段,而是绫仓家的特色。只是侯爵以前一直醉心于绫仓家的高雅和美已经死去的虚伪特性,所以今天才落到不得不充当绫仓伯爵的伙计的下场。 不过,四个人热心议论的假发套还只是与聪子的意愿毫不相关的空想的东西,但如果能够顺顺当当地戴在聪子的头上,那么,已经被拆得七零八碎的拼木画又会修复成天衣无缝的完整无缺的作品。于是,侯爵一心断定,一切都取决于这个假发套。 大家都忘乎所以地热心讨论这顶无形的假发套。纳彩仪式上需要垂发形的发套,平时则需要束发的发套。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看见,所以连洗澡也不能摘下来。 每个人都在心里描绘着聪子肯定将要戴上的假发套后比真正的头发更加光泽亮丽、射干种子那样乌黑油亮的发型。这是被迫接受的王权。浮现在空中的高高梳理整齐的空心发型,乌黑的头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这是在光天化日里浮现出来的黑夜的精灵……当然,四个人也想到怎么把那一张悲哀的美丽脸庞镶嵌在这发型下面,大家都觉得此事异常困难,于是都尽量不去考虑。 “这次无论如何还是请伯爵亲自去说服,态度一定要坚决。同时劳驾夫人再跑一趟。内人也陪同前往。按说本来我也应该去,不过……”侯爵还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要是我也去,容易惹人注意,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我不能去。这一次行动要绝对保密,内人不在东京期间,我对外佯称她生病。同时,我在东京也设法秘密寻找制作假发套的手艺高超的工匠。要是被记者打听到什么风声,那是非同小可,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第四十六章 清显见母亲又要出门,不禁吃惊。但是母亲也不说去哪里,只是叮嘱他不许把出门的事泄露出去。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身边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但自己被山田严密监视,实在无计可施。 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到达月修寺的时候,事态已经急转直下。聪子已经剃度。 聪子如此迅速剃度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聪子把自己的一切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住持尼。住持尼立即明白,除了让聪子剃度外,别无他法。既然自己寄身于具有皇家传统的寺院里,维护天皇乃至高无上的使命。住持尼认为,即使是一时的背叛皇室的行为,也只有让她出家才能维护天皇之法统。决心已定,即毅然接受聪子为弟子。 既然住持尼知道了他们企图欺瞒皇室的图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既然知道了花言巧语中包藏着对皇上不忠的祸心,自然不能置若罔闻。 平时那样谦恭谨慎、温和宽容的住持尼表现出威武不屈的决心,为了默默地保卫皇上的神圣,哪怕与世间的一切为敌,甚至决心不惜违抗皇上之命。 聪子见住持尼如此痛下决心,又一次表示自己遁世出家的誓愿。聪子虽然一直考虑这件事,但没想到住持尼使自己如愿以偿。聪子遇到了佛。住持尼也以一双慧眼立即看透聪子的坚定意志。 举行剃度仪式应该经过一年的修行,但事到如今,住持尼也和聪子一样,都想尽早剃度。但是,即使如此,住持尼还是想等绫仓伯爵夫人来以后再举行。其实,她的心里是想让清显对聪子残留的秀发最后惋惜一回。 聪子却急不可耐,像小孩子缠着大人要糖果那样每天恳求住持尼给她剃度。住持尼终于拗她不过,说道: “剃度以后,就不能再和清显见面了。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如果你决心此生此世不和他见面,我可以给你剃度。可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今生今世再也不想和他见面。我已经向他郑重道别了。所以,请您不必顾虑……”聪子回答的声音清爽坚决。 “要是真想好了,那明天早晨给你剃度。” 住持尼又给她一天的考虑时间。 绫仓夫人一直没有回来。 这一段时间里,聪子主动开始修行生活。 法相宗原本就是学识性的教派,注重学问胜于修行,尤其具有强烈的国家祈愿寺院的性质,不接收施主。正如住持尼有时开玩笑所说的那样:“法相里没有什么‘恩惠’。”在祈求弥陀本愿的净土宗兴起之前,没有“恩惠”的随喜感激之泪。 大乘佛教原本就没有严格的戒律,寺院内的规定只是援引小乘戒。但是,在尼姑庵里,从梵网经的菩萨戒,即杀生戒、盗戒、淫戒、妄语戒,到破法戒的四十八戒都是应该遵守的戒律。 其实,比戒律更难的是修行,聪子在这几天里,一直背诵法相宗的根本大法《惟识三十颂》和《般若心经》。每日早起,在住持尼念经之前,就打扫大殿,跟随住持尼颂经学文。她已经抛弃客人的身份,受住持尼委托进行指导的一老也对她非常严格,简直判若两人。 举行剃度仪式的那天早晨,聪子早起净身,身着缁衣,在大殿里手执念珠,双掌合十。住持尼先用剃刀剃第一道,然后由一老接过剃刀,继续剃发,手法极其熟练,住持尼则在一旁诵念《般若心经》,二老随声附和。 观自在菩萨。 行身般若波萝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聪子也闭目随声附和,渐觉如同肉体之船卸去船底货物,抛去船锚,在沉重而丰饶的诵念经文之波涛上轻漂荡漾。 聪子一直闭着眼睛。早晨的大殿,冷如冰窖。虽然觉得身体在轻波上荡漾,但身体四周冻结着纯洁的冰。忽闻伯劳鸟在庭院里啁啾婉啭,身体周围的冰如闪电般破裂,但龟裂立即弥合,变得光滑无暇。 剃刀在聪子的脑袋上细致地移动,有时像小动物锐利的小白门牙在咀嚼,有时像食草动物在悠闲平静地用臼齿咀嚼。 随着一束一束头发的掉落,聪子生来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清澈的爽凉沁人头顶。阻隔在自己与宇宙之间的那个温热的、忧郁的三千烦恼丝被剃掉以后,头盖骨四周展现出一个谁也没有触碰过的、新鲜冰冷清净的世界。头皮裸露,仿佛被薄荷涂抹一样的清凉嫩寒的感觉在不断扩大。 头皮的寒冷的感觉犹如月亮这种已经死去的天体与宇宙的浩气直接接触的感觉。头发如同现世的一切东西,迅速掉落,掉落以后变成无限的遥远。 头发对于某种东西来说,是一个收获。乌黑的头发饱含着夏天炎热的阳光,现在被剃下来掉落在聪子的身体之外。但是,这是无谓的收获。因为即使那样艳丽漂亮的青丝,在离开身体的那个瞬间,也变成丑陋的头发的骷髅。曾经属于她的肉体、与她的心灵和美丽密切相关的头发如今毫无保留地舍弃在身体之外,正如手脚从人体上掉落下来一样,聪子的现世正被逐渐剥离…… 当聪子的脑袋被刮得一片青痕的时候,住持尼心怀怜悯地说: “出家以后的出家才最为重要,我佩服你现在的决心。以后如果潜心静气修行,一定成为出色的尼僧。” 以上是聪子匆忙剃度的经过。但是,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虽然对聪子的变化感到惊愕,却并没有死心。因为他们认为还有假发套这个办法。 第四十七章 三个人之中,惟有绫仓伯爵一直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地和聪子以及住持尼聊着家常,根本没有劝说聪子回心转意的意思。 松枝侯爵每天都来电报,询问进展如何。最后绫仓夫人跪下来向聪子哭求,也毫无效果。 第三天,绫仓夫人和松枝夫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伯爵身上,两个人先回东京。由于伯爵夫人身心过于疲惫,一回到家里,就卧病在床。 两个夫人回去以后,伯爵一个人呆在月修寺一个星期,无所事事。他害怕回东京。 伯爵对聪子只字不提还俗的事,于是住持尼渐渐放松警惕,也给予父女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但一老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他们。 父女俩坐在冬天阳光照射的廊沿上,还是和往常一样,相对无言。透过枯枝可以看见些许云彩和蓝天,一只乌鹅飞到百日红的枝头上,嘎嘎地呜叫着。 两个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伯爵终于讨好似地露出微笑,说道: “由于你的这件事,父亲以后也不能在社会上经常抛头露面了。” “请您原谅我。”聪子的回答十分平淡,不带丝毫的感情。 过了一会儿,伯爵又说:“这个院子里飞来各种各样的鸟啊。” “是的,飞来各种各样的鸟。” “今天早晨我又出去散步,看见柿子也被鸟啄了,熟透了就掉下来,可是没有人拣。” “是的。是这样的。” “快下雪了吧。” 聪子没有回答。父女俩就这样默默地茫然看着庭院。 第二天早晨,伯爵终于离开寺院。伯爵一无所获地回到东京,侯爵已经气不起来了。 这一天已是十二月四日,离纳彩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星期。侯爵把警视总监秘密叫到家里,企图借用警察的力量把聪子抢回来。 警视总监向奈良的警察下达秘密指示,但奈良警察认为,擅自进入与皇室有关系的寺院会引起和宫内省的纠纷,虽说皇室每年拨给的经费不足一千日圆,但毕竟也是接受天皇恩赐的寺院,绝对不可造次。于是,警视总监亲自以个人身份来到关西,带着几名便衣心腹,造访月修寺。住持尼接过一老转递来的警视总监的名片,不动声色。 上茶以后,警视总监和住持尼大约交谈一个小时,终于被她的凛然威严所镇住,只好告辞。 松枝侯爵招数已尽,实在无计可施。他明白,现在摆在面前的惟一道路就是向洞院宫提出解除婚约。其实,洞院宫家经常派遣事物官去绫仓家询问情况,对绫仓家含糊敷衍的回答觉得疑惑不解。 松枝侯爵把绫仓伯爵叫到家里,分析原委,面授机宜,提出一个方案:设法找一位名医国手,开出一张聪子患“严重神经衰弱”的诊断书,然后送到洞院宫家。并告诉对方此事只是洞院宫和松枝、绫仓这三家之间的秘密,表示出于对洞院宫家的信任才告知这个秘密,以此缓和洞院宫的怒气。在社会上则故意放出风声,说由于洞院宫家突然莫名其妙地要求解除婚约,使得聪子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种倒果为因的做法固然使洞院宫家多少受到世人的憎恨,但保持了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同时绫仓家虽然不太光彩,但可以博得社会的同情。 但是,这件事要办得妥当适度,不可过火。如果做得过头,世人一味同情绫仓家,洞院宫家则遭受不明真相的社会的指责,那他们就会被迫出来说明真相,那样的话,就不得不公开医生的诊断书。对新闻记者,最关键的是不要明确表示洞院宫家的解除婚约和聪子出家的因果关系,只要把这两件事罗列出来,说明一下时间的先后就行了。当然,新闻记者不会满足这些,他们还是想知道真相。这个时候,再装作非常痛苦的样子,略微暗示一下其中的因果关系,并请他们手下留情,不要报道出去。 两人商妥以后,侯爵立即给小津脑科医院的小津博土打电话,请他紧急秘密到松枝侯爵家出诊。小津脑科医院以前对这样的高官显贵突然提出的要求都严守秘密。侯爵让伯爵不要走,一起等博士来,但小津博士迟迟未来,侯爵掩饰不住急躁的心情,但又不便派车去接,只好干等。 博士到达以后,被引到二楼的小会客室。壁炉里火烧得通红。侯爵自我介绍以后,又介绍了伯爵,然后递上雪茄。 “病人在哪里?”小津博士问。 侯爵和伯爵对视一眼。 “其实,病人不在这里。”侯爵回答。 当小津知道侯爵让他写一张自己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病人的诊断书时,不由得勃然作色。让博土生气的不仅是这件事本身,更是侯爵眼睛里闪动的预料博土肯定会从命的那种自信的神色。 “你们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失礼的要求?你们以为我也是那种用金钱可以收买的市井帮闲医生吗?”博士说。 “不,我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侯爵把叼在嘴里的雪茄拿出来,在房间里走动着,从远处凝视着壁炉火焰映照的医生胖乎乎的颤动的脸颊,以极其镇静自若的声音说:“为了让天皇陛下放心,需要这份诊断书。” 诊断书一拿到手,松枝侯爵立即询问洞院宫何时方便,于是当天午夜前往拜访洞院宫殿下。 幸亏治典亲王因参加联队演习不在家。而且侯爵事先特别要求单独会见治久王殿下,所以妃殿下也没有出来。 洞院宫用法国舍特伊克姆白酒招待侯爵,兴高采烈地谈起今年松枝宅第赏花的情景。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见面聊天,所以侯爵也回忆起一九○○年在巴黎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时的往事,例如在“三鞭酒喷泉之家”里等各种趣话,谈得津津有味,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的事情。 然而,侯爵心里明白,尽管洞院宫表面上神采飞扬、谈笑风声,心里却恐惧不安地等待着侯爵说明来意。纳彩仪式过几天就要举行,但是洞院宫并不想主动谈及此事。他的漂亮的花白胡子映照着灯光,如同阳光照耀着稀疏的树林,嘴角不时掠过困惑的影子。 “今天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侯爵的语调像一只刚才一直悠闲飞翔的小鸟直飞鸟窝一样轻捷,故意显得有点轻佻:“其实是来向您报告一件不好的消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绫仓的女儿得了脑疾。” “啊?”洞院宫大为惊骇。 “这个绫仓,也真是的,一味隐瞒,也不和我商量,就把聪子送去当尼姑,想以此保全面子。他至今还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向殿下报告。” “怎么回事?到这个时候……” 洞院宫殿下紧紧咬着嘴唇,胡子顺服地贴在嘴唇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伸向壁炉方向的鞋尖。 “这是小津博士的诊断书。日期还是一个月以前的,绫仓连这个都瞒着我。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督导不力才发生的,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有病那是没办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去关西旅行就是为了这件事吧?怪不得来辞行的时候,脸色就不好,妃殿下还担心哩。” “直到现在我才听说,因为脑子得病,从九月开始出现各种不正常的举动的症状。” “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明天早晨立即进宫,向皇上致歉。还不知道皇上会怎么说哩。皇上肯定要御览诊断书的,能借用一下吧?”洞院宫说。 洞院宫一句也没提治典王殿下,表现出高尚宽容的品质。而侯爵在谈话期间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洞院宫殿下表情的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仿佛看见一股阴暗的波涛激荡奔腾,接着平静下来,塌陷下去,变成深深的漩涡,然后再次汹涌澎湃起来。几分钟以后,侯爵终于松了一口气。最可怕的瞬间已经过去。 当天晚上,侯爵和洞院宫殿下、妃殿下一起商量善后对策直至深夜。 第二天早晨,洞院宫正装束打扮准备进宫的时候,恰巧治典亲王演习完毕回到家里。洞院宫把他带到一个房间,把聪子的情况告诉他。治典亲王英俊威武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安惊愕的神色,只说一句“一切听从父命”,他的脸上,不要说怨恨,连一点气恼的表情都没有。 彻夜演习,身体十分疲劳,治典亲王匆匆送走父亲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此事毕竟让他睡不着。妃殿下觉察出来,便进去看望他。 “昨天晚上,松枝侯爵到家里来说的吧?” 彻夜进行演习,治典亲王的眼睛有点血丝,但是他还是和平时一样,目光炯炯地看着母亲。 “是的。” “这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宫里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我还是少尉。这件事我以前也告诉过您。那一天,我进宫拜谒皇上,在走廊上碰见山县元帅。我清楚记得,是在外宫居所走廊。大概元帅拜谒完毕刚刚退出。他跟往常一样,在军服外面穿一件宽领外套,军帽戴得很低,双手很随便地揣在衣袋里,腰间挎着军刀,沿着又暗又长的走廊走来。我立刻站在边上,给他让道,笔直立正向元帅敬礼。元帅从帽檐底下用那一双从没有露过微笑的、锐利的眼睛瞟了我一下。元帅不会不知道我是谁。但是,元帅满脸不悦,也不回礼,把头一扭,耸着肩膀,极其傲慢地扬长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这件事。” 报纸报道说“洞院宫家因故”解除婚约,所以人们盼望热烈祝贺的纳彩仪式宣布停止。清显对家里发生什么事一无所知,他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第四十八章 洞院宫解除婚约的消息公开以后,侯爵家对清显的监视更加严密,连上学也由管家山田跟随监视。不了解内情的同学对这种像对待小学生一样的做法,都不禁瞠目结舌。而且侯爵夫妇和清显见面的时候,也只字不提此事。在松枝家里,所有的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学习院里连一些相当显贵的家庭的孩子都不了解真相,有的居然询问清显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这使清显感到吃惊。 “好像社会舆论都同情绫仓家,不过,我认为这起事件损害了皇族的尊严。聪子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这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吗?为什么事先不知道呢?” 清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有时本多从旁解围说: “没有症状,当然不知道有病呀。算了吧,别跟女孩子似地喜欢闲言碎语。” 不过,学习院的学生对本多假装“男子汉”的姿态并不买账,首先,他的家庭门第就不足以使他成为消息灵通人士,可以对这件事做出结论性的判断。 “她是我的表妹啊”,“他是我的伯父的庶子啊”,诸如此类的话语显示着与犯罪、丑闻中的人物沾亲带故的关系,一方面以此为荣,同时也炫耀自己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的高傲的漠不关心。如果不能以冷漠的表情向大家稍微透露一点与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不同的内幕消息,就算不上消息灵通人土。这所学校的十五六岁的学生都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为这件事,内大臣可伤透脑筋啦。昨天晚上给我爸爸打电话,商量怎么办。” “内务大臣说自己得了感冒,其实才不是哩。他进宫的时候,上马车慌慌张张没踩好踏板,脚被扭了。” 大概由于清显长期采取的“秘密主义”的方针收到成效,居然没有人知道他和这起事件的主角聪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人知道松枝侯爵参与这起事件。只是有一个绫仓家的亲戚、公卿华族家的同学一再坚持说,聪子聪明漂亮,根本不可能脑子有毛病,结果反而遭致大家的嘲笑,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血统辩护。 这一切自然都极大地伤害清显的心。但是,与受到公开侮辱诽谤的聪子相比,自己并没有遭受人们的指责,这种暗地的自我伤害其实不过是卑怯者的苦恼。每当同学们议论这起事件和聪子的时候,他都像是在空气新鲜清爽的早晨从二楼教室的窗口眺望冬天积雪皑皑的远山,仿佛看见聪子在众目暌睽之下,默默地在又高又远的山峰上展现她那洁白光辉的身影。 在遥远的山巅上耀眼闪亮的洁白只映照在清显的眼睛里,只照射进清显的心坎里。她一身承受着罪恶、羞耻、发疯,所以她已经变得纯洁清白。而自己呢? 清显有时产生一种把自己的罪恶大声地向人们公开坦白的冲动。但是,如果这样做,聪子做出的自我牺牲就会付诸东流。即使如此,解除良心的重负就是真正的勇气呢,还是默默忍受现在这种无异于囚徒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忍耐呢?清显很难明确区分。只是他无法忍受目前这种状态,就是不管心里积郁多少痛苦,也得像父亲和家里人所希望的那样,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无为和悲伤曾经是清显生活中最重要的要素。从不满足地愉快沉浸在这些要素里的能力究竟丢失在哪里呢?就像漫不经心地把雨伞忘在别人的家里一样。 现在,清显需要忍受悲哀和无为的希望。由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征兆,他只好自己创造希望。 街头巷尾流传的聪子神经错乱的风言风语肯定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绝对不能相信。那么,她的遁入空门、削发为尼说不定也是掩人耳目的伪装。也许是聪子为了逃婚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就是说,她是为了我才演出这一场假戏。要是这样的话,两个人虽然各处一地,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家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社会上沸沸扬扬的谣传平息下去。她连一封明信片都没有给自己寄来,不正是这种沉默的明证吗? 如果清显相信聪子的性格,就应该立即意识到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如果聪子的任性曾经是清显的怯弱所描绘出的幻影,那么后来的聪子就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的雪花。当清显仅仅凝视一个真实的时候,就会相信一直勉强造就真实的虚假是永恒的。那时,他在希望里加入欺骗。 这样,希望就包含着卑鄙的阴影。因为如果他在心里把聪子描绘得非常美好,就不会存在希望。 他的坚如水晶的心灵不知不觉地晕染上温柔怜悯的夕阳余晖。他想把温情送给别人,于是环视一下四周。 一个出身非常古老的侯爵门第的学生,外号叫“妖怪”,大家背后议论说他有麻风病。不过,学校不允许麻风病人入学,所以看来是别的什么不会传染的疾病,,他的头发掉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半,脸色灰黑,黯然失色,弯腰驼背,经过特别批准,在教室里也可以戴着帽子。他的帽子戴得很低,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一天到晚嘴里发出一种煮东西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老是抽吸鼻涕,跟谁也不说话,一到休息的时间,就一个人抱着书到校园角落的草地上去。 他和清显不是一个学科,自然从来没有说过话。如果说清显在学校里是集美于一身的代表,那么同样是侯爵孩子的这个学生就是丑陋、阴暗、忧郁的总代表。 “妖怪”平时坐的那块草地,即使枯草被冬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谁都躲着不会过去。清显走过去,也坐在草地上,“妖怪”立刻合上书,浑身紧张,屁股微微抬起,准备随时逃走的样子,沉默中只有抽吸鼻涕发出如同拖着一条柔软的铁链的声音。 “平时看什么书呀?”英俊的侯爵的儿子先开口。 “啊……” 丑陋的侯爵的儿子把书藏在身后,但是清显从书脊上看见莱奥帕尔迪的名字。由于“妖怪”藏书的动作很快,封面上的烫金文字在枯草间画出一道极其微弱的金色亮光。 “妖怪”不想和清显搭话,清显只好把身体往旁边挪到离他稍远的地方,也不把沾在毛料制服上的许多枯草梗掸下来,一只胳膊支着身子,伸直双腿。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妖怪”好像不太自在地蹲坐在地上,刚打开书,又合上。清显似乎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的漫画,于是不仅没有产生温情,反而有点愤怒。冬天温暖的阳光充满强加于人的恩惠。这时,丑陋的侯爵的儿子的姿势逐渐放松下来。他弯曲的的双腿慢慢地伸直,用与清显相反的另一只胳膊支着身子,脑袋抬起的高度、肩膀耸立的程度、身体歪斜的角度都和清显一样,两个人的形状活像一对狮子狗。虽然看不见他的低低帽檐下面的嘴唇露出笑容,但无疑他正在尝试着诙谐。 英俊的侯爵的儿子与丑陋的侯爵的儿子形成一对,为了对抗清显反复无常的温柔和怜悯的心态,“妖怪”虽然没有表示愤怒或者感谢,却运用自己所有的如同正确的镜像般的自我意识描绘出一个对等的形状。如果不看面孔,在阳光明亮的干枯草地上,从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到裤子的裤脚,两人恰好形成圆满的对称。 对于清显的试图接近,“妖怪”从来没有进行这样充满温情的拒绝。但是,清显由于被他拒绝,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飘流而来的温情。 从附近的射箭场传来仿佛凝聚着冬天寒风的箭矢离弦飞驰的声响,以及箭射中靶子时发出的如同松弛的大鼓声音。清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已经失去锐利的白翎箭。 第四十九章 学校一放寒假,用功的学生立即开始毕业考的准备,但清显连书都不愿摸一下。 明年春天,学校毕业以后,整个年级只有包括本多在内的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参加夏季高考,大多数都是利用免试的特权,或者去东京帝国大学中尚有较多余额的学科,或者去京都帝国大学、东北帝国大学。清显也不顾父亲的意愿,大概要选择免试的道路吧。要是能进京都帝国大学,离聪子出家的寺院也近一些。 因此,这段时间,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沉浸于无为。十二月里,下了两场雪。即使大雪纷飞的早晨,他也没有孩子般快活的心情,依然在被窝里,只是拉开窗帘,眺望着中之岛,却毫无兴致。有时也在宅第内散步,为了报复严密监视自己的山田,故意选择北风呼啸的夜晚,让腿脚不方便的山田拿着手电筒,自己却把下巴埋在外衣领子里,几乎跑着疾步登上红叶山。在夜间森林的喧嚣声、猫头鹰的呜叫声中,以火焰般的脚步摸黑在崎岖坎坷的小路上使劲奔跑上山,着实有一种快感。每迈出一步,仿佛都是踩踏如柔软的生物般的黑暗里,而且要把黑暗踩碎。红叶山顶闪耀着冬天广袤的星空。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候,有人给侯爵家送来刊载有饭沼文章的一份报纸。侯爵看后,对饭沼的忘恩负义赫然大怒。 这是一份右翼团体出的小报。侯爵说,这种报纸以恐吓般的卑鄙手段暴露上流社会的丑闻为能事,如果饭沼穷愁潦倒,来家里讨钱而未能如愿,写这种文章还情有可原,他并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却这样写文章攻击,只能是忘恩负义的公然挑衅的行为。 文章的格调颇似忧国之士的口气,题目叫做《不忠不孝的松枝侯爵》。指出松枝侯爵其实是这门亲事的介绍人,皇族的婚姻在《皇族典范》中都有详细规定,这是因为考虑到万一发生的皇位继承顺序的问题。松枝侯爵把脑子有毛病——虽然后来才发现此事——的公卿的女儿介绍给皇族,并且得到天皇的敕许,就在即将举行纳彩仪式之际,事情才败露,结果导致亲事的破灭,而侯爵本人连名字都没有被揭露出来。这种恬不知耻的行径不仅是对皇室的极大不忠,也是对明治维新的元勋先祖侯爵的极大不孝。 尽管父亲怒火中烧,但清显看过以后,觉得饭沼使用真名发表文章,而且明知清显与聪子的关系,却装作相信聪子患有脑疾的样子,如此等等,不免产生重重疑团。清显对这篇文章的印象是,由于清显根本不知道饭沼现在住在哪里,饭沼甘冒忘恩负义的罪名,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住址暗中通知清显,这篇文章分明是为清显而写的。至少想暗示清显,不要变得像当父亲的侯爵那样。 清显忽然想念起饭沼来,现在再次触及他的那桩笨拙的爱情,把他揶揄一番,大概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不过,父亲正在气头上,如果自己还去见饭沼,会把事情弄得更加麻烦,而且自己对他的想念还不至于到达不顾后果非见不可的地步。 也许见蓼科要比见饭沼容易得多。自从蓼科自杀未遂以后,清显对这个老太婆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忌恨。既然她可以通过遗书把自己出卖给父亲,肯定她也把她亲手安排相见的其他人都一个不留地出卖了才痛快。这就是这个女人的卑劣性格。她精心栽培花朵,目的只是为了在开花以后摘掉花瓣。从蓼科身上,清显认识到世间竟有这种人。 而侯爵父亲现在几乎和儿子不说话,母亲也一味仿效父亲,一心只想对清显封锁消息,置于局外。 虽然父亲怒气冲冲,其实色厉内荏,心虚得很。在他的要求下,大门增派一名警察,后门也新增两名警察守卫着。不过,后来侯爵再没有受到威胁恐吓,饭沼的文章也没有掀起轩然大波。这一年也将近年底。 按照惯例,租赁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两家外国人都要寄来请帖,邀请在平安夜过去做客,而松枝家认为如果只去一家,势必造成厚此薄彼之嫌,所以索性哪一家都不去,只是送给两家的孩子圣诞礼物。但是,今年清显很想在西方人家庭的团圆气氛中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通过母亲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父亲没有同意。 父亲不同意的理由并不是担心厚此薄彼之嫌,而是说侯爵家的公子应邀参加租赁客户的家宴,有失体面。这暗示着父亲对清显能否保持体面还心存疑虑。 因为除夕这一天不可能把所有的房间打扫一遍,所以一近年底,侯爵家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扫卫生,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清显无所事事,只是在心底痛切地咀嚼着年终的感觉,不由得感慨万端,今年是一去不复还的人生中到达顶峰的一年。 清显走出大家都在忙碌干活的宅第,打算独自到湖里划船。山田急急忙忙赶上来,说要陪他一起划船,被清显狠狠地拒绝了。 清显的小船正要驶出枯苇败荷的湖边,数只野鸭忽然扑棱棱飞起来。它们使劲拍打着翅膀,很快飞上冬日晴朗的天空,清晰可见的扁平小腹部的羽毛滴水不沾,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野鸭的影子从芦苇丛上斜掠而过。 映照在湖面上的蓝天和云彩显示出冰冷的色调。清显用桨划动的湖水迟缓而沉重地扩展着波纹,这使清显觉得奇怪。这沉重的阴暗的湖水所讲述的东西,在玻璃质般的冬天空气里、在云彩里、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 他把桨放下,回头望着正房的大客厅,忙碌干活的人们仿佛置身于远处的舞台上。虽然瀑布还没有结冰,那声音却显得尖锐。因为瀑布是在中之岛那一边,所以看不见,只能透过枯枝遥望残留在红叶山北侧的污脏的积雪。 清显把小船系在中之岛湖水岔口的木桩上,登上松树已经黯然失色的山顶。三只铁鹤中,仰首冲天的那两只仿佛将尖锐的铁箭矢瞄准着冬天的天空。 清显立刻看见那一处眼光温暖照耀的枯草地,便走过去,仰面躺下。这样一来,谁也看不见他,他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个人。他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感觉到刚才握桨划水残留在手指尖上的冰冷的麻木,突然,一种在人前绝对不能流露出来的悲惨凄凉的感慨涌上心头。他在心底叫喊着: “啊!……‘我的岁月’即将过去!即将过去!随同一片云彩而飘逝……” 他的心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无比夸张的残酷语言,仿佛用语言的鞭子抽打自己现在的人生。这些语言都是清显在过去对自己绝对禁忌的。 “一切都经受着凄怆的痛苦。我已经失去了陶醉的工具。极其可怕的明晰统治着全世界,这个明晰可怕得只要用指甲弹拨一下就会让整个天空发出纤细的玻璃质般的共鸣……而且寂寥是热的,热得像不使劲吹凉就不能入口的烫嘴的浓汤,总是摆在自己的面前。这个盛在厚厚的白色汤盘里的菜汤那如同被窝一样龌龊沉郁的浓重味道实在无法容忍!是谁给我订的这份菜汤? “只剩下我孤身一人。爱欲的饥渴、对命运的诅咒、无休无止的心灵的徘徊、漫无目的的心灵的渴望……小小的自我陶醉、小小的自我辩护、小小的自我欺骗……对失去的时间和失去的东西焦渴火灼般的眷恋。空掷青春,虚度年华,人生蹉跎,一无所获,思来不禁愤懑抑郁……一个人的房间,孤独长夜……绝望地与世界、与人隔绝……呐喊!无声的呐喊……表面的荣华……空虚的高贵……这就是我!” 聚集在红叶山的枯枝上的一群乌鸦一齐发出无奈地打哈欠般的声音,拍打着翅膀从头顶上向先祖坟墓的山丘方向飞去。 第五十章 新年伊始,宫中照例举行新春吟咏和歌会。清显从十五岁开始,绫仓伯爵每年都带他进宫观看,接受这种高雅的传统教育。清显原以为今年恐怕不会邀请,没想到宫内省还是发下了允许他去参观的通知书。伯爵恬不知耻地今年仍然担任负责歌会事务的“御歌所”的职员“寄人”,显然这是他斡旋的结果。 清显把宫内省的许可证和四个人联名的寄人名单拿给父亲看。松枝侯爵看见名单上有绫仓伯爵的名字,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高雅”的固执和“高雅”的无耻。 “既然是一年一次的惯例,还是去吧。如果就今年不去,别人会以为我们家和绫仓家的关系失和。其实嘛,就那个问题而言,我们的原则是,我们家和绫仓家之间毫无关系。”侯爵说。 由于每年都参加这个仪式,清显已经十分熟悉,甚至觉得是一种乐趣。他一直觉得,只有在那个场合,伯爵才显得气宇轩昂,这是最适合他的地方。然而,现在见到这个伯爵恐怕只有痛苦,清显只是想饱览一番曾有一次深深嵌入自己心坎里的和歌的残骸。他觉得,身在歌会上,也可以怀念聪子。 清显毫不认为自己是扎进松枝家族的粗壮手指里的一根“高雅的荆棘”,但也不认为自己是松枝家族的一根粗壮的手指。他曾经从内心深处相信的高雅已经干涸,灵魂已经荒芜,作为和歌元素的那流丽的哀伤已不复存在,只有虚无的凄风在体内吹拂。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像现在这样远离高雅,甚至远离美。 然而,也许这就是自己所要成为的美吧,如此的没有感觉,没有陶醉,甚至对眼前清晰所见的苦恼也不认为是自己的苦恼,连疼痛也不觉得是现实中的疼痛。原来自己所要成为的美,与麻风病的症状十分相似。 清显已经没有了照镜子的习惯,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憔悴愁苦的脸色完全成为一幅“被爱情折磨得儇憾消瘦的年轻人”的画像。 有一天,清显一个人吃晚饭,餐桌上摆着盛满黑红色液体的雕花玻璃小酒杯。他懒得问女仆是什么酒,以为是葡萄酒,便一饮而尽。可是舌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嘴里残留着浊厚滑溜的余味。 “这是什么?” “鳖血。”女仆回答:“他们吩咐我,少爷不问,不许主动告诉少爷。厨师说想给少爷补补身体,特地从湖里抓来的。” 清显等待着这不舒服的滑溜的东西从喉咙咽下去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好几次被仆人用元鱼吓唬自己,存在他心底的那个从黑暗的湖面探出脑袋的可恶可怕的幻影如今又浮现在眼前。就是这东西,藏在湖底温热的泥土里,时常穿过半是透明半是浑浊的湖水、穿过腐蚀时间的梦、穿过恶意的水藻浮出水面,长年累月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清显的成长。今天,他突然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元鱼被宰,他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它的血。于是,一种东西突然就此结束。恐惧在清显的胃里开始温顺地变成另一种不可知的、不可预测的活力。 依照惯例,宫中歌会的预选作品按地位从下往上顺序发表,第一个先念标题,再念官位姓名;以后的人不念标题,一开始就念官位姓名,然后进入正文。 绫仓伯爵担任具有荣誉的讲师。 天皇、皇后两位陛下以及东宫殿下也莅临歌会,倾听伯爵用清爽明亮柔和的声音朗诵作品。他的声调没有多余的亢奋,明朗得甚至含带悲切,一首一首朗诵时沉缓的速度如同脚穿黑鞋的神官在冬日阳光照射暖和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声音毫无性格的特点。在安静得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的宫中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伯爵的声音占领沉默的时候,声音也甚至超越语言,开始戏谑人们的肉体。只有带着明亮哀愁的一种厚颜无耻的高雅从伯爵的喉咙里直接出来,像画卷中的云霞一样,袅绕弥漫在房间里面。 臣下的和歌都是只念一遍,念到东宫殿下的和歌时,则说道“……皇子御歌,恭谨奉读”,然后朗诵两遍。 皇后的和歌吟咏三遍,先由讲师朗诵第一句,从第二句开始由全体朗诵人员合诵。在吟咏皇后和歌的时候,其他皇族成员和臣下,包括东宫殿下都必须起立恭听。 今年歌会上的皇后和歌尤其优美高雅。清显一边起立恭听,一边悄悄瞧着伯爵,只见他的如女人一样白皙的小手捧着两张重叠在一起的紫红色上等日本纸。 尽管刚刚发生那起震惊社会的事件,但清显从伯爵的声音里,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颤栗和畏怯,更没有半点作为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从俗世消失的悲哀。然而,清显对此已经不再感到愕然。这不过是优美澄明、有气无力的声音的效忠。即使在一千年以后,肯定伯爵照样如美妙婉啭的小鸟那样效忠。 歌会终于进入尾声,就是吟咏天皇的和歌。 讲师必恭必敬地走到圣上面前,捧起放在砚台盖子上的和歌,由全体吟咏成员合诵五遍。 伯爵的声音更加晴朗:“……圣皇御歌,恭谨奉读。” 在吟咏天皇和歌的时候,清显诚惶诚恐地仰望龙颜,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脑袋曾蒙先帝抚摸,当今这位皇上看上去比先帝羸弱,在倾听自己的和歌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自豪的神色,表情冷漠如冰——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仿佛隐藏着对清显的愤怒。清显想到这里,不由得胆战心惊。 冒犯旨意,罪该万死。 清显仿佛就要倒在这若有若无的高雅气氛的氤氲里,一种既非快感也非战栗的感觉流遍全身。 第五十一章 进入二月以后,毕业考试迫在眉睫,同学们都在忙于复习功课,惟有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清显超然自在。其实本多很想帮助清显复习功课,但觉得清显不愿意,只好作罢。他知道清显最讨厌那种“烦人的友谊”。 这时候,父亲突然提出希望清显到牛津大学的马顿学院读书。父亲说,这是一所创建于十三世纪的历史悠久的学院,通过主任教授的门路,入学比较容易,但学习院的毕业考试必须及格。这是侯爵看到即将成为从五位的儿子日渐一日地苍白虚弱下去想出来的弥补办法。这个办法简直是异想天开,这反而引起清显的兴趣,他决心装作乐意接受父亲建议的样子。 清显以前也和一般的人们一样向往西方国家,但现在他的心只是执著于日本最纤细最美丽的一点。翻开世界地图,别说众多的海外各国,就连涂成红色的、像一只小虾米一样的日本都觉得庸俗恶心。他所认识的日本,原是一个更加翠绿的、不定形的、充满雾一样悲情伤感的国度。 父亲侯爵又叫人把一幅世界大地图贴在台球室的墙壁上,他的意图是想以此培养清显开阔的胸襟、雄伟的气派。不过,地图上平板冷漠的海洋丝毫不能让清显心情激动,在他胸中唤起的只是夏日夜晚的镰仓的大海。那夜的海洋本身如同一只具有体温的、脉搏跳动的、热血沸腾的、激情呼喊的巨大的黑色野兽。那是灵肉的神魂颠倒令人震撼的夜的海洋。 最近他时常感到头晕,伴随着轻微的头疼。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失瞄越发严重,晚上一躺进被窝里,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各种各样的想像,仿佛明天就会接到聪子的来信,商量私奔的时间和地点,自己在一个陌生的乡下小镇的、有着仓库式建筑的银行的街道上,迎接奔跑过来的聪子,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然而,这种想像的背面贴着锡纸一样冰冷易碎的东西,时常可以透见苍白的背面。清显的泪水濡湿了枕头,深更半夜不知多少遍徒然呼唤聪子的名字。 这时候,不知是梦是醒,聪子的身影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清显的梦境已不再是那本梦境日记所记录的那种客观性故事的编述。只是在希望与绝望的交叉里,在梦幻与现实的相互消磨中,描绘着海水在沙滩上涌动一样不定形的线条,但是在从平滑的沙滩上退下去的水镜里,突然映照出聪子的脸庞。她从来没有这样美丽,也从来没有这样悲哀,高雅得如同夜空灿烂闪耀的星光。清显正要把嘴唇贴上去,聪子的容颜立即消失。 从家里逃离出去的思想日益强烈,成为心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既然一切事物、时间、早晨、白天、晚上,还有天空、树木、云彩、北风……都告诉自己只有死了这条心,而如果他仍然备受不确定的痛苦的折磨,便想亲手把握什么确定性的东西,便想亲耳听到的的确确是聪子亲口说的哪怕一句话。要是听不到她的话,看一眼也可以。他想念聪子简直发疯。 另一方面,社会上的风言风语很快平静下来。获得敕许以后,准备举行纳彩仪式,却突然解除婚约,这种前所未有的丑闻逐渐被人们淡忘。社会的愤怒已经转移到海军受贿问题上。 清显决心离家出走。但是他受到严密监视,家里不给他零花钱,即使渴望自由,却身无分文。 本多没想到清显会向自己借钱,不禁大吃一惊。由于父亲的家教方针,本多在银行里有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存款。他把全部存款提取出来,交给清显,也不问什么用途。 本多把这笔钱带到学校交给清显是在二月二十一日的早晨。那是一个晴朗而严寒的早晨。清显接过钱,怯弱地说: “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你送送我吧。” “你上哪儿去呀?” 本多吃惊地反问他。不过他知道山田在大门口严密看守着。 “那儿。” 清显指着森林方向,微笑着说。好久没有看见朋友的脸上恢复了活力,本多心里感到高兴。在他眼里,朋友那没有红晕,反而因为紧张而苍白消瘦的脸盘如同凝结着一层初春的薄冰。 “身体不要紧吧?” “有点感冒,不过不要紧。” 清显步履轻快地往森林方向走去。本多好久没有看到朋友这么矫健的脚步,心里明白这双脚将走向何处,但没有点破。 早晨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在结冰的池沼上,班驳的暗淡的影子如同漂浮在水面上散乱的木片。他们穿过小鸟鸣啭的树林,来到学校东头。这里的平缓山坡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工厂区,这一带没有围墙,只是圈围着简单的铁丝网,孩子们经常从铁丝网的破洞钻进来。铁丝网外面是一道杂草丛生的斜坡,斜坡与道路相接的低矮的石墙处,又有一道矮栅栏。 他们走到栅栏旁边停下来。 右边是通往学习院的电车铁轨,工厂区的厂房锯齿形屋顶的石棉瓦沐浴着早晨的阳光闪动发光,各种各样机器的轰鸣汇聚成大海波涛咆哮的声音。耸立的烟囱显得怆然悲郁,轻烟在屋顶上飘飞,工厂区里的居民区晾晒的衣服显得阴翳沉郁。有的家庭从屋顶上伸出摆满盆景的木板。什么地方不停地闪烁着耀眼的光焰,忽闪忽灭……一个爬在电线杆上电工腰间的钳子,一家化学工厂的窗玻璃上映照着幻影的火焰……一个地方的机器轰鸣声刚一停下来,那边又响起铁锤使劲敲打铁板的咣咣咣的噪音。 远处悬着明亮的太阳。眼前是沿着学校旁边的白色道路,仿佛清显就会从这条路上跑去。低矮的屋檐的影子鲜明地印在路上,几个小孩子正在路上玩踢石子游戏。一辆锈得连一点光泽都没有的自行车从路上驶过。 “那我走了。”清显说。 这显然是“出发”的同义语。本多铭记着朋友临走的时候发出的真正像一个青年人的豪爽的这句话。清显甚至把书包都放在教室里,只在学生制服外面加一件外套,外套上一排樱花图案的金色纽扣,领子潇洒地左右敞开,里面的海军服式的竖领与雪白的内领交接的一条细线镶圈着咽喉处细嫩的皮肤。他的学生帽戴得很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用戴着皮手套的一只手把破铁丝网压下去,斜着身子钻出去…… 校方把清显失踪的消息立即通知他的家里,侯爵夫妇心急如焚,张皇失措。这个时候,还是祖母的意见平息了混乱的局面。 “这不是明摆的吗?他那么愿意出国留学,所以尽管放心。反正打算出国,他是去和聪子告别的。如果事先告诉你们,你们肯定不会让他去,所以不辞而别。只能是这么认为。” “不过,我觉得聪子不会见他。” “要是聪子不肯见,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会回来的。年轻人嘛,想做的事就让他去做,管得太紧,就会这样子。” “母亲,正因为发生过那种事,当然要严加管束啊。” “所以,这回出走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还是赶紧告诉警视总监,让他秘密寻找吧。” “找不找都一回事。他的去向很清楚嘛。” “必须尽快把他抓回来……” “错了。”老太婆怒目而视,大声说道:“这就错了。要是这么做,说不定下一次他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让警察悄悄寻找也未尝不可。只要让警察查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然后报告家里就行了。不过,既然已经知道目的地,其实也可以让警察远远地暗地里监视。如果这样做的话,只是暗地观察,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一切慎重稳妥行事。为了不至于扩大事态,没有别的办法。一步走错,后悔莫及。我先把话说在头里。” 二十一日晚上,清显住在大阪的饭店里。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饭店,乘坐樱井线火车在带解站下车,在带解町的一家名叫“葛屋”的比较低廉的旅馆里订了一间房间。然后立刻雇一辆人力车前往月修寺。沿着坡路心急火燎而上,在乎唐门下车。 他在门厅紧闭的白色拉门外叫门。一个男仆出来,问过姓名和来意,让他稍候,自己进去。片刻,一老出来。但是,一老毫无让他进门之意,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住持尼表示不见来客,更何况弟子不能见客。于是,清显吃了闭门羹。清显对此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所以他没有执意强求,暂时先回旅馆。 他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他独自仔细琢磨,认为第一次失败的原因是自己过于疏忽,不该乘坐人力车直接到达门厅门口。这虽然说明自己的迫切心情,但与聪子见面既然是自己的一个希望,不论是否有人看见,都应该在门前下车,然后步行而上。姑且也应该算是一种修行吧。 旅馆的房间很脏,饭菜也不可口,而且晚上很冷,但是,与东京不同的是,一想到聪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心里就得到莫大的慰藉。这天晚上,他少有地睡得很香。 第二天是二十三日,清显觉得浑身精力充沛,上午一次、下午又一次乘坐人力车到大门前下车,然后登上长长的神道,来到寺院门前,要求见聪子一面,但都被无情地拒绝。回旅馆的路上,他觉得胸部隐隐作痛,而且还有咳嗽。所以,回到旅馆以后,他没敢洗澡。 从这天晚上开始,没想到这家乡下旅馆的饭菜出乎意外地丰盛可口,对他的接待也大为改观,而且硬让他搬到最好的房间里。清显询问女仆怎么回事,女仆不肯回答,经一再追问,才道出真相。女仆说,今天清显出门的时候,当地的警察到旅馆来,查问有关清显的情况,告诉旅馆,这是身份显赫人家的公子,一定要好好招待,还说绝对不许把警察前来调查的事告诉本人,他出门的时候,要立刻悄悄地向警察通风报信。清显听到这些情况后,不禁心急如火,决心从速行事。 第三天是二十四日,早晨起床觉得身体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乏力疲倦。但是,他认为只有这样受苦受难,越发虔诚地修行,才有可能见到聪子。于是也不叫人力车,从旅馆步行差不多四公里地前往寺院。虽然天气晴朗,但步行毕竟艰辛,而且咳嗽更加厉害,胸部疼痛有时像是沙子坠到胸腔里的感觉。站在月修寺门前的时候,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出来回话的一老依然无动于衷,冷若冰霜地一口回绝。 二十五日,清显因受风寒,开始发烧。本想今天休息,但还是叫来人力车,拉到寺院门口,结果依然遭到拒绝。回到旅馆以后,清显开始感到绝望。发烧的脑子冥思苦想,却别无良策。终于委托旅馆的掌柜,给本多发去一封电报。 请速来。我住樱井线带解的葛屋。切勿告知我父母。松枝清显 这天夜晚,清显辗转反侧,痛苦难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第五十二章 这一天,小雪随风飘舞,洒落在大和平原枯黄色的狗尾巴草上。虽说是春雪,却像小虫飞舞一样轻淡粉细,在天空阴沉的时候,与天色浑然一体;在微弱的阳光里,反而看清是飘洒的粉雪。寒气却比真正大雪纷飞的日子凛冽刺骨。 清显躺在枕头上,思考自己对聪子表示的无限真诚。昨天晚上终于要求本多相助一把,他今天肯定会赶来。本多的友情也许可以打动住持尼的心。然而,在本多到达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应该去试一试。这就是不凭借任何人的帮助,向聪子表示自己最后的真诚。回想起来,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向聪子表达如此的诚意。或者说由于自己的怯弱,一直回避这样的机会。 现在自己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病得越重,越要带病修行,这才既有意义,又有力量。如此的真心诚意,也许会感动聪子,也许依然感动不了她。但是,即使无法期待聪子的感动,对于自己来说,事到如今,不这样修行,也无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起初,想见聪子一面的渴望占据他的整个灵魂,但后来灵魂本身开始活动,似乎超越了这种渴望和目的。 然而,他的整个肉体抗拒着徘徊游离出去的灵魂。发烧和疼痛如沉重的金丝把全身缝得严严实实,自己的肉体仿佛成为编织的锦绣。虽然四肢无力,但如果举起胳膊,裸露的皮肤立刻起鸡皮疙瘩,胳膊就像盛满水的吊桶一样沉重。咳嗽往胸部深处渗透进去,如遥远的雷鸣在墨汁流淌的天空深处轰响。连手指头都没有力气,惟有真挚的病热贯穿整个倦怠的不情愿的肉体。 他在心里不断呼唤聪子的名字。就这样浪费时间。直到今天,旅馆的人才发觉他生病,于是赶紧提高房间的温度,细心照顾,但清显坚决不要派人照顾,也不允许叫医生来。 下午,清显让女仆叫人力车,仆人不敢贸然应承办理,便报告给旅馆老板。老板前来说服他,清显为了证明自己没病,不用别人搀扶,自己站起来,穿上学生制服和外套。人力车来了,他用旅馆侍者硬塞给他的毛毯裹着膝盖出发。尽管裹得这么严实,仍然觉得非常寒冷。 一点雪花从黑色的车篷缝隙飘进来,清显想起去年和聪子一起乘坐人力车观赏早晨雪景那难以忘怀的景象。回忆使他伤感痛楚。其实是他的胸部在阵阵疼痛。 他对忍受着头疼卷缩在摇晃的昏暗的人力车里的自己感到厌恶。于是掀开前面的车篷,用围巾包裹着嘴和鼻子,发烧得湿润的眼睛看着外面摇晃的景色。他觉得这样稍微好受一些。所有会引起内心痛苦回忆的东西都非常讨厌。 人力车穿过带解町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可以望见远处雾霭朦胧的山腰里的月修寺。车子还要沿着田地中间的平坦道路一直往前走,粉雪无声地飘落在残留着稻架的刚刚收割过的田地上,飘落在桑田干枯的树枝上,飘落在绿油油的冬天菜地上,飘落在池沼里发红的干枯芦苇和香蒲穗上,但雪花很快就融化了。飘落在清显膝盖的毛毯上的雪花也立刻消融,也没有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天空如水,泛着白色,却又透下淡薄的阳光。雪花在阳光里越飘越轻,轻如白灰。 到处都是枯萎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曳,弯曲低垂的芒穗上的绒毛在微弱的阳光里泛着微光。原野尽头的山脉云蒸霞蔚,而天际露出一片蔚蓝,山顶的积雪闪光耀眼。 清显忍受着脑袋的嗡嗡作响,看着风景,心想自己有好几个月没观赏外界的景色了。这个地方实在宁静,也许是车子的摇晃和自己沉重的眼皮扭曲、搅乱了景色,他每天都过着苦恼悲伤的没有生活规律的日子,觉得好久没有看见这样清晰明媚的风光。而且在这宁静的风景里没有一个人影。 车子已经驶近竹丛环绕月修寺的山腰,大门那边坡路两侧的松树也格外显眼。当清显从田地中的路上望见这只有一对石柱的大门时,一股悲痛的情绪袭上心头。 清显心想:车子进入大门以后,离门厅还有三百多米,如果继续坐车一直到门厅前,恐怕聪子今天仍然不会见我。也说不定现在寺院内部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许一老说服住持尼,住持尼终于心软下来,见我冒雪前来,同意让我见聪子一面。但是如果我乘坐人力车一直进到门厅前面,也许会使本来已经改变态度的住持尼又恢复初衷,决定不让和聪子见面。我的最后的努力,正在她们的心中产生某种结晶。实际上,现在正收集许许多多无形的薄片,准备编织透明的扇子。只要稍不注意,扇轴脱落,也许整个扇子就会七零八落……退一步说,如果坐车直抵门厅前面,今天聪子也不见自己,结果肯定是自我责备。责备自己诚意不够,不管身体多么疲乏难受,也应该下车走上来,如果以别人并不知晓的真诚打动对方的心,也许聪子会同意与自己见面……对,不应该留下诚意不够这个遗憾悔恨。不舍命就无法与她相见的思想大概可以把聪子推到美的颠峰。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分不清这是理智的思考,还是高烧的谵妄。 他下了车,告诉车夫在门厅前面等候,自己沿着坡路走上去。 天空稍许放情,雪花在淡薄的阳光里飘舞,路旁的灌木丛中传来像是云雀的呜叫声。道路两旁的松林中夹杂着的樱树上长出青苔,一株白梅在树丛中绽放着花朵。 清显已是第五天第六次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景色按说都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但是他今天拖着发烧的病体,脚步像踩棉花似地忽悠摇晃着登上坡路,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显得异常虚幻的明亮,熟悉的风景似乎今天格外新鲜,新鲜得令人惧怕心悸。身体一阵阵发冷,寒颤如锐利的银箭射穿脊梁。 路边的羊齿草、紫金牛的红果、随风摇晃的松针、干青叶黄的竹林、茫茫的狗尾巴草、草地上冰冻的残留着车辙的白色道路,这一切都融化在前面杉树林的黑暗里。在这一片岑寂的后面,存在着一个充满光明的、含带着难以言状的悲愁的世界,毫无疑义,在那个世界的中心的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聪子犹如一尊纯洁晶莹的小金像悄无声息地居住在那里。但是,如此明亮耀眼的陌生世界果真是久居熟悉的“现世”吗? 清显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石头的冷气穿透身上的几层衣服侵袭肌肤,他猛烈咳嗽,看见吐在手绢上的痰呈现铁锈色。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然后转过头,眺望着矗立在稀疏的树林远方的山顶积雪。由于刚才咳嗽咳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睛,看上去远山的积雪显得晶亮润泽,更加耀眼。这时,十三岁那一年的记忆突然掠过脑际,眼前仿佛出现他在给春日宫妃牵裙裾时仰望过的她乌发下那冰清玉洁的粉颈。在他的人生中,那才是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痴醉的女性的美。 天又阴下来,雪花渐密。他把皮手套脱下来,伸开手掌接雪。雪花落在灼热的手掌上,即刻融化。这美丽的手掌白白净净,连一个水泡也没有。他心想自己这一生一直保护着这双优美的手掌,绝不受泥土、鲜血、汗水的污脏。这是一双只用来表达感情的手。 他勉强站起来。 他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冒雪走到寺院门口。 一走进杉树林中,更觉得寒风凛冽,风声在耳边呼啸,冬天的天空如寒水般灰暗,荡漾着冰冷涟漪的池沼已近在眼前。走过池沼,便是郁郁苍苍的老杉树,落在身上的雪花也逐渐稀疏。 清显什么也不想,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迈。他的所有的回忆都已经崩溃,只想着把逐渐靠拢而来的未来的薄薄外皮一点一点剥去。 不知不觉走过黑门,覆盖着薄薄一层雪花的菊花形瓦檐的平唐门已近在眼前。 他走到门厅前面,一下子倒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也无法叫门。这时,一老走出来,抚摸他的后背。恍惚迷离的清显还以为是聪子在抚摸自己的背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一老不像以前那样,当场断然拒绝,而是把清显留在外面,自己进去。清显觉得等待的时间长得有如永恒。在他等待的时候,一种雾状的东西笼罩在眼前,痛苦和幸福的感觉朦胧地融合在一起。 似乎听见女人急促的对话声。接着,声音停止了。又过了片刻,就一老一个人出来。 “还是无法见面。您来多少遍也无济于事。我让寺院的人送您,请您回去吧。” 于是,清显由一个身体粗壮的寺院男仆搀扶着,冒着纷飞的雪花,回到人力车上。 第五十三章 二月二十六日深夜,本多来到带解町的葛屋旅馆,一看清显病成这个样子,就要立即带他回东京,但清显执意不肯。那天傍晚,当地医生到旅馆来给清显看过病,说可能是肺炎。 清显希望本多明天去月修寺,无论如何要直接面见住持尼,殷切恳求,让她改变主意。因为清显觉得,住持尼也许能听得进第三者的意见。清显对本多说,如果住持尼答应见面,就是抬着,也要把他的身体抬到月修寺。 本多起先不同意,最后还是接受清显的请求,答应前往,表示自己面见住持尼,将尽最大努力进行说服,争取满足清显的愿望,但他要清显坚决保证,万一对方坚决不同意,清显必须立即回东京。当天晚上,本多整整一夜都给清显更换胸部的湿布。在暗淡的煤油灯光下,清显雪白的胸脯也被湿布敷得发红。 三天以后就是毕业考试,本多的父母亲自然不同意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出门旅行,但本多把清显发来的电报拿给父亲看。父亲也没细问,就说“快去!”母亲也表示同意,这使本多感到意外。 由于废除终身制,不少法官突然奉命退职,本多大法官打算与这些老朋友命运与共,提出辞呈,却未获批准。他的这种做法是在教育儿子要尊重友谊。本多在前往带解町的车里还一直努力复习功课,到旅馆来以后,即使彻夜照顾清显,也仍然抽空翻看逻辑学的笔记。 在煤油灯黄色雾状的光晕里,两个年轻人截然不同的心灵世界的影子都显露出锐利的尖端。一个人为恋爱病损憔悴,一个人为现实发奋学习。清显在浑浑噩噩中沉溺于混沌盲目的爱的海洋里,一边扯着缠脚的海藻一边艰难地游泳;本多脚踏实地地梦想着建造一座坚实的理智的大厦。热昏的头脑与冷静的头脑在早春的寒夜同时存在于这家老旧旅馆的一个房间里,而且各自被自己的世界的最终时刻到来所束缚。 本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感觉到,绝不可能将清显脑子里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虽然清显的身体躺在自己面前,但他的灵魂早已飞驰而去。他时常在意识朦胧中似乎呼唤聪子的名字,但是那红晕的脸颊看上去毫无憔悴的感觉,甚至觉得比平时具有活力,如同在象牙里面放置一团火那么美丽。当然,本多明白,对他的内部世界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的身上有一种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其化身的情感。不,不论什么情感,自己都无法成为其化身。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自己缺少这种允许情感向内心世界渗透的素质。尽管自己也具有深厚的友谊,也懂得同情,但要获得真正的“感受”,还是缺少点什么东西。自己为什么总是一心一意在内外世界维护井然的秩序,而不能像清显那样,将火、风、水、土这不定形的四大元素统统收藏于体内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写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笔记本上。 “亚里斯多德的形式逻辑学统治着中世纪以前的整个欧洲学术界,可以分为两个时代。‘旧逻辑学’以《工具论》中的《范畴篇》、《解释篇》为创始,‘新逻辑学’则以十二世纪中叶完成罗马文翻译《工具论》为标志……” 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文字如同风化的石头从自己的脑子里一块一块地被剥落下去。 第五十四章 听说寺院的人们都起得早,本多在拂晓时候就从浅睡中醒来,吃过早饭,匆匆忙忙叫人力车准备上路。 清显躺在枕头上,抬起湿润的眼睛,那满含着恳求的目光使本多感到心疼。本多原来只是想去一趟寺院试试看,本意是尽快把重病的清显带回东京,现在看到清显如此令人锥心刺骨的眼光,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清显和聪子见上一面。 这天早晨暖和得如同初春。本多来到月修寺的时候,看见正在扫地的男仆远远一见他的身影,便立刻跑到寺里去。本多知道自己穿着和清显一样的学生制服引起了对方的警惕。出来接待的尼姑还没听本多通报姓名,就一脸冷若冰霜。 “我名叫本多,是松枝的朋友,为他的事特地从东京赶来。想求见住持尼,麻烦您禀报一声,可以吗?” “请稍候。” 本多在门厅口等了好长时间,他心里盘算着如果被拒绝的话,自己该怎么对付。良久,刚才那个尼姑出来,请他进入客厅。本多觉得出乎意外,心里萌生一丝希望。 本多在客厅里又等候好久。拉门紧闭,看不见庭院,却听见黄莺清脆的叫声。拉门把手隐约透现出剪纸的菊花和云彩的图案。壁龛里摆放着菜花和桃花的插花,黄色的菜花带着浓郁的乡土风韵,含苞待放的桃花蕾从色泽暗淡的枝条和浅绿的叶子间探出头来。隔扇都是一色的纯白和纸,但屏风似有些来历,古色古香,本多走近前去,仔细观察上面的揉人大和绘色彩风格的狩野派绘画。 屏风绘画的最右面是春季的庭院,一些贵族在栽种着白梅、松树的庭院里游玩,金色云彩中露出丝柏薄板篱墙环绕的宫殿一角。从右面往左看去,各种毛色的马匹在春天的原野上跳跃跑动。池塘粼粼。田地翠绿,姑娘们正在插秧。一道瀑布从金黄色的云朵深处跌落两段奔泻下来,池边芳草如碧,充满夏天的气息。接着,贵族们聚集在池边,竖起白色的币帛,举行阴历六月的越夏祓禊仪式,仆人和侍从在一旁侍侯。身背弓箭的武将从竖立着红牌坊的、鹿群游玩的神苑牵出白马正忙着准备祭祀。再往前看,只见红叶映照着池面,冬天的草木开始枯萎,积雪闪耀着金光,人们开始鹰猎。竹林里遍地白雪,透过竹子的间隙望见天空金光闪烁。一只白狗在枯萎的芦苇中仰头对着如飞箭一样冲天而去的颈毛发红的野鸡吼叫。猎鹰在人的手里,瞪着锐利如炬的炯炯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野鸡飞去的方向…… 本多看完屏风画,回到座位上,住持尼还没有出来。刚才那个尼姑端着点心和茶水的木托盘进来,说住持尼很快就来。 “请用茶。” 桌子上摆着一个贴花小盒,一看可知道是这个寺院的尼姑制作的,从稍欠火候的手艺来看,很可能是聪子不成熟的作品。小盒的四周交叉贴着花纹纸,盖子上鼓起贴花,色调极具宫廷风格,贴花过于华美,反而显得沉闷。贴花图案是童子捕蝶,赤身裸体的儿童追逐紫色和红色的两只比翼双飞的蝴蝶,童子的外貌和胖相与宫廷偶然一模一样,身子用白皱绸做成,圆圆鼓起。刚才本多一路上穿过早春荒凉的田地,登上冬天树木凄清的坡路,来到月修寺,在这间略显昏黑的客厅里,第一次体味到如熬干的麦芽糖一样粘稠浓重的女人的甜腻味道。 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拉门上映出一老牵着住持尼过来的影子。本多立刻正襟危坐,但心里怦怦直跳。 按说住持尼已是高龄,但她身穿紫色法衣,一张容光焕发的小脸如黄杨木雕刻一样清爽秀气,根本看不出年龄的痕迹。住持尼满面笑容地落座,一老在她身旁侍候。 “听说你是从东京来的啊。” “啊。” 本多在住持尼面前难免紧张,说话不太利索。 “他是松枝的同学。”一老补充说。 “要说松枝这个少爷也挺可怜的……” “松枝现在发高烧,卧病在旅馆里。我是接到他的电报后赶来的。我今天是代替松枝上门求情。” 本多这才口齿流利地说明来意。 本多觉得年轻的律师在法庭上辩护时恐怕也是这样。根本不考虑法官的心情等各种情况,只是自己一味地陈述、辩护、证明自身的清白。他从自己和清显的友谊谈起,陈述清显现在的病情以及他为了与聪子见上一面而不惜生命的决心,甚至表示如果清显发生不测,恐怕连月修寺也会追悔莫及的。本多情深语切,说得浑身发热,虽然客厅有点寒冷,但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脑子似乎都在燃烧。 本多的痛切陈词肺腑之言似乎的确打动了住持尼和一老的心,但她们没有表态。 “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的处境。松枝在困境之中向我借钱,他是借了我的钱才出来的。现在,他身染重病,我对他的父母亲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大概你们会认为应该尽快把病人带回东京去。按理说应该这样,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已经做好将来被他的父母亲抱怨责怪的思想准备,前来求情,希望你们无论如何满足松枝的这个愿望。要是师父您看到他的那双眼睛,我想您肯定也会动心的。在我看来,松枝认为实现这个愿望比治病更为重要。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说一句不吉利的话,我觉得松枝的病大概好不了了。这是他临死之前的最后愿望,恳请老师父发佛祖大慈大悲之心,同意松枝见上聪子一面,万请答应他的恳求。” 住持尼依然默不作声。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恐怕反而会妨碍住持尼改变主意,虽然他心头依然情绪激动,但还是止住话语。 冷飕飕的客厅寂静无声。雪白的拉门透出雾一样的朦胧亮光。 这时,本多仿佛听到从拉门那边不远的地方、似乎走廊的尽头或者隔着一间房间的地方传来一声幽微如红梅绽放般的窃笑。他想,这像是少女窃笑的声音,如果不是自己听错的话,那肯定是初春寒气传递过来的少女的偷泣。这幽咽如同断弦的呜咽,比强压下去的呜咽更急促地传递着微暗的余韵,仿佛一切都是耳朵在瞬间的错觉。 “我说话好像不通情达理。”住持终于开口说道:“也许你们觉得是我不让她们见面,其实这是人的力量无法阻止的。因为聪子已经在佛祖面前发过誓,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他。所以是佛祖不同意。少爷也实在令人可怜啊。” “这么说,还是不能同意啰?” “是的。” 住持尼的回答无比威严,毫无通融的余地。这一声“是的”,具有撕裂天空如棉帛般的巨大力量。 ……面对灰心丧气的本多,住持尼声音柔和地说了许多尊敬的话语,但本多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因为不想看见清显沮丧绝望的样子,才没有立即告辞。 住持尼谈起因陀罗网的故事。因陀罗是印度的神,这个神一旦撒开网,所有的人、这世上的一切生灵都被收进网里,无一漏网。所以,一切生灵的存在都逃不出因陀罗网。 一切事物都依照因缘果的法则而存在,名为“缘起”。因陀罗网就是缘起。法相宗月修寺的根本法典是唯识开祖世亲菩萨的《唯识三十颂》,但是唯识教义对缘起的认识则采取赖耶缘起说,其基本理念就是阿赖耶识。所谓阿赖耶,原是梵语ya的音译,意译为“藏”,就是收藏有一切活动结果的种子。 我们在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的深处,还存在一个第七识末那识,即具有自我意识。再深处就是阿赖耶识。正如《唯识三十颂》所言: 永恒转动如激流 如水之激流,相互继承转动,永不休止。这个识才是有情的总报应的“果”的形态。 无着的《摄大乘论》是在阿赖耶识变化无常的形式上发展起来的具:有独特时间见解的缘起论。阿赖耶识和染污法称为同时更互因果指的就是这个。唯识论只存在现在一刹那诸法(其实这就是识),一刹那过去之后即消灭为无。所谓因果同时,则指阿赖耶识和染污法同时存在于现在的一刹那,互为因和果,一刹那过后双方共同成为无。但在下一个刹那间,又重新产生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更相成为因和果。通过存在者(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每个刹那间的消灭,从而产生时间。由于刹那的不断消灭,时间就具有连续性,这大概可以比喻为点与线的关系吧…… 本多对住持尼阐述的深奥教义逐渐感到兴趣,但毕竟是在这种场合,并没有表现出探究追索的精神,只是觉得难懂的佛教用语如突然遭受一场倾盆大雨,而且对自然包含着时间流逝的无始之后形成的因果就是同时更互因果的这种貌似相互矛盾的观念性解释反倒成为产生时间本身的要素……等等难以理解的思想产生怀疑,不过他没有心情向住持尼请教。而且住持尼每说完一段话,一老就在旁边令人心烦地随声附和:“是这样的”、“是这么回事”、“所言极是”。本多心里着急,只是把住持尼所说的《唯识三十颂》、《摄大乘论》这两本书名记在心里,以后再慢慢研究,向住持尼请教问题。本多觉得,住持尼这一番看似不着边际的议论,其实如同映照池塘的天心之月,从远处把现在清显以及自己的命运照耀得细致入微。 于是,本多致谢后,匆匆辞别,离开月修寺回去。 第五十五章 在回东京的火车里,清显苦不堪言的样子令本多坐立不安,他只是焦急盼望着尽快回到东京,也顾不上复习功课。清显终于未能实现如焦似渴的强烈愿望,如今身染重病,躺在火车的卧铺上被送回东京。本多心里翻腾着痛切的悔恨。他怀疑自己,当时那么仗义地资助他离家出走,果真是一个真正的朋友的行为吗? 清显正迷迷糊糊地睡去,本多睡眠不足,但毫无睡意,脑子十分清醒,思绪万千,各种往事浮想联翩。其中月修寺主持尼的两次说法以完全不同的印象浮现在脑海里。前年秋天,他第一次听见住持尼宣讲佛法,那时她讲述喝骷髅里的水的故事。后来本多把这个故事比喻为恋爱,认为自己的心灵本质和世界的本质如果能够结合得那么牢固,那是非常理想的。后来,本多学习法律,曾经深入研究《摩奴法典》的轮回思想。今天早晨第二次听到住持尼阐述佛法,仿佛在自己的眼前轻轻摇动着揭开难解之谜的惟一的钥匙,同时,因为充满过于难懂的飞跃性道理,使得这个谜更加高深莫测。 火车预定明天早晨六点到达东京。已是深夜时分,乘客们都在车轮的隆隆声中入睡。本多打算坐在自己的下铺上,看着睡在自己对面的清显,度过这一夜。他敞开卧铺的遮布,这样清显即使出现细微的变化,他都可以及时处理。本多眺望着玻璃窗外夜色中的原野。 原野一片漆黑,天空也是黑黢黢的,山脉的轮廓模糊不清。火车无疑在行驶,黑暗中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时而看见小小的火焰,或者小小的灯光,在黑暗中绽放得那么鲜亮,不过,这些都不能成为判断方位的标志。隆隆的声音仿佛并非火车的声音,而是笼罩着这列无奈地在铁轨上滑行的小小的火车的无边黑暗发出的轰鸣声。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旅馆的时候,清显在大概是从旅馆老板那里要来的粗糙信纸上潦草地写几句话,然后递给本多,让他代交给母亲。本多小心翼翼地放在学生制服的里面口袋里。本多闲着无事,便把这封信掏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用铅笔写的内容。字迹扭曲颤抖,不像清显平时那样虽然稚拙、却粗犷有力的字体。 母亲大人: 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本多,就是放在我的抽屉里的梦境日记。本多喜欢这类东西。别的人看了也觉得没有意思,所以请务必送给本多。 清显 显而易见,清显把这封信作为遗嘱,所以写起来手指有气无力。但是,如果真的是遗书,至少也应该给母亲写几句话,而清显只是托她办一件事而已。 清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本多赶紧把纸片揣起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脸。 “怎么啦?” “胸口疼。刀割一样的疼。” 清显急促地喘气,说话断断续续。本多不知如何是好,用手轻轻按摩他疼痛的左胸部下方部位。昏暗的灯光照在清显被痛苦折磨的脸上。 清显被痛苦扭曲的脸显得很美丽。疼痛使他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活力和青铜般的威严的棱角,清秀的眼睛被泪水湿润,偏向严峻紧锁的眉宇,使得眉毛的形状扭聚起来,更加威武英俊,也增加了乌黑的眼珠散发出的悲怆的光芒。端庄的鼻子不停地张歙,仿佛要从空中捕捉什么似的,从高烧干燥的嘴唇间露出的洁白门牙闪耀着珍珠贝内侧一样的光彩。 一会儿,清显的痛苦平静下来。 “能睡吗?睡一会儿吧。”本多说。 本多看着清显痛苦的表情,仿佛觉得清显流露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这个世界上最极致的东西那样喜悦的表情。本多甚至对朋友能看到这样极致的东西感到嫉妒,同时也带着微妙的羞耻和自责。他轻轻摇了摇头。悲哀麻木了脑袋,如蚕丝一样不停地抽出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感情。他感到不安。 清显似乎坠入片刻的睡梦之中,他又忽然睁开眼睛,要拉着本多的手。 清显紧紧攥着本多的手,说: “刚才,我做梦了。又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面。” 本多心想,清显在梦中一定回到自己家里,在侯爵家宽敞的庭院里徘徊,想念那九段奔泻的瀑布。 回到东京两天以后,松枝清显去世。年仅二十岁。 (完) 第一章 昭和7年1,本多繁邦年满38岁了。 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时,他就通过了高等文官司法专业的考试,大学刚毕业,便作为见习法官任职于大阪地方法院,从此一直生活在大阪。昭和4年,他担任了审判官,后升任为地方法院的右陪审官,去年调往大阪高级法院,任高级法院左陪审官。 本多的父亲有一位出任过审判官的好友,因大正2年2法院构成法大改正而退休。本多28岁时,与他的女儿结了婚。在东京举行过婚礼后,他们随即就相伴来到了大阪。婚后虽然已有10年了,他们却仍未生育。不过,妻子梨枝是个性情温和而又懂礼貌的人,因此,夫妻之间也还和睦相亲。 本多的父亲3年前故去了。本多原想处理掉东京的房宅,把母亲接到大阪,却被母亲所拒绝,因而她一人留在了东京,守着那所大宅子。 本多夫妻二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雇请了一位女佣。他们租的是二层楼房,楼上有两间,楼下包括门厅共五间,并带有约20坪3的庭院,租金为32元。 本多每周除上三天班外,余下的日子不用坐班。上班的日子,他从天王寺阿倍野街的家宅乘市内电车,到北滨三丁目下车后,要渡过土佐堀川和堂岛川,再经过鉾流桥,桥边便是法院了。法院是座红砖的建筑物,在大门檐口下,巨大的皇室菊花徽章闪烁着光辉。 对于审判官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包袱皮了。无论上班或是下班,都要携带着文件。文件少的时候还可以,可差不多总是多得塞不下公文包。不论文件厚薄如何,还是包袱皮用起来得心应手。本多现在用的是大丸公司分送的软棉布中号包袱皮,可他还在其中叠放了另一张包袱皮,以备文件装不下时使用。这个包袱是本多工作的生命,因而就是坐火车时,也决不把它放在行李架上,这是他的经验。有的审判官在从法院回家的途中和同事喝酒时,经常将包袱结穿上带子,挂在脖子上。 1昭和元年为1925年,以此推,昭和7年为1932年。 2大正元年为1912年,以此推,大正2年为1913年。 2日本的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 判决书不是不能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拟就,但在不开庭的日子里,即使去上班,也因为缺乏桌椅,加上法庭辩论声不绝于耳,而且见习法官为了学习而站着恭听、受教,因而不可能静下心来书写判决书,还是在家加夜班为好。 有人认为,本多繁邦是刑事案件专家,因而在刑事案件稀少的大阪出息不大,可本多却并不介意。 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要通宵阅览有关下次法庭审理案件的警察调查记录、检察官调查记录以及预审调查记录,摘录后作成备忘录交给右陪审官。进行表决后,还要起草供审判长宣读的判决书草稿。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写上“依据……,一如主文之判决”。审判长修订退回后,他还得用毛笔加以誊清。本多的手指间,也像代笔先生一样磨起了笔茧。 照例,一年一度有艺妓助兴的年终欢宴,要在北边新开辟的花街区的静观楼举行,本多也参加了这次聚会。席间,部长和陪审法官们竞相痛饮,也有人喝醉后对着高级法院院长撒起了酒疯。 平常,他们只在梅田新道的咖啡馆和卖五香菜串的小吃店适度饮酒取乐。在有的咖啡馆里,当客人一问起时间,女招待就会撩开裙子,一边看着套在大腿上的表一边回答,以此项服务招徕顾客。当然,审判官中也有守旧古板的人,以为咖啡馆就是老老实实喝咖啡的地方。因此,在审理一桩千元贪污案时,当被告申辩钱全在咖啡馆花光了后,这位审判官怒气冲冲地驳斥道: “胡说!咖啡不过五分钱一杯,难道一次能喝这么多的咖啡吗?” 经过减薪之后,本多仍然还有大约300元的月薪,就军队的标准而言,相当于联队长那一级,无论用于哪个方面都还比较宽裕。审判官们有的爱读小说,有的热衷于听观世流1谣曲或看仕舞2,也有的喜欢大家聚在一起作俳句3、画俳画4。但这多半都不过是事后饮酒的借口而已。 那些时髦一些的审判官便去跳舞。本多虽不喜欢跳舞,但从那些爱好跳舞的同事那里经常听到与此有关的情况。由于大阪的城市条例禁止跳舞,所以他们只好或去京都的桂、蹴上的舞厅,或去尼崎那四周都是田野的杭濑5舞厅。从大阪坐出租车去,也就是一元钱车资的距离。雨夜里,在那座孤零零兀立于田野间、宛如雨天操场般建筑物的窗上,舞者的身影晃动着遮掩住灯光,形似笨拙的狗獾一般,狐步舞曲飘荡在溅起白色雨脚的田野上。 ……这,就是本多现今的生活概况。 第二章 38岁是个多么奇妙的年龄啊! 青春时代早巳消逝在遥远的往昔。与青春告别后至今,自己的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鲜明的影子,因此,倒好像是一直在与恍如一墙之隔的青春相邻而居地生活着。墙那边的声响清晰可辨地不断传来,可墙壁上却依然没有通道。 在本多来说,青春,似乎已经随着松枝清显的死而结束了。在那里,那凝聚、结晶、燃烧着的一切早已消逝殆尽。 时至今日,在写判决书而感到倦意的深夜里,本多还常去翻阅清显遗下的《梦中日记》。 1日本能乐的流派,以观阿弥为其鼻祖。 2日本能乐中不化妆、不伴奏的简单舞蹈。 3日本的一种短诗,由5、7、5三句共17个音节所组成。 4含有俳句风趣的写意淡彩画或墨水画。 5桂、蹴上、尼崎和杭濑皆为地名。 日记大多是一些毫无意义且如谜语一般的内容,也有记载着暗示夭折的不祥的美丽梦境:在被拂晓的紫蓝色印染了窗子的房屋正中,停放着清显的白色棺木,而他的灵魂却在中天飘荡,俯瞰着这一切。没想到,这个梦却在一年半后变为了现实,只是那位在梦境中伏棺嘘唏、蓄着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女子,也就是聪子,却终究没有出现在清显现实中的葬礼上。 已经过去18年了,在本多的记忆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已变得模糊,借助清显惟一的遗物——《梦中日记》上的手迹这一明证,比起清显曾经有过的现实的存在,他以前做过的梦境倒是更为清晰,如同簸箕里被淘出的沙金一般。 在繁杂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梦幻与现实早已等价均值,曾经发生过的事与似曾发生的事这二者间的界限逐渐淡化。在梦境迅速吞食着现实这一点上,过去仍然酷似于未来。 当人们还很年轻时,往往认为现实只有一个,而未来却孕育着种种变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又会变得多种多样,而过去看上去则在歪曲着无数的变化。而且,因为过去似乎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复杂多样的现实,因此与梦境的界线也就会变得愈加模糊不清。这时,如此易于变化的现实的记忆,已经变得与梦境别无二致了。 本多连昨天遇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却可以随时栩栩如生地唤起有关清显的记忆。这就像是与今天早晨刚刚经过的街道上那非常熟悉的景观相比,倒是昨天夜里所做恶梦留下的记忆更为鲜明。人只要一过30岁,他的名字就会像剥落的油漆一般被很快遗忘。那些名字所代表着的现实,比梦幻更加虚无飘渺、毫无用处,并将被日常生活逐渐遗弃。 本多的生活早已微波不漾,他觉得,无论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情,自己惟一的工作,就是用严谨的法律体系的纲目来对待一切。他已经明白无误地属于理性世界。与梦幻和现实相比,更为可靠的,也就是这个理性世界了。 当然,通过许多刑事案件,他不断地接触到人世间的激情。虽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在某些人的人生中,一种情念却可以唤出宿命般的魔力。这样的事例,他早已屡见不鲜了。 他果真就很安全吗?仔细想来,形同远处的银堆轰然坍塌一般,自己内心深处的危险也曾倒塌。自那以后,他获得了不为任何诱惑所动的坚固的自由。那个在远处轰然坍塌的危险,就是清显。那个诱惑,也还是清显。 他津津乐道于曾同清显共同生活过的时代。然而,所谓时代的青春,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免疫质。况且,他已经38岁了。在这个年龄上,如若说活过了,则未免轻松得离奇,可要说是风华正茂,却又正被拽往不情愿的死亡。到了这个年龄,经验微微散发出着腐臭,新奇的欢悦日渐消退。也是在这个年龄上,无论多么愚钝,也会感觉到美在迅疾消逝……本多对工作的热情,正意味着他爱上了这种与感情隔绝开来的不可思议而又抽象的职业。 回到家后,在进书斋之前他要与妻子共进晚餐。时间是不定的,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大约6点吃晚饭,但在开庭之日加班后回家时,也有8点左右才吃晚饭的时候。不过,像担任预审审判官时那样被半夜喊起来的事是没有了。 不论多晚,梨枝都等着同他一起吃晚饭。在他回家晚时,梨枝就会急忙将饭菜重新加热,本多则在一旁等候,听着妻子和女佣从厨房传来的充满生气的忙碌声,一边浏览着晚报。如此饭前饭后,便是本多一天中最好的休息时间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曾和自己一起度过这种黄昏里的舒适时光时的身影,尽管那时的家庭规模与现在不尽相同。曾几何时,自己也像父亲那样了。 与父亲不同的,也许是自己缺少那种明治时代的不自然的威严吧。因为他没有可以示予威严的孩子,一家人保持着更加自然、单纯和简明的秩序。 梨枝寡言少语、为人谦和,从不刨根问底,偶尔会因为轻微肾炎而显得有些浮肿。不过,这种时候她的化妆就会稍稍浓厚,因而困倦的眼睛反而现出迷朦的媚态。 5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梨枝脸上又现出这样的神态。明天是开庭的日子,本多觉得,从星期天下午就开始的工作这样继续下去,晚饭前是可以结束的,于是便嘱咐道,希望今天晚上的工作在完成之前,不要被晚餐所打断,晚餐时间务必与工作对应起来。说完后,本多就走进了书斋。工作结束时已是8点钟了。在家的日子里,晚餐是很少拖到这么晚的。 本多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由于久居关西地区,便对陶瓷器皿有了一些兴趣,也收集了一些上好的日常食器,以作为自己小小的嗜好。他所用的饭碗是仁清式的,夜晚小酌的酒具则是栗田陶瓷第三代传人与兵卫的作品。梨枝考虑到该给伏案一天的丈夫做些有益于他身体健康的饭菜,例如抹上芥末的怀石1风味的小油香鱼凉拌肉丝,以及关东风味的干烤鳗鱼里放入撒上薄薄淀粉的冬瓜等等。 已是厌烦长火钵内的火苗和铜壶里开水滚沸声的季节了。 “今天晚上可以多喝点,多亏牺牲了一个星期天,事情总算干完了。” 本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太好了。” 梨枝边斟酒边应和道。 伸着端上酒盅的手以及往杯中斟酒的手往返交错,透出淡淡的和谐。手与手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在连接着,显示出近似游戏般的生活的自然规律。梨枝绝非打乱这种规律的女人,这一点就如同夜晚洋溢着朴树花香的庭院,立即就能准确地映现在眼前一样,是真实无误的。 眼前这种易于触及和不难看到的静谧,就是当年的有为青年在20年之后所得到的一切。本多也曾经历过几乎触感不到现实存在的时代。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焦躁不安,这才获得了今天的这一切。 1茶道中品茶前的简单食品。 就在本多悠然小酌,掺着新鲜豌豆的米饭的热气熏着脸庞,正要开始吃饭时,传来了叫卖号外的铃声。 他让女佣跑出去买了一份。仓促印发的号外裁剪得歪歪斜斜,铅字上的油墨好像还没干,作为“5·15事件”的头条新闻,登载着犬养首相遭海军军官们袭击的消息。 “哎呀,听说最近刚发生过血盟团事件1,可是……” 本多虽然这样叹息,可却有着自己的矜持——他早已属于一个更加澄明的世界,从人世间的忧虑和悲叹世事的庸俗之举中解脱了出来。醉意中,那澄明、清晰的世界更确切地浮现在眼前。 “又要忙起来了吧。”梨枝问道。 本多怜惜妻子的无知,她丝毫不像是审判官的女儿。 “不对,这可是属于军事法庭的问题。” 它原本就是不同管辖范围的问题。 第三章 即使在法院审判官的办公室里,几天来人们也在一直谈论着那个话题。可是一到6月,由于每天都要忙于应付接踵而至的诉讼案件,便没人再去整天谈论管辖范围以外的事件了。不过,审判官们早已了解到被报纸的新闻报道所隐瞒着的真相,他们相互交换着得到的信息。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还是一位剑道家,法官们清楚地知道,他非常同情“5·15事件”的被告们,可大家谁都不敢提起这件事。 如同夜晚的海浪撞击着沙滩,事件也接二连三地从远处奔涌而来。海面上的三角形波涛飞溅着细小的白色浪花,转瞬间冲到岸边,高高地倒卷起来,又飞溅着往后退去。本多回想起自己19岁那年,与清显和暹罗王子们一起躺在镰仓的海滩上眺望着涌上来、又退回去的浪头时的情景。可是,要说起事件的波涛,沙滩却没有一点责任。它的任务,只是百折不挠地把波浪推回到大海里去,像是决不让波浪漫溢到陆地上来。它要把那些从庞大的恶的海洋中奔涌过来的浪头,一遍又一遍地推回到原来的死和悔恨的领域里去。 11932年年初,由14人组成的右翼法西斯团体血盟团暗杀政界要人的事件。在一批激进的海军军官支持下,该恐怖团体提出一人杀一人的口号,于同年2月9日暗杀了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于3月5日暗杀了三井财团理事长团琢磨,于5月15日暗杀了首相犬养毅等。 在什么是“恶”,什么是“罪”这个问题上,本多认为,就本质而言,这不应由自己来考虑,而应当以国家的正义为标准。在他的内心深处,恰如柠檬的汁液渗入脏手的皲裂中一样,某种散发出浓郁香气的刺激因素,正隐身于他所认为的“罪恶”之中。或许,这是清显遗留下来的难以摆脱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观点,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要与之进行战斗的程度。相反,本多那富于理性的性格,倒让他缺乏那种使正义成为其正义的狂热信仰。 6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法庭意外地早早闭庭,本多回到审判官办公室后,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脱下镶嵌着紫线的黑色法官帽和由黑底的前胸披往肩后的绣有紫色蔓草花纹的法衣,打开形似桃花心木佛坛的那座西服立柜,将衣帽放了进去。接着他站立在窗边,直愣愣地抽起了香烟。 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我已经不年轻了,”本多在想,“我不去考虑别人的看法,按照自己的意图处理工作,而且做得恰到好处,这也是我的一种满足。在专业上,自己也已经成了老手。自己在手掌心里稍稍捏动黏土,就会让它很自然地成为所希望的形状。……” 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回忆出就要忘却掉的刚才一直注视着的被告面孔,可那张面孔却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检察院占据了三楼南侧沿河的几个房间,因此审判官办公室的窗户就朝向了北面,窗外的景色阴沉沉的,目光所及之处大多是拘留所。 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法院和拘留所之间用一堵红砖墙隔了开来,一条长廊穿过那堵墙,把法院和拘留所连接了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油漆因为潮气而积起了水珠,他想通通风,便打开了窗子。眼前红砖墙的那一边,是拘留所用白砖砌就的一栋栋二层楼的监舍。在楼与楼之间的分界处,有一个比它们高出一层、形同牧场的饲料青储仓一般的监视岗楼,那里的窗子上没有铁栅栏。 拘留所的瓦屋顶和那个放烟天窗的小瓦顶,全都被细雨濡湿了,宛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的光亮。在它的背后,还有一根大烟囱孤零零地指向细雨濛濛的天空,本多正眺望着的窗外景色,从那里起就被遮掩住了。 拘留所的墙壁上很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个窗户都被白色的铁栅栏和围板围了起来。在那些窗下,被细雨濡为肮脏的衬衣颜色的白砖墙面上,醒目地写着阿拉伯数码:30、31、32、33……而且,一楼窗下的数字和二楼窗下的数字都错开一号,在二楼32号的数码下方是一楼的31号监室。长方形的换气孔排列成一行,在一楼相当于地板的位置上,还有一排掏粪口。 本多忽然想道,刚才那个被告会在哪个监室里呢?审判官是无法知道这些的。被告是高知县的一个贫苦农民,他把女儿卖到了大阪,可得到的钱却连讲好的一半都不到。一气之下,他前往娼家论理,反倒被当面辱骂了一通,便动手打了老鸨,失手把她打死了。不过,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却是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缕缕青烟,从本多的指间有气无力地飘散在雨雾之中。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里,这香烟就成了宝石般珍贵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在被法律隔绝开的两个世界的价值对比中,存在着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因素。在那个世界里,香烟的美味简直无以伦比,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充其量只是借以消遣的无聊玩艺儿罢了。 从这个窗子望去,常常可以看到在一栋栋监舍围成的院子里,有一些被划成扇形的囚犯放风场地。大部分放风场地里都有两三个身着蓝色囚衣,剃着泛出青色的光头的囚犯在那里或是做操,或是转着圈跑步。可今天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放风场地犹如鸡都死绝了的养鸡房一样寂静无声。 这时,像是用力关上木板套窗的声响刺破湿漉漉的沉默着的景色,在窗子下方进裂开来。 紧接着,沉默又包裹住了这个声响。雨丝被微风拂起,恍若粉粒一般落在本多的眉间。就在本多想要关上窗户时,他的同事村上审判官在另一个法庭闭庭后,也走进了这个房间。 “刚才,我听到执行死刑的声音了。”本多忽然分辩似的说道。 “最近我也听到过,那可不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玩艺儿。把刑场放在离围墙那么近的地方,真是个糟糕的设计。”村上边收拾着法衣边说,“这就去食堂吧。” “你今天带的什么午饭?” “还是池松的盒饭呗。”这位审判官同事答道。 两人穿过郁暗的走廊,向同在三楼的高级官员食堂走去。当然,这是一顿边吃饭,边谈论案件的午餐。挂着写有“高级官员食堂”几个大字牌子的门扉上,新兴艺术派1蜿蜒起伏的彩色玻璃,在室内灯光的辉映下闪烁着光亮。 食堂内排列着10张三尺宽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着茶壶和茶碗。本多向先到的人群中望去,想看看高级法院的院长是否在那里面。为了与审判官们交谈,院长常常特意来这里吃午饭。每当这时,管理食堂的那位善于逢迎的中年妇女,就会赶紧把一只特别的小壶送到院长面前。这小壶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院长今天没到这里来。 本多与村上对面坐下,从盛食物的叠层食盒中取出装菜的部分。由于总是被下半段的米饭的热气所蒸熏,菜盒底部的红漆都脱落了。粘在上面的饭粒让本多觉得不悦,他认真地用手指把那些饭粒拈进嘴里。 1以植物的枝叶及蔓藤的曲线为其特色,应用于建筑和工艺领域。19世纪末期兴起于比利时和法国,后波及到德国和澳大利亚等国。 村上看着本多这种习惯性动作,笑着说道: “你小时候,每天早晨,也把米粒供奉给那个在盘坐着的腿上放着蓑衣和斗笠的农民小铜像,并且向它叩拜吧。我也是那样。哪怕有一颗饭粒落到铺席上,也要把它捡起来吃下去。” “大概武士们也在为自己的不劳而食感到心中有愧。现在这种教育也还在继续着。你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还是用我家老爷子的那一套呗。” 村上爽快地答道,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村上觉得,作为审判官,自己的面部缺少一种威严。为此,他曾在鼻下蓄过胡须,却又因为前辈和同事们的嘲笑而剃掉了。他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经常谈起这方面的话题。 “奥斯加·王尔德曾经说过,在今天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犯罪,都是出于需要才犯罪的。从最近的案件看来,我也常有这样的想法。作为审判官却这样想,是要丧失掉当审判官的资格的。”村上说道。 “是啊。也可以说,犯罪是社会问题的自然延长,社会问题则结晶于犯罪,很多案件都是如此。尽管那些案犯几乎都不是知识分子,自己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体现出了这样的问题。”本多慎重地回答。 “东北地区的农村好像非常贫穷呀。” “幸亏我们法院管辖的地区还没那么严重。” 自大正2年以来,大阪高级法院所管辖的地区包括大阪、京都、兵库、奈良、滋贺、和歌山、香川、德岛、高知县等二府七县,大多是一些富裕地区。 接着,两人又谈起了日益增多的思想犯,以及检察院对此所持的态度等问题。在谈论这些问题时,本多的耳底还在回响着刚才行刑的枪声。这枪声像是木材散发出的清新香气,使人神清气爽,唤起了木匠的满足感。本多的食欲很好,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里,好像嵌进了一柄精妙的水晶橛子,它阻止了那声枪响给他带来不悦的感觉。 这时,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走了进来,大家都向他注目致意。管理食堂的中年妇女赶紧去取小茶壶。院长在本多和村上的近旁坐了下来。 这位红脸膛、大块头的剑道家还是北辰一刀流1的教士2,担任着武德会的顾问。由于每逢训话时他总爱引用“五轮书”3,所以人们在背后都说那是“五轮法学”。他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所作出的判决也很有人情味。每当管区内举办剑道大会和比赛大会,都要请他去致祝辞,他也总是欣然前往。这样一来,他与神社就自然而然地结下了缘分,每逢盛大祭日,他就成了那些与武道有关的神社的座上宾。 “真不好办呀。”院长刚一坐下就说道,“以前答应了要去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去了。” 本多在想,多半是与剑道有关的事吧。看来果然是这样。 6月16日,在奈良县樱井的大神神社,将要由这个神社遍及全国的信徒举办神前剑道比赛,东京地区大学的优秀选手也将前来参加。本来,他已受托致祝辞,可那天他必须去东京参加高级法院院长会议,无论如何也没法列席这次比赛大会了。按理说,审判官是不应受行政事务牵累的,身为院长也不能强求别人代他受累。可他现在如此谦恭地请他们助一臂之力,村上和本多便翻开了自己的记事簿。村上那天是开庭日,不能前去。本多那一日则刚巧不坐班,而且需要处理的案子也不复杂。于是,院长满面喜色地说道: “那就太感谢你了。这么一来,我的面子总算保住了。如果你能去,就打上你父亲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吧,这两天干脆就算你出差吧。比赛那天晚上,你就住在奈良饭店,那里非常安静,你可以在饭店里进行调查工作。第二天,在大神神社的摄社1,也就是奈良市内的率川神社,要举行‘三支祭’,你可以去观赏一下。我也看过一次,再也没有如此美丽、古雅的祭祀了。怎么样,就这样吧。如果你同意,今天就尽快写信通知他们……那么,请你一定去一趟吧,那可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1日本剑道的流派之一。 2大日本武道会所评定的武道家的等级之—,位于范士之上,练士之下。 3日本武道的书籍,共为五卷,由宫本武藏所著。 本多拗不过院长的好意,便很不情愿地应承了下来。 从学习院2毕业以来,已经20年没看过剑道比赛了。很久以前,他和清显是那样地厌恶剑道部的成员以及他们在练习时发出的狂喊。对于少年期的感受性来说,那种狂喊像是要把自己的内脏给翻过来,再强行按在鼻尖上一样。可他们却装腔作势,把那种不知廉耻、令人窒息和充满血腥味的疯狂奉为一种神圣的东西。虽说这有些好笑,却让人听了后无法不感到痛苦。不过,清显和本多对它感到厌恶的性质却多少有些差异——清显认为,那种狂喊声是对纤细感情的侮辱,而本多则把它看作对理性的侮辱…… 可是,这种感觉早已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本多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修炼——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他都不会再皱一下眉头。 离下午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平常,在像这样的日子里,如果天气晴好,本多就会沿着堂岛川信步而行,悠然眺望驳船拖曳溅起白色浪花的木排时的景致。可今天是雨天,就不能去了。审判官办公室里也是人声嘈杂,让人无法静下心来。于是,与村上告别后,本多来到了正门大厅。那里有一排用带斑点的花岗岩磨成的立柱,从门上蓝白两色拼出橄榄树形的彩色玻璃透进的苍白光亮,照射到阴暗的长廊里。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会计借钥匙去了。 1隶属于大神社的小神社。 2为皇族和华族子弟的教育于1877年在东京设立的贵族学校。第二次大战后改为私立学校,面向普通国民开放。1949年后,以其旧制高等学科为母体,设置了学习院大学。 借了钥匙后,本多想爬到塔顶上去。 法院的红砖高塔,是大阪颇有名气的处所之一,它的倒影映在堂岛川上,从对岸看过来,竟是那样美丽。这座塔被称之为伦敦塔。外面还传说,塔顶上设有绞刑架,死刑就是在那里执行的。 英国设计师把这种出人意料的嗜好应用在这里的苦心,却不为法院里的人所知晓,人们只是将这座内部落满了尘埃的砖塔一锁了事。偶尔也会有审判官为了解闷散心而来到塔顶。晴朗的日子里,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淡路岛,那种海阔天空的景致,倒也让人心旷神怡。 本多打开门锁走了进去,眼前充塞着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在相当于正门顶棚的地方,是砖塔的基座,从那里一直到塔的顶部都是空空荡荡的。周围白色的塔壁上,落满了雨迹和尘埃的污痕。只是在塔顶的四壁上开有窗户,沿着那些窗户的内侧,建有一圈窄窄的阳台,通往那圈阳台的铁梯,宛如爬山虎一般沿着塔壁弯弯曲曲地往上攀去。 本多知道,触摸到铁梯的扶手后,自己的手指就会被堆积着的尘埃给弄脏。虽说是雨天,可从塔顶的那些窗户泻进的光线,却使得这座巨大砖塔的内部空间,充溢着恍如令人不快的拂晓一般的光亮。空空如也的高大壁面和令人称奇的铁梯,使人觉得像是有一个异样的世界故意要把这里的尺寸不自然地牵引、拉扯。每当来到这里,本多都会恍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异样的世界。他认为,在这个空间的中央,理应有一尊看不见的巨大雕像立在那里。那是一尊面露怒容的看不见的巨人雕像。 如果不是这样,这个空间就过于空虚,过于没有意义了。假如走到近前去,塔顶上的那些窗户还是相当大的,可从这里看过去,它们却恍若火柴盒一般大小。 本多用力踏着那些下面透着空眼的铁梯一步步往上攀去。一声声的脚步声如同雷鸣在塔内回响。他也知道铁梯设计得非常坚固,没有什么危险,可每攀上一步,就像转瞬间通过脊髓传来了战栗一样,从长长铁梯的上端,往下传来了铁的眩晕和颤抖。与此同时,尘埃也随之静静地飘落在渐渐远离了的地面。 来到塔顶后,从那些窗户望及的景致,对本多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尽管天阴,不利于远眺,可缓缓向南流去的唐佐川与土佐堀川汇合的合流点,看得却是非常清楚。在南面,公会堂、府立图书馆、还有日本银行的青铜圆屋顶蹲伏在对岸。中之岛鳞次栉比的高楼,从这里望下去,竟显得那样矮小。西面,在近旁耸立着的会馆、大厦的背阴处,疑是哥特式建筑的回生医院的正门清晰可见。连接着法院东西两侧的裙楼上的红砖墙,被雨水濡湿得娇艳醒目。院中小草坪上的那片绿色,恰如台球桌上铺陈着的绿色绒布一般。 由于太高,没法看见地面上的人影,只能看到栉比的大楼里泄出白昼的灯光,毫无抵抗地淋在雨水中,承受着自然界那没有例外的冷冰冰的慰藉。 本多在想: “我正站立在高处,站立在令人目眩的高处。而且,不是利用权力和金钱的力量,而是代表着国家的理性,站立在宛如钢筋铁骨的建筑物一般的理论的高处。” 来到这里后,比起坐在桃花心木的法官席上,本多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着作为审判官所具有的鸟瞰一切的眼睛。从这里看下去,地面上的种种事象,还有已经过去了的事象,都像是一张被雨水濡湿了的地图。如果说,理性也存在着孩子气,那么,再也没有能像鸟瞰一切那样更适合于理性的游戏了。 下面正发生着各种事件:大藏大臣被枪杀;总理大臣被枪杀;赤色教员被大量拘捕;流言蜚语满天乱飞;农村危机进一步加深;政党政治面临瓦解……只有本多,却还站立在正义的高处。 当然,本多可以把如此这般的自我任意绘成种种漫画:自己站在正义的高处,用镊子挟起各式各样阴暗的激情进行估价,再用温暖的、理性的包袱皮将其包起带回家中,以作为“判决”这种拼写方式的原材料;把所有的神秘拒之于门外,终日专注于加固法律砖墙的工作…… 总之,如果站立在高处,就可以从人性中清澈的上部鸟瞰底层,这的确非同寻常。比起现象来,他住在更靠近法则的地方,这也不同于一般。如同马夫沾染上了马匹的气味一样,他那38岁的年龄,也早已被这种法律的正义所熏染。 第四章 6月16日,从清晨起就暑热异常。盛夏就这样提前一天来到了,喧嚣地吹打着太阳的鼓笛,宣告夏季已经来临。因为院长派来了汽车,本多早晨7点钟就离开家里前往樱井去了。 官币大社1的大神神社,通常被称之为三轮明神,以三轮山自身为其神体。三轮山又被简称为“御山”,海拔467公尺,方圆约为四里2地,山上长满了繁茂的杉树、扁柏、红松、还有柯树等。山里一棵活树也不让砍伐,一切不净的东西都不许进山。这座大和国3数第一的神社,还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据说,它所传授的信仰形式也是最为古老的。因此,信仰古神道的人必定要到这座神社来参拜一次。 在语源里,“大神”有两种说法。一种为古代酿酒时所用的素陶器“瓮”的同音误读;另一种说法则是取韩国语音中的“米酿”之意而来的,把神酒视为神本身,再用训读的方法将其读为“神”。在这里祭祀的神——大物主大神,是大国主神的“和魂”4,自古以来就被作为造酒之神供奉着。 1明治维新以前,官币神社为神祗官敬贡币帛的神社,明治维新以后,则改由宫内省敬献。这种神社主要祭祀天皇和皇室宗亲以及有功之臣。因其规格不同,又分为大社、中社和小社。 2日制一里约为3900公尺。本书中以后出现的里均为日制里。 3日本古代诸国之一,现在奈良县境内。 4具有柔和、娴熟等德行的神灵和灵魂。 神社院内有一所祭祀“荒魂”1的狭井神社,深得军人的信仰,有很多参拜者前来祈愿武运长久。5年前,在乡军人会会长在这里奉办了剑道比赛,后来由于狭井神社院内过于窄小,就改在本社前的大院子里举行了。 院长对本多这样介绍了神社的来历。 在类似牌坊的神社大门前“下车”的字牌处,本多下了汽车。 铺满卵石的参拜道路略显弯曲,左右两侧的杉树枝叶上揽着细绳,细绳上每隔一段间距就系着一片白纸条,随风微微地摇曳。松柏那露出地面的树根上的藓苔,宛若被昨日的雨淋过的海藻一般青绿。左边不远处的小河,在矮竹和羊齿草下哗哗流淌。强烈的阳光,从头上被杉树树梢切割了的空中撒落在杂草上。走过神桥来到曲折的石阶深处,才一晃看到了拜殿上白底紫花帷幔的一角。 本多登上石阶尽头,拭去了汗水。拜殿威严地耸立在三轮山的山坳中。殿前宽敞的庭院里,碎石场地被扫成四方形,微红色的泥土上撒了一层细沙。这个比赛场地的三面,排列着椅子和折叠凳,硕大的帐篷张在左右两侧的席位上。本多看见自己将要去坐的来宾席,就在那里的帐篷下。 身着白衣的祢宜2们迎了上来。他们告诉本多,宫司3正焦急地等候着他。本多回头瞥了一眼被旭日映成牡丹色的赛场,转身随他们往神社的社务所走去。 平常总是一副严谨、认真神态的本多,却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敬神者。当他看到耸立在拜殿后的那座神山上葱葱郁郁、挺拔秀丽的杉树,在晨空中凛然闪耀着光亮时,不得不认为那里确实存在着神,可他的内心,却始终没有沉浸在虔诚的敬畏之中。 1刚烈、勇猛的神灵。 2神职名,位于宫司之下,宫掌之上。 3官币神社的最高神官,或为一般神社的主管人员。 神秘如同清新的空气溢满了这个世界,这种感觉与那种纵然承认神秘,也只是将其作为例外来对待的看法是大相径庭的。当然,对于神秘,本多抱着的是一种温和的心态,将其视为母亲一般。不过,早在19岁时,本多就有了自负的年轻人所有的那种离开母亲也可以活得下去的心理,这种心理多半是他生来就有的。 与宾客中来自地方的知名人士交换名片并久久地寒暄过后,在官司的引导下,本多往拜殿走去。在通向那里的走廊上,有两个女巫用长柄水勺往客人伸出的手上浇洒祓斋之水。拜殿上,50个身着剑道练习服的选手已经顺序坐在那里,形成了巨大的蓝色群体。本多被引到最上座,在那里坐了下来。 乐师吹奏起笙管,身着礼服、头戴乌纱礼帽的神官来到神前,用玉串,也就是密密挂着白纸条的绿色杨桐树枝,在人们的头上左右挥动着,并敬诵了祷文: “值此十月之秋,面对九天之神灵,吾等诚惶诚恐奉颂永远供奉之大和主上大物主神之尊名,在此大神之三轮神宫前庭……” 继主持人之后,本多代表来宾敬献了玉串。选手的代表是一位60岁上下的老人,他身穿褪了色的蓝色剑道服,也紧随着献上了玉串。在进行这种肃穆、庄严的仪式过程中,天气越来越热,汗珠在本多的衬衫下像小虫子似的爬行着,使得本多很不舒服。 参拜仪式结束后,人们都来到前面的庭院,宾客们在来宾帐篷的椅子上落座,选手们则在选手帐篷中的凉席上坐下。这时,露天的椅子上也坐满了前来观看的人,这些人的席位面对着东面的拜殿和神山,头部正迎着上午的阳光,于是都拿出扇子和手巾来遮阳。 接着进行的,是冗长的祝辞和致词。本多也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通。听说,今天的奉纳比赛1共进行五场,参加比赛的50名选手将分成各为25人的红白两队,每场各出5人进行淘汰赛。在本多之后站起来致词的是在乡军人会会长,就在他没完没了地讲着话时,坐在本多身旁的宫司悄声对本多耳语道: 1为慰劳神佛而举行的舞蹈、武术比赛。 “您看对面帐篷下第一排靠左边的那个少年,他是东京的国学院大学预科一年级学生。在第一场比赛中,他是白军先锋。您可以留心看一看,他可是剑道界寄予厚望的少年,才19岁就已经是三段1了。” “他叫什么名字?” “叫饭沼。” 这个名字使得本多想起了什么,于是便追问道: “叫饭沼吗……?他父亲也是剑道家吗?” “不,他父亲叫饭沼茂之,是东京一个有名的国粹团体的塾长,也是本神社热心的信奉者。不过,他本人好像不搞剑道。” “今天他也来这里吗?” “听说,他倒是想来看看儿子的比赛,可是不凑巧,今天他在大阪还有一个集会,也就无法分身了。” 这样看来,一定是那个饭沼了。饭沼茂之的名气很大,可知道他就是曾经当过清显学仆的那个饭沼,却是仅仅两三年以前的事。那还是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谈到思想运动时,本多从一位进行过周密调查的同事那里,曾借阅最近的各种杂志资料。资料中有一篇题为《右翼人物总览》的文章,在饭沼茂之的条目下这样写着: 最近愈益崭露头角的饭沼茂之是地道的萨摩2人,早在中学时代,就被誉为全县数一的秀才。因家境贫寒,受乡党之推荐,上京到松枝侯爵府上当了少爷的学仆,全力辅导少爷学习,自己也认真苦读。后与侯爵府上的女佣阿峰热恋而私奔,多年来含辛茹苦,今日终于成了饭沼塾的领头人,是个热血的汉子。当然,他现在的夫人就是阿峰,他们之间有了一个男孩。 1日本剑道的等级,最高级别为十段。 2萨摩现位于日本鹿儿岛县西半部。 本多这才知道了以前的那个饭沼的现状。可是,本多与他却没有见面的机缘,在松枝府邸阴暗的长廊下默默引路的那个藏青地碎白花的阴郁的宽肩阔背,便是有关饭沼的全部记忆了。在本多的记忆中,饭沼只是一个总是沉陷在黑暗背景里的“难以知其脾性”的人物。 一只牛虻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扫净的比赛场的泥土地上,恍若静止在那里一般,却又立即向来宾席那铺着白布的长条桌飞来,在人们的耳边嗡嗡作响。一位来宾打开扇子拂赶着牛虻。他打开那柄折扇和拂赶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在装腔作势。本多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名片上印着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这时,在乡军人会会长那冗长的致词还在继续着。 这期间,在眼前这块四方形的空间里,骑跨在正殿偌大屋顶上的元宝屋脊和神山的翠绿同明亮的天空相接,升腾起粗犷的灼热气息。雄壮的喊叫声和竹刀的击打声很快就要占据的这块空间里一片沉寂,只有微风在不断地用自己那透明的四肢预示着勇猛的战斗,柔软地伸屈着不断变化着的幻景。 饭沼儿子的席位恰巧在正对面,本多的眼睛很快便被他的脸庞给吸引住了。20年前,饭沼也就是一个比自己和清显年长5岁左右的乡村书生,今天却成了这么大的孩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本多那不知何时竟淡忘了的年龄的痕迹,又醒目地显现出来了。 那个少年端坐在凉席上,纹丝不动地静听着那冗长的讲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只见他的眼睛闪烁着光亮,正视着对面,如同一块与外部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钢铁。 少年眉目清秀,面色略微发黑,紧紧抿合着的双唇形成一条直线,像是横地里含着刀刃一般。从少年的脸上确实可以看到饭沼的影子,只是饭沼的那些混浊、忧郁的线条被逐一重新雕琢,明快地加上了轻松和敏锐。“这是一张对人生还很幼稚的脸,”本多想道,“这张脸这时还无法相信刚刚飘落的白雪,不久后就要融化,就要遭受污染。” 护手整齐地排放在每一位选手的膝前,上面放着用手巾覆盖着的防护面具。从手巾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防护面具上的铁条发出的幽幽光亮。由一排排紧挨着的蓝色膝头处不时逸漏出的闪亮,与战前那尖锐、危险的烦恼情绪倒是非常协调。 裁判和副裁判都站起身来: “白军选手,饭沼!” 听到点名后,少年把防护器具紧紧系在身上,赤脚踏上了滚烫的场地,对着神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本多从内心里希望这个少年获胜。从少年的防护面具中,传出了第一声吆喝,宛如被惊吓的野鸟发出的鸣叫。 这一声吆喝,把本多的思绪一下子推回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 大正初期他曾对清显说起过:自己和清显虽说正处在青春时期,可几十年以后,那些细腻的情感皱褶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也将会和那时的剑道部成员们一样,同属于“愚神信仰者”的行列。现在,他的那番话果然言中。然而使他感到意外的,却是那个愚神至今依然使他怀念不已。比起自己曾糊里糊涂笃信过的更为高尚的神明,倒是愚神看上去显得更美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萌发了出来。准确地说,眼下自己被推落到的少年时代的洞穴,也不是和往昔的位置相同的同一个洞穴了。 于是,传到本多耳边来的“裂帛”般的嘶喊声,在本多听起来,却如同从细小的裂缝中进溅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昔日的一天,火焰在自己心中熊熊燃烧时的苦闷(其实,在那个年龄上,本多几乎还不知道苦闷),现在就要在自己的内心鲜明地显现出来,使他仿佛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年的自我。 这是时间在人们的内心里演示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认真的演技。这也是一个尝试:不要强行剥落过去那镀银的记忆中一些微妙的谎言上的锈斑,重新演示包括梦幻和希望在内的整体形象,通过时间的演技,努力发现过去的自我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也是更本质的自我的形象。宛如从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住过的村庄一般,即便牺牲掉在那里居住时非常了解的局部,曾经在那里居住过的意义却变得更加明确了。居住期间曾让人苦恼不堪的那个广场石铺路面上的凹坑,现在远远望去,水洼中的积水却辉耀着光芒,竟是那样美丽无比。 在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吼叫的瞬间,38岁的审判官觉得那声吼叫箭镞一般深深地射进了少年的胸腔,本多甚至感觉到了那里尖利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的年轻人,他却从未试图这样去了解那闭锁着的内心。 对方是红军的一位选手,就像鱼儿鼓动着鳃片似的,这位选手用双肩耸起护肩,发出威吓的吆喝。 少年饭沼沉默不语。两位选手平举着竹剑,相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少年饭沼的面部朝向这边时,在面具铁条那帘子般的暗影和光亮的深处,可以看到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以及发出喊杀声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当他转过身去时,脑后平整系着的手巾和深蓝色的系带下,发根很短的脖颈显得清爽和健壮。 突然,场地上卷起一阵激烈的动荡,就像被卷进波涛中的两叶小舟撞在了一起。当少年饭沼背后那根表示白军的细小布条凭空飘起时,传来了响亮的声响——他击中了对手的面具。 场地里响起了鼓掌声,他战胜了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饭沼摆出蹲姿,从腰间唰地抽出竹剑。他抽剑时的果敢,早已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 本多对于剑道一无所知,可就连他也看得出少年饭沼所摆架势的端正。无论动作多么激烈,在每一个瞬间,他的形体都宛如粘贴在空间里的深蓝色纸型,纹丝不乱。少年的身体从未因为沉陷在空气的泥土中而失去平衡。看上去,惟独他周围的空气不是热乎乎的黏土,倒像是清澈、自如的碧水。 当少年饭沼从帐篷的阴影所及处向外迈出一步时,他那乌黑发亮的胸铠便映上了蓝天的光亮。 对手退了一步。他那洗褪了色的剑道服与深蓝色的裤裙色彩浓淡不匀,系胸铠的带子在背后斜斜地系成了十字,斜十字交叉的处所,更是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在那里,垂着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 本多正在出神地观看着,他清楚地看出了场上的紧张状态:如果饭沼选手再往前迈一步,就有被击中护手的危险。 在护手和袖口之间露出的前膊,粗壮得已经不像是少年的胳膊,从胳膊的内侧鼓起了白色的肌肉。护手里面的白色皮子,被外侧的蓝色染成了黎明时分天空似的抒情诗般的色彩。 两柄竹剑的剑尖,好似两匹相遇的狗似的相互神经质地嗅闻着。 “杀——!” 对手威风凛凛地高声喊道。 “杀!杀!杀!” 少年饭沼也发出了嘹亮的冲杀声。 对手冲着饭沼的胸铠刺来,饭沼竖起竹剑从右方挡住,场内猛地响起爆竹般的声响。接着,双方白刃相交,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裁判把他们扯了开来。 当裁判宣布“开始!”时,少年饭沼便攻上前去,犹如汹涌的蓝色波浪,不给对手以喘息之机,接连不断地向对方头部的面具攻去。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规范而准确,锐利而果敢,是一组紧凑而又连续的招数。对方从左右两面抵挡住了第一次和第二次进攻,但在第三次由正面对准头部面具进行的攻击中,却因为自己闯到了刀口上而被饭沼击中。 正、副裁判同时举起了三角形小白旗。 饭沼选手击败了第二个对手,场内响起一片鼓掌和赞叹之声。 “他这是气势上被压倒,又被迫杀而击中的。”本多邻座的剑道教士装腔作势地说着,“红方选手只盯着白方选手的剑尖看,那可不行。不能盯着对方的剑尖看,否则心里就会发慌的。” 尽管对剑道一窍不通,本多却清楚地知道,在少年饭沼的内心里,有一根放出青紫色光彩的弹簧。它使少年的魂魄跳跃得分毫不差,并且把这种分毫不差的跳跃映现在少年的形体上,却又不由分说地让对手的内心产生瞬间的空白。 或许,如同真空吸进空气才得以充实一样,是对手的这些空隙本身把饭沼的剑吸附过来的吧。而饭沼的剑则只是被摆出一付正确的架势,犹如走进没有上锁的、敞开着的房门一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对手的空隙之中。 第三个对手好似婴儿表示不愿意时那样左右扭动着身子,慢慢逼上前来。 他那系在面具里的手巾显得有些凌乱,没有在额头上现出一条端端正正的白线,手巾的一端落在了右边的眉毛附近。他稍稍弓起背部,像是一只奇特的疯鸟。 可这却是一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是一个在出剑和收剑上都很有功底的赛场老手。如同鸟儿冷不丁啄食了饵料后又迅疾逃开去似的,他从远处猛地刺击饭沼的护手,每每得逞后随即远远逃开,发出胜利的欢呼。而且,为了防御,无论多么丑陋的姿势他都照用不误。 面对这样的对手,饭沼那挺起胸膛在水面上滑翔一般的典雅风度就显得脆弱和危险了。这一次,他那美丽和端正的架势看来难逃—败。 对手总是在一步加一剑的距离上脱离接触。他企图把自己的丑态和焦躁情绪传染给对方。 本多早已忘了暑热,也忘了很少离嘴的香烟。他注意到,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一点也未增加。 “哎呀!” 他刚要伸直胳膊扯平白色桌布上堆拥而起的皱折,邻座的宫司忽然喊出了声,只见裁判正在交叉挥动着小旗。 “好剑呀!刚才差一点被刺中胸部。”宫司说道。 少年饭沼在苦苦思索着如何逼近动辄就退到远处去的对手。只要他往前迈出一步,对手也会相应退后一步,防守得非常严密,好像周身裹满了狡猾的海藻。 “杀——!” 饭沼猛地冲杀过去。对方立即冷笑着进行防御,两人的剑锋随即相交在了一起,彼此相持不下。 两柄竹剑几乎直立着搅在了一起,如同停泊着的船只上的桅杆在微微摇晃。胸铠就像船体一般闪现出光泽,好似敌对双方正奋力共同支撑起一片绝望的蓝天。急迫的呼吸、流淌着的汗水、紧绷着的肌肉、被对峙着的力量熬干了水分的急于取胜的焦躁情绪……这些都充溢在两个人所形成的这一组均衡的图形之中。 就在裁判为打开这僵局而要喊出“停止”时,少年饭沼借助对方压过来的微小推力,飞身闪到一旁,用竹剑平砍在对方的胸铠上,发出了酣畅的击打声。 两位裁判举起了小白旗,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本多这才点上了香烟。可是,面对那支在桌布上的阳光中泛着微弱火色,也不知是否点着了的香烟,本多又立即失去了兴致。 少年饭沼脚下的泥土上,散布着血滴一般黑色的汗水斑点。他由蹲姿立起时,从他那沾上尘土的蓝色裤裙的裙裾下,苍白的阿基里斯腱好像冲天飞起似的猛地凛然伸展开来。 第五章 饭沼三段选手战胜了五个人,第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五场比赛全部结束后,白军为获胜方,饭沼则被授予个人优胜奖的银杯。上前接受奖杯时,他脸上的汗水早已擦拭干净,红扑扑的脸颊上隐约现出胜利者那恬适的谦虚。像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本多在自己的身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本多很想同这个少年谈谈他的父亲,却被催促着带往另一间大殿去吃午饭,因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吃午饭时,宫司对他说道:“您不上山去看一看吗?” 本多从大厅里望着照射在庭院里的强烈阳光,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宫司再次强调说: “当然喽,一般人是不准进山的,平素只允许那些非常虔诚的老资格敬神者进山。那可是很森严的哟。据说,在山顶膜拜过磐座1的人,会感受到一种神秘,觉得恍若被电打雷击了似的。” 本多再次看了看照耀着庭院草坪的夏日阳光,想像着如此明亮的神秘,不禁怦然心动。 他所能接受的神秘,首先必须是光明正大的。假如真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明晰的神秘,他或许会转而信奉它。如果神秘仅仅是一个奇迹性的例外,只是一种现象,那么,它也就无异于隐藏在微明之中。倘若神秘果真能够存在于毫不留情的日光之下,这个神秘就一定属于一个严谨的法则,也就是说,属于本多的那个世界。 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在一名祢宜的引导下,本多往参道那绿荫遮掩的缓坡上走去。五六分钟后,便来到了摄社的狭井神社。正确地说,是叫狭井坐大神荒魂神社。依照惯例,要先在这里进行参拜,接受祓楔之后才能登山。 一座用朴素的柏树皮葺就屋顶的拜殿掩映在杉树丛中,使人觉得这的确是一所慰藉荒魂的神社。屋脊后有几株细高、挺拔的红松,让人们联想起古代那些挂着红鞘长刀的轻捷的武士。 接受祓楔之后,祢宜把本多交给了一位待人殷勤、脚穿胶底鞋的50岁上下的向导。来到山口时,本多第一次看到一枝低矮的野百合花。 “这就是明天的三枝祭要用的那种百合花吧?” “是的。只在这座神山上是怎么也采不够三千枝的,所以,已经从附近摄社的末社1采集来了,眼下正养在正殿里,要让今天参加奉纳比赛的学生们把百合花运送到奈良去。” 1神明镇坐之所。 向导这么答道,同时提醒本多,昨天下了场雨,黏土质的险峻山道上还很滑溜,要注意自己的脚下。向导一边说着,一边领头往山上爬去。 三轮山方圆大约四里,包括西边大神神社背后的大宫谷在内的禁区范围内,散布着99条峡谷。爬了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右边栅栏里的禁区。禁区内的红松树下杂草茂密,在晌午阳光的照耀下,红松的树干闪现出玛瑙般的色泽。 或许是心理作用,远远望去,禁区里的树木、羊齿草、低矮的竹丛、以及密密地编织进这一切之中的阳光,竟显得那样尊贵、洁净。一株杉树的根部被翻出了一堆新鲜的泥土,据向导说,这是野猪刚刚拱出来的。从这堆色泽新鲜的泥土上,本多联想起《古事记》和《日本书纪》2中作为异部族化身而出现的远古时代的野猪。 不过,从感情上来说,要把自己正脚踏着的这座神山本身,理解为神或神的御座,就不那么容易了。本多惊讶那位50岁上下的向导的脚步竟是如此轻捷。他紧随在向导身后,连汗水都顾不上擦拭一下。晌午时分,他们来到溪流旁的一条林中小道,道旁的树荫遮掩住了愈加炎热的阳光,本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避开了日头,可道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山上有很多杨桐树,嫩小的杨桐树的树叶比街里的要宽大得多。在这满山的杨桐树墨绿色树叶间,处处可见白色的花苞。越往上游去,小溪的水流也就越发湍急。他们来到了三光瀑布,供沐浴、净身的人使用的简陋小屋把瀑布遮去了一半。向导介绍说,瀑布这一带的树林格外苍翠、浓郁。可这里的林子里到处都溢满了阳光,站在这里,恍若置身于阳光编织成的筐篮之中。 1大神社属下的小神社。 2《古事记》为历史传说,完成于公元712年,由太安万侣撰录。《日本书纪》为史籍,完成于公元720年,共计30卷,由舍人亲王等人撰录。 其实,通往山顶的道路,从这里开始才算是险峻、难行。他们借助岩石和松树的根茎在没有道路的裸崖上攀行着,刚刚遇上稍微平坦一些的小径,紧接着的又是被晌午的太阳晒得晃眼的崖头。本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觉得,只有沉浸在这种苦行之中,才能很快感受到挨近了的神秘。这,就是法则。 眼前的峡谷内,静寂地肃立着一片直径为一丈多的红松和黑松。远远望去,有的松树已经开始枯槁,树上缠绕着爬山虎和蔓草,树叶全都变成了砖土色。山崖的半中腰有一株杉树,拜山的信徒们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神性,就在那里圈起稻草绳1,并献上贡品。那株杉树树干的一侧长满了青苔,现出青铜般的色调。越是接近神山的山顶,那里的一草一木也就越是好像被赋予了神性,自然而然地化身为神灵。 比如当微风拂来时,从柯树高高的树冠上,会突然飘落下淡黄色的小花。每当这种时候,在不见人踪的深山老林里的枝叶间飘舞着的这些花儿,好像忽然间带了电似的附上了神性。 “就要到了,那里就是山顶。冲津磐座和高宫神社就在那上面。” 向导气息不乱地说道。 冲津磐座突然出现在眼前崖头的小径上。 一群巨石端坐在拦起的稻草绳内。它们奇形怪状、神态不一,如同遇难巨轮的残骸,有的身子尖尖,有的则裂了开来。从太古时代起,这群巨石就违反常规,决不顺从世间万物的秩序,以这种可怕、纯洁的混乱姿势横卧竖立在这里。 在这里,有些石头相互扭成一团,厮打着倒下、崩裂,有些石头的斜面则非常平坦,宽舒地躺卧在那里。与其说这一切就是神灵的御座,不如说是激战后的战场,甚或是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后的残留景象。这里的一切使得人们在沉思:神灵一度坐过之后,地上的事物就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吗? 1禁止出入的标志绳,主要用于圈画出神前或神事场所等清静之地。 阳光残酷地照射着石头表面那疥癣似的苔衣。来到峰顶以后,风儿才有了一点生气,把周围的森林吹拂得喧闹不已。 高宫神社就在磐座上面,海拔标高为467公尺。这座小祠以它的简朴和谦恭,劝慰着磐座那令人畏惧的粗野。合掌式屋顶上横卧着的坚鱼木1显出它那小小的锐角,掩映在青松林间,像是用力结在头上的手巾。 参拜过后,本多拭去汗水,征得向导同意后点上了在林区被严禁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本多为自己一鼓作气爬了这么久的山路而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解开了本多内心里的束缚,明晰、清澈的神性融于周围的松涛声中。本多置身在这种神性的氛围里,觉得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时似乎都可以相信了。 也许是因为地形和高度有相似之处的缘故,本多忽然想起了19年前的夏天,在终南别墅的后山爬山时的情景。当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隙看到长谷寺的大佛时,他们立即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当时,清显和自己都在内心里暗自嘲笑他们。但是,如果今天再度看到这种情景,自己是决不会嘲笑他们的。 在山顶劲风呜呜作响的间隙,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耳边响起了牛虻飞过时发出的振羽声。杉树树梢如同许多长矛的矛尖直刺明亮的天空。漂浮、流动着的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浓淡不匀的樱树树冠上的团团翠绿……不知不觉间,本多沉醉在了幸福里。他认为,只有这种幸福,这种把那些不明缘由的淡淡悲哀当作薄荷一样含放在口里的幸福,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下山并不像本多想像的那么轻松。他的脚下滑不唧溜,原想借助附着在树根上的红土,不料却滑溜得越发厉害了。他们来到三光瀑附近的林荫小道时,才发现衬衫早已被汗水浸渍得透湿。 “在这里净净身子吧,会很舒服的。” “以这种心情在这里洗浴,是对神的不敬哩。” 1横置在宫殿或神社等建筑屋顶上的装饰用木,其形为圆筒状。 “不,没关系,被瀑布的水浇了身子,头脑会清醒过来的。这是一种修行,所以请您不要有顾虑。” 走进小屋后,本多看见墙壁的钉子上挂着两三件剑道服,已经有人在洗浴了。 “大概是参加比赛的学生吧,他们还要去送百合花,可能让他们在这里净了身子后再去送花。” 本多脱去衣服,穿着一条裤衩走出通往瀑布的那扇屋门。 高高的瀑布口处草木茂盛,拦起一圈避邪的草绳,上面系着的白纸片飘动在沙沙作响的苍翠丛中。从那里朝下望去,是一个被色调郁暗的岩石护卫着的岩洞,不动明王的小祠就在那个岩洞里。瀑布的飞沫打湿了羊齿草、紫金牛和杨桐树,使它们都蒙上了些许暗淡,只有细长的瀑布泛出一道白光。瀑布泻落在岩石上的回声,听上去竟有些凄凉。 瀑布下有三个穿着裤衩的年轻人正在洗浴,他们相互靠在一起。瀑布的水流在他们的肩头和头顶进裂开来,往四下溅去。在瀑布的轰响声中,还夹杂着水流鞭笞在富有弹性的年轻肌体上的音响。本多走上前去,透过飞沫溅起的水帘,他看到被水流击打得发红的肩部肌肉是那样的润泽。 一看到本多走过来,他们中的一人轻轻捅了一下伙伴,一起离开瀑布,恭敬地向本多鞠躬致意,要把瀑布下的地方让给他。 本多立即从中认出了饭沼选手的面孔,接受了他们的美意,往瀑布下走去。于是,他的肩头和胸部马上感受到了水流那恍如棍棒击打一般的力量,便赶紧跳了出来。 饭沼快活地笑着走了回来。他让本多站在一边,大概是想把接受瀑布水流冲击的方法告诉本多。他高高举起双手,飞身纵人瀑布的正下方。像是高举着飞沫四溅的水流那沉重的花篮似的,他张开手指承受着水流,冲着本多这边笑了笑。 本多学着他的样子走近瀑布,不经意地扫了少年左边的肋腹一眼。在左边乳头外侧平常被上臂遮住的地方,他清晰地看到了三颗集聚在一起的小黑痣。 本多战栗起来,向正在水中嬉笑着的少年那张生气勃勃的面孔望去。被水流冲击得皱起了的眉头下,颦颦眨巴着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这边。 本多想起了清显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 第六章 这一夜,本多下榻在奈良饭店,周围一片静寂,只有猿泽池的蛙鸣从窗外传来。本多心事重重,根本不去翻阅堆放在桌上的诉讼文件,在思虑中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他想起今天傍晚时分,当自己乘汽车离开大神神社时,在被满天晚霞映照着的稻田旁,遇见了送花的拉车。车上用稻草绳拦着的野百合花堆积如山,这些野百合花像是被山里的曙光给染红了一般泛出淡淡的浅红。祢宜身着白衣,手捧垂着白纸条的玉串走在车子前方。一个学生在前面拉着车子,还有两个学生在车后推,他们的学生帽上都缠着一条卷起的白手巾。拉车的饭沼少年发现了汽车里的本多,立即停下脚步,向他脱帽鞠躬,另外两个学生也这样向他致意。 自从在瀑布下发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秘密以后,本多的内心就失去了平衡,就连对神社里的种种款待也心不在焉。当他在稻田旁那洒满夕阳的道路上再度见到百合花旁的那位缠着白毛巾的年轻人时,他的心神恍惚到了极点。汽车疾驶而过,把年轻人罩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虽然他的脸形和肌肤的颜色都不同于清显,可本多依然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存在形式本身就是清显其人。 ……本多只身一人呆在饭店的房间里。他发现从今天起,自己生活过来的世界就要彻底改变面貌,这使得他深感不安,随即离开房间来到食堂。恍若做梦似的吃着送过来的份饭。回到房间后,只见在台灯的微光中,床边叠放着的床单那三角形的折口处泛出白色的光泽,宛若折起的白色书页。 为了不让神秘挨近自己,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光。可这也无济于事,既然本多生活着的世界能够容纳这样的奇迹,那么,今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哩。 而且,他清楚看到的这个不可思议的转生,从发现的那一瞬间起,就成了对谁也不能说出的秘密。假如说了出去,恐怕别人只会认为他发了疯,私下议论他没有资格担任审判官。 然而,神秘却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正如清显在18年前说过“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那句话一样,本多果真在瀑布下遇见了这个年轻人,这个在与清显相同的部位上有着三粒黑痣标记的年轻人。更让本多深思的是,清显死后,自己在月修寺住持尼的劝告下,曾读过的种种佛书中的那些有关“四有轮转”的论述。按照这种说法,从清显死去的时候算起,今年18周岁的饭沼少年正好和清显转生的年龄一致。 “四有轮转”中的所谓“四有”,指的是“中有”、“生有”、“本有”和“死有”,这“四有”被称之为“有情轮回转生”的一个周期。在两次生命之间,有一个短暂的因果报应,叫作“中有”。它的期限短则七天,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在此期间它要投胎再生。本多虽然不知道饭沼少年的生日,但从大正3年1早春清显死去的那一天算起,则应当在其后的第七天至第四十九天之间。 据佛典上说,“中有”不仅具有灵魂,而且还附有五蕴2的肉体,就像五六岁幼儿的形体一样。它极其轻捷,耳聪目明,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也可以透过任何壁障看到一切,还能够立即飞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人类和畜牲都无法看见这些“中有”,只有开了天眼通的非常纯洁的人,才能够看到在空中盘旋着的这些幼儿身形。 这些透明的幼儿形体敏捷地在空中翻飞,依靠吮食香气来维持生命,因此“中有”又叫作“寻香”。它的原文是“gandharve”1,在日语中音读为“健达缚”。 1公元1914年。 2梵文为skandha,现象界五个类型——色、受、想、行、识的总称。 幼儿形体就这样在空中飘荡着,当发现将要成为自己未来父母的男女做爱的情景时,就会心猿意马,难以自禁。如果这个“中有的有情”是个男性的,它就会被将成为自己母亲的那个女子做爱时的艳姿所吸引,并且憎恨未来父亲的丑态。当未来父亲排出的不净之物刚要进入未来母亲的体内时,它却认为那是自己的,因而欣喜若狂,抛弃“中有”的形体,托生于母胎之内。在它托生的那一瞬间,就变成“生有”了…… 佛典上就是这么说的。以前,本多只不过把这些当作一个童话来读,可现在却突然想起了这一切。 本多觉得,神秘这个东西与“中有”的作法倒是极其相似,根本不管你的意思如何,蛮横无理地忽然闯过来,就赖着再也不走了。这真是个危险的礼物,如同一个变化多端的美丽的球,被从外部踢进了冷峻、严谨的法律秩序和理性建筑物的正中。而且,这只球上的色彩变化也是令人尊重的法则,只是这个法则与我们理性的法则全然不同而已,因此,这只球也就必须从人们的眼中隐去。 不管本多承认与否,神秘已经在他的内心捺下了深深的印记,而且再也无法逃脱。假如有什么逃脱的方法,那也不是逃脱,而是寻觅能够和自己共同守护这个秘密的人。饭沼少年就是其中一人,另一人则是少年的父亲。可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个秘密。或许可以认为,理应看过清显裸身的饭沼茂之,是知道儿子身上的相似之处的。即使饭沼知道了这一切,也可能对儿子隐而不谈。怎样才能从这对父子那里问个明白呢?或许,询问这件事的本身不就是个愚蠢的行为吗?即便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个秘密,也未必愿意公开这一切。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秘密也许就将永远沉重地压在本多一个人的心头了。 1本名为干达婆,也被称之为香神,不食酒肉,为寻求香气在虚空中飞翔。其与紧那罗共同侍奉帝释,演奏伎乐。 时至今日,本多才强烈地意识到残留在自己青春时代的清显那生命之羽的猛烈搏击。本多从未打算要像别人那样度过自己的人生,可清显那迅疾、美丽的人生,却宛如开放出淡紫色花瓣的寄生兰,在本多的人生之树最为重要的那几年间扎下了根,而且代表着本多的人生,让他也孕育出原本不可能开放的花苞。难道这样的事又要发生?这个转生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在为诸多问题感到困惑的同时,本多内心里却也渗出了泉水般的欢悦——清显复活了!那株在生长中被忽然伐去了的小树,从茬口处重又萌发了嫩绿的芽苞。18年前,这两位好朋友都还很年轻,可现在本多的青春早已逝去,而他的朋友却依然风华正茂。 饭沼少年身上缺少清显的那种俊秀,却有着清显所不具备的阳刚之美。虽说仅靠表面的一些观察还远不能了解更多的东西,但本多还是看出,饭沼没有清显的那股傲气,倒是有一种清显所缺乏的朴素和刚毅。这两人如同光和影似的迥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这种特性,使他们成为青春的化身,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是相同的。 本多忆起曾与清显一起度过的时光,情感中掺混进了眷恋和悲哀,以及意外的希望。这种心灵的颤动传递到了手掌,使得本多认为,即使彻底抛弃掉多年来一直被自己的理性束缚着的坚信,他也在所不惜。 尽管如此,在奈良这块与清显有着因缘的地方,能够遇上这个转生的奇迹,又是何等的奇缘啊! “等到天亮后,不先去率川神社了,而是乘车去带解,赶早拜访尼姑庵里的聪子,向她表示清显去世后久疏问候的歉意,然后赶紧把这个转生的喜讯告诉聪子。尽管她不会相信这一切,可这却是自己的义务。以前的那位住持尼薨去后,聪子身为现任住持尼,名字也渐渐地为人们所知道。这一回,在她那略微现出衰老兆头的姣美的面庞上,会显现出怎样真实、强烈的喜悦呀!” 一时间,这种想法使得本多感受到了年轻时的冲动,可他的内心随即又产生出坚硬的相反看法,用力摁住了潜藏在这种冲动里的轻率。 “不!我不该这么做。她抱着坚定的遁世之志,连清显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今天,我又有什么权力去打扰她呢?即便清显数度转生,那也都是被她所见弃的尘世上的事,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尽管这对于自己是个奇迹,可在她所居住的那个世界里,早已不存在任何所谓的奇迹了。自己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干出把两个世界混同起来的蠢事。 “还是不要造访了吧。倘若这次转生的奇迹果真基于佛缘,那么,自己就是不去造访,聪子与转生了的清显邂逅相遇的机会也还是会自然到来的。自己只需等待着这个机会在某处成熟起来就行了。” 本多就这样左思右想,越发难以入眠。枕头和床单被躺得热乎乎的,还是没有希望顺利沉入梦乡。 ……窗口渐渐泛起了白色。 室内的灯火恍如一弯残月,映在桃山1风格木雕窗框里的玻璃上。在微微泛出浅白的天际下,兴富寺的五重塔已经显现在环绕着猿泽池的森林那边。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三层和刺破拂晓前的黑暗、耸立在晨光中的相轮3。五层塔那剪影一般的身影,坐落在晨光熹微的天空的一角。它那三层微妙翘曲而起的檐角,仿佛在叙说着一个多层梦境的体验:刚刚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却又随即沉入到另一个梦境里;刚刚以为摆脱了一个不合理,却马上又陷进其他更加活灵活现的不合理之中。梦境就这样从最上面的那层塔顶,传往塔尖上的九轮3和水湮4,宛若看不见的轻烟,消融在拂晓的天际。看到这一切后,本多仍然不能证实自己确实已经醒来。因为即便醒了过来,也可能会以和现实几乎完全相同的姿势再次踏入另一个梦境之中。 1日本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公元1573-1603年。 2佛塔最上端的金属制成部分的总称,由灵盘、伏钵、请花、九轮、水湮、龙车和宝珠所组成,俗称为相轮。 3位于请花之上、水湮之下的柱形装饰物,为圆形金属环,共有九层。 4位于九轮之上、龙车之下的火焰形装饰物。 小鸟开始啁啾、啼啭。本多忽然被一个念头攫住——复苏过来的不只是清显一人。或许,复苏过来的还有本多他自己,从那种精神的冰结之中,从那种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从那被成千上万页文件封闭着的毫无兴趣的痛苦之中,从那将要永远反复说着“自己的青春已经逝去”的唠叨之中…… 也许正因为曾被清显的生命蚕食得那样严重,正因为曾与他一起被埋没得那样深,本多的生命才招致了这个与之有着紧密联系的复苏,如同黎明的曙光从一个树梢移往紧挨着的另一个树梢。 这么想着的同时,本多却开始感到一阵奇妙的安逸。终于,有点儿昏迷般的睡意向本多袭来。 第七章 因为忘了请服务员叫起早,他惊愕地睁开睡眼后,便赶紧起床准备出发。当他赶到率川神社时,三枝祭的神事活动早已经开始,场上一片肃静。本多弓身穿过人群,在帐篷下那张为自己准备的空座上悄悄坐了下来。他没来得及打量一下周围,便立即被眼前的祭神场面吸引住了。 率川神社位于市内繁华街区,离奈良火车站并不很远,由三座神殿组成。正中间的是子神姬蹈鞴五十铃嫒命的神殿,父神三轮大神和母神在左右两边守护着。这三座美丽的小神殿围着朱红色的栏杆,一道壁障将它们连接了起来。在壁障的白底上,绘着金碧辉煌的松林图。每座神殿前都铺着三级洁净的石阶,从那里到门扉处,还得踏上十级木质的台阶。神殿屋檐的阴影遮掩住了栏杆的朱红和它的接榫处的金黄,使得檐下拉起的草绳上挂着的白纸条,恍若白净的牙齿一般,从浓浓的暗影中浮现出来。 为了今天的祭祀活动,石阶铺上了崭新的席子,神社前的沙石地上,也扫出了一道道波纹。前面是红漆柱子的曲廊式拜殿,拜殿的左右两旁是神官和演奏雅乐的乐师,参加祭典的人则通过这座神殿来观看祭祀活动。 神官开始修契,用杨桐树枝在与会者低垂着的头上来回摆动,树枝上挂着的三个小铃发出了响声。念完祷文后,大神神社的宫司手捧系着红带的金钥匙走上前去,跪倒在神殿的木阶上。宫司身着白衣,阳光照射着他的背部。权宫司1站立在他的背部和阴影之间,“噢——、噢——”地高喝了两声。宫司往前走了几步,把钥匙插入扁柏大门的匙孔里,恭恭敬敬地往左右两旁推了开来,殿内的紫黑色神镜闪烁着光亮。这时,乐师们的琴弦发出阵阵开玩笑一般踉踉跄跄的音响。 权宫司在庭院里铺上新席子,与宫司共同抬过乌木案桌,在上面摆放好盖着柏树叶的供品。这以后,三枝祭就渐渐进入最精彩的高xdx潮阶段了。 装满白酒的樽和装满黑酒的缶被装饰得非常艳丽,早已被运来等待祭神了。樽是用白木做的,而缶则是素陶制成的壶,它们都用百合包裹着,根本看不到容器的外形,倒像是一对百合花束立在那里。 绿色的百合花茎密密包裹着酒的容器,它们是用闪着白光的苎麻编织起来的,竟没有漏出一丝间隙。由于花茎被捆扎得很紧,花朵和枝叶与花蕾搅成了一团,显得杂乱无章。有些花蕾绽放开来,蕾苞上印有红绿相间的纹理。就是在开放了的百合花中,花瓣上淡淡的绿色纹脉也渗出了含羞似的微红。一些花蕊被红砖色的花粉所染,花瓣的边缘也翻卷过去了,越发显得凌乱不堪。花瓣透过白色的光亮,凌乱的花儿全都耷拉下了脑袋。 从饭沼少年他们运来的三千枝野百合花中,挑选出最艳丽的装饰了酒樽和酒缶,其余的则插在花瓶里,摆放在神社庭院各处,显现出一种热烈的氛围。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与百合花有关,微风中也溢满了百合花的薰香,百合花的主题在每个角落都执拗地重复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意义都集中到了百合花上。 1宫司的副手。 神官们亲手抬过酒樽和酒缶,在他们的白衣、黑帽、黑色纱缨的反衬下,手捧着的酒樽和酒缶比眉眼略低,上面的花簇却高高地超过了黑帽,颤巍巍地耸立着,色彩艳丽无比。被捧在最高处的那枝百合花蕾苞,像是紧张万分的少年就要昏迷过去时那样,显得苍白无力。 笛声响亮,羯鼓也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置放在略显黑色的石墙下的百合,立即泛起了红晕。 神官蹲下身子,分开百合花的茎叶,用长柄勺舀出水酒。其他几位神官则用捧着的白木酒器上前接过酒去,分别献在三座神殿前。在音乐声中,人们不禁想像起诸神开宴时的热闹景象,甚至从神殿大门的阴影里,也隐约感受到了诸神愈加浓烈的醉意。 不久,四个巫女在拜殿上跳起了杉舞。她们都是漂亮的少女,头戴杉叶圈,黑发上用金色的纸绳系着红白两色饰纸。浅红色的裙子上,套着现出银色稻叶花纹的白色生丝净衣1。净衣的底摆拖曳在地,领口处红白相间,共有六层。 从探出青灰色花蕊、高高耸立着吐蕊怒放的百合花簇的花影中,少女们站立着现出身来,每个人的手上也都握着百合花束。 随着伴奏的乐曲声,少女们从四个殿角上开始相向起舞。高高举起的百合花危险地摇曳着,伴随着少女们的舞姿,花束高雅地耸立着。不一会儿却又被横握在手中,合到一起,随即又被分开。花儿破空划出道道纤柔的白线,却显得那样锋利,恍若刀刃一般。 在锋利地劈砍着劲风的过程中,百合花渐渐偎依到了一起。看上去,尽管乐曲和舞姿都很优美、高雅,可手中的百合花却好像正在遭受残酷的折磨。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本多竟像是渐渐地陶醉了。他还从未看过如此美妙的祭神仪式。 1古代祭神、祭祖时穿的白衣。 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本多的头脑里一片混沌,眼前的百合花祭与昨天的剑道比赛混搅起来,竹剑变成了百合花束,百合花又变成了白色的剑刃。婆娑起舞的少女们那抹着浓厚白粉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中落下的阴影,与剑道防护面具铁条上那颤抖着的光亮混在了一起…… 来宾们敬献玉串过后,神殿大门被再度关上。临近中午时分,祭神仪式才结束。紧接着的,是把撤供的酒饭设在大殿里让祭者分食的宴会。 宫司引来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要把他介绍给本多。在这位中年男子身后,跟随着头戴学生帽的饭沼少年,因此本多猜到此人就是饭沼茂之。由于饭沼蓄着八字胡,本多没能立即认出他来。 “啊,是本多先生吧?真让人怀念呀。离别以来,有19年了吧?听说,犬子阿勋昨天得到了您的关照,啊,这可真是一段奇缘啊。” 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叠名片,从中挑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本多。看着这张名片的边角被磨起的些许折皱和污损,有着洁癖的本多感到很不舒服。 名片上这样印着: 靖献塾长 饭沼茂之 本多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饭沼那与往昔迥然相异的雄辩和豪爽的神态。以前的饭沼可决不是这副模样。可仔细一看,从领窝处露出胸毛的那种不洁感,有着棱角的宽肩膀,以及阴暗、忧郁和有些怯生生的眼神,却又和以前毫无二致,只是言谈举止确实是有了很大变化。 饭沼看着本多名片上的职衔说道: “我这么说,您可别见怪,您可真是发迹了。其实,我早就听说了您的大名,只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仅凭着过去的那一点交情,就去贸然造访,未免太打搅人了,也就没有造次。啊,看您的脸,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哩。要是公子还活着,您就是他最信赖的朋友了。后来我也听说了,实际上,您怀着诚挚的友谊,无微不致地关照了他哩。是啊,大家都在说,您真够朋友!” 听着这一切,本多觉得自己好像在某种程度上被愚弄了似的。不过,从他毫无顾忌地提及清显的话题来看,似乎还不知道儿子转生的秘密。再进一步大胆地往下想,对方也有可能故意装出一副豪放磊落的模样,却是在先发制人,警告自己不要触及那个秘密。 尽管如此,从饭沼身着饰有家徽的和服与裤裙的模样,以及等候在他身旁的少年阿勋的样子来看,一切都显得过于平凡了。饭沼肌肤上堆积着的岁月的眼屎和世俗的鳞片,正在使那里的一切都逸放出了强烈的“存在的气息”。自昨夜以来,一直追逐着梦境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这时却被认为不过是一夜的梦幻。本多甚至觉得,就连曾见过的阿勋少年肋下的那三粒黑痣,也只是自己的错觉。 尽管今天晚上还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可本多仍然下意识地向饭沼父子问道: “在关西还要呆多久?” “准备乘今天的夜车回东京。” “这真遗憾。”本多稍稍想了一下,果断地说:“怎么样?今晚上车以前,请和令郎一起到舍下吃顿晚饭吧。难得这样的机会,不好好叙谈叙谈吗?” “哎呀,这真让我受之有愧。让犬子也一同去,真是太给您添麻烦了。” “你不要客气,就和令尊一道来吧。是和令尊一起乘火车回去吧?”本多直接转向阿勋说道。 “是的。”当着父亲的面,阿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么,承蒙盛情相邀,下午在大阪办完两三件事后,就和犬子一起到府上拜访。”饭沼茂之说道。 “在昨天的比赛中,令郎可真了不起啊。您没能到场,实在太遗憾了。那可真是让人痛快的胜利呀。”本多边打量父子俩的面孔边说着。 这时,只见一位身体消瘦、却很硬朗的老人身着西服,与一位30岁上下的美貌女子往这边走来。 “这是鬼头中将和他的女儿。”饭沼对本多耳语道。 “就是那位爱作和歌的鬼头中将吗?” “对,对,就是他。” 饭沼全身紧张起来,连低低的话语都好像带有警示的声调。 鬼头谦辅是一位退役陆军中将,却作为歌人1而广为人知。他所作的和歌集《碧落集》颇受好评,被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再现了《金槐集》2的和歌风格。在别人的推荐下,本多也曾浏览过他的这部和歌集。作品中古雅和简洁的美,真让人想不到竟是出自于当代军人之手。本多甚至还能自然地背诵出其中的两三首和歌。 饭沼对中将极其殷勤地寒暄了一番,又回过头来把本多引见给中将: “这位是大阪高级法院的审判官本多繁邦先生。” 倘若以过去的关系为基础作私人性质的介绍倒也罢了,可饭沼为了抬高自己,突然作了突出职衔的介绍。这一来,本多便不得不摆出一副与自己的职衔相适应的威严。 看上去,因为中将长期生活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军队里,所以非常了解这其中的奥妙,只是皱了皱刻在眼角的笑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极其自然地说道: “我叫鬼头。” “我很早就拜读过您的大作《碧落集》。” “那可真让我汗颜。” 老人没有拘泥于自己的权势,倒是首先让人们感受到了老军人所特有的亲切。他所从事的,是年轻时就应当赴死的职业,可他却侥幸活了下来。他的这种无牵无挂的开朗性格,像是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泛在窗纸上的光亮,陈旧、然而却是用上好木料制成的窗上那丝毫没有变形的窗棂之间的窗纸上的光亮,而在那窗纸外,还有着几处残雪。他,就是这样一位健壮、耿直的老人。 1和歌的作者。 2全名应为《金槐和歌集》,其作者为源实朝(1192-1219)。 就在他俩三言两语地说着话时,从一旁传来了中将那位美貌女儿对阿勋的说话声: “听说您昨天击败5个对手,获得了个人优胜,是吗?祝贺您。” 本多朝那边稍稍瞥了一眼,于是中将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叫槙子。” 稹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本多觉得,自己正盼着那头束发1仰翘起来,从而露出脸庞的那一瞬间。在近处看,那张淡妆的白皙面庞上,如同奉书纸2上细微的纸纹一样,已经现出了岁月的皱纹。不知为什么,在她那端庄的面部,有些许淡淡的哀愁。紧紧抿合着的嘴角处,浮现出一种似冷笑,又像似绝望的表情。可在她的眼中,却又溢满了温存地期待着对方的那种润泽。 就在与中将父女谈论三枝祭的优美时,身穿白衣和黄色裤裙的祢宜走近前来,开始催促站在各处聊天的客人入席。 中将父女又遇上其他熟人,一起先走了,很快就与本多他们被人群隔了开来。 “这么漂亮的女儿,还没出嫁吗?”本多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离婚后又回娘家的,已经三十二三岁了。竟有人舍得休弃这样的美女哩。” 像是在摩擦着蓄有八字胡的口唇似的,饭沼用含混的语调答道。 1日本明治时代至昭和初年流行的西式女发型。 2用桑科植物纤维造的一种高级日本白纸。 在客殿大门口的脱鞋处1,人群拥挤不堪,有些人在争先恐后,也有些人在相互谦让。随着人流刚一走进去,本多就从人们的肩缝中,看到了摆放在宴席白色台布上面的一簇簇百合花。 不知何时,本多和饭沼也走散了。本多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肯定已经转生了的清显,就混在这个人群之中。然而,在初夏那白日的阳光下,这又是一个多么离奇古怪的空想呀。过于明亮的神秘,此时却蒙住了人们的眼睛。 就像大海和天空在水平线上融合在一起那样,梦幻和现实也有可能正在遥远的地方相互融合。可在这里,至少在本多本人的周围,人们却都置身于法律之下,受着法律的保护。而本多,则是这个世上现行法律秩序的保护者。现行法如同沉重的铁锅盖,扣压在现世的大杂烩之上。 “有吃东西的人……消化的人……排泄的人……生殖的人……爱着的和恨着的人。”本多在想着。 他们都是法院统治下的人,是一群只要稍有差错,就随时可能成为被告的人,也是惟一作为物种而具有现世性的人。只要他们要打喷嚏,要发笑,要晃荡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就毫无例外地都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也就不可能存在着他们所畏惧的神秘,即便在他们中间隐藏着一个清显转生的人物。 本多被请到上席就了座。在他的眼前,排列着盒装食品、酒水和小碟。每隔一定距离,就摆着一瓶插放着百合花的花瓶。由于和槙子坐在了同一侧,只能偶尔瞥一眼她那美丽的侧脸和披散着的头发。 初夏的阳光稀疏地洒在庭院里。人间的宴会开始了。 1聚会时,人们要在门口脱下鞋后再进屋。 第八章 下午回到家后,本多让妻子为客人准备晚饭,自己去睡了一会儿午觉。在梦境中,本多很快就见到了清显。正当他为这次邂逅而高兴,刚要和他说话时,却又醒了过来。不过在内心里,本多却丝毫没有为这个梦境所打动。那不过是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思考着的事残留在疲倦的头脑里,化成了这样的图像而已。 6点钟时,饭沼父子来了。他们还带来了旅行皮包,像是要从这里直接去火车站。 落座后,本多和饭沼都不愿触及往昔的话题,就谈起了最近的政治和社会情况。不过,饭沼顾及本多的职业,并没有过多地表示出愤世嫉俗。少年阿勋在一旁正襟危坐,把拳头放在膝上,静听着他们的谈话。 在昨天的剑道比赛中,透过防护面具闪烁着光亮的那双眼睛,今天依然发出清澄、锐利的光芒,在这样的家常便饭之间,显得很不和谐。人们会觉得,这是一双时常怒睁着的眼睛。在这样的场合下,仅仅被它嗔目而视,就会令人感到不同寻常。 在与饭沼谈话的过程中,本多一直为这双眼睛而心神不定,他想告诉少年:“在进行这样的谈话时,没有必要如此大睁着眼睛。”这双眼睛与日常生活中微妙的变化没有丝毫关连,不知不觉间发出了清澈的光亮,却让人觉得仿佛是在责备着自己。 对于共同的回忆,人们能够亢奋地谈上一个小时。可那并不是谈话,而是原本孤立着的怀旧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泄的对象,然后开始那久已郁闷在心中的独白而已。在各自的独白过程中,人们会突然发现,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像是被隔阻在了没有桥梁的断崖两岸。 于是,当他们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时,就再次让话题回到往昔。本多忽然想起,饭沼曾在右翼团体的报纸上发表过的署名文章《松枝侯爵之不忠不孝》,他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啊,是说那篇文章吗?对于我来说,把矛头对着有恩于我的侯爵,我也曾犹豫过,可还是抱着以死相谏的决心发表了那篇文章,那是出于一片报国的忠心。” 这个流畅至极、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复,当然不能使本多感到满意。于是本多告诉他,读了那篇文章后,清显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很怀念他。 饭沼那张多少有些醉意的脸上,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感动神情,使得对方不知如何是好。他微妙地颤动着八字胡,说道: “是吗?公子是那么说的吗?到底还是理解了我的心情呀。我写那篇文章的动机,怎么说才好呢?当时我想,即便开罪于侯爵,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公子没有任何罪过。之所以这么做,是担心如果放任不管,公子的消息就将流传到社会上去,可能会给公子招致意想不到的灾祸。因而我揣度,假如采取主动,抢先揭发侯爵的不忠,就能够避免连累公子。如果侯爵真的还有父子之情,那么,为了亲生儿子而承担一些污名,或许还是他所希望的吧。可这件事最终还是惹得侯爵动了怒。对此,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公子却理解了这些良苦用心,这真是太难得了,我简直太高兴了。 “……本多君,请您听着,让我借着酒劲说出来。当听到公子故去的消息后,我一点也不夸张,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想,至少要去通宵守灵,就去了公馆,却吃了闭门羹。看来大门口接到了指示,我去参加告别仪式时,也被请愿警察1赶了出来,连在灵前烧枝香都没能如愿。 “虽说是自作自受,可这毕竟是我终身的憾事。时至今日,我还不时对贱内发发牢骚哩。每当我想到公子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才20岁就故去了时……” 饭沼从怀里掏出手巾,擦拭着溢出的泪水。 本多的妻子过来斟酒,这时却也无话可说。少年阿勋大概也 1权贵富豪等向政府申请派驻的警察,担任警卫。 在明亮的灯光下,本多隔着狼藉的杯盘,在一定的距离外注视着亢奋的饭沼。饭沼的这种真情,看来容不得半点怀疑。如果这是真的,而且这悲哀里没有一点杂质的话,就说明他并不知道清显的转生。假如他知道了转生的秘密,他的悲哀之中则一定会混进了某种更为不纯的、暖昧的、不确切的杂质。 想到这里,本多不由得反观自己的内心:眼前饭沼的这种悲叹,之所以没有引出自己的一颗泪珠,一是因为长年所从事的理智的职业而受到的锻炼,同时也是因为萌生了清显转生的希望。他感觉到,一旦被暗示了某人转生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上最为沉痛的悲哀,也会立即失去它的真实和生动,如同枯叶一般飘落而下,就像当你看到悲哀使人们那典雅的气质受到本质性损害时,引起你的担忧一样。仔细想来,这竟比死亡还要可怕。 饭沼擦去泪水,忽然转向阿勋吩咐道:刚才忘了打电报,赶快去打。这是为了让塾里的学生们明天早晨到东京车站来接车。梨枝打算让女佣代发电报,可本多明白饭沼想支开儿子的心情,就随手为少年阿勋画了一张夜间营业的一家最近的邮局地图。 阿勋出去了,本多的妻子也去了厨房。本多在想,现在正是向饭沼打听清楚的好机会,可他不知道怎样问才会显得更自然一些。正在心神不定的时候,饭沼开口这样说道: “对公子的教育,我是彻底失败了。可是,我要尽最大努力来教育好自己的儿子。我认为,我所施行的,是最理想的教育,可还是觉得不够满意。看到正在成长的儿子,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公子的长处,真是不可思议呀。过去,对公子我是那样感到棘手。” “您的儿子可真了不起啊,单说他的体质,松枝清显就不能与之相比。” “本多先生,您太过奖了。” “首先,阿勋君把身体锻炼得这么结实,这一点就与松枝不同。松枝可是个从不锻炼身体的家伙。”本多这么说着,自然地把对手引向谜团的关键。同时,他在内心里也在为自己的这个企图而颤栗不已。“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死于肺炎,就是因为只有漂亮的外表,而没有健康的身体。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您就侍候他,关于他的身体,您一定知道得非常详细……” “哪里,哪里,”饭沼慌忙摆了摆手,“我一次也没给公子擦过澡。” “为什么?” 这时,这位私塾塾长那平庸的脸上,泛起了难以形容的羞怯,血流涌上了浅黑的面颊。 “公子的身体……我,晃眼,一次也没正眼瞧过。” 阿勋打完电报回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出发的时间。本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同阿勋交谈过,就用尚未习惯与年轻人交谈的那种职业性的生硬口气问道: “现在你正读着什么书?” “是。”不时整理一下书包的阿勋,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对本多说: “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三遍了,是上个月在朋友的推荐下买来的。我从没读过这样激动人心的书,先生,您读了吗?” 那本书装帧简朴,封面上用隶书体印着“神风连史话山尾纲纪著”。与其说这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本小册子。本多翻弄着这本书,无论作者的姓名,还是印在卷末的出版社,他都不熟悉。当他正要把手中的书递过去时,却被少年那满是被竹剑磨出茧子的健壮的手给推了回来。 “方便的话,请您一定读读,这是本非常好的书,读完后还给我就行了。” 倘若已去厕所的饭沼还在这里,对儿子这种强加于人的态度是一定会加以责备的。本多非常清楚,热心推荐此书的少年双目闪烁着光亮,要把心爱的书借给他,是因为少年相信,这是自己为报答本多的深厚情意而能够办到的惟一的事情。于是本多接受少年的推荐,收下了那本书,并且致谢道: “借了你那么珍惜的书,真是不过意呀。” “没什么,如果先生能读读这本书,我会很高兴的。而且,先生也一定会受到感动的。” 从阿勋充满力度的语调中,本多瞥见了在这种年龄上所特有的显而易见的精神世界——分辨不清自己和别人所受感动的质的区别,恰如纹理粗疏的藏青地碎白花布一样,到处连接着形状相同的碎白道花纹。这让本多产生了羡慕之情。 即便在客人回去以后,梨枝也不对当天的客人评头论足,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那决不轻信任何事物、如同食草动物一般慵懒和稳健的个性。可就是这样的梨枝,也会在两三个月以后,不经意地指出某天来客的缺点,让本多大吃一惊。 本多很爱梨枝,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法对她诉说自己的那些空想和梦幻。当然,梨枝也会高兴地听他说,但本多很明白,即便她没在应付自己,也是不会信以为真的。 决不对妻子谈论自己的工作,这已成了本多的习惯。这种习惯,使得本多把自己那算不得丰富的想像力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不困难地与工作上的机密一起藏在了内心里。本多决定,要把自昨夜以来一直迷乱着自己的那件事,与清显的梦中日记一道放进抽屉的深处。 夜深了。本多走进书斋,面对着天亮前必须要处理完的文件,义务感却从那用难以辨读的文字拟就的案卷纸面上,变为压力弹跳了出来。本多再也工作不下去了。 本多无聊地拿起阿勋留下的小册子,毫无兴致地读了起来。 第九章 神风连史话 山尾纲纪著 ·其一、祈请·1 明治六年夏日的一天,在熊本城南二里外新开村的大神宫里,聚集着四位壮士,他们正随着神官的养子太田黑伴雄拜神。 新开皇大神宫是伊势大神宫的分祠,在这里又被称之为伊势新开。这座茅草茸就屋顶的简朴神社,兀立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的树丛2中,深受全县民众的尊崇。 参拜很快就结束了,四人把太田黑一人留在前殿,全都退到了太田黑家的客厅里。因为太田黑还要进行秘密的祈请。 这四人是:面色冷峻的壮年加屋霁坚,年逾花甲的上野坚吾,同为五十多岁的斋藤求三郎和爱敬正元。加屋留着全发3,他们的肋下全都放着佩刀。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祈请的结果,四人连汗也顾不上擦,彼此间各不相望,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那里。 蝉的鸣叫声,把烈日蒸腾的空气精心缝制成了厚厚的棉布纳衣。卧龙松浓密地遮掩住了客厅前院的水池。廊檐下没有一丝微风,可池边的菖蒲叶,却都在微微摆动,不管它们或剑一般直立,或蜷缩成一团。满是细小花苞的百日红那白色的枝条,竟搅得满池水影斑驳。 1日文原文为宇气比,指在神明之前祈祷,占卜吉凶成否等。 2日本的神社和世家周围通常植有树丛。 3江户时代老人、苦行僧和医师等可保留全发,无须像其他人那样剃去一半头发而形成月牙状发型。 绿色葱茏,就连胡枝子的叶片,也被染上了厚重的绿色。黄色的蝴蝶在飞舞。庭院边缘的那片并不很高的杉树林间,碧空如洗,却又粲然、静寂。 加屋用锐利的目光向神殿那边望去。对这次祈请,他抱着与众不同的期待。 大神宫的前殿,中央悬挂着细川忠利侯爵的白鞘宝刀横匾,左边是画着龙的匾额,右边悬着的匾额则是细川宣纪侯爵的雌雄白鸡图。此外,还有黄檗雪机手书的“万治三年大神宫”的题词。为了诸侯亲自参拜或派人代为参拜,房间靠墙处还设有供陈设装饰品用的高台。 太田黑伴雄身着净衣,跪拜在神前。他的脖颈细小、瘦弱,面色苍白,如同病人一般。这是因为每当向神祈愿之前,都要避谷断食七至十天,五十至百日之内,不近烟火之物。 这种请示神意的祈请,深受三年前故去的本家先师林樱园1的重视,他甚至著有《祈请考》一书,这也可以说是先师遗训的精髓。 樱园的国学远比笃胤的“幽显一贯”论更为彻底。他提出“神事本也,现事末也”,还主张“治世政人者,以神事为本,现事为末,合本末为一,治世政人时则天下不足而治”,把秘意的根本归于占卜神意的祈请。 在《祈请考》一书的序文中,樱园写道:“祈请为神道最奇灵之神事,欲寻其源,乃天照大神2共须佐之男命3于九天之原野示此奇术,后传至今世”。 须佐之男命为证明自己心明如镜,通过祈请生下了众皇子,其中就有迩迩艺命的父神天之忍穗耳命,这尊神又开创了天壤无际的皇族,所以祈请是神事的根本之所在。虽然通过这种神事可以请示神命或得以体察神意,但从中世以来却中断了,樱园想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上使它得以复活、再生。 1林樱园(1798-1870),日本朱子学派儒学家,著有《祈请考》和《升天秘诀》等书。 2天照大神为传说中创造了大和民族的太阳之神。 3须佐之男命也叫素盏鸣尊,传说中的统治者,为天照大神之弟。 祈请就是这种“尊贵至极、灵验至极的神道”,皇国则是灵言相佑的繁荣国度。也就是说,灵言的妙用,使得皇国明显得到了天神地祗的庇佑。由此可见,“祈请之神事亦为灵言之道”。 当某人引用熊本地方的藩学1——宋学的治国平天下理论,对祈请的神秘不屑一顾时,樱园这样说道: “当今世上,治人者为凡人,被人治者亦为凡人。凡人欲治凡人者,有如汪洋之上,无舟欲救溺水之人。惟有祈请为浮宝,即拯救溺水者所必须之舟船也。” 樱园是一位博学的人,以真渊2、宣长3的国学为其根本,汉学领域饱读经、子、百家,佛典方面则熟知大乘、小乘,甚至对于兰学4也有所涉猎。樱园曾立志对内昭皇道,对外扬国威。可当彼理5来航时,当政者束手无策,却要把攘夷论转为倒幕6工具。樱园对当政者的这些权术深感厌恶,后来遁于世外,潜心研究幽玄之学。 他祈求神世复古,不满足于真渊、宣长等人对古典的解释,决心依据古典来阐明古神道,匡正世人心,使这个世界恢复为清明神世,以得天佑。也就是说,要实行古道,实践复古。他甚至还谈到了“希腊的苏格拉底”,表示赞赏这样的说法:道原本为无道之国所倡导,皇国虽然无道,却反而比之更为出色。 1江户时代诸藩为教育本藩子弟而设立的学校,也叫藩校和藩学校。 2贺茂真渊(1697-1769),江户时代的国学者,著有《万叶考》等书。 3本居宜长(1730-1801),江户时代的国学者,著有《古事记传》(1798)、《古今集远镜》(1794以前)和《源氏物语玉小栉》(1796)等书。 4自江户中期起,以荷兰语为工具研究西洋诸学科的学问。 5彼理(1794-1858),美国人,1853年率领美国舰队远航日本,迫使江户幕府打开门户与其通商。因其所率军舰均为黑色,议事件亦被称为黑船事件。 6江户末年,日本在野势力提出推翻幕府,还政于天皇。 神之道,就是祭政一政,奉侯现世人神天皇,与奉侯彼世的远古天神是一致的,祭祀都应该秉承神命而行,而秉承神命就要竭尽虔诚,这就只能依靠祈请。 这位热心的敬神家在其一生中,培养出了以太田黑伴雄为首的众多纯洁的信徒,这些门徒悲叹樱园故去时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围着涅磐了的释迦的那些弟子相提并论。 今天,在先师故去三年之际,太田黑伴雄净心洁身,以一种紧迫的心情,进行这次祈请的神事。 颁布王政复古的诏书时,已经隐约看到了先帝孝明天皇的攘夷圣志得以实现的曙光。但天日却骤然间阴沉下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愈加推行开明政策直至今日。明治三年,原公爵、现亲王满公能久王被敕许赴德国留学。在这一年的年末,庶民佩带刀剑也被加以禁止。明治四年,准许剪发和废除刀剑,与外国陆续签定条约。去年明治五年则采用了阳历。今年正月,设置了以镇抚民众为目的的六镇台,大分县却发生了动乱。社会正向着与先师提出的政事之本义完全相悖的方向发展。与其说社会是在发展,倒莫如说正在倾倒、崩溃。希望落空,人心慌乱,污浊取代了清纯,鄙俗战胜了高雅。 倘若先师在世看到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呢?倘若先帝在世御览到这一切,又将如何决断呢? 太田黑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明治四年,当岩仓公爵出巡欧美时,同行的副使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人在船上屡屡进行的关于国体变革的争论。副使们极力主张,为了与欧美列强对峙,日本理应实行共和制。 另一方面,由于明治五年神祗省改为教部省,接着又废止教部省而设置社寺局,使祖传的神社降格于和外来的寺院等同的地位,从而使得先师所倡导的复古与祭政一致的主张,几乎失去了实现的希望。 ……现在,太田黑正要进行两项祈请。首先是加屋霁坚的志向,即所谓“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 加屋想模仿明治三年萨摩藩武士横山安武士壮烈的死谏,全依靠进言,刀不血刃地制伏对方,在提交建议书后立即自刃,以死谏来达到目的。可他的同志们却对死谏的实际效果表示怀疑。 第二,当死谏不被采纳时,是否可以“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太田黑也认为,如果神意就是如此,也就只能挺身而出了。 《祈请考》中建议以神武天皇曾使用过的坛酒或糖稀法来进行这项神事,可太田黑却依据从宇土的住吉神社传过来的伊势大神宫系统的祈请秘法,先把事先选妥的桃树枝削好,再剪下美浓纸粘附在上面做成纸幡条,然后写出留待答复承诺与否的咒文。 接着,再把写有“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之事,可也”的纸条一张,与三张“……之事,不可也”的纸条分别揉成纸团,使它们分不出哪个是可,哪个是不可,并将其置放在案桌之上,然后从前殿走下台阶,又从阶梯上到正殿,恭恭敬敬地推开大门,在正殿里那白昼的黑暗中曲膝而行。 烈日当空,正殿内暑热难当,蚊虫在暗处嗡嗡作响。阳光照到正在正殿门口叩头的太田黑的净衣下摆上。白色祭服的生绢裤裙沐浴着身后的阳光,宛若折叠起芙蓉一般。太田黑先诵读了大祓之辞。 神镜在幽暗之中泛着黑色的光亮。就像清晰地感觉到正从额头流向太阳穴的汗珠在耳边爬行一样,太田黑实实在在地感到,在这暑热难耐的黑暗中,神明正注视着自己。他觉得,叩击着自己心房的鼓励,直接变成了神的鼓励,在这正殿的四壁轰然作响。因暑热而困惫不堪的身体,期待着眼前那块全身心向往着的幽暗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清纯,如同清澈、凉爽的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太田黑挥舞纸幡时,纸幡发出了恍如鸽子拍打翅膀的声响。他先用纸幡在案桌上左、右、左地摆动了几下,以示洁净,然后静下心来,将纸幡轻缓拂过案桌。 四个纸团中,有两个被粘在纸幡上离开了案桌。他打开这两个纸团,迎着门外照进的光亮,清楚地看见一个纸团的皱折之中的“不可”二字。另一个也是“不可”。 ……诵读祷辞后,他开始进行第二项祈请,也就是卜问“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一事。 同上次一样,在四个纸团中惟一被粘上的那个纸团里,写的是“不可”二字。 迎接太田黑回来的四位同志,都低头恭候神明垂示,内中只有加屋霁坚一人在用锐利的目光窥视着太田黑那被汗水濡湿了的苍白面孔。38岁的加屋早已决定,只要符合神意,就一人自刃,以代同志们进行死谏。 太田黑什么也没说。终于,在最年长的上野追问下,大家才知道两项事情都不符合神意。 尽管没能得到神明的允许,可大家决心献身报君国的志向并没有改变。他们提出,应在神前重复誓言:今后更加竭诚祈祷,等候值日之神1赐予忏悔之日,只待时机到来,全体同志便不惜以身相报。接着,大家再次来到前殿,在神前把奉上的誓书焚烧成灰烬,浮在神水之上,再由大家相继喝下。 神风连的“连”,在熊本地方是乡党的意思,也是诸如坪井连、山崎连、京町连等培养武士作风的地方团体。樱园门下的志士们之所以被特别称为“神风连”,却不只是因为这些。据说,明治七年,在县厅举办神职人员考试时,这一派人的答案竟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都是“若人心匡正,皇道中兴,则有如弘安年间平元寇,神风忽起,夷狄尽除”。考官一惊之下,将他们称作“神风连”,并由此叫了开来。 在这些志士里,诸如富永喜雄、野口知雄、饭田和平、富永三郎、鹿岛瓮雄等年轻人,更是在日常行动中如实地表现出这一派的精神——忌讳污秽,憎恶新政。 1即司管改正罪恶和祸害的善神。 野口知雄认为电话线是西方传来的东西,因而决不在电话线下走过。顺便说一下,电信规则是在明治六年制定的。他每天前去参拜清正公1的庙宇时,都要特意绕道,选择那些没有电话线的路走。当实在绕不开而必须从下面经过时,则张开白扇遮住头顶,然后再从电话线下走过。 他还经常把盐放在袖中,每当遇上僧侣和穿洋服的人,或是丧葬仪式,就要撤盐净身。由此可以看出,就连这一派领导人中,据说最不喜欢读书的福冈应彦也爱不释手的笃胤所著的《玉襻》,对青年们所造成的影响。 富永三郎曾卖掉哥哥守国的赏典俸禄2,当他前往白川县厅领取钱款时,得到的却全是纸币。三郎从未触摸过在西洋秽风的影响下制成的纸币,于是他就用筷子夹着带回家去了。 樱园先生喜爱年轻人的武骨,他们大多不近风雅。当白川原头赏月时,他们就会想: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明月了;而在赏花时,又会认为:今年的樱花,是自己最后一次观赏的樱花了。于是,大家一同吟唱起水户的志士莲田市五郎所作的和歌:“执矛望明月,顿生感慨千万缕。高天洒银辉,何日照我忠骨上,祈我神相佑”。樱园先生曾教诲说,幽界没有生死,若细说起现世的生死,则始于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两尊神的祈请。不过,由于人是神的儿子,只要其身心不被各种罪孽和污秽所染,履行神创古道,为人正直、清白,就能摆脱现世的死、灭之境而升天成神。 樱园先生曾赋歌曰: 天鹅冲天翔, 我自阵阵心相慕。 若能追随去, 空遗骸骨在人世, 亦为何所惜? 明治七年二月,征韩党在佐贺举兵暴乱,熊本镇台也出兵镇压,城里一时只剩下守军二百来人。太田黑认为,不应当错过这个时机。 1加藤清正(1562-1611),熊本县人,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先锋大将。 2明治维新之初,除发给华族和士族世袭的俸禄之外,政府还对有功勋的公卿、诸侯赐以奖赏俸禄,分为永世禄、终身禄和年限禄等几种。 对于革新恶政的大略,太田黑早已成竹在胸。那就是清君侧,弘皇运,莫过于举发义兵,首先夺取熊本镇台,以本城为据点募集同志,进而与东西各地的同志相呼应,挥师东上。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攻占镇台。对于同志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太田黑第二次用祈请来请示神意,正是这个时候。 同上次一样,避谷断食数日之后,太田黑来到神前,挥动白纸幡,竭诚卜问神意。 这一次,正殿里充满早春季节凛冽的寒气,没有了盛夏时节那般酷热和幽暗。特别是破晓时分,从屋后响起的鸡叫声,犹如撕裂黎明前黑暗的赤红色闪电。这鸣叫声又像是要进裂开来,使人联想起刺破长夜那黑暗的咽喉时四溅的鲜血。 平田笃胤曾对死秽做了极为详尽的论述,可对血秽却只提了一下失血之秽。脑海里浮现出在神前沸腾着的纯净的热血,就要为清君侧而抛洒的热血,神明也会予以嘉勉的吧。太田黑的祈祷,被斩奸利刃的闪亮和热血四溅的幻景所衬托。纯洁、正直和无邪,就在挥洒着这些热血的远方,宛若大海尽头的那条蓝线一般凝结着。 神前的灯火被晨风吹拂得摇曳不定。太田黑摇摆着的纸幡带起阵阵微风,灯的火头因此而倒伏下来,眼看就要熄灭了。 诸神在凝视着。神无法用人世的尺度来衡量人间的事物。在预测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后,神只能用“可”或“否”来进行垂示。 太田黑取下挂在纸幡上的纸团,在烛光下层开一看,出现了“不可”二字…… 神风连的志士们,并不是冥顽不化、不近人情的人。虽然青年们都从内心里希望献身,但平常却同那些充满活力的青年并无二致。 沼泽春彦臂力过人,擅长于四天流1的扭打。一天,他正在庭院里捣米,忽然下起暴雨,于是他立即连臼带杵一起抱到屋里,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捣起米来。 猿渡弘伸特别钟爱2岁的女儿梅子。一天晚上,他带着微醉回到家来,让熟睡的梅子抱上酒壶,嘴里还“西瓜、西瓜”地叫喊着。喜欢西瓜的梅子睁开惺忪的睡眼,抚摩着怀里的酒壶。看到眼前的情形,妻子数子笑着数落道:“平常还教育孩子不要撒谎,怎么自己倒这样做了?”猿渡非常后悔,后来四处打探,设法买了已经过季的西瓜送给梅子。 鬼丸竞曾经与河上彦斋等人作为国事犯而一起入狱一年。他生性好酒,在狱中让家里把用三升酒浸泡过的冻豆腐作为探监食品,在正月初一那天放在大食盒里送了进来。看守说酒气太重,可鬼丸却说,这只是用酒煮过的豆腐,就应付过去了。 田代仪太郎是个孝子,由于医生建议他父亲吃牛肉,于是,他每天都要去上河原的屠宰场,为父亲买来神风连最忌讳的污秽之物牛肉。但在举兵那年的夏天,当父亲劝他娶妻成婚,而且事先不和他商量就同对方定了婚约时,仪太郎却流着泪水拒绝了。因为,他早已定下了赴死的决心。 野口知雄天性刚直,不近文雅,却喜欢行武,特别善于骑射。每年春秋两季,当藩主在花田的公馆观看武术比赛时,野口总是百发百中,从未失误过。 他还从不爽约。一次,在和别人谈话时,听说对方今年没有买到萝卜而无法腌渍咸萝卜,便在那天深夜,与弟弟一起抬着装在四斗大桶里的香咸菜,叩响了那家的大门。 明治七年夏天,白川县权令2安冈良亮举用神风连的诸志士出任县里大小神社的神职。在新开皇大神宫,太田黑伴雄原来就是神官,这次又任命了野口满雄和饭田和平出任祠掌1。在锦山神社,则任命加屋霁坚为神官,木庭保久、浦楯记、儿玉忠次为祠掌。就这样,同志们相继出任了15个神社的神职,这种终日敬神的虔心更增加了全县的信任,同时,各地的神社也俨然成了同党的总部或分部。 1日本剑术和击技的一个流派。 2管理府县行政事务,执行法令的奏任官和敕任官,后改为县令。 志士中没有任何人因此而丧失多年以来的壮志,他们更加敬神忧国,并随着日月的流逝,越来越对政局背离樱园先生提出的把世界复古为神世的倡导感到愤慨。 明治九年,一柄大铁锤把最后一线希望也砸了个粉碎。那就是3月18日发表的废刀令,以及其后由县令颁布的削发令。安冈严格地执行了这些法令。 为了暂时压住青年们的激愤,太田黑对大家说,虽然不能佩带刀剑,但外出时将刀剑藏在衣服里面也可以嘛。然而仅仅这么一句话根本不可能平息大家的愤怒。青年们相继拜访了太田黑,追问什么时候让他们去赴死。 被剥夺了刀剑,就使得党内的同志们失去了卫护神明的手段。同志们始终自命为神明的亲兵。侍奉神明需要竭尽虔诚的祭神仪式,而卫护神明则要用充满雄壮的大和精神的日本刀。现在被剥夺了刀剑,使得每时每刻都在遭新政府贬抑的诸神,今后只能依靠没有力量的愚民的信心了。 他们不久就感觉到,樱园先生那样热情倡颂的诸神,点燃了他们心中圣火的诸神,正日益遭受到被贬黜的悲惨命运。诸神被剥夺了地位,并被人们所疏远,尽可能使之弱小下去。为了不被基督教诸国视为愚昧的异教国度,祭政合一的理想更加渺茫。人们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系列的举动,是要把诸神沦落为软弱无力的小神,最终使其如同蜉蝣残存于边远地区因河风而冒出芽尖来的芦苇上一般苟延残喘。 1位于祠官之下,司管祭祀和财务的神职人员。 刀剑也将遭受与诸神同样的命运,国土已经不需要那些腰间闪烁着神州不灭光芒的男子汉来保卫了。出自于山县有朋1腹案的军队,既不是使旧士族有所得益的军队,也不是由国民个人以其自发的意愿来从事国防事业的军队,而是打破阶级界限和推行征兵制,脱离了传统的西洋式职业军队。日本刀被西洋式军刀所取代,今后,日本刀将失去自己的灵魂,沦为被当作美术品和装饰品而遭受玩弄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加屋霁坚辞去了锦山的神官职务,向县令提交了转呈政府的洋洋数千言的佩刀奏议书。这是赞颂日本刀的千古名文,更是一篇字句间浸透了心血的绝好文章。 关于颁布禁刀令的奏议 草莽贱臣霁坚诚惶诚恐冒死上书元老院诸公阁下。据本年三月太政官所颁之第三十八号令,除着用大礼服1者及军人、警察、官吏人等之正规制服外,均禁止携刀。于此有关吾传统之赫赫神武国体,惶恐并非无可非议,出自忧国至情,不敢苟藏人后,慎畏沉默,已于四月二十一日予以缕陈,且以本官共兼职之名,迅即向被解度熊本县令具情抗疏。然竟以所陈与成文法抵触,地方县厅难以审议为由,于六月七日将本书退回。嗟呼!鄙野小民不通郁郁乎之文明礼法,其论述之处亦不乏粗漏,知晓必将遭致上方不悦,尔后定当略加讲究。现臣出于犬马之恋,蝼蚁之忠,愈益不能自己,斗胆将以下所论谨录呈上。 在这篇序文里,溢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郁闷,以及欲罢不能的“犬马之恋,蝼蚁之忠”。 1山县有朋(1838-1922),明治时期至大正时代的政治家,陆军的创建者。 2宫中重大庆典活动时穿用的礼服。官员人等又有文官和武官之别。 伏惟吾神武之国,佩带刀剑乃绵远神代固有之风仪,国本赖以成立,皇威赖以辉煌,神祗得以慰祭,妖邪得以铲除,祸乱亦得以戡定。此实乃大可镇国家,小可护己身之具也。呜呼,尊神尚武之国体须臾不可离者,其为刀剑者乎。何况在上诸公深察敬神爱国之朝旨,且负律人遵守之责任,焉能忽略刀剑乎? 霁坚就这样旁征博引,例举了从记纪时代1至今的日本历史中,如何重视刀剑振奋日本精神的实例。同时,还阐释了只有不分士农工商而一律佩带刀剑,才是符合神道的“先王之法”。 然近闻街谈巷议云,此禁刀令之颁发,乃出自陆军长官某公之奏议。其言曰,军队之外有携兵器者,此与陆军权限关系非浅云云。臣思之再三,此言之不当,决非身为长官者应献之策。一旦得悉四处街谈巷说皆为乌有之虚言,则当深信陆军之长官,为皇室之股肱,神国之依赖也,其恩威宽严无不使某具胆信服。况在兵籍者,皆为公家之羽翼枝叶焉。若然,凡则神皇属民,即令荷戈提剑者满天下,其实此乃加强陆军之兵权,利于朝上之谋算,备缓急于一旦,焉有生发妨碍政治之理平?若此,细戈千足之日本国国威亦将辉煌于天下。(中略) 由此观之,神武国威之盛衰当始于此时矣。竭心力而欲报国家者,焉能徒尔游逸,无献方略之心而虚度碌碌光阴乎?此乃股肱辅弼之君子,焦心苦虑鞠躬尽瘁之秋也。(中略) 此举与废藩置县大诏之昭示大义,端正名分,内保安于亿兆,外对峙于万国之圣旨亦为相悖。今后必招所谓国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之祸患矣。(中略) 1记为《古事记》,纪为《日本书纪》,记纪时代则指该两部书中所记叙的日本古代。 一如开头所说,在被县令凭空驳回奏议后,加屋又在此处添补上文辞,整理为建议的体裁,决心单身赴京,把奏议上呈元老院后即在其现场切腹自尽。因此,进而参加同党举兵的心思,也就愈加淡薄了。 另一方面,太田黑继续压抑着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提出的强烈要求:“武士既然被剥夺了刀剑,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先生何时才让我们赴死呢?”一天,他在新开召集了富永守国、福冈应彦、阿部景器、石原运四郎、绪方小太郎、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等七位参谋,商议大略:事已至此,远近各地的同志开头都会有为难情绪,大家要果敢行动,先从隗开始,兴起义军,首先杀掉当地的文武大官,再夺取熊本城。在座各位深深信赖太田黑,决定在这里第三次通过祈请来请示神意。 这是明治九年初夏五月的一个深夜,大家秘密地聚集在皇大神宫。 太田黑净身后进入神殿。 七参谋跪坐在前殿恭候神示。 正殿里响起了太田黑拜神时响亮的拍手声。 太田黑虽然身体瘦削,巴掌却很大,所以他的拍手声格外响亮。他的巴掌如同粗粗削出洼凹来的杉木板,将一定量的清净的圆形空气压缩在其中,击掌时再把这团空气压得粉碎,在那个瞬间,像是有一股神气从中爆裂开来,进溅而出。 所以,比如富永就曾说过,听着这斋戒沐浴后充满诚心的击掌,觉得这击掌生发出一种声音的幻觉,就好像人虽坐在家中,却不由得想起深山幽谷似的。 特别在今天夜晚,在就要进入梅雨季节的沉沉黑夜里,从这声阔然、响亮的击掌中,传出了强烈的祷念和清澈的信仰,听起来恍若直接叩打着天门的声音一般。 随后开始了大祓颂辞。颂词也是声音朗朗,使人感到更深夜沉,东方却好像泛出了淡淡的白色。隔着前殿看去,净衣上那条白色的脊缝被舒正时,发出的声音好似化作了利刃在清爽地劈刺着邪恶。 “……据闻,自皇孙开创皇朝,天下四方诸国罪孽皆除,有如祥风吹散天空之八重乌云,有如朝夕和风扫开早晚之迷雾,有如解开系索于码头之大船舳舻,推其尽归大海,有如手持淬火之锋利镰刀,砍伐远方繁茂之树木,不使罪孽残存,谨此诚祷,请予洗清……” 七参谋屏气静息,从前殿注视着秘密的神事。倘若今天仍然得不到神允,大家或许将会永远失去举兵的机会。 念完祷辞后又是一阵沉默。太田黑的头冠向前方的黑暗里折了下去,他趴伏在地上祈祷着。 黑夜里笼罩着神社的嫩叶气味,田地里的肥料气味,开着花的柯树气味等,郁闷地混搅在一起,随着微风飘进这座紧挨着田园的前殿里。由于没有灯火,也就听不到冲着灯光而来的虫子发出的振翅声。 忽然,屋顶上响起了进裂般的声响,那是鹭鸶飞过这里时发出的啼鸣。 七个人相互对视着,各自感到一阵战栗。 不久,正殿里的灯光被站起来的太田黑的身影遮住了,大家从他返回前殿来的脚步声中听出了吉兆。 太田黑告诉大家,神明已经允许了。既然已经得到神佑,他们一党也就成为名正言顺的神兵了。 至此,太田黑开始向各地派遣同志,与筑后柳川、福冈、南丰竹田、鹤崎、岛原、还有佐贺、长州荻等地的同志秘密结为同盟,并让在熊本的同志为宿愿得以实现而斋戒、祈祷至十七日。关于举兵的日期和参加的人选,则全都仰仗神意来决定。 神示举兵的时日为:“阴历九月初八日,以月近山腰为号。” 关于参加举兵的人选,也通过在神前拈阄而得以知晓。 也就是说,决定把全军分为三队,又把第一队分为五个分队。其中第一分队由高津运记统领,袭击熊本镇台司令长官陆军少将种田政明的宅邸;第二分队由石原运四郎带领,斩杀熊本镇台参谋长官陆军炮兵中佐高鸲茂德的家小;第三分队由中垣景澄统率,攻击步兵第十三联队长陆军步兵中佐与仓知实的家宅;第四分队由吉村义节打头,进攻出任熊本县令的安冈良亮的宅第;第五分队由浦楯记领先,抄杀熊本县民会议长太田黑惟信一家上下。以上共计三十余人,称之为第一队。按照步骤,得到敌人首级后纵火为号,再回本队汇合。 另外一队作为中军,由太田黑伴雄和加屋霁坚共同掌管,以上野坚吾和斋藤求三郎两位元老为首,辅以阿部景器、绪方小太郎、鬼丸竞、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等各参谋,并由鹤田五一郎等诸豪杰配合,攻击炮兵第六大队。这一队共约七十余人,称之为第二队。 最后一队,由富永守国、福冈应彦等诸参谋负责指挥,并有爱敬正元等长老、植野常备、涩谷源吾、野口知雄等精锐相佐,袭击步兵第十三联队。该队全员七十余人,称之为第三队。 然而,加屋霁坚一人至今仍然不肯参加举兵。 加屋为人端正严厉,一身胆气,眉宇间洋溢着热诚。文,他善于吟诗、作歌、写文章;武,则擅长四天流的剑法。 他参加这一行动与否,严重关系到全党的士气,所以,富永等干部相继前来游说。终于,在就要举兵的三天前,加屋表示,如果请示神意的结果是“可”,自己就参加举兵。 因为加屋已经辞去了神官的职务,所以就由浦楯记代向神明请示加屋自身的进退。锦山台上的锦山神社,西方可以眺望金峰山,东面的阿苏山则隐于云霞雾霭之中。神社里,浦在为同志而专心地进行着祈请。神示是“前进”。顺便提一下,在此之前进行携奏议书上京,在元老院死谏的祈请时,神示则为“不可”。 加屋不赞成举兵只是出于一己私见,神明却超越了他个人的考虑,命令他参加这场鲁莽而又缺少胜算的战斗。他相信,在激烈动荡的远方,已经为他们铺下洁净、平整的白色台布,准备好了酒宴。现在,他毫不犹豫地秉承神意,挺身而出了。 全党是怎样进行战备的呢? 不分昼夜地祈求上天保佑,就是他们最大的战备了。在他们主持的各个神社里,同志们整天忙于叩拜神明。 敌方的镇台兵力有二千人,而自己这一方却不满二百。长老上野坚吾曾建议多少准备一些枪炮火器,可因同志们一致反对使用污秽的夷狄兵器而被拒绝了。大家的武器,都只限于大刀、扎枪和长柄大刀之类。 然而为了火攻营房,还是暗中制造了几百个燃烧瓶。也就是在两个对扣起来的大碗中装满火药和沙子,再接上一条导火线。为了同一个目的,爱敬正元暗地里购买了大量煤油。 全党的军装又是怎样的呢? 有的人披挂甲胄,戴了乌纱帽,身着古代的方领带胸扣的武土礼服,礼服内穿上轻便铠甲,但大多数人还是便服短裙裤,腰里佩着两把刀。大家全都在白色的缠头巾上系着细小的白布条,戴上白底小片的“胜”字肩章。 比起武器和旌旗来,更为重要的,是太田黑伴雄背着的灵牌。出阵的太田黑伴雄背着的这尊藤崎八幡宫的军神的灵牌,才是这一党看不见的将帅和冥冥中的指挥者,而且还凝聚着先师的遗志。 当年,听到美国兵船侵犯浦贺的消息后,青年时代的樱园先生激愤地踏上东征的征途时,背上也背过同样的灵牌。 ·其二、秉承神意的战斗· 爱敬正元长老的家是他们举兵当晚的总集合处,位于大樟树树荫下的藤崎八幡宫正后方,旧城外城西端的台地上,紧挨着熊本镇台。近二百人全副武装地来到这里集聚却没被发现,是因为他们采取了措施,黄昏后在各处小集合点会齐,再趁着黑夜,三三五五地从各小集合点汇合到总集合处。 在阴历九月初八的月光下,从总集合处可以看到划破夜空的熊本城。城中央耸立着融在月光中的大嘹望楼,它的左边是小嘹望楼,再往左一点的地方是连接着大厅和长局的平坦道路,接着就是高耸着的望楼剪影。把视线从大嘹望楼向右移去,在那条有着两三处凹凸棱线的延长线末端,三层望楼和望月楼显得有些秀气,月影润泽着那里的瓦面。第二队就要攻击的炮兵营,正沉睡在隔着护城壕与望月楼相对的西侧的樱跑马场上。 月亮落下了中天。 负责袭击要人宅第的第一队先行出发。这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夜空中满是星辰,露水打湿了野草丛生的藤崎台地。紧接着,在太田黑和加屋率领第二队朝炮兵营进发的同时,第三队也向着步兵营出发了。 作为中军的第二队大约七十人,登上庆宅坡后便兵分两路,分别从炮兵营的东门和北门发起攻击。两处的大门都牢固地紧闭着。 在东门口,两位精通剑法的年轻人——26岁的田代仪太郎和22岁的饭田和平,勇猛跃过围栏,高喊着“先闯敌阵!”飞身跳了进去,迅即砍倒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哨兵。接着,小林恒太郎和渡边只次郎也越过围栏跳了进去,田代随即从东门附近的厨房那里找来杵杆,撞开了门闩。一队人从洞开的大门处蜂拥而人。 速水宽吾按倒了站在营门前的一个炮兵,用绳子捆上,打算让他在营内带路。 这时北门也被攻破,由那里涌进来的一队人与东门攻人的这一队人会合在一起,欢呼着杀进两栋炮兵营房。 沉睡中的官兵被突然爆发的喊杀声惊醒,面对黑暗中挥舞着的白刃惊恐万状。被迫杀的无路可逃的士兵们,躲藏在营房的各个角落里颤抖不已。 这一夜,在营部担任本周夜间值勤的军官是炮兵少尉坂谷敬一,他从二楼的值班室跑下来,用洋刀抵挡着砍杀过来的白刃,很快就负了伤,从后门逃了出去。 年轻军官在藏身的树荫下咬牙切齿地窥视着眼前的情景:失去指挥的士兵们如同妇女那样四处乱窜,不知该逃往哪里;忽然间,东边的营房冒出一股火舌,夹裹着滚滚浓烟蔓延开来,藏身在营房里的士兵们跃身而出,像是从窗口洒落下来一般,却又被衣着怪异的叛军追杀得往四处逃去。 这是由小林恒太郎和饭田和平等人从东面的营房,米村胜太郎等人从西面的营房投进燃烧弹,再浇上煤油后纵起来的大火。碰巧他们俩都没带着点燃烧弹用的火柴,就喊了几声“谁有普斯普洛?谁有普斯普洛?”从别的同志那里得到了火柴。普斯普洛也就是火柴。 坂谷炮兵少尉避开熊熊燃烧的火光,独自一人跑到卫戍医院,麻利地用绷带包扎好右手腕的伤口。返回营房的途中,他吆喝着迎面碰上的士兵,想把他们纳入自己的指挥,可士兵们牙根打着颤,不听从他的命令。终于,有几个士兵镇静下来,正要跟随少尉而去时,擅长于枪术的斋藤求三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追杀了过来。 坂谷少尉用负伤的右手举起洋刀迎了上去,却立刻被斋藤的长枪刺透了身体,说了声“遗憾!”便死去了。他是官军军官中的第一个战死者。 这时,第一队第四分队的吉村义节等人,把安冈县令砍成重伤,在混战中却没来得及割下他的首级,便撤离安冈宅邸,迎着城内的熊熊烈焰和喊杀声,通过下马桥飞奔而去。正在追杀敌兵的阿部景器迎了上来,知道了第四队袭击战的过程,以及17岁的弱冠少年爱敬元吉战死的消息。他是神风连的第一个战死者。 炮兵营里没有装备步枪,逃得慢的士兵或被烧死,或被神风连挥舞着的白刃砍倒,横尸遍地。痛痛快快地砍杀了一番的鬼丸竞正巧来到这里,对着吉村咧嘴一笑。两栋营房已被浓烟烈火所包围,把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鬼丸竞看着被火光映照着的血迹斑斑的钢刀,豪放地嘲笑道:“哎呀,镇台兵就这么厉害呀。”火光还映出他身上溅满了的鲜血,接着,鬼丸竞又奔跑着追杀残敌去了。 炮兵营已经被捣毁了,在这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神风连的胜利已成定局。 太田黑和加屋收兵撤退的途中,抬头看见外城的步兵营上空正被烈火烧得通红。 加屋得知步兵营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他大声喊叫着要去支援,大家全都随声应和。加屋的身后,是陷落了的炮兵营的火光,是以红彤彤的天空为背景的、黑黢黢耸立着的熊本城,是山崎町和本山村等村镇的大火,是四面八方升腾起来的烈焰。这些大火表明同志们正在奋战,在那些火光下,加屋仿佛看见了长年共守节操的同志各自勇猛挥舞着白刃的英姿。正是为了这一天,同志们才忍受了难以忍受的一切,暗中磨砺着自己的刀剑。太田黑的胸中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欢悦,自言自语地嘟嚷道:“好啊!大家都干上啦,干上啦!” 另一方面,由富永守国、爱敬正元、福冈应彦、荒木同等七十名同志组成的第三队,与太田黑、加屋率领的中军同时从藤崎神社出发。第三队所要攻击的第三联队也在外城的东端,而藤崎神宫则在它的西端。敌人的兵力将近二千人。 步兵营的西门也牢牢地关闭着,20岁的沼泽春彦跃上围栏,高喊着“先闯敌阵”并一跃而入,几个年轻人紧随其后。守卫营门的一个哨兵跑到兵营大院里刚要吹响报警的喇叭,还没来得及吹响便被砍翻在地。 荒木同准备了绳梯,当他把绳梯挂在栅栏上刚要登上去时,却由于几个人同时攀登的缘故,绳子竟被拉断了。荒木的忠仆久七让大家一个个踩着他的肩膀爬过栅栏,从里面打开了营门。一队人高声喊叫着冲了进去。 福冈应彦抡着大木锤,把营房的房门一扇扇砸破,再由跟在后面的人投进燃烧弹。火焰随即从联队队部、第二大队的第一、第二、第三中队的营房里升腾起来。 按照当时的军规,士兵平时不配备弹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用以战斗的武器,只能是军官用洋刀,士兵则只好用上了刺刀的步枪。 面对震耳的喊杀声、喷吐着的火舌、翻卷着的黑烟、砍杀过来的白刃,官兵们已无法应战。在联队队部值班的大尉,还没来得及指挥士兵就被砍死。在浓烟烈火之下,遍地横卧着只穿一件衬衣或赤裸着的士兵尸体。两个军曹跑了过来,想要救助只剩下一人却还在挥舞着洋刀苦战的小野少尉,可三人却一起被砍死了。 就在这时,袭击联队长与仓中佐宅邸落空了的第一队第三分队,也从外城城门跑过来参加战斗,随着第三队的加人,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不过这里与炮兵营的战斗不同,步兵营的敌人太多,而用白刃所能消灭的人数又很有限。尽管营内各处遭受奇袭的地方陷入了混乱,可加剧这种混乱局面却需要时间。这时,人们的理智清醒了过来。在清醒的眼睛中,事态终于得到正确的把握。曾让敌人震惊的燃烧弹战术,现在却反而使神风连陷入不利的境地。因为,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兵营内照耀得如同白昼,而官兵们借着火光发现,在大火周围跑动着的神风连的人数非常少。 一个军官看到这种情形后,向士兵发出号令,在兵营大院的两个地方布成密集队形的圆阵,使步枪上的刺刀宛如蓟花似的指向四面八方,以此来迎战神风连。对此,长老爱敬正元娴熟地挥舞着长枪,数十位同志也摆齐枪尖,冲杀了进去。圆阵随即土崩瓦解,敌兵溃败了下去,只有多罗尾准尉一人还在坚持战斗,很快便被刀枪刺杀而死。 在此之前,住在营外的佐竹步兵中尉和沼田准尉,看见镇台的大火急忙归队回营,途中在法华坡遇上逃出来的溃兵,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山坡北面壕沟里的水,红彤彤地映照着冲天大火。在步兵营烈焰的反衬下,败退下来的溃兵三三两两地增加着。他们没有一人服装整齐,由于极度的恐怖,连话也说不好。在两位军官的叱责下,他们镇静下来,组成一支十六人的队伍,可既没有枪支,也没有一粒可供射击的子弹。 这时,刚巧有一位常给官厅送货的机敏的商人立山吉藏出现在这里,他说可以提供藏在仓库里的180发子弹和上千枚雷管。两位军官万分高兴,败退下来的士兵也开始有了士气。于是,大家携带上弹药,佐竹中尉从后门,沼田准尉从南面的安全门潜入营区,联络残余下来的士兵,据守在烧剩下的营房里进行射击。 联队长与仓知实中佐在京町台的官邸中,遭到了第一队第三分队的袭击。 刚一听到有人跳进大门的声音,夫人鹤子就叫起了中佐。中佐立即察觉到,这是神风连的夜袭。他飞身跑到马夫的房间里,正要披上马夫的号衣,攻进来的神风连就在他的背上砍了一刀。中佐叩拜着说“我是马夫,饶了我吧!”就混入敌群中逃了出来。 中佐逃到锦山神社后面的一日亭酒楼,在这里请人匆匆包扎好伤口,剃去胡须,并借来厨师的衣服,化装成手艺人的模样。穿过敌人的阵地后,他摸索着来到步兵营后面的围栏,从这里跳了进去。 这时,一个军官正领着两名士兵在营区内飞奔而过,中佐认出了这名军官,呼叫着泷川大尉的名字。 大尉看着围栏上换了装束的联队长,一时竟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等到弄明白以后,立即飞奔过去报告了战况:眼下,第二大队的值班军官铃木少尉,正指挥一小队在支撑残局,可遗憾的是缺少弹药;自己现在正领着两名士兵,前往仓库去取演习用剩下的弹药,等等。与仓中佐说了声“好!快点儿取来!”就跑道队伍中指挥残兵,同时派出传令兵招集打散了的土兵。联队长的归队,极大地鼓舞了土兵们的土气。 得到佐竹中尉、沼田准尉的子弹,以及泷川大尉的弹药,再加上从总司令部取来的弹药,联队得以重新布置阵势。 儿玉源太郎少佐参谋(后为大将)已经来到总司令部,他让打开弹药库,把弹药发放给与仓联队长派来的士兵,然后亲自率领一小队士兵,跑步登上城堡中心的制高点,命令土兵对准在火光下清晰可见、身穿闪亮的铠甲和异常的武士礼服、以白毛巾缠头为号、在步兵营营区内混战着的神风连,一齐开枪射击。 第三大队的花烟分营由于没有遭受敌人袭击,就取出几天前刚巧领来的斯奈德步枪子弹分发给各队,去增援步兵营。一队从庆宅坡,另一队则从下马桥进入了兵营。 另一方面,当赶来增援的太田黑、加屋等人的第二队,砸坏南门涌人步兵营时,正赶上胜败转换,自己这一方成了瓮中之鳖。尽管大家以墙壁和石垣为掩护竭力应战,可根本没有办法抵挡横飞的子弹,只得切齿扼腕、愤恨不已。 第二队的到来,给同党带来了最后的希望。一露出身体,就会遭到射击。可藏起身子,则等于自己承认了失败。因为手头没有能够向步枪进攻的手段。 66岁的上野坚吾猫着腰躲藏在隐蔽物后面,扭过头去对身旁的同志说道:“我早就建议一定要准备步枪,可大家根本听不进去。到了现今这种地步,实在让人懊恨啊。”大家对这个想法都抱有同感。 可是大家也都很明白,不以步枪对步枪进行战斗,正是神风连的本义之所在。因为神助在我,而敌人的洋式兵器又是神明所忌讳的,所以仗一剑以夺天下就成了举兵的本愿。西洋文明发明出愈加锐利和愈加威力强大的武器,就是为了对付我们的。假如只顾一味地和它对抗而陷入悲惨的境地,就会使樱园先生所提倡的恢复古道的理想成为泡影。明知将要失败,仍然仗剑相向,可以说这正是他们的气魄之所在。也只有这样,才算是“雄威大和魂”的精髓。 热诚的志向,在每个人的胸中燃起了火焰,激励着同志们冒着纷飞的弹雨,一个接一个地突进被大火映照着的兵营大院。 深水荣季提着一柄来国光刀1,与沼泽春彦一起冲进弹雨之中时,沼泽首先被射穿右腕。他曲身藏在掩蔽物后,用牙齿撕破衣服,迅速包扎手腕的伤口。这时,冲进七八间2远的深水,胸部被一弹击中倒了下去。福冈应彦飞奔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发现深水早已气绝身亡。福冈悲愤地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那柄刀飞身冲进敌阵,却被射中数弹而倒地死去。沼泽很快包好伤口,刚要站起身来接着杀进去,一颗子弹却从他左边的太阳穴斜着贯穿而过,他再也没能起来。 加屋霁坚是双刀名手。他已奋战了数十个回合,正提着大小两柄砍卷了刀刃、涂满了凝血的刀,怒视着敌阵。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跟随长州藩军队讨伐幕府,战败后在天王山切腹自尽的弟弟四郎的面孔。现在,自己也要和弟弟一样,在同一个大志之下结束41岁的生涯了。尽管最初与大家的看法相悖,但自从三天前听从了神示,附和同党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只能和大家共命运了。 他举刀指挥周围的同志,自己一马当先、奋勇向前。炮火集中瞄准在他的身上,他被击中致命处,最后喊了声“绝无虚言!”3便轰然倒地。 在此前后,以长老斋藤求三郎为首,已有荒木同、猿渡弘伸、野口知雄等十八位同志战死,爱敬正元、吉村义节、上野坚吾、富永喜雄等二十多人负伤。 太田黑目眦尽裂,根本不听同志们退却的劝告,正要纵身跃入敌阵,子弹却射穿了他的胸部。 吉冈军四郎把狙击挺着枪刺逼近来的官兵的任务,交给了鬼丸等精干的同志,自己背着太田黑跑下法华坡,在赶来的太田黑的义弟大野升雄的扶持下,把太田黑抬进了坡下的一所民宅。 1因镰仓时代山城的来派刀工名匠来国光而得名。 2一间约为1.8公尺。 3“绝无虚言”是武士向武神八幡菩萨所发的誓言。 太田黑的伤势很重,刚失去意识又清醒过来,刚清醒过来又失去了意识。在他昏迷的间歇,他还问自己的头朝向哪一方。当吉冈、大野相继回答“向着西方”时,太田黑说:“皇上位于东方,赶紧把我的头也转向那边。”于是两人就照办了。 接着,太田黑气息奄奄地命令升雄赶快砍下自己的头,然后再由两人把军神的灵牌和自己的首级送往新开皇大神宫。 他们不知敌兵什么时候会追赶过来。大野不忍砍下义兄的头颅,可还是听从了吉冈的劝告,终于提起刀来。他仔细擦拭着敌人的污血,待擦净刀身后,把刀抡了起来,看着深深埋下头去的义兄的面孔。吉冈伺候着扶起太田黑的身子,使他面向东方端坐着。可义兄早已无法端坐,就在他的上半身往前扑倒的刹那间,大野在一旁帮着砍下了他的头。 ·其三、升天· 金峰山位于熊本城西约一里半的地方,它的名字模仿大和国称为一岳之灵山,山顶上供奉着藏王菩萨。 祠堂虽小,来历却很古远。相传元弘三年1菊池武重公在此地作战,曾在这个祠堂祈求神助,得胜后为致谢意重建了神殿,并亲自一刀三叩首2地塑了神像供奉。 这尊神像塑在山顶上,站立在那里以手遮日,像是在眺望着己方的军势。这本是一尊胜利的神像,然而举兵的第二天清晨,也就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的那天清晨,有四十六位败退下来的同志暂时退到了神社的周围。他们或站或坐,忍受着秋日的冷风浸染伤口引起的疼痛,茫然地眺望着四方。 1元弘元年为1331年,以此推。元弘三年应为1333年。 2雕塑神像时,刻一刀拜三次。 神社的周围只有稀疏的老杉排列着。澄清的朝阳透过老树下部的树枝,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鸟儿啼鸣,空气澄澈。从人们被泥、血玷污了的衣服,以及疲惫的面孔上仍然放射着余辉的眼光中,还能看出昨夜血战的影像。 四十六人之中,有石原运四郎、阿部景器、鬼丸竞、古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仪五郎两兄弟,还有浦椐记、野口满雄、鹿岛瓮雄、速水宽吾等人。大家全都默不做声,各自眺望着大海、群山、以及还在冒着残烟的熊本城。 一群人在斜坡上坐了下来,捋下黄色的野菊花,搓揉着花瓣的手指被染成了黄色,他们还在远眺隔海的岛原半岛。 本来在黎明前,还有可能从海上逃走。同党的加加见十郎等人,得到旧藩的一位富户帮助,准备了六条船,却偏偏遇上今天凌晨的大退潮,所有船只全都陷进泥土里,无论怎样推动和拉拽都纹丝不动。假如再磨磨蹭蹭地拖延下去,追兵就会赶到,大家只好丢下船只,来到了金峰山的山顶。 举目向山麓望去,村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附近的山坡上,田地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高处。由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不知名的花木和丰收在望的稻田。仍然一片浓绿的山林,环绕在如同正晾晒着的缀有补丁的坐垫一般的村落周围,重叠起清晨敏感的光线那细微的明暗,沿着山间那起伏平缓的凹凸扩展开来。在那里的住家中,居住着与这些志士的人生全然不同的人们。在那些人的心里,大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这种战斗的胜负所引发的感慨吧。看上去,他们过的是一种子稳而没有波澜的生活。 形似海马的绿色海角把头部由河里往西探去。在西边,白川河口的淤泥呈扇形向海中扩展开去。假如把视线从在附近山谷上空往来盘旋的老鹰身上移开,河口的泥滩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老鹰张开它那印有茶色污斑的翅膀。 眼前的海,是介于有明海和天草滩之间、挨近岛原半岛的海峡。海水隐约现出深蓝色,在这个海峡正中,涌流着像是用硕大淡墨画下的潮流。在那些志士们的服中,这深蓝色的潮流恍若神明垂示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失败的早晨,风景竟是这样美丽,没有一点儿污迹,澄澈而静寂。 对岸的岛原半岛以云仙山为中心,舒畅地向左右展开自己的山麓,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山坡上的一排排家舍。云仙山山顶被笼罩在层层云霭中,西北部佐贺的多良山更是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出它的山容,在它上空漂浮着的几片云彩遮住了阳光,显得那样庄严、神圣。 这群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清晰地现出樱园先生有关升天密说的教诲。 先生曾说:大凡登天者,必然要经由天柱或登天浮桥,这两者间并无不同。天柱和登天浮桥,自上古便有之,只是身染污秽之俗人目不能及也,更何况由此登天乎。若能除却自身污秽而净心复古,即可与上古神人无异,天柱和登天浮桥亦会自然浮现眼前,便可沿此攀至高天原了。 山上蕴涵着光亮的彩云现出神圣的形状,使得人们联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不正是登天浮桥吗?如若果真如此,就要不失时机地欣然自刃赴死。 另一方面,站在崖头、面朝东方的一群人,正凝视着仍在冒出缕缕残烟的熊本城。 眼前,在荒木山突起的左边,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渊山等群山重叠在前方的杉树林那边。更远的地方是石神山,它的山容像是从后面望去的抬头石狮子一般。石神山深深延伸到街里。熊本是个树多林密的城镇,从这里望过去,森林比人家更为稠密,熊本城的大瞭望楼就耸立在森林中。藤崎台周围也是一目了然。从昨夜ll点开始的仅仅三个小时的战斗,以及后来残败而走的回忆,好像一下子浮现在了眼前;好像大家现在还在挥舞着钢刀奔跑在兵营大院里;又好像洒满曙光的营房大院里,虚幻的烈火和虚幻的神兵仍然还在战斗。本来,大家是为了躲避追兵才来到金峰山山顶的,可现在倒像从山顶上观望古战场似的眺望着昨夜的战场,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在城镇外遥远的东方,阿苏山的旧喷火壁喷发出阵阵火山烟,与云彩相接,把无垠长空的一角涂抹上它的色彩。火山烟看似静止不动,可它又确实在一点点地移动着。火山烟无休止地喷发,云彩则接连不断地把它吞下去,并因此而膨胀起来。 一群人被火山烟的气势所鼓舞,胸中激起再度举兵的志向。 就在这时,到山下的村落筹措了一坛酒和当日食粮的同志回来了。大家贪婪地吃着,轮流喝着坛里的酒。无论想要赴死的人,还是梦想再度举兵的人,都同样恢复了常态,因而比较接近现实的判断占据了上风。比如说,鬼丸竞主张再度杀人兵营,而小林恒太郎对此则持反对意见。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先派人下山侦察敌情,然后再相机行事。 派出侦察后,剩下的人重新讨论几位少年的安置,因为这里还有七位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年。他们是岛田嘉太郎、猿渡唯夫、太田三郎彦、矢野多门太、元永角太郎、森下奖、速水宽吾等七人。 在这以前,少年们还在一面生气勃勃地嬉戏打闹,一面私下议论道:“诸位长老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呀?或者切腹,或者再次举兵,希望尽快定夺下来。”当听说已经决定,由脚上生有肿疮而行走困难的48岁的鹤田伍一郎率领他们下山时,大家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猛烈地进行反对。 可是,在老一辈同志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少年们只得无可奈何地与鹤田一起悄然往山下走去。鹤田的儿子太田直已经年满20,因此与父亲道别后留在了山上。 入夜了。 根据先前的计划,大家要在岛崎村的一位同志家里听取侦察报告。同党们三三五五地下了山。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侦察报告称:熊本城的内外都部署了军队和巡警,戒备森严,海岸线上的船只全都禁止航行,敌人的侦察队已临近这个村子的村口。 一群人又摸索着悄悄来到近津海岸,请求吉田十郎的旧仆——一位渔夫提供渡船。但是这位渔夫只能勉强提供自己的那条船,可一条船是无论如何也载不下一起来到这里的三十余人的。 大家在这里解散了队伍,各奔东西。要去郡浦的古田、加加见、田代兄弟、森下照义、坂本重孝等六人坐进了那条好不容易弄来的船只。举兵至此也就结束了。 与举兵时的人数相比,登上金峰山的同志已不足三分之一了。 那三分之二的同志或是战死,或是隐藏战伤之身时遭官兵追捕而壮烈自刃。长老之一的爱敬正元逃到了三国岭,却遭三名警察追踪,随即端坐在路旁,切腹自杀了。享年54岁。 24岁的松本三郎、23岁的春日末彦都是回到家里自尽的。23岁的荒尾楯直回家后,先向母亲告以不孝之罪,接着言明自刃的决心,不曾想却得到母亲的大力嘉勉。荒尾喜极而泣,参拜了亡父的墓冢后,在坟前果敢地切腹了。 从金峰山上把七名被托付的少年带下山的鹤田伍一郎,在把少年送到各自的家里后,回家立即开始自刃的准备。 他让爱妻秀子备上酒莱。交盅话别时,鹤田对妻子说,自己死后还留有儿子太直在世,劝她不要气馁。 已是举兵后第三日的夜间了。鹤田还有14岁和10岁的两个女儿,妻子本想叫起正在熟睡的两个女儿与父亲告别,鹤田却制止道,“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接着露出上半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再把刀刃刺进咽喉。当他亲手将刀子拔出,正要倒下时,大女儿刚巧醒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天亮时分,也就是丈夫死去的翌日清晨,他生前寄以希望的儿子太直,也切腹自杀了的紧急通知传到了秀子的耳边。 队伍在近津解散后,太直与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一起奔向新开皇大神宫,又在那里同朋友别过,只身去了健军村。他早就有了逃往长洲的打算。 太直的伯父建山氏住在健军村,他投奔到这里后,知道父亲伍一郎今天下午来过这里,托付了后事和表达决心后就离去了。想必父亲这时正在自刃。听说了这些后,逃往长洲的想法在太直的心中消失了。 他借下伯父家的前院,在大树下铺上新草席。先向位于东方的皇城三度遥拜,又对近处的父母所在家屋方向拜过后,太直拿起短刀切开腹部、刺穿了喉咙。 这个消息立即被传到了鹤田家。 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同鹤田太直分手后,赶到了熊本市南郊的宇土。 伊藤的哥哥正克的宅所就在宇土的三日村。看到弟弟的模样,正克大声呵斥他行为不轨,不准进入家门。 两人只得来到宇土街上,当天夜里,他们在流经镇后的河水清澈的河堤上,面对面地英勇切腹自杀了。 深夜里,有人听见河边再三响起拍手击掌的响声。附近的人觉察到这可能是切腹者在死前遥拜神明和天皇而发出的击掌声,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伊藤享年21,菅享年18。 由鹤田伍一郎护送回家的七位少年中,岛田、太田、猿渡三人,全都壮烈地自刃杀身了。 16岁的猿渡唯夫在临举事前,亲自赋诗一首题写在当夜缠头的白布上: 割土卖戎夷 一朝王室危 丹心报国志 天地神明知 听说回家的同志大部分都自刃了的消息后,猿渡根本听不进亲戚木下的劝阻,与父母亲戚同饮了诀别酒,独自进入另一间房间,搓揉肚皮后切开腹部,刺进了咽喉。不料刀子却被骨头挡住,还不够深度。猿渡喊进家里人,拿来另一把刀,这一次出色地刺穿了咽喉,倒下身去。 太田三郎彦17岁。回家后他倒头便睡,发出阵阵鼾声。第二天清晨他满面清爽地睁开睡眼后,对姐姐表明了死的决心,请她找来柴田、前田两位少年朋友。两位少年一到,太田便向他们表达诀别之意,并托付了后事。 两位少年回去以后,太田一人站起身来走进一个房间,叔父柴田房范则在邻室里,隔着一扇纸拉门等候着。听那动静,像是已经切开了腹部。“叔叔,叔叔,请帮一下忙。”听到这可怜的喊声后,柴田拉开纸拉门走了进去,只见太田已经把利刃刺进咽喉里。柴田稍微帮了一下,少年便英勇地死去了。 岛田嘉太郎18岁。刚回到家中,家里人就让他化装成僧侣逃走,却被他拒绝了。少年已决定自刃,喝了诀别酒后,便请来柔道家内柴重藏学习自刃的方法。切开腹部后,少年用刀尖指着喉咙问道:“先生,这里行吗?”内柴刚应了声“正是那里”,少年早已优美地将刀刺了进去。 举兵失败后,树下一雄、井村波平、织田寿治等三人藏匿在柿原村的名门大矢野家,后来去了镫田,与金峰山下来的同志楢崎楯雄、椋梨武每相遇,便邀上这二人,再度藏身于大矢野家。这以后,五人又躲藏在当地乐源寺的岩洞里,大矢野家给予了种种照拂。 举兵过去了七天,在这期间,从各处不断传来同党自刃的消息。岩洞中的五个人决定不再逃跑,他们走出岩洞,来到大矢野家答谢永别。大矢野一家为他们摆下了惜别的酒宴。 树下担心利刃切破肚皮时流出食物而有失体面,就没多动筷子,可豪放的楢崎却毫不介意,大吃大喝了一通。不久,两人向大矢野的家人讨来红胭粉,薄薄地涂抹在自己的脸颊上,想在死后依然面色如生。 日近黄昏时分,五人走出大矢野的家门,来到近旁的鸣岩。时值九月十五明月夜,月光下,附着在小草上的露水,宛若铺陈着的珍珠一般辉耀着光亮。五人端坐在草地上,各自吟唱着辞世之歌,由最年轻的20岁的织田首先切腹,紧接着相继伏倒在刀刃之上。时年,井村35岁,楢崎、椋梨26岁,树下25岁。 与阿部景器、石原运四郎在镫田分手后,小林恒太郎同鬼丸竞、野口满雄一起,于阴历九月十一日深夜回到了自己家。 小林恒太郎虽说年纪尚少,但却智勇双全,总是与豪放的鬼丸竞提出的过激论相对立。这对性格各异的朋友和同志,死的场所和死的时间却是完全相同。 当知道很难再度举兵以及同党悉数溃灭之后,在翌日黄昏时分,三人排列在一起切腹自尽了。 在自决前,小林先向母亲谢以不孝之罪,然后又陪着春天才娶来的新妻——19岁的麻志子来到另一个房间,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因为,他不忍让妻子打发孀居的生涯。麻志子哭泣着拒绝了。 三人走进里面那间铺有草席的房间,家里人全都在厨房里等候着。小林吆喝道:“谁也不准到这里来!只要把打来的水放在套廊里就行了。”然后,揭下中央的一张草席垫子叠了起来。 鬼丸竞面向东方,坐在上面,露出上半个身子来。 厨房里的人们又一次听到了小林的喊叫声: “请野口君帮着切腹的鬼丸君砍下头来!” 不久,里面那间铺草席的房间静寂下来。 进去一看,鬼丸竞居中,三人面向东方,端然切腹而亡了。 鬼丸竞40岁。小林27岁。野口23岁。 阿部以几子是阿部景器的妻子。 以几子是鸟居喜新太的长女,嘉永四年1出生于熊本城下。 哥哥直树跟随樱园学习皇典,又师从宫部鼎藏承受兵法,是一名提倡尊王攘夷的忧国志士。以几子耳濡目染,内心深受哥哥和他的同志们的影响。由于家境贫寒,她还帮助母亲,操持家务。 1嘉永元年为1848年,以此推,嘉永四年应为1851年。 16岁时,一个财主想要娶她,可在以几子的心中,自己的丈夫必须是一位忧国志士,因而觉得很不称心。母亲和哥哥也同样感到不合适,可碍于做媒的村长的情面,加之曾在经济方面得到过对方的关照,也就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以几子向母亲问道:“那么,只要嫁过去就行了吗?”母亲告诉她是那样的。举行了婚礼的当天夜里,以几子端坐一旁,不让新郎靠近,等到东方泛白便逃回了娘家,在母亲面前双手伏地跪问道:“我出嫁回来了,这样就可以了吧?”于是,那天就离了婚。 以几子18岁了。明治元年,哥哥直树被朝廷录用。 在这期间,当阿部景器和同志富永守国一起参拜供奉着清正公的本妙寺,来到寺门附近时,遇到一位妙龄女子。知道她就是同志鸟居直树的妹妹后,便施了一个礼。走过去以后,富永突然问道:“想娶那位姑娘吗?”阿部回答说,娶也可以。于是富永从中做媒,很快就举行了婚礼。当时,阿部29岁。 以几子如愿以偿,成了忧国志士的妻子,但却没有生儿育女。 以几子20岁了。阿部在久留米的一位同志镜山纪伊越狱后前来投奔,阿部把他藏了起来。镜山离开这里后,阿部被捕并受到严厉的审讯,被投进了监狱里。 盛夏时节,丈夫在狱中的这段时期,以几子朝不进早食,祈祷神明为丈夫雪冤;夜不入蚊帐,和衣躺在板房的地板上,体会丈夫所受的苦难。 阿部被释放后,一次漫步街头,在一家铺面上看到一件很中意的轻便铠甲,可因为价钱太贵,就放弃了买它的念头。后来他把这事也告诉了妻子。以几子悄悄卖掉自己的衣带,把所需款额交给了丈夫。阿部谢过后,就去买下那身轻便铠甲,这次举事时便穿在了身上。 随着举兵之日逐渐临近,阿部家俨然成了司令部。以几子同婆母一起尽心待客,为了做好就要出征的准备,曾有十多人在她家聚会,婆媳俩也一一加以照拂,并待以酒肴。当其中一人表现慌张时,以几子甚至平静地责备道:“打仗可要沉着啊。” 当天夜里,以几子和婆母清子一起远远地眺望着熊本城头腾起的烈火,以及京町、山崎、本山等处燃起的五处大火,欢呼雀跃地喊道:“干得好!干得好!”彻夜点着灯火,祈求神明保佑举兵的胜利和丈夫的武运。 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不断传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以及战死或自刃的传闻,丈夫也下落不明。以几子又继续断食,一心一意地祈求神明保佑丈夫。 丈夫回来,是事隔三天了的阴历九月十二日的拂晓时分。 同党解散以后,阿部景器与石原运四郎一起离开近津,于翌日,也就是十日潜入盐屋的山中,待天黑后去镫田的杵筑神社,深夜赶到神官坂本应气的家,与从其他路径前来的小林恒太郎、鬼丸、野口等人在这里相聚了。十一日就留在这里,讨论了今后的进退。由于坂本应气祈请的神示是再举有望,大家鼓起了信心。阿部、石原与小林一行人分了手,各自回家去了。 以几子被从木板套窗缝隙传来的低低呼唤声惊醒了。这是丈夫的声音。她激动地打开木板套窗,丈夫默默无言地走进屋子,向醒来的母亲和以几子简略叙说了战败的经过。以几子让丈夫换下染满血渍的衣服,把它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这以后,阿部白天带着短腰刀躲藏在书斋的地板下,太阳一落山就走出来。他让以几子暗地里去石原家,向石原的妻子安子打听情况。 以几子和安子一起四处奔走,寻找可以航渡到岛原的船只,可是禁船令非常严厉,从海路逃走的希望落空了。 到了十四日拂晓,石原运四郎一半怀着从陆路突破警戒线的希望,另一半则决定去死,为了与阿部共同进行最后的行动,他告别妻子,走出了家门。 黎明时分,叔父马场被请到阿部家中。在这里,石原、阿部、马场三人相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马场说了一通警备如何森严,逃脱如何困难之后就回去了。 石原安子来到石原的哥哥木村那里请求援助。这时,路上传来搜索队士兵杂乱的军靴声,往石原家方向去了。木村让安子尽快赶到阿部家,把已经无法逃脱的局势通知石原。 安子雇了人力车,坐到阿部家附近下了车,悄悄地敲响后门,把以几子喊到外面来,然后简略地告诉她,搜索队已逼近了石原那人走室空的家宅。 以几子做了个刀刺咽喉的手势,安子点了点头。以几子劝安子再同丈夫见上一面,安子却认为那样反而会妨碍丈夫踏上黄泉之路,还是不见为好。说完,就逃命似的离去了。 以几子随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阿部和石原。从刚才听了马场的报告时候起,两位参谋就完全断绝了再度举兵的念头,决定赴死了。 两人恭恭敬敬地在皇大神宫的画轴前默念并再三跪拜。以几子在白木三宝上放了三套陶器,敬上最后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阿部和石原露出上半个身子,拿起了短刀。这时,以几子也平静地从腰带间抽出了怀剑。 不用说阿部,就连石原也吃了一惊。两人极力加以劝阻,但是以几子却初衷不改,矢志不渝。她说自己没有孩子牵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一死相随。以几子一步不退地坚持着,阿部也就不再逆拂妻子的志向了。 就在两位志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的同时,以几子把怀剑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这是阴历九月十四日刚过正午的时候。阿部享年37岁,以几子26岁,石原35岁。 自刃后不久,阿部家的大门被猛烈叩打。是搜索队来了。老母亲大声喊道:“刚刚切腹了!”士兵们随着军官闯进客厅,检查三具刚刚断了气的尸体。 同党在近津海边解散时,有一行六人乘上一条渔船,划到了熊本南郊宇土的郡浦。 他们是:28岁的古田十郎,他与小林恒太郎同为少壮参谋,在兵营的战斗中接连砍断两把刀,换了一把刀后又继续战斗。他先后砍倒了中佐大岛邦彦等人。自己身上也负了一处战伤。 加加见十郎40岁,古乐的名手。 田代仪太郎26岁,精于剑道,最先杀进炮兵营。 他的弟弟仪五郎23岁,在步兵营中战斗出色。 森下照义24岁,袭击种田少将,后转战镇台,激战众军官,立下赫赫战功。 坂本重孝21岁。 六人所投奔的,是郡浦神社的神官、樱园门下的同志甲斐武雄。原本他是应该参加举兵的,由于地处偏远,通知时便把他漏了。甲斐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们。 在甲斐那里,六人通宵商议了再度举兵的事。谈到旅资和军费时,加加见提出了一个方案。他偶尔听说旧主三渊永二郎来到了植柳的松井宅邸,便想托甲斐送去书信,请求三渊帮助筹措旅费。甲斐随即带上书信出发了。 一行人一直等待着甲斐归来,翌日即九月十二日等了一整天,他也没有回来。 甲斐赶到松井宅邸时,三渊早已不在了。而且,由于被埋伏在这里进行监视的警察认出是神风连的同党,甲斐也被抓走了。 在这一天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六个人意识到,甲斐越是迟迟不归,危险也就越是在向他们逼近。他们知道,到了一定时刻就必须下决心了。 田代仪五郎、森下、坂本等三人焦虑难耐,在夕阳中登上附近的大见岳,远远眺望着熊本城。从这里看过去,大嘹望楼的形状与昨天并没什么两样。可在转弯抹角地向樵夫打听过后,才知道城里每日夜晚火把通明,白昼则从早到晚派出搜索队的士兵前往四处搜查,毫不懈怠。从山上回来的三个人催促另外三人早下决心。 大家决定去死。赴死之处就在大见岳的山顶,赴死的时间,则选在翌日黎明。 六个人在鸡叫头遍之前,便登上了大见岳,在田代等人昨天黄昏就物色好的一块清洁平坦的地方,用准备好的草绳把四边圈上,并在绳上挂好纸条。白色的纸条在晨风中飘动、闪烁。在山顶微露的晨曦中,加加见十郎眺望着飘忽不定的薄云,吟唱着辞世的和歌: 巍巍大和神, 庇佑弟子得永生。 便自今日起, 经由九重天浮桥, 吾等尽皆升天去。 不用说,这是仿照樱园先生的《升天秘说》而作的一首和歌。加加见说,在这最后的时刻,非常希望能为大家演奏自己所擅长的古乐,可遗憾的是身边没有乐器。 六个人进入草绳圈内,共饮诀别之酒。在大家的一致推荐下,田代仪太郎担任留在最后帮助砍头的任务。加加见不忍让田代一人独自留在最后,提出自己和田代一起留下来。 古田十郎最先在秋天的晨风中露出肌肤,在腹部切开一字形刀口,再由田代助刀砍下头颅,便身首异处了。 紧接着是森下,然后是田代仪五郎、坂本重孝等三人相继切腹了。最后剩下的田代仪太郎和加加见也一起切开腹部,亲手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根据秘密情报,警部1新美吉孝率领几名警察往山上爬来。来到半山腰时,遇上的一个慌慌张张从山上跑下来的猎人说,在山顶上,神风连的六名余党正要切腹自杀。新美制止住跃跃欲试的警察,“在这里抽一棵烟吧……”说完坐在树根上点上了香烟。他想成全神风连的这些余党,让他们最后能遂心如意地死去。 1日本警察官衔。 当警部一行来到山顶时,天已经大亮了。在四面围着草绳的圈子里,六位志土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排列着,飞溅在草绳挂着的白纸条上的点点鲜血,在朝阳中闪烁着光亮。 举兵失败后,一个名叫绪方小太郎的参谋遵循神明有关自首的神示投案自首,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他在狱中写下《神焰稗史端书》一书,在书中细究了神风为何没有刮起和祈请为何不灵验等问题。 对于那样崇敬虔诚的精神和那样纯洁无垢的志向,竟没能得到神佑这一疑问,绪方在狱中用了余生的全部精力试图解开,却终究没能如愿。他的下述记叙,只是他个人的解释和揣度。神意冥冥,岂可为世人所知。 谨遵从神明之神意而发兵起事,却有如骤遭风雨狂暴之鲜花,忠勇志士竟于一夜之间尽然消逝,如同无常之霜露。呜呼哀哉,悲伤之事当以此为极。 若以愚氓之心非但不能度测,更致荒诞以及怨尤他人,故此幡然省悟:凡事自有神定耳。 倘若制止此等英武忠勇之壮士,必使谋划数载之密事为世间所闻,即或不至引发大事而生出事端,彼等亦会愤慨时世而引身亡命。承蒙神明深为见怜,令彼等素心一旦得以遂愿,便于冥界侍奉神事。如此神妙之安排,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一段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同志之魂灵的语言,在这些语言的背后,蕴涵着一种难以表述的痛恨之情。绪方用来表述同志们欲罢不能之壮志的那句简单辞句,可以说吐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岂能如柔弱女子之举动乎?” ——《神风连史话》·完—— 第十章 已经是梅雨季节了。早晨上学之前,饭沼勋收到了本多寄来的大信封,往里瞥了一眼,知道装的是《神风连史话》和一封信。他打算到了学校再慢慢读那封信,就连同信封一起放进书包里,走出了家门。 饭沼走进了国学院大学的校门。教学楼门口架着一只与这所大学非常般配的大鼓,上面镌刻着传马町御鼓师小野崎弥八的名字,像是有什么来历。鼓身垂挂着硕大的铁环,鼓皮呈现出舒展的圆形,宛如早春那满是尘埃的灰黄色天空。经常敲打造成的擦痕,白云一般浮现在那片天空的各处。不过,在今天这样阴湿的黄梅天气里,这张大鼓发出的大概是那种无可奈何而又无精打采的声音吧。 阿勋正要走进二楼的教室时,那张大鼓就响起了上课的鼓声。第一节课是伦理学,阿勋对这门学问以及那位面色灰暗的教授都没有兴趣,便悄悄取出本多的来信读了起来。 饭沼勋君: 现将《神风连史话》还给你。读得确实很有趣,谢谢! 你为那本书而深受感动的原因,我已经很清楚了。当然,在此以前,我也一直把那次事件看作为神灵附体的没落武士阶层心怀不满、起而叛乱,现在却了解到他们那纯粹的动机和心情,受到了启示。不过,我所受到的感动,好像在性质上与你有一些差异,因此我想稍稍详细地谈谈这种差异。 我在想,倘若同你的年纪相仿,我是否会像你那样感受到这种感动呢?对于这一点,我无法不表示怀疑。毋宁说,尽管我会在内心里多少感到内疚和羡慕,可也会嘲笑那些把一切都赌在那种莽撞的举兵上的人。当年,我相信自己将来能够成为对社会有用和有益的人,因此,在那个年龄上倒也能保持自己感情上的平衡和理智上的清醒,虽说有点儿古板。那时,我知道大部分热情对自己都是不适宜的,我还早熟地知道人们都在扮演着各自应扮演的角色。就像我们不能从自己的身体中离析出来一样,我相信在人生的演出中同样不可能离开被规定好了的脚本。因此,当看到别人的激情时,我会很快发现不和谐——激情与他本人之间的那种微妙的龃龉。为了保护自己,我往往对此报以轻微的嘲笑。假如有心去寻找,就会发现这种“不适宜”随处可见。而且,我的嘲笑未必就充满了恶意,可以说,这种嘲笑本身蕴含着一种善意和肯定。因为,当时我已经开始意识到,所谓热情,就是由于对这种不和谐缺乏自我意识才产生的。 可是,我和令尊曾提起过的那位朋友松枝清显,却破坏了我的这种完整的认识。当时,他对某位女性产生了激情,作为他的朋友,我所看到的却是严重的不和谐。因为在那以前,他一直是一个水晶般冷漠和透明的人。他确实非常任性和重感情,可据我的观察,假如他的这种细腻的感受性在现实生活中派不上用场,那么,或许他会从那种单一、纯真的激情中解脱出来,从而不会危及到自己的人生。 然而,事态并没有这样发展,痴迷和纯真的激情很快改变了他,爱情执拗地把他变成为最适合于热恋的人。最愚蠢和最盲目的激情,成了最适合于他的情感。他在临死前显露出的情态表明,尽管他来到了人世间,可他命中注定要为了爱情而去赴死。那时,不和谐全然消逝了,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亲眼目睹了这个人变化的奇迹后,我自身也不得不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本来我相信自己是个坚定的人,可这种朴素的确信那时却自然地裸露在不安之中,变成一种假惺惺的玩艺儿,从而确信变成了意志,自然表露则变成责任和义务。当然,这种变化为我所担任的审判官这一职业也带来了某种好处。在审讯犯人时,能够在所谓的报应主义和教育主义之间,有关人性的悲观论和乐观论之间不偏不倚,相信人在某种状态下可能会发生变化。 还是把话题转到《神风连史话》的读后感上来吧。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38岁的我,居然能够接受对这个贯穿着非合理性因素的历史性事件的叙述所造成的感动。当时我立即想到的,是松枝清显的那件事。虽说他的激情只是献给一位女性的,但却是同样的非合理性,同样的剧烈,同样具有反抗性,同样只能以死明志。不过,在我的感动之中,确实早巳有了一种保证,那就是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为这类事例感动一番。因为,我本人没有成为像清显那样的人,这是个既成事实,所以我目前不但可以毫无顾忌地将目光移向过去,猜测过去或许会发生的种种可能,而且当自己对过去寄以幻想时,从那里再次反射回来的有毒光线也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危险和伤害。 可在你这个年龄上,感动却是一切危险之所在,让自己深陷进去的感动全都是危险的。更危险的是,在你那夺人魂魄的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种对这类故事生来具就的“适宜”。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已渐渐地感受不到人与激情之间的龃龉。这倒不是因为年轻时出于保护自身的考虑,有必要挑别人的过错,今天却不需要这样了。而是说,当看到别人身上的激情与他本人不和谐时,过去会觉得这是个可笑的缺陷,而现在则认为是个可以原谅的瑕疵。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度过了纤弱的年轻时代,那种神经质地担心别人的挫折也会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年轻时代。正因为如此,危险的美才比美的危险更鲜明地映现在我的心中,在我看来,年轻人的一切幼稚之处不再显得滑稽可笑。或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意识中,年轻早巳成了与已无关的东西。细想起来真是可怕,这样演化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是:我会常常站在自己的安全的激动上,对你那危险的激动说三道四。 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明知无益却仍要向你进言并发出警告:《神风连史话》是一个完结了的悲剧,也是一件类似于艺术品的完美的政治事件,还是一次彻底的实验——人的思想竟纯净到了如此罕见的程度。然而,我们毕竟不能把这个美梦般的故事与现在的现实混同起来。 这个故事的危险在于它抽去了矛盾。这位叫作山尾纲纪的作者,也许是忠于作品所涉及的史实的,可为了统一这样一本薄册子的内容,他一定抽去了很多矛盾。而且,由于这本书过于强调处于事件核心位置的纯真思想,不惜牺牲掉外延,不要说从世界史的角度进行展望,就连神风连的敌对方——明治政府的历史必然性也被忽视了。这本书还过于缺少对比。举例来说,不知你是否知道,恰恰和神风连同一时期,也是在熊本县,有一个叫作熊本宣教队的组织。明治三年,南北战争的勇士、退役陆军炮兵大尉詹尼斯,作为教师前往熊本洋学校任教,开始宣讲圣经并传布基督新教。发生了神风连之乱的明治九年一月三十日,他的学生海老名弹正等35名青年聚集在花冈山下,以熊本宣教队的名义,立下了“使日本基督教化,建设基督教的新日本”的誓言。当然,他们遭到了迫害,洋学校也不得不解散。35位同志逃到了京都,为新岛襄创建同志社打下了基础。尽管他们与神风连的思想正好相反,可从这里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样纯粹的思想的另一种表现吗?在当时的日本,看上去无论多么不现实的和偏激的思想,都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在朴素和纯粹这一点上,相对立的政治思想还是有其共通之处的。应当认为,这与今天这样政治体制早巳得到巩固的时代是不相同的。 这并不是说我欣赏基督教思想的清新,嗤笑神风连思想的陈旧和冥顽。我只是认为,在学习历史时,不能只着眼于某一时代的某一局部,而是要仔细研究那个时代诸多相互矛盾的复杂因素,通过对局部的研究来把握全局,对赋予局部以特殊性的各种因素细加琢磨,并把它置于均衡、整体的观察之中。 我认为,这才是学习历史的意义之所在。因为不论在哪个时代,当代的事物映入到个人眼睛里的范围都是有限的,因而把握它的全貌也是非常困难的。只有这样参考和借鉴历史的全貌,生活在当代每时每刻的局部世界的人们,才有可能通过时隔久远的历史来观察整体世界,并因此而得以匡正自己的一管之见。这就是当代人对历史所拥有的一种令人高兴的特权。 学习历史,决不是援引过去的局部特殊性,来使现代的局部性的特殊事物正常化。也不是从过去某一时代的拼画玩具中,取出一定形式的模块,再套用在现代的某一局部上,然后再大喝一声“快哉”。那只是把历史当作玩具,当作孩子们的游戏。我们应该知道,昨天的纯粹和今天的纯粹不论如何相似,它们的种种历史性条件却不尽相同。假如你想找出纯粹之间的类缘关系,就应该找到历史条件相同的、现代的“对立的思想”。这才是只占特殊极小部分的“现代的我”所应该采取的谦虚态度。在这里,历史问题在抽象中被舍去,而只把“纯粹性”这一人类的、超历史的因素当作研究对象。这时,同一时代所共有的历史性条件,也就仅仅成了方程式的定数。 年轻人尤其需要避讳的,是把纯粹性与历史混同起来。我所感到的危险,正是你对《神风连史话》的倾倒。我认为,最好把历史始终作为整体来把握,把纯粹性看作为超历史性的东西。 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和训诫,尽管这片苦口婆心可能纯属多余。不知不觉间,我也到了看见年轻人就想教训一番的年龄,虽然别人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当然,我是相信你的聪明才这样说的。对于不抱任何期望的青年,是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长篇大论地提出忠告的。 在奉纳比赛上,看到你那崇高的力量和纯真的热情,我只能赞叹不已。同时,对你的理智和钻研精神,我更是寄以厚望,衷心期望你遵守学生本分,努力钻研学习,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如果再来大阪,请务必顺便来我家作客,我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你有一位好父亲,我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可如果你有了想不通的问题,需要找人商量时,我随时可以与你一起探讨,请你千万不要客气。 专此 本多繁邦 终于读完这封长信后,少年叹了口气。他并不赞许信的内容,从头至尾反对这些内容。少年不明白,虽说他是父亲的旧知,可他毕竟身为高级法院的审判官,为什么会屈尊给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少年写下如此周到而又吐露真情的长信。这是非常少见的。虽然少年并不赞同这封信的内容,却仍然被信中的直率和热情所感动。他还从未从要人那里得到过如此真诚的感情。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归根到底,本多先生一定也被那本书打动了。因为年龄和职业的关系,他对一切好像都小心翼翼。不过,本多先生无疑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虽然信中的内容与少年的感情相悖,可至少他没有从中发现污浊之处。 尽管如此,本多又是多么巧妙地从历史中抽去时间概念,使其处于静止状态,把一切都变成地图了啊。难道审判官就是这样的吗?他所说的“全貌”这种某一时代的历史,不过是一张地图,一幅画卷,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少年认为,“这个人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日本人的鲜血,什么叫儒家学术的系统,什么叫志向!” 少年回过神来时,令人昏昏欲睡的课程还在继续着。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教室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正发育着的青年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酸味。 总算下课了。少年的心境如同垂死的鸡挣扎一番后终于断了气似的平静下来。 阿勋来到被雨水打湿了的走廊,井筒和相良正在那里等候着他。 “怎么样?”阿勋问道。 “中尉说,今天队里没有勤务,三点钟就能回到公寓1,那时公寓里很安静,可以从容地谈话。他还说,让我们在那里吃晚饭。”井筒答道。 “那么,今天就不参加剑道练习了。”阿勋毫不犹豫地说。 “剑道部长该不会说你吧?” “让他说去好了,他不敢开除我。” “口气真大啊。”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相良说道。 三人一起往下一节课的教室走去。外语课三人都选修了德浯,因此大家同路。 井筒和相良都很敬重阿勋。阿勋也让他们读了《神风连史话》,两人都深受感动。这本书今天正好从大阪被还了回来,阿勋打算把它再借给今天将要见面的堀中尉阅读。中尉不致于像本多审判官那样表现出回避的态度吧。“全貌”,阿勋想起刚才信里的词句,现出了淡淡的微笑。“那位审判官不敢接触灼热的火钳,只想碰一下火盆。可是火钳和火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呀,火钳是金属的,而火盆则是陶瓷的。他虽然是一个纯粹的人,但却属于陶瓷派。” 1原文为“下宿”,是指提供食宿的家庭公寓。 纯粹这一概念,是由阿勋提出来,渗透到另外两位少年的头脑和内心里的。阿勋在同伴中还提出了这样的口号:“向神风连的纯粹精神学习!” 所谓纯粹,就是把花一般的观念,带有薄荷味的含漱药一般的观念,以及在慈母怀抱里撒娇一般的观念,直接转化为血的观念,砍倒邪恶的大刀的观念,从肩部斜劈下去时血花飞溅的观念,以及切腹的观念。在“樱花落英缤纷”之时,血淋淋的尸身随即化作飘逸着清香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把两种全然相反的观念随心所欲地进行倒换。因而,纯粹就是诗。 阿勋认为,“纯粹的死”倒是更容易一些。他所感到苦恼的是,为了始终如一地保持纯粹,怎样才能做到“纯粹的笑”。无论怎样控制感情,有时也会为看见的一些无聊的事物发起笑来。比如路旁的小狗叼来一只木屐玩耍,他还能勉强忍着不笑,可看见它叼来一只特大的女式高跟鞋乱抡乱甩地玩耍时,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这种笑。 “知道公寓在什么地方吧?” “知道,我来带路。” “中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个能够‘让我们去死’的人。”阿勋说道。 第十一章 三位少年头戴镶有白线的学生帽,在六本木下了电车。他们撑起雨伞,在霞町附近转了弯,向通往麻布的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走去。井筒指着坡下的一间房屋喊道:“就是那家!”他们随即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所怀疑是大地震1后幸存下来的陈旧的二层楼房。看上去庭院非常宽敞,却没有院门,环绕着院子的板墙直接连结着楼房正门。二楼套廊上紧挨着的六扇玻璃拉门,浮现出斜斜打来雨水的阴沉沉的天空。 街道上空无一人。阿勋在坡上打量着这所被雨水淋湿了的房屋,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印象,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所楼房。这座被雨水包裹着的二层楼房,像是一只细高的破旧碗柜在任凭雨水浇淋。庭院里一片葱绿,却疏于剪枝修整,远远望去,院墙恰似装满了绿色的垃圾箱。阿勋觉得,这所阴沉沉的房屋,好像曾与一种极其甘美的、从内心深处泛起的郁暗而又甜蜜的记忆有着某种关联。可细想起来,的确来过这里的那种神秘感也是很可疑的。可能小时候真的随父母来过这一带,而自己的感觉则建立在这种实际记忆的基础上。也有可能曾在什么照片上见过这座房屋。总之,他感到这所楼房恍如小巧的庭院盆景,完好地保存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重重迷雾里。 阿勋猛地甩开像是被雨伞的阴影唤起的影子一般的思绪,冲到两位同伴前面,顺着满是泥水的陡坡往坡下跑去。 他们在门前站下。细格子拉门的上方挂着写有北崎二字的门牌。门牌的木质已被风雨严重剥蚀,只残留着墨写的字迹。雨水甚至飘到了早已腐朽的门槛上。 今天他们三人前来会见的堀陆军步兵中尉,是井筒的当军官的表兄给介绍的。说好要带两个朋友,特别是要带靖献塾塾长的儿子阿勋前来,因此中尉一定在热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阿勋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神风连的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眼下正要去会见加屋霁坚,不觉心情激动起来。然而,现在早已不是神风连的那个时代了。阿勋清楚地知道,就像武土依仗着日本刀与明治政府军拼杀那样,敌我双方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截然分明的时代,毕竟事过境迁了。但他也知道,武土的精神正潜藏在军队的内部,对于与重臣相勾结的军阀和军队中的“明治政府军”,这种武土的精神是深恶痛绝的。在这所陋屋中,正住着一个拥有强烈的武土道精神的人,宛若潮湿的森林中,紫金牛结出的一颗鲜红的果实。 1此处指的可能是1923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大地震。 这时,阿勋完全失去了剑道比赛前的那种镇定和冷静。就要会见的这个人,也许会把自己强行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过,在此以前,他对别人寄以的希望和理想,已经多次遭到过背叛。 出来迎接的老人让三个年轻人不寒而栗。他从正门的阴影下现出了身子,高高的身躯弯曲着,满头的白发和凹陷的眼睛,仿佛正从天棚覆盖下来迎接客人,这副模样活像在深山里偶然遇上的折叠起飘逸的破翅膀的仙人。 “堀中尉正等着你们哩,请到里面来。” 老人把手放在膝头,像是在用手控制着脚步,往阴暗、潮湿的走廊挪去。从结构上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家庭公寓,可少年们却隐约感到,房屋的墙壁都渗进了皮革的气味,每天早晨和黄昏,三联队的军号声都会透过隔扇拉门浸润到房间里来。公寓里一片寂静,看来除了中尉,其他投宿的人都还没有回来。老人喘着粗气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登去,在中途歇下脚来向楼上喊道: “堀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噢——”从楼上立即传来一声充满青春活力的粗壮回答。 堀中尉的房间与隔壁的房间用墙隔断,约莫八铺席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外没有任何摆设,一看就知道是独身军人所住的简朴的房间。中尉已经换好了藏青地碎白花的和服单衣,腰上不经心地系着一条用整幅黑绉绸裁制而成的腰带,是个肤色浅黑的极平常的青年。他的军服整齐地用西服衣架挂在柱子之间的挂衣横木上,领章的红色和那上面31字的黄铜色,是这个房间里惟一引人注目的色彩。 1表示三联队。 “哎呀,快进来!今天中午值完了班,很早就回来了。”中尉威严而又爽朗地说道。 他那只有很短发茬的光头上,透出一股雄壮的魂魄,双眼清澈、锐利。如果只看这身和服装扮,和地方上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可从藏青碎白花衣袖中露出的粗壮手腕来看,就会明白,这是一个经常操习剑道的人。 “哎呀,随便坐。大爷,茶我们自己沏吧。” 听着老人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中尉稍稍欠了欠身子,伸手去拿装着开水的热水瓶,并且笑着说道: “别看这屋子像个闹鬼的凶宅,但无论这公寓楼,还是那老爷子,可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物哩。那老爷子曾是日清战争1的勇士,在日俄战争期间开没了这家军人专用的公寓,这公寓出过许多杰出的军人。这么一所吉利的房子,租金又便宜,离联队也近,非常方便,因此总是住满了人。”中尉的话语间洋溢着关怀,使少年们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 看着中尉脸上的笑容,阿勋在想,可惜现在花期已过,假如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来访就好了。那时,中尉应以这样的姿势迎接少年们的到来:刚刚从硝烟弥漫的演习场归来的中尉,脱下粘满樱花花瓣和尘埃的长靴,把散发着春天气息和马粪气味的草黄色军衣披在肩上,军装衣领上闪烁着稚嫩的红色和黄色的光辉。 中尉好像并不在乎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谈吐豪爽大方。他首先提起了有关剑道的话题。 井筒和相良焦急地等待着机会,他们是想告诉中尉,阿勋已经获得三段段位,在剑道界被寄以厚望。终于,戴眼镜的小个头相良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切。阿勋面色通红,中尉打量阿勋的目光,也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井筒和相良所希望的正是这种氛围。他们把阿勋视为自己志向的化身,期望他利用年龄那锐利的特权,与外界的人进行对等的交锋。当然,这时的阿勋也没有什么需要撒谎的,只需把自己与伙伴们的纯粹像尖针一般向对手刺去。 1指中日甲午战争。 “那么,饭沼,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中尉一变刚才的语调,眼睛里辉耀着光亮,单刀直入地问道。井筒和相良都感到,他们所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不觉紧张起来。 虽然刚才中尉让随便坐,可阿勋仍然正坐在那里,他挺起制服下的胸膛,简洁地答道: “振兴昭和时代的神风连。” “神风连举兵失败了,那也算是好事吗?” “那不是失败。” “是吗?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是剑。” 阿勋应声答道。中尉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考虑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一次,阿勋显得有些迟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视着中尉眼睛的目光稍稍错开,从印上雨水痕迹的墙壁移向紧闭着的毛玻璃窗户。视野在这里被挡住了,在细小的木格窗之外,雨云正无边无际地遮盖着大地上的万物。阿勋知道,就是打开窗子,也决不可能在雨水中看到尽头。他想要说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说了起来: “在太阳……太阳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日……一面俯瞰辉耀着光亮的大海,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自刃。” “嗯!” 井筒和相良都惊讶地看着阿勋的脸。在此以前,阿勋还从未在别人面前,甚至在朋友面前进行过这种内心深处的表白,可今天却当着初次见面的中尉流畅地吐露了这一切。 中尉并没有恶意地加以奚落,这是少年的幸运。看上去,中尉仿佛在认真而平静地思辨着这段近似疯狂的表白,然后开口这样说道: “说的不错……可是,要死得漂亮也很难呀。因为自己是无法选择死的机会的。军人嘛,又不可能像平常自己想像的那样去死。” 阿勋没能听懂这些话。话语中充满转弯抹角的措辞、注释,以及“然而”、“可是”之类的思考……这些词语远不是阿勋所能理解的。他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纸上的新鲜墨迹,是谜团一般的经典原著,不要说翻译,甚至无须加以批评和注释。 目前,阿勋正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甚至做好了挨一记耳光的心理准备,耸起肩膀,直视着中尉的眼睛问道: “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说吧。” “听说在‘5·15事件’发生之前,中村海军中尉访问过堀君您,是真的吗?” 中尉的脸上像是一下子贴上了冰凉的牡蛎壳似的东西。 “这谣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家父的塾里有人这么说。” “是令尊这么说的吗?” “不,家父没有这么说。” “不管怎样,公审时会弄清楚的。不要听信那些无聊的谣传。” “那是无聊的谣传吗?” “是的,是无聊的谣传。” 沉默之中,可以感觉到被中尉抑制着的愤怒,正像磁针那样微妙地颤动着。 “请相信我们,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你们见面了吗?没见面吗?” “不,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海军里的任何哥们儿。” “那么,见过陆军里的人喽?” 中尉强作豪爽地笑了笑说: “每天都见到他们啊,我就是陆军嘛。” “您这么说,可不算是回答我们的问题。” 井筒和相良相互瞥了一眼,他们担心起来,不知道阿勋还会问到什么地步。 “你是指同志这个意思吗?”中尉顿了一下后问道。 “是的。” “这与你们没有关系。” “不,我们很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知道,假如……假如……我们有求于您的时候,您会制止呢,还是会接受。” 还没有听到中尉的答复,阿勋就预感到令人尴尬的时刻又要到来,又要像数度经历过的那样,在向自己所敬重的年长者说出心里话后,面前会忽然出现一条显而易见的河流,把两者分隔开来。那时,一直闪烁着光芒的对方则会随之变为死灰。这对被注视着的对象来说多少是一个痛苦,可对注视着对象的人来说,则是更大的痛苦。那是因为,原以为拉满弓似的时间上的紧张很快就要被解脱,弓箭却没有被射出去,只是眼见着弓弦又回复到以往的松弛状态。而令人难以忍受的、日常时间中堆积垃圾般的日积月累,则一举恢复了原有的姿态,难道真的没有一位长者能够舍弃所有顾虑和因为年龄的缘故而受到的尊重和照顾,敏捷地用“纯粹”这种尖针来回应这边猛刺过去的“纯粹”尖针?假如的确一个也没有,阿勋所憧憬的“纯粹”就被年龄羁绊住了(可神风连的那些人却决没有这类事!)。倘若受年龄的羁绊正是“纯粹”的本质,那它不久后一定会从视野中消失。再也没有比这种想法更使阿勋感到可怕的了。他在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必须抓紧时间。 在阿勋看来,这些年长者似乎缺乏一种智慧。他们不知道,要想医治少年们的性急,除了五条件地承认这种性急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不承认这种性急,少年们就会更加疯狂地追求他们认为明天将要消失的剧烈的“纯粹”。这一切,都是年长者造成的。 这一天,中尉从饭馆叫来饭菜招待了阿勋他们三人,他们在那里一直呆到晚上九点。话题离开微妙的询问后,中尉的谈话便显得妙趣横生,同时也颇有教益,洋溢着振奋人心的力量。他谈到了屈辱的外交,对拯救农村的疲敝毫无成效的经济政策,政治家的腐败,共产党的跳梁表演,以及政党正对军部施加压力,要求缩减军备,裁减半数的师团等等。他在谈话中,还提到了为倒卖美元而废寝忘食的新河财阀。阿勋从父亲那里也听到过有关新河的事。中尉认为,经过这次“5·15事件”,新河财阀非常自慎自戒,不过,我们决不能轻信这类人一时的自慎自戒。 日本正被逼进绝境之中,正被乌云层层包裹,形势是令人绝望的,诚惶诚恐,圣明也被乌云所遮掩。这些谈话,极大地丰富了少年们对于绝望的认识。他们觉得,不管怎样,中尉是个好人。“我们的精神全都在这里面。”阿勋说着,把《神风连史话》递给了中尉,就回去了。在把书交给中尉时,阿勋并没有说是送给他还是借给他,这是为了下次想见中尉时,借口说是来要书就可以了。 第十二章 星期天早晨,阿勋去附近一所警署的武术厅,指导少年们练习剑道。这是那位仰慕父亲,并不时来靖献塾走动的署长通过父亲委托的,因此阿勋不好予以拒绝。而让这个深受孩子们欢迎,并被他们视为英雄的阿勋来代替自己教授剑道,也正中那个星期天早晨爱睡懒觉的剑道教师的下怀。 小学生们排成一队,从白底黑丝的麻叶花纹剑道练习服中露出细小的手腕,一个接一个莽撞地向阿勋刺来。当他们攻向前来时,防护面具中认真而稚气的眼睛,宛若接二连三飞来的发出光亮的小石块。阿勋配合着对手的身高,弯下身子,故意留出空隙,忽而前进,忽而后退,用自己的身体吸引着少年们劈刺过来的竹剑,犹如行走在丛林之中,不断受到树丛下部弹跳而起的小树枝的抽打。阿勋年轻的身体酣畅地热了起来,梅雨绵绵的早晨所特有的慵懒和倦怠,在少年们响亮的喊叫声中烟消云散了。 练习结束后,阿勋正在擦拭汗水,一个看热闹的稍稍上了年岁的刑警坪井走过来说: “看了你的教练才知道,陪孩子们练习剑道,不认真可真不行哩。好,真行!练习完了在神前敬礼时,那个大孩子喊的那声‘向神致敬’的号令,别看还是孩子,可喊得却很有气势。从这一声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教育成果。好,真行!” 坪井虽说是二段,可剑术却很糟糕,爱把力气使在肩头上,已没有什么发展前途。阿勋偶尔和署里的人交手时,他还会兴致勃勃地向比自己小三十五六岁的阿勋讨教。他那凹陷的眼睛没有一点儿表情,高高的褐色鼻子显得丑陋不堪,根本看不出这个爱饶舌和爱感伤的人,会是一个主管思想领域案件的刑警。 正当少年们三三五五地往回走时,像是来接替他们一样,一辆囚车驶进了武术厅前面的院里。从停下的车上,推下了几个绑成一串、蓄着长发的年轻人。他们中有一人穿着工作服,另外两个人穿着朴素的西服,还有一人则身着华丽和服,腰系窄硬的和服腰带。 “好了!星期天一大早就来客人了。” 坪井懒洋洋地直起了腰,空手做了几次劈砍动作,然后向阿勋告辞。阿勋无意中发现,他那做劈砍动作的手异常柔弱且小得可怜,静脉神经质地鼓胀了起来。 “他们是些什么人?”阿勋出于寻常的好奇心问道。 “赤色分子,一看就知道。这一阵子,赤色分子和以前不一样,他们或是特意穿上不起眼的朴素的衣服,或是装作游手好闲的人,穿着华丽的好衣服。那个穿工作服的大概是头头,其他的可能都是学生。好吧,我得去‘款待’他们了。” 说完,他用纤弱的手做出紧握竹剑剑柄的模样离去了。 阿勋感到自己有点儿嫉妒那些被押往监狱去的青年。桥本左内25岁时便被关进监狱,被处以死刑时,只有26岁。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左内那样身陷囹圄呢?他对自己目前同监狱没有一丝关系而感到不满。阿勋转念又想,与其入狱,还是选择自刃更好些。神风连里的入狱者就非常少。当自己万一面临壮烈牺牲时,是不会束手等待拘留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屈辱的,那时一定会用自己的手亲自结束生命。 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理想中的死,即某一天清晨,在清爽的朝阳中的死,以及崖上的松涛和大海的光亮,能够与阴湿大牢里那飘散着的尿臭和粗糙的混凝土狱墙连接在一起。可是,这两者又将如何连接在一起呢? 由于总在考虑死的问题,这种思考已使他变得通体透明,离开人世悬浮在半空中行走,这又使他觉得,甚至对这个世界万物的厌恶和憎恨也有些淡漠了。阿勋对此感到阵阵恐惧。或许,狱墙上的污迹、血痕和尿臭,可以医治自己这种淡漠的感觉。或许,监狱对于自己是必要的…… 回到家中时,父亲和塾生已经吃过了早饭,因而阿勋在母亲的伺候下,独自吃起早饭来。 母亲最近胖得厉害,生活起居也变得愈加吃力。她曾经是一位性格开朗、动作敏捷的年轻姑娘。从外表看上去,尽管现在依然快活乐天,可随着阴郁的脂肪在不断堆积,她那不断沉淀的感情似乎也随之变成阴霾密布的天空。她的眼睛总像在生气,露出一股凶相。不过,她那转动着的瞳孔像是生气,却也是色迷迷的,在这一点上,与往昔倒没有什么两样。 在靖献塾里,阿勋的母亲阿峰负责照顾十多位塾生的食宿,当然非常繁忙。即便置身于忙乱之中,在这个年龄上,也完全可以体验到被周围众多年轻人视为母亲的乐趣,可阿峰却在自身周围筑起一道围墙,不让这些年轻人亲近。闲暇时,她热中于缝制各种袋、包之类的手工艺品,家里到处挂满了她缝制的工艺品。 以简朴、洁净为主调的塾内,各处用丝绸和友禅绸1做成的工艺品非常醒目,如同缠裹在白木舟上的各种色彩的海藻。 1染上花鸟、草木、山水、人物等花样的丝绸。 酒壶托垫是红底的丝绸做成的,就是现在正给阿勋盛饭用的饭桶,也用紫底的友禅绸棉被包裹着。虽然饭沼厌恶这种宫中女侍官的趣味,倒也没有怎么责怪她。 “星期天也没法休息,下午一点钟,就是真杉先生的星期日讲座。不能全指望学生1,他们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妈妈得去帮一把手。” “要来多少客人?” “大概30来人吧。来听课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每个星期日,靖献塾还起着一种教会的作用。附近一些人志愿聚集到这里来,先由塾长致辞,接着就是真杉海堂讲授历代诏令敕语的连续讲座,最后大家一同高呼万岁,然后散会。同时,这也是募集捐赠的机会。海堂今天讲的是有关景行天皇2的《命日本武尊3征讨东夷之诏令》。阿勋已能背诵其中一段: “……山有邪神,郊有奸鬼,遮衢塞径,磨难众人。” 阿勋觉得,这正是在抨击今天的世事,山中和郊外确实到处都是邪神和好鬼。 阿峰隔着矮饭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独生子的脸,他已经18岁了,正在那里不声不响地一碗接一碗地吃着饭。阿峰觉得,从儿子咀嚼时大幅度蠕动着的两腮来看,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卖秧苗的吆喝着叫卖牵牛花秧和茄子秧,从街上走了过去。阿峰回身往院子里看去,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下,院子里树木丰盛、茂密,周围的篱笆上也爬满了绿叶,因而看不到卖秧苗的身影。听着卖秧苗的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不禁使人觉得,那牵牛花的嫩叶仿佛也枯萎了。这叫卖的吆喝声,懒洋洋地带走了爬满小小蜗牛的庭院里的上午时光。 1寄食人家,帮助照料家务而求学的寄食学生。 2景行天皇是日本第12代天皇,在位60年,是垂仁天皇之皇子,相传其名为大足彦尊或大足彦忍代别尊。 3日本武尊也写作倭建命,景行天皇之皇子,日本古代传说中的英雄。 阿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堕胎时的往事。那是因为无论怎样计算,也弄不清那孩子是侯爵的还是饭沼的,所以饭沼让堕了胎。 阿峰在想:“阿勋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笑,这是为什么呢?他也不大爱开玩笑,这一阵子,变得同我都懒得开口说话了。” 这一点,与当学仆时的饭沼既相似,又不完全相似。饭沼年轻时,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那受压抑的内心世界。可阿勋却有所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完全透明的,这让人感到很可怕。按理说,在脸上长满粉刺的这个年龄上,应该像夏天里的狗那样总是喘着粗气才对。 因为把第一胎给打掉了,所以生第二胎时就担心会有危险,没想到生阿勋时却很顺利,倒是产后阿峰的身体反而出了问题。对此,饭沼好像认为,与其责备妻子那不如意的身体,倒不如责怪她的内心,这才更能显示出自己对妻子的关怀,因此在闺房中,比以前更加严厉和讨厌地不时讥讽她与侯爵过去的关系。这件事使得阿峰身心交瘁,可她不仅没有因此而消瘦下去,反倒阴郁地胖了起来。 靖献塾渐渐兴旺起来了。六年前,阿勋满12岁那年,阿峰曾与一位塾生有染,事情败露后遭到了一顿毒打,使她在医院里住了四五天。 在旁人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从那以后反而变得稳固起来。阿峰完全失去了爽朗的个性,再也不曾轻浮、放荡。饭沼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从此绝口不提侯爵的事了,两人都回避谈及过去的一切。 不过,当年母亲住院的事,很可能在阿勋的心里留下了印象。当然,母子间从未提及过此类话头,但回避这类话头本身,正说明阿勋筑起了心灵的堤坝。 阿峰认为,一定有人对阿勋说了自己往昔的那些风流韵事。尽管她极想从阿勋嘴里问出这一切,但那样一来,或许会让儿子对自己作为母亲的资格再次产生怀疑。在这些遐想之中,蕴含着一种甘甜的感情。仿佛脑后存着少量积水似的,阿峰感到那里阵阵疼痛。她用那疲倦时就变得沉重的双眼皮的眼睛,看着还在一言不发地大口吃着饭的儿子。 “5·15事件”后,家境一下子宽裕起来,可饭沼却吩咐说,不准把这事告诉儿子。关于塾里的财务状况,饭沼也不让儿子知道,只是说,等儿子成年后,该让他知道的自然会让他知道。随着家里经济状况的好转,阿峰瞒着丈夫偷偷塞给儿子的零用钱也随之多了起来。 “不要对爸爸说。” 阿峰取出藏在卷叠着的腰带中的五元纸币,从铺着桌布的饭桌下悄悄塞给刚刚吃完饭的阿勋。 只是在这个时候,阿勋才漾起浅浅的微笑,说了声“谢谢”,然后敏捷地把钱藏进碎白道花纹布和服的怀里,好像在吝惜泛起的那点儿微笑。 靖献塾位于本乡西片町的一角,是饭沼10年前买到手的。原来这是一位有名的油画画家的房产,现在把另一间宽敞的画室改造成了神殿和教堂,而原先好像是让几名弟子居住的主房的一角,现在则成了塾生们的宿舍。后院的池塘已经填上,准备将来在那里修建武术场。在武术场建成以前,则在教堂进行武术训练。可那里地板的弹力非常不好,所以阿勋不爱在那里训练。 为了不让阿勋与塾生之间产生隔阂,饭沼吩咐阿勋每天上学前,要和他们一起擦拭地板。在塾生与阿勋交往时,饭沼出于某种微妙的考虑,既不让塾生们将阿勋看作少爷,也不让当作哥们儿,提防私下里阿勋与塾生过于亲密。饭沼想让塾生们养成一个习惯——只对塾长说出一切,而对夫人和儿子却不准敞开胸怀。 尽管如此,阿勋还是和塾生里最年长的佐和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佐和是个非常古怪的人,已经年届40,近似呆板,把妻子留在了家乡,独自来到这里学习。他的身体肥胖,非常滑稽,一有闲暇,就阅读《讲谈俱乐部》杂志。每个星期他都要去一趟皇宫门前,跪伏在卵石地上叩拜。他说,必须要有随时献身的决心。因此,他每天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总是穿得很整洁。有一次,他还同一位年轻的塾生打赌,把杀虱子的药粉撒在饭头上吃了下去,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当替塾长传递口信时,都会传得驴头不对马嘴,让对方不知如何是好,为此经常受到塾长的呵斥。不过,他的嘴却是非常严实,在这一点上,他是无以伦比的。 阿勋离开正在收拾饭桌的母亲,穿过走廊前往教堂。正中的台位上是镶着白木门扉的神殿,那里有用帷幔遮着的天皇和皇后两位陛下的肖像。阿勋站在教堂的入口处,向神殿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饭沼正在指挥塾生们,远远看到儿子行礼的样子,觉得他行礼所用的时间总是稍稍长了些。 每月照例去明治神宫和靖国神社参拜时,不知为什么,儿子也总是比别人祈祷的时间要长。可他对父母却不说任何心里话。细想起来,从前自己在这个年龄上,每天清晨在松枝侯爵府邸的神宫参拜时,都是怀着巨大的仇恨和愤怒进行祈祷的。但同那时的自己相比,阿勋的境况已经相当不错,按理说,他没有任何值得怨天尤人的事情。 画室的屋顶有个取光的硕大玻璃天窗,阴霾的天空紧紧贴靠着它,光线如同从浑浊的水槽里射出一般黯然,洒在正重新布置椅子的塾生们的身上。 椅子和长条凳本来已经摆放整齐,可佐和却仍然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敞开肥胖的胸脯,把同一处的椅子摆放好,再望望,然后又重新摆弄一下,毫无成效地起劲干着。 佐和这样折腾却没有受到塾长的呵斥,是因为饭沼正忙于布置讲台,从黑板的小槽中取出每一支粉笔,一本正经地查看着。 饭沼指挥穿着小仓式裙裤的青年们搬来权作讲坛的桌子,并铺好桌布,放上盆栽的小松树。光线从天窗洒下来,使得盆景的青瓷忽然显现出琉璃的色彩。那株小松树也仿佛复苏过来,针叶竟一下子放出光亮来。 “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饭沼从台上回过头来向儿子喊道。 阿勋的同学井筒和相良也来听了关于诏书的讲座。散会后,阿勋把这两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让我们看看吧!”说着,小个子相良用食指把那副过大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同时凑过犹如黄鼠狼那被好奇心濡湿了的鼻尖。 “别着急。今天我得到一大笔军费,等一会儿请你们客。”阿勋在故意让他们着急。少年们的眼睛闪烁着光亮,好像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就立即能实现似的。 母亲送来了水果和茶水。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阿勋打开锁上的抽屉,取出折叠着的地图,在铺席上摊展开来。这是一张东京市中心的地图,到处都是紫色铅笔涂抹的记号。 “就是这样的。”阿勋叹息着说道。 “这么多呀?”井筒问道。 “是啊,已经腐败到了这种地步。”阿勋从盆子里拿出一个碰柑,抚摩着现出黄色光亮的熔岩一般的果皮,继续说道:“假如水果的中心部位腐烂到这种程度,那就没法吃,只好扔掉啦。” 阿勋用紫色的铅笔,在各要害处所都涂上了腐败的记号。从皇宫周围到永田町,还有东京车站周围的丸之内,全都涂抹上了深紫色,甚至皇宫里面,也涂上了表示腐败的浅紫色。 国会议事堂被涂上了深紫色。从这块紫色开始,一直到丸之内的财阀高楼群,用深紫色的虚线连接着。 “这是什么地方?”相良指着稍稍离开那里的虎门一带的一块紫色问道。 “那是华族会馆。”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那帮家伙自称是皇室的藩屏,其实,只是一窝蚕食皇室的寄生虫。” 虽说颜色深浅不一,可霞关附近的官厅街全都被涂抹上了紫色。而软弱外交的大本营外务省,则被涂了又涂,泛起了紫色的光亮。 “腐败已经蔓延到了这种程度呀,连陆军省和参谋总部也全都是呀!”井筒的眼睛放出光亮,以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粗嗓门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的声音像是从立即相信了这一切的洁净的筒子里发出的响声,没有一丝猜疑的阴影。 “那当然喽。我涂的这些紫色,都是相应地以准确的情报为依据的。” “怎样才能一举铲除掉这些腐败呢?” “神风连或许也为之而叹息吧。可要想一举干掉它们,就只能靠这个啦。”说着,阿勋高高举起手中的桠柑,然后把它扔到地图上去。桠柑在地图上沉重地弹了弹,发出沉闷的声响,斜着滚到日比谷公园一带停了下来。茫然的黄色光亮,在桠柑停下的同时,重又凝聚起子素那怠惰的沉重,把它那黯淡而又巨大的球影,投在日比谷公园蚕茧形的水池和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上。 “明白了,是从飞机上扔炸弹吧。”相良亢奋起来,眼镜险些从鼻梁上掉下来。 “是的!”阿勋浮现出自然的微笑答道。 “是吗?可这么一来,尽管堀中尉很优秀,也还是有必要请谁给介绍一位空军军官。假如说出我们的计划,堀中尉一定会帮我们介绍的。那时,堀中尉本人也肯定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同志。”井筒说道。 阿勋稍有保留地眺望着井筒的这种近似完美的轻信。 当然,对阿勋的判断,井筒完全信服。不论遇上谁,只要对方存在着长处,他就会深信不疑。由于这种个性使然,刚才的轻信使得他的精神世界恍若牧场一般平坦、明亮。井筒并不怕矛盾,在他那正直的内心世界里,他所考虑的恶,也是很简单的平板状的东西。只有他,才能像威化饼干那样把恶打得粉碎。这也正是他如此胆大的根本原因。 “可是。”等到那个轻信完全渗进井筒的内心后,阿勋说道,“炸弹只是,一个比喻,这同神风连的上野坚吾所建议却又没被采纳的步枪是一样的。最后只能依靠剑!必须记住,只能依靠肉搏和剑!” 第十三章 鬼头中将的家宅位于白山前町,从靖献塾步行而去很快就到。阿勋非常熟悉那座山顶上的宅第,就连走过石桥后往山上去的那三十六级台阶,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闲居在家的中将是位极其宽厚的老人,夫人早已亡故,他把家中的一切全都交给离婚后回到娘家来的女儿槙子料理。中将与靖献塾很亲近,也很喜欢阿勋,因此饭沼对于阿勋不时到中将家去玩,虽然也说了“不要总去添麻烦”,却从未禁止过。 每次去中将家,都是槙子出面招待阿勋和他的朋友们,她是那样温存、柔和。 只要青年们高兴,随时都可以到家里来玩,而且最好在饭前来。中将说,看到食欲旺盛的人吃饭,自己比什么都高兴。槙子也是这么想的。 槙子对来客始终抱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她是一个明朗、温和、冷静的女人,从不见她的头发和领口零乱不整。 阿勋、井筒和相良,都想在鬼头中将的家里度过无处可去的星期天夜晚。 之所以这样,还因为井筒和相良想要阻止阿勋为款待他们而造成的浪费,劝阿勋为今后执行计划时多积累一些资金,因而需要到一个不用花钱的地方去。 他们一到,身着藤紫色哔叽斜纹和服的槙子便迎出了大门。看着眼前的紫色和服,阿勋猛然打了个冷战——井筒和相良会不会联想起刚才看过的地图上那腐败的紫色?槙子的一只手扶在大门立柱上,宛若水壶那纤细的把手。她像往常那样说道: “你们来啦。父亲外出旅行去了。不过没关系,啊,请进来吧!还没吃饭吧?” 这时下起雨来了。 “你们的运气真好啊!” 槙子凝视着外面的晚景,她那幽静的说话声,仿佛与那霏霏细雨的雨脚声纠缠在了一起。这不禁使人想道:她好像时常在用这种声音自言自语吧。阿勋认为,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作回答,这样还可以表示出礼貌,便默默无言地走进了黑暗的房间。 槙子去开客厅里的电灯。她踮起身子,把手伸向电灯的灯罩。因为灯罩摇晃不定,手滑了下来,电灯亮了一下就灭了,接着又亮了。就在这一明一暗的瞬间,槙子那踮起了脚尖的白布袜映入阿勋的眼帘。阿勋瞥见被踮起脚尖的布袜现出一种狡猾的洁白,觉得自己好像窥见到了她的秘密。 少年们时常感到奇怪,不论多么突然地在吃饭时间造访,鬼头家总有现成而又丰盛的饭菜。其实,这是为那些食欲旺盛的青年军官们突然造访而准备的,这也是鬼头家多年来的老习惯了。饭莱很快就准备好了,槙子让女佣侍候着,自己也一起吃了起来。阿勋从未见过用餐姿势像槙子这么优美的人。她温柔地低垂着头,灵巧地用筷子夹起一点点饭菜,微笑着倾听少年们的笑谈,早早地吃完了饭,像是心灵手巧地做完了女红一般。 都吃完饭后,槙子说道: “听听唱片吧。” 由于天气闷热,棋子不顾潲进的雨丝,打开镶着玻璃的绿色房门,靠近门口坐了下来。房间的一角有一台桃花心木色彩的箱型留声机。外面正流行电动留声机,可这家仍然保守地使用着舶来的发条式留声机。井筒上前上满了发条。本来阿勋也可以这么做,可槙子正在那里挑选唱片,要到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去上发条,使得阿勋踌躇不前。 槙子挑了一张12英寸的红色唱片放在唱机上。这是戈尔特弹奏肖邦《小夜曲》的唱片,虽然超出了这几位少年的欣赏能力,可他们却老老实实地倾听着,而没有做出一副早就听过的样子。很快,他们便沉浸在这陌生的音乐带来的愉悦之中,这愉悦类似于把肌肤置于冰凉的水中游泳时所引起的快感。阿勋觉得,与这种静静感受着愉悦的内心相比,在自己家靖献塾所过的生活,则不啻为整日戴着假面具了。 作为这一切的明证,现在,音乐正使他的心儿自由游弋。每当来到鬼头家,看到或听到的一切,都像房间一角的家族徽章所映现出槙子那小小的倩影一般,在阿勋内心里唤起种种回忆,而这回忆又随着钢琴的旋律,不断鲜明地从眼前掠过。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阿勋同中将、槙子正在说话,一只野鸡忽然往院子里飞来。槙子说,这是从植物园里飞过来的吧。她那爽朗的说话声,就像朱红翅膀的野鸡发出的女声般啼鸣,至今还在阿勋的耳边回响。“是从植物园里飞过来的……”这句话使得阿勋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野鸡是从郁郁葱葱的森林里飞来的,那里有着很多他未曾见过的女子。 随着钢琴的旋律,阿勋的回忆又飞向无垠的空间。 五月的一个傍晚,同样爽朗的声音曾这样说道: “前天早晨我去学习插花时,天正下着雨,刚要走下石阶,忽然燕子紧挨着伞沿飞了过去,好险呀!” “幸亏没从石阶上摔下来。”中将应声说道。“我说好险,并不是这个意思。”槙子说,“我是在担心,伞沿的骨尖会不会刺伤燕子哩!” 阿勋听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绮丽而惊险的景象:伞下闪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庞,这面庞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被透过油纸洒下的淡淡绿色映照得略微苍白,上面沾满了潲进的雨丝。这是一张在女子当中更有女子韵味,伫立在女子群中的悬崖峭壁之上的面庞。而那只燕子,尽管受到女子的惦念和怜悯,却依然带着满身的创伤,恶作剧般地挺身冲向死亡。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冲动,它漠视那割裂五月紫色菖蒲的利刃,把至高无上的瞬间作为自己的目标……可是,那至高无上的瞬间却躲闪开来。终于,不安消融在了优美的诗一般的景致里。前去学习插花的女子与燕子相错而过,各自往前飞去。 “从率川神社得到的百合花,你养得还好吗?” 槙子突然郑重其事地向阿勋问道,没有思想准备的阿勋随即反问了一句“什么?”这时,唱片已经放完了。 “就是从那里得到的百合花,你从大神神社带回来的百合花呀!” “啊,都分给大家了。” “一枝也没留下吗?” “没有。” “真是太可惜了。听说,无论怎样干枯,只要很好地保留到明年,这期间就能消灾祛病。我们家正把它精心供养在神龛上哩。” “是把它压制成干花吗?”相良忽然近似暴躁地问道。 “不,不是压干的干花。神花是不能用沉重的东西来压扁的。我们家就那么每天换水养着呢。” “不过,已经有一个月了吧?”阿勋问道。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花枯干了颜色却并不难看。你们也请看看吧,到底是神花哩。” 不大工夫,槙子恭恭敬敬地捧着白瓷花瓶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把养着低垂下花头的百合花的花瓶放在桌上让大家观看。剪下的百合花确实已经枯萎了,可这枯萎了的花色却并不像遭火焚烧过那样难看,只是白里透出发暗的黄色,如同贫血似的现出了青青的叶脉。花朵也小了一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种陌生的花儿的化身。 “分给你们每人一朵吧,带回家好好养起来,还能祛病除灾哩。” 槙子用小巧的修花剪,从靠近花茎的地方一朵朵地剪了起来。 “就是没有这花,我们也不会生病。”井筒笑着说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这百合花还是阿勋辛辛苦苦地从大神神社运来的呐……而且,它不但可以祛病……” 花剪发出轻微声响,槙子说到这儿却停下了话头。阿勋不好意思特地上前向槙子要花,就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他觉得停下话头的槙子像是有什么心事,便随即向槙子那边望去。槙子正凭靠在紫檀桌上,面部的侧影在灯下显得异常姣好。转瞬间,这张姣好的侧影显然感觉到了阿勋的视线。 像是要威胁百合花周围的年轻人,阿勋以一种与当时的氛围极不和谐的奇特语调大声问道: “喂,假如今天要在日本杀掉一个人,你们认为杀掉谁才好呢?杀了哪个家伙,日本才多少会干净一些呢?” “是五井重五郎吧?”相良一面用手指转动着刚接过的花朵,一面说道。 “不对!虽然他很有钱,也只是个小人物。” “新河男爵呢?” 井筒说着,同时递过分给阿勋的那朵花,眼中闪烁着光亮。 “如果要杀掉十个人,他或许可以算上一个。不过,在‘5·15事件’中,他已经做了反省,只不过是个左右逢源的机会主义者罢了。当然,他也是个背叛祖国的人,也应当受到惩罚。” “斋藤首相呢?” “他可以算进五人以内了。不过,你们再想想,斋藤身后的财界黑幕是谁?” “啊,是藏原武介吧?” “就是他!”阿勋把分给自己的花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同时肯定地说道,“只有杀掉这个家伙,日本才会有希望。” 他的眼睛向远处望去,映现出柔弱地搁放在紫檀桌上的女子那双白皙的手和泛起水一般光亮的花剪。槙子有一个习惯,在听年轻朋友谈话时从不插嘴。可这次,她却明显地感觉到,这些高谈阔论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那转向阿勋的目光,被柔和的、母性的慈爱润泽了,宛若在夜晚庭院里被濡湿了的草木丛中,寻觅着如血一般的晚霞的余辉。视线又转向远处,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着他身后的庭院。 “血坏了还是放出来的好。这样一来,或许还可以治好国家的疾病。那些没有勇气的人只知道围着重病的国家团团打转,这样下去,国家就会走向死亡的。” 槙子用唱歌一般的轻缓语调说着,使得阿勋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这时,阿勋听到身后传来慌乱的喘息和踩踏草丛的索索声响,便扭回头去。他为自己的心脏有些扑通乱跳而感到羞愧。原来,那是偷偷钻进雨中庭院来的一条野狗。刚才听到的,正是它的喘息声和急促而鄙俗的鼻息,还有踩踏杂草而去的声响。 第十四章 梅雨季节的后半期,雨水少了起来。接连好几日,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终于渐渐放晴了,大学也开始放假了。 阿勋接到堀中尉用又粗又黑的铅笔草草写来的明信片,大意是说,我已很有兴致地读完了《神风连史话》,并介绍给一位朋友阅读,现正放在联队里。前来取书之际,与君再做小会。 一天下午,阿勋来到驻麻布的三联队拜访中尉。 联队被夏日的阳光照射着。 从营门远远望去,右边那幢有名的现代化兵营大楼引人注目。营房大院树丛的尽头处,远远扬起了尘土,不知从何处飘采一股马厩的气味,好像这座宽大的营院本身,整个儿飞上了神圣的名誉和砂尘的高高天际,充分显示出陆军的这种特色。 还在营门处,就远远看到部队在西斜的阳光下拖曳着身影,如同一团直立着的草黄色蜡笔一般操练着。前来领路的卫兵是个一等兵,他向阿勋问道: “堀中尉正在那里训练头年新兵,还有20分钟才能结束,您不去参观一下吗?” 在盛夏午后的骄阳下,阿勋随着一等兵走去。 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不大工夫,由于在阳光下闪烁放光的纽扣、黄铜的3字符号和红色的步兵领章所起的作用,那团草黄色显得耀眼夺目。这时正进行小队行进的训练,就像咬牙切齿地咀嚼时那样,军靴在响亮地咀嚼着大地。堀中尉把拔出的军刀竖立在右胸前,如同一掠而过的猛禽用巨大的翅膀遮住了那个沉默的集团,同时用激越的声音高喊着教练口令: “向右——转!” 声音拉长了调子,像是在孕育着预感。 “起步——走!” 这时,作为纵队回旋轴的那名士兵,把被汗水濡湿的脸猛地转向右边,最初几步是原地踏步走,等待着外侧队列大幅度转过来。从这个转弯的轴点看去,纵队的四行队列渐渐变成了透亮的篱笆,转弯结束时,又像扇子那样顺序折叠了起来。 “向左变换队——形!起步——走!” 中尉刚一喊出口令,恍若数学公式被彻底解开似的,队伍一下子散了开来,迅疾跑步与轴翼分队长的那条线连接起来,合成为新的横队。就这样,侧面的纵队变换成同方向的横队继续前进。 “向右变换队——形!起步——走!” 中尉雄壮、威严的口令和军刀闪烁着的光芒,一起进向夏日的天际。横队又变换了方向,这时阿勋所看到的,是一排排逐渐远去的脊背。从这些被汗水濡湿得黝黑的脊背上可以看出,土兵们极力克制着正在跑步变换方向而引起的喘息。 “解散!” 喊完口令后,中尉立即向这边跑来,却又急忙停下脚步,喊了声“集合!”当他跑过来时,阿勋看到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黑色帽檐下,汗珠正从晒黑了的鼻梁和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处四下飞溅。 中尉是面向这边停下的,从远处争先恐后跑过来的士兵们还要绕个大圈。他们就在阿勋的眼前,拥挤着排成了二列横队。严厉地指出了整队中的问题后,中尉忽然又喊道: “解散!” “集合!” 士兵们提着枪支,在灼热的土地上一溜烟地散了开来。反复“解散!”“集合!”了不知多少次,有时,尘土、汗水、皮革的气味以及沉重的喘息,像一团团旋风似的从阿勋和一等兵身旁呼啸而过,在这阵旋风刮过的干燥土地上,留下了点点黑色的汗滴。阿勋还看到,中尉的后背上也泛起了大块的黑色汗斑。 营院周围的树丛浓密、静谧,树荫下显得分外幽闲。无垠的天际幻影一般布满了夏日的云彩。地面上,那群士兵或被集中,或被解散,或变换方向,或重新组合队形,准确而又出色地操练着。在他们的上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指挥着操练。阿勋在想,那一定是太阳的巨手。也只有这手,才能如此得心应手地指挥着士兵们操练,而中尉只是一个孤独的代理人而已。这样想着的时候,那雄壮、威严的号令竟显得那样空虚无力。那摆布将棋1棋盘上棋子的巨大而又难以仰视的手指,其力量来源于头上的太阳,那充分蕴含着死亡的、光芒四射的太阳。这样的太阳,就是天皇。 只有在这里,太阳的手指才能明快而又准确地如同数学公式般地运转。也只有在这里,天皇陛下的命令才能像x光那样,透过青年们的汗水和血肉而贯彻始终。高悬在主楼正门上的皇室菊花徽章,在烈日下闪烁着光亮,俯瞰着这美丽而又充满汗臭气味的死亡的精密程序。 在其他地方又会怎样呢?其他地方是不会这样的,早已遮掩住了天日。 训练结束后,堀中尉那沾满尘土的白色皮革绑腿吱吱作响,他看着阿勋说道: “让你久等了。” 然后他转向一等兵说: “辛苦了,现在我来陪客人吧。” 打发走一等兵后,中尉领着阿勋往巨大的淡黄色椭圆形大楼走去,同时自负地说道: 1日本式象棋。 “怎么样?这可是全日本最现代化的营房,还有电梯呐!” 走上马厩前入口处的石阶时,中尉又说道: “今天让他们狠狠地练了一通。不过,已经看不出是头年的新兵了吧?” “我觉得非常整齐划一。” “是吗?夏天有午睡时间,睡完午觉后不那么练上一通,他们是不会清醒的。” 中尉是中队的军官,他所隶属的第一大队的军官室在三楼。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墙上挂着五六件练习刺杀用的防护用具。窗前摆着一张桌子,还有一把露出了稻秸的椅子。 中尉脱去上衣擦拭汗水时,阿勋在窗边俯瞰着椭圆形的巨大营院。值勤的土兵送来茶水,放在桌上就离去了。 院子里有一队士兵正进行刺杀训练,喊杀声仿佛刺到窗边一般升腾上来。有六个石阶出口通往营院,这边是半地下室加三楼的四层建筑,而靠近营院那边的则是包括半地下室在内一共三层的楼房。每个出口处都写着硕大的十三、十四这些白色数字。三棵银杏树浓荫蔽日,威风凛凛地伸展出繁茂的枝叶。四周没有一丝微风,从几株喜马拉雅杉枝头处垂挂下的白色嫩芽,甚至都纹丝不动。 中尉回来时,换上了一件短袖白衬衣。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命令值勤的士兵再续上一杯。 “对啦,把书还给你。” 说着,就从桌子抽屉里顺手取出《神风连史话》,把它放在阿勋面前。 “这本书怎么样?” “哎呀,大受感动呀。你的志向,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了,就要以这种精神干下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中尉的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你们是要像神风连那样,打算以军队为对手进行战斗吗?” “并不是那样的。” “那么,以谁为对手呢?” “我认为堀君是能够理解的。神风连之所以战斗,并不只是为了以军队为对手。那时,军阀就在镇台兵背后萌芽,而神风连正是要与这些军阀为敌并进行战斗。我坚定地相信,军阀不是神的军队,只有神风连才是天皇陛下的军队。” 中尉没有回答,环视了房间一遍,没发现其他人影。 “喂,喂,说那种事,别这么大声。你这人真够戗。” 中尉这种含有亲近感的忠告,使得阿勋感到非常惬意。 “可这儿并没有其他人呀。一见到中尉,就把平常存积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神风连只用日本刀战斗,我想,到了最后关头,我们也应该用日本刀进行战斗。不过,要想把计划再搞大一些也行,无论搞多大都可以……您可以给介绍一位空军的军官吗?” “要干什么?” “为了从空中得到支援,投弹轰炸要害处所。” “嗯。”中尉沉吟着,并没有生气、动怒。 “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不然,日本就完蛋了。为了让天皇陛下放心,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事关重大,不可轻言!” 中尉急忙怒喝道。可阿勋立即就明白了,这不是出自于感情的发怒,因而朴实地道歉说: “是,真对不起!” 阿勋在想,难道中尉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确,中尉那犀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了这位大学预科生的灵魂。在人们的传闻中,中尉决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和年龄的人。 阿勋非常清楚,自己所说的话远未成熟。但他相信,自己的志向弥补了语言的不成熟,正好像火焰那样,在与对方的火焰相互感应。尤其现在正是盛夏酷暑,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毛纺织品一般厚重、憋闷的热气之中,只要碰上一点火星,就会燎原成一片火海。这时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就会像将要熔融的金属那样,被彻底消融掉。最重要的就是时机! “难得来一趟,消消暑气,一会儿到练武房去比划几下。有时也和士官们对练,不过没有什么高手。”中尉打破沉默说道。 “是,我也挺喜欢这样的,那就拜托了!” 阿勋随即应声答道。军队中很在意比赛的胜负,中尉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许很少参加比赛。阿勋高兴地感到,中尉想用剑来与自己进行对话。 被古树环绕着的练武房内非常凉爽。场上已有三个小组在练习,他们性急、刀法不准,脚步也很凌乱,一眼看去,便知道都是一级或初段的新手。 “你们先停一下,今天我要陪这位客人对练,你们好好学学。”中尉漫不经心地大声说道。 阿勋穿上借来的蓝色剑道练习服,提着借来的木刀走上场子。在一旁观看学习的六个人摘下防护面罩,紧挨着端坐成一排。阿勋在神龛前行了礼,上前与中尉相对而立。中尉旋过刀身,摆出一个立刀姿式,阿勋也旋刀摆出一个姿势。 阳光从西边墙上高高的窗子照射进来,刚擦过的一些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闪烁着亮光。练武房被毫不停歇的蝉鸣包围着。在发热的脚掌下,弹性极好的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软地起伏着。 两人都半蹲着伸出木刀,站起后便摆出一个平举的架势。像是要缝补那些沉痛的蝉鸣声,裙裤轻快滑落下去的微微声响也极为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看中尉的架势,阿勋就觉得对方非常伟岸、厚实,有一股非常大胆而且不顾一切的劲头,不仅姿势很规范,就连那洗褪了色的蓝色剑道服下略微裸露着的胸部,也像夏日清晨的空气一般,充满了清新和凉爽。且不说他的力量超群,从他那副悠然的神态上,阿勋就知道对方是个技艺出众的高手。 两人各自先把刀往右边平伸,接着后退五小步收刀。做完这些礼节,第一回合的比赛就开始了。 再次接近时,两人都改变了刚才的平举架势。中尉从左侧举刀过顶,阿勋则从右边把刀高举过头,相互及时地向前攻去。 “呀——!” 中尉踏上右脚,从正面猛攻过来。 这泰山压顶般的第一次打击,如同冰雹似的猛然落向阿勋的头顶。木刀劈下时准确而又有力,木刀所经之处则像被劈开了的厚重的气质毛织品。 “杀——!” 就在中尉的木刀眼看就要劈落在头顶的瞬间,阿勋猛地向左后方撤出一步,收回举刀过顶的右手,由后方大幅度地抡刀向对方面部猛击过去。 中尉那犀利的目光睨视着,阿勋的木刀就要劈落在他那只有发茬的头顶。阿勋感到,在那一瞬间,对视着的目光比任何语言更为迅疾进行了对话。中尉的鼻梁和面颊毫无保留地被日光灼得黝黑,可额头却因为军帽帽檐遮住了的缘故而依然很白,因此浓密的眉毛也就越发引人注目。阿勋的木刀对准中尉那块白色的额头全力劈去,像是要把那里劈成碎片。 猛劈过去的木刀,却在就要劈到头顶之前停住了。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两人又在空中进行了一次对话,这是比光还要迅疾、直观的交流。 阿勋把劈向中尉头顶的木刀往下一沉,又指向了他的咽喉,然后从容不迫地摆出从左侧举刀过顶的架势,并表示出自己的遗憾之意。 第一个回合就这样结束了。两人又一次把刀向右边平伸,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较量…… 冲洗去汗水后,在回营房的归途中,年轻的中尉由于身心都很清爽,便以同辈人的语气同阿勋聊了起来。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如实地了解了阿勋的剑道水平的缘故。 “你听说过有关洞院宫治典王殿下的传闻吗?” “没有。” “现在他正在山口县任联队长,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殿下出身于近卫骑兵,虽然兵种不同,但在我出任军官时,一位土官学校的同学曾领我去拜谒过他,所以在那以后便总是堀、堀地惦记着我。殿下胸怀大志,特别喜欢关照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部下关怀备至,一点儿也不高傲、自大,是一位刚毅、卓识的军人亲王。怎么样,我领你去拜谒一次?如果知道还有你这样的青年,殿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 “那就麻烦您了。” 阿勋并不那么想结识身份高贵的人物,但想到这是中尉的特殊厚意,也就答应了。 “殿下曾通知我,要在夏季里来东京四五天,让我也去玩,那时我带你一起去吧。”堀中尉说道。 第十五章 处置好镰仓1的终南别墅后,松枝侯爵便来到了轻井泽消夏。当那位在轻井泽拥有很大别墅的新河男爵邀请他赴晚宴时,却有一桩事情使得侯爵感到实在无可奈何。那就是应邀而至的客人全都是“被攻击”的对象,只有松枝侯爵一人从未遭受过“攻击”。 侯爵不仅没有收到过威胁信,甚至连比较温和的信件也没收到过。左右两派的人物都与他不通音信。每当审议哪怕稍稍带有一点儿革新味道的法案时,这位年逾花甲的贵族院议员都会助上一臂之力,使审议拖延下去,然而却并没有因此而招致过任何非议。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因而侯爵便把往昔的事一一加以回忆,想起曾蒙受的惟一一次来自右派的攻击,是饭沼在19年前写下的那篇奇怪的署名文章。如果把这一切都联系起来考虑,便可以推测出,正是饭沼这位惟一的攻击者在暗中悄悄保护了侯爵。 1镰仓市,位于神奈川县三浦半岛西北部。 这种推测严重伤害了侯爵的尊严,而且,有些地方也越想越觉得不符合情理。凭侯爵的地位,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查明事情的真相。可要是结果证明了这个推测,那就说明自己确实受到过饭沼的恩惠,将使自己更加不悦。反之,如果推测得不正确,自己也将陷入尴尬的境地。 新河家的晚宴总是小题大作地搞得过分威严。晚宴开始后,各位客人带来的便衣警卫也同时在相邻的房间里开饭。他们的人数与客人基本相等,因而新河家便要同时准备从餐具到菜肴都截然不同的两套饭菜。那裁剪蹩脚的便衣西服,那锐利而又游移不定的视线和鄙俗的相貌,那无声地咀嚼着、一有些微声响便一齐向发声处敏捷地扭过头去的猎犬一般的表情,那在饭后争先伸手抓过牙签剔牙时的肆无忌惮的神态,……所有这一切,都在便衣警察的晚餐席上大放着奇光异彩。然而令人伤心的是,在这众多的便衣中,却惟独没有松枝侯爵的警卫。 侯爵并不想人为地改变这种极为尴尬的状况。既然警察认为侯爵的身边绝对安全,自己再要求提供警卫人员,那就只会成为笑柄了。 侯爵非常不愿意正视这样的事实:在这个时代,只有人身的危险,才是一个人现实性的权势的保证。 因此,尽管离新河别墅很近,可以步行去那里,可当侯爵夫妇前往时,还是特地乘上了自家的林肯牌轿车。为了不让丈夫右膝关节的病痛发作,夫人把折起的毛毯盖在他的膝头。这是因为,新河家有在室外饮用餐前酒的习惯,直到太阳下山、气温下降。那时,负责保卫的便衣警察们,便要在以浅间山为背景的宽敞庭院里的白桦林中,一直站到身影模糊的时分。上司指示过他们不要搞得太显眼,结果,他们反倒像是暗地里盯着庭院里那些饮酒客人的刺客了。 新河男爵已经年过五十。在这座爱德华式的别墅中,每天早晨在读日本的报纸之前,男爵首先要阅读新到的《泰晤士报》的社论。像英国殖民地的外交官那样,他有半打白麻西服,以供每天换用。 关于男爵夫人她自己的絮叨,几十年来还在继续着。直至今日,夫人仍能每天从自己身上不断发现新的惊讶。然而,她却决不想去发现自己正逐渐地胖了起来。 夫人对“新思想”早已厌倦,青踏会的后援团体“天火会”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解散。她察觉到“新思想”的危险,是在发生了侄女自杀的事件之后。她的侄女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共产党,在被保释回家的当天夜晚,便切开颈动脉自杀了。 尽管如此,由于夫人精力充沛,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归于“走向灭亡的阶级”中的一员。自从她那位擅长冷嘲热讽,全然不懂得斗争的丈夫被列在右翼的黑名单上后,夫妇俩受到了来自左和右两方面的敌视。夫人觉得自己像是不得不滞留在极其野蛮的国度里的白种文明人,有时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到自己想“回”伦敦去。 “对日本这样的国家,我早已深恶痛绝了。” 有一段时期,这句话都成了男爵夫人的口头禅。一位从印度旅行回来的朋友告诉她,他所熟识的一个印度人的孩子,把手伸进玩具箱里摸索玩具时,被藏在箱底的毒蛇给咬死了。 “这才像是今天的日本呢!”夫人说道,“只是为了玩而把手伸进去,箱底却潜藏着毒蛇,把无辜、天真和纯洁的孩子给咬死了。” 晴朗的黄昏,蝉鸣在静静地飘荡,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前来作客的五对夫妇都到齐了。松枝侯爵坐在藤椅上,夫人刚把毛毯铺放在他的膝头,那苏格兰毛毯燃烧一般的赤红条纹,便在薄暮中成了草坪上的最佳点缀。 “在这一两个月内,政府恐怕不好再不承认满洲国了。听说,首相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客人中的一位大臣说着,然后又转向侯爵,这样问道: “最近,您见过曾说起过的百岛伯爵的儿子吗?” 侯爵只是含混地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人正在同对面的客人谈论满洲国,却又对我说起了过继养子,多么世故呀。”清显死后,侯爵夫妇一直避而不谈过继养子的事。只是最近心绪不佳,这才听从宗秩寮1的建议,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树林的尽头有一条通往溪流的小径,正对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暮色茫茫的浅间山了。没人说得清那远远的雷声是在哪里炸响的。人们眷恋着静静地浸润自己的脸庞和双手的夕阳,同时也在品味着使心头颤动不已的远雷所引起的不安。 “客人都到齐了,所以,藏原先生也该到了。” 新河男爵对夫人照例地这样说道,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藏原武介总是习惯性地来得最晚,在这适度的迟到之中,蕴含着千金之尊。 藏原不修边幅,毫不装腔作势。说话时,在他那严肃的语调中,不时渗进一些和蔼与热情,丝毫不像左翼漫画上那副金融资本家的尊容。他那脱下的帽子必定放在自己落座的地方。西服上的第二个纽扣,却和第三个扣眼儿异常亲密地连接在一起。领带像是经由衬衫硬领上系过去一般。而在用餐时,则一定要伸手去取自己右侧盘子里的面包。 藏原武介只在夏季才来轻井泽度周末,其他的周末则要在伊豆山度过。在伊豆山,他有一个面积为两三町步2的橘园。他对自家橘子那柔和的光泽和甜美的味道非常得意,不仅送给熟人和朋友,还爱把橘子寄赠给两三所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真不能理解,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些人抱怨的目标。 细想起来,不论是谁,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能把如此乐天的外表和乐善好施的私行,与对社会如此悲观的看法同时集于一身。对于聚集在新河别墅的这些客人来说,恭听从这位耸立在日本金融资本界顶峰的人口中说出的越发悲观的、越发毁灭性的、越发令人担忧未来的高论,是一种战栗般的愉悦。 1宗秩寮是旧制宫内省的诸寮之一,掌管和处理皇族、皇族会议、王族、公族、华族、朝鲜贵族和爵位等事务。 2町步为日本计量单位,一町步约为99.2公亩。 比之犬养首相的死,藏原更对高桥大藏大臣的下台感到难过。当然,斋藤首相在组阁之初,也曾匆匆拜访过藏原,并异常殷勤地表示了“没有藏原的协助,将难以运作”的立场。可不知为什么,藏原却从这位新首相身上嗅出了可疑的气味。 正是这个高桥,在那个组阁后即匆匆再次断然实行禁止黄金出口的犬养内阁里,不动声色地秉承了古典重金主义者的思想,消极对待这种新政策。这是为了证明,新政策并不像先前宣传的那样立竿见影,景气也没有恢复,物价继续低迷,结果还远不如以前的政策为好。 另一方面,新河男爵只是一味追随伦敦的行情,因而自从读了详细报道去年九月英国停止实行金本位的伦敦《泰晤士报》以后,便暗自打定了主意。 若槻内阁曾极力声明,说日本不打算再次禁止黄金出口,并煽动右翼,把倒卖美元的人称为国贼。可是政府的多次声明,反而加剧了人们的投机行为。新河男爵也在大搞美元投机买卖,等到他把应该转移的资金全都抽逃到瑞士的银行后,甚至都不愿等待政变造成的一夜转机,就一下子倒向禁止黄金出口而造成通货再膨胀的政策的支持者一边去了。因此,比之前内阁那不彻底的经济政策,他对新内阁抱有更大的期望。开发满洲产业的光辉前景,拯救了国内的通货再膨胀。即便现在,当男爵恍惚出神的时候,他的眼前也还会浮现出一种幻觉——轻井泽这个贫瘠的火山灰土地下,忽然幻变成了满洲国那丰富的地下资源。这些资源就像咖啡馆里那高贵的菜谱那样丰富而又齐全。他认为,现在他能够去热爱那些愚蠢的军人了。 过去,新河男爵夫人认为,全由男人们在一起谈论问题是难以原谅的。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这种观点也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任凭男人们高谈阔论去,只要自己能够统领着女客们就行了。她看了看聚集在藏原身旁的男人们,便回过头去对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夫人说道: “他们已经开始谈论起来了!” 松枝夫人悲愁的八字眉,像是要连接上遮掩着耳畔的那束越发醒目地转白了的鬓发。 “今年春天,我穿着和服去了英国大使馆。以前只见我穿过西服的大使吃了一惊,接着便使劲夸奖起来,说我还是穿和服更合适。当时我真失望,像大使这样有身份的先生,竟然也只把我们当作一般的日本女人看待哩。那天晚上,我穿的是一件纺织厂推荐的和服,红底上用金银丝线绣着桃山时代能乐1剧装样式的团蝶戏雪柳。这和服在我身上闪闪发光,可那时我却把它当作西服来穿哩。” 新河夫人以主妇的身份说道,开始把话题引向自己。 “大使当时是想说,这种色泽鲜艳的和服更适合于询子夫人。而穿西服,则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怎么看也显得素了一些。”大臣夫人接着说道。 “是呀,无论怎么看,西服的色调总是要淡一些。假如穿着过于花哨,反而显得老来俏,像个威尔斯来的乡村老太婆。”新河询子再次说道。 “您这件衣服的底色可真漂亮呀。” 松枝夫人看着询子的夜礼服,无可奈何地应付着。其实,夫人这时真正关心的,只是丈夫膝盖的病痛。这种疼痛像是蔓延到了松枝全家,使全家所有人的关节也好像渐渐疼痛起来。夫人扭头悄悄看了看把毛毯盖在膝头的丈夫,他过去曾那样豪放不羁,那样口若悬河,可现在却在安详地倾听着别人的谈话。 新河男爵生性不爱发表议论,因此他就怂恿与自己意见相同,而且可以不负责任的年轻子爵松平,让他来与藏原对阵。这位与军部过从甚密的贵族院年轻议员,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副向藏原挑衅的架势。 1日本一种古曲歌舞剧。 “不论抓住什么问题,都说成是危机或非常时期什么的,我可看不惯。”松平子爵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嘛。虽说‘5·15事件’是个悲惨的事件,可它毕竟赋予政府以决断力,把日本经济从不景气之中解救了出来。总之,它使日本在向好的方向转变。所谓变祸为福,指的就是这类事情。历史不也总是这样前进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藏原用悠闲而又沙哑的嗓音伤感地说着,“可是,我却根本不那么想。” “通货再膨胀究竟是怎么回事?制约通货膨胀说起来倒是很动听,可实际上就是把通货膨胀这头猛兽放到兽笼外面去,还说什么猛兽的脖子上拴着锁链呢,很安全。可这根锁链马上就要断了,关键是不能把猛兽放到兽笼外去。” “我看得非常清楚。开始是农村救济、失业救济、通货再膨胀,这当然是些大好事,谁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不久,这一切就会变成军需通货膨胀,这时,通货膨胀这头猛兽就要挣断锁链扑出笼外。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就谁都无法制止了。尽管军部也将开始惊慌失措,可也于事无补了。” “因此,从一开始就应当把猛兽牢牢地关闭在黄金储备这座黄金兽笼中。再也没有比这座黄金兽笼更为安全的了。这个兽笼伸缩自如,猛兽变大时,兽笼的栅栏也将变粗,猛兽变小时,栅栏则相应变细。除了充分准备货币,防止汇率下降,以取得国际信誉外,日本再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作为恢复景气的手段而把猛兽放出兽笼,虽然暂时可以产生效果,却将要贻误国家的百年大计。不过,现在既然再次禁止黄金出口,就只能全力推行以金本位原则为基础的健全的通货政策,把尽快恢复金本位制作为目标。然而,由于政府被‘5·15事件’吓破了胆,竞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我所担忧的,正是指的这个!” “我想说明一点。”松平子爵不肯善罢甘休地接过话茬,“可如果农村萧条和工潮的问题就这么拖而不决,那就不仅仅是‘5·15事件’的问题了。等到发生了革命可就晚了。您看到农民队伍涌向六月临时议会时的情形了吗?您看到农民团递交要求立即实施延缓偿付期的请愿书时的气势了吗?农民们在议会没有得到满足,又来到军队里,要搞兵农一家的签名运动,听说还打算通过联队司令官转呈上奏呢。” “刚才,您把拯救经济危机的通货膨胀措施说成是临时性的政策,可财政增加后却可以有效地刺激国内需求,降低利率以给中小工商业注入活力,开发满洲以使日本在大陆取得发展,增加军费以给重工业和化学工业带来繁荣,米价上涨以提高农村生活水平,失业者也将因此而得到救济。这不都是一些好事吗?” “像这样在尽力避开战争的同时,向日本的工业化一步一步地前进不是挺好的吗?我所说的‘好的方向’,正是指的这个!” “年轻人总是很乐观的。可我们老年人多少有一些知识和经验,就不好不把未来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刚才农民、农民地说了不少,可要是这么目光短浅地考虑问题,国家是不会得救的。当全体国民应当咬紧牙关、忍耐克制的时刻,竟有人破坏国民团结,或说上层糟糕,或说财界不好。其实,说这些话的人,全都是些盘算私利的家伙。” “请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米骚动’1,才是瑞穗之国2真正的危机呀!可现在,朝鲜米和台湾米都成功地得以增产,国内的大米供应不是供过于求了吗?得益于农产品价格的暴跌,除农民外,其他国民的吃饭已不再困难。因此,这么一点点萧条所造成的失业者就是再多,也不会像左翼宣传的那样革命高xdx潮就要来到。另一方面,农民无论怎样饥馑,也是不会相信左翼宣传的。” “可事件不正是军队挑起的吗?正因为有了农村,陆军才成其为陆军嘛。” 就是在旁听者的耳朵里,这位年轻子爵武断的说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礼的。但藏原决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过的语言以同样的抑扬顿挫从他口中流淌而出,这情形有些像中世纪基督教美术版画中的人物,把标有圣语的白旗似的东西从口中吐出。这时藏原正在啜饮着曼哈唐甜酒,以至从湿润的口唇处流泻而出的沙哑的声音,甚至都变得甘甜、滑腻。他那紧绷着的脸上总像漾着浅浅的笑意,当他把牙签穿着的红色樱桃抿人口中时,好像把社会上的不安定也一口吞了下去。 11918年7月至9月间,日本各地由米价暴涨而引发的群众暴动。 2过去日本人对自己国家的美称。 “军队不也在养活那些贫农壮丁吗?”藏原悠闲地反驳,“依我看,与前年的大丰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让农民产生对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绪。” “他们会豁出命来怠工吧?”面色红润的子爵问道。 藏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说道: “哎呀,先别分析现状了吧,我说的只是未来的事。” “何为日本国民?当然,这个结论会因人而异,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假如让我说,所谓日本国民,就是对通货膨胀的灾难一无所知的国民。他们连通货膨胀时应以货币换取实物这么点程度的知识都不具备,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些纯朴、无知、热情和感情用事的国民。连保护自己都不知道的国民是高尚的,确实是很高尚的。我爱日本国民,所以强烈地憎恨那些利用这种纯朴和高尚以骗取信任的家伙。” “当然,总是紧缩财政是会让人们产生怨气,而推行通货膨胀政策则会博得人们的好感。然而,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些无知国民最终的幸福,同时我们也正是以此为目标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间,即或造成一些牺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国民最终的幸福?那是什么?”子爵亢奋地问道。 “不知道吗?”藏原稍稍侧过脑袋,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让人着急。热心的听众们也不约而同地像是被钩住一般,微微侧过了脑袋。这时,庭院里的白桦林沐浴在迟迟不落的太阳余辉中,如同白衣少年并立着的腿胫,在苦恼地伫立着。薄暮宛若张开了的巨大旋网被撒在草坪上,就在这转瞬间,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启示性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最终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黄昏的旋网被收了上来,网底现出的一条金色大鱼起劲地蹦跳着,鱼身上的鳞片在辉耀、闪烁。藏原开口这样说道: “还不明白吗?……那就是……通货的稳定。” 由于这句话过于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颈上掠过一阵空虚的战栗,全都沉默下来。藏原从不介意听众的反应,他那溢满慈爱的表情,好像缓慢地涂上了最后一层稀薄的清漆。 “秘密这种东西,由于它什么也不是,由于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而才被人们看成为秘密……不管怎么说,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所以责任实在重大啊!” “我们引导那些无知的人,让他们在浑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后的幸福。可如果对那条道路上的险阻感到厌烦,转而听信恶魔的耳语:‘这里有一条更舒坦的道路’,就会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条看上去鲜花盛开的平坦大道沉人毁灭的深渊。” “经济不是慈善事业,迫不得已时,要准备付出百分之十的牺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获得彻底解救。否则,将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毁灭。” “也就是说,即便饿死百分之十的农民,也在所不惜吗?!” 松平子爵轻率地用了“饿死”这个词,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感情上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词中的虚伪散布着伦理上的恐怖。尽管没有前缀任何形容词,可它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夸张。作为引起人们兴趣的单词,它并不显得高雅,倒是一种过分花哨、生来就具有“倾向性”的语言。就连子爵,也为自己大胆使用了这个单词而感到有些难堪。 就在藏原还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时,法国人管家过来对女主人耳语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可男爵夫人却只能等到藏原说累了时才好宣布。她终于插进话头,宣布了晚宴开始的消息。藏原随即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在洒上黄昏最后一丝余辉的藤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烟盒已经敞开了,烟卷如同白色的牙齿一般排列着,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压得粉碎。 “哎呀,老爷子,又压碎了!” 夫人发现后大声喊了起来,于是围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无顾忌地哄笑起来。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着压烂了的香烟,一面数落道: “哎呀,你怎么又、把香烟压成这样……” “这个烟盒早就这样容易自己打开,真叫人头疼。” “可是,怎么就这么开着盖子跑到你的屁股底下去的呢?” “这种事。除了藏原先生,别人可办不到啊厂 新河夫人走在从窗子里洒在草坪上的电灯光斑上,同时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垫在下面您不觉得疼吗?” “我还以为这是藤椅硌的呢。” “对啦,对啦,反正我们家的藤椅是能硌疼屁股的!” 新河夫人高声说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过,总比电影棚子里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轻井泽,只有一家由马厩改造而成的旧影院。 松枝侯爵被搁在了话题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后,相邻的大臣夫人才没话找话地向他问道: “最近,您见过德川义亲先生吗?” 侯爵想了想,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见的面,却又像是两三天前刚见过。反正,德川侯爵也从未同他商量过什么重大的事。就是在贵族院休息室和华族会馆见了面,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扯几句关于相扑的闲话。 “是啊,最近不常见到他。”松枝侯爵说。 “这一阵子,德川先生在组织一个叫作明伦会的在乡军入团体,他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 “那位先生很喜欢和右翼浪人交往,玩火渐渐要成为他的专业了。”桌子对面的一位男客说道。 “女人玩起火来,倒是更得心应手哩。” 新河询子说话时的声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鲜花给震裂开来。她在说玩火这句话时,没有任何情绪和羞怯,人们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可以搞秘密活动的人。 开始上汤菜的时候,谈话完全转到贵族的话题上来了。在轻井泽,每年照例要举办盂兰盆会。大家在议论,参加今年村民们举办的盂兰盆会时,该准备些什么样的服装。松枝侯爵不禁回想起,在东京的府邸举行盂兰盆会时,客厅外的廊檐下挂满了岐府产的椭圆形灯笼。他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一直挂念着的那件事。原来,母亲用卖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买下了涩谷的十四万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将其中的十万坪,以每坪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箱根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这家公司却一直没有支付这笔钱款,直到她在苦恼中离开人世。 “钱还没有收回来吗?还没有吗?” 病人再三问道。 为了封住这句传出去很不体面的问话,周围的人都骗她说“收回来了”,可濒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别骗我啦!那么多的钱要是收了回来,家里就会到处响起钱的哗啦啦的脚步声了。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那声音呢。快让我听到那个脚步声吧!那时,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亲一次次地这样说道。 那笔款子,是在母亲死后很久才勉强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数以上,在1927年15家银行破产倒闭时损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觉得难辞其咎而自缢身亡了。 母亲临死前没有提到清显,只是一味地说着那笔钱款,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伟大和抒情的韵味。侯爵隐约预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会留下什么更高贵的余韵。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国风尚。饭后,男客留在餐厅里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们则另被请往内室。而且,根据维多利亚王朝的遗风,男客们在充分饮用饭后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边去的。新河夫人尽管也为此而生气,但由于这是英国风尚,也就无话可说了。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雨来。晚间忽然罕见地冷了起来,因而赶紧在壁炉里燃起了白桦劈柴,松枝侯爵的膝头也热得盖不住毛毯了。男人们熄灭电灯,在炉火周围随意地宽坐下来。 于是,大家又开始谈论起了松枝侯爵插不上嘴的话题。大臣这样说道: “您要是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对首相细细地说说就好了。首相确实想超然于局外,可也有要顺应时局的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没少对首相说,”藏原说,“我也知道,这样做很让人厌烦。” “被首相厌烦倒还是安全的……”大臣说“……刚才我担心女士们的神经受不了,才没有说出口。请藏原先生务必充分注意自己身边的安全。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万一发生像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无论您采取怎样的防范措施,都不算过分。” “您这么说,一定得到了各方面准确的情报喽。”藏原用毫无表情的浑浊嗓音问道。即便在这转瞬之间,不安的表情确曾掠过他的面部,也由于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为他面颊上的沉重赘肉镀上了一层搏动翅羽的影子,因而无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色色的所谓‘斩奸书’,警察很为我担心。不过,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担心的只是国家的未来,而不是我自己。有时我也避开警卫的耳目,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就像个孩子似的。有的人为我过于担心,建议我做一些无聊的事;还有人劝我花钱消灾,由他们出面采取措施,以保护我的安全。诸如此类的事,我都不想做。现在再来花钱买自己这条老命,早已没这个必要了。” 这一通慷慨激昂的宣言,使得在场的客人们情绪略微低落下来,只是没有人立即意识到这个反应。松平子爵伸出光润的手去烤火,从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蔷薇般的色彩。他盯着指间雪茄的长长的烟灰,开始讲述一个显然想让大家毛骨悚然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满洲当过小队长的人讲的。我从未听说过如此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一次,这位小队长接到一封来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贫农出身的土兵的父亲写来的。土兵的父亲在信中这样写道:全家正陷于贫困之中,整日饥肠辘辘、哀号不已。说起来真对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请长官让儿子尽快战死。全家除了指望那点儿抚恤金外,再也没有别的活路了。小队长没有勇气把这封信拿给那个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来。不久,这个儿子果然如愿以偿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道。 “这是小队长本人亲口对我讲的,决不会错!” “是吗?” 藏原随口应了一声。这时,除了薪柴里的树液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外,壁炉周围没有一人说话。不一会儿,人们听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时发出的声响。大家往他的脸上看去,只见在火焰的辉耀下,两行泪水正顺着那沉重地折叠起来的面颊流淌下来。 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眼泪,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动。对藏原流泪最为震惊的是松平子爵。不过,他只是在为自己讲话艺术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随着哭了起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次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却只是因为自己老了,已无力去追赶自己内心深处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许,能够理解藏原这无法解释的、谜一般眼泪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内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绪不会有什么波动。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没有同理智的衰退联系在一起时,情况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动和恍惚,平时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这次却被漠然地夹在指间,而没有被扔到壁炉的火焰中去。 第十六章 阿勋打算在拜谒洞院宫时带上《神风连史话》,以这本书来表明自己的志向。可对殿下又不好说借,便决定买一本新书奉献上去。开始他求母亲帮忙,尽量选用素雅一些的织锦来装订呈献本。母亲精心缝制了起来。 但这件事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饭沼叫来儿子,告诉他不准去拜谒宫殿下。 “为什么?”阿勋惊讶地反问道。 “总之,我已经说了‘不准’,没必要说什么理由!” 在内心深邃的郁暗处,饭沼感情上的纠葛紧紧缠结在了一起,而这一切则是儿子所无法知晓的。至于宫殿下与清显的死又有什么关联,阿勋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饭沼明白,自己发怒的起因是不能说服儿子,于是越发觉得怒气无法宣泄。当然,饭沼非常清楚,在过去的那个事件中,莫如说洞院宫也是一个受害者。尽管如此,一旦追溯清显的死因时,饭沼仍然归罪于从未见过面的宫殿下。饭沼总是唠叨不休的那句老话是:假如没有宫殿下,假如宫殿下当时不在那里,事情就不致如此。事实上,即使没有宫殿下,清显的优柔寡断也肯定会葬送掉同聪子结合的机会。然而,不详细了解事情整个过程的饭沼,却只知道一味地埋怨宫殿下。 时至今日,饭沼还在为政治信仰与构成信仰源泉的灼热感情之间长期存在的龃龉而苦恼。从少年时代起,饭沼就把一种坚贞不二的忠诚献给了清显。这种忠诚是那么热烈和温柔,时而蕴涵着愤怒和轻蔑,时而如瀑布般白天而降,时而又似火山喷射而出。从更微妙的意义上来说,这种忠诚其实是献给了清显的美。这是与背叛相差无几的忠诚,也是不断孕育着忧愤至情的忠诚。因而,它是一种无须赋以任何其他名称的感情。 他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忠诚。好吧!可这种感情离为理想而献身还很遥远。而那难以言喻的美却在诱惑着他,使他距自己的理想更加遥远。他在抗争着这一切,内心里充满了想要把理想与美巧妙结合起来的焦灼不安。而想要把它们结合起来这一想法的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需要派生出来的感情。从一开始,这种忠诚就带有孤独的影子,它是宿命般地放在他这位少年前面的一柄感情的短刀。 饭沼在训诫门生时,爱用“眷恋皇室之情”这句话。那时,他可以口若悬河地把这句话讲得非常生动,甚至使听讲的人感动得双眼发亮,浑身颤抖不已。很显然,他的这种感动的源泉,来自于少年时代自己的体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获得这种体验的。 饭沼不是那种所谓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而他能够时常忘记源于远方的自己感情的实质。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火焰超越时空地移动,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燃烧起来,从而把自身也暂时置身于火焰的簇拥之中,品味着同样的热烈和陶醉。饭沼并没有因此而感受过什么内疚,但他倘若对自己稍微严厉一些,就一定会察觉到自己过度地使用了感情的比喻。过去,他生活在本歌1的世界里,而如今则生活在对本歌的模仿之中,竭力要把早年曾见过的风、花、雪、月,无限度地套用到逐年变化的风物中去。可以说,他是在不自觉地使用着双重语言。 在他对皇室的敬爱中,在这种与怀疑自己敬爱之心的人誓不两立的信念中,宛若玻璃屋顶流下的雨水一般总是在他心头摇曳着的凉冰冰的阴影,正是洞院宫的御名。 “是谁带你到洞院宫殿下那里去的?” 饭沼略微平静地迂回着问道。少年沉默不语。 “是谁?为什么不说?” “这个,我不能说!” 1以前人所作和歌为典范而创作和歌以及连歌时,被作为典范之和歌即为本歌。 “为什么不能说?” 少年再次沉默不语。饭沼激动了起来。自己说了不让拜谒宫殿下,就是老子对儿子的命令,没有述说理由的必要。可阿勋却连介绍者的名字都不肯说出来,这不啻于对老子的背叛。 其实,身为父亲,饭沼也不是不可以把自己避讳宫殿下的原因,简扼易懂地告诉儿子。本来他可以这样告诉儿子:不要去见宫殿下!把自己曾侍奉过的公子置于死地的元凶,就是这位洞院宫殿下。然而,如同灼热的红色岩浆一般的羞耻,却梗塞在饭沼的咽喉,使得他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阿勋过去从未这样顶撞过父亲。平常在父亲面前,他是一个寡言而又温顺的儿子。饭沼第一次发现,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有一种难以冒犯的硬核一样的东西。饭沼感到十分悲哀,自己对清显的教育失败后,时隔数年,这次又从相反的方面,对儿子的教育也感到束手无策。 ……房间里,这对父子就这么相视而坐,外面的庭院则沐浴在骤雨后的夕照下,一处处积水放出光亮,把院树的浓绿映衬得宛若极乐净土。风很凉爽,头脑开始清醒过来,愤怒如同置身于澄澈的水底一般清晰可见。阿勋觉得,这愤怒像是棋子,可以在围棋的棋盘上随心所欲地挪动。而正在父亲内心深处翻腾、喧嚣着的感情的暧昧程度,阿勋却仍然无法理解。蝉儿在庄严地鸣叫着。 桌上放着用朱红和墨绿色织锦装帧起来的《神风连史话》。阿勋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向那本书抓去,他想默不做声地把书带回房间里去。 父亲却抢先抓到了书,接着站了起来。 在父子俩一刹那的对视中,阿勋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他非常胆怯和缺乏勇气。但是,从他内心底里升腾上来的怒火,却正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怎么和你说,你都不听吗?” 说着,饭沼便把《神风连史话》扔到了院子里。辉耀着橙色光亮的积水进裂开来,呈献本在泥水中翻了几个身后,就躺在了那里。当自己视为最神圣的东西被浸在泥水中的那个瞬间,阿勋感到一种好像眼前的墙壁忽然坍塌下来似的愤怒。这种新鲜的愤怒使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父亲战栗着,把他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儿子的面颊上。 母亲闻声赶了过来。阿峰觉得站在房间里的两个男人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在这刹那间,她看到打人的饭沼身上的单和服底摆凌乱不堪,而被打的儿子身上的底摆,却纹丝不乱。阿峰看着洒满灿烂晚霞的庭院,回想起丈夫把自己打得半死时的那副亢奋的神情。 阿峰在铺席上滑行一般插进两个男人之间,喊叫着: “阿勋!你要干什么?快向爸爸认错!你对老人这样气势汹汹地想干什么?快!快在这里跪下,向爸爸认错!” “你看那里!” 阿勋没有去捂被打的面颊,刚在铺席上跪下一条腿,就扯着母亲的衣袖,让她扭头去看院子里的情景。阿峰听到头顶上传来丈夫那狗一般的喘息。院子里这时还比较明亮,屋里却早已一片昏暗。阿峰感到,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种奇怪的物体在到处浮游,一定要遮上仰视着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想起了从前侯爵府邸里的那座书库。 因而她梦呓般地低声说道: “快认错吧!快!” 一面说着,她一面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晰地映入了她眼帘的物象,是半浸在泥水中的那个粲然发光的朱红和墨绿色织锦的形状。阿峰不禁愕然了。她认为,那个被晚霞映照得闪闪发光,却又浸泡在泥水里的织锦,像是她自身正在遭受着惩罚。在这一瞬间,阿峰甚至都忘了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宫殿下传出话来,可以在星期天的晚上来。于是,堀中尉便领着阿勋前往芝区的宫邸晋见去了。 洞院宫家接连遭受到严重的不幸。原本就不很健康的兄长薨去后,父母双亲也相继辞世而去,只遗下了身强体壮的治典王殿下一人继承宫家的香火。殿下前往任地期间,宫邸中便只有妃殿下以及王子和公主了。妃殿下出身于公卿之家,生性朴素、娴静,因而宫邸里平时异常宁静。 阿勋好容易才在旧书店里买到第三本《神风连史话》,特地用鸟子纸1包好,在上面用水墨写上“呈献”二字,便夹在芝麻布夏式学生服的腋下,跟着中尉走了。这是他第一次背着家里外出。 宫邸那巨大的门扉紧闭着,门灯也黯然无光,使人感觉不到主人在宫邸里时应有的显赫。便门打开了,警卫室的灯光洒到了路面的沙粒上。中尉走过那道便门时,发出了军刀刀鞘的磕碰声。 警卫尽管事先已经得到中尉要来晋见的通知,仍然要用内线电话向上面请示。这时,阿勋听到麇集在陈旧的警卫室那盏门灯下的飞蛾、蠓虫和小甲虫发出阵阵搏动翅羽的声音,可环绕着宫邸的树木和泛着朦朦月色的卵石坡道,却深深地沉在一片宁静之中。 不久,两人走在了那条卵石坡道上。中尉的长靴响起郁暗而具有粘附力的声响,不禁令人联想起夜行军时的情形。阿勋感觉到,路面的卵石下,还少许残留着白昼那灼人的暑热。 横滨的别邸全都是西洋风格,而这里的本邸却是一派日本特色。月光下,元宝形屋脊沉重地压在正门的屋顶上,耸立在下车平台那白色的空间之上。 宫邸事务官的办公室就在正门旁边,这时也已经熄灭了灯火。出来接待的那位上了年岁的执事,收存好中尉的军刀后,便领着两人往里走去。宫邸中并没有人在各处警卫。走廊里铺放着绛紫色地毯,一侧墙壁镶着西洋风格的围板。执事在黑暗中推开门扉,随手按下开关,沉重地悬挂在房间正中的冕形吊灯顿时光芒四射,使得阿勋感到一阵目眩。吊灯上的无数玻璃灯片,宛若固定在那里的一团团光雾,在宇宙间泛出玲珑剔透的光晕。 中尉和阿勋并拢双膝,坐在蒙上白麻布套的扶手椅上,转动着的电扇把阵阵温热的微风吹向他俩的面颊。蚊虫开始往纱窗上撞来。中尉沉默着,阿勋也随之而沉默不语。不久,冰镇的凉麦汤被送了过来。 1一种蛋黄色的上等日本纸。 墙壁上挂着表现西洋战场的葛布兰式巨型壁毯。马上的骑土刺出的枪尖上的缨穗,洞穿了徒步武士那往后仰去的胸膛。开放在武土胸口的那朵血花,已经干枯、褪色,变成了陈旧的包袱皮上常见的豆沙色。阿勋不禁联想起,在易于枯萎和变质这一点上,鲜血和鲜花倒是非常相似的。正因为如此,鲜血和鲜花才能够通过转换为荣誉而延长自己的生命。因而,一切荣誉都像金属一般,是永存的。 门开了,身着白麻西服的治典王殿下走了进来。殿下举止随和,丝毫没有装腔作势,使得屋里有些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下来。中尉立即从椅上站起身子,立正不动。阿勋也照着做了。 有生以来,阿勋还是头一次这样近在咫尺地清晰地看着皇族成员。殿下并不特别高大,体格却像是颇有胆识似的,肚子在西服下凸了出来,上衣的纽扣非常勉强地扣着,肩头和胸脯都很结实。一眼看去,这种白麻西服配桦木色领带的装束,便显出一副政治家的气度。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膛,剪得很短的头发,鹰钩般的漂亮鼻子,充满威严的细长眼睛,鼻下蓄着的乌黑的八字胡,这一切都在说明,殿下同时具备着军人的威严和贵族的气质。殿下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瞳孔却纹丝不动。 中尉随即把阿勋介绍给了殿下,阿勋深深地低头鞠躬。 “他就是上次你说起过的那位青年吧?是啊,喂,随便坐!……最近,除了军队里的青年,地方上的青年我连一个还没见过呢。真想见见民间的那些优秀青年啊!你叫饭沼勋吧?我听说过令尊的名字。”殿下很随便地说着。 由于中尉吩咐了“不论什么话,怎么想就怎么说,”于是阿勋立即问道: “家父曾经拜谒过殿下吗?” 殿下的回答是没有。对于自己从未拜谒过的宫殿下,父亲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强烈的感情呢?这个谜团越发复杂,越发难以解开了。 随后,宫殿下与中尉开始了军人间那种毫无约束的怀旧之谈。阿勋在一旁等着呈献《神风连史话》,却不见中尉给予这种机会,好像他早已忘了献书这件事。 当时,阿勋只得规规矩矩地默坐一旁,注视着宫殿下在桌子对面畅谈时的风采。冕形吊灯的灯光,照耀着宫殿下额头上那块未曾被阳光灼过的白皙。殿下刚刚理过的短发,在灯光下整齐地直立着。 或许是感觉到了阿勋正注视着自己的犀利目光,殿下把一直看着中尉的眼睛转到阿勋这边来了。在这转瞬之间,宛如一只久未鸣响过的陈旧锈铁铃,簧舌在某种震动之下被松解开来,正要撞击在铁铃的内壁上发出铃响时一般,殿下的目光和阿勋的目光相撞了。阿勋没能理解殿下此时的眼神正说着什么,恐怕就是殿下本人也不得而知吧。但这瞬间的交相对视,却不可思议地结下了超越一般爱憎的感情。在宫殿下凝然不动的眼神中,刹那间又进发出由远方而来的淡淡哀愁。这股哀愁之水,几乎猛地冲熄了阿勋那烈火一般的注视。 “中尉在和我练习剑道时,也用这种眼光看过我。”阿勋在想,“可那时,自己和中尉确实在眼神深处用无声的语言进行着交谈。宫殿下现在的眼神中却没有语言,或许是殿下对我有了非常不好的第一印象?!” 这时,宫殿下又回到了一直与中尉进行着的对话中去。中尉说了一句阿勋没能听懂的话。殿下像是很赞赏这句言辞激烈的话,只听他这样说道: “是啊,华族也很坏!说得倒很好听,说华族是皇室的屏藩,可有人竟然胆敢恃权蔑视圣上。这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堀中尉,这样的事情早就存在着了。说到必须惩处那些本应成为国民楷模却又佯作不知的人,我也有强烈的同感。” 第十七章 阿勋感到非常意外,宫殿下竟如此憎恨与自己出身相近的华族。阿勋认为,宫殿下之所以站在这样的立场,大概是因为他有更多的机会嗅到华族的腐臭气息。政治家和实业家的腐臭,尽管还在很远的地方,但还是像夏天原野上动物尸身的腐臭一样,很容易飘散到人们的鼻前。可华族的恶臭却不那么容易辨别,有时它还会混杂着浓郁的香气。阿勋本想向宫殿下打听殿下认为华族中最恶者的姓名,可殿下非常谨慎,并没有多说。 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后,阿勋把包裹着的呈献本献了上去。 “我想把这本书奉献给殿下,就带来了。虽说这是一本很不像样的旧书,可我们的精神全都在这其中。而我们,也想继承这书中的精神。”阿勋顺畅地说着这段呈献辞。 “噢!是神风连?”宫殿下打开包装纸,看着书皮上的题名说道。 “我认为,这本书非常传神地表现了神风连的精神。现在的这些学生们,正发誓要当昭和时代的神风连呢!”中尉在一旁插嘴美言道。 “噢!那么,你们是不是也要像神风连进攻熊本镇台那样杀进麻布三联队呀?” 宫殿下一面说着笑话,一面郑重其事地翻动着书页,丝毫没有轻慢的意思。忽然,他的眼睛离开书页,犀利地注视着少年,这样说道: “我问你……假如、假如陛下没有御准你们的行动或精神,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样的疑问只有宫殿下才可以提出来。同时,除了这位洞院宫殿下,其他任何宫殿下都决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尉和阿勋再次紧张起来,身体也显得有些僵硬。从现场的气氛可以直接感觉到,这表面上像是只对阿勋的垂问,其实也包括中尉在内。也就是说,殿下想了解中尉本人没有说出的志向,想了解他带这位陌生少年一起来宫邸拜谒的真实动机……殿下察觉到,自己虽然身为联队长,但不是中尉的直接上司,不便向中尉正面提出这类问题。忽然,阿勋醒悟到,无论对于中尉或对于宫殿下,自己都像是一个翻译,像是一个传达意志的偶人,像是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而被使用。当然,这是一些远离功利色彩和充满纯粹精神的问答。阿勋这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把自己的年少之身投入到某种政治漩涡中去时的感受。尽管心情有些不快,可阿勋不愧为阿勋,还要尽量坦率、也只能坦率地回答提问。在阿勋身旁,中尉的挂剑环碰在椅子的扶手内侧,发出轻微声响。 “是!像神风连那样,立即切腹自尽!” “是吗?”任联队长的宫殿下浮现出听惯了这种回答似的神色,“那么,如果陛下御准了,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是!那时也立即切腹自尽!”阿勋的回答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噢,”宫殿下的眼睛露出生动而又好奇的亮光,“你说说,那又是为什么?” “是!我认为,所谓忠义,就是用双手握紧足以烫伤自己的滚热米饭,怀着献给陛下的忠心把它做成醋鱼饭团,然后奉献到陛下面前。结果,假如陛下并不饿,冷淡地予以退回,或者说‘这么难吃的饭团还能吃吗?’把饭团扔到自己的脸上,自己就要那样脸上粘着饭粒退下来,怀着感激的心情立即切腹自尽。又假如,陛下正饿着,高兴地享用了那饭团,自己也必须立即退下,怀着感激的心情切腹自尽。为什么呢?以草莽之民的贱手做成饭团,再作为御食奉献给圣上,这本身就当罪该万死。倘若饭团做好了却没有献上去,就那么放在自己的手上,那又将如何呢?饭团肯定不久就会腐烂变质。这也不算是忠义,我把这叫作无勇的忠义。而有勇的忠义,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把精心制做的醋鱼饭团呈献给圣上。” “明知有罪,还那么做吗?” “是!以宫殿下为首的军人是幸福的,因为只须遵照陛下的命令去献身,就是完成军人的忠义了。而一般的草民却必须意识到,还有一种没有圣上命令的忠义,这忠义又使得他们随时可能犯罪。” “遵守法律,难道不是陛下的命令吗?就是法院,也都是陛下的法院!” “我所说的犯罪,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生活在圣明被遮掩的这么一个世界上,年复一年地打发着无所事事的时日,这首先就是一个犯罪。为了消除这个大罪,竟又要犯下渎神之罪,设法把滚热的饭团献给圣上,以行动表达自己的忠心,随即便切腹自尽。一死可以使一切得以清净。只要还活着,就左也是有罪,右也是有罪,无论走哪条道路都免不了要犯罪。” “这么说来,可就难办了。” 宫殿下被阿勋的真挚所打动,像是有些被说服了似的微笑着这么说道。中尉乘机制止阿勋道: “好了,已经明白了!” 阿勋还在为这种教义式的问答而亢奋着。对方是一位皇族成员,自己能够极为坦率地回答这位皇族成员提出的问题,就是在向殿下身后那极致的光辉陈述着自己的所有想法。阿勋之所以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宫殿下的一切提问,是因为平时不懈地在内心里锤炼思想的缘故。 只是想一想自己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模样,阿勋便好像看到自己染上麻风病时那样毛骨悚然。因而,很容易把这种状态视为普遍意义的犯罪,恰似我们脚踏着的大地和呼吸着的空气一般,是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犯罪。一个人要想在这其中保持自己的纯粹,就必须借助罪的其他形式,甚至不得不从最本源的罪之中摄取营养。只有这时,罪和死,切腹和光荣,才能在松涛阵阵的崖头和冉冉上升的旭日之中结合起来。阿勋之所以没有报考陆军士官学校和海军学校,正是因为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既成的光荣,可以用这种光荣拭去无为之罪。而为了到达自己所憧憬着的那个光荣,阿勋甚至有些爱上了罪其本身。 神风连的先师林樱园曾说过,人都是神的子嗣。就这一意义而言,阿勋从未认为自己是无垢的或纯粹的,只是时常为自己的指尖仅差一点点而没能触及到纯粹在焦躁不安。如同站立在危险的脚手架踏板上,指尖刚刚勉强触碰到那个纯粹,可脚下的踏板却正在一点点地倾斜、坍塌。阿勋知道,樱园先生所说的那个祈请的神事仪式,在现代社会已是行不通了。但在他请示神意的祈请之中,却包含着现在也会坍塌的那些危险踏板的因素。这个危险不是罪又是什么?再也没有比不可避免更与罪相似的东西了。 “啊,终于出了个这样的年轻人啊!” 宫殿下回头看着中尉,不胜感慨地说道。阿勋意识到自己已被视为一个典范。于是他产生一个强烈的冲动,想使自己在宫殿下的跟中尽早成为一个完美的典型。为了能够这样,他必须去死。 “一想到出了这样的学生,就觉得日本的将来又有了一线希望。在军队里,根本听不到这种自发的声音。你给介绍了一位很优秀的青年。” 宫殿下有意识地忽视一下阿勋,对中尉表示了谢意。这样做,使得中尉感到很光彩。阿勋也觉得,这比直接夸奖更让自己感受到了殿下真诚的厚意。 宫殿下叫来执事,让他送来了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和鱼子酱,并亲手为中尉斟上酒,同时亲切地对阿勋说了一些话: “饭沼虽说还没成年,但能有刚才那样的远大志向,也算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今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个够!万一喝醉了,就用车送你回家,别担心!” 殿下的话音刚落,阿勋便想像起父亲接回被宫邸轿车送回来的烂醉如泥的儿子时的脸色,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此时阿勋正站起身来,举杯接受宫殿下斟酒。可这个想像却使得举杯的手显得笨拙起来,酒杯一歪,酒便泼洒到了洁白的花边桌布上。 “啊!”阿勋惊叫一声,慌忙掏出手帕在那里胡乱地擦拭起来,然后说道: “对不起!”接着便深深垂下头,脸上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由于他一直站立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于是宫殿下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开玩笑地说道: “好了,好了,不要现在就做出一副切腹的样子。” “我也要向殿下表示歉意。我想,他这是因为过于激动手才发抖的。” 中尉在一旁插嘴说道。阿勋这才勉强坐下来,可脑子却被自己的失态完全弄昏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与此同时,宫殿下的话语却在温暖着全身,比饮下的酒更温暖地在体内流动着。这时,宫殿下和中尉开始谈论起各种政治问题,可一心只想着自己耻辱的阿勋根本没有听进去。宫殿下在热烈的讨论中,似乎回过头来悄悄看了看阿勋。忽然,殿下略带酒气地转向阿勋,爽朗而又大声地说道: “怎么了?打起精神来!你不也是一个很喜欢发表议论的人吗?!” 万般无奈,阿勋只好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谈论。他现在才切身感受到,正像中尉早就介绍过的那样,宫殿下在土兵中是一位多么有威望的人物啊! 夜已经很深了,为此深感歉疚的中尉起身告辞。宫殿下随即赐给中尉高级洋酒和有皇室徽记的香烟,赐予阿勋有皇室徽记的点心。在回去的路上,中尉对阿勋说: “看来殿下对你非常满意。我想,必要时,殿下一定会帮助你的。不过考虑到殿下的高贵身份,我们决不能随便向殿下提出什么要求!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刚才那小小的差错,就别放在心上了!” 与中尉分手后,阿勋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弯到井筒家,叫起早已睡下的井筒,把附有皇室徽记的点心包交给了他。 “好好保管这个包,就是家里人也不能让他们看到!” “行!” 深夜里,井筒把头探出大门外,由于过度紧张,脖颈僵硬得如同铁块一般。他从阿勋手中接过小包,奇怪小包竟会如此之轻。本来他认为,深夜从同志手中接过的,一定是炸药之类的东西。 第十八章 那年夏天,阿勋的同志增加到了20个人。井筒和相良一个个地分头物色对象,再由阿勋进行挑选,只吸收那些节操高尚、并能坚守秘密的学生参加。刚开始时,先让他们阅读《神风连史话》并写感想,再根据写下的感想来进行筛选。这其中有些人文章写得很漂亮,理解也很出色,可一见本人,却软弱得令人失望。 阿勋对于练习剑道已经失去了热情。当他表示将不参加夏季集训时,把争夺高校优胜的赌注押在阿勋身上的几位高年级同学,差一点儿对他施行私刑。一位高年级同学缠住阿勋不放,追问他改变决定的原因: “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有比剑道更有魅力的事情吗?听说有些学生正在读你推荐的一本什么小册子,你该不是在搞什么思想运动吧?” 话音刚落,阿勋抢着回答道: “你是说《神风连史话》那本书吧?我们正商量着将来要成立明治史研究会。” 其实,在秘密募集同志的过程中,阿勋在剑道方面的经历不断发挥着作用。对他名字的敬畏,很快变成了对他的只言片语和锐利有神的目光的倾慕。 在这个阶段,阿勋总想找个机会,把同志们全都集中到一起,以便考验一下他们的决心和热情。于是,他特地在新学期开学两周前,给放暑假回老家的同学发了一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即回京。放暑假期间,学校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安全场所。阿勋决定,立秋那天下午六点整,大家在学校大门内的神社前集合。 在国学院大学,这座祭祀着八百万诸神的小祠堂,被大家称之为阿社,学生们常在这座祠堂前集合。特别是毕业后将要继承家职出任神官的那些养成部和神道部的学生们,更是经常在这里练习诵念古体祈祷文。运动部的学生们也爱在这里祈祷胜利,或是赛事失利后进行反省。 离集合还有一个小时,阿勋在那座小祠堂后面的树林中等候着井筒和相良。阿勋身穿白地藏青花纹的单和服,下着裙裤,头戴镶着白线的学生帽。在杂草丛中坐下后,经由冰川神社界内可以看到涩谷樱丘的高岗。这时夕阳正向那个高岗倾斜过去,也照射在阿勋白地藏青花纹的前胸和柯树的黑色树干上。阿勋并没有换到背阴地,只是对着落日深深地拉下了学生帽的帽檐。前胸汗湿了的肌体聚集着蒸腾的热气,与草丛中的暑热汇合在一起,往阿勋的额头扑来。树林中,矛蜩在起劲地喧嚣着。 视野中,行驶在大道上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那光亮仿佛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连缀起来。一间屋子的檐下,一个一直在反射着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停放着的卖冰车。阿勋好像听到了冰块远远传来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于强烈日照下的危机,正在夏季最后的残照下无情地融化着的冰块的呻吟。 回头看去,背后被夸张地拉长了的柯树树影,像是被夏末的阳光恶作剧地拉长了的阿勋那拖曳着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献身的夏末!与太阳的诀别!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怖,担心随着季节的变迁,那圆圆的、赤红的大义,又将暂时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热烈的夏日朝阳中去死的机会! 他又抬头望去,在极其缓慢地变得血红的天空反衬下,柯树树梢那繁茂的叶丛间,现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细小缝隙,宛若一群掀动着翅膀,正在上下翻飞的红蜻蜓。这也是秋天的预兆!是激情正从内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转化为理智的预兆!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喜悦,可对阿勋,这却是一个悲哀。 “你怎么在这么热的地方等着?”刚刚赶到的井筒和相良身着白衬衫,头戴学生帽,刚刚赶到就吃惊地问。 “看!在西边的太阳正中,能看见天皇陛下的面容呢!” 阿勋端坐在杂草丛中,这样说道。在他所说的这些话语里,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时常让井筒和相良在震惊之余,又不禁从内心里为之折服。 “陛下的面容显得很苦恼。”阿勋继续说着。 井筒和相良在阿勋身边茫然地坐了下来,揪下一片草叶,沉浸于在阿勋身边时才感受到的身临白刃搏斗时的感觉之中。对这两位少年来说,阿勋有时是可怕的。 “全体都能到齐吧?”相良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原由不明的不安转为情理上的不安,便这样开口说道。 “能到齐!不到齐还像话吗?”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 “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剑道部的集训,真棒!” 井筒现出尊敬的神情,有些羞怯地说。阿勋本想解释一下原因,却又没有说。这里的活动还没有忙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自己之所以没去参加集训,只是因为对竹剑已经厌倦了,对竹剑的轻易取胜感到厌倦了,对竹剑只是剑的简单象征感到厌倦了,此外,还对竹剑丝毫没有“真正的危险”而感到厌倦了。 三个人热烈地谈论起募集了20位同志是多么的不容易。接着,又说起最近在洛杉矶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日本在游泳比赛中大显身手,各所大学都有人踊跃报名游泳部。阿勋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却与体育部招募运动员:全然不同。不能在浮华的气氛中招募同志。因为,每一个参加组织的人都要意识到,将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在他们确实愿意献出生命之前,还必须含糊其辞,冲淡这次招募的目的。 发现那些愿意献身或公开宣称愿意献身的年轻人,并不特别困难。可他们百分之百地都希望能够立即向人们公开自己的目的。并希望在为自己而举行的隆重葬礼上能有花圈。部分学生间正秘密传阅着北一辉1的《日本国家改造法案大纲》一书,阿勋却从这本书中嗅出了恶魔般的骄横气味。这本书与加屋霁坚的“犬马之恋,蝼蚁之忠”的境界相去甚远,可它确实煽起了青年们的滚滚热血。不过,这种青年并不是阿勋所要募集的同志。 结成同志关系,不是通过语言,而是依靠意味深长的、悄悄的交相对视。这种关系的形成,不是由于思想,而是源于更深远的某种东西。它有一种更明确的外部特征,同时还必须拥有完全相同的志向和分辨事物的能力。为此,阿勋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学生,不仅有国学院大学的,还有日本大学和第一高等学校的。庆应大学也有一个学生被介绍了过来,这个学生的辩才很好,但见面时显得举止轻佻,并不合适。其中也有的学生表示非常赞赏《神风连史话》,可仔细一谈,却发现那个赞赏是伪装的。从谈话的细微之处细加分析,发现原来是想打进来刺探消息的左翼学生。 沉默、朴素和明快的笑脸,在很多场合下都会表现出值得信赖的性格、敢说敢为的气质和视死如归的意志。而雄辩、豪言和讥讽的微笑,却常常表现出怯懦。面色苍白的病弱之身,时常成为遭人欺辱的暴力之源。大体说来,身体肥胖的男人多有癔病且不甚严谨,而体态瘦小的男人,从理论上来说,则缺乏洞察能力。阿勋发现,相貌和外表确实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农村和渔村中有二十万人之多的那种缺食儿童的身影,在城市的学生里是看不到的。在现在的城市里,“缺食儿童”这句话,只是逗弄嘴馋贪食孩子的一句开玩笑的流行语,因而很难听到那种恨之入骨的愤怒声音。据报道,在深川砂町小学里,特地向那些缺食儿童发放饭团时,有的学生自己不吃,带回家去给弟弟和妹妹。这已经成了那里的督学之间议论的话题。这里没有那座小学的毕业生。来这所大学读书的,多是地方神官和中学教员的子弟,家庭富有的并不多,愁吃少穿的也很少。只有在农村的这些精神领袖的家庭里,才能清楚地看到农村的荒芜、疲敝和极其悲惨的现状。这些学生的父亲们大多在为眼睛所看到的而悲伤,为眼睛看不到的而愤怒。至少他们是能够愤怒的。因为无论神官或是教员,对这种可怕的赤贫和无人过问的现状,都没有任何职业上的责任。 1北一辉(1883-1937),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倡导者。 政府正在精心挑选着使贫富相互隔离开来的箱子。习惯于不顾结果好坏,一味躲避改革的政党政治,早已失去了明治九年颁布废刀令时那种敢于虐杀精神的力量。一切都采取了一种不彻底的方式。 阿勋没有制定纲领。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恶都在证明着我们的无能和无为。因而无论要干什么,干什么的决心就是我们的纲领……于是,阿勋在选择同志的面试过程中,根本不说自己的意图,也不向对方提出任何规定和要求。当决定接受某个年轻人加入时,阿勋便把一直故作严肃的脸色变得温和下来,柔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简单地说上一句: “怎么样?一起干吧!” 在阿勋的指示下,井筒和相良根据募集来的这20个人的申请书和履历表,把他们的家庭成员、父兄职业、本人性格、健康状况、活动能力、本人特长、爱读书籍以及有无恋人等情况,都制成了有详细记录并附有相片的资料。阿勋感到很高兴,在这20人之中,竟有八人出身于神官家庭。神风连决不是被彻底忘却了的、早巳过去了的事件。而且,这20人的平均年龄是18岁! 阿勋再次一份份地仔细阅读着井筒整理出的资料,并把名字与相片对照起来,努力把它们记在头脑里。甚至他还了解了他们的私生活,以便必要时可以说上一些表示关心的话,让他们为之感动。 其实,人们在少年时代很容易把政治上的问题看作为现实中的问题。阿勋对于这种混淆并不介意。在阿勋来说,当立在刺眼的广告塔或街角上的那些杂乱的美人画,弄得上学的学生们心猿意马时,便认为这就是政治上的问题了。同志们在政治上的结合,应当以少年时代的羞耻心为基础。阿勋对现状即感到了“羞耻”。 “就在一个月前,你还分不清导火线和导爆线的区别呢!”相良与井筒拌着嘴。 阿勋微笑着默默听着他们的争论。他曾命令这两位朋友仔细研究炸药的用法,于是相良便向从事土木建筑的堂兄,井筒则向身为军人的表哥分头请教、学习。 “那时,你不是也不知道导火线的切口是水平还是斜面的吗?!”井筒反驳道。 接着,两人拔出脚边的芒草当作导火线,又折下中间空了的细细枯枝作为雷管,开始进行起爆的练习。 “一根漂亮的雷管造出来了!”相良用指尖把泥土填进短枯枝的空洞里一半,得意地说,“这一半是空着的,另一半要装满炸药。” 当然,这根枯树枝不是黄铜的真雷管。真雷管稍不留神就会引发巨大的爆炸,有时还会炸掉一只手。眼前摆弄的只是一根枯干得仅剩下一层枯皮的树枝,不会像那红色的金属毛毛虫那样具有危险的魅力。红彤彤的夕阳正向冰川神社周围的树林坠去,夏天太阳那最后的光辉,照耀着两个少年脏兮兮的指尖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正进行着的杀戮从远方飘来阵阵刺鼻的焦臭气味。或许,那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炊烟。这气味和这光亮,促使泥土立即变成了炸药,枯枝则马上变成了雷管。 井筒仔细把细草叶插进雷管里,又拔了出来,测量空洞里没装炸药部分的长度,同时用指甲做上记号,计算着充作导火线的那根芒草草茎,然后在合适的地方划上了刻度。接着,他又把芒草导火线缓慢地插到雷管中划有刻度的地方。假如不留神插得太深,雷管就会被引爆。 “没有雷管口制动器吧?” “用手指代替。脑子里想着这事,小心点儿干。” 井筒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泛起认真而又紧张的红潮。就像曾学习过的那样,雷管的前端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装药部分用中指,空洞那头则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压着,充作制动器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紧紧贴放在空洞一侧的口头,两手猛地向身体左侧转动,面部却一下子扭向了身体的右侧,力量使在转过去的右手上。于是,把导火线固定在雷管里的动作便算顺利完成了。在操作中之所以扭过脸去不看雷管,是防止万一发生爆炸时,能够保护好面部。这时相良在一旁开玩笑地说道: “你那脸也转过去得太多了。身体扭动得这样厉害,操作关键的动作时,双手会失控的!那么一副尊容,值得这样保护吗?” 接着进行的练习,是把雷管插进炸药中加以固定,并在导火线的另一端点火。相良把土块当作炸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就是点火。火柴的火头根本没在青青的芒草茎秆上移动着燃烧起来。在夕阳下没有被看见的火头,只把火柴杆烧焦一半便熄灭了。30公分的导火线要烧40秒或45秒,芒草的茎秆在大约35公分长的地方折断了,两人必须在50秒之内完成躲避动作。 “喂,快逃!” “好了,已经逃出100米了。” 两人坐在原地,却装出从很远地方跑来的模样大口喘着粗气,对视着笑了。 过去了30秒,接着又过去了10秒。在观念上,或者说在时间上,装有雷管的炸药离这里已经很远了。但导火线已被点上了火,起爆的条件也已全都具备。火头就像异色的瓢虫,在导火线上一个劲地往前爬去。 终于,在那看不见的远方,看不见的炸药爆炸了。所有腐朽和丑恶的东西,都在这猛然爆发的巨大声响中震得摇晃起来,分崩离析地向夜空中飞去。周围的柯树林也颤抖不已。一切都变得澄澈透明,就连声音也变得透明起来,宛如波浪一般向红霞万里的天际—磕去……不久,就又消失了。 正在专心阅读文件的阿勋忽然开口说道: “比起那玩艺儿来,还是日本刀靠得住。无论如何也必须准备20把!有谁能悄悄地从家里偷带出来吧?” “先练习跪坐抽刀杀敌并随即人鞘,然后再好好学学刺劈靶子不就行了吗?” “已经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 阿勋平静地说道。可在两位少年的耳朵里,这却像炽热的诗那样响亮。 “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暑假期间,否则就等秋季开学以后,大家全都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磨练会去。在那里可以畅所欲言,而且不论进行什么训练,先生都是不会责怪的。再说,参加那个磨练会后,就能够名正言顺地从家里出来了。” “可整天从早到晚听真杉先生说佛教的坏话,也真叫人受不了啊。” “那就只好忍耐了。那位先生会始终如一地理解和支持我们。” 阿勋说完后看了看手表,便急忙站起身来。 阿勋他们特地比约好了的六点钟稍稍晚来了一会儿。学校大门已经被关上了,他们从旁门往校内的神社前窥视。只见学生们正群集在夕阳下,四下张望着,流露出茫然不安的神情。 “数一数!”阿勋低声说道。 “……全都来了!”井筒压抑不住高兴地说道。 阿勋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沉浸在被同学们信任而泛起的喜悦中。大家都能到齐,当然比没到齐要好。可是使他们集中到这里来的,却是那份电报,是他们对行动的期待,也是他们的血气之勇。为了锤炼他们的意志,必须借这个机会,给他们迎头浇上冷水。 随着太阳西沉,神社的铜屋顶显得有些发暗。在冬青树和榉树跳动着光亮的树梢间,威严耸立在屋顶的千木1上的饰件,也在辉耀着落日的余辉。围墙内铺满拖曳着黑色身影的大颗砂粒。这些砂粒从背后迎受着夕照,每颗砂粒都伴随着一个黑色的投影,宛若一串串秋末的葡萄。两株杨桐也被祠堂的阴影遮去一半,另一半却被夕照镀上了一层润泽的光亮。 1日本古代建筑屋脊两端交叉而立的两根长木。 阿勋背对神社站立着,在他的周围,聚集着20个青年。阿勋感到,这些无言的目光正在夕阳下熊熊燃烧,他渴望有一种灼热的力量,把自己的整个身心拉向无涯的天际。 “今天大家集合得很好!”阿勋开口说道,“最远的是从九州赶来的,没有一个人缺席,而且全都在规定的时刻赶到了。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今天请大家来这里集中,并不是出于你们所期待着的某个目的。什么目的也没有!你们只是抱着各自的幻想,从日本的四面八方毫无意义地来到了这里。” 20个年轻人立即窃窃私语,开始动摇起来。于是阿勋提高嗓门说道: “明白了吗?今天的集合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目的,更没有什么事要请大家去干!” 阿勋说完后,大家的议论也停了下来。渗到薄暮中去的沉默,笼罩着这一群人。 忽然,一个少年愤怒地喊了起来。他是东北一位神官的儿子,名叫芹川。 “为什么要这样?被人这样耍弄,我不能忍受!离家时我已经和老爷子一起饮了离别之水1。平日里,老爷子对农村的现状非常愤怒,对我说,现在正是青年挺身而出的时候。收到电报后,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就用水杯把我送出了门。假如知道我受了骗,老爷子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对!我们也都像芹川那样。”其他少年随声附和着。 “别信口胡说!我可不记得曾经答应过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只是根据电报上‘集合’这个词,发挥各自的想像来到了这里。你们说,除了时间和地点,电报上还写了什么?!”阿勋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这是常识性的问题。在决定干大事的时候,怎么能写在电报上呢?应该事先约好明确的暗号,就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和阿勋同龄的第一高等学校的濑山说。这位原本就住在涩谷的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到这里来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 1长期离别或永别之际,交饮杯中之水,以作告别。 “你所说的‘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呢?只是回到了什么也没发生的状态而已,只是让大家意识到自己的想像大谬不然而已。”阿勋平静地反驳着。 暮色愈加浓了,彼此间已经渐渐分辨不出。大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虫豸的声响占据了整个黑暗。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嘟哝着。 “想回去的人就回去吧!”阿勋随声应道。 于是,一个穿白衬衣的人离开人群融入黑暗中,往正门走去。接着,又有两个人追赶着他渐渐远去。芹川没有离去,他抱头蹲在神社围墙的墙下。不久,传来了他的嘘唏之声。这嘘唏是一条清冷的白色溪流,宛若小小的银河一般悬在人们内心的阴影中。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芹川一面哭泣一面嘟哝着。 “大家为什么不回去?我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阿勋喊叫起来,却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显然,这次的沉默与刚才的沉默迥然不同,像是蹲伏在黑暗中的一头温暖的巨兽就要一跃而起。阿勋这才开始对这种沉默感到了明确的反应,那是一种灼热的、腥臭的、充血的、使脉搏跳动不已的反应。 “好吧!那么,现在剩下的各位,将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把生命孤注一掷地投入到也许会一事无成的事业中去喽?” “是的!”一个庄严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着。 芹川站起身来,向阿勋跨上一步。周围已经很黑了,如果不是靠得很近,根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芹川那被泪水濡湿了的眼睛在黑暗中逼了过来,他哽。因着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 “我也要留下来。无论到哪里,我都会默默地跟着大家走。” “好吧!那就在神前宣誓吧!两拜两击掌。我先念誓言,大家一条条地跟着念。” 阿勋、井筒、相良以及留下的17人的击掌声,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拍击着白木船帮一般,清亮而又整齐。阿勋领头朗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年轻的声音一齐随着朗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阿勋的声音碰撞在神社朦朦胧胧的白色门扉上,发出强烈而悠远的回声,听上去,像是从悲愤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的青春的梦幻之雾。空中已是繁星点点。市内电车的声响在远处摇曳着。他接着往下朗诵: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三、我们不慕权势,不求功名,不辞万死,誓做维新之基石!” 刚宣完誓,就有一个人握住了阿勋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接着,20个人轮流握着手,然后大家又都争着同阿勋握手。 星空下,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够分辨出彼此的轮廓,双手在一个个地到处寻求着还没有握过的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语言这时成了轻薄的东西。 黑暗中正握着的手,宛如忽然生长出来的强韧有力的绿色长春藤,它那一片片绿叶的触感不尽相同,或满是汗水,或非常干燥,或坚硬有力,或绵软柔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彼此的血液和体温便融合在了一起。梦境中,阿勋曾见过在黑暗的战场上,不作一声、就要死去的同志,就是这样相互告别的。阿勋沉浸在事业成功后的巨大满足和在自己体内汹涌澎湃的热血之中,把一切寄托在用最后的痛苦和喜悦这两种红白丝线缝合起来的神经末梢…… 现在已经发展到了20个人,再在靖献塾聚会便不合适了。那时,父亲很快就会向阿勋盘问他的意图。而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适。 他们三人从一开始就挂念着这事,但又没什么好方法。就是把三个人的零用钱全都凑在一起,也不够领20个人下一顿馆子的饭钱。而在咖啡店里,又不便讨论重大事情。 在星空下握手结盟之后,阿勋尤其不愿意今天就这么分手。而且肚子也饿了,少年们的肚子肯定也全都空了。万般无奈之余,他把目光移向被昏暗的门灯照射着的大门。 离门灯不远处,浮现出一张葫芦花般清丽的面容。这是一个女人的面庞,她低垂着头,躲闪着人们的目光,羞怯地伫立在那里。当阿勋一眼认出她后,便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阿勋内心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认出了那个身影,可内心的大部分却希望还没认出来,从而就这么保持着这种状态。在幽暗中浮现出来的女人面容还没有名字,芳香却早已先于名字飘溢到了面前。如同夜间行走在小径上,在看到鲜花之前便已经嗅到了木犀的清香一样。阿勋希望,这瞬间的芳香将永远存留在自己的心里。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刻,女人才为其女人,而不是具有名姓的某个具体的女人。 不仅如此,正因为那秘而不宣的姓名,正因为那不说出姓名的暗示,那个才能像凭依着隐匿不见的支柱,在幽暗的高处露出芳容的葫芦花那样,幻化成美妙绝伦的精髓。只有女人,才能反映出精髓比存在、梦幻比现实、未来比当前更清晰、更强烈的本质和状态。 阿勋还从未抱过女人,但当他如此确切地感觉到“美貌绝伦的女人”时,也被一种未曾体验过的陶醉强烈震撼了。他恨不得现在就紧紧地抱住她干那个。也就是说,他们在时间上虽然非常微妙地接近,可在空间上却又比较遥远……他那满腔的爱慕之情犹如煤气一般向对方飘溢而去。可当她根本不在时,阿勋则像孩子一样,又能够把她忘个一干二净。 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阿勋想人非非地在内心里同她干着那个。刚开始时,还希望干的时间能够尽可能长一些,可很快便对这种模糊不清的事情感到不耐烦了。 “你们稍等一会儿!” 阿勋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命令口吻对井筒说完,便拔腿向正门跑去。飞跑着的木屐发出干燥和略显磕巴的声响,他身上的白地藏青花纹在暮色中不停地跳跃着。跑出旁门一看,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槙子。 就连粗心的阿勋也立刻发现,槙子梳了个与往常不同的发型。流行的波浪式隐耳发型,衬托出她的面部轮廓,越发像浮现在神话故事里的面容。她身着没有花纹的藏青色绉绸夏衣,后脖颈并没有浓施脂粉,却仍像浮雕那样显眼夺目。香水一般的汗香,更使得阿勋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们不是从六点钟开始,要在这里集合宣誓吗?” “你怎么知道的?”阿勋惊愕地反问道。 “你真糊涂!”槙子露出光洁的牙齿笑着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如此看来,也许是前几天为开会地点没有落实而焦灼不安时,在槙子面前无意中泄露了宣誓的地点和时间。本来,对槙子是什么事都可以说的。可对槙子泄露了这样重要的大事,自己却还浑然不知,这不禁使得阿勋感到尴尬。率领众人起事的责任是很重的,看来也许自己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不过阿勋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偏偏只对槙子说了这样重要的大事,而且事后还忘得一干二净,正说明这其中蕴含着某种信任和甘美的亲密关系。与在青年们面前不同,阿勋在槙子面前有一种微妙的欲望,那就是总想特意摆出一副粗犷的男子汉气概…… “可真让我大吃一惊,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把这么多朋友聚集在这里,但一定不知道该把他们领到哪儿去。而且,大家的肚子也都饿瘪了吧?” 阿勋爽快地挠了挠头。 “本想在家里请你们吃晚饭,可离这里又太远。同父亲商量了一下,父亲说在涩谷请大家吃牛肉火锅吧,就给了这些钱。今天晚上父亲被请去参加一个歌会,不在家,我就来这里招待大家了。饭钱非常充足,就请放心吧!” 就像夜钓的人钓上的一条鱼,槙子白皙的手猛地扬起来,显示着她那硕大的巴拿马手提包。从衣袖中露出了纤纤细腕,优美而柔和的关节,令人想起了夏末的疲惫。 第十九章 前不久,在一位搞谣曲的同事邀请下,本多前往天王寺堂芝町的大阪能乐殿,观赏了野口兼资主演的《松风》。 能乐殿坐落在把大阪城和天王寺连接起来的上町丘陵的东侧斜坡上。这一带早在大正初期就成了别墅区,高墙深院的宅第前后相连,其中正敞开着大门的那间,便是住友家兴建的能乐殿。 观众都是有名的绅商富户,内里也有不少本多熟识的面孔。同事预先提醒本多,当野口名人唱到“难声”时,会发出鹅被扼死般的声音,那时千万不要笑。这位同事还预言,原本对能乐一无所知的本多,一旦开始接触能乐,立即就会被感动的。 本多的年龄,已使他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对这些话立刻流露出反感。自从初夏见过饭沼勋后,本多的理性基础便开始崩溃,尽管每日都要思考的习惯依然如故。他仍然相信,自己就像不会染上梅毒一样,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感动。 配角和尚与狂言1角色之间的问答结束后不久,主角和配角将要在通道2上亮相。这时,奏起了极其庄重的“真一声”3乐曲。同事向本多介绍说,这乐曲本来只在正式的能乐开演前,演出非正式能乐的主角和配角亮相时才演奏的。现在并不是非正式能乐演出时主角和配角的亮相,却演奏了这个曲子,《松风》是惟一的例外。而且,这支曲子还表现出了幽玄的极致,因此历来受到重视。 1在日本能乐幕间所演的一种古典滑稽剧能狂言。 2能乐演出时,由后台通往舞台的通道。 3能乐正式开演前,主角亮相时演奏的一种非常宁静、清澈的乐曲。 松风和村雨都穿着白水衣,星星点点地露出了内裙上的红色。他们在通道上相向而立,四周如同雨水渗入海滨沙地里一般寂静无声。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当唱出这一段时,本多觉得能乐殿里过于强烈的灯光,把舞台上擦得发亮的丝柏地板照得越发平滑、明亮,甚至映出了松木壁板上的木纹。与配角那清丽的声音相比,野口兼资的声音则显得郁暗、深邃,时时像要中断,当唱完最后那句“人世本无常”时,听上去也响亮起来了。 本多原本就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因此耳边随即回响起舞台上的声音: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这段诗句中所蕴含着的摇曳略显清瘦、纤弱腰身的美好意境,就这样完整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这时,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 谣曲很快转入到第二段: 波涛巨浪涌连天, 须磨海岸边。 月若有情月亦老, 泪湿长袖卷。 连唱刚唱完,主角松风便向前方伸出手臂,接着唱了起来: 情思将欲委何君, 秋风知我心。 不忧大海重重隔, 君不负我情。 野口兼资只是在表面上模仿年轻美貌女子的声音,身上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人联想起女子的色香。他的声音像长满红色铁锈的铁块在相互蹭擦,而且还时断时续,把辞章中原本很优美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然而在听的过程中,却不由得生发出一种心境,觉得从中飘溢出难以言喻的幽婉暗雾,宛若在荒废了的宫殿的一角,螺钿器皿正承受着月亮的清辉。又像是透过一种生理上荒废了的御帘1,反而清晰地窥视到了优雅那剥落下来的碎片。 本多渐渐感觉到,倒不是听不出兼资所唱的“难声”,而是只有借助这“难声”,才能够感受到松风那深邃的悲哀和冥界的阴暗迷恋。 不知不觉间,本多已分辨不清眼前移动着的景象是现实还是虚幻。舞台上丝柏地板被蹭擦得平滑、明亮,宛若烟波浩淼的水镜,把两位美女的白色水衣和红色内裙间的金丝银线刺绣映照得熠熠生辉。 舞台上在重复着刚才唱过的辞章,最初的那段诗句又在执拗地扣动着心弦: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1宫殿和神殿等处所的门、窗帘子。 使人产生遐想的,倒不是这一段辞章的意思,而是主角和配角在通道上面对面地对唱时,谣曲如同阵阵细雨飘洒在寂静无声的场内的那一瞬间,向听众袭来的一种不知名的战栗。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在这转瞬间,美确实走动了起来。穿着白布袜的脚趾尖,宛如习于飞翔却不善行走的信鸥,向着我们所在的现世一点点地探了过来。 然而严格地说,这种美具有一次性,人们只能在刹那间把它摄人到自己的记忆里,然后在回忆中细加反刍。而且,这种美还保持着高贵的无效性和无目的性…… 就在本多浮想联翩时,《松风》的能乐如同欢快情念的小溪,不停地流淌着。 举目尘世中, 苟延竟是万般难, 令人实伤感。 仰慕浩月挂长空, 清辉洒人间。 且盼潮汐顷刻到, 汲水明月下。 在舞台上的月影中吟唱和摇曳着的,已不是两个美丽的亡灵,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诉的东西。它是时间之精华,情绪之神髓,超越现实的梦幻那浓艳的逗留。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是在持续不断地编织着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美。可在这个世界上,刚刚出现一个美以后,还能够紧接着再出现另一个美吗? ……于是,本多被渐渐引入到幽暗的心境之中。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直在思索的是什么了。他曾费尽心机,久久地思辨着清显的存在,清显的生平,还有清显遗留下的一切。他可以把清显的一生,轻易地视为上一个时代袅袅升起、便又随即消失了的一缕轻烟。可这样的结论既不能消解清显的罪过和懊悔,也无法使自己得到永久的满足。 本多想起,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在开学前的校园中被花圃环绕着的东屋里,在周围融雪滴落的清脆声响中,自己和清显进行过一次少有的倾心长谈。 那是大正2年的早春时节,清显和本多都只有19岁。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19年。 本多记得,自己当时曾提出:一百年以后,不论我们愿意与否,都将归于同一个时代的思潮当中。现在就可以预计到,那时我们将和自己最轻蔑的东西化为一体。这也是可以概括的仅有的共同点。在本多的记忆里,他们还曾就历史与人们的意志之间的矛盾进行过一次热烈的讨论。在这种矛盾中,具有意志的人全都遭受挫折,而“参与历史进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意志的作用。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 尽管使用的都是抽象语言,但当时出现在本多眼前的,却是雪后初晴的早晨里清显那光彩照人的美貌。面对着那个没有意志、没有个性,只是一味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感情里的青年,本多所说的这些话,无疑也自然地蕴含了清显其人的肖像。“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这句话,准确地描绘出了清显的生活方式。 从那时算起,倘若真的经过了一百年,观点或许还会改变的。可19年的岁月,用于概括则太短了,而用于细究却又太长。尽管清显的形象还没有同那些粗鲁的、感觉迟钝的、暴徒般的剑道部成员混淆在一起,可他作为大正初年那种任情而动、只顾一味沉溺于感情之中的短命时代的代表,他的“英姿”现在已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开始褪色了。当年那些真挚的热情,如今除了还存留在极个别人的记忆里,早已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东西。 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把崇高变成了滑稽。这又是怎么腐蚀的呢?假如是从外侧开始腐蚀的,那么崇高原本就只是徒具其表,滑稽才是它真正的内核。或者说,崇高仍不失其为崇高,只不过外侧落满了滑稽的尘埃罢了。 本多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认为自己确实是一个具有意志的人。然而他也不得不怀疑地思索,自己的这种意志,不要说对历史,就是对社会又有哪些改变或贡献呢?的确,在判决时自己曾多次左右过他人的生命,当时自己也认为那都是些重大的决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在帮助那些注定要去死的人结束生命而已。于是,这个死亡就被顺利地安排在历史的某一点上,不久便被湮没了。而且,现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社会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意志而造成的,却使得身为法官的自己终日不得安宁,为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所使役。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在决定自己的意志时,究竟有多少纯粹的理性成分在发挥作用。或者说,在不知不觉间,他一直在被时代的思潮所影响? 与此同时,本多细致观察了现代的周围,却丝毫没有发现清显这样的青年,没有发现他的热情,他的死,以及他那美丽的生涯留下的影响。本多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任何证据来证明清显的死留下的任何影响。清显以及清显的一切,好像被不留一丝痕迹地从历史中抹去了。 这时,本多发现自己在19年前说过的话,竟包含着极其准确的预见。他曾那样起劲地述说过与历史相关的意志遭受挫折的话,这正是在那种意志遭受挫折论中肯定自己有用性的一面。但在19年后的今天,他又禁不住羡慕起19年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清显那种没有意志的生活。本多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位完全湮没在历史之中的清显,比自己更具有参与历史进程的本质。 清显是美丽的。他无所作为,也不带任何目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地一掠而过。而且,他还严格地保持了美的一次性,一如刚才的谣曲中所吟唱的那样: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一个生气勃勃、孔武勇猛的年轻人的面庞,从那个行将消失的美的泡沫中泛了出来。在清显身上,只有美是一次性的,而其余的一切则都要复苏并希求转世。清显在彼世没有得到满足.的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在现世得到补偿…… 另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摘下被夏日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剑道防护面具,露出被汗水濡湿了的剧烈掀动着的鼻翼,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好像横叼着一柄长刀。 在光雾缭绕的舞台上,本多看到的已不是美丽的主角和配角所扮演的汲水女子们的身姿。舞台上或坐或立,在月光中异常优雅而又徒劳地劳作着的,是相隔一个时代的两个年轻人。远远看去,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是那样相似,可近看时各自却又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一个用被竹剑磨出茧子的、粗鲁的手,另一个则用无所事事的、白嫩的手,专心致志地轮流汲取着时间的潮水。从云缝间露出的月影和不时传来的笛声;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现世之身连接到了一起。 在平滑如镜的水边,两个人正轮换拉着用红缎装饰那直径为一尺二车轮的双轮水车。不过,此时传到本多耳朵里的,已不是那段优雅而略显疲惫的诗句“驱动水车汲潮水,车轮慢悠悠。浮世四时自轮回,人世本无常”了,它忽然变成了《心地观经》中的一段辞: 有情轮回六道生, 一如车轮无始终。 舞台上汲水车的车轮眼看着滚滚转动起来了。 本多想起曾偶尔入迷地阅读过的轮回转生的种种说教。 在梵语中,轮回和转生都叫作samsara。所谓轮回,是指众生无始无终地往复经历迷界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而转生这个词,有时则包含从迷界升往悟界的意思,因而那时轮回就会停止。轮回必定会转生,而转生则未必就要轮回。 总之,佛教只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而不承认常住不变的中心主体。还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从而也就否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在轮回过程中生生灭灭、流转不息的现象内核,即心识中最细微的东西,认为那就是轮回的主体,在唯识论中被称之为阿赖耶识1。 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即使是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则更是出自于因果而没有中心主体。因而,这大千世界里的万物都没有固定的实体。 如果把阿赖耶识作为轮回的主体,那么轮回转动不息的状态则是业。而且,佛教因学说的不同而分化为种种门派,从而形成了佛教学说中异论纷呈的奇特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早已被罪恶所污染,因而它就是业。另一些学说则认为,阿赖耶识为半污半净,因此它藏有可以走向解脱的桥。 的确,本多学习过烦琐的业感缘起2说和五蕴相续论中复杂的形而上学,可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弄懂了多少。 ……此时,《松风》上半部的演出已临近高xdx潮。 (主角唱)明月清清往回转,时过三更半。 (伴唱)情深意浓有月君,伴我把家还。 (主角唱)清月有半对, (伴唱)人影为一双。潮满浪高夜沉沉,水车悠悠慢。碎银铺地车载月,忧思亦释然,不觉归途路漫漫。 1梵语的音译。在原文中为ya.vijnana,也叫作藏识和无没识,是佛教中的八识之一,意为积累经验、形成个性,构筑所有心理活动之根源的精神基础。 2在梵语中为pratityasamutpada,指因诸多因缘而集中生出的现象。 再次出现在舞台上的,是美丽的松风和村雨,配角和尚也离开边座站了起来。这时,已经可以分辨出观众的一张张面孔,听得清伴奏的一声声鼓响了。 本多想起了六月间在奈良旅馆彻夜难眠的那一夜。当时他认为发现了清显转世的证据,可现在这一切却又变得那样遥远和模糊。理性的基础确实出现了龟裂,可随即便被泥土填补上,并且从那里丛生出茂盛的夏草,遮掩住了那一夜的记忆。如同现在正观赏着的能乐一样,那是幻想对自己理性的造访,也是理性难得的一次休暇。与清显在同一部位长着痣的青年,或许并不只是阿勋一人。而与阿勋邂逅的那个瀑布,也未必就是清显谵言般说出的那个瀑布。仅仅把这两个重复了的偶然作为清显转生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 本多非常熟悉刑法对证据的要求,只依据这两点便认定是转生,则未免过于轻率了。在心底里,希望这就是转生的那种心情,宛如枯井中那一点可怜的积水在闪烁着光亮。本多的理性却早已清楚地知道,这井终将彻底干枯,至于理性根据中的一些奇怪的成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一一加以检点,只须照原样搁置在那里。 “我太愚蠢了。”本多睡醒了似的想着,“我实在太愚蠢了。这不是38岁的法官应该考虑的事。” 佛教学说不论构筑了多么精致的体系,那也只是所涉及范围截然不同的问题。本多觉得,这数月间压在心头的那个郁闷的谜团,在这瞬间竟彻底解了开来,灵魂的白昼也随即得到恢复。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成为这个能乐殿里的一个优秀观众而已。 表演能乐的舞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然而却闪烁着好像永远触摸不到的来世的光辉。本多被舞台上呈现出的一个幻景深深打动了。19年前的惜爱之情在复苏。现在细想起来,在六月里的奈良之夜所感受到的困惑中复苏的也许不是清显,而只是本多自身的惜爱之情罢了。 本多在想,今晚回家后,要翻阅一下久已未读的清显遗物《梦中日记》。 第二十章 进入10月后,晴朗的天气连日不断。 阿勋从学校回家,来到离家不远处时,听到了拉洋片的招徕孩子们的梆子声。他忍不住走进附近的横街,那里的街头正围着一群孩子。 秋日充沛的阳光,照射着装在自行车上的拉洋片小箱的幕布。一眼就能看出,拉洋片的是个失业者。他脸上的大胡子已经好久没剪了,皱巴巴的上衣穿在满是污垢的衬衫上。 东京的失业者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们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副一眼就能使人明白自己身份的装扮和神态。他们的脸上带有某种难以看出的病斑,失业如同正在悄悄蔓延着的疾病,病人也希望别人能识别出他们。拉洋片的敲打着梆子,瞥了一眼阿勋。阿勋觉得,他仿佛在看着刚加热的、柔软而稚嫩的牛奶皮似的盯着自己。 “哇哈哈……” 孩子们一同模仿着黄金蝙蝠的哄笑催促开幕。阿勋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由那里走过时,还是从左右拉开的幕隙间,看到了凶恶的黄金蝙蝠的骷髅面具、绿色服装、白色紧身衣裤、飘动着的红色斗篷在空中飞舞的画面。这些画很难看,画得非常幼稚、拙劣。阿勋曾听说,这类画全都出自一位贫苦的少年之手,以此换取一天一元五角钱的不薄收入。 拉洋片的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开场白:“哎,话说正义的朋友黄金蝙蝠……”他那嘶哑的声音,传到了正从拉洋片的和孩子们身后走过的阿勋的耳朵里。 阿勋走进幽静的西片町那院墙相连的道路上时,还在想像在空中飞驰着的黄金骷髅的幻影。那就是正义的独特金色的变异形态。 回到家中,屋内寂静无声,于是阿勋转身来到了后院。佐和正哼着歌,在井边洗着衣服,他正为有这样能很快晾干衣服的好天气而高兴。 “你回来了!今天为庆贺神山先生的双七大喜,大家都去帮忙了,所以都不在家,你妈妈也一同去了。” 神山老先生是这个世界的精神领袖,饭沼也一直得到他的照拂。 或许是因为佐和有些冒失,所以才让他看家的吧。闲得无聊的阿勋坐在了杂草丛中。白天虫子的低鸣被流水声所湮没。澄明的天色,映在佐和正搅和着的盆水中,继而又被弄得支离破碎。这个世界一片平静,世上的一切看来都要极力架空阿勋的理想。树木和天色也在齐心协力,想要冻结他那燃烧着的壮志,缓和他那感情的激流。它们还想使阿勋醒悟到,自己正深陷在最不现实和最无必要的变革幻梦中。只有青春的剑锋映照着秋日的天际,徒然地闪耀着森冷的寒光。 佐和很快就察觉到阿勋如此沉默的含义。 “最近还在练习剑道吗?”佐和问道,同时用自己肥胖的手掌,把盆中的白色衣物揉成一团,像是在揉和面饼一般。 “没有。” “是吗?” 佐和没再问为什么。 阿勋瞥了一眼水盆。佐和正使劲搓洗着的衣物很小,他原本就只洗自己的东西。 “我这样、卖力气地、洗,可不知、哪一天、才能用得上?”佐和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 “也许明天就用得上,而且一定在你洗衣服的时候。”阿勋嘲笑般地说道。 佐和所说的“用得上”的含意并不十分明了。他只是经常说,在那种时刻,男人必须穿上耀眼、洁白的贴身衬衣。 佐和终于开始拧起衣服来,干燥的地面上落下了漆黑的水滴。他并不看阿勋的脸,用滑稽可笑的口吻说道: “是啊,跟随阿勋你反而比跟随先生机会要来得早一些。”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阿勋真担心自己的脸色是否已经变色。佐和一定察觉到了什么。难道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 对于阿勋的反应,佐和装出一副未曾觉察的样子。他一手抱着拧干了的衣物,另一只手则用抹布草草擦着晾晒衣服的竹竿,问道: “什么时候去海堂先生的练成会?” “最后决定从10月20日起去一个星期。在这以前已经排满了。听说最近甚至有实业家之类的人参加哩。” “和谁一道去?” “我邀了学校研究会的伙伴一道去。” “我也想一起去,我想先去求求先生。反正我在这里也只是个看门的,如果求他,或许会得到同意的。假如我也能加入到你们年轻伙伴的行列中锻炼锻炼,那可就太好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不管精神上如何重视,可身体总是不听使唤。哎,你说行吗?” 阿勋被问得难以回答。的确,如果佐和去求父亲,他是一定会答应的。但佐和如果真的去了,将会干扰特意安排的和同伴们进行最后商谈的机会。也许佐和已经知道了这一切想来套出秘密。不过,佐和说的也可能是真心话,那他希望参加练成会的要求,其实就是把想加入阿勋和同志们行列的心愿委婉地表达了出来。 佐和背对着阿勋,把自己的衬衫和裤衩穿在竹竿上,接着又把兜裆布的带子也系在了上面。由于没有拧干,水沿着斜斜的竹竿滴落下来,可佐和却并不介意。阿勋看着正在干活的佐和,他后背的草黄色衬衫被撑得鼓胀起来。阿勋觉得,迟钝地堆积在那里的厚重脂肪,仿佛在压迫自己作出回答。然而,阿勋却没能够回答。 当佐和把晒衣竿挂在伸手可及的高处时,一阵风刮来,衬衫正好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好像一只巨大的白狗正舔着他的脸颊。佐和慌忙把衬衣剥下来,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对阿勋漫不经心地问道: “究竟是什么事?我去了后就那么不方便吗?” 阿勋如果是个稍微世故一些的年轻人,也许能够巧妙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一直在担心佐和的参加会带来诸多不便。因而连玩笑也没敢开。 佐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邀他到房间里一起吃可口的点心。由于比其他人年长的缘故,他独自占用了一间三铺席的单人房间。这里除了几本封皮卷了边的《讲谈俱乐部》杂志之外,没有一本像样的书。如果有人责怪,他就会反驳说,那些自以为读书后就能体味到日本精神的人,其实都是冒牌的勤王派。 佐和为阿勋沏了茶,请他品尝妻子从熊本送来的肥后1饼。 “我说,先生真是疼爱你呀!” 他叹息着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找出一把画有美人头的蒲扇,上面显眼地印着附近一家叫作“御中元酒店”的店名和电话号码。他想把扇子送给阿勋,却被拒绝了。扇面上画的是个身材消瘦、目光茫然的美人,眉眼之间与槙子有些相似,因而阿勋毫不客气地断然拒绝了。但佐和并不十分介意,因为这只不过是阿勋惯有的变化无常的一种举止罢了。 阿勋也觉得自己的拒绝方式有些过分,便希望尽快解除先前的隔阂,因而问道: “现在你还想加入练成会吗?” “哦,无所谓,只不过问问而已。反正一旦有事忙起来,也是去不成的。”佐和扫兴地随声应付着。紧接着他又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道: “先生真的非常疼爱你呀!” 然后,用他那指根处排满肉窝的胖手,捧着厚厚的茶碗,不问自答地往下说道: “你也已经成人了,这些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靖献塾富裕起来,也就是最近的事。我刚进来的时候,连筹措经费都相当困难啊。我知道先生的教育方针,那就是不让你知道这些事。可是依我说,你已经到了该知道一些丑事的年龄了。如果该知道的事却不知道,长大后是要摔跤的。 1肥后是旧国名,现于熊本县一带。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日本新论》当时曾登载过一篇文章,辱骂今天正庆贺双七大寿的神山先生。饭沼先生说决不能沉默不言,就去见了神山先生。当时他们怎么谈的,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只是受饭沼先生派遣,去与日本新论社交涉,让对方在报上登出三版篇幅的道歉书。同时,饭沼先生还莫明其妙地对我说:‘对方即使给钱,也千万不要收下,只管怒气冲冲地扔回去,然后就回来。但如果人家连出钱都没有提到,那就说明你的交涉方法很糟。’ “明明没有生气,却偏偏要装出生气的样子来让人看,真有意思。看着别人满脸的恐怖,心情倒也不坏。尤其当日本新论社很有些傲气的青年记者出来接待时,我反而觉得对我们更有利了。 “饭沼先生的战术自始至终都很精彩。刚开始时由我这样的人打前锋。也许自己这样说有点可笑,因为我属于那种不讨嫌的人,即使是怒气冲天,也还会留有一些余地。因此,对方肯定会拿出一小笔钱来了结此事。万一此举意外失败,也会让对方感到惶恐不安。 “先生为了不让对方直接见到神山先生,在这中间安排了五个人,布置了逐渐升级的五轮谈判,越往深谈事态也就越复杂和越严重。对方在交涉时,无法估计谈判进展到哪一步问题才能解决。而且这既不是恐吓,更‘不是金钱问题’,因而对方也不好惊动警察。第二个上场亮相的就是‘六月事件’中的武藤先生,这使得日本新论社也大吃一惊,开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 “因而,当谈判从第二轮转向第三轮时,采取了尽量暧昧含糊的过渡,让对方误以为在与第三位出场者交涉时有望解决问题。可这边却又不让他们轻易见面。当对方终于见到第三个出场者时,问题却已转向了第四个人。到了这一步,尽管没让见上面,但‘不能沉默的年轻人’早已不止一两百人了。 “当然,日本新论社也急忙雇了侦探,拿着社长的亲笔信前来一味地赔礼道歉。我们对会见场所也作了精心安排。第四位谈判者吉森先生出场的舞台相当不错,是在与吉森先生熟识的土木建筑公司工地的办工棚里会的面。 “如此闹腾了四个月,最后,温厚型的第五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出场了。他的名字我不能说。他一出场,就以他的胆识使双方达成了协议。协议是在柳桥达成的,当时日本新论社社长也出面诚恳地道了歉,还出了五万块钱,饭沼先生大概得了一万块吧。因此,靖献塾一年的花费也就很宽裕了。” 阿勋竭力压抑着焦躁不安的情绪听着。在他那坚强的虚荣心里,对如此卑微的小恶并不感到惊愕。使他感到难以容忍的,是自己正是依靠这种卑微小恶的恩惠才生活到今天的这个事实。 但是严格说来,认为阿勋早就了解这样的真相也不免有些夸张。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正视生活的根本,因而这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纯洁的根据,并且也成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愤怒和不安的缘由。立于恶之上施行正义,这种夸张的想法确实迎合了年轻人的虚荣心,但他所想像的却是比较适度的“恶”。 尽管如此,作为阿勋怀疑自己纯洁性的理由,它却是苍白无力的。 他尽量冷静地反问道: “我父亲现在还靠干这种事生活吗?” “现在可不同了,你父亲现在可了不得了,已经不必那么费心操劳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熬到今天这一步,你父亲不知吃了多少苦啊。” 佐和稍稍停了一下,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让阿勋惊愕不已。他说: “你搞掉谁都行,就是别搞藏原武介。万一出了什么事,受伤害最深的就是饭沼先生。你为尽忠而干的事,却会成为最大的不孝之举。” 第二十一章 为了仔细琢磨佐和话中的意思,阿勋匆匆离开佐和的房间,闭门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刚刚听到“就是别搞藏原武介”这句话时,阿勋不禁大为震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同吃了花椒的口腔,不久便麻得失去了知觉,不像刚吃进口里时那么辣嘴一样。而且,佐和也未必真地知道了阿勋的秘密,很可能是因为在大众的眼里,藏原武介早就被看作资本罪恶的元凶了。 如果佐和察觉到了阿勋正谋划着什么,那他完全可能想像到,这目标中一定会有藏原的名字。因而,尽管他没有掌握阿勋谋划的具体内容,也是可以提出“就是别搞藏原武介”这个忠告的。 最后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佐和把藏原的名字同父亲的名字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藏原果真是父亲重要的财东、靖献塾的秘密资助人吗?这简直令人无法想像。可问题既然不能在这里立即得到证实,只得暂且搁在一旁。这种错综复杂和朦胧不清的事态所引起的焦躁不安,比愤怒更严重地舔灼着他的内心。 其实,阿勋并不很了解藏原,只看过一些藏原登载在报刊、杂志上的照片,认真阅读过有关他言行的文章。显然,藏原是金融资本无国籍性理论的化身。假如需要描绘毫无爱心的男人的幻影,恐怕没有比藏原更合适的形象了。不管怎样,在这到处都让人窒息的时代,如果看到惟一能够悠闲自在地呼吸的人,仅此一点就足可以怀疑他是个犯人。 藏原曾在一家报纸上发表过一些引起争论的言论,但那决不是简单的疏忽,而是费尽心机地让人觉得那只是个适当的疏忽。他利用那些言论表明: “失业人数众多,当然不是好事,但这并非意味着财政的不健全。毋宁说事态刚好相反,这是常识。光说民众生活已经富裕,也并不意味着日本安泰。” 阿勋至今难忘读到这些言沦时的怨恨和愤怒。 藏原的恶出自于他那背离自己国家的土地和血统的理智。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阿勋尽管对藏原几乎一无所知,但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恶。 那一味讨好英、美,举手投足媚态十足,除了走路时扭捏做态外别无所能的外交官僚;那散发出私欲恶臭、犹如满地嗅觅的巨大食蚁兽般的财界要员;那已成一团腐肉的政治家们;那被希望出人头地的盔甲裹得如同独角兽般无法动弹的军阀;那架着眼镜、如泡涨的白蛆般的学者们;那一面视满洲国为妾生贱子,一面却又飞快伸手猎取特权的人们……而无边的贫困,则像地平线上的朝霞一般反映在天际。 藏原就像一顶黑色的大礼帽,被冷淡地搁置在这样一幅凄惨的风景画里。他默然不语地遥望着人们的死亡,赞许地欣赏着这一切。 在如此悲惨的日子里,惨白、阴冷的太阳已无法给予人们一丝温暖,可太阳每天早晨仍然忧郁地升起,在空中逡巡、蹒跚。这正是天皇陛下的御容。谁不盼望太阳再度现出喜悦的光芒呢? ——莫非藏原…… 阿勋打开窗户,吐了口痰。他不禁想到,假如自己今天早晨吃的早饭和中午吃的盒饭,原来都是靠着藏原的施舍,那么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内脏以及全身,不就都被藏原的毒素给污染了吗? 还是向父亲问问清楚吧。可父亲会把实情告诉我吗?与其去听父亲的巧辩,还不如沉默不语,装作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这事,如果根本不知道这事就好了。阿勋懊恼地用脚蹭擦着地面,咒骂听到了这一切的自己的耳朵,并抱怨起对自己的耳朵说这些话的佐和来。无论怎样装作不知道,佐和早晚会把事先已转告过阿勋这一事实通报给父亲。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却还要成为背叛父亲的逆子,明明知道了这一切,却还要成为杀死全家恩人的忘恩负义之徒。他开始怀疑起自己行为的纯粹性。或许,追求纯粹性的本身,就是最不纯粹的行为。 那么怎样才能保持住纯粹呢?是不采取行动?抑或从暗杀名单中划去藏原的名字?不行,假如这样去做,只为自己成为一个可怜的孝子,便不惜放跑国家的蛀虫,从而背叛天皇陛下,同时也将背离自己至诚之心。 细想起来,正因为对藏原所知甚少,阿勋的行为才更接近于正义。在阿勋来说,藏原应该是一个遥远而又抽象的恶。面对所要杀的人,只有在没有个人恩怨,甚至连对陌生人的爱憎也很淡漠时,才能发现植根于正义之中的依据。阿勋觉得,只要能远远地感觉到对方的恶也就足够了。 杀掉令人讨厌的人并非难事,打倒卑鄙的小人也可以大快人心。阿勋却不愿意像这样把敌人本身的缺陷作为自己杀人的理由。在阿勋看来,藏原那巨大的恶,与他为自身安全而收买靖献塾这些细微小恶毫无瓜葛。神风连的青年们,也决不是因为熊本镇台司令官在人格上的小小缺陷而把他杀掉的。 阿勋在痛苦地呻吟着。美好的行为竟是这样脆弱!仅仅因为那么一句话,自己从事美好行为的可能性,便被蛮横无理地彻底破坏了。 最后剩下惟一的行为可能性,就只有自己变成“恶”了。然而他却是正义的。 阿勋操起倚靠在房角的木刀,匆匆跑向后院。佐和早已不在那里了。在井边平坦的地面上,阿勋前后脚同时纵步上前,疯狂地反复快速空抡着木刀。急速挥舞着的木刀的破空之声掠过耳旁。他一无所思,或挥刀过顶,或劈刀下落,就像急切盼望以酒自醉的人那样,急于让狂热的、不能自制的感觉尽快传遍全身。随着胸部急剧地上下起伏和火焰般气息的吐纳呼吸,该出的汗却怎么也出不来,全然不见应有的效果。阿勋此时想起了向前辈学来的剑道古和歌: 意欲不思时, 所思之念亦为思, 实则仍在思。 无欲无念无所思, 万般空寂乃无思。 夜出东山岭, 晨归浩森西海边, 明月何曾思?。 明月无思君何思。 不忧月归山无脊。 即使想出了这些,却还是无法平静下来。被蛀蚀了的栗树叶透过美丽的暮色,把佐和洗过的衣物染上几缕白光,显得更加醒目。傍晚的自行车从墙外响过一阵铃声,然后又渐渐消逝。 阿勋提着木刀,再次敲响了佐和的房门。 “什么事?是肚子饿了吧?今晚先生让从饭馆叫送饭菜,你想要些什么?”佐和起身打开了房门。 阿勋迎上前去,贴近他的脸说道: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就是我家靖献塾与藏原有来往的那些话。” “你可别吓唬我!手里提着把木刀要干什么?来,请进来吧。” 阿勋早在快速空抡时就盘算过,在盘问佐和时自己无论怎样冲动,都不能在被他看穿真意时流露出怯意。如果靖献塾确实得到过藏原的资助,那么作为一个纯洁的青年,对此无动于衷倒是不符合情理的。 佐和沉默不语。 “请你把实情告诉我!”阿勋将木刀搁在左肋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说道。 “把实情告诉你后,你打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既然不打算怎么样,这件事说不说也无妨。” “这决不是说不说也无妨的事!假如父亲真的与那种大奸党有瓜葛的话……” “假如有瓜葛,你就杀死他?” “这不是杀不杀的问题。”阿勋有些诡辩似的说,“我想把父亲和藏原都作为典型形象保留下来。藏原是作为一个典型的恶人。” “那样的话,你也就成为一个典型的人了。” “我没有必要去作一个典型的人。” “那就由它去吧。” 阿勋眼看就要被佐和驳倒。 “佐和君,说话闪烁其辞是卑怯的。我只是希望能认清现实,正视现实。” “那又是为了什么?认清现实后,你的信念就会改变吗?难道说,你的志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梦幻?如果真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志向,请你还是扔掉吧。我只是想在你所信仰的世界上,再添上几条裂璺罢了。你要是仅仅因为如此就动摇不定,那你的信念未免也太脆弱了。你那不屈不挠的男子汉决心到哪儿去了?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如果有,你现在就说给我听听!” 阿勋又一次无言以对。佐和绝不是那种只读些《讲谈俱乐部》的一般人物。他责问阿勋,企图用激将法使年轻人把堵塞在喉头的热块吐出。因为过于兴奋,阿勋觉得热血涌上了脸颊。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同时这样说道: “佐和君,如果你不说出实情,我就不离开这里。” “是吗?” 佐和沉默了一会儿。这个40岁的肥胖男人,盘腿坐在这间透进暮色的三铺席大的房间里。他穿着塾长送的那条旧得快露出膝盖的法兰绒长裤,脊背上的脂肪把土黄色的衬衫撑得像车篷一般。刚才的凌厉锋芒,早巳从他身上消失得一千二净,简直分不清此刻他在沉思还是在打瞌睡。 佐和忽然站起身来,打开壁柜在找着什么。然后他端坐着,在膝盖前放了一把白鞘短刀。他把短刀拔出刀鞘,在房间的暮色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白色裂纹。 “我是想让你打消那些念头,才说了这番话的。你是靖献塾的重要继承人,先生其实是很疼爱你的。 “这事让我去干就行了。虽然我已经有了妻室,但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且她也在嫌弃我了。说起来真让人惭愧,本来我就是个随时都可以去死的人,却一直活到了今天。 “为了不连累先生,我准备提交退塾辞呈,然后就毫无顾虑地去刺杀藏原。就让我一个人去干掉藏原吧。总之,我知道,那家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只要除掉他一个人,受他操纵的政治家和实业家就会遭受到致命的打击。无论如何也必须除掉藏原。这是我一直在考虑着的事,因此,请把刺杀藏原的任务交给我和这把短刀吧! “只请你把藏原让给我!假如我杀掉藏原后日本还不见好转,那时你们年轻人再集中起来大干一番吧。 “如果你们实在要亲自刺杀藏原的话,那就请让我在这里加入到同志的行列中去吧!我一定会有用的。能够不牵连靖献塾而完成这项任务的,也就只有我了。 “我这样诚恳地请求你,也请你表明一下自己的心迹!” 阿勋听到佐和用土黄色衣袖遮着眼睛抽泣的声音。他已无法再追问靖献塾与藏原是否有来往的事了。佐和所说的这些话所表明的这种态度,似乎都在暗示他所说的全是事实。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佐和所说的有关藏原的话,也可能是为提出以上请求而采用的手段。不管怎么说,现在正经受着考验的是阿勋。 阿勋陷入极度困惑之中,但像刚才那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危险已经消失了。现在,阿勋处在决定进退取舍的关头。他俯视着正呜咽啜泣着的佐和那毛发稀薄的头顶,有了细致周密、条理清晰地进行判断的余地。 在这转瞬间,利害得失就像那刺破碧空的尖利竹篱笆一般相互交错。阿勋既可以让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也可以加以拒绝;既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也可以一点儿不露声色;既可以安全地守护住美和纯粹,也可以把它舍弃。 如果让佐和参加同志的行列,就意味着向他敞开心扉。可只有这样,才能从佐和口中了解到有关藏原的真相。在这瞬息间,阿勋的维新便不再是纯洁无瑕的了。但在另一方面,则可以制止佐和抢先行动,预防因此而引起的危险危及义举大业。 假如不让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那就没有必要向他袒露心迹,而佐和也就没有必要再说出丑陋的真相。可是,万一佐和抢先刺杀了藏原,就会使敌人因此而加强戒备,从而使维新面临遭受挫折的危险。 阿勋作出了苛刻的决定:为了保卫自己和同志们行为的美、纯粹和正义,是可以让佐和单独行刺藏原的,只是这件事不能从自己的口里说出,而且绝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让出”藏原的样子。那样的话,就等于阿勋在用不正当手段保卫着自己的纯粹。这一切都必须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作出这种决定后,阿勋不禁下意识地怨恨起佐和来了。 阿勋嘴角泛出成人般的微笑,俨然一副领袖的神态。 “佐和君,我看算了吧。刚才我只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兴奋,也许引起了你的误解。说什么同志,我们可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明治史研究会的会员凑到一起,情绪比较高涨罢了。年轻人谁都会这样的。佐和君,这都是你想入非非了。我要告辞了,今天晚上有朋友请我吃饭,现在就要赶去。晚饭就不用替我叫了。” 阿勋不愿意在尴尬的气氛中与佐和一起吃晚饭,因而这样说着站起身来,把短刀刀身闪过的一道恍若积水般的亮光留在了身后的暮色中。 阿勋想到井筒家去。猛然间,阿勋想起槙子送给井筒的百合花,不知他是否还在精心伺养着。可是,阿勋自己的百合花又如何了呢? 为了防止自己外出时花被扔掉,他把那枝养在水里的百合花放在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开始时还每天换一次水,可最近却把换水的事给忘了。阿勋感到很惭愧。他打开中间对开的书柜玻璃门,拿出几本书往里面一看,黑暗中,百合花正悲伤地低垂着头。 在灯光下,他取出的那枝百合花形同木乃伊一般。花瓣已变成茶褐色,只须用手指轻轻一碰,便会立即成为粉末,飘离还带着些许绿色的花茎。它已经不能再叫作百合花了,它只是百合花残留下的记忆,是百合花的影子,是娇艳和不朽的百合花飞走后的茧壳。然而,这里依然飘溢着这个世界上的百合花所意味的馥郁香气,沉浸在曾照射到这里来的夏日余辉之中。 阿勋用嘴唇轻轻吻着它的花瓣。假如嘴唇明显感受到触碰上了百合花,那可就为时过晚了,百合花花瓣便会悄然飘落。口唇和百合花的接触,只能像黎明轻拥山脊时那样。 阿勋那年轻的、还没有吻过任何人的嘴唇,正驱动它的全部最微妙和纤细的感受,微微地吻了一下野百合花枯干的花瓣。他在想着: “我的纯粹的根据和纯粹的保证都在这里。确实全都在这里。当我自刃之时,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在轻柔飘动的晨雾中,百合花一定会挺起花茎,绽开苞蕾,用它的郁香拂去我身上的血腥。这样也就行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第二十二章 在法院每月召开一次的“时局调查会”上,本多听取了当年六月暹罗发生立宪革命的有关讲演。这每月一度的会议是院长提议召开的。最初大家碍于情面,参加的人还很多,可后来由于工作走不开而缺席的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这种会议在小礼堂举行,每次都请外面的人来讲演或座谈。 本多回想起早年曾与之有过交游的帕塔那第特和克里萨达。尽管同他们早已不通音信,这个经历却激起了本多对这次会议的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听着一家综合商社驻海外支店的经理谈论着这场他偶尔遇上的革命。 革命是在6月24日晴和的早晨,曼谷市民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平静地开始,又悄悄地结束的。湄公河上的汽艇和舢舨同平常一样往来穿梭,出售名特产的早市也像以往那样喧嚣不已,官厅的公务仍和平日同样缓慢至极。 只有经过王宫前的行人,才会注意到那里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王宫周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坦克和机关枪,上了刺刀的水兵在制止想要接近王宫的车辆。远远望去,只见王宫楼上的每一个窗口,都伸出了在旭日下闪闪发光的机关枪枪口。 此时,喇嘛七世国王正和王后一起在西海岸的避暑胜地法新行幸,由王叔帕里巴特拉殿下摄政,掌管着绝对专制的王政。 拂晓时分,帕里巴特拉殿下的宫殿遭到一辆装甲车的袭击。殿下只穿着睡衣,温顺地乘人装甲车中,被带到了王宫。袭击时只有一名警官负伤,这也是立宪革命中惟一的流血。 以殿下为首,支持王族政治的主要王族成员和阁僚们被相继送进王宫,软禁在一个房间里,听取政变领导人布普拉亚·巴洪上校关于新政府纲领的说明。国民党就这样掌握了政权,成立了过渡政府。 听到政变消息的国王,翌日清晨便通过无线电,表示赞成立宪君主制,然后就在万岁的欢呼声中,乘专列返回了首都。 6月26日,喇嘛七世国王颁布敕书承认了新政府。在此之前,国王召见了国民党的两位青年领袖,他们是群众领袖卢安·布拉德特和青年军官的代表布普拉亚·巴洪,表示同意国民党提出的宪法草案,并于下午六时在文件上盖上了玉玺。就这样,暹罗成了名符其实的立宪君主国。 ……本多本来只是想知道帕塔那第特和克里萨达这两位殿下的消息,但既然只有一位警官负伤,那么两位殿下当然也就安然无恙了。 听了这个报告的人,都不能不进行一番思索和比较:日本的现状江河日下,可为什么日本的改革总是像“5·15事件”那样以无益的流血告终,而不能像这样平稳地取得成功呢? 参加过这场报告会不久,本多便被派往东京出差。这次出差并不是去处理什么棘手的要紧事,它包含着院长对大家轮流进行慰劳的意思。会议定于10月21日召开,本多将搭乘10月20日的夜班列车前往东京,而22日是星期六,他只要在星期一以前赶回来就行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两三夜。这对于同儿子阔别已久的母亲来说,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呀! 清晨,本多在东京车站下了车,已经没有余暇回家轻松地换下行装。与前来迎站的人分手后,本多便想到车站内的“庄司”浴室先洗个澡。在久未接触过的东京空气中,他嗅出了一种陌生的气味。 从车站月台到候车大厅,人流如织,拥挤如故。身穿长裙的女子们非常显眼,可这在大阪已是司空见惯了。很难说出到底什么地方有了什么变化,但在不知不觉间,一种看不见的气体却正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大家的眼睛润泽了,恍若置身于梦境,渴望着某种事物的到来。无论是提着皮包的低薪职员,穿短外衣配裙裤的男子,还是身着西服的女人,纸烟店的伙计,擦皮鞋的少年,头戴制帽的车站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好像全都被一个共同的暗号连接在了一起。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暗号呢? 当社会将要发生某种被大家所惧怕,同时又为大家所期盼的事物时,当这种时机已经成熟,某种事物必然要发生时,人们的脸上不就会浮现出这种相同的表情来吗? 这种表情在大阪还没有出现。本多觉得,东京这座城市恍若一个怪异而又巨大的幻象,已经裸露出它的一半,而全貌却还没有显现。站在这个幻象面前,本多好像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而又痉挛的笑声。 星期六的夜晚,事情都已办完,在充分地休息过后,本多忽然想起要给靖献塾挂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饭沼,他作出一副怀旧的嗓音夸张地说道: “您到东京来了,真是太好了!您还记得给我这样的人打电话,这是我的荣幸。上次在贵府承蒙盛情款待,就连犬子也跟着一起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勋还好吗?” “他前天就去梁川参加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练成会去了。说实话,我也要利用明天的星期天,去梁川向关照了犬子的真杉海堂先生表示谢意。怎么样?如果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去吧。山上也该染上红色了吧。” 本多有些踌躇起来。如果只是访问饭沼,因为过去有过交往,还算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若以现任法官的身份出现在右翼组织练成会,即使不参加祷神消灾的活动,恐怕也会成为人们的话柄。 反正明天晚上或后天早晨就必须离开东京,本多便拒绝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招待方法,因而饭沼絮絮叨叨地执意相劝。本多最后终于答应,在不暴露身份的条件下和他一同前往,出发时间定在出差的最后那天早晨。考虑到本多习惯晚起,饭沼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便约好11时在新宿车站集合。听说到那里需要坐约两个小时的中央线列车,从盐津车站下车后,再沿着桂川走上一里左右就到了。 本泽浅滩与甲斐国南都留郡梁川的桂川正好形成直角。在这块浅滩上,有一片伸向河心的露天舞台般的土地,这便是真杉海堂所拥有的二町五反1田地了。在这块田地的边上,有一座神社和能住几十人的练武厅。西侧吊桥旁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从那里走下台阶,则可以通向禊所1。这里的田地,都是由塾生们耕种的。 真杉海堂以反对佛教而闻名。作为笃胤派传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把笃胤派骂倒佛教、骂倒释迦的话原封不动地亲口传授给塾生。他蔑视地认为,佛教决不可能肯定生,因而也就无从肯定大义的死。于是,佛教便始终接触不到“现世的生命”,也就无法到达“生命”之正道的天皇道。正是佛教轮回报应的思想,把一切都陷进了虚无主义这罪恶的哲学之中。 1町和反都是日本的面积单位。 2参加重要的神事前,或身有罪孽、污秽时,用清净河水洗涤周身的处所。 “佛祖……名为悉多,生性愚顽……及人深山,虽多苦行,终未修得免除三难(老、病、死)之术……其后又大发忍耐之恶心,于深山之中数年修炼,乃得幻术之秘,修成佛陀之身……开创无上至尊佛之邪说。佛祖因此而获妄说之罪,更因创有天狗道之恶道,终至沦为魔魁,遭受三热之苦。 “佛法传人之前,已有儒道先人,致使人心不古,自比圣贤。其后佛法因果之说日甚,又使人心软弱,上下皆为妄说所惑。因此他国异说之传人,皇祖神及神敕诸般传统神事,亦日渐懈怠疏忽,甚或大为不敬,竟将神事杂以佛法之风……” 一路上,饭沼告诉本多,笃胤的这些说教,就是这样被不断灌人塾生耳朵的。因此,在见着海堂先生时,千万不要为佛教说好话。 这位海堂先生,并不像本多在想像中描绘的那样,是一位飘着长长银须的道貌岸然的老者,而是缺了牙的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尤其是他的那双狮子眼,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饭沼介绍到本多是一位曾关照过自己的官吏时,海堂便用他那双狮子眼紧盯着本多的眼睛,说道: “看来您确实见过很多人,可您的眼睛却没有遭到玷污,这是非常罕见的,难怪受到了饭沼君的尊敬。看样子,您的年纪还不算大……” 这番恭维话刚刚说完,海堂便立即骂起了佛陀: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未免有失冒昧。其实,释迦这个家伙是个骗人的东西,也是使日本人丧失了生来俱就的大和心和雄心壮志的罪魁祸首。佛教不就是要否定大和魂吗?” 饭沼突然离开座位,出外祓禊去了。在练武厅的这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海堂和本多。于是本多陷入了困境,只好独自听着海堂阐释他的理论。 当看到饭沼祓禊后身着白衣和白色裙裤,在海堂的徒弟陪同下回到房间时,本多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气。 “多么清凉的水啊!身心的污垢全都被冲洗掉了。真是太谢谢您了。我想去看看犬子,不知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听饭沼这么说,海堂便让自己的徒弟去把阿勋找来。本多激起了一种兴致,想像着阿勋身着和父亲同样的白衣和白色裙裤时的模样。 但阿勋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时,徒弟再次跪在门槛边报告说: “我问了塾生,说是阿勋君还在为您刚才叱责他而生气,就从看门人那里借了支猎枪,说要出去散散心,打只猫或是狗的再回来。他往山里去了,大概是去丹泽了吧。” “什么?刚做完祓禊就去沾兽血?简直岂有此理!”海堂瞪着狮子眼,愤怒地站起身来。 “把阿勋研究会的人全都给叫来!告诉他们,每人拿上一枝玉串去找阿勋!阿勋这是在干素盏鸣尊曾经干过的事,要亵渎练武厅这神圣之地呀!” 本多在一旁看着饭沼那失去了神气,显得周章狼狈的模样,觉得滑稽可笑。 “犬子究竟干了些什么?又为了什么而受到您的叱责?” “请放心,倒是没有干出什么暴戾之事。我只是训斥那孩子过于逞能要强,如果不在修行中养成柔和、善良之美德,将来是要误入歧途的。那孩子像是一尊暴烈之神。作为男孩,这本是可喜之事,可他也太过分了。刚才我还在说着这事,他也一直垂头静听,可一旦走开,那暴烈的脾性便一下子发作了。” “我也要拿上玉串,拂去这孩子身上的秽气吧。” “那样也好。趁着那孩子还没被玷污,就赶紧去吧!” 本多在一旁听着这些谈话,开始感受到这种场合所特有的不寻常氛围。可理智很快又抬起了头,觉得一阵朦胧的愚昧正向自己袭来。这些人不看肉体,却只关注灵魂。一个不羁的少年,因遭受叱责而情绪激愤,这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常见的,可眼前这帮人,却把它看作为心灵世界中的可怕力量在发作。 这时,本多为自己出于对阿勋的那种奇异的亲近感,竟特意来到这里而有些后悔。可同时却又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正向阿勋的行动逼近,自己有必要助上一臂之力,以制止危机的到来。 刚走出房门,就看见约20个身着白衣白裙裤的年轻人,每人手里都拿着玉串,面色紧张地站在那里。当饭沼举起玉串往前走去时,大家便随着走动起来。惟一穿着西服的本多,也紧跟在饭沼身后走去。 在这转瞬间,本多的心境竟一下子变得难以形容。眼前的情景好像与遥远的记忆有着某种联系,可本多的确从未和这种白衣青年有过接触。 然而,挖掘某种极其重大的记忆时所使用的铁锹,已经触碰到地下的第一块岩石,并随之发出锵然声响。这声响确实已在本多的头脑中回响,可随即又如同幻觉一般无影无踪。这些印象,都是在瞬息之间出现的。 这是什么呢? 现在,用美丽的黄金捻成的粗线,在优美地扭动着身躯,正要穿过针孔。它将触碰上的,是本多的神经末梢之针。 碰是碰上了,可正要穿过针孔时,金线的身子却闪了一下,没能穿过去。就好像不愿被一气呵成地织进仅画着底样的白色绢布上那样,从针孔旁滑了过去,像是有一只巨大而又纤细柔软的手指在引导着。 第二十三章 10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时左右,太阳快要落山了,彩云把天空映得一片光华斑斓。这光华宛若雾气,把这一带的景色拥揽在自己的怀抱里。 本多一行来到一座破败的吊桥前,分成三四人一批,默不作声地向对岸走去。本多往脚下看去,只见桥北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南侧的禊所就在卵石形成的浅滩岸边。这座已经开始腐朽的吊桥,则正好把深渊和浅滩从中分开。 过了吊桥后,本多回头看着那些正默默通过吊桥的青年。桥板在不停地微微颤动,在对岸的景色构成的背景中,有橡子树林、桑田、枯萎了的盐肤木红叶、黑树干上官能性地挂着的一只红柿子,还有紧挨着柿树的一间小屋。就在这背景下的映衬下,手提玉串的青年们紧挨着走在吊桥上。正在这时,夕阳轻轻钻出山顶的云隙,把落日的余辉洒在了他们身上。这余辉清晰地照出白色裙裤上的褶皱,也把白衣照得通亮,像是从里面发出了亮光。同时,玉串上的杨桐树叶也现出墨绿色的光泽,把它那纤细的倩影尽情映在白纸片上。 近20个人从这桥上全部过完,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利用这段时间,本多再次观赏着从盐津到梁川这一里长的路途上已经看过的群山秋色。 这里正是山坳,远山近岭浓淡有致,尽收眼底。群山上到处生长着杉树,在周围色调柔和的红叶中,杉树丛显得格外郁暗、凛然。虽说是红叶,却因季节还早,只是在黄色毛织物般的长长绒毛间,泛出了显眼的红锈色,隐约飘溢着一股压抑,像是不愿让那些红、黄、绿、茶等色彩变得更加鲜艳。 四周的山岭沟壑云蒸霞蔚,到处飘浮着篝烟般的气味,洒满薄霭似的光亮。而远处的群山,则在晚霞中凝为淡淡的黛色。不过,这一带却没有一处险峻的山容。 等到大家全都走过吊桥后,饭沼又往前走去,本多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过桥前,脚下看到的都是紫杉的落叶,而现在铺满沿山崖往上蜿蜒而去的石路上的,则是樱树的落叶,从桥对面看过来,宛若红色的落花。遭虫蛀蚀的叶片好像被染上了曙色,本多不禁莫名其妙地想到,这衰颓为什么竟现出了黎明的光彩? 登上山崖便是一座望火楼,蔚蓝的天幕下挂着一只色泽郁暗的报警用小吊钟。从这里伸展出去的小径铺满柿树落叶,一直通向壬生菜田和农户小院,还有紫红色的菊花。每个院落里都兀立着光秃秃的柿树,上面挂着一些蚕茧般的果实,小径弯弯曲曲地环绕着各户农舍的篱笆。 这时,已经来到了一户农舍的尽头处,视界忽然开阔起来。从被杂草遮掩住的“嘉永年间大念佛供养”的石碑处开始,小径也一下子变成了宽阔的田间大道。 从这里望过去,西南方有一座小山,前面是高高耸立的御前山,北面则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来到这远离河流和街道的地方,除了御前山山麓的一个村落外,竟看不到一户人家的屋顶。 路旁遍地都是稻秸,盛开着丛丛红色的马廖花,还不时传来蟋蟀的微弱叫声。 这一带的田地大多是那种布满裂璺的黑土地,上面架着一排排晒稻穗的稻架,或是一片片地铺放着刚割下的稻子。一个少年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面回头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一面炫耀似的慢吞吞地骑了过去。 西南方的那座小山被红叶完全覆盖了,宛如撒上了一层红色的粉末,一直向北伸展到桂川的岸边。在那里的田地中间,兀立着一株被雷电劈开的杉树。被劈开了的树干稍稍往后仰去,上面的树叶全都枯萎了,泛出血渍般的颜色。杉树的树根略微高出地面,稻芒似的草丛往四面白花花地散去。 这时,一个年轻人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一个白衣人,便叫了起来: “他在那儿!” 本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向自己袭来。 大约半小时以前,阿勋一手提着村田1步枪,双眼充血,曾在这一带徘徊。 11880年由村田经芳最初制成单发枪,后于1889年改造为连发枪。 他并不是因为海堂先生的叱责而生气。在先生叱责他时,他突然产生一个难以忍受的想法,认为自己渴求的美和纯粹的玻璃器皿,已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可自己却被不愿承认眼前现实的一种感情给俘虏了。 阿勋觉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秘密借助恶的发条,利用这种力量来使自己产生飞跃。就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不!不行!决不能像父亲那样,用恶来稀释正义,再用正义来稀释恶。自己想悄悄储藏在体内的恶,也必须与纯粹的正义同样纯粹。总之,理想实现后,自己一定要自刃杀身。那时,体内纯粹的恶,也将与行为中纯粹的正义同归于尽。 阿勋从未想过要为私情而去杀人。他一直在不安地考虑,杀意怎样才能产生?又怎么同非常严谨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眼下必须要做的,是让自己的双手染上纯粹的小恶,还要轻微地亵渎一下神明。 崇尚笃胤的海堂先生,是那样地把兽肉和兽血视为污秽。因此,阿勋借上猎枪,倘若能在秋天的山里打回一只野猪或鹿,那便最好不过了。假如实在打不到,就打一只狗或猫什么的,再把那血淋淋的尸身带回来就行了。这样做的结果,将使自己和同志们被赶出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可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大家一定会生出新的勇气和决心的。 他转眼向西南方那座被红叶覆盖着的小山望去。仔细一看,一片桑田蔓延到了那座小山西侧的斜面上。在那片桑田和竹林间,有一条小径往山里蜿蜒而去。桑田的上方是茂密的杉树丛,树下好像也有小径可以行走。 铁棒般简单的村田枪枪身二尺三寸长,摸上去竟如同秋天的铸铁似的冰凉。真不敢相信,早已装进枪膛的霰弹还能使这枪身发热。剩下的三发霰弹装在白衣的胸怀里,触碰到胸部时散发出无机性的寒意。它们不像是怀有杀心的枪弹,倒好似怀中揣着的三只“人世之眼”。 周围全然看不到猫或狗的踪影,阿勋便决定沿着竹林和桑田间的小径往山里走去。竹林里,长着红果的蔓草与常春藤烦琐地缠在一起。桑田边上,掘出的桑树根堆在那里晾晒着,以至把小径都堵了起来。在杂树林中,燕和雀1短促地啼鸣着。 阿勋在幻想着,一只笨拙的鹿会悠然向自己的枪口走来。他认为在开枪时,自己是不会犹豫的。自己早已充满杀意。而对方却浑然不觉。为什么需要憎恶这种感情呢?难道只有通过惨遭杀戮,通过用流出的脏腑之血涂满整个蓝天,鹿才能显露出恶的全部真实面貌? 侧耳静听,竟听不到踩踏落叶的丝毫声响。仔细观察路面,也不见动物留下的任何蹄印。假如真的有什么动物屏息藏了起来,那也不是出于恐怖或敌意,而是在嘲弄着阿勋的杀意。阿勋觉得,红叶、竹林、杉树丛、还有正沉默着的一切,全都在嘲笑着自己。 不觉已经来到山上的杉树丛下。杉树间充满了肃穆、幽暗的沉默,看样子不会有任何动物。阿勋由斜面横穿过去,走进一片忽然明亮起来的稀疏杂木林。猛然间,从阿勋的脚下飞起一只野鸡。 在阿勋来说,这是一个遮断整个视野、发出巨大声响的目标。他想,这就是刚才看门人所说的“迈出第一步”吧,便立刻举枪射击。 头顶上,落日的余辉透过红黄混杂的叶隙洒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在忧郁的天空下,闪烁着灿烂绿色的沉重树冠,在这瞬间竟像悬挂在那里似的纹丝不动。在野鸡翅膀的掀动下,高处的树冠开始解体,它的荣光瑞气也随之而散乱不堪。掀动着的翅膀把空气搅动得沉重起来,浓如母乳一般,忽然像树胶似的把野鸡翅膀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野鸡自己也在莫名其妙,一下子丧失了作为野鸡的意义。它在挣扎着,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横坠下去,急速落向一个无法看到的地方。阿勋估计,那地方不算很远,大约在刚才上来时的山口竹林那一带。 1燕雀目的小鸟,背部为褐绿色,胸部的黄色羽毛上隐有灰褐色条斑。 阿勋把枪口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的村田枪夹在腋下,穿过没有道路的杂树林,往竹林那边跑去。他的白衣衣袖也被荆刺钩破了。 竹林中飘溢着水一般的光亮。阿勋不停用枪推开缠身的蔓草,仔细搜索着落在地面的竹叶,防止野鸡和竹叶的颜色混在一起。终于发现了!阿勋跪下身子,抱起断了气的野鸡。从野鸡胸部流出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裙裤上。 野鸡紧紧闭着眼睛。布满了鲜红的毒蘑菇般花斑的羽毛,簇拥着紧闭着的双眼。这只野鸡如同夜间的彩虹,郁暗而肥胖,披挂着丰满的铠甲,喧软的羽毛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彩。它在阿勋手里耷拉着头,往下倒仰着的那部分羽毛稀疏起来,那里重又闪现出另一种光泽。 野鸡头周围是近于黑色的葡萄紫鳞毛。从胸到腹则长着如同围裙一般的墨绿色羽毛,这些羽毛重重叠叠,积蓄着世间的光华。鲜血从不知部位的伤口,沿着暗绿色的羽毛流了出来。 阿勋伸出手指往可能是伤口的部位探去。被霰弹炸开了的伤口,却到处都能伸进手指,拔出来的指头,早已被鲜血染得赤红。他急切地想知道,杀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举枪、瞄准、扣动扳机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地做了下来,很少想到什么杀意,甚至还没有事后从枪口冒出的那条黑烟显眼。 枪弹确实在代理着什么。最初,他并不是想向野鸡射击才到这山里来的,可枪弹却不愿默默地放过这辉煌的机会。于是,便立即造成了小小的流血和死亡。野鸡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理所当然似的被他抱在了胸前。 正义和纯粹,如同餐具里的鱼刺一般被冷淡地排斥在一旁。他要吃下去的,不是鱼刺而是鱼肉。这鱼肉易于腐烂,闪现着光泽,优美异常,当舌头接触到它时,还会感觉到鲜美的味道。他品尝到的正是这一切,因而,现在他才感觉到一种深深麻痹般的感觉向自己袭来,这是陶醉和满足的安逸。的确,他的感觉所品尝到的东西,正是这一切。 野鸡能够成为恶的化身吗?不会。仔细一看,在翅膀的羽毛下,竟有极小的羽虱在活动着。假如把死去的野鸡扔在这里,很快就会招来蚂蚁和蛆虫吧。 野鸡紧闭着眼睛,这使得阿勋非常生气。他本想感叫着向野鸡了解一些事,可它却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预先冷冰冰地拒绝了。于是,阿勋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想要知道的,究竟是杀戮的感觉,还是自己死去的感觉。 阿勋一只手凶狠地抓住野鸡的头,用枪分开蔓草,艰难地走出了竹林。他扯断了几根结着绛色果实的落霜红草蔓。他的头部被缠绕着,从肩头到胸部粘满了落霜红的果实,却由于腾不出手来,也因为懒得摘下,便任由它们粘在身上。 走下桑田后,他来到了田埂小道,却感到一阵茫然,对自己正踩着红色的马廖花丛毫不介意。 阿勋看到对面那株半红色的枯杉树,才注意到来时的那条道是和这条田埂小道成直角相交的。于是便向原来的那条田间大道走去。 从对面走来的那群白衣人越来越近了,虽然还看不清面部,但他们每人手中拿着的玉串,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这一带身穿白衣的,肯定是塾里的人。但从他们被人领着老老实实地走来的模样看,又不大像是自己的同志。领头的好像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同他并肩走着的则是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终于,阿勋从那个上了年岁的领头者脸上认出了父亲的八字胡,不由得感到一阵愕然。 这时,夕照下的空中充满小鸟的啭啼,无数小鸟从山后飞来,遮住了整个天空。在鸟群飞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白衣人群也好像停下脚步,举目往天上望去。 随着阿勋和这群白衣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本多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将要从这幅在薄暮的田野上正描绘着的画面中被排斥开。于是他离开队列,一步步地向田里走去。好像要缝合上稻架之间的空隙。一个非常重要的瞬间就要来临了,尽管本多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阿勋的身形已经看得非常清晰,就连他胸口的那些形如绛色月牙佩玉颈饰的红果,也能辨认出来了。 本多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正压过来,想要把自己的理性彻底摧毁。本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掀动着的翅膀和逼近了的呼吸。本多并不相信什么预感,可当人们感到自己或亲人死期将至时,不就是这种感觉吗? “什么?打的是野鸡啊,这就好啦!” 本多在田里听到饭沼这么说,不由得也向阿勋那边望去。 “这就好啦!” 饭沼重复着说道,同时开玩笑似的在阿勋头上摇拂着玉串。在夕阳下,玉串显得清澈白净,白纸条被风掀起的声音一直沁到了内心底里。饭沼接着又说: “真伤脑筋呀!还拿着枪呢!真像海堂先生所说的那样,你是一尊暴烈之神,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句话的转瞬间,本多最先唤起的回忆,便是那个无法饶恕的鲜明印象。现在确切无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大正2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松枝清显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些情景。当时,清显把这个不寻常的梦,详细地写在了他的《梦中日记》上,就在上个月,本多还重新读过这段记叙。19年后的今天,日记中的每一个细节,竟然都变成了现世的现实,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本多的眼前。 尽管阿勋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清显转生而成,可在本多来说,这却是理智的力量所无法否认的。这已经成为了事实。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傍晚,功课做完后,阿勋便领着同志们往每天秘密聚会的地点去了。那里可以避开人们的耳目,即使被撞见,也只会认为这是一群年轻人在闲聊。 塾里的耕地紧挨着本泽断崖,那里有一块被草丛覆盖着的形似假山的大岩石。只要绕到岩石背后,从塾舍那边就看不到这里的动静了。断崖下浅滩的水流,在岩石河床上急急地泻流着,高高耸立在对岸的岩壁,像是要挤压过来。巨岩的背后有一小片草地,很适合于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交谈。夏天这里想必是个理想的地方,可现在却是10月下旬,甲州的晚风会带来阵阵沁人肌肤的凉意。但不会有任何人觉察到这种凉意的,因为那时大家一定正热烈地进行着讨论。 来这里的路途中,阿勋领头走在田间小道上,注意到那里有一堆昨天还不曾见过的篝火的黑色痕迹。灰堆上还能看出稻秸的形状,只有车辙压过的地方才显出稠密的黑色。这黑色被混进红土里,显得分外艳丽、妖冶。出乎意料的是,被车轮压进大地里去的那些残余的新鲜稻草秸,比车辙中烧成稻草灰的部分更能唤起对熊熊燃烧的篝火火色的想像。火苗上强烈而又野蛮的猩红,车辙下粗鄙、庸俗的浓黑……这才是它应有的形态,真实的比照。熊熊地燃烧,然后被压进大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强烈,同样的鲜艳。走过那里只需一步,在这一步之间,深深打动了阿勋内心的,当然是对起义的幻想。 一行人默默跟随着阿勋,在耕地南端巨岩的背阴处围坐成一圈。崖下的浅滩,在桂川弯成直角的地方喧嚣着泻流下去。对岸险峻的断崖裸露出灰白色的岩肌,好像正咬牙切齿地表现出坚强的耐力。红叶的枝条从那里伸展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忧郁的色彩。从头顶高高的树隙间,可以看到凌乱的云块正闪烁着光亮。 “今天就要决定行动的时间了,大家都要有思想准备。我先把计划的梗概和每个人的任务重新确认一下,然后请相良报告经费计划……行动的时间,本来应当像神风连那样通过祈请来决定,可是……好吧,这个问题最后再商量吧。” 阿勋用爽朗的语调开口说道,心里却在想着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父亲和本多吃过简朴的晚餐后便立即回东京去了。虽说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可父亲为什么要特地到这里来呢?父亲与佐和曾一起商量过什么吧?另外,本多的样子怎么也有些古怪?他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和那以后在长信中所表现出的那样冷静、周到和亲切。本多昨天面色苍白,不大愿意和阿勋说话。而且,在昨晚的餐桌上,坐在远处上宾席上的本多,曾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阿勋。 阿勋从内心里驱走那些郁暗的回忆,把计划书铺展在草地上。 一、行动日期 月日时 二、计划纲领 本计划之目的,在于搅乱帝都治安,使之施行戒严令,以扶助维新政府之建立。吾等本为维新大基之碎石,誓以最少之人员而发挥最大之效果,以期唤起积极响应之同志,全国一致,振臂而起。其时先以飞机播撒檄文,宣传洞院宫殿下已领受大命之事实,务使此宣传尽快成为现实。戒严令施行之日,便是吾等任务完成之时。后时不拘成否,须于翌日拂晓前决然赴死,全员切腹自决。 明治维新之远大目标,在于将政治及兵马大权奉还于天皇。吾等昭和维新之远大目标,则在于将金融产业之大权直隶于天皇,攘伐西欧唯物论之资本主义及共产主义,拯民众于涂炭水火之中。炳乎天日之下,冀求皇道恢弘,御政亲览。 为实现搅乱治安之目的,须先行炸毁市内各处之变电所,再乘夜暗刺杀藏原武介、新河亨、长崎重右卫门等金融产业之巨魁,同时占领日本经济中枢之日本银行并纵火焚之。拂晓前于皇宫前聚集,一起切腹自刃。若届时不能来此聚集,各人则可就地自决。 三、编制 第一队(袭击变电所) 东电龟户变电所 相良 鬼怒电东京变电所 濑山 辻村 鸠谷变电所 米田 榊原 东电田端变电所 堀江 森 东电目白变电所 大桥 芹川 东电淀桥变电所 高桥 宇井 第二队(暗杀要人) 暗杀新河亨 饭沼 三宅 暗杀长崎重右卫门 宫原 木村 暗杀藏原武介 井筒 藤田 第三队(占领日本银行并纵火焚烧) 由堀陆军步兵中尉指挥,除爆炸各变电所后骑自行车驰来集合之12人外,另派高濑、井上等二人参加,共14人执行之。 别动队 由志贺中尉驾驶飞机投放照明弹并播撒檄文。 ……其实,到目前为止,阿勋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让谁去刺杀藏原武介。本来他想由自己去刺杀藏原,可又担心有人会加以阻拦。佐和说过的那些话,使他放不下心来。 就在开着会的这段时间里,阿勋都在担心佐和会抢先暗杀藏原。假如那么一来,这里的全盘计划就必须搁置下来,等到社会上风平浪静后才能进行。 佐和那么说也许只是好强逞能或恫吓威胁,到时候其实连手都不会伸一下。 丝毫不理睬佐和所说的那些话,果敢地杀死藏原,这原本就是阿勋的任务,因为,警卫最为严密的,肯定就是这个藏原。阿勋把刺杀藏原的任务让给了井筒,借口这是出于对那位易于轻信、豪放而又明朗的青年的友情。井筒对此非常感激,可阿勋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某个事物那里“逃走了”。 飞机不投炸弹而改投照明弹和檄文,是根据堀中尉的劝告而对原计划做出的修改。堀中尉还答应,将邀请盟友志贺中尉参加。 最大的问题便是武器了。20个人中只有10人各有一柄日本刀。不过,在爆破变电所时,腰里掖着柄日本刀也许反而不方便,暗中带上一把匕首也就足够了。估计新式的混合炸药可以搞到手。另外,堀中尉至少还可以弄出两挺轻机枪。 “相良,先把必需物品的清单在这里念念吧!” “是!”相良担心被其他人听见,便小声读了起来,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宽幅漂白布 用以制作书写标语的长旗,长度约为一丈六尺,自刃时立于身旁。其余则为各位裹腹之用。 缠头巾、袖章、袖章用别针、胶底鞋劳动时穿用的一种胶底鞋,俗称水袜子。各20份。 纸张 白纸一个卷,彩纸二至三个卷。与印刷檄文所用纸张数相当。 汽油 纵火用。从三至四个加油站分头各购入一至二罐。尽量分散购买。 油印机一台及附属品一套。 笔墨类 绷带、止血药、提神用烧酒 水壶 手电筒 “……大致就是这样。这些东西由大家分头买齐后,一点点地藏在准备好的隐蔽地点。回东京后立刻开始物色隐蔽地点。” “所需要的经费够用吗?” “是!饭沼君的存款全额是85元,再加上其他各位的存款,一共有328元。另外,刚才来这里前,还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挂号信,信封上只写着‘明治史研究会全体成员收’,我想当着大家的面拆开,就把它带来了。这信有些奇怪,里面装的也许是钱。” 相良打开信封,只见里面装着10张百元大钞,大家都很惊愕。信封里还有一页便笺,上面写着两三行字。相良念道: 这是匆匆卖掉老家山林的钱,是干净的,请你们派上用场吧。 佐和 “佐和?” 听到这个名字,阿勋的心不禁猛地颤悠了一下。 佐和又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虽说阿勋相信这钱确实是干净的,可他还不清楚,佐和这样做,是想以这个开盘价来换取刺杀藏原的行动呢,还是打算借赴死前留下千元巨款以作纪念这种形式来表示自己将要单独采取行动? 阿勋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他说道: “这个佐和是塾里的塾生,一个沉默寡言的同志。这笔钱可以收下。” “太好了!这样一来,经费就足够了。我们如有神助!” 相良扮着怪相,把百元大钞紧贴在眼镜上,装作顶礼膜拜的样子。 “具体问题以后再做说明,先决定日期和时间吧。详细时间已经写在计划里了。如果行动时夜已经很深,就显不出停电的效果,因此应以晚上10时为上限。然后要在一个小时内袭击日本银行。关于行动的日期……” 这时,阿勋的心中,仿佛现出了太田黑伴雄在新开大神宫的神前虔诚叩拜,以求神示的姿影。 当时正是盛夏正午时分,太田黑伴雄在正殿中进行的两个祈请分别是: 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 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 这两个祈请都没能得到神的嘉纳。现在,阿勋他们想要卜问的神意是后面一条。 虽说存在着夏天和秋天,肥后和甲州,明治和昭和等区别,但青年们都渴望能在暗夜里挥舞那嗜血的宝剑。那本小册子中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已冲破语言的堤坝,漫溢到现实的田野上来了。早在阅读那个故事时就熊熊燃起的灵魂之火,并不能因此而得到满足,而是急切地真正要去放火了。 白鸟冲天翔, 我自阵阵心相慕。 若能追随去, 空遗骸骨在人世, 亦为何所惜? 樱园先生的这首和歌,就像昨天刚刚吟唱过似的,在阿勋的脑海里响亮地回旋。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阿勋的脸色,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阿勋正仰视着对岸悬崖绝壁的上空。夕限映照下的彩云,已不似先前那样流光溢彩,却还保留着非常醒目的纹理,恍若用梳子细细梳理过一般。阿勋在期待着,神的眼睛能从那彩云的纹理间看到自己。 绝壁已被染上黄昏的阴影,还能清晰看见的只有崖下浅滩的白色浪头。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自己和伙伴们,也许正处于将被子孙后代永远纪念的那个光荣时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由于其他缘故,在这晚风的清凉中,竟蕴含着纪念碑上青铜的寒意。该是神明显灵的时候了吧? ……没有显现出任何关于日期和数字的启示。在那高雅的彩云光辉中,没有出现强加于彩云之下的他心灵的迹象。没有产生任何无须语言便可直接进行感性交流的东西。像是遭到琴弦的拒绝,竟没有一丝音响。 虽说如此,却也没像太田黑伴雄那样清楚地知道已被神明所拒绝。现在,神明还没有明确地表示拒绝与否。 阿勋在考虑,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朝气蓬勃的青年都不满20岁,他们把热烈而明亮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阿勋身上,把阿勋视为高高的悬崖峭壁上的圣洁神光。事态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时机也已经成熟,现在必须出现某些征兆。然而神明却未置可否,好像模仿人间把难以决断和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搁放在一边那样,在天际的光华中,就像把脱下的御鞋随便丢在一旁似的,放弃了应有的决断。 这一切都急于得出结论。在阿勋的心中,某些东西暂时闭合上了盖子。宛如蛤蜊闭合上贝壳那样,一旦遇有情况,平常总是暴露在外接受潮水冲刷的那“纯粹”的肉块便被覆盖、保护起来。一个小小的恶的观念,如同海蛆1一般从心头一隅爬过。早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在必要的时刻闭合起自己心灵的盖子了,但只要做过一遍,就会很快习惯起来,在以后的多次重复中,也就变得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了。 阿勋并不认为这是说谎。当神明还没有明示真实和虚假时,人们便妄测为说谎,实在是一种僭越。只是他现在必须像老鸟喂雏那样,尽快对他的同志们说上几句。 “12月3日夜里10点。这是神的御示。就这么决定吧!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是足够准备的。此外,相良你可忘了一件大事。这是一场纯洁、高尚的战争,如同百合花一般圣洁的战争。为了让后世的人们能够把它称之为‘百合战争’,请你把鬼头槙子送给我们的那些‘三枝祭’用的百合花,每人分上一瓣,出发时务必把它珍藏在胸前的口袋里。这样,就一定能得到狭井神社武神的保佑……另外,对在12月3日,也就是星期五这天行动有异议的人,请当场提出来。或许还有一些个人的情况。” “连命都豁出去的人,还有什么个人情况啊?”一个人大声说道,大家都笑了。 “那么,现在开始报告各人的准备情况。大桥、芹川,你们先向大家报告一下对目白变电所的调查和破坏计划!”阿勋命令道。 大桥和芹川稍稍推让了一下,结果还是善于言谈的大桥站了起来。 每当同阿勋说话时,芹川总像新兵似的紧张地挺起胸脯,常常在他那激动的感情还没表达出来之前,倒先口吃起来,使得别人很难听懂。但他行动起来却很踏实,从未耽搁过命令他干的事。说话时只要一激动,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边哭一边说似的。他在报告时,不善于把事物归纳出条理来,因而由头脑灵活、口齿伶俐的大桥来替代他,而他却在一旁认真地倾听着,同时不停地用力点头以示赞成。 1甲壳类等脚目的节足动物,身体为长卵形,褐色,体长约三厘米,胸脚异常发达,常吸附在岩石或船体上。 “我们到目白变电所去了,在大门口遇上一个穿工作服的人,他正修理着铜线。我和芹川对他说,我们是机电学校夜校的学生,想到这院内参观一下。我们到别的变电所时,都要看我们的学生证,最后刁难一番赶走了事。可这个穿工作服的人却很和气,告诉我们到二楼去。来到二楼,那里有三名办事员,其中一人让那个穿工作服的人领我们去参观。穿工作服的人能从工作中脱身出来,情绪很好,得意地领着我们一处处参观并加以说明。问到机械的构造等问题,他也详细地给予解答。我们这才知道,在这个变电所里,有油冷式和水冷式两种变压器。 “大致说来,变电所的主要设施有变压器、配电盘和冷却用水泵。 “如果仅仅破坏水泵,只要用铁锤什么的砸坏水泵电动机上的开关,再扔上一颗手榴弹就足够了。可这样做效果却不一定很好。当然,只要破坏了水泵电动机,自然也就止住了变压器冷却水的循环,机械便会很快因为温度过高而无法使用。只是这样做多少要耗费一些时间,而且另一台油冷式变压器还可以运行。 “不过从破坏的难易程度来说,水泵设在中心建筑物以外,又没人看守,干起来要容易一些。可要想破坏得更彻底,就必须先派一个人杀死值班的人,然后进入建筑物内部,另一人在配电盘上安放炸药,点着导火线后立即逃走。这也是最好的方案。如果在现场遇上意料不到的麻烦时,就只好仅仅破坏水泵了。 “我们建议,今后再去变电所调查时,最好先找个熟人,从机电学校的学生那里借来学生证,这样就容易进去了。报告完了。” 这个报告颇得要领,易于理解,阿勋感到很满意。 “很好!下面是关于绘制日本银行示意图的问题,由高濑向大家报告。” “是!” 由于染有肺疾,高濑的嗓音显得有些嘶哑,可他的肩膀却很健壮。他用射出炽热光芒的眼睛锐利地看着阿勋说道: “其实,我们也曾考虑过很多方法,却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方案。除了报考夜班警卫并被录用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在录用时,身份调查和体格检查非常麻烦。我没有指望通过体格检查,就拜托井上替我去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井上还是柔道二段呢。 “这样一来,已经决定舍生取义的井上便毫不畏惧地一步步干了起来。他先以想干夜班警卫以挣钱补足学资为名,从大学运动部长那里开来了推荐信,然后带着柔道二段的证书前往日本银行,就被顺利地录用了。以后上班时他便带上一些对思想无害的书,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我曾去看过他一次,别的警卫对他还很有好感哩。听说还有人请他吃夜宵,吃的是那种油炸豆腐条加葱丝的清汤面。就连井上也说,一想到不久后自己将要在这里放火,多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哩。” 薄暮中响起大家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 “直到行动的那天夜里,井上一直要若无其事地干好夜间警卫工作。他说到时候他从内部接应。我准备同堀中尉以及其他同志一起研究一下从内部打开大门的暗号。在行动的两个星期前,我和井上负责绘制好示意图,然后请堀中尉审查。井上还说,与其在银行内慌里慌张地到处调查,莫如一面认真工作,同时自然、逐渐地熟悉道路。那家伙不大爱说话,眼睛细长,笑起来很招人喜欢,人缘也就出来了。” 说着,高濑看了看手表。 “啊,银行就要下班了,那家伙上班的时间也快到了。很遗憾。他没能来这里,不过他现在担任的,倒是最重要的任务。报告完了。” 诸如此类的报告不断进行着。由于这都是阿勋事先知道的事项和内容,他的思绪便开起了小差。 于是,父亲、佐和、本多、藏原等几位他不愿想到的那些人的名字,忽然间像乱哄哄上下翻飞的灯蛾一般麇集在他的眼前。阿勋竭力把住船舵,将心灵的船头对准自己最渴望的、最光辉的、最能唤起陶醉感的想像。在旭日初升的断崖上,向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竭诚叩拜……俯瞰着闪烁光亮的大海,在高洁的松树的树根上自刃。不过,当在东京市内举事之后,很难赶到这种理想的海边。如果爆炸变电所能够奏效,在一片黑暗之中交通将会断绝,那时,乘坐电车远走高飞的想法恐怕很难实现。对于能否从暗杀现场脱身后再逃向远方,阿勋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尽管如此,阿勋仍在梦想着,有一个清净的地方正等待着自己前去切腹。很显然,那是神风连六志士切腹时所在的大见岳山山巅的幻景。晨风吹拂着切腹现场拦绳上的白纸条,山顶的黎明云蒸雾蔚,显现着死境的幻象。 阿勋现在还不想把这地点确切地定在某处。因为现在确定了,举事后若无法赶到那里也毫无意义。即便现在不做决定,一直守护他到最后一刻的神意,也会自然地引导他赶到那里。在某地一定有一个场所,拂晓时的松风吹拂而过,初冬清晨凛冽的寒风沁人裸露的肌肤,不久后,冉冉升起的太阳明亮地照耀着他那血染的尸骸和红松的树干。 假如能安全地逃到皇城前……他产生出一个不胜惶恐的空想。自己渡过结着薄冰的皇城护壕,顺着对岸的山崖爬到崖上的松树下,在那里静静等候着黎明的到来,或是远眺月岛方向浮现着船影的大海的曙光。在眼前的丸之内大街浮雕般地被染上第一束曙光之前,自己便可以伏刃而死了。 第二十五章 本多从东京出差回来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总觉得他有些变了。对此,本多自己也有所察觉。 他确实失去了以往那种坚定而自信的表情。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事件加以纵横裁判的工作,忽然间竟使他感到厌倦。他经常郁郁不乐,同僚与他说话也听不进去,因而常常不作回答。院长听说了这事后,担心是过度的劳累腐蚀了他那异常清晰的头脑。 就是在审判官办公室的办公桌前翻阅文件时,本多也不时战栗地回忆起梁川的那个傍晚,以现实形式清晰地显现出来的早年清显的梦中情境。他还回想起,翌日清晨,在一阵不可思议的冲动下,他利用返回大阪的火车开车前的短暂时间,到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的情景。 离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可本多一大早就匆匆走出了家门,这使得母亲对儿子的举止感到惊讶。本多首先驱车来到青山,驶过墓地中央的那条坡道后,在位于宽阔的墓地正中间的路口处下了车。本多还记得墓区的道路,他让汽车在原处等着,自己便急急地往松枝家的墓地走去。松枝家的墓地修建得非常高大,即或忘记了路径,也能够远远看见松枝家那高大的墓冢。 本多顺着汽车道往回走了一段,又背着朝阳走人了墓间小道。回头看去,晚秋的朝阳正从瘦削的松树丛上,伸出它那毫无气力的光亮之手。这光亮透过尖尖的石碑和郁暗的常绿树间的隙缝,为崭新的花岗岩石塔1镀上一层奇异的光泽。 本多继续向小道深处走去。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松枝家高耸着的墓冢,可要到那里去,却还要向右拐进一条铺满落叶和杉苔的更细的小径。松枝家白色花岗岩的大牌坊,兀立在侍臣一般簇拥在周围的小墓中间。这是模仿府内“宫家”的神明牌坊而修建的。 现在,这种明治时代的“雄伟”遗风,看上去好像有失典雅,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了。穿过牌坊后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立于中央的一块约为一丈五尺的岩石刻成的颂德碑。碑文是三条公爵用篆体书写,由著名的中国工匠镌刻而成。碑上详细地刻着清显祖父的事迹,此外还有一段自赞曰: 1石塔在日本初为供养塔,后逐渐成为个人墓标。 仰瞻恒碑 万世所宗 碑下便是松枝全家的墓,以及立于墓旁的墓志。只是在巨大的颂德碑下,这些墓冢和墓志显得毫不起眼。从这里往右再上几级石阶,有一块用石头墙垣围起的墓地,清显和他祖父的墓冢就并排坐落在那里。来过多次的本多,并没有认真打量那块颂德碑,便径直登上了右边的石阶。 祖父和清显的墓冢虽说并排而列,但规格却并不相等。祖父巨大的墓冢耸立在中央,西之屋型的四脚石灯笼肃穆地守护在拜道两侧。清显的墓冢明显破坏了祖父冥福之地的对称布局,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它的右侧,与祖父高大的墓石相对比,显得非常矮小,不过墓基也还足有六尺之长。而且,清显墓冢的设计思想与祖父的完全相同。无论墓体、水钵,还是印上了家徽的花瓶,都和祖父墓冢的设计思想一般无二,用的也是同样的石料,只是缩小了尺寸而已。在发黑了的花岗岩上,仅刻着一行漂亮的隶书: 松枝清显之墓 花瓶中并没有花,只插着一对泛着光泽的芥草。 行礼参拜之前,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 那样一个以感情为食粮的年轻人,就这么长眠在这尊石塔下,人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这个对比更不协调的了。在本多的记忆中,当年确曾在清显身上发现过死亡的预兆。可在清显的体内,就连这种死亡的预兆,甚至也恍若透过薄纱看到的火焰一般艳丽无比。眼前这种冷冰冰的石料所代表着的清显的表象,根本无法反映出清显的真实风貌。 本多放眼眺望着松枝家墓区的背景。从冬木的缝隙间,看到刚才下车的路口被朝阳洒上了一层曙光。透过苍郁的常青树丛,本多还看到面对着这里的别人家墓石的两旁,探出了上供用的或黄或紫的菊花。 本多生出一种奇妙的抗争念头,觉得与其合掌行礼,莫如粗暴地呼喊清显,并用力摇晃他的肩头,可他只是无奈地看了看身旁那些修造得规矩矩的石头墙垣。于是,他便看到那栏杆上竟爬上了常春藤小小的红色叶片。走近一看,才发现它是悄悄沿着墙垣的石柱,吸附在石块光滑的表面上攀爬上来的。它终于达到了栏杆的高度,试图向清显的墓石伸过手去。在常春藤那瘦小如干果般的红色叶片上,分布着纤细的黄色叶脉,舒展开的叶片边缘,染上了清一色的朱红。 看到这些,本多的心境才开始平缓下来,重新向清显的墓前走去,深深地低头合掌,闭眼瞑目。四周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声响。 刹那间,一个无法置疑的直感向本多袭来,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直感在告诉他,这个墓穴中空无一人! 第二十六章 阿勋还没有把计划大纲和将由飞机散发的檄文原稿交给堀中尉审定。堀中尉正忙于秋季大演习,阿勋几次前往约见都没被接见。离举事还有一个月时间,进入11月后,估计中尉会拿出全部业余时间,来指导他们制订行动计划。 阿勋回到家中,像以往一样受到母亲、佐和以及塾生们的热情欢迎,或许是因为没有两个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佐和竟丝毫没有对阿勋提及前些天曾那样热烈争论过的问题。于是,阿勋也失去了对佐和表示感谢那笔赠款的机会。 那天晚上,父亲要参加一个什么聚会,没在家里。塾生们都想听阿勋谈谈练成会的情况,因而阿勋便决定到塾生们的食堂吃晚饭。也算是为了塾生们,母亲准备了比平日要丰盛得多的菜肴。 “男人们聚在一起,话就是多。你来帮一下,把这个盘子端过去。” 因为有不准男孩下厨房的家风,阿勋便在走廊从母亲手中接过镀有彩釉的大盘子,盘子里很好看地堆放着塾生们的莱肴中很少见的用加级鱼、条纹竹荚鱼、赤狮鱼、比目鱼、狮鱼、针鱼等做成的生鱼片。阿勋奇怪母亲今天为什么这样大方。当他在昏暗的走廊上很勉强地接过大盘子时,阿峰看着他那挂满冰霜,恍若美丽的冰块一般的脸庞,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今天为什么这样讲究?” “你回来了,大家庆贺一下。” “我不就是只到邻县去了一个星期吗?假如到海外去了一趟还情有可原。” 阿勋控制不住自己,联想起了藏原的名字以及他所赞助的金钱。在自己的家里,阿勋始终感到不快,认为在不断遭受着那个名字的威胁,觉得在靖献塾的空气中,水中,以及吃进口里的一切东西中,都毒素一般地沉淀着那个名字。 “特地为你做了好吃的,你怎么还不高兴?” 阿勋的目光射向正发着牢骚的妈妈那双眼睛。妈妈的瞳孔不停地上下起伏着,像水平仪内的气泡一样没有着落。当阿勋直视着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神便显得空落落的,从对方的直视中岔开自己的视线。 准备了这样丰盛的菜肴,也许只是母亲一时心血来潮。可阿勋知道,这种情绪却来自于一种不安。不论家境是好还是坏,阿勋都不希望破了这特殊的先例。哪怕是微小的变化,也将带来很重的负担。 “听你爸爸说,你被海堂先生叱责了一顿。” 母亲开玩笑似的随便说道。母亲说话时,阿勋觉得她的唾沫飞溅到了透明的针鱼鱼片上,不禁生出一种不洁感。母亲的唾沫骤雨般洒在新鲜的生鱼片和配在一起的绿色海藻上。阿勋想用这种不洁的想像,来祓除其他的不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勋拉着脸回答说。当然,这不是母亲所希望的那种回答。 “你这人真怪!回答别人问话时那么有礼貌,可妈妈为你这样操心,你却……” 母亲从盘中捏起一片生鱼片,忽然塞进阿勋的口里。这时阿勋正用两手端着大盘子,无法躲开,加上母亲手指的动作敏捷而有力,只好随之而张开了嘴巴。由于母亲塞的力气太大,阿勋的眼睛竟被呛得模糊起来,只见母亲强忍着泪花,匆匆转身走进了厨房。阿勋并不希望母亲把自己当作就要出征的儿子来看待。母亲的悲哀如同异物一般被塞进了嘴里,而那生鱼片又粘牙,这使他感到很恼火。 这是为什么呢?怎么一切都脱离了常规?真不敢相信,难道母亲仅凭着直觉,便能从阿勋的眼神中看出死的决心? 阿勋端着大盘子来到食堂时,塾生们欢叫着迎了上来。看着和平常一样围坐在餐桌周围的这些熟悉的面孔,阿勋一下子感到同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遥远。自己已经决定行动了,可他们仍然还在吟唱和歌,空谈什么忠君呀,大志呀,维新呀,热血呀等等,整天就这么混日子。在他们之中,就有佐和那张坐禅和尚一般乐呵呵的笑脸。这时候,阿勋才知道佐和是不会断然参加行动的。那时没有让佐和参加,不能不说是一个贤明的决定。 阿勋深深感到,必须进一步锻炼戴着假面具与人周旋的本领。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即便没有把这一点显露到表面上来,但只要稍有疏忽,人们便立即会嗅出气味,嗅出在阿勋内心里已开始滋滋作响的导火索的气味。 “听说,海堂先生对他最看得上眼的、最喜欢的塾生,训斥起来也最为严厉。阿勋君正是这样的塾生哩。” 听到一个塾生这么说,阿勋才知道那件小事已经传播开来了。 “那只野鸡后来怎么样?” “当天晚上大家吃了。” “一定很鲜美吧!不过真没想到,阿勋君的枪法那么准啊!” “不,那不是我开枪打下来的。”阿勋轻快地回答说,“海堂先生说,那是我的荒魂1替我开枪射中的。” “能够给阿勋君带来和魂2的漂亮姑娘也该出现了吧!” 大家吃得很香,谈得也尽兴,只有佐和一人始终微笑着一言未发。尽管阿勋也在和大家一起谈笑着,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往佐和那边看去。 忽然,佐和止住同伴们的喧闹,说道:“今天阿勋君结束了练成会,见阿勋君锻炼得更加健壮,我想吟一首诗以志祝贺。” 一片寂静的食堂里,响起了佐和殷切的声音。他稍稍提高声调,以一种吊起肺腑般的狂热,如同预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临的马儿那样嘶鸣着: 除却妖氛报国恩, 决然岂虑省人言。 惟有大义传千载, 一死本来不足论。 阿勋立即想起,这是箕浦猪之吉的诗,是这位年轻的小队司令在堺事件中所作的绝命诗。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考虑,这都不能算作是庆贺的诗。 为了答谢大家的鼓掌,佐和随即又说道: “那么我就再来一首。这首诗是为让海堂先生高兴而吟的。”说完这番开场白后,佐和便吟起了伴林光平的诗来: 本是神州清洁民, 谬作佛奴说同尘。 如今弃佛休恨佛, 本是神州清洁民。 1粗野、勇猛的神灵。 2具备柔和、精熟等德行的神灵或魂灵。 当他吟到“谬作佛奴”时,大家联想起海堂的面容,不禁都大笑起来,吟到“休恨佛”时,全都笑得更厉害了。 阿勋和大家一同笑着,却感到佐和吟的前一首诗那明朗的诗句背后,隐蕴着的年轻人激愤而死的情感,在自己内心里唤起了强烈的共鸣。佐和自己虽然那样地发誓要去赴死,却丝毫没有显现出苟生的羞愧,反过来还要向阿勋灌输明治元年青年义愤赴死的心情。 这时,阿勋觉得一阵痛切的羞愧向自己袭来。原本应该是佐和感到羞愧的,这羞愧却射进了阿勋的内心。 是的,佐和确信,自己已洞察到死意已决的年轻人正沉浸于死的甜蜜和快乐,并流露出雄鹰般的矜持,而自己的羞愧,则来自于这种对洞察的确信之中。 说起来,佐和已经用金钱收买了这个羞愧。 第二十七章 11月7日,堀中尉那边来了通知,要阿勋一人立即赶到中尉的宿舍来。阿勋来到中尉的房间时,只见中尉仍穿着军装坐在那里,样子与平常大不一样。一走进房间,阿勋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里吃饭吧,已经关照楼下准备了。”中尉站起身来,一面开电灯一面说。 “吃不吃饭倒无所谓,还是请您先说说吧!” “唉呀,不要那么着急嘛!”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家具、非常简朴的八铺席房间。点亮了灯火后,周围的一切都空空如也地浮现了出来。房间里很冷,火钵中连一点热气也没有。在拉起的纸拉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像是特意放重的脚步声,接着又返了回来。这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大叫: “喂!老爷子,请快把饭送来!” 脚步声再次从拉门前经过,渐渐远去了。 “那个中尉就住在对面最尽头的房间里,听不到这里说话,你放心好啦。隔壁的人今天刚好值班。” 在阿勋听来,总觉得这些话像是遁辞。阿勋不是来说的,而是来听的。 堀中尉点上香烟,用粗大的指尖抹下沾在口唇上的香烟碎纸片,然后随手把掏空了的金蝙蝠牌纸烟盒揉成一团。阿勋向中尉的指缝间瞥了一眼,只见绿底的金蝙蝠的翅膀已在中尉的拳头里被残酷地揉得粉碎。中尉曾说过的85元月薪,还有宿舍生活的孤寂,从这揉碎烟盒的声响中,与寒气一起升腾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吧?”阿勋先问道。 “噢!”中尉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是暴露了吧?”终于,阿勋说出了最不愿意说到的预感。 “不,不是这么回事。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实话对你说,我将被紧急派遣到满洲去。调令已经下达,三联队只有我一个人去。这是机密,我只对你说,我是调到满洲独立守备队去的。” “什么时候?” “11月15日。” “……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是的。” 阿勋觉得,眼前的纸拉门仿佛一下子向自己倒了过来。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竟失去了中尉的指挥。当然,也不好什么事都依赖中尉,但军人的专业性指挥,对在日本银行纵火该起多么重要的作用啊。不仅如此,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对详细的战术和步骤、程序,都还仰仗着中尉一一指导呢。阿勋虽然有精神和理想,却没有技术和经验。 “出发时间不能推迟吗?”阿勋忍不住说了一句依恋的话。 “这是命令!这绝对不能更改!” 中尉说完这句话,两人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阿勋在内心里,对中尉应有的形象正做着种种推测。他希望能够超越常识,使中尉成为一切美好理想的化身。那就是在临举事前才奋而起之的加屋霁坚的那种英雄式的决断。阿勋幻想着中尉会忽然辞去军职,成为一介平民,挺身而出,指挥少年们的义举。那个夏日的午后,在蝉声阵阵的练武场上,从正与自己对练剑道的中尉的目光中,阿勋就曾看到过那种慑人的气魄。 或许,中尉早已下了决心,只是打算难为一下阿勋,然后再表明自己的志向? “那么,中尉您,就不能参加了吧?” “不……” 中尉当即否定了。于是,阿勋的眼中又闪现出了光亮。 “那么,您还能够参加?” “不,军队的命令就是命令,不容更改。假如你们能把举事的日期提到11月15日以前,我还是会很高兴地参加的。” 刚听到这句话时,阿勋还认为这只是中尉的要求太过分,可随即就明白,中尉已经无意参加了。中尉自己也很清楚,在下星期内是不可能举行起义的,他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中尉的这番托词,比他不能参加起义这个事实更让阿勋感到心灰意冷。 细想起来,中尉今天没有换下军装也是有其用意的。为了向阿勋通报这个消息,自己有必要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威严。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中尉端坐在简陋的矮饭桌对面,挺起穿着军服的胸脯,坚实的宽阔肩头上闪亮着肩章。健壮、刚劲的脖颈上,紧扣着镶有金色3字的步兵红色领章。这样,在宣告不能出力襄助时,便比平常更能显示出自己的力量。 “提前是不可能的!” 阿勋回答道。这个回答并不是失败。阿勋反而觉得,由于这一声回答,自己将迅速滑向一个未曾意料到的、更加广阔和更加自由的场所。 中尉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勋在这瞬息之间的变化,眼见阿勋的神情有些颓唐,却还用强硬的口吻对阿勋说道: “如果你也认为很勉强,那就中止吧,好吗?从一开始我就感到存在着许多疑问,例如计划全局上的疏漏之处啦,参加人员太少啦,因而根本不足以起到颁布戒严令的效果啦,现在举事为时尚早啦……等等,越想越觉得行动难以实施。现在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一边。你们的志向是很可贵的,我也是有感于此才一直支持着你们。不过像现在这样举事却是绝对不行的。怎么样,还是等待时机吧!我这次被紧急调走,或许正是上天在让我们停下手来。我去满洲也许不会太久,等我回来吧!那时,我还会很高兴地参加的,在这期间,你们要重新拟订和充分研究作战计划……就是在满洲,我也会回忆起同你们这些年轻人愉快交往的日子……怎么样,就请接受我的忠告,痛痛快快地说一声‘中止’吧!能够断然中止已经开始的行动,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阿勋沉默着,他对自己听了中尉的这番话后还能如此镇静感到惊讶。他甚至还知道,自己沉默的时间越长,中尉陷进不安之中也就越深。 阿勋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适应了一个观念,那就是:一个现实崩溃后,另一个现实便立刻开始结晶,并建立起全新的秩序。中尉已经从那个新的结晶中被排斥了出去。他正穿着那身威武的军服,在那个既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的透明结晶体周围团团打转。而阿勋,则向另一个高度的纯粹,另一个极具真实性的悲剧摸索着走去。 中尉或许正想像着这位年轻人惊慌失态,趴在自己膝头痛哭哀求的情景。可身着学生服的阿勋却只正了正身子,故意作出一副冷淡的神态,一言不发地沉默着。阿勋下面说出的一句话,由于离阿勋自身的诚实那么遥远,以至中尉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 “那么,您至少可以让我和志贺中尉见上一面吧。我只求他散发一下檄文。” 阿勋说着,就想把手提包里的檄文草稿拿出来让堀中尉看一看。可依然没有注意到阿勋感情变化的中尉却坦率地回答说: “不行!那不行!我让你说‘中止’,你不是还没表态吗?我也不希望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从情况判断来看对我们非常不利,才含着泪花忍痛劝告你们的。我的意见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既然我说了让你们中止,你们就不要想从军队方面得到任何支持。在我的中止行动的决定中,当然也包括志贺中尉的意见。我想你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当然,如果你们认为即使单干也要干下去的话,那是你们的自由。可我作为一个与你们讨论过计划的人,衷心希望你们停下手来。我实在不忍看着你们无谓地舍弃掉自己年轻的生命。好吗,中止吧!” 中尉像是喊号令似的,看着阿勋的额头大声喊道“中止吧!” 阿勋认为这时应当欺骗一下中尉,甚至可以对他发誓说将中止行动。是的,如果含混不清地回答后就赶回去,中尉一定会很不放心,也许会利用出发前的一周时间来进行破坏活动。不过,这样的伪誓是否有悖于纯粹性呢? 中尉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改变了阿勋的心情。 “怎么样,在任何笔记本里,都不要留下我和志贺的名字。如果你们断然拒绝中止的建议,那就更是如此。尽快把我们的名字抹掉吧!” “好,就照您说的办。”阿勋爽快地答应道,“我完全听懂了您的意思,我将负责把您的名字彻底抹掉。不过我无法说服大家中止行动计划,只能对大家说无限期推迟行动。实际上也就是中止了。” “是吗?你真的理解了?”中尉忽然喜笑颜开。 “真的理解了!” “那就好,不能重蹈神风连的覆辙!维新是必须要成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在一起战斗的机会也是一定会来到的。怎么样,干上一杯吧?” 中尉从橱柜中取出威土忌酒瓶向阿勋劝道,阿勋却坚决不喝,并起身告辞。他不愿同乖僻的中尉再谈下去,想趁着还没弄僵尽快离开这里。 阿勋走出挂有北崎门牌的格子拉门,外面正飘洒着冬雨,虽说不似第一次来访的那天下午那么大,可也把夜间的道路湿润得闪闪发亮。阿勋没带雨具,为了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便独自冒雨往龙土町方向走去。三联队高高的红砖围墙就在马路左侧延伸着。在雨水的润泽下,红砖围墙的表面显得分外水灵、娇艳。路上早已不见行人踪影。阿勋本来打算整理一下紧张而又纷乱的思绪,这时他的眼睛却忽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让泪水漫溢了出来。 阿勋回想起,自己还是剑道部一名热心的成员时,曾向偶尔光临训练场的著名剑道家福地八段对阵讨教。在对方水银泻地般的攻势面前,自己莽撞地砍杀过去,却被对方化解掉,自己不知不觉间退下来时,从对方防护面具的深处,传出一个嘶哑而平静的声音: “不要后退,那里还有事可干!” 第二十八章 在位于四谷左门町的那间新近租来的密室里,同志们聚在一起,等待着阿勋的归来。阿勋被中尉单独叫了去,想必是要下达相当重要的指令。 密室的暗号叫作神风,来自于神风连这一掌故。只要说在神风集合,就意味着在租来的那间离左门町市电车站不远的二层四间的楼房里集合。 房东轻易地把房子租给学生们的原因,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这里今年夏天曾经吊死过人,就没人愿意再来住了。南面直至二楼都是一色的鱼鳞护壁板,墙面上只开着两扇小窗。开在东面的套廊也有些蹊跷。听说先前的房客在搬家时,一位老太婆不愿搬走,就把绳子栓在楼梯扶手上吊死了。这些都是相良从附近的面包铺细细听来后告诉大家的。那位面包铺的大婶把芥末馅面包满满当当地装进纸袋后,便抓住纸袋的两头,把纸袋灵巧地转了一圈,在把这个纸袋递给相良以前,对相良说了有关房子的这番话。 阿勋刚刚拉开格子拉门走进房间,聚集在二楼的同志们听到响动,便在楼梯昏暗的灯光下,拥挤着他们那蓝地碎白花底摆的身影。 “怎么样?” 井筒的语调中充满了想当然的喜悦和期待。阿勋沉默着从他身旁挤了过去,因而大家都触了电似的意识到事情不妙。 二楼走廊尽头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是作为武器库而使用的。阿勋每次来到这里,都要让相良打开橱柜,习惯性地数一数橱柜中的日本刀。可今天他却连这个也忘了,径直走进了房间。学生服的肩头处早已被雨水濡湿,刚一坐下,那里的冷意便蔓延到了全身。旧报纸上散乱地扔放着大家吃剩下的花生壳。这些神经质地布满了筋条的花生壳,在灯光下泛出没有光泽的残白。 阿勋盘腿坐下,等候大家围坐在他的身边。他无聊地顺手抓起一个花生,用指尖捏了一下。于是,被捏瘪了的花生壳便裂成两瓣,两粒花生还嵌在各自的荚中,正在指尖的惯性作用下微微颤动着。 “堀中尉就要调到满洲去了。他不仅不再帮任何忙,还强制我们中止行动。飞机方面的那个志贺中尉也指望不上了。这样一来,我们和军部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阿勋一气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正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发现大家的神情恍若蓄满的水一下子流光了一般。只有此刻,“纯粹”才是赤裸着的。而能体现出这种“纯粹”的,也就只有阿勋一个人了。 井筒表现出他那坦率的美好品质,就像听到好消息而增添了勇气一般,他的面颊闪烁着涨红了的光亮。 “重新制订计划就行了,我看没有必要改变举事的日期。重要的是精神!是气魄!军人之类的,到头来只知道考虑自己的升官晋级。” 阿勋侧耳静听着对这个意见的反应,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们全都沉默着,如同屏息静气地躲藏在各灌木丛中的小动物一般。可这种沉默对阿勋来说,却多少有些残忍,尽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阿勋认为,现在只能蛮横地行使自己的力量了。 “井筒说的对,要如期举事。归根结底,除了指挥的问题外,无非是不能用飞机散发檄文和弄不来几挺轻机枪而已。檄文还要印刷,至于散布的方法另外再作考虑。油印机已经买来了吧?” “准备明天去买。”相良回答说。 “好!我们拥有日本刀,昭和的神风连也要始终如一地依靠日本刀。我们要缩小进攻计划,但同时还要具有加倍的进攻精神。我相信,既然大家都发过誓,就一定会跟着我走的。” 对这一番话,表示赞成的声音确实很高,可那火焰却并不像阿勋所想像的那么高。原先估计能达到一尺的火头,其实还差那么一二寸。这种微妙的差异,恍若冷冰冰的刻度,清晰地映现在阿勋的心里。这里,芹川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激动,踢开花生壳来到阿勋身边,使劲握住阿勋的手摇晃着,像往常那样流着泪水叫喊道: “干吧!干吧!” 阿勋觉得,这个年轻人倒像是吵闹着强卖火柴的少女。现在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这天晚上,大家围绕如何缩小计划讨论到很晚。他们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取消袭击日本银行的计划,而另一派则反对取消。因为最后没有得出结论,决定明天晚上继续讨论后便散会了。 大家正要回去时,濑山、辻村和宇井等三人说,还有话要同阿勋谈。相良和井筒也想一起留下来,但阿勋却让他们回去了。连担任值夜班的米田和榊原也先出去回避一下。 四人再次回到灭了火的屋子里。虽然没有开口问,阿勋却已经知道了三人想要说些什么。 一高学生濑山不让另外两人啰嗦,自己首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他低垂着皮肤粗糙、两颊留有粉刺痕迹的脸,一面用火钳弄碎火盆中早已熄了火的灰烬硬块,一面冷冷地说道: “请相信,我是出于友情才这么说的。我认为,举事应当暂且延期。我刚才没当着大家的面说,那是因为刚才的讨论是以举事为前提而展开的,我担心那么说会被误解为泼冷水。的确,我们也在神社的神前起过誓,但起誓是以情况没有大幅度变更为前提的。这难道不是与合同完全相同的精神吗?” “起誓和合同可不是一回事!” 辻村在一旁愤然插话,像是要把阿勋想说的话抢先说出来,代阿勋进行辩论一般。其实,这句话中却含有对濑山微妙的奉承。濑山紧接着说出的一番话,不禁让阿勋非常恼火。 “啊,那不是一回事吗?不能混同起来吗?那就撤回失言吧。不过,假如是以发布戒严令为目标的大行动,军方的协助就是绝对必要的条件了。不但需要使用飞机散发檄文,正像你最初所说的那样,就是向国会投掷炸弹,本来也是非常必要的。是否有专家指挥,这对于统一现场的行动难道不是决定性的吗?!现在没有了这一切,仅仅依靠日本刀和日本精神来进行战斗,这不是暴动又是什么?精神主义太过头了,我认为这是应当警惕的倾向。” “是暴动,这是肯定的。神风连也是暴动。” 阿勋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这个声音过于沉着,话语中明显没有一丝试图说服对方的意思。因此,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便沉默了下来。 郁暗的瀑布飞落在阿勋的心间。自尊心被一点点地剁得粉碎。对于阿勋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自尊心,可正因为如此,被抛弃了的自尊心才回报以无法回避的痛楚。在这个痛楚的远方,浮现出了宛若云缝间清澈的晚霞似的“纯粹”。阿勋近似祈祷地期盼着那些理应遭到暗杀的国贼们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越是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国贼们也就越是增加他们那脑满肠肥的现实性。他们的恶臭越来越浓烈了,自己也将被扔进越来越不安定,越来越虚无缥缈的世界,使得自己变成为夜海中的一轮水中月。把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暧昧和难以置信的,正是那帮家伙们的罪过!这个世界上所有虚伪的根源,全都出自于他们那变了态的现实性。当杀死那帮家伙时,当把洁净的刀刃狠狠刺进那帮家伙们高血压的皮下脂肪时,只有那个时候,这个世界才有可能得以修理和加固。可在那以前…… “如果不想干,决不勉强!” 阿勋还没来得及控制一下自己,这句话就流畅地说了出来。 “不是,……”濑山咽了口唾沫,慌忙说道,“……不是,我是说,假如我们的提案不被接受,那也就只好退出了。” “不可能接受你们的提案!” 阿勋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竟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每天都在开会。 第二天,没有人追随头一天的那三个人退出。接下去的一天,两派激烈地争执起来,少数派的四个人退出了队伍。第四天,又有两个人不干了。这样一来,包括阿勋在内,也就只有11位同志了。这时,离举事那天仅剩下大约三周时间。 从被堀中尉抛弃的11月7日起,到11月12日已经开过六次会了。这天开会时,阿勋迟到了约30分钟。他刚上二楼,就看到10个人早已到齐。此外还坐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这个人独自坐在稍稍离开大家的墙角,所以阿勋没能立即看到他。 这个人就是佐和。 很显然,佐和是预计到了阿勋的惊愕和愤怒后才来的,因而不能孩子气地上他的圈套。阿勋在这瞬间想到,连佐和都知道了这处密室,这下可全完了。10个人中只要有一人瞒着阿勋向佐和求助,那这10人中的任何人就都不能信任了。但阿勋随即又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的想法。也有可能是那些离队者为了减轻良心的谴责,而求佐和出力相助,至少也可以代替自己参加行动。这种考虑倒是比较合乎情理。 “我估计大家的肚子早饿了,就送大阪寿司来了。” 穿着一件瘦小旧西服的佐和说道。平日里他对内衣有着那样强烈的洁癖,可今天却在汗湿了的白色衬衣领上系了条皱巴巴的领带,端坐在这个房间里惟一的坐垫上,那样子活像是一个大木鱼。 “谢谢。”阿勋尽量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我来这里也是可以的吧。现在我可是发起人啦……喂,请动手尝尝吧!大家都很固执,你不回来,他们都不肯动筷子哩。多好的同志啊!在这样的场合,能有这么多毫不动摇的同志,真是男子汉的莫大幸福啊。” 无可奈何的阿勋只好故作豪爽地对大家说: “好吧,那就不客气地吃吧!”说着,自己领先起身拿起了寿司。 阿勋本想借吃寿司的这段时间,来考虑如何对付佐和,不料咀嚼却妨碍了思考。不仅如此,吃寿司期间的这段沉默还拯救了自己。只有三个星期了。在赴死之前,像这样享受吃东西时的自我堕落的乐趣,又还能重复几次呢?!阿勋想起了神风连的楢崎楯雄在切腹前还大吃大喝的佳话。他往周围看去,只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吃着寿司。 “能不能把诸位同志给介绍一下?这其中还有两三位好像在塾里见过。”佐和满面笑容地说道。 “这是井筒,这是相良,那边是芹川,长谷川,三宅,宫原,木村,藤田,高濑,还有井上。”阿勋顺序介绍着。 袭击变电站的小队,现在只剩下了长谷川、相良、还有芹川三人。攻占日本银行小队的井上表示,自己的任务无论怎么变化,也要忠实地和高濑一起留下来。暗杀要人的小队则没有一人离队。阿勋把最勇敢的人全都放在了第二和第三小队,这说明他的眼睛并没有看错。 明朗而又轻信的井筒;戴着眼镜、身材瘦小而机敏的相良;东北神官的儿子、举止还像少年一般的芹川;沉默寡言、却又不失欢快的长谷川;循规蹈矩、长着扁平脑袋的三宅;一副昆虫般灰暗、硬实和干枯面容的宫原;喜好文学的天皇崇拜者木村;总是激动、可又沉默不语的藤田;染有肺疾、却有着坚实肩膀的高濑;虽是柔道二段,看上去却很柔和的大块头井上……他们都是精选出来的真正的同志。留下来的全都是懂得赴死意义的年轻人。 在这昏暗的电灯光下,在这散发出霉味的铺席上,阿勋看到了自己的火焰的明证。开始凋零的花朵上,花瓣早已飘落、腐烂,只有那束骄傲的花蕊还在放射出光芒。也只有这锐利的花蕊,才能够刺进青天的眼睛。理想越是清瘦,也就越是顽强地挺起身子,不给理智留下丝毫可乘之隙,最终化作杀戮的坚固玉髓。 “多么好的青年呀,真让靖献塾的年轻人汗颜啊!”佐和说话的语调有些像《讲谈俱乐部》杂志的口气。他用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一口气地接着往下说道: “现在我正处在关键时刻,或者从今晚开始被你们吸收为同志,或者被在座的各位杀掉,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们放过我,那可就太危险了。因为,你们不知道我会四处说些什么,反正我从未发过任何誓。喂,对各位来说,是彻底信任我,还是彻底怀疑我,也只能是二者必择其一啊。假如我还能发挥一些作用的话,那你们信任我不是更明智一些吗?如果怀疑我,那确实对你们很不利呀。怎么样,诸位?” 阿勋正犹豫着不知怎样回答,却惊愕地听到,佐和正独自高声朗诵着誓文: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阿勋听着佐和朗诵誓文,其中的“莫逆之交”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三、我们不慕权势,不求功名,不辞万死,誓做维新之基石!” “你是怎么知道誓言的?” 在阿勋的责问声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幼稚的不满。在这转瞬之间,佐和用与他那肥胖而又笨重的身躯毫不相称的猎人般的机敏,一下捕捉到了阿勋的幼稚。 “通过我的灵感知道的呀。哎,我已经发过誓了,如果还需要捺血手印的话,我就捺吧。” 阿勋扫了同志们一眼,刚刚长出胡须的嘴角现出一丝苦笑: “佐和君真是所向无敌啊。好吧,那就请你成为我们的一位同志吧!” “谢谢!” 佐和露出非常高兴的神色,令人难以置信地洋溢出流露真情时的纯真。阿勋这才发现,他还有一口和他那浆洗得非常干净的内衣同样洁白的牙齿。 这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有成果。佐和费尽口舌说服了大家:不要再奢望发布什么戒严令,只要集中全力搞好暗杀就行了。 正义的刀刃,只须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就足够了。从这些刀刃的闪光中,人们会知道黎明很快就要到来。挥动着的日本刀,会使得人们联想起山巅清晰的棱线上那片浅蓝色的黎明。 佐和说,暗杀者必须单独行动。这里的12个人,必须具有敢于杀死12个人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勇气和决心。12月3日的行动日期不需要更改。不过既然已经取消了袭击变电所的计划,那么行动时间与其定在夜里,倒不如定在拂晓时分。那帮老家伙睡觉很轻,当他们在床上睁开睡眼时,当借着微熹的天色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嘴脸时,当他们头枕着枕头在听小鸟清晨的第一声啼啭,心里却在筹划着今天又该如何制订统治整个日本的罪恶计划时,等等,正应该在这样的时刻去于掉他们。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调查一个家伙晚上睡觉时的情况,每个人都应当以冲天烈焰般的热诚来完成这项任务。 考虑到佐和的这些建议,暗杀计划作了如下改动。这一下,财界的首脑将被一扫而光了吧。 藏原武介……………………佐和 新河亨………………………饭沼 长崎重右卫门………………宫原 鳟田信久……………………木村 八木升之助…………………井筒 寺本宽………………………藤村 大田善兵卫…………………三宅 神谷龙一……………………高濑 乡田稔………………………井上 松原贞太郎…………………相良 高井源次郎…………………芹川 小日向利一…………………长谷川 这张表里网罗了日本的金融资本家和产业资本家巨头。代表着财阀下面的重工业、还有钢铁、轻金属、造船等部门的头面人物的大名,也全都被列在了这份名单里。那天早晨,由于他们将同时死去,日本的经济必将遭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 对佐和为把暗杀藏原的任务划归到他的名下而表现出的口才,阿勋惊叹不已。由于藏原家戒备森严而激发出勇气的井筒,也因为佐和的这样一句话而立即让了步: “藏原家从晚上9点直到早上8点,都没有负责保卫的警官,因而最容易袭击,就让我这年岁最大的人去干吧!” “今后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教你们刺杀的要领。最好还是做个稻草人。无论做什么事,练习都是很重要的。”佐和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阿勋常见的那柄白鞘短刀:“我来教你们……准备好了吗?那里有敌人,他正害怕得发抖,他又可怜又平常,已经上了年岁,是和我们一样的日本人。千万不要怜惜他!正因为那帮家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恶,可见这些恶已经在他们的体内深深扎下了根。必须要看到这些恶,你们看得见吗?看见与否可是成功的关键!要突破这种肉体的障碍,攻击盘踞在那帮家伙们体内的恶!喂,准备好了吗?好好瞧着!” 佐和面向墙壁,猫儿一般弓起脊背,摆出一副架势。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阿勋察觉到,在这样用整个身体进行冲撞以前,还必须跳越过几条小河。人性主义的渣滓,如同上游的工厂排泄出的矿毒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进这些流淌不息的昏暗小河。啊!河面上昼夜不停运转着的西欧精神的工厂正灯火灿烂。这些工厂的废水在贬损着崇高的杀意,使得杨桐树叶的绿色枯萎。 对!纵身过去,给对方迎面一刀!长出竹刀的身体竟不知不觉地刺穿了看不见的墙壁,冲到了另外那一侧。感情的瑰丽在迅疾溃灭的同时,进溅出了焰火。敌人自然而沉重地扑倒在刀刃下。而暗杀者的衣服上,也不知何时染上了点点血渍,如同穿过竹林时,衣袖上自然而然地粘上牛膝草一样…… 佐和把右肘紧紧贴靠在侧腹,用左手握住右手腕,以使刀刃不会向上翻转,挺起那好像是从他肥胖的身体里直接长出来的寒刃,“呀——!”地喊叫着,连同整个身体向墙壁撞去。 自第二天开始,阿勋便着手研究新河宅第的房间配置情况。 位于高轮的新河宅第周围围着高高的院墙,可在院后的山坡上,却发现为保护院内的一株巨松,沿着松树枝向路上伸展的方向,将墙壁开出了一个豁口。这样,便可以从这豁口攀上松树,再由这松树潜入院内。当然,为了防范盗贼,树干周围缠上了带刺的铁丝网。可要是不怕被刮伤,这些铁丝网也就不足为惧了。 周末经常外出旅行的男爵夫妇,星期五夜晚总该睡在自己家里吧。这对一切都模仿西洋风格的夫妻,想必或在双人床上,或在纯英国风格的卧室里一起过夜。在这样宽阔的宅第里,客房肯定不少,可男爵夫妇当然要占据既朝南又舒适的房间。可海景是在东面,因而只有住在东南角的房间才最适合于眺望优美的景致。 阿勋终于很不容易地把新河男爵宅第的草图弄到了手。在过了月的《文艺春秋》随笔栏里,阿勋偶然发现了新河亨写的一篇装腔作势的文章。新河对自己的文才一直很自负,在他的随笔风格的文章里,处处可见“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之类的字眼,这些文字像是不经意的炫耀,又像是在厌恶并暗暗批判那些写到老婆时,必写成“内人”的日本传统习俗。 那篇随笔题为《深夜的基博》,现将必要的部分引用如下: ……无论怎么说,基博的这部著作都是非常有名的。我也还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像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终究是领会不了其中的奥妙之处的。尽管如此,也还是能够看出,日译本的《罗马衰亡史》中,金玉之声显然早已丧失殆尽。因此,就不如去读1909年出版的附有丰富插图、由j·b·布里教授编辑的七册全卷本原版了。借着床头的灯光,我在与基博神交,不觉间早已过了就寝的时刻。在我的身旁,妻子睡眠中的呼吸声,我不时翻动布里版《罗马衰亡史》页码的哗啦声,还有巴黎的露·咯瓦公司生产的老式座钟走动的声音,成为占据这寝室里幽闲、静谧的深夜三重奏。当然,映照着基博著作页码的柔和灯光,也是我家亮到最后的理智之灯。 读到这里,阿勋不禁联想到趁黑夜潜入院内时的情形。那时,自己将把目光投向西式主楼二层东南角的房间。如果那个窗帘中透出灯光,而且灯光一直亮到最后,那便是男爵床头台灯的灯光了。因此,从半夜潜入宅第院内,到最后的那盏灯光也熄灭之前,必须先把自己藏起来。那么大的宅第,一定会有巡夜的警察。不过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树荫,想必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阿勋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他很惊讶,男爵明明知道身边存在着危险,为什么还在公开发行的杂志上,公然写下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的文章?这篇随笔,该不是为故意设下圈套而写的吧? 第二十九章 11月已经临近月末了,阿勋产生了一个迫切的愿望,那就是不露声色地和槙子告别。同槙子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一是由于繁忙,事态又在每时每刻地不断变化,根本没有前去看望她的时间和心境。二则是担心,既然是死别,自己的羞耻心就会作怪,加上过度紧张,从而可能使得感情意外地爆发出来。 假如就这样不见上一面而死去,自己的感觉倒是很美好,只是从人情来说,未免有些不近情理。更何况,每一位同志都准备把槙子送的那瓣神前的百合花带在身上去赴死呢!说起来,槙子就是司掌着百合战争——这场遵从神意而进行的战争的女神。无论如何也要代表同志们若无其事地前去告别!这个想法总算给了他勇气。 一想到突然造访槙子不在家的情形,阿勋便不禁战栗起来,他无法鼓起第二次前往告别的勇气。在槙子家的大门前,槙子那张美丽的面庞,必须最后一次出现在夜晚来访的阿勋眼前! 倘若访问不合平日的习惯,就会有悖于不动声色这个原则。于是,阿勋特意挂了电话,以便弄清楚对方是否在家。刚巧,那天有人给家里送来了牡蛎,这就可以借口送牡蛎而前往告别了。 父亲以往的一个弟子回到广岛后,每到这个季节,都会送来小桶装着的牡蛎。母亲也总是惦记着关照过家里的鬼头家,让儿子分送一些去。这既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幸福的巧合。 阿勋穿着学生服,拖拉着木屐,一只手提着小桶出了家门。这时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因此,倒也不用考虑对方厨房赶着做菜而加快脚步。 阿勋抱怨着这只小桶,觉得对于一个就要赴死的人,前去进行不能说破的诀别时,这只装着牡蛎的小桶是多么不相适宜呀!在行走途中,听见牡蛎在小桶里发出阵阵声响,如同低旋着的浪头在舔索着岩壁一般。这声响使人感到,被塞进那黑暗的小小空间里的大海,像是正在开始腐烂。 这条走惯了的路,恐怕是最后一次走了。眼前的这36级石阶,也将是最后一次看到了。虽然没有起风,却感到这夜晚冷得透骨。刚登上瀑布般挂在眼前的石阶,头脑中便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回头看一眼走过来的方向。 鬼头家的南边斜坡上耸立着两三株棕榈树,树干上的棕毛缠裹着冬夜的寒星,树下的家宅早已灯影稀疏,白山上电车站周围的商店廊檐下却依然灯火通明。尽管看不到电车的影子,可那拖曳旧抽屉般的声响,却在夜空中回荡。 四周是那样的平静,一切都远离着流血和死亡。看到已经关上的木板套窗下的晾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四五个花盆,阿勋便联想到自己死后,这里依然如故的日常生活情景。阿勋相信,自己的死决不会被这些人所理解,自己和同志们掀起的骚动,也决不会妨碍这些人的睡眠。 走进鬼头家的大门,阿勋按响了门上的门铃。就像在大门后等着似的,槙子随声打开了拉门。 若是在平日里,阿勋早就脱掉木屐进屋去了。可今天他却担心,进屋后话一说长,就可能流露出真实感情来。阿勋递过小桶,同时说道: “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送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 “这真是稀罕的东西,谢谢你!来吧,请进屋吧!” “我这就告辞了。” “为什么?” “我还要回去学习呢。” “别说谎啦,你可不是那种整天忙于学习的人。” 槙子硬要留住阿勋,自己先进屋里去了。这时,只听见中将在对槙子说:“你去说,让他进来!” 阿勋稍稍闭上眼睛,在内心里贪婪地回忆着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槙子的姿容。他想小心翼翼地把那白皙而美丽的笑颜,完好无损地尽快装进自己的心里。可越是着急,那美好的面影便越是像落到地上的镜子一般,被摔得七零八落。 还是趁大门口昏暗的灯光巧妙地遮掩住感情的时候,就这样赶紧溜回去的好。尽管一时的失礼将被视为年轻人的任性,可事后他们是能够明白告别的真情的。 大门口放鞋的石板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迎送客人的铺板恍若码头一般,与沉淀着寒意的黑暗相连接,自己就是即将出航的船只。而铺板的边缘,则是阻拦人们、接纳人们、或是人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道别的码头。自己正满载着感情,重荷把船只的吃水线压在了冬日大海那死亡的黑暗之中。 阿勋正要转身走出大门时,槙子又出现了。她提高了嗓门说: “哎呀,怎么就要回去了?父亲还说了请你一定要进屋来呢!” “我这就告辞了。” 拉门在阿勋身后关上了。阿勋感到了做完棘手事情之后的悸动,本想跑起来,却又意识到,那样就会使一切都显得不自然,从而把事情弄糟。换一条回去的路也没什么。不走下来时的石阶,而往后面白山神社那边绕过去,穿过这个院子就可以走上回去的路了。 可是,当阿勋走在白山前町那早已不见人影的夜间小道上,正要往白山神社那边弯去时,却看见槙子披着白色围巾,正以同样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阿勋照常往前走去。因为,他已经决心不再与槙子见面。 那是神社后面沿着白山公园的道路。要通过神社前面,就要跨过道路尽头恰好连接着拜殿和神社事务所的那座穿廊桥。郁暗的灯光洒在纵横交错的窗格上,只要弯下身子,就可以从那骑跨在穿廊桥上的细格窗下走过去。 槙子终于喊了他一声,阿勋只好停下了脚步。可他却感觉到,自己若是回过头去,似乎就会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吉利的事情。 阿勋没有回答,转身登上了公园对面一个稍高些的土岗。土岗顶上设有升旗台,升旗台下是被杂草包围着的断崖。 不大工夫,从肩后传来了槙子平静的声音: “你怎么生气了?” 声音在黑暗中担心地停了下来。阿勋没法再不回头了。 槙子的围巾发出白色的光亮,一直裹到鼻子那里,在远处街道灯光的映照下,槙子的眼睛里闪现着泪光。阿勋感到一阵阵窒息。 “我并没有生气!” “你是来告别的吧,是吧?” 就像在摆白色的围棋子一样,槙子把原本没有内在联系的事物准确地说了出来。 阿勋默默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隆起粗壮树根的大榉树,伸出细细的枯枝,使夜空龟裂成许多小块,星辰在每个树梢枝头闪烁。断崖边长着两三株柿子树,稀疏的残叶构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山谷对面一点点高上去的人家檐头,街灯恍若雾气一般飘忽不定。从这个工岗上看过去,那里还有不少灯影,可这些灯光却丝毫引发不起热闹的感觉,倒像是潜在水底的砾石。 “是吧?” 槙子再次问道。这一次,声音就在紧挨着阿勋面颊的地方响起。好像被那声音烫伤了似的,阿勋只觉得面颊传来阵阵灼热。 就在这时,阿勋感到自己的脖子被槙子用双手搂抱住。冰凉的手指利刃一般触摸在阿勋剃剪过的脖颈上。当切腹后,预感到一旁帮助砍头的刀就要落下来而发抖打颤时,也一定会感到现在的这种寒意吧。阿勋战栗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要这样伸出手臂来搂住阿勋的脖子,棋子必须首先转到阿勋的前面来,可阿勋却什么也没看到。槙子在转到前面来时,一定或是异常迅速,或是异常迟缓,因而没有引起阿勋的注意。 阿勋现在依然没看到槙子的脸。他所看到的,只是漫溢到自己的胸前来的、比这黑夜还要黑的头发。槙子的脸就被蒙在这黑发的下面。槙子身上的香水味散发到了阿勋面前,正是这香水的气味使得阿勋的感觉迟钝起来。阿勋的木屐战栗着发出了微微声响。由于脚下站立不稳,如同被溺水者揪住的人也急于保命求生一般,阿勋的双手绕到槙子背后抱住了她。 然而,阿勋所抱住的,只是和服外套下隆起的那个鼓型腰带里的厚衬布带芯而已,这是比拥抱前的槙子更为疏远的物质。尽管如此,这种触感却给予了阿勋对女人的身体所拥有的全部观念的如实形态,是一种比赤裸更为赤裸的某种东西。 这时,阿勋开始陶醉起来。这陶醉从某一点开始,就像是忽然挣脱了羁绊的奔马。在他搂抱女人的手腕上,猛然增加了疯狂的力量。阿勋感觉到,自己和槙子相互拥抱着,如同船桅一般在摇晃。 伏在他胸前的脸抬了起来,槙子的脸抬了起来!这正是阿勋每天夜间在梦境里期盼着最后诀别时刻要看到的槙子的脸。泪水在白皙姣好、不施脂粉的面庞上闪烁着光亮,紧闭着的眼睛却比圆睁着时更执著地凝视着阿勋。在那像是从很深的水底冒上来巨大水泡似的飘浮到眼前来的脸庞上,嘴唇由于一连串短促的叹息而在黑暗中颤抖着。阿勋受不了近前的这个嘴唇。为了使这个嘴唇不复存在,除了用嘴唇去接触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恰似已经飘落在地面上的一片落叶,为另一片飘然落下的落叶所覆盖一样,那张嘴唇被极其自然地覆盖上了阿勋生涯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吻。在槙子的嘴唇间,阿勋想起了梁川红色的樱树落叶。 阿勋非常惊讶,两人的嘴唇刚一接触,一种平缓的甘美便蔓延开来。世界就在这嘴唇的接触点上颤抖。自己的肉体,眼见着从这接触点开始变质,被腌渍在无以比拟的温暖和圆润的感觉之中。当他察觉到自己吞咽下了槙子的唾液时,这种想法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嘴唇终于分了开来,两人拥抱着哭了起来。 “你只告诉我,什么时候行动?明天?后天?” 阿勋知道自己恢复冷静后是绝不会回答的,便随即答道: “12月3日。” “只剩下三天了。还能再见上一面吗?” “不,我想不能了。” 两人默默地走了起来。槙子要绕道走,阿勋便只好穿过白山公园那小小的广场,走进排列着神舆库房的那条幽暗的小径。 “我,已经决定了。”槙子在黑暗中说道,“明天我就去樱井大神神社,在那里的狭井神社为你们祈祷武运,并为参加行动的各位同志领来护身符,在12月2日之前给你们送去。需要多少张护身符?” “11……不,是12人。” 出于一种害羞的心理,阿勋没敢告诉槙子,大家都把百合花瓣藏在身上,准备带着它去参加战斗。 两人来到神社前有灯光的地方,可神社前的大院子里仍然不见人影。槙子说是把护身符送到靖献塾去可能会惹出麻烦,希望把密室的地点告诉她,于是阿勋便把地址写在小纸片上递给了她。 说是电灯,其实也就是白山下的照相馆献上的五烛光的常明灯。这灯光微弱地照耀着石狮子、金字横匾、喷吐着火焰的龙的浮雕、还有拜殿前的木阶。黑暗中显现出来的白色,是悬挂在神社前避邪草绳上的白纸条。这么微弱的灯光,也照到了两三间前的神社事务所的白墙,杨桐树的叶影,很好看地映在了那白墙上。 两人各自默默地祈祷后,穿过神社前的牌坊,便在长长的石阶上分手了。 第三十章 12月1日早晨,阿勋作出一副上学去的样子,径直往密室去了。由于佐和要为塾长出去办事,就不能参加今天的会议,而其余的10个人全都到齐了。后天就要行动了,现在还需要研究一下行动的细节。因为各人的情况不同,因而难易程度也就相应不等。可今天会议的目的,主要是再次明确一下完成任务后全体人员自刃切腹的决心。 阿勋觉得,同志们的面部表情都很清澈、明朗。大家卖掉两柄日本刀,买回六把短刀。这样,每个同志便都有一把锋利的短刀了。但有一人提出,在那种时刻,如果能再有一把藏在身上用作预备的短刀就好了。大家对此都表示赞同。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在那短暂的时间里,说起自杀,还是毒药更有效果,但谁都不愿选择那种懦弱的自杀方法。 参加会议的人全都到齐后,照例锁上了大门。由于响起了敲门声,大家以为是佐和偷着赶来参加会议了。井筒走下楼去问道: “是佐和君吗?” “是啊!” 听着这回答声非常平静,井简便打开了大门。一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他推开井筒,不脱鞋便往楼上冲去。 “快逃跑!” 井筒喊了起来,但接连闯进了第二个和第三个男人,他们扭住了井筒的双手。 从二楼沿着屋檐跳到院子里的人,也全被从后面包抄过来的警察给抓住了。阿勋抽出身上的短刀往腹部刺去,却被抓住了手腕。撕扯中,警察的手指负了点轻伤。 井上与警察撕打成一团,把自己的左脚伸到其中一人的右脚边,把这人给抡了出去。可立刻又有两三个人围了上来,把井上按倒在地上。 就这样,11个人全被戴上手铐,带到了四谷警署。同一天下午,佐和回到靖献塾时也被逮捕了。 第三十一章 那天早晨,本多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大号标题: 右翼激进分子十二名 在地下据点被一网打尽 抄收出日本刀和暴动文件 当局对此极为重视 本多原以为只是又发生了一起事件,可当他在被捕者名单中看到饭沼勋的名字时,内心的平静便立刻被打破了。他想马上给东京的饭沼塾挂个电话,但出于世故的考虑却又没挂。在翌日的早报上,标题更加醒目了: “昭和神风连”事件现已查明 企图一对一暗杀财界巨头 欲使财政界陷于崩溃毁灭 主犯竟是一十九岁少年 报纸上还第一次登出了阿勋的面部照片。那张照片虽然印刷粗糙、模糊不清,可那双在本多家作客时,与周围的家庭氛围毫不融洽、给本多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却仍然在发出异常澄澈的光亮。好像正怒睁着的双目,向往着的不正是这一天吗?直到现在,本多才对自己那只知道通过法律条款来观察世界的洞察力有失偏颇而感叹不已。 早已年满18岁的阿勋,已不再适用于少年法。从报纸的报道看来,同党中除了那个名叫佐和的奇怪中年男子外,全都是一些20岁左右的年轻人。当然,这其中也可能有适用于少年法年龄的人,但阿勋却不行。 本多从法律的角度想像着最糟糕的事态。在这些暧昧的新闻报道背后,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从事件的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一群莽撞的年轻人轻率的暗杀计划,可进一步的搜查,也许还会从这其中发现出更广泛和更深刻的东西。 在今天的早报上,为抗议肯定会出现的流言,也为了防止“5·15事件”以来的偏见,军部发表了如下声明: 在此次事件中,陆军军官全然没有参与。每有此类事件发生,便有人将之与青年军官联想起来,实在遗憾万千。自“5·15事件”突发以来,军部尤为注意整饬军内,严正军纪,为此付出极大之努力,此已为众所周知之事实。 陆军当局的这一番声明,反而引起了猜疑,似乎其背后还有某种力量在活动。 倘若事态发展下去,查出触犯刑法第77条“毁乱朝纲”的意图,那就严重了。仅从新闻报道来看,还不清楚将以“未遂”论处,还是以“阴谋准备”论处。本多想起阿勋曾极力向自己推荐阅读的《神风连史话》一书,现在联想到被阿勋他们称之为“昭和神风连”的这个名称,不禁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那天夜里,清显出现在本多的梦境中。他好像在呼救,又像是在为自己夭折了的命运而控诉。睁开睡眼后,本多下定了决心。 或许是心理作用,本多在法院里的评价比以前差了一些。自从秋天去东京出差回来以后,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什么冷了下来。人们私下里议论说,造成本多这些变化的,或是家庭,或是女人的问题。曾经那么聪慧过人的才智,现在也渐渐受到了怀疑。院长一直非常赏识本多的聪颖,现在察觉到这一切,不禁暗自为本多感到痛心。 如果说,世俗的庸人爱把梦境中的诗归于女人,那么同僚们凭直观,把秋天去东京出差回来的本多染上这些病症归于女人的问题,并且把这种病症归结于诗意的范畴,应该说是非常准确的。这种准确地发现本多脱离理智的轨道,迷失在某种感情之草丛生的小径中的直观,也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如果这一切发生在20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那还可以理解,可本多的年龄与这种人为的故障实在太不相称了,因而人们的责难主要集中在这一点上。 在这样一个以理性为职业的世界里,这种下意识地患上浪漫病的患者,是不会受到尊敬的。从国家的正义这一角度来看,尽管不能把这说成是犯罪,可他正在被某种“不健全”所侵蚀,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可是,对这种事态最感到吃惊的,却是本多自己。想不到,早已化为自身血肉的法律的正义,在那令人目眩的高度筑起的鹫巢,就这样受到呼啸而来的梦的洪水和诗的浸润所造成的威胁!如果问题仅止于此倒也就罢了,可更为严重的事态,是这些梦的袭击,没有从根本上破坏掉本多一直信奉着的人类理性的先验性,也没能根除去比现象更靠近法则的那些自豪的喜悦,相反,倒是使它们更加强悍,更加高大,从缝隙中看到了这堵耸立在大地法则背面的更为高大和严峻的白色法则的墙垣,并且把那种一度出现后便不能再回到平和的日常信仰中去的终极之环的光芒显现出来。这的确不是后退而是前进,不是回顾而是先见。阿勋确实是清显的转生,在本多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法律真理了。 本多想起少年时代,曾偶尔听过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经。从那时起,自己就感到欧洲的自然法思想中存在着不够完善的地方,而把轮回转生引入法律条文的古印度“摩奴法典”,却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那时,自己的内心里已经有着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作为形式上的法,不仅要澄清混沌,而且还要从混沌的底层找出规律,如同用盆中的水捕捉月影一般,在研究法律体系的过程中,找出远比构成自然法基础的欧洲理性信仰更为深邃的源泉。当年本多的这些直观性的感受,或许是正确的。可这种正确与身为现行法律守卫者的法官的正确之间,自然存在着差异。 本多自己也很容易地想像到,和这样的人在同一所建筑物里共事,该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呀!那是井然有序的精神房间中惟一的一张落满尘埃的桌子,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再也没有比固执的梦幻更像懒汉的污垢了。不知为什么,梦幻总是使得人们显露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们的精神染上衣领的油垢、后背的皱折、露出膝盖的破裤子等风情。本多也知道,尽管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可不知不觉间却触犯了公共道德,被同事们视为清洁的公园中一条游览路上的纸屑了。 提起在家里,妻子梨枝什么也不讲。她决不是那种想要了解丈夫内心世界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丈夫的变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丈夫沉溺于某事之中,可梨枝却什么也没有说。 本多根本没想向妻子说明这一切,这倒不是担心会遭到妻子的取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是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才构成了他们夫妇间的特质。可以说,这也是这对略有古老遗风、恬静安适的夫妇间最为美好的部分了。本多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察到,在自己的新发现和新变化之中,存在着与那种美好相抵触的东西。因而,在那个最美好的部分中,夫妇俩都悄悄地保持着沉默和没有揭开的秘密。 这些日子里,梨枝也在为丈夫工作起来如此吃力而感到惊讶。在丈夫工作间隙时,自己精心烹调的饭菜好像也不似以前那样合丈夫的口味。梨枝没有发牢骚,也没有显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没有用那种故意不流露出寂寞的神气来刺伤丈夫的心。在梨枝的肾炎发作期间,她的面庞就会像玻璃罩里的那个轮廓模糊、大脑袋光身子的偶人胖娃娃一样,平增上几分稚气,不知不觉间,现在又变成了平常的那样一张脸。她的微笑中充满了温存,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期待。把梨枝塑造成这么一个女性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从未给妻子带来过嫉妒的苦恼。 尽管阿勋的事件早已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可既然丈夫绝口不提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梨枝也就保持着沉默。但在吃饭时,再这么避而不谈显然就反常了,于是梨枝淡淡地说道: “饭沼先生的儿子也真了不得。来我们家作客时,看上去倒像是个又老实又认真的学生哩。” “嗯,不过,又老实又认真与这种犯罪并不矛盾。” 梨枝心里觉得,本多的这个反驳很委婉,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 本多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如果说,试图营救清显却没有成功是自己青春时代的最大遗恨,那么,这次则必须要营救出来,必须把他从危难和恶名中营救出来。社会上的同情也是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本多早就觉察到,由于参加的人都还很年轻,因而社会舆论不但会不憎恨这个事件,而且还会寄以同情。 本多最后下定决心,是在那天夜里梦见清显后的翌日清晨。 前来东京车站迎接本多的饭沼,身着海獭领子的和服斗篷,八字胡在腊月的严寒中颤动着,从他的声音和发红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长时间守候在站台的疲劳。他拉住刚刚走下火车的本多的手,呵斥塾生从本多手中夺过皮包,便在本多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 “谢谢您的美意!这就使我觉得有了主意。犬子这是多么幸运啊!可本多先生您下了多大的决心呀!” 让塾生先把行李送到母亲家去以后,本多便在饭沼的邀请下,来到银座的银茶寮一同吃晚饭。圣诞节的装饰在街面各处闪烁着光亮。听说东京的人口已达五百三十万之多,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觉得萧条和饥馑仿佛是这里所看不见的大地尽头的火灾一般。 “拜读过您的来信,内人高兴得都哭了起来。我们把您的信一直供在神龛上朝夕相拜。不过,法官不一直是终身制的吗?您怎么辞了职呢?” “如果有了病,那也就没办法了。虽然法院方面再三挽留,可我以医生的诊断书为挡箭牌给挡了回去。” “您得了什么病?” “是神经衰弱。” “莫非……” 饭沼沉默了下来。从他眼睛中掠过的一丝不安神色所显示出的正直,使得本多领受了他的厚意。本多知道,作为一个法官,对于自己并不很喜欢的被告所显示出的刹那间的正直,无论怎样试图把它与感情疏隔开来,最终自己还是可能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那时,自己便会在内心里很自然地揣摩起律师对当事人所抱有的感情。那应当是一种更具有戏剧性的感情。转瞬间掠过法官心头的厚意,理应是某种伦理性的源泉,而律师则必须完完全全地充分利用这种感情。 “我这是根据本人志愿而免退现职的,在身份上还是法官,所以今后我应该被称作退职法官。明天我就去律师协会登记,那时,我就可以作为律师开始工作了。这次的辩护工作是我主动承担的,所以要全力以赴地去干。本来是想干到奏任官后再退休的,当了律师后就没法再贴这金箔了。我这是出于自愿才辞职的,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打官司还是自己请律师辩护的好呀。关于报酬嘛,就照信中所写的那样……” “啊,本多先生,这是何等的盛情厚意呀!可这份盛情却实在难以领受……” “所以嘛,我希望你同意,一切全都是免费的。以此作为条件,我才能承接这个案子。” “哎呀,这让我说什么才好呢……”饭沼正坐在那里,连连叩头致谢。 “不过,您下了这么大决心,夫人想必很吃惊吧?令堂大人也一定很担心吧?我想,她们肯定激烈地反对了吧?……” “内人淡淡地说没什么。给母亲挂电话说这事时,她稍稍顿了一下,看样子像是在考虑,接着就很痛快地说,就照你想的那样去干吧。”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令堂大人,了不起的夫人。您有着多么出色的令堂和夫人呀。内人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的。今后还要向您讨教教育妻子的秘诀,让她也多少向夫人学习学习,必须严格地教育一下。话虽然这么说,可也已经晚喽。” 拘谨开始化解,主客一起笑了起来。 于是,轻松下来的本多在内心里泛起了对往日的怀旧。时光像是倒退了20年,学生时代的本多和学仆饭沼正商议着如何救助没在座的清显。 街上的灯光忽明忽暗,透过打磨过的玻璃窗映照进来。恰如这夜晚的繁华与饥饿和不幸在某处连接着一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也在这里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仿佛在诉说着饭桌上色彩鲜艳的残羹剩肴与阴暗寒冷的拘留所夜晚之间的联系。就这样,他们过去的那些无奈和不满,又与已步人中年的两人的现在连接了起来。 本多认为,在自己的生涯中,不可能再次重复亲自选择的这种重大牺牲了,因此,要把目前正在自己体内沸腾着的奇妙而炽热的感情,深深铭刻在自己的心上。在判断能力最旺盛的年龄段,自己下了这个被千万人认为是愚蠢的决定后,身心的清爽和胸部的温暖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 不应当受到阿勋的感谢,相反,倒是应该感谢阿勋。假如没有阿勋的转生和阿勋行为的触动,本多也许早已变成了身居冰山却还窃窃自喜的人。他以往所考虑的安稳便是那冰,而他所认为完成了的东西,则是干涸了的死亡。当自己还有其他想法的时候,会认为这就是尚未成熟,其实,他连成熟的真实意义都还没弄懂。 好像被什么焦躁的情绪纠缠着似的,饭沼一杯接一杯地猛喝着。他的八字胡胡梢沾着酒滴。看上去,他像是一个以出卖思想热情为生的人,而他那思想的水滴,正天真无邪地宿于他的胡须之上。由于在以某种信念为职业,以思想为生活,因而饭沼所犯下的过失和罪过,在他的脸部添上了一抹乐天的自我欺骗的影子。他端坐在那里频频举杯,看那模样,不像正思念着在拘留所腊月的严寒中瑟瑟发抖的儿子。他的感情和虚伪矫饰,都以一种形式表演了出来。从他的正面神态看,活像立在旅馆正门的屏风上水墨画中的龙。他喜欢把思想当作一种臭味沾在身上。他那目光深沉而郁暗、肉体上过度忧郁的青年时代,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尽管他的世故,他的苦恼,尤其是他的屈辱,使得他现在挺起胸膛以儿子的光辉为荣,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本多感到,这位父亲在无言之中,肯定已经把某种东西托付给了儿子。父亲以往的屈辱,变成了如此纯洁的少年对权门的呐喊和挥动利刃时的霍霍声响。 这时,本多想向饭沼问一句有关阿勋的真话。他说道: “是否可以说,阿勋实现了你从教育松枝时就一直埋在心里的理想了吧?” “不,他仍然和我一样,只是我的儿子而已。”饭沼冲动地反驳了本多的说法,然后又提起了清显的话题: “现在回想起来,公子度过了那样的一生,或许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符合天意的。至于阿勋,他是一个和父母很相称的孩子,年纪还小,又赶上了这样的时代,所以才闹出了那样的事来。当年之所以想要教公子武勇之道,可能是出于我那官衙小吏的劣根性吧。公子想必是很委屈地故去的吧……”说到这里,饭沼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好像一下子就漫过了堤坝。“……可与此同时,公子那样地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肯定也会从中感到一丝满足吧。至少,我是越来越坚信这一点的。或许,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自私和任性,因为我无法接受没有这个坚信的现实。总之,公子度过了符合公子身份的一生,我在一旁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徒劳的。 “同公子相比之下,阿勋是我的儿子,严格地按照我的意图进行了教育,而他本人也相应接受得很好。在十来岁就获得了剑道三段,这段时期表现还算不错,可后来就有些过头了。可能这是全面接受父母的生活而引起的吧。岂止如此,过早脱离父母的指教和过分自信地采取行动,也是造成错误的原因。现在,如果在本多先生的鼎力相助之下能够从轻判处的话,我想,对他本人便是最好的教训了。该不会判死刑或无期徒刑吧?” “那倒不必担心。”本多简捷地做了担保。 “哎呀,那就太感谢了。本多先生是我们父子一生的大恩人哩。” “还是等判决后再谢吧。” 饭沼又一次连连叩头致谢。他一旦沉溺于感情之中,在此以前的那些俗套的表现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加上醉意,他的眼睛也泛起了危险的润泽,一种不知道将要说出什么来的感觉,宛若看不见的云霭一般,从饭沼的全身升腾起来。 “现在,本多先生在想着什么,我很清楚哩。”果然,饭沼略微提高嗓门接着往下说道,“……我很清楚哩。您觉得我非常不纯,认为我儿子是纯粹的。” “不是这样的……”本多稍稍有些厌烦,便这样暧昧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索性实话对您说吧,您看,犬子在举事的前两天遭到逮捕是谁造成的呢?” “唉呀……”本多察觉到饭沼就要说出本不该说的话,可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受到了本多先生如此盛情的关照,可还要说出有拂厚爱的实话,的确让我很难受。但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任何秘密。所以我要告诉您,那个造成儿子被捕的人,就是我。是我向警察密告了犬子,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犬子一条命。” “为什么?” “为什么?假如不这样做,犬子早就没命了。” “不过,暂且不论事情的好坏善恶,作为一个父亲,难道您就没有成全儿子完成宿愿的想法吗?” “因为我着眼于未来,因为我总是着眼于未来,本多先生。”说着,饭沼异常灵活地伸展开被醉意染红了的毛茸茸的手脚,伸手抓过叠放在屋角杂乱箱子上的海獭领斗篷,不顾四下飞扬的尘埃,在一阵窸窣声响中,把斗篷如同鼓胀的车篷一般舒展开来。“就像这样!这就是我。这件斗篷就是我。并不是要变戏法给您看。这件斗篷就是父亲,是冬天黑暗的夜空。它的下襟一直伸展到非常遥远的地方,覆盖着犬子往来活动着的那块大地。犬子四处奔跑着,想要看到光明。可是,却不让他看到。这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无边无际地覆盖在犬子的头上,在漫漫长夜里使他认识到黑夜的寒冷。当早晨来临时,斗篷便坠毁在地上,以便让犬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亮。所谓父亲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本多先生? “由于犬子没有很好地认识这件斗篷便发起了行动,受到惩罚也是很自然的。这件斗篷知道现在还是黑夜,所以它不让犬子死去。 “左翼的那帮家伙,越镇压势力倒是越大了。日本正被那帮家伙的细菌所腐蚀,而让日本的体质被腐蚀到如此虚弱地步的,则是那些政治家和实业家。这些事,不用犬子说我也很清楚。当日本到了累卵之危的时刻,我们当然会奋而起之,做保护皇室的尖兵。可这也要等候时机,要符合潮流。仅凭着一腔热血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只能说,犬子太年轻了,还不可能具备这种洞察力。 “作为父亲,我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甚至比犬子更怀有郁郁忧国之情。背着我干下了这一切的犬子,难道不该说子不如父志吗?! “我总是着眼于未来。倘若不采取行动比采取行动更能收到实际效果,那就不应该再越雷池一步。您说对吗?听说‘5·15事件’时,减刑请愿书堆积如山。社会上的同情一定会集中在年轻而又单纯的被告身上,事实肯定会是这样的。因此,儿子不但不会丢掉性命,反而还能镀上一层金回来。这样一来,儿子这一生的吃喝也就不愁喽。从此以后,只要打出昭和神风连饭沼勋的名字,社会上就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另眼相看的。” 本多不禁瞠目结舌。一阵惊愕之后,却又怀疑饭沼想的仅仅就是这些吗? 如果情况真像饭沼所说的那样,那么,首先救了阿勋的便是他父亲了。而从现在准备开始营救的本多,只不过是实现饭沼意图的助手罢了。饭沼的这一番话,严重伤害了本多辞去公职无偿为阿勋进行辩护的厚意,也粗暴地亵渎和蹂躏了本多的行为中蕴含着的高尚精神。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本多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自己想要为之辩护的是阿勋,而不是他的父亲。无论父亲多么肮脏,这种肮脏都不应该殃及到他的儿子。阿勋行为和动机中的纯洁,也不应当因此而受到丝毫损伤。 话虽如此,对饭沼这样无礼的说辞,本多恐怕也是难免要发火的。他所以能够不动声色,是有其原因的。说了以上那番话后,饭沼便在那个以密谈为由早就支开了女侍的小包厢里越发忙于自斟自饮了。他那毛茸茸的指尖在颤抖着,本多从中看出了饭沼绝对不肯说出的某种感情,或许那就是他密告儿子的更深层的动机。也就是说,对于儿子即将实现的那种血的光荣和壮烈的死,他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嫉妒。 第三十二章 洞院宫治典王殿下也因为这个事件而受到了很大冲击。 本来,对只来访过一次的人没有很深印象也是比较自然的,可洞院宫对那天夜晚阿勋的造访却至今记忆犹新。这是因为阿勋是由堀中尉领来的,没有把他视为外人的缘故。不过,出于理所当然的考虑,事件发生后,洞院宫便立即用长途电话吩咐管事,让他对阿勋来访一事要严守秘密。说起来,管事都是宫内省的耳目,洞院宫原本也没有对他寄以多大信任。 洞院宫早就开始和中尉在一起慨叹时世了,两人是志趣相投的朋友。宫内省认为这样做欠妥。对洞院宫不分身份高低一律允许拜谒的做法也曾多次进谏劝阻。但洞院宫对即便小小的外出旅行也要及时报告等来自宫内省的束缚很反感,因此当然不会痛痛快快地接受宫内省的劝告。 尤其在洞院宫就任山口联队长一职以来,因为风传有过激言行,宫内大臣和宗秩寮总裁曾一起商量,趁洞院宫回东京时前往晋见,并相机委婉地进谏劝阻。洞院宫默默地听着,没有给予任何回答,只是长时间地保持着沉默。 大臣和总裁原先都以为,洞院宫会生气地叱责他们不得插手干预军务。如果殿下那么说,他们也就毫无办法了。 但是洞院宫的神态却非常平静,现在叱责他们两人已经太迟了。不久,洞院宫半睁开充满威严、眼角细长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位客人,然后说道: “你们的干预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可如果要干预,那就请你们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位宫殿下。为什么只对我一直如此苛刻?” 大臣或许会反驳说决没有这样的事,可洞院宫不给他们分辩的机会。因为过于压抑强烈的愤怒,洞院宫的话语显得断断续续: “过去,关于那个原本应该成为我妻子的人的问题,当松枝侯爵出言不逊,侮辱了我的时候,宫内省就支持侯爵,根本没有站在我这一边。在宫家受到臣下侮辱时你们都这样,宫内省到底是为谁而设立的?从那时起,我就对你们的态度有所怀疑,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吧。” 宫内大臣和宗秩寮总裁无言以对,匆匆退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洞院宫把听堀中尉等两三名青年军官慷慨陈辞当作了最大安慰,把它视为掠过阴云密布的日本上空的一条蓝色光亮,并且为自己能够看到这道蓝光而感到欣慰。洞院宫的心底里有着深深的创伤,那伤口竟成了某些人的光辉。他愉快地看到,孤寂的异端情感已经转化成了人们的希望。可除此之外,他便没有其他任何想法了。 自阿勋等人的事件发生以来,满洲的堀中尉就断绝了音信,洞院宫只能依据阿勋前来拜谒的那次回忆来推测这个事件。当夏日夜晚的少年那冷冷燃烧着的目光再现在心里时,洞院宫想到这是一双决意赴死的眼睛。 那时曾粗粗浏览过的《神风连史话》呈献本,现在还放在联队长办公室的书架上。至少可以从中了解到事件的一些真情,于是,洞院宫在军务之暇又重读了那本书。从字里行间升腾上来的,与其说是书中的内容,倒不如说是那天夜晚阿勋那大睁着的眼睛和烈火一般炽热的话语。 军队朴素的集体生活,对洞院宫那与世隔绝的意识多少起到了一些积极影响,因而他也就更喜欢军队了。可尽管如此,军队中还是存在着繁文缛节和等级制度。这样不顾烧伤的危险而挨近民间一个少年的纯粹之火,在洞院宫来说还是第一次。那一夜的谈话,也就成了难以忘却的记忆了。 什么才是忠义?那个慷慨激昂的少年说:军人不但没有必要怀疑忠义,而且还应当把忠义视为上天恩赐于军人的。 这句话确实在洞院宫的内心里唤醒了某种东西。细想起来,自己故做粗鲁,炫耀勇猛,以使自身符合军人应有的忠义标准,其实只是想要摆脱诸多伤心事,逃遁到忠义之中去而已。他不知道还有粉身碎骨那样的忠义,也没有想到有必要去看看这种忠义。在阿勋被引见给他的那个夜晚,洞院宫才第一次看到了那样炽热的、活生生的忠义实物。这个忠义的实物深深打动了洞院宫的心。 当然,洞院宫怀有随时都可以为天皇陛下而献身的决心,对于比自己年少14岁、现在刚满31岁的陛下,寄以了温和的兄长般的挚爱之情。然而,这些感情是一种宛如置身于清净、空寂的树荫下时的心情酣畅般的忠义。而在另一方面,对于臣下向自己显示的忠义,洞院宫倒是敬而远之,有一种无意中感到可疑的习惯。 一旦被阿勋的言行打动了内心,洞院宫便立即爽朗地意识到,今后应当具有军人的直率。在这次事件中,没有暴露出与军队间的任何联系,这只能是被告们缄口不语,保护了堀中尉的缘故。想到这里,洞院宫对阿勋等人的厚意又加深了几许。 在《神风连史话》一书中,洞院宫读过这样一节: ……他们大多不近文雅。在白川原头赏月时,他们就会想: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明月了;而在赏花时,又会认为:今年的樱花,是自己最后一次观赏的樱花了…… 从这一节中,洞院宫想像到了阿勋是怎样把自身融进作品中去阅读的。年轻人的热血,震撼着这位45岁的联队长的心胸。 洞院宫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还有亲手解救他们的办法。每当考虑问题感到困倦而难以得出结论的时候,洞院宫便习惯于像年轻时那样,听听西洋音乐的唱片。 他命令勤务兵在宽敞官邸那冷冰冰的客厅里升起了炉火,然后亲手选好唱片放在了留声机上。 因为想听听轻松、愉快的乐曲,洞院宫便让勤务兵退了出去,独自一人听起了波利多尔的唱片——由理查·斯特劳斯作曲、柏林音乐爱好者交响管弦乐团演奏、富尔特文格勒指挥的《迪尔·奥依伦斯皮格尔》。 《迪尔·奥依伦斯皮格尔》原是16世纪流传于德国民间的一个讽刺故事,后由霍普特曼写成戏剧,斯特劳斯创作为交响诗乐而广为人知。 沉沉黑夜笼罩着联队长官邸那宽敞的庭院,腊月的寒风呼啸而过,炉中的火苗也和着那呼啸的寒风发出声响。洞院宫连军服的领口也没解开,就把身子埋在罩着冰凉的白麻椅套的安乐椅上,交叉起穿着军用马裤的双腿,白棉布袜的趾尖悬浮在空中纹丝不动。由于军用马裤的裤脚紧紧勒着腿胫,所以很多人脱下长靴后便随即解开裤脚纽扣,但洞院宫却根本不把腿部轻微积血所引起的沉重感放在心上。他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八字胡,就像抚摩着猛禽尾部的羽毛一般抚弄着被发蜡固定成翘曲形状的胡须。 已经很久没听过这张唱片了。洞院宫本来想听听轻松愉快的乐曲,可前奏部分用低沉的圆号吹出的迪尔的主旋律刚刚响起,他便感到自己选错了唱片,觉得这不是现在想要听的音乐。那不是性格开朗、惯于恶作剧的迪尔,而是富尔特文格勒炮制出来的那个寂寞、孤独、直到意识的底层都像水晶一般透明可见的笛尔。 洞院宫就那么听了下去。狂躁不安的笛尔用神经的银丝做成掸子,去掸拂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被判处死刑而走向死亡。最终听完了乐曲的洞院宫突然站起身,摁响电铃让勤务兵进来。 他命令勤务兵接通东京的长途电话,让管事来接电话。 洞院宫打定了主意,第一,要趁最近新年进京参贺的机会,向陛下请求哪怕几分钟的时间,以便把阿勋等青年的尽忠大义上达天听,并且聆听优渥的圣言,暗中传达给最高法院院长;第二,为此,在年底要召见担任辩护的律师,听他详细介绍案情,以便准备有关的材料。 电话是为了命令管事查出律师的名字,趁自己12月29日上京时,让律师赶到位于芝区的官邸来等待接见。 在找到合适的办公室之前,本多先在丸之内大厦五楼临时租用了一位朋友的办公室,并挂上了牌子。那位朋友也是律师,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一天,洞院宫家的事务官来访,传达了洞院宫的秘密意旨。这是极其罕见的事例,因而本多感到非常惊讶。 看到那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小个子在茶色毡毯地板上不发出声响地悄悄走动着,本多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作呕感。把他让进接待室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这间小小的接待室与办公室之间只隔着一堵波形的玻璃隔障。小个子男人表情冷峻,不放心地环视着接待室,担心讲话的声音会传出去。 这张戴着金丝眼镜、好似苍白的鱼儿一般的面孔,如实地诉说着它早已习惯于栖居在水底的阴冷和黑暗之中,也从未见过天日,在繁文缛节的水藻下过着一动不动、屏气止息的生活。 身上还有着法官高傲做派的本多,下意识地忘了寒暄便开口说道: “保守秘密是我们的职业,所以请您不要有任何担心。特别是对那些非常高贵的人物嘱办的事,我们更是万分小心、加倍注意。” 像是患有肺疾似的,事务官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话,以至本多不得不从椅子上稍稍探过身子去听。 “不,决不是什么秘密之类的事。只是殿下对这起事件有些兴趣,想请您12月30日到殿下的官邸去,把您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就行了。不过……” 小个子好像忍着忽然发作的嗝不让打出来似的停住了话头。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倘若殿下知道是我对您说的,那就糟了,所以求您千万不要让殿下知道……” “明白了。请不用客气地说吧。” “这……决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一点希望您能体谅。假如、假如那天,您不巧患了感冒,不能前往晋见的话,只要通知我们一声就行了……反正已经把殿下的意旨传达给您了。” 本多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宫内官僚那毫无表情的面部。他是为邀请而来的,却又在暗示本多推辞这个邀请。 与清显的死有着间接关系的洞院宫,竟会在19年之后邀请自己,这倒是一段奇缘。对殿下意旨最初有些厌烦的本多产生了一个冲动,那就是:既然接到了这个奇怪的口信,那就无论如何也要和洞院宫见面。 “好吧。那么,假如、那天我一点也没有患上感冒,而且还很健康,那就应该前往拜谒,是吧?” 事务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像是表情的神态,在这转瞬之间,悲哀的困惑滞留在他那冷冰冰的鼻尖上。但他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用细小的声音接着说道: “当然,那是不用说的。那么,请于30日上午10时到芝区的殿下官邸来。我们会事先通知正门的警卫,所以只要报一下尊名就可以了。” 本多虽然在学习院学习过,可同班同学中并没有皇族子弟,因而从未拜谒过任何宫家。而且,本多也没有刻意寻求过这种机会。 本多知道洞院宫与清显的死有关,可洞院宫却未必知道本多就是清显的好友。平心而论,当年的洞院宫是事件的受害者,所以只要殿下不提起这段往事,自己就应该保持沉默。说出清显的名字本身就是失礼。本多当然是有这种心理准备的。 可是从前些天的那位事务官的态度上看来,本多的直觉告诉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洞院宫似乎对目前的这个事件寄予了同情。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阿勋不是别人,正是清显的转生! 本多打定了主意:不管事务官怎么想,在不涉及对皇室不敬的范围内,一定要按洞院宫吩咐的那样,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件真相全都说出来。 因此,当天从家里出来时,本多的心情非常平静。从昨天起就一直在下着的寒雨,到今天早晨还没有停息。走在宫家官邸的卵石坡道上,在石缝中流淌着的雨水打湿了本多的鞋。到大门口来迎接本多的还是那位事务官,虽然他礼节郑重,可他的态度却明显地流露出了冷淡。冷淡,从这个小个子男人那白皙皮肤的每一处分泌了出来。 小客厅修建得非常别致,和雨点敲打着的阳台相连接的门扉,与窗子那边的墙壁形成一个钝角。在一面墙上有着壁龛样的东西,正在那里焚着的熏香,在红彤彤燃烧着的煤气炉散发出的暖气衬托下,把它那执拗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小客厅。 不久,身材魁梧的联队长洞院宫身着深咖啡色西服,为了让客人不受拘束,特地显出一副轻松的神态走了进来。 “哎呀,一大早就请你来,辛苦啦!”洞院宫大声招呼道。 本多呈上名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不要拘束。请你到这里来,不是为别的,是听说你为了那件案子,竟辞去了法官来担任辩护……” “是的。因为其中的一名嫌疑犯,是我一个熟人的独生子。” “是饭沼吗?”洞院宫以军人的直率单刀直入地问道。 透过蒙上水气的玻璃窗望去,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宽敞的庭院里冬枯的树丛上,以及房前裹着防霜草席的松树和棕榈树间,正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端上英国风格的茶水,从银质茶壶的细嘴中缓缓流出的红茶,充实了茶碗的白瓷空间。茶水的热度通过银匙迅速传了过来,使得本多从银匙上缩回了手指。他忽然联想起《皇室典范》中如同这个银器过敏的灼热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皇族惩戒条文。 “其实,饭沼勋曾跟着一个人来过我这里。”洞院宫恬淡地说道,“当时,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他说了一些过激的话,可我却从中感悟到了纯真。他的头脑也很聪敏。是个优秀的人材。尽管我故意提出了种种难以回答的问题,但他回答得很有独到之处。他是有一些危险因素,可并不轻浮。这样有为的青年摔了跤是很可惜的。所以,听说你辞了职来为他们辩护,我感到非常欣慰,便想见你一面。” “他是一个勤皇派的少年,虽然他的行为是错误的,可我相信,他那始终如一的精神却是一切为了天皇陛下。他来这里拜谒您的时候,没说过这些事吗?” “他说过,所谓忠义,就是把亲手做成的热饭团呈献给天皇陛下,然后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切腹自尽,还说这就是忠义。他还送了我一本题为《神风连史话》的书……他不至于自杀吧?” “无论警察还是拘留所都充分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想不会有危险的。不过,殿下……”本多渐渐大胆起来,把话题往自己的思路引去。“殿下对他们的行动认可到什么程度?我说的不是显露在表面上的现象,而是说他们总的意图,您支持哪些部分?或者说,只要出自于他们的热诚,您就全部予以认可?” “这可是道难题呀。”洞院宫停住把热气飘浮到胡须处的茶碗,现出了怯色。 这时,本多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撄住,想让洞院宫了解清显临终前的痛恨心情。 在清显的事件中,洞院宫的自尊心的确受到了严重伤害,但本多却不清楚,洞院宫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热情而受到了伤害。假如洞院宫当时确实被地狱里不分贫富贵贱一律把人拖向死亡的那种灿烂的幻象笼罩了身心,在那个灿烂面前变得盲目起来,因为一种更加愚昧和更加高贵的热情而受到了伤害的话……对待聪子的态度也是如此,假如确实是因为聪子这个人而使得洞庭宫的热情归于灰烬的话;……假如能在这里把这一切都予以澄清的话;……那将远远胜过对清显的供养,再也没有比这些更能慰藉清显亡灵的了。恋情和忠义都出自于同一源头。倘若洞院宫现在把这一切全都清晰地显示在眼前,本多也会产生出一种忠诚,那就是将不惜生命捍卫洞院宫。因此,尽管提起清显是犯忌的,本多还是打算暗示一下置清显于死地的那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感情的暴风雨。为了试探洞院宫,本多终于鼓起勇气,要把原本准备密而不谈的那些涉及到对皇室不敬的话题说出来。这对阿勋的公审或许会产生不利影响,而且这也是自己作为律师所不应该说的话,可清显和阿勋好像正在自己的体内异口同声地呼喊着,这种想法竟使得本多难以平静下来。 “根据我对搜查结果的调查,当然这还是绝密事项,饭沼和他的同党似乎还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仅仅想要暗杀财界巨头。” “发现什么新的事实了吗?” “当然,这个计划在准备阶段就遭到了失败。但他们虽然还是少年,却好像从内心里希望天皇亲政。” “是那样的。”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认为应当组建以宫殿下为首的内阁。这事实在不好说出口,那就是在他们秘密印刷的传单里,发现明确写着殿下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洞院宫顿时变了脸色。 “而且,为了举事后迅速把传单散发出去,以使民众相信殿下已奉敕命组阁这一伪造的事实,现在已发现他们用油印机印刷好了这样的传单。这就使得检察当局的立场更加强硬了,我们正苦苦思虑着对策。看对方的处理意图,也可能据此定下非常可怕的罪名。” “那不是私议朝纲吗?真是毫无道理,令人惶恐之至。” 洞院宫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他的声音中却冒出了战栗的气泡。为了弄清洞院宫的想法,本多盯着洞院宫那细长的眼睛,平静地问道: “我想失礼地冒问一句,军部难道丝毫没有那种想法吗?” “不,这和军队没有任何关系,把它和军队联系在一起是毫无道理的。那一定是民间读书人的臆想。” 洞院宫在客人面前愤然关上了大门。本多看出,这是在有意包庇军方。他那更为深刻的希望破灭了。 “那么优秀的青年竟也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这真让我失望!甚至把我的名字也搬了出来,放肆地利用只见过一面的我的名字,皇族的名字……这是何等忘恩负义啊!不,甚至都说不上是忘恩负义,而是不知深浅!不知道再也没有比私议朝纲更大的不忠了。还说什么忠义,什么赤诚之心。年轻人就是这样,真让人头痛。” 洞院宫一个人在嘟囔着,全然没有了军队指挥官的豁达。洞院宫的心情骤然冷了下来。在一旁提问的本多也明显地感到,刚才的热情已变成了迅速的冷却。在洞院宫内心里一度燃起的火焰,已经被彻底吹灭了,甚至连灰烬也没留下一点。 洞院宫庆幸今天和律师见了面,这次新年拜谒天皇时什么也不用说了,这样事后也不至于自取其辱。同时他又产生了种种疑虑:这样私议朝纲,不像是小孩子所能想得到的;自这个事件发生后,堀中尉便断了所有音信,这也很可疑;当初听说堀中尉调到满洲时,还曾为他感到惋惜,可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出自于中尉自己的意愿,在事前逃往满洲的。倘若情况果真是这样,洞院宫就是被自己最信赖的中尉利用和背叛了。 洞院宫的憎恨不仅仅出自于不安。至今为止,洞院宫只是对宫内省的人和少数上流阶层的人物感到憎恶和不信任,可现在,从自己内心里惟一可以感到欣慰的地方,却升腾起那种背信弃义的气味。在记忆中曾有过这种气味。细想起来,早在孩提时代,洞院宫就曾被这种气味包围过。这种狐穴般的气味怎么也驱散不开,一直围绕在高贵的洞院宫周围,散发出背信弃义那阴森森的、刺鼻的屎尿气味…… 本多把目光转向正下着雨的窗外。窗外的景色越发模糊了,附近的棕榈树上防霜用新草席的色彩,在郁暗的雨景中浮现出来,看上去,宛若一群身穿草黄色军服的人拥挤着站在窗外。本多意识到,自己现在就要去冒当法官时从不曾想过的危险了。本来,在来宫家官邸拜谒以前,内心里还没有一丝这样的企图,但眼见洞院宫的热情迅疾消逝,不由得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羁的想法。 现在还剩下一个可以让洞院宫营救阿勋的方法,也是最圆满的方法。这办法与洞院宫先前想要营救阿勋的思路相反,完全不是出于想要救助阿勋的考虑,但却能更有效地进行营救活动。如果说,现在除了本多,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促使洞院宫下这样的决心,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那么,尽管诚惶诚恐,却也的确没有能够像本多这样巧妙地向洞院宫进言的人了。那份危险的资料现在还不为社会所知,仍然掌握在检察当局的手中。 本多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刚才提到的印有殿下名字的传单,就这么搁置下去,万一将来累及殿下,可真让人惶恐不安啊。” “有什么累及不累及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嘛。” 洞院宫开始明显地把愤怒的目光转向了本多。但他的声音并不高,可以看出他的愤怒中含有心虚的成分。本多在想,这个愤怒非常重要,自己必须趁热打铁。 “真对不起,我非常清楚它的危险性,可我无论怎样为殿下着想,也没有能力销毁那份资料。如果殿下不尽快处理掉,一旦泄露到社会上去,就会埋下臆测的祸根,使得人们误以为这事与殿下似乎有着某种牵连。” “你是说,我具有处理它的能力吗?” “是的。殿下具有这种能力。” “用什么方法?” “向宫内大臣下达命令。”本多立即回答。 “你是说,让我向宫内大臣屈膝?” 洞院宫终于又用刚才那样的高声喊了起来。敲打着安乐椅扶手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在颤抖。他那凝然不动的瞳孔中充满了威严,这双眼睛使得人们联想到他骑在战马上呵斥部下时严峻的神态。 “不,殿下只要下达命令,宫内大臣是一定能够妥善处理好的。我在当法官的时候,遇上同皇室有关的问题,也是尽量小心谨慎地以谦恭的态度来处理的。宫内大臣和司法大臣商量一下,再由司法大臣对检察总长下达命令,那些传单就可能变成从未有过的东西了。” “就那么简单吗?” 洞院宫一面想像着浮现出不快却又柔和的微笑的宫内大臣的那张脸,一面轻轻叹息着问道。 “是的,只有殿下的力量……” 本多恳切地停下了话头,看来洞院宫受到了这些话的鼓舞。 本多认为,这样一来,便从阿勋的罪行中拂去了一片危险而又不祥的阴影。可即使真的有幸如愿以偿,检察院的暗中报复也是很危险的。 第三十三章 阿勋在警察的拘留所里迎来了新年。起诉后,一月下旬被转移到了市谷监狱。外面连续下了两天的雪,从草笠的隙缝中,阿勋隐约看见街头的背阴处还堆积着玷污了的残雪。市场上各种色彩的旗幡,正接受着冬日夕照的润泽。随着铰链发出的刺耳声响,监狱南门那一丈五尺高的大铁门打开了,放进押解阿勋的汽车后,又立即关了起来。 明治37年竣工的市谷监狱是木质结构,外面抹着灰色沙浆,里面的墙壁几乎全都涂上了白色油漆。从南门进来的未决犯下了车,便经过带有雨棚的走廊被领到叫作“中央”的检查所。在那间10坪多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一边是一长排公用电话亭般圈起来的紧挨着的小间,另一边则是镶着玻璃的厕所。检查人员坐在用木板围成的高台上,高台的尽头处便是只在地板上铺着镶边草席的更衣室了。 那天非常寒冷。阿勋被带到更衣室里,脱得浑身一丝不挂,张开嘴巴后,连臼牙也受到了检查。鼻孔和耳孔也被检查得很细致。张开双手检查过前面后,又让四肢着地检查了后面。肉体被这样毫无保留地折腾了一番后,自己的肉体倒像是成了人家的东西,还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只剩下了思想。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对屈辱的逃避。阿勋脱去衣服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刺骨的寒气鞭笞着他周身的每一处地方。在这期间,他的眼前闪过了红蓝两色的绮丽幻象。那又是什么呢?他回想起,在警察拘留所的那间大号子里,关在一起的那个惯赌是个文身匠。他对阿勋的肌肤着了迷,执拗地要求出狱后免费替阿勋文身。他说,要在阿勋那充满青春的后背上刺满牡丹和狮子。他为什么要刺上牡丹和狮子呢?那红蓝两色的图案,宛若阴暗谷底沼泽上映现出来的五彩斑斓的晚霞,是从屈辱的最底层辉映出来的夕照吧。或许,文身匠确曾见过这种从深深的涧底反映上来的夕照。因而,他无论如何也要在阿勋的后背刺上牡丹和狮子的图案。 ……可是,当狱吏的手指触摸到侧腹部的黑痣,并把它稍稍揪起来时,阿勋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决不能为逃避屈辱而自杀。在拘留所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不是没有反复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在阿勋来说,自杀依然是一个特别、华丽和奢侈的观念。 未决犯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但是入狱时穿着的衣服被送去蒸汽消毒了,所以这一天要穿蓝色的囚衣。个人物件也被集中起来,除日用品外,都交给了保管员。高台上的官员宣布了有关家属送东西、接见、书信等各种注意事项后,便是夜晚了。 除了绑着腰绳、戴上手铐去地方法院预审法官那里外,阿勋整日被关在市谷监狱13舍的单人牢房里。早晨七点钟响起汽笛。利用蒸汽装置发出的起床汽笛,从厨房的屋顶上升腾起来,虽然声音非常尖利,那喷涌而出的活泼的蒸汽中,却也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晚上七点半就寝时,也要响起同样的汽笛。一天晚上,阿勋听到了混杂在汽笛声中的喊叫,接着是嘈杂的骂声。连续两天夜晚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形。第二天阿勋才知道,混杂在汽笛中的喊叫声原来是“革命万岁”,以及听到对面囚窗里的同志应和这万岁声后,看守发出的叱骂声。或许那个犯人被关进了禁闭室,从翌日起便再也没有响起那口号声。阿勋这才知道,人类也可以变得和狗一样,在寒夜里通过远吠来交流情感。阿勋仿佛听见了被拴住的狗正焦躁地抓挠着三和土地面时发出的声响。 阿勋当然也在想念着同志,可即便被预审法官提审时,事先用汽车押送到杂居的大号子里,也听不到任何有关消息,更不用说见到同志的面了。 白昼渐渐长了起来,阿勋估计春天就要来了。然而,单身牢房里的草席却依然那么寒冷,像是用霜锥编织而成,膝盖被冻得咯吱作响。 阿勋虽然怀念和自己一同被捕的同志,可一想到临举事前从指缝间轻易滑落掉的那些人,与其说是气愤,倒不如说感到了一种神秘。由于他们的迅疾脱逃。自己反而感觉到愈加清澈、纯净,如同被修剪过枝叶而感到浑身轻快的果树一般。可尽管如此,究竟是什么东西准备了这种神秘?又是什么东西成就了这样的挫折?阿勋越是想得疲乏,便越是在内心里回避“背叛”这个字眼。 入狱前,除了明治六年的神风连以外,阿勋从未考虑过去。可现在,一切却都在强迫他对不久前的过去进行反省。一起发了誓的同志中有人那样脆弱地脱逃,其直接原因当然在于堀中尉。但同志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某种可能的条件后才发誓的。只是当时有个东西一下子崩塌了,那是不容分说地发生在内心里的雪崩。阿勋本身也不是丝毫没有感觉到那种雪崩。 不过可以断言,当时自己作为留下来坚守节操的同志中的一人,没有能够预计到今天这样的事态。头脑中所考虑的全都是死,全都是奋战而死。那时认为,为了坚守这种信念,即便其他方面的准备不够充分,可那不充分的结果至多也就是一个死,于是便释然了。怎么在死亡以外,还有这种屈辱和磨难?阿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坚持着的“纯粹”的观念,这只向着太阳飞去时,理应在被灼伤翅膀后死去的清纯的鸟儿,竟会撞上惨遭生擒活捉的厄运。被捕时不在现场的佐和,不知后来怎样了。尽管不愿多想,可佐和的脸形还是从阿勋内心沉淀的底层令人不快地飘浮了上来。 《治安警察法》第14条中,极其冷酷地规定着“禁止秘密结社”。阿勋他们通过热血紧密地凝结起来,并且要在热血的进溅中回到天上。但他们这种太阳的结社却遭到了禁止,而那些营私舞弊的法人们则可以任意结成中饱私囊的政治结社。权利的性质在于惧怕纯粹甚于惧怕腐败,恰如野蛮人惧怕医药甚于惧怕疾病。 阿勋终于想到了一直想要回避,而现在却又无法再回避下去的问题——“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的吧?”……这也是最为可怕的想法。 难道说,人们的内心接近到一定程度,就要使彼此的想法一致起来,在这短暂的幻想闪现过后,则肯定会发生反作用,而且这种反作用还不仅仅是简单的背离,而是将导致瓦解一切的背叛?或许,人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不成文的惯例,禁止志同道合的同志结成盟约?他,果真敢于触犯这个戒律吗? 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中,善恶信疑都以浑浊的形态少量地掺混在一起。然而,有一定数量的人,一旦结成这个世界上最为纯洁的人际关系,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析出后又聚集到一处的恶,便可能作为纯粹的结晶体而存留下来,恰如一堆纯白的玉石中,肯定会掺有一块黑玉一样。 假如把这想法再发展一步,便会发现,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撞上黑暗的思想。与其说恶的本质在于背叛,倒莫如说在于血盟本身。背叛只是同一种恶的派生部分,而恶的根源则正是血盟。也就是说,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最为纯粹的恶,或许就在于志同道合的人看着完全相同的世界,并反叛生的多样性,用精神来打破个体的肉体那自然的壁障,使那堵为防止相互侵蚀而特意建造的墙壁化为乌有,并以精神来完成肉体所无法完成的事业。协力和协同则属于人类特有的柔和的词汇。然而,血盟就是……在自己的精神里轻易地加上别人的精神。这种事的本身,就像在河滩上垒石塔1一样,是对人类行为的出色侮辱。它是永远周而复始于个体发生之中的系统发生,在眼看就要到达真理时,却因为死亡而遭受挫折,于是又必须从羊水中的睡眠重新开始。也许,像这样试图通过背叛人性来弥补纯粹的血盟,却又招致了它自身的背叛,原本就是这人世上自然的演变结果。他们毕竟从未尊敬过人性。 1佛教传说,小儿死后,在途经冥界三途中的河滩时,小儿的亡灵要在此垒石建塔,以供奉父母,但诸鬼却来破坏,最后地藏菩萨成全小儿亡灵建成了石塔。 当然,阿勋并没有想到那么多。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到了只能用思维来突破某种制约的地方。他为自己的思维缺少尖利、残忍的犬齿而感到遗憾。 就寝时间过早地定在七点半,可由于那通宵不熄的20烛光的电灯,蠢蠢欲动的虱子,墙角椭圆形木桶里散发出的尿臭,还有使脸庞冻得反而感到发烧的寒气。使得阿勋的失眠越发严重了。不知不觉间,途经市谷车站的货运列车的汽笛声,已在告诉阿勋夜深人静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勋咬牙切齿地想,“为什么不允许人世间存在更美好的行为,而那些丑陋的行为、肮脏的行为和谋求私利的行为却得以畅通无阻?” “当最高的道德明显地只栖身于杀意之中时,把这种杀意视为犯罪的法律,便在一尘不染的太阳下,在天皇陛下的名义下开始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为最高的道德的存在而遭受惩罚),这究竟是谁特意制造的矛盾啊?天皇陛下果真知道这种可怕的结构吗?这不正是精巧的‘不忠’费尽心机制造出来的渎神的结构吗?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而且,在杀戮之后,是不会有人背叛立即自刃这一誓言的。那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顺利地穿越烦琐的法律之林,连底摆和袖头都不会碰上一枝一叶,便扶摇飞向那光辉的天际。神风连的人们就是那样的。当然,明治六年的法律之林肯定还是稀稀疏疏的…… “所谓法律,就是一种障碍,它要不断阻止想把人生变为瞬间的诗那种欲求。用飞溅的血花写下的一行诗去换取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非常不妥的。可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们在对这种欲求浑然不觉中便送走了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谓法律本来就是为极少数人而设立的,这个机构竭力要把极少数异常纯粹的、摆脱了世间常规的热诚……的人,贬低到和盗贼、色情完全相同的‘恶’的地步。一定有人出卖了我!使我落人到这个巧妙的陷阱里。” 经由市谷车站的火车鸣响的汽笛,无情地斩断了这些思绪。听上去,这汽笛声像是一个衣服上着了火的人为了灭火而在泥土上打滚,充满了急迫和紧张的情绪。这个人在黑暗中翻滚哀号,全身都被喷溅着的火星所包裹,全身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通明。 而且,与溢满虚伪生活温情的监狱里的汽笛不同,火车上的汽笛声置身于悲痛之中,却在向往着一种无边无际的自由,滑行一般奔向未来。就连那异乡的土地,异样的早晨,令人不快地泛出鱼肚白的黎明,站台盥洗室里排列着的镜子中突然显现出脸庞来的那个锈迹斑斑的清晨的幻影,全都不足以伤害火车上的汽笛正讲述着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狱窗就这样现出了曙色。三排监舍各有13个监室。在彻夜不眠的早晨,阿勋便从右边那排监舍靠东端的监室的狱窗中,眺望冬天的红日初出。 太阳以高高的狱墙为地平线,如同温热柔软的饼子一般粘贴在地平线上,缓慢地升了起来。这个太阳正照耀着的日本,现在已拒绝了阿勋等人的热诚帮助,却听任于疾病、腐败和崩溃。 ……来到这里后,阿勋才开始做起梦来。 说是才开始做梦,也不够准确。在来这里以前,当然也曾做过梦。 但以前做的都是健康少年那种早晨醒来后便立即忘掉的梦,还从未有过一直延续下来,以至侵扰白昼生活的梦境。可现在却不同,不用说早晨,就是整个白天,前一夜的梦境仍然会完整地沉淀在内心里。有时,前一夜的梦境甚至会和第二夜的梦境重合起来,并接着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像是雨天忘了收下的色泽鲜艳的衣物总也干不了,就那么晾晒在那里一样。雨还在继续下着,或许那家的主人是个疯子,又把刚洗涤的新的友禅稠衣物晾晒在了晒衣场的竹竿上,缀饰着灰暗的天空。 一次,他梦见了蛇。 那里是热带地区,像是一个被密林包围着的宽旷宅第里的庭院,连围墙也没有。 他站在好像位于密林庭院中央的那个破败了的灰色石造阳台上,却不见连接着阳台的建筑物。只见四方形小阳台四周的石栏上,扬起镰刀形脖子的眼镜蛇石雕,正以手掌般的形状,把热带滞重的空气往四方推去,以此来保持白色石块空间内的闲寂。这是从密林正中切割下来的炎热的四边形沉默。 听得见苍蝇在飞旋,蚊子发出了掀动羽翅的声响。黄蝶在飞舞,小鸟的啼啭恍若清澈的水滴。此外,从绿荫交错的密林深处,还传出了别的鸟儿发疯般的刺耳叫声。蝉也在叫个不停。 然而,远比这些声音更为清晰地传到耳鼓里来的,却是疑为暴雨袭来时的那种声响。当然,那不是暴雨。密林的树梢远在高高的处所,太阳把斑驳的光影撤在阳台上。可是,往来的风只从高高的树梢刮过,根本不在地面经过,因而可以从撒在蛇头上的光斑的移动来判明大风的往来。 从树梢随风飘落的树叶,顺着枝叶飘然而下,发出宛若骤雨的声响。这些落叶并不是刚刚才离开树枝的。由于枝杈纵横,以及不留下一丝空隙的蔓草的纠缠,落叶于是受到阻拦,无法顺利飘落到地面上来。等到大风刮过时,落叶才开始再度飘落。它们一片一片地、细心地顺着枝杈往下飘落的声音,与敲打在树叶堆上的雨点声混在了一起。由于这全是干燥的阔叶,所以才会发出如此喧嚣的回音。飘落在长着白癞般苔藓的阳台上的落叶,每一片都显得非常宽大。 热带的阳光,如同军团队列中相拥相连的数万枝枪刺。透过树梢撒下的点点斑斓是它的反映,而真正的阳光却是看起来眩目,摸上去灼手,正从密林的对面包抄过来。即便置身于这个阳台上,也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这时,阿勋看到一条绿色的小蛇从石栏间探出头来,就像蔓草从那里猛地伸出蔓头来一样。这条比较粗的小蛇身上的绿色深浅不一,宛如蜡制工艺品一般。当阿勋察觉到那不是蔓草的一部分,而是一条光润的、披着人工般色彩的蛇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对着阿勋的踝骨缠了上来,阿勋刚刚发现这情况,脚上却早已被咬了一口。 死亡的寒气,从热带的中心升腾上来。阿勋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暑热忽然被遮掩住,蛇毒从全身的血液中驱出了温暖,每一个毛孔都愕然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呼吸只剩下了艰难的浅吸气,因为不能充分地吐气,吸气也就变得越发微弱了。渐渐地,这个世界上的空气便不能再流进阿勋的口里了。然而,生的运动却还在全身敏捷的颤抖中持续着。出乎自己的意料,肌肤竟然像是被骤雨打得起了皱的池水一般。“不该这样死去!应当切腹而死!决不应该、像这样、被动地、可怜地、由于自然的小小恶意而死去!”在这样想着的同时,阿勋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用铁锤也敲不碎的冻鱼一般被冻得坚硬…… 睁开睡眼后,阿勋发现自己蹬了被子,正横卧在早春寒意彻骨的黎明中。 他还做过这样的梦。 这是一个奇怪而又令人不快的梦,无论如何也赶不走拂不去,顽固地残留在内心的一隅。在这个梦境中,阿勋变身成了女人。 但阿勋却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怎样的女人。大概是失明了,除了用手去触摸自己的身体外,再也没有其他确认的方法,阿勋觉得这个世界好像翻了过来,或许自己刚从午睡中醒来,身上渗出了少许汗珠,正倚在窗边的躺椅上。 也许是以前的蛇梦在重复着梦境。耳边所听到的,是密林中的鸟语,苍蝇的飞旋,还有落叶雨点一般的嬉戏狂欢。接着,传来一阵白檀一般令人慵懒、寂寞,却又像是古树散发出的甘甜气味。阿勋记得,有次打开父亲异常珍惜的白檀烟盒的盒盖时,也曾嗅到过这种气味。阿勋忽然想起,在梁川的田间小道上看见过的黑色篝火灰堆处,也有着和这近似的气味。 阿勋感到,自己的肉体变成了缺少鲜明棱角,柔和地晃荡着的肉块。轻柔懒倦的肉雾在体内弥漫,一切都变得暧昧模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秩序和系统,也就是说,没有了支柱。曾经在他的周围闪烁辉耀、不断吸引着他的光亮的碎片,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愉悦和不快,欢喜和悲哀,全都肥皂般地在他的肌肤上滑过,肉块心荡神驰地浸渍在肉的浴池之中。 浴池决不是牢房,任何时候都可以出去,却因为过度的慵倦和舒适而不愿出去。这种永久浸渍着的状态,这种不愿出去的状态,也就是“自由”了。因而,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严厉制约着他的戒律了。白金绳子一般十道二十道地紧紧捆绑着他的束缚全都解了开来。 过去一直奉若神明般的东西,今天却变得毫无意义。正义如同一只飞落到脂粉盒中被呛着的苍蝇,原本应当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现在却被浇上香水浸泡得鼓胀起来。所有的光荣,都溶解在了微热的泥土之中。 皑皑白雪完全消融了,春天的泥土在自己的体内开始变暖。渐渐地,这些春天的泥土形成了子宫。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生育,阿勋不禁战栗起来。 总是催促自己行动的那个充满激烈和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与远方那暗示着荒野广袤的叫喊声相呼应,可现在它却丧失了那种力量,再也发不出叫喊。不再喊叫的外界,这次反而缓缓逼近过来,却只是为了触摸而来。然而,这时自己甚至已经懒于站起来离开这里了。 一种钢铁般锐利的机制死去了。另一种与腐烂了的海藻气息相似的、完全有机的气息取代了它,不知不觉地沾染在了自己的身上。大义、热血、忧国、赴死的壮志等全都销蚀了,取代了这一切的,是身旁的零碎、衣类、什物、针扎、化妆用具等琐碎的美丽而又温存的东西。它们与自己相通相融,相互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那是阿勋以前所不知道的挤眉弄眼、充满微笑、近似猥亵的亲呢。他以往感到亲昵的事物,却是只有剑! 事物如同浆糊一般粘连起来,与此同时,所有超然的意义也全都消失了。 要到达那里早已不成问题,因为对方也要到达这里。在那里,既没有水平线,也没有岛影。在远近法不能成立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航海。到处都是汪洋一片。 阿勋从未想过要成为女人,只是认为自己是个男人,要像男人那样去生,也要像男人那样去死。所谓男人,就是要不断证实自己是个男人,而且今天比昨天像是个男人,明天又比今天更像个男人;所谓男人,就是要不断向男人的巅峰攀登,在巅峰上,有着白雪一般的死亡。 不过,所谓女人又是什么呢?她们好像生来就是女人,永远也将是女人。 香火的烟味飘了进来,还响起了锣声和笛声,像是送葬的队列正从窗外经过,传来了人们的阵阵抽泣。然而,夏日里午睡的女人的恬适却并未受到影响。肌肤上到处渗出了细汗,蕴含着种种官能性回忆的腹部,随着睡眠中的呼吸而微微地上下起伏,宛若一片正孕育着美妙、丰盈的肉体的船帆。从身体内部牵扯着这片船帆的肚脐,显现出山樱苞蕾一般带有乡土气息的红色,悄悄地积蓄着汗水的甘露。一对美丽而丰满的rx房威风凛凛地耸立着,却又飘逸出肉体的忧郁。双乳由于丰满而紧绷着,像是被内侧的灯光所照耀,肌肤的细腻达到了顶点。恍若环礁周围聚集着涌来的波浪似的,乳晕旁也堆拥着起皱的皮肤。乳晕被染上了兰科植物那娴静的、充满恶意的色彩,一种专为人们将它含放在口中而准备的毒素的色彩。从郁暗的紫色中,乳头诱人地仰翘起松鼠般狡黠的小脑袋,像是正进行着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当清晰地看见这个睡眠中的女人的身体时,尽管她的面部还在雾气的包裹之中而无法确定,阿勋却认为她一定是槙子。于是,又闻到了临别之际从槙子身上传来的香水味。阿勋射xx精过后便醒了。 事后,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这些不快是由两个梦境的转折不够清晰而引起的。阿勋记得,自己在前一个梦中确实变成了女人,可那个梦境的思路却被扭曲、堵塞,转而变成了凝视着大约是槙子的女人裸体。而且,尽管自己亵渎了槙子,可刚才在自己的体内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天翻地覆般的感觉,却非常奇异而又非常清晰地存留了下来。 20烛光的电灯从天花板洒下了昏黄光晕,发出恍若标本花一般的黄色。自睁开睡眼后,包围着身体的寂寞和毛骨悚然的阴暗情绪(有生以来,阿勋还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可理解的情绪),便一直在这灯光下飘荡着久久不散。 担任牢房值班的看守穿着麻底草鞋走近了走廊,阿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闭上眼睛,与看守那正从横开着的细长监视孔里窥视着自己的目光猛然撞在了一起。 “快睡吧!”看守嘶哑地道了一声后便离去了。 春天就要来了。 母亲常来这里,虽然可以送些东西,但怎么也不准见面。从母亲的来信中,阿勋得知本多承担了辩护律师,便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表示对此喜出望外,但如果不把全体同志放在一起进行辩护的话,自己将予以拒绝。那个回信始终没有来。也没能进行理当准予和本多进行的会面。母亲来的信件也被到处用墨汁涂抹。被涂抹掉的部分,或许就是阿勋最想知道的同志们的消息了。阿勋反反复复地看着,可被涂抹得黑糊糊的那几行里,还是一个字也认不出来,前后的文脉显然也连接不上。 终于,阿勋给自己最不愿写信的人写了信。他在写信时尽量抑制着感情,用不致引起麻烦的文言体,向由于捐款而肯定受到了法官调查的佐和写信,希望他能在良心的呵责下提供某种方便。因为始终没能得到佐和的回信,阿勋的愤怒又加上了阴郁的成分。 阿勋没等母亲回信,便给本多写了一封经由家里转交的长长致谢信。在信中,阿勋热切地希望本多能为全体同志进行辩护。这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本多用周到的文言体表示体谅阿勋现在的心境,认为既然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也就不吝惜为全体同志进行辩护了,只是适用于少年法的人另当别论。再也没有比这封信更能给狱中的阿勋带来力量的了。对于阿勋想由自己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以免连累其他同志的要求,本多在信中答道: 我能够理解你的这种心情,可审判和辩护都不可感情用事。悲壮的心情绝不可能持久,因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心静气。你是精通剑道的人,所以我认为你能够理解我想说的意思。一切都交由我来处理(我也正是为此而存在的),你只需注意身体健康,耐心度过狱中的时日。运动时间请尽量锻炼身体。 这封回信打动了阿勋的心。本多清晰地看到,如同晚霞在一点点地褪色一样,阿勋内心里的悲怆感也在不断地褪色。 看来,和本多的会面也不可能被允许了。一天,阿勋对一个善于体谅人的预审法官若无其事地问道: “到底什么时候才准许会面?” 刹那间,预审法官显出一副不知是否该说的踌躇表情,最后还是这样说道: “要等禁止接见的规定解除以后。” “是谁规定禁止接见的呀?” “是检察院。”预审法官自己也从话语中听出了对那种处置感到不满的口气。 第三十四章 母亲的信来得最为频繁,可这些信件不是到处布满涂抹的黑斑,就是被挖成了天窗,甚或有的.页码都不知去向。看起来,母亲根本不具备避开这些犯忌语言而写信的才智。可是一个时期以来,情形却有了改变。或许是因为检查信函的人员有了变更,信件中被涂抹的部分明显地减少了。母亲的信是以此前的信件全都送到了阿勋手里为前提而写的,所以像是后到的信先读似的,判读起来很困难,这又增加了阿勋的焦躁。信中有一行这样写着:“……书堆积如山,据说已有五千封之多。一想到……就不禁流下眼泪。”尽管删去的部分都涂上了墨汁,却可以看得出检查人员装作误用了淡墨,其实是在鼓励阿勋的良苦用心。比如说在“……书”的部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减刑请愿书”的字样,而在“一想到……”处,虽说模糊不清,也还能读出“社会各界人士的厚意”。阿勋这才知道了社会上对这个事件的反应。 他受到了钟爱!虽然他根本不希望被社会这样钟爱。 大概是因为他们还年轻,因为幼稚而被想当然地想像为不够成熟的纯粹,因为社会上对他们所期待着的“有为的”未来,人们出于温和的同情才发出这些减刑请愿书的吧。这种猜度使得阿勋感到有些苦恼。他认为,这与“5·15事件”时那些堆积如山的请愿书有着质的区别。 “社会上并没有认真地对待我们。”阿勋用人狱后养成的从阴暗处出发考虑问题的习惯想着,“人们哪怕知道一点点我想法中那些血淋淋的纯粹,就肯定不会再爱我了。” 不被畏惧,不被憎恨,却只被钟爱,这种状态伤害了他的矜持。春天来了。槙子每隔一段时间便准时写来的信件,成了他苦苦期盼着的东西。这种意识,与他一直坚持着的壮志那坚硬的玻璃质却并不相称。 细想起来,阿勋感到自己一直被微妙地钟爱着。在这个钟爱的底层,有着某种不透明的东西。或许,国家和法律也同社会一样,都没有认真地对待他? 在警察审讯室里被讯问笔录时,寒冷的日子会让自己坐在火盆边,肚子饿时则会送来油炸豆腐条加葱丝的清汤面。警部补1指着桌上的插花对他说: “怎么样,这山茶花漂亮吧?这是我家院子里开的冬山茶,早上剪下带了来。审讯时保持轻松的心情是最重要的,而花儿就能够缓和心境啊。” 1警官职衔,位于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 就像警部补便衣衬衫的衣袖沾上了日积月累而成的云彩状油垢一样,这些话语也染上了一种让人感到憋闷的气味,那就是利用自然景观的世俗风流意识。尽管如此,三朵纯白色的山茶花,还是把那油绿、强劲的绿叶推到一旁,绽苞怒放了。花瓣宛若不沾滴水的凝脂一般洁白如玉。 “阳光真好呀!” 警部补命令在场的巡查1打开窗子。从阿勋坐着的椅子位置看去,冬山茶正好遮住了一半视野。因而,窗上的铁栅栏把温和却是抽象的冬日阳光,用更为抽象的栅栏的影子切割开来了。 阳光宛如温暖的手掌抚摩着阿勋的肩头……这同曾在麻布的三联队看到的那种如同金光闪烁的命令一般辉耀在训练着的士兵头上的夏日阳光完全不同,仿佛在诉说着经过几次折射后才到达他肩头的法官的温情。阿勋丝毫不认为,那便是天皇的仁慈那夏日太阳一般的遥远的余辉。 “正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的国士,日本的未来才有希望啊。当然,犯法是错误的。我们很愿意理解你们的一片耿耿报国热诚。不过,你和同伴们在一起宣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吧!” 阿勋机械地回答着,眼前却浮现出在夏季那个精心选定的黄昏,如同压弯枝头的累累白色果实一般,20个人在神社前把手握在一起时的情形。可是,被这样唤醒的往事早已成了痛苦的回忆。阿勋在回答审问时,把视线从警部补屡屡注视着自己脸部的目光中移开。于是,冬日的阳光和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便轮流映入眼帘。由于阳光的刺激,在阿勋的眼中,山茶花显得黑黝黝的,形似一个个光润的小发髻。泛出黑色的墨绿色叶片,看上去就像纯白的衣领。这些感觉上的错觉,便是从阿勋口中说出的“真实”的供词,例如:“是的,当时20个人在神前两拜两拍手,然后由我领念誓文,让大家跟着一条条地朗诵下来。”等等陈述,决不是虚构出来的,但是一旦在法官面前说出这些话,就必须在内心里暗暗忍受着龃龉,那种好像全身长满鳞片,被毛骨悚然的谎言所包围着一般的龃龉。 1警官职衔,位于巡查长之下。 这时,阿勋突然听见白色的冬山茶发出了呻吟。 阿勋惊愕地回头看着警部补的眼睛。警部补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惊异。 后来阿勋才知道,这天使用了二楼的审讯室并非出于偶然,而打开窗子同样也不是出于偶然。练武厅和审讯室只隔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就在从那个带栅栏的窗子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练武厅白天关上木板套窗,可以看见带栅栏的窗子里的灯光。 “怎么样?听说你还是剑道三段呢,假如不搞这样的事情而专心练习剑道,我们不就可以在那个练武厅里愉快地比赛了吗?” “现在,那里正进行着训练吗?”阿勋问道,可他却并没有这么想,而警部补也没有给予回答。 听上去像是剑道训练时的喊杀声,可溢满山茶花里的呻吟却并不是剑道训练时的声音。竹剑发出的声响,也不像是击打在厚厚练习服上的声音。传过来的,是抽打皮肉的那种钝重而庄严的声音。 阿勋沉浸在了遐想之中。这时,在冬季那透明的日照蒸熏下,好像冒出汗来的白色山茶花在过滤着拷问的嚎叫和呻吟,开始转变成为某种神圣的东西。只是在摆脱了警部补那鄙俗的风流意识后,山茶花才能像国法那样飘逸出芳香……他的眼睛终于看到了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光润的山茶花叶片那边,在白昼也点着灯的带栅栏的窗子里,的确有一根吊着人体的粗绳在灯影中摇曳、旋转。 阿勋再,次看着警部补的眼睛。警部补不问自答地说道: “是的,那是赤色分子。对待顽固的家伙就得这样。” 相反,他们这样稳妥地对待阿勋,让他沐浴在国法温暖的恩惠中,大概是想使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吧。然而,此时的阿勋却由于内心涌起的激情和屈辱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怎么看待我的思想呢?如果说,只有被这样拷打才算是思想的特质,那么,他们不承认我的思想吗?”……自己仅仅策划了这么一点事,还不能得到充分的否定。对此,阿勋焦躁得连连捶胸顿足。倘若他们了解到阿勋的纯粹那可怕的内核,是一定会憎恨他的。是的,即使是天皇的官吏,也是一定会憎恨他的。可如果他们永远察觉不到这一切,阿勋的思想便决不可能带上肉体的重量,也不会被痛苦的汗水所濡湿,当然,更不会发出肉体被拷打时那种充满力度的声响。 阿勋用锐利的目光斜视着审讯者,大声喊道:“请拷问我吧!现在就拷问吧!为什么不那样对待我?凭什么理由……” “喂,冷静些!冷静些!不要说蠢话!理由很简单嘛,因为你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难以应付。” “就因为我的思想右吗?” “多少有些这样的因素。但不论是右还是左,只要让我们感到棘手,那就只能让他的皮肉吃苦头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些赤色分子……” “是因为赤色分子要否定国体吗?” “正是如此。同他们相比,饭沼,你是国士,思想的方向并没有错。只是由于还年轻,又过于纯粹,才这样过激。方向是对的,因此只要改变手段,采取渐进的方式,再稍稍缓和一点,温和一点就行了。” “不!”阿勋浑身颤抖着反驳道,“假如稍稍温和一点,就变成别的东西了。问题就在于那个‘稍稍’二字。在纯粹性里,不能稍有缓和。如果稍稍温和一点,那就全然成为另外一种思想,而不再是我们的思想了。因此,思想本身不能冲淡,如果这种形式的思想对国家有害,那么,同那些家伙的思想在有害这一点上就是相同的,所以,就请拷问我吧!难道还有什么不这样做的理由吗?” “你倒是很能说呀。喂,不要这样亢奋。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你知道,就是那些赤色分子中,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自己主动要求拷问的。他们都是被迫的啊,他们不是像你这样相信拷问者的人。” 第三十五章 在槙子的来信中,尽管没有使用明显的语言,却洋溢着她对阿勋忠贞不渝的情意,而且肯定还会附上两三首经她父亲修改过的和歌。虽说信上也盖着经过检查的红色樱花小戳,可只有她的信件才能够这样不经多少涂抹而顺利地送达他的手里。由此看来,鬼头中将或许在暗中提供了帮助。但阿勋写给她的回信,却好像并没有全都收到。 槙子在信中既不提问也不回答,与现实似乎有关又好像无关,既不是要告诉什么,也不是在拒绝告诉什么,只是随着四季的变化,写一些显而易见的美景和各种生动有趣、却又不着边际的事情,例如:同去年春天一样,野鸡又从植物园飞到院子里来了;最近买的一些唱片;回想起了白山公园的那个夜晚,现在还不时去那里散步;被雨水打落后污损了的樱花粘在浪木上,在夜晚的灯光下微微摇曳;从眼前的这个摇曳中联想到刚才还有一对恋人坐在那里依依惜别;神乐殿沉浸在夜晚那浓浓的黑暗中,一只白猫却突然从那里跑过;为练习插花而使用了早开的桃花和小苍兰;去护国寺时,在寺内发现了鸡儿肠1,便一口气摘了许多,装得袖子里都沉甸甸的……这些描写还附上了和歌,因而阅读时阿勋也每每感受到了同样的心境。槙子具备着母亲所缺少的那种才智,能够随心所欲地使信件的文体轻易通过严格的检查,可尽管如此,从字里行间反映出的槙子,与神风连那个远远眺望着丈夫燃起的烽火,同婆母一起欢呼雀跃的阿部以几子相比,却又大不相同。 阿勋反复阅读着槙子的来信,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尽管信中没有一处同政治有关,在一些含有双重语意的地方,却让人联想起了某种热情的比喻。当阿勋苦苦理解这些语句并为之而感到深深的震撼时,他觉得必须抵抗这些信件对自身所造成的官能性诱惑,尤其是从中发现了不仅仅是温柔和善意的成分。可自己又怎么能够想像槙子是怀着恶意来写这些信的呢?即或信中真的存在着这种成分,对于槙子来说,那也确实不是故意的呀。 1菊科多年生草本,生于山野、路旁,初秋开出淡紫色花朵。 信中流畅的文笔和遒劲的字体,显然是一种走钢丝。为什么要去责怪在练习走钢丝的过程中,以走过危险为乐事的举止呢?倘若再进一步想下去,甚至还会发现,她对走钢丝的兴趣已经到了不道德的地步,在忌讳法官检查的借口下,一味玩弄着这种感情的游戏。 信中倒是没有任何这类文字,只是飘逸着一种气味,一种轻松的情绪。由此推想,槙子似乎有时在为阿勋的入狱感到高兴。从来信中不难看出,这种残酷的交流是槙子早就期盼着的梦幻,而且她让这种梦幻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是的,无情的隔离可以保持感情的纯度,不能会面的痛苦将转变为平静的喜悦,危险在刺激着官能,不确定的因素培养出了梦幻……槙子还清楚地知道,在这些拂过狱窗的微风一般的诱惑面前,阿勋的内心将战栗不止。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这种愉悦在信中若无其事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槙子从这种状态中发现了自己的王国。 当阿勋用被狱中生活磨砺过的感觉察觉到这一切时,甚至想一下子撕碎并扔掉这些信件。 为了转变心绪,固守节操,阿勋要求让家里把《神风连史话》送来。当然,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在“杂志求购”中准予购买的杂志,仅限于《儿童科学》、《现代》、《雄辩》、《讲谈俱乐部》、《国王》和《钻石》等。在一周只允许看一本的监读书籍中,无论官版还是私版,能够点燃胸中火焰的书,却是一本也没有。因此,当早就请父亲送来的井上哲次郎博士所著《日本阳明学派的哲学》一书被允许送来时,阿勋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他想阅读的,是大盐中斋那一章。 大盐平八郎中斋在文政13年137岁时辞去了与力2之职,后致力于著书和讲学,作为阳明学派的学者而享有很高声望。此外他还精通枪术。天保4年3至7年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馑中,当政者和富商们不但不去救助饥民,还把大盐卖光藏书以赈济灾民的行为视为沽名钓誉,甚至连大盐的养子格之助也遭到了谴责。天保8年2月19日,大盐终于举兵,其追随者数百人焚烧了富商的家财,并广散钱粮救济灾民,烧毁了四分之一的大阪城。后来由于战败,大盐怀抱炸药而死,享年44岁。 大盐平八郎以身实践了阳明学知行合一的学说,体现了王阳明“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思想。比起以阳明学为其基础的知行合一和理气合一的学说,更让阿勋感兴趣的,则是它的生死观。井上博士也曾说过: “关于生死,中斋持有非常类似于佛教涅槃的学说。” 中斋所说的“太虚”,并不是指灭绝一切心灵作用的消极状态,而只是指祛除私欲之情,使良知的光辉得以发挥。中斋提倡,应以太虚为我们的本体,当回归到永世不灭的太虚时,我们也就进入了不生不灭的境界。 博土更是经常引用《洗心洞札记》并加以阐述: “倘若心归太虚,则身死而不灭。故身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若知心将不死,在世更无所畏惧。由此便生决心,而此决心则绝非万物所能动摇者。如斯便可谓知天命者焉。” 这其中的“身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一句,震撼了阿勋的心。阅读着的这些文字,正如同铁锤一般敲击着此时此处的自己。 5月20日做出了结束预审的决定。决定的正文宣告: “本案件提交东京地方法院进行公审。”本多原指望在预审阶段免于起诉的希望落空了。 1文政元年为1818年,由此推算,文政13年应为1830年。 2江户幕府中隶属于行政长官,专司协助指挥、官理捕吏和庶务之职。 3天保元年为1830年,由此推算,天保4年应为1833年。 第一次公审应在6月末开庭。在公审前的那几天里,依然不允许会面。但槙子却送来了东西,阿勋以非常激动的心情接受了下来。那是三枝祭的野百合花。 经过漫长旅行,又在看守的手中被摆弄过的这枝百合花显得有些枯萎、憔悴。可与那枝原打算在举事那天早晨藏在胸口的百合花比较起来,却显得非常娇嫩和艳丽,花瓣上还沾着神前大院里的朝露的依恋。 为了把这枝百合花送给阿勋,槙子大概特意去了趟奈良,并且从采摘回来的诸多百合花中,精选出这枝花色最白、姿容最美的百合花的吧。 回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阿勋的身体充满了自由和力量,在神明御山的三光瀑布下,用瀑布的水流冲去在神前进行的剑道比赛中获得的胜利的余烬,以清静的心境侍奉神明,采摘了许多献给神明的野百合花,缠着白毛巾的额头流着汗水,拉着装满百合花的大车行走在通向奈良的大道上。樱井村在夏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辉煌灿烂,阿勋的青春与群山的翠绿相互辉映。 百合花是那个回忆的徽章,不久后又成为决心的标志。从此,在他的热情、发誓、不安、梦想、对死亡的期待、对光荣的向往、在所有一切的中心,便有了这个百合花。在支撑着巨大而又郁暗的计划的梁柱上方,在他那个耸立着意志的笔直的梁柱上方,百合花的隐钉片1总是在阴暗的高处粲然闪烁。 他凝视着手中的百合花,用手掌转动着花茎。斜茎的百合花一转动起来,开始干燥的叶片就擦过阿勋的掌心。当花儿猛地向这边倾斜过来时,便散落下少许淡金色的花粉。阳光从狱窗中强烈地照射进来。阿勋感到,去年的百合花又复活了。 1遮掩着粱柱上铁钉头的金属片饰物。 第三十六章 当阿勋收到结束预审的决定书,在集体被告的名单中看到佐和的名字时,不禁为自己长时间地怀疑他而感到愧疚。 让阿勋羞愧的是,每当自己的心里浮现出佐和的面容,或每当想起佐和的名字时,都会难以抑制地泛起一种不快的感觉。或许,当时自己倒是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充当叛徒的角色。即或不是佐和,不也需要一个别的什么人来作为自己那不可抑制的怀疑对象吗?如果没有这样的角色,自己不也就无法保住自己了吗?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在把一直认为非常可疑的佐和的名字排除后,自己的怀疑就要转移到佐和以外的人之中去了。被捕时在场的有宫原、木村、井筒、藤田、三宅、高xdx潮、相良、芹川、长谷川等10人。其中尚未满18岁的芹川和相良因为适用于少年法,名字没有出现在集体被告中,这也是很自然的。阿勋的眼前浮现出了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自己,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机敏的相良,还有曾在神社前哭喊着“我不回去”的少年模样的芹川,那位东北的神官的儿子。这两人绝不可能背叛自己。那么其他人呢?……阿勋不敢再想下去了。就像拨开草丛再往前面走去就会遇上白骨一般,阿勋觉得,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可怕的事实正隐藏在自己的前方。 当然,离队的同志是知道12月3日这个举事日期的。不过,最后一个离队的人也只知道举事之日三周以前的情况。计划当时既然被损害到了那种程度,那么举事之日无论延期还是提前,抑或中止,都是非常可能的。假设离队的同志中有人向法官提供了情报,那又为什么一直等到举事的前两天才开始逮捕呢?实在不明白这样做的理由。由于举事的手段比先前简单了,那么提前举行的危险性不就更大了吗? 阿勋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下去了!可尽管阿勋这么想,却仍然把所有思绪都转向了自己最不愿考虑的不吉的观念,就像受到诱蛾灯引诱的蛾子,虽然不想飞过去,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扑向了灯火一样。 6月25日是公审之日。这一天天气晴朗,暑热逼人。 押送的囚车经过被阳光照耀得闪烁着光亮的皇宫护壕,驶入红砖建筑的最高法院的后门。东京地方法院就在这座建筑的一楼。阿勋穿着家里送来的白底藏青碎花纹的上衣和裙裤来到了法庭。米黄色的法台闪现出耀眼的光泽。由于看守的怜惜,在入口处取下手铐时,阿勋的身体被扭向能够看见旁听席的方向。半年不曾见过的父母正在那里。当母亲和阿勋的视线相遇时,她用毛巾捂住了嘴,像是在抑制着呜咽。阿勋没有看到槙子的身影。 被告们背对旁听席站成了一排。与同志们并肩站在一起,这给了阿勋很大勇气。紧挨着自己的是井筒,尽管不能交谈和对视,他还是感觉到井筒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阿勋觉得,这不是因为出庭所引起的紧张,而是通过汗水淋漓的身体产生的颤抖如实传导过来的久别重逢的激动。 眼前是被告席。对面则是耀眼、明亮的桃花心木法台,连接着露出了木纹的围板。法台装饰得庄严、神圣,中央部分的后方,是用同样的桃花心木仿制而成的巴罗克风格的门扉。门扉开在山墙上,显得庄重、肃穆。在三张分别雕刻着花冠的座椅上,正中间坐着审判长,左右各有一名陪审官。对面的右方坐着法院书记,左边则坐着检察官。法官们的黑底法衣上,刺绣的紫色蔓草花纹闪现出滞重的光亮,由前胸爬向肩后,威严的黑色法官帽上也绣着紫色的线条。一眼望去,便感到这里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稍稍平静下来后,阿勋发现了正在右侧的辩护律师席上凝视着自己的本多。 审判长问了姓名和年龄。自从被捕以来,阿勋早巳习惯于充满威严的声音从上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可从这样高的法台上,听到象征着国家理性的声音,听到宛如从光辉明亮的天际远远传来的雷声一般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 “是,我叫饭沼勋,20岁。”阿勋回答道。 第三十七章 第二次公审于7月19日开庭。这天虽然天气晴朗,法庭里却凉风习习。由于凉风不时掀起文件,于是庭警便半闭上了窗子。阿勋肋腹部的汗水更增加了发痒,几次三番地想去挠搔被臭虫咬过的地方,却又强忍住了这种诱惑。 开庭后不久,审判长就驳回了检察官方面在第一次公审时提出的要求一位证人到庭的申请。兴奋之余,本多在桌面的纸上轻轻滚动着红色铅笔。 这还是昭和4年出任审判官时,在无意识中养成的习惯。虽然在那之后也曾努力克服过,但4年后的今天这老习惯却又出现了。审判官若有了这习惯,会对被告产生不好的影响,但以现在的身份,却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这么做了。 被驳回的证人是陆军的堀中尉,他正是关键性的证人。 本多看出了检察官脸上掠过的不满,就像疾风骤然横扫过水面一样。 无论在讯问记录或是审讯记录中,还是为了解情况而被传来的离队人员的讯问记录中,都多次出现过堀中尉的名字。只有阿勋一人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当然,现在还不清楚堀中尉在整个计划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在搜查出的那份最后的名单里,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所谓最后的名单,就是用线条把12位财界巨头分别与集体被告的名字连接起来的那份表格。可是,在四谷的秘室中搜出的这张表格,并没有明确地提示任何暗杀意图。 集体被告中的大多数人只承认接受过堀中尉精神上的影响,在供述中明确表示接受过指导的,仅仅只有一人。多数离队者也说,既没有见过堀中尉,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检察当局怀疑在脱离者大量离队之前还那样庞大的计划,除了被告们不相一致的供词外,竟没有发现任何与之相适应的证据。 检察官方面早已盯上的那张关键性传单,也就是伪称天皇陛下降大命于洞院宫殿下的那张传单,已在暗中被销毁掉了。检察官们注意到,气势如此恢弘的檄文与非常弱小的暗杀团实在不成比例,因而把中尉视为重要的证人,这也是很自然的。 本多觉察到,检察官方面之所以陷入这样焦灼不安的境地,很可能是佐和从中起了作用。饭沼曾这样暗示过他: “佐和可是个好人。”饭沼说,“佐和是始终打算与阿勋生死与共的,想瞒着我让阿勋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也准备赴死。因此,由于我的密告而受伤害最重的,也许是佐和。 “可佐和毕竟是成年人了,因而预先想到了失败并做了周密的布置。通常,搞这类运动最可怕的就是出现离队者。所以当佐和知道出现离队人员后,便立即发挥了非常活跃的作用,对他们一个个地进行说服。 “他对他们说:假如事情败露,你们就可能作为知情者而被传讯。知情者同共犯只有毫厘之差,你们如果不想成为共犯,就要把同军方的关系压缩到只接受过精神影响的程度。否则,事态就会闹大,你们也得被卷进去,就像自己卡自己的脖子一样。 “佐和在决心参加举事的同时,又防止万一,预先周密地销毁了证据。年轻人是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开庭后不久,审判长就面无表情以与本案无直接关系为由,驳回了关于把堀中尉作为证人的申请。这时本多立即察觉到:“啊,多亏了报纸上那篇《陆军当局谈话》呀!” 自“5·15事件”以来,军部对这类事件在社会上所引起的反应达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尤其是堀中尉,在“5·15事件”中就是个被点了名的声名狼藉的军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派遣到满洲去的。倘若在这次民间的案子中他又被列为可疑的证人,那可就太糟糕了。如果他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暂且不论证词的内容如何,“5·15事件”后不久发表的《陆军当局谈话》的可靠性就会失去,进而还会损害军队本身的威信。 或许,军部正以这种心情注视着这场审判。当要求堀中尉出庭作证的申请刚一提出,军部肯定对检察官心怀不满,希望法官能够毫不留情地驳回这个要求。 总之,检察当局已经从警察的调查中得知,在麻布三联队后面那个叫作北崎的军人公寓里,学生们与中尉会面的情况。 在流露出不满神色的检察官的脸上,本多看出了烦躁和焦灼的表情,也想到了之所以焦灼不安的原因。 本多觉察到,检察官对结束预审的决定中仅仅以预谋杀人罪提起公诉而感到不满。他们想把案件搞大,可能的话,甚至还想定为预谋叛乱罪。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杜绝这类事件的祸根。然而这样一来,逻辑的推理却要被打乱。只顾一个劲地证明由大计划缩小为小计划这一过程,从而将会疏漏构成预谋杀人罪的因素。 “我要钻这个空子,如果可能的话,干脆连预谋杀人罪也给否定掉。”本多在想,“要想做到这样,最让人担心的,就是阿勋的纯洁和正直。必须使阿勋陷于混乱之中。自己提出的证人,既是针对敌人的,也是针对自己这方面的。” 站在那排年轻的被告之中,阿勋的眼睛显得非常美丽、明亮和清澈。本多在内心里呼唤着那双眼睛。当刚刚知道这起事件时,本多觉得那双目眦尽裂的眼睛与发生的事件竟是格外相称。可现在,这双眼睛与这里的场所却是如此地不相适宜。 “美丽的眼睛啊!”本多在内心里呼喊着,“年轻人这双世间罕见的眼睛澄澈而又明亮,总是使得人们如同遭到三光瀑布的水流骤然冲淋似的,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以为受到了这世上最严厉的谴责。把一切全都说出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即便纵情地受到伤害。你也该到知道怎样保护自己的年龄了。在把一切全都说出来之后,你便会知道‘谁也不会相信真实’这一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教训了。对于这样美丽的眼睛,这便是我所能够进行的惟一的教育。” 本多瞥了一眼坐在法台之上的久松审判长的脸。 审判长刚刚年过花甲,相貌端正,戴着金丝眼镜,苍白而干燥的皮肤上浅浅地浮现出了老人斑。他措辞准确,但在说话时会发出一种幽雅的无机质的响声,语言宛若象牙棋子般在他的嘴里相互商量着。于是,审判长的讲话内容确实增加了冷冰冰的威严,那如同法院大门上闪烁着的皇室菊花徽章一样的威严。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那满口的假牙。 久松审判长在人格上的评价的确很高,本多也喜欢他那严谨、正直的品质。不过,如此高龄却还在第一审的地方法院,至少不是那种被称之为秀才的人。在律师间传说,虽然看上去他像是很有理智,实际上感情却非常脆弱。为了与内心燃起的火焰战斗,他才故意装出一副冷冰冰的外表。关于这一点,只要在他激怒或深受感动时,看看老人那白皙而又干燥的面颊涌上的红潮便知道了。 可是,本多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法官的内心世界的。那又是怎样的战斗啊,是以仅有的一堵法律正义的堤坝来抵挡汹涌而至的感情、情念、欲望、利害、野心、羞耻、发狂、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木片、纸屑、油花、桔子皮、甚至还孕育着鱼和海藻的充满了人性的大海的战斗呀! 久松审判长似乎很重视预谋杀人的间接证据,也就是用日本刀换购短刀这一事实。在驳回了要求证人到庭的申请后,便立即开始进行证据调查。 …… 久松审判长:饭沼,我问你。在行动前把所有的日本刀全都换购成短刀,是为了暗杀这一目的吧?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那是几月几日的事?” 饭沼:我记得是11月18日。 审判长:那时,用卖掉两口日本刀的钱,又买了六把短刀,是吧? 饭沼:是的。 审判长:是你自己去换购的吗? 饭沼:不是,我托付了两位同志。 审判长:那两位同志是谁? 饭沼:是井筒和井上。 审判长:为什么一口一口地分别去卖呢? 饭沼:因为考虑到年轻人去卖刀,一下子卖两口会很显眼,就挑了两名能够给人留下明朗、柔和印象的人,分别到远离当地的不同的刀铺去卖。我告诉他们,假如刀铺问起卖刀原因,就说原先是练跪杀1的,现在不练了,想换几把白鞘短刀分给兄弟。这样一来,卖掉两口日本刀买来六把短刀,再加上本来就有六把,12个人就可以每人一把了。 审判长:井筒,你说说去卖刀时的情形。 井筒:是。我来到麴町三丁目的村越刀剑店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想卖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抱着猫看守着店铺。当时我忽然想到,猫在三弦铺子里总是心惊胆颤的2,可在这刀铺里大概就不会那样担惊受怕了吧。 审判长:这些事无关紧要。 井筒:是。我对老太婆说了卖刀的事后,她马上转身进了里屋,接着走出一个满脸不高兴神色的老板。他拔出刀来,用轻蔑的目光从各个角度打量着,最后又拔出销钉3,看着插入刀把里的刀身部分说,“果然不出所料,是冒牌货。”他根本没问卖刀的原因,换算好价钱后,就给了我三把白鞘的短刀。我仔细试了试短刀的刃口,就把这几把刀带回来了。 1日本剑道的一种招数,跪坐抽刀杀敌迅即入鞘。 2日本的三弦琴多以猫皮蒙琴,次之的以狗皮蒙琴。 3固定刀身和刀柄的销钉。 审判长:他没问你的姓氏和住址吗? 井筒:是。他什么也没问。 审判长:怎么样,辩护人有什么要问饭沼或井筒的吗? 本多律师:我想向井筒问几个问题。 审判长:可以。 本多律师:你去卖刀前,饭沼是否对你说过长刀不便暗杀,因此必须换购成短刀之类的话? 井筒:……没有,我记得没说过这些话。 本多律师:那么,并没有特别的吩咐,只是命令你去换购,而你也就不明缘由地去了刀铺,是吗?” 井筒:……是……不过,大体上也想到了,因为我认为这也是当然的。 本多律师:那么,是不是因为当时决定行动的内容有了紧急变化? 井筒:我记得没有这样的事。 本多律师:你去卖的是你自己的刀吗? 井筒:不是。是饭沼的刀。 本多律师:你自己身上带的是什么样的刀? 井筒:从一开始我就有一把短刀。 本多律师:什么时候弄到手的? 井筒:是……那是……对了,那是去年夏天,在大学的神社前起过誓后,我认为,要是连短刀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就到专爱收集刀剑的叔叔那里要了一把来。 本多律师:这么说,当时你还没有明确而具体的使用目的,是吗? 井筒:是。也想过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试试。不过…… 本多律师: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具体使用目的的? 井筒:我想,是在被分配暗杀八木升之助氏的任务以后。 本多律师:我想问的是,开始明确意识到必须使用短刀来作为暗杀手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井筒:……是……我,这个问题我有些听不懂。 本多律师:审判长,下面我想问一下饭沼。 审判长:可以。 本多律师:你原来有一把什么样的刀? 饭沼:就是让井筒卖掉的那一把,上面刻着肥前国1忠吉的字样,是前年获得剑道三段时,父亲送给我表示祝贺的礼物。 本多律师:用那么珍贵的刀去换短刀,是为自杀而准备的吗? 饭沼:什么? 本多律师:你在供述中表示,自己喜欢读《神风连史话》,并且为神风连志士们的自刃切腹而深深感动,自己也想那样去死,而且同志们也很赞赏那种死的方式。志士们在作战中通常使用长刀,而在自刃切腹时则用短刀。由此看来…… 饭沼:是。我想起来了。在被捕那天举行的会议上有人提出,“为了预防万一,还应该准备一把短刀藏在身上。”大家都同意了。很明显,这把备用的短刀就是准备自杀用的。但是还没来得及买,就被捕了。 本多律师:这么说,在那之前,你们还没想到要买备用的短刀,是吗? 饭沼:是。是这样的。 本多律师:不过,你想要自杀的决心,却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吧? 饭沼:是。 本多律师: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换购来的短刀,除了他杀以外还要自杀,也就是说,它具有兼用的目的? 饭沼:是。是这样的。 本多律师:那么,特地把平常的长刀换购成短刀的行为,兼有他杀和自杀这两个目的,而不是从当时起,就特意作为用于他杀目的的凶器,是吗? 1旧国名,日本历史上诸多小国中的一个,一部位于现在的佐贺县,另一部位于现在的长野县。 饭沼:……是。 检察官:审判长,本多律师的讯问,显然应被视为诱导讯问,我表示抗议! 审判长:辩护人的讯问就到这里吧。关于换购长短刀的讯问,到此暂告结束。现在允许检察官方面的证人出庭。 …… 本多在席位上坐了下来,满意地认为,通过这次讯问,使得要把换购长短刀作为预谋杀人罪的间接证据这一逻辑推理或多或少地陷入了混乱。不过,本多还在思索着:难道久松审判长对思想问题没有什么兴趣?他本可以利用职权让阿勋尽情地阐述自己的政治信条,但自第一次公审以来,他却根本没有让阿勋进行阐述。 ……手杖杵地的声音,在法庭人口处杂乱地响了起来,人们都朝那边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佝偻着腰身,好像正弯下腰来竭力捕捉着什么,以穿着麻布单衣的胸部护卫着自己眼前的空间。白发苍苍的头低垂着,只有深凹下去的眼睛在向上翻着。老人艰难地走到证人台前,用手杖支撑着身体站在那里。 审判长站起来朗读了宣誓书,证人用颤抖的手在宣誓书的署名处捺了手印。在开始讯问以前,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 老人用非常难以听清的小声,回答着审判长的提问: “我叫北崎玲吉,78岁了。” …… 审判长:证人一直在那里经营着公寓吗? 北崎:是。是这样的。从日俄战争时起,就开办了军人公寓,直到今天,还一直在原地经营着。在这所公寓住过的人中,出了不少了不起的军人,有的人还当了大将、中将。都说我这所公寓很吉祥,虽然屋子破破烂烂地很不像样子,但托诸位军人的福,特别是承蒙三联队军官们的关照,虽说孤身一人,也还可以勉强度日,不至寄人篱下。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要讯问的吗? 检察官:是的……陆军步兵堀中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你那儿的? 北崎:是……哎呀,三年……不,两年……,最近头脑越来越糊涂了,哎呀呀……对,大概是两年左右吧…… 检察官:堀中尉晋升为中尉是在三年前,也就是昭和5年的3月。他住进公寓时,已经是中尉了吧? 北崎:这是不会错的。他刚住进来时就是两颗星,不记得后来祝贺过晋级。 检察官:那就是说;他至少在公寓住过三年以内,一年以上,是吗? 北崎:是。是这样的。 检察官:堀中尉那里经常有客人来吗? 北崎:有很多哩。虽然没有来过一个女客,但年轻人和学生倒是时常进进出出,都是来听中尉谈话的。中尉也喜欢同这样的客人交往,到了吃饭时分,就为他们从饭馆里叫饭,看来照顾得很好,好像也花了不少零钱呢。 检察官: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北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是的。 检察官:中尉对你说起过有关来客的事吗? 北崎:没有。他同三浦中尉他们不一样,是个冷漠、简慢的人,平常就不大和我说话,更不要说亲口对我讲关于来客的事了。 检察官:请等一等。你说的那个三浦中尉是谁? 北崎:他一直住在我的公寓里,就是二楼和堀中尉的房间正好相反的那头的房间里。虽然性格粗暴,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检察官:关于堀中尉的客人,如果记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请说一说。 北崎:嗯,对啦,有一天晚上,我送晚饭去三浦中尉的房间,经过堀中尉的房间时,拉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堀中尉像是喊口令似的很大声音,当时真把我给吓坏了。 检察官:堀中尉说了些什么? 北崎:只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生气地大声喊道:“行了,中止吧!” 检察官:你听见他说了要中止什么吗? 北崎:哎呀,这个嘛,总之,我只是从那里经过,被这么一声怒喝,吓得我差一点把晚餐的饭菜都给弄翻了。我的腿脚又这么不灵便,就只顾急匆匆地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房间里去。那天晚上,三浦中尉大概饿坏了,早就在催促着我,“喂,老爷子,早点开饭啊。”万一我在这房门口把饭菜给弄翻了,就该轮到三浦中尉来对我大声斥责了。当我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面前时,中尉独自笑着,只说了一句“干上啦”,就没再说别人的闲话。我想,这一点正是军人们的长处。 检察官:那天晚上,堀中尉那里来了几位客人? 北崎:哎呀,大概是一个人吧……是的,是一个人。 检察官:中尉说“中止吧!”这句话的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这一点极其重要,所以请你准确地回忆出来。是哪年、哪月、哪天、几点钟?你记日记吗? 北崎:不,哪里!哪里! 检察官:你听懂我问的话了吗? 北崎:什么? 检察官:你记日记吗? 北崎:啊,是说日记吗?我不记。 检察官:那么,那个夜晚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大约几点呢? 北崎:哎呀,我想,一定是去年的事。对啦,当时拉门关得那样紧,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所以肯定不会是夏天。也不会是初夏或初秋。那时已经很冷了,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概是去年的4月以前,或是10月以后。时间是吃晚饭的时分,日子嘛……唉,等一等。 检察官:能不能说得肯定一些,是4月还是10月?或者说,是3月还是11月? 北崎:是。现在我正拼命地想哩……嗯,对了,不是10月就是11月。 检察官:到底是10月还是11月? 北崎:这一点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检察官:可以认为是10月末或是11月初吗? 北崎:啊,可以吧。我已经记不清了,真对不起。 检察官:当时那位客人是谁? 北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堀中尉平时只是吩咐我,几点钟左右有几个年轻人要来,让他们进来。 检察官:那天晚上来的客人也很年轻吗? 北崎:是的,我记得是个学生。 检察官:还记得他的脸吗? 北崎:这……记得。 检察官:请证人向后看。在那排被告中,有没有那天晚上的客人?你可以走过去,一个个地仔细辨认他们的脸。 …… 阿勋听凭高个子老人弯腰来到面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如同牡蛎一般浑浊不清。茶褐色的血管爬在眼白上,瞳孔被它从四周紧紧缠绕着,形似一粒没有光泽的黑痣。 “那天晚上到公寓去的,不就是我吗?”由于这时阿勋被禁止开口说话,便拼命用眼色向他示意。尽管阿勋的脸就在老人眼前,可老人的眼睛却好像被卷进了漂浮在两人之间的那种暧昧的雾霭之中,视线始终定不下来,茫然地继续扫视着。 手杖在地板上颤悠悠地拖曳起来,老人的目光移向了井筒。除了阿勋,其他人都没有被辨认那么长时间。阿勋确信,老人终于回想起自己来了。 北崎回到证人台的椅子上,像是正极力寻觅在脑海中烟雾般消散了的记忆,把臂肘倚在手杖头上,手指捂着脑门,茫然地站立在那里。 检察官从法台上用透出焦躁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北崎甚至都不向检察官那边看去,像是对着映现在法台围板中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说话似的,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 “实在记不清了。最前面那位被告的……” “是饭沼吗?” “名字我不知道,最左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脸,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肯定来过我的公寓,只是记不清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来的那个客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不是堀中尉,让我在公寓撞上了。” “那么,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带着女人到我家的另一间独屋来过,会不会就是他……” “是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我记不清了,可他很像那个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正在想,好像是20多年前来过的。” “是在20年前,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检察官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哄笑。 老人全然不理睬这个反应,执拗地重复说道: “对,是这样。肯定是20多年前……” 这位证人是否具有证实能力已经很清楚了。人们都在嘲笑着北崎年老昏庸。开始时,本多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当老人再一次认真地说出“20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便突然被战栗所取代了。 本多曾听清显说起过,在北崎军人公寓的一间独屋里,他同聪子幽会的详细情形。在当年的清显和现在的阿勋之间,除了年龄恰巧相同以外,外表上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挨近了死亡的北崎心中,出现了记忆上的混乱。一个古老的房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当中,只有色彩的浓淡超越了时间而连接了起来。以往恋爱的热情和今天忠义的热情,在表示界限的准绳以外的地方混合在了一起。在被搅和得越发暧昧了的池沼一般生涯的记忆中,两朵秀丽的红白两色莲花在观念上被看成了一朵,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错觉,在衰老不堪的北崎的心目中,无异于滞淤着的灰色沼泽忽然现出了奇怪的澄明的光亮。他一定是为了抓住这难以言喻的清澈的光束,才毫不顾及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怒气,固执地重复着那句相同的话的。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被擦拭得发出耀眼光泽的米黄色法台和法官们那威严的黑色法衣,在窗外夏日强烈阳光的照射下,骤然褪去了色泽。在眼前威严地炫耀着精巧机构的法律秩序,却宛若冰冻而成的城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眼看着正在消融下去。北崎确实看见了常人眼睛所看不见的巨大光束的纽带。夏天的烈日把窗外前庭的松树针叶一根根地照耀得发出了锐利的光亮。比起占据着室内的法律秩序,这阳光确实形成了更加严峻、更加壮观的绳索之源。 “辩护人有什么要讯问证人的吗?” “没有什么要问的。”本多在茫然之中回答着审判长。 “那么辛苦了。证人请退庭。”审判长说道。 “……我请求允许在庭证人出庭作证。姓名叫鬼头槙子。为了饭沼被告和集体被告的利益,请讯问在预定行动的前三天,有关饭沼被告幡然悔悟这一事实。我还要出示证人在当时写下的日记,请参考这些来进行讯问。”本多说道。 刑事诉讼法中虽然没有在庭证人的规定,但根据立证的需要,在征求检察官和陪审官的意见后,审判长可以批准。本多正是利用了这一条惯例。 审判长征求检察官的意见时,检察官冷冷地表示同意,同时显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色。审判长接着把头歪到右陪审官那里低低商量了一会,同样又和左陪审官商量过后说: “可以,允许在庭证人作证。” 于是,槙子出现在了法庭的人口处。她穿着藏青色条纹相间的绉绸夏季和服,系着博多产的白色腰带。 盛夏里,天生白皙的肌肤宛若冻冰一般,在遮住耳朵的乌黑头发和藏青色衣领的反衬下,如同遥远的景色那样沉静的面庞浮现了出来。润泽、生动的眼睛下面,现出了一小块像是被毛刷子刷上的薄暮似的衰老。略微斜着的带扣中央,缀着一条碧绿的翡翠香鱼。这块玉石上的光泽,把槙子那稍显宽松的衣着紧紧地勒了起来。在她那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表情下,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纤细情感。她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来的,也不知是忧愁还是冷笑。 槙子看都不看阿勋一眼,径直走上了证人席。因此,阿勋只能看见她那凉冰冰的脊梁和鼓形的背带结。 照例,审判长大声朗读了宣誓书: “我宣誓:遵从良心,讲述事实,不予隐瞒,不加捏造。” 槙子毫不犹豫地在送到证人席来的宣誓书上签了名,紧接着从衣袖中取出小小的图章印盒,用美丽的手指抓住细细的象牙印章,用力捺了下去。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本多,在她的手指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鲜血一般的红色印泥。 在本多的桌子上,放着槙子同意公开的日记本。本多如愿以偿地把日记列为了物证,把槙子当成了证人。不过,还不清楚审判长顺利同意这一切的真实用意。 …… 审判长:你和被告是怎么认识的? 槙子:家父同阿勋君的父亲很要好,而且家父又很喜欢年轻人,阿勋君时常到我家来玩,就相处得比亲戚还要亲了。 审判长:你和被告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和什么场所? 槙子:是去年的11月29日晚上,他到我家来的。 审判长:你交上来的日记的内容没有问题吗? 槙子:没有问题。 审判长:……接着,请辩护人进行讯问。 本多律师:是。这是你去年的日记本吗? 槙子:是的。 本多律师:这是没有页码限制的日记,也就是所谓的自由日记。多年来,你一直在认真地写这种长篇日记吗? 槙子:是。是这样的。因为我要随时把刚创作的和歌记下来…… 本多律师:一直都这样不换页码,只空出一行来,就接着写第二天的事,是吗? 槙子:是。从两三年以前起,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假如要换页码写的话,虽说是自由日记,等到秋天就要写完页码的。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可就这么每天接着写下来了。 本多律师:那么,去年,也就是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可以保证肯定不是后加上去的,而是当天夜里写的,是吗?槙子:是。我写日记,一天也没有中断过。那天也是在晚上临睡以前写的。 本多律师:现在我来朗读一下昭和7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与被告饭沼有关的部分: ……晚上8点钟左右,阿勋君突然来访。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阿勋的影子总是在眼前忽隐忽现,以至在他按响门铃前,我就迎到了大门口,这或许是出于我那奇妙的预感吧。他穿着学生服和木屐,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一看他的脸色,就觉得一定出了非同寻常的事。他毫无必要地郑重施礼,可面部却很僵硬。忽然,他把提着的小木桶像是推给我似的说:“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捎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在大门口的昏暗中,小木桶里的水发出阵阵咂嘴般的声响。 他匆匆忙忙地借口说还要复习功课,这就要告辞,可从他的脸上却可以明显看出这是撒谎,根本不像是平常的阿勋君。我一面极力挽留他,一面接过了小木桶,便进去通知父亲。父亲爽朗地命令道:“就说让他进屋来。” 当我匆匆赶回大门口时,阿勋君正要溜走。我慌忙追到门外,想要向他问明事情的原委。 阿勋明明知道我在后面追赶着,却连头也不回一下,步子也不见放慢。 追到白山公园面前,我喊了声“你生什么气呀”,他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脸上像是难为情似的泛起了僵硬的微笑。后来,我们就迎着寒冷的夜风,坐在白山公园的长椅上谈起话来了。 我问他那个运动筹划的如何了。因为在此以前,他和同伴们在我家也曾议论过“日本照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也时常用牛肉火锅招待他和他的同志们。我想,阿勋君最近一次也没来我家,大概是忙于运动的缘故吧。 于是,阿勋君阴沉着脸,缓慢而痛苦地说道:“我到这里来,其实就是想对你说说那个运动的事。可一看到你的脸,想到以前在你面前曾经说了那样的大话,就羞愧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才想溜回去的。” 打听过后我才知道,原来运动在我所不了解的这段期间内,已经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怖,同时试探同伴的勇气,相互之间才说得那样慷慨激昂的。由于这种过激的言辞引起恐惧而离队的同志与日俱增,剩下的少数人却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实施行动的勇气越来越小,可在言辞和计划中还要梦想制造流血惨案,以至最后彼此都无法收场。由于谁也不肯在口头上示弱,因而从开会的情形来看,确实要让人大吃一惊,可实际上谁也没有实施行动的胆量。但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人敢于承担胆小鬼的恶名而提议中止计划。事态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被卷进去的危险程度势必将要增加,大家也将会稀里糊涂地去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虽然自己身为负责人,可就连自己也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晚上就是来求出主意的,看看有什么停止实施计划的好办法……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费尽口舌劝他中止行动,而且还说,正是敢于下这种中止行动的决心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虽说同志们一时不能理解,但一段时间后,他们一定会明白这一切的。况且,为国尽忠的方法还有很多。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以女人之身去说服大家。可阿勋说,我出面反而会更麻烦。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走到白山神社的神殿前临分手时,两人都作了祈祷。随后阿勋爽朗地笑着说:“啊,被你这么一说,心里畅快多了,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这几天里找个机会,向大家宣布中止行动。”这样,我也多少放下心来了,可内心深处却仍然积存着不安。 写到这里不禁又兴奋起来,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了。父亲寄以厚望的那样优秀的青年,倘若有个闪失,说得夸张一些,甚至是日本的一个巨大损失。今晚心情郁闷,和歌也写不成了。 就念到这里。这些肯定都是你写的吗? 槙子:是的,是我写的。 本多律师:没有后来经过添加和修改的地方吧? 槙子:您也看到了,一处也没有。 审判长:这么说,据你看来,那天晚上被告饭沼完全放弃了犯罪的意图,是吗? 槙子: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饭沼对你说了行动的日期吗? 槙子:不,没有说过。 审判长:当时你不认为,他是在特意对你隐瞒吗? 槙子:因为他已经断然取消了行动,也就不需要再把以前决定的行动日期告诉我。平常他就是个老实人,如果说了谎,我相信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 审判长:你和被告的关系那么亲密吗? 槙子:是的,简直就像姐弟一样。 审判长:既然你们相处得那样亲密,而且又像你在日记中流露出的那样仍然感到不安,在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暗中奔走,使他们中止行动? 槙子:我认为,女人出面反而会把事情弄糟,所以只是祈求神佛保佑。正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被捕的消息,当时感到大吃一惊。 审判长:当天晚上的这些话,对你父亲说了吗? 槙子:没有。 审判长:那么重大的事情,况且事态又有了变化,对你父亲说说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槙子: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父亲什么也没问。而且,父亲是个军人,平常非常看重年轻人的热诚,所以我不想让父亲知道阿勋君变心的事,否则一定会伤害他对阿勋君的一片爱心。况且我还想,就是我不说,父亲早晚也是会知道的,因此就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需要讯问鬼头证人的吗? 检察官:没有什么。 审判长:那么,证人可以退庭。辛苦了。 ——槙子行了一个礼,系着博多产白色腰带带结的后背转了过去,看都没看被告那边一眼就走开了。 ……阿勋紧紧握着拳头,拳头眼里热汗淋漓。 槙子作了伪证!作了极为大胆的伪证!万一伪证被发现,不仅要被追究伪证罪,根据情况甚至还要被看作为主犯的同案犯。槙子却不顾这些危险,作了阿勋明明知道是谎言的供述。 在请槙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本多恐怕也不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本多总不至于冒着职业上的危险,与槙子一起干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本多也一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槙子日记中的记述! 阿勋只觉得大地塌陷了下去。为了不使槙子被追究成伪证罪,自己必须牺牲最最珍贵的“纯粹性”! 假如那天晚上槙子真的写下了这样的日记(看来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她为什么要在分手后不久,把那样美丽而又悲壮的诀别,竟篡写成如此丑恶的场面呢?这个变化是出于恶意呢,还是因为她那不可理解的自我冒渎?不,也许不是这样。那天晚上分手后,聪敏的槙子一定立即意识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作为证人出庭这个时刻而做了准备。为什么?毫无疑问,只是为了拯救阿勋! 阿勋认为显然是槙子告了密,可又转念想道,法院是不会特意让直接告密的人来充当这类间接证据的证人的。假设槙子是公诉事实的告密者,那又与今天这些否定事实的伪证内容明显相互矛盾。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阿勋眼前一幕幕地反复浮现出令人不快的想像的画面。让阿勋感到瞬间慰藉的,是可以从这些画面中,扔掉那张绘有密告者槙子的画片。 她的动机只是爱,只是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甘冒危险的那种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呀?!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爱,槙子甚至不惜在阿勋最珍惜的东西上抹上污泥。而且更令人痛苦的是,阿勋必须回应她的这种爱。他不能让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罪犯。知道那天夜里的真实情况,能够告发槙子伪证罪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阿勋一人。槙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作了伪证。她用阿勋最憎恶的方法,设下了通过救槙子而最终拯救阿勋自己的圈套。不仅如此,槙子还知道,阿勋是一定会来钻这个圈套的!……为了挣开捆绑着全身的绳索,阿勋在苦苦地挣扎着。 然而,站在自己身边的同志们在听着槙子伪证证词的时候,又会作何感想呢?阿勋相信,同志们是会相信自己的。可他们毕竟很难相信,在法庭上公然说出的这些证词,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在槙子作证的时候,阿勋感到大家虽然沉默不语,却都在用浑身的力量作出反应,恰如被拴扣在畜生棚里的畜生们,夜间传出的悄悄呻吟声和偷偷踢踹板壁的声响,以及难以言状的不满和郁闷的粪臭,一下子竟格外清晰、浓烈起来了。就连一位同志用鞋后跟蹭擦椅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阿勋也觉得是针对自己的指责。阿勋觉察到,在狱中曾苦苦折磨过自己的那种“被出卖了”的不安,那种好像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掉在地上的针那样不着边际的感情,现在却反了过来,使得每一位同志的内心迅速染上了发黑的毒汁。宛若白磁花瓶一般的纯粹性,在发出声响的同时,出现了一大片裂璺。 可以被认为是卑怯,也可以受到轻蔑,这一切都还能够忍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是槙子的证词必然会引起的类推所造成的怀疑:那次忽然的被捕,该不是阿勋把同志们出卖的吧?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方法只有一个,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勋站出来,揭发槙子所作的伪证…… 至于本多,实际上他也未必真的就那么相信槙子日记中的记述,也不相信审判长会五条件地承认这本日记的证实能力。本多只是相信,阿勋决不会使槙子陷入伪证罪之中。因为,阿勋也是能够领会到槙子解救自己的热诚之心的。 他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这场战斗。也就是说,他要用女人苦恋之情的晚霞,去染红阿勋所向往的那间纯粹而又透明的理想密室;他要让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彼此用最真实的刀枪进行战斗。只有这种战斗,才是阿勋在这前半生的20年里,未曾想过、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却又是出于“生存的必要”而必须知道的战斗。 阿勋过于相信自己的世界。必须破坏掉他的这种自信。因为,这种自信极为危险,已经危及到了他的生命。 假如阿勋按照计划去行动、暗杀和自刃,他这一生就会成为从未邂逅过一个“外人”而结束的生涯。他要暗杀的那些“大人物”们,决不是与他相对立的外人,他们只不过是被年轻人纯真的志向瓦解了的丑陋的泥偶罢了。不,毋宁说,也许当阿勋把刀刃刺入衰老、丑陋的肉体并将其杀死时,长期以来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被温暖着的观念便可能得以具体化,从而使阿勋感到一种肉亲间的亲切。阿勋在供述书里也承认:“决不是因为憎恨才去杀他们的。”这纯粹是观念上的犯罪。阿勋不知道什么叫作憎恨,这简直就意味着他不曾爱过任何一个人。 现在,阿勋该知道什么叫憎恨了吧。这是他那纯粹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的异物的影子。这个外界的异物放荡不羁,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刃,多么迅疾的捷足,多么机敏的行动都不能将其降伏、制约。也就是说,他已经体会到,在他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金瓯无缺的球体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外部”的世界! 审判长一面目送证人退庭,一面摘下老光眼镜,让自己那纸一般没有血色的肌肤裸露在洒满室内的夏日那明日张胆的光亮下。 “他在考虑着什么。是在考虑着什么呢?”本多看着审判长,在微微的战栗中思索着。 众目睽睽之下,老审判长不会因为槙子那优美的身姿而神魂颠倒。毋宁说,身居高高法台之上的久松审判长如同一个哨兵,正从年龄高度和法律正义高度的望楼上孤独地嘹望、警戒着。他那双老眼高瞻远瞩的能力受到了大家的尊崇。在朗读日记和讯问证人时,他观察了槙子的那滴水不漏的言谈举止,然而,在槙子从容退庭并渐渐远去的后身影上,在这荒芜的、没有花草树木的感情旷野的远方,在远去了的夏季和服的腰带上,他肯定想要看出更多的东西……而且,刚才他也确实看出了什么。虽说他没有秀才之誉, 审判长转向阿勋问道: “鬼头证人刚才的证词没有出入吗?” 本多用食指紧紧按住在桌面上容易滚动的红铅笔,聚精会神地静听着。 “是的,没有出入。”阿勋答道。 …… 审判长:你在11月29日晚上访问鬼头槙子,就是特意要告诉她你已经改变了决心,是吗?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谈话也像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吗? 饭沼:是的……可是…… 审判长:可是什么? 饭沼:我的心情不是那样的。 审判长:不是那样的,又是怎样的? 饭沼:我的心情是……其实……,无论槙子君也好,鬼头中将也好,以前我一直得到他们的关照,因而想在行动前见上最后一面。同时,出于在这之前对槙子君多少表露过我们的志向,为了举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把她牵连进去,也为了使槙子信以为真,就故意表示决心动摇了。想通过这些谎言使槙子君失望,从而……割断槙子对自己的眷恋之情。那时我说的都是谎话,槙子君完全被那些谎话欺骗了。 审判长:是吗?你是说,决定采取行动的决心当时一点也没动摇,对吗? 饭沼:是的。 审判长:你现在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当着同志的面,被鬼头槙子证实了自己那不光彩的胆怯和动摇,因而想急急忙忙地蒙混过去呀? 饭沼:不,不是那么回事。 审判长:据我看来,鬼头证人可不是那种容易上当的女人啊。当时你没感觉到,鬼头证人虽然在嗯、嗯地听着,其实只是故意装出一副上当受骗了的样子? 饭沼:不,不会的。因为当时我也非常认真。 …… 听着这一问一答,本多不禁为阿勋出乎意料地杀开一条血路而喝彩。被追逼得走投无路的阿勋,终于掌握了成年人的智慧。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寻觅到了既可以救槙子,又能够救自己的惟一途径。至少在这一瞬间,阿勋不是那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卤莽的小兽。 本多在盘算着。所谓“预谋”,不仅要有犯罪的意图,而且还必须要有能够证实其预谋的行为,这样罪名才能够成立。槙子的证词只能证明犯罪意图,从审判全局来看是无足轻重的。不过,如果考虑到审判长从中得出的“心证”这一因素,问题就完全不同了。在界定预谋杀人罪的刑法第201条的附项里,就有视具体情况可以免刑的条款。 酌情处理这些具体情况的审判长的心证,因审判长的性格而多少有些差异。本多尽管研究了久松审判长以往的判决案例,可对他的性格仍然没有多大把握。因此最明智的作法,就是提供对于形成审判长心证非常必要的两种相反的资料。 倘若审判长是个心理主义者,他就会以槙子的证词为基础,把犯罪意图已经动摇作为酌情裁决的依据。假如他是个侧重思想和信念的人,则会以阿勋始终如一的纯粹理念所感动。不论审判长倾向哪一边,准备好相应的材料都是很重要的。 本多在内心里又向阿勋呼喊道:“现在你什么都可以说。可以提出你的主张,可以吐露你的赤诚。无论怎样充满血腥味的内容都可以说,但要严格地限定在你内心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之内。这是可以救你自己的惟一途径。” …… 审判长:被告饭沼,你或是说到举事,或是说到志向……关于这些,在供述书中也说了不少,可你又是如何看待志向和举事之间关系的呢? 饭沼:什么? 审判长:我是说,仅有志向为什么就不行呢?仅有忧国之情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而且还要以举事这样的违法行为作为目标。你就说说这些吧。 饭沼:是。阳明学提出了知行合一的主张,我则想实践“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一哲理。当我知道了日本今日的颓废,知道了遮掩着日本未来的阴云,知道了农村的疲敝和贫苦大众的苦难,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源于政治的腐败以及借腐败谋取私利的财阀们的罪恶,不胜惶恐之至,还知道了遮断天皇陛下仁慈之光的根源就在于此,那么,应当“知而行之”不就是很自然和很明显了吗? 审判长:不要说得这么抽象,把你如何感受的,如何愤慨的,以及如何决定举事的经过全都说出来。长一点也可以。 饭沼:是。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刻苦练习剑道,可每当想起明治维新时代的青年仗剑参加实际战斗,讨伐不义,成就维新大业的时候,便对在练武厅里挥舞竹剑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不满足。不过,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具体行动。 学校里的教育使我们了解到,昭和5年,在伦敦召开的裁军会议上,我国被迫接受了屈辱的条件,大日本帝国的安全受到了威胁。当我意识到国防危机时,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又发生了佐乡屋氏袭击滨口首相的事件。这时我认识到,遮掩着日本的乌云的确非同一般。在这以后,我便开始向老师和前辈们讨教有关时局的问题,自己也在阅读种种参考书籍。渐渐地我开始着眼于社会问题,对世界经济危机所引起的慢性不景气以及政治家的碌碌无为感到震惊。 多达二百万人的失业大军,以前还可以外出打工,挣钱寄回老家贴补生活,可现在却由于他们的返乡,更加重了农村的贫穷困乏。听说,为没有盘缠而步行返回老家的人而设在藤泽游行寺的施粥棚,竟是那样拥挤不堪。然而,面对如此深刻的问题,政府却视而不见。当时的安达内相1等人也装聋作哑地说什么“如果发放失业救济金,就会产生游民和惰民,所以,要尽量防止出现这种弊害。” 翌年,也就是昭和6年,东北和北海道等地遇上大荒之年,人们卖掉了能卖的一切,失去了房屋和土地,全家挤在简陋的马棚里,以草根和橡实充饥,陷入了困境之中。就连村公所的门前也贴着“有卖女儿者,请来本所洽商”字样的布告,常常能看到出征的士兵与被卖掉的妹妹痛哭诀别的场面。 本来农业就歉收,在解除黄金出口的紧缩政策下,越发加重了农村的负担,使得农业危机达到了顶点,丰苇原瑞穗国沦为了民众食草啼饥的荒凉之域。而且,国内大米生产原本就过剩,却还要进口外国大米,致使米价越发暴跌。另一方面,佃农在不断增加,生产出来的大米有一半交了地租,最后能够落入农民口中的粮食却一颗也没有了。农民家中一圆钱也没有,一切交易都是以物换物:一盒敷岛牌香烟要一升米,理发要二升米,一百把芜菁只能换一盒金蝙蝠牌香烟,三贯2茧丝仅值10圆钱。 众所周知,佃农与地主的争议频频发生,农村面临赤化的危险。作为忠良臣民而被征召为皇国士兵的壮丁们的内心里,实在难以一心爱国,这种灾难甚至已经蔓延到了军队里。 1安达谦藏(1864-1948),政治家,出生于熊本县,1929-1932年间曾先后出任滨口、若槻两届政府的内务大臣。 2日制一贯约等于3.75公斤。 这样的惨状却无人问津,政治只是一味地腐败下去,财阀们通过美圆投机买卖这种祸国殃民的行径来暴敛财富,而对国民的涂炭之苦却视而不见。通过种种阅读和研究活动,我深刻地认识到,使日本陷于今天这种苦境的,不仅仅是政治家的罪恶,其责任还在于为满足私利私欲而操纵这些政治家的财界巨头。可我决不想参加左翼运动。说起来真是诚惶诚恐,我认为,左翼是一种与天皇陛下为敌的思想。自古以来,日本就是一个敬仰天皇陛下,拥戴天皇陛下为日本人这一大家族之家长而和睦相处的国体。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皇国的真实面貌,才能保持天壤无穷的国体。 可像现在这样满目荒芜、饥民啼号的日本,又是怎样的日本啊。天皇陛下还健在,可日本却成了如此浑浊的末世,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无论是侍奉于君侧、身居高位的高官,还是东北荒村中啼饥号寒的农民,他们同样都是天皇陛下的子民。这难道不是皇国日本在这世界上值得夸耀的特色吗?我一直坚信,在陛下的浩荡皇恩下,贫穷困乏的民众得以解救的那天一定会到来。日本和日本人目前只是稍稍偏离了方向而已。我一直希望,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为大和精神所唤醒,作为忠良臣民而举国一致,还皇国以本来面貌。我相信,遮掩着天日的乌云将被吹散,晴朗、光明的日本肯定会到来。 不过,假如只是坐等,这一天则是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越是等待,乌云也就越是浓厚。就在这个时候,我读了一本书,觉得深受启发。 那就是山尾纲纪先生所著的《神风连史话》。读了这本书后,同过去相比,我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开始意识到,像过去那样只是一味坐等的态度,并不是忠诚之士应取的态度。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誓死之忠”,也不理解忠义之火一旦在内心点燃,就必须去死的道理。 太阳正在那里闪耀着光辉。虽然我们这里看不到,但既然沉淀在我们身边的这些灰色的光亮也是来源于太阳,那就说明太阳的确正在天际的一角闪烁着光辉。这个太阳就是陛下真实的形象。只要能够直接沐浴到太阳的光辉;民众一定会欢声雷动,荒芜的田地也会立即得到润泽,日本就必定会回到往昔的丰苇原瑞穗国。 然而,低低垂挂着的乌云遮盖着大地,遮断了太阳的光辉。天和地被残酷地分隔开来。原本一见面便尽情欢笑、相互拥抱的天和地,彼此间却连悲伤的面容都不得相见。遍地都是劳苦民众的悲叹之声,却根本无法上达天听。喊叫无用,哭泣无用,控诉还是无用。假如这些声音能够上达天听,上天只须动一下小手指,那些乌云便会被驱散,荒芜了的沼泽也将变为丰硕的田园。 谁能上告于天?谁愿担此使者重任,以死升天?我认为,这就要依靠神风连的志士们所信奉的祈请了。 只是在那里坐视,天和地是决不会结合到一起的。为使天地结合起来,需要一种决然而又纯粹的行为。为了这果断的行为,必须超越一己的利害,不惜以命相搏。还必须化己身为飞龙,卷起龙卷风,并凭借风力冲散低垂的乌云,升上闪亮着琉璃色彩的天际。 当然,我也考虑过借助更多的人力和武力,在把乌云一扫而光之后再去升天。但后来我逐渐认识到,不采取这样的方法同样也可以达到目的。神风连的志士们,就是只凭着日本刀杀进现代化步兵营里去的。只要钻透乌云最黑暗、被污染的色彩最浓厚的地方就行了。要使出全身力量,在那里穿凿出一个孔来,便可以升天去了。 我并没有想过要去杀人,但为了讨伐和消灭毒害着日本的邪恶精神,就必须撕毁被那些精神缠绕在身上的肉体外衣。这样一来,他们的灵魂也将得以净化,还原成光明、直率的大和精神,以便和我们一起升上天际。但是,当我们破坏了他们的肉体后,假如不能立即果敢地切腹而死,不能尽快抛弃掉肉体,就不能完成灵魂升天这个十万火急的使命。 妄自揣度陛下心怀已是不忠。所谓忠,就是不惜舍弃性命也要符合陛下心怀。要刺破乌云,升天而去,进入太阳的心怀,进入陛下的心怀。 ……这些,就是我和我的同志们在内心里所发誓言的全部内容。 …… ——本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审判长的面部。本多发现,随着阿勋展开陈述,在审判长那散布着老人斑的衰老、苍白的面颊上,渐渐地泛起了少年一般的红晕。当阿勋陈述完毕,在椅子上坐下时,久松审判长便急急地翻弄起了文件。很显然,这是故意掩饰内心冲动的一种毫无意义的动作。片刻之后,审判长说话了。 …… 审判长:就这些吗?检察官有什么意见? 检察官:按照顺序,先谈谈鬼头证人。关于传讯的这个证人,我想本法院肯定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然而依本职所见,该证人所提供的证词毫无价值。虽然还不能说是伪证,但我必须指出,日记的可信程度是非常值得怀疑的。至于作为文件的日记所具有的物证能力,我也表示非常怀疑。尤其是证词中提到了“如同姐弟一般的爱情”,饭沼和鬼头两家长期交往,因而应当考虑到这其中当然会产生的种种感情因素,应当注意到被告饭沼所说的“挚爱”那种相互间的默契。因此,无论鬼头证人的证词,还是被告饭沼的陈述,都让人感觉到一种不自然的夸张,这是很遗憾的。据本职看来,传讯这个证人不是一个妥当的处置。 至于被告饭沼刚才所作的冗长陈述,则充满了空想的主观因素。从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在慷慨激昂地坦陈心志,可在重大问题上却好像在故意含糊其辞。比如,那个要把乌云一扫而光而需要借助更多人力和武力以便举事的计划,为什么竟变成了只需在乌云上钻开一点便感到满足的心境了呢?这是一个不容忽略的飞跃。我认为,该被告是在故意避开这其中的原委。 此外,尽管北崎证人对日期记忆有些模糊不清,可他所说的去年10月末或11月初,堀中尉怒喝道“行了,中止吧!”这句证词,我仍然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旁证。因为,这句话与被告饭沼在陈述中提到的10月18日换购刀一事在时间上有着明显的内在联系。假如换购刀在前,叫喊“中止吧”那一晚在后,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可时间的顺序却恰恰相反,因而前后应该是吻合的。 …… ——同检察官和律师商量了下次公审的时间后,审判长便宣布第二次公审闭庭。 第三十八章 昭和8年的12月,在临近官署年末停止办公的26日这天,第一审判决下来了。虽然不是本多所希望的无罪,可判决书正文上写着:“对被告人免除刑事处分”。 判决引用了刑法第201条预谋杀人罪附项里的“但是,可视具体情况免除其刑事处分”这一条款。判决书详细叙述了免除所有被告刑事处分的理由。尽管认定了预谋杀人罪的犯罪事实,但考虑到除佐和外,其余同案被告均很年轻,而且犯罪动机纯粹,显然出自于爱国至情,加之策划后仍坚持犯罪意图的证据不够充分。此外,从佐和的年龄上来说,倘若他是主谋,则罪不能赦。但他只是中途参加了策划,并没有进行指导事实,所以也同样免除了刑事处分。 本多认为,如果是无罪的话,检察官上诉的概率还很高,可现在既以这样的形式结案,估计检察官不大再会上诉了。反正一周之内就会清楚的。 被告被悉数释放,回到各自的亲人身边去了。 26日这天晚上,靖献塾举行了内部的祝贺宴会。本多作为主宾,与塾长夫妇、阿勋、佐和以及所有塾生共同举杯祝贺。也邀请了槙子,可她却没来。 宴会开始以前,阿勋精神恍惚地听着收音机的广播。他听了6点钟儿童节目时间的童话剧,听了6点20分村冈花子的“儿童新闻”,听了6点25分近卫师团军医部长的“市民防护毒气之心得”。在听到6点55分哈罗尔德·帕马的“时事”节目时,被催促着匆匆站起了身。自从回到家里后,阿勋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儿子被释放回来后,母亲尽情地哭了一场,然后她换上浆洗得很光洁的烹饪罩衣,把自己关在厨房里用菜刀切起了冬菜。为阿勋的出狱而兴高采烈地前来帮厨的主妇们,使得厨房显得格外狭小。母亲的手指尖忙碌地指挥着,像是对周围的盘子放射出道道看不见的光芒,那些盘子里便立即堆满了生鱼片和烤肉等各色菜肴。从厨房传过来的妇女们的笑声,在阿勋听来简直恍若隔世。 前去迎接阿勋和佐和的饭沼和塾生们,回来的途中在皇城前和明治神宫做了感恩参拜。回到家里后,一家人又赶紧参拜了另一个设在另一栋房子里的神殿。这些仪式都结束后,阿勋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对诸神的感谢就这样结束了,因此在宴席上,就只剩下向在这人世上最应该感谢的人——本多致谢了。穿着条纹裙裤的饭沼退坐在远远的末席,儿子和佐和则分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向本多深深地施礼致谢。 阿勋按照吩咐动作着,就连微笑似乎也是按吩咐做出来的。他的耳边仿佛有什么在呜叫着、喧闹着,眼前则好像有个耀眼的东西在晃动。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东西被送进了口中。然而,准确无误的五官此时却远离了事物的现实感,菜肴如同梦中的美味一般显得虚无缥缈。阿勋觉得,自己现在正坐着的这间12铺席的房间,在阳光毫不客气的照耀下,忽然间竟变得如同一百铺席、二百铺席那么大的宽敞客厅,一群人正围坐在遥远的对面举行祝贺宴会。他们全都是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人。 本多立刻注意到,阿勋的眼睛里失去了进射而出的那种独特的光亮。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还在发愣哩。我也有过这种体验。当然,我没在里面呆这么长的时间,可也有7天左右,当时感到好像虚脱了似的,没有任何获得自由的感觉。”饭沼一面嘲笑着本多的不安,一面小声说着,“不用担心,本多先生。您知道吗,为了这孩子,我要把今天当作什么贺日?不是别的,是要把今天当作祝贺这孩子成人的日子。虽然他还有一些日子才满20岁,可在阿勋的生涯中,今天是他感受最深刻的一天。毫无疑问,这一天也将是他的新生之日。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对阿勋进行大刀阔斧的恶治,把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对待,以便使他真正清醒过来。请先生体谅我这个作父亲的心情,希望不要从旁制止。” 在另一边,阿勋和佐和一起正被其他塾生围着喝酒。佐和大声讲述着狱中的故事,激起了大家的兴致,阿勋却微笑着沉默不语。 最年轻的塾生津村平素就敬重阿勋,他对佐和这种过度的诙谐感到不耐烦,倒是更想听听阿勋那冰霜一般严峻、激烈的话语,就一直坐在阿勋的身边。但是阿勋却没说起任何事,于是津村自己便嘀咕道: “阿勋君,你知道藏原干下了什么混账事吗?” 藏原这个名字雷鸣般地在阿勋耳边回响。一听到这个名字,刚才还好像那样遥远的周围的现实,便立即变成了被感官所触及的事物,就像汗湿了的背心粘贴在皮肤上一样。 “藏原怎么了?” “我是在昨天的报纸上看到的。《皇道新闻》报用了第一版的整整一面哩。”津村在说话中提到了一家右翼报纸的名字。“这实在是一件混账事。” 津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对开版报纸递给了阿勋,然后从正阅读着报纸的阿勋肩头看过去。他呼出灼热的气息,仿佛要用愤怒的视线刺穿那份报纸,重复着说道:“这实在是一件混账事。” 报纸印刷得很粗糙,不少铅字缺笔少划。登载在上面的这条报道,是从与伊势神宫有联系的神道系统报纸上转载来的。中央的报纸则没有登载这条报道。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12月15日,藏原参加了关西银行协会的一次聚会。返途中,在游览伊势后饱餐了一顿他所爱吃的松阪肉。翌日早晨,又同县知事一起参拜了伊势神宫的内殿。 另外还有秘书和几名随从跟随,但只为藏原和知事在卵石地上破格准备了两把折叠凳。在进行奉献玉串仪式时,有人把玉串预先送给了两人。两人站立着,用双手捧着玉串听祈祷辞。忽然,藏原感到后背一阵瘙痒,便用左手拿着玉串,用右手去抓挠,却没能够着。于是,他又把玉串换到右手,再把左手绕到后背,可还是没有挠着。 祈祷辞还在继续着,不像就要结束的样子。藏原踌躇起来,不知还如何处理手中的玉串。后来终于下了决心,把玉串放在折叠凳上,索性把两只手都绕到后面去抓挠。这时祈祷辞已经读完了,弥宜走过来催促两人奉奠玉串。 藏原忘了自己手中已经没有玉串,与知事再三互相推让着先行。终于,知事推让不过,捧着玉串先去了。这时弥宜发现藏原手中并没有玉串,一下子惊呆了,然而已经太晚了。把知事让走之后,放下心来的藏原在自己的折叠凳上一坐下来,便把原先放置在那里的玉串压在了屁股底下。 在神乐声中,这个失误立即被不显眼地处理掉了。没等人们感觉到什么奇异,藏原已经捧着新的玉串走到前面去了。但在目睹了这一切的青年神宫中,有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把这事写成了内部新闻,后又经人转到了《皇道新闻》。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渎神的了。津村的愤怒是有道理的。纵然是单纯的失误,可在参拜前夜吃了一肚子兽肉,不但不为自己在神前的失态而谢罪,而且还接过新的玉串,在洞察秋毫的神明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想把这种公然渎神的罪过,假作糊涂地蒙混过去。这样一来,罪过也就越发大了……但阿勋随即想到,这还不算是理当该杀的罪过。阿勋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津村那澄澈、激昂和愤怒的眼睛,不禁感到了一阵羞愧。 由于内心中这瞬间的动摇,抓着报纸的手指开了小差。对开版的报纸,被佐和伸过来的手一把抢走了。 “算了,算了,忘掉那些事吧!”也不知道佐和真的醉到了什么程度,只见他把白胖的胳臂绕过阿勋的肩头,硬要阿勋喝酒。阿勋这才注意到,佐和的肌肤已经变得如此阴郁、惨白。 酒过一巡,大家拍着手唱起歌来,表演了两三个即兴节目后,塾长便命令散席。然后,他提议在自己的卧室里点上暖炉,同本多、阿勋和佐和继续喝下去。 本多这是第一次来到饭沼的卧室。在这间10铺席房间的正中,铺陈着异常妖艳的、绣着圈形花样的暖炉盖被,本多对盖被的华丽和花哨感到惊讶不已。出于自己生来俱就的敏锐洞察力,本多立即感到,这是阿峰对公馆贵族的生活情趣留下的残影。在刚才的宴席上,本多就曾为饭桶上覆盖着的青地锦丝棉被而吃惊。 看到饭沼和妻子相处的情形,本多马上凭直觉感到,饭沼至今好像还没有原谅妻子的过去。只是不知道,那是往昔与松枝侯爵的那个过去,还是在那之后的、离现在比较近的过去?不知为什么,从饭沼身上总能看出决不宽恕妻子的表情,而与此相对应,阿峰身上又总有一种乞求饶恕的卑怯神情。但尽管如此,就像从这暖炉盖被中可以看出的一样,虽然与自己的审美情趣大相径庭,可饭沼对妻子这种充斥家里各处的淫奢的爱好以及淫奢所带来的花里胡哨的美的样式,却默默地接受了。这是非常奇怪的。本多在想,在饭沼本人的内心深处,或许仍然隐藏着对这种宫中女侍趣味的留恋之情? 本多被安排在背靠壁龛前侧立柱的席位上。阿峰一面注视着长火钵上的铜壶里放着的酒壶,一面用巧于手工的纤长指尖触摸一下酒壶,像是在抚摩易于受惊的小动物。本多在想,以前她就是一个无论怎样做出彬彬有礼的模样,可都让人感到她是一个淘气的姑娘。 四个男人烘烤着暖炉,开始就着咸鱼子喝起酒来。 “今天,阿勋也可以放开量喝。”饭沼一边给儿子斟酒,一边向本多脸上扫了一眼,好像打算开始刚才所说的“恶治”了。 “爸爸今天要当着本多先生的面,说一些肯定会让你吓破胆的话。从今天起,你在身心两方面就都是成年人了,爸爸今后也要把你当作成熟的大人来看待,把你培养成了解社会表里的出色的继承人。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一年前你遭逮捕,显然是有人向警察告了密。你认为那个告密者会是谁?如果你怀疑谁,就说说看。” “……不知道。” “不要有顾虑,把你怀疑的人说出来看看!” “……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你的这个爸爸。怎么样。吓了一大跳吧?” “是的。” 本多感到很惊诧,从阿勋当时的表情中,竟没有看到任何惊愕的模样。在这一瞬间,饭沼避开儿子的视线,急急地往下说着: “嗯?你是怎么想的?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把自己最宝贵的儿子推给警察的冷酷无情的父亲吧?嗯?我就这么做了。不过,是一面哭着一面这样做的呀。是吧,阿峰?” “是呀,爸爸是哭着这样做的呀。”阿峰在长火钵对面附和着说道。阿勋冷淡却又不失礼貌地向父亲问道: “爸爸,是您报告警察的这我已经知道,可把我们想要干的事告诉您的那人又是谁呢?” 饭沼的八字胡微微颤栗着。好像急忙按住就要飞去的蝴蝶一般,饭沼用手摸弄着胡子。 “我早就在进行周密的调查了。你认为爸爸是个睁眼瞎,那是你的疏忽。” “是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么,我为什么要匆匆让你被逮捕呢?这一点一定要让你听明白。 “说真的,我很佩服你的志向,认为这很了不起,甚至还有些羡慕。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让你去实现理想。可那简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假如我放任不管,你肯定早已干上了,也肯定早已死掉了。 “但必须让你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像人世间一般的父亲那样,由于怜惜自己孩子的性命,为救孩子而不惜毁掉孩子的理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当时我彻夜不眠,在考虑怎样才能既救孩子的性命,又要让孩子实现理想。终于,想出了像现在这样既救了你的命,而且从大局来看,从长远来看,又能让你实现更加远大的理想的办法。 “明白了吗,阿勋?并不是只有一死才算是能干,并不是只有粗暴地对待生命才算是忠义。诚惶诚恐,天皇陛下怜爱着每一位子民的性命哩。 “纵观‘5·15事件’以来的形势便可以看出,社会上对政治腐败深恶痛绝,而对这类事件则表示同情和赞赏。而且,你们又是这样年轻和纯粹,具备了被人们同情和赞赏的条件。倘若在此基础之上,在眼看就要实现理想的时候遭到逮捕,社会上便可以更加放心地为你们喝彩了。你们与其采取行动,倒不如在采取行动之前便遭受挫折,以便成为更大的英雄。这样一来,你们今后的活动就更容易开展,当真正的大规模维新运动到来之际,就能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参加战斗了。我的预料并没有错。在你们被捕后,无论从减刑请愿书的数量上来看,还是从报纸的论调来看,社会上全都在褒扬你们。我的做法可没有错呀,阿勋! “可以说,我仿效了故事中老狮子把自己可爱的孩子踢落到谷底去的做法。现在,你出色地从谷底爬了上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吧,阿峰?” “你爸爸说得对呀,阿勋。你现在真的变得了不起了。这都是因为你爸爸怀着老狮子般的父爱呀。你一定要感谢爸爸,他是因为疼爱你才这么做的呀。” 本多感到,饭沼得意扬扬说出的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就立即被听话者沉默着的不快给冲垮了,恰似在海边挖掘砂穴,无论怎么尝试,终将被涌上来的潮水冲垮一样。事实上,当饭沼的话音还未落下,沉默的沙子便遮掩住了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的水面。本多先看看阿勋,又看了看佐和。阿勋挺着胸脯,低垂着脑袋,佐和则好像偷酒喝似的在自斟自饮。 本多不知道,饭沼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下面的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饭沼害怕沉默下来。 “好吧,上面所说的这些,都还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阿勋,你要想成为大人,就必须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吞咽下妇人和孺子所不知晓的痛苦体验。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的肉体通过了不如此则不能成为大人的关口,现在,则必须用你的心灵来通过这个关口。 “以前爸爸从未对你说起过,可你想过没有,靖献塾能够如此兴旺,是靠了谁的恩惠啊?” “不知道。” “说出他的名字,你或许会吓一大跳。不是别人,正是靠了新河男爵的恩惠呀。你也好,佐和也好,都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塾生们。这可是塾里的最高机密啊。就连塾里的这些房子,其实也是新河男爵匿名给买下的。当然,我也作了种种努力来回报他的恩情。男爵并没有白白花费这笔钱,否则,在那场责难炒卖美元的风波中,他是不可能安然度过来的。” 本多又看了看阿勋的脸,那张脸却是异常冷淡,丝毫没有惊愕的神色。本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饭沼不停顿地继续往下说道: “同新河男爵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可在‘5·15事件’的前几天,男爵把我直接找了去。在这以前,每月的钱都是通过秘书悄悄送来的,这次男爵要亲自同我会面,是非常罕见的。 “男爵当时也没说钱数,就交给我一个装着巨款的钱包,说:‘这钱不是为我自己出的,明白告诉你吧,是为藏原武介出的钱。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出钱来买自己性命的。而我则受到过藏原先生的诸多关照,所以并没有对他说,这么做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请你用这笔钱来保证藏原的人身安全。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可以出,请你说出来。’于是,我就……” “爸爸就接受了,对吧?” “是的,我接受了,因为我被新河男爵关怀先辈的情意给打动了。后来,靖献塾便朝着繁荣、昌盛的方向长足地发展起来了,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让我们遭到逮捕,从而保护了藏原,对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为父亲,无论接受了多少巨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财界巨头之间,是知道谁更重要的。” “因此您采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儿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还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对吧?” 本多高兴地看到,阿勋的眼睛终于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燃烧起来了。 “不对!这正是你想法中的浅薄之处。你必须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国去,就无法回避人世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你越想摆脱这种关系,它就越是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身上。只有坚守节操,才能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 “我就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阿勋。 “在我来说,无论接受了多少钱,你若是想刺杀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干好啦,大不了事后我切腹陪罪罢了。这点精神准备,我在接受钱款时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钱而不交货,那是欺诈。而国士则不然,钱是钱,信义是信义,这是两回事。钱尽管去花,为了信义则切腹自杀就可以了。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就是这种精神准备啊,为了让你具有这种男子汉的精神准备,我才敢于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真正的纯粹。厌恶污浊则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也永远成不了男子汉,阿勋。 “我说到这种程度,你也该明白了吧。之所以让你被捕,并不是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认为那时你采取行动、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会很高兴地让你去死的。我没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并不那么认为。好吧,刚才也说到了这些,就不再重复了。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志向,疼爱自己的孩子,我才下决心让你被捕的。是吞咽着血和泪下这个决心的。是吧,阿峰?” “阿勋,假如你不感谢爸爸的这番苦心,是要遭报应的呀。” 阿勋默默低垂着头,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朝霞的色彩,搁在暖炉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些,本多立刻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勋诚恳进言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句话,是在饭沼冗长而又自私的训话中,只要一有间隙,就会从本多内心里进溅而出的一句话。说出那句话来,可能会使一切全都归于瓦解,也可能会使阿勋因此而觉醒,无所畏惧地奔向充满阳光的辽阔原野……可是,假如只是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着头的阿勋而说出那句话来,它就会是一句危险的话,或许将会把阿勋生涯中最纯粹的这次苦恼当成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那句想要告诉阿勋的话就是:转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将买来的鸟儿放生一样让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冲上蓝天。然而,当本多看到再次抬起头来的阿勋面颊上流淌着的眼泪时,他的这个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阿勋就像被焦虑困扰着的一条身强力壮的狗那样嚎叫似地说道: “我就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以幻想为目标而行动,也因为幻想而受到了惩罚……我多么想得到不是幻想的东西啊。” “成为大人后就会得到了。” “与其成为大人……是啊,或许还是转生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为追求幻想而活着了。对吗?妈妈?”阿勋笑了起来,脸上像是生出了许多龟裂。 “说什么呀?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真混账!喝醉了吧,竟说出这种话来。”阿峰生气似的回答。 接着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勋,很快就把面颊偎依在暖炉上睡着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睡。本多原想借这个机会告辞,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 佐和一言不发,细心周到地把阿勋放在了床上。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了呼喊佐和的声音。佐和起身去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着了的阿勋两人。 睡着了的阿勋由于醉酒而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尽管是在睡梦中,他的双眉依然威风凛凛地紧锁着。忽然,本多听见阿勋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声说着梦话: “非常遥远的南方。非常热……在南国蔷薇的光亮中……” 这时佐和进来请本多。阿勋或许是在诉说那烂醉的昏热,本多却把这句暧昧的梦呓记在了心里。絮絮叨叨地叮咛佐和要细心照料阿勋后,本多向门口走去。本多感到很奇怪,自己曾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营救阿勋,而且也终于营救成功了,可自己却没能生出一丝满足的感觉来。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又是个晴朗的日子。 一大清早,附近警署的便衣警察坪井就来串门。他是来观察动静的。 这位50岁上下的警察是剑道二段,他又一次传达了署长的意思,希望阿勋每个星期日到警署的练武厅去指导少年们练习剑道。然后他这样说道: “哎呀,出于职业上的考虑,署长不好公开进行褒扬,可背地里对你却很敬佩哩。请你这样的人来教导少年们学习剑道,同时灌输日本精神,也是家长们的希望啊。如果不上诉的话,新年一过就想来拜托你。当然喽,我想是不会上诉的。” 阿勋看着身穿便衣的警察那裤缝不直的裤子,不禁想像起自己在教少年们剑道的过程中衰老下去的样子。那时,从防护面具后包头布毛巾的隙缝中,用紫绳系着的白发会闪现出光亮来吧。 便衣警察回去后,佐和把阿勋请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说: “好久没在铺席上躺过了,我枕着褥垫,胡乱翻阅着这一年里积存起来的《讲谈俱乐部》,真是美不可言啊。先不说这些。虽说是在反省期间,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总呆在家里也真受不了呀。好在和我一起出门也还是可以的,因此今天晚上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 “噢。”阿勋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觉得这样未免过于简慢,就说,“到朋友家去拜访一下也好,只是……” “算了,算了,现在大家最好还是不要见面,免得见面时不留神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 “的确也是这样。”阿勋沉默着,没有说出想去看望的人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在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佐和开口说道。 “是啊,其实,父亲的谈话里还有一处没弄明白。也就是说,是谁把我们的事告诉父亲的?而且,很可能是在那次被捕的前不久。” 佐和失去了一直流露出来的无忧无虑的神情,突然闷声不响地沉默起来,却使得阿勋感到了不安。这沉默仿佛在毒化着世界。阿勋忍耐不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通过透明窗玻璃洒在铺席上的充沛日光,把自己的爪子搭放在铺席那褪了色的茶色布包边上的情景。 “你真的想知道吗?听了后不会后悔吧?” “我想面对现实。” “那我就说了吧,反正先生也已经说得那样清楚了。 “其实,在被捕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去年11月30日的晚上,槙子曾给先生来过一个电话,是我去通知的。先生出来接了电话,我不知道槙子在电话里对先生说了些什么。听完电话后先生立即准备外出,连随从也没带就出去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佐和的温和中含有一种勤快,像是事后在为冷得发颤的人的肩头披上毛毯。 “我知道你喜欢槙子,还知道槙子也喜欢你。说不定,槙子爆发出来的热情,比你的还要高出很多倍呢。可正是这种爆发热情的方式,才产生了可怕的后果呀。 “当她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我看到了她的本性,觉得她是个非常可怕的女人。这可是我的真实感受啊。为了救你的性命,那个女人竟把一切都赌上去了。与此同时,她也盼望你能在牢房里一直呆下去。你明白吗? “而且,你还必须了解槙子以前的婚姻是如何破裂的。槙子以前的丈夫虽说也爱她,可同时又是个放荡不羁的酒色之徒。若是一般的女人,也就会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但槙子却很矜持,没法容忍这一切。而且,她又是那么爱慕她的丈夫,就更加难以忍受这一切了。于是,她不顾社会议论而回到了娘家。 “因为她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她重新迷恋上一个男人时,就再也不会掉以轻心了。越是迷恋上男人,她对未来就越是感到不安。以往那些痛苦的经历,使得她决不再相信男人。终于,她宁可自己所倾心的男人不能在身边,宁可忍受着不能与这个男人相会的无限痛苦,也要把他作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男人。当然,她的这种心理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你想想看,男人决不会见异思迁的地方是哪里?对女人来说,最最放心的地方又是哪里?那就是牢房!你刚刚被她迷恋上,就被她扔进了牢房。你真该庆幸生了一个男儿身啊。嗯?我实在羡慕你那不浅的艳福哩。” 佐和不顾一切地说着,同时抚摩着他那苍白、浮肿的面颊,也不看阿勋一眼,喋喋不休地接着往下说: “今后要躲开这种危险的女人,让你同各种可爱的女人交往吧。先生也已经吩咐过了,还给了很多零用钱。尽管这是从藏原那里间接得来的钱,可就像先生所说的那样,钱是钱,信义是信义。你还没有抱过女人吧? “今天晚上不去看电影吗?是去芝园馆看洋玩意儿,还是到国学院大学旁边的冰川馆去?那里正挂着千惠藏的照片哩,去看看也好。然后就到百轩店喝上一杯,最后两人再赶到圆山町去吧。先生所说的成人仪式一定要办。要是决定上诉那就全完了,因此必须在那之前尽快把事情办完。” “那些事,还是放在决定不再上诉之后再说吧。” “可要是上诉怎么办?那可就全泡汤喽。”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阿勋固执地说道。 第四十章 12月28日又是个晴朗的日子。阿勋正踌躇着。第二天29日是皇太子殿下命名大典的日子。与其让这个喜庆日子清晨的报纸版面蒙上不吉的阴云,倒不如等以后,哪怕就在这个喜庆日子里,等大典完成,祝贺活动结束后再采取行动。考虑到上诉的可能性,再等下去是危险的。 12月29日还是晴空万里。 为了参加在皇城前举行的提灯游行,阿勋在学生服上又加了一件外套,便邀上佐和,提上祝贺的提灯出了家门。他同佐和在银座早早地吃着晚饭时,看到有轨电车饰成的彩车正经过银座大街,彩车上悬挂着用菊花装饰起来、写有“敬祝”字样的彩灯,司机自豪地挺起穿着镶有黄铜纽扣的蓝色制服的胸脯,从人群的缝隙中静静地向前移去。 从数寄屋桥到皇城前,提灯游行的人群开始波浪似地涌动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的画有太阳旗的提灯,映照着护城壕,照亮了冬日傍晚的松树。皇城前的广场上,无数的提灯拂去了包裹着松树的黑暗,代之以摇曳不定的意外亮光。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高呼万岁时举起的提灯的光亮,使得不断张合、蠕动着的嘴巴和喉结显得分外郁暗。人们的脸沉浸在暗影里,忽然却又映现在摇曳着的光亮之中。 不大工夫,佐和就与阿勋走散了。佐和在人群中漫无目标地寻找了四个小时,最后回到靖献塾,报告了阿勋失踪的消息。 阿勋返回银座,在菊一文字刀店买了一把短刀和一把相同白鞘的小刀,把小刀揣进学生服的内兜,把短刀放在了外套的内兜里。 阿勋心里着急,便乘出租车前往新桥车站,恰好赶上了发往热海的列车。列车上很空。阿勋占据了四个人的座席,从衣袋里取出剪下的杂志残页,又重新读了起来。这是从佐和那里借来的新年号《讲谈俱乐部》杂志上剪下的一页。 在这篇题为《政界、财界要人的年末年初》的花边报道中,有关藏原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藏原武介氏的年末年初过得非常简朴,甚至连高尔夫球也不打。每年最后一个办公日刚刚结束,他便一头扎进热海伊豆山稻村的别墅,亲手侍弄他引以为豪的柑橘园,并视这种生活为最大乐事。附近的橘山大多在年内采果,只有藏原家,在新年期间观赏过压弯枝头的果实后寸采摘下来。除了分送朋友外,其余的柑橘全都捐赠给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这位被称之为财界罗马法皇的人所具有的朴素品质和高尚情操,由此可略见一斑。 阿勋从热海车站乘上公共汽车,在伊豆山稻村下了车。这时已经10点多了,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大海的声响。 沿着公路虽然有一些村庄,但各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不见一丝灯光。阿勋感到了海风的寒冷,便竖起了外套的衣领。通向海边的下坡道上,有一座大石门。门前有灯,阿勋立即看到了灯光下写有藏原名字的门牌。在宽广的前院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宅子沉浸在静谧之中,四周围着长有树篱的低矮石墙。 隔着马路是一片桑园。在那片桑园的尽头,一块写有“直接销售柑橘”字样的白铁皮招牌被绑在桑树上,在寒风中呜呜作响。阿勋听到了一阵响声,是从向大海迂回着蜿蜒而下的那个坡道上传来的,便藏在了那块白铁皮后面。 往坡上走来的是个警察。警察慢慢走上坡来,在门前站了一会,撇下西洋军刀的声响,便顺着那条石墙边的小径走去了。 阿勋从白铁皮招牌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横穿过坡道。在穿过坡道时,他看到在山坡下,没有月光的大海像是一条黑色的长带。 阿勋轻而易举地攀上了石墙,但生长在石墙上的树篱之中却隐藏着带刺铁丝,勾破了外套的底摆。 这家的庭院里,在梅、松、棕榈等庭园花木之间,到处种植着柑橘,一直浸润到了客厅附近,像是为供主人欣赏而种下的。黑暗中,阿勋嗅出了水果飘逸出的熟透了的馥郁芳香。巨大的棕榈树那干透了的枯叶,如同驱鸟器似的在海风中发出阵阵恫吓的呼哨。 阿勋一步步地踏上了土地,脚下润泽的泥土仿佛含有肥料一般松软。阿勋一点点地挨近了泄出明晃晃灯光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虽是日本式瓦屋顶,可窗子和墙壁却都是西洋式的。窗上挂着花边窗帘,把身体贴在墙壁上,踮起脚尖来便窥见了室内的一部分情景。 墙壁的一部分修起了烟囱,像是西洋式的暖炉。阿勋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女人身后的鼓形带结。这带结往旁边一移,便露出了一张老人紧绷着的脸。这老人身材矮小,有些发胖,和服上套了件灰绿色的坎肩。这便肯定是藏原了。 藏原和女人在相互说着什么。女人离开这里时,手上端着的盘子闪现出了光亮,似乎是来送茶水的。女人离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藏原一人了。 藏原面向暖炉,好像把自己的身子埋在了安乐椅里。从窗外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那光秃秃的脑门像是在随着暖炉中的火焰而摇曳着。看起来,他是在一边啜着身旁的茶,一边读着书或是在冥想。 阿勋探寻着入口处,从院里走上两三级石阶,发现了那里的房门。他把眼睛贴在泄出些许灯光来的门缝上。没有上锁,只搭着挂钩。阿勋从外套内兜里取出短刀,然后脱下外套,把它放在黑暗中松软的泥土上。他又在石阶下拔出短刀,扔掉了刀鞘。抽出的短刀发出惨然的光亮,竟像是短刀自身在发光。 他轻手轻脚地登上石阶,把刀尖插入门缝里,挑起了挂钩。挂钩非常沉重,当终于把它挑开时,却发出了挂钟时针走动一般的声响。 不应该再在这里窥视室内的动静了,因为藏原肯定已经听到了那个声响,因此阿勋猛地旋动门上的把手,推门闯了进去。 藏原背对着暖炉站起身来,却没有叫喊,紧绷着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 “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藏原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道。 “让你为在伊势神宫所犯下的不敬之罪遭受神罚!”阿勋说。从高低适中的朗朗语调中,阿勋对自己的沉着有了自信。 “什么?” 藏原的脸上现出了诚实而又迷茫的表情。在这转瞬间,通过他那生动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正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却又实在想不出任何东西来。与此同时,内心里一种不祥的、孤独的恐怖,使得他用看着疯子一样的眼神盯着阿勋。或许是要避开背后的火焰,藏原把后背往暖炉旁的墙壁稍稍挪动了一下,可这个动作却促使阿勋立即采取了行动。 就像佐和曾经教过的那样,阿勋猫一般弓起后背,右肘紧紧贴靠肋腹,左手为不使刀刃上翻而按住紧握短刀刀柄的右手手腕,用整个身体向藏原的身体撞去。 首先感到的,与其说是刀刃刺人对方身体的感觉,倒不如说在一股反作用力的推动下,刀柄猛烈撞击在自己肚子上的感觉。阿勋觉得这还不够,便按住对方的肩头,想要刺得更深一些。然而让他惊讶不已的是,要抓住的肩头却比想像的位置要低得多。而且,按住的肉也丝毫没有了肥肉所特有的柔和,却像木板一般僵硬。 映现在他眼中的,并不是痛苦的脸,而是一张松弛下来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不检点地张着,滑落了的上侧假牙也突了出来。 阿勋想拔刀,却又拔不出来,不由得感到焦虑。对方的体重全都压在了刀上,藏原的身体以刀刃为中心,雪崩似地垮了下来。终于,阿勋用左手按住对方肩头,再抬起右膝顶住对方的大腿,把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射到阿勋的膝盖上。像是要沿着喷溅的方向去追赶鲜血似的,藏原向前方倒了下来。 阿勋回过身来刚要离开房间时,通向走廊的房门打开了,迎头撞上了刚才的女人。女人发出了惊叫声。阿勋立即掉转方向,从进来的那扇房门跑向院子里,眼前却全是受惊吓的女人翻着白眼角的残影。 阿勋不顾一切地穿过庭院,往大海方向跑了下去。 在身背后,宅邸内一片嘈杂,喊声四起。阿勋感觉到,那嘈杂声和光亮都在向自己这边追来。 阿勋一边奔跑,一边摸着学生服内兜里的小刀,却又觉得还是手里握着的短刀更为可靠,便握着短刀继续奔跑。 呼吸急促,膝头发软。阿勋这才深切地知道,一年的狱中生活,已使自己的腿脚虚弱到何等程度。 柑橘树一般都栽种在面向大海的梯田里,可藏原家的橘田却好像摆放偶人的架台,把一株株的橘树分别栽种在划出来的一个个土台上,再用石墙加固这无数的土台。这些土台各自以微妙的角度承受着阳光,却又都参差不齐地向大海方向倾斜。橘树平均八九尺高,树根都用稻秸深深地覆盖起来,树枝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阿勋在黑暗里从一块橘田奔到另一块橘田,可无论跑到哪里,却都有压弯了枝头的柑橘遮挡着去路。阿勋竟像是迷了路,努力寻找着方位。大海好像就在附近,却怎么也赶不到那里。 当他终于跑出橘林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了。再往前去,便只有大海和天空了。紧挨着断崖的石阶,一直蜿蜒到了橘田尽头用树枝编成的篱门外。 阿勋扯下一个柑橘,这时才发现手中早已不见了短刀。大概是跑过来的途中,不断用手抓住树枝,使脸部避免撞上下部树枝时丢掉的。 树枝编成的篱门很快就打开了。从这里看去,冲打着岩石的波浪,正在石阶下溅起阵阵白色的飞沫。阿勋这才注意到了潮水的轰响。 橘田外不知是否还是藏原家的地界。在那里,古树覆盖着崖头,一条小径从树丛间穿过。阿勋跑得已经疲倦了,但仍然拐人那条小径,不顾枝叶刮蹭面颊,继续往前奔跑着,脚上缠绕着蔓草。 很快,崖头上出现了一个像是挖出来的洞穴一般的处所。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块布满青苔、遭到侵蚀的岩石。巨大的常绿树的枝叶从上下弯曲的顶端低低垂挂下来,遮掩住了那个凹进去的洞口。纤细的瀑布水流,从长满了羊齿草的岩石表面上蜿蜒而下,穿过草丛注入大海。 阿勋在那里藏住身子,平息着心脏剧烈的跳动。耳边只有潮水的喧嚣和海风的呼啸。由于喉头干渴,便胡乱剥开柑橘的果皮,把橘子整个塞进了口里。阿勋感到一股血腥,那是粘附在柑橘表皮上正要凝结的血块。 不过,血腥味并没有破坏果汁滋润着嗓子的美味。 透过枯草、枯干了的草芒、垂挂在眼前的长绿树的枝叶以及蔓草,看到的便是黑夜中的大海了。没有月亮,但在天空微光的反映下,海面现出了黑色的光亮。 阿勋正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脱下学生服上衣,从内兜里取出了白鞘小刀。小刀确实还在,这使得阿勋的全身感到一阵安逸,如同放下了一块石头一般。 学生服上衣里还穿着毛衫和贴身汗衫,但在寒冷的海风下,刚一脱下上衣就浑身颤抖起来。 “很久以后才会日出,不能再等下去了。没有初升的太阳,没有劲松的树荫,没有闪耀着光亮的大海。”阿勋在想。 脱去所有衬衣半裸着身体后,反而感到亢奋起来,寒意也消失了。解开裤子,露出了腹部。当阿勋拔出小刀时,橘田那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是海上,一定是乘船逃走了!”阿勋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叫着。 阿勋深深地呼吸着,用左手抚摩着肚皮,然后闭上眼睛,把右手小刀的刀刃压在那里,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进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了上来。 (完) 第一章 曼谷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阳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而天际总会露出一方青蓝,偶尔层云遮日,却可见云层边泄露出来的灿烂光照。骤雨袭来之前,苍穹低垂,阴沉可怖,墨黑的乌云笼罩着绿色椰树点缀的街巷。 要说曼谷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当时,这里橄榄树繁茂,因而起名为曼(城)谷(橄榄),古名还称作“天使之都”。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运输全部依赖运河。所谓运河,不过是在修筑道路时,挖去了土方的凹处形成的河道;盖房子时,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这些池塘与河道自然连通,便有了这条四通八达的运河,运河最终汇入万流之源的湄南河,阳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当地居民的肤色。 市中心随处可见带露台的欧式三层小楼。在外国人聚居区,有许多二三层的砖瓦房。这里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荫树,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马路的部分路段已铺好。未遭厄运的合欢树,像一层厚厚的黑沙覆盖着街路,遮挡了炎炎烈日。被晒蔫的小草,在夹杂着雷鸣的骤雨后,倏然恢复了生机,挺起了叶梢。 这里的繁荣景象,使人联想起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敞着篷的双座三轮车往来如梭。偶尔看见来自斑卡披周围的水田的人,牵着背上落着乌鸦的水牛走过。得了麻风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皮肤上像是沾满了油黑的污点。男孩子都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女孩子腰间裹着金属制的蛇腹图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卖稀有的水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门口,垂帘般悬挂着一排排光灿耀眼的纯金锁。 然而到了夜里,整个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压器的有钱人家闪烁的亮光,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从外面隐约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着茶色的粗大线香。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 曼谷被称为“东方威尼斯”,并非根据外观上的对比,二者无论在结构和规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据是两城市都依靠着无数运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拥有众多的寺庙。曼谷的寺庙达七百座之多。 高耸于绿荫之上的皆是佛塔,它们迎来最早的一缕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阳光下时,则是色彩绚丽,瞬息万变。 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纪修建的大理石寺院,虽然不大,却是最新最华丽的寺院。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朵·玛希仑陛下,于昭和10年,11岁时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学,如今已17岁,仍在洛桑勤奋学习。留学期间,銮披汶总理执掌大权,摄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两位摄政,第一摄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摄政是布里奇·帕侬姆约,掌握着摄政府的实权。 闲暇且笃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时常去各处寺院参拜。一天黄昏,他传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统路的小河畔,河两岸种着合欢树。 一对石马守卫着大理石寺院的寺门,门上的古代高棉样式的冠饰犹如白色火焰的结晶,锈迹斑斑的门扉敞开着。从寺门通向正殿的石板路两旁是碧绿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对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修剪成圆形的灌木开着花,小亭的飞檐上雕刻着脚踏火焰的活灵活现的白狮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和护卫它的一对石狮子、欧式风格的低矮石栏杆以及大理石墙壁,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它们不过是为了将许多金色与朱红色花纹衬托出来的一面纯白的画布。尖尖的拱形窗户内侧的铁锈红清晰可见,窗框上装饰着精致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圆柱顶端,跃然盘踞着金灿灿的圣蛇,环绕层层叠叠的朱红色琉璃瓦飞檐,镶嵌着翘首的金蛇。金蛇鸱尾构成的重檐各个尖端,神经质地向天空翘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后跟。这满眼的黄金色,被热带的阳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墙上的白鸽显眼。 突然,白鸽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一齐向暗淡下来的天空飞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这群白鸽,宛如从寺院那独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装饰中冒出的黑烟。 几株椰树木然伫立在庭院里,这“树喷泉”弯曲如弓,向着天空喷出碧绿的飞沫。 这些植物、动物、金属、石头和铁锈红都在阳光下融合着,跳跃着。就连守护玄关的那对白石狮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齿,密密排列在张得大大的狮子嘴里,狮子的脸部犹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罗尔斯·罗依斯”轿车抵达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两边的小亭旁,身着红色制服的少年军乐队,鼓起褐色的脸颊,吹奏起了乐曲。擦得锃亮的圆号的喇叭口,缩映出了他们身上的红制服。没有比这种乐器更适合在热带的阳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军服,佩带着勋章,在十几名卫兵护卫下进入了寺院。白上衣、红腰带的随从撑着草绿色的伞给殿下遮挡阳光,有的侍从手里捧着准备布施的蓝腰带。 按照惯例,殿下大约参拜20分钟左右。在殿下参拜时,人们要头顶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时,殿内响起了中国胡琴的演奏声,并夹杂着钲鼓声。撑伞的侍从扛着顶端镶有佛塔装饰的阳伞站在殿门口,头戴僧帽式样垂颈帽的四名卫兵排列在石阶上。看不清殿内的情况,从阳光刺眼的户外,只看见里面烛火晃动,光线昏暗,不断传出诵经的声音。在一阵加快拍子的伴奏声过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钟,伴奏声骤然停止了。 侍从撑开草绿色的阳伞,毕恭毕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头上,卫兵们对殿下致以捧刀礼。殿下快步走出寺门,坐进了“罗尔斯·罗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远去的群众散去了,军乐队也散了,寺院又逐渐沉人了傍晚的静谧。身披鹅黄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们来到河畔,有的读书,有的交谈。暗红的落英、腐烂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对岸的合欢树和艳丽的晚霞。太阳西沉,隐没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绿草也随之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圆柱、狮子和墙壁在余辉下微微泛白。 卧佛寺。 18世纪末,拉玛一世创建的这座寺院里佛堂和宝塔林立,参拜的人们必须绕来绕去地行进。 烈日当空,正殿回廊的巨大白色圆柱,脏得如同白象的四肢。 宝塔上镶嵌着细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辉映着日光。紫色高塔的层层塔身是由暗紫色瓷砖贴成的,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红、黄、白三色花瓣,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制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绿色的塔。一只怀孕的母狗,耷拉着满是黑斑的粉红色xx头,踩在磨损得像被阳光的铁锤击毁了似的石板地上,摇摇晃晃走过去。 涅檠佛殿里的巨大金色卧佛,倚靠在镶满蓝、白、绿、黄各色图案的瓷砖上,满头金色的螺发丛林般繁茂,长长的金色手臂支着头,金灿灿的脚后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闪闪发亮。 卧佛的脚掌就是个精巧的螺钿工艺品,每个细小的黑格子里,用彩虹色的璀璨的珍珠镶成牡丹、贝壳、佛具、岩石、出水芙蓉、舞女、怪鸟、狮子、白象、龙、马、仙鹤、孔雀、三帆船、虎、凤凰等图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迹。 敞开的窗户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锃亮的黄铜板。菩提树下走过一群僧侣,他们披着的黄色袈裟被映成了橘黄色。佛堂外热浪逼人,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热病。绿油油的红树将无数气根垂向宝塔间浑浊的池面。白鸽在池中小岛上嬉戏,小岛的岩石被涂成了蓝色,岩石上画着巨大的蝴蝶,岩石顶端安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色小塔。 再来看看以绿宝石主佛闻名遐迩的护国寺。 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来,从未遭受过毁坏的寺院。 小雨淅沥。大理石台阶两侧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鸟的金色雕塑闪烁着光辉。朱红色的琉璃瓦及碧绿的边缘,被晶亮的雨丝衬托得格外绚丽。 玛哈曼达帕回廊上,画满了《罗摩衍那》史诗的壁画。 在壁画中,随处可见风神光彩照人的儿子——猴神哈努曼的身姿,甚至比有德行的罗摩显得更加鲜活。有着茉莉花般牙齿的黄金丽人悉塔,被凶恶的罗刹王掠走,罗摩在战斗中,怒眼圆睁地奋战着。 壁画以中国山水画和早期威尼斯的阴郁画风为背景,描绘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和猴神与妖怪的战斗。身披七彩霓虹衣的神仙骑着凤凰,翱翔在暗黑的山水之上。金衣人驾驭着裹衣跪地的马匹,一条怪鱼突然从海里伸出头来,正要袭击桥上的军队。远景是一个幽蓝碧澄的湖泊,隐藏在森林草丛中的猴神拔出宝剑,准备伏击走在浓密树阴下的金鞍白马。 “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 “全称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玛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玛欣塔拉·希阿尤塔亚·玛富玛·波莆·诺帕拉·拉哈塔尼·莆里罗穆。” “怎么讲呢?” “简直没法翻译。就像这些寺院里的装饰似的,徒然的金碧辉煌,徒然的繁琐,不过是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诺帕拉是‘九色金刚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里罗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实就是挑选出许多华丽夸张的词语,把它们像穿项链般穿起来而已。 臣子对国王陛下回答‘是’的时候,要按照这个国家的繁琐规定说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罗穆坎。赛克拉欧·克拉摩穆’。这只能译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吧。” 本多倚在藤椅里,心不在焉地听着菱川神侃。 五井物产委派了这么个似乎无所不知,却又有些龌龊的蹩脚艺术家充当本多的翻译兼向导。年已47岁的本多觉得,凡事听凭于人,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尤其在这种炎热的国度。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之邀来到曼谷的。在日本谈妥的交易,并按照日本的法律签订了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而引起争端时,即便在外国的法庭被提起诉讼,也会发生国际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根本不了解日本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从日本请来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说明日本的法律,来协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了十万箱解热剂“卡洛斯”,其中有三万箱药片受潮变色而失效。标签上明明写着有效期限内,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种不法行为,本应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债务来处理,但对方却以刑法上的欺诈罪提起诉讼。对于下属的药品公司出现的商品瑕疵,五井物产当然应负民法第715条的“无过失赔偿责任”,但这种国际私法上的纠纷,必须要有像本多这样的本国干练律师的协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首屈一指的东方宾馆里,房间面向湄南河,美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天井上悬挂的白色大吊扇吹来微风。到了傍晚,还是去靠近河边的庭院,享受凉爽的河风更惬意。本多和来给他做夜晚导游的菱川一起晶着饭前酒,一边听着菱川东拉西扯。他倦懒得就连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谈话比拿起银匙更觉得沉重了。 日头从对岸的晓寺那边缓缓坠落下去。巨大的余辉勾勒出二三个高塔的剪影,笼罩了敦布里密林的开阔景观。茂盛的密林像吸足了光线的海绵,绿得葱翠欲滴。舢板往来如穿梭,乌鸦成群地飞翔,玫瑰色的污浊河水好像凝滞了一般。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然后略微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听者的反应,这是他在发表见解时的习惯。这短暂的沉默对本多来说,比菱川的饶舌更让他讨厌。 菱川的脸像泰国人一样晒得黝黑,只是比泰国人显得干瘪憔悴一些。在落日的余辉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续下来的白昼的理性,被晚霞无意义地滥施色彩所践踏。以为会永恒持续下去的历史,也突然意识到了末日的来临。美,横亘在人们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每当看到晚霞的灿烂辉煌,看到火烧云翻卷奔涌,就觉得‘更美好的未来’之类的呓语黯然失色。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气里充满了色彩的毒素。它预示着什么即将开始呢?什么也没有开始,只有终结。 “晚霞中什么本质的东西也不存在。的确,黑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宇宙是死和无机的存在。白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都属于白昼。 “所谓晚霞的本质是根本没有的。他只不过是场游戏,是一切形态、光和色的无目的的严肃的游戏。你看那紫色的云。如此色彩绚丽的紫色在大自然中是极少见的。晚霞是对一切左右对称的藐视。这种对于秩序的破坏,是与对更根本的东西的破坏密切相连的。如果把白昼的悠悠白云比做高尚的道德的话,那么道德是可以着色的吗? “艺术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预见,并准备亲身实现每个时代的最大的末世观。在艺术中,对于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奢侈的研究,都已是炉火纯青的了。这一切都期待着形式,期待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人世间的生活掠夺一空的形式,这形式不正是晚霞吗?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 “最微妙的最细枝末节的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所指的是那朵橘黄色的云彩的,无比香醇的曲线),与辽阔天空的普遍性相关联,将其深处的东西以色彩显露出来,并与表面性相结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表现是晚霞的惟一机能。 “人们的羞耻、喜悦、愤怒、不快等被布满了天际,人类从来见不到的内脏的色彩,依靠这大手术而展现于天空,得以表面化。最细微的温柔和殷勤与世界苦1相结合,于是,苦恼变成了刹那间的快慰。人们在白天死抱着的无数小理论,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发和豪放情感的奔涌之中。人们看透了一切体系的无效。总之,它被表现出来了……持续十几分钟……然后结束。 1世界苦:佛学的术语。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晚霞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时煽动羽翅,闪现出色彩一样,世界也在那个瞬间闪现出它飞翔的可能性,晚霞时刻的万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飞舞交错,……最后坠落死去。” 本多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大发议论,一边眺望着对岸的地平线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中去。 菱川说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就是晓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参拜了对岸的晓寺。 正值日出时分,这是去晓寺最理想的时刻。天色微暗,惟见塔尖沐浴在晨曦里。从前方的吞武里密林中,传来百鸟的鸣啭。 走到近旁,看见塔上到处镶嵌着花花绿绿的中国瓷盘。这宝塔由雕栏分层,第一层是茶褐色,第二层是绿色,第三层是蓝紫色。无数的瓷盘就像花朵,有的以黄色小盘作花蕊,并以彩盘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盘作花瓣,将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顶,叶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几头白象向四方垂着鼻子。 整座宝塔的重叠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压抑,充斥着色彩与光辉的宝塔层迭而上,越来越细,仿佛重重叠叠的梦从头上压下来似的。台阶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纹,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一层一层尽管不断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祷所压垮,依然继续向上累积,徐徐逼近天空,成为一座色彩斑斓的宝塔。 塔上那千百个碟子成了无数面小镜子,敏捷地捕捉着湄南河对岸的晨光,这个巨大的螺钿工艺品闪烁着炫目的光辉。 这座塔长期以来一直以它的色彩起着晨钟的作用。那是响彻寰宇的,与拂晓最为和谐的色彩。它拥有与拂晓同等的气势、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宝塔渐渐将它的身姿投向了将湄南河照成了红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预告着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寺院您已经看得够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领您去个有趣的地方。”菱川对茫然眺望着暮色中的晓寺的本多说。“卧佛寺、护国寺您已经去过了。去大理石寺院时,正赶上摄政参拜。昨天早上又参观了晓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这几处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断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时正在想着那本清显的《梦的日记》。为了在无聊的旅途中阅读而把它带上了。到了这里后,由于炎热和倦怠还没有开始读。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热带风情的艳丽,依然历历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这次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工作。他通过清显认识了两位暹罗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目睹了清显与月光公主的爱情悲剧以及绿宝石戒指的失窃。旁观者清,那幅记忆模糊的画面,在镜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来。总有一天要去访问暹罗,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岁的本多,不知不觉染上了这样一种习性,对于内心细微的感动也会特别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瞒或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着,那是为营救清显转世的勋而辞职的热情,……并且亲身体验了“救济他人”的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不相信能够救济他人后,本多反而作为律师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丧失了热情以后,在救济他人中不断取得了成果。无论民事还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钱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业比他的父辈更为昌盛。 穷律师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来沽名钓誉,实在是滑稽。对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体会。说实话,雇不起律师的人就没有犯法的资格,但是仍有许多人出于某种一时的需要或愚昧而触犯了法律。 他有时觉得,没有比将法律强加于广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构成法律基础的社会习俗也是如此呢? 以勋的死为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凭借昭和11年2月26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国内的动乱。其后的“七·七事变”已过了5年,仍未结束。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进一步刺激了列强,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了日美间爆发战争的危险性。 但是,本多对于时代的推移、政治的纠纷、战争的迫近已不抱任何兴趣,丝毫不为之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在崩溃。时代如骤雨般激烈动荡,无数的雨滴洒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个命运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袭。本多明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当然无论怎样的命运,都无法预见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总是一面满足着某些人的愿望,一面违背着另一些人的愿望。无论多么悲惨的未来,也不会违背所有人的愿望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本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空虚而阴郁的人。比起从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开朗了。他当审判官那时候,说话谨慎小心,就像蹑手蹑脚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经不这样讲话了,在衣着上也随意多了,竟穿起了锯齿形格子的新奇上衣,性格也变得诙谐豁达了。只是到了这个酷热难耐的国家后,不大随便开玩笑了。 他的相貌和年龄相符,给人敦实厚重的印象。他脸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简洁明快的线条,那张仿佛漂洗过的棉布似的面皮上,平添了一层软缎般奢华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从前决不是英俊青年,所以这种使年龄不透明的外貌也挺不错。 况且,本多比年轻人拥有更加切实的未来。年轻人总喜欢谈论未来,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有未来。“有所失才有所得”,这正是年轻人所不知道的秘诀。 正如清显未能改变时代一样,本多也未能改变时代。和死于感情战场上的清显不同,再度迫近青年们的,是在行动的战场上决一死战的时代。勋便是他们的先驱。就是说,两个轮回转世的青年,分别死在了不同的战场上。 那么,本多会怎么样呢?本多还没有任何死的迹象。他既不热烈地渴望死,也不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现在,置身于这暑热之地,整日暴露在灼热火箭般的暴晒下,本多觉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恰似临近死亡的最后的辉煌。 “从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两位暹罗王子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曾和他们过从甚密。其中一位是拉玛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玛四世的孙子库里萨达殿下。不知他们二位近况如何?来到曼谷后,我很想见见他们。可是,我担心他们早已不记得我了,贸然前去打搅有点儿……” “您怎么不早说呀?”万事亨通的菱川对本多的见外颇为不满似地说道。“不管什么事,只管问我,我会给您满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见到两位王子呢?” “这可就难了。他们是拉玛八世陛下最信赖的两位伯父,现在伴随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们几乎是倾巢出动,所以目前宫殿里是空荡荡的。” “太遗憾了。” “不过,要是您运气好,或许可以见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亲眷。说起来让人费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个人留在了曼谷,她刚满七岁,由宫女们侍候着,住在叫做蔷薇宫的小宫殿里,就像被幽禁在里面一样,真够可怜的。”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带她的外国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据说这位公主自懂事后总是说自己不是泰国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转世,自己真正的故乡是日本。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退让。要是有谁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饶地哭闹,所以,宫女们都维护着她的这一幻想,侍候她成长。谒见公主是很难的。好在先生有那层关系,只要说话得体,也许会有希望的。” 第二章 本多听菱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马上去谒见这位可怜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念头。 蔷薇宫如同一座璀璨耀眼的小寺院,本多早知道她会在那里面。寺院是不会飞走的,小公主当然也不会飞走。可以想像得到,在这个国家里,疯狂就像那里的建筑那样,又像永不停歇的单调的金色舞蹈那样,穷尽奢华,永无终结。本多想,过几天之后,自己要是还有心去见小公主,再请求谒见也不迟。 这样的一味拖延,一半是由于热带气候而感觉倦懒,一半是由于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的缘故。本多的头发已开始花白,眼睛也快成老花眼了,亏得他小时候轻度近视,所以还没戴上老花镜。 到了本多这般年纪,遇事能以自己掌握的诸多法则来衡量。自然灾害另当别论,而历史事件,无论多么意想不到,都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逡巡,就像面对爱情时,踌躇不前的姑娘。能立刻满足自己的愿望,又能以自己期望的速度得到实现的事情,必然带有伪劣品的气味。因此,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历史的规律,对一切事物处之泰然。刻意的追求常常一无所获,意志却被消磨殆尽,这样的事本多见得太多了。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就连看起来完全由自己的欲望和意志控制的自杀行为,为了完美地实现它,勋也不得不在监狱中等待了一年之久的时间。 可是,回想勋的行刺和自戕,以至“二·二六事件”,可以说他们是扮演了先驱者——星辰阑干之夜的清明的太白金星的角色。诚然,他们期盼黎明的到来,但他们展现出的却是暗夜。如今,时代终于摆脱了黑夜,迎来了烦躁闷热的清晨,这正是他们未敢奢望的清晨。 日德意三国结盟,触怒了部分日本主义者和亲法派、亲英派。然而受到了崇拜西方、崇拜欧洲的大多数人,以至守旧的泛亚论者们的欢迎。在他们看来,不是与希特勒,而是与日耳曼森林结婚;不是与墨索里尼,而是与罗马的万神殿结婚。它是日耳曼神话、罗马神话与《古事记》之间的结盟,是具有阳刚之美的东西方各教的众神联谊。 对此类浪漫的偏见,本多自然不会信服,但时代正热中于一些令人战栗的事情,正在梦想着什么。因而,本多从东京来到这里后,突然增多的休息和闲暇反倒引发了他的疲惫感,无法阻止自己终日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很久以前,本多与19岁的清显交谈时,曾发表过“参与历史的意志,才是人的意志的本质”的主张,至今他仍没有改变。19岁的青年对自己的性格怀着本能的畏惧,在一定情况下,会成为极正确的预见。本多这样主张的同时,对自己生就的固执性格却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感逐年递增,最终成了本多的痼疾。他的性格也因此而不见丝毫的改变。 他想起从前在月修寺住持尼的教导下,读过的几部佛教经书,其中《成实论》的“三报业品”中有句十分恐怖的经文: “行恶见乐,因恶未熟。” 虽说在曼谷受到了热情款待,所见所闻乃至饮食都见到了地道的热带情调的慵懒的“乐”,但也不能证实这将近五十年的岁月中,自己从没有“行恶”。想必自己的“恶”尚未成熟得如同从树枝上自然坠落下来的醇香的果实吧。 在这个信奉小乘佛教的国家,南传大藏经的素朴的因果论中,混杂了本多年轻时深受启迪的《摩奴法典》的因果律,千奇百怪的印度教诸神随处可见。寺院屋檐上装饰的圣蛇和金翅鸟,使7世纪的印度戏曲《龙喜记》流传至今,印度教的毗湿奴神就提倡奉养金翅鸟。 到这里以后,本多的考证癖又冒了出来。使他的前半生总是与合理的事物无缘的,正是神秘的转世。他感兴趣的是,小乘佛教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 据学者研究,印度的宗教哲学划分为六个时期。 第一期是梨俱吠陀时代。 第二期是祭坛哲学时代。 第三期是奥义书哲学时代,即公元前8世纪至5世纪,以梵我一体为理想的自我哲学时代。轮回思想从这一时期开始发端,这是与“业”的思想相结合而产生的因果律,与“我”的思想相结合形成了体系。 第四期是各学派分立时期。 第五期是自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小乘佛教完成时代。 第六期是持续了五百年的大乘佛教兴盛的时代。 问题在于第五期。本多所熟悉的《摩奴法典》就是在这一时期集大成的。本多感到惊讶的是,法典中记入了轮回转世的条文。然而,同为“业”的思想,佛教以后的“业”的思想与奥义书中的“业”的思想截然不同。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否定了“我”。可以说佛教的本质就在于此。 佛教区别于异教的三个特色之一即“诸法无我印”。佛教宣扬无我,否定作为生命中心主体的“我”,继而否定了“我”在来世的存续——“灵魂”。佛教否认灵魂的存在。若是生物没有了所谓灵魂的中心实体,那么无生物也同样没有。不,世间万物都没有固有的实体,和无骨的海蜇一样。 但是,这里面临的难题是:佛教否定“我”的思想与其传承下来的“业”的思想相互矛盾。尽管各派为此争论不休,却始终未能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这就是小乘佛教三百年来的历史。 关于这个问题,要成就完美的哲学结果,有待于大乘的唯实论。后来,到了小乘经量部,提出了“种子熏习”的概念,这一学说即是唯实论的先导。其内容大致是说,就像香水的香气会熏染衣物一样,善业、恶业的积习残存于意志之中,使意志带上了性格的色彩,被附上这种性格的力便成为引果之因。 本多回想起暹罗两位王子的和颜悦色和忧郁眼神里所蕴藏的深意。那就是在这遍布金碧辉煌的寺宇和花果飘香的国度里,在和煦阳光的照拂下,依然一心崇尚佛教,笃信轮回,依然忌讳逻辑严整的体系的,黄金般沉甸甸的怠惰和树下微风拂煦的精神。 且不说库里萨达殿下,英明的巴塔那迪多殿下有着惊人的哲学家的敏锐头脑,但他那强烈的情感洗刷了穷究哲理的精神。本多至今仍记忆尤新的是,一个夏日,当殿下在终南别墅接到月光公主的噩耗时,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他那褐色的胳膊软软垂在白漆椅子的扶手上,头歪斜在肩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微启的口唇中露出亮洁的浩齿。 殿下褐色的手指优雅而修长,仿佛天生就适于灵巧的爱抚似的,垂下的指尖几乎触到了夏日的草坪,仿佛要为爱抚的对象殉情,五根手指在一瞬间齐刷刷死去了似的。 尽管如此,本多担忧王子们对日本的回忆决不会是美好的,即便怀念之情随着时间流逝而有所增加。使王子们心情不佳的或许是孤独感、语言不通、习俗差异;或许是戒指被盗窃,以及月光公主的仙逝吧。但是,最使王子们不能理解的正是那盛气凌人的“剑道精神”,它也使本多、清显那样的普通青年,以至白桦派的自由人道主义的青年们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最让人头疼的是,王子们自己也朦胧地觉察到,王子们的朋友一边缺少“真正的日本”,而王子的敌人一方却充斥着“浓厚的日本”。狷介的日本就像披挂上阵的武土那样趾高气扬,同时又像个易受伤害的少年,宁可主动挑战,不愿受人嘲笑;宁可自行赴死,不愿遭人蔑视。勋和清显不同,他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核心,而且他相信有灵魂。 本多近半百的年龄,使他已能够不受一切偏见的束缚。自己当过权,因而不受权威的束缚;自己曾是理智的化身,因而也不受理智的束缚。 过去,大正初期的“剑道精神”——尽管本多未受其左右——熏陶了整整一个时代。即便现在本多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也难以否认时代对他产生的影响。 至于将它加以醇化,穷追不舍的勋的世界,本多并没有青春与共,只是观望而已。但是,目睹年轻的日本精神孤军奋战,自取灭亡的情景,不由得感悟到“自己能够生存下来,全是凭借西方的力量,凭借外来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使人窒息。 想要生存就不能像勋那样洁身自好,不能自断所有的退路,不能拒绝一切。 勋的死终于使本多醒悟到了什么是“纯粹的日本”。除了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现实的日本和日本人以外,除了这种最艰难的生活方式,一句话,除了杀了人之后自杀外,难道就没有与“日本”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吗?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视这一点,而勋不正是以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这些的吗? 由此可见,民族最纯粹的因素中必定含有血腥气,必然带有野蛮的影子。与不顾全世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谴责保存斗牛国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于明治时期的文明开化运动中,曾致力于消除一切“蛮风”。其结果,日本民族最鲜活纯粹的灵魂隐藏到了地下,时尔喷发出来,疯狂肆虐,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惧怕。 无论它以多么可憎的面目出现,原本也是洁净的灵魂。来到泰国这样的国家,本多看到了祖国文物的明净、素朴、单纯,河水的清澈——连河底的小石子都粒粒可数,神道仪式的清明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在本多眼前愈加清晰起来。但是,本多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并没有与它们共处,而是无视它们,对它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甚至努力回避着它们。那些崇尚简约朴实的存在,那白绢,那清泉,那微风中的白纸条1,那群山,那大海,那日本刀,它们的光辉,它们的纯粹,它们的锐利……,本多始终是躲避着这一切生活过来的。不单是本多,大部分已欧化的日本人越来越忍受不了强烈的日本元素了。 可是,信奉灵魂的勋一旦升天,又印证了善有善报,假若他转世为人而进入了轮回,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这并非是凭空想像。勋毅然决然赴死的时候,是不是感受到“另一个人生”的暗示了呢?或许人活得极其纯粹无暇,就会到达可以预感其他人生的境界吧。 天气虽然炎热,但本多一想起这些就仿佛被清泉滋润了额头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日本神社的雄姿。在拾级而上的参拜者眼中,那牌坊明明就是围绕神殿的框架;在参拜而归者的眼中,它又像是一个充满碧空的画框。它将庄严的神殿和湛蓝的天空,如此和谐地包容为一体,简直是不可思议。牌坊似乎就是勋的灵魂。 至少勋是活在一个最高最美最俭朴的神社牌坊那样清晰的画框里,于是,这个画框里不可避免地装满了蓝天。 本多认为,无论勋临死时离佛教有多远,像牌坊那样的关联方式都暗示了日本人与佛教的关联,好比用白色绸缎滤过的污浊的湄南河水。 1白纸条:神前所饰木神枝或稻草绳上的纸条。 本多听菱川讲述了月光公主的当天深夜,从旅行包中找出了包在紫色包袱皮里的清显的《梦的日记》。 这本书已经看得开了线,本多仔细地将它修复了。年轻的清显仓促写下的字迹还清晰可辨,三十年前的墨迹已成了暗紫色。 本多还记得,清显把暹罗的王子们迎人自己的宅邸后不久,做了个色彩鲜丽的暹罗梦,并将这个梦写在了日记里。 清显梦见自己“头上戴着镶满了宝石的高耸的金冠”,坐在皇宫华丽的椅子上,皇宫的庭院已近荒芜。 如此看来,清显在梦中成了暹罗的皇族。 一群孔雀栖于梁上,白色的鸟粪从梁上掉下来。清显把王子戴着的绿宝石戒指往自己的手指上戴。 这绿宝石中映出了一张“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这就是清显还未见过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脸。她现身在这绿宝石戒指中,也许映出的正是清显自己的脸。所以说,公主就是清显以及勋的转世,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把暹罗的王子迎进府中,听他们讲述自己国家引人入胜的故事,所以清显做出这样的梦也是很自然的,但本多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不能不相信那是清显的梦的应验。 显而易见,一旦超越了不合理,以后的路便豁然开阔。由于勋回避谈及这些,本多也就无从知晓,但勋在那牢狱里的漫漫长夜中,曾梦见过那位热带女子也未可知。 菱川仍旧殷勤地照料着本多的旅行起居。诉讼事件有了本多的协助而进展顺利,这多亏本多发现了泰国方面的过失。 以英国法律为依据的泰国民商法第473条规定,有关商品的瑕疵,在下述情况下卖方可以不负责任。 1.买方在交易时已发现商品的瑕疵。或者如果不是疏忽大意,一般情况下能够发现的商品瑕疵。 2.交货时瑕疵很明显。或者买方无保留取货者。 3.商品在公开拍卖中售出者。 根据本多的调查,泰国方面在1或2项条款上犯有过失。如果可以搜集到对泰方不利的证据,造成压力的话,也许能迫使对方撤诉。 五井物产自然很高兴,本多也觉得这个官司已告一段落,就打算请菱川帮忙办理谒见公主的手续。 尽管如此,本多还是感到郁闷。 有生以来本多从未想到会和艺术家打交道,而且确实也没有过这样的交往。尤其没有想到在这遥远的国家,会成天和一位蹩脚的艺术家在一起。 更让人心烦的是,菱川对于照料人生地不熟的旅行者,可谓无微不至,有求必应,特别是在这个很难敲得开前门的国家,他是个熟谙所有后门的不可多得的导游。就连菱川本人也认为自己这个导游是无可挑剔的。 本多不知道菱川写过什么作品,只是感觉他的艺术家派头十足。菱川靠导游为生,内心却十分蔑视自己陪同的这些“俗物”,这一点从菱川的脸上可一目了然。本多也乐得装成菱川心中描绘的“俗物”。本多时常对菱川谈起留在日本的妻子和母亲,谈起一直没有孩子的缺憾等等。瞧着菱川一脸同情的样子,本多觉得颇为有趣。 本多认为,与清显和勋的一生中显现出的未成熟美相比,艺术和艺术家表露出来的不成熟,尤其是作为他们职业本质的不成熟,简直是丑陋不堪的。他们活到80岁也要拖拽着这丑陋的东西,明知拖的是块尿布,却还要向人炫耀。 最难缠的是那些冒牌艺术家,他们目空一切,却又自惭形秽,身上散发着懒汉特有的臭气。原本是仰人鼻息的那种懒惰,菱川却装出富于热带情调的奢侈的贵族般的懒惰。在餐厅点菜时,他总要垫上一句“反正由五井物产付账”,接着,必定要瓶昂贵的葡萄酒摆阔。这使不大喜欢喝葡萄酒的本多有些不快。 本多打心里不情愿为这号人作辩护。但想到自己的客人身份,出于礼貌,也不好要求另换别人。 “菱川怎么样啊?”每当在法庭的接待室或晚餐席上,肥胖的分公司经理这么问他的,本多总是有苦难言地含糊其词:“哦,还不错,不错。” 经理也就信以为真,并不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弄得本多哭笑不得。 炎炎烈日被遮挡在密林的上部,地面潮湿的植被眼看着化为了腐殖土,这个国家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和这差不了多少。菱川对这种人际关系轻车熟路,他就像一只敏捷健壮的绿豆蝇,能迅速嗅到腐败的气味,兴许还在分公司经理的盘子里舔过呢,这是他赖以谋生的本事。 “早上好。” 话筒里出来菱川熟悉的声音,每天早上他都会打电话来叫醒本多。 “打扰您休息了吧?太对不起了。宫里那些管事的可以让人家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可是对谒见者却严格地限定时间。所以,我今天提前了一点儿,以备万一。您先刮刮胡子吧,还来得及。您说什么?早饭吗?不了……不了……您不用费心……,我倒是还没吃呢,其实不吃也没关系的。啊?去您的房间里一起吃?这可不好意思。既然您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是不是过5分钟我再上去?要不然10分钟?幸好您不是女士,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菱川只是嘴上客气,其实,他在东方宾馆的纯英国式豪华早餐时做陪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大工夫,身穿亚麻布白色西装的菱川,呼呼地扇着巴拿马帽,走了进来。一进屋就站到懒懒旋转的白色大吊扇的下面。穿着睡衣的本多向他问道: “有个问题先请教一下,过会儿怕忘了。该怎么称呼公主啊?尤阿·海涅斯1可以吗?” “不行的。”菱川干脆地答道。“这位公主是巴塔那迪多殿下的女儿,巴塔那迪多是庶出,所以称号是普拉恩·加欧,用英语称呼是罗亚尔·海涅斯。他女儿的称号是蒙·加欧,英语称呼就是希林·海涅斯,您就说‘yourserenehighness’就行了。……总而言之,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全包在我身上。” 早晨的暑热肆无忌惮地侵入房间,本多从汗津津的床上下来去洗浴时,皮肤才有了清晨的感觉,这真是难得的感官体验。不凭借理智决不接触外界的本多,到了这里,通过皮肤感觉到了一切。自己的皮肤不时被热带植物的浓绿、合欢花的艳红、寺院的金色装饰以及突然袭来的蓝色闪电染上色彩,从而使本多感觉接触到了某种东西,没有比这种感觉更新奇的了。 温暖的骤雨,温热的水浴。外界是色彩丰富的流体,自己就像整天浸泡在流体的浴池里。这是在日本时的本多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等候早餐时,菱川似乎有意炫耀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房间里像洋人似地来回踱着步,锃亮的鞋帮映出了地毯的图案。他抬眼看见墙上挂的庸俗风景画,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家伙演艺术家,我演俗物。”对这出戏,本多开始感到厌倦了。 1海涅斯:意为尊贵的殿下。 这时,菱川突然转身90度,从兜里拿出一个紫天鹅绒小盒,递给本多。 “可别把这个忘了。请先生当面献给公主。” “这是什么?” “是贡品呀。泰国王室从来不接见空手而来的客人。” 打开小盒一看,是一枚漂亮的珍珠戒指。 “说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带礼物啊。真叫你费心了。多少钱买的呀?” “哪里……不用您付钱。是我让五井物产为先生买的。反正是经理从日本人那儿便宜买来的,您不必介意。” 本多立刻明白不该在这里问价钱。不该为了私用给五井物产添麻烦,回头得把钱付给经理。想必他多报了价钱,也只好装糊涂,不跟他计较了。 “那我就承蒙你的厚意了。”本多站起身来,把小盒装进上衣口袋里,随口问道:“公主叫什么名字?” “叫姜特帕拉公主。据说原来是巴塔那迪多殿下死去的未婚妻的名字。姜特帕拉是‘月光’的意思,哪知道又和英语的‘疯子’发音差不多。” 菱川不无得意地说。 第三章 去蔷薇宫的路上,本多从车窗望见外面行进着一队队模仿希特勒青年团的少年,他们穿着土黄色制服。菱川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说,现在很少听得到美国的爵士乐了,可能是銮披汶总理的国粹主义运动奏效了吧。 在本多看来,这种变化在日本已经不新鲜了。就像酒慢慢变成醋,牛奶逐渐变成酸乳酪,一些东西放久了就达到了饱和,因自然的力量而变质,长期以来,过剩的自由与肉欲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恐惧和忧虑。当一个人第一次未靠酒精而入睡,清晨醒来会倍觉清爽,会自豪地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仅仅是水。……这种新的快乐开始侵入了人们的生活,这些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方,本多心知肚明。这是由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事物常常会诱发邪恶的东西。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本多耳边忽然响起了勋喝醉后的呓语,三天后勋死了。8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为着与勋的重逢而赶往蔷薇宫。 他兴奋得如同久旱盼甘雨的土地。 本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感情就是自己的本质。年轻时的本多总是把不安、悲哀或理智的明晰当作自己的本质,其实它们都不是。勋切腹自杀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并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只有一种徒劳的沉重感压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变成了期待与勋重逢的喜悦。本多那时就感觉自己丧失了人的情感。既然自己能够免受人人难以逃避的爱别离苦,或许自己的本质属于人世之外的非同寻常的喜悦吧。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汽车停在了一座有着宽阔草坪的典雅的大门前面。菱川先一步下车,用泰语向卫兵说明,并递上了名片。 本多从车里看见龟甲和箭羽花纹的铁格子围墙里面,平整的草坪静静地吸收着强烈的阳光,映出了几株开着黄花白花灌木的浑圆影子。 菱川领着本多进了大门。 若说它是宫殿则略嫌小了些。这是一座石板屋顶的小巧玲珑的二层建筑,外墙是黄玫瑰色。除了宫殿旁的大合欢树将几团浓黑的影子投在墙上外,满墙的土黄色忧郁地抚慰着炎炎的烈日。 直到走近草坪间的甬路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就像潜行于密林中的猛兽的利爪,正咬牙切齿,垂涎欲滴地走向那形而上的喜悦。不错,他只是为这种喜悦才生到世上的。 蔷薇宫仿佛封闭在自己小巧固执的梦中,既无翼楼也无延伸建筑部分,其小盒子式的结构更加强了这种印象。整个一层全是法式窗户,几乎找不见入口。蔷薇木雕的窗户上部,排列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其间点缀着几个近东式样的五瓣蔷薇形紫色玻璃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都半开着。 二楼的百合花窗框上犹如三尊佛像似的正中凸起的三连窗户全敞开着,窗户两旁刻着蔷薇花。 三级台阶上的正门同样是法式窗框。菱川按门铃时,本多急切地从紫色玻璃窗向里窥视,只看见了一片绛紫色,犹如深不可测的海底。 法式窗户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老妪。本多和菱川摘下帽子向她表示问候。老妪一头白发,塌鼻梁,褐色的脸上浮现出泰国人特有的和蔼微笑。这微笑只是出于礼貌,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用泰语和老妪寒喧了几句。看起来谒见并没有出现什么障碍。 正门里面摆放着四、五把椅子,但还算不上门厅。菱川递给老妪一个小包,老妪合掌收下,然后推开正中的门,将二人引入了宽敞的客厅。 上午天气很热,所以客厅里的夹带着霉味儿的凉气使人感到很舒服。老妪请他们坐在狮子腿造型的金色和朱红搭配的中国式椅子上。 趁等候公主的工夫,本多细细观察了宫殿的内部。宫殿里非常的静,听得到苍蝇的嗡嗡声。 客厅不是紧挨着窗户,周围一圈是支撑加层的拱形柱廊,只有正中的玉座前面,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加层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的柱子涂着藏蓝色,竖沟里用金泥填充。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莨苕叶柱头装饰。 整个宫殿到处都是蔷薇花纹的装饰。白边金地的加层栏杆上,雕满了金色镂空蔷薇。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枝形大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蔷薇花边。脚下是绯红色的地毯,也织满了蔷薇花纹的图案。 在玉座两侧摆着一对大象牙,宛如一对新月相拥,这是泰国的传统装饰。象牙擦得很光亮,在光线黯淡的玉座前泛着淡黄色的光。 进来之后才知道只有正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户,朝向后院的窗户都齐胸高,尽管被柱廊挡着也可以看见,微风就是从那些窗户吹进来的。 本多正朝那边看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撞到了窗户上,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只绿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动着金碧交错的脖颈。它的羽冠成为一幅剪影,好像一把精巧的小扇子,展开在它高傲的颅顶上。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本多不耐烦地对菱川小声问道。 “一般都是这样,没别的意思。并不是想让人久等以显示威严,您大概已经体会到了,在这个国家做什么事都是急不得的。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西拉兀王当政时,一向游手好闲,昼夜颠倒,清晨才回寝室睡觉,午后起床。宫内的大臣们也是下午4点才上朝,第二天早晨回家。也许在热带国家,这样才能万事通顺吧。如果把这里的人们的美比做鲜果的话,这鲜美的果实必然是成熟于怠惰,怎么可能有成熟于勤劳的果实呢?” 菱川的喋喋不休叫人无法忍受。本多想躲他远点,可菱川的口臭却穷追不舍。这时,那位老妪又出现了,她双手合十,向他们示意。 从孔雀站立的窗口传来了叱叱声,像是要把孔雀赶走,而不是要为公主清道。孔雀振翅飞起,它们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不见了。本多看见柱廊北侧出现了三位老妪,她们以同样的间隔,排成一行朝这边走来。那位公主由最前面的老妪牵着手,另一只手里拿着当作玩具的白茉莉花环。这位7岁的月光公主被领到象牙前面的中式椅子边时,也许是由于身份低微吧,带路的老妪突然跪地叩首,行了个叫做“古拉帕”的礼。 为首的老妪拥着公主坐在中间的中式大椅子上,另外两位老妪并排坐在右边的小些的椅子上,紧挨着菱川。刚才跪拜的老妪马上退下了。 本多模仿着菱川,站起来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后,重新在金色和红色相间的中式椅子上坐下来。几位老妪看样子都有70高龄了,幼小的公主说是被侍候着,更像是被囚禁着。 公主没有穿着传统的服饰“帕侬”。她上身穿的是西式白地绣金上衣,下面是叫做“帕芯”的泰国花布裙子,和马来亚的纱笼差不多。脚上穿一双朱红色镶金鞋。头发剪成本国特有的短发,相传这是古时候,柯叻城勇敢的少女们迎击柬埔寨侵略军时的发型。 公主长得十分聪慧可爱,看不出一点儿疯癫的迹象。她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纤秀的蛾眉和嘴唇透着冷峻,加上留着短发,俨然一位英气勃发的王子。她褐色的皮肤发着金色的亮光。 公主接受了本多等人的礼物之后,晃动着两条小腿,两手一边摆弄着茉莉花环,频频朝本多看,一边跟为首的女官耳语了几句,女官很严厉地劝阻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下,本多从衣兜里掏出紫天鹅绒小盒,呈给了身边的第三位女官,又经过了第二位及第一位女官的手,才到了公主手里。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工夫,漫长得使人更觉闷热了。小盒子被为首的女官打开检查,因此,小公主没有能够体验到亲手打开它的童趣。 她那可爱的褐色小手冷淡地扔掉花环,拿起珍珠戒指,饶有兴趣地端详了半天。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感动还是不感动,只是长久的静止不动,以至本多怀疑这是公主疯癫的前兆。突然,公主脸上浮现出水灵的微笑,露出参差不齐的小白牙,本多才算放了心。 公主把戒指放回小盒,交给为首的女官保管。公主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清晰,口齿伶俐。她的话经三位女官的嘴传达,就像绿蛇从合欢树枝间绕行而来似的,最后由菱川做翻译,这才传到了本多耳朵里。原来公主说的是“谢谢”。 “我对泰王室素怀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感觉很亲近,如果您允许,我下次再来贵国时,一定献给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请菱川给公主翻译了这句话。菱川的泰语还算简单,但三位女官传达时,一位比一位音节多,等到第一女官奏给公主时,成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公主的话也是同样被布满皱纹的黑嘴唇一一传达过来。公主原话中活泼稚嫩的养分都被中途吸掉了,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镶满假牙的嘴嚼过的渣子了。 “殿下说,非常高兴接受本多先生的厚意。”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乘第一女官不注意,公主猛地跳下椅子,跑过了两米左右的距离,紧紧抱住了本多的腿,本多吃惊地站了起来。公主颤抖着,大声哭喊着什么。本多弯下腰,搂住了正在嘘唏着的公主幼小的肩膀。 老女官们不好把公主粗暴地拉开,她们凑到一堆,瞧着这边,不安地议论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快点翻译过来!” 本多冲着正发呆的菱川嚷道。 菱川尖着嗓子翻译道:“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好想您哪!我受到您那么多的关照,却不打个招呼就死了,8年来我一直想要向您道歉,终于盼来了今天的重逢。现在虽然是个公主,其实我是个日本人。日本才是我的故乡啊。请本多先生带我回日本去吧。” 女官们好不容易把公主领回到椅子上,恢复了谒见的威仪。公主倚在女官身上啜泣,本多望着公主乌黑的秀发,回味着幼小的公主留在自己膝头的温暖气息。 女官说:“今天公主心情不好,谒见就到此为止吧。”本多通过菱川请求最后提两个小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请问公主,在松枝家的池中岛,松枝清显和我知道了月修寺住持尼的到来是何年何月?” 问题传达了过去,伏在女官膝上的公主微微抬起头,撩开被眼泪润湿的鬓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1912年10月。” 本多心里一惊,可是还不能确定公主的内心是否像一幅工笔画卷似的,将两位前世的故事一成不变地记录下来了。虽然刚才她说出了勋向自己道歉的话,但她是否清楚地了解那些话的背景呢?她说出那些准确的数字也完全是不动感情地,将画卷上的数字照本宣科地说出来而已。 于是本多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饭沼勋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犯起困来,但仍立刻答道:“1932年12月1日。” “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想催促公主离开。 公主突然抬起身子,像弹簧似地站到椅子上,朝本多尖声叫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着。公主仍不停地叫喊,并揪住劝阻她的女官的头发。公主发出的语音相同,显然是在重复着同一句话。这时,第二、第三女官跑过去要抓住公主的胳膊,公主愈加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响彻整个宫殿。公主挣脱老妪们按着她的手,伸出光泽而富有弹性的褐色小手连揪带抓,老妪们疼得松开了手,躲到一边,公主的哭喊声越来越响亮。 “她为什么哭?” “公主说,后天去挽巴茵离宫游玩散心,要请本多先生和菱川一起去,女官不同意。这回可有热闹看了。” 月光公主渐渐停止了哭泣,开始和女官们交谈起来。 第一女官整了整被揪乱的衣衫,气喘吁吁地对本多说:“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离宫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起去游览,请务必接受。因为要在那里吃午饭,所以请你们后天上午9点到蔷薇宫来。” 菱川马上将这一正式邀请翻译给了本多。 在返回的车里,本多沉浸于万般思绪中,而菱川仍一味地唠叨个不停。这个以艺术家自居的人,对别人的情感丝毫不加体谅,表明他的神经就像用旧了的牙刷。假如他把人际关系中的悉心体谅看做“俗物”的特性,还情有可原,但菱川总是自夸干导游是自己的长项,没有人比他更细致周到的了。 “刚才先生提的两.个问题真是太妙了。我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得出先生和小公主是一见如故,公主就像您的某位亲人转世,所以您才提问题来考查她的吧?” “是啊。” 本多淡然答道。 “那么,两个问题都答对了吗?” “没有。” “答对了一个?” “很遗憾,两个都没有答对。” 本多不耐烦地编了个瞎话,这种烦躁的口吻反而掩盖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呵呵地笑起来。 “是吗?全没答对呀?看她回答时煞有介事的样子,谁知道根本不对呀。看来转世缺乏说服力啊。也真有您的,像考验路边算命的似的考问那位可爱的小公主。其实人生哪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神秘的东西只存在于艺术之中,就是说,只有在艺术中,神秘才成为‘必然’哪。” 本多对这个家伙的合理主义深感惊讶。车窗上映出绯红的影子,吸引了本多的目光,原来是一条河。远远望见河堤上树干火红火红的猩猩椰子树间,夹着一些开满大红色花朵的凤凰树。炎热已盘桓在这些树梢上了。 本多现在想的是,即便语言不通,也要想个办法不让菱川陪同,自己去挽巴茵。 第四章 不带菱川一起去挽巴茵的想法,居然由于菱川那番矫情的话而顺利实现了。菱川对本多说:“我可不愿意奉陪那位疯疯癫癫的公主,可是我不跟您一起去的话,您就惨啦。那些老女官只能说几句英语。” 本多也一反常态地回答:“与其依靠麻烦的翻译,不如有半天的时间像听音乐似地欣赏欣赏听不懂的泰语呢。” 他巴不得能够就此断绝和菱川的关系。 本多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这次山野游玩的快乐。 只有前一半的路程可以乘车,然后换乘宫廷式的画舫。画舫穿行在连接成片的水田和河水间。偶尔看见刚刚睡醒觉的水牛,忽然从水田里站起身,挂着泥浆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过小丘上的树林时,许多松鼠在河边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公主见了非常的高兴。有时还能见到从低枝爬向高枝的小青蛇。 热带丛林中处处耸立着用施主们的布施建成的贴着崭新金箔的佛塔。本多知道这些金箔是日本制造的,大量出口到了这个国家。 途中,月光公主一直兴高采烈地玩耍着,有时会一动不动地倚着船舷,凝视着远方。这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官们对此已习以为常,照常说说笑笑。然而本多立刻意识到公主凝视的是什么了,他觉得这是不能忽略的事情。 从远方的地平线涌起的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乌云必须伸出巨大的手掌才能遮得住它。这片乌云为了遮住太阳而拼命抻长了身子,好歹达到了目的。在连接青空的上端确实遮住了太阳,但这部分云彩却放射出炽热的白光,与其总体的不吉利的黑色很不协调。而且,这片云彩拽得过长,导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里面的光芒倾泄而出,犹如闪光的血从巨大的伤口里没完没了地进发出来一样。 低矮的密林遮挡着远处的地平线。靠前面的树林在这破绽中进射出的光辉照耀下,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仿佛仙境一般。靠后边的树林,正对着黑云的下面,大雨倾盆而下,似大雾迷漫。雨滴细密如菌丝,笼罩着黑暗的森林。远远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笼罩在菌丝般的雨雾里,连雨丝在风中飘荡都看得一清二楚。骤雨被凝结在那里,被幽闭在那里。 ……本多猛然间明白了小公主在看什么。 公主注视着时间的同时也注视着空间。远方的骤雨下面的空间,本来属于从这里无法看见的未来和过去。置身于现在的晴朗的空间,能够清楚地看见雨的世界,这是不同时间的共同存在,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同存在。雨云显示了时间的进程;遥远的距离呈现了空间的连续。就是说公主是在凝视这个世界的缝隙。 这时公主用她那粉红色的湿润的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本多进献的戒指上的珍珠(要是被女官看见,立刻会被申斥的),仿佛她要用这个动作保护这奇迹的出现…… 挽巴茵——成了本多难以忘怀的一个地名。 公主非要本多牵着她的手不可。不管女官们怎样皱眉头,本多仍是牵着公主汗津津的小手,听凭公主引路,尽情游览了这座园林里的中国式离宫、法国式小亭、文艺复兴式庭园以及阿拉伯式宝塔等等。 最为美丽的是位于宽阔的人工池塘中央的佛堂,宛如浮于水面上的精致工艺品。 石阶紧临水池,由于涨水而被淹没,池水浑浊,石阶的最下层已看不清,看得见的大理石台阶已被水苔染成了绿色,水草缠绕,上面又覆盖了一层银色的小水泡。公主要把手脚伸进去,一再被女官制止。本多听不懂公主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公主把水泡当成了珍珠,闹着非要去摘下来。 本多一去劝解,公主马上就不闹了,和本多一起坐在台阶上,眺望池中的佛堂。 其实那并不是佛堂,据说是停舟歇息之所。这个亭阁的橙黄色帷幔被风吹得鼓起,围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屋。 小亭环绕着许多黑地涂金的细柱子,从柱子的间隙可窥见池塘对岸的绿色、翻卷的云团和亮晃晃的天空。看得时间长了,那些柱子仿佛竖了起来的帘子,将景色细分成了奇妙的细长图案,形成了一幅云彩与森林的壮丽外景。 这小亭的房顶也非常华美,青色、红色、绿色的琉璃瓦巧妙地排列组合,四层重檐之上,金光灿烂的细细的塔尖直插蓝天。 不知是观看小亭时的感受,还是后来回忆时把月光公主与小亭混淆在一起了,总之,池中的小亭深深地烙印在本多的脑海中,那细长的黑柱子变成黑檀似的肉体,身上佩带着繁琐的黄金饰物,头上戴着尖尖的金冠,犹如一位用足尖站立的苗条舞女。 第五章 ……一切都发生在语言不通,又没有特意尝试过沟通意志的地方,这些情景被植入记忆之中,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变为精致美丽的连环画,镶嵌到几个同样大小的金边花框里。在那里流逝的时间,被一瞬间的绘画激情连接在了一起,快活的时间粒子翻卷跃动,为形成一幅刹那间的画面而突然停止。这刹那间的画面,就像公主向水中石阶的珍珠伸去的柔嫩小手,手指和手掌上的清洁细致的纹路,遮住脸颊的黢黑的短发,浓密的长睫毛,小小前额上映出黑色螺钿般潋滟的池水,这些都于刹那间静止不动,成了一幅画了。时间在沸腾,骄阳似火的庭园里空气在沸腾,畅游宫廷园林的一行人的感情也在沸腾。珊瑚般美丽的时间的精髓暴露无遗。不错,年幼的公主无忧无虑的幸福与其幸福背后的前世的一连串的苦恼和流血,恰如旅途中见到的远方密林的晴雨一般合为一体了。 本多恍如呆在拆去了所有拉门的大厅般的时间里,太宽阔,太自由自在,以至令人觉得不像是住惯了的“现世”中的住宅。那些细密排列的黑檀木柱子,似乎能看穿、能听见那凡人的感情无法企及的世界。在这间充满年幼公主的福气的大厅里,黑檀木柱子的阴影里,就像捉迷藏似的,某个柱子后面是清显,某个柱子后面是勋,每个柱子后面躲藏着许多轮回的影子。 公主又露出了笑容。游玩时公主时常面带微笑,然而只有露出湿润的粉红牙床时才是真正在笑。公主笑的时候,一定会仰起脸看着本多。 来到挽巴茵后,老女官们也变得无拘无束,把死板的礼节抛之脑后,大声说笑起来。一旦忘掉了形式,年老便成了她们惟一的礼节。她们就像满脸皱纹的贪嘴鹦鹉,凑近一个袋子去啄槟榔吃;把手伸进衣襟里挠痒痒;还模仿舞女尖声尖气地笑着迈着横步。其中一个活像个木乃伊舞女,褐色脸颊上的假发似的白发反着刺眼的光,这老女人咧开被槟榔染红的嘴笑着,一边横着走一边向两旁伸胳膊,她弯起胳膊时,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形成锐角,被白云漂浮的青空,衬托成了一幅剪影。 公主的一句话引起了女官们的骚动,她们簇拥着公主,一阵风似地走了,把本多撇在了一边。本多吃了一惊,等他也到她们去的小房子去一看,才明白公主是要尿尿。 公主要尿尿!这给了本多一个很深刻很可爱的印象。如果自己也有小女孩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吧,对于没有孩子的本多来说,这些想像肯定都是抽象的。像小公主这样突然要尿尿,肉体的可爱气息扑鼻而来的感受,本多还是头一次。他甚至想到,可能的话,他真想抱起公主褐色的光滑的小腿为她把尿。 公主回来了,好一会儿都不怎么说话,好像有些害羞,不怎么看本多的脸了。 午餐后,公主在树阴下玩游戏。 那是什么游戏,是怎么玩的,本多都记不清了。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单调的曲子,本多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只留下了一幅图画,炽热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公主站在树阴下的一片草坪中间,三位老女官围着公主,有的跪着,有的盘着腿,都很随意。其中一个老女官像是为了凑数才加入游戏似的,一直在吸莲花片包着的烟。另一位女官,腿边上放了一把镶着夜光贝罗纹的漆水壶,以备公主口渴时饮用。 那游戏也许和《罗摩衍那》有关联吧,公主用树枝当剑,动作滑稽地,弓着腰向前冲的架势,分明是在模仿猴神。女官们打着拍子伴唱的时候,公主也变换着种种姿势。公主把头歪一下,花草也随着微风歪一歪头,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松鼠也停下来歪歪头,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拍。公主又变成了罗摩王子,从镶金边的白袖子里伸出浅黑色的细手腕,威风凛凛地举起宝剑指向天空。这时一只野鸽子从公主眼前飞过,翅膀遮挡了她的脸,她却纹丝不动。本多注意到,公主背后耸立的大树正是菩提树,这棵大树苍郁挺拔,硕大的叶片挂满枝条,微风吹来,叶片如风铃般摇曳不已。每片绿叶的黄色叶脉都清晰可见,好似过了滤的热带光线…… 公主热了,一个劲儿向老女官要求着什么。女官们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站起来招呼本多跟她们走。大家从树阴里出来,走到停船的地方。本多以为要回去了,其实是吩咐船夫从船里取出一幅美丽的花布。 一行人拿着花布走到红树气根盘踞的岸边,选了个僻静所在。两个女官撩起衣襟,举着布走进水中,走到齐腰深的地方,将布展开,围成帷幔,来遮挡对岸人们的视线。另一个女官也撩起衣襟,迈着干瘦的老腿,陪伴脱了衣服的小公主走进水中。 公主发现了聚集在红树气根附近的小鱼,欢喜得叫起来。本多对女官们无视他的存在的举止感到惊讶,但想到这或许也是种礼节,便坐在岸边的树根上,静静地看公主沐浴。 公主很淘气,在阳光斑驳的花布帷幔里,频频朝本多微笑。她袒露着胖乎乎的小肚皮,不停地往女官身上撩水,一受到斥责,就快速逃离,溅起一片水花。水并不清澈,与公主的肤色相同,也是褐色的,浑浊的河水溅起飞沫时,在透过花布的阳光下飞散成晶莹的水珠。 公主有时举起手臂,本多无意间向她的小胸脯的左肋望去,左肋上并没有那三颗黑痣。也许是黑痣在褐色皮肤上看不清楚的缘故吧,本多紧盯着那个地方不放,看得眼睛都酸了,可是…… 第六章 本多参与的诉讼案件,因对方估计到对自己不利而突然撤诉,所以意外地得到了顺利的解决。本多也可以马上回国,但五井物产为表达谢意,建议为本多安排一次听从他的意愿的旅游。本多想去印度,五井物产表示,由于战争的气氛正在迫近,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并且保证由五井物产的分公司给予特别的关照。只要这些关照不是菱川那样的关照,本多就心满意足了。 本多把这件事通知了家里,还体味到了根据时速仅25、6公里的印度火车的速度编排时间表的乐趣。打开地图一看,本多想去的阿旃陀石窟和恒河河畔的贝那勒斯之间的距离长得令人晕眩。这两处以同样的磁力吸引着本多指向未知的直观的磁针。 起程前本多想去跟公主告别,但一想到要请菱川当翻译,就没有去。加上忙于出发前的准备工作,直到临出发时,才用饭店的信笺给公主写了封信,表示对前几天被邀出游的感谢,让信使送往蔷薇宫。 本多的印度之旅真是丰富多彩,仅仅讲述其中一天下午游阿旃陀石窟的深切感受和贝纳勒斯的动人景观就足以了。在这两个地方,本多见到了他此生至为重要的本质性的东西。 第七章 旅程从海路进入加尔各达,从加尔各达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来到相距678公里的贝纳勒斯。再由贝纳勒斯乘汽车到蒙格西米,又坐两天的火车去曼莫德,从曼莫德坐汽车去阿旃陀。 10月上旬的加尔各达正值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热闹非常。 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最受欢迎的,尤其在孟加拉邦和阿萨姆邦最受崇敬的迦梨女神,与她的夫君毁灭神湿婆神一样有无数的名称和化身,杜尔迦就是其化身之一,但她是较为温和的女神,不像迦梨那样充满血腥气。大街上到处都摆设着杜尔迦的塑像,她与水牛神搏斗的英姿,那倒竖的柳眉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入夜后,她的轮廓清晰地伫立在通明的灯火中,接受着人们的膜拜。 加尔各答是迦梨女神庙的所在地,是信仰迦梨的中心地区,每逢节日各个寺院更是热闹非凡。本多马上请了三个印度人作导游,去参观寺院。 迦梨的真身是夏库泰,夏库泰是精力的意思。这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画像以母性的崇高,或以女性的妖冶,或以令人恐怖的残暴姿态分别赋予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更富于神性。迦梨以死亡和毁灭的形象出现(这大概是夏库泰的本性),她代表瘟疫、天灾等给世上的生灵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自然力量。她身体漆黑,血盆大口,龇着獠牙,颈上挂满骷髅和人头,在瘫倒的丈夫身上狂舞。这嗜血的女神,为了解渴,会招来瘟疫和天灾。因此,必须不停地奉献牺牲来安抚她。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给女神止渴一百年,一个人的牺牲可止渴一千年。 本多在一个下着雨的闷热的下午参观了迦梨女神庙。 寺院门前,湿漉漉的人群和混在其中乞求施舍的乞丐们互相拥挤着,院内非常狭窄,正殿前站满了人,大理石基座上的高大的神殿四周,人们拥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被雨淋湿的大理石格外洁白,可无数双脏脚的踩踏,和从额头掉落的朱砂,这些黄褐色和朱红色而脏得不成样子。这简直就是渎职的狼籍,而人们仍然如醉如痴地拥挤着。 一位僧人从寺内伸出长长的黑手,给每个献了香典的信徒的额头涂上圆圆的朱砂点儿。人们为此而争先恐后,有位妇女的蓝色纱丽被雨湿透,贴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的脊背至臀部的轮廓,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麻衬衣,黝黑肥硕的脖子堆出了褶皱,他们全都向着那僧人染红了的黑指尖雀跃着、乞求着。这些跃动,这些狂热使本多想起了波伦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伯·科拉奇的《圣罗柯的布施》中描绘的群众的欢跃。光线昏暗的寺庙内,摇曳的烛光辉映着吐出血舌,颈挂人头的迦梨女神像。 本多跟随导游来到后院,这块地方大约不到一百坪1,雨水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这里十分清净,有一对低矮的柱子好似门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还有洗手池似的石围。旁边有个和它完全一样的,只是小一些。小的一对柱子虽然被雨淋湿,门槛的凹陷处还是淤积了血水,石板地上到处是血迹。据导游说,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台,还未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台,像杜尔迦这样的盛大节日时,要屠宰400只公山羊。 从背面看迦梨女神庙(刚才由于太拥挤没有细看),只有基座是洁白的大理石,正中的塔和周围的拜殿都装饰着色彩绚烂的瓷砖,使人联想起曼谷的晓寺。精细的花卉图案以及对称的孔雀花纹,被雨水洗刷去尘埃,绚丽的色彩漠然地覆盖着脚下的流血。 雨点稀稀落落地滴下来。空气在雨风的吹拂下,雾一般的闷热起来。 本多看见一个没有打伞的妇女,走到公山羊牺牲台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这是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给人以聪明而虔诚的感觉。她身上的深绿色纱丽已经湿透,手里提着装有恒河水的小铜壶。 她把壶里的圣水洒到柱子上,点着了防雨的油灯,向周围撒下深红色的爪哇花。然后跪在血迹斑斑的石板地上,以额头抵柱,一心祈祷。在她忘我祈祷时,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从雨水濡湿的头发问露出来,像是她为自己做牺牲的一滴鲜红的血。 本多忽觉神魂飘荡起来,体验到一种恍惚与厌恶相混杂的情感。在这一情感的支配下,周围的情景都模糊起来,惟独女人祈祷的姿态十分的清晰,清晰得令人恐惧。就在他已不能忍受这极至的清晰和厌恶时,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怀疑刚才的所见是否是幻觉,但显然不是,从敞开的粗铁蔓藤花纹的后门,他看见了女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刚才祈祷的女人和现在走远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着无法连接的隔绝。 1坪:日本土地或建筑面积单位,约合3.3平方米。 一个小孩牵来一只小小的黑山羊。小山羊的身上湿漉漉的,额头上点了祝福的红点。小孩向它身上洒圣水时,小山羊摇晃着头,后腿使劲尥着蹶子,极力想要挣脱。 这时走过来一个衣服肮脏,留胡子的年轻人,从孩子手里接过小山羊,按住了小山羊的脖颈,小山羊拼命地嘶叫起来,蜷着身子退缩着,臀部的黑毛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年轻人摁住小山羊,把它的头塞进牺牲台的两根柱子之间的枷锁中,将黑铁卡子紧紧卡住小山羊的脖子。小山羊蹶起臀部,连叫唤带蹬腿。年轻人举起月牙刀,刀刃在雨中闪着寒光。只见手起刀落,小山羊的头骨碌碌向前滚去,它瞪着眼睛,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柱子这一头的身子,前肢在颤抖,后肢还在猛劲蹬着蹄子,力量渐渐弱下来,就像快要停下的钟摆。羊的脖子里流出的血不算太多。 年轻的牺牲执行人,抓起无头小山羊的后腿跑到门外去,把它挂在木桩上,快速地开膛破肚。年轻人的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它的后腿还在雨中抽动着,仿佛被噩梦缠住一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干净利落,毫无痛苦的跨越了生死之界的一瞬,而正在做着的噩梦似乎尚未醒来。 年轻人刀法极为娴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神圣而又可鄙的程序。血点溅到他的脏衬衣上,他那双精神集中的眼睛大而深邃,“神圣”极其平常地从他那农夫似的大手中像流汗般滴落。对祭祀司空见惯的行人,一个个漠然地走过去。可见“神圣”不过是肮脏的手足在人们中间占据了一个位置而已。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了门内的祭坛上,祭坛上面有个简陋的遮雨板。在雨中生着的火炉上撒了红花,在几片花瓣已烤焦的祭祀梵天的火宫旁边,七八只黑山羊的头摆成了一排,血红的切口宛如鲜红的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才还在嘶叫的小山羊的头颅。在这些羊头后面,一个老太婆就像做针线活似的弯下腰,用黑黑的手指从开了膛的滑腻的羊身子里,专心地剥离着油亮的内脏。 第八章 前往贝纳勒斯的途中,本多一再地想起这祭祀的情景。 这是在忙于做着某种准备的情景。牺牲的仪式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而是有什么将要开始,仿佛向着肉眼看不见的,更神圣、更可憎、更高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桥梁。那一系列的仪式似乎是为了迎接某位圣者的光临而铺出的一条红地毯。 贝纳勒斯是圣地中的圣地,是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接纳了湿婆神道场喜马拉雅山溶雪的滔滔恒河,在此地弯曲成绝妙的月牙形,其弯曲之处的西岸即是古名瓦拉纳西的贝纳勒斯城。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市,是通往天国的主门。这里还是各地人们前往朝拜的目的地,是恒河以及豆他帕帕、基尔纳、亚穆纳、斯罗斯瓦提这五条圣河的汇合处。如果用这里的水沐浴,便可坐享来世之福。 《吠陀》中关于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诗句。 “水乃仙丹良药。 可除去疾劳, 可增添活力。 水乃万灵仙草, 可医治百病, 可清除邪恶。” 另有一首: “水可长生不老, 水可护体强身, 水可驱除疾患, 勿忘水之威力, 水乃身心之药。” 正如诗中所颂扬的那样,以祈祷净化心灵,以水清洁身体的印度教礼仪,在贝纳勒斯的各个阶梯浴场达到了极至。 午后到达了贝纳勒斯,本多在旅馆里放下行李,洗浴之后,马上要求旅馆给安排导游。尽管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但不可思议的勃勃生气,使本多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中,窗外洒满令人烦闷的夕阳残照。恍惚觉得跃人其中,能立刻捕捉住神秘似的。 贝纳勒斯是极其神圣的城市,同时也是极其肮脏的城市。日光仅能照射到狭窄小巷的房檐上,小巷两边摆出了各种小摊,以及糖果店、算卦屋、面粉店等等,充斥着恶臭、湿气和疾病。从这儿穿过去,来到河边的石砖地广场,从全国各地来朝拜的,等死的麻风病人成帮结伙地在广场两边蹲着乞讨。广场上有许多鸽子,午后5点的天空是灼热烤人的。乞丐跟前的白铁皮罐子底儿上只有几枚铜币。一个麻风病人的一只眼睛溃烂着,向上伸着失去手指的手,就像被修剪了的桑树。 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以及蹦跳着走路的侏儒。他们的肉体就像欠缺共同符号的,未解读出来的古代文字般的排列着。这些并非由腐败或堕落所导致的,看似奇形怪状的形体,依然以活生生的肉体和热气,呼出可憎的神圣的东西。成群的苍蝇像搬运花粉似地搬运着血和脓,每只苍蝇都很肥,发出绿荧荧的光。 在通向河边的道路两旁,搭起了画有鲜艳圣纹的大帐篷,在听讲的人们身旁,放着裹着布的尸体。 ——切都浮游着。众多最露骨最丑陋的人的肉体实像,与排泄物、病菌、尸毒一同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从现实中蒸发出来的热气那样漂浮在空中。贝纳勒斯是一条越华丽越显得丑陋不堪的地毯。有1500座寺院,寺院的朱红柱子上各种性交姿势的黑檀雕刻,终日高声诵经的等待死期的寡妇们的家,居民,来访者,将死者,已死者,浑身疮痍的儿童,叼着母亲xx头死去的孩子们……贝纳勒斯就是这些寺院和人们夜以继日地无比喜悦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块喧嚣的地毯。 广场朝向河流铺设了斜坡,行人很自然地被引向阶梯浴场“十马牺牲”。传说那里是创造神布拉玛献上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地方。 这滚滚流淌的黄土色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被虔敬地存储在黄铜小壶里,洒在信徒额头上的点滴圣水,竟这样在眼前的大河里澎湃奔腾。简直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飨宴。 在这里,无论是病人、健康人、还是残疾人、濒死的人都毋庸置疑地充满了黄金般的喜悦之情。连苍蝇蛆虫都沾了喜悦而肥胖。印度人特有的严肃而煞有介事的表情中,充溢着与无情难以分辨的虔诚。本多不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理智溶人这酷热的夕阳、以及这充满恶臭的瘴气般的河风中去,如何才能投身于这由祷告的唱和声、钟声、乞讨声、病人的呻吟声密集编织成的热烘烘的毛织物般的傍晚的空气中去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会像揣在怀里的匕首,刺破这块完整的织物。 关键是得抛弃理智。从少年时代起,本多就把理智的锋刃作为自己的职责,虽然几番转世突袭使它卷刃,却仍保存至今,但是现在只得悄悄把它扔在这充满汗臭、病菌和尘土的人群中了。 阶梯浴场上竖着无数个蘑菇似的遮阳伞,供沐浴的人们歇息。日出时是沐浴的高峰,现在是傍晚,所以见不到什么人。导游走下河边,跟小船上的船夫谈价钱。夕阳像烙铁似地烤着脊背,等候着的本多觉得时间似乎无限的漫长。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渐渐离开了岸边。在恒河西岸遍布的浴场中,十马牺牲浴场大体位于正中。参观浴场的船只先南下,看过十马牺牲以南的浴场后再北上去看十马牺牲以北的浴场。 恒河西岸如此的神圣,而东岸则相反,甚至传说住在东岸的话,死后会投生为驴,所以遭人忌讳。从远处望去,是一片低矮的绿色灌木丛,一座房子也没有。 小船南下时,酷热的夕阳旋即被建筑物隐没了,许许多多壮丽的浴场和形成其背景的成排的大柱子,以及这些柱子所支撑的紧密排列的殿堂,被夕阳映照出一片背光。只有十马牺牲浴场背靠广场,夕阳得以肆意照耀。夕空把河面映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来往的船只投下了淡淡的帆影。 那是夜幕降临之前的,遍地洒满神秘光线的时刻。这一时刻端正万物的轮廓,细微地描绘出每一只飞鸽,给大地染上枯萎的黄蔷薇色,保持河面的反光与天空残照之间的阴郁的调和,支配着欣赏铜版画之精致的最佳光照度。 阶梯浴场正是与这种光照相称的雄伟的建筑群。与宫殿和大寺院相同的石阶伸向水中,其背后是高耸的巨大背壁,即便排列着柱子与穹隆,那柱子也是壁柱,拱廊是盲窗,因此阶梯更显示出圣域的威风。柱头采用科林斯式和近东式相混合的装饰。高达40英尺的柱子上,用白线标出了每年夏季的洪水的水位,特别幅度大的涨水,则除了白线外还注明1928年、1936年等年份来作为纪念。比令人晕眩的柱子更高的是有人居住的长廊,背壁的顶部是拱洞,石栏杆上常有鸽子停歇。房顶上辉映着逐渐减弱的夕阳的背光。 小船渐渐向喀达尔浴场靠近。附近有人在撒网捕鱼。阶梯浴场十分冷清,沐浴的人不多,浴场里和台阶上的人都像黑檀木般干瘦,兀自沉浸在祈祷和冥想之中。 本多的目光被一个走到台阶的中央,准备沐浴净身的人吸引了。他的背后是一排壮丽的黄土色立柱,柱头装饰在落日的余辉中看得非常真切。此人恰好站在神圣的中心地,与旁边蹲着的削发僧人们的黑身子比较,使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人。他是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只有他的眼中发出真正蔷薇色的光。 他的头顶留着很小的白发髻,左手撩着腰间沉甸甸的绯红色腰布,裸露着丰满而略显松弛的肉体。他仿佛无视周围人的存在,陶醉于深深的冥想中,茫然遥望着对岸辽阔的天空。他的右手缓缓伸向天空,像在企求着什么。他的面部、胸部和腹部在残阳中呈现出新鲜的淡粉色,显示了与其他人迥异的不凡气质。然而老人的现世痕迹的黑皮肤,却像黑痣或黑斑或黑纹似的在手腕、手背以及大腿上斑驳地残留着。正由于这个残缺,更衬出他那淡粉色皮肤的崇高。原来他是个白癜风患者。 一群鸽子飞了起来。 再次北上的本多坐在小船中,见一只鸽子受惊吓飞起,只一瞬间,无数的鸽子从菩提树丛中振翅高飞。在许多浴场的间隔处,都有伸向河面的菩提树枝,据说等待转生的亡灵,在10天丧葬期内就栖息在那一片片叶子上。 小船驶过十马牺牲浴场,沿河的红沙岩住家,用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装饰窗框,室内都涂成绿色,这些都是“寡妇之家”。从窗口飘出袅袅香烟,传出阵阵钟声,齐声合唱的声音穿透天井,撒向河面。来自各地的寡妇们住在这里,一心等待死期的到来。她们觉得在不堪疾病的折磨,期待以死亡来解脱的这一段光阴,能在贝纳勒斯度过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希望住进这样的“祈求之家”。因为一切都离这里很近。北面不远的地方是火葬浴场,而火葬场上面就是供奉着上千种性交姿势塑像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黄金尖塔。 本多看见船边有个包裹在水面忽隐忽现的。从形状、体积和长短来看,好像是两三岁的幼儿,果不其然里面包的是幼儿的尸体。 本多无意中看了下手表,是5点40分。天色渐暗,却见前方的阶梯浴场仍是灯火通明,那是玛尼克尔尼克浴场的葬火。 那个阶梯浴场在一座印度教寺院下面,面朝恒河的五层宽窄不一的祭坛构成寺院的基座。寺院中央高塔的四周有几座高低不同的宝塔,每个宝塔都有回教的莲花形拱洞露台。这座巨大的黄褐色寺院被烟熏得黢黑,又坐落在高高的柱廊之上,越离近越觉得它那烟雾缭绕,阴森可怖的威严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影似的不吉祥。在小船与台阶之间荡漾着土色的水。黑沉沉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供花(其中也有在加尔各答见过的红色爪哇花)和香料等。葬火冲天的火焰倒映在河面上。 火焰升腾,塔上的鸽子骚动不已,天空变成了蓝灰色。 阶梯浴场临水处有个被烟熏黑了的石头小祠。供的是湿婆神和他的妻子沙蒂,沙蒂是为维护丈夫的名誉投身火中而死的,他们的塑像前也有供花。 附近停泊着许多满载火葬木柴的小船,连本多的船都难以靠近台阶中央。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后面,可以窥见寺院的柱廊最深处的小火焰。那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每次火葬都是从这里取火种的。 河面上的风停了,空气中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此时贝纳勒斯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喧嚣代替了沉静,从阶梯浴场也开始传来各种声响,叫嚷声、孩子们的欢闹声、诵经声浑然一体,不仅是人,皮包骨头的狗也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跑。在距离葬火较远的石阶那儿,赶牛的大声吆喝着,把浸在水中洗澡的水牛赶出水面,它们光滑的黑脊背一个个浮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阶,水牛湿淋淋的黑皮,像镜子似的映出了葬火。 火焰不时被笼罩在白烟里,从烟雾的间隙中窜出火苗。被风刮到寺院露台上的白烟,在黑暗的殿堂里生龙活虎地翻卷着。 这个阶梯浴场是净化的极点,是印度式的公然暴露的露天火葬场。正如在贝纳勒斯一切神圣洁净之物无不令人作呕一样,这里也毫无疑问是现世的尽头。 湿婆与沙蒂小祠旁的台阶上,放着一具浸过恒河水的红布包裹的尸体,等候着火葬。紧紧包裹尸体的布如果是红色的,表示死者是女人,白色的表示男人。死者的亲属和僧人在同一个大帐中等候着,他们要等尸体放到柴堆上点火时,将黄油和香料投入火中。不久又一具放在竹架子上的白布包裹的尸体,在僧人和亲属们的唱诵中抬了过来。几个孩子和黑狗互相追逐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正如在印度随处可见的那样,活着的东西总是跃动着纠缠着。 6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四、五个地方腾起了火焰。烟尘被吹向寺院,所以船上的本多闻不到臭味地观看一切。 最远处的右边,有个地方专门集中骨灰,浸泡于河中。肉体固守的个性消失,众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融入恒河的圣水,回归四大1和浩气。骨灰堆的最底层在被水浸泡之前,恐怕与其四周的湿土已难区分。印度教徒不建坟墓。本多突然想起去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发现墓碑下确实没有清显而浑身战栗的情景。 尸体一个接一个投入火中。捆绑尸体的绳子烧断了,红的白的尸布烧成了灰。有的尸体突然抬起黑胳膊,有的好像在火中翻身打挺。先着火的地方成了黑灰色。煮开了锅似的咕噜咕噜声从水面传来。最难烧的是头骨。拿着竹竿走来走去的焚尸人,用竹竿敲碎那些身子已烧成灰烬,却还在冒烟的头骨。他使劲戳那头骨时,胳膊的黑色肌肉被火映得通红,咔咔的敲击声回响在寺院的墙壁上。 为回归四大的净化如此缓慢,而与之背逆的人的肉体,死后还要散出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布掀开了,光滑的肢体颤动着,黑色的粉末与火花一起飞扬,仿佛生成了别的什么,透过火焰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闪烁。有时轰的一声响,柴堆倒塌,火苗减弱,焚尸人加添了木柴,又升腾起火焰,火势几乎要将寺院的露台吞没。 1四大:佛语。构成万物的四元素:地、水、风、火。 这里看不到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都是喜悦。人们不仅相信轮回转生,而且把它看做是与水田生长水稻,果树结出果实等相同的天经地义的自然现象。就像收获、耕耘需要人手一样,转生也需要一些帮助,但是归根结底,人是为了轮流做自然的帮手而生的。 在印度,看似无情的事物都与隐秘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相连接!本多害怕理解这种喜悦。但是自己既然目睹了终极的东西,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就像贝纳勒斯患上了麻风病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也好像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关于这终极的印象,在下面那一瞬间到来之前还是不够完善的。那一瞬间使本多的心感到了水晶般纯粹的战栗。 那就是圣牛朝这边望的一瞬间。 在印度,白色圣牛可以随意行走,有一头圣牛转悠到了这火葬场。它一点儿不惧怕火堆,不一会它被焚尸人用竹竿赶开,它便伫立在离火焰较远的寺院黑暗的柱廊前。柱廊里黑洞洞的,圣牛的白色愈加显得神圣凛然,充满了崇高的智慧。白色的腹部在晃动的火光映衬下,犹如喜马拉雅山的雪沐浴在月影里。那是冰冷的雪和庄严的肉在兽身上的无垢的结合。火焰包藏着白烟,白烟掩盖着火焰,火焰有时红彤彤地bi睨四周,有时被旋转的浓烟吞没。 此刻,透过焚尸的白烟,本多隐约看见圣牛那白色的庄严的脸正转向这边,他确信是转向自己这边的。 晚上,本多吃完饭,匆匆跟导游交代了一句明天拂晓前起床,就上了床,借着酒劲儿入睡了。 他梦见了许多景象。在梦中他的手指弹着从未摸过的键盘,发出了音响,他像个技师似地检查了宇宙机构的各个角落。忽然间恍然前面出现了洁净的三轮山,山顶的磐石千奇百怪地横卧着,从岩石的裂缝中迸出血液,伸着血舌的迦梨女神现身了。他还看见烧成灰的尸体复活了,一个美丽的青年站起身来,青年的头发和腰部遮着杨桐树叶。附近那座令人憎恶的寺院忽然变成白净沙地的寺内庭院。一切观念以及所有的神祗都在推动着巨大的轮回之环。这个宇宙的涡状星云似的环,载着感觉不到那轮回的,沉浸于喜怒哀乐的人们转动着,就如同每天生活在地上而感觉不到地球的自转一样。轮回之环又像是诸神游乐园里的,霓虹灯闪烁的夜空中的游览车。 印度人难道知晓这一切吗?即使在梦中,本多也感到了恐怖。好比地球自转这个事实,决不是五感所能感知的,是以科学的理性为媒介好不容易认识到的。轮回转生也是日常的感觉或智力所无法把握的,它是凭借某种极其正确的,系统而又直观的超理性才能认识到的。正是由于知道这一切,印度人才这样的懒惰,这样的反抗进步,而且,把我们用来判断人的感情基准的共同符号——人的喜怒哀乐从他们的表情中统统删除了。 不言而喻,这只是一个旅行者的浅见。梦境往往把最崇高的象征和最卑俗的思考混淆起来。本多在梦中思考的时候,过去当审判官时代的呆板冷漠的思辨方法又冒了头,恰如那种思想“怕烫”的人,将很热的未分化的事实冷冻起来,不制成概念化的冷冻食品就进食。这种性格和职业习惯至今仍然残存在他的身心之中。人在做梦时尤其变得小心谨慎,本多也不例外,他或许还没有丢弃早已掌握的精神保身术。 梦境尽管荒诞离奇,但现实中的所见所闻则是更加确实的,更加解不开的迷。那些事实具有的热度,在他醒来后,更加清楚地留在了身心之中。他感觉就像染上了热病。 旅馆走廊尽头的服务台点着昏暗的灯,留胡子的导游正在和值夜班的侍者小声说笑。看见穿亚麻西装的本多向这边走过来,便远远地向他恭敬地行礼。 本多天不亮就出门,是想去看看阶梯浴场上,人们等待礼拜日出的热闹景象。 贝纳勒斯是奉献给众多而又单一的,具有神格而又超越神格的梵天,这一多神教下的统一原理的。太阳即是神的体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一瞬间,其神圣达到了顶点。正如圣徒商羯罗阿du梨所说:“神把天空和贝纳勒斯放在天平上时,重的贝纳勒斯坠落于地,轻的天空飘忽上升。”所以,圣城贝纳勒斯一直受到与天空相等的对待。 印度教徒认为,在太阳里看到了神的最高意识的体现,对神来说,太阳才是终极真理的象征性的化身。因此,贝纳勒斯充满了对太阳的仰慕与祈祷,人们的意识挣脱地上的羁绊,靠祈祷的力量把贝纳勒斯自身托向天空,就像悬浮的地毯。 十马牺牲阶梯浴场被多出昨天无数倍的人挤满,一个个伞下的烛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跃着。对岸树林的上空,重重叠叠的云霞下面,已露出微明。 各个竹伞下面都放着长凳,湿婆的化身“男根石”上装饰着红花,人们用小药杵捣碎浴后点额用的朱砂。准备用黄铜瓶里装的,已献给寺院开过光的恒河水搅拌朱砂粉的僧人等在旁边。有些人想在水中叩拜旭日升起,急步走下台阶,先捧起水拜了拜,然后慢慢浸入水中;有些人跪坐在伞下等候日出。 晨曦从地平线上进出,转瞬间沐浴台阶上有了轮廓和色彩,女人们纱丽的颜色、皮肤的颜色、鲜花、白发、疥癣、黄铜圣具……仿佛一齐发出色彩的呼喊。忧郁的朝云徐徐变形,让位给扩散的光芒。旭日的火红色尖端终于出现在丛林之上,这时,与本多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一齐发出了虔诚的赞叹声,有的人就地屈膝跪下。 半身入水的人们,或合掌,或张开双手礼拜渐渐升起的火红的朝日。紫磨金般的水波之上,人们的半身影子抻得老长,直抵站在台阶上的人们脚下。人们向着对岸的太阳表达着无限的欢喜。人们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牵引着,络绎不绝地浸入河水中去。 太阳已经升到了丛林上面,刚才容许人们注视的红色圆盘,突变为瞬间也不能够注视的光辉火团。它已变成了威风八面,轰鸣四射的光焰。 突然本多意识到,勋在自戕的虚幻世界的彼岸所描绘的太阳,正是这样的太阳。 第九章 ……公元4世纪以后,印度的佛教急遽衰落。婉转的说法是:“印度教以其友爱的拥抱将佛教扼杀了。”正如犹太的基督教与犹太教、中国的儒教与道教的关系一样,在印度,佛教为了成为世界性的宗教,须将其祖国让给更具有土著性的宗教,并被逐出祖国。印度教只在其万神殿是一隅,象征性地保留了佛陀之名,即作为毗湿奴神十种变化的第九种而留下来。 印度教相信,毗湿奴神变为鱼、陆龟、猪、人狮子、侏儒、佛陀等。按照婆罗门的解释,作为佛陀的毗湿奴神故意引诱民众走向异端而坠入迷界,这反而为婆罗门教导民众回归印度教的正路开辟了机缘。 在印度教衰落的同时,西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寺院化为废墟,直至12世纪后的1819年,才被一队英军偶然发现,此前一直被埋没着。 瓦格拉河悬崖上排列着27个石窟,是纪元前2世纪、纪元后5世纪和7世纪开凿的,跨越了三个时期。除第8、第9、第10、第12、第13石窟属于小乘佛教之外,其余都属大乘佛教。 本多在访问了活着的印度教圣地后,想要探寻已死灭的佛教遗迹。 他必须到那里去。说不清为什么必须要去。 无论在石窟,还是在旅馆外面都没有喧嚷的人群,静寂简洁之极,这也使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阿旃陀附近并没有可住宿之处。本多选择了闻名的印度教遗迹埃洛拉附近的旅馆,顺便也可游览这一名胜。旅馆位于奥兰加巴德,距埃洛拉18英里,距阿旃陀66英里。 由于五井物产公司的安排,旅馆准备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车迎候本多,加上锡克族司机的恭顺态度,导致了其他英国游客的反感。早晨外出前吃早餐时,本多也感到了英国人对这惟一的东洋人的无言的敌意,有时甚至露骨地表现了出来。先向本多的餐桌端来腊肉鸡蛋的侍者被邻桌的叫过去,申斥了几句,那是位携夫人就餐的美髯老人,像个将军模样的退伍军人。从此以后,送到本多餐桌的就是最后一份了。 一般的旅行者遇到这种情况会立刻不快起来,但本多的心却坚固得没被伤害到。自从访问了贝纳勒斯以来,一层不可思议的厚膜覆盖了他的心,所有一切都从这个厚膜上滑过去了。侍者的过分恭敬,说明五井物产预先多花了钱,因此这次事件不足以伤害本多从审判官时代就养成的所谓“客观性的尊严”。 恐怕是用了五个空闲的人手精心擦拭的这辆漂亮的黑色轿车,在旅馆的前院盛开的鲜花旁等候着本多出发。不大工夫,轿车就载着本多,奔驰在西印度美丽广袤的原野上了。 这原野上不见一个人影,除了从树上向这边窥视的一群长尾猴外,就是只有偶尔见到一只浓茶色的meng淌起沼泽地的水,矫捷地从车前飞跑过去。 本多心中产生了对净化的期待。印度式的净化太可怕,在贝纳勒斯见到的秘迹1,依然像热病一样存留在他的内心。他需要一捧清水。 辽阔的原野使本多心旷神怡。这里没有田地,也没有农夫,只有一望无际的美丽旷野,合欢树深蓝色的浓密树阴片片相连。有沼泽,有小河,有黄色和红色的花朵。这一切之上,高悬着一块巨大的天盖。 这片自然里没有新奇激越的风景,只有无为的困倦,包裹在光辉的绿色里,璀璨无比。对于内心被某种可怕的不祥火焰烧灼的本多来说,原野能使情绪镇定。这里没有飞溅的牺牲的鲜血,只有从灌木林中飞出的白鹭的纯白。那白色忽隐忽现地从一片阴暗的墨绿间掠过。 天边的云彩微妙地翻卷着,绽开的云端丝绸般光亮。天空湛蓝如洗。 不久将进入佛教的地盘,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产生这种心境是很自然的,尽管那已是衰微破败的佛教了。 的确,在接触了色彩绚烂的曼佗罗后,他想像着佛教就像一片冰。在这明媚静谧的原野中,他已经预感到了所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突然品味到了回归故里的滋味。此刻,自己正从一个由印度教统治的喧嚣的王国回到虽已灭亡,却因此而变得纯粹的那个亲切的梵钟之国去。每当想到出发于绝对的归途的尽头,有佛的等候时,就觉得好像从没在佛教中梦想过绝对。他所梦寐以求的家乡的宁静之中,有着不断亲近衰亡的东西。在美丽而灼热的碧蓝的天际,即将出现佛教自身的坟墓——忘却的遗迹。在见到它之前,本多就真实地感受到了那治愈猛烈燃烧的心灵的幽暗凉气,那石窟中的岩石的冰凉和泉水的洁净。 这可谓是心灵的衰弱。色彩、肉体和鲜血颓然崩溃,促使他另外寻求化为闲寂之石的其他宗教。前方的云彩中也存在着衰败的清净的灭亡。看似茂盛的树阴里也潜藏着幻影。但是,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在上午的绝对宁静中,在这除了发电机疲惫的响声外,毫无声息的世界中,随着窗外慢慢远去的原野景色,本多的心也渐渐被带往家乡去了。 1秘迹:指洗礼、圣餐等。 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平坦的原野,来到险峻的大峡谷近旁。这表明已接近了阿旃陀。汽车沿着蜿蜒的公路,向谷底的剃刀般耀眼的瓦格拉河流域驶去。 ……他们下了车,到附近的茶屋休息,这里也是苍蝇乱飞。本多从身旁的窗户,隔着广场,眺望石窟的入口。如果现在就急匆匆地赶进去,反而觉得有悖于所追求的寂寞。本多买了明信片,汗津津的手里拿着钢笔,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天印刷粗糙的石窟照片。 本多再次预感到了喧嚣。穿着白衣的黑皮肤的人们,眼神里满是猜疑,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一些瘦小的孩子在叫卖当地的项链。黄灿灿的烈日照耀着广场。光线不足的茶屋内,桌子上摆了几个干瘪的小橘子,上面也落着苍蝇。从厨房飘出刺鼻的油炸东西的气味。 他在明信片上写了起来,是写给好久未去信的妻子的。 “今天我到阿旃陀石窟来游览。还没进去。面前这杯橘子汁,杯子边上沾着蝇屎,喝不下去。我很注意身体,勿念。印度的确是个奇异的国家。你要留心肾病。问候母亲。” 这算是写给爱妻的信吗?他写的东西总是这样。此时他的心中浮起雾霭般的温情,再加上思乡之情,使他不禁拿起笔来,可是,一旦写出文章,仍旧是干巴巴的东西。 无论本多离开日本多少年,梨枝都会用送别本多时那样平静的笑容迎接本多回来,梨枝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在这期间,她的两鬓长出了白发,送别和迎接的表情也毫无变化,就好比把左右两个袖子的菱形图案对起来时,不差分毫似的吻合。 轻微的肾虚使得她的面庞总是像白天的月亮那样朦胧,一旦离开她,只在记忆中回忆这张脸时,就觉得将它放在记忆中似乎最合适了。对于这样的女人谁也不会憎恶的。本多一边写明信片,一边从心底感到放心,有种莫名的感谢之情油然而升。这并不意味着他相信梨枝爱他,这和他此时的心情完全是两码事。 他只写了这么多,便把信塞进脱下来的上衣兜里,打算回旅馆后寄出去。他站了起来,走到烈日曝晒下的广场。导游像个刺客似地紧跟了过来。 27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拉河的断崖上的,岩石突出的地方开凿出来的。河、河滩、河滩石头中夹杂着野草,斜坡一直延伸到灌木覆盖下的半山腰,一条白晃晃的石头栈道将一座座石窟连接了起来。 第一个石窟是礼拜堂。这里一共有4座礼拜堂和23座僧房的遗迹。这是4座礼拜堂之一。 带着霉味的凉爽的拂晓完全和预料的相同。狭小入口的光线的余辉,正对着位于中央的巨佛,轮廓优美的结跏趺坐的姿态一目了然。观看天井和四周的壁画时,由于光线太弱,导游的手电筒像发光的蝙蝠在飞舞,忙着照这儿照那儿。于是本多又看到了始料未及的描绘种种世间烦恼的画面。 光圈中出现了一群千姿百态的半裸女人,她们头戴金冠,只在腰间裹了一块花布,大多手里拿着一枝莲花,面孔长得像姐妹一样相似。微阖的丹凤眼,两道细长的新月似的柳眉,伶俐而凛然的冷冰冰的鼻梁,因稍稍翘起的鼻翼而变得温和。下唇丰润,嘴唇线条饱满。这一切使本多想像起月光公主长大成人后的面影。不同于幼小的公主的是,这些女人的成熟的肉体,rx房像快要裂开的石榴。精美的金银珠宝项链宛如缠绕在rx房上的葛蔓。有的女人为显示丰满的腰部而背着坐,有的女人故意挺着裸露的肚子,有的女人在跳舞,也有的女人濒临死亡…… 随着喋喋不休的导游的手电光的移动,女人们陆续隐没在黑暗中了。 走出第一个石窟后,猛烈敲响了铜锣似的热带阳光,把刚才的景象还原为幻影,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在逐一历访已忘却的从前记忆中的石窟。使人感到实在的,是下面波光粼粼的瓦格拉河的溪流和岸边赤裸裸的岩石。 本多照例疏远了饶舌的导游,导游便冷淡地向前走去,本多索性在一般游客不屑一顾的空荡荡的僧房中坐着不走,让导游们走到前面去。 空无一人更便于随心所欲地描绘幻象。有一个僧房就是如此,它没有可看的佛像和壁画,洞内两侧是发黑的粗大柱子。紧里面的最暗处有个讲经坛,一对长长的石桌子摆在两边。射进这僧房里的光线也是粗放的。恍然觉得许多僧人刚离开这教室兼食堂的石桌,去户外换空气了似的。 色彩皆无使本多感到舒心。仔细一看,在石桌的小凹坑里残留着颜料的红色。 以前谁在这里呆过呢? 到底是谁呆过呢? 独自呆在石窟的冷气中,本多发觉周围逼近的黑暗,一齐向他诉说着什么。这种毫无任何装饰和色彩的“不存在”,恐怕是来到印度以后才将某种早已存在的感情唤醒了。没有比衰败、死灭、空无一物更能深切体验新鲜的存在之征兆了。不,存在已从弥漫在岩石上的霉味中成形了。 心中将要形成某种感觉时,欢喜与不安便搀杂了进来,犹如狐狸闻到远处的气味而接近猎物的动物性。尽管没有确实抓住这种情感,但在他内心深处,遥远的记忆之手已将它捕捉住了。期待搅乱了本多的心情。 本多从僧房出来,在日光中朝下一个目标——第五个石窟走去,栈道转了个大弯,展现了一派新的景色。石窟前的路是由嵌入岩石的湿漉漉的柱廊连成的。柱廊外面有两条瀑布。本多知道第五个石窟就在那一带,便停住脚步,眺望隔了一条峡谷的瀑布。 其中一条瀑布时断时续地沿着岩石倾泻下来,另一条就像银色的绳结似的流着。二者都很狭窄而流速快。沿着黄绿色的峭壁坠人瓦格拉河的这对瀑布,激起周围岩壁的清越的回音。瀑布左右除了黑洞洞的石窟外,还有绿油油的合欢树和红艳艳的山花陪伴在周围,那散射的水花,那七彩的水雾令人心旷神怡。在本多的视线与瀑布的平行线上,几只黄蝴蝶正上下飞舞着。 本多仰望瀑布的源头,惊叹于那使人目眩的高度。高得仿佛开辟出了与世隔绝的境地。瀑布的暗绿色岩壁是地衣和羊齿草的绿色,而瀑布源头则是清澄的淡绿。那里虽然也有裸露的岩石,但那柔和而明亮的黄绿色简直不像世间之物。一只小黑山羊在那里吃草。在更高的飘渺碧空里,厚厚的云彩蕴涵着光辉,庄严地涌动着。 刚一听到声音,人间极至的无声就支配了这里;刚觉沉默的重压,瀑布的喧hui又卷土重来。本多陶醉于寂静与水声的不断交替之中。 本多想要尽快到瀑布飞溅的第五个石窟去,可又望而却步,心里在斗争着。那里大概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清显发烧时说的一句话,字字滴落在本多的心里。 “我们还会见面,一定会的。就在瀑布的下面。” ——后来本多相信他所指的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的确是那样的吧。但是,此刻他认为,清显所指的最终的瀑布正是这阿旃陀的瀑布。 第十章 载着本多从印度出发的五井商船南海号是一艘有六间客房的客货船。南海号从已过雨季,尚有凉风吹拂的暹罗湾穿行至湄南河口的北榄,一边测量着海潮的涨落,继续向曼谷逆流而上。11月23日,天空晴朗,蓝如珐琅。 从瘴疠流行的地方返回熟悉的城市,本多的心情格外畅快。并没有什么使自己不平静,但旅行中的可怖印象沉积得像船舱里的货物,本多倚着甲板上的栏杆,感觉那些货物在精神的船舱里轧轧作响。 途中除了与一条泰国海军驱逐舰错肩而过外,椰子、红树和芦苇丛生的河岸上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快要接近右岸的曼谷、左岸的吞武里的时候,河岸上出现了一些椰叶屋顶,地铺打得很高的住家。透过亮闪闪的树叶,瞧得见在果园干活的人们黑色的身影,他们正在栽种香蕉、菠萝和山竹果。 缘木鱼喜欢爬的槟榔树也在果园的一角亭亭玉立。本多由此联想到用蒌叶包着槟榔果来嚼的烟,老女官嚼得满嘴血红。现代主义者銮披汶对此下了禁令。看来女官们在远离首都的挽巴茵,才能避开这一禁令的阻碍。 单桨货船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看见了不远处穿梭往来的商船和军舰的桅杆交错混杂,这里是库伦特威港,即曼谷港。 在夕阳西晒下,浑浊的河水异彩纷呈,看上去近似熏黑的蔷薇色,河面漂浮的油如彩虹般绚丽,这使本多想起了印度成群的麻风病人那光亮的皮肤。 快靠岸时,本多从挥帽迎接他们的人群中,逐渐看清了五井物产的肥胖的分公司经理、二三位职员以及日本人会长。但是躲在经理身后的菱川,使本多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本多走下舷梯,一名职员刚要接过他的手提包,就被插进来的菱川抢走了,他以极其谦卑而殷勤的态度迎接本多。 “欢迎您回来,本多先生。看到您这样健康,我就放心了。这次印度之行一定非常辛苦吧。” 这番问候不仅对本多是失礼的,对分公司经理更加不敬。所以本多没搭理他,而向经理表示了谢意。 “所到之处,您天衣无缝的安排关照,实在使我受宠若惊。此次奢侈的旅行全托了您的福啊。” “英美对日本资产的冻结是压不垮五井物产的,您这回深有感受了吧。” 前往东方宾馆的路上,菱川抱着提包不言不语地坐在副座上。经理对本多就讲述着这段时间曼谷人心的恶化。他说,人们受到英美宣传的蛊惑,对日感情变得极其恶劣,所以要多加小心。从车里看见街上拥挤着一群群的难民,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里谣传日本军队很快就要从法属印度支那打过来,地方治安恶化,所以大批难民涌人曼谷。” 然而宾馆里英国式的冷漠一如既往。本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洗了个澡,心情平静多了。 经理等人在前厅里,等候与本多共进晚餐。大吊扇缓缓旋转着,时而听见甲虫撞上去的响声。 本多走下楼来,重新审视起这些“南方外地的日本绅士们”旁若无人的做派,他们完全缺乏美感,而自己也同属其类。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一瞬间,本多才真正发现了他们的丑恶,也发现了自己的丑恶。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是与俊美的清显和熏同样的日本人。 英国亚麻西服、白衬衣及领带全是无可挑剔的上等货,可是每个人都拿着日本扇子扇个不停,手腕上都戴着一颗黑玻璃球。都是一笑露出金牙,戴着眼镜。上司是假意谦虚地吹嘘自己,下属则是老一套的逢迎阿谀。“到底是经理啊,真是有胆有识。”接下来便是谈论流浪的女人,主战论,或小声议论军部的蛮横,……他们的腔调像是热带无精打采的念经,与表面的活力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体内倦懒不堪,或者因出汗而身上发痒,但仍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心里不时回想着昨夜的风流快活,以及害怕传染的花柳病。……刚才本多在房间里照镜子时,尽管脸上增添了几许旅途的倦容,但还不肯定自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从镜子中看到的是曾经参与过正义,继而又拿通向正义的小路作交易,并存活到了今天的47岁男人的脸。 “我的丑恶是独特的。”本多转念一想,他从电梯里出来,走在通向前厅的红地毯上时,又迅速找回了自信。“和那些商人不同,好歹我也有过‘正义’的前科呀。” 晚上,在粤莱馆里,酒过三巡,经理当着菱川的面,对本多大声说道: “这位菱川君给本多先生添了很多麻烦,多次伤害了您的感情,他本人觉得十分歉疚。先生去旅行后,他反省不已,一再表示‘是我不好,我错了’,甚至到了神经衰弱的程度。他的确有不少的缺点,让他陪同先生,却给先生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麻烦,我们也有责任。在此我们冒昧地请先生多多包涵,还有四、五天您就要出发了(噢,军用飞机已经安排好了),菱川保证以后一定让先生满意,先生意下如何?” 菱川从餐桌对面站起来,企求似地说:“先生,请您骂我一通吧。都是我不好。”他向本多鞠了一躬,额头差点儿碰到了桌面。 这种局面使本多极为不悦。 经理这番话的意思是,自信指派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导游。从菱川的态度来看,本多过于任性,不好侍候。可是如果把菱川换掉,就会伤害菱川,无论如何也得让菱川再忍耐着干四、五天,为此,把过错一股脑都推到菱川身上才是上策。这样也不会伤及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时有些生气,但立刻意识到,如果固执己见,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菱川不会向经理忏悔自己的具体“过错”,而且他的性格也决定了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被人厌恶。显然他的想法是,必须设法挽回这个局面。所以他巧妙地拉拢经理,从而导致了经理这番不近情理的表态。 本多虽然可以原谅这位胖经理的愚蠢,但是,菱川感觉到自己被厌恶,就导演了一出厚颜无耻的闹剧,对他这种精心策划的强人所难是不可原谅的。 本多突然想要明天就回日本。可是事已至此,再变更计划,别人会看成是出于憎恨菱川的孩子气做法,所以这是行不通的。实在是无路可走。由于一开始过于宽大,以后还得对他更加宽大才行。 既然如此,只得把菱川当作机器来使用了。他笑着说对菱川说,经理的误解毫无道理,明天置办礼品,逛书店,与蔷薇宫联系辞行事宜都要靠菱川帮忙。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使本多深为自诩。 果不其然,菱川的态度有所转变。 首先领本多去了一家书店,那里陈列着英文版和泰文版印刷的小册子,就好像进货不足的菜摊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棵蔬菜。要是以前,菱川准会轻蔑地发表一通泰国文化如何低俗的议论,现在却一声不吭地等着本多挑选。 这里找不到有关泰国小乘佛教和轮回转生方面的英文版书籍,但是一本好像是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引起了本多的兴趣,书的白色封面已被太阳晒得卷起。看了英文序言,原来是1932年6月的不流血革命后,一位曾投身其中的青年,将出生人死的革命后的幻灭感,以诗歌的形式写成的。出乎意料的是,这诗集出版于勋死去的翌年。翻开诗集一看,英文印得模糊不清,文笔显得有些稚嫩。 “谁能知道, 贡献于未来的牺牲中, 生出的全是腐败蛆虫。 谁又知道, 在誓言新生的瓦砾里, 萌芽的都是毒草荆棘。 蛆虫扇动金色翅膀, 毒草刮起遍野瘟疫。 空怀一腔忧国热血, 雨中合欢花般鲜红。 雨后屋檐柱子栏杆, 专制霉菌快速蔓延。 昨日的明智洗刷于名利浴场, 昨日的健步裹足于锦绣花轿, 还不如那卡宾、巴塔尼, 繁衍于茂盛花梨木、紫檀和苏木, 挺立于常春藤、荆棘和淡竹之路。 阳光风雨皆不透的密林中, 犀牛、貘、野牛和象群, 踏碎我的尸骸继续前行。 不如双手撕开自家咽喉, 宛如红月照出草上露珠, 谁知道啊,有谁知道, 哀歌一曲难倾诉。” ……本多的心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所打动,没有一首诗能如此抚慰勋的在天之灵。难道不是这样吗?勋因期盼已久的“维新”未能成功而死,即便维新成功,他也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的行动原理。可是,人生不如意的是,不能置身时代之外,公平地选择哪种时间和死亡。无法把体验到维新后的幻灭感的死与没有体验幻灭感就先死,这二者并列起来进行选择。因为先死了就没有后死,后死也不可能成为先死。所以人们只能把这两种死放到未来,遵循先见,选取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体验到幻灭的死,在他的先见中,含有对权力的毫无感受的年轻人那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并在革命成功之后感受到幻灭和绝望,就像是看清了月球背面时的感怀,即便求死,那样的死不过是逃避比死更甚的凄凉。而且无论那是怎样真挚的死,也难免被当作疲倦的革命的午后发生的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这正是本多想把这首政治诗献于勋的灵前的动机。勋至少是梦想着太阳而死的,而这首诗中的早晨却是在龟裂的太阳下,摊开化脓的伤口。可是,偶然生于同一时代的勋的壮烈的死,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连着一条斩不断的线。这是由于人们舍弃生命追求的未来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与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与最丑的幻想,也许都是同样的地方,甚至都是同样的事物。勋豁出生命追求梦想,他的先见越是英明,他的死就越是纯真,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也就愈加一致了。难道不能这样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会有这些想法,自然是由于那庞大的印度的影响。印度将重重莲花瓣式的构造植入他的思考,不容许他停留在直线的简约思索上。本多为营救勋而不惜抛弃审判官(虽然其中含有未能营救清显的悔恨的心理),恐怕是他此生仅有的一次无私献身精神。在徒然失去勋之后,除了向转世去占卜未实现的理想,到轮回之外去瞻望未来之走向,别无他法。赋予难以保持“人类”之心的本多的,正是可怕的印度。 认为无论成功或失败,早晚会带来幻灭的所谓先见,算不上是什么先见,因为它不过是常见的悲观论者的见解。最重要的只有以行动,以死来体现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它。随处设置的时间的玻璃屏障,决不是人力所能逾越的,只有靠勋的那种行为,才能使屏障两侧均等地透视成为可行。使所有的渴望,憧憬,梦想,理想,使过去与未来变成等价的东西,变成平等的东西。 在死的瞬间,勋果真看见了这样的世界吗?本多已上了年纪,弄清自己死时将会看到的情景,已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与假想的勋互相对视,这边的先见切实抓住了还未看见的那一边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正充满无限的渴望透视着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或尚未获得的东西,确切抓住了来自过去的,对自己充满渴望的光辉。这是千真万确的。两个生命,通过不能再生的两个机缘,穿透那屏障而结合。勋与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经历结局而死的诗人,与拒绝经历结局而死的年轻人之间,暗示了一种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用各自的方法追求和期望的事物本身将会如何呢?历史决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的意志的本质正是勇于参与历史的意志。这种想法即是本多从少年时代以来的一贯主张。 ……那么,怎样才能把这本作为最好祭祀品的诗集献给勋的亡灵呢? 就这样将它带回日本,供奉在勋的墓前行不行呢?不行,本多知道勋的墓穴里是空的。 对,不如将它献给月光公主。献给坚持说自己是勋的转世那位年幼的公主最合适。这应该说是最快捷的投递了,自己成了能够轻易穿过时间的屏障,往来如穿梭的信使了。 但是,年仅7岁的公主,就算再聪明,能够理解这诗中的绝望吗?而且勋的转世采取的形式过于直露,致使本多产生了一丝疑虑,首先,在明亮的日光下检查过的,公主可爱的浅黑色腹部上没有那三颗星状黑痣。…… 本多决定将印度土特产上等纱丽和这本诗集作为进献的礼品,让菱川和蔷薇宫取得联系。回话说,三天后,公主特命打开因国王外出而关闭的却克里宫,在“王妃宫”里接见本多。 不过,这是附带了女官的苛刻条件的。据说,本多去印度旅行期间,公主一直急切地盼望本多回泰国,并且坚持要在本多回日本的时候同去日本,还闹着要做旅行的准备,女官们不得不假装准备行装来哄她。因此,女官们希望本多在谒见时,不要提到回国的日期,连回国二字都不能说,尽可能装出要在泰国长住的样子。 第十一章 回国的前一天早晨,晴空万里,天气炎热。 为了上午10点的谒见,本多和菱川大热天也系了领带,穿上西服,于9点40分来到了宫殿。 1882年朱拉隆功大帝建造的这座宫殿,是位意大利建筑师的杰作,融合了新变态式风格与暹罗风格,极其宏伟壮丽。 这座宫殿耸立在热带的蓝天下,正面的造型梦幻般复杂。抬头望去,那巧夺天工,耀眼得令人晕眩的正面,尽管是欧式的,仍带有亚热带建筑特有的迷醉与酩酊。青铜像守护着左右两侧缓缓上升的大理石台阶。再往前是正门,罗马式神殿的拱洞上部,庄严的栉形立壁上,镶嵌着色彩绚烂的大帝画像。以上均属新变态式风格,全部用大理石、浮雕与黄金构成。再上一层是走廊,装饰着桃红色大理石的科林斯式立柱。走廊中央有个像船上的望楼样微微突起的,朦胧可见白地天花板上的枣红色和金黄色格子的暹罗式楼阁。山墙上雕刻着烛台样的却克里王朝的徽章。由此往上,直到相当于佛塔尖上水烟1的黄金塔顶端,是一层又一层暹罗式金黄和朱红色的复杂的重檐,重叠着舞女耸肩似的翘向青空的鸱尾。这一切足以使人感受到,却克里宫的整个结构似乎是要以极其复杂,色彩极其鲜艳而疯狂的高贵王族的热带式梦想,压碎坚固而理性的欧式的冰冷基座。它就像锐爪尖嘴的梦魔,扇起金色与朱红色的翅膀,压在横卧着的王者威严冷酷的白色胸脯上。 “这里太美了。”菱川停下脚步一边擦去脸上的汗,一边说道。 本多立刻发觉,菱川的怪癖又要旧病复发。发现苗头马上摧毁它,乃是善意的表现。 “美也好,不美也好,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应邀来谒见的人而已。” 没想到本多如此不客气,菱川的眼睛里露出畏怯的神色,缄口不言了。本多后悔怎么没有从来曼谷之日起,就采用这种有效的方法。 两名军官来为他们引路,并暗示月光公主一时高兴而暂时打开了这座关闭已久的宫殿,为此做了相当繁杂的准备。于是,本多照着菱川的眼色,迅速把一些钱塞进了军官的口袋。 打开巨大的宫门进入光线暗淡的大厅,看见由黑色、白色、灰色和斑纹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摆着大约20张红木滚边的洛可可式椅子。曾见过面的女官跟军官交接了两位客人,领着他们走进了右边的大门。这里天井很高,是采光很好的欧式宫殿大厅,天井上吊着枝形灯,在几张意大利式镶花边的大理石桌子周围,放着金色与红色的路易十四式的椅子。 墙上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四位王妃和母后的等身画像。据菱川介绍说,四位王妃之中,有三位是姐妹。画像全是维多利亚王朝的画法,显示了外国画家的精心描画的痕迹。尤其是容貌的描绘,表现出了画家的良心与阿谀、真诚与恶意、对于如此写实没有把握的缩手缩脚的大胆与厚颜无耻的虚假的混合。王族特有的稍显沉郁的气质,和微黑肤色的肉感相互映衬,加上服饰及背景的热带风情,使得写实的画面也充满了梦幻色彩。 1水烟:佛塔尖上的火焰形装饰。 大帝母后泰普西林是位身材矮小的贵妇人,她的长相给人以阴沉野蛮的威慑感。本多仔细地欣赏着每一幅画像。菱川介绍说,第一夫人是三姐妹中的小妹,和她的大姐斯塔南、二姐索万古·瓦塔娜相比,谁都会认为斯塔南王妃最美。 斯塔南王妃的画像在房间最里面,被阴影遮了一半,是一幅立像。王妃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窗边,窗外蔚蓝的夕空中浮着几缕云霞,压弯的橘树枝条伸到了窗前。桌子上放着景泰蓝花瓶和金酒瓶、金酒杯,花瓶里插了枝小小的莲花。王妃的金色衣裙下露出了美丽的赤脚,粉红色绣花上衣的肩头,佩带着宽宽的绶带,胸前的勋章闪着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象牙扇。扇穗和地毯都是像晚霞那样的绛红色。 吸引本多的是五幅画像中这张最美丽可爱的玲珑娇颜。那微启的丰唇,稍觉冷峻的目光,以及短短的发型,都使人不由想起月光公主。凝神注视时,又不觉得相似了。可是不多久,仿佛笼罩这幅画面的暮色又从四处冒出来似的,那握扇的黑色纤细小指,那扶桌的弯曲手指,又渐渐相似了起来,最后,就连严峻的目光及嘴唇都和月光公主重合了。然而,如此登峰造极的相似,却又像沙钟的沙子似的,不断地崩溃了下去。 这时里面的门开了,那三位老女官簇拥着公主出现了。本多和菱川向公主深施一礼。 看来挽巴茵之行溶解了女官们的心,公主高兴地叫着跑到本多跟前也没有人阻止。菱川赶紧像鸽子啄食撒豆般地,将公主杂乱无章的话对着本多耳朵翻译起来。 “您的旅行好长啊……我寂寞极了……为什么不给我多写写信呀?……泰国和印度哪里大象多?……我不想去印度,想早点儿去日本……” 公主拉起本多的手,把他带到斯塔南王妃的画像前。 “她是我的祖母。”她炫耀地说。 “公主为了让本多先生看到这幅美丽的画像,而请您来却克里宫的。”为首的女官插话道。 “但是我只继承了祖母的身体,心是来自日本的,我本来想把身体留在这里,让心回到日本去。可是那就得死啊。所以身体也必须一同带回日本去,就像小孩子到哪儿都抱着她的布娃娃一样……,您明白我的话吗,本多先生?您见到的我的可爱外表,其实是我的布娃娃呀。” 公主幼稚的话当然没有菱川翻译得这样有条理。但是公主不停地讲话时的清澈的眼睛,在翻译过来之前,已经使本多的心开始战栗了。 “还有一个布娃娃。”公主完全不顾大人们的想法,跑到大厅中央,阳光把一个个窗格映在那儿。桌子上镶嵌着一些图案龃龉复杂的象牙雕花,刚刚够到桌子面的公主,用指尖挨个摸着上面象牙雕刻的藤蔓和花朵,歌唱般地说:“和我十分相像的布娃娃在洛桑。她是我的姐姐,但姐姐不是布娃娃,她的心、她的身体都是泰国人,不像我本来是日本人。” 公主欣然接受了本多献上的纱丽和诗集,可是只翻了几下诗集便把它放在了一边。一个女官抱歉似地解释说,公主还读不懂英文。本多的尝试没有成功。 在这没有丝毫家庭气氛的房间里,应公主的要求,本多给她讲了一些印度的故事。但是,当他看到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故事的公主,眼睛湿润,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时,想到自己对她隐瞒了明天就要回国的事,心里很难过。 与公主何时还能重逢呢?公主长大后一定非常美丽吧,不知那时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说不定今天就是与公主的诀别。转世的神秘也会像热带午后的庭院里飞过的一只蝴蝶影子,将从公主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也许这一切仅仅是勋借助年幼公主的痴话,向本多传达自戕前没有告诉他的歉意罢了。若真是这样,就可以轻松离开日本了。 可是听本多讲故事时,眼泪汪汪的公主无疑预感到了别离。本多尽量选择孩子爱听的可笑的段子讲,可是公主的大眼睛里的哀伤却越来越深。 本多讲一小段就停一下,让菱川翻译过去,突然,公主使劲睁大了眼睛,女官们一齐凶神恶煞地盯着本多,本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突然尖叫着紧紧抱住本多,女官们站起来拼命要拉开公主,公主的脸贴着本多的裤子,不停地哭喊着什么。 于是一场较量又开始了。女官好容易把公主从本多身上拉开,示意本多“快离开”,在菱川翻译的时候,哭喊着的公主又差点儿抓住本多。本多穿过桌椅逃走,公主哭着追赶他,女官从三面包抄公主,路易十四式的椅子哐当哐当倒在地上,宫殿的大厅变成了捉迷藏的院子。 本多总算甩掉了公主,穿过前厅,出了大门,跑下大理石台阶时,听到背后公主的哭喊声回荡在宫殿高高的天井里,本多又踌躇了起来。 “女官让您快走,她们来想办法善后,先生快点儿走吧。” 本多被菱川催促着,汗流浃背地跑到宽阔的前院。 车发动后,菱川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本多说:“真是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这算什么受惊呢?也不是头一次了。” 本多用白手巾擦着汗,掩饰自己的狼狈。 “刚才先生对公主说的是‘本来打算从印度坐飞机回来,可是因为是军用飞机,没有买上票’吧?” “是这么说的。” “我给翻译错了,漏出了真话,我给译成了‘要坐飞机回日本,但因为是军用飞机,连您的票也没买到,所以不能带您回去了’。公主就说‘我不让你走’,‘一定要把我带去’,结果造成了这个局面。女官们很生气,怪罪我们违约。哎呀,这都怪我太愚笨,实在是抱歉。”菱川表情平淡地向本多赔罪。 第十二章 日泰定期航班自去年即昭和15年开通。为封锁援助蒋介石的物资,日本向法属印度支那派遣了监督委员后,法属印度支那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硬,恢复了原有的台北——河内——曼谷航线,并增加了经由西贡的南方迂回航线。 这是大日本航空公司经营的民航。而五井物产公司却认为,军用飞机的设备虽然不好,但速度快,发动机性能好,所以偷偷乘坐军用飞机是最地道的,它既可以给迎送的人们留下公务紧急的印象,还可以向军方显示五井物产的威风。 本多对热带的风物很是恋恋不舍。随着金色的佛塔渐渐消失在绿色的密林中,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经历的转世际遇,全变成了一篇童话,变成了一场梦。虽然转世的证据确凿,但月光公主太幼小,一切都混淆于儿歌的哀欢,没有触及清显和勋的生活之流,及其那湍急的终结,犹如招摇过市的一辆疯狂的彩车。 奇迹也需要日常性,这真是不可思议!飞机离日本越来越近了,自己即将回到那只剩下没有奇迹的日常性中去,本多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他终于不仅失去了理性的法则,而且失去了过去的桎梏。甚至与月光公主的离别都没有使他特别悲伤。在飞机上遇见大肆谈论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军人,既不觉得讨厌,也没有任何感动。 看见前来迎接的妻子,本多感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离开日本时的自己和归来的自己,以微微浮肿,睡眠不足的苍白的脸为媒介,逐渐融合在一起了。两个时刻的间隔消失了,旅途中深深的红色伤口仿佛也不留痕迹地平复了。 “您回来啦。” 妻子站在欢迎的人们背后,取下肩上的素色羊毛披肩。她不喜欢美容院的造型,一回家就自己将烫发抻平一些,但仍看得出原来的发型,鞠躬时,她那熟悉的鬓发伸到了本多的鼻子底下,散发着一股电烫过的焦味。 “妈妈身体很好。但是夜晚太冷,怕得感冒,就在家里等着您。” 梨枝不等本多发问,就抢先报告了婆婆的情况,话里没有一丝敷衍的感觉,使本多感觉宽慰。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明天,你赶快去商店买个布娃娃来。”在回家的车里,本多对妻子说。 “好的。” “在泰国见了一位小公主,我答应送她一个日本娃娃。” “河童1那样的娃娃可以吗?” “不要太大了,这么大小就行了。” 本多比划着怀里抱着那么大小。他也想到了寓意变成男子的男娃娃更好,又觉得不太自然,就没说出来。 老态龙钟的母亲穿着细条纹布和服,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儿子。她把短发染得黑黑的,金边眼镜的细腿压着头发挂在耳朵上,本多总想劝母亲不要染发,戴镜子,可老是晚一步。 1河童:日本传说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如四、五岁儿童,面似虎,嘴尖,身上有鳞,发如刘海,头顶凹陷,存有水。 妻子和母亲跟着他穿过走廊,向黑暗空落的里屋走去时,本多忽然发觉自己的脚步很像父亲回家时的脚步。 “好啊,在战争开始前回来了,我真为你揪着心哪。” 曾当过爱国妇女会活跃的干部的母亲,在冷飕飕的走廊上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说。年迈的母亲害怕战争。 休息了二、三天后,本多去丸大厦的事务所上班,开始了忙碌而平稳的生活。日本的冬季使他的理性很快苏醒了。理性好像是那东南亚之旅中难得一见的冬季候鸟,又像是飞到回返日本的本多冻结的心灵港湾上的一只仙鹤。 12月8日早晨,妻子进来叫醒了本多。 “今天提前叫醒您,对不起。”她平静地说。 “怎么啦?” 他以为是母亲身体出了问题,赶紧起来了。 “跟美国打仗了,刚才听的广播……”梨枝的语气依然带着些歉意。 早晨去事务所上班,大家都在谈论攻击珍珠港的新闻,根本没人工作。年轻的女职员尖声地笑个不停,本多很惊讶,难道女人只知道把爱国的欢乐和肉体的欢乐混在一起来表现吗? 午休时间到了,大家商量一起去皇宫广场。本多送走大家后,把事务所的门锁好,一个人去散步,自然是去二重桥前的广场。 丸之内附近满街都是人,大家不约而同到这里来了。 本多暗想,我已经47岁了。肉体和精神都失去了朝气、力量和纯洁的热情。再过十年,就该准备后事了。但自己决不会死于战争。本多没有军籍,即使有,也不害怕被驱上战场。 他已经到了远远地为年轻人勇敢的爱国行动拍手称快的年纪了。去轰炸夏威夷!这种惊人的行为距离他的年龄太遥远了。 距离仅仅在于年龄吗?不是的。本多本来就不是为行为而生的人。 他的人生和所有人一样,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是只知道走,从没有跑过的人,他曾经打算过救助别人,却从没有需要别人救助过。他缺少被救助的资质。人们不由自主伸手去救助值得珍视的光辉价值那样的危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不就是所谓魅力吗?)遗憾的是,他是缺乏魅力的具有自主性的人。 如果说本多对攻击珍珠港的狂热感到嫉妒,那未免夸张。他只是成了“自己今后人生中不会再放出什么光彩了”这种忧郁确信的俘虏。他从来没有真正渴望过这种光彩! 但是印度贝纳勒斯的幻影一出现,何等壮美的荣光也会黯然失色。大概是由于转生的神秘使他心灵枯萎,丧失勇气,使他明白一切行动都是徒劳,……难道说,这一切哲学最终都是用来保重自己的吗。他就像在躲避身边燃放的花炮似的,人们的狂热反而使自己心越来越缩小。 远远看见聚集在二重桥前的人们手里拿着太阳旗,听见他们在山呼“万岁”。本多在自己与他们之间,隔开了一条宽阔的沙子路,眺望着护城河堤岸上枯草和寒冬的凋零色调。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站着,两个穿藏蓝色工作服的姑娘手拉着手,大声笑着跑过他的身边,本多瞥见她们的雪白牙齿,在冬日下闪光。 冬天的弓形的美丽嘴唇,她们走过的一瞬间,在清澈的大气中划出一道娇艳温暖的裂缝的女人的嘴唇……,驾驶轰炸机的勇士们一定梦见过这样的嘴唇。人在青年时期总是这样的。追求最残酷的东西,同时又被最柔媚的东西所诱惑。这柔媚的东西,或许就是死吧。……本多也曾经年轻过,但他是决没有被死诱惑过的“有为青年”。 这时在本多眼里,冬日照耀的宽大的沙子路,突然变成了广漠的荒野。30年前清显给他看过的,日俄战争影集里的《追悼得利寺附近的阵亡者》的照片,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的风景重合,并占据了它。那是战争的结束,这是战争的开始。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远方的山脉云蒸霞蔚,左边开阔的山麓缓缓增高,右边的视野与稀疏的树林一起消失在黄尘升腾的地平线。再往右,一排排越来越高的树木替代了山坡,树林间望得见斑驳的橙黄色天空…… 这是那张照片的背景。照片正中有个很小的白色墓标和白布飘动的祭坛,上面摆着一些花束,数千名土兵围着它低垂着头。 本多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幻象。高呼“万岁”的声音和太阳旗的海洋又回来了,可是,本多的心里留下了无比悲伤的感慨。 第十三章 战争期间,本多将余暇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到处搜寻这种不合时宜的书成了他的乐趣。新出的书越来越无聊,于是旧书店里积满灰尘的书就越来越有市场。只有这里才公然销售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趣闻。而且比起物价上涨来,不管是外文书还是日文书,低廉的价格总是维持不变。 本多从这些旧书中学到了许多西方有关轮回转世的学说。 那是公元前5世纪伊奥尼亚哲学家毕达格拉斯的著名学说。他的轮回学说接受了公元前6至7世纪,风靡整个希腊的俄耳浦斯教团密教的影响。而且,俄耳浦斯教是整整动乱了二百年中,到处煽风点火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后裔。 酒神.来自亚洲,与希腊各地的地母崇拜以及农耕仪式的结合,暗示了二者本为同源。大地母神生机勃勃的姿态,本多在加尔各答的杜尔加寺庙已亲眼看到了。酒神早已来到了北方的色雷斯,与冬同眠,与春同醒,体现了自然界生命的循环不息。无论它装得多么快活放纵,也是那夭折的美少年们——以阿多尼斯为代表的五谷精灵们的先驱。如同阿多尼斯必将与女神阿芙罗狄蒂相会那样,酒神在后来各地的秘密仪式中,也与大地母神契合。在德尔斐,酒神与地母并祀,而雷尔纳秘密仪式的主神就是这些男神女神的圣合。 酒神来自亚洲。这带来疯狂、淫荡、生啖和杀人的宗教,正是为解决“灵魂”的问题从亚洲来的。本多联想起印度的体验,眼前浮现出恐怖的情景:它那不允许理性的明晰,不允许人和神停留在稳固的美丽形态里的狂热,恰似阿波罗式的希腊富饶的田野上空,扑天盖日袭来的蝗群,转瞬之间使田野一片荒芜,把庄稼吃得精光。 酩酊大醉、死亡、疯狂、热病、破坏……为什么这些邪恶的东西这样迷惑人们,使人们灵魂出窍呢?为什么人们的灵魂如此舍弃安逸的家园,而飞到外面去呢?为什么心灵如此厌恶平静的停滞呢? 这是发生在历史上的,也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人们一定感到,不如此就无法触及那圆形的宇宙、那全体、那全一。烂醉如泥、披头散发、撕破衣服、裸露生殖器、血淋淋地活剥生啖……人们竟然如此程度地想用自己的指尖去触及“全体”。 这就是经俄尔浦斯教团洗炼过,并变成秘密仪式的“凭灵(神灵附体)”和“脱自(灵魂出窍)”的心灵体验。 使希腊的思想中产生轮回转世的正是这“脱自”的体验。转世最深刻的心理源泉即是“恍惚”。 在俄尔浦斯教团信奉的神话中,酒神名叫狄俄尼索斯·扎格留斯。扎格留斯是地母神的女儿浦西芬尼与天神宙斯所生的儿子,是受父神钟爱,指望其统治未来世界的婴儿。传说天神宙斯热恋地神少女浦西芬尼时,化作大地的精灵(大蟒)而同她交媾的。 生性嫉妒的宙斯之妃赫拉发觉此事,教唆地下巨人梯坦等,用玩具引诱幼小的扎格留斯,将他残杀后,肢解了尸体煮食之,只把心脏由赫拉献给宙斯,宙斯把它赐给塞美勒,由此再生为狄俄尼索斯。 同时,宙斯对梯坦等的残忍极为震怒,以雷霆击之,后来,从梯坦的骨灰里产生了人类。 就这样,人类继承了梯坦的邪恶本性,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咀嚼的扎格留斯之肉余香尚存,因此体内还保留有神的因素。所以俄尔浦斯教团提倡,要由“脱自”皈依狄俄尼索斯,通过自我神化达到神圣的本源。他的圣餐的仪式,甚至影响到后来的基督教的圣饼和葡萄酒。 被色雷斯的女人们割下四肢杀害的奏乐者奥尔弗斯,仿佛再现了狄俄尼索斯的死。他的死、复活及冥府的秘密成为俄尔浦斯教团的重要教义。 如果由“脱自”走出躯体的游魂,转瞬间能够接触狄俄尼索斯的神秘,那么,人类早已懂得了灵肉的分离。肉是梯坦的邪恶骨灰所生,而灵则保留了狄俄尼索斯纯洁的余香。而且俄尔浦斯的教义上说,地上的苦并不与肉体的死亡一同结束,脱离了尸体的灵魂,在冥府度过一段时间后,必须再次出现在地上,附在别的人或动物的身体上,沿着无限的“生成之环”循环往复。 本来具有圣性的不灭的灵魂,必须经历如此黑暗的弯路,溯本求源,乃是由于肉体所犯的原罪,即梯坦等杀害扎格留斯。地上的生活又添新罪,罪上加罪,人永远摆脱不了轮回之苦。有的罪不一定投生为人,或许变成马、羊、猪、狗,或者变成冰凉的蛇,终生匍匐在地上。 祖述和深化了俄尔浦斯教的毕达格拉斯教团,是以轮回转世学说与宇宙呼吸学说为其教义之特色的。 后来,本多在弥兰陀王的生命观灵魂观中,看到了这“宇宙呼吸”的思想的痕迹,它与我国古神道的密义也有相通之处。弥兰陀王曾与印度思想作过长时间的交谈。 同小乘佛教那种童话般明朗的《本生经》比较,教义虽然相通,但伊奥尼亚充满阴郁色彩的轮回学说使本多心灵疲惫,还不如去听万物流转论者赫拉克利特的解说。 只有在这流动的统一的哲学里,“凭灵”和“脱自”才能合一,一者即一切,一者来自一切,一切来自一者。在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领域,自我消失,可轻而易举地实现与宇宙的合一,在某种神的体验中,我们可以成为一切。在那里,人与自然,鸟与兽,风声呼啸的森林,鱼儿跳跃的小河,白云缭绕的山峰,岛屿散在的碧海无不互相摘去存在的框框,融为一体。赫拉克利特讲述的便是这样的世界。 “生者与死者, 清醒与睡梦, 青年与老年, 流转使此化为彼, 流转使彼化为此。” “白昼与黑夜, 冬天与夏天, 战争与和平, 富饶与饥谨, 世间万物转化, 全靠神力使然。” “昼与夜同一。” “善与恶同一。” “圆周的终点与起点同一。” 这些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雄浑的思想。本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只觉那光芒亮得耀眼,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解放感,可又不愿匆忙挪开捂住眼睛的手,怕晃瞎了眼睛,而且觉得自己的感性和思想还不成熟,不能沐浴如此无边无际的光明。 第十四章 ……于是,本多暂时将目光转移,埋头研究起复活于18世纪的意大利的轮回转世学说。 生活在16、17世纪的修道士唐玛佐·康帕内拉信奉转世学说。这位异端与叛逆的哲学家,在29年的监狱生活之后,被接到法国,度过了幸福而荣耀的晚年。当路易十四诞生之际,他献上了作为自己的轮回学说的实证的赞歌。 康帕内拉从鲍提罗那里学习婆罗门教徒的轮回转世论,知道了死者的灵魂甚至会投生为猴、象、牛等。而且假托毕达格拉斯教团是信奉灵魂不灭和转世的,规定《太阳之都》(他的主要著作)的居民“来自印度,是躲避莫卧尔人的篡夺和暴虐的贤人们”,称他们为“毕达格拉斯式的婆罗门教徒”,但关于其轮回的信仰却含糊其辞。然而康帕内拉自己却提倡“死后的灵魂既不进地狱和炼狱,也不进天堂”。 可以窥见其轮回学说之一斑的据说是《高加索十四行诗》。其中康帕内拉流露了充满悲伤的感怀,诗歌唱道:人类不会因自己的死而进步,即使将灾祸转变,邪恶却更加猖狂,这已屡见不鲜。相信感觉在死后也会永远存在,不过是为了忘却现世的烦恼。既然不知道前世是痛苦的还是平安的,又怎能知道死后呢? 与贝纳勒斯的欣求相比,提倡轮回学说的西欧人,全被今世的不如意和悲愁压得一筹莫展。他们不希求来世的欢乐,只求忘却。 说到这里,18世纪的哲学家笛卡儿的激烈反对者维科,虽然同样倡导轮回学说,但其才气和斗志处在尼采的永劫回归论的先驱者的位置,维科根据他那一知半解的知识,称赞日本民族是尚武的民族,本多愉快地读到了他写的一段话:“日本人犹如迦太基战役时的罗马人,礼赞英雄的人性,武勇善战,语言颇似拉丁语。” 维科以其回归的观念解释历史,即各文明时代是以比最初的“感觉的野蛮”更为恶劣的“反省的野蛮”结束的。前者意味着高洁的未开化,后者意味着卑劣狡猾、奸佞诘诈。这有毒的“反省的野蛮”、“文明的野蛮”经历的几个世纪中,不能不遭受新的“感觉的野蛮”的侵袭而灭亡。……在不长的日本近代史上,本多仿佛也看到了这种情形。 维科信奉天主教式的神意,同时也发表不可知论者的言论,这些言论与“业感缘起论”是十分接近的。如: “神与被造物是不同的实体,存在理由与本质乃实体所固有,所以被创造的实体只要是有关本质的;便是与神的实体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如果认为这看似实体的被造物是“法”和“我”,认为存在的理由是“业”的话,那么到达另一个世界的神的实体就是“解脱”。 维科在他的神学理论中提倡,神的创造“内在地”转化为被创造之物,“外在地”转化为事实,因此世界是在时间中创造出来的。他主张人的精神所思念的无限和永远是神的反映。它不受肉体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所以是不死的。但是关于无限者是怎样降落到有限的事物里的,他却诉诸于不可知论,避开不谈。不过,轮回转世学说的睿智正是从这里发端的。 印度哲学不惜借助幻想和梦,一味仰赖于坚韧的认识力,始终与不可知论无缘,这是令人惊叹的。 第十五章 ……本多了解到西洋的这种轮回思想,是一些极其孤独的思想家从古代断断续缕梳传下来的,他觉得公元前2世纪统治西北印度的弥兰陀王接见那迦西那长老时提出的种种问题,似乎对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抱有深深的怀疑与好奇心,而把希腊自古以来的毕达格拉斯派哲学抛之脑后,也是势所必然的。 日译本《大藏经》中《弥兰陀王问经》的第一卷,是以描写都城开头的。 “如是所闻:希腊人殖民建国之地,都城奢羯罗是通商贸易的中心。山清水秀,有花园、森林、池塘和湖泊,山川林野形成(天然的)极乐净土。该地居民充满虔诚,因敌人已尽被扫荡,毫无不安和压迫之感。皇城周围,鹿砦堡垒、宏门高拱、白壁深壕,防备森严。街道宽阔,十字街、市场等设计甚是巧妙。商厦装饰绚丽,名贵商品汇集。数百座慈惠院庄严肃穆,数千幢高楼大厦如西马拉雅山巅,高耸云霄。街上,青松般的男子,花朵似的女子,婆罗门、刹帝利、毗舍、首陀等上中下各阶层的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 “市民欢迎各教派学者教师,所以奢羯罗府犹如各宗长老硕学之渊薮。销售贝纳勒斯纺织品及其他种种绸缎布匹的商号鳞次栉比。花市芬芳馥郁。许多如意宝珠之类的宝石商店以及金银铜石商店,犹如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山。商店五谷满仓,商品库存丰富。果品应有尽有。生活方便优裕。总而言之,这奢羯罗府的富庶可与北俱卢洲匹敌,其繁华可与天上界拮抗。” 自恃甚高,辩才无敌的弥兰陀王,认为印度现在不过是智慧的谷壳。他初次会见具有真知灼见的高僧那迦西那就是在这繁华似锦的都市。 弥兰陀王向那迦西那提出下面的疑问。 “高僧啊,当我呼唤那迦西那时,这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长老反问道:“你认为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高僧啊,我认为那迦西那是存在于身体内部,化为风(呼吸)而进出的生命(灵魂)。” 本多读到这里,不由想起毕达格拉斯的宇宙呼吸说。就是说,希腊语的灵魂本来的意思是气息。如果人的灵魂是气息,可以说人是靠空气生存的。整个宇宙也是如此,由气息和空气来维持。这就是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所主张的。 高僧又反问,吹法螺的人,吹笛子的人和吹角笛的人的气息,一旦吐出就不再返回,可他们不死,这是为什么呢?国王回答不出来。于是,那迦西那说了一句话,暗示希腊哲学与佛教的根本区别。 “并不是灵魂存在于呼吸之中,进出的气息只是身体的潜在能力(蕴)。” ……本多此刻预感到下一页的回答。 “国王问道:‘高僧,无论什么人,死后都复生吗?’ “‘有的复生,有的不复生。’ “‘那是些什么人呢?’ “‘有罪孽者复生,无罪孽者不复生。’ “‘高僧您复生吗?’ “‘如果我死时,心中贪恋生而死,则复生,否则不复生。’ “‘善哉,高僧。’” 此后,弥兰陀王萌发了旺盛的探究欲,执拗地就轮回转世问题,接连发问。关于佛教“无我”的论证及“既然无我,为何有轮回?”等关于轮回主体的追究,以希腊式对话的螺旋状穷理的方式向那迦西那质疑。如果轮回是由于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的业的报应,那么必须有对行为负责的永恒的主体。但是,既然高僧所属部派佛教的阿毗达磨教学断然否定《奥义书》时代承认的“我”,还不知道后世精妙的唯识论体系的高僧仅回答:“没有作为实体的轮回的主体。” 但是,那迦西那以一盏灯来比喻轮回转世。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本多觉得这一比喻,具有无法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仅仅是像这火焰似的“事像的连续”。 那迦西那还这样教导:“所谓时间,即轮回的生存本身。”这与相隔久远的后世的意大利哲学家的解释非常相近。 第十六章 ……弥兰陀王与佛教徒进行对话也是理所当然的。国王是外国人,原本就在印度教圈外。虽然他是统治者,但不是生活在印度的种姓制度中,无论怎样去接近印度教,也只会被其排斥的。 但是本多最初接触轮回这个词,是30年前,在松枝清显家,听月修寺住持尼讲述佛法后,自己阅读了l·德隆尚的法译《摩奴法典》。从纪元前2世纪到纪元后2世纪之间形成的这部法典,继承了始于纪元前8世纪的,梵我一体的《奥义书》时代确立的轮回思想。 “诚然,善业之人为善,恶业之人为恶,因净行为净,因恶业为黑。故曰:人由欲成,欲生意向,意向生业,因业而有轮回。” 看来本多在贝纳勒斯的体验,也许早在19岁接触这部法典时就已注定了。《摩奴法典》包罗万象,宗教、道德、习惯、法律,从开天辟地到生死轮回,由于贤明的英国人的推广,在英国统治印度期间,这部法典对印度教徒一直发挥了作为实定法的作用。 重读这法典的本多,重新接触到了贝纳勒斯那样的欢喜和虔诚的源泉。因为《摩奴法典》在庄严的第一章里描述了,排开黑暗的混沌发出光辉的自存神,首先造水,然后将种子放进水中,种子长成了像太阳般光辉的金色的卵,一年后,全世界的始祖梵天破卵而生。培育梵天的水正是贝纳勒斯的水。 《摩奴法典》所昭示的轮回之法把人的转世分成三类。支配一切众生肉体的三种性情之中,喜悦、恬静及充满清明的感情的睿智,转世为神;热爱事业、优柔寡断、从事不正当职业并耽于享乐的无智,转世为人;放荡懒惰、软弱、残忍、无信仰、过着邪恶生活的游惰性,转世为畜生。 《摩奴法典》详细规定了转世为畜生之罪:杀害婆罗门者,人犬、猪、驴、骆驼、牛、山羊、绵羊、鹿、鸟之胎;偷盗婆罗门金钱的婆罗门,一千次转世为蜘蛛、蛇、蜥蜴及水栖动物之胎;侵扰高僧打坐者,一百次转世为草、灌木、蔓草及肉食兽;盗五谷者变成鼠,盗蜜者变成虻,盗牛奶者变成鸟,盗调料者变成犬,盗肉者变成秃鹰,盗肥肉者变成鹈,盗盐者变成蟋蟀,盗绢者变成鹧鸪,盗亚麻布者变成蛙,盗棉布者变成鹤,盗牛者变成大蜥蜴,盗香料者变成麝香鼠,盗蔬菜者变成孔雀,盗火者变成苍鹭,盗家具者变成蜂,盗马者变成虎,盗妇人者变成熊,盗水者变成郭公鸟,盗果实者变成猿。 第十七章 ……依据完好保存了巴利语原典风貌的《南传大藏经本生经》的,泰国小乘佛教的朴素教义,即使是佛陀,其过去世的菩萨行期间,无罪而轻易转世为鼠或金色的天鹅也是天经地义的。 在泰国流行的南传佛教,直至明治时代,还不为日本所了解。佛陀圆寂后,大约一百年至二百年间,小乘佛教分裂成许多派别,称为小乘佛教二十部。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统治下的摩泗陀,使其中的“分别上座部”传到了锡兰,至今仍流传于锡兰、缅甸、泰国、柬埔寨等国。 用巴利语书写的“分别上座部”的三藏中的,繁琐详尽的律藏规定,至今仍是泰国修行僧的戒律,严格规戒着他们的日常修行。戒律规定比丘250戒,比丘尼350戒。 其轮回转世观是怎样的呢?它与唯识论有何区别,有何特色呢?且不说年幼公主的信仰,曼谷街头随处可见的,身披袈裟的僧人们内心暗藏的轮回思想是怎样的呢?本多渴望了解这些而广泛阅读佛教书籍。 结果他知道了,这些南传上座部的教义,起源于与弥兰陀王交谈的那迦西那高僧所属的阿毗达摩教学。关于《弥兰陀问经》流传的途径,有学者认为,最初大概是在希腊的殖民地西北印度写的,流传到东边的马加达地区而改为巴利文,增补后传到了锡兰,不久经锡兰流传到了缅甸、泰国等国家。这就是暹罗版大藏经《弥兰陀问经》的由来。 因此可以认为泰国人信奉的轮回观,大致与那迦西那高僧所说的轮回观相同。这一派认为: “引起轮回转世的‘业’的主体是‘思’,即意志。” 这种观念与《阿含经》的说法业很一致,接近佛教最根本的思想。若站在动机论的立场,正如这派所说的那样,人的肉体或外界事物本无善恶之分,使其成为善或恶的全是心,是“思”,是意志。 按说可到此为止,但阿毗达摩教学为了说明无我,又从整个物质界的无善恶开始解释。譬如那里有辆车,构成车的诸因素不外是一般物质的诸因素,但由于乘它的人轧了人而逃走,这车便成了罪的容器。心与意志是罪与业的原因,所以我们本来是无我的。然而“思”坐在那里面,因贪、嗔、邪见、无贪、无嗔、正见之六业道引起轮回转世,因此尽管“思”是轮回转世的原因,却不是主体。主体终归是无法知晓的。来世只是今世的连续,与今世连成一体的长明灯便是生。 此时的本多,感到更能够理解年幼的泰国公主的内心了。 每到雨季,曼谷便河水泛滥,道路与河流,河流与田地的界限顿时消失,道路变成河流,河流变成道路。生活在那里的那颗幼小的心灵里,时常会出现梦想的河水淹没现实,冲破前世与来世的堤坝淹没今世的情景吧。而且从河水泛滥的田野着露出稻子青绿的叶梢,原来的河水与田地里的水都沐浴着同样的太阳,倒映着同样的积雨云。 也许月光公主的心里发生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来世与前世的洪水,极目远望,在雨后明月高悬的广淼水域里,遗留着一个个岛屿似的现世明证,使她难以置信。堤坝已决口,境界已冲破,从现在起,前世可以自在发言了。 第十八章 ……本多借助留在曼谷的那团可爱的迷,轻易回归了使他年轻时烦恼的唯识论,回归了那雄伟的大迦蓝般的大乘佛教体系。 尽管如此,“唯识”也是一座令人头晕目眩的崇高智慧的宗教殿堂,它以最为周详精密的理论,克服了佛教否定“我”与“魂”,围绕轮回转世“主体”的理论的困难。那繁冗无比的哲学成就就像曼谷的晓寺,在充满拂晓凉风和微光的幽玄里,洞穿了清晨淡蓝的苍穹。 正是“唯识”最终解决了几个世纪都未能解决的轮回与无我的矛盾。是什么轮回于生死之间,或往生净土呢?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最早使用“唯识”一词的是印度的无着。无着的生平,从他的名字在6世纪经过《金刚仙论》传到中国以来,就已带有传说的性质。唯识说起源于大乘《阿毗达摩经》,如下面所述,《阿毗达摩经》的一个偈构成了唯识论最重要的核心。无着以其主要著作《摄大乘论》将它系统化了。顺便说明一下,“阿毗达摩”是经、律、论三藏中意味着“论”的梵语,所以《大乘阿毗达摩经》等于《大乘论经》。 我们平常是以所谓“六感”的精神作用而生活的,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唯识论创立了第七识——未那识,它包含了自我、个人的自我意识的一切。然而唯识没有就此止步,进一步设想了“阿赖耶识”的终极之识。如同其汉译“藏”那样,是包藏着存在世界的一切种子的识。 生在活动。阿赖耶识在活动。这个识是总报的果体,包藏着一切活动的结果——种子,所以要言之,我们活着,就是阿赖耶识在活动。 这个识犹如飞溅的瀑布一样长流不息。瀑布历历在眼前,而每一瞬间的水都是不同的水。水是在持续不断地翻卷着、流动着、飞溅着。 集无着学说之大成,著有《唯识三十颂》的世亲曰:“永恒流转如瀑布”。这句偈是二十岁的本多,为了清显拜访月修寺时,心不在焉地听老住持尼讲的。 这使他又想起,在印度的阿旃陀,走出一座仿佛刚才还有人呆过的僧房时,一对坠入瓦格拉河的瀑布突然映入眼帘。 这恐怕是最终的、终极的瀑布,与初次见到勋时的三轮山三光瀑布,以及很早以前见过的松枝宅邸的瀑布,就像在镜中一样互相’映照着。 在阿赖耶识中种植着一切结果的种子。只要人活着,上述七识就要活动。且不论它活动的结果,不仅这种心法的活动,其对象色法的种子也和心法一起种在这里。将此比喻为给衣服熏香,称为“熏习”,因此也叫做“种子熏习”。 可是,关于阿赖耶识本身是否是未经任何污染的中性之物,有不同的看法。如果它本身是中性的,引起轮回转世的必然是外力,即所谓业力。因为存在于外界的所有事物,所有诱惑,包括存在于内心的,从第一识至第七识的所有感觉的迷茫,都不能不以其业力施加影响的。 但唯识论将这种业力以及业力带来的种子——业种子看做间接原因(助缘),认为阿赖耶识本身既包含引起轮回的主体,又包含其动力。这就导致这样一种看法,即无着所主张的那样,阿赖耶识本身当然不是一尘不染,而是水乳交融的和合识,一半污染的成为去迷界的动力,另一半洁净的成为悟道的动力。其包藏的种子将借助善恶业的种子,现行1来世苦乐的果报。重视业力活动的具舍论与唯识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阿赖耶识由阿赖耶识的种子现行而形成自然法则(同类因等流果),其种子以业种子为助缘而生成道德法则(异熟因异熟果),唯识在此展开了其独特的世界构造。 阿赖耶识是有情总报的果体,是存在的根本原因。例如,人的阿赖耶识现行,正是人的现实存在。 阿赖耶识就这样使这个世界——我们居住的迷界显现。一切认识的根包括了一切认识对象,并使之显现。这个世界是由肉体(五根)、自然界(器世界)和种子(可使一切精神现行的潜在力量)构成。不管是“我执”所执著的实体——自我,或是我们认为死后不灭的灵魂,都是从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发生的,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归于阿赖耶识,一切归于识。 但是,如果把唯识这个词想成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将此岸看作一个实体的主观,映现在那里的世界完全是由它产生的话,只能说我们混淆了“我”与“阿赖耶识”。因为“我”作为常数是个不变的实在,而阿赖耶识则是没有瞬息停歇的“无我之流”。 无着的《摄大乘论》中有关受阿赖耶识熏染而显现迷界的种子,解释为三种熏习。 第一是名言种子。 例如,蔷薇被认为是美丽的花。为区别蔷薇之名与其他花名,弄清究竟是怎样美丽的花,我们来到蔷薇前,认识它与其他花的有何不同。蔷薇先是作为一个名称而出现,概念引起空想,被引起的空想接触到实体,其香、其色、其形储藏在记忆中。或者,一种不知其名的花美不胜收,引起认识欲,得知其为蔷薇,便将其编入自己的概念世界中。我们这样学习意义、名称、语言、对象,还学习与之有关的知识。学习不——定只是美丽的名称,以及正确的意义,知觉与思考所得到的一切,储存于无始以来的记忆中,而不断产生出世界环境。 1现行:《佛学大词典》解释——阿赖耶识有生一切之法的功能,谓之种子。自此种子生色心之法谓之现行。 第二是我执种子。 八识中的第七识未那识,向阿赖耶识引发区别自他的我执时,这我执主张绝对的个我,进而推动其他六识,不断重复我执熏习。本多不得不认为,现代的自我的形成以及自我哲学的迷茫无不由此发源。 第三是有支种子。 有即三有(三界),指欲有色有五色有的全体迷界。支是因,造成一切迷苦世界的因的这个种子,就是所谓业的种子。命运的不同,走运与背运的不公平即由于这业力的功能。 ——这样便明白了什么是轮回转世的主体,什么轮回于生死之间。它正是滔滔不绝的“无我之流”阿赖耶识。 第十九章 ……越是深入学习唯识论,本多对于阿赖耶识以怎样的形态显现世界越感兴趣。因为唯识论认为,阿赖耶识引起的因果是“同时”,即一刹那交替发生的。本多只能把因果想像为时间的继起,所以他觉得阿赖耶识与染污珐的“同时更互因果”观念最难理解。而且,这显然是唯识及大乘与小乘的分歧所在,表明了对世界的解释根本不同。 在小乘佛教的世界里,就像曼谷的雨季,河水、田地的水和原野已分不清界限,无边无际地连续着。现在那里泛滥的洪水,过去有过,将来同样会发生。庭院里开满红花的凤凰树昨天立在那里,明天也是不变的。这些存在,本多死后还会继续,如果确实如此,同样本多的前世也会顺利地延续到来世,反复地转生。这样一成不变地认可世界,就像热带的土地吸收水分一般自然地认可它,就是南传上座部小乘佛教的教导。由于我们的生存是横跨过去、现在、未来的延续,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好比一条悠悠流淌的褐色的河,那红树根镶边的河存在于浓厚而缓慢的流逝之中。这种学说叫做“三世实有法体恒有说”。 与此相反,大乘,尤其是唯识,把这个世界解释为奔腾不息的激流,飞泻直下的瀑布。如果这个世界的面貌是瀑布,那么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因,认识的根据也是瀑布。它是每一瞬间都在生灭的世界。无论过去的存在,还是未来的存在都没有任何确证,只有我们手能摸到,眼能看到的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的。大乘特有的这种世界观,称为“现在实有过未无体说”。 可是,为什么是实有呢? 假如眼睛所看到的,或手所触摸的是一枝水仙花,至少现在这一刹那,水仙及周围的世界是实有的。 这就得到了确认。 那么,在睡眠中,即使别人把水仙插在枕边的花瓶里,是否也能不停地确证它的存在吗? 当挖眼、割耳、削鼻、切舌、身首异处、灭意时,一枝水仙花及其周围的世界还存在吗?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第七识——未那识以我执来肯定或否定世界。 就是说既然有自我,既然这自我能够认识,即使失去五感,他周围的钢笔、花瓶、墨水瓶、红玻璃水瓶(晨曦将白色的十字窗框在水瓶上映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六法全书、镇纸、桌子、壁板、画框及其他连续排列下去的世界也是存在的。或者说,既然有自我,而且那自我能够认识,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不过是现象的影子,是认识的投影,所以世界是无,世界并不存在。……这种我执的习气是要狂妄地把世界当成一个美丽的球踢来踢去吧。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为此,不能没有使世界产生,使其存在,使水仙花存在,并在每一瞬间不断保证其存在的识。这就是阿赖耶识,就是使无明的长夜存在,并在这无明的长夜里独自清醒,在每一刹那持续保证存在与实有,犹如北斗星似的最终的识。 为什么呢?因为世界必须存在。 即便第七识之前的六识的世界皆无,或者五蕴皆灭,死亡来临时,只要有阿赖耶识,世界就存在。一切皆依阿赖耶识而存在,有阿赖耶识就有一切。但是,如果阿赖耶识毁灭了呢?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因此,阿赖耶识不会毁灭。像瀑布一样,虽然每一瞬间的水是不同的水,却是奔腾不息的。 为使世界存在,阿赖耶识永远流淌着。 因为世界无论如何必须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只有作为迷界的世界存在,才能给人带来达到悟的机缘。 世界必须存在,此乃终极道德之要求。这就是阿赖耶识对于世界为什么必须存在这一问题的最终回答。 如果作为迷界的世界的实有是一种终极的道德要求,那么,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正是这种道德要求的源泉,这时,阿赖耶识与世界,即阿赖耶识与染污法形成的迷界是互为依据的。因为如果没有阿赖耶识,世界就不存在了,如果世界不存在,阿赖耶识也就失去它作为主体进行轮回转世的场所,达到悟的途径也就永远被封闭了。 由于最高的道德要求,阿赖耶识与世界互相依存,阿赖耶识也依赖世界存在的必要性。 如果说只有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保证这一刹那实有的最终依据是阿赖耶识,那么,在同一时间里使世界的一切显现出来的阿赖耶识,也就存在于时间轴和空间轴相交的一点上。 本多终于理解了,唯识论独特的“同时更互因果”的原理是从这里产生的。 佛说之为佛说,须有释迦佛陀直接的教诲为典据,即必须有圣教量。唯识是在大乘《阿毗达摩经》里最难懂的一偈中找到这典据的。 “诸法藏于识, 识亦藏于法。 二者皆为因, 亦常互为果。” 这就是本多的理解。 依据阿赖耶识的因缘相续说,把世界作为当下刹那的片断来看,应该是下面这样解释的。 就像将黄瓜切成片似的,把世界当下的一刹那切成片,检验其断面一样。 世界在瞬息间生生灭灭,在这断面上显出其生灭的三种形态。一是“种子生现行”,一是“现行熏种子”,一是“种子生种子”。第一个“种子生现行”是种子造出现在世界的姿态,他当然包含着过去的习气,拖着过去的尾巴。第二个“现行熏种子”描绘现在眼前的世界受阿赖耶识种子的熏习,向着未来污染下去的姿态。当然,未来的不安投下了阴影。但是,并非一切种子都由于现行而被污染生成现行。那里自然会有虽被污染,但种子只由种子延续的部分。这就是第三个“种子生种子”。只有这第三个因果不可能在同一刹那进行,肯定是随着时间的继起而在“异时”延续。 于是世界以这三种形态,在现在的一刹那,显现出一切。 而且第一个“种子生现行”与第二个“现行熏种子”在同一刹那新生,并且在同一刹那相互影响,在同一刹那灭亡。一瞬间的横断面只由种子来延续、舍弃、移向下一瞬间的横断面。我们的世界构造像是串起来的阿赖耶识的种子,它穿透无数个刹那间的横断面,穿透无数个黄瓜片,不停地匆匆穿过去又舍弃掉。 轮回转世是经过人一生的长期准备的,并非由于死亡才开始,它每一瞬间都在更新世界,每一瞬间又都在废弃世界。 就是这样,种子一瞬间一瞬间地使这一“世界”的巨大的迷惘之花开放,并一边废弃它一边延续下去,而种子生种子这种延续,如前所述,需要业种子助缘。从哪里得到这种助缘呢?依靠的就是一瞬间的现行的熏。 唯识的真意是说,在我们现在的一刹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刹那的世界在下一刹那一旦灭亡,又立刻出现一个新的世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世界,在下一瞬间仍不断变化着存续下去,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阿赖耶识…… 第二十章 ……一旦这样来思考,在本多眼里,周围的事物与以前迥然不同了。 偶尔有一天,本多为了一个拖了半年的官司,被请到涩谷松涛的住宅,等在二楼的客厅里。诉讼当事人到东京之后没有合适的住处,常住在一位已经搬到轻井泽去的,有钱的同乡这所空着的住宅里了。 没有比这个行政诉讼更超越时代的漫长诉讼了。此案起始于明治32年制定法律之时,而争端则要追溯到明治维新初期了。诉讼的对方也随着内阁的变换,由以前的农商务大臣变为农林大臣,律师也换了好几代。现在,本多是依据“如果胜诉,原告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的历代的合同,才受理此案的。但是,本多预料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诉讼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因此,本多是为了委托人从乡下带给他白米和鸡肉等土特产,才应邀来涩谷的,以工作为名消遣一番。 早该到的委托人迟迟未到,想必是火车晚点了。 在炎热的六月的下午,穿着国民服,打着裹腿的本多,推开英式的高大窗户,站在窗边,想透透风。本多没有当过兵,总是打不好裹腿,小腿肚上堆成一团,走起路来像拖着个头陀袋。妻子梨枝老是念叨:“要是被拥挤的电车剐上可就危险啦。” 今天,裹腿的臃肿处已渗出汗水,本多知道他那身夏天穿的化纤国民服,俗气不堪,净是褶皱。后背底襟出现坐褶,皱巴巴向上翘起,难看极了。可是无论怎么熨烫也不见效。 窗外,六月的骄阳下,涩谷车站一带显得十分亮堂。附近的住宅街虽然没有烧毁,但从高坡下面直到车站,到处是高楼大厦刚刚烧毁后的废墟,这里一周前遭到了空袭。昭和20年5月24日和25日连续两个夜晚,总计500架次b29轰炸机,轰炸了山手地区。硝烟味至今未散尽,在当空的烈日下,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惨状,本多仿佛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这里的气味近似火葬场的气味。而且混杂着日常生活中的厨房或火炉的气味,再加上强烈的机械厂或化学的制药厂的气味。本多对这种废墟的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幸运的是本多的家乡还没有受轰炸。 炸弹掉下来的金属声音就像在头顶上的夜空里打钻。燃烧弹喷火后,夜里准会从天空的一角,传来不像是人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本多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阿鼻叫唤。 眼前的废墟中,烧成红色的瓦砾和倒塌的房顶依然如故,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黑乎乎的柱子。柱子上散落的木灰随风飘飞。 满眼都是闪烁的光,那其实是遍地的破玻璃窗、烧得歪曲变形的玻璃和坛坛罐罐反射出来的。它们仿佛机不可失似地收敛着六月的阳光。本多还是初次见识到何为瓦砾的光辉。 虽然被坍塌的墙土覆盖了,但各个房间的混凝土地基依然清晰可辩。一座座房屋的断壁残垣赫然袒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整个火灾后的现场犹如报纸的制版,却不是那种阴郁的深灰色的凹凸,主色调近似素陶花盆那样的红褐色。 由于是商店街,缺少庭院树木。被烧剩一半的街树伫立着。 许多烧毁的高楼,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对面窗户的光线一无遮拦地射进这边的窗户上。窗户四周被火焰熏得乌黑。 只有坡道和高低错落的小路上,还留有一些混凝土台阶,通往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下面和石阶上面都是空荡荡的。在这块遍地瓦砾、无从辨别方向的原野里,只有台阶的方向是固定的。 万籁俱寂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软软浮游着。猛一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爬满了无数蛆虫的黑色尸体在蠕动。其实那是各种随风漂浮的灰烬,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时这些灰烬也附着在倒塌的墙头歇息。它们有的像草灰,有的是纸灰,旧书店的灰,被服店的灰……,这些灰烬相互混杂,又各自独立地在废墟上四处浮游着。 紧挨废墟的一些柏油马路,却闪耀着黑油油的光泽,水从破裂的管道缝隙不停地进溅出来…… 天空异样地辽阔,夏天的云是洁白的。 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时所感受到的世界。战时,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积蓄,只凭着意愿受理诉讼,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现在,本多忽然发觉,他的研究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而谋划的。破坏者正是他自己。 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结局,也不是开始。它是一瞬间一瞬间地平静地更新着的世界。阿赖耶识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它把这个赤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在下一个瞬间又会将它舍弃,再去接受一个同样的,日甚一日越来越衰败下去的世界。 本多没有丝毫与过去的景象相比较的感慨。他凝视着废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觉到,如果现在看到一块儿碎玻璃,那么下一个刹那这块儿玻璃将灭亡,整个废墟也将灭亡,再迎来一个新的废墟。以悲惨的结局来对抗悲惨的结局,以更巨大更全体的一瞬间一瞬间的灭亡来对付无休止的衰败与灭亡。……是的,心中牢记每一刹那的确实的规律性的整体灭亡,又准备着不确实的未来的灭亡。……本多沉醉于从唯识学来的这种思考的令他战栗的清爽。 第二十一章 谈完话后,本多收下礼物,便去涩谷车站坐电车回家。有消息说,b29大举空袭了大阪,人们传说下一个遭受空袭的目标是关西一带,东京暂时还太平。 于是,本多想趁着天黑之前出去溜达溜达。走上道玄坂,便是松枝侯爵府邸。 据本多所知,松枝家在大正中期,将其14万坪土地中的10万坪卖给了箱根地产开发公司。好不容易到手的这笔钱,后来由于十五银行倒闭而损失了一半。以后,继承家业的养子是个败家子,把剩下的4万坪土地也接二连三地卖掉,现在的松枝家,只是个千坪左右的普通住宅了。本多虽然常常坐车路过这座宅子,但现在和松枝家已没有来往,所以就未造访。上周这一带遭空袭,不知这个宅子是否被烧毁,本多不由抱有一丝好奇心。 道玄坂倒塌的高楼旁边的人行道已经清理出来,上坡并不费力。人们纷纷在防空壕上遮盖了烧焦的木头和白铁皮,在壕沟里安家落户。炊烟袅袅,快到晚饭时间了。他还看见有人从露出地面的自来水管接水的情景。头上是满天的晚霞。 坡上的大街和南平台一带,过去均属松枝宅邸14万坪地产的范围之内。后来又分割成许多小块,如今又变成了漫无边际的废墟,沐浴着的晚霞,又恢复了往日的规模。 惟一幸免于火灾的是一所宪兵分队的建筑物,戴着袖标的宪兵进进出出。这里应该是邻近松枝家的。果然,对面不远处就是松枝家的石头门柱。 站在大门前望去,若大的千坪之地也显得十分狭窄。这是由于盖了很多房屋,把地皮分割成小块的缘故。宅子里的泉水和假山,如同昔日大池塘和红叶山的寒酸的模型。后院没有石墙,木板墙也烧毁了,所以连接南平台方向的毗邻土地上的大片废墟尽收眼底。本多还记得,那片地正是原来的大池塘被填平的地方。 池中有小岛,红叶山的瀑布也注入那里。本多曾与清显一起划小船去岛上玩。在小岛上认识了一身浅蓝色装束的聪子。清显是英姿勃发的青年,本多也是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充满活力。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又结束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松枝家的领地由于毫不留情、不偏不倚的轰炸而恢复了原貌。土地的起伏虽和过去不一样,但在一片废墟上,本多几乎可以指点出那一带是池塘,这一带是侯爵的住房,那里是上房,那里是西式建筑,那里是大门口的停车场。本多由于常来松枝家,所以记得非常准确。 但是,在翻卷的火烧云下面,弯曲的白铁皮、碎瓦片、炸裂的树木、熔化的玻璃、烧焦的壁板,以及白骨一般孑然而立的火炉烟囱,变成菱形的门等等无数的碎片,都无一例外地被染上了铁锈色。这些杂物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显得极其潇洒,无拘无束。那形状就像是从地里刚发芽的奇怪的荨麻。夕阳给它们一个个配上实在的影子,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天空像画满了乱云的布景,姹紫嫣红的。云彩也被染得火红,一缕缕飘逸的云丝缝隙间,透出金色的光芒。本多还是头一次见到天空出现这般不祥景象。 他忽然看见,前面望不到边的废墟中的一块假山石上,有个人背对他坐着。夕阳下,紫藤色的松腿裤发出葡萄色的光。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头垂得很低,看样子很悲伤。好像在哭泣,肩头却没有抽动;好像很难过,却不见痛苦的唏嘘,只是枯死了似地低着头。即便是在沉思,一动不动的时间也太长了些。从头发的光泽来看好像是位中年妇人,本多猜想她多半是宅子的主人,不然就是与主人关系密切的人。 本多想,如果她是突然发病,就应该上前救助她。走到近旁,看见那妇人的一个黑色手提包和手杖放在石头边。 本多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她,他怕太用力的话,她会立刻崩溃,化为灰烬。 妇人微微仰起脸来,本多一看她的脸,感到很可怕。那不自然的黑黢黢的鬓发显然是假发。厚厚的白粉遮盖了眼窝和皱纹,又配以宫廷式的上唇山形下唇点色的鲜艳的口红。在那难以言表的衰老背后,出现了蓼科的容貌。 “您是蓼科小姐吧?”本多不禁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是哪位呀?”蓼科说,“请稍候。” 她说着,急忙从怀里掏出眼镜,打开眼镜腿戴到耳朵上,这一掩饰般的动作使本多脑海里浮现出蓼科的习惯伎俩来。她是借着戴老花镜来看清对方幌子,来快速判断对方是谁。 然而这一企图未能成功,在戴老花镜的老女人面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蓼科的脸上显露出了不安和某种极其古老的贵族式的表情(她长期巧妙地模仿来的温柔的冷淡表情)。然后拘谨地说道: “请原谅,我的记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实在是……” “我是本多,三十几年前,我和松枝清显君是学习院的同学,是朋友,我常来这宅子玩。” “啊,您是那位本多君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没认出您来,实在是抱歉哪。本多君……对,对,的确是本多君。您的模样没怎么变哪。这可真是太……” 说着,蓼科赶紧把袖子按在了眼镜下面。从前的蓼科的眼泪多半是值得怀疑的,但现在她眼睛下面的白粉眼看被眼泪润湿,好比白色的墙壁被雨水淋湿一样。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睛里机械地汩汩流出。这样与悲喜无缘的,倾盆大雨般的泪水,比起她过去的泪水要可信得多了。 尽管如此,蓼科也衰老得太厉害了!在那厚厚的白粉遮盖下,老年斑似乎已遍布她的全身。只有细腻而超人的理智,像死者身上走着的怀表似的,仍在勤恳地工作着。 “看来您很健康,今年高寿啊?”本多问道。 “今年虚岁95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点儿背,没什么别的毛病,腰腿也挺硬实的,这么拄着拐杖,自己一个人,哪儿都能去。我住在侄子家,他们不愿意我一个人外出,可我是个死在哪里都无所谓的人了,想趁着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出来走走。空袭也没什么可怕的。炸弹也罢,燃烧弹也罢,碰上了,就能干脆地死去,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么说也许让您见笑,看见倒在路旁的死尸,我还有些羡慕呢。前些天听说涩谷一带被炸了,我太想看看松枝老爷的宅邸,就瞒着侄子夫妇出来了。哎哟,要是侯爵夫妇在世,看见这般光景会怎么想呢?没受这份痛苦而死去,也许反而是福分呢。” “我家侥幸没有被烧。家母也有同感,还不如在日本节节胜利的时候死,反倒是幸福的。” “唉,令堂也作古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蓼科还是没掉忘记过去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谦恭的客套。 “绫仓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话出了口,本多觉得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果然,老妇人明显地露出了踌躇的神色。只是蓼科越是表现得“明显”,其感情越是同展览品一样,距离真实也越远。 “哦,小姐削发之后,离开了绫仓家,后来只回来参加了老爷的葬礼。夫人还在世,老爷去世后,夫人处理了东京的房产,寄身在京都鹿谷的亲戚家。而小姐……” “您见到过聪子吗?” “是的,后来见到过两三次。前去拜访小姐时,小姐待我特别亲切。对我这样的人,也挽留我住在寺里,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哪。” 蓼科摘下因眼泪而模糊的眼镜,从袖子里掏出粗糙的手纸,长时间地捂在眼睛上。把手纸拿下来时,眼睛四周的白粉脱落而成了黑眼圈。 “聪子身体还好吧?”本多又问了一句。 “很健康啊。怎么说好呢,小姐越长越俊秀了,那拂去了尘世污浊的美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清纯脱俗了。您怎么也得去看看她。您也一定很想念她吧。” 本多蓦然回想起,那次从镰仓回来途中,与聪子深夜同车兜风的情景。 ……她是“别人的女人”。但当时的聪子,可以说是个极不守礼法的女人。 那令人战栗的一瞬间至今还历历如在跟前。已经预感到了结局的到来,对此有所准备的聪子的侧脸,在黎明前的车窗外繁茂的绿色闪过时,她忽然闭上了她那睫毛长长的眼睛……,这是令人战栗的一瞬间。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本多见蓼科一改假意谦恭的表情观察着自己。绞过的纺绸似的皱纹,围绕着山形口红周围,两端的皱纹微微抽动,似乎在微笑。突然她那双稀疏的残雪中的一对古井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妖媚。 “本多先生,您也喜欢小姐,这我是知道的。” 比起有意谈起事过境迁的不愉快的事来,蓼科狐媚的余温更为可怕。本多想转个话题,正巧手里有刚才委托人送的礼物,就从里面拿出两个鸡蛋和一些鸡肉送给她。 接过鸡蛋的蓼科,露出天真的快乐和感谢。 老女人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地表示感谢,本多这才发觉她几乎得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更使本多吃惊的是,她把放进手提包里的鸡蛋又拿出来,朝晚霞黯淡,暮色沉沉的天空高举起来,说:“请原谅我的失礼,与其带回家去,不如就在这里……” 老女人这样说着,仍恋恋不舍似地拿着鸡蛋朝暗蓝色的天空照着。她那颤抖的衰老手指间,鸡蛋细腻光滑的蛋壳闪着光辉。 然后蓼科把鸡蛋放在手掌里抚摩了好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微微听见老女人粗糙的手掌摩挲鸡蛋的声音。 本多没有帮她寻找磕鸡蛋的地方,觉得那像帮着干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谁想蓼科却相当灵活地在自己坐着的石头边上,把鸡蛋磕破。她怕鸡蛋流到地上,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慢慢抬起头来,向暗空张开嘴,让鸡蛋一股脑流进白色的假牙中间。鸡蛋黄流进嘴里的一瞬间,能看得见亮晶晶的圆蛋黄,紧接着蓼科的喉咙里发出了很响亮的咕噜一声。 “啊,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我好像又得到新生了。仿佛我又变回了当年的美貌。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当姑娘时,我还是当地闻名的美女呢,您大概怎么也无法相信吧。” 蓼科的语气一下子爽快了起来。 物体的色彩在即将被暮色笼罩之前,反而看得更加清晰。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废墟上烧焦的木头的颜色,植物新鲜的裂痕的颜色,以及积了雨水的弯曲的白铁皮等等,都令人不快地一一映入眼帘。只有在西边的天空下,耸立着的黑森森的几座烧毁的楼房之间,残留着一条朱红色光线。那朱红色的断片把建筑物的玻璃窗映得通红,宛如无人居住的废屋里点着红灯。 “真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从前您就是位和蔼的少爷,现在还是这么温和。我也没什么可以答谢的,至少……” 蓼科说着,伸进手提包里摸索着什么。本多正想阻止她,蓼科已拿出一本日本线装书,放在本多手里。 “……至少把我平日最珍惜的,随身携带的这本经书赠给您。据说它能祛病消灾,是一位和尚送给我的宝贵经书。今天想不到遇见本多先生,谈起了许多往事,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所以把它送给您。出门时可能会遇到空袭,现在又流行热病,但只要随身带着这本经书,您一定能得到保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本多接过书,暮色中,朦胧看见封面上印着《大金色孔雀明王经》几个字。 第二十二章 从这一天开始,本多难以抑制想见聪子的欲望。从蓼科嘴里得知聪子依然美丽如初,使他的这一念头更加强烈。因为他最怕看到像焚烧过的遗迹般的“美丽的废墟”。 但是,战况日益严峻起来,要是没有过得硬的军方门路,很难弄到火车票,随心所欲的外出旅行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这段日子里,本多读起了蓼科送给他的《孔雀明王经》。本多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密教的经典。 书的开头,是用密密麻麻的铅字印的解说和仪规。 孔雀明王是“胎藏界曼荼罗苏悉地院”南端的第六位,具“诸佛能生”之德,故又称“孔雀佛母”。 了解了这些,本多立即对这本偶然得到的经典发生了兴趣。印度教的古代诸神改头换面之后,与密教的密仪使用是“咒文”(陀罗尼)和“真言”一起,不断向佛教世界内部大量涌入。 《孔雀明王经》原本是佛陀为预防蛇毒或治愈蛇毒所念的咒文。 经文云: “比丘吉祥出家未久,为僧之洗浴备薪时,异木下盘踞一黑蛇,蜇比丘右足趾,比丘闷绝bi地,目翻吐沫。阿难诣佛所问:‘如何能治?’佛告阿难:‘汝持如来大孔雀王咒经,拥吉祥比丘,结戒结咒,则毒不能害,刀杖众患不能加,悉除。’” 这部能治蛇毒,并能祛除一切热病、外伤、痛苦的经典,不仅诵读有效,只要心中浮现孔雀明王,即可消除恐怖、仇敌及一切灾难。它就是这样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所以在平安朝时代,只允许由东寺长者和仁和宫主持孔雀明王经法的秘密仪式,专门祈祷消除从天灾人祸至疫病分娩的所有灾难。 孔雀明王与其原型迦梨女神耷拉着舌头、颈挂人头的血淋淋形象不同,它像是神化的孔雀,美丽而华贵。 无论是模仿孔雀啼声“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的陀罗尼,还是意味着“孔雀成就”的真言“摩谕吉罗帝沙诃”,以及仪规中被尊崇为“佛母大孔雀明王印”的反绑双手,重合大拇指和小指的特殊印相,皆为孔雀的庄严直叙和摹写。这印相即是孔雀的形状,小指是尾,大指是头,其余指头模仿翅膀。吟咏真言并扇动其六指的姿势,即是表现孔雀的舞蹈的姿态。 骑着金色孔雀的明王背后,正是那印度的苍穹。为了使人们心中怀有幻象,这些热带的天空,魁伟的云彩,午后的倦怠,傍晚的微风是不可缺少的。 金色孔雀面朝正面,双腿有力地站在地上。张开翅膀,驮着明王,绚丽多彩的开屏代替了圆形背光,护在明王身后。明王在孔雀背上的白莲花座上结跏趺坐。明王的四只胳膊,右边第一只手执开敷莲花,第二只手持具缘果;左边第一只手贴胸拿着吉祥果,第二只手拿着三五根孔雀羽毛。 明王面呈慈悲相,朝向正面的脸和肌肤异常白皙,头戴宝冠,颈坠璎珞,耳垂吊环,腕绕手镯,这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使它那披着薄沙的肌肤愈加庄严神圣。那半睁的眼睛,低垂的眼睑,好似午睡后的倦懒神情。看来大慈大悲,拯救众生,会产生出本多在印度明亮的原野里发现的那样无为的假寐般的感情。 与这洁白的佛像相比,相当于光环的孔雀屏则是五彩缤纷,灿烂耀眼。在鸟类的色彩中,它最接近晚霞,仿佛把混沌的世界严格排列成密教的曼佗罗一样,它把毫无秩序的晚霞的丰富色彩、放纵不羁的形态、纷繁缭乱的光线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几何学图样。只是,金色、绿色、深蓝色、紫色、茶色等黯淡的光彩,显示出的是几乎与落日同归于尽的晚霞的最后时刻。 孔雀屏上缺少火红的颜色。如果世上真有火红色的孔雀,火红色的明王骑在这展翅开屏的孔雀背上,人们一定会认为她就是迦梨女神。 本多想,在与蓼科相遇的废墟上空的那片火烧云里,一定有这样的孔雀在显灵。 第二十三章 “您家的柏树林长得真茂盛,从前这一带特别荒凉,连一棵树都没有。” 本多的新邻居对他说。 久松庆子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虽说她已经快50岁了,却显得很年轻,她那张据说整过形的脸,依然光艳照人。她早已离了婚,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居然可以对吉田茂首相或麦克阿瑟元帅说脏话。她现在的情人是个年轻的美国占领军军官,驻扎在富士山脚下的兵营里。她为了收拾出闲置的御殿场二冈的别墅,作为幽会的场所,就以“慢慢给积压的信件写回信”为借口到这里来了。所以她和本多成了邻居。 昭和27年春天,本多已经58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别墅。明天,为庆祝别墅落成,从东京请来了一些客人。今天自己提前来这里做一下准备。顺便请邻居庆子先来瞧瞧这幢房子以及500坪的庭院。 “我一直像自己盖房子似的盼望着您的别墅早日完工哪。”庆子穿着尖跟鞋,像只水鸟似的,在带霜的枯草坪上,踮着脚一步一步走着,“这块草坪是去年种的吧,还真种活了呢。先造庭院,后盖房子,要不是特别喜欢植物,是做不到的。” “就因为后盖房子,只好先住在御殿场,每天过来栽种植物。”本多回答。为了抵御严寒,他穿着的巴黎执政官穿的那种厚厚的对襟毛衣,已有点儿开线了,还戴了条丝绸围脖。 本多在游手好闲的庆子面前,不由觉得只知道工作、学习,50岁才学会了安逸的自己,有些自惭形秽。 本多今天能成为这别墅的主人,多亏了明治32年4月18日以天皇名义颁布的《国有土地森林原野归还法》,这无人知道的陈旧的法律。 明治6年7月,颁布修改地租的诏书时,政府官员们巡视了各地的村庄,以便查清土地所有者。害怕征收地租的土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土地也佯作不知,所以,许多私有土地柑共同使用的土地成了所属不明的土地,而被征为国有土地了。 后来人们对此一直是怨声载道,明治32年又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第二条规定,申请归还土地者,必须负责证明曾是土地所有者这一事实,并提交文件及其他六项凭据中的至少一项。第六条规定,此项诉讼归行政法院管辖。 许多此类诉讼是明治30年代提交的,只经过行政法院一审判决,既未上诉,又没有诉讼检查机构,所以,任何诉讼都是拖延不决。 由于一时的谎言被没收了所有的山林的村落共同体中,大字1成为了诉讼权者,成了行政诉讼的原告。即使大字合并成了町,大字本身作为“财产区”继续成为权利主体。 福岛县三春地方某村,自明治33年起诉以来,当地政府置若罔闻,原告也拖拖拉拉。被告已几番更换,由农商务大臣换成了农林大臣,诉讼代理人也相继去世。昭和15年,大字代表上京拜访了颇有名气的本多律师,委托他帮助打这场没有胜算的诉讼案。 日本的战败打破了这一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胶着状态。 昭和22年颁布的新宪法,取消了特别法院和行政法院,争执中的行政诉讼案件的审理,委托给东京的高等法院,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因此本多得以轻易地胜诉,当然,这种胜利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侥幸而已。 1大字:日本“町”、“村”内较大的行政区划。 本多依据明治以来连续继承下来的合同,领取了胜诉的报酬,即得到了归还给大字所有的山林的三分之一。可以直接要山林,或按照地价取得钱款,由自己选择。本多选择了后者,获得了三亿六千万日元。 这件事改变了本多的生活。本多从战时就开始厌倦了律师工作了,他保留了闻名于世的本多事务所的名号,将实际工作交给晚辈去做,自己只是偶尔去事务所露露面。本多的交际面起了变化,心态也变了。对于将近四亿日元的巨款进了腰包,以及使之成为可能的新的时代,他都无法认真面对,他觉得自己今后也不必太认真了。 本多本想拆掉或改建家里这所旧得不如被烧毁更省事的老房子,可他早就厌倦了在东京盖新房子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又会被战火烧成一片荒野的。 妻子梨枝想的是,夫妻俩住在这么破旧的大宅子里,还不如卖了地住公寓去。而本多的想法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盖别墅,有利于梨枝调养多病的身体。 经人介绍,他们去箱根仙石原看了土地,听说那地方特别潮湿,害怕起来。便让司机带他们穿过箱根,来到御殿场二冈,在40年前开辟的别墅地带转了转。这里有昔日显贵们的别墅,只因为忌讳战后富士演习地区周围的美国占领军,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妓女,都是人去楼空。别墅地带西边原来是国有土地,由于农田改革,农民们意外分到了荒地。 箱根二重火山山麓,虽然不像富土山麓那样的火山灰地,但土地贫瘠,只适合栽种柏树林,农民们伤透了脑筋。芒草和艾蒿覆盖的山坡,缓缓向溪流斜了下去。这块地正好可眺望对面的富土山,使本多非常满意。 本多打听到地价很便宜,就不顾梨枝再考虑考虑的劝告,马上预付了5000坪的定金。 梨枝说,她很讨厌这块荒地上的某种难以说清的阴冷感觉。梨枝惧怕是一种忧愁。她直觉这对于晚年生活是不必要的。可是,本多梦想的是快乐,而土地带有的忧愁是不可缺少的。 本多说:“别担心,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再盖上房子,它就成了亮堂堂的别墅喽。” 盖房子雇佣了当地的木匠,植树、造园林也需要用当地人。虽然进度慢了点儿,却省钱。本多还没有扔掉鄙视铺张挥霍的家风。 带着别人游览自己宽阔的别墅地盘,可以说是自少年时代时常进出松枝宅邸以来,就滋生于本多心底的欲望。他觉得,微风夹带着冰冷刺骨的箱根残雪,这料峭春寒一如自己别墅中的凛冽寒意;若大草坪上只有两个寂寥的人影,那正是自己的土地的寂寥。……自己第一次切身体味到了私有制奢华的实质。而且是没有被疯狂的信仰所蒙蔽,靠着彻头彻尾的理性和时代的恩惠获得的。 庆子那张相当漂亮的侧脸上,既没有取悦于人的妩媚,也不见对人的戒备之态。庆子具有使自己身旁的男人(即使本多这样58岁的男人!)不知不觉回到少年时代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是女人的魅力。它迫使58岁的男人像个少年似的,对女人怀着焦躁和敬意,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用清高的伪善和虚荣心把自己束缚起来,假装平静而开朗。 对本多来说,年龄早已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了。直到40多岁,对年龄就像对账目差额一样十分敏感的本多,如今已经持无所谓的无赖般的态度了。他偶尔发现58岁的躯体里面残存着赤子般驿动的心,也能淡然处之。因为年老说到底就是一种破产宣言。 他对于健康比一般人要怯懦得多,但对感情却是恣意放任。如果说理性是抑制机能的话,便失去了紧急的必要。而且,经验只是盘子里的残羹剩饭。 庆子站在草坪中间,眺望着东方的箱根山和西北方的富士山,她身上有种藐视一切的威严。她穿着合体的套装,曲线优美,她仰着头,健美而挺拔,浑身透着指挥官的气韵。她那位年轻的军官,想必对她也是惟命是从吧。 与残雪点缀的箱根山脉清晰的起伏相对照,富士山上部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本多发觉,由于眼睛的错觉,富士山好像时高时低。 “今天第一次听见黄鹂叫。” 本多瞻望着稀疏的柏树林说道。这些柏树是从附近买来移栽的,枝叶还比较羸弱。 庆子说:“三月中旬有黄鹂飞来,五月能见到杜鹃。不是听见,是看见呀!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见边叫边飞的杜鹃吧。” 本多催促道:“请进屋吧。喝杯热茶。” “我还带了饼干呢。” 庆子拿起了放在门口的小包裹。银座尾张町拐角的服部钟表店,战后成了美军商店。一向自由进出那里的庆子,常去那个商店买小礼品。在那里,能很便宜地买到战前的英国名牌饼干,夹着薄薄的杏仁果酱的口感,把她吃零食的少女时代和现在连接了起来。 “我想请您给鉴定一只戒指。” 本多边走边说。 第二十四章 环绕凉台的瑞香花含苞欲放。凉台的一角是鸟舍。和主建筑同样是红瓦房顶,成群的小琼雀聚集在那里,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本多和庆子一走近,便呼地飞起来。 一进正门,中央有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荷兰式样的橘黄色玻璃的格子窗,可依稀窥见室内。本多喜欢站在这个位置观赏自己布置在各个角落的,浸透了夕阳伤感的余辉的室内陈设。粗大的房梁是买来农家的房梁原封不动安上去的。北欧古老而朴素的枝形吊灯,画着大津画的折叠门,步兵的盔甲和弓箭等等都沐浴在黄色的光线中,宛如荷兰画派的扬·特力克用日本素材描绘的沉郁的静物画。 本多请庆子进了屋,让她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点炉子,却点不着。这个炉子是从东京请来的专家修的,所以还不至于弄到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程度。本多点着了柴禾后,不由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过学习如此质朴的的知识和技术的机会。事实上他的确没有接触过“物”。 这是今年最奇妙的发现了。这证明了本多活到今天却完全不知闲暇为何物,他与劳动者那样通过劳动感受自然,譬如感受大海的波涛、树木的软硬、岩石的沉重,以及对船具、拖网、猎枪等工具等等无缘;而且与贵族那样通过闲暇来享受生活也无缘。清显把他的闲暇用在感情上,没有用在自然上,如果他长大成人,也只会变成一个懒汉。 “我来帮您吧。” 庆子痛痛快快弯下腰来。她已经在旁边,咬着舌尖看了半天本多笨手笨脚的样子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发了话。她的腰部在本多的眼前显得硕大无比。她穿着紧身西服套装,青瓷色的腰身如同巨大的李朝瓷壶般丰满。 在庆子点火的工夫,无聊的本多去取刚才说的那只戒指。回来时,野性的朱红色火焰已经爬上了劈柴,在献媚般缭绕的烟雾中,噬咬着劈柴,未干透的柴禾中渗出的树胶被煮沸了。炉内的砖壁上映出蹿动的火苗。庆子平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满足地望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可以了吗?” “真了不起!”本多就着火光把戒指递给庆子,“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戒指,你看怎么样,是买来打算送人的。” 庆子手指涂得血红血红的,她把戒指拿到光亮处,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男人戴的吧。” 庆子自言自语说道。 这是个四方的绿宝石戒指,环绕绿宝石雕刻了一对纯金护门神——魁伟的半兽亚斯加的脸。庆子怕自己的鲜红色指甲映在戒指上,就把它夹在指间端详,然后又戴到食指上欣赏。虽说是男人戒指,但它是按照纤细的浅黑手指定做的,庆子戴上也没大多少。 “这绿宝石真漂亮啊。但时间长了会出现风化的裂璺,底面也会发暗,变脆的。这颗宝石也不例外,不过,它是一颗质地很好的宝石。上面的雕刻也很新颖别致,要是当古玩卖保准卖个好价钱。” “你猜是哪儿买的?” “在国外?” “不,是在被战火烧毁的东京,在洞院殿下的商店里买的。” “啊,那时候,洞院殿下不管多困难,也非要开个古玩店不可。我去过几次,以为能有什么新鲜东西呢,原来净是以前在亲戚家见过的货。……不过,后来那个店也关门了吧。洞院先生总不到店里去,皇族管家出身的掌柜的,表面上把商店经营得挺像样的,暗地里把货款都私吞了。战后,皇族做买卖的,没有一个发财的。不管被征收多少财产税,要是能小心地努力保住剩余的财物,本本分分地做人是最明智的,可是总有人要挑唆他们。洞院先生一直是军人吧。真难为他了,俗话说武士开店,干赔不赚嘛。” 本多给庆子讲了戒指的来历。 他听说昭和22年,失去了皇籍的洞院宫从交纳不起财产税的华族那儿廉价收购了美术品,开了一家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玩店。本多知道洞院宫不会记得他了,但出于好奇心,就去了趟那家古玩店。就在这个店的玻璃柜里,他发现了无法忘怀的34年前,暹罗王子乔·皮在学习院宿舍丢失的戒指,这戒指是月光公主的遗物。 现在才弄清楚,原来那个戒指是被人偷窃的。店里的人当然不会讲出戒指的来历,但可以想像既然是从旧华族家里买来的,那么,因穷困潦倒而将它卖给旧华族的人,很可能是本多的同学。本多出于江湖义气,买下了这只戒指。他要亲手将它交还给它的主人。 “那么,为了挽回学校的名誉,您又要去泰国还戒指吗?” 庆子不无嘲讽地说。 “曾经想去一趟,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因为月光公主来日本留学了。” “死人来留学吗?” “哪里,是第二代月光公主。我邀请她来参加明天的晚宴,在宴席上将这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18岁了,是一位黑头发,长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小姐,出国前,她一定很努力地学习日语,所以日语也讲得很不错。”本多介绍道。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独自一人睡在别墅的本多醒来后,为了防寒,系上围脖,穿上对襟毛衣,又加了件厚厚的大衣。走到院子里,穿过草坪来到西边的凉亭,从这里观赏黎明时分的富士山是本多一大乐事。 富士山被朝霞染红了。闪耀着蔷薇辉石色的山巅,在刚刚睡醒的本多眼里如梦如幻。那是端庄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晓寺。 本多有时也弄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孤独呢,还是轻浮的享乐呢?要成为真挚的快乐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质上还缺少点儿什么。 直到今年,他的内心深处才萌生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关注他人转世的本多,对于自己不可能转世并不十分忧虑,然而到了风烛残年,平淡无奇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却对注定不可能的事产生了幻想。 自己也许能干出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来!迄今为止,所有的行为都是可以预期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电筒,总是将光芒洒向自己的前面。总是计划着,判断着,避免对自己本身产生惊愕。最令人恐惧的(包括转世的奇迹)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则了。 应该对自己更加感觉惊愕。这几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蔑视和蹂躏理性的特权存在的话,那么,只得到他本人认可的理性的自负便存在。于是,必须再一次将这个坚固的理性世界卷入不定形中去,卷入某种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种东西中去! 本多知道为达到这一目的的肉体条件已丧失殆尽。头发已经稀疏,鬓角添了白发,腹部也无法遏止地腆了起来。年轻时觉得很丑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征,全在自己身上显现出来了。当然,本多年轻时没有像清显那样觉得自己很美,也不认为自己很丑。至少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美的负数上,来组成所有的数学公式。在丑陋已摆在眼前的现在,世界怎么会依然美丽呢!这难道不是比死还要坏的死,难道不是最坏的死吗? 6点20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盖的敏锐的美,穿透了蓝天。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微妙起伏的皑皑白雪充满张力,使人联想没有一点脂肪的细腻匀称的肌肉。除了山麓,在山顶和宝永山一带,只有淡淡的红黑色的斑点。硬朗朗的碧空万里无云,投一石子仿佛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声。 这富士山影响着万千气象,支配着一切感情。这正是清澄洁白的颜色常年覆盖山顶的问题之所在。 ……感情平静下来后,感到肚子饿了。本多吃着从东京带来的面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鸡蛋,喝着咖啡,享受着小鸟鸣啭声中的早餐的乐趣。上午11点,妻子会带着月光公主来为宴会做准备。 本多吃完早饭又来到院子里。 快8点了,从富士山顶对面,渐渐聚起雪烟似的稀薄的碎云。它似乎在悄悄窥视着这边,忽而像伸展开四肢似地向这边飞舞,忽而被硬质的蓝天吞噬掉。这薄云貌似绵软无力,却不可小看它的蛰伏。往往将近正午时分,这云彩不知何时又聚集起来,反复展开奇袭攻势,将富士山全部覆盖。 本多一直茫然地在亭子里坐到了10点,一向爱不释手的书也疏远了。他梦见了生命与感情的未经过滤的元素。他坐在那儿出神,山顶左边的云朵若隐若现,不一会儿落在了宝永山上,拖曳的云尾像兽头瓦似地翘起来。 本多吩咐妻子一定要遵守时间,11点正,妻子乘出租车准时到达,可是她身边却不见月光公主。妻子显得有些疲惫,闷闷不乐地从车上搬下很多东西,本多劈头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 妻子一时没有回答,抬起她那房檐般沉重的眼皮,对本多说道: “回头慢慢跟你说吧。真费了劲啦。你先帮我搬一下东西。” 梨枝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月光公主却没有来。事先在电话里反复约定的,到底还是失了约。惟一的联络地点是留学生会馆,打了电话去,对方说公主昨天晚上没回来,她应邀到一个刚从泰国来的留学生寄宿的日本人家做客去了。 梨枝很发愁,想推迟一下来别墅的时间,可是别墅还没有安电话,没办法通知。于是急急忙忙赶到留学生会馆,用英语详细写明乘车线路,并画了草图,托付管理员转交。如果顺利的话,月光公主应该能赶上傍晚的宴会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托付鬼头桢子小姐呢。” “怎么能给客人添麻烦呢。让桢子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小姐,再带她到这儿来,那可麻烦极了。再说,那么有名气的人,也没那份热心哪。人家肯来咱们这儿,就算是给咱们面子了。” 本多缄默了,判断停止了。 将悬挂已久的画框摘下来,墙上必然会留下一块新鲜的白印,尽管洁白无瑕,却是一种与周围极不协调、极其强烈地主张着什么的洁白。现在本多已从职业上的正义引退下来,把所有的正义都出让给妻子了。“我正确,我正确,谁能责备我呢。”那块白墙不停地这样说。 从墙上摘下少言寡语的温顺的梨枝的画像,是由于本多发了一笔横财,也由于梨枝开始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丑陋。随着丈夫变成有钱人,梨枝也越来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风,对谁都充满了敌意,就连肾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资本,而内心却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别人的爱。希求被爱的欲望越发使梨枝变丑了。 ——到别墅,把东西刚搬进厨房,梨枝便放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劳累来加重肾病,没有人命令她,她却一到这儿就干活,一再地损害身体,只等本多来劝阻她。自己如果不劝阻一下,以后更不好收拾了,于是本多说了些安慰的话。 “呆会儿再干吧,先休息休息。时间还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让人劳神哪。她一再说要帮咱们做准备,却又临阵脱逃,还得我亲自上阵了。” “你帮忙,会越帮越忙的。” 梨枝擦着手,进了房间。 正午的阳光照到了窗框上,梨枝浮肿的眼睑下深陷的眼珠,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就像是深井的井口。几十年都没能治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绝望的不育之痛,使她的肉体像车篷似的膨胀起来。“我正确,可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梨枝对已过世的婆母始终如一的温和,就源于自责。要是有孩子,要是有许多孩子的话,就能用温柔甜蜜的肉体将丈夫包裹起来,融化掉的,可是……在被繁殖拒绝的世界里,衰退开始了。犹如秋天的下午,被潮水冲上岸的鱼腐烂了一样。梨枝在发了财的丈夫面前不寒而栗了。 妻子总是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烦恼,过去本多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他自己心里也萌生了对于不可能的某种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为同谋。但这新鲜的厌恶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分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儿了呢?为什么要住下呢?留学生会馆有女管理员,监管得很严,怎么没回来?又是和谁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这件事。这是很平常的不安。类似早上没刮干净胡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觉时枕头不合适的不安。与人情毫无关系的,有些疏远的,因生活的紧急需要产生的不安。他感到有异物被掷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国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异物。 妻子唠叨着该怎样迎接客人,怎么给客人分配房间等琐碎的事。可是对这一切本多都漠不关心。 梨枝也觉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对于过去整天关在书房里的丈夫,梨枝从没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着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沉默意味着某种企图。 梨枝朝丈夫注视着的方向望去,想从那里找到些什么。可是,在本多的视野里,只有窗外那片落着二、三只小鸟的枯草坪。 为了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观赏周边的景色,所以请客人们下午4点来。下午1点庆子来了,要给他们帮忙。这求之不得的帮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兴。 梨枝觉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对庆子敞开心扉。凭着直觉,庆子不会成为敌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庆子那拥抱般的热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静的谈吐,就连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给天生节俭的梨枝以某种保证。就像是面包房的奖状上盖上的政府的朱红大印似的。 本多远远听着厨房里女人的谈话,心情也轻松下来,他打开了梨枝从东京带来的早报。 《行政协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内容是日美和平条约生效后,保留16所美国空军基地。旁边登着史密斯参议员表明美国方面的决心的谈话,标题是: “履行捍卫日本的义务,不容许共产势力入侵” 在第二版还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国景气动向”的报道: “民需生产下降,西欧不景气逆流对日本的影响” 看着报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没有来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着可能会发生的几种情况。这些无边无际的想像使他不安起来。从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秽的想像,现实仿佛玛瑙一样成了多层断面。追溯所有的记忆,也未见过这样的现实景象。 本多把报纸折起来,哗啦哗啦的纸声使他惊讶。贴近炉火的一页,又干又热。他漠然地想,报纸发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感觉与他那松弛的肉体内部的倦怠奇妙地结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刹那间想起了贝纳勒斯火葬场的火焰。 “饭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掺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吗?鸡尾酒太麻烦,不上了吧。” 系着围裙的庆子过来问本多。 “一切都拜托您了。” “那位泰国公主喝什么酒?要是不能喝酒,就准备一些清凉饮料吧。” “哦,那位姑娘也许不来了。” 本多平静地说。 “是吗?” 庆子也很平静地走了。她这无可挑剔的礼节,反而使本多感受到庆子可怕的洞察力。尽管他知道,庆子这女人对典雅的漠视,倒成了她被人欣赏的长处。 最先到的是鬼头桢子。她是坐弟子椿原夫人的有专门司机的车,和椿原夫人一起经过箱根来这里的。 桢子作为歌人1的名声是尽人皆知的。本多对于诗坛的名声并无评价的标准,只是当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口中听到了桢子的名字时,才知道了她是多么受人敬重。她的弟子,昔日财阀椿原的夫人,年纪50多岁,虽说和桢子年龄不相上下,却对桢子恭敬得像供神似地。 椿原夫人当海军少尉的儿子,阵亡已有7年,她仍在为他服丧。本多不熟悉她的过去,但她现在只是个浸泡在悲伤的醋缸中的果实。 桢子现在依然很美。皮肤虽然衰老了,但她那雪白的皮肤却增添了残雪的鲜亮,渐渐增多的白发随其自然,给她的和歌添加了“真实”的印象。她自由地行动,有点儿神秘莫测,她对用得着的人不忘送礼请客。对会说她坏话的人一律先用手段堵住他们的嘴。她的心早已干涸,却努力维持着半生的悲哀和孤独的幻影。 和她相比,椿原夫人的悲哀却是活生生的。这是多么残忍的对比。虽然经受锤炼而成为假面的艺术的悲哀,不断生产出所谓的名诗,但弟子永远无法治愈的活生生的悲哀,却止步于和歌的素材,从未产生出打动人心的和歌。椿原夫人作为歌人虽稍有名气,但如果没有桢子作后盾,也会即刻被人遗忘的。 1歌人:日本“和歌”诗人。 这位桢子总是从自己周围新鲜的悲哀中汲取创作灵感,将不属于任何人的悲哀的元素抽取出来,加上自己的名字。这样,未经加工的悲哀的素材和宝石雕刻大师携手并进,与年龄的增长同步,将掩饰脖颈衰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极品项链奉献于世人。 过早的到达使桢子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道司机开得这么快呀。”她回头对椿原夫人说道。 “是啊,今天路上的车又特别少。” “先参观一下您的院子吧,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只是随便看看,作几首和歌,您不用费心陪我们。” 桢子对本多说。本多一定要给她们领路,提着在凉亭喝的雪利白葡萄酒和下酒菜,进了院子。下午天气暖和了许多,朝着峡谷像漏斗样倾斜下去院子西边,有高耸的富土山为远景。山上笼罩着春天才有的棉花云,只露出了洁白的峰顶。 本多边走边介绍着: “入夏之前,我打算在这个有饵箱的平台前面修个游泳池。” 见女士们反应冷淡,本多觉得自己活像个给客人引路的客店老板。 没有比接待艺术家一类的人物更让本多挠头的了。和桢子恢复交往是起始于昭和23年,勋15年忌日时的重逢。他们之间并没有和歌作媒介,而是律师与证人之间的事物性交往(可以说接近与同谋的感情),完全是由对勋的追思,转变为个人交情的。其实,彼此对这一点都是心照不宣。当歌人桢子带着弟子正欲向早春的富士山直抒胸臆时,本多却为去留而犹豫,谈起了不合时宜的游泳池的话题。 本多明白,虽不能说她们轻视他,但至少是把他看作可以放心的人。对她们来说,本多不是艺术圈里的人,也不是竞赛场里的人。本多平和地猜想,桢子如果遇到打官司的朋友,一定会这样介绍他,“本多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不,他不作诗,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民事、刑事都精通,我可以替你去请他帮忙。” 不过,在不能明说的内心深处,本多害怕桢子,桢子可能也怕本多。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是桢子和本多重温旧好的最大原因吧。至少本多了解桢子的本质,到了紧要关头,她是什么弥天大谎都能编得天衣无缝的。 除了这些之外,对她们来说,本多是个很和善的,不惹麻烦的人。这两个人在梨枝面前总要装模作样,只有到了本多面前,才变得自由地交谈。这两位已经徐娘半老的女人悲切的谈话,使肉感与过去融为一体,情景与记忆交织在一起,大自然也为之变形……。她们就像执行警官给家具一一贴上封条似的,凡是见到美的事物,不即刻贴上抒情的封条决不罢休,似乎这是维护自身不遭受美的侵扰的惟一方法,本多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们这种习惯。好比陆地上的两只水鸟,受灵感的驱使,笨拙地绕了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水中,却意外地获得了优雅和轻快的感觉,又是划水,又是潜泳的情形一样。本多喜欢欣赏她们游弋运动的姿态。她们写出一首诗歌后的兴奋,充分展示了无所顾忌的,精神水浴的风采,恰似本多在挽巴茵见过的小公主和老侍女们水浴的情景一样。 “月光公主真能来吗?她昨天晚上住在哪儿了?” 像突然的插入句似的,在本多心里插进了不安的粗糙木片。 “这院子实在太美了。东边有箱根,西边有富士为背景,不作诗一首抒发一下,岂不浪费了良辰美景?我们住在东京肮脏的天空下,却被催促着作诗作诗,可您却在这里看法律书,这世道简直太不公平了。” “我已经把法律书扔了。” 本多边说边请她们喝饮料。她们端起酒杯时的动作非常之美。确切说来,从轻轻地撩起衣袖,到带戒指的纤细手指捏住玻璃杯把的流畅动作,椿原夫人都在模仿桢子。 “如果晓雄看到这院子,该多高兴啊。那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参军前,总是把富士山的照片挂在书房里。真是孩子气的天真情趣啊。而且,他还特别单纯。” 椿原夫人提起了已故的儿子。每次提到儿子,椿原夫人总是唏嘘不已。仿佛在她的内心有个敏感的机关,一说起儿子,这个机关便立刻做出反应,使夫人脸上浮现出表情,而不受夫人的意志支配,犹如人们总是以必恭必敬的表情提到皇帝的名字一样,她转瞬即逝的唏嘘,一如“晓雄”这个名字的签字。 桢子打开本子,垫在膝上,写下了即兴吟诵的一首和歌。 “您已经作了一首了?” 椿原夫人不无嫉妒地瞧着桢子低着的脖颈,本多也瞧着那里。于是,曾吸引过年轻的勋的那片雪白香醇的肌肤,又像残月般在本多的眼底摇曳起来。 “瞧,今西君来了,一定是他。” 椿原夫人望着穿过草坪,朝这边走来的人影高声说道。她远远就看出了他那白净的额头和高高的个子,从那蹒跚的步子及拖长的身影就猜得出是他。 “真讨厌,就会说些无聊透顶的话,太扫兴了。” 椿原夫人说。 今西康是德国文学研究家,40岁上下,战时曾介绍过青春德意志派,战后写过各种文章,梦想着性的千年王国。他总说要写这样一本书,却终究没有写。想必是由于他已经把书的详细内容向别人披露的过多了,因而丧失了写作的情趣了吧,或者是由于他不明白那个充满了怪诞和忧愁的千年王国,和今西证券所的二公子——过着优裕生活的自己有何关联。 虽说他长着一副苍白的神经质的相貌,但擅长交际,巧言伶舌,无论是财界人士还是左翼作家都对他感兴趣。战后,过了半辈子的他,发现了权威和既成道德遭到破坏,发现了与自己相匹配的粗俗野蛮。他还懂得了性妄想的政治意义,并把它当作了传家宝。过去的他,仅仅是个诺布里斯式的梦想家罢了。 他那贵族般的风度,故意满口粗话地献殷勤,颇受女士们的青睐。称他为“变态”的人,似乎只能证明自己是封建的残余。同时,今西也没有忘记描绘千年王国的未来蓝图,使一本正经的进步主义者们失望。 他决不高声讲话,因为如果提高声音,就会把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里剥除,使之化为思想。 在等待其他客人的工夫,四个人在凉亭里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来消遣。凉亭边的山崖下面的潺潺溪水声,不时回响在他们的耳畔,搅扰了他们的思考。本多不由得想起“永恒流变如瀑布”这句偈。 今西给自己的王国起了个“石榴国”的名字。这是看到绽开的鲜红石榴子得到的灵感。他说,在梦里,在现实中他都经常与石榴国有交往,因此,大家又向他询问这石榴国的消息。 “最近,‘石榴国’发生什么事没有?” “人口仍然控制得很好。 “由于近亲通奸很多,所以同一个人既是伯母,又是母亲,又是妹妹,又是堂妹,这样的乱伦例子多得很。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漂亮得出奇的儿童和丑陋的残疾儿童各占一半。 “漂亮儿童不分男女,从小就被隔离开了。他们住在‘被爱者乐园’里,那里的设备精良,简直就像人间天堂,经常有人造太阳照射温度适宜的紫外线,人们都赤裸着身体。他们参加游泳等体育比赛,到处鲜花盛开,饲养着各种小动物和鸟类。生活在这样优美的地方,摄取营养丰富的食物,每周做一次身体检查,怎么可能不越来越美呢?但是那里拒绝读书,因为读书是对肉体美的最大损害,所以当然要禁止。 “他们长大成人后,每周被赶出园外一次,成为园外丑陋的人们玩弄的对象。这样持续两三年之后便被杀掉。把美丽的人在年轻时杀掉,不正是人类之爱吗? “在杀戮方法上,国家的艺术家的所有独创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因为,全国到处是性的杀人剧场,在那里,肉体美的姑娘和肉体美的青年扮演各种角色,直到被玩弄死。这些剧再现了神话中和历史上所有年轻貌美时被杀戮的人物,当然也有不少是虚构的。他们都穿着非常漂亮而性感的衣服,在五彩缤纷的照明、奢华艳丽的布景、悠扬悦耳的乐曲声中壮丽地被杀死,在未咽气之前,受到观众的百般戏弄,然后尸体被观众吃掉。 “坟墓?墓地就挨着‘被爱者乐园’。同样是一个美丽的所在。丑陋的残疾人,月夜来这里散步,沉浸在浪漫的情调之中。这是因为,每个死者生前的塑像代替了墓碑,没有比这块墓地更加充满美丽肉体的场所了。”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因为对活人是很容易厌倦的。 “因为‘石榴国’的人们非常聪明,他们深知,这个世上只有被记忆者和记忆者两类角色。 “说到这里,有必要谈谈‘石榴国’的宗教。这种习俗之所以会产生,根源在于这个国家的宗教观念。 “在‘石榴国’里不相信复活。因为神在最高的瞬间一定会现身,一次性是神的本质,复活之后,不可能比以前更美丽,既然如此,复活就没有意义了。洗褪了色的衬衫比新的白衬衫还要白是不可想像的。‘石榴国’的神是只限于一次性使用的东西。 “因此,这个国家的宗教虽然是多神教,却是时间性的多神教。无数的神在肉体的完美存在上下赌注,各自最高的瞬间被永恒地代表之后,便消灭了。您听明白了吧,‘被爱者乐园’即是制造神的工厂。 “为了使这个世界的历史化为美的延续,神的牺牲就必须永远继续下去,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神学。您不认为这是合理的神学吗?而且由于这个国家的人都不伪善,所以美与性的魅力是同义词,他们深深懂得,接近神,也即美的只有性欲。 “拥有神,即依靠性欲的占有,所谓性的占有,就是达到性高xdx潮时的占有。但性高xdx潮是不能持久的,所以所谓占有,是使这种非持续性和对象的非持续性结合起来。最可靠的手段就是杀掉处于性高xdx潮时的对象,因此,把性的占有等同于杀人和吃人肉,已经成为这个国家。人人皆知的常识了。 “更奇妙的是,这种性占有的歪理斜说甚至支配着该国的经济结构,因为‘杀死所爱者’即是占有的原则。所以在完成占有的同时,又意味着失去占有,持续的占有是对于爱的背离,因此财产私有制被爱的观念所否定,也是当然的了。体力劳动只允许被用于制造美丽的肉体,因此丑陋的爱者一方被免除劳动,之所以会如此,是由于该国的生产完全自动化、机械化了,不需要人力。您问艺术吗?艺术仅仅是杀人剧场里的,千变万化的戏剧艺术和美丽死者的塑像。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官能的现实主义是其基调,抽象主义受到断然排斥,而且,严厉禁止将‘生活’表现为艺术。 “接近美要依靠性欲,能永远传递这一瞬间的是记忆,……现在对‘石榴国’的基本构造有个大致了解了吧。由于‘胜利国’的基本理念是记忆,因此所谓记忆便是这个国家的国策。 “性高xdx潮是肉体的水晶,在记忆中不断地结晶,在美神死后,最高的性欲被唤醒了。‘石榴国’的人们就是为达到这样的境界而生存的。与这种天上的宝石相比,人类的肉体的存在,爱者与被爱者,杀人者与被杀者,可以说都是达到这种境界的媒介。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观念。 “所谓记忆是我们精神的惟一素材。即使性高xdx潮时神现身了,那之后,神成为‘被记忆者’,爱者成为‘记忆者’,经过这样花费时间的手续,神才真正得到了证实,美才能达到,性欲才能被净化成脱离了占有的爱。由于这一缘故,神与人空间上并未隔绝,在时间上却是错开的。时间上的多神教的本质就在这里,你明白吗? “说到杀人,会使人毛骨悚然,但杀人完全是为了这种记忆的纯粹化,是为了把记忆蒸馏成最浓密的要素所必须的手续。那些丑陋的残疾居民们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这些人都是放弃自我的达观之人,虚度着光阴。这些人,即爱者、记忆者忠实地执行自己的任务,关于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去记忆,他们只是为了崇拜被爱者的美丽的死的记忆而活的。光是这种记忆作业,就成了这些人一生的工作,所以‘石榴国’又是侧柏国,美丽的遗物国,黑纱国,世界最平静之国,回忆之国。 “每当我来到这个国家,就不想回日本去了。这个国家里洋溢着最甘美最温柔的人性。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的和平国家。因为首先,那里没有吃牛肉和猪肉的野蛮习惯。” “我想问问,吃人是吃什么地方呢?”桢子好奇地问。 “这还用问吗?” 今西沉静地低声答道。 当过审判官的本多,若无其事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觉得滑稽得没边了。本多过去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种人。要是被仑布罗梭看见,他肯定会说,得马上把他和社会隔离开。 本多对今西的性趣味不屑一顾,但又沉湎于另一个梦想。如果那不是今西的幻想的话,那么我们都将是“性的千年王国”的居民。神让本多作为记忆者活着,而叫清显和勋作为被记忆者杀死,也许这些仅仅是神的剧场里的一出恶作剧。今西说不存在“复活”。轮回恰恰是与复活相对立的思想,其特色不正是在于保证每个生命的最终一次性吗。今西认为,人类的生存与神之间在时间上不同步,人只在记忆中与神相会。这种看法促使本多回顾自己的一生和旅途经历,诱导他进入一种茫然的思考之中。 这是个多么古怪的男人啊。 他洋洋自得地把自己的黑暗内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他对一切时髦的追求。 在司法界呆过多年的本多,内心深处对政治犯怀有某种抒情式的敬意。其实,真正的政治犯非常罕见,除了勋以外,他还没有见到过。 另一方面,他对悔改的罪犯却怀有厌恶与轻蔑混杂的感情。 今西属于哪种犯人呢? 今西是决不会悔过的,但他彻底缺少政治犯的高贵。企图以时髦来掩饰坦白者的卑鄙的虚荣心,又妄想将坦白的益处与时髦的益处二者都占为己有。这是一具多么丑陋的人体骨架啊!……当然本多不愿承认,即便如此,自己仍被今西所吸引,还邀请他到别墅来做客,是出于对他的“勇气”的一种羡慕。况且他自己也隐藏着这一点。其实,并非不愿陷入“坦白者的卑贱”的自负和克己,兴许是由于害怕今西那双爱克斯光般的眼睛。……本多将自己的这一点,悄悄起名为“客观性的病”。那是决不参与进去的认识者陷入的最终的,充满愉快战栗的地狱。…… “这个家伙长着鱼一样的眼睛。” 本多瞥了一眼在女人面前高谈阔论的今西的侧脸,心里暗想。 客人到齐时,太阳已将富士山左面的云霞染成一片白色了。 四人从凉亭回到房子里时,庆子的情人,那位美军中尉已在厨房里忙活了。不久,年迈的新河元男爵夫妇驾到,外交官樱井、建筑公司经理村田、名记者川口、流行歌手京谷晓子日本舞蹈痕迹藤间郁子等人聚集一堂。客人们纷纷向梨枝致意,她却一副淡淡的表情。本多也是心情郁闷,因为月光公主没有来。 第二十六章 被请到火炉旁的坐席上的新河元男爵,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客人们。 新河已经73岁了。每次临出门时总要唠叨一番,却不忘被邀请的欢喜。虽说这么大年纪了,仍然非常热中出席宴会。由于被流放期间,备尝了寂寞的滋味,所以不管哪里来邀请,他都愉快地接受,这个习惯在流放解除后仍保留了下来。 但是,新河与她喋喋不休的夫人,不管在哪里都被看作最无聊的客人。新河的讥讽口吻已减弱,铿锵有力的语调也变成冗长而软绵绵的,还总是记不住人家的名字。 “那个……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漫画里的政治家……对了……个子矮矮的,胖胖的……叫什么我忘了……挺常见的名字……” 此时,对方得以细细观察新河与“忘却”这个无形的野兽搏斗的样子。这只性情温顺而又执拗的野兽时而消失,时而现身纠缠着新河,还用它身上的长毛拂弄他的前额。 新河终于死了心,继续说道: “总之,那位政治家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连最关键的人名都给忘记了,这故事也就索然无味了。每当新河终于未能把自己品尝过的风味传达给别人而沮丧时,他内心便滋生出从未体验过的企求别人的感情。风趣的俏皮话仿佛是为了让别人体察他的苦衷,而这体察的手续又过于繁琐,不知不觉地身为长辈的新河倒变得谦卑起来。 他面临着亲身撕碎多年来保持的潇洒与矜持的可悲命运,往日那雪茄漠然熏着鼻尖般的轻蔑,如今成了新河最大的生存价值。同时,他对于自己内心隐藏的轻蔑被别人识破也日益担心起来。因为他担心别人不再邀请他。 席上,他偶尔拽拽妻子的袖子,对她小声嘀咕。 “这些家伙多土气,真受不了。他们不懂得把最下流的话换成文雅的词语的诀窍。日本人堕落到如此丑陋的地步真是了不起。不过我们这种想法,可不能让别人察觉哟。” 新河望着壁炉里的火焰,眼前朦胧起来,浮现出40年前松枝侯爵宅邸的游园会,在那里,自己也是以高傲的心情出席的,这使他引以为荣。 只有一点不一样,从前他轻蔑的对象是不能伤害他的,而现在被他轻蔑的对象的存在,便已经无情地伤害了他。 新河夫人十分活跃。 越是上了年纪,她越体味到了讲起自己时的无穷兴致,企求别人听她讲话的心情与打破阶级界限的精神十分吻合。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听众的素质当作是个问题。 为了能和流行歌手交谈,她像对皇族讲话那样,用词相当的恭敬。她用最高级的词汇恭维桢子的和歌,然后告诉桢子,曾经有位英国人夸赞她说“夫人简直是位诗人哪!”。那位英国人是在她的轻井泽别墅做客时,听到她仰望晚夏耀眼的云霞,感慨地说了句“这云彩就像西斯莱的画”而这样赞美她的。 当这位夫人来到她丈夫呆的火炉旁时,出于不可思议的直觉,她也提起了40年前的松枝家的游园会。 “要说那时候的宴会多奢侈啊,只知道招艺妓,真是个野蛮的时代。那种野蛮的风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夫妻共同参加的社交已经普及,日本进步太大了。您看,这个宴会上的女宾都没有沉默不语的,以前的游园会上的谈话别提多无聊了,但是现在大家都非常风趣。” 然而40年前也好,现在也好,只顾讲自己的新河夫人,是否倾—听过哪怕是一句别人的谈话,却要打个问号了。 说完新河夫人又匆忙离开丈夫,走过壁镜前面时,向暗淡的镜中瞥了一眼。她不怕镜子,因为所有的镜子都只是夫人丢弃皱纹的纸篓。 陆军中尉杰克很会干活,大家都以欣赏目光瞧着这位温柔的富有献身精神的“进驻军”。对他任意发号施令的庆子,可谓调教有方,无可比拟。 杰克时不时从背后恶作剧似的,伸手去摸庆子的rx房,庆子略含苦涩地微笑着,默许了他,使他放肆地将毛茸茸的戴着戒指的手放在了庆子的rx房上。 “净胡闹。真拿他没办法。” 她环顾大家,用枯燥的教训口气说道。穿着军裤的杰克屁股巨大,众人比较起他和庆子硕大的臀部哪个更大来。 椿原夫人一直在和今西聊天。她依旧是满脸悲戚和呆滞,她为第一次遇见这般蔑视自己的悲伤的人而惊讶不已。 “您就是再悲伤,您儿子也不能复活了。而且您似乎是为了不让杂物混入气球般的内心,就一直用悲伤老充满它,这样才能安心,对吗?说句失礼的话,您大概已经认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填充您那心灵的气球了吧,所以总是用自制的悲伤气体来给它充气。这样一来,您就不必担心被其他感情困扰了,是这样吧?” “您说得太可怕,太残酷了。” 椿原夫人从掩饰呜咽的手帕间抬眼看着今西。今西却觉得她的眼睛像个希望被人强xx的处女的眼睛。 村田建筑公司经理对新河表现出了对待财界老前辈的过分的恭敬,可是,被这样一个泥瓦匠称为前辈,实在不合新河的意。村田在自己的建筑工地上,到处悬挂自己的名字,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然而在他那张跟老泥瓦匠相差无几的,苍白扁平的脸上,仿佛残留着战前革新官僚的履历。靠仰人鼻息度日的理想家,一旦不再依靠别人并取得了成功时,庸俗而明朗的自由之海,便豁然展现在了眼前。他娶了日本舞蹈家藤间郁子为妾,郁子穿一身华丽的和服,手上戴着5克拉的钻戒,总是腰板挺得直直的,笑的时候也不例外。 “您家的房子太漂亮了。可是先生,要是让我们盖的话,会便宜得多的,太遗憾了。” 村田对本多说了三次这样的话。 外交官樱井和名记者川口围着京谷晓子,在讨论国际问题。樱井那鱼一样的皮肤与川口因酗酒而衰老的皮肤,形成了职业的冷血与职业的热血的鲜明对照。男人高谈阔论深奥的问题,一半是说给女人听的。而那位流行歌手却感觉迟钝,没有意识到他们俩的虚荣心的微妙竞争。她一边不停地吃着三明治,一边比较着两个男人的头发——凌乱的白发与梳得溜光的黑发。她先把嘴噘成发出o音时的形状,再将三明治迅速送入金鱼般的嘴唇里去,她一直目光无神地重复着这一可爱的作业。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极了。” 鬼头桢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对他说道。 “向您的弟子求爱,一定得经过您的同意吗?我觉得就像是跟我母亲求爱一样,有种神圣的战栗。不过,我决不会向您求爱的。至于您怎么看我,您脸上已经清楚地写明了。我对您来说,属于最令人讨厌的性的类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桢子放了心,声音也娇滴滴起来。然后宛如给榻榻米上加了一条黑边似地停顿了片刻,说道: “即使您把她俘虏了,也无法扮演她儿子的角色。她死去的儿子才是神圣美丽的,她只是侍奉神的巫婆。” “这很难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怀疑。活着的人保持或代表纯粹的感情是一种对神的亵渎。” “所以说,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纯粹的感情吗?” “这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不是吗?若是这样,就足以值得怀疑了。” 桢子对他厌恶之极,眯起了眼睛,笑着说: “这个宴会上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哇。” 话音刚落,她就被本多叫了过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墙的长椅子一角,正在啜泣着。窗外夜色萧索,玻璃窗上水蒸气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请桢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于回忆引起,而是由于那一点点酒的作用的话,椿原夫人就是个一喝醉就爱哭的人了。 梨枝脸色苍白地走到本多面前,在他耳边说: “我听见有种奇怪的声音,就在院子那边……也许是我听错了。” “检查过院子了吗?” “没有,我没敢去。” 本多走进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水雾。惨白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边的柏树林上,一只野狗在转来转去,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它。它一站住,就夹起尾巴,迎着月光挺起白色的胸毛,汪汪地狂吠起来。 “就是它吧?” 本多问妻子。妻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没有立即认输,只浮起一丝鸡毛般的微笑。 侧耳细听,柏树林最那边,响起了回应的犬吠声,有二、三条狗在叫,有的远,有的近一些。 起风了。 第二十七章 夜深了,本多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眺望天空一轮凄凉的弯月。月光公主终于没有来赴宴,月亮成了她的替身。 宴会结束时,已是午夜时分。剩下留宿的客人,又继续小聚了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二楼有两间客房,挨着客房的是本多的书房,然后是本多夫妇的卧房。梨枝和客人道过晚安后,疲劳已使她浮肿的手指发麻了,她没让丈夫进卧室,独自睡了。留在书房的本多,想起了刚才妻子故意给他看的,光泽灰暗的浮肿的手背。 内部的恶性肿涨撑得白皮肤失去了棱角,变得跟小孩儿手似的鼓鼓的手背老是在本多眼前晃来晃去。他跟妻子提出举办别墅落成典礼时,妻子没同意,如果妻子表示同意的话,会怎么样呢?某种凄沧的感觉就会流淌在令人作呕的亲切或安慰的皮下脂肪下面吧。 本多环顾着西式风格,窗明几净的气派书房。过去,他真正工作时的书房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书房里充斥着无法收拾的凌乱和鸟巢的气味。看看现在,一张工艺品似的榉木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摩洛哥皮革制作的全套英式文具,笔盒里有几支自己认真削好的铅笔,铅笔上有一行士官候补生戴的领章样的烫金字母,还有父亲留下的青铜鳄鱼形镇纸和空心的竹制信匣。 他几度离开椅子,去拂拭玻璃窗。由于室内很暖和,使得映在窗户上的月亮模糊不清,歪七扭八的。他知道如果不把这月亮擦出来,他内心深处的空虚和厌恶将会越发强烈,这驳杂而阴暗的心理膨胀,势必转化为性欲。在这漫长的生涯尽头,仅剩下这样的风景,本多不由感觉到干涸的惊愕。……远处又传来几声犬吠,脆弱的柏树林飒飒作响。 旁边屋子里的妻子已经睡熟了,夜很深了。本多关上了书房的灯,走近靠客房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架前,悄悄从里面取出几本书,摞在地上。被他自己称之为客观性的疾病纠缠的刹那,就使他把曾经和自己同一战壕的社会推向了对立面,这痼疾就是顽固的自制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法庭及律师席上,客观地观察人间百态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那样观察便是守法,这样观察便是违法呢?为什么那样观察成为人人尊崇的标准,这样观察便遭到人们的蔑视和谴责呢?……如果它是罪过,就因为它是快乐的,才有罪,基于审判官的经验,本多明了除去私心后的清澄愉快的心境。如果这种愉快是由于不动感情才是崇高的话,难道罪孽的本质就在于感情激动吗?难道只有人类最私密性的,这种通向快乐的激动,才是违法的最主要因素吗?…… 或许这些尽是谬论。当本多从书房的书架上拿出外文书时,他感到了超越年龄的少年般的激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陷入孤立无援,对社会来说,自己是一个虚弱的不设防的存在。把自己支撑在半空中的枷锁统统被拆掉之后,自己便像砂漏里的砂子似地坠落下去,这时法律与社会已成了他的敌人,……如果本多稍有些勇气,不是在他家的书房,而是在嫩草覆盖的公园一角,或是在住家灯光洒落的黑夜笼罩的逃逸小路上,那么,他将是最可耻的罪犯了。人们会大声嘲笑他,“审判官成了律师,律师成了犯人”,“瞧这个一生酷爱法庭的家伙”。 在他取出书之后的墙上有个小洞。这落满灰尘的小洞刚好能伸进一个头。那尘土味儿突然唤起了本多少年时代的回忆。少年时代的秘密的快乐,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红色火花。他想起藏青色绵睡衣的天鹅绒领子里夹杂的厕所臭味;第一次在字典上查到猥亵一词以及一切悒郁而腥臊的事。如此吸引清显的那种崇高的激情,此刻也激荡在本多的胸中,他在自己的激动里面发现了卑怯的游戏。尽管如此,这是把19岁的清显和58岁的本多,在黑夜中连接在一起的惟一通道。一闭上眼睛,便出现了幻象:在书架的暗处,鲜肉的微粒子像麋集的蚊子在飞舞。 隔壁客房里住着桢子和椿原夫人,再那边一间住着今西。刚才这两个房间好像有交流的动静,悄悄的开门声和压低嗓音的像是拍打水面似的申斥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就像一块象牙麻将牌沿着通往暗夜的斜坡滚落下去一样。 本多听见了这些声音,但他看见的比这还要多。 与这个窟窿眼平行,客房里摆放着两张床。靠近这边的从窟窿眼看不见,远处那张床可以窥见全貌。床头灯亮着,床铺上却很暗。 令本多吃惊的是,自己正在窥视的眼睛,在同一个高度,与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了,那是桢子的眼睛。 桢子穿着白色睡衣,坐在远处的床上。睡衣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床头灯朦胧照出她的银发,卸了妆的脸上泛着冰冷的白光。她那滚圆的肩头已显露发福的征兆,但她呼吸时,胸部的肌肉还是相当紧凑的。好似夜的精髓被覆盖在白色的物体之下。本多觉得自己仿佛在眺望月夜的富士山。山麓一带,被蓝条毛毯的平缓褶皱盖住了,桢子膝盖一半在毛毯里,一只手懒懒地放在毛毯上。 原以为桢子的眼睛看到了本多的眼睛,其实她根本没有朝这个窟窿看。她的视线朝向下方,注视着这边这张床。 如果只看这双眼睛,会以为桢子正在酝酿和歌,偶尔瞧瞧下面流淌的河水。这是精神发现了某种充满生机的混沌,企图使之凝结的,拉弓搭箭时的猎人的眼睛。光看这些,决不妨碍认为人是崇高的这一观念。 桢子正凝视的既不是河,也不是鱼,而是昏暗中在床上蠕动的人影。本多将头伸得顶到了书架的顶棚,尽量斜着往下看,他看到了床上正在发生的事。两条女人的大腿与两条苍白消瘦的男人的大腿缠绕在一起。这两个毫无生命力的衰老肉体,像水栖动物般迟缓运动的接合点就在眼前。黑暗中泛出湿润的微光,贪婪地互相爱抚着,露骨的挑逗伴随着专注的颤抖,两簇濡湿的草丛结合了,又分开了。女人白皙的腹部,由于光线照射的角度的关系,本多拜见了似乎有张白纸夹在女人的两腿之间。 今西恬不知耻地伸展着他那可怜巴巴的知识分子的大腿。和他的言论一样,一切都不过是他那骨瘦如柴的臀部,那寂寞的涟漪般的颤动描绘出的转瞬即逝的幻影。他的诚实的匮乏,激怒了本多。 和今西比起来,椿原夫人的每一声呻吟都十分的真挚。本多看见椿原夫人把手伸进今西的头发里,就像将要溺死者的手指。……夫人终于喊出了儿子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拘谨而微弱。 “晓雄……晓雄……原谅我吧!” 剩下的被啜泣声淹没了,今西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本多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和可恨。他现在才恍然大悟。且不论是否是桢子的指示,在桢子的面前(恐怕只在桢子的眼前),夫人如此寡廉鲜耻的行为,今晚并不是第一次。不,也许这正是桢子师徒之间的,献身与侮蔑的本质。 本多再次朝桢子望去。桢子披散着闪烁银光的发丝,泰然自若地注视着这边。本多发现桢子与自己除了性别不同外,完全属于同一种人。 第二十八章 次日仍是个好天气。本多夫妇邀请留宿的三位客人和邻居庆子,分乘两辆小汽车,去富士浅间神社游玩。除庆子外,其他人都想参拜神社后直接回东京,所以,要把别墅锁上之后出发。锁门时,本多突然担心起月光公主会不会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来,转念又觉得自己真荒唐。 早晨,本多刚读了今西送给他的《本朝文粹》。因为本多很想读都良香的《富士山记》,便托今西带来的。 “富士山位于骏河国,山峰陡峭,直耸云霄。” 这些没有太大意思, “古老传说云,贞观17年1月5日,官民依礼祭祀。时值正午,晴空万里。仰望山峰,白衣美女二人,双双起舞于山颠。离峰一尺有余,国人共睹。” 本多以前读过这一段,还有些印象,后来一直没有机会重读。 能使人产生种种错觉的富士山,在晴天出现那种幻象并不希奇。山脚下微风和煦,山顶上会突然刮起狂风;朗朗青空下,常常有雪雾弥漫。这雪雾使当地人联想美女的风姿,也不是没有可能。 富士山虽然冷静刻板,却是以其标准的雪白和寒冷包容着所有的幻想。在寒冷的尽头将会晕眩,如同在理智的尽头将会晕眩一样。富士山的形态是端庄的,可又像暖昧的情感那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极限,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在此境界两个美女翩翩起舞,不是没有可能。 再加上浅间神社供奉的神是叫做“木花开耶公主”的女神,也使本多心驰神往。 这两辆车分别是,夫人、桢子和今西乘椿原夫人的车,本多夫妇和庆子乘本多为回东京雇的车。这是很自然的分配,可本多心里却为没能和桢子同车而隐约有些遗憾。他想和她并肩坐在车里,再仔细观察一下她那箭在弦上时的紧张目光。 前往富土吉田的汽车旅行并不轻松。从须走越过笼坂山顶,北上山中湖畔的旧镰仓公路,这段公路大多是没铺柏油路面的崎岖山路,它与山梨县的县界即是笼坂山脊。 听着旁边的庆子和梨枝聊家常,本多像个孩子似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有庆子在,可以有效地防止梨枝的唠叨。梨枝变成了一拔掉塞子,就会溢出泡沫的啤酒瓶了。她从今天一大早就反对坐汽车回东京,说她从小就不习惯这样漫长又无聊的奢侈旅行。 这时,和庆子聊天的梨枝,变得温柔可爱了。 “肾脏病用不着担心哟。” 庆子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精神了,真是怪事。像我丈夫那样假模假样的体贴关心,倒惹我生气。” 这就是微妙的诀窍吧,尽管庆子并没有为本多辩护。 “本多先生是研究理论的人,没办法呀。” 越过县界,山北面是一片残雪。结冰使得雪面凹陷,浅浅刻出了一层痉挛似的蛇纹。很像浮肿消退后的梨枝的手背。 现在梨枝对于本多来说,能够忍受一些了。当着本多的面,两个女人故意大声数落他的不是,(即使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妻子)反而给本多带来丝丝的快慰。 快到笼坂山顶了,到处是皑皑白雪。薄沙般的冻雪覆盖着山中湖畔植物稀疏的地面。松树枯黄,只有湖水的颜色是绿幽幽的。回首白色的富士山,以及这里一切白色的源泉,都仿佛涂了油似的发着光。 到达浅间神社时已是下午3点半了。本多瞧了瞧从那辆黑色的克莱斯上下来的三个人,好比见到了从黑棺材中起死回生的人一般,厌恶极了。 从早晨起,他们在大家面前,把昨夜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但偶尔三人被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时,就跟怎么穿刺也排不干净的腹水似的,记忆又沉淀了,对他们的鄙视也愈加强烈。他们下了车,被路旁的积雪晃得一个劲眨眼睛。桢子仍然腰板挺得直直的,今西那苍白而没有弹性的皮肤令本多讨厌。这个男人以自身极不相称的肉体,不仅亵渎了他昨天得意扬扬讨论的,悲剧性的肉体的梦幻之美,而且完全将其掩埋了。 总之,本多看见了。看的人与不知不觉被看的人,在翻了个的世界交界处相互倚靠。桢子抬头看见石匾上刻着“富士山”的巨大石牌坊,又拿出笔记本,抽出了她的系紫绳的细铅笔。 他们6人互相搀扶着走在有雪的参拜甬道上。树枝间筛下来的阳光,使残雪显得庄严。茶色的杉树叶飘落在残雪堆上。老杉树的树梢笼罩着雾蒙蒙的光,有的树梢上似乎有绿云缠绕。在参拜甬路的尽头,出现了被残雪包围的朱红色牌坊。 这神灵样的征兆使本多回忆起了饭沼勋。他又看了看桢子,桢子也感染了神明的力量,似乎忘却了她深夜里的那双眼睛。勋曾经爱上了这样流盼的美目,或许也是被这美目杀死的。 庆子悠然如故,不论什么事,都要感慨一番。 “啊,太漂亮了,美极了,这就是日本式的美啊。” 桢子对这种断定式的感叹似乎想反驳些什么,而梨枝则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胜利的感情躲在一旁。 椿原夫人脚步踉跄地走在参拜甬路上,很像一只悲伤的仙鹤,垂着湿淋淋的翅膀在走路。她悄悄推开今西搀扶她的手,由本多扶着她。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心情作诗。 夫人的悲伤由于伪装而太过真实了。看着她低着头的侧脸,本多都几乎被打动了。忽然他的视线遇上了同样注视夫人的桢子的目光。桢子一如往常,从这被白雪辉映得面无血色的悲伤的女人脸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和歌作出来了。 当他们一行来到与富士登山路交叉的神桥时,椿原夫人语无伦次地对本多说: “真对不起,我一想到这就是富士山的神社,就仿佛看见晓雄笑着来迎接我似的……因为这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 夫人悲哀的神情中隐含着奇妙的虚空。犹如狂风卷过空无一人的凉亭,使人觉得悲伤在恣意吹拂这位空虚的夫人似的。而且异常的寂静。犹如灵魂附体之后出现的心灵荒废一般,她那披散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油性的脸,好似日本纸那样容易渗透。似乎悲伤正平静地从这张脸自由地出人,就和呼吸一样。 梨枝见此情景,连病都忘了,变得矫健了。本多甚至怀疑妻子的病都是假装的,包括浮肿也是假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约60尺高的朱红色大牌坊前,穿过牌坊,在朱红色楼门前,遇见被脏雪堆包围的神乐殿,大殿的房檐上三面挂着稻草绳,一束耀眼的阳光从高高的杉树梢上照射下来,正好照到竖立在地板上的白木制八塑台上的祭神驱邪幡上。在四周白雪映照下,神乐殿里的方格天井也熠熠生辉,照到祭神驱邪幡上的光线格外耀眼,神圣的祭神幡在微风中飘动。 突然,本多恍惚觉得祭神驱邪幡是活着的。 夫人放声痛哭起来,眼泪像堤坝决了口似地奔涌而出。大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夫人没等看见祭神幡,就像受到恐怖驱使似地跑到狮子和龙守护的正殿前面,一面叩拜一面号啕大哭。 本多已不再怀疑,战后,夫人的悲伤一直没有平复,因为本多亲眼目睹了使这悲伤永远如昨日发生的事情那样新鲜的诀窍。 第二十九章 翌日,庆子从御殿场二冈给本乡的本多家打电话,本多不在家,梨枝因宴会的劳累躺在床上休息,听说是庆子的电话,就起来去接。 庆子告诉她月光公主今天一个人到御殿场来了。 “我正遛狗的时候,看见一位小姐在您家门前转悠,怎么看也不像日本人,就跟她搭话。她回答‘我是泰国人’。再一问,她说是本多先生邀请的,可是那天有事没能来,今天以为大家还在这儿,就来了。她那满不在乎的口气真叫我吃惊,可是让她一个人就这么回去也于心不忍,便请她来我家喝茶,然后送她去车站,刚和她分了手。她说回东京后,会向本多先生道歉的。还说她不爱打电话,一用日语打电话就头疼。真是个可爱的小姐,黑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 庆子说到这儿,又对前几天的宴会表示了感谢。还说,今天晚上,那个美国军官要带同僚来家里打扑克,她得准备准备,有空再你们打电话,就挂断了。 本多回到家里,梨枝便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本多。本多神情迷离地听着。当然没有把昨天夜里梦见月光公主的事向妻子坦白。 本多这把年纪的长处,就是能够无止境地等待下去。可是他还有应酬和工作要做,不能成天在家里等着月光公主突然来访。那只戒指本可以托妻子交给她,可他想自己直接交给公主,就放进西服内兜里带走了。 大约十几天过后,梨枝告诉本多,他不在家时,月光公主来过一次。当时,梨枝穿着丧服,正要去参加老同学的葬礼。 “就她自己吗?”本多问道。 “是啊,就她一个人。” “真是不凑巧啊。回头我跟她联系一下,请她来吃顿便饭。” “她会来吗?”梨枝忍着笑问。 本多想,要是用电话联系,会给对方增加精神负担,不如随意定个日子,送她一张新桥剧场的戏票,由公主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正巧,剧院正上演木偶剧《出开帐》,本多打算请她看日场,看完后,请她到刚刚归还日本人的帝国饭店吃晚餐。 日场是《加贺见山》和《堀川猿回》两出剧目。不过本多对月光公主不守时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独自欣赏了“长局”这段。在《堀川》开演前的长时间幕间休息时,他走到院子里。天气很晴朗,许多观众都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本多这才惊奇地发现,来看戏的观众比过去衣着讲究多了。这可是几年前没法比的。虽说这变化可能是由于来看戏的艺妓比较多,但女人们的服饰华美而奢侈,已使人们忘记了废墟的惨景。尤其是战后,不分男女老少,都变得花哨起来,他不禁觉得他们穿得比大正时代的帝国剧院观众的服装还要色彩丰富。 现在的本多,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在众多的艺妓里挑选一个最年轻漂真的,把她包下来。尽情享受艺妓娇嗔地要他买这买那的乐趣,那春色朦胧的妩媚,那日本偶人似的穿着威风的白色男布袜的玉足,都为自己享用。但是,后果会在不久显现。乐而忘返,将自取灭亡。 这座剧场的风雅之趣就在于庭院临河,夏天可迎风纳凉。但河水日渐浑浊,河面漂浮着驳船和垃圾。本多记忆尤新的是,空袭后,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越多,工厂冒的烟就越少,河水奇特的清澈,映在河里的世界末日的天空格外湛蓝。与那时相比,这污浊的河面才是繁荣的象征。 两位穿着茶色外套的艺妓,正倚着栏杆陶醉在河风中。一位穿着樱花花瓣衬底的鲛小纹和服,腰系手绘墨色樱花图案的名古屋腰带,娇小婀娜,面如满月。另一位一身华丽装束,稍高的鼻梁及薄薄的嘴唇浮着冷笑。她们俩一直在聊着什么,表情十分夸张,手指上夹着金嘴女士香烟,虽说聊得一惊一诈的,却是平静地吐着烟圈。 这时,本多发现她们神情恍惚地望着对岸。那边是立着提督塑像的旧帝国海军医院,住满了朝鲜战争的伤兵。阳光照着医院院子里刚刚绽放的樱花,坐在轮椅上年轻的美国伤兵,被人推着从树下走过;一些拄着拐杖走路的伤员和手腕上吊着白色三角巾的人在散步。没有人隔着河向她们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打招呼,也没有美国大兵挑逗她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冥府中的景象,对岸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而格外明亮,故意装作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年轻伤兵,迈着趔趄的步子,将他们身影留在地上,静静的听不见声音。 这两个艺妓显然很乐于作这样对比。自己沉湎于香粉、丝绸以及春天般的娇奢慵懒之中时,祝福他人的伤痛或失去手足。而且是直到昨天,还是胜利者的他们。……这种温柔的恶意,精妙的坏心眼,就是她们的秉性。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本多觉得隔水相望的两岸的对比,具有一种灿烂的东西。河的那边有统治日本长达7年的占领军士兵们的尘埃、血、痛苦、受伤的自尊、无法挽回的不幸、泪水、疼痛、支离破碎的男人的性;河这边,战败国的女人们正是从胜利者们流出的血中获利,以这些汗水和伤口上的苍蝇为肥料,张开蝴蝶似的黑色翅膀,炫耀涂脂抹粉的女人奢侈的性。河风也无法将这二者交接起来。美国男人们为了这些无望到手的无意义的艳美之花灿烂盛开,为了这些无情的虚荣而眼睁睁地抛洒热血,此时此刻他们内心的无限悔恨是可以想见的。 “真叫人不敢相信哪。”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到了本多耳朵里。 “可不是吗,简直惨不忍睹。洋人个头大,变成那副惨样,更让人可怜噢。其实我们也挺倒霉的,差不了多少的。” “自食其果呗。” 女人们冷酷地交谈着,越来越有兴致地朝对岸眺望,当她们的兴致达到极点而松弛下来的一刹那,几乎同时打开粉盒,侧过身去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香得熏人的脂粉味,被河风吹散,一直吹进了远处的女人和服下摆和本多的西服袖口里。本多瞧见脚边的花丛中的,蒙了层粉的小镜子的微弱反光,就像蛟蜻蛉在飞舞。 远处传来开幕的铃声,演出只剩下《堀川》一幕了。本多一边想着公主不会来了,一边朝剧场走去时,仿佛以肉感在享受月光公主的不在。他上了两三个台阶,来到剧场的走廊。在走廊石柱的背后,月光公主像躲避外面的光线似地站在那里。 从刺眼的阳光下刚进到室内,本多觉得公主的黑发和大大的黑眼珠,宛如黑暗中发出的一道光辉。发油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月光公主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 第三十章 他们进晚餐的帝国饭店已是破旧不堪,占领军自诩懂得照明艺术,却在庭院的石灯笼上满不在乎地涂了白色油漆。大食堂仿哥特式建筑的天花板也比以前阴暗,只有排列的餐桌桌布的白色格外显眼。 本多点了菜后,马上从兜里取出戒指小盒放在月光公主的面前。公主打开小盒,禁不住赞叹起来。 “这个戒指是必须归还给你的。” 本多用尽量简单的语法,向她讲述这只戒指的来历。月光公主听本多讲话时,脸上不时浮现出微笑,但这微笑与本多讲述的内容不太协调。本多偶尔感到不安,不知公主对他所讲的是否听得明白。 月光公主高耸的胸部像船头塑像般堂堂正正,与她孩子气的脸很不相称。在她学生式的长袖罩衫下面,不用看也能知道,隐藏着阿旃陀洞窟壁画上的女神们般的肉体。 看似轻盈却有着成熟果实的重量感的深色肉体,茂密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黢黑头发,扁平鼻子到上唇的线条模糊而神秘,……和她听本多讲话时一样,似乎对自己的肉体不停地对自己说的话也是漫不经心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聪慧得过了头,看起来倒像个盲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形态。月光公主的肉体能够在本多面前一直散发浓郁芳香,乃是由于来自远方密林的蕴气发散到了日本来的缘故。人们叫做血统的东西,像追逐人们的深远无形的声音。有时变成热烈的絮语,有时变成沙哑的喊叫。它是一切美丽肉体的成因,又是这美的形态引起诱惑的源泉。 当月光公主把墨绿色的翡翠戒指戴在了手指上时,本多恍惚觉得捕捉到了那深远的声音与这少女的肉体相融合的瞬间。 “谢谢。” 月光公主脸上绽出稍稍有失其高雅的媚笑。本多清楚,这是她知道对方了解她的任性时的表情,如果继续追逐那媚笑的话,它就会如潮水退去般逃之夭夭。 “你小的时候,认定自己是一个我熟识的日本青年的转世,自己的真正故乡是日本,还说想早日回到日本去,大家都拿你没办法。现在你到了日本,手上还戴着这只戒指,对你来说,就像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是吗,我可记不得了。”月光公主无动于衷地说道。“小时候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大家都拿我小时候的怪癖行为当笑话说,和你说的一样。可是我全都不记得了。关于日本,我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战争爆发后,我去了瑞士,在那儿呆到战争结束,我一直把一个不知谁送我的日本布娃娃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本多刚想说,那是我送过你的,又忍住了。 “我来日本留学,是因为父亲告诉我,日本的学校好,才来的。……也许,我最近总是在想,小时候的我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并且把它说出来。你在想些什么,全都映到我的心里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月光公主有有个毛病,爱把疑问词的声调提高得像说英语那样。这使本多联想起泰国寺院的朱红色瓦顶两端翘向蓝天的金蛇鱼尾形装饰。 本多无意中发现旁边餐桌上的一家人,夫人和成年的儿子围着实业家派头的一家之长在用餐,他们虽说衣着讲究,却掩饰不了他们脸上的卑贱。本多猜想他们是发了朝鲜战争财的暴发户,几个儿子的脸松弛得像刚睡醒觉的狗,眼睛和嘴都透着一股粗俗。喝汤时,一家人都发出哧噜哧噜的吓人响声。 那家的儿子们互相嬉闹着,偶尔朝本多这边观瞧。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个老头带着女学生模样的小妾来吃饭。他们的眼睛不会表现别的意思。本多不得不将自己和在二冈那天深夜所见的,今西那不堪入目的丑态作一番比较。 本多感觉到这个世界存在着比道德还严厉的约束,就是那天夜里。不相称的东西决不会引起人的幻想,只能引起人的厌恶,且已遭到了惩治。人本主义时代以前的人,对于一切丑恶的事物,应该比现在要残酷得多。 饭后,月光公主去了洗手间,本多一个人留在前厅,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愉快了。因为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月光公主不在的乐趣。 他忽然产生了个疑问,在二冈新居落成宴会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公主究竟在哪儿过的夜呢? 月光公主好久才回来。本多回忆起小公主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小解的情形。接着,又想起了在红树气根盘根错节的褐色河流中沐浴的公主的裸体,本多怎么仔细瞧看,也没有找到公主左腹应有的三颗黑痣。 本多寻求的其实很单纯,称之为“爱”反倒不自然。他只想仔仔细细看一看月光公主现在的一丝不挂的肉体,看看当年那平平的小胸脯现在怎样的丰满起来,那粉红色的乳头怎样像小鸟从巢里探出头来似的嚼着嘴,褐色的腋窝内侧萌生出了敏感的沙洲般的部分。他只是想在拂晓的光线中查看一下公主已经完成了的成熟的地方,与年幼时的公主比较比较。在纯净无瑕的柔软的腹部中央,坐落着一个小小环岛似的肚脐。浓密的毛取代了护门神亚斯加守护着曾是沉默不语的,如今变得总是露出湿润微笑的东西。每只美丽的脚趾都张开着,大腿光滑而修长,一心一意地支撑着生命舞蹈的规律和梦想。本多想拿这些和幼年的公主进行对照,这才是理解“时间”,了解“时间”制造什么,又使什么成熟了。细致对照之后,还是没找到黑痣的话,本多最终一定会爱上她的。因为妨碍恋爱的是转世,阻挡热情的是轮回…… 回到前厅的月光公主,突然把本多从梦幻只唤醒,本多脱口而出的问话,尽管是无心的,却含着强烈的妒忌。 “哦,我忘了问你,在二冈宴会的前一天晚上,听说你没事先告诉会馆,住在了一个日本人家里了?” “是啊,”月光公主毫不胆怯地坐在本多身旁的安乐椅上,弯着腰欣赏着自己并在一起的美丽的脚,“有位泰国朋友住在那位日本人家里,他们一再挽留我,我就住那儿了。” “他家孩子多,热闹吧?” “不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一块儿玩打手势的游戏。那家的男主人在东南亚有大买卖,所以对东南亚人很友好。” “那位泰国学生是男的吗?” “不,是女学生。怎么啦?” 还是把尾音提得老高。 接着,本多对公主忠告道,他为公主缺少日本朋友而遗憾,既然来留学,不和当地的人广泛交往就没有意义了。光是咱们两个人,容易觉得拘束,所以下次他会带一些年轻人来,本多说着不自觉地投下了个鱼饵,和公主约定下周今天的7点整,还在这个饭店见面。一想起梨枝,他对于请公主到家里做客不免有些顾虑。 第三十一章 坐车回到家,感觉鬓角湿湿的,才发现下起了毛毛细雨。 学仆出来迎接本多,说太太累了,已经睡了。还说有位客人硬要见老爷,只好让他到接待普通客人的小客厅里等候,已经等了个把小时了。学仆问本多,是否认识饭沼这个人。本多一听立刻想到准是为钱而来的。 自从勋15年忌日以来,已经4年没见到饭沼了。从那以后,饭沼的穷困是可想而知的,那次在神社举行的祭奠虽简朴,印象却很深。 本多之所以立刻想到他来是为了要钱,是因为最近一些久不交往的人来叙旧,其实都是为了要钱。有穷酸的律师,有潦倒的检察官,有落魄的法庭记者,……大家都听说本多侥幸发了大财,自己也想分一杯羹。本多只把钱给谦虚的人。 本多一进客厅,饭沼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一躬,他穿着廉价的西服,花白头发下面的脖颈都露了出来。装穷比贫穷本身还显得真实。本多让他坐下,叫学仆拿威士忌来。 他撒谎说正巧路过府上,怎么也得进来看看您。喝下了第一杯酒,他似乎就醉了,再给他斟酒时,他左手托着威士忌酒杯底,双手捧着,本多觉得有些厌恶。老鼠吃东西时也是这样拿着的。然后饭沼开始侃侃而谈。 “您知道,时下流行的话是开倒车,政府呢,说是明年之前要修改宪法。现在到处都传要恢复征兵,因为接受这一做法的国民基础已经稳固啦。可是,让人焦急的是,这个基础还未表面化,总是处于低迷状态。结果,那些赤色分子嚣张得不得了!就说前几天吧,神户发生了反对征兵的游行,名为‘反对征兵大会’,参加的尽是朝鲜人,岂不奇怪?他们不光用小石头、辣椒面,甚至用燃烧瓶、竹枪和警察混战在一起。听说起码有300多名学生、儿童和朝鲜人闯进了兵库署,要求释放被捕的人。” 还不是为了要钱——本多寻思着,根本没听饭沼在说什么。他心想,饭沼也应该明白,无论新政策怎样用社会主义政策严格管理,无论赤色分子怎样制造混乱,私有财产制度的基础是坚如磐石的。……窗外雨雾迷蒙,越下越大。本多心里惦念着月光公主,虽然那天把公主送回了会馆,但淅淅沥沥的春雨会潜入她那简陋的小房间,会给生长于热带的公主带来什么影响呢?月光公主的睡觉姿势是什么样的呢?是仰面朝天地呼呼大睡呢,还是微微含笑地蜷缩成一团呢?或者像涅佛殿里的金色卧佛那样,以肱为枕,露出金灿灿的脚掌,横卧而眠呢? “京都的总评组织的‘粉碎镇压法誓师大会’的示威游行也暴力化了。看样子,今年的‘五一’节也不会消停的。谁知道他们要闹到什么程度。各地的大学都被赤色分子占领了,还和警察发生冲突。先生,这些都发生在日美和平条约刚刚签订之时,真是绝妙的讽刺。” 反正你是为了要钱,本多想着。 “吉田首相正在考虑共产党的非合法化问题,我举双手赞成。日本又刮起了暴风雨,如果听任其发展,和平条约一签订,马上就会发生赤色革命。那时,美军差不多已经撤离,怎么镇压大罢工呢?一想到日本的将来,我就老睡不着觉,都到这岁数了,还是本性难移呀。” 本多一门心思想着他是为钱来的,可是,酒已过数巡,还没有渐入正题。 饭沼简单地说了说两年前和妻子离婚的事,接着话题突然跳到了过去,他再三表示,非常感激对本多抛弃审判官一职,无偿为勋做辩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从现在这样的饭沼嘴里听到勋的往事,是本多无法忍受的。他立刻打断了饭沼的话头。 饭沼突然脱去外衣。房间里并没有热到这程度。本多估摸他大概是醉了。饭沼又摘掉领带,解开衬衫扣,再解开内衣扣,露出醉酒而发红的胸脯,本多见他的胸毛几乎已全白了,在灯光下,像一堆七扭八歪的发光的针。 “其实,我是想请您看看这个才来的,没有比它更丢脸的了。本来,如果能掩藏一辈子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可是,我一直想请本多您一个人看看,嘲笑嘲笑我。我只想要本多先生了解我,连我的失败在内,能彻底了解‘饭沼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跟我那壮烈牺牲的儿子洵相比,我真是惭愧极了,这样恬不知耻地苟活着,还不如……” 饭沼掉下泪来,话也说不利索了。 “这是战败后,我企图自杀时留下的伤痕。错就错在我不该担心切腹万一会失败,……结果,稍稍刺偏了一点儿,没扎到心脏。血可流了不少。” 饭沼炫耀似地抚弄着暗紫色的疤痕。其实,在本多的眼里,那是个永不复原的终结。发红的粗糙皮肤综在一起,封住了难看的伤口,将其拽向一个晦涩的归宿。 饭沼那顽固的胸膛还是老样子,只是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胸毛而显得高傲。本多这才意识到饭沼不是为了钱而来的,但也不觉得自己那么想有什么惭愧。饭沼现在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他想把被逼迫、被玷污、被侮辱的东西结晶、凝固成一种稀有的玉髓,将它转化为崇高,展示给最信赖的证人,他这种人产生这样的心态也不足为奇。认真也好,胡说也罢,胸部留下的暗紫色疤痕,毕竟是饭沼——生中留下的惟一一颗宝石。而本多,尽管不情愿,却荣幸的被饭沼选为见证人,乃是出于对本多过去的高尚行为的报答。 一穿好了衣服,饭沼仿佛酒醒了似的,为呆得时间太长而道歉,并对本多的款待表示感谢。本多挽留他再呆一会儿,还包了5万日元,塞进一再推让的饭沼口袋里。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多谢您的厚意。请允许我将它用于重建靖献塾。” 饭沼恭敬有加地道了谢。 本多把他送到门口。雨还在下,饭沼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叶遮盖的院门外。本多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觉得他就像黑夜里遍布日本四周的无数岛屿之一,像一个疯癫而荒芜的,依靠雨水过活的饥饿的孤岛。 第三十二章 把戒指交给月光公主后,本多不仅没有安下心来,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起来。 怎样才能使自己隐身起来,尽情地观察月光公主,本多被这个难题困住了。如果能让月光公主意识不到本多的存在,活泼可爱地生活,放肆地躺卧,把内心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极其自然地生活,自己能像生物学家那样精细地观察到这一切的话,该多好啊。要是将本多这个因素加进去,一瞬间就会瓦解的。 一个水晶结晶体,一个只允许可爱的主观自由游弋的玻璃钵,才应该是月光公主的栖身之所。 对于清显和勋,为使他们的人生凝结成水晶般的结晶体,本多曾尽过微薄之力,这是他引为自豪的。在他俩的人生历程中,本多伸出的是救援之手,同时也是无用无效之手。重要的是,本多是一无所知的,极其自然地,愚蠢之极地(自以为是在扮演一个理智的角色)扮演了这个角色。然而在他“知道了”之后呢,在那酷热的印度受到了严厉地教诲之后,他对“生”还能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干涉,有什么参与呢? 况且,月光公主是个女人,是一个浑身充溢着诱惑的无明的黑暗般的肉体。这肉体诱惑着本多,不断地将他引向“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不太清楚,其企图之一大概是想借助他人之手,以这个“生”所释放的魅力来破坏“生”本身,其二是让本多彻底认识到参与之不可能。 当然,在本多看来,将月光公主保留在水晶体中,是自己快乐的本质,但他不能与自己固有的追求真理的欲望分道扬镳。有没有办法可以将这互相矛盾的欲望加以调和,战胜月光公主这枝开放于“生”之河泥中的黑莲花呢? 就这点来说,最好能在月光公主身上发现是证实清显和勋转世的痕迹。这样一来,自己的热情就会减退。另一方面,假若月光公主原本是个与本多所见过的前几个转世毫不相干的少女,本多决不至于被诱惑到如此地步。那么,严厉嘲笑热情的力量源泉以及冥界的魅力源泉都在同一个轮回之中。觉醒之源是轮回,迷惘之源也是轮回。 想到这些,本多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走近人生终点,拥有了财产而踌躇满志的衰老男人。本多很熟悉这类人。他们对赚钱、出人头地和争权夺利相当精通,对竞争对手的心理能立刻作出准确的判断,而对于女人,即使和几百个女人同过床,也对她们一无所知。这帮家伙满足于靠手中的金钱和权利,使女人和帮闲们屏风般围绕在自己的周围。女人们都像月亮一样,只将后背对着他们。……本多觉得那不是自由,是牢笼。是主动坐进以自己所能看见的东西来封闭了这个世界的牢笼。 还有一些较为明智的人,他们有钱有势,老于世故。对世道人情无所不知,能从表面的微妙征兆,推测到内部的一切,他们是用辣醋的苦味品味人生的卓越的心理学家。他们就像一位精心的庭院主人,任其随心所欲地调换草木山石的小巧玲珑的院子,浓缩、整理了世界与人生,使这一切井井有条。他用欺瞒当假山石,以献媚为百日红,把真情化作木贼草,将追随制成水盆,使忠实形成瀑布,用无数的背叛堆成嶙峋山岩,每天生活于其中,静静地沉浸在已夺去了抵抗世界与人生的喜悦之中。他们把认识者的痛苦和优越感牢牢掌握在手中,像掌握着一只上好的茶碗里的绿茶沫一样。 本多和这些人不是同类。他不自满自足,总怀着不安,这已不是无知了。他已窥见了可知与不可知的界限,仅这一点就已经不是无知了。而且,不安正是我们能够从青春窃取的无价之宝。本多已见证了清显和勋的人生,目睹了那种伸出援助之手也是徒然的命运的形态。这简直就是被愚弄。所谓生存,从命运的角度来看,就和被愚弄一样。那么人的存在是什么?本多在印度已经深深领会到,人的存在就是不如意。 尽管如此,生的绝对被动的形态,寻常无法见到的生的纯存在论的形态,是本多过于迷恋的东西,且已不能自拔,他认为不如此就不是生。他根本缺乏诱惑者的资格。以为所谓诱惑和欺罔,从命运的角度看是徒劳的,诱惑的意志本身也是徒劳的。一旦知道除了被命运本身愚弄的生的形态之外,就没有生的时候,我们的介入还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看到它那存在的纯粹状态呢?目前,我们只好在它不存在的情况下,凭着想像力去跟它交涉。在宇宙中自满自足的月光公主,她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必须与本多彻底隔绝开来,她或许是一种光学存在,是肉体的彩虹。脸红、颈橙、腹绿、腿青、胫蓝、趾紫,而脸的上部有看不见的红外线的心,脚底下有看不见的紫外线的记忆的足迹。……而彩虹的终端融人死的天空。她是架向死的天空的彩虹。假如不可知原本是情欲的首要条件,那么情欲的极点只应存在于永远的不可知,也即存在于“死”。 当得到意外之财时,本多也和一般人一样,想用它来使自己快乐,可是,到了那时对于他最本质的快乐来说,金钱已经不需要了。参与、斡旋、辩护、拥有、垄断都需要金钱,金钱确实有用,但本多的快乐忌讳这一切。 本多知道,只有在不需要金钱的快乐中,才隐藏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快乐。那是去年5月,本多在一个公园里所感受到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树上潮湿的苔藓的感觉,地上落叶的气味,茂密树叶的清香,草地上缠绵的情侣。树林外面的公路上,车灯悲壮地来来往往。针叶林犹如神殿里成排的柱子,飞驰而过的悲剧性的光芒,掠过这一排排的柱子,也掠过战栗的草地。闪现其间的是掀起白色内衣时,那近乎残酷而神圣的美。只有一次,光芒掠过微微睁开眼睛的女人的面容。为什么能看见她睁着眼睛呢?既然能看见一滴反光落在她的瞳孔上,可见女人是半睁着眼睛的。因为那是一下子剥掉了黑暗的凄楚的瞬间,所以看见了本来无法看见的东西。 和那对情侣一同战栗,心脏一同跳动,一同不安,如此的同一化,而自己的存在只是看,而不是被看。悄悄干这种事情的人,像蟋蟀似地四处隐藏在树阴和草丛里。本多也是这些无名氏之一。 黑暗中浮现出正在温存的青年男女赤裸的下半身,和晃动手臂的优美姿态,男人的臀部白得像乒乓球,那每一声喘息,几乎都带着法律的可靠性。 车灯出人意外地照出女人脸庞的一刹那,在剥去黑暗的一瞬间,畏缩的不是干事的那些人,而是窥视者。夜里,在公园外,从炉火余烬似的霓虹灯闪烁的那一带,远远传来巡逻车抒情般的鸣笛声。这时由于恐怖和不安,窥视者隐蔽的树阴沙沙作响,被人窥视的女人们沉醉于情欲之中,不知躲避,而被窥视的男人们像狼一样凛然,灵敏地挺起社会性的上半身,形如黑色的剪影。 有一次午餐闲聊时,本多听一位老律师讲他从警察那儿听来的丑闻,这未公开的丑闻涉及一位司法界知名的老前辈。这位德高望重的人士竟被警察作为惯犯逮捕了。他65岁,年轻的警察向他要名片,警察地刨根问底地向羞耻得浑身哆嗦的老人讯问,还让他演示是怎么窥视的,没完没了地训斥他。年轻的警察越是知道老人的身份,越是使劲嘲弄他。警察将老人的社会名声与这次犯罪之间的间隔加以夸大,明知在这深渊上架桥非人力所能办到,却以架桥之不可能,毫不费力地击垮老人。老人被这孙子辈的年轻人训斥时,卑躬屈膝地低着头,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就这样,老人被基层警局戏弄一番之后,得到了释放。两年后,他死于癌症。 要是本多的话,会怎么样呢? 本多知道在那条深渊上轻松架桥的秘诀。那就是印度的秘法。 为什么老法官没用法律语言来解释那种令人激动得流泪的快乐,那种人间最谦虚的快乐呢?在午餐时,本多假装对这个趣闻不以为然,心里却反复揣测着这位律师跟自己讲这事的意图。讲到每个高xdx潮时,大家都不怀好意地怪笑,本多也起劲地随声附和。他被世人眼中的肮脏草鞋般的快乐的悲惨,与任何快乐的核心都潜藏着的严肃之间进行残酷的对比弄得头昏眼花。这一个小时的午餐搞得他神经紧张,后来,他就与这没有被别人知道的习惯,与那战栗一刀两断了。 在自己心中公然玷污了理性的他,不可能置危险于不顾,因为冒险的是理性,勇气也只能来自于理性。 如果金钱不能保证安全,也就不能买到真正的战栗,那么对于生,对于真正的生,以本多的年龄还能做些什么呢?而且,他对那种事的饥渴越老越强烈,丝毫不见衰退。 为此,本多不得不需要一种中介物的存在。假若月光公主万一与本多上了床,她也有决不能让本多看的东西,既然那是本多想要得到的惟一的东西,就需要间接的,绕远的人为手段了。 ……本多被这些思绪折腾得整夜未眠,他取出放在书架一角的落满灰尘的《大金色孔雀明王经》翻起来,吟诵其中的意味着孔雀成就的“摩谕吉罗帝沙诃”这段真言。 那只是个难解的游戏,如果认为是托了这本经书的福,他才平安活到战后的话,那么他这样受到保护的生,就越来越像是架空的了。 第三十三章 庆子对本多关于《孔雀明王经》的谈话很感兴趣。 “您说它能治蛇毒吗?请您一定教给我吧,我家院子里蛇可多了。” “《陀罗尼》的第一段我还能记住一点儿。就是‘怛尔也他壹底蜜底底里蜜底底里弥里蜜底’。” “像唱歌似的。”庆子笑着说。 对这种不恭敬的反应,本多像孩子似的有些愤愤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庆子是带她的外甥,庆应大学的学生来的。他眉目清秀,穿着进口西装,戴着昂贵的进口手表。本多看这个时尚青年的眼光,不觉变成了过去的“剑道部精神”的眼光,自己也吃了一惊。 庆子还是那副悠悠然的架势。慢条斯理地以命令式的口吻说了起来。只要托她办一件事,就得一切都由着她。 前天在东京会馆吃午饭时,本多对回到东京的庆子说,希望给月光公主介绍一位合适的男朋友,尽量要上手快一些的。庆子一听就明白了。 “我明白,那位姑娘是个处女,您干什么都很不方便,回头我把我那位没得挑的外甥给您带来看看。这孩子干事特别干净利落,往后您就好好去享受那姑娘温柔体贴的保护人的角色吧。……这真是个奇妙的计划呀。” 从庆子口中说出“奇妙”的时候,那奇妙感已消失不见了。她对于快乐完全缺乏卖淫时强颜欢笑的情绪,显得太正经了。 接着庆子介绍说,外甥名叫志村克己,很讲究穿着,托他父亲的美国朋友把自己的服装尺寸送到纽约,每季置办一套布鲁克氏兄弟的西服。从这些情况可了解这个青年的风貌了。 在本多谈《孔雀明王经》时,克己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帝国饭店的前厅就像坟墓的入口,大谷岩石将加层楼低低地隔开。前厅一角的柜台上,美国杂志和袖珍本的封面五颜六色的,好似散放在座座墓碑上的供花。 对别人讲话不认真倾听这点上,舅母和外甥很相像,外甥的态度只是不礼貌,而舅母就好像她这样做本身即是一种礼貌。即便对于感人肺腑的忏悔,似乎她也会置若罔闻的。 “公主能不能来很难说。”本多说。 “别墅竣工以来,您就得了恐怖症了吧。咱们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吧。不来也无所谓,咱们三个人去吃饭呗,也挺有意思的。克己,你也不是没耐性的人吧?” “啊……不是的……是呀。” 克己口齿清晰地,含糊其词地回答。 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拿出固体香水,在戴翡翠耳环的耳朵上抹起来。 这动作像个信号似的,前厅的灯突然灭了。 “哼,又是停电。” 克己说。本多想,停电的时候说停电,有什么用呢?竟也有人只为自己的怠惰辩解才开口说话。 庆子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黑暗中听见她把固体香水又收进包里,手提包的金属扣叭嗒一响,这声音又划破了一种黑暗。在这黑暗中,仿佛庆子膨胀起来,随着香气的漂散,她那丰满的臀部,她的整个肉体,正无边无际地悄然膨胀着。 短暂的沉默后,遇难者们似乎想要打破黑暗,故意快活地说笑起来。 “占领期间,占领军优先使用匮乏的电力,所以总是停电。我们也习惯了,看来以后也会这样下去的。” “在一次大面积停电的晚上,我路过代代木一带,看见只有高台住宅区里灯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蓦然出现一小片灯光,宛如那街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美丽得让人害怕。” 说是黑暗,但外面的街道上有来往的车辆,车灯不时射到转门上,每当有人出去后,玻璃转门继续慢慢转着,车灯被摇晃得像光线透进黑洞洞的水底,照出了分明的条纹一样。本多想起那个公园的夜晚,不由一阵战栗。 “在黑暗中最自由,能舒服地呼吸。” 庆子说道。本多刚要说,即使是白天,有人也能舒服地呼吸的。这时,庆子的影子突然变大了,在墙上移动,原来侍者拿来了蜡烛,在所有桌子的烟灰缸上点亮了蜡烛,这一排排烛光,使前厅如同墓地一般。 出租车停在门外,穿着金丝雀色少女晚礼服的月光公主走了进来。本多对这一奇迹十分惊讶。比约定时间只晚了15分钟。 月光公主在烛光下得异常美丽。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头发,只见眼眸里灯火摇曳,她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比在灯光下要好看。她因气喘而咻咻的,放大的影子也跟着沉浮不停。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久松呀。在御殿场见过面……”庆子说道。 月光公主没有什么客套,只是娇声答道:“是啊。” 庆子介绍了克己,克己请公主坐在椅子上。本多看出来,公主的美貌给了克己很深的印象。 月光公主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烛光下,绿色被辉映得好比甲虫扇动的翅膀。戒指上镶嵌的亚斯加护门神金色魁梧的面孔,阴影使其看上去面目狰狞。本多心里有数,公主戴这个戒指来,是她的温柔的流露。 庆子立刻注意到了,她捏住公主的手指问: “哎呀,这戒指真是稀罕哪。你们国家的?” 她当然没忘记在御殿场曾经仔细看过这只戒指,但庆子表现得非常自然,像真的忘了似的。 本多凝视着烛光,心里暗暗猜测月光公主会怎么回答。 “是的,是泰国的。” 月光公主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本多就安了心,为自己不露痕迹的美德而陶醉。 庆子似乎忘记了戒指的事,站起来指挥道: “去玛努拉吧。在餐馆吃了饭,再去夜总会怪麻烦的,干脆直接去夜总会,好不好?那儿的菜很美味的。” 克己开来了通过美国人买的彭特牌轿车,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到玛努拉。 月光公主坐在副手席上,本多和庆子坐在后排。庆子上下车时很有派头,稍一回忆,不难发现,庆子有先于别人上车的习惯,她不是拎起裙子,一点点往里蹭,而是看准自己的座位,扭着花瓶似的屁股,麻利地一下子坐上去。 从后面观察副手席上的月光公主,垂在椅背上的一头乌黑秀发,使人联想破败的城墙上悬挂的黑色常春藤。白天,蜥蜴就栖息在那阴暗的地方。 玛奴拉小姐在日本广播协会前的大厦下面开了家小巧玲珑的夜总会。这位混血的皮肤浅黑的舞蹈家,一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庆子和克己,就热情地招呼这些熟客。 “哎哟,您来啦。啊,克己也来了。真早啊。今儿晚上,就把我这儿全包了吧。” 时间还早,夜总会的舞厅里空空如也,只有音乐像呼啸的北风,刮得亮闪闪的彩灯球片飘舞起来,像是深夜街道上散落的纸片。 “太棒了!我们全包了。” 庆子向幽暗的空间伸开双手,手上戴的戒指晶莹璀璨。她那拥抱式的叫喊声,和那边锃亮锃亮的管乐器悲鸣声相互呼应。 “您也请坐吧。” 玛奴拉小姐要替服务生去给他们定菜时,庆子非让她坐下。克己让了座。庆子把月光公主和本多介绍给了玛奴拉小姐。她这样介绍的本多。 “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我也有点儿日本味了。” “这可太好了,您的美国味太浓了,去掉点才好呢。” 玛奴拉小姐故意装出在庆子身上闻来闻去的样子,庆子也装得好像很痒痒似的。月光公主瞧着她们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差点儿弄洒杯子里的水。本多和克己对视了一下困惑的目光,这在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 庆子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似的,恢复了威严,问了些无聊的事。 “刚才停电,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儿有蜡烛啊。” 玛奴拉小姐自豪地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嘴里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吟吟地瞧着本多。 乐队离开时,跟庆子挥了挥手,庆子也伸出白皙的手摇了摇。一切都以庆子为中心。 然后四个人开始用餐。本多不喜欢在暗处吃饭,但也无可奈何。从酒瓶口溢出来的血红色液体,本来是胭脂红的颜色,这会儿成了暗黑色。 客人渐渐多起来。一瞬间本多以恍惚的心境,想像着像年轻人似的置身于这个游乐场所的自己来。正如人们所谈论的,最好早日发生革命。 本多见这张桌子的其他三个人一起站起来,很惊讶,原来庆子和月光公主要去洗手间,克己只是起身表示对妇女离席的礼貌。克己重新坐下后,就剩下两个男人了。置身在音乐和舞蹈中的58岁和21岁的男人,互相无话可说,只得沉默着,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真有魅力啊。”克己忽然声音沙哑地说。 “你满意吗?” “我一直很渴望那种浅黑皮肤、小个子、有着肉体美的、不太会日语的女性。怎么说呢,我的嗜好有点特别。” “是吗?” 虽然对方的话每句都让本多不快,但他始终面带着微笑。 “你对肉体这东西怎么看呢?” 这回是本多发问。 “我还没好好想过,你是说肉体主义吗?” 青年轻浮地回答,一边麻利地打着打火机给本多点上烟。 “这好比你手上拿着一串葡萄,如果用力太大葡萄就会破。要是握得恰到好处的话,葡萄皮的张力就表现出一种奇妙的抗拒,这就是我说的肉体的感觉,你明白吗?” “有点儿明白了。” 这学生极力作出一副老成样,以自信加上回忆的分量,煞有介事地回答。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这点就够了。” 本多说完便不再开口了。 然后,克己邀请月光公主跳舞,一连跳了三支曲子,回到桌子来时,他若无其事地对本多说: “刚才我猛然想起了本多先生关于葡萄的话。” “你说的什么呀?” 庆子诘问。说话声都被喧闹的音乐融化了。 正在跳舞的月光公主!不会跳舞的本多,光是看公主跳舞也看不够。跳舞的月光公主摆脱了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羁绊,幸福地流露出她本来的姿态。和她的身体相比,纤细的脖颈转动自如,飘动的裙子下面,踮起脚尖的漂亮大腿像岛屿上的两棵高高的椰子树,肉体的倦怠与活力相互交替,摇晃与跃动瞬息万变,跳舞的过程中公主笑容可掬,跳吉特巴舞时克己的指尖指挥她一旋转,身体便稍稍后仰,看得见她那笑吟吟的小嘴和月牙般闪耀光泽洁白的牙齿。 第三十四章 社会上充满了不安的征兆。 “五一”节那天,皇宫前发生了骚乱。警察向群众开了枪,事态愈加严重。游行队伍中有六七个人,把美国人的轿车推翻,并点着了火。骑白色摩托车的警察遭到了游行队伍的袭击,警察弃车逃跑,摩托车被烧毁。掉进护城河里的美国水兵,一露头就被人们用石头打下去,这样浮起又沉下去有十几分钟之久,根本游不到对岸去。广场到处火光冲天。荷枪实弹的美军守卫着日比谷美军司令部、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厦等处。 这场骚乱非同寻常。大家都不认为会就此罢手。人们都感到更大规模的暴动正在酝酿之中。 “五一”那天,本多没去丸之内大厦事务所,他通过听广播看报纸,就知道这次决不是简单的事件。他事不关己地度过了战争岁月,如今,对社会上发生的事件再不能漠不关心了。他对财产的三分法感到不安,有关今后的方针,他必须和任财务顾问的朋友商量商量。 第二天,他在家里焦躁不安,便出去散步。本乡三町目一带,古老的房子在初夏的太阳照耀下,还是老样子。他没有去卖法律书的书店,走进了一家门口陈列着各种杂志的书店。散步时去书店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书脊上的文字抚慰了他的心。一切都化作观念收藏在这里。人的情欲,政治动乱,一切都变成铅字静静地排列着。这里的书从编织入门到国际政治一应俱全,可谓包罗万象。 为什么本多一到书店就平静下来了呢?只能说他从小就有这种怪癖。清显和勋就没有这样的怪癖。这是怎样的怪癖呢?不对世界时常加以概括就不得安宁,对未记录下来的现实,就固执地不予承认,他就是这样一种顽固的心理。虽然他不是马拉美1,但既然任何事情都迟早要表现出来,世界早晚会成为一本美丽的书,那么在一切完结后赶到也不迟。 是的,昨天的事件已经过去。这里没有燃烧的火焰,没有怒吼,没有暴力,甚至没有留下血迹,老实的市民带着孩子购买畅销书,一位穿淡绿色毛衣的胖女人,提着布兜,粗声粗气地打听本月的妇女杂志出版了没有。书店老板很有雅兴,在店里面,在彩色匾额下面摆了一瓶菖蒲花,匾额上的文人蹩脚的题词是“读书乃精神食粮”。 本多在狭小的书店里,和其他顾客挤来挤去的看了一圈,没发现想买的书。走到通俗杂志书架前时,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穿件运动衫,专注地看着杂志。他神情有些异样,老是盯着一页在看,很引人注目。本多凑近青年的右边,不经意地向杂志扫了一眼。 他看见的是印刷粗糙,模糊不清的青瓷色克罗版画面,是一张被绳子捆绑的跪姿的裸体女人照片。刚才那位青年左手拿着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的就是这一页。 然而,来到青年身边时,发现他的姿势异常僵硬,他脖颈的角度、侧脸、眼睛仿佛是埃及的浮雕像,很不自然。这时,本多清楚地看到,青年把手插进右裤兜里,手在里面急剧地机械运动着。 本多马上离开了书店,愉快的散步已兴致全无。 “那家伙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呢。没有钱买那本书吗?要是那样我会悄悄替他付钱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应该毫不犹豫的给他买下来!” 1马拉美: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走了约莫两个电线杆的距离,本多的想法又变了。 “不,决不是那样的。如果他真想要那杂志的话,即使用钢笔作抵押,也能买下来的。” 无论如何那本书也应该买走的。本多肆意地想像起来。仿佛那个青年和自己密切相关似的。 这样一路想着朝自己家走去,由于讨厌妻子的迎候,就绕道走,没有从卫理公会教堂拐过去。 本多主观地断定,那青年没把杂志带回家,恐怕不是怕家里人唠叨,也不是因为没地方放。那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人住公寓的。他知道一回到公寓里,等待他的孤独,就会像宠物一样扑到他的身上,他肯定是惧怕打开那被捆绑的裸女照片,享受孤独的乐趣。那里有青年造就的牢狱中那样的绝对的自由,那自由在肆虐的小小四方空间,那充满精液味儿的阴暗巢穴里,面对这rx房被嵌入绳索的,痛苦挣扎的青瓷色的裸女的脸,面对这后仰的鸽子翅膀形的鼻孔,一定是极其恐惧的。在这完整的自由之中,与裸女面对面,和杀人是一回事。……因此他才选择了将自己暴露于众人目光中的行为。希望使自己被束缚于他人的目光里,在这危险和屈辱中,面对被捆绑的裸女。这样选择的可怕的条件,表现了潜藏在一切性爱中的丝绸般纤细的心灵。 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甘美之极的卑贱诱惑。如果那是艺术照中的漂亮模特儿,青年决不会如此欲火中烧的。在这座大都市里,有如昼夜刮个不停的暴风般的性欲,是黑暗的巨大的过剩。街上有燃烧瓶火焰肆虐,地下是情感的大阴沟。……当本多远远看见从他父亲那一代就矗立在那儿的威风凛凛的古门柱时,觉得自己与父亲的老年相距多么远啊。他推开小门走进去,一看见白色的洋玉兰花在枝头盛开,顿时感到散步的疲劳,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会作俳句就好了。 第三十五章 本多曾对克己说过,要去取托庆子代买的雪茄,顺便三个人一起聊聊,所以克己开车前往丸之内大厦来接他。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初夏的下午。 在美军随军商店内,虽然没有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但可买到美国佛罗里达半岛产的雪茄。他们把汽车开到原松屋百货商店的美军随军商店前,等候去买雪茄的庆子。 本多进不了松屋美军随军商店。他让克己把车子停在店外面,在车里盯着商店出口。挂着白色窗帘的美军随军商店门前,有不少画肖像的转来转去,缠着从里面出来的美国兵。一群像是从朝鲜战场来的年轻的美国兵,并不拒绝让他们给画像。有一个穿着蓝斜纹牛仔裤来购物的美国少女,坐在窗户铜栏杆上,让画匠给她画像。 本多从车中瞧着这些有趣的风景来打发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难为情,一本正经地充当模特的美国士兵们,仿佛在尽职业上的义务似的,简直分不清谁是顾客。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看够了的离开之后,马上又有人凑了上来。美国土兵那雕像般的蔷薇色的头颅,高高地突出于人群。 “太慢了!” 本多朝克己说了一句,从车里出来,他想在阳光中伸伸懒腰。 他混进人堆里,去看那充当模特的美国少女。少女不算漂亮。晃悠着穿蓝色牛仔裤的腿,上身是男式短袖格子衬衫,从大厦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她满是雀斑的半个脸颊上。她嚼着口香糖,脸上的光线也随之扭动着。她不卑不亢,即使被人们注视,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深陷的眼窝中的褐色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 本多想,这个把他人的目光视若空气的少女,或许正是自己魂牵梦萦的理想少女,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犹如点着的发梢一点点烧上去的兴奋。这时,旁边有个男人跟他打招呼。本多感觉这个人刚才就一直在端详他。 “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本多一看,是个矮小得像只老鼠的男人,穿着破旧的西服。齐着太阳穴以上头发剪得很齐,贼眉鼠跟中含有阿谀和恫吓的成分。本多隐隐有些不安。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位?” 本多冷静而严肃地说。那个人踮起脚来对本多耳语: “喂,咱们不是常常半夜时,躲在公园树荫里偷看的伙伴吗?” 本多脸色刷地白了。他用冷淡的语气反复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吧?” 矮个子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讥哂的表情。本多深知这地层轻微龟裂似的嘲笑,有时能发挥出足以使任何巨大的建筑物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威力。然而,这矮子手里没有一点儿证据。再说本多已没有那么值得珍惜的名誉了。他能够明晰地觉察出这种缺乏,也应该归功于这样的嘲笑。 本多用肩膀拱开那人朝美军随军商店门口走去,正在这时,庆子出来了。 庆子穿着一身紫色套装,昂然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个美国兵,两手抱着一个大纸口袋,纸袋几乎把脸都挡住了。本多以为是她的情人杰克,走近一看却不是。 在人行道中央,庆子向美国兵介绍本多,又指着美国兵对本多解释道: “这位我并不认识,是位热心的人,他帮我把东西搬到车里来。” 那个矮子看见本多跟美国兵谈话,便溜走了。 庆子胸前戴着一枚勋章大的金灿灿的胸针,在5月的阳光下朝汽车走去。克己故意和她闹着玩,在前面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向她鞠躬。美国兵把纸袋一个一个地交给克己,克己好容易才晃晃悠悠地接了过去。 这个场面很有看头。美军随军商店前的群众,也不看画肖像的了,一齐呆呆地朝这边瞧。 汽车一发动,庆子便向热情的美国兵挥手告别,美国兵也向她敬礼,群众中也有两、三个男人在向她招手。 “你很有人缘哪!” 本多刚才的精神动摇,转眼就过去了,真值得夸耀,他有点儿忘乎所以,语气也轻薄了。 “噢,”庆子心满意足地说,“人世间总有好人,一点不假。”说完,她赶紧掏出有中国刺绣的手帕,像西洋人那样大声擤了鼻涕。擤完的鼻子,依旧岿然耸立着。 “她每天晚上都是裸体睡觉。” 克己一边开车一边说。 “哎呀,真没规矩!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好了,咱们上哪儿去呢?” 本多怕在银座一带遇见那矮子,便说: “那座新建筑物,就在日比谷拐角上的,叫什么……” 本多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是日活饭店吧?” 克己说。不一会儿,汽车过了数寄桥,他们透过人群,望见了污染成茶绿色的河面。 庆子非常热情,也很有知识,但明显地缺少一些温柔。她谈论文学、美术、音乐,以至谈哲学,都能像谈香水、项链一样,充满着女人的奢侈安逸的气味。无论是艺术还是哲学,决不会平白直露地谈论。她知识面广,虽然有的只是略知一二,但某些问题了解得相当透彻。 联想到明治大正时期的上流夫人,不是拘谨古板的贞女,就是不顾礼教的荡妇,庆子却不偏不倚,得其中庸,实在令人叹服。不过,要娶她为妻,男人也会有苦衷。虽然庆子算不上刻薄,但她对某些微妙的事情是决不姑息的。 那是铠甲吗?为了什么呢?以庆子的教养,她丝毫没有必要披上一身铠甲,来与世人为敌。在庆子面前,世人皆成了她的奴仆,她仗着某种纯洁可以威严地压迫他人。 庆子如果是个分不清恩惠和爱情的人,那么,享受过她的恩惠的人,大概就可以相信自己是被她所爱的。 现在也同样,在这个新建大厅的橄榄球场般的二楼上,白葡萄酒摆在跟前,庆子开始指手画脚时,本多仿佛在听别人教他把如何把月光公主这只鸡,按法国风味烹调一样,心里对庆子有些不满。 “打那以后你和她见过两次了吧,感觉怎么样?有多大希望?” 庆子先盘问克己,然后从纸袋里掏出忘了给本多的厚厚的木制雪茄烟盒,悄悄放在本多的膝上。 “感觉怎样?时机快成熟了吧?” 本多想像着久违的雪茄香味,用指尖抚摸着烟盒。烟盒是绿色的,缠着一条桃红色丝带,丝带上装饰着一串金币,印着金宇,闪闪发亮。这图案使人想起欧洲某个小国的纸币。本多对克己的每一句话都感到非常厌恶,却能把这种厌恶当作某种预兆来欣赏,自己也惊讶不已。 “接吻了吧?” “嗯,一次。” “怎么样?” “你问怎么样吗?我送她到留学生会馆时,在门柱背后只轻轻吻了她一下。” “所以问你怎么样嘛。” “她好像有点惊慌的样子,大概是初吻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那位姑娘可不一般,人家毕竟是公主嘛。” 庆子转过身来对本多说: “最好还是带她到御殿场去,就说去参加晚会。事先约好在那儿留宿,晚上尽量搞得晚点儿。上次已经证明她是可以在外面住宿的,而且这里面也有让她弥补她上次失约的意思,所以她不便拒绝。再说,如果是和克己两个人出远门,她会有戒心的,因此你一定得一起去。让克己开车。也可以跟她说我在那边等着哪。无所谓……到了贵府那边,见一位客人也没有,她会觉得奇怪的。不管她怎么觉得奇怪,一个外国公主单独是逃不回去的。下面就要看克己的本事了。当晚本多先生就把她交给克己,您自己悠悠然地等着他们成就好事吧。” 第三十六章 半夜12点,在御殿场二冈的客厅里,本多灭了炉火,撑着伞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前,游泳池已经成形,混凝土的粗糙表面经受着风吹雨淋。离竣工还有些时日,池里的梯子也没安上。雨水渗入混凝土里,在露台灯光的映照下,凝聚成膏药般的颜色。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光是游泳池的修建就非得从东京请人来不可。 即使夜里,游泳池底排水不畅的状况也看得一清二楚,本多心想,回东京以后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雨水滴落到池底,形成水洼,水星四溅。浙淅沥沥的水声,凄凉地捕捉着露台远处的灯影。从庭院西面的溪谷里升起了夜雾,白茫茫地笼罩着半片草坪。今天的夜晚异常寒冷。 这座尚未竣工的游泳池,犹如一座投人多少人骨也填不满的巨大墓穴。不是越来越像,而是原来就很像。本多觉得如果往池底连续投下人骨,尸骨就会溅起水花,然后又归于平静。被火烘干的骨头,瞬间吸足了水分而膨胀起来,光艳艳的。若是从前,这把年纪,满可以为自己建造寿陵了,然而他竟建起游泳池来。在这满满一池清水中,飘浮起衰老而松弛的肉体,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尝试。本多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仅仅为了充满恶意的玩笑而花钱。在这清澈的池水中,倒映着箱根的群山和夏天的云彩,这些将使他老年怎样的增光生辉啊!如果月光公主知道本多挖此游泳池是为了在夏天来到后,能看到她的裸体的话,她会是何种表情呢! 本多回屋关门时,仰望二楼的灯光,只有四扇窗子里亮着灯光。书房已经熄灯,所以四扇窗子的灯光,是挨着书房的两间客房的。月光公主住在书房的隔壁,克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 顺伞流下的雨滴好像渗透进了裤子里面的膝关节。夜晚的寒气,使周身的关节悄然开出痛苦的小红花。本多把这肉眼看不见的痛苦的花朵,想像成小朵的曼珠沙华花,即梵语的“天上之花”。年轻时老老实实地隐藏在肌肉中,温文尔雅地完成自己任务的骨头,渐渐地开始声张自己的存在,歌唱着,发着牢骚,窥伺着抛头露面的机会,想要冲破那衰老的肌肉,摆脱肉体黑暗的束缚,和沐浴着阳光的嫩叶、石块、树木一样,经常和它们以同等资格痛快地暴露在阳光下。大概骨头知道,这个日子已为时不远了…… 本多看着二楼的灯光,一想到月光公主宽衣解带的情景,浑身一阵燥热。难道是骨头本身带有热度?本多匆匆关上门,关了客厅的灯,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为了确保进入书房时不出声音,他打开了寝室的门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那个书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本厚厚的外文书时,手直打哆嗦。他的眼睛终于贴到书架里的窥视孔上了。 在朦胧的光圈中,本多瞅见月光公主哼着歌儿走了进来。这可是渴望已久的瞬间啊!他此刻的心情,犹如夏日黄昏里,在屋檐下静候葫芦花开一样。又像是一把扇子逐渐地打开,眼看着扇面的画即将全部打开的一瞬间。本多此刻看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看的人,即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月光公主。由于他这一看,“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这个条件就不存在了。但是绝对没被人看见与没有觉察到被人看见,是貌似相同的两码事…… 月光公主被带到这儿之后,才知道没有什么宴会,可她却若无其事,泰然处之,出乎本多意料之外。 来别墅后,虽说对方是个异国少女,本多也不知怎样蒙骗人家,很有些惶惑。克己为了装好人,全都推给本多去解释。其实无须解释。本多生好了火炉,请月光公主喝饮料时,月光公主露出了十分幸福的微笑,什么也没有打听。也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日语吧。在异国受到人家招待,碰上一些不协调的情况也是常事。月光公主来日本与本多重逢时,带来了一封日本大使给本多的介绍信。日本大使从别人口中听说本多与泰国宫廷有缘,所以要求他尽量用日语与月光公主交谈,帮助月光公主提高日语水平。 本多望着月光公主恬静的神情,不禁涌起一股怜悯。她在这陌生的异国,卷入了与优美相去甚远的肉欲的阴谋之中。此刻,她缩着身子,逐渐靠近炉火,炉火烤着她半边褐色脸颊,头发几乎要烤焦了。她脸上总挂着微笑,露出美丽、洁白、光润、整齐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是楚楚可怜。 “令尊在日本时,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怪可怜的。他总是盼着夏天快点到来,你也是这样吧?” “是的,我也怕冷。” “这寒冷是暂时的,再过两个月,日本夏天也跟曼谷的夏天没什么两样……看你冷得样子,便想起令尊大人,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本多说着,走向壁炉,把雪茄烟灰弹到里面时,偷看了一眼月光公主的大腿,这时那分开的双腿,犹如合欢树叶子一般敏捷地闭合了。 大家挪开椅子,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这时看到了月光公主的种种姿态。她有时正襟危坐,保持着优雅的气质;有时紧闭着美丽的双腿坐着,像西方女性那样矜持而懒散;然而,偶尔显露的放肆动作又使本多惊讶不已。她第一次来到炉火边时,就是如此。她有点冷,耸着肩膀,伸着下颏,紧缩着脖子,一边高高举起纤细的手腕晃动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样子颇有种中国式的轻薄之态。当她靠近火旁,对着火坐下时,犹如热带的集市上,好容易躲在绿荫深处卖水果的妇女,面对着灼热的骄阳一样。她抱起双膝,猫着腰,丰满的rx房紧贴着绷紧的大腿,以压扁了的rx房与大腿的接点为重心,身体轻轻地摇晃,现出一付下作的姿态。这时只有臀部、大腿、脊背等不够高贵的部位肌肉紧绷着。本多闻到了密林中的腐叶堆发出的那种强烈的野性气味。 克己手里握着白兰地酒杯,白皙的手上映着雕花玻璃的花纹。他表面故作镇静,内心却急不可耐。本多很蔑视克己的强烈性欲。 “你就放心吧,今晚一定让你的房间暖烘烘的。”月光公主是否留宿的问题尚未提出,本多便抢先开口,“在你的房间里放着两个大电炉。靠着庆子的斡旋,已把家里的电容量提高到跟美驻军一样大了。” 然而本多闭口不谈为何这座洋房里不砌火墙、火炕一类采暖设备。由于煤油很难弄到,有人劝本多打个烧煤的火墙。妻子同意了,可本多却不答应。因为火墙要在两重墙壁内通上热气。但是对本多来说,墙应是单层的。 本多来时曾跟妻子说,他想到寂静的地方搞点调查,假装就他一人来这里,离家时妻子的一句叮咛不过是夫妻间很平常的关怀,但本多听来,和咒文差不多,在他脑海深处留下了一抹黑灰: “那儿很冷,可别感冒了。像这样的雨天,御殿场的寒冷是难以想像的。可千万别感冒!” 本多两眼紧贴在窥视孔上,不小心竟被睫毛扎了眼睑。 月光公主还没有更衣。客人用的睡衣仍放在床上。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凝神注视着什么。猛一看好像是书,可又小又薄,很像是照片。本多想找一个适当的角度看看是什么照片,却始终没看清。 她哼着单调的曲子,听起来像是泰国歌。本多早就在曼谷听到过像胡琴那样刺耳的中国流行歌曲。这曲调使他回想起那灯火灿然的夜市大街和早晨运河边嘈杂的船市。 月光公主将照片收进手提包,朝这边的床铺,也就是朝着窥视孔走了二、三步,似乎是要捣毁这窥视孔,吓得本多魂都飞了。然而,她却突然跳到远处那张还铺着床罩的床上,又嗖的一下跳到墙边这张已铺好被褥的床上。这时本多的眼前只能看见月光公主的腿了。 月光公主在自己的床上跳了两三下,每跳一下都转换个方向,她的袜子后面的线条都扭曲了。 尼龙袜的微光裹着美腿,腿肚子绷得紧紧的,越到脚脖子越细,她的脚掌紧贴着弹簧垫,膝盖弯曲,轻轻一跳,在那裙子飘起的一瞬间,露出了大腿根。连裤袜上边那深色的桦木色部分,衬着吊袜带扣儿就像豆荚里进出来的青白色的豆。再上边则是微暗的大腿皮肤的本色,像从天窗窥见的黎明前黑暗天空的颜色一样。 蹦蹦跳跳的月光公主,眼看着要失去平衡,在本多眼前,她的腿要晕倒似地向右边栽倒,但没有倒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些动作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想要试一下不熟悉的床铺弹簧的弹力吧。 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本多为她准备的女用睡衣,套在西服外面,变换各种角度对镜欣赏起来。好一会儿才脱去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两只手灵巧地绕到颈后摘下金项链。接着,又朝着镜子伸起手指,想摘下戒指,又停下来。这时,背朝本多的月光公主,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似的,露出海底游泳般缓慢的慵懒表情,全都清楚地映在了镜子里。 月光公主把欲摘又止的戒指高高举向天花板。灯光下,这颗璀璨夺目的男用戒指上的绿宝石发出绿莹莹的光辉,黄金的护门神亚斯加怪诞的脸也熠熠闪光。 她终于将手绕到背后,想要解开拉锁上的小扣。本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月光公主放下两手,脸转向右侧的门。克已用本多交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已锁好的门。克已进来的真不是时候,本多咬住了嘴唇。再晚进来两、三分钟,月光公主就脱得一丝不挂了。 窥视孔内朦胧的圆圈里,清纯无瑕的少女的突然不安,构成了刹那间的终极画面。从门外进来的,一时间不知是什么人。屋里洋溢着百合花香,也许是一只白色的雄孔雀,迈着狂妄的脚步走进来。接下来,孔雀的振翅声以及滑轮转动似的鸣叫,会把整个房间的变成那个午后的空荡荡的蔷薇宫。…… 可是,进来的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青年。克已没有解释为什么随便开门进来,只是笨嘴拙舌地说,怎么也睡不着觉,过来和她聊聊。少女微笑着请克已坐下。两人长谈了一阵子。克已为了取悦少女而使用了英语,月光公主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时,窥视的本多打了个哈欠。 克已握住了少女的手,少女并没把手缩回,本多屏住呼吸凝视着,可是总抻着脖子,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本多倚靠着书架,只凭感觉聆听里面的动静。在黑暗中,想像力似野马奔腾,远远超越了逻辑,一阶一阶地登上阶梯。他想像着月光公主已开始脱衣,露出了灿烂的裸体。她微笑着举起左手时,左侧腹上露出三颗相连的黑痣,犹如恼人的热带夜空中象征着肉体的星星。对本多而言,这是不可能的象征。……本多闭上双眼,星星的幻觉在黑暗中转瞬即逝。 好像有什么动静。 本多连忙把眼睛贴到窥视孔上。不小心脑袋撞到了书架角,他不觉得疼,比起疼来他更担心那个声音,然而窥视孔里面的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声音。 克已使劲搂着月光公主,少女挣扎着,晃动的两个身体在窥视孔里时隐时现。少女后背的拉锁被拉开了,露出了锐角形的汗津津的褐色脊背和乳罩的细带儿。月光公主挣脱了右手,握紧拳头,那绿宝石如飞翔的甲壳虫闪烁着异彩。它划破了克已的脸,克已捂着脸闪开了。……不一会儿,克已好像开门出去了。月光公主上气不接下气地环视四周,她拽过一张椅子顶在了门上。 本多见状大惊失色。他心想,那个装得老成,却娇纵任性的克已,会不会跟他要药来呢? 于是本多忙活起来,他先悄悄将厚厚的外文书一本本放回书架,以一种罪犯的绵密,在黑暗中检查是否把书放倒了。然后检查书房是否锁好,熄灭了书房的炉子,蹑手蹑脚回到寝室,换上睡衣,把刚才穿的衣服放进柜子,钻进被窝。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克已来敲门,他都装出被搅扰了睡眠,勉勉强强才爬起来的样子。 这正是本多不为人知的“年轻”经验。如此迅速、敏捷的动作,犹如住宿的学生巧妙地掩饰犯舍规的行为,佯作不知地睡下一样。一番匆忙之后,乍看像是在安睡,心却怦怦乱跳,仿佛连枕头都跟着一起蹦达。 克已可能在考虑是否去找本多。他长时间的犹豫不决,准是因为他考虑到,凭着一时冲动去找本多,是得还是失。……有意无意地等着克已的本多,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早晨,雨停了,东边窗帘上射进了金灿灿的阳光。 本多披着厚厚的长袍,系上围巾,下楼去厨房打算给这些年轻人准备早餐,却看见克己已穿戴整齐,端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你起得真早啊!” 本多看着青年那张苍白的脸,从楼梯上对他招呼道。 克己已生着了壁炉。这个青年并未掩饰他的左脸。本多借着火光偷窥他的左脸,没有发现自己想像的伤痕,有些沮丧,那不过是一道轻微的擦伤,很容易遮掩过去的。 “坐一会儿吧。” 克己以主人的口气,请本多坐下。 “早上好!” 本多又说了一遍,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和先生单独谈谈,所以早起了一些。”克己要人领情似地说。 “后来……怎么样啊?” “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跟我想像的一个样。”克己含着微笑,意味深长地说,“看起来像个孩子,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像是初次吗?” “我是她第一个男人……以后会被别人嫉妒的。”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无聊,便打断了克己的话。 “你看到那个女孩身上的特征没有?在左侧腹部长着三颗整齐排列的黑痣,跟假的似的,你看到了吗?” 青年一本正经的表情中闪过了一丝慌乱。刹那间,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青年眼前闪过:为了不让人识破谎言而可能采取的几种办法,面子问题,为了更大的谎言就必须放弃小的谎言的判断……他此时的表现极为有趣。突然克己夸张地仰靠在椅子上,提高了声调: “我算服了!先生,真有您的!我也是个糊涂蛋。她用英语告诉我是第一次,我还真信了。原来先生您早就对那个女孩的身体了如指掌呀。” 这回轮到本多微笑了。 “……所以才向你打听哪。我真想看看那颗黑痣。” 青年不得不证明自己当时所谓的冷静,咽了口吐沫回答: “当然看见了。那黑痣汗涔涔的,在微弱的灯光下,三颗黑痣一齐晃动着,要说那皮肤真有种令人难忘的神秘的美。” 然后本多进了厨房,准备了只有咖啡和点心的大陆风味的早餐。克己主动来帮忙,他那勤快劲儿,在平时是无法想像的。就像受到某种义务的支配,他又是摆碟子,又是找茶匙。本多第一次对这个青年萌生了近乎怜悯的友情。 他们议论着谁给月光公主的房间送早餐。本多坚持说这是主人的特权,阻止了克己。他将早餐摆在托盘里,慢慢上了二楼。 他敲了敲月光公主的房门,没有人应答。本多把盘子放在地板上,用钥匙开门,门好像被什么东西顶着,很不好开。 本多环顾洒满晨光的室内,屋里不见月光公主。 第三十七章 椿原夫人近来经常和今西幽会。 其实夫人完全是个毫无眼光的人。她对男人没有定见,也不会用自己的眼光来判断这个男人是属于哪种类型,也就是说连是猪、是狼,还是蔬菜都区别不开。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还想作诗。 如果认为彼此般配就是值得夸耀的恋爱标准,那么今西一定会觉得,再也没有比根本不懂得般配与否的椿原夫人,更能安慰他的自我意识了。她像爱儿子般地爱上了这个40岁的男人。 从肉体的年轻、飒爽和魅力来说,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今西距离这些更遥远的男人了。胃部虚弱,易感风寒,没有弹性的白皮肤。高挑的身上没有一块瓷实的肉,全身就像一条松弛的长带子,连走路都是摇摇摆摆的。因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 爱上这样的男人,当然是极难的事,可是椿原夫人却像流利地朗诵蹩脚诗歌一样爱上了他。在任何问题上,夫人都笨拙得可爱。她最喜欢听别人评论诗歌,这种纯朴使她很乐意听取今西不断地对她品头论足。无论对什么事夫人都认为,接受批评,怎么说也是进步的捷径。 其实,今西对于夫人喜欢在闺房里谈论文学和诗歌的女学生气质,一点儿都不厌烦,他自己也具有一种堪与夫人媲美的气质,也要选择这种机会表达自己的观念。彻底的犬儒主义与不成熟这两者奇异地混淆,才是今西脸上闪现的某种负疚的朝气的原因。现在椿原夫人相信,今西爱讲些伤害别人的话,原来是由于他的单纯。 他俩经常光顾涩谷高台上新建的一座雅致的小旅馆。每个房间都由一条小渠分隔开,小渠的一部分流经院内。建筑木料清新洁净,入口也不显眼。 6月15日6点左右,向旅馆开去的出租车开到涩谷车站前时,被游行群众阻拦而无法再往前开,此处距车站只有26分钟的路,今西和椿原夫人便下了车。 《国际歌》的合唱声压迫着他们的耳膜。写着“粉碎防止破坏活动法”的旗帜迎风飘动。玉川线铁路交叉桥悬挂着一幅“美国佬滚回去”的大字标语。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兴高采烈,好像疯狂地急于去破坏什么。, 椿原夫人害怕得躲在今西背后。恐怖和不安,使今西感到两只脚被人群吸引着,朝那个方向走去。从广场上晃动着的人们腿缝间洒下的灯影,交织成凌乱的闪光,随着骤雨般响亮的跺脚声,合唱声中夹杂的几声尖叫,以及不规则的掌声,夜幕笼罩下的人群沸腾了。这情景使今西不禁想起他由久拖不愈的感冒引起发烧时的非同寻常的恶寒感觉。人们都觉得自己的肉体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鲜红的肉被一下子暴露在了空气中。 “警察!警察!” 喊声传来,群众乱了阵脚。巨浪滔天般的《国际歌》的合唱声,变得时断时续,像雨后的水洼似地散在各处,倏忽间被人们的叫喊声淹没了。客流高峰时的上班族与合唱的群众混在一起,已无法分清。警察署的白色卡车横冲直撞到西乡隆盛铜像边停了下来。头戴深蓝色钢盔的警察预备队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车上一拥而下。 今西在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中,握住椿原人的手,气喘吁吁地逃跑。一直跑到对岸商店的屋檐下,才歇了一口气。此时,今西对自己出乎意料的奔跑能力感到惊讶。一想到自己也能快跑了,心里突发一阵不自然的悸动,特别难受。 相比之下,椿原夫人的恐惧与她的悲哀同样,似乎有种公式化的东西。夫人胸前抱着手提包,极度悲伤地倚靠着今西,在她那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的脸上紫色的霓虹灯忽闪忽闪的,恐惧仿佛变成了螺钿。而夫人眼里并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 在商店的屋檐下,今西踮起脚尖支撑着颀长的身子,眺望着人声鼎沸的站前广场,怒吼与尖叫声汹涌澎湃,灯光照射着车站的大钟,大钟默默指示着时间。 今西闻到一股终结的浓香。世界好像睡眠不足的眼睛,熬得通红。今西似乎听到了蚕在蚕房里争食桑叶时的那种奇特的沙沙声。 这时,远处的白色警车着了火,大概是被投掷了燃烧瓶吧。霎时间,烈焰熊熊,发出红印泥般鲜艳的亮光,随着声声惨叫声,只见白烟腾起。今西发觉自己在笑。 ……好不容易离开那里时,椿原夫人看见了今西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刚才捡的。” 今西边走边把那黑色垃圾样的东西打开给椿原夫人看。那是一个镶着黑色花边的乳罩,和夫人使用的型号不同,一看就是对rx房很有自信的女人的。尺寸是大号的无背带式,嵌在乳罩周围的鲸骨架,使那高高隆起的胸部,更像个威风凛凛的雕像。 “啊,真讨厌,在哪儿捡的?” “刚才那个地方。被人群挤到商店屋檐下的时候,被个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这个。看样子被踩得够呛,你瞧,全都是泥。” “脏死了,快扔掉!” “可是太奇怪了,怎么想也觉着奇怪!”今西在过路行人好奇的目光下,炫耀似地拿着它往前走。“这玩意儿怎么会掉呢?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为什么它会掉下来呢?总之,在灯光、黑暗与喊声中,一对巨大的rx房被割了下来。它不过是rx房的缎子外壳,却像一个镶着黑色花边的铸件似的,清清楚楚地表明支撑它的那只rx房的饱满和弹性。为了夸耀这些,这个女人才故意扔掉它,月晕被弃之一旁,月亮就会在这骚乱的暗夜的某处露面。今西拾到的不过是月晕而已,但他却觉得比拾到rx房本身更真实,那rx房温柔滑腻的触感,以及像扑灯蛾般聚集在其周围的感情的回忆,今西觉得这一切都在这掌握之中了。他用鼻子闻了它一下,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浓过了泥土味。今西想,它的主人准是美国大兵为对象的娼妓。 “你真讨厌。” 椿原夫人真的生气了。虽说今西的嘲讽中一向是夹杂着品头论足的意味,但她怎么也无法忍受这种肮脏行为的嘲讽。这不是批评,而是指桑骂槐的嘲弄。她稍微瞥了一眼,目测了一下那无背带乳罩的尺寸,就感觉到这是今西对自己那衰老的rx房的一种无言的轻蔑。 离站前广场稍远处,在火灾后的废墟上仓促建起来的小店铺一个挨一个,从道玄坂下面至松涛一带的道路一如往昔。天还没黑就有醉汉在街上晃荡了,他们头上的霓虹灯如金鱼群般闪烁不停。 “不快点儿的话,地狱又会回来!现在必须立刻奔向毁灭。” 今西想。他刚一脱离危险,已经不用担心的危险使他脸红了。不用夫人再责备他,黑色的乳罩已从他手上滑落在潮湿的地上了。 今西抱有一种信念:只要没有快一些遭到毁灭,腐蚀自身的日常性的地狱就会得势;只要毁灭不早日到来,自己就多一天成为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末日马上来临。不早些结束自身的生命,就会暴露自己那毋庸置疑的凡庸,这些想法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恐怖感。 今西从任何细微现象中都能嗅出世界崩溃的征候。凡是人所向往的事情的预兆,都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革命早些爆发才好。今西不管他是左的还是右的革命。倘若革命能把自己这样靠着父亲的证券公司吃闲饭的人拉上断头台,该有多好!可是,不论他自己如何宣扬自己的丑恶,还是担心群众是否会憎恨自己。要是群众认为这是他悔悟的表示,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有朝一日在繁华的站前广场上搭起断头台,鲜血从日常性中溢出来时,自己或许靠着死有幸成为一个“被记忆的人”呢。断头台被商店街的中元节大拍卖的旗帜装饰着,木架用抽彩场的红白布缠着,刀刃上贴着特价拍卖的价目牌。今西想到自己将被送到这个设计得庸俗不堪的断头台上,不禁毛骨悚然。 椿原夫人轻轻拽了拽梦游似的今西,他才发觉已经到了旅馆门口。门旁休息室里的女佣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把他们领到熟悉的房间。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河水声又渗入今西躁动不安的脑海里。 他们点了沙锅清炖鸡和酒。这家旅馆上菜很慢,以往在等候饭菜时,两人之间总要互相问候一下对方的健康情况,但是这次椿原夫人把今西硬拉到洗脸间,放开水龙头,在一旁监视着,让他仔细地洗手。 “不行,不行。” 夫人说。 今西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让他洗手,从夫人那严肃的表情里,才明白是因为他捡了乳罩之故。 “不行,再好好洗洗!” 夫人在旁边疯狂地往今西手上打香皂,红铜水池里水声哗哗,水星四溅,她全然不顾这些,将水龙头全都打开,最后今西的手洗得都麻木了。 “这下可以了吧?” “还不行。你用那只手抚摸我,你能想像我会如何感受吗?你抚摸我,就等于抚摸我浑身充满的对儿子的回忆啊。你用那双脏手抚摸我对神圣的晓雄的回忆,抚摸神灵……” 说到这里,夫人急忙背过脸去,取出手帕捂住眼睛。 今西一面搓着放在水里的手,一面斜眼窥视夫人。夫人大声哭起来,这意思是“可以了”,表明她内心已漾起涟漪,作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两人对饮时,今西撒娇般地说: “我真想早点儿死。” “我也是。” 夫人随声附和。她那白纸般的眼睑下面,染上了一抹醉酒的淡淡红晕。 在隔壁那间拉开了隔扇的房间里,浅蓝色的光闪闪的缎子被起伏着,像是轻微的呼吸。在这间屋子的桌上,大碗里的拌鲍鱼片的烟黑色皱褶上有着人工着色似的樱桃红,砂锅清炖鸡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今西和椿原夫人默然无语,心照不宣,互相都在期待着什么,都在期待着相同的东西。 椿原夫人瞒着桢子进行这种幽会,她陶醉于对罪有应得的惩罚的期待。甚至梦见桢子进来,用红笔给她修改诗句,还对她说:“这不叫诗歌。我帮你改一改,然后你就当作是吟诗,亲身体会一下这种哀愁。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椿原夫人。” 今西毕竟是今西,尽管他被桢子那嫌恶的眼光瞪着,心里还是想干那种事。御殿场二冈的那个初夜,是他梦幻的最高xdx潮,他想与椿原夫人一同再一次达到那个高xdx潮。在那顶点,在那巅峰上,桢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冰冷。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再来一次。 没有那一双眼睛,今西和椿原夫人的结合就洗刷不掉赝品的气味,就去不掉野合的弱点。只有那一双眼睛才是最具权威的媒人的眼睛。在寝室暗淡的一角,那闪闪发光的女神般犀利的眼睛,是既连结又拒绝、既允许又轻蔑的证人的眼睛,是置于这个世界某处的带有某种神秘的正义的眼睛,是勉强认可的眼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才有他们两人的正当性的根据。离开那双眼睛,他们二人就只不过是漂浮着的枯萎浮萍,两人的结合,就不过是一个沉溺于永不知觉醒的过去梦幻之中的女人,同一个执拗于绝对不会到来的未来幻想之中的男人的结合,有如两个无机体的瞬间碰撞,有如棋盒中两个棋子的接触。 于是今西恍惚觉得桢子已经来到寝室里,在这间屋子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以致使他不能不看个究竟。今西特意站起来看了一下,椿原夫人并没有责怪他,大概夫人也和他有同感。但是在隔壁四席半的房间里,他只看到角落里的吊铺上的紫色飞燕图案。 事毕,他们同往常一样,倦懒恣意地躺着,像两个女人那样没完没了地闲聊起来。今西放开胆量,大讲桢子的坏话。 “你其实被桢子体面地利用了。你担心自己不能独立作个诗人,所以总是依赖她。到目前为止,难道不是吗?今后你要下决心脱离她,自己独立,不然的话,就不可能成为像样的诗人。你要知道,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 “不过,我如果自以为是地独立了,马上就会止步不前了。” “为什么这么断言呢?” “不是我断言,这是事实,也可以说是命运吧。” 今西想反诘她,那么到现在为止,你的诗“进步”了吗?然而他的良好教养使他控制了这种无礼。他也感到,自己说这些挑拨夫人与桢子关系的话,并非出于本心,而夫人回答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过了一会儿,夫人扯起床单裹在身上,露着脑袋,望着灰暗的天井,吟了一首近作。今西马上作了品评。 “这是一首好诗,不过,总觉得欠缺概括,局限于日常的感觉,缺乏宇宙感之类的东西。我想,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下边那句‘蓝色的深渊’没有飞跃感,过于概念化的缘故。它不是以写生为基础的吧?” “是啊,仔细想想,正如你说的那样。要是在刚写出来的时候,你这么批评,我会伤心的。但是过了十几天,我自己也看出毛病来厂。不过,桢子对这首诗很称赞。和你相反,她说下面那句好。还说,‘蓝色的渊潭’可否改为‘湛蓝的渊潭’,这样会更庄重些吧。” 椿原夫人的语气里流露出自得的心情,这是一种让一个权威与另一个权威在自己手掌上斗来斗去的心情。随后,她趁兴又详细地谈起了今西爱听的有关熟人的传言。 “最近我见到了庆子,打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 今西马上来了劲头,他将一直趴着身子翻过来,一段长长的烟灰落到了裹在夫人胸口的床单上。 “是本多先生和一位泰国公主的事。”椿原夫人说,“最近本多先生把这位公主和她的男朋友带到二冈的别墅幽会去了。那个男人是个学生,叫克己,是庆子的外甥。” “三个人睡在一起了吗?” “本多先生不干那种事。他是位冷静而理智的人,可能是出于给这对年轻恋人撮合的善意吧。本多先生很喜欢那位公主,这事人人知道。可是他们年纪相差太远,不大谈得来。” “问题是庆子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也受了连累。碰巧那天庆子也去了自己在二冈的别墅,杰克先生歇班,也住在那里。早晨3点左右,突然有人敲门,是公主跑来了。庆子和杰克被她搅了睡眠,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死不肯说,庆子也无可奈何。当晚公主非要住在那里不可,庆子就留她住下了。庆子想,等到天亮了再通知本多先生。 “结果他们睡过了头。杰克要赶回营房,只喝了一杯咖啡,就急急忙忙上了吉普车。庆子送他出门时,碰见脸色煞白的本多先生从对面走过来。庆子笑着对我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本多先生那样惊慌失措。 “庆子明知他是来找公主,却故意开玩笑说:‘啊,您这是怎么了?散步干么这么匆忙啊?’ “本多先生告诉她公主失踪了。说话声都变了。就这样,庆子故意捉弄了本多半天,直到本多已死了心,要回去的时候,庆子才说:‘公主住在我家哟。’听了这话,快60岁的本多先生脸都红了,万分欣喜地高声问她:‘是真的吗?’ “庆子带他到客房,本多先生一看见安睡在床上的公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公主并没有被他们吵醒,还在甜甜地熟睡。她微张着可爱的樱唇,面颊埋在乌黑的头发里,长睫毛齐刷刷的。四五个小时前,她跑来时那可怕的神情已消失不见,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呼吸也很均匀,好像正做着一个快活的梦。当时,她还撒娇似的翻了个身。这些都是庆子跟我说的。” 第三十八章 对本多说来,月光公主又“不在”了。阴郁的梅雨天已连绵多日。 那天早晨,本多看到月光公主的睡容,惟恐影响她睡觉,就把她托付给庆子了。回京之后,心中有愧的本多克制着不去看望公主。对方也没来过信。 在这表面上平安无事的时候,梨枝却开始忌妒了。 “近来泰国公主没有音信啊。” 吃饭的时候,她漫不经心似地问。言语中含着冷笑,眼眸却在热心地探索。 梨树面对空无一物的白墙,反而自如地画出了想像的图画。 本多有早晚一丝不苟刷牙的习惯。他发现刷毛并未损坏,牙刷却换得很频繁。一定是梨枝为他着想,买来许多同样形状、同样柄色、同样硬度的牙刷,估摸着时间更换的。尽管这样,也换得过于频繁了。这虽然是小事,一天早晨,本多还是提醒了梨枝。 “小气呀,小气呀,亿万富翁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可笑。” 梨枝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本多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也未加理会。 后来本多察觉到,牙刷一般是在他回家稍迟的次日早晨被换掉的。大概是头天晚上在他就寝后,梨枝悄悄地更换了牙刷,把一根根发亮的刷毛扒拉到根部,查看有没有口红的痕迹,闻闻有没有年轻女人隐约的香气,然后把它扔掉。 不知什么原因,本多有时牙龈出血。虽不到满口假牙的年龄,却时时抱怨牙根松动。那么梨枝对染在牙刷毛根上的浅红色会怎么看呢? 尽管这一切没有超出臆测的范围,但本多有时感到梨树心事重重,仿佛热衷于从空气中提取氧和氮,进行化合物作业似的。看上去她倦怠闲散,其实眼睛等五感神经非常繁忙。她经常诉说头疼,但在有很多回廊的旧房子里走动的脚步却极有生气。 有一回偶然提起了别墅的事,本多说那别墅本是为你疗养肾病才盖的。 “你是说要我一个人上弃母山吗?” 梨枝曲解了本多的好意,流下了眼泪。 从那次单独在御殿场过夜以后,丈夫就闭口不提公主的名字了,梨枝揣测这是丈夫产生恋情的标志。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公主,她误以为他们是在偷偷地约会,企图从梨枝耳目所及之处,抹掉“月光公主”这个名字。 这种平静非比寻常,它无疑是把害怕追究者的心情隐藏起来的假镇静。梨枝直觉到,此时或许正在什么地方举行着决不会邀请自己来的小型秘密宴会。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就在本多感到一切已告终结时,梨枝却感到有什么事正在开始,而这一点,梨枝的看法是对的。 梨枝从不外出,而本多虽说没什么事,却常常外出。本多几次邀她一起出去,梨枝总是借口有病呆在家里,因而本多也就不太愿意理她了。 本多一外出,梨枝就活跃起来。她本应担心他不明不白的去向,但是本多一不在身边,她反而可以和自己最亲密的不安为伴了。可以说忌妒已成为梨枝的自由的根据。 就像恋爱一样,梨树的心总是缠绵不已。即使为了散心而习字,她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写出了“月影”“月山”等和月有关的字。 还是个少女,就有那么大的rx房,真是下贱,恶心。梨树一想到这儿,就从自己无意中写下的“月山”几个字,联想到那坐在月光下静卧的rx房形双子山。它还和梨枝在京都见过的双冈的记忆关联起来,然而无论是多么纯洁的记忆,梨枝也害怕把它全部挖掘出来。那双冈,是她在女子学校修学旅行途中见过的,她一想起自己冒汗的小rx房,在夏季白水兵服下微微颤动的感觉,就浑身燥热难耐。 本多担心梨枝的病体,想多雇些佣人,梨枝却认为人多了更得操心,她只雇佣了两个女佣在厨房干活。这样,梨枝多年来喜爱的厨房的劳作就减少了,加上她又不能长时间站在凉地上,只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活儿,客厅的窗帘旧了,她就从龙村函购来仿制正仓院布料,亲手缝制窗帘。 梨枝把黑色的厚遮光幕和正仓院布料精心地缝合在一起。刚刚缝了一半,本多见了嘲笑说: “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 梨枝听了越发固执起来。她害怕的并不是室内的灯光泻露出去,是害怕外面的月光照射进来。 梨枝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日记。使她气恼的是,竟没有任何有关月光公主的记述。本多从年轻时起,就对自己抱有羞耻心,所以抒情性的内容他是决不写进日记的。 梨枝发现了一本和丈夫的日记放在一起的陈旧的日记,题为《梦的日记》,署名松枝清湿。丈夫提到过这个人,所以她很熟悉,但是丈夫从未提及这本日记,她看到这本日记当然更是第一次。 梨枝挑着读几段,其荒唐无稽使她瞠目结舌,于是她又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梨枝并不寻求什么幻想,对她来说,只有事实才能抚慰她。 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关抽屉时没发觉衣袖被抽屉夹住了,刚要走,衣服袖子的腋窝处被撕开了线。精神上的这种体验几经重复的话,心也就成了溃烂的伤口了。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似的,总是茫然若失,六神无主。 雨昼夜不停地下着,梨枝隔窗观看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八仙花。她感到在暗淡的天空里摇摆的淡紫色花球,一如自己彷徨的心灵。 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光公主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世界因此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梨枝活到这个岁数,几乎不知情欲之可怕,因而她对自己心中也产生了驿动不休的寂寞感甚为惊诧。这个不能怀孕的女人,第一次生出了个奇怪的东西。 就这样,梨枝知道了自己也具有想像力。至今一次也未曾使用过,一直放在宁静的生活角落里已生了锈的东西,现在由于需要,立刻就被磨亮了。由需要产生的东西,总伴随着需要的苦涩。所以这种想像力并无丝毫的甜美之处。 如果是基于事实而展开的想像力,心胸就会豁然开朗;而企图穷尽事实的想像力,则会使心智卑下乃至涸竭。况且那“事实”如果并不存在,就会在一瞬间,一切都化作徒劳。 然而,刑警那种认为事实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存在的想像力,是不会损及自身的。梨枝的想像力,兼有两种心绪,即她认为事实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存在,同时又希望没有那事实才好。于是,忌妒的想像力就陷入了自我否定。想像力的另一面是决不容许想像力的存在。正如过剩的胃酸会逐渐侵蚀自己胃一样,想像力也在侵蚀想像力的根源,这时便会出现了哀叫着企求被拯救的愿望。如果有事实,只要有事实,自己就会得救!探求进攻招数的结局,是希望被拯救,这和自我惩罚的欲望类似。因为那事实(如果存在)只能是打垮自己的事实。 但是,对于这由追求而得到的处罚,当然会感到它是不合理的。检察官怎么能被处刑呢?这不是颠倒事理吗?焦急盼望的事情到来时,唤起的并不是满足的喜悦,而是对于无端受罚的不服与愤慨。啊,那火刑的烈焰即将扑上我的身体。我不该倒这样的大霉,不该承受这无以复加的痛苦。怀疑的痛楚已让我备受煎熬,为什么认识上的地狱之苦,还要来火上加油呢? 追求事实真相,最后又想把它彻底否定;想要否定事实,最终却把获救的惟一希望寄托于事实。这两种心情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犹如山中迷路的行人,自以为是在一直向前走,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原地。 以为是迷雾笼罩,却有一处景象清晰得吓人。顺着雾中这一线光明走去,那边并没有月亮,而是背后的月亮照到自己对面去的月影。 其实梨枝也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失掉了自省之心。有时她也十分厌恶自己的这种心情,为这种无聊深感羞愧。但她认为这决不是自己的过错。现在自己落得这般不招人爱的丑相,根本原因在丈夫。就是因为丈夫不爱自己才变丑的。想到这里,憎恨就像喷泉一样涌上心头。 但是,梨枝并也没有想回避更加残酷的事实;即使自己没有因忌妒而变丑,但变丑的原因还有很多。所以,就算不忌妒,自己也已经不受宠爱了。丈夫固然可恨,但他是为了摆脱梨枝魅力,才不得不把她弄成不招人爱的样子的。这一点还是有情可原的。 梨枝爱照镜子。两鬓的短发总也拢不上去,挡着脸很讨厌。梨枝的面孔,包括浮肿在内,没有一处不做作。 从前她觉察到脸上浮肿时,曾经浓施脂粉;讨厌显得倦怠的双眼,而把眉毛描得重些,并刷上厚厚的白粉。丈夫年轻时,把梨枝这张脸称为月亮。她原来也曾怨恨丈夫嘲笑自己的疾病,但是每逢被称呼为月亮的晚上,丈夫对她的爱抚就细致入微。梨枝觉得是自己的病体更惹人疼爱,脸上不知从何时又浮上了骄矜之色。但是现在看来,丈夫从年轻时就喜欢妻子的浮肿,是因为在他的性欲中潜藏着某种微妙的残忍。在那样的夜里确实是情意绵绵,但是他决不许梨枝动一动身,可见本多是从她脸上看到了死去已久尸体的幻影。 但是现在,镜中的面容,虽说还活着却枯萎了。在那失去光泽的头发遮挡的圆脸上,显露着团扇扇骨般僵硬的恶意。这张脸已渐渐变得不像个女人了,女性特有的丰韵只剩下了浮肿。恰似白昼的月亮,冷冷清清,模模糊糊,充满了倦懒的臃肿。 如今已不能再浓妆艳抹,因为那意味着失败。但是,丑陋也是失败。现在已无心去弥补这已有的缺陷,所以就让缺陷与丑陋照旧存在,就像海滨起伏的沙丘一样,静静地堆在那里。梨枝思忖,自己怎么也摆脱不掉忌妒的心理,也许并非是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自己懒于摆脱,懒得就像身体被很重的被褥裹着一样。要摆脱它,恐怕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所以就懒洋洋地听之任之。可是,就算是因为懒惰吧,为什么在自己心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呢? 梨枝忽然想起,婚后不久,在这所房子的二楼望见的冬季富士山的优美景色。那是婆母让自己到楼上储藏室去取过年的食品时看到的。当时自己系着红色的系带。 雨过天晴,夕阳西照,梨枝来到很久没来过的二楼储藏室,想看看富士山,以排遣胸中的郁闷。她登上被褥堆,打开毛玻璃。战后的天空与以前不同,一派光明。但地面上却笼罩着云母般的雾气。看不见富士山。 第三十九章 ……本多在梦中被尿憋醒。 梦突然被打断,眼前还残留了一些断片。 本多梦见自己在篱笆连接起来的居民区里四处徘徊。有的人家在院子里摆着花盆架,用贝壳围着花圃;有的人家院子潮湿,到处是蜗牛;有的人家有两个孩子在回廊上,面对面地边喝糖水边爱惜地吃着不成形的饼干。……这是东京被烧掉了一个区域,如今连痕迹都没有了。夹在树篱间的小路尽头,有一扇破败的柴屋。 打开柴屋进去,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豪华旅馆的前院。宽敞的前院正在举行便宴,蓄着八字胡的经理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本多施礼。 这时,便宴的帐篷里响起了嘹亮而悲怆的喇叭吹奏的乐曲。忽然脚下的地面裂开,身着金色衣裳的月光公主乘着金色孑l雀的翅膀出现了。人们头上,孔雀的双翼发着银铃般的声音,在喝彩的人们的头上盘旋。 人们仰望着骑在金孔雀身上的月光公主,她那褐色的大腿根部发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月光公主向仰视着的人群头上,洒下了骤雨般的芳香异常的尿。 她为什么不去厕所?本多感到纳闷。必须规戒她这种非礼的行为。于是他到旅馆里找厕所去了。 和外边的喧嚣相反,旅馆内静悄悄的。 各个房间都没有上锁,房门都开了条缝。本多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床上都放着棺材。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声音:“那就是你要找的厕所!” 尿已经憋不住了,他走进了一个房间,想往棺材里撤尿,但由于惧怕冒犯神明,没尿出来。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 ……这样的梦,不过是一种可怜的象征,人一老就尿频。然而,本多从厕所回到床上,却兴奋得睡不着。他的心已被方才的梦攫住,只想重温那梦境。因为他在那里切实感到了幸福。 他祈祷着,希望能在下面的梦中再一次品味那鲜明的幸福感。在那里,洋溢着不避忌任何人的明朗而纯洁的喜悦。只有这喜悦才是现实的。纵然不过是一个梦,但那喜悦却占据了本多人生中的,而且是决不重复的一定的时间。不把这种喜悦看成是现实,那什么是现实呢? 本多在和睦与同感的完全融和中,仰望着空中骑着金孔雀翱翔的孔雀明王的化身。月光公主是属于他的。 早晨醒来后,这种幸福感依然照拂着他的全身,心情非常之愉快。 重新睡下之后的梦漫无边际,毫无前面那个梦的幸福感,自然是回忆不起来的。先前那个梦的光辉,穿透梦的雪堆,仍留在早晨的记忆里。 那一天也因为公主的“不在”,而成了思慕公主的日子。本多末曾体验过少年人初恋的滋味,如今这情窦初开似的感觉竟然渗透进了他58岁的躯体,他惊愕了。 说本多在恋爱,扪心自问,这不仅是绝无仅有,也是滑稽可笑的。什么人适合搞恋爱呢?这一点,本多早在松枝清显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那是集外表上的官能的魅力、内心世界的混乱和无知、认识能力的不足于一身,能够在别人身上描绘出幻想的人的特权。是那种极端无礼的特权。本多从年轻时起就明白,自己是与那种人处于两极的。 由于无知而干预历史,由于意志而从历史上滑落的人的不如意,本多见的多了。他认为,想得到的东西不能到手,其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指望到手。他从未希望过,那三亿六千万元才成了他的。 这就是他的思想方法。本多决不认为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是由于自己努力不够。或是由于先天的缺陷,以及自己背负的可悲命运。本多爱把这样的认识法则化、普遍化,因为这是本多的天性,所以他后来开始探究那法则也不足为怪。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单独干,所以他很容易既当立法者,又当逃法者。就是说,他把自己所希望的东西限定在决不可能得到上。因为那东西如果到手了,就必将化作瓦砾,所以要赋予自己所希望的对象以不可能性,至少要努力使之与自己保持较远的距离,……也可以说是在内心保持所谓热烈的冷淡。 至于月光公主,他把这花瓣厚实的暹罗蔷薇神秘化的作业,在御殿场的那一夜大体上完成了。那是将公主放到手绝对够不着,认识也绝对达不到的远处的作业(因为他手的长度与认识的长度本是同一尺寸)。由观看而得到的快乐,也必须以看不到的领域为前提。由印度的那种体验而感到已看见了人世终极的本多,将猎获物远远置于认识之爪达不到的领域,像懒惰的野兽那样躺在向阳地方,舐自己粘着树脂的毛。本多在仿效那懒惰的野兽的时候,不正是想把自己化作神吗? 本多深知,自己的肉欲与认识欲完全平行重叠,是难以忍受的,如果不把二者分开,就没有产生恋情的余地。一枝蔷薇,怎能在相互纤缠着的两棵丑陋的大树间发芽呢?无论是讨厌的认识欲,还是带有58岁的腐臭味的肉欲,这两棵树都垂挂着厚颜无耻的气根,恋情怎么能像寄生兰似的在那上面开花?……月光公主必须存在于他的认识欲的远方,并且只需要同他不能实现的欲望发生关系。 “不在”才是恋爱最佳对象。难道不是吗?这才是他恋爱的惟一优质原料。如果不是“不在”,那么,认识这个夜行兽就会立即瞪大眼睛,用它的爪牙把一切撕碎。它咬住未知,把一切都化为既知的尸体,然后再将其放进停尸场——这种认识上的可怕而无聊的疾病,在印度不是曾一度被治愈了吗?逃到认识的尽头,只剩下一株蔷薇,为使它摆脱认识的眼睛,就要伪装成已知,让它呆在满是尘土的黑檀木搁板的深处,加上锁,把它隐藏起来。印度,还有贝纳勒斯所教导他的,不正是如此吗?本多已搞了这种作业,锁是他亲自上的,所以他不亲自打开,这是他意志的力量使然。 过去清显被绝对的不可能所吸引而违背了人伦。本多与清显相反,为了不悖人伦,他设置了不可能。因为如果他坏了人伦,那么美在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存在的余地了。 ……本多想起了那一天早晨的舒畅。就是公主失踪的那天早晨。 本多的心虽然被不安所支配,但他还是喜忧参半的。当他发现公主不在房间后,并没有马上惊慌失措地去叫克己,而是着迷地在那个房间里到处品味失踪公主的留香。 那是个异常晴朗的早晨,床铺乱七八糟的。从床单的细褶上,可以看出月光公主烦恼时辗转反侧的热乎乎的身体痕迹。本多从波浪起伏的毛毯下,捡到一根弯曲的毛。那刚好是一匹非常可爱的野兽在那里叫过苦之后的窝。本多察看了枕头的洼坑,看那里有没有公主透明唾液的痕迹。枕头洼陷的形状是纯真的。 然后他才去告诉克己。 克己的脸色苍白了。本多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方才没有任何惊恐的表现掩盖过去了。 两个人分头去找。 如果说那时本多没有幻想过公主的死,那是谎言。虽然他觉得那种事情可能性极小,但是,死也在那梅雨期的清晨,在浪费了的咖啡的芳香中漂荡着。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像细密的银边一般包围着那个早晨。那才是本多梦想着的宠爱的证明。 他口是心非地对克己说,应该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说完,欣赏地看着克己那警觉的神色。 他们先走上露台,俯视积满雨水的游泳池。他战战兢兢地想,公主的身体是否在映着青空的池中躺着呢?由这现实的世界踏进非现实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容易,现在他感到隔开这两个世界的玻璃已经粉碎了。这个早晨,人世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死,杀人,自杀,甚至世界的毁灭,都会发生在这无边无际的明媚风光里。 本多和克己从湿漉漉的草坡向溪流走去的时候,以迅速的想像力想到,由于自杀事件和丑闻成为报纸的题材,自己从前的社会名誉,就要轰然崩溃了。想到这些,喜悦油然而生。然而这是非常愚蠢的夸张。因为事件仅是围绕着克己与公主发生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本多窥视孔的事。 前方是久违的富士山。已是夏季的富士,它将雪的衣襟高高地卷起,沐浴着朝阳的土色像被雨打湿的砖瓦一样红得耀眼。 他们看见了溪流,也看见了柏树林。 走出家门时,本多要求克己和他一起到邻居庆子家去看看,或许庆子在家。但是克己坚决不肯,他提出自己要乘车向车站方向沿途寻找。克己非常害怕和他舅母见面。 这么早按说不合适去庆子家,但是特殊情况也没办法。本多按了门铃。不料庆子已经化好了妆,穿着绿色连衣裙,披着对襟毛衣,跟往常一样出来接待本多。 “早晨好。您是来找公主吧?今天早晨天没亮就跑到我家来了。正睡在杰克床上呢。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就要闹得不亦乐乎了……她好像很激动的样子,所以我给她喝了些甜酒,让她睡了。可是我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好吓人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一句也没说。去看看她那可爱的睡脸吗?” 从那以后,不但公主,连庆子也杳无音信了。本多忍了又忍,他想,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他等待自己的体内生出真正的疯狂来。 理智因情况不同,可达到焦躁的极限。正像“狂言”《钓狐》中的老狐狸,虽然深知陷阱的危险,却终于朝诱饵疯狂扑去那样,结果经验与知识、精熟与老练、理性与客观等所有的能力,不仅全部失效,而且这些东西的积累,还会不由分说地把人推向莽撞。本多在等待这一瞬间的到来。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的成熟,58岁也必须等待自己的成熟,而且是走向悲惨结局的成熟。在11月的干枯的灌木丛中,树叶已掉光,树下的杂草都枯死了,在步履蹒跚的冬日的阳光下,那里像是一块干得发白的净土。本多就好像是枯草中的一个红色的王瓜,孤零零地一心等待着走向悲惨结局的成熟。 自己实际追求的东西,是像火焰那样的无分别呢?还是死呢?本多的年岁使他难以辨别。在那里,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正在缓慢而慎重地准备着。已经存在于未来的惟一的东西,就是死。 一天,本多到丸大厦的事务所去,听到青年职员为私事悄悄打电话的声音,强烈的寂寥感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显然是女人打来的电话。青年职员一边留心周围的人,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应答着,但本多仿佛清楚地听见了那女人情趣盎然的声音。 大概两个人之间有默契,所以用事务性的词语互通心声吧。那个青年很爱梳理那头蓬松的头发,他那讨厌的眼神和傲慢的嘴唇,与律师事务所很不相称,本多产生了把他解雇的想法。 在东京,要想打电话找到一天到晚忙于午餐、鸡尾酒会、晚餐招待会的庆子,最好的时间就是上午11点。刚听那青年职员打电话的本多,觉得在这窄小的事务所不便大声地打私人电话,于是他说去买东西,走出了事务所。 丸大厦一楼的商店街,是战前的东京剩下来的少数地区之一。本多喜欢在这里逛领带店,或在纸店选购书法用纸。战前派头十足的老绅士们,在雨后非常光滑的马赛克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便宜货。 本多给庆子打公共电话。 庆子跟平时一样,半天不过来接电话。她肯定在家,所以本多想像她对电话置之不理,正对着镜子的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尤其是她在出去吃午餐之前已选好了衣裳,现在正穿着一件衬裙化妆时那丰腴的后背。 “让您久等了,请原谅。”来接电话的庆子,用悠扬甜美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您好吗?” “还可以。什么时候能请你一起吃个便饭吗?” “啊,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想见的不是我,是月光公主吧?” 本多一时语塞,想等庆子下命令。 “那次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不过,我这里当然是没有她的音信,你见过她吗?” “没有,从那以后就断了音信。不知她怎么了,不会是因为要考试吧。” “那姑娘好像不那么用功吧。” 本多为自己讲话如此镇静而吃惊。 “总之您是想见她吧。”说到这里,庆子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停下来。这一停顿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上午从窗户射入寝室的光带中,飘舞着香粉一样。本多知道庆子这并不是装腔作势的女人,他怀着希望等待着。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月光公主跑到我这里来,说明她完全信任我。所以,以和我一同出席为条件,由我去请她,我想她肯定不会拒绝的。这样好吗?” “瞧你说的,这正是我想拜托你的。” “本来我想只让你们两个人会面,可是眼下还不行。……那么,我往哪儿给您回话呢?” “给事务所打来吧,以后我每天上午都肯定在事务所。” 本多说完,放下了电话。 从这一瞬起,世界全变了。本多想,自己怎能受得住下小时,下一天的等待啊!接着,他在心中打了一个小小的赌:如果公主能照样戴着绿宝石戒指来,就表明她已经饶恕了本多;如果不戴,就说明还没有饶恕他。 第四十章 庆子的家在麻布区的高台,到达正门前停车坪的甬路很长。它是从前庆子的父亲为纪念布雷顿建造的,正面呈弧形。本多在六月末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应邀去她家喝茶,一走进这所宅第,好像又回到了战前的日本。 宅邸经受过台风,又经受过雷雨,突然迎来了梅雨季节中少有的阳光。前庭寂静的小树林中,萦绕着人们对一个时代的回忆。本多觉得自己就要进入使他怀念的音乐中去了。这种在废墟中孤零零地残存下来的宅邸,如今已成为更具特权的,含有罪过与忧愁的东西。如同被时代淘汰下来的思想,经过若干时日后,又骤然增添了风趣。 庆子在请柬中并未提及本多曾拜托她的和月光公主见面一事,只是公式化地写着:“为庆祝敝宅解除征用举行茶会。”本多带着花束,溜溜达达出了门。宅第被征用期间,庆子和母亲两人一同住在原管家住的厢房里。她还没在东京的家里招待过客人。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出来迎接本多。圆形大厅里有高高的球形天棚,大厅的一侧是画着仙鹤的杉板门,另一侧是通向二楼的大理石旋梯。在楼梯半腰的昏暗转弯处,有一座向下俯视的青铜维纳斯塑像。 狩野派风格的仙鹤画杉木门,向左右半开着,这是通向客厅的入口。本多进去一看,还没有来一个人。 客厅有一排采光小窗。窗玻璃全打磨成古色古香的花纹,异彩纷呈。室内,壁龛式的墙壁上画满了金色的云层,悬挂着细长的条幅;桃山式的方格顶棚上垂着枝形灯;茶几和椅子都是路易十五样式的华贵古董;各种图案的刺绣椅罩,组成了华特欧宴乐图的画卷。 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儿从正在欣赏室内摆设的本多身后飘来。回头一看,是庆子站在那里。她穿着一套时髦的双件套茶绿色捻线绸长裙。 “您看,全都是过时的宝贝吧。” “多么典雅呀,是精美的日欧和璧啊。” “这都是我父亲的嗜好。不过,您没想到保存得这么完好吧?被征用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为了不让乱七八糟的人住进来,把房子糟蹋了,我东奔西走,费尽了心思。最后是做了军方的高级宾馆,这才保持了原样退还给我们。这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回忆。没被俄亥俄的乡下佬们给糟蹋了,真是万幸。今天就是想请您来看看。” “那么,客人呢?” “都在院里呢。天气虽热,风倒挺凉爽。您不出去吗?” 庆子只字不提月光公主。 打开屋门,走上了通往院子的石径。在草坪的大树萌下,放着藤椅和小桌。白云美丽如画,女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在碧绿的草坪上光彩照人,她们帽子上的花朵在抖动。 走近一看,几乎都是老太婆,男人只有本多自己。庆子把他介绍给女人们时,他感到很别扭。每只浅粉色的满是皱纹,长着老年斑的手指一伸过来,本多就犹豫一次。自己的心被这么些难看的手压迫着,就像是满载大堆干果的船舱,不由得阴郁下来。 西洋老太婆们,背后的拉锁开了也没察觉,仍扭动着粗腰,尖着嗓子笑着;在她们洼陷的咄咄逼人的眼窝里,装着不知在望何处的蓝色或褐色的眼珠;发音时,大嘴张得能看见扁桃体,起劲地谈着一些无聊的事,不时用修剪过的指甲,猛地抓起两三片小而薄的三明治。其中一人忽然对本多说她离过三次婚,还问本多,日本人也爱离婚吗? 有些客人为了乘凉而进了树丛,在树荫下的小路上散步,隔着树叶可以隐约看见她们华丽的衣裳。其中有两、三个人来到了树林的入口处。走在中间的正是月光公主,两个西洋女人一左一右簇拥着她。 本多的心像是跌了一跤似的狂跳不已。就要这样,就要这样,这心跳太宝贵了!由于这心跳,人生不再是固体,而变成了液体,甚至变成了气体。光是发生了这种反应,本多已经觉得赚了。方糖在这心跳的瞬间溶入了红茶,所有建筑都变得希奇古怪,所有的桥梁都变得像软糖,人生和闪电、丽春花的摇曳、窗帘的飘动成了同义语,……极端利己的满足与宿醉般不快的羞耻相交织,使本多一下子神情恍惚起来。 夹在两个高大老妇人之间的月光公主,穿着粉红色无袖连衣裙,姿态优雅地从林荫中走出,沐浴在日光下的那头黑曜岩般光亮的披肩发,使本多想起了在挽巴茵游玩时的幼年公主,想起了她被老女官们伺候时的情景。这一切对本多来说,不啻是双重的喜悦。 不知什么时候,庆子来到了本多身边。她附耳低声道:“怎么样?我很守信吧。” 本多内心产生了儿女之情,总是仰赖着庆子,如果不靠着她,就不能应付这眼前的局面,这使本多一阵心寒。月光公主朝着这莫名其妙的恐惧,微笑着一步步地走过来。本多想在她走近之前镇静下来,可是随着她的走近,自己的恐惧也越来越厉害,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您装得若无其事就行了。御殿场的事还是不提的好噢。”庆子又作耳语。 幸亏月光公主走到草坪中间时,有个女人和她说话,她停下了脚步。她好像还没发现本多似的。从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看去,公主就像是一个熟透的香橙,挂在举手可得的时间的枝头,带着扑鼻的芳香,水灵灵沉甸甸地摇晃着。本多对她的胸脯、大腿和微笑时的皓齿都仔细做了观察。这一切都是那炎热夏天的烈日培育成的。而她的内心,一定是透骨的冰凉。 她逐渐加入到围着几张椅子的人丛中去,不知是真的没看见本多,还是佯装不知,这时庆子对她催促道:“本多先生来了。” “嗳哟。”公主满面笑容地望着本多,没有一点儿不愉快的神色。在夏日的阳光下,公主显得神采奕奕,嘴唇也格外地放松,眉毛更加清秀修长。那褐色的肤色增添了琥珀光辉,一双大而黑的明眸流盼生辉。她的脸迎接了这个季节。夏天使她像在宽大的浴缸里自由舒展身体一样的畅快。她的肢体是那么自然,简直自然到了放纵的程度。只要想像那rx房与乳罩之间会像温室般潮热,就可知道寓于那奥蕴之中的夏天了。 公主伸出手来,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表情。本多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没有绿宝石戒指。尽管是自己打的赌,但此时,他发觉自己真正希望的就是赌输,就是遭到如此冰冷的拒绝吧。为什么呢?本多自己都奇怪,连这拒绝也使他如此愉快,竟然没有扰乱他厚颜无耻的梦一般的心境。 见公主拿起了空茶杯,本多便把手伸向了桌子。他虽然摸着了那古董银茶壶的把儿,但银壶的热度使他畏缩了。自己行动的前方,动辄被不安定的迷雾遮挡,现在不仅手在打颤,内心也恐惧万分,就好像将要出什么丑态似的。侍者戴着白手套的手立刻伸了过来,使本多的担心成为多余。 “好像一到夏天,您就精神焕发了。”本多总算是说出话来了。不知不觉措词也客气了许多。 “是的,因为我喜欢夏天。”月光公主温柔地微笑着,背教科书似地回答。 周围的老妇人也围拢来,请本多把刚才的谈话译给他们听。本多在翻译的时候,闻到桌子上的柠檬香味、老年人刺鼻的腋臭与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只觉得他神经末梢都在发痒。老妇人们毫无意义地笑着,她们猜测说,日语中的“夏天”一词,能使人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暑热,因此这个词大概是起源于热带。 本多直觉到了公主的倦意。他环顾四周,庆子已经离去。公主的疲倦有增无减,就像是不会说话的动物在闷热的草地里悲哀地蹭着身子。这直觉是公主与本多相联系的惟一纽带。公主轻盈地转着身子,微笑着用英语和洋女人们应酬,这使本多逐渐感到,公主不会是想把倦意传给他吧。那倦意是从公主沉甸甸的胸部流到轻捷美丽的双腿,整个肉体积累起来的夏日特有的忧郁所放出来的一种音乐,那音色好比羽虱在夏日的空中轻轻扇动的羽翅。本多只觉得,那时高时低的羽音袅袅不绝于耳。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公主对茶会特别厌倦。勿宁说公主的倦怠样子,也许正是夏日使她复苏了的本来面貌。果然,公主在人们中间随意走动起来。她退到树荫里,手里端着茶杯,老妇人们围着她,敬称她为“希林·海涅斯”。正跟老妇人们活泼交谈时,她突然脱下一只鞋,用穿着袜子的脚尖,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另一条小腿,那是丹顶鹤般绝妙的平衡,手中的茶杯完全保持水平,一滴也没洒到茶碟上。 看到这光景,本多一瞬间产生了信心,不管她原谅不原谅,都要一直滑进她的心中去。 “方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杂技表演。”本多瞅准谈话的空隙,插了一句日语。 “什么?”公主扬起全然不解的眼睛。面对这个谜,她根本不想努力去解开它,宛如一下子冒出水面的水泡,当即反问:“什么?”,这时公主的嘴角真是可爱极了。她对不理解的事情全不在意,自己也应该有那种勇气。本多方才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好了一封短信: “白天也行,只有你我二人见个面。一个小时就够。今天怎样。到下面这个地方来……” 月光公主巧妙地避开别人的眼睛,迎光看了纸条。她那怕人看见的样子,使本多感到了幸福。 “有空吗?” “嗯。” “能来吗?” “好的。” 公主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回答,立刻就温柔地融人她那美丽的微笑中去了。显然,当时她什么也没想。 爱憎和怨恨向何处去?热带的乌云和飞沙走石般的骤雨消失于何处?意识到自己的烦恼的徒劳,较之意识到偶然感到的幸福的徒劳更刺激本多的心。 这时,与本多来时一样,庆子陪着两位客人穿过客厅到院子里来。从远处可以看见两位女客的葱绿和藏蓝色的美丽和服。她们是桢子和陪伴她的椿原夫人。一个老妇人嚼着鹦鹉般干硬的舌头啧啧称赞着,本多不由回过头去。 月光公主漆黑的头发突然被风吹得飘起来,本多看得入了迷。她们二人偏在这个时候来,本多很不愉快。两个人走到跟前,先向本多开了腔。桢子一边环视周围的老太婆,一边冷淡地说: “本多先生今天好运气,只有你一个是男的。” 当然,这两人也被一一介绍给西洋人,不免客套了一番,但她俩老想回到本多那里,用日语聊天。 瑞云叆叇,当她们头上的白发阴翳深起来时,桢子说:“前几天,6月25日的示威游行,您看见了吗?” “没有,只看过报纸。” “我也是只看了报纸。听说在新宿,燃烧瓶乱飞,连派出所也烧着了,不得了啊。看样子,早晚是共产党的天下吧。” “我不那样想。” “可是连自制手枪都有了,好像一个月比一个月要严重呀。不久,说不定整个东京要被共产党和朝鲜人弄成一片火海了吧。” “也只好那样了,有什么办法呢?” “您这么看得开,难怪长寿啊。不过,看眼前的世道,我时常想,如果勋君活着会怎样呢?所以我就开始作《六月二十一日的组诗》了。我想把不能人和歌的最低层次的东西,写成和歌,于是开始寻找决不能成诗的东西,好不容易碰上了这个事件。” “说是碰上了,您也并没有亲自去看过呀。” “诗人比你们要看得远呀。” 桢子很少以这样坦率的态度谈自己的诗作。然而,这种坦率,可以说是一种伏笔。桢子看了看周围,望着本多的眼睛,嫣然一笑。 “听说您有一次在御殿场非常的惊慌失措,有这事吗?” “听谁说的?”本多从容地反问道。 “听庆子说的。”桢子也很坦然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不过,想想看,情况再怎么危急,深夜闯进别人家里,敲人家夫妻卧室的门,月光公主的胆子也够大的。赶上亲切接待她的杰克也是个好人,真是个有教养的可爱的美国人。” 本多也搞不清自己是否记错了。那天早晨庆子确实是说过:“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可就热闹了。”而桢子似乎是说杰克住在那里。那么,是传错了呢?还是庆子说谎呢?二者必居其一。发现庆子也扯这种无聊的谎话,给了本多一个小小的优越感,他为这一发现而欣喜,同时,对于和桢子决裂感到犹豫,他努力避免愚蠢地卷入女人的闲话中去。更何况对方又是在审判官面前也能公然说谎的桢子。本多决不说谎,但他有一种习性,就是根据情况,像对待眼前的水沟里流过的泔水似的,任凭微不足道的事实流去。这可以说是他自审判官时代以来的小小的恶习。 本多正想转换话头时,椿原夫人像寻找桢子的庇护似的凑过来了。 几天不见,椿原夫人的面庞消瘦了,这出乎本多的意料。她的表情悲戚而颓唐,目光呆滞,神经质地用橙色的口红把嘴唇涂得不成样子,给人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 桢子眼梢含着笑,突然用手指托起这弟子的白下颏给本多看,嘴里说道:“对这个人真没办法。总说死,死的,吓唬我。” 椿原夫人似乎想要永远这样仰着下巴颏似的,但桢子又立刻放下了手指。夫人遥望风势渐强的草坪,用嘶哑的声音,嗫嚅似地对本多说:“又没有才能,活那么长有什么用呢。” “如果没有才能的人都必须去死,日本人就死光了。”桢子风趣地答道。 本多毛骨悚然地听着她们的这番对话。 第四十一章 两天后,本多于约定的午后4点,在约定的地点东京会馆门厅等候。他想,如果月光公主来了,就把她带到今年夏天才开张的楼顶餐厅去。 门厅摆着许多皮沙发,如果打开报夹子,来掩饰自己在等人什么的,这里是个很合适的去处。本多在内兜里揣着好容易弄到的三支哈瓦那手卷雪茄烟。吸完这三支烟,月光公主就来了吧。但是有一件事使他担心,他刚坐到这沙发上时,窗外就暗了下来,要是下起雨来,把楼顶淋湿,就不能和公主在那里用餐了。 这是58岁的富翁,再次这样等候泰国少女了。这么一想,本多总算摆脱了不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本来的日常生活中。那是一种海港的状态,而他生来就不是一只船。回到了“等待月光公主”这个他惟一的存在形态,就是说,这是他真正的精神状态。 他是一个有大把的钱,上了年纪,对于单纯的男性的快乐不屑一顾的人。他实在是一个麻烦的家伙,他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下决心拿自己的倦怠同地球作交换,但他的外表却朴实而寒酸,在精神上喜欢置身于一个被局限的低洼处。对历史和时代如此,对奇迹和革命也是如此。像坐在西式马桶上那样,坐在盖着盖子的深渊之上吸雪茄烟,一切都听任对方的意志,而他只是等待。这时,梦想开始明显地成形,隐约看到难于捕捉的无上幸福。死能使人在这样的状态下达到无上的幸福吗?……若是这样,那么月光公主不就是死吗? 他手中的占卜牌里既有不安,又有绝望。期待的时间犹如工艺晶的黑漆底色,在上面镶嵌着可怖的夜光贝壳…… 地板相连的地窖似的西式小餐厅里,正准备着晚餐,摆放刀叉的声音哗啦啦响着,和侍者手里拿的那把镀银刀叉一样,本多内心的感情和理性也是一团糟,没有任何计划(这是理性的邪恶倾向),意志被放弃了。本多在这风烛残年发现的快乐,就是如此随意地抛弃人的意志。在抛弃了意志的时候,从青年时代起就使他伤神的那种“要介入历史的意志”,也就束之高阁了,历史也就不知悬于空中何处了。 ……在那没有历史的黑暗的时间里,在那令人晕眩的高空中,杂技团的荡秋千的少女,身着闪光的白色紧身衣在飞舞飘荡。这就是月光公主。 窗外已暗下来。几个带着家眷的客人,在本多旁边长时间地寒暄,听得让人昏昏欲睡。还有两个像是订了婚的人,疯子似的默不作声。窗外,街树沙沙作响,雨好像下不起来,报纸的木板夹子在他手里,像是一根长大的胫骨。三支雪茄烟已经吸完,月光公主还是没有来。 本多一个人好容易吃完没滋没味的晚餐,然后就去了留学生会馆。这是个不太慎重的行动。 走进位于麻布一角的俭朴的四层楼,门厅里有几个黑皮肤的目光锐利的青年,穿着宽格子半袖衬衣,在看东南亚印刷粗糙的杂志。本多向前台询问月光公主在哪里。 “不在。” 办事员干脆地回答。对于这种过快的回答本多很不满。在这简短的问答中,本多发现那几个目光锐利的青年都在瞧着他,再加上夜晚的闷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待在热带的一个小机场的候机室里。 “能告诉我房间号吗?” “按规定不能告诉。会面需要得到本人同意,在这前厅接待。” 本多死了心,离开了前台。青年们的眼睛又一齐回到杂志上。他们翘着二郎腿,裸露着脚脖子,那褐色的踝子骨像刺一样尖尖地突出来。 会馆的前院可以散步,却不见人影。三楼的一个房间敞着窗子,室内很明亮,本多听到从那里传出弹吉他的声音。虽说是吉他,曲调很像胡琴,尖细的歌声像发黄的常春藤缠绕着乐曲。倾听着那凄婉缠绵的声音,本多想起了难忘的战争前夕的曼谷之夜。 本多很想溜进去把每个房间都查看一下,他根本就不相信月光公主出去了。在这潮热的梅雨期的暮色里,月光公主无处不在。在前院的像是留学生们侍弄的花坛里,开着唐菖蒲,在夜色中看起来是黄色的,还有看不太清的淡紫色的天车菊。月光公主的气息也存在于这些鲜花的幽香里。四处飘散的月光公主的微粒子,说不定会逐渐凝聚成形。在蚊虫微弱的羽音中,也能预感到这一切。 三楼的许多窗子都是黑着的,只有楼角处的房间亮着灯,镂花窗帘掀动着,十分幽雅。本多凝神注视着那个房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帘后面,俯视着前院。风吹开了窗帘时,本多看清了那个人的姿容。她就是光穿一件长衬裙纳凉的月光公主。本多不由自主向窗下跑去,户外灯光照亮了他。这时,月光公主清楚地认出是本多,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立刻熄灭了灯,关上了窗户。 本多倚着楼角等了很久。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太阳穴的血在跳动。流逝的“时间”似乎也是血。他把脸颊贴在水泥墙上的一层薄薄的青苔上,用那凉凉的青苔消解他老脸上的热度。 忽然,三楼的窗户发出了蛇吐信似丝丝声,像是悄悄打开窗户时的磨擦声。一个白色的柔软的东西落在了本多的脚边。 他拾起来,撕掉包着的白纸,里边是掌心大的棉团,看来是用力压过的,一打开纸它就像活物似的鼓起来了。本多从棉心中找到了一只镶着金护门神的绿宝石戒指。 抬头望去,窗户又紧紧地关上了,一丝灯影也不见了。 离开留学生会馆,本多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这里离庆子家还不到两条街。他每次外出约会都尽量不用自家的汽车,叫辆出租车就可以了。但是这次他要抽打自己的腰背走着去,要让自己受受苦行。即使庆子不在,也要敲敲她家的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回家。本多边走边想,如果自己还年轻,就会边走边放声嚎哭吧。如果我还年轻!但是,青年时代的本多决不哭泣。他是有为的青年,他认为与其流泪,不如运用理智,于自己于他人都是有益的。这是多么甜美的感伤,多么诗情的绝望啊! 本多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只有在“如果我还年轻”这样一种假定条件下,才可以这样想像。于是,本多就把刚才心中萌生的甜美情愫的可靠性,连根拔掉了。那么,假设可以宽容自己的年龄呢?可是本多无论现在和过去,都不宽容自己,这是本多的秉性。因而,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梦想一个与过去不同的自己。一个怎样不同的自己呢?本多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清显和勋那样的人。 如果说本多沉溺于“假若年轻也会如此”的想像,确实使他摆脱了一切与年龄相称的感情的危险,而得以自卫的话,那么相反,他现在不肯承认某种感情的羞耻心,兴许就是他遥远的自律青春的痕迹。不管怎样,不管现在和过去,本多是不会边走边哭嚎的。一个身披雨衣,头戴呢礼帽的半老绅士,独自一人在走夜路,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不过是夜里一时兴起,出来散散步而已。 就这样,不愉快的自我意识,使他过分习惯于用间接叙述法来表达一切感情。其结果是即使没有自我意识,他也获得一个安全的处境。因此对于本多说来,各种愚蠢、无耻的行为,都有可能干出来。如果一一追寻本多过去的行迹,说不定人们会误认为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现在,他在雨意正浓的夜路上,急匆匆奔向庆子家,也正是这样一种愚蠢行为。走着走着,他真想把手伸进自己咽喉的深处,把心掏出来看看,就像指头伸进西装背心的布袋,掏出怀表那样。 庆子在家,虽然在这个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多马上被请进前几天来过的豪华客厅。路易十五式样的椅子靠背直直的,限制着本多的坐姿,他疲劳得有些发晕。 杉木门和上次一样半开着。在盛气凌人的枝形灯的照耀下,这夜间的客厅显得空旷寂寥。他很想站在窗前,看看在庭院小树林外明晃晃的街灯,但是他连走过去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有呆在椅子上忍受着臭汗沤着身体的自甘堕落的暑热。 本多听到了庆子的脚步声。她穿着拖地的华丽睡袍,从门厅的大理石旋梯上走下来。庆子走进客厅,把身后画有仙鹤的杉木门关上。乌黑的头发像卷起风暴一样竖起来。由于头发没有拘束,随意向四面八方蓬散着,淡妆使她与平日不同,脸显得小而苍白。庆子绕过椅子,背向绘有金色层云的壁龛,中间隔着放有白兰地的茶几,与本多对面坐下。她的裙摆下,光脚穿着挂满了热带干果装饰的凉鞋,红色的脚趾甲和她那黑地连衣裙上的大朵木槿花一样的红。尽管如此,她那以金色层云为背景的蓬散的黑发,还是显得阴郁无比。 “请原谅,头发像个疯子似的。您突然光临,连我的头发都受了惊呢。我打算明天去整发型,刚刚洗过了头,洗得太不是时候了。男人哪了解女人的辛苦啊……可是,您怎么啦?脸色可不好啊。” 本多扼要地说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但他很讨厌自己那辩论式的语气。就连自己面临的问题,也没摆脱按照逻辑加以阐述的老毛病。他的语言只起了把事情条理化的作用,而他在来到这里之前,是想要声嘶竭力地吼叫的。 “哎!这是典型的‘欲速则不达’啊。我不是对您说过把这事交给我吗!可是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月光公主的态度也太失礼了。或许这就是南国习惯吧?不过,我也很理解您去拜访的作法。” 庆子请本多喝白兰地,一边又说:“那么,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她没有丝毫厌烦的表现,依旧是充满了她那特有的慢悠悠的热忱。 本多掏出戒指,在小指上戴上去又摘下来地摆弄着,他说: “拜托您把这个还给月光公主,请她务必收下。因为我觉得这颗戒指离开那个姑娘的身体,她和我过去的关系就永远中断了。” 见庆子沉默不语,本多害怕了,以为她会发怒。庆子把白兰地酒杯高高举起来,看得出了神。漾起的白兰地酒波,在雕花玻璃杯壁上,绘出了一片透明的粘粘的云形,又徐徐滑落下去。在庆子黑密的头发下,有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本多觉得,她在竭力不把嘲笑表现出来,她的表情极其真挚而自然,她的眼神就像孩子们在注视被踩死的蚂蚁。 “我来就是想拜托这件事,就这一件事。” 本多极度夸张这区区小事,是打算下某种赌注。如果没有做任何蠢事都坚持不懈的这种道德倾向,哪里会有本多的快乐呢?他从这垃圾箱般的世界中拣出了月光公主,为这个连一个指头还没碰过的少女苦恼着。他把这痴愚提高到这种高度,来寻求自己的性欲与星辰运行的相交点。 “那样的姑娘,您别再理她不好吗?”庆子好不容易开口了,“前几天,听说在美松的舞厅,有人看见她靠着一个下流学生的肩膀,跳贴面舞呢。” “不再理她?那绝对不行。不理她,那不就是让她成熟吗?” “这么说,您有权利不准她成熟喽。若是这样的话,您以前为那姑娘是处女而伤脑筋,又如何解释?” “本想让她一下子成熟起来,变成另一种女人,可是失败了。这都怪你那个笨蛋外甥。” “真够笨的,克己。……没错。” 庆子忍不住笑出来,她迎着灯光透视酒杯后面的自己的指甲。长而尖的红红的指甲,透过雕花玻璃从手指内侧看去,犹如小小的神秘日出。 “您瞧,太阳升起来了。” 庆子醉了,竟做出这种动作给本多看。 “残酷的日出啊。” 本多心不在焉地嘟囔着,这时他非常希望能有一种丑恶的,违背常识的雾,把这个过于明亮的房间罩得伸手不见五指。 “刚才那件事,如果我干脆拒绝,您会怎样呢?” “那我今后的日子就暗无天日了。” “您真能夸张啊。” 庆子把酒杯放在桌上,若有所思。“为什么我总要帮助别人呢?”她喃喃自语着。过一会儿又说: “内心深处的真正问题,总是很幼稚的问题啊。人一产生某个念头就去追求,就像为寻找一张印错的邮票,甚至可以去非洲去探险。” “我感到我爱上了月光公主。” “哎呀!”庆子哈哈大笑,她的眼神分明认为本多在开玩笑。 然后,庆子毅然决然地说: “明白了。您现在需要做某种惊人的傻事。譬如……”说着她略微提起睡袍,“例如,亲吻我的脚背,怎么样?仔细看看您根本不爱的女人的脚背,一定会使您心情舒畅的。我脚背上的静脉是美得出了名的。请不要担心,我在洗澡之后,修得很仔细,不会有碍贵体的。” “如果把答应我的要求作为交换条件,我乐意马上照办。” “那么,请吧。在您的自尊心的历史上,不妨做一次这样的尝试,它会给您出色的历史增光添彩的。” 庆子显然是被教育者的热情支配着。她站在耀眼的枝形灯下,不耐烦地用双手拢着蓬散的头发。被拨到两侧的头发,像大象的耳朵一样颤动着。 本多想要微笑,但笑不出来。他环视一下四周,慢慢地弯下了腰。因为腰痛忽然加剧,他蹲了下来,最后干脆趴在了地毯上。 他趴着看见庆子的拖鞋,像是一个尊贵的祭器。褐色的、茶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干果,一同涌向她那用力踩地的五根脚趾头的红指甲,庄严地守护着她的肌肉饱满的神经质的脚背。本多的嘴唇刚要挨近,那穿着拖鞋的脚又狡猾地缩了回去。如果不撩起她那木槿花图案的裙襟,把头伸进去,嘴唇就够不着脚背。本多钻了进去,那里面充满了幽香和暖气,仿佛突然进人了一个陌生的国土。他亲吻了脚背之后抬眼向上看,透射出朵朵木槿花的光线,全都变成了暗红色。里边有两根微露静脉花纹的雪白美丽的柱子耸立着;在那遥远的上空,悬挂着一颗小小的漆黑的太阳,乱七八糟地放射着黑色的光芒。 本多缩回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 “好了,我做到了。” “我会守信的。” 庆子接过戒指,现出老练而沉着的微笑。 第四十二章 “你在做什么呢?” 梨枝在屋里催促半天不来吃早饭的丈夫。 “看富士山哪。” 本多在露台上回答,但他的声音不是向着室内,仍然向着院子西端凉亭那边的富士山。 夏日的清晨6点,富士山沉醉在葡萄酒色的朝霞之中,轮廓还不清晰,在大约十分之八的高处有一片雪斑,很像节日涂在小孩子鼻梁上的白粉。 吃罢早饭,本多穿着短裤和短袖运动衫,又来到灿烂的晨空下,躺在游泳汤边,用手掬起那满池清水。 “你在做什么呢?” 早饭后,梨枝拾掇着屋子,又喊起他来。这一回他没吭声。 梨枝隔着窗户盯着她那58岁的丈夫的癫狂行为。首先他的打扮就不合她的心意。既然是从事法律的人,就不该穿短裤,下面露着衰老没有弹性的白腿。衬衫也看着不顺眼,肉体己没有年轻健壮的厚实感,却偏要穿短袖运动衫,结果袖口和后襟,都像穿着海藻似的耷拉着。与其说梨枝现在的心情是要弄明白丈夫搞这种与身份不相称的勾当到了什么程度,莫如说已转化为抱着某种兴趣在远远观望。她产生了一种快感,好像她那长满了鳞片的自我感觉,被人倒着抚摩一样。 本多的脊背感觉到,梨枝已经心灰意冷地回室内去了,他就全神贯注地注视起了游泳池中倒映的良晨美景,看得入了迷。 蝉在扁柏林中聒噪起来,本多抬起了眼睛。富士山的色彩刚才还是那样的让人陶醉,到了8点时,又变成了一派茄紫色。绿意朦胧的山麓,浮现出了稀疏的森林和村落。在眺望深蓝色的夏日富士山时,本多发现了一个可独自取乐的小把戏,它能在盛夏里看到深冬时节的富士山。这秘诀是,先凝视一会儿深蓝色的富士山,然后猛地把视线向旁边的青空,于是眼中的富士残像就变成了雪白色,一座洁白无瑕的富士山,就在这一瞬间浮现出来了。 自从无意中领悟到了这种幻象之法,本多就相信有两个富士。夏富士旁边冬富士永存;现象旁边纯白的本质永存。 把目光一转向游泳池,他看到箱根山的倒影占据了相当大的水面。葱茏蓊郁的群山使人感受到夏日的苦热。小鸟从水澡的天空掠过,饵场有只老莺来访。 昨天本多在凉亭边打死了一条蛇,那是条二尺左右的花蛇。为了防止吓着今天来的客人,他用石头砸它的头,把它打死了。这小小的杀戮,使本多昨天一整天都感觉充实。那条浑身油亮的蛇挣扎扭滚的影像,在他心中形成了青黑色的钢发条。自己也能杀死什么的感觉,培养了他阴郁的活力。 本多又把手伸进游泳池,拨弄着水面。水中的夏云变成了毛玻璃似的碎片。游泳池完工已经6天,还没有一个人在这里游泳。本多和梨枝三天前就来到这里,他借口水凉,一次也没有游。 这游泳池是专为了看月光公主的裸体才挖的。其它目的都不重要。 远处传来钉钉子的响声,那是邻居庆子的家正在翻修。东京的宅第解除征用之后,庆子很少来御殿场,与杰克的关系不知为什么也冷淡下来。于是产生了和本多的新居一比高低的竞争心,开始了几乎与新建无异的大翻修。庆子说:“看来这个夏天是无论如何也住不进来了,要在轻井泽度过了。” 本多从游泳池边站起身来,为躲避越来越强的日晒,他吃力地把比桌子高得多的遮阳伞打开,然后坐在阴凉的椅子上,重新眺望游泳池的水面。 早晨的咖啡使本多的后脑部保持着近乎陶醉的兴奋。9米宽25米长的游泳池水底白线,在蓝色油漆的晃动中,使他想起了遥远的少年时代的体育比赛,那不可缺少的白石灰线和冬青油的薄荷气味。一切都被画上了几何学的有规则的白线,一切从那里开始,在那里结束。但这是虚假的回忆,本多的青春时代与运动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白线也使人想起夜间画在车道中央的线。他忽然想起了夜间在公园看到的一个总是拄手杖走路的矮个老人。第一次是在汽车前灯掠过的人行道上遇见的。老人挺着胸,把带象牙把儿的手杖挂在胳膊上。为了不使手杖拖到地上,他那只弯曲的胳膊不自然地抬起,使走路的姿势越发僵硬。人行道的一侧是五月飘香的森林。矮个老人看上去很像个退伍军人,已成废物的勋章似乎还珍藏在他的西装内兜里。 第二次是在森林的暗处遇到的,并且还很近地看到了那手杖的用途。 男女在森林幽会时,通常是女人靠在树上,男人上去拥抱。相反的情况极少见。当一对男女走到树下时,矮个老人便贴在了那棵树的北面。碰巧距观看的地方不远,本多发现那手杖的u字形把女人裙子的底襟勾住了。一勾住后,他就极熟练而迅速地把裙子一下子撩到了腰部,女人的白腿露了出来,但冰凉的象牙没有碰到肌肤上,所以没有被察觉。 女人小声说:“不行啊!不行啊!”最后竟说“好冷啊!”但是着迷的男人并不回答,女人也以为男人只顾紧紧拥抱她的脊背才没有发觉。 ……每当想起这桩啼笑皆非的恶劣玩笑,这种献身性的无私合作,本多的嘴角就现出了微笑。但一想起前些日子,在松屋随军商店门前和他搭话的那个人,这一点点滑稽感也就消逝在冷清的不安之中了。对自己来说是真挚的快乐,只会引起某些人的厌恶,自己必须从早到晚都经受这种厌恶的困扰;而且不仅如此,这厌恶本身,迟早还会不知不觉地成为那快乐不可缺少的因素。难道还有比这更无理的事情吗? 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厌恶,与最甜美的诱惑合而为一,自己否定自己的存在,与绝对的不可更改的不灭的观念合而为一。存在的不可治性才是不死的感觉的惟一实质。 他又来到游泳池边,弯下腰,去抓那荡动着的水。这是他在步入人生暮年抓到的财富的触觉。当他感觉到炎热的太阳射在了他弯下去的脖子上时,他觉得那就像一生反复出现过58次的夏天,向他发来了大量的恶意嘲笑的箭。他的人生并非那么不幸,一切都遵从理性之舵,巧妙地避开了毁灭的暗礁。如果说没有过片刻的幸福,未免过于夸张,然而尽管如此,那又是何等无聊的航程啊。所以毋宁夸张一些,说自己的一生是暗淡的,更符合自己真实的感觉。 公开宣称自己的人生是暗淡的,这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人生尚且抱有某种深切的友情。在与你的交游中,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任何欢乐。我并没有请求,而你却来强迫我和你交往,强迫我走进毫无道理的生活之网,使我节制陶醉,使我的拥有过剩,变正义为纸屑,变理智为家当,将美监禁成羞于面世的样子。人生为把正统处以流刑,把异端送进医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而竭尽所能。它是堆积在脓盆上的沾血的污秽绷带,那是每天给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换下来的心灵的绷带。每一次换绷带,都使那老的少的发出同样的惨叫声。 他感到,在这山区的蓝天里,藏有一只巨大而柔软的女护士的手,每天为这无用的治疗,履行粗暴的义务。那手温柔地抚摸他,再一次催促他活下去。笼罩在少女峰上空的白云,就是那卫生到伪善程度的,洁白而崭新的散乱的绷带。 那么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呢?本多知道自己能够站在非常客观立场上看问题。在别人看来,本多是最富有的律师,可以悠然度过余生。这也是他在长期的法官和律师生活中,毫无私念,既公正又坚持天理正义的回报。因而本多处在受人羡慕而无人非难的位置上。这是市民社会,对于市民的忍耐所给予的为时过晚的报偿之一。时至今日,即使本多的小小恶德万一暴露出来,无论是谁,都会把它当作常见的,无罪的坏习惯,以微笑来表示宽恕的。总之,他在人间“拥有一切”!只有孩子是例外。 “抱养个孩子吧。”夫妻俩曾商量过,别人也劝说过。但在他们发财之后,梨枝就不愿再提及此事,本多也不热心了。因为他们对为弄钱而登门的人害怕起来。 从屋里传来了谈话声。 这么早有客人来?仔细一听,是梨枝与司机松户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来到露台上。梨枝望着起伏的草坪说: “你看,那边高低不平。往凉亭去的斜坡,是看富士山最好的地方。剪成那样子,多丢人啊。殿下也要来这儿的呀。” “是,我再重新剪一下。” “再剪剪吧。” 比本多大一岁的老司机,到露台边上放园艺工具的小仓库去取剪草机了。本多不太喜欢松户,只是看重他从战时到战后一直在官厅做司机的经历。 动作慢慢腾腾,说话拿腔拿调,在日常生活里也渗透着安全行车作风的这个人,总是不慌不忙的态度让人起急。他认为人生与开车一样,只要谨慎小心就能成功,这怎么能行呢?本多每次观察松户,心里就想,松户一定认为主人本多和自己是同样类型的人。本多感到,似乎松户一直在没礼貌地给自己画着漫画。 “还有时间,来歇一歇吧。” 本多招呼梨枝。 “啊,不过厨师和侍者就要来了。” “反正他们不会按时来的。” 梨枝像在水里松开一团线那样,懒洋洋地踌躇了一下,回到屋子里去取坐垫,放在铁椅子上。她肾脏不好,怕着凉。 “又是厨师又是侍者,外人到家里来折腾,实在讨厌。”她说着,坐到本多身旁的椅子上,“如果我是欣欣女士那样爱摆阔的女人,该是多么喜欢这种生活啊。” “又提起过去的事啦。” 欣欣女土是大正时代日本首屈一指的律师的夫人,艺妓出身,以其美貌和奢华名噪一时,她会骑马,骑的是一匹白马。即使去参加葬礼,她的丧服也花枝招展,引人注目。丈夫死后,她感到奢侈的欲望已无法满足,在绝望中自杀身死。 “听说欣欣女士喜欢蛇,在手提包里总装着活的小蛇。啊,我忘了,你说过昨天打死了一条蛇吧?殿下来的时候,要是爬出蛇来,可不得了啦。松户,你要是看到了蛇,一定要把它解决了。不过千万不要让我看到。” 她向拿着剪草机走远的松户喊道。 游泳池水无情地映出了喊叫的妻子衰老的咽喉,本多凝视着那映像,突然想起战争期间在涩谷废墟遇到的蓼科,以及蓼科赠给他的孔雀明王经。 “要是被蛇咬了,念一下这个咒文就行了。摩谕吉罗帝莎诃。” “噢。” 梨枝对此毫无兴趣,她又坐到椅子上。忽然响起的剪草机声,给了他俩沉默的自由。 本多觉得古板的妻子对殿下的到来是欢迎的,但对于妻子明知月光公主来访却依然平静感到惊奇,然而梨枝却希望,如果今天能现实地在丈夫身边见到月光公主,那么她长期以来的苦恼大概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明天游泳池开放,庆子带着月光公主一同来,可能在这里住下。” 当丈夫若无其事地传达这消息时,梨枝心里乐得热辣辣的。由于忌妒太深而又无确实的根据,所以梨枝好像闪电之后等待雷鸣那样,时间每过一瞬,不安都有所减轻。可怕的东西与渴望的东西变成了同样的东西,再也无需等待,心情也就随之开朗了。 梨枝的心好像是侵蚀着泥土的一条河,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曲曲弯弯,缓缓地流过。流至河口处,将夹带的泥沙尽情地堆下,然后渐渐流向那陌生的大海。那河以此为界,将结束其淡水的生涯,完成化作苦涩海水的转变。某种感情的量增至极限会发生改变;原来以为会毁灭自己的苦恼蓄之既久,也会突然化作生的力量。这是一种非常之苦,非常之暴烈,然而又是豁然开朗的蓝色的力,它就是大海。 本多没有觉察到妻子正在渐渐变成一个苦涩而难缠的女人。用愁眉不展或撅嘴不语来试探、折磨他时的梨枝,其实只处在蛹的阶段。 在这晴朗的早晨,梨枝甚至觉得肾脏的老病根也减轻了许多。 远处剪草机沉闷的轰鸣声,震动着默然对坐夫妇的耳鼓。这一对没有必要交谈的夫妇,这样的沉默远远超过了一幅静止的画面。本多夸张地感觉到,这是一种勉勉强强相互默认的状态,就像互相依赖的神经束,由于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倒在地上时才没有发出金属般刺耳的响声。自己如果犯了弥天大罪,那么至少还能感到他是比妻子飞得更高。但是,妻子的烦恼和自己的欢欣,无论到哪儿都只能认为是一般高的。这一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映在水面上的二楼客室的窗户,正开着通风,白色的透花窗帘在飘荡。月光公主曾在深夜从那窗口飞到屋顶上,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只能认为她是长着翅膀的,才会有这种行为。月光公主在本多看不见的地方,不是真的在飞吗?本多看不见时的月光公主,解脱了存在的束缚,谁能说她不会跨上孔雀,穿越时空而变幻莫测呢?显然,这些没有确证,又无法证明,才使本多着迷的。想到.这些,本多觉得自己的恋情确实有一种幽玄的性质。 游泳池的水面像是撒下了光线的鱼网。妻子那宫廷偶人似的浮肿的手,放在遮阳伞半遮着桌边,默默无语。 这样,本多便可以自由地沉迷于思念了。 ……但是现实的月光公主,只是本多所见到的月光公主。她有一头美丽的黑发,总是笑吟吟的;常常不大守约,但又十分果断,是一个感情难以捉摸的少女。但是,他所看到的月光公主,显然并不是她的全部。本多向往着看不见的月光公主,对他说来,恋情与未知密切相关,不言而喻,认识与既知相关。如果不断推进认识,用认识去截获未知,以增加既知的部分,那么恋情能否得手呢?那是办不到的。因为本多的恋情,正要指向那认识之爪所达不到的,越来越远离月光公主的远方。 从年轻时起,本多的认识的猎犬就极其机敏。因此可以认为,所了解所见到的月光公主,大致符合本多的认识能力。使月光公主存在于这个限度内的,不是别的,正是本多的认识力。 因而,本多想看月光公主不被人知的裸体的欲望,便也成为了脚踏相互矛盾的认识与恋情两只船的不可能实现的欲望。为何这样说呢?因为所谓看,属于认识领域,月光公主即使没有察觉,那她也会从本多在书架后边的小孔窥视的一瞬间,变成被本多的认识所造就的世界居民了。在因他的眼睛看过而被污染了的月光公主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出现本多真正想看的东西,恋情是不会如愿以偿的。如果不看呢?恋情又永远不可能实现。 本多只想看见飞翔的月光公主,但是他所能看见的月光公主并不飞翔。因为只要月光公主属于本多的认识世界里的被造物,她就不能违反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大概(梦中除外)月光公主裸体骑孔雀飞翔的世界,距本多仅有一步之遥,或者由于本多的认识本身出现了云雾,有了小毛病,或某一极小的齿轮发生了故障,所以没有运行起来。那么排除了故障,换上新齿轮又会怎样呢?那就只有把本多他和月光公主共有的世界除掉,也就是本多的死。 现在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本多的欲望所希求的最后的东西,他真正想看的东西,只能存在于在他的世界里。为看见真正想看见的东西,他必须死。 窥视者不知不觉地认识到了,只有除掉窥视行为的根源,才能接触到光明,这个时候,也就是窥视者的死。 认识者的自杀的意义,在本多心中所具有的分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如果听任恋情一意孤行而否定认识,想要无限地摆脱认识,把月光公主带到认识不可及的领域,那么来自认识方面的反抗就只能是自杀。也就是本多把月光公主,连同被他的认识所污染的世界一起留下,他自己退出去。然而他还不能准确地预测到,在那一瞬间,光辉灿烂的月光公主会出现在眼前。 现在这个世界,因为是本多的认识所制造的世界,所以月光公主也一同住在这里。根据唯识论,这是本多的阿赖耶识创造的世界。但是,本多还未能完全屈膝于唯识论,这是因为他固执于他的“认识”,不肯把自己的认识的根源,与那永远无半点留恋地抛弃着世界,又更新着世界的阿赖耶识,一视同仁。 莫如说本多在心里把死看成一种游戏,他醉心于死的甜蜜。认识在怂恿着他自杀,在自杀的一瞬间,他很想一睹的月光公主的裸体,如同灿烂的月光,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尊谁也看不到的闪烁着琥珀光辉的纯净无垢的裸体——本多梦见了至高无上的幸福。 所谓孔雀成就,不就是意味着这个吗?根据孔雀明王画像仪轨,在表现其本誓的“三昧耶形”中,在孔雀尾巴上面悟出了半月,又在半月上面悟出满月来,因而它如同半月变成满月那样,表现了“修法成就”。 本多一向期望的,或许正是这孔雀成就。如果今世之恋均以半月告终,那么谁不梦想孔雀上升起的满月呢? 剪草机的响声停了下来。 “这样可以了吗?” 远处传来了喊声。 夫妻俩像是蹲在栖木上的两只无聊的鹦鹉,拙笨地扭过身去。身着草绿色工作服的松户,背向白云半遮的富士山站立着。 “啊,就那样吧。”梨枝低声说。 “是啊,对老年人不要太勉强。”本多也附和着。 松户领会了本多的手势,不慌不忙地把剪草机推过来。这时,朝向箱根山的大门口传来了轰鸣声,一辆客货两用车开了进来。车是从东京开来的,载着厨师和三个侍者,以及很多烹调材料。 第四十三章 尽管本多是二冈山庄的新住户,但至今还没有请过这别墅区的老资格居民。风传在御殿场附近,以美军为对象的酒吧、游娼、拉客的,或带着军用毛毯在演习场转来转去的“夜莺”等等,严重地伤害了风化。人们因为害怕而远离了别墅,今年夏天又陆续回来了。本多这次是借游泳池开放的机会,首次邀请他们。 最老的住户是香织宫夫妇和真柴银行的真柴勘右卫门的老寡妇。老寡妇说要带着三个孙子来。另外还有别墅区的几个人,以及东京方面的庆子和月光公主,再加上今西和椿原夫人。桢子由于出国旅行,早就回信说不能参加了。本来是应该椿原夫人陪她旅行的,但是她选择了别的门生作旅伴。 本多奇怪地发现,一向对佣人十分刻薄的梨枝,今天对外来的帮工,不管是厨师还是侍者,都一反常态,慈祥地微笑着。她说话和蔼,对人处处体谅,想向别人和自己证明,她是一个如此为世人所喜爱的人。 “太太,院子里的凉亭那边怎么准备呢?那里是不是也要放些饮料?”已经换上白色工作服的侍者说。 “好啊。” “不过,我们三个人恐怕照顾不到那里。我们往暖水瓶里放些冰块,就请客人自己动手好不好?” “是啊,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多半是情侣,还是不打扰更好啊。但是到了傍晚,可别忘了熏蚊子呀!” 本多听到妻子这样讲话,心里为之一惊。她提高了嗓门,用词圆滑。梨枝一向最憎恶的是华而不实,现在她的声调和言语都流露着这种味道,听起来好像是在指桑骂槐。 白衣侍者们的快速走动,仿佛一瞬间就在室内的空气中,胡乱拉出了许多直线。那浆得笔挺的白上衣,那充满朝气而勤快的举止,那毕恭毕敬的仪表,那职业性的殷勤,把整个家庭变成了他人的清爽的世界。在这里,个人性的东西已不复存在,彼此间的互相协商、相互问询、或指挥命令,真像是折成蝶形的白色餐巾在那里飞来飞去。 游泳池边,准备了简易餐桌,供穿游泳衣的客人们进午餐。到处贴着“更衣室设在楼下”的纸条。周围的情景眼看就变了样。本多珍藏的落地式电唱机被蒙上了白桌布,变成了室外酒吧。这虽然是自己的主意,但干起来一看,却像发生了一场暴力性的变化。 在越来越炽热的阳光照射下,本多呆呆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是谁出的坏主意?究竟为了什么呢?花费几个钱,宴请这些阔气的客人,得意地扮演一个资本家的角色,炫耀竣工的游泳池。当然,这是从战前到战后,在二冈修建的头一座个人游泳池。而且在这个世界上,由于被招待而不嫉恨他人富有的大度之人大有人在。 “你把这个穿上吧。” 梨枝把拿来的古铜色薄毛料裤子、长袖衬衫和印有极细小水珠花样的茶色蝴蝶领结,放在伞下的桌子上。 “就在这里换吗?” “有什么关系?能看见的只有侍者。而且那些人现在正在吃午饭。” 本多拿起两端呈葫芦形的领结,用手捏着一头,对着池水的光照瞧起来。这实在是一条简易粗俗的,没有派头的领结,这使他想起了简易法庭的“简易命令”程序。“简易程序的告知与被告知人的异议”……而且,除了那个最终的核,本多所奢望的闪烁着光芒的焦点之外,最嫉恨这越来越临近的聚会的,正是本多自身。 真柴老寡妇带着三个孙儿最先来到。虽说是孙儿,却是以老处女姐姐为首的姐弟三人。两个弟弟是戴着普通眼镜带有秀才风度的大学四年级和二年级学生。姐弟三人立即到更衣室去换游泳衣,奶奶身着和服呆在伞下。 “男人活着的时候,战后每到选举时就特别爱和我吵架。我就是为了气气他,投了共产党的票。我是德田球一迷啊。” 老寡妇说话时,就像蝗虫缩着身子不住地摩挲翅膀一样,两只手又是对领子,又是拉袖口,一直在神经质地忙着。她的确如人们所说的,既洒脱又快活。但是,在那淡紫色的眼镜片后面,却隐藏着一双在经济上对一族乡党明察秋毫的目光。在她面前,被她那冰冷的目光一扫视,谁都会觉得像是她的亲属。 换上泳装走出来的三个孙儿,体态稳重而没有棱角,是典型的良家子女。他们相继跳入水中,慢慢游起来。最先进入这池子的不是月光公主,没有比这更让本多痛心的了。 不久,梨枝领着已经换上泳装的香织宫夫妇从室内走过来了。本多为没有看见他们驾到而未能迎接表示歉意,顺便也责备了梨枝。但殿下只摆了摆手,说着“哪里,哪里”就下水去了。老寡妇轻蔑地望着这种应酬。殿下游了一会儿,刚坐在池边上,她就从远处尖声喊道: “殿下多么年轻健壮啊!要是在十年前,该报名参加游泳比赛了。” “现在还是比不了真柴女士啊。刚游了50米就喘不过气来了。能在这御殿场游泳真是好极了,虽然水凉了一些。” 说着像是除掉虚饰似地抖落身上的水珠,混凝土地面上滴下了一个个黑点。 殿下想使自己的举止行为,一切依照按战后的风俗,尽可能地淡泊,不拘形式,但有时反被认为太冷淡,他自己却无察觉。在不需要保持威严之后,他就不大理解如何和别人的交往了。殿下特权式地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讨厌旧传统,因而他轻视目前仍然注重传统的人。这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他所说的“那个人太不进步”,实际上同他从前说的“那个人出身太卑微”,几乎成了同义语。殿下把一切进步主义者评价为与自己同样的“挣扎于传统桎梏”的人。其结果,再向前迈进一步,殿下便会荒谬地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本多第一次看到殿下为下水而摘掉眼镜的面孔。对殿下来说,眼镜是他与世人相联系的相当重要的桥梁。在他那断了桥的脸上,大概是阳光晃眼的缘故,露出了一种在过去的尊贵与现在之间,焦点不定的茫然的悲哀。 相比之下,略显臃肿、身着泳装的妃殿下,则洋溢着舒展的气质。妃殿下仰面浮在水面上,举起一只手,向这边微笑的姿态,宛如在箱根群山的背影下,嬉戏着的一只洁白美丽的水鸟。人们不能不感到,妃殿下是少见的懂得幸福的一个人。 真柴家的孙儿们,出水后围祖母身边,同时又与两殿下有礼貌地应酬着,这使本多有些不耐烦。这些年轻人,光知道谈美国的事情。长女说的是自己正在留学的高级私塾,弟弟们说的是大学一毕业马上就要去留学的那所美国大学。反正谈什么全都是美国。说那边已经普及了电视,要是日本也能那样该有多好啊。照日本现在这种样子,恐怕没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是看不到电视的等等。 老寡妇不喜欢这种未来的话题,她立刻打断了他们:“你们都在讥笑我看不到电视了是不是?那好吧,我每天晚上变成幽灵,出现在电视上给你们看!” 祖母毫不留情地管束着年轻人的谈话,而年轻人对祖母说的话,都默默地洗耳恭听,这异样的光景,使本多感到这些孙儿们像三只聪明的兔子。 人们对接待客人的方法熟悉起来,穿泳装的客人相继出现在露台的入口处。没换泳衣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两对着泳装的夫妇围了起来,他俩只好隔池向大家招手致意。今西穿着不太合身的肥大的夏威夷衫,椿原夫人照常穿着丧服似的颜色发黑的罗纱衣服,在光闪闪的游泳池前,如同一颗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刻就发觉了这种效果。他推测,一定是今西想嘲弄那个企图永远扮演不自量力的滑稽角色的单纯的夫人,才故意穿那种夏威夷衫到这里来的。 等跟他们说完话的穿游泳衣的客人朝这边走来,他们才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绕着池边走过来,他俩黑色和黄色的倒影在池水中摇晃着。 两位殿下十分熟悉今西和椿原夫人。尤其是殿下,由于战后经常出席所谓文化人的聚会,和今西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这时他对身旁的本多说“来了一位有趣的人。” “这些日子总睡不好觉。”坐下来的今西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外国香烟盒,又把它扔掉了。然后又掏出来一盒新的,开了口,弹一弹盒底,灵巧地顶出一支烟来。他把烟衔在嘴上,漫不经心地说。 “啊,有什么烦恼的事吗?”殿下把用完的碟子放在桌上,问道。 “没什么烦恼,可是一到夜里总要和人交谈。谈啊,谈啊,一直谈到早晨。在天亮之前,两人都以服毒自杀的心情,一同严肃地吞下安眠药,想睡觉。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仍然是一个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平常的早晨。” “每天夜里都谈些什么呢?” “一想到今夜是最后的夜晚了,话就不知有多少。谈到这世界所有的一切。自己干的事,别人干的事,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事,以前人类所干的事,以及被弃置的沉睡了几千年的大陆,什么都行,都是话题。因为今天晚上是世界的末日。” 殿下从心眼里发生了兴趣,他进一步追问:“那么,第二天又活下来还谈什么呢?要说的话不是一点儿也没剩吗?” “这没关系,来回地说呗。” 殿下对这种嘲弄人的回答有点儿厌烦,不吭声了。在一旁听着的本多,弄不明白今西什么时候能说出正经话,他想起了今西从前的那个奇谈怪论,便问道: “那么,那个‘石榴国’怎么样了呢?” “啊,那个呀?”今西冷漠地瞟了本多一眼。他近来的脸色越来越显得憔悴了,再配上那夏威夷衫和美国香烟,本多感到他简直和某种类型的美军翻译差不多了。 “那‘石榴国’灭亡了,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今西一贯的作法,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但是那个被称作“石榴国的”的“性的千年王国”,倘若在今西的幻想中已经破灭了,那么它在讨厌今西的幻想的本多的心里也就破灭了。无论在哪里,它都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杀戮那幻想的凶手竟是今西,那么今西是怎样被观念之血迷住了心窍,毁灭自己所构筑的王国呢?那一夜的惨景是可想而知的。他用语言构筑,又用语言将它毁灭。那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显现过一次后,便被残暴地毁坏了。本多看到今西的舌头在舔嘴唇,一看见他那被药品染得发黄的舌头,他那观念上尸山血河,便真真地浮现在本多的眼前。 与这虚弱、苍白的家伙相比,本多的欲望远为稳健和素朴。但是在“不可能”这一点上,二者是相同的,今西一点都不表现出感伤,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出了那句“‘石榴国’灭亡了”,他这种轻浮相,深深印在了本多的心里。 椿原夫人凑近耳边的喁喁低语声,打扰本多的思想。她那极力压低的声音,已说明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 “这事只告诉本多先生。桢子现在到欧洲去了。” “噢,这我知道。”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这一次没有约我,带着别人走了。那是她的一个看上一眼就叫人讨厌的差劲的弟子,我对这个人不想做什么评论。反正关于旅行的事,她对我什么也没说。这样的事怎么能想像呢?我虽然到机场去送行了,但心里难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你们不是莫逆之交吗?” “岂止是莫逆之交,桢子是我的神,我被神抛弃了。说来话长,她的父亲既是诗人,又是军人。在战后的困难时期,首先援助她的是我。我一切听她指点,对她毫无隐瞒,一向按照她的指示生活过来的,并且按她的指教吟诗作歌。这种与神同心同体的感情一直支撑着我这个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即使在她赫赫有名的今天,我的心情也丝毫没变。但是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她和我的才能相差悬殊,这次被抛弃,就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不过与其说是才能相差悬殊,不如说是我毫无才能。” “哪儿的话。”由于游泳池的反光,眯缝着眼睛的本多敷衍地说。 “是的,我已经明白了。自己能明白固然好,不过,我到现在才搞清楚,她是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竟然有这样残酷的事吗?既然当初就知道我是个毫无才能的人,却又指导我,让我惟命是从。有时也让我高兴高兴,能利用就利用我。而现在弃我如敝屣,又让别的有钱的弟子来伺候她,到欧洲去旅行。” “你有无才能另当别论。如果桢子才能出众,那么才能本来就是残酷的。” “就像神那样残酷。……可是本多先生,我被神抛弃了,还怎么活下去呀!如果对我的所作所为逐一审视的神没有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对自己要有信心啊。” “信心?相信那看不见的、不用担心它背叛的神是毫无用处的呀。如果不是死盯着我一个人,总是指手画脚地告诉我,这不行那不行的神;如果不是在她面前不能有任何一点儿隐瞒,在她面前自己也被净化到连任何羞耻心都不要的神,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永远是个孩子,还是个母亲。” “是呀,是这样的,本多先生。” 椿原夫人已是眼泪汪汪。 现在在游泳池中客人是,真柴家的孙儿们和另外两对夫妇。香织宫殿下跳进去之后,他们开始抛掷带绿白条纹的大皮球。水声、喊声和笑声使散乱的水光越发耀眼。在人与人之间荡漾着的蓝色水面,刹那间就被搅得天翻地覆;悄悄地舔着水池四角的水波,被人们发亮的脊背劈开,呈现出发光的伤口。那伤口转瞬间又愈合起来,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那水中的人们。在游泳池的那边,在高声叫喊的同时跃起的水花,使这边无数的粘液质的光圈精细地伸缩着。 那水球向空中飞起的一瞬间,那绿白两色的条纹也带有轮廓清晰的阴阳面。本多思忖,自己和这水色、泳装的色彩及玩耍的人们,都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和缘分,可是为什么这一定水量的流动和人们的笑声喊声,会在心中唤起某种悲剧性的构图呢? 也许是由于太阳的缘故吧?在本多仰望光灿灿的青空,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椿原夫人从捂着脸的手帕后面,用人们熟悉的悲腔说: “大家都很快活呀!在战争期间,谁能想像会有这样的时代到来呢?哪怕是一次也好,真想让晓雄也感受一下。” 梨枝陪同着泳装的庆子和月光公主出现在露台上时,已过了下午2点。由于等得过苦,本多现在感到她们的到来是极为自然的。 隔着游泳池望去,庆子被黑白纹泳装包裹着的躯体,非常丰满,说她是近50岁的人,让人难以置信。自幼过的西式生活,使她的腿形与长度十分的协调,身段非常的优美,和日本人迥然不同。即使看她与梨枝谈话时的侧身,那曲线也像雕塑般的庄严流畅。隆起的胸部与臀部很匀称,通体给人一种浑圆的感觉。 在她身旁的月光公主的体态,与她形成了绝妙的对照。月光公主身着白色泳衣,一只手拿着白胶皮泳帽,一只手拢着头发,右腿作着稍息的姿势,脚尖向外撇着。从远处看月光公主向外扭脚尖的姿态,带有一种使人怦然心动的变了味儿的热带情调。她那结实而细长的双腿支撑着厚实的胴体,给人一种不均衡的危险的感觉,这是与庆子的体态最明显的不同之处。而且白色的游泳衣使褐色的肌肤格外引人注目,游泳衣裹着的胸部,那赫然隆起的部位,使本多想起阿旃陀石窟那幅壁画里濒死的舞女。她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比白色的游泳衣还白,从游泳池这边也看得很一清二楚。 本多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所渴望的人一步步走近。 “这回都到齐了吧。” 梨枝小跑着过来,本多没有理会。 庆子问候了妃殿下,又向游泳池里的殿下招招手。 “冒险之后,真是筋疲力尽。”庆子用丝毫听不出倦意的流利的声音说,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司机,把车从轻井泽开到东京,在东京带上月光公主,再来这里,真不容易呀。可是,我一开车,为什么别的车都躲着走呢?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被你的威严镇住了吧。”本多揶揄地说。梨枝莫名其妙地哧哧笑起来。 这工夫,月光公主迷上了波光粼粼的池水,背对着桌子,跃跃欲试地摆弄着白游泳帽。那帽里儿翻过来时,像涂了油似的闪着媚人的色泽。本多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公主的身体上,过了好一阵儿,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绿色的光彩。她指头上戴着镶有金护门神的绿宝石戒指。 本多顿时欣喜若狂。这标志着自己得到了原谅,戴戒指的月光公主,又成为原来的月光公主了。于是,本多早年的学习院森林的沙沙声,暹罗的两位王子和他们忧郁的眼神,夏日在终南别墅的庭院里听到的前月光公主的噩耗,漫长岁月的流逝,在曼谷对幼年月光公主的谒见,挽巴茵的沐浴,在战后的日本找回了戒指……所有这一切,都再一次编人了连接着本多过去对于热带的憧憬的黄金锁链。有了这个戒指,月光公主才成为了本多错综复杂的记忆中的,不断奏响的一连串阴郁而辉煌的音乐的主旋律。 本多耳边想起了嗡嗡的蜂鸣,在日头正毒的空气里,他闻到了炒麦子似的气味。在这无惜花之人庭院里,没有富士原野夏季盛开瞿麦和龙胆花的美景。但这里的风中,搀杂着原野的气味,还有那时而把天空染黄的美军练兵场尘埃的气味。 月光公主在本多的身旁喘息着。何止是喘息,她的身体好像一到夏季就特别容易感染疾病似的,连指尖都染上夏意了。她那肉体的光泽,就像在合欢树浓荫下的市场上,叫卖的泰国珍奇水果的光泽。那果实已经成熟了,它是一颗该来的果实,是一个约定的裸体。 回想起来,本多自从看见这裸体,从她7岁那年到现在,已经相隔12年了。至今仍历历如在眼前的她小时候鼓起的小孩肚子,现已平展了;而当年那扁平的小胸脯,现在却是丰满地扩张了。月光公主被游泳池里的嬉戏所吸引,她的脊背恰好冲着桌子。泳衣后背上的带子系在脖子上,然后向左右分开,连接到腰部。暴露在外的笔直舒展的脊背沟,一直连到臀部的沟,在臀部上方的尾骨处停住,以至连那秘密的小水潭似的部分也窥见得到。浑圆的臀部被掩盖着,犹如一轮满月。看上去,显露的肌肉似乎被夜晚的凉气包裹,而掩藏着的肌肉则被赋予了光明。阳伞把细如凝脂的肌肤分割成阴面与阳面,阴影中的一只胳臂像青铜像;照在在日光下的另一只胳臂直至肩头,像是抛光的花梨木。而且那细腻的肌肤并不完全排斥户外的空气和水,它湿润得如同琥珀色兰花的花瓣。远看纤细的骨骼,近看其实是匀称而结实的。 “该游泳了吧。”庆子说。 “是呀。”月光公主活泼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她正等着这句话。 月光公主把白游泳帽放在桌上,抬起双手向上拢起美丽的黑发。在她做这个说是灵活,不如说是草率的动作时,本多所处的位置正好能够看清她左腋下方。泳衣的上半部,形似西式围裙,胸口上的带子,虽然从脖子绕到后背左右分开,但是由于胸口开得过大,几乎露出了rx房边缘。遮盖两肋的只是胸部左右两侧很窄的带状部分。因此腋窝下面便暴露无遗。当她双手举起时,带子也跟着被稍稍提起来,于是从未见过的部分就能够完全看到了。本多看得很清楚,那里的皮肤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浑然一体,泰然自若地承受着阳光,连一点黑痣的痕迹也找不到,本多心中一阵喜悦。 月光公主把游泳帽紧绷绷地戴在拢起的头发上,伴随着庆子向游泳池走去。庆子发觉自己手指还夹着香烟又返回来时,月光公主已在水中了。这时恰巧梨枝不在身边,本多不失时机地,对低头往烟灰缸里扔烟头的庆子悄声说:“月光公主戴着戒指来了。” 庆子向他使了个媚眼。在她挤那只眼睛的时候,平常看不见的小皱纹,隐隐约约地刻在眼角上。 就在本多呆呆地注视着游泳的这两个人的工夫,梨枝返回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她看见月光公主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转瞬间又带着笑容没人波光潋滟的水中时,声音沙哑地说道: “啊,那样的身体准能生出许多孩子。” 第四十四章 半夜时分,本多还泡在书斋里消磨时间,一般的书怎么也看不进去。 打开平时不开的抽屉,发现了扔在里面的审判记录抄本,本多无聊地翻看起来。那是昭和25年1月宣判的将现在的财产归于本多的判决书。 本多把用黑线装订的审判记录放在展开的,用摩洛哥皮革制作的英式大文件夹上翻阅着。 “取消明治35年3月15日农商务省下达的林字第5609号、即对原告做出的不返还国有山林的指令。 被告应向原告退回附件目录中记载的国有山林。 诉讼费用由被告负担。” 诉讼是在明治33年提出的,35年曾被驳回。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历史变迁,但原告一直执拗地提出异议,本多参与此案后,幸运地使原告获胜。想来,与本多毫无关联的福岛县地区的那片山林,现在却如此支撑着本多的财富与腐化的生活,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夜间,人迹罕至的杉林,连同那阴湿的杂草,为了本多今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地自然成长着。如果在明治未叶,走在山路上的行人,看到那高高耸立的杉林而赞叹其崇高时,要是知道那只是为50年后的人们的愚蠢服务的话,又该作何感想呢? ……本多倾听着。虫声稀疏,妻子已在邻室沉沉入睡,家里被夜晚骤然加剧的凉气所笼罩。 游泳池落成的招待会5点结束,除庆子与月光公主之外的客人都该离去,但今西与椿原夫人坚持不走,他们本来就打算住在这里的。这么一来,晚餐与房间的分配都不大好办。椿原夫人是不拘小节的人。 晚8点,本多夫妇与庆子、月光公主以及今西和椿原夫人等六个人用过晚餐。之后,厨师与侍者开始准备回去,客人到院子里去乘凉。今西与椿原夫人去了凉亭,许久没有回来。 本多原打算安排庆子住最里面的客房,月光公主住书房隔壁的客房,由于今西他们的留宿,就变成了请庆子与月光公主同住在书房的邻室,今西他们则被挤到里面那间。结果,本多尽情地欣赏月光公主单独一人的睡态的意图落了空。和庆子同屋,月光公主睡觉时肯定要拘谨的。 ……审判记录里文字,本多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六、训令第4项第15号记有‘此外,依照幕府及各藩的制度,应承认其所属之事实’。意思是:除1号至14号所列具体事项之外,可以认定尚有一般的所属之事实时,应予返还。所谓一般的所属之事实……” 他看了下表,已是12点过5、6分了。突然,在黑暗中,他的神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胸中涌起了难以名状的甘甜的心跳。 本多曾经体会过这样的心跳。夜间在公园里潜伏时,急切盼望的事情终于在眼前出现之际,就像红蚂蚁一齐爬上了心脏,引起这样的心跳。 那是一种雪崩。这黑暗的蜜一般的雪崩,是以令人晕眩的甜蜜把世界包裹起来的,它压断理智之柱,用机械的律动记录下了所有的情感,一切都被它融化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它是从哪里袭来的呢?在某个地方有官能的深深的巢穴,一旦它从远处发出指令,无论多么贫乏的触角也敏感地轻轻摇动,一定要抛弃一切而跑出去。快乐的召唤与死的召唤多么相似!一旦被召唤,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就像没写完航海日志,才吃了几口的饭菜,只擦了一只鞋子,刚刚放到镜子前面的梳子,就像刚系上缆绳,全体船员就消失了的一条幽灵船那样,人们必须抛弃正在做的一切而出走。 心跳是发生这种事的预兆。虽说由那里开始的事情是不体面的丑陋的,但是这心跳必定包含着彩虹般的丰丽,闪耀着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 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也正是希奇古怪的东西。促使人做出极其高尚的事业,极其刚烈的行为的力量,与引诱人做那极卑鄙极快乐极龌龊的梦的力量,同出于一源,伴随着同样预兆的心跳,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如果最卑鄙的欲望不过是若隐若现的卑鄙的影子,在这最初的心跳中没有闪耀崇高的诱惑,那么人还可以保持平静的自尊心而活下去。有时诱惑的根源并非是肉欲,而是故弄玄虚的、模糊不清的、像隐约耸立云端的险峰似的银色的崇高的幻影。它是先把人俘虏,接着使人极力摆脱难以忍受的焦躁,去追求广阔无垠的光明。它就是这种“崇高”的粘鸟胶。 本多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瞅了一眼隔壁黑暗的卧室,听了听妻子鼾睡声。明亮的书房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有史以来书房里便是他一人独处。到历史终结之时,书房里也依旧是他孑然一身吧。 关闭了书房的灯。皓月高悬,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见,打磨过的山毛榉板桌面上,月光如水。 本多靠近墙边的书架,倾听邻室的动静。动静是有的,不过不像是坐着交谈。或许她们在这难眠之夜躺着聊天呢,只是一句也听不清。 本多从书架抽出10本西洋书,露出那个窥视孔。这些书籍的数目是事先固定的,书名也是既定的。那是德文的旧法律书,是父亲传下来的古老的烫金皮面书。他的手指能准确地分辨出每一本不同的厚度,抽出的次序也是固定的,拿到手上的重量是早就知道的,落在书上的灰尘气味也是熟悉的。这庄严的书籍的触感与重量,那整齐的排列,是为了快乐所必须的手续。郑重其事地拆掉这些观念的石墙,把思想上的严肃的满足变成无耻的陶醉,乃是最为重要的仪式。每一本都要小心地轻轻放在地板上。每拿一本都使心跳更加激烈。第8册是分量最重的书。取出它的时候,那快乐的积满尘土的黄金般的重量,几乎使他的手都快麻木了。 要注意脑袋不碰到任何地方,眼睛也要对准窥视孔。这种熟练的技巧是很重要的,不管多么细小的事情都是极其重要的。就像在举行祭礼,为窥视光芒四射的另一个世界,每个细节都不能疏忽。他就是在这暗夜之中的惟一的祭司。要周密地遵循在头脑里长时间反复考虑过的仪式程序(他迷信,如果忘记一件,就会全盘瓦解),他首先悄悄地把右眼紧贴于窥视孔。 房间里是斑驳的微明,好像只有台灯亮着。本多曾吩咐松户变了个小花样,靠墙的床也稍稍往中间挪动了一些,因此两张单人床均在视野之中。 在那暗淡的灯光中,交织在一起的肢体,在眼前的床上蠕动着。白皙而丰满的肉体与浅黑的肉体,头的方向相反,姿态可谓放纵之极。那是极自然的姿势,心灵与肉体相接合,酿出爱的脑髓,由脑髓极力接近最远的部分以求得均衡,在那里亲自品味自己酿出的酒。乌黑的头发与同样乌黑的毛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脸颊上的散乱鬓发,成了爱的象征。光滑的大腿与绯红的脸颊紧贴在一起,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海滩,静静的起伏着。听不见准确的声音,但似欢似悲的欷觑遍及全身。彼此尚顾及不到的rx房,乳头天真烂漫地朝着光线,时时发出闪电般地震颤。深沉的夜包裹着乳晕,那使rx房震颤的遥远的逸乐,表示肉体的许多部位仍处于疯狂的孤独中。急切地想要更加亲近、更加紧密、更加融人,却难以尽情。那一头,庆子染红了指甲的脚趾,忽张忽阖,像是踩到了滚热的铁板似地扭动着趾头,结果不过是在践踏那空寂而微明的空间而已。 那个房间虽然也充满了山区的凉气,但本多感到窥视孔的那边却像是火炉膛,而且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炉。遗憾的是月光公主背向着这边。白天仔细观察过的那脊沟中,汗水静静地流淌,不久溢出沟外,滴在下边黑暗的侧腹部。他似乎嗅到的刚刚打破外壳的热带水果果肉的浓烈香味。 庆子像要骑在上面似地,稍微挪开身子,公主把伸进庆子光滑的双腿之间的脑袋抬起,露出了rx房。公主右臂抱着庆子的腰,左手缓缓地抚摸着庆子的腹部。本多听见夜晚的波浪间断地舔着岸边礁石似的声音。 本多十分惊愕,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恋爱因对方的背叛而已告终结。因为他初次看到月光公主的真挚之情是多么美好。 月光公主仰面而卧,闭着眼睛,额头埋在庆子时而痉挛的腿间,本多看见,从月光公主紧闭着的眼睛的长睫毛里,一串泪珠滚动着流到脸颊。一切都在无限的波动之中奔向闻所未闻的绝顶,为达到那谁也梦想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两个女人在拼力合作。本多看见那稀有的绝顶,像是一顶灿烂夺目的王冠,浮现在混沌的空中。那是俯视蠕动着的两个女人而悬着的暹罗式圆月王冠,大概只有本多的眼睛才能如梦如幻地看到。两个女人交替着时而仰起身子时而瘫软在喘息与汗水中。在那似乎唾手可得又无法企及之处,王冠凛然地悬浮着。 那梦想的顶点,那梦幻般的金色境界展开之时,情景突然一变,本多看见这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现出苦闷之相。肉体剧烈抖动着,紧皱着眉头,似乎那火热的身体痛苦万分地想从灼热的物体中挣脱出来,但是没有翅膀。它不停地从束缚、从苦恼中逃脱的徒劳的动作着,而肉体牢牢地拉住它,恍惚的精神在劝慰它。 月光公主美丽的黑乳,汗水淋淋。右乳被庆子的身体压得变了形,抚摸着庆子腹部的左手握着那直挺挺的喘息着的左乳。乳头在颤动的坟头上打盹,汗水为这新鲜的红土坟头增添了明亮的雨的光泽。 此时,月光公主似乎忌妒庆子的腿的自由活动,要把那腿据为已有,她高举起左臂,抓住庆子的腿,像是断了气也无妨一般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庆子那威风凛凛的白腿,完全盖住了公主的脸。 月光公主的腋窝露出来了。左侧乳头的左边,一直隐在臂下看不到之处,在那暮霭般的褐色肌肤上,宛如昴星的三颗小黑痣,赫然可见。 本多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一击。 他从窥视孔缩回脑袋,正要离开书架。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本多回头一看,只见穿着睡衣的梨枝站在背后,目光严厉,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在做什么?我早知道会是这种勾当。” 本多向妻子指指自己汗湿的额头,却没有丝毫忸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黑痣。 “你看看吧,那黑痣……” “你是说让我看看吗?” “看看吧,果然不出所料。” 梨枝在体面与好奇心之间踌躇良久。这时本多满不在乎地来到向外凸出的窗边,坐在那里的长椅上。梨枝把头伸向窥视孔。看不到自己窥视姿势的本多,觉得妻子那种卑鄙的姿势,真是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样,夫妇总算是殊途同归了。 隔着纱窗望那云中之月。在光晕环绕的云彩里,月光向四外倾泻。朵朵云彩相连,气象万千。星星寥寥可数,在扁柏林的上方有一颗闪着强光。 梨枝窥视之后,打开室内的灯,喜形于色。 梨枝走到窗前,坐在长椅上。她已经没有了怨恨,压低声音温柔地说: “真叫人吃惊啊。……你早就知道吗?” “不,我也是才知道。”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果然不出所料’吗?” “你理解错了,梨枝。我说的是黑痣。你过去翻过我东京的书房,看过松枝的日记了吧?” “我哪会翻你的书房。” “翻了也无所谓。我是问,你看过松枝的日记吧?” “啊,别人的日记,我不感兴趣,不记得了。” 本多让她去寝室取雪茄烟,梨枝立即照办,甚至用手掌遮着纱窗的风给他点火。 “松枝的日记里写着有关转世的标志。你看见了吧,公主左边腋窝的三个黑痣。那黑痣本来是松枝身上的。” 梨枝对本多的话不置可否,大概认为那是丈夫的遁词。本多想和妻子共同回忆,又追问: “嗯?看见了吧,那黑痣。” “嗳呀,怎么说呢?看见了比黑痣更惊人的事。人哪,真是不可理解呀。” “所以月光公主是松枝的转世……” 梨枝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本多。这个相信自己的病已经治好的女人,又要做一个给别人治病的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个确信粗野的现实的女人,也想让丈夫尝一尝像海水刺激皮肤似的那种粗野的味道。梨枝虽然也有过改变自身的欲望,但当她认识到,即使自己不变,只用眼睛看也可以看见世界在变,她就觉得还是相信现实才是明智的。那么,这时的梨枝,已经不是从前的梨枝了。她有些藐视丈夫的世界。其实,她还不了解,由于她这一看,自己就成了丈夫的同谋。 “你说什么转世,傻话。我不想看什么日记。现在总算平静下来了。你这回也该清醒了吧。我呢……我被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折腾得好苦,一直跟一个幻想较劲。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累……不过,总算还好,以后再没什么烦恼的事了。” 夫妻二人坐在长椅的两头,中间放着烟灰缸。恐怕梨枝着凉,本多关了玻璃窗,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弥漫着。两个人相对无言,但与白天的沉默完全不同。 此刻本多想到,如果由于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事,能使两颗心结合在起来,他和梨枝也能像世上的许多夫妇那样,把自己的道德之端正,像洁白的围裙一般挂在各自的胸前,每日三次坐在餐桌前,得意地填满肚子,有权利藐视不伦不类的事情,这有多好啊!然而,事实上两个人已成为有窥视癖的夫妇。 但是二人的所见并不相同。本多发现了实质,而梨枝发现的则是虚妄。共同的只是两人走过的这段路程,除了给他们留下了至今尚未恢复的疲劳外一无所获。今后剩下的只是两个人互相安慰了。 最后,梨枝打了个能够窥见地狱最底层般的大大的哈欠,一边拢着鬓发,用词得体地说: “喂,我们还是考虑收个养子吧。” 在这一瞬间,死亡已从本多的心中飞走。本多现在已经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许是长生不死的。他抹去粘在嘴唇上的雪茄烟叶,坚决地说: “不,还是两个人过日子好。没有后代最好。” 本多和梨枝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闻到浓烟味。 “着火啦,着火啦!”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夫妇俩手拉手跑到门外,二楼走廊已是浓烟滚滚,来报信的人不知去向。夫妇俩用袖口捂着嘴迎着浓烟跑下楼梯。闪闪发光的是游泳池的水,不管怎样赶紧到游泳池去最保险。 来到露台,向游泳池望去,庆子在那边搂着月光公主在呼喊。虽然没有开灯,但从游泳池里的投影,清楚地看到房屋各处都已起火。披头散发的庆子和月光公主都穿着带来的睡袍,这使本多很惊讶。而本多和梨枝穿的是睡衣。 “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所以才醒的。那是从今西的房间起的火。”庆子说。 “刚刚敲门的是谁?” “是我……我也敲过今西先生的门,可是他没起来。真糟糕。” “松户!松户!” 本多大声招呼沿着游泳池跑来的松户。 “今西、椿原很危险啊。你能去救他们吗?” 二楼上,熊熊的火焰夹杂着白烟从今西房间和庆子房间的窗户涌出来。 “不好办啊,先生。”司机慎重地想了好一会儿回答,“已经晚了。他们怎么没逃出来呢?” “多半是安眠药吃多了。” 庆子在旁边说。月光公主听了这话,伏在庆子胸前哭起来。 突然火焰腾起,好像是房盖塌了。火舌在空中乱蹿。 “这水,有用吗?” 本多望着似乎摸一下都会烫手的被火焰映得通红的游泳池水,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救火已经来不及了。客厅里有贵重东西。或许洒些水为好。我去取水桶吧。” 松户征求着主人的意见,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本多已在考虑别的事情。 “救火车还没来?现在几点了?” 谁也没带表,手表都扔在房间了。 “4点过3分,天快亮了。”松户说。 “你真行,居然没忘了戴表。”本多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也没忘挖苦人,说明自己已经镇静下来了。 “多年的习惯,总是戴着手表睡觉。” 连裤子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松户回答说。 梨枝木呆呆地坐在合上的阳伞旁边的椅子上。 本多看见月光公主从庆子胸前抬起了头,慌忙掏着睡衣的兜,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正面被大火映得更加很亮,本多不经意地看见那是坐在椅子上的庆子的全裸照。 “太好了,这个没烧掉。” 月光公主微笑着仰望庆子,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牙齿。准确的记忆功能,使本多从错综复杂的回忆中,想起这照片正是那天月光公主在克己闯进她卧室之前,看得出神的秘密照片。 “傻瓜。”庆子娇媚地搂住她的肩膀问道,“戒指呢?” “戒指?哎哟,忘在房间里了。” 本多听见月光公主肯定地说。 二楼边上的窗户,将出现浑身是火的人影,将凄厉地呼喊吧?本多陷入这恐怖的想像之中。现在那里确实在发生死亡,或许可以说死亡过程已经完结。或许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火灾却给人以深深的静寂之感。 焦急盼望的救火车仍无踪影。本多想起可以使用正在翻盖的庆子家的电话,就让松户跑着去,给二枚桥的御殿场消防署挂电话。 大火包围了整个二楼,一楼也灌满了烟,可是风恰好从西北的富士山方向吹来,所以烟并没有刮到游泳池,相反地黎明前的寒气侵袭着脊背。 火势不断在变化。劈劈啪啪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中迈动的巨大脚步声,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烧裂物品声。每当听到这声音,本多就猜想是书在燃烧,或桌子在燃烧,暗自描绘着书页被烧得卷起来,就像蔷薇花的样子。 火势越发凶猛,火舌超越了浓烟,热浪也传播到了游泳池边上。热风卷起,燃烧物的碎末接连不断地飞上天空。那些即将成为灰烬的最后的金色,仿佛要一齐飞出来,好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喧闹地扇动着金色的翅膀。被冲天的火焰照亮的天空一角,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横云,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只听房子里轰隆一声,大概是二楼地板塌了。接着外墙的一部分被火焰撕裂,烧毁的窗框掉在游泳池里。那黑窗框成了火框,一瞬间形成了暹罗大理石寺院之窗的幻影。落下来的窗框溅起水花,同时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开了锅似的声音,刺破周围的空气。人们赶紧从池边躲开。 渐渐失去外墙的房屋,远看像是燃烧着的巨大鸟笼。从所有的缝隙间溢出一条条细长的火焰,摇曳闪烁,房屋喘息着,火焰的中心似乎蕴含着生命实质的深深的激烈的气息源泉。在火焰之中,有时熟悉的家具变成剪影而浮出,再现过去的生活形态。可是一旦被火光覆盖便立即溃散,其自身又变成嬉戏的火焰。向外吐露的火舌,像蛇一样地隐身于翻卷的烟雾中;火焰从浓重的黑烟中时而显露出糜烂的面孔。……一切均以迅速无比的动作使火与火携手,烟与烟结合,向着一个顶点一味地攀升。燃烧着的房屋倒影,在游泳池中深深地投下火焰之锚。从那深处可以看到,火焰尖端的黎明前的天空是清澈的。 随着风向变化,烟向这边飘来,所以人们越发远离游泳池。虽然分不太清,但烟气中确实夹杂着烧人肉的气味。人们心照不宣,双手紧紧捂着鼻孔。 梨枝提议,露水很大,不如到凉亭去。于是三个女人离开火场,沿着昨天修整的草坪斜坡向凉亭走去。只剩下本多留在这里,因为他在沉思这一情景曾在哪里见过。 火焰,映照火焰的水,焚烧的尸体……这些正是贝纳勒斯的情景。在那圣地见过终极景象的本多,怎能不梦想它的再现呢? 家宅变成薪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琐事化为灰烬,本质以外的事物无一重要。一个被遮掩的巨大面孔,突然从火焰中抬起头来。笑声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嘎嘎响声、烧裂木材烧破玻璃的爆响以及房屋各处的轰鸣所吞没,那些声音本身处于一片静寂之中。屋顶瓦被烧裂掉落,一个个束缚被解除了,家宅变成从未有过的灿烂的赤裸。烧剩下的一楼的一角,鸡蛋皮色的外墙从周围起皱,眼看着变成茶褐色。同时从渗出的烟中,火舌伸出凶暴的拳头,打开了火焰的喷出口。其动作的快捷,比梦想的更为巧妙。 本多掸去落到肩头和袖子上的火星。游泳池的水面被烧透的木片和水草似的灰烬覆盖了。但是火焰的光辉能够穿透一切,火葬浴场的净化之火,倒映在这块小小的水域——为月光公主的沐浴而建造的神圣的游泳池。它与恒河映照的葬火有什么不同呢?在这里,火也是由薪柴和两具尸体构成的。那尸体是不容易烧透的,大概在火中不止一次地打挺,也举起胳膊。他们已经没有痛苦,肉体只是模仿着受折磨的样子,反复地抵抗着毁灭。它是与那浮现在暮色中的阶梯浴场的鲜明的火毫无差别的同一性质的火。一切都在迅速地回归“四大”,烟气充满了天空。 这里惟一缺少的,就是在火焰那边回过头来,注视本多的白色圣牛。 救火车来到时,火势已经减弱。但是,消防员们忠实地向整个家宅洒水。他们先试图救人,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体。警官来到,同本多一起勘察现场。楼梯已塌落,无法登上二楼,因此本多没有上去。了解了今西与椿原夫人的习惯后,警官估计,躺下吸烟是起火的原因。假如吃下安眠药是3点钟左右,药力发作的时间与烟头从指尖掉到被褥上而起火的时间,符合今西生前的习惯。本多不赞成自杀的看法。当警官提到“情死”两个字时,在一旁的庆子笑起来。 调查告一段落后,为填写案情记录,本多还得去警察署。看来这一天都不得消停。只得让松户去买早点,可是离商店开门的时间还有几小时。 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凉亭里。谈话中间,月光公主结结巴巴地说,刚才躲避大火跑来这里时,草坪里出现一条蛇,远处的火光照得那茶色的鳞片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它飞快地逃掉了。听她这么一说,几个女人更加感到恐怖。 此刻,晨曦中砖红色的富士山顶闪烁的一缕雪光,映人凉亭里人们的眼帘。尽管是在这种场合,出于下意识的习惯,本多把注视着红色富士山的视线,迅速移向一旁的晨空,于是那里浮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雪亮的冬日富士。 第四十五章 昭和42年,本多受到美国驻东京大使馆邀请赴晚宴,席上,偶然遇到一位在曼谷的美国文化中心负责的美国人。他的夫人是30多岁的泰国女子,据说是一位泰国公主。本多认为她肯定是月光公主。 昭和27年御殿场发生火灾之后不久,月光公主就回国了,后来一直没有音信。不料15年后,月光公主作了美国人的妻子又返回东京,有一瞬间,本多对此深信不疑。这并非不可能。夫人在被介绍的时候故作初次见面似的寒喧,也并不奇怪,因为月光公主很可能对本多假装从来不认识的。 晚餐期间,本多总是瞧着夫人的脸,但夫人顽固地不说日语。那满口美式英语,与美国人毫无二致。心不在焉的本多,一直答非所问地应酬旁边的女人。 晚餐后到别的房间去喝饭后酒。本多走近身着蔷薇色泰绸衣服的夫人,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您认识月光公主吗?”本多问。 “当然认识,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夫人用漂亮的英语回答。本多慌忙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呢? 夫人是这样告诉本多的。 月光公主从日本留学回来之后,父亲知道了她在日本的留学一无所获,就想让她再去美国留学。但是,月光公主不同意,只想在曼谷住宅的花丛中悠闲地度日。在她20岁那年的春天,突然死去了。 据她的侍女说,月光公主独自到院子里去,呆在花红如烟的凤凰树下。院子里不会有别的人,但从那里传来公主的笑声。远远听到这笑声的侍女,觉得公主独自发笑有些奇怪。那是清脆而天真的笑声,回响在阳光灿烂的晴空中。笑声忽然停住,过了一会儿,变成了一声声尖叫。侍女跑过去时,见月光公主被眼镜蛇咬了腿倒在地上。 月光公主眼看着肌肉开始松弛,动作渐渐失调,一个劲儿地说看不清东西,特别困。紧接着就出现了周身麻痹和流口水,呼吸缓慢下来,脉搏也加剧了。一个小时后医生赶到时,她早已在最后一次痉挛发作后,气绝身亡了。 (完) 第一章 海湾雾霭迷潆,远方的船只影影绰绰。但终究比昨天晴朗,可以依稀见到半岛上山峦的剪影。五月的海面,波平浪静。阳光普照,云絮缥缈,长空碧透。 即使再低俯的波浪,扑岸时仍落得个粉身碎骨。粉碎前一瞬间那莺黄色的波腹,包揽了类似一切海草所具有的那种猥琐和不快。 这就是海的搅拌作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关于乳海搅拌的印度神话。大概存心不想让世界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想必会将自然界的魔性唤醒过来。 不过,五月胀鼓鼓的海面,总是不断焦躁地变幻着光点,将精致的凸起无限排展开去。 三只海鸟凌空翱翔,眼看急切切地快速接近,却又马上不规则地拉大距离。这种接近和远离含有某种神秘。在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翅膀掀动的气流之时,一方倏地飞离远去——这蔚蓝的距离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我们心中时而泛起的三种意念也同三只鸟的表演相似不成? 一只印有“*(上‘人’下‘三’)”标记的黑色小货轮,渐渐远离了海湾。船上那隆起的构筑物,赋予其背影以忽然巍峨起来的庄严。 午后二时,太阳隐身于薄薄的云絮之后,如白亮亮的蚕茧。 无限舒展开来的弧形水平线,恰似牢牢套住大海的深蓝色钢箍。 刹那间,一座——只有一座——白色巨翼般的雪浪腾空而起,俄尔消失。这又意味什么呢?是高蹈脱俗的即兴,还是生死攸关的暗示?抑或二者皆非?而这又可能吗? 潮水渐次汹涌,波浪渐次高扬。海岸则在这种配合默契的攻势面前渐次萎缩。云遮日暗,海水呈现出不无狰狞的黛绿。其间,一道白光由东而西绵绵延展,形如半开的长柄折扇。扇面部分起伏不平,而接近扇柄的缓冲部位,则以扇骨的浅墨,融入黛绿的平面。 太阳重放光明。海面于是重新平展展地辉映着日光,在西南风的驱动下,将无数海驴脊背般的波光浪影,不断向东北方向迁移。海浪这种永无止境的大规模迁移,却丝毫不至于溢出海岸,而乖乖听命于遥远的月球。 云片呈鱼鳞状,遮蔽了半空。太阳在云的上方,静静地撕洒着白灿灿的光。 两只渔船早已远去,海湾里只蠕动着一艘货船。风已相当强劲。从西边出现的一艘渔船,带着仿佛预示某种仪式开始的马达声渐渐驶近。船很小,且其貌不扬。但由于船的行进无轮无足,因此看上去却如拽着拖地长裙膝行而来一般高雅脱俗。 午后三时,鱼鳞云稀薄起来。南面天空一方如白山鸡尾部舒展开来的云,向海面抛下深重的阴影。 海,本无名称。地中海也罢,日本海也罢,眼前的骏河湾也罢,虽被勉强一言蔽之以“海”,但它绝不屈服于这一名称。海是无名的,是不可抑勒的,是绝对的无政府主义。 随着日光的阴晦,海面陡然变得无精打采,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四下泛起细小的莺黄色棱角,浪头长满尖刺,如玫瑰的枝条。只是,尖刺本身带有圆滑的胎痕,整个海面倒也显得光洁平展。 午后三时三十分。全无船影可寻。 不可思议。如此广大的空间,竟这般遭受冷落。 甚至海鸥的翅膀都成了黑色。 于是,海湾推出虚幻的船影,向西驶去,不久了无踪迹。 伊豆半岛早已烟笼雾罩,扑朔迷离。一些时候,它并非伊豆半岛,而是它的幽灵。继而幽灵也消失不见。 既已消失,当然无迹可寻。即便在地图上存在,也还是不存在。半岛也罢,船只也罢,无不同归于“存在的不可信性”。 出现,而又消失。半岛与船只,究竟区别何在? 如若大凡眼中所见便是存在的一切,那么只要不被浓雾笼罩,眼前的大海便永远横亘于此,永远雄辩地证实着自身的存在。 一艘船即可改变整个景观。 船的亮相!它将使一切为之一变。存在的所有结构发生龟裂,从而将一只船从水平线迎入怀中。转让便在此时进行。船出现那一瞬间之前的全部世界,因此而面目全非。就船而言,则是为证明其不在的全部世界报废而出现在那里的。 大海颜色的瞬息万变。云的流转不居。船的头角峥嵘。这每时每刻出现的是什么呢?发生的又是什么呢? 这每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比科拉卡托火山喷发还要非同小可,只不过人们无动于衷而已。我们对存在的不可信性过于习以为常。世界存在与否,无须认真计较。 所谓发生,无非永无休止的再形成、再组合的前兆,一种从远处波及的钟声的前兆。船的出现,击响的便是这种存在的钟声。钟声顷刻间传播开来,涵盖一切。海面上没有发生的间休。存在之钟永远回荡不止。 一种存在。 未必一定是船。一只悄然出现的蜜桔也未尝不可。蜜桔便足以击响存在之钟。 午后三时半。在骏河湾代表存在的,即是这样一只蜜桔。 它在波涛间时隐时现,时起时伏。那宛如永不闭合的眸子般鲜亮的橙色,从离岸不远的海面急速东去。 午时三时三十五分。从西边,从名古屋方面,闪入一艘轮船黑魃魃、沉闷闷的远影。 太阳早已被云包拢,如一条熏鲑鱼。 安永透把眼睛从30倍望远镜前移开。 应于午后四时人港的天朗号货轮,全然没有现出只鳞片爪。 他折回桌前,再次似看非看地对着今天的清水港船舶日报表。 昭和四十五年1五月二日(星期六) 定期远洋轮预定入港情况 天朗号国籍日本 时间二日十六时 船主大正海运公司 代理铃一 驶发港横滨 泊位日出码头四、五 11970年。——译者注,下同。 第二章 本多繁邦七十六岁了。妻子梨枝已经去世,剩下他只身一人。此后便时常外出旅游。他选择交通方便的地方,尽可能不增加身体负担,以此颐养天年。 一次,他来到日本平,临回去时游览了三保的松林地带,观看了据传来自西域的天人羽衣残片等珍贵文物,而后返回静冈。在静冈,他往往独自在海边伫立良久。“回声”号新干线电气列车每小时有三个班次,晚一班也无所谓。上了车,静冈到东京还不到一个半小时。 他让小汽车停住,手拄拐杖走上一条砂路,沿路到驹越海岸有50多米。他眼观沧海,一时古思悠悠。揣度这里也可能是《童蒙林》所载天人下凡的有度滩。继而,又追忆了自己年轻时的镰仓海岸,这才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海滨只有嘻闹的小童和两三个垂钓者,一片闲散气氛。 来时一心想看海而没有注意,回去路上才发现堤坝下有一朵土头土脑的粉红色牵牛花。堤坝上的沙土地,丢弃着多得数不清的垃圾,任凭海风吹来吹去:可口可乐残缺的空罐、罐头盒、家用油漆空筒、永垂不朽的塑料袋、洗衣粉盒,以及一堆堆瓦砾、空饭盒…… 陆上的生活残渣蜂拥而来,而得以在此直面“永恒”,直面迄今从未相遇的永恒亦即大海。就像人归终只能以最为脏污最为丑陋的姿容直面死一样。 堤上,几株疏落的松树正开着红色海星般的花;路的左侧是一片凄凄然开满四瓣小白花的萝卜田;一行小松树把路分成左右两侧。此外便是铺天盖地的种植草莓用的塑料薄膜棚。鱼糕形的塑料棚下,星罗棋布的石垣莓懒洋洋地躲在叶荫里,苍蝇围着锯齿叶团团飞舞。本多发现——刚才则未察觉——这触目皆是的郁闷单调的非透明白色鱼糕部落中,矗立着一座小塔式的建筑物。 停有汽车的县道的这一边,有一座双层白色木屋坐落在异常高耸的水泥基座上。作为看护所未免高得出格,而作为事务所则不无寒伧。墙壁三面环窗,两层都是如此。 受好奇心驱使,本多移步走进想必是前院的砂地。砂地上散乱细碎的玻璃渣各自如实映出云絮,白色窗框被随意扔在那里。抬头看去,第二层窗口透出俨然望远镜的圆形镜头的阴影。水泥底座探出两根红锈斑斑的粗钢管,又重新钻入地下。本多自觉脚步踉跄,小心跨过钢管,绕底座一周,然后登上通往一楼的残裂石阶。 上到顶头,另有一道铁梯通往小屋,下面立着一块有遮檐的牌子: “teikokusignalstation” 帝国信号通讯有限公司清水港事务所 业务种类 1.通报船舶入出港情况 2.预防并发现海难事故 3.联络海陆信号 4.联络海上气象 5.迎送入出港船舶 6.其他有关船舶的一切事项 无论以隶体书写的古色古香的公司名,还是英文副标,抑或白漆剥落字迹的斑驳的条文,都使本多感到惬意。业务种类显然充满着海潮气息。 朝铁梯上端窥看,屋内寂无声息。 四下望去,脚下县道的前方是座小镇,采用新型建筑材料的蓝色房脊上,点点处处闪动着鲤鱼幡风车。镇的东北方向,可以远远望见清水港杂乱无章的光景。陆上起重机和船舶架式起重机纷然交错。工厂白色的圆柱形仓库和黑色的船体,以及露天港口里终日任凭海风吹打的钢材和涂着厚漆的烟囱,一部分已登陆歇息,另一部分则几经飘洋过海而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在这里,海成了全身寸断的闪光金蛇。 港口对面群山的远处,富土山从云层中探出些许峰顶。那飘忽不定的云层中的白色山顶,看上去恰似白色的尖角岩石被抛往云端。 本多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第三章 信号站的基座是个贮水池。 水泵从井里把水抽上来贮在这里,再通过铁管浇灌周围的塑料棚。帝国信号公司的人员看中了这座水泥高台,在上面建造了信号站木屋,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位置:从这里,可以及早观察到西边名古屋驶来和正面横滨驶来的任何船舶。 原来四名信号员八小时轮班。后来一人长期病休,剩下三人便实行二十四小时轮班制。一楼为不时从港区事务所前来巡视的所长办公室,二楼这间三面环窗的八张草席大的木地板房间,便是轮流值班用的单人工作场所。 窗口内侧,三面都是固定的木桌。朝南和朝港口的东面分别安有30倍和15倍的双筒望远镜。东南角立柱那里,安有一台一千瓦投光仪以为夜间发信号之用。西南角工作台上有两部电话机,另有书架,地图,搁物吊板上分类放有信号旗,而北角有做饭和休息设施,这就是房间里的一切。此外,东边窗前可以看见高压线,白色的电瓷瓶同云色融为一体。高压线从这里一直向下伸到海边,在那里同下一座铁塔搭接后再往东北迂回,到达第三座铁塔之后,沿海岸线连接逐渐变小变矮的银色角楼,朝清水港蜿蜒开去。从此窗口望去,第三座铁塔成了恰到好处的目标。大凡有船从铁塔下驶过,便知其即将进入包括码头在内的3g水域。 直至今日,船也仍须以肉眼确认。只要货物的轻重和大海喜怒无常的性格主宰船的航行,船就将依然故我,不会失去19世纪赴宴客人或提早或迟到的浪漫派气质。这就需要进行观察,以便准确地通知海关、检疫站、引水员、装卸人员、餐厅和洗衣店,使他们知道开始准备的时间。何况两艘船争先入港,而需决定所剩惟一泊位的时候,就更须有人在某处观察清楚,公平地决定先后顺序。 阿透从事的便是这项工作。 海湾出现了一艘相当庞大的轮船。由于水平线依稀莫辨,这就需要训练有素反应敏捷的眼力,以便用肉眼迅速捕捉下来。阿透立即贴上望远镜。 若是水平线清晰可见的晴朗的隆冬或盛夏,在船舶蛮横地闯入水平线的门槛而昂首挺胸的一瞬间即可将其收入眼帘。但在初夏迷潆的雾霭中,其亮相不过是对“存在的不可信性”的一步步背离。水平线绵长莹白,如被压瘪的枕。 黑色轮船的体积,同4,780吨位的天朗号不相上下。船尾隆起的形状也同报表上记载的相符。白色的船桥和船尾挟裹的白浪已经历历在目。三根黄色的架式起重机出现了。黑烟囱那看上去又圆又红的标识呢?阿透再次凝眸远视。套着红色圆圈的“大”字出现了。无疑是“大正海运”。这时间里,船没有减慢12.5海浬的时速,不断企图逃脱望远镜的圆形视野,就像急欲撞出捕虫网兜的黑蝴蝶。 但船名尚无法看清。只知道是三个字。天字也是因先入之见才勉强认出的。 阿透折回桌前,给船舶代理公司打电话: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请注意,天朗号正从信号站前方通过。货物?(他脑中浮现出将船舷分成黑红两色的吃水线高度。)噢,一半左右。卸货几点开始?17点?” 距卸货只有一个小时,增加了不少要联系的单位。 阿透一边在望远镜和工作台之间往来穿梭,一边打了十五个电话。 领港办公室、春阳号拖轮、引水员的家、数间船员餐厅、洗衣店、备有救生艇的渡轮、海关、代理公司、港湾管理事务所港营科、船载货物检测协会、航运公司…… “天朗号即将靠岸。是日出4号和5号泊位吧?请准备。” 天朗号已经通过第三座高压线铁塔。望远镜一对准地面,图像马上涌进地气,变得摇摇颤颤。 “喂喂,天朗号进入3g水域。” “喂喂,是海关吗?请转警务科……天朗号已进入3g水域。” “喂喂,16时15分,通过3g水域。” “喂喂,天朗号5分钟前进入港口。” …… 除直通船以外,还有横滨和名古屋通知驶往清水港的船。不过大多集中在月末,月初则寥寥无几。从横浜至清水有115海浬。如果时速12海浬,抵港需9个半小时。只消比预定入港时间提前一小时根据船速观察就可以了,此后别无他事。今天除午后九时有一艘直接从基隆开来的日潮号之外,没有其他预定进港的船。 当一艘船入港,联系工作告一段落后,阿透每每有一种失落感。在他完成任务的同时,港口那边则开始倾巢出动。而对于港口的繁忙景象,他只要从这与世隔绝的一隅吐着烟圈付诸想像即可。 他本来是不吸烟的。未成年的十六岁少年不可喷云吐雾。起始所长郑重其事地提醒过,后来便不再言语了。毕竟是这种性质的工作,大概所长也觉得应该网开一面。 他容貌端庄秀气,脸色苍白,近乎冻僵的苍白。心也冷冰冰的,没有爱,没有眼泪。 但他晓得观察的快乐。这来自先天的眼力无须任何创作,惟静观而已。较之看得见的水平线,看不见的水平线的存在要远得多,以致他的眼力无法进一步明察,认识无法进一步透澈。不过,在目力所及认识所及的范围内,已有各种各样的存在纷至沓来——海、船、云、半岛、闪电、太阳、月亮和无数星斗。如果说,存在与眼睛的相遇即存在与存在的相遇产生了“看”,看岂不成了存在物之间的对映?其实并非如此。“看”这一行为将超越存在,以“看”为翼,像鸟一样把阿透带往无人目睹过的境地。那里,甚至“美”本身也一片狼籍,如同在地面拖破的裙角。应该存在永无船舶出现的大海、绝对不受存在侵犯的大海。在目力洞穿的玉洁冰清的极限,必定存在空无一物的实在领域。那里无疑一片黛蓝,无论物象还是认识,一切一切都如乙酸浸泡过的氧化铅倏然化解。“看”亦早已挣脱认识的桎梏,自行成为透明的领域。 而只有放眼彼处,才是阿透幸福的所在。对阿透来说,“看”是一种登峰造极的自我舍弃。能使自己忘却自己的只有眼睛,除照镜时外。 而自己呢?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确信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人世。属于这个人世的只有半身。另一半则属于幽暗、黛蓝的领域。因此,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约束自己的法律。自己只要做出受制于人世的样子即可。哪个国度有束缚天使的法律呢? 所以,人生轻松不可思议。人们的贫困也罢,政治、社会矛盾也罢,都不能给他带来半点烦恼。他时而浮起柔和的微笑。但微笑与同情并不相关。微笑是绝对不认同于人的最后标识,是弓形嘴唇射出的吹箭。 看海看得厌了,他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小手镜照自己的脸。鼻梁笔直的苍白脸庞上,有一对美丽的眼睛,仿佛总是蓄满夜景。眉毛虽细,却是武士眉。嘴唇线条徐缓而有力度。但最漂亮的还是眼睛,尽管自我意识无须什么眼睛。他肉体中眼睛最漂亮这点,乃是一种讽刺:以确认他漂亮为目的的器官偏偏最为漂亮! 长长的睫毛,冷酷无情的眼睛,仿佛在不断追寻梦境。 总之,阿透出类拔粹,绝非凡夫俗子可比。这个孤儿深信自己的白玉无瑕足以使其作恶无忌。身为货轮船长的父亲死于大海,不久母亲也死了。之后他被贫穷的伯父收养。初中毕业后,在县辅导训练所学了一年,获得了三级无线通讯士的资格后,开始在帝国信号站工作。 阿透不曾知道贫穷带来的伤害、屈辱和愤慨,如同树皮每次受伤后流出的树脂凝固成的玛瑙那般坚硬。阿透的树皮生来就是坚硬的,一层又硬又厚的侮辱之皮。 一切无师自通,一切已然知晓,一切深谙于心——这种快乐只存于大海遥远的水平线。事至如今,人们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诡诈犹如清晨的牛奶,挨家逐户地分送到每一户门前。 他彻里彻外熟悉自身的机构,检查亦无微不至。全然不存在什么无意识。 阿透心想:假如我会在无意识动机的驱使下信口说出什么来,世界恐怕早就分崩离析了。世界应感谢我的自我意识。除驾驭以外,不存在意识的自豪。 有时他还以为,说不定自己本身就是一颗具有意识的原子弹。总之,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自己不是常人。 阿透总是检点全身上下,天天频频洗手。手心由于经常搓洗香皂,白惨惨的,甚至失去了油性。而从世人眼光看来,这个少年倒不过仅仅爱好清洁罢了。 但是,他对自身之外的杂乱无章却丝毫不以为然。他认为介意别人的裤线不直之类,纯属一种病态。政治穿的便是皱皱巴巴的裤子,可那又如之奈何呢…… 楼下传来轻轻敲门的声响。若是所长,必然像一脚踩碎木板箱那样毫不留情地拉开做工不良的门扇,脚步铿锵地径直登上二楼脱鞋的地方。显然不是所长。 阿透穿起拖鞋,走下木梯,对着贴在门扇波纹玻璃外面的粉红色身影,门也不开地说道: “怎么搞的,又来了!今晚六点所长可能来的,晚饭后再来吧!” “是吗?”门外的身影苦思良策似地凝然不动,而后淡红色渐渐离开。 “……那,一会儿再来。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哩。” “啊,好的。” 阿透把随手带下的铅笔挟在耳轮上,重新爬上楼梯。 他久别重逢似地出神注视着窗外渐渐合拢的暮色。 由于被云层包围,今天太阳固然无法露面,但距六时三十三分日落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而海面竟已阴影凄迷。一度遁形的伊豆半岛反倒依稀现出水墨画般的轮廓。 往下看去,两个身背草莓筐的妇女从塑料暖棚间走过。草莓园的前方,消一色是矿床般的海景。 第二座高压线铁塔阴影的位置,午后一直停有一只500吨货船。为了节省泊位费,它提前出港,在港外抛锚,慢慢清扫船舱。看样子现在已清扫完毕,已经起锚。 阿透走到洗物槽和液化石油气灶那里,热了热晚饭。这时电话铃又响了。管理站通知说,预定今晚二十一时入港的日潮号发来了公务电报。 晚饭后看罢晚报,他发觉自己正在期待刚才那位客人的来访。 午后七时十分,海面降下夜幕,惟有眼下塑料棚的白色,如遍地银霜与黑暗对峙。 窗外,一阵接一阵传来小型马达的轰鸣。一齐驶离右边烧津港的渔船,从前方向兴津湾沙丁渔场开去。船中间高挂着红绿两色灯,二十多只争先恐后地开了过去。夜海上众多小灯颤颤的痉挛,如实地传达出热球式马达质朴无华的喘息。 一些时间里,夜幕下的海很像社戏场面:一群人手提一只只灯笼,相互大声招呼着朝神社赶去。阿透晓得船上渔民间的交谈。他们在海上用扩音器舌来唇去,欢快地把带有鱼腥味的筋肉暴露在灯光下,脑海中描绘着落人鱼网的无数沙丁鱼,相竞通过这道水上长廊。 一阵喧嚣过后,只有信号站后面县道上疾驰的汽车声以恒定的噪音打破寂静。这时,阿透再次听到楼下敲门声:肯定是绢江又来了。 他走下楼,打开门。 门口灯光下,立着身穿桃红色前开襟短衫的绢江。头发上插着一大朵白栀子花。 “请进。”阿透不无老成地说道。 绢江浮现出美女特有的略显矜持的微笑走进门来。上到二楼,把一盒巧克力放在阿透桌子上。 “只管吃吧!” “总让你招待。” 阿透撕开玻璃纸——声音大得满屋回响——打开金黄色长方形盒盖,捏起一粒,朝绢江笑了笑。 阿透总是俨然对待美女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绢江。而绢江则同面对西南角桌子的阿透正相反,有意坐在东南角投光仪后面的椅子上,同阿透保持着显然不必要的远距离,摆出随时可以夺门出逃的架势。 窥视望远镜时,阿透自然把室内所有的灯关掉,平时则打开一盏一个人用未免过于夸张的萤光灯。灯光从天花板晃晃泻下,绢江头发上那朵栀子花发出白亮而湿润的光泽。灯光下看去,绢江的丑真可谓别有风情。 那是人所共认的丑。丑得既不同于或许有人尚可欣赏的那种司空见惯的平庸长相,也有别于时而流露心灵之美的逊色女子。那是一张从任何角度审视都只能称之为丑的面孔。这种丑是天赋之物,任何女人都休想丑得如此彻底。 而绢江则无时无刻不在哀叹自己的美貌。 “你倒没关系的。”绢江意识到短裙下探出的膝盖,最大限度地并拢双膝,一边双手使劲拉拽裙角一边说,“你无所谓。你是惟一不对我动手动脚的正人君子。但你毕竟也是男人,不保险的。跟你说清楚,你一旦手脚乱动,我就再也不来玩了,再也不跟你说话,马上断交。嗯?你能发誓说绝不动手?” “发誓。”阿透轻轻抬手张开手心。在绢江面前,凡事都须一本正经。 绢江开始讲述之前,必然如此叫阿透发誓。之后,态度顿时放松下来。终日遭人追赶般的焦躁不安倏然冰释,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也变得坦然自若。她像怕碰坏什么东西似的摸了摸头上的栀子花,从花的阴影向阿透送去微笑。旋即突然长长喟叹一声,开始一吐为快。 “我这人就是不奉,真想一死了之。对女人来说,生得漂亮就是不幸,而男人对此是绝对理解不了的,我想。漂亮这点得不到尊敬。大凡看我的男人必定产生邪念。男人都是野兽。要不是长得漂亮,我肯定可以对男性怀有更多些的敬意。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消觑我一眼,就即刻成了野兽。这怎么能叫人尊敬呢?对女人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自己的漂亮直接与男人最丑恶的欲望连在一起。我嘛,再也不想逛街了。不是吗?所有擦肩而过的男人,看上去都活像流着口水紧跟不舍的狗,没一个例外。我本来是规规矩矩地随便在街上走一走。不料迎面而来的男人总是贼溜溜地两眼发光,燃烧着按捺不住的欲火,像是在说‘我要干这个女孩!要干这个女孩!要干这个女孩!’这么着,光是走上一走,都累得我一塌糊涂。 “就说今天吧,在公共汽车上就给人耍了流氓。讨厌死了,真讨厌……” 绢江从衣袋中掏出小花手帕,动作优雅地拭了拭眼角。 “车上坐在身旁的,是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大概是东京人吧,膝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波士顿旅行包,戴一顶登山帽样的帽子。一眼看去,侧脸很像一个人(绢江说出一个流行歌手的名字)。就这个人,一个劲儿地左一下右一下朝我打量不止。我心想这回可糟了。就在这当儿,一只手从死兔子一般又白又软的波士顿皮包滑出来,为了不使其他乘客发觉,紧贴着皮包底探出指尖,触摸我的大腿!喏,就这儿!腿倒是腿,但一直往上,这个部位!你说吓不吓人,原本是那么一个外表既潇洒又正派的小伙子。我当然也就更加窝囊,更加恶心,‘啊’一声站起身来。别的乘客吃了一惊。我直觉得心口怦怦跳得厉害,说不出话来,你说是吧?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问我怎么回事,我真想说出是这个人耍流氓来着。但看到小伙子低头羞得满脸通红,又觉得他到底是个好人,就没有实话实说——按理本不该庇护他的——这么着,我搪塞说这椅子危险。大伙都跟着说危险,神情紧张地盯盯看着我刚刚坐过的绿椅子海绵垫。有人提议最好向公共汽车公司提出抗议。我说不必了,下站就下车。就这样下车的。车开动后我的座位仍空在那里,吓得谁都不敢再坐。只见旁边那小伙子探出登山帽的黑发给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就这些。我可是不想伤害别人,自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受伤害的只我一个就足够了。漂亮女人命中注定如此。我甘愿自己一人承受世上所有的丑恶,悄悄掩藏起心灵创伤,永远保密,保密到死。你不认为越是如花似玉的女人,越能成为真正的圣女?只要你一个人听我就十分满足了。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才行哟! “不错,能够通过男人射向自己的目光真切得知世间的丑恶,得知人们无可救药真实可悲的嘴脸的,只有美女(绢江在口中蓄满吐液而后爆破性地发出美女两个音节)!美女遭受着地狱之苦。异性处心积虑要发泄下流的欲望,同性不断表现出卑劣的嫉妒,美女则只能默默含笑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也才成其为美女,而这是何等不幸啊!没有人理解我的不幸。这是只有我这样的美女才能体会得到的不幸,并且没有一个人给予同情。同性说什么要是像我这么漂亮多么幸福,听得我直想呕吐。那些人根本、根本不可能理解佼佼者的苦衷。有谁能体察到宝石的孤独呢!宝石注定遭受金钱欲的折磨,我则必须承受肉欲的摧残。假如世人真正了解美是如此叫人受苦受难,什么美容院什么整形外科早就关门大吉了。我以为只有美得不够程度的人才能享受美的好处。嗯,不是这样的吗?” 阿透边听边转动着手心绿色的六棱铅笔。 绢江是这一带大地主家的姑娘。一次失恋之后,脑袋出现异常,住了半年精神病院。症状颇为独特,属于抑郁性自恋。出院后烈性发作倒是没有了,代之以一口咬定自己乃是绝代佳人,病情如此稳定下来。 借助于精神失常,绢江摧毁了那般折磨自己的镜子,而跃入没有镜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不想看的则置之不理。这是一种具有可选性可塑性的天地。在此可以随心所欲地表演常人所不能的绝技,可以肆无忌惮而不受任何报复不伴随任何危险。在把形同过时玩具的自我意识扔进垃圾箱之后,便可以制造出精巧无比的虚幻的第二个自我意识,像安装人工心脏一样将其稳妥地安装在自己的内部并使之投入运转。这个世界早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身,任何人都奈何不得。随着这一世界的竣工,绢江彻底变得幸福——用绢江的话来说,彻底变得不幸起来。 绢江的发疯,想必起因于男方露骨地嘲讽她相貌的丑陋。而在那一瞬间,绢江找出了自己的生路,发现了狭路惟一的光明。无须改变自己的长相,而只消使世界换一副嘴脸即可。只要自我实施任何人都不知其奥妙的美容整形手术,将灵魂翻新,一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即可从丑陋不堪的灰色牡蛎壳中一层风采。 如被穷追不舍的士兵突然绝处逢生,绢江因发现了这个不如意世界的根本症结而一举扭转乾坤。这是何等辉煌的革命,何等狡黠的睿智!居然以悲剧形式将内心最为渴望的东西据为已有…… 阿透以老练的姿势吐着烟圈,双双伸出裹着牛仔裤的长腿,悠闲地靠着椅背,听着绢江的讲述。内容毫无新奇之处。但作为听的一方,阿透丝毫不让对方觉察出自己的无聊。因为绢江对听众的反应极为敏感。 阿透决不像附近居民那样取笑绢江。惟其如此,绢江才来这里。对于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这个丑女子,阿透怀有一种近似同属异类的同胞之爱。无论如何,他喜欢对现实世界坚决不予认同的人。 两颗坚硬的心,一方由于发疯而得以保全,一方则通过自我意识加以维护。两颗心假如硬度大体相同,无论怎么相撞都没有破损之虞。况且相撞的只是心,不必担心身体接触。绢江在这里最能放松警惕。突然,阿透霍地起身,大踏步走上前来,绢江惊叫着朝门口跑去。 他紧张地奔向望远镜,饿虎扑食地贴住眼睛,朝身后挥手道: “工作了,回去吧!” “哎哟,对不起,误解了。我自然相信你不是那类人,但事出突然,竟把你也同他们混为一谈了,别见怪。毕竟苦头吃得多了,一见男人猛然起身,就以为事情不妙。对不起。不过,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才行,我总是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好了好了,回去吧,正忙着。” “那我就走了。我说……” “什么?”他觉察出身后换鞋的绢江有些犹豫,依然贴着望远镜道。 “跟你说,我、我非常尊敬你咧……那,再见,还来的。” “再见。” 阿透一边听着小步跑下木梯的脚步声和门声,一边追视望远镜中的夜海灯火。 刚才听绢江说话时眼睛往窗外一扫,就看出了征兆。虽说天空阴沉,虽说船舶驶近的征兆往往同西伊豆土肥一带山顶山麓间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海湾渔船灯光混在一起,但也还是可以觉察出哪怕极为细微的变异,就像发现黑暗中落下的一点灯火。 原定午后九时入港的日潮丸距人港时间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但不可完全马虎大意。 望远镜圆形镜头中,在海湾夜色的掩护下如爬虫蠕行而来的即是船灯。一个小小的光点一分为二,按不同方向分为前后桅灯。若再跟踪片刻,方向渐趋明确,前后桅灯间隔也稳定下来。根据间隔和船桥灯的大小,即可大致断定是4,200余吨的日潮号而不是数百吨渔船。以桅灯间隔判断船的吨位,阿透对此早已眼熟能详。 随着镜头方向的转动,船灯开始卓然特立,而不再同伊豆半岛的灯光渔火彼此混淆:一个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沿着夜幕下的航道滑行而来。 稍顷,伴随着映入水中的船桥灯光,如灿烂之死一样逼近。当夜色中亦已清晰可见的船形——俨然独特而复杂的古乐器的货船轮廓——镀一身桅灯舷灯的红光赫然临近之际,阿透扑向投光仪,用转盘调整角度。发光信号若启动太早,船上看不真切。但若近至极限,则由于房间东南角立柱的遮挡而不能充分发光。加之对方确认和应答的快慢难以把握,因此适时的判断并非易事。 阿透按下投光仪开关。少许光亮透过旧仪器的空隙泻到手上。投光仪有一对蛤蟆眼样的望远镜。轮船飘浮在黑漆漆的圆形空间里。 阿透晃动遮光板,一连三次发出最初的呼唤。 “嗒嗒嗒嘀——嗒,嗒嗒嗒嘀——嗒,嗒嗒嗒嘀——嗒。” 没有反应。 又发三次。 船桥灯旁挤出浆液样的光亮,传来一声回应: “嘀——” 这一瞬间的光亮,使得阿透觉得自己操纵遮光板的转盘有了重感。阿透询问船名: “嗒嘀——嘀——嘀——嗒,嗒嘀——嗒嘀——嗒,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嗒嗒。” 对方发出一声表示明白的“嘀——”之后,旋即以闪烁的灯光送出船名。 “嘀——嗒嘀——嗒,嗒嘀——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嘀——嘀——嗒。” 无疑应解读为“日潮号”。 这时,长光短光急切切一阵乱舞。在四周安详的灯光群中,惟独它显得欣喜若狂。夜海远处传来的这种光的呼叫,恰似刚才还在这里的疯女呓语。那不断倾诉刻骨铭心的无上幸福的金属质地的语声,虽不悲戚而听起来却令人黯然神伤……虽说这只不过是船名的通报,但那眼花缭乱的光的呼叫,却好像在一一真切地传递出由于感情的高度亢奋而流通不畅的脉搏。 日潮号的发光信号,想必是正值班的二等航海士发出的。阿透不由揣度起那位在夜色下从船桥向这里致意的二等航海士的思乡之情。那到处荡漾着白油漆味儿到处闪烁着罗盘和舵轮铜光的明亮房间里,肯定充盈着远航的疲劳和南方太阳留下的余热。风浪中疲于负重的船的归来。二等航海士那富有男子汉气概而又不无懒散的职业性动作。那训练有素的快捷的手势。眼睛中灼人的思归神情。夜幕下,两间孤独的明亮小屋遥遥相望。而信号交换成功时各在远方黑暗中那颗心的确凿存在,恰似夜海中浮游的光闪闪的魂灵。 这条船预定明晨靠岸,今晚须在3g水域抛锚待命。检疫下午五时过后便停止了,明天早七时方能开始。阿透静等日潮号驶抵第三座铁塔的时刻。然后在接到询问时道出几时几分,以免码头出现混乱。 “直通船总是提前。”阿透自言自语。这个少年经常自言自语,已经成了习惯。 时过八点半。风平浪静。 十时许,睡意袭来。他走下楼梯,到门前呼吸外面的空气。 脚下县道上,车辆依然很多。东北清水市那边,簇拥在港口四周的灯光神经质地闪闪烁烁。西面晴天时衔吞夕阳的有度山黑影沉沉。h造船厂宿舍一带,清楚传来醉酒的歌声。 他折回房间,打开收音机,准备收听天气预报。预报说明天有雨,海上浪大,能见度差。接着是新闻,说美军在柬埔寨的行动,将使解放战线的司令部、后勤部和医院无法在十月末之前恢复正常。 十时半。 视野越来越差,伊豆半岛的灯光也不复再见。但毕竟比皎洁的月夜好些,阿透昏沉沉的想道。因为海面在月色里眩目耀眼,一片反光,很难辨认入港船舶的桅灯。 阿透把自鸣钟调至一时半,爬上小床躺下。 第四章 同一时分,本多在本乡家里做了个梦。 由于旅途疲劳,他早早上床,很快睡了过去。或许白天看了羽衣松的缘故,梦是有关天人的。 三保松林地带上空的飞翔的天人并非一个,而是成群结队的交相旋舞。既有男天人,又有女天人。本多关于佛教的知识一一付诸梦境。本多于是认为佛经果然并非虚言,一时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所谓天人,指的是住于欲界六天并色界诸天的有情,尤以欲界天广为人知。眼前的天人男女互相打闹嘻戏。由此看来,当是欲界六天的天人。 其身上有火、金、青、赤、白、黄、黑七种身色光明,看上去宛如以彩虹的翼的巨大蜂雀往来翩舞。 青发纷披,笑容可掬,皓齿莹莹,体态盈盈,纤尘不染,目光炯炯而一闪不闪。 欲界的男女天人,随时以身相亲,夜摩诸天的仅仅以手相拉,兜率陀天的仅仅以心相思,化乐诸天的仅仅以目相对,他化自在天的仅仅以语相应——仅仅如此即可完成交合。 本多所见三保松林地带的天人出游,大约是此类聚会。散花飘飘,仙曲袅袅,香风拂拂。本多初次目睹此番奇景,不由神思恍惚。不过本多心中清楚,既然虽为天人而有情,亦难免轮回之苦。 以为夜色迷离,却是光朗朗的午后;以为置身白昼,却满天星斗熠熠,一轮明月高悬,天人了无踪影。假如目睹此景的本多无非一个凡夫,自己便可能是所谓渔夫白龙,他想。 据佛家说法,“男性天人生白天子膝侧,女性天人出于天女腹内。自知过去生处,常食天人须陀味。” 天人忽而向上飞升忽而往下盘旋。正欣赏之间,天人似有意戏弄本多,竟将脚趾翘起几乎触及本多的鼻端。顺其白皙光洁的脚趾看去,原来摇晃脖颈朝这边笑的,是头上花荫下的金让的面孔。 天人们越来越无视本多的存在。她们下到几近海岸、砂丘之处,在苍松下端的枝虬间往来飞翔。本多于是被眼前的变幻多端弄得眼花缭乱,一时无法看清全貌。洁白的曼陀罗花连连飘落,箫声笛声箜篌声并天鼓声四下交响齐鸣。青发、长裙、宽袖、肩缠臂绕的丝巾随风飘舞,势若江河横流。冰清玉洁的裸腹忽而荡至眼前,忽而凌空而起,惟见光洁的脚心渐次远逝。莹白娇美的双臂撩带璀璨的虹光从眼前一掠而过,仿佛追寻猎物。就在这一瞬之间,轻舒曼卷的手指和指间悬浮的月轮闪人眼帘。那天持香熏过的丰满酥胸袒露无余,俄而翻空飞去。那历历划过碧空的流畅的腰部曲线宛如一抹横云。继之,一对绝不眨闪的黑眸远远逼近,随着不无凄然韵味的白皙额头的反转,向上映出星群,双足倒立,上下回翔。 从男性天人的脸上,本多真切地辨出清显的面影和阿勋俊秀的脸庞。只是二者同虹光霓影两相混淆,行踪虽徐缓有致但分秒不驻,因此见而复失。 只是,既然金让的面孔都已出现,想必时间秩序在欲界天已经紊乱,变得自行其是,前世也同时出现于同一空间。场面堪称平和至极,以为可以如此生生不息绵绵无止,却又顷刻间云散烟消。 惟独一片松林分明属于现实界的存在。针叶历历可见,本来撑手的树干也给人以粗糙的感触。 及至后来,本多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络绎不绝的出游陈列,甚至已经失厌,但并未移开眼睛,就像从公园粗大的喜马拉雅杉树干阴影里观看什么一样。受屈蒙辱的公园。夜半更深的警笛。自己无时不在面对,无尚神圣的也罢污秽不堪的也罢,全部一视同仁。所见之物统统合而为一,浑融一体,毫无二致。本多沉浸在莫可言喻的抑郁之中。他抖落梦境,睁眼醒来,如渡海之人扯掉身上缠裹的海草而登上滩岸。 枕旁杂物篓里,手表悄然作响。 打开枕边坐灯,时间才一点半。 本多担心自己再不能入睡,而一直睁眼到天亮。 第五章 似睡非睡之间,自鸣钟把阿透唤醒。他习惯性地在洗物槽仔细洗罢手,走到望远镜处窥看。 了望孔上的白橡胶垫圈尚有余温,潮乎乎地不大干净。他稍微移开眼睛,又马上轻伏上去,小心不让眼睫毛碰上垫圈。一无所见。 他担心原定午前三时进港的瑞云号可能提前,一点半就起来了。但看了两三次仍无动静。时至两点,海面开始骚动,一些渔船从左面扬起灯盏,带着低促的声响相继出现。顷刻间,眼前的海面顿成灯笼夜市。在兴津湾捕捞沙丁鱼的小船,为赶早市,急匆匆地往烧津返航。 阿透从盒里拿出一粒巧克力扔到嘴里,站在煤气灶前准备煮夜宵面条。正煮时电话铃响了。是横滨信号站打来的,通知原定三时进港的瑞云号推迟到四时。看来真不该这么早爬起。他连打几个哈欠,逐个从胸腔深处摇颤着排出体外。 等到三时半不见船来,睡意愈发不可收拾。为了用外面的冷空气驱散睡意,他下楼出门,深深吸了几口。已届日出时分,但天空阴沉,星斗皆无。见到的只有附近住宅区安全楼梯的一排红灯,和远处清水港灿然生辉的灯群。杜父鱼不知在哪里唱唱低语。清冷的空气中传来第一声鸡啼,预示天光将晓。北面天空的横云隐隐泛白。 他折回房间。差五分四点时,瑞云号终于始露头角,阿透于是睡意尽消。黎明已经到来,四下触目皆是塑料草莓棚,如一片雪景。船的识别已不再困难。阿透朝船左侧的红色舷灯打开发光信号,根据对方的回应确认了船名。瑞云号肃穆地驶入黎明前的3g水域。 四时半,东边云层透出隐隐约约的红晕。水岸分界于是随之清晰起来。水光渔火,均各得其所,敛身自守。天光勉强可以让人在纸上写字时分,阿透随手写道: 瑞云号 瑞云号 瑞云号 写着写着,天光一分亮似一分。蓦然抬头,浪纹浪线已宛然人目。 今天日出时间为四时四十五分。三十五分时,曙光妩媚起来。阿透不由得倚着东窗,推开玻璃。 太阳尚无露脸。应露脸的地方紧贴着肌肤细腻的云絮,历历浮雕出同低矮的山脉曲线正相吻合的绝妙造型。山脉之上处处逶迤着间带深蓝色空隙的玫瑰色横云,下面则是浅灰色云海。山脉的浮雕一直把玫瑰色云彩曳至山脚,一片扑朔迷离。阿透联想到脚下散在的人家,眼前现出开满玫瑰色奇葩的虚幻国度。 他认为自己即来自那里,来自虚幻的国土,来自时而展露黎明天幕的国度。 凉飕飕的晨风吹过,眼下的树木开始呈现亮晶晶的绿。高压线铁塔上的电瓷瓶在暗色里白得一目了然。绵延东去的电线,朝遥远的日出方向渐次收敛。但太阳尚未露出。正是该日出的时刻,红晕渐浅渐薄,融入青云。红晕涣散消隐之后,代之以绢丝一般断断续续的光云,而太阳仍无处可寻。 大约五时零五分过后,才弄清太阳的所在。 恰好在第二座铁塔附近,夕阳般郁郁寡欢的猩红色日轮从笼罩地平线的浅黑色云缝间闪闪烁烁。云层隐去其上下两端,只露出中间部位,宛似发光的双唇。那涂着猩红色口红的薄嘴唇带着玩世不恭的冷笑,在云层间悬浮良久。后来唇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最后剩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消失了。相反,天穹则愈发光朗,略带阴翳的光朗。 当六点一艘铁板驳船开进港区时,太阳从意外高旷的空中隔着云层放射出肉眼亦可直视的微弱光环。光越来越强,东海面如无数条金丝带一般闪闪耀眼。 阿透给引水员家和拖轮打了电话。 “喂喂,你早。船进港了,日潮号和瑞云号进港了,请做好准备。” “喂喂,北富士吗?日潮号,还有瑞云号进港了。是的,瑞云号4时20分通过3g水域。” 第六章 九点交班。巧克力也交给下一个通讯员后,阿透走出了信号站。天气预报彻底失误,云开雾散,朗朗晴空。等公共汽车时间里,也是觉没睡足的关系,路面阳光格外刺眼。 通往静冈铁路樱桥站的公路两旁,原本是好端端的农田,后来经一番折腾,弄成了光溜溜的住宅用地,了无情趣的新商店东一处西一处地散在路旁。好在公路倒还宽阔,如美国的乡间小镇。下得公共汽车,过了河,就是阿透下宿的二层公寓。 登上覆有遮雨棚的楼梯,打开二楼尽头处的房间。阿透每次走之前都收拾齐整的这兼带厨房的六叠1和四叠半两个房间。他先到里边给浴盆放水,然后打开套窗。窄小固然窄小,毕竟液化气浴盆还是有的。 1叠:日本式房间铺的草席,大小相当于一张稍窄些的单人床,也用于计算房间面积。 等待浴盆水热时间里,以“看”为能事的阿透虽已看得那么辛苦,还是凭借西北窗观看眼下桔园前面新居周日上午的喧闹光景。犬吠声声。麻雀在桔园树丛间飞跃。好歹建成自有房的那个男子正在朝阳的檐廊里四肢朝天地躺在藤椅上看报。扎着围裙的主妇身影在里面闪来闪去。采用新建材的色调俗不可耐的绿瓦房顶大发其辉。小孩们宏亮的语声,如玻璃片一样划破四野。 阿透喜欢像逛动物园那样如此观察人世生活。浴盆水开了。每天清晨归来他都慢慢泡进浴盆,将身体的每一角落清洗干净,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胡须不用刮,一星期一次就可以了。 他脱得精光,出声地踩着泄水板,没等淋湿身子就无须顾忌任何人地扑了进去。他很会掌握水温,每次相差不过二度。暖暖地泡过后,才不慌不忙地在泄水板上擦洗身体。他有个毛病,每当睡眠不足身上疲劳便脸上出油,腋下生汗,要使劲用香皂沫搓洗两腋才行。 这时间里,窗口光线顺着洗好的胳膊青光光地往下滑移,使得香皂泡中时隐时现的左乳旁边鲜明起来。阿透扫了一眼,微微笑了笑。那里天生嵌着昂星样的三颗黑痣。不知从何时起,阿透认定这乃是一种肉体证据,证明自己接受着不受任何人世机缘约束的恩宠。 第七章 步人老年后,本多和久松庆子彻底成了要好的朋友。同六十九岁的庆子走在一起,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有钱夫妻。两人不出三天就聚会一次,情投意合,其乐融融。两人互相提醒对方的胆固醇,也时常担忧癌症的发生,以致成了医生的笑柄。他们对任何医生都心有疑虑,乐此不疲地更换医院。在无足轻重的琐事上表现吝啬这方面两人也不谋而合,又都自诩精通老人心理——只是自身除外。 就连焦躁这点两人也配合默契。若一方无由心烦意乱,另一方便自觉采取不刺激对方的克制态度,也就满足了对方的自尊心、他们还相互安慰记忆的疏漏。即使对方转身忘记刚才所言或马上出尔反尔,也决不加以嘲弄,给予舍身处地的体谅。 尽管近一、二十年的记忆两人几乎荡然无存,然而对遥远往昔的亲属关系双双牢记在心,竟如人事档案毫厘不爽。偶尔意识到时,原来对方全然置若罔闻,不过各自表演冗长的独白而已。此亦属常事。 本多近来开始提起这样的话题: “杉君的父亲,是当今日本化成公司的前身杉化成公司的创始人来着,娶了同乡大户本地家的姑娘为妻,结果闹得不欢而散,夫人恢复原来姓氏,不多日子同一个表兄再婚。而且竟报复似地在小石川驾笼町前夫眼皮底下买了住宅。不料那宅院有一种说道,什么水井方位不吉利等等——是当时一个叫白龙师什么有名人物说的……后来就按那白龙师的指点,在院内建了一座向外开门的五谷神社。这下招来很多很多参拜者,直到空袭前好像还有来着……” 庆子也动辄老生常谈: “那个人嘛,是松平家庶出的,是松平子爵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和一个意大利歌手恋爱被赶出了家门。她就去那不勒斯找那个意大利人,却给那男的甩了,落得个自杀未遂,还上了报纸。她伯父咆户男爵夫人的一个表妹,嫁到泽户家生了对双胞胎。想不到长到二十岁时,双双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听说《双叶悲剧》那本小说就是根据这个写的。” 如此这般,每当接二连三聊起家族姻亲,对方往往似听非听,但这无关紧要。至少比听得百无聊赖好一些。 对于两人来说,年老成了类似不为第三者知晓的同病相怜的东西。既然任何人都不忍舍弃谈论自家疾患的乐趣,那么觅得一位知音便不失为明智之举。因为两人有别于世间一般男女交往,所以在本多面前庆子也绝对无须故弄玄虚或刻意显示年轻。 不必要的精明、乖戾、对年轻的憎恶、对琐事不屈不挠的关注、对死的恐惧、置一切于不顾的不耐烦和对一切耿耿于怀造成的讨厌的执着——本多和庆子决不从自身发掘这些,而仅仅从对方身上搜寻。在顽固这点上,双方都充满毫不相让的自负。 对年轻姑娘,两人均以宽大为怀;但对于小伙子则一致严加鞭挞。彼此唱合的内容大多是对小伙子的非难。全学联也好嬉皮士也好无不难从其舌下逃生。年轻这点本身就使两人心生不快,无论那光洁的皮肤、丰厚的黑发还是梦幻般的眼神。男人家却好意思年轻——庆子这句话正中本多下怀。 如果说老年阶段注定要最不情愿地面对最不情愿承认的事实,那么不妨认为本多和庆子是将自己的内部辟为远离这一事实的庇护所。亲密并非意在共处,而是急于入居对方的内部。两人交换空屋,并匆忙关严身后的门扇。只有单独栖身于对方内部,才能轻轻松松地呼吸自如。 庆子称自己对本多的友情,是忠实执行梨枝遗言的表现。临终时的梨枝抓住庆子的手,再三央求其照顾本多。梨枝所托也的确独具慧眼。 结果之一,就是去年两人周游欧洲之旅。梨枝生前无论丈夫如何鼓动都一口拒绝,这回由庆子取而代之。梨枝对去海外旅行深恶痛绝。本多每次提起,都托庆子代劳。她知道,丈夫绝不可能对自己的陪伴感到惬意。 本多和庆子去了冬日里的威尼斯,去了冰雪中的波伦亚。虽说对老人寒冷难熬,但冬天的威尼斯的怅惘与苍凉实在富有韵味。银装素裹的荒原阒无人影,四下寂然。而行走之间,晨雾深处接连推出桥影,恍若破碎的灰色梦境。威尼斯具有终极那种美奂美仑的丰姿。这里,在海与工业的侵蚀下,美已悄然止步,直至化为白骨。就在这个城市,本多感冒发烧,庆子迅速投入周全的护理,及时唤来懂英语的医师。本多深感老年友情的难得可贵。 退烧后的清晨,大为感激的本多竟有些羞赧,跟庆子开玩笑道: “真不得了!凭这股子温柔和母爱,什么样的女孩都要给你迷得魂不守舍咧!” “别把那个和这个混为一谈!”兴奋的庆子佯装不悦地说。“热情只能给朋友,对女孩必须永远板起面孔,如果你想获得爱的话。要是我最心爱的女孩发烧病倒,我可就把担忧藏得半点不露,扔下病人跑到哪里玩去。我死也不会像世上一般女人那样,做出结婚的样子男女住在一起,以换取老后保障。男人样的女人同忠实得简直叫人目不忍视的贫血性年轻女子住在一起——这种闹鬼的宅子多的是。那里面潮气弥漫,感情都生出蘑菇来,两个人就靠吃它为生。满屋子拉满柔情蛛网,两人就相互抱着睡在当中。而且,男人样的女人必定勤快能干,两个女人脸贴脸地算计税款……我可不是那种鬼怪故事里的女人!” 本多由于男人的老丑,而获取了使庆子毅然做出牺牲的资格。这正是年老才有幸得到的意外福分,委实求之不得。 或许出于报复吧,庆子嘲笑本多把梨枝的灵牌放在皮包里寸步不离。庆子所以晓得,也是因为高烧三十九度的本多担心老年性肺炎而立下的遗嘱中,请求庆子把一直隐瞒的灵牌在自己死后好生带回日本。“瞧你这种爱法,真有点叫人心惊胆战,”庆子毫不客气地说,“竟连太太的灵牌也带在身上。她本来那么讨厌外国,何苦硬是拉来!” 清晨病愈,加之晴空万里,如此听得本多满心舒坦。 话虽这么说,本多心中还是有不解之处——究竟是什么使自己对梨枝灵牌如此执着呢?固然,梨枝对本多一生忠贞不二,但这种忠实处处带刺。这位身旁石女总是顽强地引发本多对人生怀有的失意感。她将本多的不幸视为自己的幸福,每每一眼看穿本多偶一为之的关爱和体贴的本质。在当时,夫妇结伴出游即使普通百姓也是常事,而阔绰的本多更是有心借此表露情意。但梨枝拒绝得斩钉截铁,甚至责骂勉为其难的本多: “巴黎呀伦敦呀威尼斯呀,那种东西有什么好?我这把年纪,给你拉去那种地方转来转去,存心出我的洋相不成?” 年轻时,若自己实实在在的爱情遭此抢白必然火冒三丈,但现在的本多,自己也怀疑想携妻出游的心理是否果真基于爱情。梨枝早已习惯于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丈夫类似爱情的表现。本多自己也染上自我怀疑的习惯。如此想来,旅行计划或许含有自己企图扮演世间普通丈夫角色的心理:故意强迫兴味索然的妻子将其拒绝误解为谦恭的客气,将其冷漠误解为潜在的热情,以此作为自己善意的明证。况且,本多也可能有意把整个旅行变成类似某种过龄仪式样的东西。梨枝当即识破这种精心策划的善意表现的世俗动机,于是借口有病相抗衡。结果夸大的病情不久竟弄假成真。梨枝就这样把自己日益逼入窘境,旅行也就事实上成为空谈。 携带梨枝灵牌出游,是本多惊叹已逝妻子的直率的证据。假如梨枝发现皮包里装着妻子灵牌去外国旅行的丈夫(这种假设当然是矛盾的),不知将怎样嗤笑。如今,本多被允许以任何世俗的形式表现爱情。而予以允许之人,本多觉得恰恰是脱胎换骨了的梨枝本人。 重新返回罗马的翌日晚上,庆子像是要补偿威尼斯那次护理的辛劳,把一名从巴贝涅特奥领来的西西里漂亮女郎领到两人在爱克赛尔西奥尔饭店订的高级套房,当着本多的面整整嬉戏了一夜。事后庆子这样说道: “你咳嗽得真够劲儿,那天晚上。怕是感冒还没全好吧,阴阳怪气地整夜咳个不停,是吧?一边听着邻床幽暗中传来的你这位老人的咳嗽声,一边爱抚女郎大理石般的裸体,那滋味别说有多妙了。你那伴奏真是比任何音乐都令人叫绝,恍惚间我好像在奢华的墓穴中做那种事似的。” “一边听着骷髅的咳嗽?” “不错。我恰好坐在生死的正中间做媒。不能否认你也够快活的了吧?” 那时间里本多终于克制不住,起身摸过女郎的大腿——庆子暗暗讥讽这点。 在庆子的指点下,旅行途中本多学会了玩扑克牌。回国后,一次被邀参加庆子家扑克会。他熟悉的客厅里放着四张牌桌。午餐后,十六名客人分四组朝牌桌走去。 本多这张牌桌,有庆子和两位白俄妇女。一位与本多同年,七十六岁;另一位六十来岁,长得牛高马大。 这是个秋雨绵绵的冷清清的下午。那般喜爱年轻女郎的庆子,每次在自家设宴,请的却清一色是耄耋之人。本多对此很感不解。男性除本多外只有两位,一位是退休的实业家,一位是插花艺术的权威。 同桌的白俄,尽管侨居日本几十年之久,却只能大喊大叫几句低俗的日语,弄得本多只管战战兢兢,午餐没吃好就凑到了牌桌跟前,但见两人陡然扬起脸来大抹口红。 老白俄妇人在同是白俄人的丈夫死后,继承经营一间在日本一手制造进口化妆品的工厂。为人吝啬至极,但自己开销起来却钱串子倒提。一次去大阪旅行腹泻不止,想到在普通飞机上三番五次去厕所的狼狈和不便,索性包了一架专机飞回东京,直接住进一家关系好的医院。 她将白发染成茶褐色,身穿土耳其藏青色连衣裙,披一件镶金边的对襟罩衣,戴一条颗粒夸张的珍珠项链。这老太婆其实背都相当弯了,但那打开化妆盒往外抽口红的手指,却充满势不可挡的力度,布满皱纹的嘴唇为之整个歪向一侧。佳丽娜乃是牌桌上的强者。 她的话题口口声声离不开“死、死”,反来复去说什么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扑克会,说不定等不到下一次就命归西天云云,之后静等众人反驳。 意大利进口的拼木牌桌带有精巧的扑克牌花纹,同扑克牌光泽相映成趣,致使眼睛发生错觉,白人老太婆那伸在桌面亮漆上的剽悍手指戴的琥珀色猫儿眼宝石戒指,看上去竟成了鱼漂。那白得如同死了三天的鲨鱼肚的满是油渍的手指,用染红的甲尖不时神经质地叩击桌面。 庆子把两副一百单八张扑克彻底洗好。她洗牌的手势几乎达到专业水平,牌在其指间如扇面一样潇洒地伸缩起伏。每人分发十一张,剩下的背面朝上扣于桌面,继之将最上面的一张掀开往旁边一摊,竟是鲜红鲜红、红得发疯的方片了。蓦地,本多联想到远处那三颗黑痣涂满鲜血的光景。 每张牌桌都已开始发出玩扑克时特有的笑声、叹息声、惊叫声,好像桌面上有一眼喷泉。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惧、猜疑之类,在这无须顾忌任何人的领地恣意发泄,恰似夜幕下的情感动物园。所有的栅栏、所有的牢笼无不传出千奇百怪的叫声笑声,陡然四处回荡。 “该你了吧?” “不到。” “谁都还没有那张牌吧?” “出手太早要挨骂的嘛!” “这位太太,交谊舞是能手,摇摆舞也厉害。” “我还没去过摇摆舞俱乐部呢。” “我嘛,去过一次,发神经一样。看一次非洲舞就晓得了,一回事。” “我倒喜欢探戈。” “还是过去的舞会好。” “华尔兹啦探戈啦。” “那时候真正潇洒够味儿。现在嘛,活活群魔乱舞。衣装男不男女不女的。那衣服什么颜色来着?彩工色?” “彩工?” “噢,彩工嘛,就是天上的。五颜六色,天上有的,是吧?” “怕是彩虹吧?” “对对,是彩虹。男女一路货色,统统是彩虹。” “彩虹漂亮吧?” “这样下去,彩虹也怕成了动物。彩虹动物。” “彩虹动物……” “啊,我算是不久人世喽!趁还活着,可得多参加几次扑克会,哪怕多一次也好。我就这么一个愿望。久松,这可是我还没闭眼睛时的最后愿望哟!” “又是这话,我说快收起来吧,佳丽娜!” 这莫名其妙的交谈使得根本排不齐牌的本多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每天早上梦醒的光景。 自己年过七十,早上起来首先目睹的就是死的面孔。拉窗隐约的光亮使他意识到清晨的降临,喉头的积痰憋得他睁开眼睛。痰在整个夜间积蓄在红色暗渠的这个隘口,在此培育妄想基因。他想迟早会有人用带棉花球的筷子头为他清扫一空。 睁睛醒来的第一个向他报告自己还活着的,不外乎喉头这海参般的痰球。同时告知既然活着就仍有死的恐怖的自然也是这痰球。 醒来后本多也久久躺着不动,漫游在梦幻世界里,不知不觉已成了习惯。他像老牛反刍一样,反复回味做过的梦。 还是梦境令人心旷神怡,流光溢彩,生机勃勃,远远胜过现实。渐渐地,他开始更多地梦见儿时和少年岁月。梦还使他回想起年轻时的母亲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做的烤饼的香味。 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地忆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细想之下,长达半个世纪时间里这类记忆不知相应泛起了几百次。只是因其过于琐碎过于无聊,本多自身也未意识到回忆的如此根深蒂固。 改建后的这座住宅,旧有的起居室早已荡然无存。总之,那天大约是星期六,正在学习院读五年级的本多,放学后和一个同学去住在校内的一位老师家,然后冒着下得正紧的大雪,饥肠辘辘地赶回家来。 平日他从便门出入。那天则为观看庭园雪景绕去园内。松树干围的草席已白雪斑斑,石灯笼好像戴上了棉帽。当他吱吱呀呀地踩雪穿过庭院,从远处瞥见赏雪拉窗内母亲晃动的裙角时,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噢,放学了?肚子饿了吧,快拍拍雪进来。”母亲起身迎着他,不胜寒冷似地袖手说道。 本多脱去外套,缩进被炉。母亲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吹起长方形火盆里的火,撩起散出的头发以防烤焦,趁换气时说: “等一下,给你做好吃的来。” 随即,母亲把不大的平底锅放在火盆上,用沁油的报纸将锅整个抹了一遍,把看样子是在他回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泛着白沫的粉浆,划着精巧的圆圈浇在沸油锅上。 本多时常在梦中回味的,就是当时烤饼难忘的香味儿——那冒雪归来烤着火盆送到嘴里的浸满蜂蜜和牛油的烤饼实在香到心里去了。记忆中,本多有生以来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他终生之梦的酵母呢?毫无疑问,平素严厉的母亲那个雪日下午突如其来的温柔大大增加了烤饼香味的含量。那萦绕此幕记忆的莫可言喻的感伤,那盯盯注视母亲吹炭火时的侧脸——由于家风尚俭,白天从不点灯,因此起居室虽有雪光辉映仍是一片昏暗。于是母亲每次吹火时火光便染红脸颊,而换气时则又爬上凄恻的阴影——目睹母亲阴暗交替侧脸的少年的心情……而且,也可能母亲心里深藏着至今不为本多了解的终生未曾道破的忧伤,这忧伤悄悄寄托在母亲当时分外忘情分外专注的举止和异乎寻常的柔情中。而这一切,通过烤饼沁人心脾的香味,通过少年纯真无邪的味觉,通过爱的喜悦而一举表现出来。本多只能做此解释,否则那梦绕魂萦的感伤便无法找到答案。 但毕竟六十年过去了,真可谓弹指之间。胸中腾起的某种感觉,竟使自己忘了耄耋之龄,一心想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一吐为快。 六十载一以贯之的某种东西通过雪日烤饼香味这一形式告知本多的是:认识并不能使自己把握人生,而远方稍纵即逝的感觉愉悦才能点明暗夜旷野的一点篝火,击碎层层叠叠的黑暗,至少可以趁火光未熄摧毁人生的不明。 岁月倏忽!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仿佛任何都未发生,一步之隔而已,如踢石子的顽童跳过狭窄的水沟,一跃而就。 不仅如此。当发现清显详详细细写下的日记得到验证之后,本多确乎认识到了梦之于生的优越。但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遭遇梦的侵扰。梦的泛滥——如洪水淹没泰国农田的梦的泛滥居然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那种莫名的喜悦固然也是有的,但较之清显之梦的芳醇,自家之梦只不过是对已逝往昔的召唤,不过是本不知做梦为何物的青年年老后陡然增加做梦的频度,而同想像力同象征性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他之所以在床上如此晕晕乎乎地久久耽于梦的玩味,也是因为害怕起床时必然伴随的周身关节的疼痛。昨天腰痛得不堪忍受,今早又无缘无故地转到了肩部和侧腹。至于何处作痛,不到真正起床时是无法觉察的。四肢平放时间里,整个人仿佛嵌入琼胶般的梦的残片。而一旦想到这绝无赏心悦目之事的新的一天,顿时肌肉萎缩,筋骨呻吟。 另外,本多甚至懒得伸手去摸五、六年前安装的家用内线电话,不愿意听女管家尖刺刺问的那声“早上好”。 妻子死后,家里请了一个懂法律的书仆,没几天就觉得别扭,便打发走了。如今,空荡荡的宅院里只留了两个女佣和一个女管家。且不停地换来换去。女佣俗不可耐,女管家气使颐指,二者水火难容。本多早已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同这类女人带人家中的时髦言行格格不入。不管怎么好言相劝,对方随口冒出来的都是流行俗语,什么“还凑合”“想不灵”之类。还有那站着开隔扇的动作,那手不捂嘴一泻而出的浪笑,那敬语用法的漏洞百出,那对电视演员的风言风语——一切的一切无不引发本多的厌恶感。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稍微申斥一句,当天便一古脑儿溜之乎也。而向每晚前来按摩的老太婆就此发几句牢骚,牢骚居然也从按摩婆嘴里播发出来,在院内卷起一阵风波。况且那按摩婆本身也染上一身现代流行病,一门心思地巴望人家叫她“先生”,否则便不理不睬。气愤固然气愤,但本多迷信此人的技术,不便另请高明。 清扫也做得马马虎虎。任凭磨破嘴皮,客厅花瓶搁板上灰尘也依然故我。每周末来一次的插花师在逐个房间插花时就对此有所不满。 女佣竟把推销员之类请进厨房待以茶点。那视为珍宝的进口酒,不知谁喝的也落下一截。黑幽幽的走廊深处不时炸响刺耳的狂笑。 不说别的,家用内线电话里女管家那声寒暄,直如烙铁贴耳,弄得他甚至没兴致吩咐准备早餐;继而两个前来开木板套窗的女佣那脚底板沁满汗水般紧紧粘在草席走廊里的足音也令他心生不快。洗脸池的热火管经常失灵,牙膏挤到底时也不知道更新,非等本多吩咐不可。西服之类,好在女管家监督得紧,熨烫洗涤总算不曾疏忽。但穿时好几次被洗衣店标签划痛脖颈,由此领教不少。皮鞋倒是擦了,而鞋底泥沙却保存得完好无缺。雨伞开关坏了也不闻不问。诸如此类,梨枝在世时是不可想像的。有的用具只破旧或损坏了一点便转眼弃之大吉。本多为此同管家吵了一架。 “我说老爷,那东西您叫修也根本找不到地方修嘛!” “那,就只好扔啰?” “又有什么办法呢?又不值几个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提高嗓门。对方眼里旋即浮现出对于吝啬的鄙夷。 如此一来二去,愈发使本多深感庆子友情的必不可缺。 扑克会自不必说,庆子大体上还对日本文化开始了刻苦钻研。这是她一种新的异国嗜好。直到偌大年纪庆子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对无甚水准可言的演员心悦诚服,还比之为法国某明星大加赞赏。此外还开始练习谣曲,并迷上了密教美术,转了很多寺院。 庆子不止一次提议一起去哪里一座更好些的寺院看看,本多本想说那么去月修寺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绝不是可以带着庆子嘻笑游览的场所。 自那以后五十六年时间里,本多一次也没有去过月修寺,同据说还健在的住持聪子也一封信没有通过。无论战时还是战后,本多不知有多少次想去聪子处一叙阔别之情,无奈每次又都在心理上强烈受阻,以致始终音信杳然。 然而这绝不意味他忘了月修寺。音信隔绝的时间越长,月修寺在心目中的重量越是无可替代。他总是顽强地提醒自己: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能扰乱聪子的清静,不能时至今日还以怀旧之缘接近聪子。随着岁月流逝,他愈发怕见聪子的龙钟老态。是的,蓼科是在空袭后的涩谷废墟上说过,聪子如一泓清泉变得更加秀美。若是所谓空门老尼之美倒并非不可理解,但事实上此外还从大阪人那里听到过赞叹聪子近来美貌的语声。尽管如此,本多还是害怕。怕见美的废墟,怕见历历残留于废墟的美。当然,聪子老来的悟达早已使其超越红尘,高踞于本多无可企及的峰巅,这点毋庸置疑。因此,纵使本多以老年丑相出现,聪子那顿证菩提的莲池也不至于泛起一丝涟漪。他很清楚,任何回忆都不可能打动聪子。聪子早已披挂好深蓝色的盔甲,任何回忆的利箭都奈何她不得。每念及此,再以已逝清显的眼光思之,似乎又增加了绝望的因素。 何况,如若探访聪子,本多势必重新背负清显的回忆。而且至今仍作为清显的代理人登门这点也使他压力重重。“罪只是我和清显两人的”——回镰仓途中聪子在车内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在时隔五十六年的今日仍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如果相见,想必聪子也会对那段往事淡然一笑置之,随即同本多开怀畅谈。问题是本多很不情愿想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已如此衰老不堪,日益惨不忍睹,日益罪孽深重,因此同聪子相见的程序也就日益难以逾越。 春秋递嬗,星转斗移。那年春天淡淡披裹白雪的月修寺本身,连同有关聪子的记忆渐渐在本多心目中淡远了。这里所谓淡远,并非心的疏离。恰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寺院,思之愈切,求之愈急,月修寺愈好像端坐于白雪皑皑的峰顶,表情由妩媚而矜持,由柔和而威严。那虚无缥缈的寺院,那远在人世尽头的寂无声息的月之寺,浓缩式镌刻着越老越小越漂亮的聪子的紫色袈裟,寒光熠熠,俨然坐落在思考的极限认识的终端。本多知道,时下无论乘飞机还是坐新干线,转眼之间即可抵达。但那是常人所去常人所看的月修寺,并非本多心目中的。对他来说,那座寺恰如从认识的暗夜从世界的终极的裂缝中泻出的一缕月光。 他似乎觉得,假如聪子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聪子必然在那里永生不死。倘若本多因认识而得以不死,那么从这地狱中仰面见到的聪子则在遥遥无极的天边。毫无疑问,刚一相见聪子就会一眼看破本多所处的地狱。他还觉得,自己栖身的这座充满失意与恐怖的认识地狱的不死,同聪子所居天上的不死,二者似乎总是在对视之间保持着平衡。故而,即使眼下不急于相见而推迟到三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岂不也可随时了却心愿! 凡此种种,本多搜罗出许多自我辩护之辞,这人世的辩辞,不觉之间成了他不去月修寺的理由。他几乎下意识地拒绝前去,如同拒绝确将带来杀身之祸的美。并且,有时他还认为,自己所以坚决不肯去月修寺,并不仅仅因为时光的蹉跎,也还因为自知实际上无法实现,而这点恰恰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大的不如意。如果勉为其难,届时说不定月修寺远离自己而一时消隐在光雾之中。 话虽这么说,本多还是觉得眼下访问月修寺的时机恐怕已经成熟。因为认识的不死姑且不论,肉体的衰竭之感却是日甚一日的。看来应在自己有生之年去月修寺见一次聪子。毕竟对清显来说聪子是拼死都必须见上一面的女子。而深知这一点的本多之所以没有决心冒死求见,必定是遥远的清显那向自己内部发出呼唤的年轻漂亮的魂灵予以禁止的缘故。若不惜一死,肯定得以相见。如此说来,或许聪子也在心照不宣地静等时机成熟。想到这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甘美快感滴人本多内心的深处。 …… 将庆子带往那种地方显然是十分荒唐的。 首先第一点,庆子是否真正理解日本文化就极可怀疑。只是,她那落落大方的一知半解之中的确含有某种虔诚,使得她从无自我炫耀之嫌。庆子遍访京都诸寺,就像初次访日而满载偏见归国的艺术家型外国妇女,她能够对一般日本人无动于衷的事物怀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不断用自以为是的误解编织美丽的花环。她像迷上南极一样迷上了日本。她随处乱坐,不管得体与否,简直同穿着长筒袜笨拙地坐看石庭的外国女人没了区别。她从小坐的便只有椅子。 不过庆子的知识欲也真可谓一发不可遏止。为时不久,她就能对日本文化——美术也罢文学也罢戏剧也罢——发表一家之言,尽管不无自相矛盾之处。 在依然按往日爱好轮流邀请各国大使的晚餐会上,庆子已开始为人之师,自豪地宣讲日本文化了。了解过去的庆子之人,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从庆子口中听到关于金碧障屏画的高谈阔论。 本多曾向庆子指出过这种同外交使团的交往毫无意义: “那伙人都是逢场作戏,无情无义,任职地点一变,就把上回的事忘个一干二净,跟他们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跟浪迹萍踪的人打交道心里才能放松。情理上用不着像和日本人那样非一直交往十年不可,而且面孔不断更新也满开心的嘛!” 其实这里面还含有庆子想在文化交流方面显露一手的天真愿望。每次学罢一个单人舞,马上就在晚餐会之后表演一番。由于对方看不出破绽,对她颇有鼓舞作用。 无论怎样见多识广,庆子的眼光都不可能洞悉日本根深蒂固的阴翳。至于那使得饭沼勋心潮澎湃的深层次的热血之源,更是同她毫不站边。本多嘲笑庆子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在外交使团中间,本多已作为庆子的男友得到公认,经常一起应邀出席大使馆的晚餐会。本多对某国大使馆的日本侍者统统身穿带家徽的和服大为愤慨: “那纯粹是捉弄日本人的证据。而且对日本来宾首先就有失礼节!” “我可不那样认为。日本男子穿家徽和服就是显得仪表堂堂嘛!你那件晚礼服倒叫人哭笑不得。” 大使馆扎有黑蝴蝶结的晚餐开始之时,女士优先的来宾行列在嘈杂声中缓缓行进。队列前方,银蜡台的烛光林立在餐厅的昏暗中。桌面上插花曳着深深的阴影,窗外早来的梅雨绵绵不止——这种璀璨的凄寂氛围于庆子相得益彰。只见她脸上一扫日本女子常有的谄媚式微笑,脊背光洁而挺拔,风采一如往昔。甚至往昔上流老妇人那怆然的沙哑嗓音也给她学得维妙维肖。佯装豪爽而又掩饰不住疲惫的大使,煞有介事的冷血参事官——在这些人中间,惟独庆子是真正的活人。 庆子知道不会与本多同席,便趁队列行进之机急匆匆地对他这样说道: “刚才学谣曲时学《羽衣》来着。可惜我还没看过三保的松林。真不好意思,日本国内都有这么多地方没看到。两三天内不能,一起去一趟?” 本多回答: “什么时候都可以。最近刚从日本平回来,还想再去那一带慢慢转一转,奉陪就是。”说话时,无尾晚礼服衬衫那坚挺的前胸总是往上窜,弄得他很不自在。 第八章 众所周知,谣曲《羽衣》开头是两个渔夫的联唱:“风急浪险三保湾,划船渔夫心骚然。”接着,一名配角自称白龙,口唱“万里河心云忽起”,旋即上路。忽见舞台前端有一松树,树上悬一条漂亮的长绢。他摘取下来,爱不释手。正欲拿回家去,作为主角的天人现身制止,劝其归还。而白龙死活不肯。天人于是回天不得,徒呼奈何。 “白龙不肯还衣,我自无力回天。泪珠滴落玉鬓,簪花倏忽凋残。可怜天人五衰,顷刻即现眼前。”在下行新干线列车中,庆子如此背出一段。然后认真地问:“天人五衰指的是什么?” 本多由于近日梦见了天人,就天人查阅了佛家典籍,因而得以对答如流。 所谓五衰,指的是天人临终时呈现的五种衰相,因出处不同,说法略有差异。 《增一阿含经·第二十四》为: “三十三天有一天子,身形有五死瑞应。云何为五,一为华冠自萎,二为衣裳垢坋,三为腋下流汗,四为不乐本位,五为王女违叛。” 《佛本行集经·第五》为: “天寿已满,自呈五衰之相。何为五衰,一为头上花萎,二为腋下汗出,三为衣裳垢腻,四为身失威光,五为不乐本座。” 《摩诃摩耶经·卷下》为: “尔时,摩耶即于天上见五衰之相。一为头上花萎,二为腋下汗出,三为顶中光灭,四为两目数瞬,五为不乐本座。” 至此大同小异。而《大毗婆沙论·第七十》则分别列大小两种五衰,描述甚为详细。 首先,所谓“小五衰”,一是,天人每当往来翔舞之时,平日身体自具乐器,发出任何乐师演奏都无可匹敌的五种悦耳音乐。及至死期临近,则旋律衰微,声音嘶哑,尽不如意。 二是,平常之时,天人不分昼夜,身光赫奕。但光发自身内,并无影相随。而若命在旦夕,则身光顿时黯然,如薄暮之影笼罩周身。 三是,天人肌肤滑润,遍敷凝脂。纵使香池入浴,出水时亦如莲叶抖尽水珠。及至死期逼近,则肌肤着水不除。 四是,天人素日飞翔无碍,一如旋转火轮,决不滞于一地。眼见在此,倏忽远逝。凡事手到擒来,而又连弃不顾,天性流转不居。而若死期临近,则一味徘徊一处,无法从中脱身。 五是,天人原本力大无穷,双目从不眨闪。及至气息奄奄,则四肢软弱无力,眼睛眨闪不止。 以上说的是“小五衰”。 至于“大五衰”,一是原来洁净的衣服沾满污垢,二是盛开的头花枯萎凋零,三是两腋流汗,四是周身发出恶臭,五是不喜安居本座。 据此,其他典籍中的“五衰”指的都是“大五衰”。虽然“小五衰”发生之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完成死的转换,但一旦“大五衰”出现,即已注定在劫难逃。 由此看来,谣曲《羽衣》中的天人,尽管已出现“大五衰”之一衰,但由于讨回羽衣而顷刻恢复如初。这是因为作为世阿弥并不拘泥于佛典,而仅仅将五衰之说作为暗示美之衰亡的诗语信手借用一下。 本多弄清这点,脑海立即栩栩如生浮现出过去在京都北野神社参观过的国宝北野天神画卷中的五衰图。加之手头又有摄影画页,往日漫不经心一眼掠过的图像,如今竟成了难以言喻的不祥诗境而涌满心胸。 那是一座纵深处可以窥见中国式华美殿堂台基的院落。众多仙人有的弹筝,有的扬槌待击两侧鼓面。然而丝毫没有音乐悠扬的气氛,乐曲已如夏日午后蝇羽倦慵的摇颤。弹也罢奏也罢,丝弦全无反应:它已失去张力,疲软不堪。庭院里有几株花草,前面有一儿童用袖口掩住眼睛,一副伤心的样子。 看上去任何人都未料到衰亡的突然降临。天人们白皙美丽而毫无表情的面容,渗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堂里也有天人。有的瘫痪似地坐着,有的曳着飘带扭动身体急欲落向地面。就连天人们的神态举止和相互距离,都漾出无可触及的懒洋洋的氛围。五颜六色的衣裳一片零乱,浮动着难以形容的死水般的异臭。 发生了什么事?五衰开始了!恍若在热带宫廷的院落里目睹一群未及逃走便被骤然袭来的瘟疫击倒的宫女。 头顶之花悉皆枯萎,内在空虚急剧膨胀,一直涌到喉头。美人们飘忽的居所不觉之间充满透明的颓废,甚至呼吸都带有死亡气息。 那倩影一闪便足以将人诱往美与梦幻境地的有情,魅力如金箔剥落一般从身上纷纷下落,在晚风中翩舞,而这一切又必须亲自目睹。典雅的院落本身也如一面斜坡,万能的、美丽的、快乐的砂金一齐从上面沙沙滑下。绝对的自由、在虚空呼啸翱翔的自由如被剜掉的肉片从全身离剥开来,惨不忍睹。阴暗有增无减,光亮有减无增。光鲜美艳的力从纤纤玉指间倾珠泻玉般滴落下来。身体与精神的最低层顽强燃烧的火旋即归于止息。 殿堂地板黑白分明的方格和朱红围栏则全然不见衰颓。这些物象是空灵而澄澈的奢华的遗迹。毫无疑问,即使天人死后,这座巧夺天工的殿堂亦将原样存留下来。 天女们在光灿灿的秀发的阴影下翘起形状娇美的鼻孔。看情景腐烂已从局部开始。云絮后面花瓣的扭,曲,印染远空的浅蓝色的腐败,彻底失去赏心悦目景物的世界的豁然开朗…… “所以我才喜欢,所以我才喜欢你的嘛!”如此听罢的庆子大为赞叹,“你这个人,真是无所不知!” 不过庆子的感想仅此而已。加重的尾音一落,便马上打开爱斯特·罗达固体香水瓶盖,往耳后涂抹过去。庆子下面穿一条印有锦蛇图案的喇叭裤,上身一件同样面料的衬衫,腰间一条鞣皮饰带,头上一顶西班牙黑绒帽。 在东京站候车室看见这副打扮,本多不免有几分生畏,但他完全不具有就庆子的时髦评头品足的余地。 再过五、六分钟就到静冈。本多蓦地记起五衰之一的“不乐本位”,不由想入非非:向来不曾以本位为乐的自己全然未死,不外乎因为并非天人罢了。 如此神思恍惚之间,刚才来东京站途中在汽车上那一瞬间的感觉又复苏过来。从本乡家门一出发,本多就命令司机快开,由西神田拐上高速公路,汽车在随时可能洒下梅雨的阴晦的天空下,在金融界新楼栉比鳞次的迂回路面上以80公里的时速风驰电掣。所有高楼大厦无不显得无坚不摧无懈可击无法无天。它们展开钢铁与玻璃的垂天之翼纷至沓来。本多暗想,有朝一日自己撒手人寰,这些高楼大厦也将统统寿终正寝。由此他记起那一瞬间的感觉——一种品味复仇快乐的感觉。将这个世界连根拔除寸草不留实在易如探囊取物。自己命归泉路之日即乃世界报废之时。本多有些得意起来:即使世所遗忘的老人,也依然具有死这一无比强大的毁坏力。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五衰。 第九章 本多之所以把庆子领到自己最近刚来过的三保松林地带,另有自己的打算。他试图通过使庆子目睹这一风景胜地彻底荒芜俗化的场面来摧毁她喜滋滋飘飘然的梦幻。 虽说三保松林平日自好雨天亦妙,但终究其入口处的大停车场上车辆一片拥挤,土特产店铺所有包装商品的玻璃纸上沾满灰尘,同灰潆潆的天空上下交映。庆子下车见了,却全然没有失望: “噢,好景好景!真是个好地方!空气味道也好,靠海边的缘故。” 实际上,空气已被汽车排出的废气弄得一塌糊涂,松树也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对由此映入庆子眼帘的一切,本多心中有数,毕竟最近刚刚亲眼看过。 在贝那勒斯,神圣就是污秽,污秽就是神圣。这也才成其为印度。 但在日本,神圣、美、传说、诗歌等都不曾被污秽而虔诚的手玷污过。肆意玷污进而绞杀它们的人,全都长着毫无虔诚可言然而用香皂充分洗过的形状好看的手。 三保松林也不例外。天人为了满足世人想像上的欲望,不得不像马戏团小丑一样在这诗骸的中空几万遍几十万遍地旋舞不止。阴暗的天空布满看不见的舞的轨迹,宛似银色高压线的交错纵横。人们在梦中见到的也只能是呈五衰相的天人。 时间已过三点。无论写有“日本平县立自然公园三保松原”的立牌,还是旁边那气势汹汹鼓起鳞片的松树干,无不青苔斑斑。登上徐缓的石阶,如闪电撕裂长空的桀骜不驯的松林展现出来,甚至每条垂死的松枝都竖起绿蜡烛样的松果。松林前方,无精打采的大海抬起面孔。 “看见海了!”庆子欢叫一声。 她的欢声带有些许宴会风味,带有夸奖应邀前往作客的主人别墅的腔调,本多不以为然。不过,夸张足以在一无所有的地方生出幸福。至少现在两人不觉孤单。 又有两家饮食店把货床探出店外,上面满满堆着印有红色梵字的可口可乐和土特产等物。货床旁边,立着照纪念相用的脸部开孔的人形招牌。招牌是用劣质油画颜料画的,已经褪色。画的是背靠青松站立的清水次郎长和阿蝶。次郎长将写有其姓氏的深底斗笠挟在腋下,把蓝方格衣襟撩在旅行短刀上,手戴背套,腿缠绑腿,一副旅行装束。阿蝶则梳着岛田发髻,身穿黄黑条纹和服,腰扎黄缎带,手戴浅黄色背套,携一条手杖。 本多催促庆子去看下面的羽衣松。庆子偏偏给这人形招牌迷住。她只依稀听得清水次郎长的名字,不知其是赌棍。让本多讲完由来,愈发兴致大增。 劣质油画颜料那稚拙的色调,渲染出一种缥缈淡远的春心和过往人生途中从未觅得的寂寥而低俗的恋情。庆子对此大为动心,为这新鲜的野趣叹为观止。她的长处就在于不怀有先人之见。大凡自己未曾目睹的东西,无一不是带有“日本味”的。 “快算了吧,不成样子!”本多有些愠怒地制止庆子,不让她和人形招牌照相留念。 “对我们来说,难道你以为还有什么不成样子的东西?” 庆子叉开锦蛇喇叭裤站定,摆出西方母亲训斥孩子的架势,双手掐腰,怒目而视,似乎在睥睨自己心中涌起的诗情。 本多见有人围观两人的争吵,只好让步。纪念相摄影师扛着搭有红面黑底的三脚架照相机跑了过来。为避开众人的视线,两人躲在招牌后面。结果面部自然从那招牌孔中赫然透出。人们都笑了起来,秃脑袋的小个子摄影师也咧开嘴角。想到次郎长也可能忍俊不禁,本多便也无奈地一笑。摄罢一张,庆子硬是拉起本多的臂肘同自己交换位置。于是次郎长的面孔成了女的,而阿蝶的容颜成了男的,众人直笑得前仰后合。本多过去曾对窥视孔那般如醉如痴,而现在却因窥视成了众人的笑料,不禁感到一种近乎登上断头台的豪迈与悲凉。 大概为了照顾观众情绪,摄影师这回对焦时故意拖了很长时间,还叫了一声“安静!”众人当即鸦雀无声。 本多把表情严肃的脸插进黑黄条纹和服的阿蝶稍低些的面部空洞。他弓着腰,翘起屁股,姿势同当年从二冈书房窗孔向外窥视时一模一样。 本多深感屈辱的心底,刹那间发生了微妙的位移——他将众人的哄笑置之度外,而致力于将自己的天地同“窥视”结为一体。而在这种情况下,观众所在的世界便发生了质变,成为自己窥视的一幅图画。 海。海边巨松盘踞。树上缠绕稻草绳的即所谓羽衣松。四周徐缓的砂坡由低而高向这里聚拢。砂坡上配置着众多看热闹的人,五花八门的衣服在阴晦的天空下颜色显得很是压抑。逆风卷起的头发使她们看上去竟如露天的朽松根。有的部分聚而隆起,有的部分则男女井然,分别被压在如巨大的白色眼睑的苍穹下。前方还有一队人由于欲笑不得,便齐刷刷朝这边扬起傻呆呆的面孔。 手提购物袋样物件的数名和服女子。身穿做工粗糙西装的中年男人。绿格衬衫小伙子和超短裙下大腿丰硕的姑娘。小孩。老人……本多觉得,盯盯逼视自身之死的人们即在此处,他们不过是在期盼某种事态的发生,不过是在围观崇高得近乎滑稽的场景的出现。每个人都嘴角下垂,一副憨厚的样子,惟独眼睛放射出野兽般贪婪的光。 “好咧!”摄影师扬起手,示意摄完。 庆子迅速将脖颈从那脸孔拔出,俨然威风凛凛的将军闪现在观众面前。刚才的清水郎次长摇身变成了身穿锦蛇喇叭裤手拿西班牙帽长发披肩的女子,人们、齐拍手喝彩。及至她泰然自若地往摄影师递出的纸片上书写信址之时,几个年轻人竟以为她是昔日某大明星,竞相求其签名留念。 因有了如此异乎寻常的一幕,走到羽衣松跟前时本多早已筋疲力尽。 羽衣松是一株快要枯死的巨松,样子如向四面八方伸展肢爪的章鱼。树干的裂缝里填充着水泥。游客们围着这株针叶都已寥寥无几的老松,七嘴八舌谈笑不停: “天人也穿游泳衣?” “这怕是男松吧,女人挂衣服了嘛!” “这么高的树枝,哪里挂得上!” “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 “海风吹来吹去的,亏得保护得这么好。” 的确,这羽衣松比一般海滩松更多地把身子扑向海面,宛如被打上岸的破船,身上满带海难留下的累累伤痕。树下花岗岩护墙前临海的沙滩上,索然立着两架投入十元硬币方可启动的红色望远镜,如两只鲜红色的热带水鸟。远处,伊豆半岛影影绰绰,岛前浮着一艘货轮。岸边,恰如被大海兜售上岸的许多零杂物——木片、海草、空罐等等——排成一列曲线,标出满潮时的水位。 “据说天人就是在这株羽衣松下讨回羽衣,跳起天人舞的。喏,那边又在照相。如今的人们,看也不好好看一下,照完相就忙不迭地掉头回去。莫不是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按动快门那一瞬间置身于某一特殊场所有什么重要意义不成?” “别老是根问底了!”应子在石凳坐下,掏出香烟。“这样也就满不错了。我半点也不失望。脏污不堪也罢奄奄一息也罢,反正这松树这场所是完完全全可以奉献给幻影的。要是像谣曲唱词那样清扫得一尘不染奉如神明不觉得反倒不真实?我可是认为这种地方很有日本味,真率自然,毫不做作。不虚此行啊!”庆子抢在本多前头总结道。 庆子对一切都感到津津有味。这是她最大的特点。 在这梅雨时节令人窒息般的阴空之下,在这砂风一样无孔不入的恶俗之中,她兴致勃勃地观赏不止,不觉之间本多竟成了她的随从。归途中顺路走进御穗神社时,她也赞不绝口。说什么大殿檐下献纳匾额绘有俗不可耐木纹的四框以贴画方式推出碧海中乘风破浪的新客船烘托出了海港神社特有的气氛云云。铺着草席的大殿深处挂有一巨大的木制扇面,浮雕着六年前在此神牛殿演出献纳能1的场景。 庆子亢奋地叫道: “那是妇人能!能中由妇人演的,除了神歌、高砂、八岛,接下去就是这羽衣了!” 1能:日本固有的一种歌舞剧。下面出现的神歌、高砂、八岛,均为剧目名。 亢奋之余,往回走时庆子竟从拜神道旁的樱花树上摘了——粒樱桃吃了。 脚步愈发气力不加的本多——他后悔自逞其能而没带手杖来——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发出为时已晚的忠告: “吃了要死人的!瞧那标牌!” 原来路旁显眼处低矮的樱花树枝间拉着一条细绳,绳上摇晃的标牌上写道: 除虫,有毒。 勿摘樱桃,勿食其果。 系满祈愿纸签的树枝间沉甸甸地缀着五颜六色的小粒樱桃,等待小鸟从苍白的果肉中啄出种粒,等待由微微的曙色变为沉郁的朱红。标牌未免言过其实。本多叫罢方想起一点点毒根本奈何庆子不得。 第十章 庆子还问有什么可看的没有。本多尽管已筋疲力尽,还是叫司机开上通往静冈方面的久能大道,在最近到过的帝国信号站那里停下。 “这建筑物别有情趣吧?”本多从盛开着无数松叶牡丹的底座石墙下仰视小屋道。 “活像个望远镜。干什么用的?” “在上面监视船的出入。不上去瞧瞧?”本多提议。上次他便充满好奇心,只是一个人没勇气敲门。 两人沿着环绕底座的石阶,扶着扶手缓缓攀登。当走过立牌来到通往二楼的铁梯下面时,一个女郎吱吱呀呀踩着铁梯大步跑下。两人赶紧闪身躲开,差点撞个满怀。女郎如一股黄色旋风裹着连衣裙一闪而去,猝然间未及看清脸面,仅给两人留下稍纵即逝的丑的幻象。 不是单眼瞎,也不是大麻脸,只是觉得眼前掠过尖刺刺的丑陋。总之与世人视以为美的寻常系列格格不入。犹如肉体至为忧郁的记忆倏然划过心间。不过从常识看来,无非是前来幽会的少女怕人看见而逃之夭夭罢了。 两人登上铁梯,在门前平息一下急促的呼吸。门已半开,本多闪人肩头。似乎没人。他朝门内伸向二楼的窄梯招呼道“有人吗?”每招呼一声,接着就是一串剧烈的咳嗽。“有人吗?”这回听见楼上有人移动椅子的声响。随着一声回应,一个身穿背心的少年从楼上探出头来。 本多吃惊的是,那少年头发上竟向前倾斜着一朵紫花,像是八仙花。少年探脸的一瞬间,花从头上跌落下来,顺楼梯滚到本多脚边。少年见状,现出慌张的神情。大概忘了头上的花。本多拾起,见这八仙花已被虫子咬过,差不多成了茶色,且早已垂头丧气。 而这一切,都给戴着西班牙帽的庆子看个明白。 虽然楼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少年显然有一张苍白而漂亮的脸,苍白得甚至给人以不祥之感,即使背对楼上的灯光也仍然白得耀眼,好像本身可以发光。由于能借机还花,本多轻松下来。他手扶墙壁,一步一步地登着陡梯。少年为了接花,下到楼梯中间。 本多同少年四目相对。此刻,本多凭直感觉察出一种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齿轮正以同样冰冷冷的微动和同样准确无比的速度在少年内部转动。哪怕再细小的零件都与本多相差无几。甚至整个机关那仿佛被抛往万里虚空的彻底无目的性也如出一辙。相貌和年龄相差如此悬殊,而硬度和透明度却毫厘不爽。这少年内在的精密,同本多惟恐被人损坏而深藏于内的精密毫无二致。这样,本多刹那间以肉眼看到了少年内部那已完全竣工的荒凉的无人工厂。那正是本多自我意识的雏形。这座无限生产而又未被消费者发现以致无限期废弃的工厂,其清洁度几乎令人望而生厌,其温度湿度亦被调整得恰到好处,日复一日发出撕绸裂绢般的细微声响……只是有一点与本多不同:少年对自己所拥有的同样机构可能完全误解,大概年龄的关系吧。本多的工厂因人的彻底阙如而带有人情味,少年的则不然。不过这也无所谓。总之,本多看穿了少年而少年无以看穿本多,这点使本多感到释然。从年轻时他就往往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荡漾。那种时候他也曾认为这种内部机构最丑不过。但那肯定是因为青年时代对自己本身的目测的失误将肉体的美丑同内在机构的美丑搅和在了一起。 “最丑的机构”——这个自我戏剧化的称呼带有十足的青年人意味,夸张而又浪漫。这也未尝不可。如今,本多可以冷漠而面带微笑地如此称呼。就像如此称呼自己的腰痛和肋骨痛一样……尽管如此,“最丑的机构”拥有眼前这个少年般漂亮的面孔也并非坏事。 至于这一瞬间的对视发生了什么,少年当然蒙在鼓里。 少年下到楼梯中间,接过花,马上像要揉碎羞赧似地揉碎花朵,不指名道姓地辩解道: “这个人,简直恶作剧!把花插在人家脑袋上,我倒忘得死死的。” 本该羞得满脸通红,然而脸颊近乎透明地苍白,丝毫没显出异样。这点引起了本多的注意。少年随即转而问道: “有什么事吗?” “啊,我们只是游客,想看一看这信号站……” “那,请上楼好了。” 少年敏捷地弯下细腰,为两个摆好拖鞋。 上去是进房间,见三面窗口大敞四开。虽说是阴天,但泻进来的赤裸裸的光线也足以使本多和庆子心胸豁然开朗,如从暗渠突然来到辽阔的原野。南窗五十米开外就是驹越海滩和浊浪翻滚的大海。深知富裕和老龄可以让人解除戒心的本多和庆子顺从地在椅上落座,像回到自家一样无拘无束地放松身体。而口头上则对着走向工作台的少年脊背客客气气: “请请,别理会我们,尽管继续工作好了。对了,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这望远镜呢?” “请便,正闲着。” 少年把花投进废纸篓,哗哗啦啦地洗起手来。然后拉出重新投人工作的架势坐在台前,于是台面报表上浮现出白皙的侧脸。看那脸颊,知其好奇心正如腮内含一颗李子陡然膨胀起来。 让庆子先看罢,本多接着窥看。镜头里全无船影,惟有层层叠叠的波浪前仆后继,在镜头中看去犹如漫无目的地蠕动着的青黑色微生物。 两人孩子似地很快看够了望远镜。原本也并非想要观海,不过是兴之所至地想介入一会别人的职业和生活罢了。现已得到满足,难免无聊起来。两人开始分别巡视房间每一个角落:从远处寂寞然而忠实地反映海港喧嚣的几件仪器,“清水港在港船舶”的大字标题下排列各码头名称及用白粉笔填入停泊船只名称的大块黑板,放有《船舶便览》、《日本船名录》、《国际信号书》、《lloyd’sregisterlistofship-owners1968-69》等书刊的书架。墙壁上贴着的写有代理公司、拖轮、引水员、海关船员餐厅等电话号码的纸张。凡此种种,两人全都不无新奇地打量一遍。 这些物件无疑充溢着海潮的气息,反映着四、五公里远处的海港动静。其实海港本身不外平带有金属质感伤的发光体。无论从多远的地方看去,它都以特有的抑郁性慌乱映入眼帘。同时它又是一架发狂的钢琴,必定横卧海边对着海水搔首弄姿。一旦突发奏鸣,便久久回荡不息,七座码头七根弦一齐发响,在嘈杂中撩起深沉的尾声。本多潜入少年的内心,幻想着如此情景的海港。 那靠岸的徐缓,那抛锚的从容,那卸货的悠然,一切一切都需要履行海面与陆地相互安抚相互妥协那慢吞吞的手续。海陆之间,既互相欺瞒又互相勾结。船舶摇尾献媚,近而忽远;伴随一声威武而凄怆的长啸,远而忽近。这是何等飘忽不定而又剑拔弩张的机构! 即使从东窗望去,海港也烟笼雾罩、纷然杂陈。海港无不显得浮光耀金,否则即非海港。因为那是一排龇露的白牙——伸向神经质闪闪烁烁的大海的白牙。饱受海浪摧残的白色码头齿列。一切都如牙科医院诊疗室熠熠生辉。到处充满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凶神恶煞样的起重机昂然凌驾头顶。通过全身麻痹将船沉入梦想与泊位的虚无,时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号站小屋通过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将自己同海港紧紧维系在一起,进而使自身如一条被卷上悬崖的小船面对梦幻世界。小屋与小船的相似并不止于此。还有简约而必不可少的备品的排列,为应付意外灾害而在备品上涂的白色,原色的鲜艳光泽,海风造成的窗框的扭曲变形……而现在,小屋又孑然独立于白色塑料薄膜铺天盖地的草莓园中,也惟独它同大海有着近乎性方面的因缘,日日夜夜受制于海、船与港口,仅以窥看以凝视为己任,且已发展到了纯粹的发疯地步。它的监视职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从、它的风雨飘摇、它的孤立无援——无一不证明它是一条船。长久逗留其上,难免神思恍惚。 少年继续做出埋头工作的样子。但连本多也看得出,无船临近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做。 “下一班船什么时候进来?”本多问。 “大约晚上九点。今天船少。”少年回答。这种明显带有不耐烦情绪的、故作老成的事务性答话本身,使得本多如同透过塑料薄膜看红透的草莓一样洞悉了少年的无聊和好奇。 大概是存心不想对来客表示敬意吧,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背心。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自然,毕竟溽暑蒸人,大敞四开的窗口也无一丝风进来。背心是白色的,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罩着他不足以将背心撑满的植物性瘦削的白刷刷的身体。肩部吊带如两条白套圈弯弯地垂在他前倾的胸部。身体给人冰冷冷硬梆梆的感觉,但并不意味孱弱。侧脸如稍微磨损了的银币肖像,无论武士眉、鼻梁还是鼻端至嘴唇的线条都很端庄齐整。长睫毛下的眼睛也颇动人。 对于少年此时所思所想,本多可谓了如指掌。 笃定还在为刚才头上的插花感到羞愧。羞愧使他干干脆脆地将客人迎进门来,又因而使内心陷入狼狈境地,仍不得不像红丝绳一样围着羞愧绕行不止。况且,既然当时飞跑下楼的少女那张丑脸被来客看在眼里,自己势必忍受来客的误解和欲藏还露的悯笑。说起来,这误解本是少年的宽容所使然,而又反过来伤了他的自尊心,留下难以挽回的创伤——少年肯定如此思来想去。 不错,的确如此。本多也不相信少女果真是少年的恋人。两人极不相称。说到底,少年根本就不可能爱上某人,这点无论从他水晶工艺品一样玲珑剔透的耳轮还是从其青白细弱的脖颈来看都不难得知。他绝对不会对他人爱之以情。加之爱洁成癖,不是搓洗揉过花的手,就是拿台面上的毛巾往脖子腋下擦个不停。那摊开在台面报表上刚洗过的手,活像洗净的菜蔬,干净得无与伦比,简直同伸向湖面的嫩树枝无异。手已意识到手的高贵,所以指尖也萎靡不振却又桀骜不驯;手已自觉此手只能染指于超尘绝俗的对象,所以绝不抓取人世俗物,做出虚而待用的样态。越是心存异想,手越是玩世不恭,越是企图抚虚无于掌下。假如有一双专门用于爱抚宇宙的手,那便是手淫者的手。本多心中暗叫:“一切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本多很想见一见少年的雇主,看看敢于雇用长有这双只想触摸海月星辰而疏于日用的漂亮的手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在采用人之时,从其家庭关系、社会关系、思想品德、学习成绩和健康状况等枯燥,的调查结果中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浑浑噩噩地采用的这名少年,才恰恰是纯粹的恶! 看吧,这少年正是纯粹的恶!道理很简单:少年的内部世界同本多如出一辙。 本多久久地佯装观海,一只臂肘拄在窗边固定的桌子上,在老人特有的抑郁这副自然伪装的掩护下,不时偷觑少年的侧脸,沉浸在仿佛纵观自己一生的心底波澜。 贯穿一生的自我意识无疑是本多的恶之所在。这种自我意识不晓得爱为何物,只知道嫁手他人杀戳众生,只知道撰写娓娓动听的悼词,而以他人之死为乐,将世界引向毁灭,惟求自己永生。当然,这期间也曾有一缕光明从窗口泻入。那便是印度。是印度使他一度从恶中挣脱,尽管时间那么短促。是印度将自己深恶痛绝的世界用迷离的光明和缥缈的薰香包拢起来,教导人们通过道德约束使是非同居共处,而这都是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 但自己这一邪恶的倾向,终究持续到老年。一生所为,只是力图不断世界转化为虚,将人引向无,引向彻底毁灭与消亡。如今这一目的已经落空,倒是自己一人正步步走向墓地。正当此时,遇上了长有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恶之芽的少年。 一切或许是本多的幻想。不过在一眼洞穿这一认识能力方面,屡遭失败和挫折的本多还是心中有数的:只要不怀私欲,双目便是火眼金睛,不致有失,更何况观察的是意外对象。 恶,有时呈植物性静态。结晶之恶,美如白色药丸。少年很美。当时本多说不定就曾为自我意识之美所催醒所神迷,而那原本是人与己都不愿承认的…… 庆子逐渐无聊起来。重新涂罢口红,对本多道: “还不告辞?” 老人含糊其词。她便像衣服上的热带大懒蛇一样,大摇大摆地在房间移行开来。于是她发现,顶着天花板的搁物架分成四十格,每一格都放有落满灰尘的小旗。 庆子对这些马马虎虎卷起的小旗闪露的红、黄、蓝三色的鲜艳大为倾心。她袖手仰视良久。最后突然把手搭在少年那象牙般棱角分明的清光光的肩头,问: “那是干什么用的?那些旗?” 少年惊愕地抽开身说: “那,现在没什么用。是手旗,信号旗。因为夜间只用发光信号。” 少年机械性地指着房间一角的投光仪答道,然后赶紧把目光收回到报表上。 庆子从少年肩后弯腰觑了一眼少年看得出神的轮船烟囱标识图,兀自穷追不舍: “能给我看一下?还没看过手旗呢。” “好的。” 少年一改刚才低得不能再低的姿势,像从闷热的丛林中拨开灌木丛一样抖开庆子的手,起身来到本多面前。他踮起脚尖,从搁物架中拿起一支小旗。 本多原本正在发呆,及至少年在眼前伸长身子,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时,少年的腋窝从肥大的背心下闪露出来,随着鼻端擦过一缕甜丝丝的轻微体臭,本多发现一直掩而未见的格外白皙的左侧腋下,清清楚楚排列着三颗黑痣。 “好一个左撇子!” 取旗递给庆子的少年听得庆子说话如此不客气,眼神中分明含有一股怒气。 本多无论如何要看个明明白白,便凑到少年旁边再看了一眼。由于胳膊已像白翅膀一样收回,视线大为受阻。好在少年稍一动手,两颗黑痣便在背心腋部边缘的下面隐隐闪现。另一颗则历历在目。本多怦然心动。 “嗬,式样不错嘛!这是什么?”庆子在手上展开黑黄条纹相间的小旗,细细端详。“真想用来做件衣服。质地怕是亚麻吧?” “那可就不晓得喽。”少年冷冷地回答。“信号是l。” “这就是l?love之略?” 少年早已动气,再不搭理,折回工作台,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请慢慢欣赏去好了。” “这是l?为什么是l呢?没有任何一点能叫人想到l嘛!要说l,应当是蓝色那种半透明的清清爽爽的感觉,对吧?总之绝不是什么黑黄条纹。倒不如说是g什么的,看上去满有中世纪赛马那种庄重的味道。” “g是黄白条纹。”少年已有了哭腔。怕是要发神经了。 “黄白条纹?噢,那也驴唇不对马嘴嘛!g绝对不是条纹!” 本多见庆子愈发亢奋,不失时机地起身道: “太谢谢了,打扰这么久,实在让您费神了。今天也没带什么礼品,失礼失礼。从东京寄点糕点好了……可以得到您一张名片吗?” 听得本多对少年如此毕恭毕敬,庆子目瞪口呆,随手把小旗放回少年的工作台,走到东窗稍小些的望远镜跟前,摘下挂在上面的西班牙帽。 本多把写有头衔的名片恭恭敬敬放在少年面前。少年拿出上面写着“安永透”和信号站地址的名片。显而易见,本多律师事务所这块招牌赢得了少年的信赖和敬意。 “您的工作够辛苦的,一个人做很不简单。年龄多大了?” “十六了。”少年有意把庆子冷落一旁,笔直在站定,像面对上司那样爽快地回答。 “这工作对社会很有贡献,好好努力吧!” 本多抑扬有致、一字一板地说罢,微笑着催促庆子穿鞋。少年送下楼梯。 上了车,本多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叫司机开往日本平宾馆。两人今晚住在那里。 “可得快些洗个澡,做做按摩。”随即,本多淡淡地道出一句令庆子瞠目的舌的话来:“我准备收那个少年做养子。” 第十一章 两个来客走后,阿透心里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也有心血来潮的游客上来参观,这并非什么希罕事。毕竟这座建筑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大多是带孩子的人,在孩子的央求下进来的。自己只要抱起孩子让他看一下望远镜也就应付过去了。然而今天的来客不同。来的目的是为了看穿什么,走时又将某种东西劫掠一空,而且是阿透本身迄今不知其所在的东西。 午后五时。带有雨意的天空很快暗了下来。海面上绵长的深绿色寒暖潮分界线,如巨大的丧服条纹,给海以沉静的情感。除了右前方远处的一艘货轮,别无船影。 横浜总公司打来一个通知船已起航的电话,之后连电话也没了声息。 若是平时,也该准备晚饭了。但现在胸口闷得难受,谈不上那份心绪。于是,他打开台灯,继续翻看烟囱标识图。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便以此解闷。 每一种标识都有他的好恶,有他的梦想。喜欢的标识,有swedisheastasialine的,黄地蓝圆心,圆心中有三顶金色皇冠。此外还有大阪造船厂的大象标识。 这艘带有大象标识的轮船,平均每日来一次清水港。那黄月牙上骑着一头白象的黑色衬底的标识,远远就看得一清二楚。每次看到骑着月亮的白象在海湾出现,阿透都感到一阵欣喜。 另外,他还喜欢伦敦王子远洋公司饰有三支漂亮羽翎的头盔。而canadiantransport那赫然挺起的一株绿色冷杉标识进港之时,整个白色货轮俨然庞大的礼品盒,烟囱上挟的便是时髦的贺卡。 这些全都是同阿透的自我意识毫无关系的徽章。它们只在闪入望远镜视野时才成为识别的对象。从而与阿透的世界发生关联。在那之前则如点缀浩瀚大海的华美的扑克牌,被一双阿透无从知晓的巨大的玩牌者之手任意派往任何海域。 他喜爱这种绝非自我反映之物的辽远的光辉。如果说世上还有阿透所喜爱的,舍此别无他物。 刚才那位老人到底怎么回事呢? 两人在场时,被那个我行我素、大红大绿的老太婆委实折腾得心焦意躁;而走后,倒是惟有那位神态安详的老人留在心里。 那睿智而疲乏的眼神,那几乎听辨不清的沉静语声,那勉强未使自己产生受辱感的极度客气……此人究竟克制着什么呢? 阿透迄今从未见过此等人物,不知晓真正的支配欲呈现的乃是不动声色的外形。 老人身上有一种一切了然于心而又坚如磐石不为阿透认识的尖角所击毁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 稍顷,与生俱来的冷冷的傲慢苏醒过来,窒息了他进一步的猜测。于是他转而认为老人不外是百无聊赖的退休律师,无可挑剔的礼貌恐怕也仅仅出于职业习惯。阿透羞愧地发现自己对城里人怀有乡下人过度的戒心。 该做晚饭了。他起身把纸屑扔进废纸篓。这当儿,他看见了篓底八仙花的残瓣。 阿透蓦地心想,今天是八仙花日子。绢江临走时往自己头上插了一朵,致使自己大为蒙羞。上次是蓝芙蓉,大上次是栀子花。不知是她发神经脑袋的一时心血来潮,还是一连往自己头上插花的举措本身有什么含义。首先不妨认为,那未必出于她自身的意志。很可能有人每次往绢江头上插花,而绢江又稀里糊涂地用来传达某种暗示……那家伙每次都畅所欲言,下次无论如何得问个水落石出。 说不定,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带有某种偶然性。蓦地,阿透感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周围已罩上了一层精心编织的恶之网。 第十二章 返回宾馆,直到吃晚饭,本多再没提起什么。庆子也对突如其来的养子问题保持沉默。饭后庆子问: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按两人旅行时的习惯,饭后让侍者把酒送到任何一方的房间里,两人围着酒桌坐着聊天,一直聊到睡觉。当然一方说累了拒绝也毫不计较,这已成为默契。 “疲劳已经消了,三十分钟后我过去。” 说罢,本多抓起庆子手腕仔细看了看她手中钥匙的房间号。对于本多在人前表现出的这种微妙的虚荣心,庆子觉得甚是滑稽好笑。有时还露出往日法官时代阴沉沉的威严,表现方式都那么莫名其妙。 庆子换好衣服,静等本多进来,原想好好嘲弄他一番,等待时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想起两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遇到真情实感务须大加讥讽。而对于玩笑则一律持严肃态度。 本多进来,两人在窗旁隔着茶几落座。随后叫来负责房间服务的侍者,吩咐来一瓶最近流行的兑水苏格兰威士忌。庆子把目光投向雾霭翻涌的窗外,从挎包掏出香烟,挟起一支。此时,庆子眼中浮出更多的精明。不过那种执拗地等待对方为自己点火的外国式作法,两人早已摈弃。本多不情愿这样。 突然,庆子开口了: “异想天开!居然要收一个不相不识的孩子做养子!只能设想一种解释:你有这方面的嗜好,而且一直瞒着我。我也真是个睁眼瞎,打了十八年交道却蒙在鼓里。我们所以始终相处得这么好,肯定也是因为有一种相近的嗜好使我们从小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相互吸引,使我们放心大胆地结成死党。什么金让云云,纯属牵强附会。莫不是你知道我和金让的关系才演出这么一出戏?你这人可真叫人麻痹不得。” “不是那样。金让和那个少年是同一人。”本多斩钉截铁。 庆子抓住不放,一连问几个为什么。本多并未正面迎击,只是说酒上来后再慢慢聊吧。 酒来了。庆子一心想探个明白,别的事绝口不提,专等本多开腔,平日发号施令的气势早已失去。 这么着,本多把一切和盘推出。 本多感到惬意是,庆子听得十分认真,再没像往常那样自以为是地滥发感慨。 “你是明智的,幸好没有张扬出去。”庆子喝了口酒,发出圆润而慈爱的语声。“否则社会势必把你当成疯子,以前构筑的所有信用一下子土崩瓦解。” “对我来说,社会信用之类却是分文不值。”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对我你都能隐瞒十八年,说明你真是明智的,也只有你才会做到。你刚才说的太有机密性了,很像一种可怕的万能剧毒药。与此相比,人人深藏不露的什么奇耻大辱什么绝对忌讳,例如性变态倾向啦,近亲中有三个精神病啦等一般社会性机密根本不值一提。它是一种宽宏大度的法规。一旦掌握,什么杀人什么自杀什么强xx什么空头支票简直形同儿戏。而曾身为法官的你竟深知这样的法规,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假如发现自己被远远卷入一个巨大的、比天还大的套环,被宽宏大度的法规包拢起来的话,那么一切一切都全然不在话下。原来你已经看透我们不过任由别人放牧而已,可我们还蒙在鼓里,只管用兽类间姑息性的公约相互约束……”说到这里,庆子喟叹一声。“你的话也使我得到了解脱。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一向英勇善战,而现在看来已无须征战。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落在同一大网中的小鱼,无一例外。” “不过作为女人,最致命的是一旦知道这个,就再不可能恢复美貌。如果你这把年纪也还想风流风流,本该捂住耳朵不听才是。 “得知此事的人,脸上将出现一种隐形麻疯病的症状。如果说神经麻疯和结节麻疯是‘有形麻疯病’,这种大概可以说是透明麻疯病。只要知道了此事,任何人最后都将不容分说地成为麻疯病人。自从去了印度(此前潜伏了几十年),我就成了‘精神麻疯病人’,毫无疑问。 “你身为女人,不管怎么乔装打扮,也还是瞒不过同是知者的眼睛:肌肤异常透明,魂灵戛然止步,肉体美色尽失,仅仅作为肉体本身令人厌恶地堆在那里。声音嘶哑,体毛如落叶纷飞。这就是所谓‘见者五衰’。从今天起,你恐怕也将出现这种症状。 “即使人不避你,你也会渐渐、渐渐地自动避人。一度得知此事,必然释放出自己察觉不出的异乎寻常的恶臭。 “人的美,无论肉体还是精神的,大凡属于美的,只能来自无知与蒙昧。知而犹美这样的现象是不允许存在的。如果同样无知与蒙昧,完全无形可隐的精神同光彩焕然的肉体之间是不可能一决雌雄的。对人来说,真正的美只存在于肉体。” “怪不得金让也是那样的。”庆子将略带追慕的目光移往雾气迷漫的窗外。“所以你才始终没有向第二个叫阿勋的人和第三个金让谈起这件事,是吧?” “也许是一种残忍的顾虑——担心说出来会影响命运完成的顾虑在我每次想说时封住了我的口……不过清显那时候另当别论,当时我也不知道。” “你是想说自己也曾是美的吧?”庆子嘲讽的目光将本多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不断磨砺武器以对付已然的知晓。” “明白了。你是说应该对今天见到的那个少年绝对保密吧?直到他二十岁死去。” “是的。无非再忍耐四年。” “在那之前你不会死吗?” “哈哈,那倒没想过。” “两人再去癌症研究所好了!” 庆子看了下表,取出一个装有各色药粒的小瓶,用指尖从中迅速分出三粒,以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咽了下去。 本多有一点没有告诉庆子,就是今天所见的少年同以往三人有着截然不同之处:少年自我意识的机械结构如隔着玻璃透视一样历历在目,而这点本多无论从清显还是阿勋、金让身上都未发现过。少年的内部同本多的内部居然若合符契。果真如此,少年莫非属于知而犹美的特异存在?不可能,不可能有这回事。而若不可能,少年难道是——尽管年龄与黑痣显示出确凿的证据——第一个出现在本多面前的精巧赝品不成? 睡意渐渐袭来,话题于是转到做梦上面。 “我很少做梦。”庆子说,“现在有时做的仍是关于考试的梦。” “都说考试在梦中考一辈子,可过去几十年我一次都没梦见过。” “学习成绩好的关系吧,肯定。” 不过,同庆子说梦很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就像同银行家谈什么针织品之类。 不一会儿,两人回各自房间睡了。这天夜里,本多梦见了考试,虽然刚刚声称从未梦过。 在大风一吹便如挂在树梢的小屋摇摇晃晃的木结构校舍的二楼,十几岁的本多接过扑簌簌发到桌面的试纸。清显分明坐在隔着两三排的后面。本多对照看着黑板上的试题和试纸,以极为沉着冷静的心情把一支支铅笔削得锥子一般尖。试题全部应刃而解,完全不用着急。窗外,白杨树在风中不停地挣扎…… 夜深睁眼醒来,他巨细无遗地回想刚才的梦境。 这类梦本不可少的焦躁感固然一点也没有,任梦中出现的确确实实是考场光景。是什么人使他做这样的梦呢? 知道与庆子谈话内容的,惟独庆子与本多两人,那“什么人”不是庆子即是本多。但本多自己绝不期望做这样的梦。使本多梦见丝毫与己无关的不着边际的场景的,不应该是本多本身。 诚然,本多读了很多维也那精神分析家的著作,但对其中背叛自己的其实是自己的愿望这一说法,他则不能完全苟同。倒不如认为是自己以外的什么人总是监视自己强迫自己更为顺理成章。 醒来时的自己保有意志,生存在历史的流程中,无论自己情愿与否。然而在梦中违背自己意志强加于己的、超历史或无历史的东西又的确存在于黑暗的深处。 外面似乎雾散月出,窗帘稍短而没有遮严的窗户底端隐约透出青白的光,恍若夜海远方横陈的巨大的半岛姿影。本多心想,夜间从印度洋开来的轮船上所见到的印度,必是这番光景。如此想着,又睡了过去。 第十三章 八月十日。 早上九点,阿透来信号站接班。剩下一人后,便一如往常地摊开报纸慢慢阅读。上午没有船来。 今天的早报,通篇累牍报道的是有关田子湾淤泥公害的消息。一个田子湾就有一百五十家造船厂,清水湾却仅有一家小型的。且由于潮水一味向东,对清水港几乎秋毫无犯。 田子湾的游行队伍中,大概全学联有不少人参加。那场骚动,即使用30倍望远镜,也远在视野之外。凡是未被望远镜捕捉到的东西,统统和阿透了不相干。 一个凉爽宜人的夏季。 伊豆半岛清晰可见、碧空流光云朵竦立那样的天气,今夏极少出现。今天也是雾锁半岛,目光黯然。他最近看过气象卫星拍摄的气象图,骏河湾似乎有一半经常烟雾蒸腾。 稀奇的是绢江上午就来了。在门口问是否可以进来。 “今天所长去横滨总部了,没人来的。” 绢江这才上来。两眼咄咄逼人。 梅雨时节,阿透缠住绢江,从根到梢盘问如何每次插的花的各不相同。那以后绢江很少登门,近来又渐渐频繁起来。往头上插花自是免了,而作为来访借口的惊恐和不安,却愈发神乎其神。 “第二次,已经是第二次了,而且不是同一个人!”她刚在椅上坐下,便气喘吁吁地开口道。 “怎么回事?” “又被人盯梢了。我每次来这里都四下打量,绝对不让人看见。要不然很可能给你造成麻烦。万一你被杀了,那全是我的责任,只能以死赎罪。” “到底怎么回事呀?” “第二次,是第二次了!所以我才觉得非同小可。上次也很快跟你说了吧?……这次也差不多,只有一点点不同。今早我到驹越海滩散步来着,摘了一朵浜旋花,走到水边,呆呆地看海。 “驹越海滩人又不多,我不是顶讨厌给人看来看去的吗!我一面对大海,心就一下子坦然下来。或许我的美貌压在天平的这一端,而大海压在另一端,正好能保持平衡。这么着,我觉得好像把自己美貌的重量托付给了大海,心情十分轻松。 “海滩上只有两三个钓鱼的人。一个好像什么也没上钩,有些厌了,一个劲儿地朝我这边张望。我当然装作不知道,只管看海,可那个人的视线就像苍蝇似地贴在我脸上。 “啊,当时我心里烦极了。对方偏偏看不出来,还是盯住不放。我觉得自己的美貌又擅自挣脱我的意志,开始束缚我的自由了。或许我本来老老实实地没招惹任何人,但魂灵硬是跟我过不去,招灾惹祸。假如魂灵跑到我身体外面,我想她才是真正的美女。不过再没有体外的魂灵更棘手更任意而行的了。 “男人的欲望又给我引发出来了。啊,糟了——就在这一闪念之间,我的魅力就干脆利落地把那男人俘虏起来。结果原来两不相干的路人眼看着变成叫人作呕的野兽。 “近来我不再往你这儿拿花了,喜欢一个人插在头上,一个人把粉红色的滨旋花插在头上唱歌。 “唱什么歌已经忘了,刚刚唱过就忘了,这脑袋也真是怪了。大概是适合我婉啭歌喉的、能引起遐思的怅惘的歌吧。哪怕再俗不可耐的歌,一旦从我口里发出,也都变得那么悦耳动听,真没办法!” “终于,那男的凑上来了。年纪轻轻,还文绉绉的哩。可眼睛却燃烧着按捺不住的欲火,目不转睛地盯视我裙子的下摆,眼珠简直要粘在上面似的。这个那个是说了不少,好在我摆脱了危险。放心,没伤一根毫毛!放心不下的倒是你。 “那男的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很多情况。什么道德品质呀工作表现呀待人接物呀……我自然有问必答,说再没有比你更亲切热情更勤奋工作的好人。当然啰,有一个回答使他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可能是我说你绝不是普通人的时候。 “不过,凭直感我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用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是吧?十天前不也碰到差不多同样的事了么!我想肯定是怀疑我和你的关系。肯定什么地方有个不露面的可怕人物从远处监视我的动静,或打听我的行踪,对我如醉如痴,让手下的人刺探我的外围情况,要把估计是我恋人的人来个斩草除根!一种失去理性的爱正在从不清楚的地方朝我一步步逼近。我很害怕。如果清白无辜的你因我的美貌遭到暗算,那可怎么办好呢?这里边肯定有阴谋,一个绝望的爱造成的疯狂的阴谋。一个癞蛤蟆样残忍无比而又力大无穷的大富豪正从看不见的远处处心积虑把我搞到手,把你置于死地!” 绢江一口气说到这里,浑身簌簌发抖。 阿透架起牛仔裤裹着的腿,喷云吐雾地听着。症结在哪里呢?他想,绢江的想入非非倒可以不去理会,但的确好像有一双手暗中调查自己。是谁?目的何在?不可能是警察。因为他除了未成年吸烟这点之外没违犯任何法律。 这点由自己慢慢考虑吧。稍顷,为了使绢江的幻想更加充实并赋之以理论框架,阿透以深思熟虑的语气开口道: “事情或许如此。不过,如果我为了你这样的美人而遭杀害,那是丝毫也不后悔的。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确实存在着有钱有势的丑家伙,虎视眈眈地企图将纯粹的美消灭一空。于是物色到了我们两人,如此而已,是吧? “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对付不了这种家伙的,因为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一开始我们要装出俯首贴耳的样子,一切惟命是从。然后慢慢花时间寻找他们的薄弱环节。我们必须蓄精养锐,彻底做到知己知彼,以便一举击中要害。 “不能忘记:纯粹的美原本就是世人的公敌。他们的攻击之所以容易得手,是因为世人统统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除非我们真正屈膝投降,和他们同流合污,否则他们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所以,一旦我们决心投入战斗,就必须主动践踏圣像1,肆无忌惮地践踏,不然脑袋就要落地。只有我们这样做了,那伙人才会放下心来,从而暴露弱点。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的是忍耐,当然也必须坚定保持不可征服的自尊!” “明白了,阿透。我什么都听你的,反过来你要牢牢地支撑我。美这个怪物弄得我总是摇摇晃晃的。你我携起手来,就能根除世间所有邪恶的欲望。弄得好,说不定可以将整个人类漂白翻晒一遍。那时,这尘世就成了天堂,我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当然当然,所以别提心吊胆的。” “太好了!……我嘛,”绢江一边后退出门一边迅速说道:“我,世界上最喜欢你!” 绢江离去后,阿透一如往常地玩味她的不在。 一旦消失不在,那般奇绝的丑又同美有何区别呢?一切以绢江的美为前提展开的对话,由于美本身是虚构之物,所以在绢江离去的现在也依然香风馥馥。 ……美在辽远的地方哭泣,阿透有时想道。大概在水平线的背后。 美如仙鹤一般厉声长啼,一时天鸣地应,倏然消失不闻。它可以驻留人的肉体,但不过转瞬之间。惟独绢江以丑之网成功地捕获了仙鹤,且不断地喂之以自我意识之饵,使其成为永远的驯物。 1日本近代为了禁天主教,曾强令其信徒践踏圣母像,以证明自己并非信徒。 光洋号于午后三时十八分入港。此后直到傍晚七时才有一艘船预定进来。 包括锚地等待靠岸的九艘,清水港现在共有二十艘船。 三区抛锚的有: 第二日轻号、三笠号、camelia、隆和号、liangabay、海山号、祥海号、丁抹号、光洋号。 日出码头有: 上岛号、唐和须号。 富土见码头有: 太荣号、丰和号、山隆号、aristonikos。 此外木材运输船专用的折户湾系于浮标的有: 三天号、donarossana、easternmary。 另有一艘兴玉号,因危险未被允许靠岸,在仅供油轮抛锚的海豚水域通过管道卸罢石油,正准备起航。 波斯湾开来的运载原油的大型油轮须停在海豚水域,而运载精油的小型油轮则可以靠在袖师码头。现在停靠的是日昌号。 自东海道线清水站伸出的铁路,从大码头几座栈桥旁边穿过之后,进入夏季的日影成对角线投映在地面的仓库之间,再往前就渐渐隐没在茂密的草丛中。从仓库群空隙中探头探脑的波光浪影嘲笑似地宣告陆路的终结。然而那仿佛用来将旧油罐车箱投入大海的红锈斑驳的孤独而狭窄的单线铁路,依然不屈不挠地奔向大海,终于在突然闪闪耀眼的海水面前戛然而止——其止处便被称为铁路码头。今天这里无船停泊。 ……阿透在黑板分别标出这些码头的“三区”,刚刚用粉笔写上“光洋号”三个字。 在海湾待泊的船舶要明天才能卸货。所以没人急着打电话询问光洋号入港的有关事项。如此拖拖拉拉直到四点来钟才有电话打来,问光洋号是否确已进港。 四点整引水员打来电话。那里是八人轮流值班,电话通知负责明天进港船舶的值班员。 直到黄昏阿透都没有什么事做,便伏在望远镜上看海。 不料与此同时,刚才绢江带来的不安和恶的幻影又浮现出来,镜头仿佛罩上了一层暗淡的过滤网。 细想之下,今夏本身就好像被整个罩上了过滤网。恶之影无孔不入地浸入光的园地,使得光彩焕散,夏日特有的浓阴也变得模模糊糊。云絮失去分明的轮廓,铁青色的水平线上也不见伊豆半岛的姿影,海湾只是一片空白。海面呈现出呆板而苦涩的绿,现在正一点点涨潮。 阿透向下斜了斜镜头,凝视岸边的波浪。 浪头破碎之际,仿佛沉渣的水花掉头向后滑落,原本暗绿色的三角形块体纷纷摇身一变,惊恐万丈,银光闪闪,腾空而起,汹涌澎湃。海于是失去了理智。 腾空之时,底端早已破碎的低浪一览无余,而大浪的腹部刹那间则仿佛满腔悲愤而又投诉无门,气急败坏地将白花花的飞沫筑成一面光滑滑厚敦敦寒光逼人的玻璃墙幕,墙幕上充满无数气孔带有无数裂痕。它巍巍然扶摇直上,及至达到极限,浪头前面的白发便流光溢彩地葳蕤下垂、下垂,露出井然有序的黛蓝色颈项。颈项密密麻麻的白筋转眼浑融无间,如被斩落一般四下落向地面。 浪花的扩张与退却。无数细碎的泡沫如海蛆一样列队沿着黑色砂地一齐飞快地撤回大海。 无数白色的泡沫如竞技选手背部连连滑落的汗珠在黑色的砂地间鸣金收兵。 俨然一块无限大的青石板的海面,在惊涛拍岸之际是何等变化多端啊!层层叠叠的细腻波纹和倾珠泻玉的雪白浪花显示出大海那蚕一样的性格:它极不情愿地吐出数不胜数的银丝。内在性格如此纯洁纤弱,却又以武力降伏一切。这是何等绝妙的恶! 四时四十分。 碧空万里。矫揉造作的吝啬的碧空,一次在图书馆美术全集中看到的芬特努布罗派天井画便是这种韵致。拖曳着卖弄风骚的云絮和附庸风雅的碧空决非夏日的天穹。天穹布满了廉价的伪善。 望远镜镜头已离开岸边,转向穹隆,转向水平线,转向浩渺的海面。 此时,镜头中溅起一朵几乎触及天顶的银白浪花。飞得如此之高的一朵——只有一朵——浪花到底想干什么呢?这至高无上的海天片羽是担负某种使命被挑选出来的吗?何以非它莫属? 由整体而断片,由断片而整体——自然永远如此周而复始。较之断片的恬淡和清纯,作为整体的自然则总是显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恶难道属于作为整体的自然? 抑或属于断片? 四时四十五分。目力所及,杳无船影。 海滩冷冷清清。无人游泳。只有两三个垂钓客。空无船影的大海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奉献精神。此时此刻,它既无爱恋之情又无陶醉之意,兀自仰卧在冷若冰霜的时间中。不久将有船驶来——如白光闪烁的剃刀片一样滑行开来,从而切开这不思进取而又完美无缺的整体性。船是对付这种整体性的毫无温情而言的侮辱性凶器。它在大海紧绷绷的薄皮肤上行走的目的,仅仅为了给海以创伤,但重创却无能为力。 五时。 支离破碎的白浪刹那间染上了玫瑰黄:太阳开始西斜。 左侧,大小两艘黑色油轮相继朝海湾驶去。一艘是四时二十分出港的1,500吨兴玉号,一艘是四时二十分出港的300吨日昌号。 但今天的船影如云影般在雾霭中时隐时现,航线也摇摆不定。 阿透又将镜头拉回海岸。 波浪挟一缕夕晖,成了冷冰冰的硬质物。夕晖愈发不怀好意,波浪愈发透出凶相。 是的,阿透心想,破碎时的波浪无疑是死的直接表现。越想越像。那是苟延残喘张开的大嘴。 白惨惨龇露的牙齿流出无数条白花花的口水;大敞四开的痛苦的嘴开始用下颚呼吸。染上夕晖的紫色土,即是发紫的嘴唇。 死正快速扑入海临终之际的大大张开的口中。海一边反复推出这无数穷形尽相的死,一边像警察一样急急忙忙收起死尸,以防有人目睹。 这时,阿透从望远镜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恍惚觉得海浪那痛苦地张开下巴的巨型口腔里摇曳着另一个世界。阿透的眼睛不可能看到幻影,所见必是实在之物。至于是什么则无从确认。是海中微生物偶尔描绘的图案也未可知。幽暗的深处闪耀的光彩打开的是另一世界的大门。然而自己的确似曾相识。所以如此,很可能同遥远得无可估测的记忆有关。假如存在所谓前世,或许前世所使然。总之,不知它同阿透总是力图越过明快的水平线往前一步寻觅的东西有着怎样的关联。假如是一条条海草缠绕在海浪的腹部盘旋起舞,那么它在一瞬间描绘的世界,便可能是海底之人作呕般猥琐的粘乎乎的紫色或桃红色壁面和凹凸面的工笔画幅。只是,那稍纵即逝的闪光,莫非是横贯大海的闪电?不,闪电不可能出现在夕阳西坠的安详的海滨。首先,彼岸世界不可能同此岸世界同时存在于同地。那里隐约闪现的,恐是别的时间,恐是有别于阿透的手表现在所显示的时间的其他什么。 阿透摇摇头,挣脱这不快的视觉。最后竟觉得这望远镜也很可憎,便换到房间另一角的15倍率望远镜前,追索刚刚离港的巨轮。 山下航海公司的9,0830吨位的山隆号,正离港赴横滨。 “山下的船往横滨开去了。山隆,山隆号。十七时二十分。” 给横滨总公司打完电话,他又折回15倍率望远镜继续跟踪山隆号,只见桅杆已在雾霭中时隐时现。 上缘横一条黑线的柿黄色烟囱标识。黑色船舷大书特书的“山下航海”字样。白色船楼。红色架式起重机。轮船昂首挺胸,朝海湾口破浪前进,急欲逃出望远镜的圆形视野。 船远去了。 阿透离开望远镜朝窗下看去。草莓园升起了篝火。 直到梅雨结束时还铺天盖地的塑料棚早已荡然无存:草莓时节过去了。培育好的草莓已被运往富士山山腰,在那里度过人造冬季,十月末再返回这里,赶在圣诞节收获上市。 于是只剩下塑料棚支架,甚至支架有的也已拆除,露出黑油油的泥土,人们在上面往来劳作。 阿透走到洗物槽前,开始准备晚饭。 他一边吃着简单的晚饭一边朝窗外观赏。暮色已初露端倪。 五时四十分。 南面长空寥廓,云间吐出弯月。那犹如象牙梳遗落在淡淡镀上一层玫瑰色的云层中的半轮弯月,顷刻间便同一枚云絮混在一起,彼此莫辨了。 海边松林一片暗绿。准备往那里停车的钓鱼人车上的红色尾灯,成了醒目的时间标记。 草莓园路边出现几个小孩的身影。薄暮时分不可思议的小孩。神秘的小孩。不知从哪里窜出,发疯似地往来嬉闹。 草莓园点点处处升起篝火,火舌愈发光亮。 五时五十分。 阿透蓦地睁开眼睛,发现海湾西南方远处出现一艘轮船通常肉眼绝对看不出的微乎其微的迹象。他拿起听筒。一种充分的自信使他未等确认清楚便向电话机伸出手去。 代理公司。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站。大忠号开始出现。” 西南方蒸腾着浅红色雾霭的水平线上,现出如被脏污的指头轻轻一按的痕迹。阿透的眼睛像识别玻璃板上隐约留下的指纹一样迅速做出判断。 根据船名便览,大忠号是3,850吨位的柳桉木货轮,全长110米,时速12.4海浬。20海浬以上的仅限于远洋商船,运木船较慢。 大忠号使人感到分外亲切。它是这清水湾的金指造船厂建造的,去年春天刚刚下水。 6时。 大忠号已同驶出那里的兴玉号相遇,以失之交臂的姿影朦胧浮现在玫瑰色的海湾。不妨说,那是奇异的瞬间:日常跚跚的游离梦境,现实慢慢挣脱观念,诗情可摸可触,心象可赏可观……那看上去既无价值可言又有凶险之兆的物象一旦因某种机缘驻留于心,心便立即被其俘获,产生一种必使世间为之震颤的魔力并且存续下来——果真如此,大忠号是自己心的产物也未可知。起始如羽毛掠过心际的船影,逐渐变成庞然大物。这也是世界其他地方频频发生的现象。 6时10分。 船朝这边驶近。由于角度关系,显得敦敦实实。两根吊杆如黑色的独角仙直挺挺地由远而近。 6时15分。 用肉眼也能看得真切的轮船却依然黑黢黢地趴在水平线上,恰似遗忘在货架上的物品。由于距离是纵向的,看上去总好像是搁在水平吊桥上的黑酒坛。 6时半。 白地红圈中写有“n”的烟囱标识倾斜地出现在望远镜中。甲板上堆积如山的柳桉木也已看得出来。 6时50分。 进入眼前水路的大忠号横过躯体,红色的桅灯开始在阴云遮月的暮色里闪闪眨眼。它同海市蜃楼般驶向远方的船擦肩而过。其实两船之间尚有相当距离,但由于分不出远近,相交的两盏红色桅灯看上去宛如两支香烟在夜海中对火。 大忠号是直通船。为了防止甲板上的木材滑入海中,前后两道牢固的白色栅栏从船舷高高耸起,撑住货物。木材装到了极限,吃水线都已淹没。那在热带日光的烤灼下长成的焦茶色粗大树干,被好几道绳索拦腰捆住躺在那里,活像身强力壮的褐色皮肤的奴隶,死后横捆在船上运来。 阿透想起“满载吃水线规则”那繁琐得不亚于密林的新海事法。木材满吃水线分为夏季满载吃水线以及冬季、冬季北大西洋、热带、夏季淡水、热带淡水六种。热带木材吃水线又分为热带区域和季节热带区域两种。大忠号与前者有关,即适用“关于甲板载运木材船舶的特别规定”。阿透饶有兴味地读过具体界定此类规则中“热带区域”的纬度线、子午线、南回归线等细则,现在仍然记得。 所谓热带区域是:非洲大陆南海岸至西经60度的北纬13度纬度线,由此至北纬10度西经58度点的航程线,由此至西经20度的北纬10度纬度线,由此至北纬30度的西经20度子午线,由此至非洲西岸的北纬30度……由此至印度西岸的……由此至印度东岸的……由此至马来西亚西岸的……由此至位于北纬30度的越南东岸的亚洲大陆东南海岸……由巴西圣多斯港……由非洲东岸至马达加斯加西岸的……由苏易士运河、红海、亚丁湾、波斯湾…… 由大陆至大陆由大洋至大洋纵横拉一条看不见的线,被称为“热带”的“热带”就会从中跃身而起,一切纷至沓来:椰子、珊瑚礁、碧蓝的大海、连绵的积雨云、特有的风暴、歌喉婉啭的各色鹦鹉…… 每一根柳桉木上都浓墨重彩地贴有黄、红、绿三色“热带”标签。甲板上堆积的柳桉木自热带启程以来,航海途中曾几度被热带性骤雨淋湿,淋湿的树干又几度辉映过闷热的星空,时而惊涛袭身,时而被深深潜伏的艳丽甲虫咬破肌肤。恐怕它做梦也没想到终点等待自己的,却是对人们日常无聊生活的奉献。 7时。 大忠号驶过第二座铁塔。即使驶入的清水港一片灯火灿然。 由于未按预定时间进港,检疫和卸货都要等明晨进行。但阿透还是一个接一个打起电话来:接船部门、引水员、警察、港区管理站、代理公司、海员餐厅、洗衣店。 “大忠号进入3g水域。”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站。大忠进入3g。卸货吗?简直堆积如山。” “清水海员餐厅吗?我是帝国信号。辛苦辛苦。大忠进入3g,请准备。” “大忠,是的,是大忠号。已进入3g,请准备。” “我是帝国信号。不客气。大忠进入3g。现在位于三保灯塔海湾。” “是警察署吗?大忠进来了。明天7点吧?明白了。拜托。” “大忠,……是大忠号。已进入3g,请准备。” 第十四章 八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不值班的阿透一个人在宿舍里吃罢晚饭,洗过澡,打算在南来的夜风中纳纳凉,便开门走到走廊。蓝色的遮雨棚下仍有白天的余热。他爬上铁板楼梯,走进粗糙的檐廊,见各房间的门扇排列得倒也整齐。 南端不远处有个面积达4,000坪1的堆木场,昏暗的灯光下可见到木堆的巨幅断面。阿透暗想,木材看上去有时竟如沉默的巨兽。 远处树林里应该有个火葬场。阿透很想看一眼高高耸立的烟囱连烟喷出的火星,却从没看到。 南面黑漆漆划去一角天空的山体的顶端便是日本平。经常可以看到盘山公路上流动的车前灯。山顶宾馆的灯火孤单单聚在一起,电视塔红色的航空标识闪闪烁烁。 阿透没有去过那间宾馆。对有钱人挥金如土的生活一无所知。均等与财富相矛盾这点他当然也是晓得的,但对于力图将这世道均等化的尝试却兴味索然。革命是他人的事。对阿透来说,“平等”是最为忍无可忍的观念。 他消了汗,刚要回房间时,发现楼梯口前停了一辆“可罗娜”。夜晚看不真切,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及至所长从车上下来,阿透不由一惊。 所长紧紧抓着一个大纸袋,冲锋陷阵似地大声踏着楼梯快步上来,同平常去信号站时同样威风凛凛。 “噢,安永,你好啊,幸亏你没出去。酒都带来了,去你房间边喝边聊吧!”所长并不顾忌四周,只管粗声大气地说道。 1坪:日本土地计测单位,相当3.306平方米。 阿透为对方第一次破格来访颇有些惶恐,几乎是用后手开的门。 “嗬,满讲究的嘛,收拾得利利索索!”所长一屁股坐在递过来的座垫上,一面擦汗,一面四下打量。 这座公寓楼是去年建的,加之他经常拾掇,确给人以一尘不染之感。铝合金窗框,镶着饰有红叶图案的磨砂玻璃,内侧还加了一层纸拉窗。墙壁用的是淡紫色的新建材。天花板的几何花纹简直漂亮得有些过分。门是高腰格子门,镶有带细竹图案的磨砂玻璃。隔扇的图案也很别致。出于公寓经营者的爱好,采用了大凡能搞到手的新型建材。 房租每月一万两千五百元1,公益费二百五十元,一半由公司负担。阿透再次就此表示感谢。 “不过,一个人不觉得孤单?” “无所谓,习惯了。站里也是一个人。” “那倒也是。” 所长说罢,从纸袋里拿出方瓶三德利威土忌,以及干鱿鱼丝、虾酥饼等下酒物,说没有酒杯就用茶杯喝算了。 所长提酒突然造访普通信号员的宿舍,显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可能有什么好事。阿透思忖,自己与会计事务无关,钱财上不致于出差错,只能认为工作上发生了自己觉察不到的重大疏漏。何况历来严肃的所长居然向未成年的自己劝起酒来。 阿透做了被解雇的精神准备。他不属于任何工会组织。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虽然不过是三级无线通讯士,但工作认真负责,这样的少年如今并非垂手可得。只要忍耐几天,工作任凭多少都不难找到。阿透冷静下来,反倒不无怜悯地望着所长。即使对方果然勒令停职,他也自信能安之若素。对方怎么想另当别论,反正自己属于“不可失而复得的钻石型少年”。 1日元,一万日元约合人民币八百元(1994年4月)。 所长再三劝酒,阿透拒绝了,兀自坐在不通风的角落里,两眼好看地忽闪着。 少年在这无依无靠的世上构筑了一座小小的冰城。大凡使人失足受挫的——竞争欲也罢当官欲也罢金钱欲也罢情爱欲也罢——全都与小城无关。他原本就讨厌与人比较,因此嫉妒和羡慕都无从谈起。既然一开始就斩断了与世俯仰之路,也就与人无争。任凭别人把自己视为一只可爱的、温和的、无害的小白兔。至于失去工作等等,实在微不足道。 “两三天前横滨总公司把我叫去了一次,”所长自我鼓劲似地呷了口威士忌。“我以为出什么事了,毕竟总经理亲自召见嘛,心里慌得不行。说句让你见笑的话,走进总经理室腿都直发抖。结果一看,总经理笑容满面,叫我快坐快坐。我心想这怕是凶多吉少。可一听,原来对我无所谓吉也无所谓凶。你猜是什么?竟是为你的事。” 阿透睁大眼睛。事情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如此听来,自然不是什么解雇。 “而且实在令人吃惊。事情是通过有恩于总经理的老先辈提起的,说是有个人无论如何都想收你作养子,要我直接牵线,务必让你答应下来。因是总经理之托,当然是头号任务。你算是给人高看一眼,或者说看你的人眼光独到怕也是的。” 听到这里,阿透心头一颤:对方必是上次给名片的老律师无疑。 “那位要收我为养子的人,莫不是一位姓本多的?” “不错。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所长睁大眼睛。 “到信号站参观过一次。一面之交就立即提起什么养子,有点蹊跷。” “对方好像托信用调查所详细查访过两三次。” 于是阿透想起绢江的话,皱起眉头: “手法可不大地道!” 所长慌忙接下去说: “不过结果得知你是无可挑剔的模范少年,又有什么不好!” 较之老律师,阿透更多记起的是那个同自己所居世界水火不相容的我行我素的洋式老太婆,简直就像扑楞着鳞粉的色彩妖冶的飞蛾一样在脑海里飞来飞去。 这天晚上,所长死缠活磨地一直啰嗦到十一点半。阿透早已困了,不停抱着双膝打瞌睡。醉醺醺的所长摇着他的膝部依旧絮絮不止: 对方是一个丧妻的老年男人,家底富裕,且为一方名士;所以选中阿透,原因是老人认为较之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还是领养真正好学上进的优秀少年更有利于本多家并对日本国的将来有所裨益;收为养子后准备马上送去高中读书,还打算请家庭教师争取考上名牌大学;作为养父希望学法律或经济,将来职业的选择则尊重本人志愿,养父愿当后盾全力支持;养父已来日无多,死后亦无说长道短的亲戚,本多家财产悉归阿透所有……所长如此说罢,断言世上再无这等美事。 然而,为什么呢?这个谜撩拨着阿透的自尊心。 对方有一种已经越过某道关口的东西,而同自己越过关口的东西不谋而合,这无疑悖乎常理。假如对方以为理所当然,阿透同样心照不宣。受骗上当的只是这类居中的普通人。 坦率地说,阿透丝毫没有感到惊愕。同那位安详的老人刚一见面,他就预感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结局。阿透自信决不至于被人识破看穿。但对于被误解处之泰然的识别力则给他一种自负,使得他甚至对天大的误解也懒得澄清,而将误解产生的结果囫囵吞枣接受下来。倘若发生荒唐无稽的事,即是美丽误解的结果。如以世间认识的错误作为自明的前提,那么发生任何事都无足为奇。他认为他人对自己抱有的善意和恶意,无一不是误解所使然。这样想法含有怀疑主义者最后必然导致的自我否定和自尊心的盲点。 阿透蔑视必然,鄙视意志。他有充分的理由想像自己现在处于古装戏《错误的喜剧》漩涡的正中。毫无疑问,再没有比无意志之人愤怒抗议自己意志惨遭蹂躏更好笑的了。假如灭却心头而采取理性行动,那么对阿透来说,“没有当养子的意志”同“同意当养子”便是同一回事。 在这种望风扑影的建议面前,一般人想必顿生疑心。但那大多属于对方的看法同自我感觉之间权衡比较的问题,而阿透则全然另当别论。因为他根本不同任何人比较。莫如说一切越是形同儿戏越是突如其来越是近乎有钱人的心血来潮,越是淡化了这一建议中的必然性,从而越是使自己容易接受。不背负宿命的他,当然没有受缚于必然性的道理。 一言以蔽之,这项建议纯属打着育英招牌的施舍。阿透本来也可以像普通血气方刚的少年那样冲口叫道“我不是乞丐!”但那终究是少年刊物上描绘的反抗方式,阿透拥有的则是远为高深莫测的武器——以接受之名行拒绝之实。 实际上阿透不时对镜子仔仔细细审视自己飘忽的微笑,发现由于镜中光线的不同,那微笑有时竟很有少女风韵。或许遥远国度里一个语言不通的少女将这样的微笑作为与他人沟通的惟一渠道。并非自己的微笑女人味十足。但这种既非媚态又非羞涩如在犹豫与果断之间最微妙的巢中等待的小鸟般的微笑不能说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式微笑。它给对方制造险境,就像在夜与晨之间的黎明时分设下一条俨然泛白路面的河流。对方只要跨前一步便会溺水而死。阿透有时觉得这种微笑既非父亲所授亦非母亲所传,而是幼时从一个不知在何处见到的女性那里承袭下来的。 另一方面,阿透接受这项建议,显然并非出自颠三倒四的自以为是。别人的眼睛即使再明察秋毫,也不可能像自己眼睛这样将全身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这是他自尊心的根源所在。因而,那项施舍钱财给阿透——无论在别人眼里呈何形象的阿透——的建议,其施舍的对象可以说不过阿透的影子,而全然不会给自尊心以任何创伤。阿透万无一失。 不过,对方的动机还是相当费解的吧?不,这里也没有任何费解之处。阿透深知:无聊之人纵使将地球卖给垃圾站也在所不惜。 阿透抱膝坐着打盹,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只是嘴上尚未道出“可以”二字。那要等到所长更加焦急时道出才合乎礼节。因为那样所长便可以向人炫耀费尽唇舌之功。 阿透现在很为自己的从不做梦感到庆幸,以往倒不以为然。他为所长点燃蚊香,蚊子只管咬他的脚。睡意朦胧中,那痒感直如初升新月皎皎生辉。他怔怔地想,这搔过脚的手非得好好洗洗才行。 “看样子你也困了。难怪,都快亮天了。喏,十一点半!今天可是彻底打扰了。怎么样,安永,这件事没问题吧。你答应了吧?”所长起身时使劲按了一下阿透的肩膀。 阿透这时才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说: “可以,没问题。” “答应了?” “嗯,答应了。” “呃,谢谢谢谢。往下我就算你至亲,由我替你打交道,好吗?” “好,拜托了!” “其实我也非常遗憾,毕竟所里失去了你这样的优秀人材。”所长道。 阿透见所长醉得无法开车,便去附近叫了辆出租车,送所长回家。 第十五章 第二天歇班,阿透看了场电影,去港口看了船,如此度过一天。翌日九点开始,又轮到他值班。 几次台风过后,残夏的天空终于推出夏日特有的云絮,想到这大约是从信号站看到的最后一个夏天,阿透对往来的流云更加看得津津有味。 晚空甚是美丽。海湾几道横云的远方,积雨云如一尊天神凝然不动。 然而,这片透出浅橙色的气宇轩昂的云,很快便被横云削去了头颅,积雨云伟岸的躯体于是点点处处沁出羞愧的绯红。云后青空随即被涂上一层高贵的水色。横云或光彩黯然,或如一条闪亮的弯弓。 最前面一道看上去最高的积雨云同排成一列向海湾远处绵延伸展的重叠的云层,以夸张的透视画法在澄澈的天空中呈阶梯状低俯下去。阿透想,如此看来,这很可能是云在玩弄骗术,说不定是渐渐由高而低的云的横队效仿透视画法欺骗自己的眼睛。 俨然白陶兵马俑阵列井然有序的云海中,有一道黑头云突兀而起,如龙卷风般直刺天庭。也有的形体开始崩溃,披一层玫瑰色光泽。这时间里,积云雨逐一分成浅红色、黄色和紫色,原有色调随之失去了威严。阿透注意到时,刚才还那般白灿灿的天神的脸,现已一团死灰。 第十六章 查访结果,本多得知阿透的生日是昭和二十九年1三月二十日。而若金让的忌日在此之后,二者的关系便无以成立。因此他通过种种渠道进行调查,但时间很快过去,未待澄清就办理了收阿透为养子的手续。 按月光姬双胞胎中姐姐的说法,只知道金让死于“春季”。他后悔没有弄清具体日期。后来通过美国大使馆得知她在美国的地址,发了好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百般无奈,只好求外务省一位朋友帮忙请曼谷大使馆查询,也仅仅接得“查询中”的回音,此后再无下文。 如果不心疼花钱,办法倒是有几个。但本多爱财如命,加之老来的焦躁,只是急于把阿透收为养子,金让忌日的查证也就不了了之。他总有点嫌麻烦。 昭和二十七年,本多曾对财产的古典三分法感到不安。那时候他的神经恐怕还是年轻而富于弹性的。而在古典性常识早已过时的今天,本多反倒对此耿耿于怀起来,同比自己年小十五岁的年轻财务顾问闹得不欢而散。 尽管如此,过去二十三年时间里,财产当然至少增值五倍,达十七、八亿元2。他把昭和二十三年到手的三亿六千万元一分为三,每份一亿两千万元,分别买了土地、股票和存入银行。土地增值十倍,股票增值三倍,存款则有减无增。 就像在英式俱乐部里扎着蝴蝶结打台球的绅士们一样,本多仍然没能放弃对资产股票的偏爱。他分别是东京海上火灾保险、东京电力、东京煤气、关西电力的股东,持有其“坚挺而有品位”的股票。这点又使他难以摆脱绅士时代鄙视投机的习性。虽说如此,单单这些死气沉沉的资产股票二十三年时间就增值三倍。由于红利的百分之十五不必上税,分红收入所交纳的税款是微不足道的。 1一九五四年。 2日元,下同。 股票也同领带嗜好差不多,老人不可能扎时下流行那种特宽幅印花的时髦领带。这样,诚然不能从中谋利,但也因此避免了风险。 昭和三十五年以来十年时间里,正像美国出现的那样,人们渐渐以股票来卜算别人的年龄。大红大绿日见其俗,正沦为莫名其妙的货色。制造半导体收音机小零件的厂家创下年销百亿的记录,五十元的股票变为一千四百元已属家常便饭。 本多虽然对股票的品位如此计较,但对土地的品位则毫不介意。 昭和二十八年在相模原美军基地周围建房出租给美国人是大发其财的买卖。本多在财务顾问的参谋下对建房不屑一顾,而以每坪三百元的价格买下一万坪空地皮。如今每坪已高达七、八万元,三百万元买下的土地一举变成七亿五千万。 当然这堪称侥幸。有的地方赚了,有的则不然。但减值的土地是一坪也没有的。如今看来,他后悔没把本金三亿六千万元的山林至少买下一半。 使财产生利是不可思议的体验。他想,如果自己胆子更大一点,让财产增值十几倍恐怕都大有可能。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正因为一步一个脚印才得以保全财产。想到这里,他确信自己走过来的路是最佳选择。但也还是有一点点懊悔和失落感。追根溯源,这同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的悔恨有关,由此产生一种不健全的情绪也是奈何不得的。 起码,本多将落后于时代的财产三分法作为自己的方针——尽管知道并无益处——坚持下来,从而获得心理平衡。这是对于老式资本主义三位一体的推崇。那里边依然有着某种神圣的东西,自由主义经济的自动协调的理想依然闪射着余光。同时也是本国绅士们对苦于原始而不稳定的单一作物栽培的殖民地所怀有的悠哉游哉的理性矜持和平衡感觉的象征。 然而这种东西在日本还能找到吗?只要税法不变,只要企业不重返以自有资本进行经营的时代,只要银行不放弃以土地作为贷款担保的政策,日本国土这一巨大的典当物便根本不可能理睬什么古典规律而持续升值不止,除非经济终止发展或共产党上台执政。 本多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他还是力图忠实于安全坚挺的古老幻影。他加入了生命保险,在日益崩溃的货币价值面前,他竭力充当其近乎迂腐的卫士。他或许还对阿勋所往来拼杀的那个时代的金本位制存有一丝缥缈的金色幻想。 来自自由主义经济学那自动协调的美梦在很早以前便已烟消云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辩证必然性也早已不足为信。预言灭亡的生生不息,预言发展的(尽管的确发展过)却蜕化变质。世界上再不存在纯理念的立足之地。 相信世界走向崩溃是容易的,本多大约二十岁时就已相信。然而世界并不轻易崩溃。对于在其表面像滑冰者一样不断滑行求生而走向灭亡的人类来说这才正是不可等闲视之的问题。一旦明白冰将断裂,有谁肯滑行呢?而若知其绝对保险,则恐怕又失去了有人落水的乐趣。问题只在于自己滑行时会不会断裂。本多滑行的时间是早已被限定了的。 即使在这一时间里,利息等多种收益也在一点点与时俱增。 人们认为财富便是这样聚少成多的。假如能超过物价上涨幅度,财富定然增加。然而这种增加一开始就立足于与生命逆向的原理,只能导致对生命的步步蚕食。利息的增加和时下白蚁的侵蚀是同一回事。某处利息的略微增加,必然伴随白蚁一点点啃噬的齿音。 届时,人们将注意到利息生殖时间与自己生存时间性质上的差异…… 这些道理本多一直在反复思考一在过早醒来的床上,他边等天光破晓边游戏性地追索思维的轨迹。 利息在一望无边的时间平野上如青苔四下繁衍。我们不可能永远跟踪追击。因为我们的时间正逐渐沿着坡路确凿无误地伸向悬崖峭壁。 认为自我意识只同自我有关时本多还年纪正轻。那时候,自己这一透明的水槽中飘浮着浑身长满黑刺的海胆样的实质。他将仅仅与此相关的意识称为自我意识。“恒转如暴流”。他花了三十载光阴才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在印度得知的这一道理。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意识。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蚁噬骨的齿音。人们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识一分分一秒秒地挤过再不复来的时间隧道啊!年老之后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浓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丽的时间水滴,浓郁得犹如一滴葡萄美酒……并且,时间像血液失去一样失去。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地枯竭而死。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地袭来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是的,老人懂得时间含有沉醉。懂得之时已经失去了足以使人沉醉的酒浆。为什么没想到应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呢? 出于怠惰和怯懦,本多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在应关住时关住时间,尽管他也自责。 本多感觉眼睑终于沁入一缕微弱的曙光。他仍把脑袋放在枕上不动,心中自言白语: “不不,在止住时间上面,自己不曾有过‘此其时也’那样的时机。假如我身上多少有类似宿命的东西,那恰恰是所谓‘没有能够关住时间’。” 自己未有过堪称青春顶峰的时代,也就不存在应该止住时间的时机。那本该在顶峰止住才是,可惜未能识别出来。奇怪的是他并不为此懊悔。 不,即使青春稍过去一点也不为迟。倘若顶峰到来,是应当在那时止住的。可是,如果说识别顶峰的眼睛就是认识的眼睛,我是略有异议的。因为像我这样一刻不停地眨闪认识的眼睛像我这样不肯给意识以片刻睡眠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识别顶峰的眼睛仅凭识别的眼睛是免为其难的。这需要宿命的援助,但我被赋予的只是稀薄得不能再稀薄的宿命,这点我本身最为清楚。 断言那是因为我坚强的意志阻碍了宿命当然很容易。但果真如此吗?所谓意志,难道不是宿命的残渣吗?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之间不是存在类似印度种姓制度那种天生贵贱之分吗?当然低贱的乃是人的意志。 年轻时我并不这样认为,而认为所有人的意志都是力图参与历史的意志。但历史——那个踉踉跄跄的讨饭老太婆——跑去哪里了呢? 不过,有一种人则具有在生之顶峰止住时间的天赋。我已经目睹,只能相信。 在登临绝顶看到皑皑白雪的一瞬间使时间戛然而止——这是何等伟大何等浪漫何等幸福啊!其实,顶峰那使其内心泛起微妙涟漪的倾斜、那高山植物的分布都已给他以预感,因而他可以清楚把握时间的分水岭。 他知道,若再前行一步,时间就会停止上升而代之以急转直下。下降途中,很多人正在悠然自得地收获。但收获又有什么用呢?且看对而,水飞流直下,路一落千丈。 啊,肉体的永恒之美!那才正是能够止住时间的人的特权。在即将止住时间的绝顶,肉体之美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处于白雪峰顶正确预感中的人的肉体的玉洁冰清之美。不祥的纯粹。侮蔑的爽凉。其实人之美与羚羊之美的妙合无垠。高贵地扬起头角,透出超尘绝俗而柔润平和的眼神。略微抬起线条流畅的白斑点点的前肢,头戴峰顶眩目耀眼的白云,满怀诀别的豪迈与悲凉…… 即使向留在地面依旧置身于时间滚滚洪流中的人们挥手告别,我也根本无法响应。倘若我在街头突然扬手告别,招来的恐怕是出租车的停驶。 或许我不可能止住时间,而一直在阻挠出租车的奔驰。我只是以毅然决然的意志命令出租车将自己拉往别的地点——明知时间同样涌流不息的其他场所,如此而已。没有浪漫,没有幸福。 ……没有浪漫,没有幸福!这点至关重要。生存的秘诀非此莫有,我深知。 止住时间也要等待轮回,这点我也早已知晓。 对阿透,也要使他和我一样决不允许虚张声势,不允许有浪漫和幸福。这就是我对那个少年的教育方针! 想到这里,本多彻底醒来。身体各处隐隐的痛感和喉头的痰球使他清醒地意识到一天的开始,自己有义务把卧床时七零八乱的部件重新组装起来。他像折起旧折叠椅将身体从床上撑起。房间已经大亮。按惯例应该向枕旁的家用内线电话告知起床。但他转念作罢,而去博古架那里取下饰有描金画的小匣,拿出关于阿透的调查报告,重新细读了一遍有关部分。 《养子调查报告书》 受理编号m第2582号 委托方代号第1493号 姓名安永透昭和29年3月20日生(16岁) 原籍静冈县庵原郡由比町6-152号 现住址静冈县清水市原町2-10号明和庄 一、本人情况 1.履历与现状(略) 2.体质与相貌(略) 3.性格品行 头脑聪明,智商高达159,堪称出类拔萃。智商100的出现率为47%,140以上仅为0.6%,至为罕见。如此英才因幼年丧父失母,由贫穷的伯父收养。不幸的境遇使其初中毕业后即中断学业,殊可惋惜。但本人并不自恃聪明而洋洋得意,深受上司和同事喜爱。其为人由此可见。由于年方十六,生活作风亦无任何风言风语。固然有人议论其同附近一遭人愚弄取笑的疯女绢江有所交往并认真予以庇护,但绝非出于两性关系,莫如说因而证明本人的心地善良和人道主义。绢江亦将年纪小于自己的阿透奉若神明。 4.兴趣爱好 并无特殊兴趣。休息日或去图书馆或去电影院或去清水港看船。多少性喜孤独,外出大多独往独来。只是,虽尚未成年,已染上吸烟习惯,大约是枯燥孤单的工作性质所使然。健康则未因此受到影响。 5.婚姻状况 当然未婚。 6.思想与社会关系 亦是因其年少,无意参与任何激进政治活动。目前公司尚无工会,处于发起阶段。未发现本人与其有染。读书方面,虽小小年纪已广览群书。阅读倾向亦不止一端。藏书几乎为零,似乎仅靠频频出入图书馆和非凡的记忆力积累知识。未发现耽读左右过激思想书刊的迹象,毋宁有意博采众家。交友方面,与两三名初中同学时有往来,无特别亲密者。 7.宗教信仰 已故父母信奉佛教。本人则对宗教不甚热心,未加入任何新兴宗教团体,对信徒的一再劝诱始终持拒绝态度直至今日。 二、家庭情况(略) 三、门第血统、亲属关系 就父母双方和曾祖父一辈进行调查的结果,未发现精神病遗传基因。(下略) 第十七章 十月末的一天。本多决定将这天作为向阿透讲授西餐礼仪的第一天。他在小客厅摆好餐台,订了法式西餐,把餐厅男侍叫到家里,一如晚间正餐样式,并让阿透穿上新做的藏青色西服。先从餐椅坐法一一教起:坐须深坐,尽量缩小餐椅与餐台的距离,臂肘切不可拄于台面;不可低俯于碟盘之上;两肘须紧贴侧腹等等。继而提出诸般注意事项:餐巾摊放方式、喝汤方式、汤匙入口不得弄出声响,如此不一而足。阿透言听计从,不规范处一连反复数次。 “西餐礼仪似乎繁琐无聊,”本多边教边说,“但如果举止得体,大方自然,别人只消看上一眼就会放下心来。而只要给人一点有教养的印象,社会信用就会成倍增加。毕竟日本所说的有教养,仅仅意味熟悉西方生活方式。至于所谓地道的日本人,不是社会底层小民就是危险分子。今后的日本,二者估计都会减少。日本这一纯粹的毒素越来越少,而蜕化为适合世界各国所有人口味的嗜好品。” 说话时间里本多脑海浮现出的自然是阿勋。阿勋大概不晓得什么西餐礼仪。阿勋的高贵全然与此无关。惟其如此,阿透才应该从十六岁就开始谙熟西餐规矩。 菜肴须从左取,饮料须从右入口;刀叉须从外侧拿起——凡此种种,本多一边令人眼花缭乱地指点,一边注视阿透如潜水员抓取水中物那样试探着伸出的手。他继续侃侃而谈: “边吃边适当谈话。要通过交谈使人的心情放松下来。边嚼边谈,嘴里的东西会飞溅出去。因此要趁别人谈话之机处理好自己咀嚼的节拍。父亲这就跟你说话,试着好好回答……对了,今晚你就别以父亲为父亲,而看做社会上某大人物,如赢得此人欢心,会得到很多很多便宜。你就这样设想好了。两人逢场做戏。好了,开始:你这个人学习用功,三个家庭教师都十分满意,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想交朋友呢?” “因为不是很想到得朋友。” “喏喏,这个回答不灵。光是这一点,你就可能被看成厌世的怪人。那么,如何回答才好?” “……” “不合格啊。光学习不行,还得有常识。应该尽可能这样开朗地回答:‘眼下学习要紧,还没时间交朋友。不过我想上了高中,自然而然会有朋友的。”’ “眼下学习要紧,还没时间交朋友。不过我想上了高中,自然而然会有朋友的。” “好好,就是这样……呃……接着提起美术:意大利美术你喜欢什么呢?” “……” “意大利美术你喜欢什么呢?” “喜欢曼德尼1。” “小孩子喜欢曼德尼成什么话!再说对方很可能连这个名字都不晓得。只这一个回答就会使人不快,以为你是个卖弄才智的小聪明。不妨这样回答:文艺复兴很不错。说说看!” “文艺复兴很不错。” “这就对了。这样的回答会给对方以优越感,使他觉得你很可怜爱。还会给他机会向你展开一知半解的长篇大论。即使那内容全是胡说八道,或者即使不是胡说八道的部分你也知晓,你也必须忽闪着好奇和尊敬的眼神洗耳恭听。社会赋予年轻人的任务,仅仅是充当老实可欺的听众,此外别无其他。如果能让对方信口雌黄一吐为快,你就算大获全胜。这一点时刻疏忽不得。 “社会诚然不要求年轻人才华横溢,但如果你过于平庸无奇,又马上招致对方怀疑。你应该具有足以使长辈感兴趣的某种无关痛痒的偏执。如摆弄机器啦打棒球啦吹小号啦……就是说这种爱好要尽可能平均尽可能抽象,要与精神毫不相干,与政治彻底绝缘,还要不怎么花钱。长辈们一旦发现,也就确认了你剩余能量的发泄口,从而高枕无忧。这方面即使多少显示出自负也无伤大雅。 “上了高中,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可以参加一下体育活动,并且要选择能显而易见产生健康效果的项目。提起体育运动员来,人们大多以为大脑缺根弦,其实对本人倒有益无害。当今日本寻求的最大美德就是:对政治盲从,对长辈忠实。 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代表作有《基督之死》。 “你嘛,一方面要以最佳成绩从学校毕业,一方面又必须像鼓满长风的漂亮船帆那样掌握令人对你解除戒心的愚的美德。 “至于钱,等你上高中再教不迟。当前你尽可优哉游哉,完全不必在钱上劳心费神。” 面对老老实实的阿透,本多如此不厌烦地说个不休。说着说着,他恍惚觉得是当着清显、阿勋和月光姬絮絮不止。 假如他们也这样该有多好!倘若他们不急于直接完成自己的宿命,而与世人迈同一步子,有足够的智慧将飞翔本领秘不示人的话该有多好!社会不能容许飞人的存在。翅膀是危险的器官。未待起飞便招致自我毁灭。只要同那些混账人物相安无事,就可以使其做出对翅膀视而未见的样子。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到处代为宣传: “那个人的翅膀无非装饰品罢了,不必放在心上。交往起来,倒是非常循规蹈距大可信赖的普通人咧!” 这种口头担保的作用万万不可低估。 清显也罢阿勋也罢月光姬也罢都未费此辛苦。这是他们对人类社会表示的鄙薄和傲慢,早晚必受惩罚。他们甚至在苦恼方面也未免表现得过于自以为是了。 第十八章 三名家庭教师都是东京大学的高材生。一名教社会和语文,一名教数理化,一名教英语。据说昭和六十年高中升学考试,记述式试题将更多地取代以往的判断式,英语听写和语文作文也将增加。于是阿透当即开始听英语广播练习听力,耳朵贴着录音磁带一听就是几十次。 物理方面有这样一道关于地球和天体运动的试题: (1)金星处于哪个位置可以在黎明时对其进行时间最长的观察?用图中的符号回答。 (2)用天体望远镜观察处于问题(1)位置的金星时,看上去呈何形状?从a-d中选一你认为最正确者,用符号回答。 a西半部分明亮; b东半部分明亮; c如一弯新月般明亮; d呈圆球形明亮。 (3)日落时分火星处哪一位置时在正南面天空闪亮?用图中符号回答。 (4)零点时分火星处哪一位置时在正南面天空闪亮?用图中符号回答。 阿透立刻手指图中b点正确回答了问题(1),选c回答了问题(2),对问题(3)排除了l点,对问题(4)迅速找出太阳——地球——火星连成一线的g点。四道题答案全部正确。家庭教师惊讶地问: “这题你以前做过?” “没有。” “那为什么答得这么快?” “火星金星每天都看,当然一清二楚。”阿透像小孩被问到自己饲养的小动物习性时对答如流一样露出理所当然的神色。 事实上,在信号站望远镜那小小的圆笼里,星星就像从早到晚搬着风车旋转的鼷鼠。他只是通过凝视为其投以意志的饵食。 阿透或许对大自然感到亲切,但对望远镜世界的失去则不感悲伤。诚然,那单纯得不可思议的工作本身有他所爱的“工作”感,纵目远眺水平线是他幸福的源泉,但无论爱还是幸福,都不是失之惋惜的东西。至少在二十岁成人之前,他要自觉地在老人膝下学会在山洞中摸索着走路。 家庭教师都是由本多面试,尽可能作为阿透效仿的楷模选定的性格开朗的世俗型秀才。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个教语文的姓古泽的学生对阿透的头脑和性格怀有特殊兴趣,说是要慰劳一下学累了的阿透,把阿透领去附近的酒吧,有时还一起郊游。本多为其开朗大方的外表所欺,反而表示感谢。 阿透也喜欢敢于随便说本多坏话的古泽,当然自己决不轻易随声附合。 一次,两人晃晃悠悠走下本乡真砂坡路,从区政府门前左拐,往水道桥方向走去。六号线地铁工程把路面弄得面目全非,到处围着高高的栅栏,无法看后乐园那边的景致。过山车刚用纤细的钢筋编完,活像漏洞百出的空笼子悬在十一月下旬早来的暮空中。 两人走过奖杯店、运动用品店、荞面店门前,来到可以看到对岸后乐园游乐场入口的地方。只见那人口装饰着霓虹色拱门,两排电灯泡从右至左不断闪闪烁烁。一块立着的广告板上写道:“十一月二十三日起,营业时间至晚上八时止。”如此说来,这一带光辉灿烂的亮同白昼的夜景,再有三天就不复再现了。 “怎么样?要不要去那边坐空中转车搅拌一下脑袋?”古泽问。 “噢。” 阿透不置可否。他想像在别人怂恿下违心允诺后的情景:在彩色灯泡交相闪烁当中,自己同寥寥无几的游客坐上空中转车那脏兮兮的粉红色小转车,在光亮与铁栏阴影的交替中观看周围风景。 “嗯?如何?离高中升学考试还有九十二天呢,用不着担心,肯定考上。” “还是去咖啡馆吧。” “你这人真是老实得可以。” 古泽漫不经心地走下一间名叫“卢诺尔”的咖啡馆的楼梯。楼梯正对着棒球场三垒一侧的巨大看台,看台高高耸立着巨大圣杯样的浓重的阴影,夕晖仿佛从中喷薄而出。 阿透跟着古泽往下走去。发现下面的咖啡馆意外宽敞,喷泉四周摆着宽大的椅子,椅子的间隔显然绰绰有余。浅茶色地毯悠然地吮吸着柔和的灯光。顾客则疏疏落落。 “没想到附近竟有这样的地方。” “你是整天闭门读书嘛!” 古泽要来两杯咖啡,从衣袋掏出香烟递给阿透。阿透喜不自胜: “在家里偷吸真不是滋味。” “本多先生也太过分了。毕竟你不同于一般中学生嘛。一度踏上社会的人又要戒烟回到小孩子时代去!不过熬到二十岁就好了。考进东大,在那里好好施展拳脚,叫老头子刮目相看。” “是啊,我也那样想。可要保密哟!” 古泽略微蹙起眉头,不无怜悯地淡淡一笑。阿透知道那只不过是二十一岁的古泽故做老成的表情。 古泽架一副眼镜,一张无忧无虑的圆脸,笑起来小鼻梁两侧聚起皱纹,格外惹人喜爱。眼镜腿松垂下来,每每用食指尖从正中往眉间一捅,仿佛在不断申斥自己。手大脚大,身架比阿透大出一轮。但这位出身于铁路职员贫穷家庭的高材生,总是把灵魂那深红色巨虾般的蠕动藏在不为人见的深处。 阿透与自己同生在贫穷寒舍,却将侥幸得到养父的家财,小小年纪便正在为此百般忍耐——这是古泽心目中的阿透肖像。阿透无意马上摧毁。 别人对自己怀有怎样的印象悉听尊便。他人的自由本来就是他人的。确切属于自己的,惟轻蔑而已。 “本多先生的一片真心自然可以理解,大概是要把你弄成英才教育的试验品吧。不过你也不错。将来继承的财产堆积如山,省去了大量麻烦,不必像一般人那样在社会这座大垃圾堆上不顾弄脏手脚一点一点拼死拼活地往上爬。可是自尊心却是万万丢失不得的,生死攸关的自尊!” 阿透本来想说并未丢失,但没出口,只是应道: “嗯。” 他已养成习惯,无论回答什么,都要在嘴里舔尝一次。如果觉得太甜,就咽下肚去。 父亲本多今晚不在家,出去参加律师同行一个晚宴。因为不用着急,可以和古泽找地方简单吃顿饭。若父亲在家,无论如何必须七点钟赶回去一起吃晚饭。也有时和客人一同上桌。阿透最难受的就是庆子来作客的晚上。 喝罢咖啡,眼睛又精神起来。可惜值得看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杯底有半圆形的咖啡沉渣。形同望远镜凹透镜的圆形杯底是厚厚的不透明瓷体,挡住阿透的视线,这其实也是社会底层的一种反映。 古泽兀自侧脸坐着。突然,他像往烟灰缸扔烟头一样抛出一句话来: “你可想过自杀?” “没有。”阿透瞠目结舌。 “别那么看我。我也没有一本正经地想过。从根本来说,我不欣赏自杀者的衰颓和软弱。不过有一种自杀是可以允许的,那就是自我正当化的自杀。” “具体说来?” “感兴趣?” “嗯,多少。” “那,说给你听……比方说,有一只鼠以为自己是猫。什么原因倒不晓得,总之这只鼠通过对自己本质的彻底剖析,确信自己非猫莫属。这么着,它看自己同类的眼光就有了不同:所有鼠都成了自己的口中物。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吃鼠,不过因为担心自己是猫的真相被看破罢了。” “那只鼠相当大吧?” “肉体的大小不算问题。问题在于信念。这只鼠认为自己呈现的老鼠形体,无非是猫这一观念赋予的伪装。鼠相信思想,对肉体嗤之以鼻。只要具有自己是猫这一思想即足矣,无须非得把思想体现出来。因为这样会大大领略轻蔑带来的快感。 “可是有一天,”古泽指尖往上捅了捅眼镜,小鼻子两侧刻出极富有说服力的皱纹。“可是有一天,这只鼠撞上了真正的猫。 “‘我吃掉你。’猫说。 “‘不不,你不能吃我。’鼠答。 “‘为什么?’ “‘猫怎么可以吃猫呢,对吧?无论从道理上还是本性上都不可能嘛。别看我这副嘴脸,我可是只猫咧!’ “猫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胡须摇颤,前肢朝天,白毛肚皮起伏不停。随即——跃而起,飞也似地朝鼠扑去。 “鼠叫道: “‘为什么吃我?’ “‘因为你是老鼠。’ “‘不不不,我是猫。猫不能吃猫!’ “‘不,你是鼠!’ “‘我是猫!’ “‘何以为证?’ “鼠当即跳入旁边泛着洗衣粉白沫的盥洗盆,自杀而死。猫拿前爪往盆里醮水舔了舔。洗衣粉味道最糟不过,只好扔下鼠浮起的死尸离去。猫离去的理由很简单:那是吃不得的。 “这只鼠的自杀,就是我说的自我正当化自杀。光是自杀并不能成功地使猫承认自己是猫,自杀时的鼠对这点肯定也是明白的。但鼠勇敢而明智,且内心充满自尊。它清楚地看出鼠所具有的两个属性。其根本属性是肉体上彻头彻尾属于鼠,因此之故,第二位属性就是应该被猫吃掉。对于根本属性它很快放弃了努力。这是思想轻视肉体的报应。可是在第二位属性则有文章可做。首先,自己在猫面前是未被吃掉而死的;其次自己使自身成为‘百般吃不得’的存在。这两点起码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鼠’。既然‘不是鼠’,那么就是‘猫’,这种证明倒容易得多。因为以鼠之形体出现的如果不是鼠,便可以获得其他任何资格。于是,鼠自杀成功,达到了自我正当化的目的……你怎么看待?” 阿透边听边在心里反复权衡出自青年之口的这个寓言的分量。可以肯定,古泽不知向自己的心倾诉了多少次,故事已经相当完美。实际上阿透也早已察觉到了古泽外表与内心的龃龉。 假如古泽是借此谈其自身矛盾倒无所谓,但若已发现阿透内部的某种机微而以此相讽,就必须提高警惕。阿透伸出无形的精神触角刺探了一下,似乎无此危险。古泽说得越多,灵魂越是缩进他本身的深海,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底处蜷缩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鼠的死会震撼世界么?”他早已忘却阿透这名听众的存在,用仿佛无法自拔的语气说道。阿透觉得只当他自言自语来听即可。声音流露出长满青苔般的无可奈何的苦恼,阿透还是第一次听到古泽的这种语调。 “世人能够因此而或多或少改变对鼠的看法吗?身为鼠形而实非鼠这种正确的消息能在社会上传播开来呢?猫们的自信能多少有所动摇吗?抑或猫们早已变得神经兮兮而有意阻碍信息的传播不成? “其实不用担惊受怕,猫什么也没做。转眼忘个精光,洗罢脸,歪身睡过去了。它对自己是猫这点心满意足,甚至这点也意识到。就在这一塌糊涂的午睡当中,猫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了鼠那般热烈向往的存在。猫可以无所不是。就是说,可以通过苟且偷生通过自我满足通过无意识实现一切。酣睡的猫的上方,蓝天万里,流云多娇,风把猫的馨香带给世界,世俗的鼾声如音乐轻舒曼卷……” “你指的是权力吧?”阿透感到有义务附合一声。 对方马上不无憨厚地满脸堆笑: “正是。理解力真好!” 阿透则对这回答感到失望。 于是,一切都归结为这名青年偏爱的可悲的政治暗喻了。 “你早晚也会意识到的。” 本来没必要顾忌四周,古泽却把脸凑到桌面上压低嗓音说道。阿透蓦地嗅到原已忘却的古泽的口臭。 为什么这以前忘记了呢?语文复习考试期间古泽脸贴近时好几次嗅到他发出的口臭,但未因此导致对他的反感。而现在显然成了讨厌的起因。 猫与鼠的整个故事中,即使讲故事的古泽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也还是存在某种使阿透恼火的东西。只是他不情愿以此作为憎恶古泽的缘由。如果那样,似乎愈发贬低了自己。厌恶,甚至憎恶占泽需要另有一个自己心悦诚服的理由,于是口臭陡然成了不堪忍受的存在物。 对此麻木不仁的古泽仍旧喋喋不休: “你早晚也会意识到的。脱胎于欺骗的权力,只能通过像繁殖细菌一样繁殖欺骗才能得以维持。我们越是发起攻击,欺骗的耐力和繁殖力越是变本加厉。最后竟连我们的灵魂也在不觉之间发霉生菌。”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出“卢诺尔”,在附近吃了中国风味的荞面条。阿透吃得很开心,比和父亲吃的只见碟盘一大堆的晚餐好吃得多。 阿透一边对着荞面条腾腾的热气眯缝着眼睛啜着,一边忖度这个大学生与自己同感共震的危险度。的确有某种相同的心境。但琴弦的共鸣则受到了控制。说不定是父亲挑选出来刺探自己的特务也未可知。阿透知道,他领自己出来后要向父亲报告去处(当然是父亲要求的),讨回垫付的开销。 回去时走的是后乐园旁边的路,古泽又劝阿透去坐空中转车。阿透看出是古泽本身想坐,便答应了。买了门票,一进大门便是那转车。左等右等也再不见其他乘客,操作员老大不高兴地按电钮启动。 阿透选坐绿色,古泽故意挑了一个相距很远的红色的坐了上去。小车壳的外侧满满印着可怜巴巴的花纹,使人联想起郊外偏僻路旁有意炫耀通明灯火的日用陶瓷店廉价倾销的喝红茶用的茶杯。 小车转动起来,以为离得很远的古泽近近地擦过。但很快,那边笑边用一只手按住眼镜的样子就转到另一边去了。刚坐上时阿透就觉得有一股冰凉感隔着裤子渗入腰间,现在旋转起来又置身于冽凛的寒风中。阿透一个劲儿往加速方向转动方向盘。他喜欢一无所见一无所感的状态。世界于是成了气流状的土星环。 空中转车终于放慢了速度。当惯性使小车如水上浮标缓缓摆动时阿透立起身,不料一阵眩晕又使他坐下。古泽踏着恍惚仍在旋转的地面走过来,笑道: “怎么样?” 阿透也笑了,却仍不站起。他很不服气:刚才飞速旋转中失而不见的世界,现在依然故我,将纷然杂陈的小物件同几乎剩落的广告画以及状如巨大红色电热水器的可口可乐灯光广告牌的背部示威似地迎面铺展开来。 第十九章 第二天吃早饭时阿透说: “昨晚跟古泽去游乐园来着,坐了空中转车,晚饭一起吃了中国荞面条。” “那就好。” 本多露出一排整齐的满口假牙道。但愿那是更适于假牙的老来恬淡的无机的笑。事实上本多的笑也真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刺痛了阿透。 来到这家以后,阿透已懂得了每天早上用薄薄的曲柄刀一块块挖食进口葡萄柚的奢侈生活的乐趣。这实在是香到了极点的水果,略带苦味的白嫩嫩光润润的果肉挟裹着充沛得近乎傲慢的果汁。果汁冲刷着清晨热乎乎懒洋洋的牙龈。 “古泽有口臭。做功课时有点受不了。”阿透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 “莫名其妙,怕是胃有问题吧。这么说也是因为你爱洁成癖。不过这点小事要忍耐些才行。找那样的高材生当家庭教师可是不容易的哟。” “倒也是。” 阿透退让一步,把葡萄柚一扫而光。用料考究的烤面片在十一月晨光的辉映下发出鞣皮样的光泽。阿透把奶油抹在上面,确认自然渗入之后,按本多教的方式咬了一口,接着又这样说道: “嗯——古泽人固然是好人,可思想方面调查过么?” 本多脸上现出世俗的惊愕。阿透一喜。 “可向你说过什么了?” “没有,倒没有明确说过什么。不过凭印象总觉得这个人搞过或正在搞什么政治活动。” 本多自己信赖古泽,并相信阿透也同样如此。因此对这突如其来的话有些惶恐。从本多方面看来,是信赖父亲的儿子的提醒;从古泽角度来说,则无疑等于密告。阿透幸灾乐祸地悄然窥视,看本多如何处理这个微妙的道德问题。 本多迄今一直在卜占事物的善恶,意识到此时不可轻率裁断。阿透的心理活动,若以本多梦中人物相对照堪称丑陋;而若以本多一向期盼之人相比照则完全理所当然。一句话,本多处于再进一步就要表白他求之于阿透的乃是那种丑陋的境地。 为了让本多透过一口气,为了提供略加申斥自己的理由,阿透故意像顽童似地狠狠从旁边咬了一大口面包片,弄得面包渣纷纷落满膝部。但居然未能引起本多的注意。 本多不能斥责阿透第一次发出的显然信任自己的信号,尽管信号中掺杂不良动机。另一方面,传统的道义心又诱惑本多很想指出基于任何理由的密告都是不地道的。这种诱惑使得自己与阿透似乎其乐融融的早餐遽然变得猥琐起来。本多对此很感困窘。 他向糖罐伸出手,准备拿糖匙取红茶砂糖,不巧同阿透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在朝晖下闪烁着小小不然的背叛与密告之光的糖罐。同时向那里伸出手的共震的情感……本来认为这才是阿透上门当养子以来最初萌发的父子感情嫩芽的话语,意外地刺伤了本多。 父亲的焦躁是那样地显而易见,这使得阿透深感惬意。他注意到父亲的踌躇。父亲未能得以向他展开说教,令他“进一步信赖毕竟一度称之为师的家庭教师并对其怀有敬意”。父亲内心的矛盾同其教育动机深处潜伏的恶意第一次暴露出来。他品尝到类似小孩子把含在嘴里的西瓜籽一口吐出的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慰。 “……噢,这个问题交给父亲好了。你还要像过去一样乖乖听从古泽的指导。学习以外的事不用分心,反正一切由父亲处理就是。当务之急是考上高中。”本多终于开口了。 “嗯,就按您说的做。” 阿透浮起动人的微笑。 本多整整思索了一天。翌日,找到警视厅一位负责治安方面的老相识,求其调查一下古泽。几天后有了答复:古泽参加了一个过激派左翼组织。本多于是很快找一个无谓的借口把古泽打发走了。 第二十章 阿透经常给绢江写信。绢江的回信写得很长。拆信时须小心翼翼,里边总是装有压干的时花。冬季原野没花了,便交待说花是在花店买的对不起云云。 包在纸里的花如死了的蝴蝶,沾满代替鳞粉的花粉,尚有活时展翅飞舞的余韵。一旦死了,翅膀与花瓣便成了同一品种:二者同是彩色物的尸骸,一个曾以飞动飘逸装点虚空,一个曾以静止和超脱粉饰大地。 有一枚弯弯的花瓣硬是被压得瘪干,简练的血红色纤维纵横现出无数细小的裂纹,干枯平展得犹如印第安人褐色的皮肤。看信上的说明,方知是温室栽培的红郁金香的一个断片。 信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以前来信号站时挂在嘴上的啰啰嗦嗦的告白。接着絮絮不止的是无法同阿透相见的寂寞,而且每次都附上一句想来东京。阿透也每次都答应有机会一定相邀,叫她只管经年累月安心等待。 不见的时间久了,有时阿透竟产生错觉,以为绢江说不定真的很漂亮。旋即又马上嘲笑自己。不过在失去绢江之后,他开始一点点觉察到了这个疯女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 他需要别人精神上的失常来抚慰自己过度的冷静和聪明。他需要身旁有一位视力异常的人。在这个人的眼睛里,大凡阿透历历在目的对象——云也罢船也罢本多家死气沉沉的古老宅院也罢学习室墙上一直密密麻麻排到高中升学考试当天的功课复习计划表也罢——全然一反本来面目而彻底异化。 阿透不时渴望解放与自由。但其方向别无选择:解放必须指向如此清晰可见的世界的另一侧,指向另一侧一切事像飞流直下的领域,指向世界的不确定性。 绢江则蒙在鼓里,扮演着为阿透关入牢笼的自我意识送来自由的热情会面人的角色。 不仅如此。 阿透心中不断作痛的冲动亦因绢江的存在而感到释然。那是一种不断企图偷袭别人的冲动。阿透敏锐的心,恰如出囊尖锥,时刻窥伺一刺为快的时机。既然在古泽身上已一试锋芒,必然为寻找下一个猎物而虎视眈眈。未经磨砺未曾生锈的纯粹,迟早注定摇身变为凶器。阿透第一次觉悟到自身除窥看之外具有的能力。这种能力的自觉由于伴随持续的紧张,绢江的来信于是成其休憩之所。阿透清楚地知道,惟独绢江一人因精神失常而安居于他鞭长莫及的天地。 而且,任何东西都不能加害于己这一自负恐怕也是将两人紧紧连在一起的有力纽带。 古泽的后任很快确定下来,是个现今罕见的安分守己的学生。阿透考中之后,懒得看三个家庭教师自恃有功的面孔,准备将其余两人也在两个月内辞退了事。 但戒心使阿透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把这类小角色一个接一个扫地出门,父亲必然对自己产生怀疑,从而不再听取——尽管打了折扣——自己的申诉,不再相信自己所非难之人的不是,反而对自己本身投以不信任的目光。果真那样,也就失去了那份私下咀嚼的快乐……他想,眼下该忍耐的还要忍耐,应静等时机的到来。不能跟什么家庭教师一般见识,而要等待更值得伤害的人出现。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那等人物以攻击,就可以同样间接地给父亲留下更深的创伤。而且必须采用决不使父亲事后怨恨自己的办法。倘若怨恨,只能怨恨他本身。那将是阿透特有的万全之策。 往后像船舶出现在水平线上崭露头角的将是什么人呢?如果说船舶原本是阿透意念凝成的物象,那个人也将像阿透敏锐的心所期望的那样懵懵懂懂地背负注定被其伤害的命运首先将一抹既非船形又非幻象的阴影投射在水平线上。阿透觉得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已具雏形。 第二十一章 阿透跨进理想的高中大门。 二年级时,有人通过介绍人来试探本多的口气,打算将来把女儿嫁给阿透。本多一笑置之。虽说法律上已达婚龄,但对年方十八的阿透毕竟为时太早。可是对方仍不死心,继续通过介绍人紧缠不放。因介绍人是法律界头面人物,本多也不便一口回绝。 此刻闪电般掠过本多心头的,是遭遇二十岁阿透之死而长吁短叹的年轻未婚妻的幻觉。但愿那少女面色苍白,一副美人薄命的样子。这样,本多就可以在财产分文无损的情况下再一次面对美的透明结晶。 这样的幻想同本多向阿透实施的教育是相当矛盾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幻想,一开始就全然没有这种危机感的话,本多脑海里压根儿就不会浮现出通过教育把阿透一味引向丑陋的永生的念头。也就是说,本多畏惧的正是本多希望的,本多希望的正是本多畏惧的。 眼下的提婚很像以前以恰到好处的间歇方式漫上地板的水。本多于是接受了法律界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来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一副刚愎自用的刻板老人。无论怎么说,告知阿透都不合适宜。 老人带来的相片倒使本多大为动心。这十八岁女郎长得很美,瓜籽脸,全无时髦作派。面对镜头微微蹙起眉头的困惑表情也别有韵味。 “小姐长得真是如花似玉。身体方面可健康?” “这点我十分清楚。本人比相片健康得多,没听说生过什么病。健康当然第一重要。相片是她父母挑选的,怕是守旧了一点。” “那么说,是很开朗的啰?” “哦,怎么说好呢?总之轻佻的印象是绝对没有。”老人不得要领地回答。 本多随即改变主意:见见这个少女。 不言而喻,这桩送上门的婚事打的是钱财上的主意。此外找不出任何要选十八岁少年为婿的理由,无论他多么才华出众。父母生怕这千载难逢的猎物落人他人之手才这么急不可耐。 一切都瞒不过本多。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也无非是以此作为镇静药来安抚十八岁的少年,毕竟不易由老人一手抚育。不过看情形,阿透尚无此类危机。这样,双方的利害关系便似乎愈发相距辽远,没有任何理由就范。本多略感兴趣的莫如说在于漂亮少女和其父母的比照。他想见识一下自尊心在物欲的诱惑下怎样卑躬屈膝。据说对方是颇有来头的名门望族,本多对此根本不放在心上。 对方希望加进阿透一起吃顿饭。本多拒绝了,而和法律界那位长老两人应邀前往。 这天过后的两周时间里,七十八岁的本多彻头彻尾成了“诱惑”的俘虏。 少女已在晚餐席间见了,还交谈了三言两语。相片又拿了几张回来……诱惑即由此而来。 并不是说已痛快作了答复。仍在犹豫不决。然而衰老的心却走火人魔,无法仅靠理性做出判断。老人的执拗如癣疥痒得浑身难受。他无论如何都想把相片出示给阿透,窥视其如何反应。 本多自身也难以理解这究竟属于怎样的冲动。诱惑的底层鼓涌着欣喜与矜持。倘有疏忽,势必陷入无以自拔的境地。这点本多心中有数。但执拗终归是执拗。 他想把少女同阿透系在一起,像在台球案面撞击红白圆球那样玩味几种始料未及的结果。少女一见倾心自好,阿透心醉神迷亦妙。越是少女哀叹阿透之死,或是阿透觉察到少女的物欲而洞悉人的本质——对本多来说,哪一种都是向往的结局,那本身即是一种祭奠。 本多早已通过严肃对待认真思考人生的年龄,步入任何恶作剧都堪可饶恕的人生旅程。不管如何牺牲他人,日益迫切的死都会抵消一切。这个年龄足以使其玩年轻于掌股,视世人如泥偶,将世间习俗为己所用,把一切赤诚化为一夕晚霞的戏谑。 他人何足挂齿!一旦下定决心,本多觉得屈服于诱惑竟好像成了使命。 一天很晚时分,本多把阿透叫进书房。书房是英国样式,父辈即依原样使用。梅雨使房间充满霉气味。本多讨厌空调器,没有安装。坐在对面椅上的阿透从白衬衫稍稍露出的白色前胸闪着汗珠。在本多眼里,这令人憎恶的年轻如正在此处开放的白色八仙花。 “快放暑假了吧?”本多开口道。 “之前还有考试。”阿透拿起一块薄荷味巧克力,用整齐的牙齿咬了一下,然后拿开巧克力回答。 “你这吃法活像松鼠。”本多笑了。 “是么?”阿透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无忧无虑。 本多望着阿透白皙的脸颊,心想今年夏天无论如何得把这脸颊晒黑。不过即使晒黑怕也不至于长出粉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片,以事先设计好的自然手势放在阿透眼前的桌面上。 这场戏关键一幕在于阿透拿起相片的神态。本多巨细无遗地摄入眼里。只见阿透首先以门卫审查入场证的严肃表情注视相片,而后若有所语地朝本多抬起眼睛还回。此刻,少年特有的兴奋倏忽间背叛了好奇心,脸一直红到耳根。把相片放在桌面后,手指深深塞进耳穴胡乱搔起来。继而用不无愠怒的声音说: “人长得满不错嘛!” 何等完美的反应!本多想。阿透几乎诗一般潇洒地轻轻弹开与其年龄相应的凡庸之心稍纵即逝的火花(尽管场面如此猝然)。本多险些忘记这不过是阿透按他的期望做出的反应。 这是复杂的综合性作业。就连掩饰微妙羞赧的胡乱手势也设计得无懈可击,仿佛本多的自我意识在一瞬间扮演了少年角色。 “怎么样?可想见一面?”本多沉静地询问。窥视少年反应的时间里,他颇有些担心事情的进展能否一如所料,于是引起一阵固执的咳嗽。 阿透飒然起身,绕到本多身后为他捶背。 “嗯。”阿透支吾地回答。由于在父亲背后,一下子放松下来,两眼炯炯生辉,心中自言自语:“总算等来了,值得伤害的对象终于出现了!” 阿透身后的窗外仍在下雨。在窗口灯光的照射下,雨丝如一道道黑色的汗水顺着胀鼓鼓的树皮涟涟而下……每当入夜时分,地铁电车通过高架路的声响便在这一带轰鸣开来,俄而钻入地下。阿透在父亲咳嗽不止的时间里想像着电车钻入地下之前车厢窗口那一排短命的辉煌灯火。但船的声息在这夜幕下是无处可寻的。 第二十二章 “不妨交往一段时间,不中意只管提出,用不着顾虑情面。”本多向阿透交待。 放暑假后的一天傍晚,阿透被召去少女家吃晚饭。饭后,母亲让女儿带阿透参观闺房。浜中百子于是把阿透领上二楼。这是一间八张草席大的西式房间,每个角落都透出少女气息。阿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迈进如此充满女孩情调的空间,四面纷然杂陈的一切都带有桃红色皱纹般的娇柔。墙纸、挂画、偶人等每一件饰物都蕴含女性特有的细腻,融汇为一气呵成的柔情奏鸣曲。阿透坐在角落一张扶手椅上。厚敦敦的五颜六色的锈花靠背,反而使这椅子坐起来大不好受。 少女看上去一副大人模样,但这些显然出于百子自身情趣。不无贫血的清秀苍白的面庞,精雕细刻的古典式眉眼,二者相得益彰。惟其如此,其间荡漾的凄凄然的真挚,在这房间无数脉脉温情中使得少女有一点、只有一点不甚可爱——百子的美丽过于一丝不苟,像白色纸鹤一样给人以不祥之感。 母亲放下茶点出去了,房间只剩阿透和百子两人。见面见了很多回,单独相处还是初次。但空气密度并未因此增加。百子兀自坐在刚才母亲示意坐的位置上,不肯破坏如此状态下的和谐。阿透暗忖:要首先教给她不安。 晚餐席间大家都极客气,阿透颇为不快,当时拼命掩饰,来这里后则开始蠢蠢欲动。茶点被爱的小钳子挟起,按色调摆好,俨然精心安排的交配。自己已被放入烤箱,以便制成如此这般的糕点……但对阿透来说,主动进入和被人放入归终是同一回事。对自己是不会感到不快的。 剩下两人后,百子才从五、六册脊背写有编号的影集中,抽出一册递给阿透。由此得知其平庸的感受性。阿透在膝头打开一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婴儿大大张开腿正咧着嘴傻笑。被襁褓弄变形了的佛兰德斯骑士样的裤衩。露出尚未长齐牙齿的口腔中的软乎乎的粉红色泥巴。阿透问这是谁。 百子惊愕非同小可。一眼瞥见,当即一只手压住影集夺下,抱在怀里跑去墙根,肩膀大起大伏地喘息。 “讨厌死了!编号和相片怎么弄混了!竟把这样的东西拿给你看。我、这可怎么是好!” 阿透冷静地应道: “自己原是婴儿还有什么可保密的不成?” “你倒还真够冷静,活像医生。”百子也终于镇定下来,边说边把影集放回原来书架。想到百子刚才的疏忽,阿透猜想接着递过来的定然出现百子七十岁的龙钟老态。 但这册影集清一色是最近旅行时照的,平常到了极点。从任何一张都可看出百子深受宠爱。统统是百无聊赖的幸福记录,较之百子有意让看的去年夏天去夏威夷旅行的光景,吸引阿透的倒是一张某个秋日黄昏在院子里升篝火的少女形象。彩色相片上的火焰呈欲火之色,把蹲着的百子的脸映照得如巫女般神秘莫测。 “喜欢火?”阿透问。 百子在眼前眨闪的眸子漾出不知如何回答的困惑。阿透产生一种奇妙的确信:观看篝火出神时的百子,肯定正来月经。而现在呢? 倘能完全摆脱性的好奇心,自己形而上式的恶意将变得何等完善何等彻底啊!就像驱逐家庭教师,阿透深知一切并不那么轻而易举。然而他自信无论得到怎样的爱都能保持心的冰冷。那才正是自己内部茫茫广宇般黛蓝色的领域。 第二十三章 这年夏天,本多还不放心让阿透一个人外出,决定领阿透去北海道旅行。为避免疲劳,旅程安排得充充裕裕。庆子则由于很难与本多一起出游,同一位在瑞士当大使的亲戚取得联系,独自去了日内瓦。浜中家想和本多父子同度这个夏天——哪怕两三天也好——两家便在下田一家旅馆订了房间。本多受不住下田梅雨初晴后的酷热,几乎终日躲在空调房间闭门不出。 两家说好共进晚餐,准备妥当的浜中夫妇来本多房间相邀。浜中夫妇问百子来过这儿没有,本多回答,百子说到吃晚饭还有时间,和阿透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浜中夫妻便在长沙发落座,等年轻人回来。 本多拄着手杖站在宽大的窗口旁边。 本多暗暗叫苦,正在进行的事委实荒唐透顶。食欲无从提起,食谱寒酸至极。没等走进餐厅,那些拖家带小的食客的嘈杂声便传入耳膜。况且浜中夫妇的谈话也基本枯燥无味。 老人不得不摆出政治家风度。虽说七十八岁的衰躯老体无处不痛,也必须装得笑容可掬且兴致勃勃,并且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冷漠。真正的大前提原本是冷漠。惟以冷漠方能对付这世道的荒诞无稽从而延续生命。这是一种日复一日接纳波浪与漂流物的海岸式冷漠。 曾几何时,本多觉得,自己虽久经磨练也还是剩有的一点棱角的,这多多少少影响自己在这充满阿谀奉承的世上求生存活。后来便渐渐没了这种感觉。如今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荒诞。卑俗猥琐释放的气味已被混合,一切成了同一色彩。世上确实有过形形色色的低俗:清雅的低俗、白象的低俗、崇高的低俗、仙鹤的低俗、才华横溢的低俗、犬儒的低俗、献媚邀宠的低俗、波斯猫的低俗、帝王的低俗、乞丐的低俗、狂人的低俗、蝴蝶的低俗、斑猫的低俗……大概所谓轮回便是对低俗的惩罚。低俗最大的原因来自于求生的欲望。本多无疑也是其中一份子。不同于人的恐怕仅仅是对人对己所具有的异常敏感的嗅觉。 本多斜眼扫了一下坐在长沙发上的中年夫妇。这等人物何以介入自己的生活了呢?这种多此一举同他祟尚简洁的精神背道而驰。然而眼下却束手无策,任由两人悠悠然笑吟吟地盘踞在自己房间的长沙发上。看那架势,仿佛宁可等上十年。 浜中繁久五十五岁,原是东北地区一方藩主。如今则以洒脱掩饰出身名门的无聊自尊,用“藩主”的笔名写了一本随笔,多少博得一点虚名。现为旧领地一家地方银行的总经理,在花柳界卖弄往昔的“风流”。此人架一副金丝眼镜,脸型上宽下窄,头发依然茂密乌黑,而给人的感觉却是彻底衰颓。谈吐倒也伶牙俐齿。出于此项自信,道出噱头之前往往引而不发。题前套话妙语连珠,以反应敏锐自诩。平日面带微笑,幽默尖刻而不失温文尔雅,对老人从不忘表示敬意。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原是枯燥无味的角色。 妻子栲子同样出身于名门望族,体态臃肿,举止粗俗。所幸女儿容貌像其父。这夫人开口闭口离不开三亲六故,终日扑住电视不放,电影戏剧概不问津,如今膝下只有小女百子,其余三子均已离家独当一面,这自然成了夫妇不厌其烦的话题。 古风犹存的优雅造就了这对夫妇轻薄的气质。栲子对现代性革命的诠释及其基于传统羞耻心一一表露的气愤,使得本多看得忍无可忍听得七窍生烟。繁久自是繁久,竟忍心看着妻子落后于时代的每一个反应沦为取悦于人的杂耍。 本多很感惊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至今都如此缺乏宽容精神。随着同未知之人接触的厌倦情绪的增加,微笑竟是那般耗费精力。最先萌动的感情是轻蔑,但轻蔑本身亦令人倦慵。他觉得自己无非在将空洞无物的交际辞令派往嘴边。相比之下,说不定代之以流口水更为畅快。总之言辞是惟一可供选择的行为。老人有时仅用言辞就可以使世界变得眼斜嘴歪,浑如压瘪一只柳条筐。 栲子开口了: “您那么站在那里真是显得年轻,活活军人风采。” “喂,你那比喻很不贴切。法官怎么会是军人呢!往日看德国马戏时印象最深的是驯兽师,果然威威凛凛虎虎生威。而本多先生恰恰如此!” “这又成了驯兽师,更是不成体统!”栲子竟为此无聊小事笑得不可收拾。 “我可不是特意站在这里摆什么架势。一是想看看外面的黄昏美景,二是为了从上面监视两个年轻人散步。” “哎哟,看得见的?” 栲子起身站到本多旁边。繁久也慢慢立起,靠住栲子后背。 从三楼窗口下望,院内大致呈圆形的草坪、院外山崖下的小路以及缓缓伸向海滩的斜坡灌木丛中两三条长凳尽收眼底。院子里人影寥寥。有一家老小从低凹的游泳池那边肩搭毛巾返回。每一人都在草坪上拖着夕阳长长的阴影。 阿透和百子手拉手站在草坪中央。两人的身影同样以幻象式长度远远往东面伸展开去,宛如两条长长的鲨鱼咬着两人的脚腕。 阿透身着背心,背部鼓满晚风。百子的头发也随风飘摇。这原本是一对司空见惯的少男少女,但本多蓦地觉得两人的影子才是本体,其存在受到影子粗暴的吞噬,遭到深刻的观念性忧愁的侵扰。两人的肉体似乎正变为空壳,如蚊帐一样轻薄透剔。本多相信,生命并非这般模样,而应是更为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怕的是阿透大概已知晓这点。 如果影子即是本体,则两人干枯得近乎透明的轻飘飘的肉体便可能是其双翼。飞吧!向低俗的上空飞吧!四肢和头颅因双翼而成了多余部件,而更加带有形而下意味。倘若内心的轻蔑再增加一点点,阿透就可以同女郎携手起飞。但本多未予允许。本多本想拼出老朽之躯的所有余力、动员所有的嫉妒情感赋予两个年轻人以飞翔能力,然而就连嫉妒也不在本多胸中起火燃烧。本多现在想起来了,自己对清显和阿勋最基本的感情乃是人类诗情画意赖以产生的源头——嫉妒。 也罢,就把阿透和百子看作是尘世上最俗不可耐最微不足道的一对青年男女好了。这样,本多就可以像操纵木偶一样,只消指尖在此一动,两人就一定不假思索地立即拥抱起舞。他指头在手杖上下动了两三下。于是,两人离开草坪向山崖下的小路走去。 “喏,这边正等着呢,看光景还想往远跑哩!”栲子依旧肩上托着丈夫的手叫道,每一音节都透出轻度兴奋。 朝海边走的两人穿过茂密的树丛,在原木凳坐下身来。从颈项判断,是在观看迷乱的夕云。此时,凳底下跳出一个黑色物体。离得远,看不清楚是猫是狗。百子吓得一跳而起,搂住同样站起的阿透。 “嗬!”正在窗口看热闹的百子双亲,口中像飘出蒲公英飞絮一般如此荡出一声。 本多并非在看,并非以认识者的眼睛从窥孔中窥视。而是站在洒满灿烂夕晖的光明正大的窗边,半是听住自我意识乖乖进行自我表演,半是在心中以全能的力加以指挥。 ——你们还年轻,必须展示某种更加荒唐更加无谓的活力的证据。是给予炸响的雷声,还是赋以猝然的闪电,抑或提供奇特的放电现象——例如使得百子的头发倏然间倒立起火? 海岸有一颗向海面倾斜的树,树枝如蜘蛛网四下散开。突然,两人往树上爬去。本多感觉得出,身旁的百子父母顿时紧张得屏息敛气。 “啊,真不该穿那喇叭裤。这个疯丫头……”栲子简直要哭了出来。 两人爬上树,各骑一条横枝晃来晃去,托在绿叶上面的枯叶随即飘落下来。整片树林中,看上去只有那棵树突然发起歇斯底里。两人的身姿成了以夕晖下浮光耀金的海面为背景在树枝上栖息的巨鸟剪影。 百子先从树上爬下。由于吓得身体乱扭,头发竟缠在底枝上摘不下来。阿透赶紧下来,接二连三帮她解头发。 “相爱着呢!”栲子终于透出哭腔,一个人频频点头不止。 不过阿透解发花的时间过长。本多当即看出阿透是在有意让头发更加缠得难分难解。本多对这小小的微妙的恶作剧感到有点恐怖。百子每次放心地抽身拉拽头都被树枝拖回,痛得龇牙裂嘴。阿透则装出越急越解不开的样子,重新像驭者一样骑上树枝,手里牵着长长的头发缰绳,同百子保持些许距离。百子背对阿透,双手掩面哭泣。 从三楼窗口隔着宽阔的庭园望去,不过是希腊彩壶上落入俗套的小幅静物画。宏伟壮观的则是雪崩般洒向大海的霞晖。下午带来几次日光雨的云层余絮,向海湾泻下超尘绝俗的散光。于是,树木和海湾岛屿山壁那毫发毕现的坚挺线条被涂上了彩色,清晰得直令人毛骨悚然。 “是相爱呢!”栲子又重复一句。 三人眺望的海面上,凌空架起一道鲜亮的彩虹,恰似本多心中按捺不住的无聊情致。 第二十四章 本多透的日记 x月x日 我不能原谅自己对百子产生的许多误解。一切必须从明察开始。若有半点误解,误解便产生幻想,幻想产生美。 我向来不是美的信徒,不足以认为美产生幻想,幻想产生误解。当信号员之初,曾看错过船舶。尤其在难以把握前后桅灯间隔的夜晚,居然把并不很大的渔船错看成远洋巨轮,发出要对方“报告船名”的闪光信号。未曾受过正式迎送的渔船,便以一个喜剧片电影演员的名字作答。然而那船算不得多么漂亮。 百子的美,当然必须充分满足客观条件。而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是她的爱,必须首先给她以自我伤害的刃器。总之,徒具其表的纸刀不可能刺伤她自己的前胸。 我清楚地知道“必须”的强烈欲望,较之理性与意志,毋宁更多地出自性欲。性欲不厌其详的订单,甚至经常被误解为伦理需求。为了不使我对百子的计划与此混为一谈,恐怕迟早需要另有一个解决性欲的女人。这也是出于恶的最微妙最令人困惑的愿望,即仅仅在精神而不在肉体上伤害百子。我完全了解我的恶之性格。那是一种意识——恰恰是意识本身急欲转化为欲望的不可抑勒的需求。换言之,明晰在完全保持明晰的状态下演出人们最深层的混沌。 有时我想自己最好一死了事。因为彼岸世界可以使这一意图圆满实现。我当可掌握真正的透视画法……活着做这样的事的确难上加难,尤其你才十八岁! 浜中家父母的态度实在难以窥测。大概他们是想打持久战,让我们如此交往五年七年,从而取得优先权,等我毕业工作之后才为两人举行盛大的正式婚礼。可是到底有什么保证呢?对女儿的魅力就那样信心百倍不成?抑或指望万一解除婚约时得到一大笔莫大的赔偿? 那等人物想必不至于有什么老谋深算。头脑里有的恐怕只是男婚女嫁方面浮浅的常识性概率。一次听我的智商大为惊叹。由此看来,或许只是为高材生而且是家境优裕的高材生而倾注全部热情也未可知。 在下田同百子分手后,和父亲去了北海道。回京第二天,百子从轻井译打来电话,说想见我,叫我务必去轻井泽。电话总好像是她父母让打的,声音里掺杂一点儿人工味道。这使我心安理得地残酷起来,告诉她已开始准备高考,不能应邀前往。放下听筒,却又涌起几分意外的怅惘。拒绝本身又意味自己对拒绝做出的稍许让步。而让步自然为自尊心带来深深的怅惘。无足为奇。 夏天即将过去。这种感觉总是那么痛切,难以表达的痛切。空中鳞片云和积雨云交替出现,空气中挟裹着若有若无的薄荷味。 爱,大约意味着对对方的追随,而我的感情是不可追随任何对象的。 百子在下田送给的小礼品还摆在桌面。那是一只密封在圆盖玻璃盒里的白珊瑚标本,背面有“赠给阿透”的字样,还画有穿在一支箭上的两颗心脏,阿透不明白百子何以老是这么一副孩子气。玻璃盒底端蓄有很多细碎的锡箔,用手一摇,便如海底白砂闪闪泛起。且玻璃有一半透出深蓝色。于是,我所知道的骏河湾便被封存在这七厘米见方的空间里,海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成了一个女孩强加于我的抒情标本。不过这珊瑚虽小却孤傲而冷酷,体现出抒情内核中我不可侵犯的悟性。 x月x日 我生存的难度——或者换称为生存的可怖的圆滑与轻松——到底来自何处呢? 有时我想,自己所以活得如此轻松自在,说不定是因为我这一存在本身是不合乎当今之世的逻辑的。 这并非什么我给自己的人生提出难题。的的确确我是在无动力状态下坐卧行止。这正如永久性机器,原理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但这次不可能是宿命,不可能存在的现象又怎么可能是宿命呢? 我在呱呱坠地那一瞬间,大概即已知晓自己这一存在本身的悖乎常理。我是作为世所罕有的十全十美之人且是作为其底片降生的。而这世上无所不在的尽是不健全之人的正片。假如有人把我冲洗出来,对他们来说那才非同小可。对我的恐惧即由此产生。 对我来说,最滑稽的莫过于世间一本正经教导的所谓“按自己本来面目生活”。一则这原本就不现实,二则如若自己照此办理,当即必死无疑。因为这无非意味将自己这一悖平常理的存在强行纳入统一模式。 如果没有自尊心,或许有其他办法。因为一旦抛弃自尊,即使再扭曲变形的形象也能轻易使人使己相信这便是自己的本来面目。然而,这只能以怪物视之的形象,就那么具有人性价值吗?如果本来面目就是所谓怪物,世人倒可以顿感如释重负…… 我处事一向谨小慎微,但自卫本能开有大大的豁口。而且畅通无阻,乘虚而入的风时而给我以陶醉。危险属于常态,故无危机出现。若没有这绝妙的平衡,我便无以生存,因此保有这平衡感自然无可厚非。但下一瞬间,失衡与失落便成为一场恶梦……周旋愈久狂暴愈是变本加厉,惟觉筋疲力尽,甚至无力触动自我控制装置的按钮。我不能相信自己的温情。对人的温情脉脉即是对己的莫大牺牲。这点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 总而言之,我的人生一切都是义务,如缩手缩脚的新海员。对我并非义务的,惟独晕船即呕吐。世人称之为可爱的东西,于我无非呕吐而已。 x月x日 不知为什么,百子不大敢来我家。因此大多是放学后在那家卢诺尔咖啡馆碰头,闲聊一个小时。偶尔也去游乐场嬉戏一番,或一起坐过山车。看来浜中家对女儿较为宽容,只要天尚未黑,晚一点回家也没关系。当然也可以约百子看电影,再把她送到家里。但这需要事先打招呼,告知回家时间。这种获准的交往自然乏味,因此两人开始了秘密约会,哪怕短时间也好。 今天百子也是如此赶到“卢诺尔”的。她谈到学校老师的种种不是,同学间的风言风语,并以不屑一顾的语气若无其事地提起某电影演员的丑闻。每次涉及这类话题,貌似古板的百予与同龄少女毫无区别,我适当地附合着听着,显示男子汉应有的豁达。 写到这里,我已没有勇气继续下文。因为我的保留性态度在外表上同随处可见的十几岁少年无意识的保留性态度一模一样。而且无论我如何心术不正,百子都无动于衷。于是我对感情听之任之。而这样一来,居然变得真率起来。倘若我真的变得真率,我存在本身的逻辑性矛盾势必暴露无余,像丑陋的海涂原形毕露。而最伤脑筋的倒是尚未毕露时的海涂。因为水位下降的某一过程,将通过这样一点,即我的焦躁感同其他少年的完全属同一性质,自己额头掠过的悲哀阴影同其他同龄少年的完全属同一性质。如果在通过这点时被百子一把捉住,事情可就非同儿戏。 有人以为女性无时无刻不为是否被爱这一痛苦的疑问所困扰,这种看法是不对的。我原打算尽快把百子逼进这个疑问的围栏,但这头敏捷的小兽坚决不肯进入。即使我坦率告诉她“其实我一点也不爱你”恐怕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只能认为这是说谎骗她。惟一的办法就是过一段时间使她产生嫉妒。 我有时觉得由于自己的感觉已被往日迎送的无数船只荡涤一空,因而自己本身多少有所改变。那不可能不对自己的精神丝毫没有影响。船从我的观念产生,而后飞速发育壮大,成为一名符其实的船舶……我的参与也到此为止。一旦进港——直到启航——便与我分别处于两个世界。我由于紧张地忙于迎来送往而很快把前面的忘在脑后。毕竟我不能一会儿充当船舶一会儿扮演码头。而女人的要求正在这里。当女人这一观念最后成为实在感觉时,恐怕将根本不想驶离港口。 出现在水平线上的我的观念慢慢趋于客观化。作为信号员的我不知不觉已从中领略到静静的自豪和愉悦。我一向从世界的外面插手创造什么,故未曾品味到自身被卷入世界内部的感觉。就像雨来时被三下五除二从晾衣场取回来的衬衣,不曾感觉到自己。那里,没有任何使自己转化为世界内部存在的雨。我相信自身透明度即将沉溺于某种智能性诱惑之际的感觉的正确赈济。这是因为:船必定通过,船绝不停止。海风将一切铸造成色彩斑驳的大理石,太阳则将人心化为水晶。 x月x日 我很孤独,近乎悲哀的孤独。每次接触世俗之物,我都要尽快洗手以免沾染病菌。这一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人们仅仅以为我是出于过度的洁癖。 我的不幸显然来自对自然的否认。既然成其为自然,就必须包含一般规律并给人以帮助。而“我的”自然则并非如此,理由受到否认。不过我对这一否认报之以温情。我从未得到宠爱。平素我总是感到处于企图加害于己的阴影的包围中,所以反过来我对必然导致加害于人结果的温情的支出也持慎重态度。这或许可以称之为极富人情味的体谅。然而体谅这一说法本身是挟带着某种难以咀嚼的疲劳性纤维的。 我觉得,同我这一存在的问题性相比,无论世界的种种发生与发展还是复杂微妙的国际大事都全然不在话下。政治也罢思想也罢艺术也罢,无非西瓜皮而已,无非那年夏天被打上海岸的、被贪食者啃得大半露出白色而红色部分则小得如一缕朝霞的西瓜残骸罢了。我固然憎恨俗人,但必须承认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永生,惟其如此才憎恨。 较之对我的深刻理解的苛刻,不解和误解反倒强似百倍。对我的所谓理解不外乎意味难以置信的粗暴无礼,而且伴随阴险毒辣的敌意。船舶可能迟早理解我。只要我这方面理解就足矣。船或懒洋洋或拘板板地报告船名,而后头也不回地闯入海港。假如有一艘船舶哪怕对我存有半点疑心,都将在那一瞬间被我的观念击中爆炸。好在没有一艘船有此顾虑,算是它们幸运。 我是一个精密的体系,目的在于觉察人们可能产生的感觉。正如加入英籍的外国人远比正统英国人具有英国绅士派头,我也远比人更了解人,而且是作为一名十八岁的少年!想像力与逻辑推理是我的武器。较之自然较之本能较之经验,二者的精确度要高得多,而且通晓概率方面的知识和谐调,总之完美得无可挑剔。我已成为人的专家,就像昆虫学家熟悉南美甲虫。人们沉醉于某种花的气味,栖身于某种情绪的包围。而这一过程我是通过无味花实验完成的。 所谓看便属这种情况。从那个信号站在海面发现直通船时,我看到船隔着一定距离同样注视自己。它在思乡之念的驱使下,以12.5海浬的时速迫不及待地将寄托于陆地的种种梦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这其实不过是我的目力试验。眼睛早已指向水平线的远方,指向目力所不能及的领域中出现的不可视物象。“看”不可视物象是怎么回事呢?这恰恰是眼睛的自我否定。 ……同时我也怀疑,自己如此思考如此策划的一切,是否会仅仅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终结呢?至少在信号站时是这样。那终日如玻璃碎片投掷在小小房间的世界残片的阴影,仅仅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一扫而过,未留下任何痕迹。由此看来,莫非外部世界也是如此不成? 我必须时时自我支撑着来继续生存。我的身体经常飘浮在其中,飘浮在原本不可能有的临界点,并且抵抗着重力。 昨天学校一位喜欢卖弄学识的老师教了几句希腊古诗: 接受神的恩惠降生的人 有义务美丽地死去 以免损伤恩惠的果实 对我来说,人生一切都是义务,惟独没有美丽死去的义务。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接受过神的恩惠。 x月x日 微笑已成为我的重负。于是我心生一计,在一段时间里对百子持续板起面孔。一方面要偶尔显露一下怪物性,另一方面也要为世所公认的解释留一点余地,以证明自己是个欲望无处发泄而闷闷不乐的少年。如果这些表演没有任何目的性,势必索然无味,因此我必须怀有某种情感。我开始寻觅情感赖以产生的依据,并且找出了似乎最为正当的,那就是我身上萌发的爱。 我几乎失笑。现在我才悟出不爱任何对象这一自明前提的含义。它同时意味着爱的自由,即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爱。爱的发动极其简单,就像把车停在夏日树荫下的司机,尽管睡眼惺忪但一睁开眼睛即可随时驱车急驰。假如自由不是爱的本质而更是其敌人,那么我已经将敌人朋友同时攥在手中。 我的不快面孔恐怕相当逼真。理所当然。因为这是自由之爱的惟一形式,追求而又拒绝。 百子像观察突然失去食欲的笼中鸟关切地凝视着我。她染上一种庸俗思想,认为幸福如大型法国面包可以大家分享,不理解世间有一幸必有一不幸的数学规律。 “出什么事了?”百子问。这样的问显然不适当从她带有一抹悲剧美的脸庞上那楚楚动人的嘴唇发出。 我暧昧地笑而不答。 不过往下她也就不再追问了,而不知不觉陶醉在喋喋不休之中。听众的忠实则在于沉默。 说着说着,她突然注意到我今天上体育课时跳鞍马弄伤的右中指上的绷带。我察觉出百子这一瞬间流露的释然。她以为因此准确找出了我不快的原因。 她为刚才的粗心大意道歉,关心地问是不是很疼。我冷冷地一口否定。 首先因为实际上也不再那么疼。其次不能容许她自以为是地把我不快的原因归结为这一点。再次,为了不使其察觉,我今天一见面便尽量把中指绷带隐藏起来,却又为百子刚才的麻木不仁耿耿于怀。 于是,我愈发坚决地咬定说不痛,把她的安慰抛在一边。这么着,百子更加不肯相信,现出一副百般刺探我的逞能我的虚荣的神情,更加表示同情,甚至开始认为她有义务使我叫苦。 百子责怪已变成鼠灰色的绷带的不卫生,提议立即去附近药店。我越是执意不从,她越是以为我在克制自己。归终,两人走到药店,请店里一位护士模样的中年妇女更换绷带。百子说怕见伤口,扭过脸去。一点轻度擦伤因此得以蒙混过关。 一出店门百予就热情地问怎么样。 “快露骨头了……” “哎呀,吓死人了!” “……并没那么严重。”我冷漠地应道。我不经意地做出一点暗示,暗示如果指头断了如何是好。结果百子吓得浑身发抖。少女感觉上的利己主义在我心头打下了强烈的烙印,但这方面我倒丝毫未生不快。 两人边走边说。说的人基本还是百子。说她一家人的融洽、地道和开朗,说她家庭生活的温馨和愉快,说她半点都不怀疑其父母的人品,听得我心里火烧火燎。 “你妈妈怕也同外面哪个男人困过觉吧?大长的人生!” “绝对没那回事!” “何以见得?很可能你出生前发生的。回去问你哥哥姐姐好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爸爸也应当哪里藏有漂亮女人的嘛!” “绝无此事,绝对!” “有何证据?” “太过分了!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交谈眼看变成口角。口角我是不喜欢的。还是闷不作声为上。 两人沿着后乐园游泳池下面的人行道走着。周围光景一如往日,吵吵嚷嚷地挤满买便宜货的人。见不到衣着考究的年轻人。到处是成衣和机织毛衣,以及地方城市所谓赶时髦的男女。一个小孩突然蹲在地上捡啤酒瓶盖儿,被母亲骂了一顿。 “你怎么专门和人过不去?”百子哭声哭气地说。 我并非有意和人过不去,只是不能容忍别人的踌躇满志,这正是我的温情所在。有时我强烈地觉得自己或许是伦理性动物。 如此时间里,我们信步往右拐去,来到水户光分府遗址,站在其取名于“先忧后乐”的后乐园门前。家就住在附近,但从未来过这里。闭园时间为四点半,售票处标明四点关门。看表,差十分四点,急催百子进门。 太阳斜挂在园门正面的天空。四下传来十月初晚秋的蝉鸣。 错过一伙往回走的二十多个游客之后,甬路上人影寥寥。百子想拉我的手,我递出手指绷带,她便作罢。 我们为什么在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还能像一对恋人那样走进秋日西斜的娴静而古朴的公园呢?此刻,我心中当然有一幅显得不幸的构图。想必是美丽的风景使心震颠使心感冒使心发烧吧。我很想听取她内心吐露的呓语,目睹少女遭到野蛮对待后痛苦得干瘪的嘴唇——这自然需要百子具有充分的感受性才行。 为寻求人所不至的角落,我下到寝觉瀑布旁边。小瀑布早已干涸,下面的水潭成了一汪死水,但水面竟不断有水刺竖起。原来水面有无数水黾往来穿梭,划出宛如紧绷绷的丝线样的水纹。两人坐在潭边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视潭面。 我感觉得出,自己的沉默终于在百子身上产生了威胁效果。而且确信她绝对未能把握我不快的缘由。我一旦尝试性怀有所谓感情,就会培育出他人的不可知论。而这种乐趣是我无法忍受的。只要不怀有感情,人无论怎么样都可以维系在一起。 水潭——莫如说是泥沼——的表面,覆盖着四周探出的枝枝叶叶。但夕阳的光线仍透过树丛明晃晃地点点泻落下来,使得浅底沉淀的枯叶显得异常清晰,如再现的恶梦。 “喏,你看,要是给光线那么清楚地一照,我们的心底也同样那么浮浅,那么脏污。”我故意气她。 “我的不同。我的可又深沉又漂亮,恨不得扒给你看看。”百子固执己见。 “怎么能断言你一个人例外呢?说出证据来嘛!”其实我也地地道道是个例外,却对别人以例外自诩反唇相讥。我不明白平庸之心何以如此执著于例外。 “反正我的心是漂亮的,我自己知道。” 此时,我完全感受到了百子所陷入的地狱。过去,她的精神一次也未曾感觉到自我证明的必要性。她沉浸在某种充满悲哀的极端幸福之中,从表现少女情趣的零碎道具到爱统统融入这莫名其妙的液体。她在她这个浴槽里一直浸到脖颈。虽然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但是她既无呼救的气力,又拒绝热情救助之手。要想伤害百子,无论如何都必须伸手把百子从这浴槽中拖出。否则,刃器无法穿过液体的阻隔触及她的躯体。 夕晖玲珑的树林一片秋蝉的合鸣。国营电气列车在高架路上的轰隆声也随着鸟鸣传来。低低伸向潭面的一条树枝上垂着一根蛛丝。蛛丝吊着一枚黄叶,每次旋转都在树隙泻来的日光下发出神圣的光,仿佛宇宙间浮泛着一道极其微小的旋转门。 两人默不作声地盯视着它。每当这道恰好被夕阳镀上一层郁金色的小旋转门旋转之时,我都凝眸注视其对面可能闪露的世界。由于风的频频出入,门旋转得是那般飞快。说不定门缝间可以闪出我知所未知的微型市镇的繁荣。那飘浮在空中的微雕式城市的光闪闪的行踪…… 屁股下的石头彻骨生凉。总之我们得赶紧起身。距闭园时间仅剩三十分钟了。 这是一次心情乱糟糟慌慌然的散步。宁静庭园的美景充满日落前的仓促,大泉水上的水鸟聒噪不止,无花的菖蒲园房的胡枝子丛一片残红。 两人以闭园时间为借口匆忙赶路。自然匆忙并不仅仅为此。我们害怕秋日西坠的庭园酿出的氛围沁入心脾。同时又期望通过脚步的不断加快使内心发出尖厉的叫声,如提高转速的唱片发出的振颤。 目力所及,周游式庭园已空无人影,只有我俩站在一架桥上。两人长长的身影连同桥影投在背后鲤鱼群集的大水池上。池的远处,医药公司的巨型广告塔大概不愿被人看见,朝对面天空转过身去。 于是,桥上的我们面对着五叶竹覆盖的名叫小庐山的圆形假山和其后面茂密树丛上夕阳以最后一次强有力的光线编织的光之网,觉得自己颇像一条鱼,最后一条忍受刺眼的光线反抗酷烈的光照而拒不入网的鱼。 说不定我梦见了彼岸世界。恍惚觉得含有死的时间倏然掠过我和百子两个身穿薄毛衣的高中生如此站立的桥头。情死这一概念释放的性的芬芳从心际飘过。我本来不是希求救助的人。假如需求救助,我想必然是在我丧失意识之后。悟性在这夕阳晚景中渐次腐败之日一定是无比惬意之时。 偏巧,桥西侧有一泓长满青莲的小池。 几乎封住池面的密密麻麻的莲叶,如水母在晚风中浮游。反毛皮革样的洒满胡粉般粉绒绒的绿掩盖了小庐山下的谷底。莲叶对光照轻轻虚晃一下,或印出邻叶的暗影,或勾勒池边一枝红叶细碎的叶荫。所有莲叶都惴惴不安地摇来摆去,竟相朝璀璨的夕空求助,似乎可以听见它们轻轻合诵的经声。 仔细观察莲叶摇摆的时间里,发现其舞姿委实千变万化。即使风从同一方向吹来,它们也并非一齐随风披靡。有的部位不停地搔首弄姿,有的部位则坚决静止不动。一叶向后翻卷,他叶却不相随,兀自左右摇摆,一副多愁善感的风情。有的风轻拂叶片,有的风径入叶底,使得叶的摇摆愈发捉摸不定。如此时间里,晚风终于凉浸浸朝身上袭来。 大部分莲叶,虽然叶心仍脉胳清晰光鲜滑嫩,但周边似已生锈,残缺不全。叶的凋零似乎从点点锈斑开始,随即一发不可遏止。这两天没有下雨,叶心凹处或现出原先积水的褐色圆痕,或躺着一枚枯萎的枫叶。 天光仍亮,暮色却已蚕食上来。我俩交谈了三言两语,脸也紧贴紧靠,但心里觉得好像从地狱的远处彼此呼唤。 “那是什么?”百子害怕似地指着小庐山下面一堆乱线头样的浅红色东西问道。 那是色泽鲜艳的石蒜花丛,活像很不得体地缠了一头红色假发。 “要关门了,请出去吧!”年老的值班员从我们身旁走过说道。 x月x日 去后乐园那天的印象使我定下一个决心。 一个并不足道的小小决心。从这天开始我就受到一种迫不及待的欲望的驱使:我必须结识别的女人。只有这样才能不在肉体而仅仅在精神上伤害百子。 从百子身上发掘某种禁忌,对我既是负担,又是逻辑上的矛盾。何况,假如对百予的肉体性关心乃是理性关心隐蔽的源泉,则我的自尊将毁于一旦。我必须用“自由之爱”的玉笏刺伤百子。 结识女人看来并非难事。放学后我去跳了摇摆舞。摇摆舞是同学家学的。跳得好坏无所谓,只管去跳就是。同学里迫有一人每天放学后都单独去摇摆舞俱乐部跳一个小时,然后才回家吃晚饭,饭后用功准备考试,日程有条不紊。我让这个同学把我领去。他跳罢一个小时回去后,我一个人边喝可口可乐边耐着性子等待时机。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土头土脑的女郎过来搭话,便同她跳了。但这女郎不是我要找的对象。 同学告诉我说,这种场所必定有“吃童贞”的女人。或许被想像成有相当年龄的人,其实不尽然。也有对性教育饶有兴致的年轻女性。这类女性中漂亮的意外之多。其自尊心不愿意使自己成为所谓性高手随心所欲的玩物,而自行充当性教师,从而给小伙子心中留下难忘的印象。对男子纯洁的兴趣也是出于可以因此将其引入堕落与罪孽的快慰。但她们本身显然并不认为这种行为是罪孽,所以其快慰无非是将罪孽转嫁于男性的快慰。同时又意味她们在其他方面原本就已悄然怀有并培育着罪孽意识。其中既有彻头彻尾的乐天派,又有眉宇含愁的抑郁型。虽不能一概而论,但总的感觉她们好像是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孵化罪孽之卵的母鸡。并且较之卵的孵化,其梦寐以求的更是把鸡蛋狠狠掷向年轻男子的额头。 这天晚上,我便认识了这样一个穿戴讲究的二十五、六岁女郎。她让我叫她阿汀,不知是姓是名。 眼睛大得出奇,近乎病态,嘴唇薄薄的,颇有不怀好意的意味。不过整个脸却充溢着类似暖带柑桔的丰柔。胸口白得肆无忌惮,腿一直漂亮到脚跟。 她的口头禅是“反正那么回事”。不管别人如何刨根问底,她统统以反正那么回事应付了事。 我跟父亲讲定九点回去,只剩下陪女郎吃饭时间。女郎写下电话号码,画了地图,叫我方便时去她公寓玩耍,还说反正过单身生活,无须顾虑。 关于几天后去她那里时发生的事情,我想尽可能说得准确些。这是因为,这类事件往往充满过度的夸张、想像和气馁,而事实本身则歪曲变形。虽说冷静客观的描述也将偏离事实,但若连同眩惑也付诸笔端,就更加落入俗套。我准备将因条件而异的性快感、体验未知那种单纯好奇心的战栗、以及理性与感性混淆莫辨的紧张的不谐调合而为一地传达出来。我打算不遗漏任何一方,正确分类,防止互相侵蚀,恰如其分地移植到自己的体验之中。这对我是相当棘手的作业。 女郎起始好像把我的羞耻心估计得过高了。我再三对阿汀强调自己是“初次”,自然自己也不愿意给对方以弄虚做假的印象;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情愿像一般小伙子那样以这种不足自豪的小事讨取某种女性的欢心。这样,势必需要示以微妙的傲慢。但傲慢本身便是隐身于虚荣的羞耻。 女郎看上去交织两种心情,又想使我沉着又要惹我兴奋。总之都是为了她自己。阿汀大概是沙场老手,害怕女方过度的诱导会使男方受挫。这种极为自私的担心既是阿汀甜蜜而克制的温柔的来由,也是她小心翼翼抹在身上的香水气味本身。我从阿汀接纳我的眼神中,看出一台小秤的指针正在颤抖不已。 不言而喻,女郎试图将我的焦燥和淋漓尽致的贪婪的好奇作为其欲望的诱饵,因此我觉得不能容许女郎如此审视自己。虽说这没甚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用指尖悄悄按合女郎的眼睑,让她以为我竟是如此怕羞。这样,在黑暗中浑身扭动的女郎想必只会感觉出重重碾压自己的车轮的重量。 不用说,我的快乐刚一开始即告结束。于是我大为舒畅。及至第三回,我才真正得以品尝到所谓快乐之感。 我从中得知:快乐原本是具有理智性质的东西。 就是说,在某种分离尚未发生,快感与意识的融合尚未发生,算计与智谋尚未发生,尚不能像女人清楚俯视自己rx房那样从外侧明确把握自己快乐的形状的情况下,快乐是不会到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快乐委实浑身长满尖刺…… 通过习练才得到的感受的原型,原来潜伏在起始极稀薄极短促的满足之中。但得知这点对我的自尊绝非堪可欣喜之事。那最起始的感觉决不是冲动的极致,而是久已筑就的观念的火花。那么其后快乐的理性营造,更多地有赖于哪一方面呢?莫非用缓缓(或急速)崩溃的观念建造一座所谓小型水电站,以其电力一点点积蓄冲动不成?如果那样,我们沿着理性路线抵达动物境地的里程将无限遥远。 “你这人绝对够厉害,绝对有大作为!”完事后女郎说道。 这言语编成的饯别花束,曾被女郎用来送出多少艘从港口驶向大海的轮船! x月x日 我正在雪崩。 我不喜欢雪以四平八稳的假象掩盖我险象环生的断面。 不过我与自我毁灭或毁灭却毫不相干。因为我从自身抖下而用来摧毁房舍损伤他人使其发出地狱般嚎叫的雪崩,不过是冬空挥洒在我身上的粉末,同我的本质毫不相关。可是在雪崩的一瞬间,雪的轻柔与我悬崖的酷烈将发生换位。带来灾难的是雪而不是我,是轻柔而并非酷烈。 从远古开始,从自然史最为久远的起点,我这样无须自责的酷烈之心就肯定已准备妥当。大多数情况下采取岩石这一形式。其至纯者便是钻石。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我也许得到自由。但无非是与死酷似的自由。这世上我所梦想的东西大概无一到手。 我眼前历历浮现出人生未来图景的哪怕每一个细节,就像晴朗的冬日以信号站望到的骏河湾远景:清晰得甚至可以一闪看见伊豆丰岛上奔驰的车辆。 我也许得到朋友。但聪慧的将全部叛我而去,惟有愚蠢的留下不走。也真是不可思议,被人出卖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面对我的清醒明晰,任何人恐怕都难免产生背叛的欲望。因为背叛者的胜利莫过于背叛如我的清醒与明晰。未被我爱的所有人大概都深信为我所爱。而被我爱过的人将保持美丽的沉默。 世上的一切无不已望我速速死去。同时又争先恐后地伸手阻挠我的死。 我的纯粹不久将越过水平线,犹豫地闯入不可视的领域。我期待自己在经受人所不能忍耐的痛苦之后而终成正果。何等的痛苦!想必我将尝遍世所乌有的绝对静寂的痛苦,如同一只病犬浑身颤抖地蜷伏在角落里独自咬紧牙关。兴高采烈的人们将围着痛苦的我载歌载舞。 世间不存在治愈我的药品,地上不存在收容我的医院。我的邪恶归终将以小小的金字记载于人类历史的一隅。 x月x日 我发誓二十岁时将父亲一脚踢到地狱底层。现在就开始精心策划。 x月x日 和阿汀手挽手出现在我同百子约会的场所当非什么难事。但一来我不想急于求成,二来也不愿意看阿汀陶醉于无谓胜利的面孔。 事情也巧,阿汀给我一条银项链,小小的银项链坠儿上刻有“汀”的第一个字母“n”1。在家或上学是不能戴的,仅仅同百子幽会时才挂在脖子上。从手指绷带那件事上,我得知不大容易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我忍住寒冷,穿了开口衬衫,外面套一件杏领毛衣,鞋带有意系得容易松开。这样,每次系鞋带时项链便可以滑出脖颈闪出项链坠儿来。 1指“汀”的日语罗马字音标。 这天我系了三次鞋带,百子却始终麻木不仁,令人大失所望。百子注意力的涣散来自她对自身幸福的盲目自信。而我又毕竟不好故意炫耀。 技穷之余,只有下次幽会时邀百子去中野大型体育俱乐部里的温水游泳池。百子很高兴,游泳可以回忆起夏日在下田的情景。 “你是男的吧?” “噢,算是吧。” 游泳池到处可以听见这种典型的男女对话,俨然春信浮世绘1上彼此难辨的男男女女真正脱得一丝不挂。也有脱光后竟也很难看出男女的长发男子。我自信自己抽象地飞翔于性之上,而从未产生过融入异性的欲望。我可不希罕成为女人,女人结构本身就是明晰性的大敌。 我们游了一会儿,上岸坐在池边。在这等场所百子居然也贴上身来,于是项链就在她眼皮底下十厘米的地方。 百子总算见到了项链!她伸手拿起链坠儿。 “n是什么意思?”百子发出我期待的一问。 “你说呢?” “你是t·h2,n是……” “想想看!” “啊,知道了,是日本3吧?” 我有些失望,于己不利的反问旋即脱口而出: “别人送的。你猜是谁?” 1春信:铃木春信(1725-1770)日本江户中期著名画家。浮世绘:以市井风俗为题材的风俗画。 2阿透姓名的罗马字缩写。 3n是日本国名罗马字第一个字母。下面的野田、中村亦同。 “n么,对了,我这边亲戚里一个姓野田一个姓中村。” “你的亲戚怎么可能送这玩艺儿呢?” “明白了,是英文‘北’的n,对吧?这么说来,链坠儿边缘加花纹很像指北针,我觉得。是航运公司送的吧?在新船下水典礼上什么的。对对,这‘北’嘛,应该是捕鲸船送的,猜中了?肯定是捕鲸船,送给你那个信号站的,绝对没错!” 不知百子真这样想而放下心来,还是为了使自己放心而这样想的,抑或是逢场作戏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实情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我已没有了反驳气力。 x月x日 这回我开始在阿汀身上打主意。此人凡事马虎随和,容易利用她无伤大雅的好奇心。我提议说,如果有时间,不妨从远处参观一下我年纪还小的未婚妻。阿汀当即上钩。再三盘问我是否已跟百子睡过。她兴致勃勃,急欲知道自己教出的学生在解答应用题方面的表现。我只向她提出一个条件,即后时绝对不得同我打招呼,装得形同路人。然后告诉了我同百子在“卢诺尔”幽会的时间。我知道阿汀绝非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这天,百子来不多会儿,我眼角就意识到阿汀从我们背后走来,大模大样地坐在人工喷泉对面的椅子上。那光景就像一只悄声趴在那里的猫,不时睡眼惺忪地从远处朝这边打量一眼。想到只有百子蒙在鼓里,我顿时觉得自己同阿汀的协定增加了分量。较之眼前的百子,更像是在同阿汀娓娓而谈。“肉体沟通”这句粗话确有它的意味。 虽说同阿汀隔着喷泉,但她应当可以透过喷泉的微响听见我俩的谈话。想到有人偷听,我马上变得直言不讳,百子也为我的谈笑风生感到欣喜,但同时心中肯定在为两人如此情投意和感到纳闷,这点我清清楚楚。 说话说得厌了,我便从领口拉出项链坠儿含在嘴里。百子没加责备,反倒天真地笑了。链坠儿有一股甜滋滋的白银味儿,舌头好像触到了难以融化的烈性药片,本来就不长的细链从下巴深深勒入嘴唇。但我觉得痛快。好像成了一只百无聊赖的狗。 眼角那边阿汀似乎站起身来。从百子睁大的眼睛,知道她已站到我身旁。 突然,一只染红的指尖朝我嘴边伸来,一把拉过项链。 “不许咬我的项链!”阿汀叫道。 我起身介绍百子。 “我叫阿汀。打扰了,对不起,再见。”阿汀说罢离去。 百子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下雪了。星期六下午我一直在家,无所事事。通往二楼的西式檐廊的平台有一扇窗。只有从这扇窗能看清宅前路面的光景。我下颏搭在窗台上看雪。宅前这条路是私有路,行人本来就少,现在就连上午的车辙也被雪覆盖了。 雪一片晶莹。雪花飞舞的天空暗淡凄迷,而地面的雪光则映射出不属于一天任何时刻的不可思议的特殊时间。对面房宇后面的混凝土预制块围墙上,雪挂满了每一条错落的接缝。 这时,右边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他没有打伞,头戴贝雷帽,穿一件灰色大衣。大衣腰部膨胀得厉害,两手抱着前行。大概怕落雪把东西塞在了大衣下面。同胀鼓鼓的大衣相比,老人显得很瘦,贝雷帽下一张彻底风干的脸。 老人在正对大门的地方停住脚步。那里有一道耳门。估计是找父亲——真是找错了门口——施舍的穷苦人。但看动静无意进门,也不拍打大衣斑斑点点的雪,只管四下张望。 突然,老人腰间胀鼓鼓的包裹滑落下来,如一个硕大的鸡蛋生在雪地上。我随之抛出视线。起始搞不滑是什么东西。地球仪样的色彩斑驳的球体嵌在雪里发着幽光。细看之下,原来是塑料袋,里面满满塞着果皮菜屑。苹果皮的鲜红、胡萝卜的朱红、甘蓝的淡绿,五颜六色。如果因数量太多而外出扔弃,老人想必过的是单身生活,且是顽固不化的菜食主义者。塑料袋中无数菜屑给雪地增添了奇异而鲜活的颜色,绿色菜屑甚至给人带来一阵胸悸。 我只顾久久地凝视塑料袋,竟忘了注意老人的行踪。老人已姗姗离去,留下间距极密的脚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其大衣背影。即使把背的驼曲考虑在内,大衣的形状仍显得不自然。比刚才固然小些,也还是鼓鼓囊囊,里出外胀。 老人就这样以同样的步调走远了。当他离开门口五米左右时,大衣下摆有一样东西掉在雪地上,仿佛巨大的墨滴。老人自身想必没有意识到。 掉下的是一只死乌鸦,也可能是鹦鹉。那一瞬间就连我的耳朵都产生了错觉,似乎听到鸟翅击雪的声响,老人却毫无反应。 于是,这漆黑的鸟尸成了久久困扰我的问号。离我颇有距离,又被院前枝枝挡住,加之不断飘落的雪花对它的歪曲,无论我怎样凝眸,都看不真切。是拿望远镜来,还是出门去看个究竟?如此踌躇片刻,归终还是作罢,实在懒得动弹。 是什么鸟呢?久而久之,那黑色的鸟状固体在我眼中已不再是鸟,而似乎成了女人的发髻。 x月x日 百子的苦恼终于开始了,一只烟头引起了山火。平凡的少女也罢,伟大的哲人也罢,有一点是共同的:二者都从微不足道的挫折繁衍出世界末日的恶梦。 我对百子的苦恼盼望已久,便按原定计划转为低姿态。我开始讨好百子,随声附合地大讲阿汀坏话。百子哭着求我同那女郎一刀两断。我煞有介事地说自己何尝不想,只是需百子助一臂之力,否则很难摆脱那恶魔女人。 百子答应帮忙,提出一项条件:把阿汀送的项链当她的面扔掉。对这东西我本来就没什么留恋,一口应允下来,领着百子走上水道桥站入口处的一座桥,从脖子解下,递到百子手上,让她亲手扔到脏兮兮的河里。百子在冬日的夕晖下高高地举起那闪光的链坠儿,一鼓作气投进正好有驳船驶过的臭水河。而后像刚刚杀过人似地亢奋地喘息着扑到我怀里,引得过路人侧目而视。 上预校时间快到了,便约定明天周六下午再见,分手告别。 x月x日 归终,我叫百子按我说的写了封信给阿汀。 周六下午,不知我向百子多少次海誓山盟。我对她说,既然我如此爱百子,百子那般爱我,那么为了消灾除害,就必须两人齐心合力捏造一封假信。 我俩在神宫外苑旁边保龄球场碰头,玩了一会保龄球。然后手拉手在凋零的银杏树影下穿过冬日阳光中暖洋洋的外苑,走进青山大街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走路时我便把准备好的信封信纸和邮票带在了身上。 散步当中,我仍像打麻醉药那样反复在百子耳畔低声说爱。不觉之间,我把百子同绢江混在了一起,觉得自己只有在决不真正相爱只有在昭然若揭的概念性错误中,方能痛痛快快地呼吸自如。 无论自信是美女的绢江还是自信被爱的百子,在否定现实这点上并无区别。不同的是百子需要他人的帮助,而绢江连对方的话语都不希罕。假设能将百子提升到这一地步该有多妙!如果说这就是我的教育热情我的所谓爱,那么“爱”并不纯属谎言。问题是像百子那样由肯定现实的灵魂来否定现实恐怕存在方法上的矛盾。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变成绢江那样以全世界为敌的女人。 但是,在“爱”的咒语千百遍重复的时间里,必然给念咒者心里带来某种质变。我就觉得自己几乎真的在爱,心里有一种陶醉在爱这一禁语的突然获释之中的感觉。诱惑者同飞行教练——同以殊死的决心带着技术生疏的新驾驶员登上飞机的飞行教练何其相似乃尔! 百子所要求的也是只有她这样落后于时代的少女才提得出的纯属“精神性的”保证,因此报以语言即足矣。这种飞翔时往地面投下明晰阴影的语言,难道不正是我固有的语言吗!我生来便是仅仅如此使用语言的。如此说来,我在人前秘而不宣的母语很可能就是爱这一字眼本身(尽管自己也为这种感伤说法气恼)。 而且,我正在枯树阴影摇曳的路面以绝大的爱情向百子持续嘀咕着“爱”,如面对身患不治之症而本人蒙在鼓里的癌患者几百遍重复“病肯定会好的”家人。 在咖啡店坐定后,我以俨然向百子征求意见的口吻述说了阿汀的性格,简要讲了对付阿汀的锦囊妙计。当然,阿汀的性格是胡乱编造的。 我说,即使告诉阿汀百子是我的未婚妻并且爱我,阿汀也不会同我分手,她不是这类女人。而且这样一来,对方势必蔑视我们,横加干扰。她是专门同“爱”过意不去专门背后捣鬼拆台的女人。大凡见到迟早要结婚当一名丈夫的小伙子,她务要送一条刻有“汀”字的项链,明里暗里嘲弄所有人的婚姻。只是,这种女人也有个可爱的弱点:对爱虽然决不心慈手软,但由于本身有钱,因而对“为生活挣扎”的女子则不缺少某种敬意和同情。要想打动阿汀,最好的办法莫于强调经济和生活上的需要,而不要提爱,让她不要作梗——为此,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说我根本不爱你,只是为了钱和生活才需要你不就行了!” “对对,就这么办!” 这个空想使得百子一下子兴高采烈,梦呓似地说果真这样该有多妙。 百子一反常态的欢喜是那样天真烂漫如醉如痴,令我多少有点不快。百子还这样继续道: “再说,这也不全是无中生有。爸爸妈妈千方百计地遮掩,我也没跟任何人提起——其实我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如意。银行里好像出了什么麻烦,爸爸自己包揽下来,把老家的土地都典当进去了。他不是那么一个好人么,所以上了坏人的当。” 百子像在校庆汇演扮演某个角色的少女,沉醉在自己是卑鄙女人的空想里(因为在她看来实际不可能有这等事)。这么着,我就结合百子的意向打了个草稿,百子照写下来。这封在咖啡馆桌子上写成的长信是这样的。 阿汀小姐: 这封信有事相求,请您务必看完。总的来说,是想求您终止同阿透的交往。 下面就坦率地谈一下其中缘由。我同阿透的关系,诚然算是订了婚的,但并非出于相爱,而只是要好的朋友,我对阿透的感情从来没有超过这个范围。就我的真实心情来说,之所以准备按父母之言嫁给阿透那样有钱的人家,原因一是阿透的父亲垂垂老矣,来日无多,届时阿透独自继承全部家财,家里又利利索索没有其他人,可以和阿透一起过上自由而优裕的家庭生活。二是家父在银行工作方面有诸多难于启齿的苦衷,经济捉襟见肘,需要阿透父亲资助。其父去世后,就有求于阿透本人。总之情况十分复杂。我非常爱父母。假如阿透现阶段情有别移,一切打算都将化为泡影。说老实话,这是一桩意在谋财的关键婚姻。我认为世间再没有比金钱更宝贵的。别以为这种想法肮脏。抛开这个去谈什么爱呀恋呀,在我看来纯粹是天方夜谭。对阿汀来说,或许是一时的嬉戏,但结果却影响到我全家的重大计划。我不是因为我爱阿透请你离开,而是作为远比表面冷静得多世故得多的女子向您求助。 也许你以为既然如此,那么同阿透偷偷交往恐也未尝不可。这也是不对的。因为那终将为人所知,况且我不愿意现在就被阿透看成为了钱对一切都视而耒见的女子。正是为了钱,我才必须监视阿透,维护我的尊严。 此信千万不要给阿透看见。女人写这样的信实属万不得已。假使您是个坏女人,很可能马上给阿透过目,让阿透的心从我身上移开,使这封信成为你取胜的工具。果真如此,你势必终生为剥夺一个女人的谋生手段——而并非爱——这样的罪孽而悔恨不已。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心的问题,务请冷静处理。万一把这封信给阿透看了,我一定杀死你,并且用不同寻常的方式。 百子 百子依然喜不自胜: “这结束语真够气魄!” “要是我真的看了信,那可不得了哟!”我也笑道。 “早都看好了,还怕什么!”百子说着,凑上身来。 接着,我让百子写了信封,贴上快信邮票,两人手拉手走去邮筒,投了进去。 x月x日 今天去阿汀处,拿起百子的信看了。我装出怒不可遏的样子看罢,抓起信扬长而去。预科放学后,很晚的时候走进父亲书房,作出不胜悲哀的神情把信摆在父亲面前…… (阿透日记结束) 第二十五章 通常十五岁上高中,阿透则是十七岁。这样,他将于昭和四十九年即满二十岁成人年龄时1上大学。进入高中三年级以后,天天忙于准备高考。本多关怀备至,提醒他不要过于用功损害健康。 高三秋季的一天,本多思忖至少周末要让阿透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但阿透不肯,说耽误学习。本多强行把他拉到门外。阿透说不能走远,提出想去看看许久没看到的船,本多便按他的愿望上车领去横滨。归途中打算带他到南京街吃晚饭。 时值十月初,不巧是个多云天气。横滨是天空寥廓的城市。来到南大栈桥下车仰望长空,但见鱼鳞皮样粗糙的云块遮天蔽日,只有白色的光斑点点透出。勉强搜寻蓝色的天壁,也仅仅在远处中央大桥的上方找出一条蓝线,如钟声袅袅的余韵,而且若有若无。 “要是给我买辆车,我就开车把父亲拉到这里,用司机太浪费了。”阿透一下车便嘟囔道。 “使不得,使不得。等考上大学一定给你买,算是祝贺。再忍耐几天。” 本多叫阿透买了进入港口大楼的票,拄着手杖无精打采地朝上望着眼前要爬的阶梯。他知道爬不动可让阿透伸手帮忙,但又不愿意在人前那样表现自己。 1日本法定成人年龄为二十岁。 来到港口,阿透心情豁然开朗。这点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了。不仅清水港,其他任何港口都含有透明的特效药,同阿透与生俱来的心情一拍即合,刹那间即可根除不快。 现在是午后二时。午前九时停泊的船舶名称已经标出:巴拿马2,167吨chunglien2号、中国2,767吨海义号、菲律宾3,357吨明达奈号。另时二时半预定进港的有从那霍德卡载日本乘客归来的苏联哈巴罗夫斯克号。登上港口大楼,刚好处于可以大致俯视这些轮船甲板的位置,是看船的最佳高度。 父子俩站在靠近乔里安号船头的地方,向下观望港口的繁忙景象。 两人如此默默并立而分别面对空阔的场景,已不是什么希罕事,每个季节都有过。或许这是最适合于本多家父子的造型也未可知。双方都知道恶产生于意识交融互汇之时。如果说两人的“关系”就是以风景为媒介而互相把自己的意识委托给对方,那么父亲便是把风景作为巨大的过滤器来各自过滤自我意识。恰好通过过滤器将海水变成可以饮用的淡水。 乔里安号前面有很多舢板船,看上去活像漂木并在一起时沉时浮。水泥码头上纵横画着直线写着禁止停车的字样,如小孩踢石子用的方格。不知从何处荡来缥缈的烟气,马达的震颤不断波及而来。 乔里安号黑色船舷的油漆已经老化,柿黄色的防锈漆在船头黑色的弯曲部位斑斑点点醒目地裸露出来,仿佛从空中拍摄的港湾设施照片。生满青锈的大锚俨然巨大的螃蟹咬在缆孔上。 “装的什么呢?细细长长,包装得那么仔细,像大挂轴似的。”本多早已给乔里安号吸引住了,说道。 “不可能是挂轴,怕是什么木盒吧。” 本多见儿子也不知晓,颇有些满足。他侧耳倾听装卸工们相互间的呼叫,出神地观看自己一生未曾从事过的劳动。 令人惊愕的是,自己这一生尽管人被赋予的肌肤、筋骨等器官(大脑除外)统统闲置未用,居然也活得很健康,贮备了多得不必要的钱财。其实本多也并没有为此充分发挥过特有的思想和独创精神。只不过冷静分析准确判断而已。而这就创下了可观的财富。目睹累得大汗淋漓的装卸工们这种人所共见并也出现在绘画作品中的劳动场面,本多虽然丝毫没有感觉到“良心的”自责,但也为对于自己一生的隔靴搔痒之感所苦恼。凡是眼睛看到的景致、事物、人体运动等等,一切都好像是一堵不透明的墙,一堵用气味呛人的油画颜料涂得没有一处空白的墙壁。这墙壁介于较之自己接触并从中得到好处的现实远为虚无缥缈的现实同从中获利的虚无缥涉的人们之间,不断对双方报以嘲笑。这些活生生出现在油彩壁画上的人们,实际上受制于最严厉的机构,屈服于他人的统治之下。本多从未期望自己成为被统治的非透明性存在,但毋庸置疑,像船一样牢牢抛锚于生与存在之间的恰恰是他们。想来,社会只能对某种牺牲付出代价。对生与存在做出的牺牲愈大,越是被充分地赋以智能。 时至今日,已无须把这类感叹放在心上,本多只消用眼睛跟踪物的流转不居即可。他想到自己死后也照样入港照样扬帆照样驶往阳光闪耀的各国的船只。没有他世界也无疑充满希望。倘若他是港口,哪怕再绝望的港口也不得不允许满载希望之船的停泊。然而本多连港口也不是。他可以向世界向大海这样宣告:自己现在已毫无用处。 假如他是港口呢? “本多港”只停有一条小船,旁边是专心观看装卸的阿透。这是一只完全同港口一样、与港口共朽、永久拒绝扬帆起航的船。至少本多心里清楚:小船被用混凝土同码头接合在一起,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父子,本多想。 眼前的乔里安号巨大的船舱闪出黑洞洞的舱口。货物装得几乎从舱口挤出。站在货堆山上的装卸工们从舱口露出穿着绛紫色毛衣和缠有黄绿两色护腹的上身,黄色安全帽斜挂在脖子上,朝半空中压下来的起重机吊杆大喊大叫。起重机交错的钢缆在自身的嚎叫中颤抖不止,装卸工们用手捆好的货物不久悬浮在空中,不安稳地摇来荡去。远处中央码头停靠的白色客货两色轮的金色船名便在那摇荡中时隐时现。 一个戴着海员帽的军官模样的人正在监督卸货,大声喊着什么,还咧着嘴角笑,似乎在用粗俗的玩笑给装卸工们加油打气。 卸货没完没了,父子俩看得厌了,踱着四方步来到可以比较乔里安号船尾和另一艘苏联船船头的地方。 船头热火朝天,而乔里安号船尾低矮的平台上则空无一人。朝向不同的赭色通风口。横躺竖卧的废材。缠着生锈铁箍的脏乎乎的老式酒桶。挂在白栏杆上的救生圈。形形色色的船用工具。盘成一堆的缆绳。赭色遮雨檐下的救生艇白舷那优美细腻的淡青色皱纹……还有,挂着巴拿马国旗的旗杆下端放有一盏古色古香的灯笼,里面依然亮着。 看上去,场面很像构图繁复至极的荷兰派静物画,所有的物象都因海面阴郁的光而含忧带愁。它仿佛午睡正酣,从而展现出船上摇曳的漫长而倦怠的时间,袒露本不该出示给陆岸之人的船体隐秘处。 与此同时,一艘搭载十三座庞大银色起重机的苏联船正高高扬起黑色的船头逼压过来。盘踞在缆孔的巨锚滴淌的红绣,如红色的蛛丝密密麻麻爬满船胸。 将两艘船系在岸上的缆绳分别划割出壮观的场景。相交叉的三根缆绳已经起毛,垂下马尼拉麻胡须。透过两艘船巍然屹立的巨大铁屏风的间隙,可以看到港口片刻不停的忙乱景象。每当船舷挂着一排黑色废轮胎的小汽艇和白色流线型巡逻艇往来穿梭之时,航路便出现短暂的平滑,深色海水的激动稍事歇息。 阿透想起轮休日自己一个人前往观看的清水港景致。那时,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里搔出,触摸到发自整个海港那无比广阔的胸膛的喟叹。马达轰鸣,人声鼎沸。每当他捂起耳朵,无不同时品味到压迫和解放,内心充满快活的空虚。这些现在也是同样,只是身旁的父亲令人感到别扭。 本多这样开口了: “浜中姑娘那件事,一开春就告吹了——现在看来,反倒是好事。你也可以集中精力学习,心情也有了着落。这话也是今天才好说:是父亲不好,稀里糊涂地顺水推舟。” “没什么的。” 阿透心里生厌,语气上还是多少含有少年特有的伤感和洒脱。可是本多并未就此止住。他的真意,与其说是道歉,莫如说是在于提问,这是他窥伺已久的时机。 “不过那姑娘的信,写得也未免太傻里傻气了吧!意在谋财这点我早就一清二楚,佯装不知罢了。而从这小姑娘嘴里如此露骨地捅出,倒好像有点扫兴。他父母这个那个没少辩解。介绍人看了信,却是一言未发。” 自那次以来父亲一直只字未提,现在一旦提起,竟说得这么直截了当。这使阿透深感不悦。因为阿透凭直觉知道,对于解除婚约,父亲是同订婚时一样感到高兴的。 “送上门的婚事岂不大多这个样子?百子及早把话捅破总是好事吧?”阿透两肘搭在栏杆上回答,并没看父亲的脸。 “我也说是好事。用不着灰心丧气,不久还会找到好姑娘的……话虽这么说,可那封信……” “怎么现在还老惦记那封信?” 本多用臂肘轻轻捅了下阿透的臂肘。阿透觉得好像碰到了骷髅。 “是你让写的吧?是吧?” 阿透并未吃惊,已预料到父亲早晚会问到这点。 “如果是的话,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无非是说你懂得了人生的一种处理方式。不管怎样,这东西很暗淡,马虎迁就之类可是一点也谈不上的。” 这句话激起了阿透的自尊心。 “我也不愿意被人看成马虎迁就的人。” “可是,从订婚到告吹,你不是彻底装成马虎迁就的人了?” “不是一切都按父亲的意思办的么?” “一点不错。” 老人面对海风龇牙笑了,笑得阿透不寒而栗。父子俩可谓不谋而合。这几乎使阿透起了杀心,恨不得将老人从楼上一把推下海去。他想到甚至这个意念也已被老人看穿,少年顿时心灰意冷。最伤脑筋的,莫过于同企图从根本上理解自己并具有这种理解力的人整天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 往下,父子俩都不大作声了。在楼上转了一圈,又望了一会儿另一侧码头横靠的一艘菲律宾船。 眼前不远,可以看到通往敞开门的船室的入口,可以看到闪着乌光的遍体伤痕的漆布走廊,可以看到绕了一周后通往下面的阶梯的铁扶手。那没有人影的短短的走廊,暗示出任何远航途中都绝不同人身分离的人类生活僵化的日常性。这艘所向披靡的白色巨轮中,只有那里代表着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昏暗无聊的午后时光中走廊清寂的一角,一如只有老人和少年那冷冷清清的空阔住宅的走廊。 阿透突然身体大动,惊得本多缩起脖颈。原来他从提包里抽出封面用红铅笔写有“日记”字样——本多也看在眼里——的大学笔记本,攥成一卷,使劲抛向远处菲律宾船尾的海面。 “这是干什么?” “没用的本子,写的乱七八糟。” “这样要给人说的哟!” 但周围没人。菲律宾船尾倒偏巧有个船员,也仅仅吃惊地扫了一眼。用橡皮筋捆着的笔记本在波涛间只一晃儿便沉了下去。 这时,船头嵌着红五角星、写有哈巴罗夫斯克金色船名的白色苏联客轮,跟在一艘竖起如煮熟的张牙舞爪的红海虾样颜色的桅杆的拖轮后面,朝同一座码头缓缓靠上岸来。在它一会儿将停靠的地方,栏杆挤满接船的人。一个个踮起脚尖,任凭头发在海风中飘舞。小孩则骑上大人肩头,急不可耐地扬手呼唤。 第二十六章 至于昭和四十九年圣诞节阿透是怎样度过的,庆子连向本多询问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九月事件以来,这位八十岁老人对一切都战战兢兢。本多往日明晰的理性已荡然无存,凡事委屈求全,神态畏畏缩缩,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如此,也不仅仅因为九月事件。阿透来当养子差不多四年时间里,原来看起来老老实实,无甚明显变化。不料今春到达成人年龄考上东大以后,一切风云突变。对待养父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稍有不顺扬手即打。一次本多被火炉的捅火棍打破额头,谎称跌倒摔的去医院诊治。从那以后,便对阿透百般曲意逢迎。另一方面,阿透对于明知站在本多一边的庆子则时刻提防,严阵以待。 多少年来,本多对可能打自己财产主意的亲戚一律拒之门外。结果,眼下没有一个人同情本多。原先反对收养子的一伙人见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正在幸灾乐祸。尽管如此,他们也不相信本多的控诉,以为老人不过发牢骚骗取同情而已。见到阿透,莫如对阿透报以恻隐之心。如此眉清目秀无瑕白玉模样的少年悉心照料老人,反倒招来老人的猜忌以致身负恶名——这是他们惟一的看法。何况阿透的解释也十分人情人理,娓娓动听: “实在添麻烦了。是谁这么无中生有告状的呢?肯定是庆子阿姨。她人自是好人,只是父亲无论说什么都统统信以为真。再说父亲近来也真是糊涂得可以。还有受虐臆想症,对吧?一辈子爱财如命,久而久之自然变成那个样子。就连一个屋顶下的儿子也给他当成小偷。我到底年轻气盛,实在忍不住回敬几句,这就又四处说我欺负他了。一次在院子里跌倒被那棵老梅树碰破了额头,却告诉庆子阿姨说我用捅火棍打了他。庆子阿姨也不假思索地深信不疑,弄得我没脸见人。” 关于这年夏天把清水的疯女绢江接来安排住在厢房一事,阿透解释说: “啊,那件事么,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在清水工作时我就没少照顾。她说在老家总是被人嘲弄,总是受小孩子欺负,希望来东京住。我就取得她父母同意把她领来了。要是送去精神病院,说不定给人杀死。况且那种疯病倒也老实,一点妨害也没有的。” 一般交往中,阿透受到每一位长者的喜爱。当他察觉有人可能介入自己生活时,便巧妙地敬而远之。人们反倒对本多另眼相看,认为那般聪明绝顶的人到头来却陷入了老年性谗妄之中,这种看法里显然含有耿耿于怀的嫉妒,嫉妒老人二十多年前侥幸得到的财富。 阿透的一天。 他无须看海,无须看船。 其实大学也无须上。上大学无非为了博得社会信用。到东大走路也花不上十分钟,他却特意乘车往返。 但按时醒来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他根据窗帘的光亮推测晴雨,观察自己所支配世界的运行秩序:欺诈和恶是否如时钟一样运行得有条不紊?世界被恶所控制这点是否尚无人察觉?一切进展是否全无法律性失误?爱无处可寻的状态是否保持得天衣无缝?人们是否满足于他的王权?恶是否以诗的形态玲珑剔透地笼罩在人们头顶?“世俗性”是否排除得干干净净?热情是否被刻意安排得定成笑柄?人们的魂灵是否已彻底死去?…… 阿透相信,自己美丽白皙的手只要轻轻往世界上面一按,世界就必然染上一种美丽的病症。理所当然,他深信意料之外的侥幸早已命中注定。一个侥幸光临之后,更令人喜出望外的好运亦将接踵而至。那个寒伧的少年通讯士竟阴差阳错地被一个腰缠万贯而又行将就木的老朽看中当了养子。往下,说不定有哪个国王前来求他当王子吧。 他跳进令人在寝室旁边修建的淋浴室打开喷头。寒冬他也淋浴。这是彻底催醒的最好办法。 周身四溅开来的冷水使心脏跳速加快,透明的水鞭击打前胸,千百条银针刺向肌体。稍顷,他把背对准水阵,随后又翻转过来。心脏尚不习惯寒冷。胸口仿佛被狠狠贴上一块铁板。赤裸的肌肤披上紧绷绷的水制铠甲。全身似乎被水绳吊起团团打转。肌肤终于醒来,充满活力的皮肤得意地聚起无数颗粒将水弹开。每当此时,阿透便高高扬起左臂,将腋窝对准喷头,注视三颗黑痣如急流下面的三颗小小的黑石子在水线的冲刷下闪闪发光。这平时压在翼下的斑点,正是任何人都未发觉的“特选者”的标记。 浴罢擦干身体,他按响呼叫铃。身体阵阵发烫。 准备好早餐听铃一响就端进房间的,是女佣阿常的任务。 阿常是他从神田一家咖啡馆挖来的姑娘,对他百依百顺。 阿透虽然懂得女人不过两年,但很快就已知晓女人对于绝对不爱的男人是何等勤恳忠实。而且能即刻分辨出哪个女人绝对听命于己。如今,他把可能偏袒本多的女佣一律扫地出门,而将自己看中睡过的姑娘领回家来,呼之以maid1。其中顶数阿常愚不可及,rx房肥硕无比。 早餐放在桌子上后,阿透用指尖戳了一下阿常的乳峰,说: “满神气的嘛!” “嗯,是挺有精神的。” 阿常回答时虽无表情,神色则很谦恭。其实她那到处热气蒸腾的肉体本身就很谦恭,尤其是深如井底的肚脐。不过阿常却有一双异常动人的腿。这点她自己也知道。在咖啡馆凹凸不平的地板来回端送咖啡时,阿透发现她像猫在灌木上搓蹭脊背一样把小腿肚贴在长势不好的租来的盆栽橡胶树底叶上走动。 蓦地,阿透走到窗前,让晨风吹拂敞开睡衣的胸口,往下看着庭园。现在正是本多起床后在院子里散步时间。本多依旧严守这个习惯。 在十一月斑驳的晨光里,老人手拄拐杖蹒跚地走着。他微笑着扬起手,勉强用有气无力的声音问了声早安。 阿透也浮起笑容,挥了下手道: “嗬,还活着?” 这便是阿透清晨的寒喧。 本多兀自微笑着,默默躲开这块危险的飞石继续散步。回话回得不好,阿透飞奔下来也未可知。忍过这一时的屈辱,至少到傍晚阿透才回来。 有一两次刚靠近阿透,阿透就说什么“老头子脏,快走开,一股臭味!”本多气得面颊直抖,但毕竟奈何不得。假如阿透大声喝斥倒还自有对策。岂料阿透当时苍白的脸上竟挤出笑意,美丽纯净的眸子盯盯看着自己,窃窃私语似地冷静说道。 就阿透而言,一起生活四年,对老人的厌恶可谓有增无已。那丑陋而衰疲的肉体,那用以弥补衰疲的无休无止的唠叨,那一件事起码重复五遍而每重复一遍言词便增加几分亢奋的自动循环,那妄自尊大,那猥琐不堪,那一毛不拢,那对无可救药的身体的保养,那贪生怕死的可鄙的怯懦,那装横做样的宽宏大度,那满是油渍的手,那尺蠖样的走路方式,那每一个表情所传达的厚颜无耻的叮嘱和恳求的混合——一切一切都令阿透深恶痛绝。而整个日本又却是老人的一统天下。 1英文,女佣。 折身返回餐桌,叫阿常立在一旁侍候,叫他斟咖啡、放糖,还对烤面包片的火候吹毛求疵。 阿透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心理,觉得一天中称心如意的起步比什么都关键。清晨应如纯净无瑕的水晶球。他之所以能够忍受信号员那种单调的职业,不外乎因为“看”这一行为绝不损伤他的自尊。 一次,阿常对阿透说:“我原先在的那家咖啡馆老板娘给您取了个外号,叫什么龙须菜,因为你长得白白翠翠细细长长。”阿透旋即把嘴里的香烟着火的那头一声不响地使劲按在阿常的指甲上。从那以来,阿常虽说愚笨,说话也知道斟酌起来,特别对早上的侍候更是小心。四个女佣轮流换班。三人每天轮换照料阿透、本多和绢江,一人候补。早上为阿透端来早餐的女郎当晚陪阿透困觉,事毕马上被逐出,不得在阿透卧室过夜。四个女郎每隔三天供阿透发泄一次性欲,按候补顺序每周外出休息一次。这统治手腕委实高超,女郎之间从未发生口角。对此本多也在内心大为叹服。阿透居然使她们自动自觉地乖乖听命。 阿透滴水不漏的管教还体现在令他们称本多为大老爷上面。偶有客人来访,都称赞说现今从未见过如此容貌端庄举止得体的女佣。在生活上阿透并不使本多有任何不便,又不断让其遭受屈辱。 吃罢早饭准备妥当,上学前必定去厢房看望绢江。此时绢江已梳妆完毕,身穿便服歪在檐廊躺椅上等他。眼下装病成了她一项新的表演。 在丑陋的疯女面前,阿透才能流露出坦诚甜蜜的温柔。 “早上好!心情还好吧?”阿透坐在檐廊问道。 “好好,托你的福……漂亮女子总是体弱多病,只能晨妆画得好一些,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说一声‘好好,托你的福’——不过,世界也仅仅这一瞬间才荡漾着虚幻的美,对吧?美就像沉甸甸的花朵摇来摆去,一闭眼就搭在眼皮上,是不是?我想这是我惟一能对你做出的回报。我嘛,非常感谢你。这个世上,惟独你一个温柔的男人,不等我开口就满足我的愿望。来这里以后天天都能见到你,所以我哪里也不用去了。只是,只要没你养父……” “放心就是,他很快就呜呼哀哉。九月事件已处理妥当,往下保管一切顺利。等到明年,大概我就可以给你买钻石戒指了。” “真叫人高兴,我就成天做钻石梦好了。今天还没有钻石,花也可以。今天的花就要院子里的白菊,可能折来?太好了。不是那里,盆里的。对对,就是那朵花瓣像绒丝一样下垂的大白菊!” 阿透毫不吝惜地折下一朵本多精心培育的白菊花,递给绢江。绢江如病美人似地倦慵慵地用指尖捏着花朵打转,嘴角漾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尔后把菊花插在自家头上。 “那么,你快去吧,别误了上学。听课时也得时不时想想我哟!”说罢,摆手告别。 阿透走去车库,把引擎钥匙插进今春为庆祝上大学叫父亲买的八汽缸穆斯坦格赛车。既然轮船笨重而浪漫的装置能够那般威风凛凛地劈波斩浪留下航迹,那么八汽缸的穆斯坦格这敏锐而小巧的机构又何尝不能在芸芸众生中横冲直闯,像轮船激起千重雪浪那样碾压得血肉横飞呢! 然而这一切都被悄然控制住了,被安抚被压抑,被迫做出老实乖顺的样子。人们像观看刀刃的寒光向势不可挡的赛车投以赞叹的目光。但车本身则须忽闪着头部喷漆的柔光,强作笑容,以证明自己并非凶器。 而且,时速可达200公里的赛车,在清晨上班时拥挤不堪的本乡三丁目只能以40公里的时速行驶,这本身即是严重的自我亵渎。 九月三日事件。 这天,阿透和本多一清早就开始了不大不小的争吵。 夏日期间本多去箱根避暑,两人幸未得见。御殿场别墅失火烧毁以来,本多忌讳再拥有别墅,将御殿场烧后的地皮弃置不管,每年盛夏租住箱根一家旅馆来休养衰弱的躯体。阿透则更喜欢留在东京,和同学一起开车山南海北地游逛。及至九月二日晚本多回京两人久别重逢之时,阿透完全晒黑的脸上那对澄澈的眸子,显然燃起嗔恚的火焰。本多提心吊胆。 百日红怎么了?三日早上本多一进院子就不禁叫了起来。厢房前面一棵老百日红树被齐根砍倒。 整个夏天一直留在家里的,只有七月初入住这里的绢江。说起来让绢江跨进家门,也是额头受伤后本多愈发惧怕阿透而听之任之的结果。 听得叫声,阿透来到院子,左手拿着捅火棍。阿透的卧室是贵客接待室改建的,房间里留下全宅惟一的火炉,这捅火棍夏天也挂在炉旁钉子上。 阿透当然知道,只要手里提着这物件就足以使一度被打破额头的本多像狗一样胆战心惊。 “拿那玩艺儿想怎么着?这回我可要告诉警察!上次我是怕家丑外扬才忍气吞声。这回就没那么便宜,你可要当心点!”本多困兽犹斗,抖着肩头道。 “你不也拿着拐仗么,用它自卫好了!” 本多指望九月初回家欣赏满树盛开的百日红花同白癞皮一般通体光滑的树杆相映成趣的光景,没想到回来一看院子里却没了百日红。使好端端的庭园变得面目全非的,肯定是阿赖耶识。感到庭园一变的刹那间,本多怒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其他事尚可自主——大叫起来。叫罢,本多即害怕起来。 事实是,绢江来时正是梅雨初霁厢房前面百日红开花时节。绢江说讨厌此花,看着头痛,最后竟说是本多的阴谋,存心把百日红摆在眼前让她发疯。阿透于是趁本多外出避暑把树砍了。 绢江躲在厢房深处从不露面。阿透也没有把其中缘由讲给本多。因为讲也不可能讲通。 “是你砍的?”本多换上退让一步的语气。 “啊,我砍的。”阿透声音朗朗。 “为什么?” “老了,没用了嘛。”阿透浮起好看的微笑。 这种时候,阿透总是在眼前吱溜溜拉下一道厚厚的玻璃闸。从天而降的玻璃,一如澄澈的晨空。与此同时,本多深信无论怎样叫喊怎样诉说都传不到阿透耳畔。对方恐怕也只能看见本多时开时闭的满嘴假牙。本多口腔已经植入同有机体了不相关的无机质假牙。局部的死早已开始。 “是么……是么……也罢也罢。” 本多这天一整天都关在自己房间里,全身一动不动。女佣送来饭菜也只稍稍动了一下便叫撤下。他脑海中清楚地浮现出女佣到阿透那里汇报时说的话: “不好了,老太爷正闹别扭呢!” 老人的痛苦或许实际上也仅仅是“别扭”。本多清醒地知道自己本身的苦恼是那样荒唐好笑,没有任何辩护余地。一切都是本多引起的,并非阿透的罪过。甚至阿透的蜕变也丝毫不足为奇。从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起,本多就应该洞悉他的“恶”。 一切自作自受。可是眼下这一想法给本多自尊心带来的创伤却是深不可测的。 自从进入忌讳空调害怕楼梯的年龄,本多就在这可以隔院望见厢房的这十二张垫席大的房间里起居。整座宅院数这个客厅式房间最古旧阴暗。本多把四张麻座垫拼在一起,在上面或躺或蹲或坐,如此打发时光。格木拉窗关得严严实实,任凭房间里暑气蒸腾。有时爬行几步,拿起壶喝口水。水温吞吞的,像晒了太阳。 他悲愤交加,后来有了困意,似睡非睡地过了一些时间。假如腰部作痛倒还可以冲淡一下心绪。偏偏今天只是全身瘫软乏力,痛感全然没有。 看来,莫名其妙的恶运降临到了自己头上。问题是这莫名其妙本身带有精确的刻度,如微妙的合成药剂,现在正按期生效。想到这里,本多更加忍而可忍。无论从虚荣心、野心还是从体面、权威抑或理性特别是感情来说,本多的老年都原本应该完全逍遥于外。然而这种逍遥缺乏晴朗。所谓感受之类本应早已丢却,岂料阴郁的焦燥和气恼仍如急待复燃的炭火,稍加拨弄便冒出阴沉的火苗。 移上拉窗的阳光,已带有秋日气息。但自己已处于孤独绝望之中,没有类似季节推移的情感转化的征兆。他真切地看到,一切停滞不动,气愤和悲哀这本不该有的东西如雨后水洼一般永不干涸地淤积在体内。今天产生的情绪如已变成十年以上的腐植土,却又每时每刻在更新。人生的不快记忆朝这里纷至沓来,而他又决不能像青年人那样一口断定自己的人生是何等不幸。 日影爬上书院式窗口告知薄暮时分,如此蹲蹲坐坐的本多体内涌起一股情欲。并非来势凶猛的情欲,而是在终日搅拌悲哀与愤怒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孵化出的温吞吞的情欲。它犹如细细长长的红蚯蚓纠缠在脑海里。 一直雇用的司机年老告休。接着雇的司机金钱上出了差错之后,本多索性卖掉车,乘坐出租车出门。半夜十点,他用窗口旁边的家用内线电话通知女佣叫出租车来。随后自己拿出夏令黑西装和鼠灰色运动衫穿了。 阿透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女佣们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着八十岁老人深夜外出。 汽车开进神宫外苑时,本多脑中的情欲变成一种轻度的恶心。他又来到了二十年没来的老地方。 而在车开到这里之前,本多心里沸腾的并不是情欲。他双手搭在拐杖头上,一反常态地直腰靠住椅背,口中念念有词: “再忍耐半年,忍耐半年。” 还有半年,如果这小子真的就是……想到这个保留条件,本多打了个寒战。假如阿透在满二十一岁前的半年时间里死去,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也正因为本多知道这个秘密,才勉强可以忍受不知底细妄自尊大的年轻人的苛刻。可是,要是阿透是冒牌货…… 对阿透之死的期待,近来对本多是莫大的安慰。他在屈辱的底层诅咒年轻人快死,心里已将他处以死刑。如同透过云母观看太阳,每当透过年轻人的凶暴和冷酷看到其对面的死,本多顿觉心怀释然,甚至涌起一阵欣喜,怜悯与宽恕使得鼻翼一起一伏。此刻,本多得以陶醉在慈悲之心那光明正大的残酷之中。或许这便是曾在印度旷野的光照中觅得的情感。 本多尚未出现明显的死兆。血压不足为虑,心脏也无大碍。他相信至多忍耐半年之后,便可以比阿透多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他将为年轻人的早逝毫不吝惜地倾注多少心安理得的热泪啊!甚至可以在愚昧的世人面前扮演晚年得子而又复失的不幸的父亲角色。洞悉一切之人以沁有甜毒的静谧的爱一面预见阿透之死一面忍受其暴政,未尝不是一种快乐。暴戾的阿透犹如在这可以预见的时间前面掀动可爱的透明翅膀飞舞的蜉蝣。人们断不会爱比自己长寿的家畜。被爱的条件是其生命的短暂。 说不定阿透也在为一种预感——一种类似担心闻所未闻的快船突然出现在以往天天观望的水平线的预感而惴惴不安。说得极端一点,或许是死的预感下意识地触动他使得他如此心焦意躁。这么一想,本多心中涌起漫无边际的慈爱。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一前提下爱包括阿透在内的所有人。他谙识所有仁爱的凶多吉少。 可是,万一是冒牌货呢……阿透活个没完没了,本多则望尘莫及而先行死去——果真如此…… 现在他体内突然觉醒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欲正是植根于这种不安。倘若自己先死,哪怕再肮脏的情欲也不能放弃。或许自己本来就在这屈辱在这失算当中背负必死的命运。对阿透的失算本身就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圈套,如果本多这样的人也有被注定的命运的话。 想来,阿透意识同自己的酷似就是不安的因子。阿透大概对一切洞若观火。知道自己永生的恰恰是阿透本人,而且有可能已经看穿知其早逝的老人实施世俗教育的复杂的险恶用心而在策划复仇。 八十岁的老人和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下也许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刚才,出租车开进了阔别二十年的夜幕下的神宫外苑。当汽车从权田原口左拐驶上环路公路,每次开口都要像点上繁琐修饰符那样咳嗽一阵的本多命令道: “拐弯,再拐弯!” 汽车在浓重的夜色里拐弯。倏地,黑暗深处有一鹅黄色衬衫一闪,转眼消失了。本多胸口鼓涨起久未有过的特殊激动。他觉得往昔的情欲犹如去年的落叶堆积在周围的树荫下。 “拐弯,再拐!” 汽车应声继续向右迂回,沿着画馆后面树荫最浓的甬路行进。路面上晃动着两三对男女,路灯一如往昔疏疏落落。忽然,左侧闪出光怪陆离的光束。原来是高速公路的入口在这夜间公园的正中张开大嘴吐出仿佛空空荡荡的游乐场里的寂寥而繁杂的电光。 右面正是画馆左侧的树林。茂密的树木完全掩没了画馆的圆形楼顶,树枝密密实实地伸向甬路。冷杉、法国梧桐、松等一些树木交相混杂,龙舌兰栉比鳞次。四下里的虫鸣甚至隔着行驶中的车窗都可听见。往昔的记忆一如昨日复苏过来:那里面豹脚蚊十分凶狠,叮在裸露的皮肤上死活不动,草丛中到处传来拍打蚊子的声响。 因在画馆前面的停车场刹住。他告诉司机往下可以回去了。司机从狭窄的额头下抬眼瞥了一下本多。这一瞥有时足可以使人土崩瓦解。本多再次用力重复一遍,然后先把拐杖伸向路面,抽身下来。 画馆前的停车场晚间关闭,身旁立着一块夜间禁止停车的标牌,一道栅栏挡住车路。但停车场值班室没有灯光,不像有人的样子。 确认出租开走后,本多顺着龙舌兰旁边的甬路慢悠悠地走着。龙舌兰的绿色有些发白,在夜色里翘起长满尖刺的叶片,寂无声息,犹恶之丛。人影寥寥,只发现对面甬路有一对男女。 走到画馆正前面的时候,本多收住手杖,环视这围绕自己一个人的巨幅构图。左右侧楼翼然耸起的圆顶画馆在无月的暗夜里显得甚为挺拔。前面是方形水池,空外灯用长长的光线把阳台式样的苍白的大粒砂地影影绰绰地切断开来,恍若潮流的分界。左侧大型体育场圆状高墙上黑黢黢的探照灯那不可一世的阴影占去一角天空。其下端一直往下,只有一小片树林茂密的树梢被室外灯赋以雾霭般的光影。 伫立在这丝毫没有情欲迹象可寻的整整齐齐的广场,本多倏然觉得恍惚置身于胎藏曼荼罗界的正中。 胎藏曼荼罗界是根本两界之一,同金刚界曼荼罗相对。其外观形式是莲花,用以表达胎藏界诸佛的慈悲之德。 所谓胎藏,包括含藏之意,意思是凡夫心内的烦恼淤泥中含藏着诸佛智悲之德,恰如轮王圣胎乃得自尘世贱女之体。 无须说,璀璨夺目的曼荼罗是左右对称的。其中央的中台八叶院供奉大日如来。十二院由此展向东西南北,每尊佛的居所无不左右对称,毫厘不爽。 倘若以无月夜空中耸立的画馆圆顶为大日如来所居中台八叶院,那么水池这边本多站立的宽车道就可能是孔雀明王所在的北虚空藏院更为偏西的苏悉地院。 本多觉得,如此将金光灿灿的曼荼罗那从几何学角度紧凑配置的诸佛居所移至黑黢黢的树林包围中的和谐有致的广场,无论大粒砂地的空白还是甬路的空虚都马上变得充实起来,到处挤满大慈大悲的面孔,白昼之光突然闪闪照亮四周。诸尊二百零九尊、外金刚部二百零五尊济济的面孔在树林前同时显现,大地光芒四射。 而一起步,幻觉当即消失,虫声四起,夜蝉的鸣声在树丛间穿梭,仿佛在夜幕上飞针走线。 那条走惯的路至今仍留在树荫下。这是画馆正面左侧的树林。他突然激动地记起:青草的气息、树木夜间的气息曾是自己情欲必不可少的要素。 他仿佛在海滩上行走,各式各样的甲亮类、棘皮类、贝、鱼、海马等在夜下珊瑚海里的种种活动好像就在脚底。他用脚趾甲触动着温暖海水的晶莹水滴一步步小心移动着脚以防被礁石角碰伤——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本多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喜悦正在苏醒。身体固不能跑,快感却一路疾驰。“动静”俯拾皆是。片刻,眼睛习惯了。于是本多发现森林暗处到处点缀着衬衫,一如杀戮后的屠场。 本多藏身的树荫已经有人在先。一看身穿黑乎乎的衬衣,就知其是偷看云雨的老手。此人个子相当矮小,还没到本多肩头。一开始以为是少年,后来借隐约的光亮才看出有花白头发。呼吸又湿又重,听得旁边的本多心里发怵。 不一会儿,小个子把目光从应看的目标移开,不住地扫描本多的侧脸,本多则尽可能目不斜视。但对方从太阳穴齐整整竖起的花白短发的发型,一开始就好像同不安的记忆有关。本多急急地搜索记忆。一急,平素闷声闷气的咳嗽便冲口而出,怎么都克制不住。 俄而,小个子的喘息使本多加快了判断。只见对方伸长身子在本多耳畔这样低语: “又见面了嘛。现在还来?往日难忘啊!” 本多不由转过脸去,盯住小老鼠似的对方的眼色。二十二年前的记忆一下子闪现出来:笃定是在松屋px1前被喊住的男子,并见惶惶然想起自己当时装作认错人而对他采取的冷漠态度。 “好了好了,这里是这里,那里是那里,那笔账算是一笔勾销了!”对方似乎觉察出了本多内心的波动,抢先说道。结果反使本多心生悸惧。“不过,可是咳嗽不得的哟!”小个子又加了一句,然后眼睛匆忙朝树干那边转去。 本多见小个子稍稍离开自己,舒了口气,开始往树荫另一侧草丛里窥看。心里虽然不再那么突突直跳,却又代之涌起不安,继而悲愤又堵住胸口。愈是希求忘我,忘我愈是远不可及。这个位置的确正好用来窥看草丛里的男女,但男女行为本身倒显得坦然自若,仿佛明知有人偷看而刻意表演。没有看的兴奋,没有随之而来的痛快的紧张感,没有明晰本身的陶醉。 1px:postexchange之略:美陆军基地内部商店。 相距不过一两米,但由于光亮不够,细节和面部表情都无法入目。其间没有像样的掩体,不可能再往前靠近。本多指望往日的激情在偷看时间里失而复来,便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拄着拐杖,只管注视草丛中躺着的男女。 小个子已再不来打扰,然而本多仍在胡思乱想:什么自己的手杖直而没弯,故不能表演擅长撩裙子老人那样的特技;什么那个老人已有相当年纪,定然早已死去;什么作为这树林一带的“观众”,二十年间想必已有很多老年人弃世;什么甚至年轻“演员”也有不少或结婚离开这里或死于交通事故或因患癌症高血压心脏病肾炎而早早归天;什么“演员”的变动远远甚于“观众”,因此他们大概在距东京乘私营电气列车需一小时远的卫星城住宅区某单元里不顾老婆孩子的吵闹而守住电视机目不转睛;什么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将作为“观众”而光临此处…… 蓦地,树干上的右手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只大蜗牛正顺着树干下爬。 本多轻轻移开手指。但软体与贝壳相继给予的感触——起始接触融化得粘乎乎的香皂残渣继而碰上人工象牙香皂盒盖般的感触却在他心里留下了讨厌的苦涩。即使从感触来说,世界都大有可能像泡在硫酸槽里的死尸一样转眼归于融化。 当他再次把视线收回到那对男女姿态上面时,眼睛里差不多有了欲火。迷住我的眼睛,快快迷住我的眼睛吧!世上的年轻人哟,快用你们的无知和无言,快用你们忘乎所以的表演让老人眼前变得百花缭乱,让我心醉神迷吧! 一片蝉鸣之中,衣着零乱地躺在地上的女子直起上身,搂住对方的脖子。头戴贝雷帽的男子把手深深探进女方的裙子。男子白衬衫背部的波纹传达出其指尖细腻而执著的动作。女方在男方怀里如螺旋楼梯一般扭动不止。随着一声声喘息,竟像慌忙吞咽什么药丸不住扬脖同男方接吻。 本多看得眼睛有些作痛。看着看着,一直空落落的心底突如曙光四射,涌起一股情欲。 这当儿,男方朝裤子后袋伸过手去。怕是确认钱丢了没有。想到此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之际居然有此心机,本多深感不快,好不容易升涌的情欲好像顿时结冰。而往下的一瞬间,一件本多以为眼花看错的事情发生了。 男子从后裤袋中抽出的是自弹刀。拇指刚一触动,只听一声毒蛇吐舌般的响动,黑暗里亮起刀光。不知刺中了哪里,女方发出可怕的惨叫。男子迅速起身,转动脖颈环视四周。黑贝雷帽已歪向脖后。本多这才见到其前面的头发和面孔。头发已经全白,瘦削的脸上满满刻着皱纹:一张六十岁老人的脸。 本多目瞪口呆,而男子则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速度,风一般掠过他身旁逃走了。 “快跑吧,呆在这里不得了!”小老鼠喘着粗气对本多耳语。 “可我跑也跑不动啊!”本多沮丧地回答。 “糟糕。逃得不好反倒惹人怀疑,干脆留下作证……”小个子咬着指尖犹豫不决。 笛声传来,足音零乱,人们哄嚷着涌来。手电筒光束在意外切近的树丛间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听得巡警围着躺在地上的女子高声交谈。 “伤在哪里?” “大腿。” “不很重。” “犯人什么模样,嗯?讲讲看。” 手电筒照在女子脸上,蹲着的警察站起来。 “说是一个老头儿。不至于跑远。” 本多浑身发抖,额头紧贴树干闭起眼睛。树干湿乎乎的,像有蜗牛在额头上爬。 他微微睁开眼睛,觉得有光亮朝自己这边射来。与此同时,一个人从背后突然把他撞开。从手的高度知是小个子。本多的身体踉踉跄跄地离开树干,低俯的额头险些同警察撞个满怀。警察的手抓住本多的手。 警察署里偏巧有一家专门报道桃色新闻的杂志的记者。原来是来采访其他案件的,现在听说神宫外苑深夜有女人大腿被扎,顿时大喜过望。 本多同大腿接受紧急处理绑了绷带的女子当面对质。从对质到证明无辜,花去了三个小时。 “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位老伯。”女子说,“那是我两小时前在电车上认识的一个人。年纪虽大,举止倒满有活力。能说会道,是个社交型人物。想不到干出这种勾当。呃,姓名地址职业都一点不晓得。” 对质之前,本多受到彻底盘问,查明身份还,从自己嘴里一五一十地说明如此身份之人如何深更半夜置身于那种场所。本多恍惚做梦。梦见二十二年前从朋友古手律师口中听来的尴尬故事此刻原封不动地自己身上重演。警察署古旧的建筑物、审查室脏污的墙壁、亮得出奇的电灯,甚至做记录的刑警的光脑门,看上去都分明是梦中的场面,而绝非活生生的现实。 凌晨三时本多才被获准回家。爬起开门的女佣人老大不高兴。本多一声不吭地躺下身去,接二连三的恶梦使他频频醒来。 第二天早晨便开始感冒,卧床不起,过了一个星期才见好转。 自觉心情稍好的一天清晨,阿透罕见地进来,笑眯眯地把一本周刊杂志放在本多枕边出去了。 本多拿起花镜,一道标题赫然入目: 《原法官偷看蒙冤伤人犯真伪难辨》 本多气得心尖直抖。报道精确得令人咂舌,连本多的真名实姓都照登不误。结尾写道:“八十岁偷看云雨专家的出现,证明日本社会的老人统治已渗透到流氓地界。” “本多先生的如此怪癖并非始自今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这一带有众多同行……”——仅看这寥寥数行,本多便已猜出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所采访的那个人物;而介绍这个人物的,凭直觉无疑是警察。一旦刊出这样的报道,纵使以诋毁名誉起诉,也只能落得狼狈不堪的下场。 其实这不过是聊博一笑的无聊小事,却使得一向以为没有名誉可失没有体面可丢的本多在丢失后才感到其难得可贵。 不言而喻,此后人们将永远以丑闻而并非以其睿智和理性记起本多。他知道,人们绝对不会忘记丑闻,但不是出于道德上的义愤,而是因为在概括某一个人方面,再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更简结明快的字眼了。 在感冒缠绵不愈的卧床时间里,本多痛切地感到甚至肉体都有一部分塌落下来。通过当嫌疑犯,使他体验了肌肉筋骨彻底被摧毁的痛苦。这里,任何思想的自负都无济于事。真知灼见也罢博学多识也罢精思妙想也罢,统统无能为力。在刑警面前,即使滔滔讲述在印度悟得的观念又有什么用呢! 日后递出名片,纵使上面同样写有“本多律师事务所律师本多繁邦”,人们也必然马上在狭窄的行间加上一行,而读成“本多律师事务所八十岁偷窥云雨专家本多繁邦”。本多的全部生涯于是以一行而蔽之:“原法官八十岁偷窥云雨专家。” 本多的认识在漫长的一生中构筑的不可视建筑物顷刻土崩瓦解,只有这一行镌刻于基石。诚可谓炽热而锐利的刀刃般的总结,且真实得无以复加。 九月事件之后,阿透冷静地行动起来,促使一切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他把同本多水火不相容的古手律师拉到自己一边,找他商量能否通过九月事件把本多弄成“准禁治产者”。古手律师显得胸有成竹,提出这需要一份精神鉴定书,把本多定为精神衰弱者。 实际上,自从出了那件事,本多再不出门,态度畏畏缩缩,一味卑躬屈膝。这种变化任何人都一目了然。根据这种征兆来证明本人患有老年性谗妄看来并非难事。一旦证明成立,阿透即可向家庭法院申请宣布本多为“准禁治产者”,而由古手律师作为本多的“辅佐人”。 律师找要好的精神病医生商量。医生承认,那件人所共知的丑行,第一表现出衰老焦躁感造成的如映火镜般的仅仅“作为反映的情欲”那种不可等闲视之的自我强迫观念的能量;第二表现出基于衰老的自制力的丧失。律师说,往下便仅仅是法律的运用。为此——律师还说——本多最好能开始浪费,开始一种看上去足以危及财产的超乎常识的浪费。而若无此征兆则有些麻烦。就阿透来说,较之钱财,更渴望夺取的还是实权。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末,阿透接到庆子一封信,里面附有一张考究的英文请柬。 信是这样的: 本多透先生: 久疏问候,一切都好吧。 圣诞节快到了。圣诞前想必大家有很多应酬活动,因此我想于十二月二十日在我这里提前举行圣诞晚餐会。直到去年一直邀请的是令父大人,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可能反为不便,故邀您前来。只是此事请不要让令父知道。请柬写给您这点亦希一并保密。 话既然说到这里,依我的性格也就不必再隐瞒什么了:由于那次九月事件,考虑到其他来宾,我也很难再邀请令父。在对待老朋友上面或许薄情寡义,但在我们这个世界,背后如何另当别论,而若表面曝光,我也不得不放弃公开场合的交往。 这次请您出席,也是出于我由来已久的想法,即想通过您将同本多家的交往继续下去。务请赏光赴会。 当天还邀请各国大使夫妇及其令爱,日本人有外务大臣夫妇、经济团体联合会会长夫妇。此外还有漂亮的小姐,请单独光临。另外——请柬上也写了——请穿无尾晚礼服。最后,麻烦您用附寄的明信片答复是否出席。 久松庆子 换个看法,这也是一封相当傲慢无礼的信。但庆子对本多事件的困惑使阿透绽出笑容。看上去那般不拘小节的庆子,也很快对丑闻关上了大门。字里行间都不难看出她的这种寒噤。 不过,也有点蹊跷!阿透发动高度的戒心。那么忌讳丑闻却又邀我——庆子一向同老头子沆瀣一气,莫不是存心使我成为笑料?在众多道貌岸然的宾客之间,故意介绍我是本多繁邦之子,博取客人开心。结果受伤害的不是老头子而只能是我。莫非是她设下的圈套?是的,肯定如此! 但这种疑惑反而激起了阿透的应战心理。也罢,自己就作为因丑闻而满城风雨之人的儿子前去。当然谁也不至于提及。总之自己这个儿子将在父亲的丑闻面前昂首挺胸,大放异彩。 容易受伤的脆弱魂灵脖颈上挂满全然与己无关的小动物般肮脏的丑闻骷髅,面带不无凄楚的动人微笑在人群中默默地走来走去——阿透本身深知这一形象所蕴含的病态诗意。老人们的侮辱和陷害,将愈发以不可抗阻的力量将年轻女性拉到自己身边。庆子的暗算必定全线崩溃。 阿透没有无尾晚礼服,赶紧订做。等到十九日做好,马上穿起来去绢江房里给她看。 “正合适,潇洒极了,阿透!肯定你想穿这玩艺儿领我去参加舞会吧?可是对不起,我身体不好不能一块儿去,实在非常抱歉。所以你想至少穿这新衣服让我看一眼吧?你这是多么体谅人啊!我,顶顶喜欢阿透!” 绢江其实颇为健康。来这里以后,不运动,加上能吃能喝,半年时间里眼看着肥胀起来,动都动不得了。笨重的身体和行动的不便使得绢江更加觉得真的病了,不断吞咽消化药,歪在檐廊躺椅上隔着树叶仰望惟恐失去的蓝天。每每自言自语:“如此看来,我是不久人世的啰!”女佣笑又笑不得,憋得不行。阿透命令她们绝对不得在绢江面前发笑。 阿透总是佩服绢江的智慧:每当提供某种条件,即刻先发制人使之于已有利之极。这种智慧既使自己“美”的威信得以保全,又酿造出淡淡的悲剧性氛围。在目睹阿透无尾晚礼服的刹那间,绢江便看出并非携自己出门,于是马上将计就计,推说自己“有病”,其高度的矜持因之完好无损。阿透有时觉得这点很值得自己学习。不觉之间,绢江倒成了阿透的人生老师。 “叫我看看背后。手工真棒!脖颈到肩部的线条流畅到了极点。你这个人嘛,穿什么都好看,活像我。明天晚上忘掉什么我没能陪你一起去,好好快快活活!不过,最快活的时候也可得想想在家中卧病的我哟,哪怕一闪之念也好。” 阿透要走,她又叫住: “啊,稍等一下。领扣没花不合适。我要是身体好,自己摘来给你带上……maid,求求你,把那红玫瑰摘来,那个不错。” 这么着,绢江叫女佣摘来刚刚绽开的一小朵红玫瑰,亲手别在阿透领扣上。那样子甚是力不胜支,倦倦地转动指尖,把花柄穿进扣眼儿,轻轻弹一下领口镶的绢边儿。 “好了。站到院子里再让我看看。”肥胖的绢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翌日下午七时,阿透一个人按地图所示,把“穆斯坦格”停在麻布庆子住宅前院宽阔的大粒石子地上。 阿透是第一次来访,很为这座宅院古色古香的格调感到吃惊。前院树下投光器上,映出西式庭园的拱门。攀援而上的常春藤的红叶在夜光里显得黑黢黢的,给人一种凄然之感。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迎阿透进去。他穿过带有圆天井的圆形大厅,来到桃山风格1美奂美仑的客厅,坐在路易十五世样式的椅子上。阿透为自己的捷足先登颇有些难堪。宅内灿然生辉而又深幽寂静。客厅一角立着一棵圣诞树,但总好像有欠谐调。询问喝什么酒的男侍离去后,剩下阿透一人。他倚着老式棱形玻璃窗,观望院子树梢外闪闪烁烁的街区灯火,和被远远近近的霓虹灯映得发紫的夜空。 杉木门轻快响了一声,庆子出现了。 阿透不禁屏息敛气:七十开外的老太婆赫然一身华丽的正装。长得拖地的半袖晚礼服上下缀满串珠。从胸口到裙角,串珠的色彩和样式渐次变化多端光彩夺目。胸口是金黄色串珠铺底,上面的绿串珠呈孔雀开屏形状。两袖的波纹状紫色串珠,下身直到裙角尽呈葡萄酒色,裙角又分别绣有紫色波纹和黄色卷云,其分界线缀以金色串珠。纯白色蝉翼绣纱又透出银地的,是三件重合的羽状花纹的西式外罩。裙子下端闪出紫缎鞋尖。平素威然挺立的脖颈围着绿宝石薄纱披肩,从后肩垂下,一直垂到地板。发型一反常态,齐整整一头短发,金耳饰摇曳生姿。反复整容而光润尽失的脸上,几样固有部件愈发显得惟我独尊。摄人心魄的眼睛和不偏不倚的鼻梁。口红涂得宛如贴在脸上的一块开始枯萎的红黑色苹果皮…… 1桃山风格:日本桃山时期(16世纪下半叶)的美术风格,以华丽为主要特色。 就连微笑也仿佛成了化石的脸凑上前来: “非常抱歉,劳您久等了!” 听得这光朗朗的声音,阿透道: “好厉害的装束!” “谢谢。”庆子将形状规范的鼻孔略微向上扬了扬,作出西方妇女那种迷醉的神情,而又立刻收起。 侍者端酒上来,庆子吩咐把照明熄掉,侍者于是关掉枝形吊灯。庆子躲在小灯珠一闪一灭的圣诞树阴影里,两眼不停地眨闪,晚礼服上的串珠也闪闪烁烁。见此情景,阿透终于不安起来: “其他客人真够晚的。或者说是我来的太早了?” “其他客人?今晚的客人只你一位。” “那么说信上写的是骗人的了?” “瞧我,抱歉抱歉,后来改变了计划。今晚就你我两人庆祝圣诞。” 阿透怒火顿起,站起身来: “我这就告辞。” “哎哟,这是为何?”庆子悠然坐在沙发上,并不起身阻拦。 “怕是什么阴谋吧?或是什么圈套?总之是和老头子串通一气算计我。我可再不愿意给人耍弄!”阿透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从那时开始对这老太婆深恶痛绝。 庆子岿然不动。 “要是和本多先生串通一气,可就不必绕这么大弯了。今晚请你来,的确是想单独和你慢慢谈谈。如果一开始就说仅你我两人,估计你也不会来,所以才说了个小谎。两个人也同样是圣诞正餐嘛!你看,我一身正装,你也不例外。” “是想充分展开你那说教吧?”阿透为自己的败北又气又急,自己未得以扬长而去而竟乖乖听起对方的夸夸其谈来了。 “哪里谈得上什么说教。只是有些事要偷偷告诉你——要是本多先生知道是我走露风声,把我勒死都不一定。这可是只有我和本多先生知道的秘密。当然啰,你要是不愿意听也不勉强。” “秘密?什么秘密?” “别急,好好坐下!” 庆子无声地发出沁有一丝苦味的优雅微笑,指着阿透刚刚离开的带有破旧变成藤色的瓦特奥宴乐图的扶手椅。 不一会儿,侍者进来禀报晚宴已经备好,往左右两边拉开俨然墙壁的拉门。于是里面闪出桌上点着红蜡烛的饭厅。庆子起身。每走一步,绣满串珠的晚礼服便发出珠簾摩擦般的声响。 憋了一肚子火的阿透懒得催对方开口,只管默默吞食。想到刀叉的每一个动作原本都是本多耐心教导的结果,心里更添了怒气:那种教导纯粹别有用心,存心让自己时时咀嚼在遇见庆子和本多之前根本未曾意织到的自身的卑鄙。 抬眼看去,朴拙得近乎粗糙的巴洛克大银烛台的对面,庆子操纵刀叉的手指动作是那样忘情那样沉稳那样娴熟,直令人想起老妇人织东西的手势。想必从小便训练有素,手与刀叉浑然一体。 冷火鸡肉如老人干枯的皮肤,实在索然无味。拼盘、栗子、冷肉上浇的草莓酱——阿透觉得一切都带有伪善本身的酸味。 这时,庆子开口了: “你可知道本多先生为什么竟然要领你当养子?” “我怎么知道!” “够粗心的。也不想知道,这以前?” 阿透沉默了。庆子把刀叉放在盘里,用红色的指甲隔着烛光指着阿透无尾晚礼服道: “简单得很,因为你左腋下有一排三颗黑痣。” 阿透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愕。黑痣是自己所以自命不凡的根据,自以为从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料竟连庆子都了如指掌。稍顷,阿透镇定下来。惊愕是因为自己暗暗引以为自豪的表象同他人所想的某种表象偶然吻合的缘故。即使黑痣果真使什么发生了变化,对方也不至于看出自己心中的奥秘。可是,阿透未免低估了老人们可怖的直感力。 阿透脸上的惊愕看来给了庆子勇气。庆子随即一泻千里: “喏喏,你是不相信吧?毕竟事情一开始就是荒唐可笑就是非常超乎常识的。其后你大概以为一切进展都是冷静的、现实的、按部就班的,那是因为你把最前边那个超乎常识的大前提整个生吞活剥地接受下来。世上哪有只见一面就想把不相不识的人收做养子的傻瓜呢!我们为你当养子求人的时候,你猜我们怎么说的?对你也好对你的上司也好,我们口头上当然如此这般说得冠冕堂皇。但实情你可知道?……你怕是自以为很了不起了吧?人这东西嘛,总是容易相信自身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你是觉得自己心中一向怀有的童话般的梦境同我们的请求正好对号了吧?觉得自己从小就抱有的不可思议的信念即将得到证实了吧?是吧?” 阿透这才对庆子这个女人产生了恐怖感。强权或高压味道固然一点也没有,但世界大概存在对某种神秘价值格外敏感的俗物,而这类俗物恰恰是“扼杀天使”的真正凶手。 火鸡腿撤下后,上来了水果。谈话在侍者面前中断片刻,阿透失去了答话机会。他开始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敌手比预想的难对付得多。 “不过,难道你以为自己的愿望同别人的愿望两相一致就可以借别人之力顺利实现自己的如意算盘?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每个人都只想自己的事。你当然也是除自己不想别人,以致终于在这点上走火入魔。 “你以为历史存在例外,而例外是不存在的。你以为人有例外,而例外是没有的。 “这个世上不存在不幸的专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专利。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梦的根基全是荒谬的。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天生特别美特别恶等天生与众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会听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将那种存在斩草除根,使其成为人们的深刻教训,让人们牢牢地记住这个世上根本没产生什么‘得天独厚’的人物。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天才吧?想像自己是飘浮在人世上空的一片不怀好意的美丽云絮吧? “本多先生见到你,见到你的黑痣后,一眼就看穿了这点。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放在身边,救你脱离危险。如果不理不管,也就是说把你交给给迷恋的‘天命’的话,在二十岁就会被造物主杀死。 “本多先生想通过把你收为养子,击毁你荒谬的所谓‘神之子’的自命不凡,注人世间普通的教养和幸福的定义,把你改造成随处可见的平庸青年,从而使你得救。你是不承认拥有和我们相同的出发点的,标记就是三颗黑痣。本多是想最大限度地救你才隐瞒真相把你收为养子——这显然出于人的爱心,尽管是对人了解过多的爱心。” 阿透渐渐不安起来,问道: “我为什么二十岁一定得死呢?” “我想现在已不必担心了。关于这点,还是回到刚才的房间慢慢说给你吧?”庆子从桌旁立起,催促阿透。 吃饭时间里,客厅火炉燃起红通通的炭火。挂有出自光悦1之手的祥云挂轴的壁龛样式的板架下面是金色的小隔扇。左右拉开后,里面便是火炉。两人在炉前隔一张小桌对面坐下。庆子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从本多口里听来的关于轮回转生的漫长过程。 1光悦:本阿弥光悦(1558-1637),日本江户初期著名书画家、陶瓷艺术家。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听着。就连燃尽的火炭的哔剥声也令他心惊肉跳。 火忽而围着火炭扭动着随烟腾起,忽而在黑炭之间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笼。火笼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黄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几间小屋,幽深而静谧。 有时,黑漆漆的木炭裂缝突然窜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尽头的野火。火炉里可以看到广袤的大自然的种种景观。而火炉深处不断跃动的阴影,恰如政治动乱的烽火在天空绘出的剪影工笔画。 一根木炭火苗渐趋衰微,细纹龟甲样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颤抖着。而其下面,透出红通通亮堂堂安稳稳的火光。偶尔,木炭之间牢固的架构从最底端开始崩溃,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垒现出片刻庄严的辉煌。 然而,一切都流转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详平稳。但这种状态本身便是不间断的瓦解过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归于解体,心里反倒产生宽释感。 阿透听罢,缓缓开口道: “话倒满有意思。可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庆子略一踌躇,“真理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 “你口中的所谓真理,倒更像是胡言乱语。” “硬是要证据的话,本多先生现在也应当珍藏着松枝清显那个人的梦日记,你可以要来看看。据说日记写的全部是梦,而又一一成了现实……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也可能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不错,金让是死于春季,而你的生日是三月二十日,并且同样有三颗黑痣,因此很容易使人认为你必是金让转世。问题是金让的死期弄不确切。金让的双胞胎姐姐也只说是春天,粗心的是她没有记清妹妹的忌日。本多后来用了很多办法,可惜详情始终不得而知。所以,假定金让被蛇咬死是在三月二十一日以后,你就可以无罪获释。转世至少需七天时间。就是说,你的生日必须在金让死后七天以上。” “我的生日其实也是不准确的。父亲出海期间降生的,没有人好好照料,报户口那天就成了生日。真正的生日实际在三月二十日之前。” “就是说越往前确率越低是吧,”庆子以冷淡的口气说,“尽管这样,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啰!” “毫无意义可言?”阿透略显愠怒地反问。 刚才听的胡言乱语信与不信暂且不论,而现在又说其同自己的关联毫无意义,这无非暗示庆子对自己存在价值的漠视。她具有一种视他人如粪土的能力。这是庆子永远开朗的根本原因。 庆子晚礼服的多彩珍珠,在炉火的辉映下放出妖冶的光彩,如夜虹绕身一般璀璨。 “……是的,是毫无意义。不是么,你一开始就可能是冒牌货。在我看来你肯定是冒牌货!” 阿透审视着炉火对面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的庆子的侧脸。炉火给那侧脸镀上光辉瑰丽的轮廓,显得无比状观。矜持的高挺鼻梁配以火光闪闪的眸子,足以使其身旁的人陷入孩童般的焦躁不安,面临高屋建瓴的重压。 阿透涌起杀意,思索如何将这女人弄死,并且死之前要使她惊慌失措,低头求饶。无论绞杀还是顺势将那张脸一把按入火丛,庆子都很可能泰然自若地朝这边转过映满火光的脸,任凭头发绕脸腾起悲壮的火焰。阿透的自尊心已经火辣辣作痛,害怕再给庆子下面的话语刺出血来。他生来最惧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创流血。自尊心血友病一旦流血便无法控制。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利用自己所有的感情,时时在感情与自尊心之间划一条线,躲开爱的危险,身披满带尖刺的铠甲。 然而庆子毫不激动,一如平日地拉开倾所欲言的架势。 “……半年后你要是不死,冒牌货这点就最终得到证明。至少可以明白你并非本多先生所物色的美丽胚胎的转世,而是昆虫学所说的仿真亚种一类的货色。我想用不着等什么半年这么久。依我看,你不具有半年必死的天命。你一不具有必然性,二没有任何一样令人觉得失之惋惜的东西。你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使人梦见你的失去并在醒来后仍觉得这世上倏然落下一道阴影。 “你不过是个耍小聪明的小乡巴佬,卑鄙、猥琐,多得到处横躺竖卧。你正在耍弄半生不熟的手段以宣布养父是‘准禁产者’,从而把他的财产尽快弄到手。吃惊了吧?没有我不知道的。钱到手权到手后,下一个目标是出人头地,还是养尊处优?反正你所想的半点不比世间一般平庸青年的想法高明。本多先生对你进行的教育,结果不过仅仅使你意识到你的本来面目罢了。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保证你长命百岁。你绝不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你和你的行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体。你本来就不具有以神奇的速度毁灭自己那种闪电般的年轻的蓝光。你有的只是尚未成熟的老成。你一辈子都仅仅适合靠吃利息为生。 “你根本不可能谋杀我和本多先生。因为你的恶是合法的恶。你自我陶醉在观念衍生的妄想之中,本不具有那种天命却又自命不凡,一心以为看穿人世的终端却又得不到水平线彼岸的邀请。你与圣光与神启全无缘分,你真正的魂灵既不存在于肉体又不见于内心。而金让的魂灵至少蕴含在流光溢彩的肉体中。造物主对你不屑一顾,根本不对你怀有什么敌意。本多先生寻找的转世生灵是造物主亲手创造而又不由得产生妒意的存在。 “你是个百无聊赖的一介小才子,一个适合育英财团口味的优等生:只要对方出学费你就能顺利考上大学,理想的工作也会自动找上门来。因而你也是那些人道主义者们的宣传材料——只要充分提供物质条件,便可以大量发掘出被埋没的秀才——如此而已。本多先生待你好得过分了,你不过是他‘放错调料’的产物。假如调料放得正确,是可以将你拉回正路的。要是你给哪个俗不可耐的政治家当上秘书,说不定你会觉悟过来,迟早给你介绍就是。 “你的话我牢牢记住好了。你自以为所见所知所洞察的东西仅仅限于30倍望远镜那小小的圆圈而已,如果你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你原本可以永远幸福的。 “不是你们从那里把我拉出来的么?” “说到底,是因为你自以为与众不同,自己从里边兴高采烈爬出来的,不是吗?” “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你究竟被什么俘获了?被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毫无根据的认识,对吧?” “如果说从外部被什么俘获并被狠命拖来拉去是所谓天命,那么清显也罢阿勋也罢金让也罢是有天命的。而从外部把你俘获的是什么?是我们!” 庆子恣意闪耀着胸口金绦色的孔雀屏笑道。 “是我们两个对人生大多事情已经生厌的喜欢恶作剧的冷酷老人!你的自尊允许你把我们这样的存在称为天命吗——这么寡廉鲜耻的老头和老太婆,一个偷看专家,一个同性恋者! “不错,你是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但把这样的小毛孩子引诱出来的则是以死作押的‘看透老手’。拉出自以为是的万事通的,只能是更为老奸巨滑的同行。其他人决不可能敲你的门。所以,你原本可以一生都不至于被人敲门,但那样也是同一回事,因为你没有什么天命,你不可能有美丽的死。你不可能成为清显阿勋金让那样的人。你能成为的不外乎愁眉苦脸的财产继承人……今天请你来,就是为让你刻骨铭心地懂得这点。” 阿透气得双手发抖,眼睛怔怔盯住火炉旁挂着的捅火棍。自己现在很容易佯装准备捅奄奄一息的火苗而伸出手去,至此不会引起怀疑。往下只消高高举起即可。阿透已实实在在地感觉出铁棍攥在手心的重量,真真切切地看到鲜血溅在路易式金光椅和炉架祥云挂轴上的情景。但他终未伸手。喉咙渴得冒烟,却又不得讨水。脸颊因仇恨而发烫,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有的热情。只是这热情已被封死,没有出口。 第二十八章 本多居然接到阿透一个谦恭的请求:借清显境日记给他看。 本多顾虑重重,但拒绝更为不妙。 讲定借三天,结果一周过去了。在他心想今天务必讨回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清晨,吃惊地听到女佣们的一片哭叫声。阿透在自己卧室服毒了。 时值年末,一时找不见关系要好的医生,便顾不得体面,只好叫救护车来。一路嘶鸣的救护车开到大门口时,邻人已筑起人墙。人们满怀期待,期待已发生过一桩丑闻的人家再发生一件丑事。 昏睡状态仍在持续,甚至伴有痉挛,但命好歹保住了。及至昏睡醒来,眼睛剧烈疼痛,出现两侧性视力障碍,完全失明了。毒物侵入网膜神经节细胞,导致无法恢复的视神经性萎缩。 阿透服下的是工业用溶媒甲醇,是托一个女佣从其亲属办的一家小工厂趁年终忙乱让人偷出来的。对阿透惟命是从的女佣哭诉万没想到是阿透自用。 失明的阿透几乎不再开口。转年,本多问起清显梦日记的事。 “服毒前烧了。”阿透简单地回答。 本多问为什么烧了。阿透的回答十分干脆: “因为从没做过梦。” 这期间,本多几次求庆子帮忙。但庆子的态度颇有令人费解之处。似乎只有庆子一个人了解阿透自杀的动机。 “那孩子自尊心比一般人强得多,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天才而死的吧!” 追问之下,庆子如实道出圣诞正餐时所说的一切。庆子坚持说是出于对本多的友情。但本多这时却宣布同庆子绝交。长达二十年之久的美丽友谊至此打上了句号。 结果,本多免于“准禁治产”。倒是阿透因在本多死后继承财产时作为盲人需要法律上的“辅佐人”而处于必须被宣布为“准禁治产者”的境地。本多通过公证立下遗嘱,指定了能够长期扶持阿透的最可信赖的辅佐人。 失明的阿透再不上学,整天呆在家里。除了绢江不同任何人说话。本多把女佣们全部打发掉,另请了一个当过护士的妇女。阿透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绢江厢房里。窗户里终日传出绢江的柔声细语。阿透则一一应答不倦。 翌年三月二十日过罢生日,阿透全无死的迹象。学盲文,已经可以看书了。一人独处时静静地听音乐唱片。他可以从院里小鸟的叫声分辨鸟的种类。一次,阿透向本多开口了——已有好久没同本多说话——提出让他同绢江结婚。本多知道绢江的疯病属遗传性,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衰老日甚一日,末日征兆悄然降临。就像从理发店回来感到有头发一下下刺扎胸口一样,每当想起时死便一下下刺着脖颈,而忘记时则无此感觉。本多知道迎接死期的条件已在某种力的作用下尽皆成熟。然而死仍不到来,他很不可思议。 在这段家中兵荒马乱的时间里,虽仍多次感到胸闷,但他已不像往日匆匆忙忙奔往医院,而改为自我诊断,认定是消化不良所致。春秋更迭,食欲的缺乏则依然如故。假如这是阿透自杀未遂等种种烦恼造成的,自然为一向轻视自身烦恼的本多所不解。倘若自我感觉中的略微消瘦也是起因于无意识之境的苦恼和悲哀,更是出于意料之外。 至于苦恼属于精神方面还是肉体方面,本多开始觉得其中已不存在赖以区别的界线。精神屈辱同撮护线胀大之间有何区别呢?某种撕心裂肺的悲哀同肺炎导致的胸痛之间又区别何在呢?衰老完全是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的病症。但如果说衰老本身为不治之症,则等于说人存在本身即乃绝症。而且根本不是什么存在论方面哲学方面的疾患。我们的肉体本身就是病,就是潜在的死。 如果衰老是病,那么作为衰老根本原因的肉体才恰恰是病。肉体的本质在于消亡。肉体之所以被置于时间之中,无非是为了证明衰亡,证明毁灭。 人为什么在开始衰老之后才悟出这点呢?即使心隐隐约约地听出肉体如短暂的正午时分掠过耳边的蜂鸣一样的低吟也很快忘在一边,这是为什么呢?比方说,身强体壮的年轻体育选手在完成项目后只是陶醉于淋浴的爽快,而并未在注视飞霞一般溅过光润皮肤的水滴时感到自己这生机勃郁的肌体便是来势汹汹的病患,便是闪着琥珀光泽的黑暗块体,这是什么缘故呢? 时至今日,本多才领悟到生即是老,老即是生。认为这对同义词总是相互诽谤是不对的。年老之后,本多方认识到降生以来八十年时间里即使最欢喜之时也不断感到的不如意的实质。 这种不如意之所以在人的意志的此侧或彼侧撩起不透明的雾霭,是因为意志害怕面对生老同意这一残酷的命题,是人的意志本身释放的隐身烟幕。历史了解这点。在人的创造物之中历史是最具非人工性质的产物。它统领人的所有意志,将其拉向自己身边同时又像加尔各答的佳丽女神那样一个个吃掉,吃得满嘴流血。 我们不过是用来给某种生灵充饥的饵料。死于火中的今西以其特有的玩世不恭意识到了这点,尽管浮光掠影。对神也罢对命运也罢,抑或对人类行为中将二者模而为一的历史也罢,人直到年老都对此浑然不觉确属明智之举。 但本多是何饵料呢?大约是一无营养二无滋味的干干巴巴的饵料。一向本能地避免充作美味饵料的凡事谨小慎微之人,作为人生最后一个愿望,试图以自己索然无味的认识小骨刺伤扑食者的口腔,却又必然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目睹自杀未遂而失明的阿透到二十一岁仍继续存活,本多已再无精力寻找二十岁死于异地他乡的真正转世者的下一个化身。即使有也无所谓了。事至如今,自己既无亲临其境的时间,又无此必要。或许星辰的运行已偏离自己,产生某种微乎其微的误差,从而将金让转世者的行踪同本多引向茫茫宇宙的两极。三代化身在耗尽本多毕生心血而又无意伴随其走完生命旅程之后(在这点也是偶然中的偶然),现在忽然曳着光芒飞向本多知所未知的天空一隅。或许本多将在什么地方再次见到其第几百个、第几万个、第几亿个化身。 无须着急! 从不曾急于赴死的本多想道,既然自己都不知道本多的轨道将本多带往何处,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他在贝那勒斯见到的,是所谓作为宇宙元素的人的生生不息。来世不摇曳于时间的彼岸,也不闪耀在空间的远方。假如死而还于四大,融而归一,那么反复轮回转生的场所也并不一定是这人世的某处。清显、阿勋和金让相继出现在本多身边,恐怕纯属荒诞的偶然。倘若本多的一个元素同宇宙尽头的一个元素性质相同,在失去个性之后便无须故意穿越空间和时间来履行交换手续。因为在这里同在那里完全是同—回事。来世的本多纵令置身于宇宙的另一终极也全不碍事。断线落在桌面上的无数彩珠再按新的顺序串起就是。只要不掉在桌下,桌上珠子的数量就不会改变,这正是不灭的惟一定义。 本多现在觉得,我思我在而无生无灭的佛理在数学上也是正确的。所谓我,原本就是我认定的,故无任何根据,无非珠子在线上的排列顺序。 这些想法同本多肉体极其迟缓的衰亡如车的两轮相符相合,毋宁使他感到颇为快慰。 胃部从五月就开始疼痛,一直缠绵不愈,有时竟痛到脊背。若仍同庆子要好,日常交往必然谈及病痛。一方随口说出肉体轻微的不适,另一方便煞有介事地大肆渲染。竞相表现近乎挖苦的关切,呶呶不休地夸大其词,倾其所知地命以恐怖的病名,随即半开玩笑半看病地跑去医院。而在同庆子绝交之后,本多竟至失去了看病的热情和不安,大凡可以忍受的病痛,都靠按摩一时应付过去。甚至医生的脸都懒得见了。 况且,全身的衰老与波涛一般时高时低的病痛的袭来,反而给本多的思考以刺激,使他越来越难以集中于一点老化的脑髓重新产生针对同一主题的集中力。不仅如此,还将不快与痛感积极转化成思考。甚至为过去仅仅依赖于理智的思维注入了丰赡而活跃的生命因子。这是本多进入八十一岁高龄后才悟得的妙境。本多体会到,较之理智较之理性较之分析力,肉体的异样脱落感、内脏的闷痛、食欲的不振更能使自己痛快淋漓地纵览世界。只消在无比明晰的理智所审视的如精巧建筑物的世界上加上一点无可形容的背部痛感,立柱和房顶就会眼看着出现龟裂,原以为坚固的石料变成软木,以为坚不可摧的构件变成不定形的粘液状块体。 本多自行体味出于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体味的感觉上的修练,即:生乃存在于内侧的死。这种生与以往的生——或希冀恢复一度老化的健康或自信痛苦是暂时的而盲目乐观或认为幸福是虚幻的而贪得无厌或忖度幸福过后必有不幸或将周而复始的起伏消长作为自己预测的根据而在平面旅行——不同,它从终端一侧来看世界。而只要看上一眼,一切都确定下来,一切便在一根细绳牵引下向终端齐步迈进。事物与人物之间的界线消失不见。无论装模做样的数十层之高的美国式建筑,还是在其下面走动的孱弱不堪的男男女女,都将在同样拥有“比本多活得久”这一条件的同时以同一重量同样拥有“必然奔向死亡”这另一条件,一如百日红的突然被砍。本多失去了同情的理由,失去了引起同情的想像力的源泉。他的气质原本就缺乏想像力,可谓两相合适。 理智仍旧在动但已开始结冰。美尽成幻影。 他失去了力图推行某项计划那种人类精神中最邪恶的倾向。在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肉体痛苦所赐予的无与伦比的解放。 本多听到如黄尘一样笼罩世间的人们的谈话——必须修饰以喋喋不休的谈话: ——老伯,病好了一起去趟温泉吧!是汤本好呢,还是伊香保好? ——好的好的。 ——都说眼下正是买股票的好时机,此话当真? ——等我长大,一盒奶油点心就可以一个人全吃掉了吧? ——来年两人一块儿到欧洲去! ——再过三年,存款就够买游艇了,等得我好苦啊! ——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前,我可是死也闭不上眼睛的哟! ——拿了退职金建栋房子,安度晚年喽! ——后天三点?不清楚能去还是不能去,真的不清楚嘛。到时看有没有兴致吧。 ——来年得买新空调啦! ——伤脑筋啊,明年起码交际费得削减一点吧! ——到二十岁就能随便抽烟喝酒了,对不? ——谢谢谢谢。那么我就不客气,下星期二晚上六点到府上打扰。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么,那人总是那么一副德性。等着瞧,不出三天肯定羞羞答答地找你道歉。 ——那,明天见,再见! 狐走狐道。猎手只要埋伏在那道旁树丛里,肯定手到擒来。 身为狐狸而具有猎手的眼光,明知被擒而偏走狐道——本多认为这便是眼下的自己。 季节正向夏日成熟。 十月中旬,本多终于出门,同癌症研究所的医生预定了诊疗时间。 去医院检查的前一天,本多看了平时很少看的电视。电视正在转播一处游泳池光景。正值梅雨初晴的午后,如同人工着色饮料蓝得令人不快的池水里,青年男女或上或下,或拍打水花欢呼雀跃。 往来晃动的香喷喷鲜亮亮的肉体! 他可以对这些肉体全部视而不见,而想像是一具具骷髅沐浴着夏日阳光在水池里嬉戏,但毕竟寻常而无聊。况且任何人都可以如此想像。对生的否定是至为容易的,即使最平庸的人也能从所有的青春形象中透视出骷髅。 然而这到底算是什么复仇呢?本多即将在从未曾体会到健美肉体持有者的心境情况下关闭生涯的大门,如果能进入那肉体之中生活该何等快意啊!哪怕仅仅生活一个月也好。他恨不能马上那样。自身拥有健美肉体将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俯视匍匐在自身肉体面前的人们将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尤其对自己健美肉体的跪拜不采取平和的形式而达到狂热崇拜的地步以致只能使本多感到痛苦的时候,便能够在陶醉在苦闷当中获得圣灵之性吗?本多最大的损失,正是失去了通过肉体而获得圣灵之性的这道黑暗狭窄的关隘。当然,这也是极少人才获准具有的特权。 明天就要在相隔许久之后去医院检查了。不知结果如何。但不管怎样,都应好好洗浴一番。便吩咐晚饭前备好洗澡水。 本多早巳无须顾忌阿透雇用的做过护士的中年女管家,是个两次丧夫的不幸妇女,对本多照顾无微不至。本多甚至开始考虑是否把遗产分赠她一部分。她拉着本多的手领到浴室,又怕本多滑倒,详详细细地叮嘱一番,这才离开。人虽离去,而牵挂之情,仍像扯不断的蛛丝一样留在了更衣室。本多不愿意让女人目睹自己的裸体。在被洗澡水热气熏得模模糊糊的立镜前,本多脱去浴衣,打量镜子里自己的身体。肋骨阴影道道,腹部往下渐趋鼓胀。其阴影下面,垂着一条彻底枯萎的阳物。再往下是肌肉仿佛被齐刷刷削掉的青白色纤细的下肢。膝盖如肿包突兀而起。需要多少年工夫才能使得自己面对如此丑态而坦然自若啊!不过,本多想到即使再年轻潇洒的男子到老年也是这般模样,便每每对世人发出些微的怜笑。怜笑使他得到了解脱。 检查需一天。这天又来医院时,医生提出: “马上住院吧。还是尽快动手术为好。” 本多心想,这天果然到了。 “不过说起来,以前您倒是常来医院,近来却一次也不光顾了。结果就出了毛病,可要注意哟,万万马虎不得的!”医生用似乎安抚生活不检点之人的口气说道,笑的方式也甚是奇妙。“好在像是良性胰肿瘤,摘除就万事大吉了。” “不是胃?” “是胰。要是愿意,胃镜照片也可以给您看的。” 胃内的隆起反映胰有肿胀现象,与初次触诊的的结果一致。 本多请求推迟一星期住院。 回到家,立即写了封信用快信寄上。信上说七月二十二日去月修寺。信应该明天二十日或后天二十一日到。信中希望自己的心迹感动住持以求一见。同时写了六十年前的原委,又加写了自己的履历,还道歉说因时间仓促这次不能携介绍信云云。 二十一日动身的早上,本多说要到厢房阿透住处去一下。 这次旅行,女管家有三央求一起去,但本多执意不肯,说无论如何只能一个人。女管家便详详细细交待了旅行注意事项,往旅行包多塞了些衣服,以防在开冷气的房间里受凉感冒。对老人来说,旅行包算是够重的了。 本多说要去阿透和绢江那里,女管家又再次如此这般提醒本多。这里边有事先自我辩解的目的,因为有些方面在本多眼里很可能是照看不周所致。 “有件事得跟您讲一下:阿透近来一直只穿一件白地蓝花睡衣。绢江对这衣服中意得很,每次叫脱下洗一洗,都发脾气咬我的手指,只好听便不管。阿透还是那么不声不响,大白天也只穿一件睡衣,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这点请多多包涵……另外,这话真不大好开口,听厢房女佣说,绢江早上想吐,吃饭也和以前不同了。本人倒显得欢天喜地,说是什么病重的表现,但愿不是这样。” 这是一种相当明确的预兆,说明自己的后裔将失去理性的明晰。而女管家并没注意到此时本多的眼睛是何等炯炯有神。 厢房的格子门大敞四开。沿小径往院里走去,房内情形一目了然。本多用力拄了下拐杖,在檐廊坐下。 “哎哟,是爸爸,早上好!”绢江道。 “早上好。是这样,我准备从京都去一次奈良,要两三天时间,想托你看家。” “噢,出门旅行?真不错。”绢江兴味索然地应着,接着做手里的活。 “在做什么?” “准备婚礼呀!怎样,好看吧?不光我,还要给阿透打扮打扮。人们肯定说有生以来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郎新娘!” 交谈时间里,戴着墨镜的阿透就坐在本多近旁,夹在绢江和本多中间,一声不响。 对阿透失明后的生活,本多没有时间问,并尽可能不启动本来就缺乏的想像力。只知道那里存在一个一直活着的阿透。然而失明后不再给本多以任何威胁的这沉默的块体,却使本多心无比沉重地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压力。 墨镜下的脸颊愈发苍白,嘴唇愈发朱红。阿透原本就好出汗,从睡衣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白皙的前胸闪着汗珠。他盘腿坐着,任由绢江处理。但神经质地把左手时而伸进睡衣下摆搔腿时而搔胸的动作,分明表示出他清醒意识到本多就在自己身边。只是,动作虽然放肆,却全然没有力度。仿佛头顶广大而空虚的天花板垂下一条细绳在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听觉应该是敏锐的,但感觉不出正在积极捕捉外界的信息。除绢江以外,任何人呆在阿透身旁都一定觉得自己不过是阿透所遗弃的世界的一个断片,不过是被扔在夏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的一个生锈的空铁罐,而无论你多么充满自信。 阿透一不轻蔑,二不抵抗,仅仅默坐罢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眸子和美丽的微笑——哪怕是伪装的——使他姑且为世人所了解。现在则连惟一可以表现的微笑也不见了。如果流露出悔恨或悲戚,也还可以予以安慰。然而除了绢江,阿透不让任何人看出感情,而绢江也不向人诉说她所窥见的天地。 蝉鸣一清早就很嘈杂。从檐廊抬头看去,晨光从院子里久未修剪的树木枝梢间透出,倾珠泻玉,闪闪耀眼。房间里于是愈发显得幽暗。 厢房前面的茶室院景完完整整地映在阿透原本就似乎拒绝接受外界的墨镜片上:石盆旁边的百日红被砍倒后,再无像样的树木,称不上是枯山水1的几块石头间杂草甚是葳蕤,周围杂树叶片泻下的光点也尽皆留在墨镜上。 阿透的眼睛再也不能反映外界。相反,早已同其失去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毫无关联的外界则开始密密麻麻地占据墨镜的表面。本多朝镜片看了看,见上面只照出自己的脸和背后的茶室小院。他反倒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如果阿透往日在信号站终日观看的海面、船舶及华美的烟囱标识等无数景观原本就是同阿透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幻影,那么,墨镜下面时而翻动一下白眼睑的盲目之中纵使永久密封着那些影像便也不足为奇。对阿透来说,既然其内部已永远成为世人不可知的世界,那么海也罢船也罢烟囱标识也罢理应同样被软禁在这不可知领地。 不过,假设海与船均属于同阿透内部无关的外界,原本也该宛如精致的工笔画历历出现在墨镜凸片上,却又并非这样。那么说,莫非阿透已把外部世界一古脑儿吞进其黑暗的内部不成?……如此想着,正巧一只白蝴蝶掠过圆圆的墨镜画上的小院。 阿透盘腿坐着,脚心从衣服下摆向上翻仰,毫无血色,尽是皱纹,活像溺水死尸。而且满是污垢,犹沾了一层铁箔。睡衣皱皱巴巴,早没了线条,尤其是沁出的汗水已把胸襟染上发黄的卷云。 本多一进来就嗅到一股异臭。随后渐渐明白,原来是阿透身上衣服藏纳的污垢、油渍以及年轻男子发出的夏日脏水沟样的气味伴随淋漓的汗水味儿充斥着四周。阿透连那惊人的清洁癖也抛弃了。 相反,花毫无芳香。房间里那么多花,却闻不到香味儿。蜀葵大概是绢江叫人从花店买来的,红白花瓣散落在草席上。估计有四、五天了,花已枯萎。 1枯山水:以石为山以砂为水的日本式人工庭园。取意于室町时代传入日本的我国宋、明山水画。 绢江在自己头上插了白蜀葵。不单单是插,还用橡皮筋随便缠了几道。花朵于是各朝不同方向搭垂下来。干枯的花瓣随着绢江急促的动作,发出相互磨擦的声响。 绢江站站起起,往阿透头发上——头发倒依然茂密乌黑——装点红蜀葵花。先用细腰绳样的东西把阿透的头发束起,再横竖插上枯萎的红花。看上去活像在练习插花,插上两三朵,便站起从远处端详一番。有几朵花摇摇欲坠,阿透的耳边脸颊不可能不感到厌烦,但他默默无语,任凭绢江随意处理脖子以上的部位。 看了一会儿,本多站起身,回自己房间换衣准备出门。 第二十九章 本多听说去奈良的公路比过去便利多了,决定在京都留宿。在古都宾馆住了一晚,预约了二十二日中午乘的出租车。天气预报说酷热多云,山根一带有短时阵雨。 上了车,本多深深舒了口气: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他觉得一阵清风透过卵黄色的老式麻料西装,仿佛整个疲劳的身心都成了通风的凉席。考虑到车上的冷气,他带了一条盖膝用的毛毯。宾馆所在的蹴上一带的蝉鸣,竟隔紧闭的车窗玻璃传来耳畔。 车一启动,本多便下了个大决心:今天自己做起事来绝对不能再像要看别人肉里的骨骸。那仅仅是一种观念作怪。这回要如实地看,如实地刻在心里。这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慰藉,也是最后的任务。今天一定痛痛快快地看,专一地看,虚心地看,映人眼帘的一个也不放过! 车驶出宾馆,从醍醐三宝院旁边穿过后,过劝进桥开上奈良国道。从奈良公园经天理去带解,大约需一个小时。 本多发觉,京都街头有许多妇女打阳伞,这在东京已很少见到。阳伞下,有的脸色光朗,也有的——可能同伞的花纹颜色有关——脸色阴暗。有的因光朗而动人,有的因阴暗而妩媚。 从山科南诘往右拐,便是空旷的郊外。上面已有了一些小工厂,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倾泻下来,汽车站等车的全是妇女和小孩儿。里面有一位孕妇,印有大花的裙子下热不可耐地隆起,从其脸上亦可窥见暴流一般的生活长河中浮泛的渣滓。她背后是一小片西红柿园,上面落满了灰尘。 从醍醐开始,触目皆是如今日本到处可见的索漠的新兴景观:新建材屋顶和蓝琉璃瓦屋顶、电视天线、高压线和小鸟、可口可乐广告、带有停车场的快餐店……直刺刺长满野菊花的悬崖边上有一处废汽车堆放场。瓦砾中,蓝、黑、黄三辆汽车岌岌可危地叠积在一起,车身油漆被太阳烤得一塌糊涂。看着平时汽车决不表现的如此叠床架屋的狼狈相,本多不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探险故事中大家临死前来到的堆满象牙的沼泽地。汽车或许也是自知死期在即而自行聚集在这个墓场。看上去那般开心快活,那般寡廉鲜耻,对人毫无顾忌,好一派汽车气度。 驶入宇治市,群山这才显得苍翠欲滴。“美味冷糖饴”字样的招牌从旁闪过,青青嫩竹一直弯向车道。 过宇治川观月桥。进入奈良地界。驶过伏见、山城一带。距奈良27公里的标识扑入眼帘。时间流逝。每次见到这类标识,本多都不免想起“此去黄泉只一程”那句话。他不可能想像自己再原路返回。路标接踵而来,赫然显示出本多要行进的路程……距奈良23公里。死正一公里一公里迫近。他不顾放跑冷气,将车窗开一条小缝。蜂的叫声立时耳鸣一般跟踪而来。似乎整个人世在夏日的炎阳下发出寂寥萧索的回声。 又是加油站。又是可口可乐…… 不久,右侧出现木津川翠绿色的漂亮长堤。堤面空无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的树,顺势在天空划出一道横线。空中云影凌乱,碧光斑驳。 那是什么呢?车沿堤行驶时间里,本多莫名其妙地想道。那平坦坦的绿坛之上,好像摆着女儿节偶人的装饰架。俄而又只剩下光影交错的天空,一度摆设的偶人已不复再见,但也可能摆看透明偶人以致肉眼看不见罢了。莫非陶俑?黑乎乎的陶俑在光风中一下子粉碎后会在空气中留下痕迹吗?或许惟其如此,长堤才这么壮丽这么谦恭地捧献出一排陶俑留下的光的天空?抑或眼前感觉到的光其实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的底片?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转向事物的背后,而这是一出宾馆就严格禁止了的。如若故伎重演,这现象世界势必重遭崩毁的厄运,一如因本多一眼看穿的小洞而一泻千里的长堤……无论如何得稍稍、稍稍忍耐一下。必须把这如水晶工艺品一样不堪一击的小巧玲珑的世界轻轻放在手心好好保护…… 汽车沿着木津川左侧继续行驶。小岛繁多的河面真切切地在眼下闪现出来。上方的高压线似乎承受不住酷热,松松垮垮地大幅度弯向河面。 片刻,木津川迎面拦来。过得银色铁桥,标识上已是距奈良8公里字样。芒草尚未抽穗,其间闪出几条白刷刷的乡间小道。路旁竹丛茂密起来。吸足阳光的滚烫的嫩竹叶闪烁着小狐皮样柔和金光,在周围常绿树沉沉的暗绿中格外显眼。 奈良出现了。 刚驶下峡谷斜坡,东大寺宽大的飞檐和金色的翘角便从正面松树林中气宇轩昂压向前来——正是奈良。 汽车开进深幽闲寂的奈良市区。店铺都有遮阳帘,一片阴暗,有的吊起待售的白手套。从这些古旧的店前穿过后,汽车进入奈良公园。阳光愈发强烈,如有知了笼挂在本多脑后一般鸣叫不止的蝉声愈发劈头盖脑。梅花鹿夏日里的点点白斑浮现在深深浅浅的日光里。 穿过公园,进入天理地段。车在阳光闪耀的田垅间行驶。来到古朴的小桥下时,道路一分为二。右拐通往带解站的带解寺,左拐通向月修寺所在的山麓。这田间路也早巳铺了沥青路面,车畅通无阻地开到月修寺山门前。 第三十章 到寺门还有很远一段上坡路。车可以直达寺门。司机望着云絮所剩无几而日光变本加厉的天空,执意要开车送本多上去,说老人步行太勉强。但本多断然拒绝,让司机在山门前等候。他无论如何都想亲自体验一下六十年前清显的辛劳。 本多凭依拐杖,背对山门内富有诱惑性的树荫、站在门前眺望来时方向。 四下里,知了声蟋蟀声此起彼伏。如此闲寂之地,仍有田野远处天理市汽车的喧嚣编织进来。但眼前的公路,却是全无车辆可寻,路肩印着细碎的沙影白光光伸展开去。 大和平原的悠闲情调一如往昔。平坦得如人间本身。远方,排列着小贝壳般房顶的带解镇闪着亮光,如今大概也有了小工厂,见有淡淡的烟柱升起。六十年前清显病危下榻的旅馆,位于镇上现在也应当可以见到的石板坡路的旁边。但旅馆本身想必不至于原样保留下来,前去探访也不可能有什么收获。 带解镇、整个平原的上方,晴空朗朗,纤云渺渺,惟有远方迷濛群山腾起海市蜃楼般的云絮上端以其雕塑般的工丽切去一条碧空。 本多受不住炎热和疲劳的夹击,倏地蹲在地上。蹲下时,眼睛似乎被青草凶狠而尖锐的叶端上的光芒刺了一下。蓦然,鼻端掠过一只苍蝇,本多真怕它是为嗅出了腐臭。 司机再次下车,担心地朝本多走近。本多瞪了他一眼,随即立起。 其实本多也担心自己能否走到寺门。胃和背部的疼痛同时袭来。本多甩掉司机,走进山门。他自我鼓励着,装出一副至少自己看上去干劲十足的样子,沿着凸凹不平的砂石坡路向上登去。路左边的柿树干上如传染病似地贴满鲜黄色的青苔。右边路旁的蓟草则花瓣几乎落得精光,露出淡紫色的秃头。本多顾不得仔细看这些,兀自喘息着移动脚步。好在拐角处都稍微平坦。 投在前面路上的一道道树荫,给他以神秘莫测之感。这条下雨时想必变成河床的路不规则地时起时伏,阳光洒落处如裸露的矿床闪闪生辉;树荫遮掩处显然沁出凉意,仿佛有什么窃窃私语。原因在于树荫。至于原因是否果真来自树本身,本多则不得而知。 可以在第几个树荫下歇脚呢?本多问着自己,也问着手杖。第四个树荫位于汽车无法窥知的拐角,静静地招引本多。刚刚捱到,本多便瘫痪似地一屁股坐在路旁栗树底下。 本多以极度的现实感想道:开天之初我便注定于此日此时在此树荫下休憩。 走路时忘了的汗水和蝉鸣,随着休息一齐涌来。他把额头触在手杖上,通过杖头银压迫额头的痛感来缓冲胃和脊背阵阵吃紧的疼痛。 医生说胰脏有肿瘤,并笑着说是良性肿瘤。笑着说,良性的。要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这一生算是白活!回京后拒绝手术这点本多也并非没有想过。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拒绝,医生会马上动员“近亲”施加压力。自己业已落入圈套。一旦落入生而为人这个圈套,前面便不可能有更可怕的圈套等待自己。本多改变主意:索性来者不拒,并要做出满怀希望的样子。就连印度作牺牲的小山羊,都能在脑袋落地后还挣扎那么久! 本多站起身。这回已没有监视者讨厌的目光。他倚着手杖,迈着踉跄得近乎放肆的脚步向上登去。登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拿踉跄开玩笑。霎时间,疼痛不翼而飞,脚步也轻快起来。 夏日青草的气息弥漫四周。路两旁松树渐渐多了。倚杖仰望天空,由于日光强烈,树梢无数松塔的鱼鳞影看上去如雕刻一般清晰。不久,左侧出现一片荒芜的茶园,上面爬满蜘蛛网和牵牛花。 路的前方,仍横亘着几道树荫。眼前那道如破损的竹帘.影透着光点,远处三、四道俨然丧服衣带黑得化不开。 他拾起路面一个硕大的松树塔,又乘势坐在巨松的浮根上。体内又痛丝丝沉甸甸热辣辣疲劳得不到释放,如生锈的尖针弯曲着。他掰了掰拾起的松塔,彻底干透开裂的焦茶色塔瓣一片片强悍地抗击着手指。周围有几丛鸭跖草,花已被烈日晒蔫了。雏雁一般跃动的叶片,护拥着已经枯萎的极小极小的紫蓝色花朵。无论背靠的巨松,还是仰面见到的青瓷色长空,抑或仿佛被扫帚划过的几片云絮,全部干涸得可怕。 本多不会分辨四下的虫鸣。有的虫鸣沉稳有致为所有的虫鸣打下基调,有的虫鸣近似做恶梦时的咬牙切齿,有的唧唧不止一味让人胸闷。 再次站起的本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气力走到寺门。他一边走,眼睛一边数着前面的树荫。他要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忍耐这酷热,忍耐这登攀几乎令人窒息的痛苦,同时能越过几道树荫。不料从开始数时算起,竟也越过了三道。有一道阴影树梢部分只及路宽的一半,为此颇感犹豫,不知算做一道还是半道。 路稍稍左拐不多一会儿,左侧出现了竹丛。 竹丛本身即如世人的集体,有的芦笋一样纤细柔嫩弱不经风,有的则绿得发黑粗粗大大似不怀好意,互相紧依紧靠难解难分。 在此他又歇了一回。擦汗时第一次看见了蝴蝶。离得远时,只见黑黑的剪影,及至飞近,才发现朽叶色的翅膀镶有蔚蓝色艳丽的花边。 有一方水沼。旁边一棵大栗树。本多在它黑绿色的阴影里再度歇息。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豉母虫在青黄色的沼面曳出细细的水纹。一棵枯树贴着沼边横躺下来,如一座桥。惟独枯树那里闪着细密的涟漪。涟漪扰乱沼面天空的湛蓝。或许有树枝在沼底支撑的缘故,这棵连叶片都已枯萎发红的倒木的主干并未浸在水里。尽管在万绿丛中仿佛生满一身红锈,但仍保持了站立时的英姿,而不容争辩地继续以松自居。 本多像要捕捉从尚未抽穗的芒草和狗尾草中摇晃着飞出的小灰蝶似地爬起身。水沼对岸一片青白的扁柏树林正朝这边铺展,路面阴影渐渐多了。 汗水透过衬衫,似乎西装后背都已被沁湿。不知是热汗还是油汗。总之年老后如此大汗淋漓还是头一遭。 不一会儿,扁柏树让位给杉树林。其交界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合欢。那柔软的密叶如梦一般飘飘忽忽掺进杉树刚硬的针叶,给本多带来泰国的回忆。这当儿,那里飞出一只白蝴蝶来,在前边引路。 坡路突然变陡,估计寺门快到了。加之杉树深处透来一股凉风,本多脚步轻快了许多。原来横在路上的一道道阴影,现在成了一道道阳光。 白蝴蝶在幽暗的杉树间忽上忽下地飞着。飞过因点滴泄下的阳光而闪烁其辉的凤尾草,朝深处黑门那边低回飞去。本多想,不知蝴蝶何以全都飞得如此之低。 穿过黑门,山门即在眼前。想到总算来到月修寺门前,本多不胜感慨:六十年——自己活六十年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重访此地! 当面对可以望见里面车廊陆舟松的寺门站立时,本多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已真的身临其境。他甚至舍不得跨进寺门,心旷神怡地站在左右各有一扇耳门、上敷十六瓣菊花纹瓦的寺门立柱前。左门柱挂一门牌,用秀气的小字写着“月修寺门迹”1。左门柱为印刷体,字迹已有些模糊: 天下泰平 奉转读大般若经全卷所收 皇基永固 穿过寺门,便是一条铺着小粒黄沙的甬路,黄沙间对角嵌着方形板石,沿着饰有五条卵黄色横线的院墙一直通到内门。本多用手杖一块块数着板石。数到第九十九块时,便已置身于内大门跟前。只见木格拉门合得紧紧的,扣手很别致,白色剪纸上带有菊花和卷云图案。 一时间,往日的记忆从全身复苏过来,宛然在目,以致本多忘了叫门,只是呆呆站着。六十年前,正当年轻的自己便是站在同一拉门前,站在同一块地面。拉门上糊的纸想必已换了上百次,但和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同样白刷刷地在眼前关得整整齐齐。门前地板的纹路也只是比以前略略凸出,并未显出久经风霜的老态。一切不过弹指之间。 他恍惚觉得清显仍把所有希望押在自己这次月修寺之行上面,在带解那家旅馆发着高烧等待自己的归去。假如知道自己已在这弹指之间沦为举步维艰的八十一岁老翁,清显不知何等惊诧!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对襟衫的六十来岁的执事。见本多很难跨上地板,便拉起本多的手,领他走过八叠、六叠等好几个房间,进入正殿。执事很客气地说来信内容已经领教了,请他坐在包有黑白相间布边儿的草席上面摆得方方正正的座垫上。记忆中,六十年前不曾进过这里。 1门迹:佛教用语,一门法迹。 壁龛挂有雪舟摹写的云龙画幅,淡雅地插一支石竹花。一位身穿白绉纱衫系白腰带的老僧用方木盘端来红白两色糕点和冷茶。敞开的拉窗,可以见到满目苍翠的庭院。院里密密麻麻地长满枫树和丝柏树。透过树的空隙,可以窥见游廊在书院的墙上的投影。 执事说着万无一失的闲话,时间很快过去。本多觉得,只消在这凉风习习的殿里端然一座,汗便消退,痛便减轻,甚至有羽化升天之感。 这便是原先以为不可造次来访的月修寺,自己现在就这样坐在它的一个房,间里。死的临近轻而易举地促成这次来访,解开了系于存在深处的秤砣。爬山路的千辛万苦突然给自己一种身轻气爽的安详。如此说来,抱病走到这里的清显说不定也因遭拒绝而获得飞翔的力量。本多一时浮想联翩,甚至浮想都使他感到慰藉。 四下蜂声盈耳。但在幽暗的室内听来,竟带有钟声余韵般的清凉。执事再没提起本多的来信,时间很快在闲聊中流逝。本多又不便主动催问能否面见住持。 蓦地,本多觉得如此泛泛空谈便见不到住持。说不定执事看到了那本周刊杂志,而建议住持以身染微恙为借口拒绝见面。 实际上,本多心里也很为难,不好意思背此恶名求见住持。不过,若非负此耻辱负此罪孽和死到临头,本多也不至于产生来这里的勇气。现在想来,去年九月那桩丑闻,倒是月修寺之行的第一个阴暗的推动力。再说确切一点,阿透的自杀未遂也好失明也好本多自身的发病也好绢江的怀孕也好,全都聚为一点凝为一团,敦促本多下定决心,使他沿着烈日下的山路奋勇冲到这里。否则,本多恐怕只能举头遥望山顶上的月修寺之光。 可是,倘若住持因此之故而拒不接见,便也只能认为是前世的报应。估计今生今世是不得相见了。但同时,本多心里又总觉得即使不能在这里——在此生此世的最后时刻最后场所见到,也还是迟早可以相逢。 正因如此,宽慰才代替了焦虑,达观才取代了悲戚,二者愈发清凉生津,使他得以承受时间的推移。 这当儿,重新露面的老僧在执事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执事转向本多: “住持说马上面见,请,这边请!” 本多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着小庭院的北客厅,拉窗大开,加之院里绿色过于鲜明耀眼,本多刚进来时竟没认出这便是六十年前谒见上一代住持的房间。 记得当时有一面色泽鲜艳的十二月风景屏风,现在则代之以芦苇风档。隔着檐廊,蝉鸣声声入耳,茶院苍翠欲燃。梅树、枫树、茶树等绿丛深处;闪出夹竹桃的红色蓓蕾。踏脚石之间落着白白尖尖的竹叶,闪闪反射着夏日的阳光,同后山杂木林上方白光光的天空上下交辉。 险些撞墙的小鸟的振翅声使本多转过头来。原来一只飞入游廓的麻雀,扑打一下白墙飞远了。 里面房间的纸糊拉门开了,本多不禁并拢双膝——老尼住持拉着弟子的手出现了。这位身着白衣紫袈裟、脑袋青光闪闪的老尼,便是应当八十三岁的聪子。 本多不由渗出泪水,不敢正面仰视。 住持隔桌在眼前坐定,端庄秀丽的鼻子一如往日,漂亮的大眼睛顾盼依然。虽然今昔不同时,但本多一眼即看出是聪子。六十载光阴竟被他一步跨过,一般人从青春年少到风烛残年遍尝的俗世辛酸她都一一得以幸免。面部变化不过如庭院里过得小桥从树荫来到阳光下之人那脸上的光亮变化而已。如果说当年正值芳龄的娇美是树荫下的碧玉,今日老年的风采则是阳光下的花容。本多想起今天从宾馆出发时阳伞下脸色或明或暗的京都女子,那明暗正好反映出美的性质。 莫非本多经历的六十春秋,对于聪子无非过桥走过明暗交替的庭院的片刻? 在聪子身上,老并非趋向衰竭,而是直指净化。光洁的肌肤静静生辉,美丽的眸子更加澄澈,仿佛体内有历久弥光的瑰宝,使得年老结晶为浑然天就的玉石,隐隐透明而峻冷,硬骨铮铮而圆润。双唇依然娇嫩,尽管有无数细纹,但每一条纹都如清洗过一般洁净。略微低俯变小的身体,含有无可言喻的威光华彩。 本多含泪低下头去。 “欢迎光临!”住持以爽朗的声音应道。 “贸然写信打扰,诸多包涵,又承慨然接见,不胜感激!”本多不敢随便,寒喧十分郑重。听得自己喉头发出的这带有痰音的老声老气,自觉狼狈不堪,不由得又强调一句:“那封事先奉上的信,想您已经过目。” “嗯,拜读了。”话就此打住,陪同的弟子于是抽身离去,剩下住持一人。 “真叫人怀念啊!如您所见,我已成了今天不知明日的老朽之身!”听得住持已经看信,本多来了精神,语气中带有几分轻佻。 住持旋即略微晃动一下笑道: “信拜读了。见您如此热心,我想可能是佛缘,就决定见您一面。” 听到这里,本多心里残存的一两滴活力原液顿时进发出来,恍惚回到六十年前雄姿英发地面对上一代住持的那一天。他索性丢掉客气,这样说道: “为清显的事来这里最后一次相求时,前任住持没有让我见你。事后当然想通是出于迫不得已,但当时却是怨恨来着。不管怎么说,松枝清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 本多目瞪口呆。 耳朵诚然有点失聪,但这句话分明没有听错。住持此言委实莫名其妙。除了幻听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哦?”本多特意反问,想让住持重说一遍。 不料,重复同一句话的住持的脸上,既无炫耀之色又无韬晦之意,莫如说甚至可以从中窥见童女般天真无邪的好奇心,和下面淙淙前流的静静的微笑。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呢?” 本多这才察觉住持大概意在让从自己口中说出清显的事来,于是在注意不致失礼的同时,摇动唇舌依照惟恐消失的记忆述说了清显同自己的关系、清显的恋爱过程及其悲剧性结局。 本多滔滔不绝的时间里,住持始终面带微笑地端然正坐,随声附合了几次。不难看出,即使中间老僧送来冷饮她优雅地端起送往嘴边的时候也没有漏听本多的话。 听罢,住持以不带任何感慨的平淡语调说: “倒是满有意思,只是我不认识那位松枝。至于他的那位对象,您恐怕记错人了吧?” “可您原名不是叫绫仓聪子吗?”本多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切地说。 “是的,那是我的俗名。” “既然如此,不会不认识松枝清显吧?”本多颇有些怒不可遏。 所谓不认识松枝清显,只能是装糊涂,不可能是什么忘却。当然,住持方面或许有某种缘由使她咬定说不认识清显。问题是,若是俗世女子倒也罢了,而身为德高望重的老尼居然说此弥天大谎,不仅足以使人怀疑其信仰的虔诚,而且令人认为她压根儿就未曾皈依佛门。因为到这一境地都尚未摆脱尘世的伪善!本多寄托于此番会晤的长达六十载的迷梦,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面对本多超乎常规的追究,住持丝毫没有惊慌。尽管如此溽暑蒸人,那紫色袈裟却仿佛透丝丝凉意。那声音、那眼神全然不为所动,谈吐依然流畅而动听: “不,本多先生,在俗时受到的恩惠我一件也没有忘记。只是,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位松枝清显。恐怕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您倒像是觉得有,而实际上则莫须有——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听了您的这些话,您总有这么一种感觉。” “可你我是怎么相识的?再说,绫仓家和松枝家的家谱也应该还有吧?户籍总还查得到吧?” “俗世上的来龙去脉,固然能以此理清。不过,本多先生,您真的在这世上见到过清显这个人吗?而且,我和您过去的的确确在这世上见过面吗?您现在可以断言吗?” “的确记得六十年前来过这里。” “记忆这玩艺儿嘛,原本就和变形眼镜差不多,既可以看取远处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 “可是,假如清显压根儿就不存在,”本身如坠云雾,就连今天这里面见住持也半像是做梦。他像是要唤醒自己——如同哈在漆盆边上的气晕一般急速消失的自己那样情不自禁地叫道:“那么,阿勋不存在,金让也不存在……说不定,就连这个我……” 住持的眼睛第一次略微用力地盯住本多: “那也是因心而异罢了。” 一阵久久的默默然对坐。而后,住持肃穆地拍了下手。随身弟子应声出现,在门口俯下身去。 “来一次不容易,请观赏一下南园吧!我当向导。” 弟子再次拉起要当向导的住持的手。本多像被操纵似地站起身,跟着两人穿过幽暗的书院。 弟子拉开拉门,引本多进入檐廊。宽阔的南园顿时展现在眼前。 绿草如茵的庭院以后山为背景,在炎炎烈日下闪闪耀眼。 “今天一早就有布谷鸟叫来着。”年纪尚轻的弟子道。 草坪边缘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枫树,从中可以窥见通往后山的柴扉。虽时值盛夏,枫树却已红了,从绿丛中燃起火焰。几块园石悠然点缀着绿地,石旁开花的红瞿麦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左面一角有一眼轱辘古井。草坪中间有一深绿色瓷凳,一看就知被晒得滚烫,怕是一坐上去就会灼焦。后山顶上的青空,夏云耸起明晃晃的肩。 这是一座别无奇巧的庭院,显得优雅、明快而开阔,惟有数念珠般的蝉声在这里回响。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