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 墓前悼词 站台上,火车喷着蒸气,亲人们追着它跑过来。每一步,他们都高高扬起胳膊,挥舞。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车窗后。窗玻璃的下沿到他的腋下。他在胸前持着一束白色碎花,神情呆滞。 一个年轻女人把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从火车站拽出去。女人是个驼背。 火车开进战争。 我啪的一声关掉电视。 父亲躺在房间正中的棺材里。房间四壁挂满照片,看不到墙。 一张照片中,父亲扶着一把椅子,他只有椅子的一半高。 他穿着长袍,弯腿站着,腿上满是肉褶子。梨形的脑袋上光秃秃的。 另一张照片上,父亲做了新郎。人们只能看到他半个前胸。另一半被母亲手里的一束白色碎花挡住。他们的头紧紧挨着,耳垂碰到一起。 又一张照片上,父亲笔直地站在一道篱笆前面。高帮鞋踩着积雪。雪太白了,父亲看起来像站在虚空中。他的手扬过头顶,在打招呼。上衣领子上有些符号。 它旁边的照片上,父亲肩扛锄头。身后一根高高的玉米秆,伸向天空。父亲头戴圆边帽。帽檐下宽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下一张照片中,父亲坐在货车的方向盘前。车上载满了中。每周他都把牛送进城里的屠宰场。父亲瘦削的脸棱角分明。 每一张照片中,父亲都定格在一个姿势。每一张照片中,父亲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然而事实上他总是知道的。所以这些照片全都是假的。那么多虚假的照片,他所有虚假的脸,让屋子变得阴冷起来。我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我的连衣裙被冻在木头上了。我的裙子是黑色、透明的。我动弹的时候,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站起来去触摸父亲的脸庞。它比屋子里的东西还要冷。外面正是夏天。苍蝇纷飞,忙碌地产卵。村庄顺着沙石路延展。棕色的路面滚烫,反光烧灼人眼。 墓地用碎石铺成。坟墓上堆着大块石头。 我看向地面,发现我的鞋底向上翻翘。我一直踩着鞋带儿走了好久。它们又长又粗,拖在身后,末端卷成一团。 两个步伐踉跄的小个儿男人从灵车里抬出棺材,用两根破烂的绳索把它沉进墓穴。棺材摇摇晃晃。他们的手臂越伸越长,绳索越放越长。虽然天气干燥,墓穴里却被水浸透。 你父亲身上背了好多条人命,其中一个醉醺醺的小个儿男人说。 我说:他参加过战争。每杀25个人他就得块奖章。他带回来很多奖章。 在一块萝卜地里他强xx过一个女人,这小个儿男人说,和另外四个军人一道干的。你父亲把一根萝卜塞进她的两腿之间。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流血了。那是个俄国女人。那之后的好几个星期,我们还把武器都叫做萝卜。 那是深秋的一天,小个儿男人说。萝卜叶子因为寒冷而发黑,皱缩在一起。 然后,小个儿男人搬起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棺材上面。 另一个醉醺醺的小个儿男人接着说: 新年里,我们在一个德国小城看了场歌剧。女歌手的声音尖厉,就像那俄国女人的叫声。我们挨个儿离开大厅。你的父亲待到了最后。后来的好几个星期,他把所有的歌都叫做萝卜,把所有的女人都叫做萝卜。 这小个儿男人喝着烧酒。烧酒在他的肚子里咕噜作响。我肚子里的烧酒就像渗进坟墓的地下水那么多,他说。 然后,小个儿男人搬起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棺材上面。 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十字架旁站着葬礼致辞人。他向我走过来,两只手埋在上衣口袋里。 葬礼致辞人的纽扣眼里别着一支巴掌大的玫瑰。花朵纤柔如丝。他站到我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手握成拳头。他想把手指抻直,却没成功。痛苦让他的眼睛肿胀。他自顾自地低声哭泣起来。 战争中和老乡没法合得来,他说。那些人不听命令。 然后,葬礼致辞人搬起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棺材上面。 现在,一个胖男人站到我身边。他长了颗水囊袋一样的脑袋,看不到脸。 你老子睡了我老婆好多年,他说,他在我喝醉时勒索我,还偷我的钱。 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接着,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瘦女人走向我,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对我呸了一声。 遗体告别会设在墓地的另一头。我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看,吃了一惊,因为人们正盯着我的胸。我感到冷。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眼睛空洞。眼皮底下的瞳孔刺人。男人们的肩头扛着步枪,女人们把念珠拨拉得噼啪响。 致辞人撕拉着他的玫瑰。他扯下一片血红的花瓣,吃了下去。 他给我打了个手势。我知道,我现在必须要发表演讲。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一个词都想不起来。那些眼睛穿过我的喉咙,钻进我的脑子。我把手伸到嘴边,咬破手指。手指上能看到牙齿的啮痕。我的牙齿很热。鲜血从嘴角流出,流到肩上。 风撕开我连衣裙的一只袖子。它飘荡在空中,像黑色的薄雾。 一个男人把他的拐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他举起枪,射中袖子。袖子在我眼前飘落,上面全是血。参加遗体告别会的人群鼓掌。 我的手臂裸露。我感觉到它在空气中石化。 致辞人打了个手势。掌声戛然而止。 我们为我们的村镇骄傲。我们的才能保护我们不会衰亡。我们不会受到指责,他说。我们不会受到诽谤。以我们德意志村镇之名宣判你的死亡。 所有人都把枪瞄准我。我的头颅中爆炸声震耳欲聋。 我跌倒,没碰到地面。我横卧在他们脑袋上方的空气中。我轻轻撞开门。 我的母亲已经清空了所有房间。 原来安置尸体的房间里现在摆放了一张长桌。这是张屠宰桌。上面放着一只白色的空盘子和一个花瓶,里面插了束白色的碎花。 母亲穿着黑色透明的连衣裙。她手里拿着把大刀子。她走到镜子前面,用大刀子割断她粗粗的灰色发辫。她用两只手捧着辫子走向桌子。她把它的一头放进盘子。 我一辈子都会穿着丧服,她说。 她点燃了辫子的一头。它从桌子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辫子像导火线一样燃烧。火苗舔舐着,吞噬着。 在俄国,他们给我剃了头。这是最小的惩罚了,她说。我饿得发晕。夜里我爬进一块萝卜地。看守人有枪。要是他看到我,会杀了我。田地里没有发出簌簌的响声。那是个深秋,萝卜叶子因为寒冷而发黑,皱缩在一起。 我看不到母亲了。辫子还在燃烧。屋子里浓烟滚滚。 他们杀了你,我的母亲说。 我们再看不到彼此,屋子里有那么多烟。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在我身边。我伸长胳膊朝她摸索过去。 突然,她皮包骨头的手钩住我的头发。她摇晃我的脑袋。我喊叫。 我用力睁开眼睛。房间在旋转。我躺在用白色碎花做成的一个球形中,被关起来了。 然后我感觉住宅街区翻倒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 闹钟响了。这是星期六的早上,五点半。 施瓦本浴 星期六晚上。浴室炉子的肚子烧得通红。通风窗锁得死死的。上周,两岁的阿尼因为吹了冷风感冒了。母亲用一条洗得褪色的裤衩给小阿尼搓背。小阿尼拳打脚踢。母亲把小阿尼从浴盆里抱出。可怜的孩子,祖父说。不应该给这么小的孩子洗澡,祖母说。母亲踩进浴盆。水还很热。肥皂泛着泡沫。母亲从脖子上搓下灰色的面条。母亲的面条浮游在水面。浴盆多了条黄色的边线。母亲跨出浴盆。水还是热的,母亲大声对父亲喊。父亲踩进浴盆。水很温暖。肥皂泛着泡沫。父亲从胸口搓下灰色的面条。父亲的面条和母亲的面条一起浮游在水面。浴盆有了道棕色的边线。父亲跨出浴盆。水还是热的,父亲大声对祖母喊。祖母踩进浴盆。水不冷不热。肥皂泛着泡沫。祖母从肩上搓下灰色的面条。祖母的面条和父亲、母亲的面条一起浮游在水面。浴盆有了道黑色的边线。祖母跨出浴盆。水还是热的,祖母大声对祖父喊。祖父踩进浴盆。水冰冷了。肥皂泛着泡沫。祖父从手肘上搓下灰色的面条。祖父的面条和祖母、父亲、母亲的面条一起浮游在水面。祖母打开浴室的门。祖母看向浴盆里。祖母看不到祖父。黑色的洗澡水漫过了浴盆的黑色边线。祖父肯定在浴盆里,祖母想。祖母关上身后的门。祖父排出浴盆里的洗澡水。母亲、父亲、祖母和祖父的面条盘绕在排水口上方。 施瓦本的一家人刚刚洗过澡,坐在电视机前。施瓦本的一家人刚刚洗过澡,正等待星期六晚上电视上播放的电影。 我的一家 我的母亲是个一声不吭的女人。 我的外祖母患有白内障。她一只眼睛有白内障,另一只得了青光眼。 我的外祖父患有阴囊疝。 我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还有另一个孩子。我不认识那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孩子。那另一个孩子比我年长,所以人们说,我才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我的父亲在圣诞节的时候给那另一个孩子送礼物,对我母亲说,那另一个孩子是另一个男人的。 新年里,邮递员总是给我送来一个装着一百列伊的信封,他说,这是圣诞老人送来的。但是我母亲说,我并不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人们说,我的外祖母是因为我外祖父有田地才跟他结婚的,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她最好还是和另一个男人结婚,因为她和我外祖父的血缘关系太近,这分明是乱伦。 另一些人说,我的母亲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我的舅舅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但不是那同一个男人,而是又一个。 因此另一个孩子的外祖父是我的外祖父,人们说,我的外祖父是另一个孩子的外祖父,但不是那同一个孩子的,而是又一个的,我的曾外祖母很早就死于一场轻微感冒,但这和正常死亡不太一样,就是说,她是自杀的。 另一些人说,这和生病不太一样,和自杀不太一样,就是说,她是被杀的。 我的曾外祖父在她死后立刻娶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已经和另一个男人有了个孩子,她没有和他结婚,但在他结婚的同时她也结婚,她和我曾外祖父结婚后又生了另一个孩子,人们说,这孩子也是另一个男人的,不是我曾外祖父的。 多年来,我的曾外祖父在每个星期六都会开车去一个小城,那是个疗养地。 人们说,他在那小城里和另一个女人有染。 人们甚至在公共场合看到他和另一个孩子手拉手,他甚至和他说另一门语言。 人们从没看到过他和那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但是人们说,她只可能是个浴场妓女,因为我的曾外祖父从没和她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 人们说,一个在村子外头还有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孩子的男人必须遭到唾弃,这并不比乱伦好,这比彻底的乱伦更坏,这完全是个耻辱。 低地(1) 低地 篱笆旁边的淡紫色花朵、金盏草和它的青色果实,在孩子们的乳牙之间。 祖父说,金盏草会让人变笨,不许吃它。你肯定不想变笨。 甲虫,它爬进我的耳朵。祖父往我的耳朵里注入酒精,不让甲虫钻进我的头。我哭。我的脑袋里嗡嗡响,热乎乎。整个院子旋转起来,祖父巨人般站在中间,一起旋转。 就得这样做,祖父说,否则甲虫会钻进你的脑子,你就会变笨。你肯定不想变笨。乡村路上长着刺槐花。村子被山谷里的蜂群覆盖。我吃刺槐花。花朵里有甜甜的管子。我咬破它,长久地含在嘴里。刚吞下一朵,下一朵花已经在嘴边了。村子里有无数的花,不可能把它们全部吃光。那许许多多高大的树,年年开花。 不许吃刺槐花,祖父说,它里头有小小的黑苍蝇,要是它们爬进你的喉咙,你就会变哑巴。你肯定不想变哑巴。 野生葡萄藤缠绕着长长的回廊,太阳底下,黑葡萄在它们薄如蝉翼的表皮下沸腾。我烘烤沙子做的点心,我把砖头磨碎成红色的辣椒粉,我腕关节的皮肤蹭破了。火辣辣地疼到骨头里。 做玉米娃娃,用玉米叶给她编辫子。玉米须摸起来凉凉的,又干又糙。我们在谷仓里扮演父亲和母亲,我们躺在麦秸里,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我们中间是衣服。有时候我们脱掉长袜,麦秸刺进腿里。我们又悄悄地穿上长袜,走路的时候,皮肤上还沾着麦秸。挠得脚上痒痒的。 我们每天都生孩子,鸡棚里的玉米棒孩子,鸡棚梯子上的洋娃娃孩子。风透过木板吹进来,他们的衣裙飘扬。 小猫崽儿们被套上洋娃娃的衣服,绑进摇篮,摇入梦乡。我哼着摇篮曲,把猫崽儿摇到发晕。衣服下面,它们毛发直竖。眼睛已经肿胀,模糊,接着嘴角淌出泡沫和乳白色的秽物。 祖父剪开绳子,把它们放走。它们晕乎了一会儿,然后毛发又平滑如初,但是它们仍然脚踩虚空,踏不到实处,丧失了生机,它们深深地看进夏天里去。 蝴蝶从葡萄藤上飞起,在村子上方跳舞。 我们追逐白粉蝶,它们的翅膀上有脆弱的脉管。我们给它们钉上大头针,期待它们呼喊,但是它们的身体里没有骨头,它们很轻,除了飞什么都不会,当到处是夏天的时候,这样是不够的。 它们在大头针上扑扇翅膀,直到变成尸体。 施瓦本方言里,动物尸体也叫做鲁德尔。蝴蝶做不了鲁德尔。它破碎,却不腐烂。 脸盆里的苍蝇,酸奶桶里溺死前疯狂的电扇般的嗡鸣。脸盆里灰色肥皂水表面的苍蝇。鼓胀的眼睛,伸长的嘴扎进水里,脆弱细小的腿狂怒地挣扎。 很快它抽搐了最后一下,浮在水面上,在彻底的死亡面前越来越轻。 每只蝴蝶都在我的手指甲里留下两滴血。撕开的苍蝇头像杂草种子一样从我手中掉到地上。 祖父任我们玩耍。 只有燕子得给它们留条命,它们是有用的动物,他说。冠给白粉蝶的则是害虫这个词,许许多多条死狗叫鲁德尔。 毛虫,其实是蝴蝶,从蛹中爬出。蛹,是黏在葡萄藤缠绕的木桩上的暗淡无光的棉团。 第一只蝴蝶从哪来的,爷爷?别老提些蠢问题,没人知道,玩去吧。 我们的睡觉娃娃们穿着浆过的干净衣服,躺在无人居住的卧室的床上。 母亲的新婚之夜后,没有人再在这床上呼吸过。 那时候我们太累了,你父亲去厕所吐过回来就马上睡着了。那一夜他碰都没有碰我,母亲说,哧哧地笑,然后沉默。 那是五月,那一年我们已经有了樱桃。春天很早就来了。 我们自己去采樱桃,你父亲和我。我们在采樱桃时吵架,回家的路上也没有互相说一句话。采樱桃时,在没有人的广阔葡萄园里,你父亲也没有碰我。他像根木桩一样站在我身旁,不停地吐出湿湿滑滑的樱桃核,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会在生活中经常揍我。 我们回到家时,村里的女人们已经烤好了一篮篮的点心,男人们已经宰好了一头漂亮的小牛。蹄子被扔在粪肥堆上。当我穿过大门走进院子时看到了那些蹄子。 我走上阁楼去哭,不让任何人看到我,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是幸福的新娘。 那时候我本想说,我不要结婚,但我看到了那头被杀的牛,外公会杀死我的。 一阵咳嗽摇晃母亲的头,唾沫从嘴巴里飞溅出来。同时她的脖子变得皱皱巴巴,又短又粗。它曾经应该很美,曾经,早在我出生之前。 自从我出生后,母亲的rx房松弛了;自从我出生后,母亲的腿出毛病了;自从我出生后,母亲的肚子臃肿下垂了;自从我出生后,母亲得了痔疮,在厕所里痛苦呻吟。 自从我出生后,母亲说我作为孩子要有感恩之心,她哭起来,用一只手的指甲抓挠另一只手的指甲。她的手指皲裂、僵硬。 只有在数钱时,她的手指才会平滑,像蜘蛛织丝一样灵活。 母亲把钱藏在卧室瓷砖壁炉的管道里。父亲想买东西时总是要钱。他每天都想买东西,每天都要钱,因为所有的东西都要花钱。母亲每天晚上问他拿钱干了什么,他拿这么多钱又干了什么。 当母亲去取钱的时候,她不会把窗子的百叶帘卷高。她在明亮的白天啪地打开房间里的灯,有五支灯杈的灯架上,仅有一个混浊的灯泡里射出光线。其余四支都暗淡无光。 母亲在数钱时大声说话,以便用手和眼更好地认清钞票。她不停歇地数着百元列伊的钞票,时不时地往手指尖上吐口唾沫。 她的手皲裂,夏天里绿得就像她照料的植物。 春天的晚上,母亲除完蓟草回来,口袋里装着带给我的酸模,夏天则是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花。 我走进后院,和鸡群一道吃葵花子。一边想着那个童话,一个小姑娘总是先喂她的动物,然后自己才吃。后来那个小姑娘成了公主,所有的动物都喜欢她,帮助她。后来有一天,一位英俊的金发王子娶她为妻。他们是远近闻名最幸福的一对。 鸡群把所有的葵花子都啄干净了,歪着脑袋看向太阳。向日葵花空了。我折断它。里头有白色海绵状的髓,弄得手上发痒。 要是蜜蜂飞进一个人的嘴巴里,他就会死。它刺进人的上腭。上腭肿大到让这人窒息,死于自己的上腭,祖父说。 我在摘花时不停地想,我不能张开嘴巴。只是有时候我来了唱歌的兴致。我咬紧牙关,咬碎歌声。我的唇间挤出哼哼声,我东张西望,看是否正好有只蜜蜂循着这哼哼声朝我而来。远远近近都看不到蜜蜂。 但我想要有一只过来。然后我会继续哼哼,让它看看,它飞不进我的嘴巴。 两条僵直的辫子,翘向两边。把两只发网绑进辫子。 低地(2) 直撕到根部的玉米叶,白色,分布着细脆泛红的脉络,它们在末端变成深红色,从玉米叶里长出来,洇开,直到消失不见。 玉米叶被细细撕开,细到看起来像头发一样。我漂亮的玉米棒娃娃,我乖乖听话的沉默的孩子,没有脖子,没有胳膊,没有腿,没有手,没有脸。 我抠出两颗玉米粒。粗糙的玉米棒透过窟窿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我抠出三粒并排、三粒并列的玉米粒。我端详着她发怔的嘴和挖空的鼻子。 一个长了张肥胖僵硬的脸的娃娃。当她掉到地上,当她被晒干的时候,还会有玉米粒从她身上掉出,然后她的肚子上会有个洞,或者长出三只眼,或者鼻子或脸颊上出现一道大疤,或者她会咬碎嘴巴。 草的茎秆儿纤柔,乃至透明。透过草茎看到的夏天脆弱易碎。 从田野上望去,村庄就是一群群房子放牧在山丘间,植物只能从颜色上分辨。一切看起来近在眼前,朝着它们走,却总不能到达。我从没搞明白过这种距离。我永远跟不上道路,一切都在我眼前,向我而来。我却只得到满脸灰尘。哪里都找不到终点。 村庄出口能碰到乌鸦,它们时不时地向空中啄去。 远远的在山谷里,田间小路的灰色尘埃间立着山楂,红红的脑袋中了暑。旁边的黑刺李仍然碧青而冷静。叶子上沾染了鸣禽石灰状的粪便。 鸟儿们一直唱着同一首歌。它们飞走,歌声也戛然而止,到处只留下同样的石灰状粪便。 村子里听不到鸟叫,它们不会靠近房屋,因为村子里有那么多猫,大多来自周围地区。村子里还有那么多狗,一点也不比猫少。狗儿们拖着肚子在草地里穿行,一路上滴下带着体温的尿液。小块的斑斑尿迹,叮在磨得破败不堪的皮毛上。 它们又小又尖的脑袋在奔跑中摇晃,呆滞的眼球转动着,湿润无神。在这些狗眼、这些狗头中总是藏着恐惧。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用脚踢它们。不过女人踢起来没那么狠,因为她们穿的鞋的缘故。 男人们穿那种坚硬的高帮鞋。他们的脚踩进去,直到脚脖子,鞋子的舌面上牢牢系着又粗又糙的绳子。 被他们一踢,狗马上就会死掉,然后或蜷着身子或直挺挺地在路边躺上好多天,在群群苍蝇的盘绕下发臭。 萎缩的叶子在空中飞舞,就像看不见的真菌。 当果树生病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就说,那些林子里的该死的真菌又来了。他们配制亮绿色的有毒喷雾剂,药剂在树叶上烧出一个个小泡,烧死神经。叶子最后变得粗糙不堪,像筛子一样满是窟窿。在它们伤痕累累的边缘,蜘蛛系上自己吐丝做的白色网。 泥土地被藻类染成绿色。 苍蝇嗡嗡嗡地穿梭在鹅油乎乎的羽毛间。 夏天的雨水能让木头腐烂,当雨水冲软地面时,人们就会看到路有多凹陷,土地又被褪色成什么样。 一头头牛踩着烂泥做的奇形怪状的大鞋子跨进大门。人们嗅得到它们肚子里的青草味。嚼过第一遍的草茎又升到它们的喉咙口,连我的胸口都难受。牛心不在焉地嚼着,它们的眼睛被这么多的牧草熏醉。每天晚上它们都睁着这种醉醺醺的眼睛回到村里。 有一次我们家的牛把我挑到它的角上,带着我跃过沟渠。它把我在一道深陷的汽车轮痕里放下,然后跨过我的头顶跑开。那时候,它溅满泥浆的rx房看起来好像裂开的一样。 我目送着它。热空气在它身后升腾了好一会儿。我膝盖上蹭破皮肤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我害怕自己会死于这样的剧痛,同时又意识到我还活着,因为我还感到疼痛。我害怕死神会通过裸露的膝盖钻进我的身体,于是立刻用掌心捂住伤口。 也因为我还活着,恨意随之而来。 我想用目光在它毛茸茸的大肚子上刺出个洞,用手在它热乎乎的内脏里翻搅,手伸进它的皮肤,直没到手肘。 老鹳草的粗糙叶脉上还凝着昨日的雨滴。我用它棕色的水洗脸,傍晚时果真脸颊通红,我照照镜子,看我是如何变得越来越美。 我怀着仇恨将牛赶进山谷,在整座山谷里寻找最大的鹳草丛。牛把它四方形的脑袋埋进草丛,骨棱棱的屁股对着我,我脱光衣服,这次我洗全身。牛转身朝向我,瞪大的眼睛叫人生厌。我在它的注视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老鹳草丛也颤抖起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糙。我飞快地穿上衣服。 皮肤干了之后紧绷绷的,还有点玻璃似的光滑发亮。我整个身体都感觉到自己在变美,我小心地跨出脚,以免打碎什么。草茎好像随着我的步子柔顺地铺散开来,我害怕它们会割碎我。 我的步态有点像祖母浆过的床褥。我睡进去的第一个夜里,再细微的动作都会让它沙沙作响,让我以为是皮肤在沙沙作响。 有时候我十分安静地躺着,尽管如此,床褥还是沙沙作响。我害怕那个瘦骨嶙峋的高大男人就在房间里,他在村子边上买了座房子,没有人知道,他是打哪来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必去工作,他把自己巨大的骨架卖给博物馆,每个月都得到一些钱。 这个男人一连好几夜待在我的房间里。我不停地在窗帘后、床底下、箱子后、瓷砖壁炉里看到他。 夜里,当我的睡意被恐惧赶跑,我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家具,却找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早上,天花板上落着灰扑扑的棕色飞蛾,它们晚上撞击过灯罩。 我抓住它们,我的手指沾到鳞粉,染成棕色,它们翅膀上我碰到的地方变得透明。我松开手,蛾子还在我膝盖下方飞舞了一会儿。它们飞不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我用鞋踩,想要让它们解脱。柔软浑圆的肚子爆裂开,在地板上喷溅出一条白色的乳液。恶心从我的鞋底升起,把它的绳索套在我喉咙口,它的手又冷又瘦,像那些老人的手,我看到过他们躺在有盖的床上,人们沉默地坐在前面,祷告。 年迈妇女的头巾上打着死板的结,下巴在结的上方颤动。我看到她们稀疏潮湿的睫毛上挂着黏液,不明白她们的眼泪有什么意义。 那些床,祖母说是棺材,那些躺在里面的人,祖母说他们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以为我听不懂这个词。我听得懂,即使以前没有听过。我成天带着这个词游荡,我在汤里的每一块鸡肉中都看到一具尸体,祖母不再带着我去死人那里。 但是,每当在工作日的下午,村子里响起音乐时,我就知道,又有人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亡总是藏在房子的墙壁后面,人们从来看不到它,或者,虽然人们一生都与它为邻,却只有在它该来的时刻才能看到。 有一次,一个男人死在野外。他被雷电劈中了。他是一个女人的第一任丈夫,她后来嫁给了她的小叔子,后来小叔子死于肺病,后来她寡居多年,因为她没有再嫁人,她的儿子长得像夏天在村子里走街串巷收破烂的人,村里没有人像他那样两鬓都长了一簇灰白的头发,当她儿子长大成人后,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现在还活着,他不得不自己给孩子洗礼,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教父,每个人都认为,要是谁和这个女人的孩子扯上关系,死神也会带走他。 后来,我进了城,我在大街上看到死亡,还在它该来的时刻之前。 低地(3) 人们倒在沥青上,呻吟,抽搐,没有人认领。然后有人过来,趁着他们的手还没有完全僵硬的时候从上面扒下戒指和手表,从女人的脖子上抽出金项链,从耳朵上扯下耳环。耳垂被撕破了,很快不再流血。 有一次我单独和一个陌生的死者在一起。我长久地看着他,然后哭着跑上碰到的第一班电车,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区。在终点站,售票员喊我下车,车站紧挨着一棵树。 所有的归路都被低矮的墙堵塞。 我好像从一个深谷中仰望那些住宅区,自言自语,我的家人不会躺在街头,而是睡在有盖的床上,有人坐在他们面前,祷告。 人们还会把他们放在家中很长时间,那些死者。直到他们的耳朵边缘由于腐坏而发绿,人们才停止哭泣,把他们抬出村子。 人们还说,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会守护着墓地,直到下一位死者来临。 巢中尖叫的蝾螈,巢像一把风干的玉米须。每只光溜溜的小老鼠身上都漏下紧闭的眼睛。细小的腿像湿润的棉线。脚趾弯曲。 灰尘从木板上纷纷扬扬地落下。 人们的手沾了白灰,灰尘沉积在脸部皮肤上,感觉好像被脱过水。 柳条编织的篮子有两只把手,划割着手心。手心磨出老趼和水泡,又热又硬,里面一跳一跳地疼。 上了年纪的老鼠是灰色的,身体臃肿,像是它们一辈子只受到爱抚似的。它们无声地窜来窜去,沿着脚步拖出又长又圆的痕迹。它们的脑袋是那么小,好像从这小脑壳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尖尖的,而且细长、平面。 看看,它们造成了多少损失,母亲说。所有那些谷壳下面本来都是玉米粒,全被它们吃掉了。 一根玉米棒下探出一只鼻子,接着有两只眼睛闪动起来。母亲手里已经拿了一根玉米棒。朝它的脑袋打下去。它吱吱叫唤,鼻子上方淌下一条血迹。生命力太弱了,血色也是苍白的。 猫走了过来,把死老鼠翻弄得一会儿肚皮朝上,一会儿背朝天,直到它不再有一丝动弹。 猫百无聊赖地咬下它的头。牙齿间咬得咯咯响。猫咀嚼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它的牙。它呜呜叫着离开。老鼠的肚子仍躺在原地,灰灰的,软软的,像睡着一般。 它吃饱了,母亲说。这是我今天给它抓的第四只了。它自己一只都没逮到。老鼠在它的爪缝里跑来跑去,它倒睡着了,这懒东西。 玉米被装进篮子。仓库看起来越来越大。当它全空的时候,会是最大的。 玉米棒好像是自动地滚进我的手,再自动地落入篮筐。 手心空空的时候,才会疼。玉米棒在上面摩擦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疼了,那时的疼痛太过剧烈,太过强大,它自己杀死了自己。一阵发痒之后,手连同手腕和手指都不复存在了。 我抽出下面的玉米棒。我给老鼠们开了条逃生的通道。做这事的时候,一大团恐惧堵在我的喉咙口,以及一大团呼吸。 两只老鼠沿着板条墙爬上来。母亲分击了两下,它们掉了下去。 猫咬下了两个脑袋。它的牙齿间咯咯响。现在是十月,现在是十月里的教堂落成节。 邻家男孩在射击摊上为我射击。 几块铁皮板上各画了一只鸡、一只猫、一只老虎、一个小矮人和一个小女孩。小矮人有一把胡子,好像圣诞老人。 射击摊的主人只有一条胳膊。他收下我踮着脚尖递过去的钱。他用手和膝盖给一把枪装子弹。他把枪递给我的猎人。 我的猎人举枪瞄准。要我射哪个,他问。我挨个看过铁皮板。 那个女孩子,我说,射那个女孩子。 他紧紧闭上眼睛,整张脸侧向一边,严肃得像一个真正的猎人。 他扣响扳机,铁皮板歪倒。它摇晃了一阵,又立住了。小女孩脑袋向下悬挂。她倒立着。 打中了,射击摊主说,挑些漂亮玩意儿吧。 一条绳子上挂着太阳镜、项链、穿着僵直的泡沫橡胶裙子的娃娃,以及外侧有裸体女人图画的钱包。 桌上放着不倒翁和小老鼠。一只老鼠看起来格外肥胖。我拿了它。 它是深灰色的,有一个四方形的脑袋,破碎的耳朵,一条皮革尾巴,肚子下面有一个线轴,绕着一条长长的白线。线尾固定着一只光秃秃的金属环。 我把老鼠放在光滑的手掌心,指尖钻入圆环。然后把手拿开。 老鼠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走,拖出一条大大的曲线。我紧张地目送着它。 它的步子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它停住之后,我短促地笑起来。 然后我重新把线卷好,再次把老鼠放在手掌心,指尖钻入圆环。再把手拿开。 老鼠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走,拖出一条大大的曲线,它的步子又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我又笑了。 我一直笑到傍晚,笑到村子里的电灯亮起来。 音乐响起。一对一对的舞伴走向领舞者。小孩子们跟在车道上的火车后面蹦蹦跳跳。身影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我听到他们的喧闹声。角落里他们在转着圈子跳舞,一圈又一圈,然后继续蹦跳。 我手里拿着老鼠走在人行道上,回家去。那一夜,老鼠躺在我床边的窗台上。 夜里冷得要命。谷仓里发光的猫眼迸出火星。雪片落在四处流浪的狗身上。 我听到猪的声音。它在悲鸣。 它的反抗太微弱了,链子都是多余的。 我躺在床上。我感觉刀抵着我的喉咙。 我很疼,刀切下去越来越深,我的肉滚烫,我的脖子里面开始沸腾。 切口变得比我本身还大得多,盖过了整张床,它在天花板下燃烧,呻吟声钻入房间。 破碎的内脏从地毯上滚出去,冒着蒸气,闻起来像一股消化了一半的玉米的气味。 床的上方挂着一个填满玉米的胃,紧邻一副肠子,肠子抽搐着,变得越来越细薄。 就在肠子快破裂的时候,我打开了灯。 我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我穿起衣服。扣扣子的时候我的手在抖。我的袖子和裤腿像个麻袋。我整身儿衣服像个麻袋。整个房间像个麻袋。我自己像个麻袋。 我走进院子,我看到挂在架子上的硕大身躯。白雪上面是一只流血的圆鼻子,像个盒子。一个又大又白的肚子,和一条怀孕的鱼的肚子差不多。一只会咀嚼的哺乳动物。 低地(4) 白雪上血迹斑斑。白雪公主有着雪一样白的皮肤和血一样红的双颊。雪被血溅湿,雪和血翻过七座山。 孩子们倾听着童话,一边抚摩自己丝绒般光滑的脸颊。 寒冷用它的盐粒蚕食房子的山墙。 一些地方的字剥落了。字母和数字落进季节里,季节就像瘦骨嶙峋的啄木鸟栖在篱笆上,啄出女人们的家务活成果,那些女人从早到晚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身体没在裙子的深色褶皱里。她们沉默地在四壁之间走进走出,身后的房间门被带上,发出嘶哑的声音。 中午时分,她们呼唤鸡群,以此打破自己的沉默,鸡被亮闪闪的金黄色玉米粒吸引,扑扇着乱蓬蓬的翅膀飞进院子,羽毛纷飞,把街道上的风一并带进来。 孩子们大喊大叫着从学校回来。大孩子把雪块塞入小孩子的脖子后面,用书包打他们的后背,从他们脑袋上扯掉帽子,扔到垃圾堆里去,把他们的头摁进雪堆。 他们的头由于寒冷而发青,也由于恐惧,他们痛苦地哭泣,衣衫破烂地跑进房子。 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们戴着被虫子蛀坏的皮帽走出酒馆,神思涣散地从旁走过,一边自言自语。他们有着淡紫色的嘴唇和眼皮,和街角从雾气里显现出来的雪人很是相像,雪人挺着大肚子,它们要是奔跑起来,能用肚子把村子撞翻。 春天,当阳光把它们坚硬的身体舔出泡沫,小肚子下就露出草尖,地下室里架起横梁,男人们像巨大的湿地鸟类一样踩在上面走向酒桶。酒咕噜噜地灌进他们喉咙的时候,鞋子里的水也在咕噜噜响。 水又黄又硬,用它洗衣服起不了泡沫,全是小粗粒,衣物变得又灰又脆。 瘦削的女人们套着长长的罩衫飘过街道。 她们的衬衫披肩皱皱巴巴,头巾尖尖翘翘地搭在头发上,围成有棱有角的空壳,在无事可做的上午,她们走进商店买酵母,或者一小盒火柴。 她们揉的生面团就像怪物一样膨胀起来,在酵母的作用下醉醺醺、迷迷糊糊地在房子里爬。 年老的妇女在早餐时大声啜吸牛奶上厚厚的油膜,嚼着蘸湿的甜面包,眼角还挂着前夜的眼屎。中午,她们咀嚼环形白面条里的淀粉。 冬日的下午,她们倚窗而坐,用粗糙的羊毛织长袜,把自己也织进去,袜子越来越长,像冬天一样漫长,袜子有脚跟、脚趾,还长了毛,似乎自己就能走动。 棒针上方的鼻子越来越长,泛着油光,像烧熟的肉。水滴在鼻尖停留了一会儿,亮闪闪的,然后落入围裙,消失不见。 墙上挂着她们的结婚照。她们平整的衬衫上、头发间戴着沉重的花环。纤细美丽的手放在腹前,脸庞年轻而忧伤。旁边的照片上,她们的手里抱着孩子,衬衫下是圆圆的rx房,身后的车上,干草堆得老高。 编织的时候,她们的下巴上长出细碎的须发,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灰暗,偶尔,其中的一根会误入长袜。 她们的小胡子和年龄一道增长,鼻毛从鼻孔里探出来,肉疣凸出头发。全身长毛,再没了rx房。当她们完成衰老的过程后,就和男人一般无二,接着就决心走向死亡。 外头的白雪闪耀。狗在路旁撒尿,在雪上留下点点黄斑,给矮树丛冻僵的残枝败叶剥下衣服。 村边的房屋群变得低矮,平坦得叫人看不清楚它延伸到哪里。村庄越过遗忘在田地里的满是节疤的粗大南瓜藤,匍匐进山谷里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孩子们提着恐怖的醉眼南瓜灯穿过村子。 南瓜瓤被刮净。空壳上挖出两只眼睛、一只三角形的鼻子和一张嘴巴。 南瓜壳里支起一根蜡烛。火光从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空洞里透出来。 孩子们摇晃着这被割下的头颅穿过黑暗。他们哭着跑进房子。 成年人从旁走过。 女人们把披肩再拢紧一些,手指停在流苏边。男人们用厚厚的大衣袖子捂住脸。 风景融化在暮色里。 我们房子的窗户像南瓜灯一样透出光亮。 医生住得很远。他有一辆没有灯的自行车,把手电筒系在大衣扣子上。我不知道哪个是医生,哪个是自行车。医生来得太迟了。我父亲把肝都吐出来了,它在桶里发臭,像腐烂的污泥。 我的母亲瞪着超大的眼睛飘到他面前,用巨大的揩碗布把风扇到他脸上,一边哭泣。 在父亲掏空的头颅里,蜡烛一直嘲笑到最后。 村子边上扔着旧炊具。缺底的报废变形的锅子,生锈的桶,灶台破裂、少了支架的经济炉,满是窟窿的炉管。小草从一个没有底的洗脸盆里长出来,顶着亮黄色的花序。 蠕虫啃噬着黑刺李苦涩的果肉,薄薄的蓝色果皮上淌下一条无色的汁液。 灌木丛的内部,树叶快要窒息了。枝条互相挤压,伸出土沟,它们不断生长,末端变成长长的尖刺,为了寻找光亮而改变形体。 山谷里有一座钢铁做的坚固桥梁,火车从上面开进同一片平原,开进另一个居民点,那里也和这座村庄一般无二。大桥下面,冬天是雪,夏天是一片阴影。从来没有过水。河流不理会这桥,河水从桥的旁边流过。在炎热的夏日,羊群会聚集到这里。 荨麻把它飘移不定的阴影赶进村子。它带着火焰爬到手上,留下肿胀的红色伤口,火苗舔舐着鲜血,直疼进手上的条条血管里。 鸭子潜入池塘温暖的淤泥里。在另一岸钻出水面的时候,身上又白又干,好像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鸭子很肥,翅膀萎缩,充血的小脑袋早就忘记了自己是飞鸟。 女人们用它们的羽毛清扫桌面上的面粉和面包屑。 烂泥从它们的嘴里滴落,重又掉入池中,水中激起一圈战栗,远远扩散开来。 夏天,女人们从它们的肚子上扯下白色的绒毛。一整个夏天,它们都松松垮垮、摇摇摆摆地穿过草丛,翅膀拖在身后,耸动起来就像肩膀一样,它们蹒跚着步子追踪虫子的细痕,嘎嘎叫着咽进食道,咬碎青蛙长长伸展的四肢。 等到秋天来临,它们就要被宰杀。 脖子以下、大拇指粗的一块地方,羽毛被拔光。主动脉显露出来,由于惊恐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蓝。祖母穿着便鞋踩在它们的翅膀上,把它们的脑袋往后掰,刀切入最粗的一根血管,切口扩大,更加明显。血喷溅出来,滴落下来,淌进白色的碗。血是热的,暴露在空气中变成黑色,威胁性十足。 祖母穿着便鞋踩在翅膀上,弯下腰心不在焉地看着一只苍蝇飞过,空闲的一只手撑在腰上,抱怨她的骶骨疼痛。 低地(5) 血流尽了。 祖母把脚从翅膀上收回。已成空壳的身体上鸭蹼还在颤动。死神来到了,白色的羽毛重又属于一只飞鸟。现在它要飞了。 夏天高高在上。 这只鸟消失在桶里的沸水中。祖母抓住它的脚,把它拎出来。羽毛现在湿漉漉的,看起来很稀疏。祖母浸到水里的是一只鸟,拉出来的是一只磨破了的羊毛长袜,以及一颗不甘瞑目的脑袋。她从黄色皮肤的毛孔里把羽毛拔干净,扔进水里。羽毛沉到水底。有些在桶壁周围打转,好像在寻找什么。 祖母在它前胸割出一个小盖子,把它挂高。它散发着蒸气,闻起来有股暖烘烘的味道,像消化了一半的青蛙。 薄薄的透明嗉囊里沉积着池塘的绿色污泥。 明天是星期天,到中午的铃响的时候,我的盘子里会摆上一颗心和一只翅膀。 美好的星期天,好胃口。 谷仓后面,蛇盘曲在金凤花的乳液和蓟的须叶中。植物的叶子和茎秆儿偶尔晃动。那儿没有人。也没有风。 人们没有看到它。痉挛的疼痛剧烈起来,像钩子刺入肉,钩子滑到脚骨处,掉落下来。人们看向地面,看到沾着血的鞋子掉在远处某个地方。在凋谢的蒲公英四处飞扬的白色羽毛间,恐惧升腾。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茎秆儿都变成了一条蛇。这帮坏蛋簇拥在苜蓿堆里,在脖子和肚子里聚集,盘卷在一起。 夜里,梦穿过后院,钻进被褥里。 那里摞着草垛,茎秆儿被雨水泡得像烂泥一般。长长的黑蛇游过来,钻进草垛里。草垛内部很干燥,像野草开的小花一样亮亮的黄色。蛇又冷又湿。 院子消失了,花园消失了,整座房子都消失在草垛里。再也看不到窗户,也没有篱笆,没有树木,没有屋顶。母亲拿着她光秃秃的扫帚走出门,走到街上。正当她要开始打扫的时候,一条蛇爬上扫帚柄。她扔掉扫帚,哭着跑开,跑到大街上喊救命。窗户紧闭,百叶窗紧闭。整个村庄都看不到人。 我醒了,脖子和额头上头发凌乱,湿漉漉的。祖母说,我在梦里叫喊。 蛇又游回金凤花的锯齿叶中去。 然后有一天,祖母又带着蛇回来。它们从她衬衫的腰部爬出来,从她的声带里爬出来,从一场总是以“从前”开头的谈话中爬出来。 她把盐揉进面团,胳膊肘以下都消失在面团里。我补倒上水。 祖母,你有着多么僵硬的手。 从前村子里有很多蛇。它们从森林里爬出来,游过河流,游进田地,从田地游到花园,从花园游到庭院,从庭院游到屋子里。它们白天蜷曲在通向顶楼的楼梯后面,夜里就从桶里啜食冷牛奶。 女人们带着孩子去院子和花园里劳动。她们把孩子放在柳条篮里的被褥中,把篮子放在树荫下。她们把草连根锄出,草根从花畦里带出一小坨泥巴。她们喘气,锄草,流汗。 她住在村子边上。她在花园里,把孩子放在树荫下的柳条篮里。篮子旁边横着一瓶奶。她在土豆叶间锄草,抬头看看太阳,身上一股汗味,放下锄头,走到树下。 她的目光空洞了,衣裙贴在皮肤上。她瘫软下来。她一把把孩子抓出来,她哭泣,叫喊,当她在草丛间跌跌撞撞的时候,长长的蛇懒洋洋地从篮子里游出来,钻进草丛,几秒种后,女人就头发灰白了。 锄头还留在花园里,柳条篮子在树下。蛇把瓶里的奶吸光了。 女人的头发还是灰白的,村子里的人终于有了证据,证明她是个女巫。 他们只谈论巫术,丢下她孤独一人。他们避开她,咒骂她,因为她头发梳得不一样,因为她头巾绑得不一样,因为她的门窗漆得和村里人的不一样,因为她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有着不一样的节庆日,因为她从不清扫石子路面,宰杀牲口的时候和男人喝得一样多,晚上喝醉了,不去洗餐具,腌熏肉,而是一个人和扫帚跳舞。 春天,她的丈夫变得苍白而透明之后,有一天早上僵硬、冰冷地躺在床上。 她只能把他埋在公墓后面的芦苇丛里,脚踩在那里,水咕噜噜响。 这年夏天,芦苇长得前所未有的又高又密。 青蛙呱呱叫着,变得更冷,鼓得更肥,蜻蜓在飞行中变得更脆弱,颤抖着,悬在蛇花的白色尘埃中。它们死了,栖在芦苇里,美丽而空洞。 晚上,芦苇丛中升起烟雾。女巫又在点燃蜡烛了。 这年夏天,村子里的气味前所未有的刺鼻。 野草疯狂地蔓生,肆意燃烧出各种颜色。 女人们在街上碰面时,窃窃私语,把脸深深埋进有棱有角的头巾里,开始变得一模一样。 长时间的私语使她们的声音变得像男人一样的粗哑,她们的脸变得僵硬。 男人们驶着吱嘎作响的车,推搡着开进田地,工作的时候一声不吭。他们的镰刀挥过草丛,劳动和沉默让他们流汗。 小酒店里没有笑声,没有歌唱。苍蝇在墙上嗡嗡哼着令人厌烦的歌。 男人们零零散散地坐着,身体沉在桌子后面,把热辣辣的饮料深深灌进喉咙,然后垂下短短的睫毛,嘴唇紧闭,颧骨来回耸动。 花园里有股潮湿而苦涩的味道。 生菜长老了,变成深红色,在他们的路途中像纸一样沙沙响。土豆的表皮下又绿又苦,坑坑洼洼。土豆又小又硬,一整个冬天都待在地里。它们的叶子却高大繁茂,花朵散落在夏天。 山葵泛着白沫延伸进菜畦,它们的根前所未有的锋利、纤维化。 山楂仍然是绿色的,酸酸的。夏天对它们来说太潮湿了。 一个街角处站着那个女巫。 女人们把白床单撕成长带,系进花园里。布带上方的天空是黑色的,被稻草人遮盖。所有的花园里都扎着满满当当的稻草人。 女人们把稻草填进男人们的西服,把它们钉在高高的桩子上。女人们给稻草人戴上帽子,帽子在风中摇晃,它们没有头,也没有脸。 鸟儿们虚弱不堪,在空中尖叫。饥饿扑打着翅膀。饥饿在树林里成长,绕开了黑色小岛一般的村庄。 待到冬天来临,花园里变得光秃秃的。菜畦又硬又空。稻草人仍留在桩子上,下雪的日子里,直插进空中,发出警告。它们变成了冰与瓷做成的大巫师,高高地耸立在群木之上。 雪从它们的帽子上落入村庄,云在它们的肩头聚集。乌鸦从它们的脖子里扑棱出来,飞进山谷。 低地(6) 雪落进长长的走廊,它只比街道高出一个台阶。院子里,枯草碎裂。鸡彼此依偎,蜷缩在门框里。屋子里到处散落着树枝。房间里像树林里一样喀吱作响。房间中央竖着一块劈下来的大木块,旁边放着斧子。 井水里回荡着斧子的声音。女巫又在屋里砍她的木头了。她家的烟囱里散发出烧焦的苹果的气味。 圣诞老人们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孩子们害怕他们的坚果和橘子。 圣诞快乐。 新年里,村里收到一封信。邮递员盯着邮戳看了很久。它来自国内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我们村里没有叫蕾娜的人。这封信只可能是给那个外地来的女人的,给那个灰白头发的年轻女巫。 祖父有时候明白,他不知道他知道什么。然后他独自一人穿过房子,再穿过院子,自言自语。有一次,他在牛棚里锄萝卜,我看见了他,他没看见我。他很大声地自言自语,挥动着手臂,也不把斧子从手里放下。他在空气中乱砍,站起身,围着萝卜篮子打转,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扭曲。有一瞬间,他看起来那么年轻,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祖父扯着他浓密的小胡子。毛发留在手里。他凝视了一阵,把它们甩到地板上,没有哪次会忘了踩上几脚。 这几天夜里祖父都睡在牛棚里的草堆上。母牛该分娩了。它用屁股对着他,细长微绿的萝卜屎啪啦啪啦地落进干草,溅到墙上,像苍蝇一般黏在石灰墙上,蒸腾在空气里。在这温暖的空气里,母牛忘记下崽了。 厨房里天主教的挂历上,预定的日子早就过了。一个日期被圈起来,旁边写着:母牛已配种。另一些数字边上写着:孵蛋鸡已安置,烟草已卖,猪已买。 我注视着母牛鼓胀坚硬的肚子,我怀疑,它挺着这么个肚子还能活下去吗。我猜里面就是块大石头。 今天母牛下崽的时候,我仍然不被允许待在旁边。我从来都只能看到它身边干草里已经生下的小牛。小牛很脆弱,四肢发抖。他们往它身上撒糠麸,母牛就从它皮上舔掉黏糊糊、湿答答的一层壳。 我再度为这个往小牛身上撒糠麸的伎俩愤怒不已。我知道,连这种事都是欺骗。 猫也给我看它被撕破的耳朵,血溅在雪地上。即使到了夏天,斑迹也不会消失,它永远留在那里,因为我曾在此地见过它。 我的睡觉娃娃脸朝下埋在椅子的坐垫里。我把她翻过来,让她仰面朝天。她的鼻子被打掉了。她穿着厚实的冬装。她的眼睛腐坏了。我往里看到深深的空洞,里头有颗塑料珠子悬在弹簧上。这就是我的娃娃的漂亮的蓝眼珠。 冰花在窗户上织着它们的丛林。我的皮肤感觉到一阵美丽的战栗。母亲把我的指甲剪得太短,我的手指尖生疼。我感到用这新剪过指甲的手指没法正确走路。 我经常用手走路。我还感觉,我用这么短的指甲没法正确说话和正确思考。白天只有巨大的辛苦。 冰花吞噬掉了自己的叶子,它们长着一张瞪着乳白色的失明眼睛的脸。 桌子上,面汤热气腾腾。母亲说:我们去吃饭,如果我在第一声命令后没有出现,没有紧贴桌边站着,她干硬的手掌就会给我的脸颊做上记号。 祖父可以被喊很多次。有时候我猜想,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我喜欢他不听母亲的话。 祖父把手上的锯木屑洗掉,坐在桌尾他的位置上。 没有人再说一个词。我的喉咙很干。我不能要点水,因为我在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等我长大了,我要煮冰花,我要边吃饭边说话,每吃一口就喝点水。 父亲走进门来,靴子上沾满透明闪亮的冰屑。他脱下手套,坐到椅子上。 他站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水坑,冰水在地板上抖动,他走过的地方,木板地上就留下一个潮湿的鞋底印。 然后,父亲脱下靴子。靴子很紧,是用非常坚硬的牛皮制成的。 父亲从靴筒里拉出他的裹腿布。它们被雪水和汗水浸湿了,走路的时候缩成一团。 父亲的脚有脚底,脚底即便在冬天也有一个粗糙、皲裂的脚跟。晚上,当父亲用一块瓦片磨这粗糙、皲裂的脚跟时,它们并不会变得平滑、柔软。它们就像它们固有的那般粗糙、坚硬,属于他自己。我相信,村子里没有哪个人没有这样一双粗糙、皲裂的脚跟。也许村子站立其上、被大家叫做土地的这片地基也是这样的脚跟的来由。地基黏糊糊的,难以收拾。母亲把裹腿布挂在灶台的横杆上。裹腿布是用一块条纹布做成的,来自我的一件穿不下了的周日礼服。我是复活节的时候得到这件礼服的,曾经十分引以为豪。 当时摄影师在村里。我肥嘟嘟的,手关节上还有小窝。我头上顶着一个发髻,它总是在节日里用糖水弄湿头发,用勺柄旋转出来的。这个发髻和所有的节日里一样歪歪斜斜,因为母亲在梳头的时候哭了,因为父亲又从小酒馆里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在这房子里,那个节日和所有的节日一样败兴。 人们也可以从这张照片上看出来,从这用头发和糖水做成的歪歪斜斜的发髻和我尴尬的微笑上看出来。 我梳好头,穿好衣服,走进后院,把自己关进厕所,脱下裤子,蹲在臭烘烘的茅坑上号啕大哭。我在那里哭,是为了不被逮到,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一下子安静下来,把厕纸弄出沙沙的响声,因为我知道,在这房子里,不许毫无理由地哭。有时候我一哭,母亲就会揍我,还说,好了,现在你也终于有个理由哭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用厕纸擦了屁股,然后看着茅坑里,看到屎上有白色的蠕虫在爬。我看到黑色的小块粪便,知道祖母又便秘了,还看到我父亲的明黄色的大便和母亲微红色的大便。我正在找祖父的大便时,母亲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了,当我终于来到屋子里,站到她面前时,她停止往腿上套长袜,给了我一耳光,我喊你的时候,你必须回答。 我们来到住在村子另一头的外祖母家中,母亲哭了,说父亲每天都醉醺醺地回来。父亲坐在桌边,碰都不碰外祖母放在他面前的一杯葡萄酒,他站起身,把外套夹在胳膊下,走了。母亲手撑在瓷砖壁炉上抽泣。我细细咬碎了一块蛋糕。 母亲整个身子都靠在壁炉上,边哭边喊。然后她突然看见我坐在凳子上盯着她,猝不及防地对着我和海尼喊叫。你们到院子里去,出去玩! 海尼和我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海尼在啃他的食指。 我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海尼消失在花园里的玉米秆儿之间。我站在沙堆旁。沙子里很多云母闪闪发亮。沙子很干燥,尽管它里面的闪光看起来湿漉漉的。 我开始堆砌一个房子。 为什么母亲做的所有事情都叫做工作,而孩子做的一切就叫游戏?太阳底下,我的房子龟裂了。我把它的四壁抹平。外祖母家的房子有着潮湿发霉的墙壁。外祖母经常把它涂白,但霉斑立刻又嵌入白色。霉是咸的。 夏夜,从草地归来的山羊会舔霉斑。墙根边绕着一圈沙子的痕迹,那是蚂蚁从街上带进屋子的。 房间的地板上也有蚂蚁。外祖母对蚂蚁没什么意见。 有一次它们爬进了糖罐。糖罐里蚂蚁的数量比水晶方糖还多。它们像罂粟子,聚集在一起。 我害怕它们,它们太小了,多得数不清,它们在工作时无声无息。 低地(7) 外祖母把水晶方糖一块一块地倒出来,说,蚂蚁不脏,也没毒,糖还是可以吃的。 我可不想再吃它了,趁外祖母离开厨房时,我把我的茶倒进装饮用水的桶里。 一整个白天都是夏天。不过到天黑的时候,季节就没有意义了,因为人们什么都看不见。晚上就是晚上。外头暴风骤雨。雨哗哗地打在屋顶上。水顺着屋檐倾泻下来。 外祖母披上个大袋子,把巨大的木桶拖到屋檐下。她想要接雨水。 雨水——我本能地想到天鹅绒。它很柔软,头发因此变得丝绸般顺滑、温驯。 深夜来临。我从不知道,这深夜是如何无声地降临的。每个晚上,夏天都无情地淹没在村子中央。到处都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 电闪雷鸣还在持续。天花板盖在我头上,像沉重的雪。我脖子里有很多潮湿的草。 房间有时候会明亮起来。这个外祖母维护了许多年的巨大的空盒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屋顶上幽灵般的多足动物从或明或暗的地方爬出来。电报杆的电线簇在一起,往街道上扔下来来回回的影子。 外面的深夜里,树木互相鞭打。我透过墙壁看到它们。外祖母的房子像是变成了玻璃做的。 树木纤瘦,却不会折断。它们走向我的床边,越来越近,喷出大股寒气。 我想要喝掉它们,因为它们是如此无色,如此寒冷,但它们刺进我的脸,说,我们不是水做的,我们是玻璃做的。雨也是玻璃做的。 然后屋子就空了。雷声拉扯着百叶窗。 我听到潺潺的尿声,是海尼往夜壶里撒尿,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躺在这屋子里。 我喊海尼的名字,他一边撒尿一边问,你害怕? 有一点。闪电照亮了房间。 我看到海尼把夜壶拿在手里,弯着膝盖站在那。另一只手托着他的xxxx。在闪电的照耀下,它非常白皙。 我也要小便。我站起来,坐在夜壶上方,我吸腹,为的是隐藏小便的声音。但是它在我身下越来越大声,我没有力气了,我不能再让它一滴一滴地下来了。 尿液从我身体里淌了出来。发出潺潺的声音。 海尼喊我到他床上去。我不怕闪电,他说。我爬到他身边,钻进被窝,看向屋中。一只光斑下的动物悬在柜门上。 我盯着它。 我本来会喜欢你的,如果你的小便没这么滑稽,它太长了。这真丑陋。 随它去吧,明天我们缩短它。 我害怕我会从你那得到一个孩子。我想这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在同一个夜壶里小便了。 随它去吧,那样我们就结婚。 但你是我的表哥。 外祖母也尿得那么多。她的肚子下垂得厉害。 你怎么知道? 透过她的裙子就能看到。 夏天的声响透过墙壁泄露出来,一直到天亮。街道上是村庄。 我在鹅的脖子间穿行,往家走。它们跟着我咕咕地叫,我害怕起来,走得更快。经常走着走着就跑起来。 狗冲着我吠,像见到陌生人一样。母亲正在工作。父亲正在工作。祖父正在工作。 祖母在家里。 祖母是我母亲的母亲。村子里到处是祖母。 我得去削土豆皮。刀子滑进我的手指。 淀粉在刀口处燃烧。削过皮的土豆上染了血。我把土豆块扔进水里。我把它捞出来,切成小块。我不知道该在哪个位置下刀。在切碎一个小土豆的时候,就有那么多选择要做。切得好的土豆片应该有多长、多宽?很可能没一片切得好。没人知道。 最后一片是弯曲的,丑陋不堪。我把它放进嘴里,咬碎,吐到土豆皮上。我嚼得很细小,看起来像呕吐物。我把长长的土豆皮长条放在上面来掩盖它。 祖母把面粉撒在面团上,把它擀得又长又宽。她不断地从面团尾端切下一小块,扫上蛋清。祖母的裙子晃动着。围兜里满是面粉。 另一个祖母有着硕大的rx房,这个则胸前平平。另一个祖母肚子下垂。海尼看到过。很可能所有的祖母都有着下垂的肚子。但在这个祖母身上,人们没法透过裙子看到它。 谁知道呢,海尼也许看到过。但他也只有一个祖母,而我有两个。这问题对海尼很简单。海尼什么都知道。 早间弥撒的钟声响了。教堂的钟楼上飞起一群群麻雀,飞进高大的白杨树林。树枝交错。它们不停晃动着,把风带进村子,带进广阔寒冷的区域,使得男人们在走路的时候不得不用一只手抓牢帽子。从白杨树上飘落的树叶像夏天一样翠绿、健康。村长说,仲夏的落叶是那大钟的响声引起的,它走调了好多年,因为上面生出斑斑锈迹。而神甫把这麻烦事归咎于村长,说小钟挂在教堂钟楼里太深的位置。所以这村子里,神甫和村长的意见总是不统一。 女人们沿着角落行走。她们从十字架旁经过,自己画三个十字,用手指触摸一次额头、一次嘴巴、一次前胸。 接着她们爬上四层阶梯,把裙子提到臀部,以免踩到裙边。边缘是裙子最沉重、最宽阔、最美丽的地方。 那里有一扇沉重的木门和厚实不透光的墙壁,墙壁相当靠上的地方是有着彩色玻璃的小窗,展示出不管在教堂还是在街道上都没有的颜色。弥撒不准延伸到街道上去,街道也不准进入教堂。一阵吱嘎声响后,沉重的木门又关上了,管风琴的音乐在空间里回荡,像蜜蜂绕着头顶嗡嗡哼唱,直到耳朵适应它,太阳穴在这音乐中不再突突跳,直到眼睛在烛光牛奶中不再燃烧。 女人们草草地把大拇指尖探入含沙的圣水壶,再一次画出额前十字、嘴唇十字、胸前十字,然后小心地、摇摇晃晃地走到长凳前,似乎自己也不想有所知觉,长凳上的裙子之间还有空隙。她们在长凳旁行屈膝礼,把裙子放在走道上,接着站起身,坐到空位置上去,又开始画十字,在画第三个胸口十字时已经进入祷告。 管风琴声在合唱团上空嗡鸣。 管风琴师眯着蓝眼睛,它们越来越小,越来越深陷进脑壳。他头发花白,嘴唇上方和眼睛周围长着好似冻僵的乱草一样的呆板须发。他说话的时候,假牙吱嘎作响。他大笑的时候,要是不在开始笑之前先用手托住下巴,假牙就会掉到地上。一旦他笑得久了点,嘴巴张得太大,整副假牙就掉进他手里。 他带着困惑的眼神把假牙塞回嘴里,但欢笑已经过去了。他从不能把笑笑完。有几次他说,变老很丑陋。 一年前他的假牙太小了。把他的牙龈挤伤了。他去村里的牙医那看他擦伤的上腭。牙医拉开窗户,把他的假牙远远地扔进教堂的花园。管风琴师走到苜蓿丛中。苜蓿刚收割过,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副假牙。它在他眼中有一会儿显得无比陌生,就像狗的牙齿。他捡起它,擦去粘在上面的泥巴,放进手帕。牙医依然站在窗框前,胳膊朝刚才扔假牙的方向伸展着,脸上由于畏惧浮现出皱纹。他晃动手指,像是在招手。 低地(8) 管风琴师把假牙放在他苍白的大手里,当他回到小诊室时,牙医已经在打磨假牙内侧了,白色的粉末落到地板上,他几乎变得友好起来了。但是管风琴师呆呆望着放在布巾上的钳子和剪刀,一言不发。当牙医想把假牙推进他嘴里的时候,他紧闭双唇,张开手掌。他手里拿着假牙走出门,一句告别词也没有说。 走到门外,他把假牙放进上衣口袋。在自家大门前把它塞进嘴里。现在它摇摇晃晃的。它太大了。但是从那以后,管风琴师再也没去看过牙医。 演奏管风琴的时候,他一手拿着帽子,另一手撑在管风琴箱子所在的墙壁上。他踩着踏板,间隔规律且合宜,好像在踩自行车,好像他要让管风琴箱子转动起来。踏板和整个教堂在他脚下开始嗡鸣。 踩管风琴时他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他的思考有时候像磨破的绳子一样断裂开,因为他在踩踏时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状态,他仍以规律且合宜的间隔踩着踏板。 他的裤子纽扣总在踩踏时松开。管风琴师在每首歌结束后扣上它,要是他忘记了,就在弥撒结束后扣上,要是那时候也忘了,就回家之后扣,他的妻子穿行在锅碗间,大叫丢人,叫声充斥整个房子。她又一次给礼拜天浓汤放多了盐,把蛋糕忘在烤炉里,每个星期天都这样。 祖母和我一起坐在第五排长凳上。我旁边坐着高个子蕾妮。她是村里最高的女人。在大街上她显不出身高。但在这里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容硬如石头。她看起来像根棒子一样僵硬。她的衣裙很干净,熨烫平整。罩衫和衬衫上缝着很多排丝绒线。围裙上用黑色蚕丝绣着许多小孔,即使没有一丝阳光落在上面,黑丝也闪耀着光芒。高个子蕾妮有着笔直修长的手指,她的双肩直得像熨斗的把柄。她很漂亮,但她看起来很冷漠,不易接近。我抽身离她远一点,紧靠着祖母的围裙。祖母恼火地看着我。 我仰起头,后脑勺靠在颈背。教堂里的天空也是一堵墙。它是天蓝色的,洒满星星。 我问祖母,哪一颗是金星,她生气地低声骂我笨蛋,继续祈祷。我继续想,马利亚不是真正的马利亚,而是一个石膏做的女人,天使不是真正的天使,羔羊不是真正的羔羊,鲜血只是油画颜料。 高个子蕾妮的祈祷声传进我的耳朵,她是真正的蕾妮。我看着祖母,不看她的脸,而看她的双手。 上面所有的筋腱都绷紧了,没有肉,只有骨头和一层干枯的皮。在任何一个瞬间,这双手都可能在死亡中变硬,但它们还在祷告中移动,念珠丁零有声。 念珠挤在祖母手掌的骨头间,在节节疤疤的瘦小双手上压出青色的印子,双手和它们进行的工作一样伤痕累累,如同散落在房子各处的坚硬木头,和她的家具一样过时,满是刮痕和花弧旋曲。 长凳上铺着又长又厚的坐垫,从长凳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看上去像游泳圈。 坐垫是神甫购置的,以便让村民们在冬天也能来教堂。 当我坐在这些长凳上时,即使在夏天也感到冷。这里总是很阴暗,侵袭我的寒气从地砖里升起。地砖像宽阔的冰面一样令人惊恐,一个人在上面走了太久,腿都要断了,还得脸扑地,继续走。 墙壁、长凳、礼拜天礼服、喃喃自语的女人们朝我袭击过来,我即使虔诚祷告也无法自卫,连自己都不能抵抗。我的嘴唇变得冰冷。 温德尔和他的祖母一起来到教堂。从家到教堂门前的一路上,我不得不和他手牵手。我必须和他一起穿过整个村庄,穿过空荡荡的乡间小路,一起过街,街上能看到甲虫爬过。温德尔坐在上层厢座,靠近管风琴师,能看到他穿着沉重鞋子的脚。 每个星期天,当我们从教堂出来,温德尔都要对我说,他也要成为管风琴师。他踩着踏板,脑子里有思想,他踩踏板,其他人,其他所有人开始唱歌,当他停止踩踏,别人就停止唱歌。有一次温德尔坐在前排的儿童长凳上。当时他大声地和别人一同祷告,他的结巴让身边的其他孩子都困惑不已。 神甫从讲坛上朝他扔下一小段粉笔。温德尔的上衣领子上多了一道粉笔痕。他不做声了,毫无生气地坐在那,因为在弥撒期间连哭都不允许,除非在布道时或那之后哭。 也不允许站起来。 那次以后,温德尔关上身后的教堂大门之后,就走上狭长盘绕的阶梯,走到管风琴厢廊那去。 他坐在管风琴师旁边的一张空凳子上。 另一边坐着驼背的洛伦兹,在另一张空凳子上。 剧烈的干咳在弥撒期间也不放过洛伦兹。合唱团的女人们唱着歌,转头看他,面露怒色。洛伦兹看到她们的喉咙在唱歌时上上下下地移动。他看到她们脖子上的血管如何膨胀起来,再缩回皮肤下面。卡蒂的脖子上又有一块红色的吻痕,随着喉咙一道移动。 洛伦兹移开视线,看向他手肘下方的凳子表面。上面刻着名字和年份,画着心形、箭矢和弓。其中有几个是洛伦兹自己刻上去的。 洛伦兹用一根长钉把自己的名字刻进木头。 在管风琴箱子上,洛伦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很远就能看到它。洛伦兹喜欢画很大的字母。 在主柱上写着:洛伦兹+卡蒂。洛伦兹自己写的。管风琴箱子所在的满是灰尘的墙面上也写着洛伦兹,这个词留在那很久,直到一个合唱团女歌手把背靠在上面。 歌声停止时,下面的长凳上开始了喃喃的祷告。女人们都屈膝跪下,画三遍十字,念叨着神啊——我——不——敢——当,再画一个十字,站起来。 我做祷告。祖母用膝盖碰我的腿,我小声祈祷。我想祈祷我脱罪。我知道,父亲把小牛犊的腿弄断了。 村子里不许宰杀小牛,也不许酿制烧酒。夏天里整个村子都散发出烧酒味,就像一个巨大的烧酒壶。每个人都在后院篱笆后头的某个地方酿烧酒,却没人谈这事,连邻居也不说。 早晨父亲用斧柄穿透小牛的腿。然后他去请兽医。 将近中午,兽医骑着他的自行车来到院子。他把车停在李树下,他刚消失在牛棚门后,已经有鸡飞到车上去了。 父亲用罗马尼亚语向医生解释,小牛是如何被食槽的链子绊住脚,如何不能挣脱出来,如何整个身子倒向竿子,再被竿子刺穿腿。 父亲一边解释,一边轻抚小牛的背。我直直地看着父亲的脸。人们看不出他没有讲真话。我想把他的手从牛背上撞开,我想把他的手扔进院子,踩碎它。我想要他因为说谎而牙齿掉光。 父亲是个骗子。所有站在那的人,都通过他们的沉默在说谎。所有人都眼睁睁地发愣。我把他们挨个看过来,这些假仁假义的丑陋脸孔,这些鼻子,这些眼睛,这些顶着乱蓬蓬头发的脑袋。父亲早上刚刮过又长出来的胡子使他的野蛮加倍,又掩盖了他的野蛮。父亲用双手强调他的谎言,竭尽所能地让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可信。 然后兽医从他油腻腻的袋子里唰啦啦抽出一本本子。他写了一张纸,撕下来递到父亲面前,父亲在兽医还在写字的时候,把一张一百列伊的纸币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兽医做出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继续写。 接下来父亲拿到了纸条,上面写着,小牛遭遇事故。这是危急情况宰杀许可证。 兽医又一口气喝干第八杯烧酒,把鸡从他的自行车上撵走。鸡四散飞起,在空中咯咯直叫。坐垫上躺着一摊新鲜的鸡屎。我很高兴,因为在擦抹的时候鸡屎弄脏了整张坐垫。车轮滚向巷口,兽医从车的一侧把自己甩上去,驼着背骑走了。他的屁股从坐垫两侧垂下来,像祖母的生面团,在烤面包的时候,面团膨胀得挤出边沿。自行车在他的重量下呻吟。叔叔从后院拿来一把大铁锤。 母亲给他系上围裙。他的屁股那儿缠绕着一大块针脚。然后她给他把衬衣袖子挽到手肘,还不想停止卷动。母亲似乎很缠人,因为她一边大笑。 母亲也给父亲卷上袖子,这回她做得很快,也不缠人。母亲也卷起自己的袖子,卷得很快,脸上毫无表情。 祖父甩开臂膀,自己卷起衬衫袖子。 我害怕。他们所有人的手臂上都长毛。我把自己衬衫的袖子拉下来,盖过手,从里面用手指牢牢抓紧,像用绳捆牢的袋子。我不得不捆牢袖子站在那一阵,以避免动手,避免去抓掐、勒脖子。 横梁边上的燕子探头看过来,整个白肚皮都露在巢外。它叫都不叫一声。叔叔举起沉重的锤子,我跑进院子,站到李树下,双手捂住耳朵。空气炎热空旷。燕子没有一起出来,它不得不在一场死刑上空孵蛋。 一村子的陌生狗都在院子里。它们舔舐粪堆枯草上的血迹,把蹄子和皮毛碎片拖过打谷场。叔叔从狗嘴里扯下它们。可不能让狗把这些带到大街上去。 留在粪肥上的是两只眼睛。猫用尖牙刺入其中一只。它发出咔啦啦的破裂声,淡蓝色的浆水迸溅在猫的脸上。猫颤抖着身子,叉开僵硬的四肢走开了。 叔叔锯碎一根骨头,骨头有他的胳膊那么粗。 父亲把带有红色斑点的皮毛钉在谷仓墙壁上晾干。中午的日头会照到那里。几个星期后,我的床前多了块小牛皮。 每天晚上我都把这块床前地毯拖出去,因为夜里我会在脖子上感觉到它所有的毛发。我梦见,我必须用刀叉吃掉那块皮,我吃下去,吐出来,还得继续吃,再吐出更多的毛。叔叔说,你必须把所有的东西都吃掉,不然就得死。我躺在那里死掉的时候,梦醒了。 第二天夜里,父亲强迫我骑在小牛背上。他驱赶我们走过一片草地。花朵开得又高又密。我们在草地正中,我身下小牛的脊柱断裂了。我想要下来。然而父亲在喊叫,继续驱赶我穿过周围所有的草地,草地广阔得没有尽头。父亲驱赶我们渡过河流,父亲狂叫,我们跟着回声穿过树林。 小牛跑得气喘吁吁,巨大的恐惧让它一头撞上一棵树。它的鼻孔里流出鲜血。我的脚趾、漂亮的凉鞋和衣裙上染上了血。小牛倒下的时候,我身下的土地满是鲜血。 母亲啪的一声打开灯,说早上好,把红色斑点的小牛皮地毯铺到我床前。起床的时候房间在旋转,大片炎热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我迈出一大步跨过小牛皮地毯。中午母亲从牛棚里拎出挤奶桶,拎进厨房。牛奶上浮着泡沫。我在桶里寻找玫瑰红色的牛奶。必然有血混在里面。挤奶桶是温热的。我用双手环抱着它,长久地倚靠在上面。 母牛对着空空的枯草堆哞哞叫了一整天。它碰都不碰饲料。它一整天都只饮水,只啜饮冷水,喝水时把脑袋深深埋进桶里,直没到耳尖。 每天中午母亲都把温暖的、带着母牛体温的牛奶拎进厨房。我问她,要是别人把我从她身边夺走,要杀我,她是否也会悲伤。我倒在柜门上,我的额头上鼓起个蓝色的肿块,我的上唇肿胀,手臂上多了块紫色的斑。一切都来自那个耳光。 低地(9) 母亲说,现在号够了。我必须立刻停止抽泣,下一刻就和母亲友好地交谈。孩子不许对父母有任何怀恨,因为父母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孩子好。我必须大声、自愿地接受,这耳光是我该得的,没有打中的那每一记都可惜了。祖母已经拿来了大扫帚。当我撞到柜子上时,有一只碗从里面掉了出来。 祖母开始扫地。 母亲从她手里夺过扫帚,抵到我面前。我扫干净碎片,泪眼中的厨房一片模糊。 扫帚柄比我还高。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扫帚柄在旋转,厨房在旋转。 母亲的脸皱得厉害。你给我动起来。 石子路上,身穿施瓦本裙子的母亲们在行走,裙子用一整巴仑布缝制而成,走路的时候,它的褶皱好似树冠,那些树冠懒洋洋地倚靠在屋顶上,把村庄压进草地,起风的时候,树冠击打屋顶,打碎砖瓦。母亲们把熨烫服帖的白手帕塞在围裙系带里。今天早上,她们为了哭泣从床上爬起来,为了哭泣去吃早餐和午饭。 她们熟练而忙碌地做着房子里的每一项工作,她们的头脑一心寻找缺席和逃走的机会。她们不再拘束,归整了一天家中的木头、布料和金属。 中午,她们解开围裙和工作外套的系带,把它们扔在地上,从衣柜里拿出黑色的裙子。 走到衣柜旁边的时候,她们抬头望向天花板,以免被人看到裸体,因为在房子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可能发生任何一些被称为耻辱或不贞的事。人们只要裸着身子照照镜子,或在卷上长筒袜的时候想想自己触碰到的是皮肤。穿着衣服就是人,不穿衣服就什么都不是。这一大片皮肤。 她们为了哭泣穿上衣服,从鞋子到有棱有角的头巾边沿都是黑色,在褶皱里来来回回摇晃着走。 她们的女儿只是貌似适应了这身装束。行动的时候,施瓦本裙子的布料卷起来了,她们的身体尽管干瘦,却显得塞不进裙子里去,身子好像还露在裙子接缝的外头。但她们的脑袋穿进了裙子。 她们穿着紧绷绷的裙子,飘扬的长罩衫投下阴影,裸露的双腿默默地束缚在衣衫下,踩着碎步小跑过来。她们也穿着黑色的鞋子,黑色但透明的长袜,以及黑色的裙子。 她们手里拿着三角形的黑色漆皮大袋子,它僵硬地来回晃动,看起来像用金属板做成的。袋子瘪瘪的,因为里面除了一块手帕、一串念珠就从不会有其他东西,袋子底部有零钱丁零作响。 她们不知道应该怎么拿这袋子,因为既不能像拿扫帚柄、锄头和餐刀那样拿这袋子,也和她们所熟悉的用来责打家畜和小孩的方式不同。她们把袋子挽在手里走了几步,任由它顺着弯曲的胳膊滑到手肘,袋子在那里就好像挂在尖钩上,走路的时候打在她们平坦的屁股上,她们又把袋子拎到手里,一边走一边让它摩擦大腿。 尽管热得让人窒息,女儿们还是系着黑色的头巾,因为她们的头发要么是金色,要么是黑色,然而黑得还不够深,是不能带去哭泣的。 她们像一群黑色的鸟,迁徙到守夜人的家里,用她们沉默而审慎的围攻踏碎院子,走过敞开的夏季厨房的门,看到横梁上还挂着剩下的绳子。 她们瞪大冰冷的大眼睛,把寒气带进一间由蜡烛照明的屋子,里面充满了塑料花和尸体的气味,魔鬼瘸着腿站在门后的镜子里,镜子被罩上黑色的施瓦本围裙,以便生者的祈祷和死者的灵魂能够升天。母亲们和女儿们用一根常青树的枝条把圣水滴在棺材上,水渗入遮尸布,顺着死者的颊骨淌到碾碎的脖子里,他的脸变成黄绿色,变得肿胖。 她们一边滴圣水,一边用眼睛搜寻椅子。坐下来的时候,母亲们轻扯着裙子的褶皱,女儿们在大腿上把三角形的袋子摆正,母亲们吸着鼻子,把念珠缠在手上的青色筋节之间,念珠像餐具一样叮叮当当,女儿们用手帕抹着眼圈,把眼泪挤到脸上。男人们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夏季厨房前面谈论农活和地窖里的葡萄酒,蝇群在他们头上盘旋。 后院的铁丝网篱笆后面还有鸡的足迹,沙地里还有在夏季厨房度过的夜晚留下的混乱路径。空气中还悬着视线,像被疟疾翻掘拱碎的干草堆,来自被癌症腐蚀的肺里的发烧,来自死者的脸,它经常从杏树上爬下来,像猫一般无声、敏捷。它总是突然出现,无声无息,幸灾乐祸,散发出臭气。 花畦里花朵晃动,花下蜷缩着尖叫的猫,它们把热气吸进肚子,它们悲鸣,因为种子飞溅进肚子,喊叫的时候牙齿里全是沙子。 桑树上的鸡被惊醒了,它们在空中扑腾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地落到地上,最后在沙地上空糊里糊涂地转圈,圈子越转越小,直到只绕着一个圆点,身子变得沉重,双腿再也支撑不住。 然后它们跌倒了,脖子扭折,嘴巴张开,淹没在黑暗里。月亮下沉,下沉。 它们皮肤的毛孔里有虱子抽动,虱子排成直列,穿过花园,行军到其他的院子,钻进温热鲜活的肉里。母亲们和女儿们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男人们成双成对地在前面走上街道。女人们成双成对手挽手地跟在后头。 大型吹奏乐器在太阳下闪光。 音乐撞碎在屋墙上,在街道另一头再一次越过整个村庄。 黑衣的马车夫坐在刻字的黑色灵车上,鞭打他的黑马。马腿上落满苍蝇。它们走过来,屁股对着马车夫的脸,尿淌到尘土里,吵闹的音乐声让它们害怕,混乱中抬错了蹄子。 神甫晃着香炉从教堂旁经过,因为有些死者没有忠诚地等候上帝来拿走他们的生命,赐予他们死亡,而是缺乏对神的敬畏,自行了断生命,这样的人不会被抬进教堂。神甫满意地清清嗓子。 公墓里,一群黑乌鸦盘旋在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上方,这个十字架高高耸立在墓地中,麻雀从路两边的黑刺李丛飞出,叽叽喳喳地飞进田野。 墓穴前,神甫从香炉里放出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到空气中,唱起歌来。 神甫往棺材上扔下第一块厚重的土,所有的黑鸟们都像得到一个号令似的,拾起土块扔到棺材盖上,一边瞪大了眼睛,画着十字。掘墓人把烧酒瓶子插进外套口袋,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抓起铲子,砌了座潮湿的小丘。黑鸟群分散到村子里,钻过篱笆和房子的缝隙。街道空了。太阳在玉米地里下沉,它的脸红彤彤,雾腾腾。 下雨的时候,祖母看看打在石子路上的水滴,就知道还要下多久。 她能预报雨,因为她观察母牛,看何时下雨,还观察马、苍蝇和蚂蚁。今天刮的风里有雨,她说,第二天就下雨了。祖母把手伸进雨里去,站在那儿,直到水流在手肘处滴落。她的双手湿掉的时候,她自己也走进雨里。 下雨时,她在院子里找活干,让自己湿到皮肤。那是少有的她不戴头巾的日子,我看到她盘起来的粗大辫子,水渗进去很多,它沉得歪向一边。她的头发也湿到头皮。 强烈的植物味道从花园里朝我扑面飞来。我呼吸的时候,苦涩的味道留在我的上腭,舌头上变得黏糊糊的。亚灌木的叶子耷拉着。雨水从上面滴落。 我披上潮湿空气做成的衣服。我在门边找到了一双大鞋子。它们是属于父亲的,和这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一样属于某个人,尤其是衣服、鞋子、床。没有哪个晚上会把床或房间搞错,没有哪天中午餐桌旁的位置会搞错,没有哪天早晨父亲和祖父会穿错衣服。只有我偶尔会在母亲工作的时候,穿着撑大的毛毡拖鞋走路,穿着父亲油乎乎的鞋,披着祖母散发着樟脑味的三角披肩在房子里穿行。 一只蛤蟆在石子路上跳。它有着干枯、过大的皮肤,上面到处是褶子。它爬过路面,钻进草莓地。它的皮肤干枯得可怕,甚至没有让一片叶子发出声响。 我的脚跟和小腿肚发冷。 寒气捩伤了我的颊骨。我的牙齿寒冷。我的眼珠发冷。我头上的头发生疼,我感觉到它们深深长进我的脑袋里去。头发湿到头皮,或者也只是冷到头皮,但这是一回事。头发锋利,发尖暴露在黑夜里,头发被自身的长度和重量打碎。 我把夜晚关在院子里。门里面温暖而干燥。木头在我手上的感觉很好。我一遍遍地抚摩它,然后吃惊地发现我在抚摩一扇门。我并排双脚,把脚从父亲的鞋子里抽出来,穿着长袜走在走廊光溜溜的地板上,脚踝骨突在前面,走向厨房。我打开厨房门,还打了一会儿冷战,母亲问,外面是不是很冷,外面是不是又很冷。她强调了“又”这个词,我想,外面是很冷,但不是又很冷,因为每一天都有着不一样的寒冷,总是不一样的寒冷,每天一种新的布满白霜的寒冷。但它不是冷,它只是潮湿。你又在害怕了,她说。 母亲和父亲吃晚饭。 祖母和祖父已经在他们的房间里了。收音机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出来。 厨房里的桌子上放着盛有酸菜和熏香肠的盘子。熏肉皮和面包屑落在桌子上。父亲把他的椅子远远挪开,靠在墙壁上。他用一根火柴棍捅牙齿。 这样的晚上,我可以给父亲梳头。父亲长着浓密的头发。我能够把手埋进去直到腕关节。他的发丝粗脆沉重。偶尔有一根钻到我的皮肤下,吓得我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的。 我寻找白头发。父亲允许我拔掉它们,但白发很少。有时候我一根都找不到。 我可以给父亲梳分头,把发网绑进去,紧贴他的头皮卡上金属发卡。我也可以给他扎上头巾,围上披肩,戴上项链。 父亲只是不允许我碰他的脸。 要是我仍然碰到了,要是这事不小心发生了,父亲就扯下发网发卡,头巾项链,用手肘把我顶开,喊:现在给我滚开。每次我都会跌倒,哭起来,因为受到伤害而咬断梳子,在这一刻顿悟,我无父无母,这两个人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房子里,和他们一起坐在这厨房里,认得他们的锅碗瓢盆,知道他们的习惯,到底为什么我不从这里跑掉,跑到另一个村子里去,去找陌生人,在每个房子里只逗留一会儿,从不复返,然后赶在人们变坏之前继续行路。 父亲一言不发。我不得不彻底地知道,他不能忍受放在脸上的手:那会要我的命。 低地(10) 我希望,从他的鼻子里长出一只手,或者从他的脸颊,它一直长在他的脸上,他不能把它从自己身上撞开。洗脸的时候,他用手碰脸,那是他自己的手,脸上的泡沫和肥皂比手多。父亲的怒气在颧骨和下巴里耸动。 他本来想和你做游戏的,母亲说,但你总是必然把一切搞砸,现在别哭了。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向我的双手。它们像被砍下来一样放在我面前的窗台上,一动不动。我的指甲又脏了。我闻闻我的手,分辨不出它的气味。污垢没有气味,我的皮肤也没有。 我活动手指,似乎它们很冷。它们快要掉到地上了,但是我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红色的发网躺在桌脚旁。我捡起它,放到窗台上。我马上又把它拿在手里,在拳头里碾碎它。当我打开手掌,手心里的皮肤皱巴巴,汗淋淋,发网缩成一团,湿漉漉的。我用一根金属发卡清理指甲,看到它们是如此宽平。 父亲坐在报纸后,目光在字母间爬行。墙壁后面,祖父的收音机在谈论阿登纳。母亲坐在一块白色抹布后。毛衣针在她的额头和膝盖之间上上下下。母亲和父亲又没有什么话说了,寥寥几句里大部分又是关于母牛和钱。白天他们工作,互相打不到照面,夜里他们背对背睡着,互相不看一眼。 母亲在缝一块墙布。节约炉上方被铁丝架弄得锈迹斑斑,磨损得厉害。站在节约炉边的女人简直只有一只眼睛。她的另一只眼和鼻子的一部分留在洗衣机里。她手里拿着一只汤碗和搅勺,头发里别着一朵花。 她穿着高跟鞋,我很喜欢。鞋子下能看到这样的箴言:亲爱的丈夫,我建议你,远离小酒店、葡萄酒和啤酒。晚餐时总要在家,爱你的妻子,要不一切都完了。 母亲在家里做了很多墙布。厨房里的桌子上方挂着一块苹果和梨图案的墙布,上面还有一瓶葡萄酒和一只没有脑袋的烤鸡。图案下面有一行字:吃得好,忘烦恼。 来到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喜欢这条格言。母亲不得不给很多来访者在一小块报纸上写下它,因为他们也想绣上这句话。 母亲说,墙布不仅漂亮,而且富有教益。 母亲只在晚上缝纫,那时候屋子已经打扫干净,院子里很冷,漆黑一片,人们不能外出。 白天母亲没有时间缝纫。每天她都要说很多遍,她没有时间,她的工作从来做不完。缝纫不属于工作,所以她在晚上缝纫。 母亲永远在辛苦工作。但村里人不会赞扬她的勤奋。他们只谈论那个女邻居,说她一文不值,她在大白天里看书,说她的全部家务就是翻跟头,她的丈夫也不比她更有用,因为他容忍了这一切。 母亲的视线一会儿在桶里,一会儿在地上。 每个星期六母亲都清洗走道,每一次她都跪上好几小时。 有一天,母亲会跪在沙堆中间,慢慢清洗道路。她会把所有的沙子都抓在指甲里。沙子会重新变干燥,掉落到一起。有一天夜里母亲梦到了这些沙,早晨她讲起这个梦,一边咯咯直笑,但是梦的场景印在她皮肤的擦伤处。 因为每天清洗,整个房子的地板都腐烂了。木蠹蛾的幼虫从潮湿处逃命出来,钻进门板、桌面和门把手。连全家福的相框也被它们咬出积着粉末的纹缕。母亲用一把新扫帚扫掉木粉屑。 所有的扫帚她都是从扎扫帚匠海因里希那里买来的。粗糙的扫帚柄涂满油迹,用焦糖粘在一起。扎扫帚匠的妻子每天烤糕点。一天是油炸圈饼,另一天是糖蜗牛。即使糕点已经烤好,还是闻得到面团里的酵母味。 房子里充满酵母和散落四处的糖粉。节约炉上有一小锅牛奶,里面是软化了的酵母。牛奶边缘鼓起一个浑浊的大水泡,像一只流露出猜忌目光的眼睛。 扎扫帚匠的妻子在家里养了七只猫。它们没有名字,但每一只都认识别的猫,扎扫帚匠和他的妻子也认识。 最幼小的一只睡在放鸡蛋的篮子里,至今没有打碎一只蛋。 最老的一只睡在下面的十字架上。它的肚子从木板的两侧垂下来。它打着呼噜,扎扫帚匠每次都会说,这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要是有人问他,它多老了,他就说非常老,不再直视那人的脸,迅速找到一项要弯腰做的工作,工作时他头冲下,屁股朝天地站着。他的双手在膝盖以下,放在地上。 冬天来到世上的猫崽被溺死在开水桶里,那些夏天出生的则被溺死在冷水桶。溺死之后,冬天和夏天里它们都被埋在粪堆下。 夜里,从花园传来沙沙的响声,扎扫帚匠从睡梦中跳起,跑进厨房,沿着地毯来回走。 第二天早上,他用镰刀砍下嫩树枝的枝杈,扎成一捆。 他砍一会儿,喝一会儿。傍晚时分,他看一会儿虚空,喝一会儿,看看虚空,喝一会儿,再喝一会儿,所有的树枝早已扎好,放在地上,他仍然留在花园里。 他总是把烧酒瓶放在上衣里。他的汗水和撒在花园里的尿闻起来都一股烧酒味。 他的目光滑过各处。双眼偶尔突出脸部。它们湿润、混浊、冷漠。风从他汗湿的衬衫内部鼓起。 花园里空荡荡的地方像个巨大的坑。扎扫帚匠的鞋子没办法再从凹处走出来。他走路的时候,膝盖撞到一起。他的双脚互相抢着步子,左脚踩右脚。 他看到面前有无数双鞋子,可都和他毫无关系,他踏着同样和他无关的鞋子踩在上面。这许多鞋子里没有一双是他的,这许多条腿里也没有一双是他的。 现在,猫在屋子里吃吃睡睡打呼噜。它们从院子里进来,拖着一身破烂的皮毛,迈着僵直的腿跨过门槛。它们竖起毛,直到在身体里又找到一丝温暖。 晚上它们团团围坐在母牛的后腿周围,望着扎扫帚匠的妻子挤牛奶的手。它们饥肠辘辘,不耐烦地咂着舌头。 它们的目光直直锁定在挤牛奶的手指上。从rx房里喷出白色的牛奶。它们的眼睛发直,像葡萄一样澄净。扎扫帚匠的妻子把牛奶桶卡在她的两腿之间。她咬着下唇。她的嘴巴像一条线,坚硬,狭长。鼻根部的血管膨胀,她把额头抵在母牛的肚子上。母牛把脑袋埋进食槽大吃。粪污的尾巴偶尔甩个小圈。它的腿无力地站在干草里。 扎扫帚匠的妻子推开挤奶用的小凳。她举起牛奶桶。把泛着泡沫的牛奶从桶嘴倒进一只大汤碗。她切下一片面包,扯成大块浸在牛奶里。 她把碗放在地上。猫跳起来,跃过她的手臂,挤到碗边。它们贪婪地呜呜叫。它们的舌头变得又长又红。较弱小的猫站在圈外。它们从后头注视着碗,好像这样看看就会饱了。 冬日的夜晚,猫顺着楼梯爬到屋顶下。它们发光的眼睛扫视前方。它们冲着面粉箱怒吼,在熏肉贮藏间散步。它们倚在熏制过的肥肉块上,舔着它咸咸的边缘。它们再次下到房间里来时,髭须间悬着甲虫壳和黄蜂壳。耳朵里塞着脏兮兮的脂肪。它们把面粉和烟灰涂在墙上,墙上靠着扫帚。 做好的扫帚都靠在走廊的墙上,扫帚柄朝下。猫在其中穿行,倒下一把扫帚,就在夯实的土地上掀起一阵灰尘,猫一下子跃过花园门。 每个月,母亲都会买一把靠在那里的扫帚。扫帚总是带着一股油炸圈饼和李子酒的气味,总是沾满灰尘和小蜘蛛。 母亲带着买来的扫帚走入巷口的大门之后,直接走向井水管,抽出很多水浇在上面。清澈的水流进扫帚,再脏兮兮地淌出来,流进院子。 母亲在篱笆上敲打扫帚,木条嘎吱直响,扎扫帚的枝条里蹦出闪亮的小种子,跳到石子路上,在石头上弹跳了好一会儿。等它们停住的时候,就看不见了。它们不再发光了。 母亲用新扫帚先刷扫墙壁。 低地(11) 母亲有一把房间扫帚,一把厨房扫帚,一把前院扫帚,一把后院扫帚,一把牛棚扫帚,一把猪栏扫帚,一把鸡窝扫帚,一把木制小阁楼的扫帚,一把谷仓扫帚,有一把房间地板扫帚,一把熏肉贮藏室扫帚和两把走道扫帚,一把扫石子路,一把清扫草地。 母亲有很多把夏天的扫帚用来扫落在地上的叶子,有很多把冬天的扫帚用来扫掩盖了院子和道路的积雪。这些扫帚都有长长的柄。母亲也有很多把短柄扫帚。母亲在桌子抽屉里有一把扫面包屑的扫帚,在窗台上有一把给地毯掸尘的扫帚,双人床上一把清理床褥的扫帚,柜子里一把衣服扫帚,柜子上面一把给家具除尘的扫帚。 母亲用她的扫帚把整个房子打扫干净。 母亲从墙上挂钟的盒子里扫出灰尘。她打开钟的门板清扫刻度盘。母亲用最小的扫帚清洁水罐、烛台、灯伞、眼镜盒和药盒。母亲清扫收音机按钮、祈祷书封面和全家福照片。 母亲用她新的长柄扫帚打扫墙面。 她把蜘蛛从蛛网上扫下来。蜘蛛逃到家具下面。在那里母亲也能找到它们,她趴下,肚子贴地,用拇指碾碎它们。 母亲挂上一块新墙布。一日之计在于晨。格言上方是一只绿色羊毛线绣成的鸟,嘴巴张得老大。自从我能看见,我就认得这只鸟。却很久以后才听过它叫。它只在房间里没有人时唱歌。一旦有人进来,就停止歌唱。但是它的嘴巴即使不在唱歌也张得老大。 然而有一次它合上了嘴巴。我快步跑去把祖母叫过来。但是当我和她一起站到床边时,它的嘴巴又张得老大。鸟儿眨巴着一只眼睛。我却没有再和祖母说,她终究很恼火了,因为我把她从后院骗过来捉弄,她用粗糙的手揪住我的耳垂喊:我把你的耳朵从脑袋上拧下来。 母亲拆下窗扉,放在一只大铅盆里清洗。它干净极了,可以从里面看到整个村庄,像透过水面看到的一样。它们看起来就像水做的。村庄看起来也像水做的。如果在窗扇里盯着村子看太久,就会头晕目眩。 一切都很干净。母亲遮蔽起房间和前堂。整个房子都无人居住,一片阴暗。苍蝇也嗡嗡叫着,恍恍惚惚地从最后一道开着的门飞走。母亲也关上了这扇门。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像是被关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有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母亲把手像帽檐一样挡在眼前。 母亲听到有东西在屋檐上吱吱叫。麻雀给自己垒了个窝。母亲又能看见了。她已经走到后院去拿长梯子。 鸟巢小而松垮。它挂在她的扫帚上,掉到地上。皱巴巴的灰色皮肤里迸出尖叫声,掉到石子路上。猫蹲坐在那里,尾巴安静地直直放在身后。雏鸟在它的喉咙口还发出尖锐的叫声。在它的食道里还在挣扎。猫舒服地望向太阳。 母亲仍然站在长梯子上。梯子的横板把她的脚底压宽。母亲的脚底在我上方。她踩碎我的脸。母亲站到我的眼睛上,压迫它们。母亲把我的瞳孔踏到眼白里去。母亲的脚底有深蓝色的桑葚汁斑。 母亲侧脸看向我。她的半张脸又大又冷漠,像半个月亮。母亲只有这样的半张脸,上面的眼睛细长得像一条裂缝。梯子摇晃起来,母亲在村子上方摇晃。母亲能够伸手触摸到坐在天上的死者。 村子上方的空气炎热,空中没有一只鸟,这是午后较晚时分。 走道口的大门嘎吱响了。父亲走进来。父亲已经来了。父亲今天能够笔直地走路,父亲没有喝醉。 喜悦让我的心脏狂跳。我期待晚上。喜悦里也有惧怕。喜悦里的惧怕让我的心脏狂跳,惧怕我再也不能喜悦,惧怕惧怕和喜悦是一回事。 我试图去吃晚饭。我的牙齿不能互相咬合。我嘴里的唾沫有着一股好像不属于我的味道。我想喝下的水也塞在我的喉咙口。 也许这一晚是极少数几个平静的夜晚之一。也许我又可以给父亲梳头发,也许我会找到一根白头发,然后我会把它连根拔出。 也许我会在父亲的头发里绑进一只红色的发网。今天我不会碰他的太阳穴。 我再也不碰父亲的脸。这会要他的命。 有一次,祖母又跌倒在井边的石子路上。那次她没有把长罩衫卷到胳膊下,我笑了很长时间。我也知道,她不是因为石子路,而是因为我的笑才跌得那么重。 那次祖母的胳膊绑上了石膏。她戴着它整整一夏。石膏胳膊的底端探出她的手,一只真正的手。祖母的石膏胳膊很漂亮。它很白皙,看起来力道十足。我有次对祖母说,这胳膊和她很配。她生气了,把拖鞋甩向我。拖鞋没有打中我,但是我哭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祖母的石膏胳膊变脏了。给她绑上石膏的那个城里的医生有着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当他看到祖母的石膏胳膊时,脸肿得更大了。 她的石膏胳膊上溅了几滴牛屎,一些绿色的番茄叶痕迹,很多蓝色的李子汁斑和几处油迹。整个夏天都在上面,而医生似乎对这个夏天有点不满。他给她做了个新的石膏胳膊。第一个石膏胳膊更漂亮些。我不喜欢这个新石膏胳膊。它洁白无比,戴着它的祖母看上去有些笨拙。 在这一天,祖母把我一同带进城。 我们带着她的新石膏胳膊走进一个公园。祖母在那里给我吃白面包和意大利腊肠。鸽子在我们的长凳前跳来跳去。它们不怕我们,它们啄起我扔过去的面包。 祖母把围裙里的面包屑抖掉,我们站起身,我得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大冰淇淋,同时,还在我开始舔它之前,祖母强调,我本不配得到这个冰淇淋,因为我在火车上时没有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曾想要去采田里的罂粟花,我想要火车停下来。这压根不需要多久。我能够很快地采好花。但是火车像个野人一样从所有的红色罂粟花旁开过。 每次我和祖父在下面的山谷里挖掘沙子的时候,都有一列更漂亮的火车从河边开过。我老远就听得到它。它发出有节奏的美好声音,它的窗户里有许多颗脑袋。我高兴地一蹦老高,朝它挥手。窗子里的手也向我打招呼。他们离得远了,却仍然在招手。 有时候窗子里有女人,她们穿着漂亮的夏装。尽管我从未清楚地看到过她们的脸,却还是知道,她们和衣服一样漂亮,这些女人永远不会在我们的车站下车,它对她们来说太小了。她们太漂亮了,以至于不能在这个站下车。 我不想因为我的挥手而吓到她们,也许她们会害羞。我摇摆的手越来越沉重,垂下我身旁。 我站在隆隆开过的火车旁看向它的轮子,我感觉它从我的脖子里开出来,毫不在意它会扯碎我的内脏,我会死去。它把美丽的夫人们带进城市,而我会死在这里的一堆马粪旁,苍蝇在上面嗡嗡盘绕。 我去寻找一块没有鹅卵石的草皮。我想仰面倒下,这样不会擦伤我的脸。我想要在阴影里冷却,成为一具美丽的尸体。 我死去的时候,他们肯定也会给我穿上美丽的新衣服。 正当晌午,死神没有来。 我想象,他们会自问,到底为什么我会突然死去。母亲会为我流很多泪,整个村子的人都会看到,她是如此爱我。 但是死神仍然没有来。 夏天在高高的青草里碾压出浓郁的花香扑向我。草上的野花在我的皮肤下爬搔。我来到河边,往胳膊上撩水。高大的亚灌木植物从我的皮肤里长出来。我是一片泥泞的美丽风景。 我躺进高高的青草里,让我流进土地里去。我等待那些高大的柳树越过河向我走来,等它们用树枝打我,把叶子撒在我身上。我等它们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泥地,我们都到你这来。我们也带来苗条的大水鸟,但它们会在你身体里飞,朝你身体里鸣叫。而你不许哭,因为泥沼必须勇敢,你一旦与我们交往,就必须忍受一切。 我想要变得宽阔,这样扑扇着大翅膀的水鸟们能够在我体内找到地方,可以飞的地方。我想要撑住最美丽的驴蹄草,因为它们也沉重而闪亮。 祖父已经在河边挖出了一座沙子小山。我收集打开的贝壳。我把它们带到水边,用来舀水喝。它们像珐琅一样洁白晶莹,而水是黄色的,盛满黄色的泥土和微小的生物,小生物看起来也和泥土无二,除了会跳动。 我的牙齿间有沙子。我咬碎沙子,它们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抓搔在舌头和上腭之间。我突然明白,贝壳死的时候会有多疼。 我的裤子里有沙子。走路的时候它们摩擦我,这疼痛和贝壳死的时候一样。 我下到水里,水没到肚皮。我的裤子湿了,膨胀起来。水是我肚子里的。我用手在裤子松紧带下面划拉,把腿间的沙子冲洗掉。 这时候我感觉好像做了件禁止的事,不过没有人看到我。祖父在看他不断落到河岸的沙子。但是上帝是无处不在的。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我老是在神学课上听到这句话。我在树间寻找上帝,看见他留着白色的大胡子在树叶上方的高处,在夏天里高高在上。 每次我坐在前面的儿童长凳上,圣母马利亚都举高食指。但是她永远摆出一张友好的脸,我不害怕她。她也总是穿着那条浅蓝色的长裙,有着红润美丽的嘴唇。神甫说,口红是用跳蚤和别的一些恶心动物的血做成的,我就问自己,为什么在侧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要染红嘴唇。我也问了神甫,当时他用尺子把我的手心抽得通红,立刻把我送回家。后来的好多天里,我的手指都不能弯曲。 我走进花园,躺到干草堆后面的苜蓿里,抬眼望夏天。炎热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我在广袤的世界里找不到上帝的胡子。在这一天,上帝不是无处不在的。 祖父还在从河里挖沙子。他轻飘飘的短裤长到膝盖,粘在他的腿上。在他的大腿间看起来像鸭蹼。 我看到亚麻布下有一块粗大的疙瘩。祖母的那里是一团浓密的毛发。这就是成人们的大秘密。 祖父的胸前和腿上有很多毛,手臂上、手上也有很多。背上有两块毛发覆盖的大肩胛。 祖父的毛发湿了,粘在皮肤上。他看上去像被舔过似的。他的毛发不丑也不美,相应的它们也无谓地生在那里,我想。 祖父的脚趾很长,坚硬皮肤上的许多节疤让它们变得很弯。当祖父把脚趾放在水下时,我松了口气。 低地(12) 他抬起一只脚,想把沙子甩到河岸远处,我看到他的脚是那么白,洗得褪色,如同一些无生命的和冲刷出来的东西。 祖父突然把铲子插到河滩上,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我从水里抓出来。他的面前游动着一条细长的黑蛇。它长而细瘦,身子搅起波纹。游泳时它平坦的尖脑袋翘在水面上方。 它的身体像一根移动着的树枝,只是它更平滑、更闪亮。祖父远远地就看到了它。 我想它肯定很冷。 祖父用铲子挡住了它的去路。他把它挂在铁铲柄上,甩到河岸的沙堆上。 它美丽、可憎,又如此致命,让我畏惧它的生命,希望它死,我做不到。 祖父用铲子砍下了它的头颅。 我突然不再想做泥沼了。我用指尖犹疑地触摸我的皮肤,它干绷绷的。 祖父还在从河里挖沙子。 马沿着铁轨吃高高的青草。它的头和肚子上沾满牛蒡块茎。 夜晚让河流显得更深。山谷里还像白天一样明亮。然而河流已经昏暗了,水已经沉重了。 祖父从河里爬出来,把沙子铲到板车上。 他把马赶到河边,让它饮水。 马弯下长脖子,饮下那么多的水,我想象不出它的肚子有多深。但我知道,它要是渴了,能饮下一整场雨水。 现在祖父把它系在车前,我们驶上山,回到村里。车的横木在滴水。沙子里还有不少河水。我们后头留下一对车轮痕迹、一道水痕、一条沙迹和一组马的脚印。 祖母拎着一只柳条篮子从菜园里出来。她在黑刺李树丛后的废铁堆里又找到一只汤锅。 她在里面盛上泥土,种入一棵天竺葵。 祖母的天竺葵像纸花一样毫无生气,不过在祖母眼里,没有什么比汤锅里的天竺葵更美。 她在走道里的一条木地板上放满了天竺葵,走廊门边楼梯上的木板上放满天竺葵,院子里花园门边的木板上放满天竺葵。 她的房间窗户和厨房窗户上都是汤锅里的天竺葵。猪栏旁的沙堆里全是天竺葵的幼苗。房子里所有的横梁上挂满汤锅。 祖母的天竺葵一生都在开花。 祖父对此只字不提。他一生都没有说过天竺葵这个词。他觉得天竺葵不丑也不美。它们对他来说无所谓,就像他皮肤上的毛发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一样。或者他压根没看见它们。 祖父死去的时候,祖母把她收集来的所有天竺葵都搬进他的房间。 祖父被安放在一片汤锅里的天竺葵形成的森林里。它们现在仍然是无谓的。祖父现在仍然对它们只字不提。 他死后,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祖母不再往家里带天竺葵和汤锅。 但那些她到彼时为止收集来的天竺葵和汤锅,直到今天还在。 它们现在已经很老了。它们相当古老了,它们一生在开花。 我醒了。祖父又在敲锤。我听到院子里的锤击声变得又高又尖。所有的东西都兴奋一阵子,再回复平静。连空气都发出噪音,草茎也扑腾有声。 现在我的睡意完全消散了。祖母在隔壁房间敲落床褥里的暑气,细绒毛飞出来,钻进她的眼睛。 接着祖母把满满的夜壶拎去后院,身后一滴一滴的长长水迹留在房间、前堂、走廊、院子里。她的拇指也湿了。 白天里夜壶都放在床间的小凳下。上面盖着一张报纸,人们看不到它,但走进屋子的时候能闻到它。 每天夜里我都听到祖母在隔壁房间里往夜壶里撒尿。要是撒尿的声音不一样响,有几次短短的中断,我就知道,现在是祖父站在夜壶上方。祖母每天夜里两点半醒来,快速套上毛毡拖鞋,坐到夜壶上。要是她哪次没有在两点半的时候醒来,她就会直到早上才醒,我就会知道她陷入了不健康的深眠,接下来三天都要在病床上度过。 她身上不疼,或者哪里都疼,她从睡眠陷入半睡眠,从半睡眠转入睡眠。第四天她早早起床去做未完的家务,锅罐壶盆的丁零哐啷之声直响到大下午,再洗刷清扫和在花园里除草,直到夜幕降临。 祖母种的罂粟花是村子里最美的。它长得比篱笆还高,开满沉甸甸的白花。起风的时候,长长的茎秆儿打在一起,花颤抖起来,却没有一片叶子掉下来。 祖母眼睛望着宽大的花瓣。她锄掉花畦里的每一根杂草。 等到罂粟花头变干,变成枯草黄色,她就从抽屉里拿出最大的一把刀子,把所有的花头切到一只大大的柳条篮子里。她做饭的时候,锅子掉下来,盘子在手里打破,玻璃杯摔碎在她面前的地板上,餐布发臭,不再一天天地擦干那么多脏碗碟,刀刃上满是缺口,猫在厨房的椅子上打瞌睡,喉咙口呼噜呼噜,鼾声大作。祖母在缝衣针后讲述她童年的罂粟花头。 现在挂在祖母床头相框里的曾祖母曾一下子把三只罂粟花头里的子倒进祖母的喉咙里。祖母强咽下那些坚硬的种子,陷入深睡。父母和雇工去田里,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睡觉,等到他们晚上迟迟回到家,发现她还在睡。 人们还给她吃“乌鸦粪”(鸦片),味道像石膏,石灰质的,粗糙,辛辣。那一块块东西捏住舌头,她因此陷入乌鸦一般黑的漫长睡眠。 祖母的弟弟,爱哭鼻子的弗朗茨,有一天被人把一块过大的乌鸦粪塞进嘴里,他再也没有醒来。他变得僵硬,脸上全是青色的斑。他们把他埋了,没有葬礼,没有音乐,因为他本来只是想睡觉,棺材是在家里打的,材料是从一个果酱箱子上拆下来的粗糙刺手的木板。 马夫用他的手推车把弗朗茨运去公墓,他们穿过街道上的尘埃,穿过空荡荡的村子。村里没人发觉死了一个人。家里也没人发觉。还有足够多的孩子,满满一阁楼间,满满一寝室,满满一张炉边长凳。冬天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村里,轮流去上学,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鞋子给所有的脚穿。家里谁也不会想谁。就算一个人不在了,还有另一个人在。 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她有七双鞋子,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呢。房子空空的,鞋子放在那,永远是干净得发亮的,因为人们不再允许她在脏东西里走,下雨的时候,她会被抱在手里走。 祖母清清嗓子,然后几小时里不再说一句话。有时候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唱《矢车菊蓝是哭泣》或者是《喝葡萄酒的女人的眼睛》。她一次唱的是哭泣,一次唱的是葡萄酒。她的记忆里有上百块花畦,全种的罂粟花,所有在花园里存在过的白花都在她脸上枯萎,在她走路的时候掉到地上。所有黑色的罂粟子都从她的裙子里撒落,它们太重了,她带着满满当当的罂粟子几乎没法走路。 母亲哭了。她边哭边说话,说的和哭的一样多,和说话时一样多,总有一条水和玻璃质的鼻涕流出来,她用袖子擦去。 父亲又喝醉了。他拧开电视机开关,望着空空的屏幕。它里面只闪烁着雪花,从雪花里可以听到音乐声。父亲的脸和屏幕一样空洞,母亲说,关上电视,而父亲只是关掉了声音,让它继续闪烁,并开始唱歌,唱的是《三个伙伴,他们走出去闯生活》。 唱到“出去”时,父亲的声音拉得很高,一边指向窗外的街道。石子路上全是鹅粪。“他们曾在哪里,在这广袤、广袤的大世界里?”父亲的声音变得温柔。“风驱动他们行走,因为没有人,没有人支持他们。”村子里的风在草茎和鹅粪上方颤抖。父亲有脸,有眼睛,有嘴,父亲的双耳充满他自己粗犷的歌声。 低地(13) 厨房里蒸气缭绕。萝卜锅里又升腾起带霉味的烟雾,升到天花板,笼罩住我们的脸。 我们看进热腾腾的雾气里,它沉甸甸的,压着我们的头盖骨。我们对我们的孤独视而不见,对自己视而不见,不能忍受别人和自己,在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忍受我们。 父亲在唱歌,父亲的脸唱着歌垂到桌下的十字架上,该死的,我们是个幸福的家庭,该死的,幸福在萝卜锅里蒸腾,该死的,蒸气有时候咬掉我们的脑袋,幸福有时候咬掉我们的脑袋,该死的,幸福吞噬掉我们的生命。 我的脸落进祖母开裂的毛毡拖鞋里。那里很黑暗,那里是巨大的黑色安宁,那里不许人呼吸,那里是能够让人窒息的地方,被自己窒息。母亲又哭又说,母亲又说又哭。母亲哭着说话,说着话哭。 母亲哭着说出长句,不能再被打断的长句,要是这些句子与我无干,将会非常美妙。但是它们包含了那些沉重的词,父亲又开始唱他的歌,一边唱,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刀子,那把最大的刀子,我害怕他的眼睛,刀子切碎我想要思考的一切。 母亲突然停止说话,父亲已经举起刀威胁了。父亲唱着歌拿刀威胁,母亲只是哽咽着喉咙小声啜泣。 然后她又把一只白色的盘子放上桌,餐桌已经布置好了,她小心地把一只汤匙放进盘子,完全听不到它碰到盘边的声音。 我担心桌子会屈膝跪下,还在我们坐到桌边之前或者正在吃饭的时候它会倒塌。 祖父从后院回来,鞋子上沾着污垢和杂草。他的上衣口袋里有钉子在丁零当啷响。 祖父所有的衣服里都装满钉子,连他的礼拜天礼服的口袋里也插满钉子。有一次母亲甚至在他的睡衣里也发现一只钉子,她气极了,怒吼声响彻房子。 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装了锤子和钉子的箱子和盒子。祖父抡锤子的时候,人们会一下子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来自锤子的,一个是来自村里的。整个院子连同它的坚石地面都发出回声。甘菊掉出纤细的白牙齿。我感觉到院子重重地压在我的脚趾上,院子把它的重量放在我的脚上,在我走路的时候打我的膝盖。院子坚硬、巨大、狂野地疯长。我用尽全力大声说话,锤击声把句子从我脸上撕走。 祖父喜欢谈论他的锤子和钉子,也喜欢谈论一些人,说他们头脑迟钝得像钉住一样。祖父的钉子崭新、尖锐、闪光。他的锤子粗笨、沉重、生锈,有着过粗的柄。 村子有时候像一个篱笆和墙围起来的巨大箱子。祖父把他的钉子敲进去。 人们走在街上,能听见敲锤声,听起来像啄木鸟在敲。回声被从一道篱笆扔到另一道上。人们在篱笆之间四处走动。空气在颤抖,草在颤抖,蓝色的李子朝树里呼气。正是盛夏,啄木鸟在村子里飞。母亲的双手还在辛苦工作,祖母还拥有她的罂粟花,几乎不在房子里行走,祖父料理着母牛,还有他的钉子,父亲昨日的酒醉还未醒,今天又喝了。 温德尔还是没有学会说话,在大街上被人扔灰尘和石头,被推进水坑,赶进壕沟,里面的烂泥在发臭,被上学的孩子们用粉笔在背上写字,不得不背着一后背的粉笔痕穿过街道,脸上被墨水涂得乱七八糟,直到他哭起来,才被放回家。直到他的脸被吓得扭曲,他们才放过他,直到他的脖子上全是毛毛虫、蚯蚓和蚜虫。 当温德尔一个人的时候,当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说得很流利。我有时候听到他在后院说话。我们坐在同一道篱笆旁,温德尔在他家的院子里,我在我家的院子里。我吃着会让人变笨的锦葵子,温德尔吃绿色的杏子,有几次因此而发高烧,等他恢复健康了,就又吃绿色的杏子,和自己说话。 我问母亲,隔开我们两家院子的篱笆是否是属于我或者温德尔的。我想听到它是属于我的,我希望在温德尔靠在这篱笆上时,能够把他赶开。可母亲说,篱笆是属于我和温德尔的,然后我就想诅咒他的那一边一棵锦葵也长不出。我祝愿他只有呆板粗糙的杂草。 城里的医生说,恐惧是温德尔口吃的原因所在。恐惧在某个时候牢牢扎根在他心里,从此再也没有消失。温德尔现在害怕他的绿色杏子太少。他站在我们的院子的打谷场上。我们玩过家家。我往衬衫里塞进两个绿色的毛线团,温德尔给自己粘上绿色羊毛线做的小胡子。 我们做游戏。我骂他,因为他喝醉了,因为家里没有钱了,因为母牛没有饲料了,我叫他懒汉和脏货和流浪汉和酒鬼和无赖和废物和淫棍和猪猡。游戏就这么进行。这给我带来乐趣,可以就这么进行。温德尔坐在那儿,沉默着。 温德尔被一个罐头盒割伤了手。很多血流进草里。我只说了句傻蛋,没去关心伤口。我只说了句呆子。 我在沙子里做饭,给我的娃娃穿上衣服,脱掉衣服,我喂她沙子点心和野花汤。 我把我的胸脯扶正,温德尔的小胡子下汗水淋漓。游戏就这么进行。 我把沙子点心扔做一堆,用鞋子把它们踩碎。野花汤飞到墙上,流到地上。我抱着我赤裸的娃娃跑进屋子,在厨房门前丢失了我的胸脯。 然后我用第一把绿色的杏子引诱温德尔,杏子有一半还埋在花朵里。温德尔过来了。 我们又玩起过家家。 祖母第三次喊我了。接着她自己过来了。我被打了耳光,被赶去睡午觉。这样你才会长大长壮,她说,怒火已经平息。等我长大长壮后,她会打谁呢,还有谁不能反抗她粗硬的手呢? 我恨午睡。我怀着仇恨躺到床上,祖母把房间遮蔽起来,依次关上门:房间门、前堂门、房子大门。我两个小时内不许走出这黑暗。我害怕睡着。祖母想对我施咒。我反抗她罂粟子一般深的睡眠,只要我睡着,就什么都不是,就会死去。睡神游荡在整个房间,他已经触摸到我的皮肤。一切都变成我不能承受之深。上方的天花板有很多泡沫。群鸟撕破了水面。鸟嘴里充斥着饥饿。它们要攻击我,啄我的皮肤,它们会喊,你个胆小、空洞的家伙。我会醒过来,没有感情,不再害怕。 睡神把他陈腐混浊的空气逼到我脸上。闻起来像祖母的裙子,有罂粟和死亡的味道。睡神是祖母的睡神,祖母的毒药。睡眠就是死亡。 我对他说,我还是个孩子。我经常想要死,但那会儿行不通。现在是盛夏,群鸟撕破水面。现在我不想死,现在我习惯我自己了,不能失去我自己。我扬起被子。大量凉爽的空气吹过我的汗水。床这么宽这么大,床这么白这么空,我像躺在雪地正中,躺在寒冬的夜晚中,将要冻死。 院子门吱呀响了,走道门咔嗒响了,前堂门嘎吱响了,房间门打在柜子上。祖母站在房间里。她把百叶窗卷高。外面晴空朗朗。家禽的羽毛在夏日里蒸腾。 温德尔坐在打谷场上,给自己粘上小胡子,递给我两个毛线团。我默默地把它们塞到衣服下。我们又玩起过家家。我们玩个没完。 太阳在巷尾下沉,融进一个令人厌恶的水坑。村子像一个由篱笆和墙组成的巨大的箱子般矗立在这里。一只大袋子降临了,黑夜似一只缝口的大袋子笼罩了村庄。没有什么冷却下来,一切都变黑变重,延展开来。 百叶窗的接缝处嗒嗒直响。屋檐上有沙子流动。睡眠之沙丘推过我的脑袋。花园的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里的风吹过花畦,整整一夜。村子里的树多得可怕。它们都在我的脸上。 床像母牛的肚皮,一切都是温热、黑暗、汗淋淋的。一只钉子上挂着祖父的裤子吊带,他空空的裤子在房间里走。我伸长胳膊就能碰到它。也许裤子的口袋里有钉子,只是人们看不到。 母亲们睡了,父亲们睡了,祖母们睡了,祖父们睡了,孩子们睡了,家畜们睡了。 村子像一只箱子般矗立在这片土地上。 母亲不哭了,父亲不喝酒了,祖父不敲锤了,祖母没有她的罂粟了,温德尔不结巴了。 夜晚不是怪物,夜晚只有风和睡眠。 我听到隔壁房间里小便潺潺流进夜壶。祖父站在夜壶上方。现在是五点。 祖母没有在两点半醒来。她陷入了那不健康的睡眠。 这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 有一天早晨她会死去。 当水塘变浅,青蛙的背会晒干。炎热爬进它们的肚子,残留下来的只有干硬的皮肤。 它们在各个院子里躺得到处都是。只有当它们死了,人们才知道,原来它们也住在这房子里,它们爬上楼梯,爬到阁楼上,爬进黑糊糊的烟囱。 我们的房子有两支烟囱,它们会装满青蛙。一支是红色的,另一支是黑色的。 红色的烟囱竖在无人居住的房间上方。从来没有烟从里面升腾出来。 很多猫头鹰住在里面。母亲每年都要支付烟囱税。要是把所有年份的钱加起来,得有多少?母亲说,其中一支烟囱还只是给猫头鹰的。 上星期它们十分兴奋。我一整夜都听到它们在屋瓦上叫。它们有两种声音,高亢的和低沉的。但即使是高亢的也很低沉,而低沉的更是低沉。 那应该是小男人和小女人的声音。它们有一种正规的语言。 我有几次走进院子,除了它们的眼睛之外什么也没看见。整个屋顶上全是眼睛。它们闪烁着,整个院子被照亮了,像冰一样闪着光。没有月光。这一夜邻居死了。他在之前的傍晚时分还好好吃了一顿。他并没有生病。他的妻子早上喊醒我,说他是在睡梦中窒息而死。我立刻想到了那些猫头鹰。 我们和邻居家之间的花园里长满了覆盆子。它们熟透了,人们采摘的手指变得血红。几年前我们还没有覆盆子,只有邻居在他的花园里种了一些亚灌木。现在它们已经伸进了我们的花园,他那边已经没有一根卷须了。它们在游走。邻居有一次对我说,他也从没有种过它们,这些亚灌木是自己从另一个花园里过来的。几年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有一根卷须,它们会继续游走。现在吃得饱饱的吧,因为村子很小,它们会游走出村子。 昨天是葬礼。他已经老了,但没有生病。他的儿子几个月前把他从山里带来。他的房子倒了,一条从河岸漫延出来的山涧推倒了它。人们在山里更健康。他带来一顶鸭舌帽。它既不是便帽也不是礼帽。这样的帽子,人们只在这个村子里戴。他说,他想戴着这帽子进坟墓。他是说着玩的,因为他不想死。他也没有生病。 现在他们把这帽子压到他死去的头颅上。一开始棺材盖子合不上,他们就用锤子在上面敲。 母亲的腿和我的腿一起放在同一块罩子下。我想它们是赤裸的,布满曲张的静脉。无穷无尽的腿并排放在土地上。 总是只有男人倒在战争中。我看到无数女人,裙子滑落,双腿伤痕累累地躺倒在战场上。我看到母亲赤裸着,冻僵了,躺倒在俄国,双腿伤痕累累,嘴唇因为吃了饲料萝卜而呈绿色。 我看到母亲因为饥饿而变得透明,直到皮肤以下都筋疲力尽、满是皱纹,像一个疲乏的、不省人事的小女孩。 母亲睡着了。当她醒着的时候,我从未听过她呼吸。她睡着时,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她的喉咙里现在还刮着西伯利亚的风,我在她旁边,在恐怖的梦里抽搐,浑身发冷。 外面水塘里的水面上升了。村子里没有月亮,水阴暗凝结。 青蛙从我死去的父亲的黑色肺里呱呱叫出声来,从我祖父那发出呼噜呼噜声音的僵硬的气管里呱呱叫出声来,从我祖母硬化的血管里呱呱叫出声来。青蛙从这村子里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体里呱呱叫出声来。 每个人在迁徙的时候都带上一只青蛙。自从他们存在以来,就喜欢称自己是德国人,从不谈论他们的青蛙,同时相信,人们拒绝去谈论的东西也是不存在的。 然后睡眠就来到了。我落入一只巨大的墨水瓶。黑森林里应该就是这么阴暗。外面他们的德国青蛙在呱呱叫。 连母亲也从俄国带来一只青蛙。 我听见母亲的德国青蛙叫,直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