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1) 坑地 阵亡战士纪念碑四周长满了玫瑰。这是一片茂密的灌木林。杂乱丛生,小草透不过气来。白色的小花开着,像纸一样卷起。花儿簌簌作响。天色破晓,就快天亮了。 每天早上独自穿过马路去往磨坊的路上,温迪施数着一天的时光。在纪念碑前,他数着年头。每当自行车过了纪念碑后的第一棵杨树,他数着天数,从那儿他骑向同一个坑地。夜晚,每当温迪施锁上磨坊,他又数上一遍年头和天数。 他远远地看着小小的白玫瑰、阵亡战士纪念碑和杨树。雾天骑车时,玫瑰的白色、石头的白色在他眼前浓密成一团。温迪施骑车穿过去。温迪施的脸湿湿的,他一直骑到那儿。玫瑰丛两次露出光秃秃的刺儿,下面的杂草一片锈色。杨树也有两次变得光秃秃的,树干几乎要枯朽。有两次路上覆盖着雪。 在阵亡战士纪念碑前他数了两年,在杨树前的坑地他数了两百二十一天。 每天,温迪施在坑地一路颠簸时,他都在想:“尽头到了。”自从温迪施打算移民,他在村子里处处看到尽头。还有对于那些打算留下的人来说停滞的时间。温迪施看到,守夜人留在那儿,尽头之外。 温迪施数了两百二十一天,坑地让他颠簸后,他第一次下了车。他将自行车靠在杨树旁。他的脚步声很重。野鸽子从教堂花园里扑扑飞出。它们就像光线一样灰暗。只有喧闹声显出它们的不同。 温迪施画了个十字。门把手是湿的,黏上了温迪施的手。教堂门是锁上的。圣安东尼站在墙后,手里拿着一朵白百合和一本褐色的书。他被锁起来了。 温迪施感觉很冷。他俯视着马路。马路尽头,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庄里。尽头那儿一个男人在走路。那个男人就像一条黑线走进植物世界。起伏的草地将他托起到地面上。田蛙 磨坊沉默无声。墙壁沉默,天花板沉默,齿轮也沉默。温迪施按下开关,然后灭了灯。黑夜罩住齿轮。昏暗的空气吞噬了面粉灰、苍蝇和袋子。 守夜人坐在磨坊的板凳上。他在睡觉。嘴张着。他的狗在板凳下闪亮着眼睛。 温迪施双手抬着袋子,双膝托着。他将袋子靠在磨坊墙边。狗看着,打了个哈欠。白色的牙就像一道裂缝。 钥匙在磨坊门的锁孔里转动。锁扣在温迪施的手指间咔嚓作响。温迪施数着数。温迪施听见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想:“我的脑袋就是一只钟。”他将钥匙塞进包里。狗叫唤起来。“我会上紧发条,直到弹簧断了。”温迪施大声说。 守夜人把帽子压在额头上。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值勤的士兵。”他说。 温迪施走向磨坊旁的池塘。岸边立着个草垛。在池塘的水中倒影成一块深色的污斑。污斑流到深处,好像漏斗。温迪施从稻草中拉出自行车。 “是稻草里的一只老鼠。”守夜人说。温迪施把坐垫那儿的草茎拾掇下来。他把草茎扔进水里。“我看到了它,”他说,“它落入了水中。”草茎像头发般游散开,卷起小小的漩涡。深色的漏斗游动起来。温迪施盯着它流动的画面。 守夜人踹了下狗肚子。狗哀嚎起来。温迪施望着漏斗里面,听见水下的哀嚎。“黑夜真长。”守夜人说。温迪施向后退了一步。离开岸边。他看着草垛离开了水岸。静止的画面。很安静。和漏斗没有任何关系。很亮。比黑夜要亮。 报纸刷刷作响。守夜人说:“我的胃空了。”他取出熏肉和面包。刀在他手里闪闪发光。他咀嚼着。他用刀刃在手腕那儿挠痒。 温迪施把自行车推过来。他抬头看着月亮。守夜人一边咀嚼一边轻轻地说:“人是世界上的一只大野鸡。”温迪施抬起袋子放到自行车上。“人很强壮,”他说,“比畜生要壮。”报纸有一个角被吹起。风像一只手硬拽着它。守夜人把刀子放在板凳上。“我睡了一会儿。”他说。温迪施已经朝自行车俯下身。他抬起头。“我吵醒了你。”他说。“不是你,”守夜人说,“我老婆把我吵醒的。”他掸了掸上衣上的面包屑。“我知道的,”他说,“我不能睡觉。月亮很大。我梦见了干巴巴的田蛙。我累死了。我没法去睡觉。床上躺着田蛙。我和老婆说了话。田蛙用我老婆的眼睛看着我。它梳着我老婆的辫子。它穿着她的睡衣,一直滑到肚子上。我说,盖好自己,你的大腿皱巴巴的。我对我老婆说的。田蛙把睡衣拉到大腿上。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田蛙用我老婆的嘴微笑。椅子咯吱咯吱响,它说。椅子没有咯吱咯吱响。田蛙把我老婆的辫子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辫子和睡衣一样长。我说,你的头发长长了。田蛙抬起头叫道,你喝醉了,马上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月亮上有一块红色的云斑。温迪施靠在磨坊的墙边。“人很蠢,”守夜人说,“还总是乐意宽恕。”狗咬着一块肉皮。“我已经宽恕了她的一切,”守夜人说,“我宽恕了她的面包师,我宽恕了她在城里治疗。”他用指尖在刀刃上划来划去。“整个村子都在笑话我。”温迪施叹了口气。“我没法再看着她的眼睛,”守夜人说道,“只有一点,因为她死得太快了,好像她从未记挂过任何人。这点我没宽恕她。” “上帝知道,”温迪施说,“她们有什么用,女人们。”守夜人耸了耸肩。“不是为我们,”他说,“不是为我,不是为你。我不知道为谁。”守夜人抚摩着狗。“还有女儿们,”温迪施说,“上帝知道,她们也将成为女人。” 自行车上落下一片阴影,投在草地上。“我女儿,”温迪施说,他在脑子里掂量着话的分量,“我的阿玛莉也不再是少女了。”守夜人看着红色的云斑。“我女儿的小腿肚就跟甜瓜一样,”温迪施说,“就像你说的,我没法再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块阴影。”狗转过头来。“眼睛撒谎,”守夜人说,“小腿肚不撒谎。”他把两只鞋分开。“盯着看你女儿怎么走路,”他说,“如果她的鞋尖在走路时向一边歪,那就说明已经发生过了。” 守夜人在手上转着他的帽子。狗躺在那看着。温迪施不做声。“降露水了。面粉要潮了,”守夜人说,“村长会生气的。” 池塘上一只鸟儿扑打着翅膀。缓慢地、笔直地,像贴着一条线。紧贴着水面。好像那儿是地面。温迪施盯着它。“像只猫。”他说。“是一只猫头鹰。”守夜人说。他把手放在嘴上。“老克罗讷家的灯已经亮了三个晚上。”温迪施推起自行车。“她不会死的,”他说,“猫头鹰没有落在屋顶上。” 温迪施走过草地,望着月亮。“我告诉你,温迪施,”守夜人喊道,“女人们撒谎。”针 木匠家里灯还亮着。温迪施站着没动。窗户玻璃闪闪发光。映射着马路。映射着树木。画面透过窗帘,穿过花边上下垂的花束进入房间。在陶瓷炉旁的墙边靠着一个棺材盖。它正等着那位老克罗讷死亡。盖子上已经写上了她的名字。房间里尽管摆放着家具但感觉空荡荡,因为房间很亮。 木匠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桌子。他老婆站在他面前。她穿着件条纹睡衣,手上拿着一根针。针上穿着灰色的线。木匠张开的食指向他老婆伸过去。她用针尖给他挑肉里的木屑。食指出血了。木匠抽回了手指。女人让针掉了下来。她垂下眼帘,笑了起来。木匠的手从睡衣下面抓住她。睡衣向上滑动。条纹波动。木匠流血的手指抓向他老婆的rx房。rx房很大,颤抖着。灰色的线挂在椅腿上。针尖向下摇晃着。 棺材盖旁就是床。枕头是锦缎的,上面的斑点大大小小。床空着。床单是白色的,被子也是白色的。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2) 猫头鹰从窗户旁飞过。它在玻璃里飞着,像一扇窗扇那么长。它在飞行中颤动。灯光歪歪斜斜地落下,猫头鹰变成了两只。 女人在桌前弯着腰来来回回。木匠把手伸向她的两腿间。女人看见挂着的针。她用手去抓。线摇晃着。女人让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滑下去。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木匠拖着她的手腕到床边。他把裤子扔到椅子上。内裤好像白色的布头伸进裤腿里。女人伸直大腿,然后弯起膝盖。她的肚子好像一团生面。她的两条腿竖着,好像床单上白色的窗户框。 床上方挂着一幅黑框画。木匠的母亲系着头巾靠在她丈夫的帽檐边。玻璃上有块污渍。污点就在她的下巴那儿。她从画里微笑着。她濒死地微笑着。一年都不到,她就笑着进了墙挨着墙的房间。 水井边轮子在转动。因为月亮很大,要喝水。因为风挂在轮辐里。袋子湿了。它就像一个睡觉的人般挂在后轮上。“袋子好像一个死人,”温迪施想,“吊在我后面。” 温迪施感觉到大腿旁挺直、僵硬的那个玩意儿。 “木匠的母亲,”温迪施想,“已经凉了。”白色大丽花 木匠的母亲在八月的暑热中曾用水桶将一个大甜瓜吊入水井里。水桶四周掀起水波。水围着绿色的瓜皮咕嘟咕嘟作响。水冰凉着甜瓜。 木匠的母亲拿着一把大刀走进园子。园子的路是一条沟槽。生菜疯长。叶子被梗茎里长出来的白色乳液粘住。木匠的母亲拿着刀走过沟槽。园子尽头、篱笆开始的地方,开着一朵白色的大丽花。大丽花一直长到她肩膀。木匠的母亲嗅着大丽花。她嗅了很长时间白色的叶子。她吸进大丽花的气息。她搓了搓额头,朝院子望去。 木匠的母亲用大刀割下了白色的大丽花。 “甜瓜只是个借口,”木匠在葬礼后说道,“大丽花是她的厄运。”木匠的女邻居说:“大丽花是一张脸。” “今年夏天天气太干了,”木匠的母亲说,“大丽花的叶片全都是白色,卷曲着。花儿开得很大,还从未有大丽花开过这么大。这个夏天没有风,花儿没有掉落。大丽花早该结束生命,但它却不能凋零。” “这无法忍受,”木匠说,“没人能忍受。” 没人知道,木匠的母亲拿割下的大丽花做什么。她没把花带回房子里。她没把花放到屋子里。大丽花也不在园子里。 “她从园子里走了出去。她手上拿着那把大刀。”木匠说。“她的眼睛里有些大丽花的影子。眼白干干的。” “有可能,”木匠说,“她等着甜瓜时,把大丽花掰碎了。她把花放在手上掰碎的。没有花叶散落在地上。园子好像一间屋子似的。” “我认为,”木匠说,“她用那把大刀在地里挖出了一个洞。她把大丽花埋了起来。” 那天黄昏时分,木匠的母亲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她把瓜抱到厨房桌上。她用刀尖扎进绿色的瓜皮。她转着圈活动拿着大刀的手臂,将瓜从中间剖开。甜瓜裂开了。垂死的呼噜闷声。甜瓜在水井里,在厨房的桌子上都还是有生命的,直到被剖成两半。 木匠的母亲已经把眼睛张开了。因为她的眼睛和大丽花一样干燥,不能张大了。果汁从刀锋上滴下来。她的眼睛眯眯地仇视着红色的瓜肉。黑色的瓜子好像梳子的齿重叠生长在一起。 木匠的母亲并没有把瓜切成片。她把剖开的两半放在自己面前。她用刀尖把红色的瓜肉挖出来。“她有一双最贪婪的眼睛,我从未见过比它们更贪婪的了。”木匠说。 红色的水滴到了桌子上。从嘴角滴下来。从胳膊肘旁滴下来。甜瓜红色的水沾在了地板上。 “我母亲从未这么白这么冷,”木匠说,“她吃完说道:别这么看我,别看我的嘴。”她把瓜子吐到桌上。 “我移开了目光。我没有从厨房走出去。我怕看到甜瓜,”木匠说,“我从窗户向外望着街道,一个陌生男人经过。他走得很快,在自言自语。我听到身后母亲怎样用刀挖甜瓜,怎样咀嚼,怎样吞咽。我说,妈妈,别再吃了。我没有看她。” 木匠的母亲举起手来。“她大喊大叫,我看着她,因为她的声音太大了。”木匠说。“她用那把刀挖着。这不是夏天,你不是人,她这么喊着。我头脑发胀。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这是个夏天,它把多年的热火都投射出来。只有甜瓜让我清凉。”缝纫机 石子路狭长,高低不平。猫头鹰在树林后叫唤。它在寻找一个屋顶。房子上披着白色的、淌下来的石灰。 温迪施感觉到肚脐下他僵硬的那玩意儿。风敲打着木头。它在缝纫。风在给大地缝个袋子。 温迪施听到他老婆的声音。她说:“没有人性。”每天晚上当温迪施在床上冲着她那边呼吸时,她都要说“没有人性”。她子宫切除已经两年了。“医生禁止这样,”她说,“我不能让我的膀胱受折磨,就因为这多么适合你。”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3) 每当她这么说,温迪施都感觉到他俩的脸之间她冰冷的愤怒。她攥住温迪施的肩膀。有时她会需要些时间才能找到他的肩膀。找到他的肩膀后,她就在黑暗中对着温迪施耳语道:“你都可以当祖父了。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去年夏天温迪施拿着两袋面粉走在回家的路上。 温迪施敲了敲一扇窗户。村长提着手电筒透过窗帘照出去。“你敲什么,”村长说,“把面粉放到院子里。门是开着的。”他的声音带着困意。那个夜里来了场雷暴雨。一道闪电落在窗前的草地上。村长关了手电。他的声音醒了,他大声说话。“还有五批,温迪施,”他说,“新年时还有钱。复活节你就有护照了。”打雷了,村长望着窗户玻璃。“把面粉放到屋顶下,”他说,“要下雨了。” 自那以后已经十二批了,一万列伊了,复活节早已过去。温迪施想。他已经很久不再敲窗户了。他打开门。温迪施用肚子抵住袋子放到院子里。即使没有雨,他也把袋子放到屋顶下。 自行车轻了。它在走,温迪施在旁边把着它。车子穿过草地时,温迪施听不到他的脚步。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所有的窗户都黑了。温迪施站在长长的过道里。一道闪电将大地撕开。一声雷鸣将院子挤压到裂缝中。温迪施老婆没有听到钥匙在门上转动。 温迪施站在了前厅里。雷声远远地越过村庄,落在了园子的后面,夜里一片寒冷的寂静。温迪施眼睛里一阵冰冷。温迪施感到黑夜将被打碎,村庄的上空将突然明亮如昼。温迪施站在前厅,他知道如果他不走进房子里,穿过园子也许就到处可以看到所有事物狭窄的尽头,和他自己的尽头。 在房门后他听到他老婆单调均匀的呻吟。好似一台缝纫机。 温迪施把门打开了一道缝。他啪嗒开了灯。他老婆的两条腿好像被撬开的窗扇直在床单上,在灯光中抽动着。温迪施老婆睁开眼睛。灯光并没有让她眼花。她的眼神就那么呆滞着。 温迪施弯下腰。他解开鞋带。从胳膊下看过去,他盯着他老婆的大腿。他看到她把黏糊糊的手指从头发里抽出来。她不知道该把这只手放到哪里。她把它放在裸露的肚皮上。 温迪施看着他的鞋子说:“就是这样啊。就这么对付膀胱,仁慈的夫人。”温迪施老婆把那只手放在脸上。她把腿一直向下移到床尾。她将两条腿紧紧并拢在一起,直到温迪施只能看到一条腿和两只脚掌。 温迪施老婆把脸转向墙壁,大声哭起来。她拖着年轻时的哭腔时哭声悠长,拖着现在年老时的哭腔时哭声短促。有三次她拖着另一个女人的哭腔抽泣。接着不做声了。 温迪施啪嗒关了灯。他爬进温暖的被窝里。他感觉到了她沉积的浑浊,好像她在床上排空了肚子。 温迪施听到睡眠如何将她继续压到这摊浑浊下,只有她的呼吸呼噜呼噜。他很累很空。远离一切事物。好像在所有事物的尽头,好像在他自己的尽头,她的呼吸呼噜呼噜。 她的睡眠在那晚那么沉,没有梦找到她。黑色的斑痕 苹果树后是毛皮匠家的窗户。灯火通明。他有护照了。温迪施想。窗户很刺眼,玻璃上光秃秃的。毛皮匠把所有的东西卖掉了。房间空荡荡的。“窗帘也卖了。”温迪施暗自说道。 毛皮匠靠在陶瓷炉边。地上放着白色的碟子。窗台上摆放着餐具。门把手上挂着毛皮匠的黑色大衣。毛皮匠的老婆边走边向大箱子弯下腰。温迪施看到她的双手。她的阴影投到空空的墙壁上。影子变得长长的,弯曲着。胳膊好像水面上的树枝一样波浪起伏。毛皮匠在数钱。他把那捆纸币放进陶瓷炉的管子里。 柜子是白色正方形的,床也都是白色的框架。中间的墙就是黑色的斑痕。地板是斜的。地板抬起来了。高高地爬上了墙。它立在门前。毛皮匠在数第二捆钱。地板好像要遮住了他。毛皮匠的老婆吹去毛皮帽子的灰尘。地板好像要把她抬到天花板上。陶瓷炉旁边的挂钟打下长长的白色斑痕。瓷炉旁挂着时间。温迪施闭上眼睛。“时间到了尽头。”温迪施想。他听见挂钟的白色斑痕在滴答滴答,看见黑色斑痕的数字指片。没有指针的是时间。只有黑色的斑痕在旋转。它们拥挤着。它们从白色的斑痕里挤出来。沿着墙壁落下来。它们就是地板。黑色的斑痕就是另一间房间的地板。 空荡荡的房间里鲁迪跪在地板上。他面前摆着彩色玻璃,排成长长的队列,围成圈。鲁迪旁放着空空的箱子。墙上挂着一幅画。那不是画。框子是绿色玻璃。框子里是乳白色玻璃带着红色波纹。 猫头鹰飞过园子。它的叫声尖尖的。飞得很低。整夜都在飞。“一只猫,”温迪施想,“一只在飞的猫。” 鲁迪从蓝色的玻璃里拿出一把勺子到眼前。他的眼白变大了。勺子里瞳孔成了潮湿、闪亮的球体。地板将颜色冲到屋子边沿。另一个房间的时间击打着波浪。黑色的斑痕一起游动。灯泡颤动着。灯光破碎了。两扇窗户交织游动着。两块地板将墙壁挤压到面前。温迪施用手抱住头。脑袋里血管在跳动。手关节那儿太阳穴在搏动。地板在抬起。它们在靠近,在互相触碰。它们顺着狭窄的裂缝落下。它们将变得很重,大地将要打碎。玻璃将要发热,成为箱子里发抖的溃疡。 温迪施张开嘴。他感觉到它们在脸上生长,那些黑色的斑痕。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4) 盒子 鲁迪是工程师。他在一家玻璃厂工作了三年之久。玻璃厂在山里。 毛皮匠在这三年中就去看过他儿子一次。“我坐了一个礼拜的车进山去看鲁迪。”毛皮匠对温迪施说。 三天后毛皮匠回来了。他的脸颊被山风吹得通红,眼睛因为失眠受到了伤害。“我在那没法睡觉,”毛皮匠说,“我没法合眼。夜里我的脑子里都感觉到那些山。” “到处望去,”毛皮匠说,“都是山。进山的路上都是隧道。那也是山。它们和夜晚一样黑。火车开过隧道。整座山都在火车的哐当哐当声中。耳朵里传来一声轰隆,脑袋感到一阵发胀。一会儿乌压压的黑夜,一会儿亮晃晃的白天,”毛皮匠说,“不断在交替。没法忍受。所有的人都坐着,都不往窗外望。亮的时候他们看书。他们留神书不要从膝盖上滑落。我必须留神手臂不要碰到那些书。黑的时候他们就让书摊开着。我仔细听着,在隧道里仔细听着他们是否把书合上。我什么也没听到。当光线又亮了的时候我的眼睛首先去看那些书,然后看他们的眼睛。书摊开着,他们的眼睛闭着。那些人比我睁开眼睛要晚。我告诉你,温迪施,”毛皮匠说,“我每次都很骄傲,因为我比他们睁开眼睛要早。我对隧道的尽头很敏感。我从在俄国时就有了这种敏感,”毛皮匠说,他用手撑着额头。“那么多个哐当哐当的夜晚,那么多个亮晃晃的白天,”毛皮匠说,“我从未经历过。我在夜晚,在床上,听到那些隧道。它们嗡嗡作响。像乌拉尔山里的敞篷货车一样嗡嗡作响。” 毛皮匠摇晃着脑袋。他的脸发亮。他转头向桌子望去。他在看他老婆是否在听。然后他低声说道:“只是女人啊,温迪施,我告诉你,那里有女人。她们走得快。她们比男人们割麦子要快。”毛皮匠大笑起来。“可惜,上帝啊,”他说,“她们都是瓦拉西亚人。床上她们也很棒,但是烧饭可是不如我们的女人。” 桌子上放着一只铁皮碗。毛皮匠的老婆在碗里打蛋清。“我洗了两件衬衫,”她说,“水都黑了。那儿太脏了。因为树林遮着,人们看不到。” 毛皮匠望着碗里。“上面,”“有一个疗养院。在最高的山上,他说,那里都是疯子。他们穿着蓝色的裤衩和厚厚的大衣在篱笆后面走来走去。一个人整天在草地上寻找冷杉球果。他自说自话。鲁迪说,他是个矿工。他搞过一次罢工。” 毛皮匠的老婆把指尖浸到蛋清中。“自己作孽。”她说道,然后把指尖舔干净。 “另一个人,”毛皮匠说,“在疗养院只待了一周。他又入土了。一辆车轧死了他。” 毛皮匠的老婆端起碗。“鸡蛋时间久了,”她说,“蛋花苦的。” 毛皮匠点头。“从上面人们看到墓地,”他说,“它们斜挂在山上。” 温迪施把双手放到桌子的碗边上。他说:“我不想埋在那里。” 毛皮匠的老婆心不在焉地看着温迪施的手。“是的,山里应该很美,”她说,“只是离这儿太远了。我们没法去,而鲁迪也不回家。” “现在她又在烤蛋糕,”毛皮匠说,“鲁迪是吃不着了。” 温迪施把手从桌子上抽回来。 “云雾笼罩着城里,”毛皮匠说,“人们在云中走来走去。每天有雷暴雨。如果人们在田里,会被闪电劈死的。” 温迪施把手插进裤兜里。他站起来。他走向门口。 “我带了些东西回来,”毛皮匠说,“鲁迪让我给阿玛莉带了个小盒子。”毛皮匠拉开一个抽屉。他又把它关上。他看了下空箱子。毛皮匠的老婆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毛皮匠打开柜子。 毛皮匠的老婆疲惫地举起手。“我们会找的。”她说。毛皮匠找了找他的裤兜。“我今天早上手上还抓着盒子的。”他说。折叠剃须刀 温迪施坐在厨房的窗前。他在刮胡子。他把白色的泡沫涂在脸上。泡沫在他的脸颊上沙沙作响。温迪施用手指尖将白花花的泡沫分散到嘴边。他看着镜子。他看到镜子里的厨房门。还有他的脸。 温迪施看到他脸上涂了太多的泡沫。他看到他的嘴巴埋在了泡沫里。他感觉到他没法透过鼻孔里的泡沫和下巴上的泡沫说话。 温迪施打开折叠剃须刀。他用手指试了试刀锋。他把刀锋放到眼睛下。颧骨不动。温迪施用另一只手在眼睛下将皱纹拉平。他朝窗外望去。那儿是绿色的草地。 折刀抖了下。刀锋火辣辣的。 温迪施好几个礼拜眼睛下有个伤口。发红了。长出脓包,发软。每天晚上都有很多面粉进去。 这几天温迪施的眼睛下已经结了痂。早上温迪施带着痂皮走出家门。当他打开磨坊的门栓,当他将钥匙放入上衣口袋后,温迪施摸了摸脸颊。痂皮不在了。 “也许痂皮留在了坑地。”温迪施想。 外面天亮,温迪施走向磨坊的池塘边。他跪在草地上。他看着水中他的脸。小小的涟漪钻进他的耳朵。他的头发模糊了这幅画面。 温迪施的眼睛下有一个弯曲、白色的伤疤。 一片芦苇叶子被折弯了。它在他的手边开开合合。芦苇叶子有了棕色的刀锋。泪滴珠 阿玛莉从毛皮匠的院子里走来。她穿过草地。她手上拿着那个小盒子。她对着它闻。温迪施看着她裙子的贴边。裙边在草地上投下阴影。她的小腿肚很白。温迪施看着阿玛莉如何扭动她的臀部。 盒子用银色的细绳扎着。阿玛莉站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她在镜子中找寻着银色的绳子,然后扯开。“盒子放在了毛皮匠帽子里。”她说。 盒子里白色的薄棉纸沙沙作响。在白纸上放着一颗泪滴珠。尖部有一个孔。里面,在珠肚里,有一道凹槽。泪滴珠下面放着一张纸条。鲁迪写着:“泪滴珠是空的。灌上水。最好是雨水。”阿玛莉没法给珠子灌水。那是夏天,整个村子都干枯了。井水也不是雨水。 阿玛莉把珠子放到窗前光线下。它外表很呆板。但内部,沿着那条凹槽,它在颤动。七天来天空干烧着。它一直跑到了村子的尽头。它在山谷看了河流。天空喝上水。又下雨了。 院子里雨水淌过铺路的石块。阿玛莉拿着珠子站在屋檐的水槽下。她看着水流淌进泪滴珠的肚子里。 雨水中夹带着风。风将清脆的钟声一直吹过树林。钟声时而混沌,叶子在里面打旋。雨在唱歌。雨水声中还夹带着沙沙声。里面也卷进了树皮。 珠子里水满了。阿玛莉用湿湿的手把它拿进屋子,赤裸的双脚里夹着沙子。 温迪施老婆把珠子拿到手里。水在里面闪亮。玻璃里有道亮光。珠子里的水滴到温迪施老婆的手指间。 温迪施伸出手。他接过珠子。水沿着他的胳膊肘缓缓淌下来。温迪施老婆用舌尖舔舔湿漉漉的手指。温迪施看着她舔着那根手指,那根她在暴雨的夜晚从头发里抽出来的黏糊糊的手指。他向外望着雨。他感受到嘴里黏糊糊的。在他的脖子里难受得要呕吐了。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5) 温迪施把珠子放到阿玛莉的手上。珠子滴水。但珠子里的水没有下降。“水是咸的。嘴唇火辣辣的。”温迪施老婆说。 阿玛莉舔了舔指关节。“雨是甜的,”她说,“盐是泪滴珠子哭出来的。”死兽园 “学校在这点上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温迪施老婆说。温迪施望着阿玛莉,说道:“鲁迪是工程师,但这点学校也没啥作用。”阿玛莉大笑起来。“鲁迪不仅仅从外面认识疗养院。他也曾在那里待过,”温迪施老婆说,“我是从女邮递员那儿知道的。” 温迪施将桌上的一个杯子推过来推过去。他看着杯子说道:“这是家族问题。接着就是孩子们,他们也会疯的。” 鲁迪的曾祖母在村子里被叫做“毛毛虫”。她一直将稀松的辫子甩在背上。她没法忍受梳头。她的丈夫早逝但没有得病。 毛毛虫在葬礼后去找她丈夫。她走进酒馆里。她看着每个男人的脸。“你不是的。”她从一张桌子说到另一张。酒保走向她说道:“你丈夫他死了。”她把稀松的辫子抓在手上。她哭了,跑到街上。 每天毛毛虫都去找她丈夫。她走进每家每户,询问她丈夫是否在那儿。 一个冬天的日子,毛毛虫走到野外,那时雾气结成白霜覆盖着村子。她穿着夏天的裙子,没穿袜子。只有她的手因为下雪穿戴好。她戴上了厚厚的羊毛手套。她穿过光秃秃的灌木林。傍晚来临。守林人发现了她。他把她送回了村子。 守林人第二天来到村子。毛毛虫躺在黑刺李的灌木里。她冻死了。他把她背回村子里。毛毛虫好像一块板子一样僵硬。 “她太不负责任,”温迪施老婆说,“她把三岁的孩子孤零零地抛在世上。” 那个三岁的孩子就是鲁迪的爷爷。他是个木匠。他根本不打理他的土地。“在肥沃的土地上已经长满了牛蒡。”温迪施说。 鲁迪的爷爷脑子里只有木头。他把全部的钱都花去买木头。“他用木头雕刻,”温迪施老婆说,“他在每块木头上凿脸,弄成怪物。” “接着就发生了剥夺财产的事儿。”温迪施说。阿玛莉在指甲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所有的农民都很害怕。从城里来了很多男人。他们丈量土地。他们记下来人们的名字,然后说,所有不签名的都要被关起来。所有的巷子门都被拴上了。”温迪施说。“老毛皮匠没有拴上门。他把门开得大大的。那些男人们来了后,他说,好的,你们拿走吧。你们再把马也牵走吧,我把它们解开。” 温迪施老婆从阿玛莉手上抢走那瓶指甲油。“除了他没有其他人说过。”她说。她愤怒地喊叫,耳朵后青筋突起。“你根本没在听。”她叫道。 老毛皮匠从园子的椴树里凿出一个裸体女人。他把她放在院子里,房间的窗前。他的老婆哭了。她带着孩子。她把孩子放在一个柳筐里。“她带着孩子,还有一些可以拿走的东西,搬进了村边一个空着的房子。”温迪施说。 “那许多的木头已经在这个孩子的脑袋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温迪施老婆说。 那个孩子就是毛皮匠。他会走路后,就每天走到野外。他去抓蜥蜴和蟾蜍。他长大后,夜里就蹑手蹑脚地爬到教堂塔楼上。他从窝里抓那些不会飞的猫头鹰。他将它们放在衬衫里面带回家。他用蜥蜴和蟾蜍喂养猫头鹰。当它们充分发育后,他就杀死它们。他把它们掏空。他把它们放进石灰浆里。他把它们晾干,然后做成标本。 “战前,”温迪施说,“毛皮匠玩保龄球时赢得过献祭公羊。他把羊放在村中央活剥了羊皮。人们都四处躲开。女人们都感觉不适。” “在公羊流血的地方,”温迪施老婆说,“今天还没长出草来。” 温迪施靠着柜子。“他从来不是个英雄,”温迪施叹了口气,“他是个虐待狂。战争中人们不会去对付猫头鹰和蟾蜍。” 阿玛莉在镜子前梳头。 “他从没在党卫队待过,”温迪施老婆说,“他只在国防军干过。战后他又开始去抓猫头鹰、鹳和乌鸫,然后把它们剥成标本。而且宰杀掉周围所有生病的绵羊和兔子。然后硝皮。他家整个房顶就是那些死亡牲畜的死兽园。” 阿玛莉去抓指甲油的小瓶子。温迪施感觉到额头后像有沙粒在嘭嘭地跳,从一个太阳穴又到了另一个。一滴红色的液体从小瓶子里滴到了桌布上。 “你在俄国时就是个野鸡。”阿玛莉对她妈妈说,一边看着自己的指甲。 石灰里的石头 猫头鹰盘旋着飞过苹果树。温迪施望着月亮。他看着这些黑色的斑点往哪儿移动。猫头鹰没有结束它的盘旋。 毛皮匠两年前将教堂钟楼里最后一只猫头鹰做成标本送给了神甫。“这只猫头鹰住在另一个村子。”温迪施想。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6) 陌生的猫头鹰总是在村子里寻找黑夜。没人知道它们白天在哪儿休养它们的翅膀。没人知道它们在哪儿闭上它们的喙睡觉。 温迪施明白,陌生的猫头鹰闻到了毛皮匠屋顶上被剥成标本的鸟儿的味道。 毛皮匠把剥成标本的牲畜送给了城里的博物馆。他并没有得到钱。来了两个男人。车子在毛皮匠房子前停了一整天。车子是白色的,紧闭着,好像一间屋子。 那些男人说:“被剥成标本的牲畜属于我们森林里的野物。”他们把所有的鸟儿都装进了盒子里。他们威胁要收缴大笔罚金。毛皮匠把他所有的羊皮都送给了他们。然后他们说,没事了。 这辆白色的汽车像一间屋子慢慢地从村子里开出去。毛皮匠的老婆因为惊吓微笑着挥手致意。 温迪施坐在游廊里。“毛皮匠比我们晚提出申请,”他想,“他已经在城里付过钱了。” 温迪施听着过道石子路面上一片叶子的声响。它在石头上刮擦。墙壁很长,白白的。温迪施合上眼睛。他觉得墙壁在他脸旁伸长。石灰在他的额头上火辣辣。石灰里的一块石头张开了嘴巴。苹果树颤抖。树叶是耳朵。它们在倾听。苹果树饮下它绿色的苹果。苹果树 战前教堂后面长着棵苹果树。这是一棵大嚼自己苹果的苹果树。 守夜人的父亲当时也是守夜人。在一个夏天的夜里他站在黄杨树篱笆后面。他看见那棵苹果树怎样在上面树枝分叉的树干那儿张开了嘴巴。苹果树在大嚼苹果。 早上守夜人没有去睡觉。他去找村里的法官。他告诉他,教堂后的苹果树大嚼自己的苹果。法官哈哈大笑。笑的时候他的睫毛都在抖动。守夜人从他的大笑中听出了恐惧。在法官的太阳穴生命的小锤子正在敲打。 守夜人走回家。他穿着衣服躺到床上。他睡着了。他睡了一身汗。 在他睡觉的时候,苹果树擦伤了法官的太阳穴。他的眼睛发红,嘴干干的。 午饭后法官打了他老婆。他在汤里看到了漂浮的苹果。他吞下了它们。 村里的法官吃完饭后没法睡觉。他闭上眼睛,听着墙后的树皮声。树皮挂成一排。它们在绳子上摇晃,吃着苹果。 晚上法官召开了会议。人们聚在一起。法官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监视苹果树。委员会包括四位富农、神甫、村里的教师和法官自己。 村里的教师做了发言。他将苹果树监视委员会称作“夏夜委员会”。神甫拒绝监视教堂后面的苹果树。他画了三次十字,同时请求原谅:“上帝宽恕你的罪人吧。”他威胁说第二天早上去城里时会向主教报告对上帝的亵渎。 那个晚上天色黑得晚。太阳在炎热中找不到白天的尽头。夜从地面涌出,覆盖住村庄。 夏夜委员会在黑暗中沿着黄杨树篱笆蹑手蹑脚爬着。他们躺在苹果树下。他们看着错综的树杈。 法官拿着把斧子。富农们把他们的粪叉放在草地上。村里的教师带来一支笔和一个本子,他坐在防风灯旁披着个口袋。他用一只眼睛穿过口袋上拇指大小的洞往外看。他要写报告。夜很深了。它将天空从村子里挤压出来。已是午夜。夏夜委员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赶跑了一半的天空。乡村教师在袋子下面看着他的怀表。午夜已过。教堂的钟没有敲响。 神甫已经将教堂的钟停摆。它啮合的齿轮不该计算罪恶的时间。寂静应当控告这个村庄。 村子里谁也没睡。狗都站立在街上。它们没有叫唤。猫都坐在树杈上。它们瞪着发红的灯笼眼。 人们坐在屋子里。母亲抱着她们的孩子们在燃烧着的蜡烛间走来走去。孩子们不哭。温迪施和巴尔巴拉坐在桥下。 那位教师在他的怀表上看到午夜。他从袋子里伸出手来。他给夏夜委员会打了个手势。 苹果树没有动静。法官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一个富农因烟草引起的咳嗽在抖动。他迅速地揪下一把草。他把草塞进嘴里。他压住了咳嗽。 午夜过去了两个小时,苹果树开始颤抖。上面树枝分叉的地方张开了一张嘴。那张嘴在大嚼苹果。 夏夜委员会听着嘴巴的吧嗒声。墙后,在教堂里,蟋蟀唧唧地叫着。 那张嘴在嚼第六个苹果。法官跑到树旁。他举起斧子去砍那张嘴。富农们将他们的粪叉举到空中。他们站在法官的身后。 一块树皮连着黄色、潮湿的木头落在草地上。 苹果树闭上了它的嘴。 夏夜委员会中没有人看见苹果树什么时候、怎样闭上了嘴巴。 教师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袋中爬出来。他作为教师肯定看到了,法官说。 早晨四点钟神甫穿着长长的、黑色的袍子,戴着大大的黑色的帽子,夹着黑色的文件包去火车站。他走得很快。他只看着石子路。曙光已经爬上房屋的墙壁。石灰很亮。 三天后主教来到了村里。教堂里满满的人。人们都在看他从凳子中穿过,走向祭坛。他爬上布道坛。 主教没有祈祷。他说,他读了村里教师的报告。他请教过上帝。“上帝早就知道,”他叫道,“上帝让我想想亚当和夏娃。上帝,”主教小声说,“上帝对我说:魔鬼就在苹果树里。” 主教之前给神甫写了封信。他用拉丁文写的。神甫在布道坛冲着下面念了这封信。因为拉丁文的缘故,布道坛看起来很高。 守夜人的父亲说,他没有听到神甫的声音。神甫把信念完后闭上了眼睛。他双手合拢,用拉丁文祷告。他从布道坛上爬下去。他看上去很矮小。他的脸看上去很疲惫。他脸朝祭坛站着。“我们不允许砍伐这棵树。我们必须让这棵树树立着烧尽。”他说。 老毛皮匠更愿意从神甫那儿买下这棵树。但神甫说:“上帝的旨意是神圣的。主教已经知晓。” 晚上男人们带来了一大堆稻草。四个富农用稻草将树干绑起来。村长站在梯子上。他把稻草撒在树冠上。 神甫站在苹果树后,大声地祷告。沿着黄杨树篱笆站着的教堂唱诗班,唱着长长的圣歌。天气很冷,歌声的气息一直飘到了天上。女人和孩子们小声祷告。 教师用一根燃烧的刨花去点燃稻草。火焰吞噬了稻草。火焰升起来了。火焰吞噬了树皮。火在木头中噼噼啪啪作响。树冠舔舐着天空。月亮遮住自己。 苹果鼓胀起来。它们炸开了。果汁叽叽咕咕。果汁在火里如同活着的肉体在呻吟。烟雾发出臭味。火辣辣刺入眼睛。歌曲被咳嗽声扯断。 在第一场雨到来前村子里烟雾弥漫。教师写进他的本子里。他称这场烟雾为“苹果烟雾”。 独腿旅行的人(1) 独腿旅行的人安尼译 可我已不再年轻——塞萨尔帕韦泽 一士兵站在小村庄之间。村庄的上方是雷达伞,雷达伞伸向天空。这里是另一个国家的边界。陡峭的海岸,一半触进天空。在伊莲娜眼里,茂密的灌木丛,岸边的丁香,成了另一个国家的尽头。水面的尽头,伊莲娜能看得再清楚不过。潮起潮落,起时短,落时长,直到游泳者露出的头后面很远的地方,直到盖住了天空。 在这个重获自由的夏天,伊莲娜第一次感到,退向远处的海水比脚下的沙滩还要近些。 峭壁的台阶处,大地裂成了碎块。跟以往每个夏天一样,伊莲娜看到了竖在上面的警示板:“当心滑坡”。 在这个重获自由的夏天,还是第一次,这个警告跟伊莲娜的关系甚于跟海岸本身。陡峭的海岸就像是碎土块和沙子垒成的,就像是被士兵盖成的。于是,不管何方来的雾气,都不能够入境,进不了腹地。晚上,士兵喝醉了,又哼哼哈哈地唱起来。酒瓶子在灌木丛里咣啷啷响。穿着夏装的士兵们从远处的保龄球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站在了酒馆里。这些士兵站到雷达伞的大锅下面。雷达伞只是在捕捉灯光和水面颜色的变化。跟士兵一样,它们也属于另一个国家的边界地带。夜晚,天空和水面融为一体。 天空闪着微弱的光,在潮起潮落的带动下,跟点点星光一同躁动。天,漆黑无声。水,波涛汹涌。 水面被黑暗吞噬已久,开始一浪高过一浪。深夜从地底下钻出来之前,天却一直都是灰色的。 村外小酒馆飘出的摇滚乐已经持续了两小时,伊莲娜沿着岸边也走了两小时。每晚两小时。 这大概该叫散步。 第一个晚上,伊莲娜曾向天空和水面张望。接着,一片灌木摆动起来,那频率很不同寻常,不是被风吹动的。 灌木丛后面站着一个人。水波涌动的时候,声音又高了些,好像他在嘀咕些什么。他说:看着我。别走开。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不要求你干什么,只想让你看着。 伊莲娜站住了。 男人摩擦着他的生殖器。他喘息着。海浪没有盖过他的声音。 接着,他的指缝滴出了东西,他的嘴巴扭曲着,他的脸变得苍白和衰老。水面在涌动。男人闭上了眼睛。 伊莲娜转过身背对着他。伊莲娜僵住了。她看见烟雾从港湾的尽头升起,那烟雾下面停着船。 风吹得灌木丛摇晃。男人走了。 伊莲娜没去港湾的尽头。她不想见任何人。在有船的地方,冒烟的地方,现在却看不见一张脸。 接下来的日子,晴朗而又空空荡荡。 伊莲娜的每个白天都是为夜晚而过。那些夜晚把白天打成结系在一起。颈动脉砰砰地跳,还有脉搏和睡眠。夜晚把白天系得非常紧,那架势足够把这一整个松绑的夏天再系起来。 夜晚不再等同于散步了。伊莲娜跟着时钟的指针行动。 伊莲娜很准时。 男人也很准时。 每个夜晚,男人都站在同一片灌木丛后面,身体在落叶间半遮半露着。伊莲娜穿过沙滩。他已经解开了裤子。伊莲娜站住不动。他再没说过话。伊莲娜看着他。他喘着粗气。每个夜晚,他都用同样长的时间喘粗气。海浪冲不掉那声音。每个夜晚,他的嘴都以同样的方式扭曲着,他的脸以同样的方式变白,变老 当他安静下来,海水的咆哮声以同样的方式越来越高,灌木丛以同样的方式变得顺从。只有风还在吹。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白天,伊莲娜寻找着这个男人;晚上,他走了以后,她还在找他。她在酒馆附近找他,从没找到过;又或者见得次数太多,以至于认不出他了。因为街头和酒馆里的他,是另外一个人。那本可以变成一种爱。然而在那些白天,在那些夜晚的间隙,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除了一个叫做“习惯”的词,伊莲娜一无所获。她觉得错过了什么,好像当时,当暴露在天空和沙滩之间的时候,失去了知觉。爱情怎么可能是“准时的”呢?伊莲娜在寻找这个男人,结果找到了弗兰茨。 她在火车道边的小酒馆门前看见弗兰茨。弗兰茨在门口席地而坐,头靠在一把椅子上。 他基本是倒着,而不是坐着。摇滚乐队很吵,乐声震耳欲聋。弗兰茨已然是条醉汉了。 醉汉半闭着眼睛,半张着嘴,朝着天空说话。他面前是村里孩子的腿,有被灌木丛刮破的痕迹。孩子们都光着脚丫。 醉汉跟孩子们说德语,同时还自言自语。 他舌头发软,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着另一个国家的语言,一边把他的头靠在一片树丛边,与此同时还向四周张望着。 那是两种不相通的语言对彼此的靠近,是一种对外国人的接近,是一种被禁止的接近。孩子们哧哧笑着,笑得不太自信,有点幸灾乐祸,还有点发愁的滋味,因为有些话他们还不太明白。不过他们知道,这个外国佬尽管喝醉了,却还是为他们的海景付了账。有时候,会有长长的货运火车开过村子。货车在深夜哐啷哐啷地响,声音盖过了音乐。 接着传来了母亲们的呼唤。孩子们把醉汉一个人留在那儿,留在地上,椅子边,树丛旁。天早已经黑了。 乐手们把乐器打包装进小箱子。只有架子鼓依然立在桌子间。 那个外国佬怎么了,鼓手问。 他指着醉汉,用鼓棒掠过额前的头发。他把鼓棒塞进上衣口袋,向门口走去。 来吧,他对伊莲娜说。得了,够了。 伊莲娜穿过酒馆。 她没跟过来。 伊莲娜走向了醉汉。喂,伊莲娜说,喂,站起来。你必须离开这儿,警察马上就来了。听见没? 伊莲娜把醉汉靠在附近的一棵树旁,腿抵在树干上,以免他倒下。 独腿旅行的人(2) 天哪,喂,伊莲娜说。 她够不到他的肩膀,因为他一站起来,实在太高太重了。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醉汉没有反应。左摇右晃地。 你住哪儿,说呀,你住哪里,我带你回去。 他脸型瘦长,半张着嘴,看着伊莲娜的眼睛。 上帝啊,我住哪儿?住马堡。他说。 伊莲娜大笑起来,叹了口气。她抓住他的裤腰,因为他太重了,还晃来晃去的。何况他比她年轻不少。何况他的鞋里灌满了沙子。何况街道弯弯曲曲的。 回马堡吧,伊莲娜说。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不,不去马堡。 不去马堡,伊莲娜说。回旅馆。你的旅馆在哪儿? 海边有高高的楼群。那是供外国人看海的旅馆。窗户视野开阔。那里是不准伊莲娜进的。 醉汉找到了旅馆。找到了钥匙。找到了电梯。值夜班的门房在打电话。伊莲娜按照钥匙串上的数字找到了房间,打开灯。开关就在门旁边。 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山上的魔鬼》。 醉汉一把推开窗户。伊莲娜把他扶到两张床中的一张上面。 你叫弗兰茨?孩子们都这么叫你。 他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没做声。灰色的眼睛,牙齿顶着嘴唇,犬齿的边缘就像一片薄薄的白色锯子。 我喝醉了。可你居然讲德语。你没喝醉,怎么倒讲起德语了? 伊莲娜走到窗边,向外看。 这个我明天再告诉你。 之后,弗兰茨不省人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还张着嘴。他的嘴巴很干,嘴唇像海岸的碎石一般粗糙。伊莲娜看着落地窗帘,呆呆地望出去,望着海天之间的黑色平面。弗兰茨的手在睡梦中动了动。他睡着了,如此光彩照人,以至于那张脸在白色的床上显得若即若离。伊莲娜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可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无机物的状态。来自石头,海水,货运火车,门,电梯,那些移动着的东西。 外面黑色的平面上,铺陈着深夜的轨迹。 脸上吹过的风,让伊莲娜感觉到房间位置很高。星星刺进她的额头,海水向脚下很远处澎湃而去。不,伊莲娜对着窗外说。她走到洗手池旁,用手捧着喝凉水,然后关了灯,像弗兰茨一样,和衣睡在另一张床上。她感受到房间如何从通向窗户的狭长小道里钻出来,钻进空空的地面。那里的黑暗更凝重。伊莲娜在黑暗中哭不出来。 伊莲娜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直到天光将眼皮打开。 弗兰茨光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一道光斑顺着墙面,一直洒到床边。弗兰茨坐到了床沿上。 昨晚,他说。 你怎么来这儿的? 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也不大清楚,伊莲娜说。我递交了出国申请。 这是最后一个夏天了。我在等护照。 弗兰茨点点头。 我把你拖回来的,伊莲娜说。你可真沉。 弗兰茨摩挲着伊莲娜的手指。 这片海,弗兰茨说。 伊莲娜看着房顶,摸着床边的那道光斑。 弗兰茨把伊莲娜的手指从光斑里拉回来,吻她。他看看自己那张空荡荡乱糟糟的床。然后半歪着脑袋望向窗外。太阳很大。 村里人吃什么? 鱼。 早上呢? 鱼。 孩子们呢? 鱼。 伊莲娜感觉到她睡时流过的眼泪怎样滑进了耳朵。 我想洗个澡,这总比哭好。我身上还带着昨天的味道。 弗兰茨扑倒在她身上: 我想和你睡。 那道光斑移动着,闪烁着。接着,伊莲娜的脑袋关闭上了,眼睛也合上了。她的目光在整个身体里搜寻着内部通道。她在感受弗兰茨,感受他的骨骼,仿佛那骨骼是她的。 身体滚烫,散发出它特有的语言。当伊莲娜说话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跟着思考。 之后,伊莲娜跟弗兰茨来到了火车站。弗兰茨坐车回马堡。 伊莲娜的兜里有张纸,上面是他的地址。伊莲娜的脑子里有一幅沙子拼成的图。弗兰茨放杨树叶的地方,是马堡;弗兰茨放石头的地方,是法兰克福。 伊莲娜不愿去想离别。 然后,火车开走了。 独腿旅行的人(3) 伊莲娜穿过杨树大道走到村里。在一座房子前,她看见昨晚酒馆外小孩儿中的一个。风在吹,灌木丛在伊莲娜的腿边摇来晃去。 走吧,弗兰茨刚才说。 伊莲娜说,忘了吧。 胡说,弗兰茨说。 伊莲娜走到邮局。伊莲娜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港湾。 伊莲娜写道: 其实我根本不想给你写卡片。我更期待你能回复。如此一来我就想给你写信了。二者是有区别的。 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来,弗兰茨问。 伊莲娜提前寄出了卡片。她让卡片从信筒掉进马堡,听到它被打开,就好像它不再完整。信筒是空的。 信筒的筒底发出的,是不安的声音。不安的,是伊莲娜自己。她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护照。 电话员在吃鱼。是个视野开阔的房间,伊莲娜大声说着。 电话员微笑着。从嘴里拽出一枚尖尖的白色鱼刺。 接下来是海在咆哮。伊莲娜已经沿着海岸走了很远。 伊莲娜走得很快。她想准时到达。她错过了两个晚上。 伊莲娜站在沙滩上。树丛只是被风吹动。 男人没在那儿。 海水在拍打着船舷,撕扯之余,又把它推向沙滩。木头嘎吱嘎吱地响。 伊莲娜听到了声音,是咯咯笑的声音。 一棵杨树摇曳着。不是被风吹的。杨树后面站着那个男人,他在摩擦他的生殖器。 他脚下的沙滩上坐着三个姑娘。她们在吃鱼。她们,在咯咯地笑。二您刚才闭眼了,摄影师说。您看上去太严肃了。想点美好的事。 我做不到,伊莲娜说,我也不想那样。 他按下快门。 您把嘴唇合上。 伊莲娜闭紧嘴唇,是为了不闭眼。 如果您能看得见自己,他说,您肯定会笑的。 他按下快门。 要是您知道我眼睛背后的东西…… 伊莲娜话没说完,也没想好该怎么把它说完。 他按下快门。 您可以睁开眼睛。眼睛背后是什么,没人看得见。反正我是看不见。您想让人看见么? 我倒是不反对。我无所谓。 您是不反对,还是无所谓? 您说,没人看得见。为什么还要我来决定呢? 因为那事儿让您操心,否则您不会那么说。 您说,那事儿让我操心? 我倒挺愿意给您照张闭着眼睛的相片。他按下快门。 那没用。您要的是护照相片,出入境管理局不收闭眼的照片。 您还是化过妆的。您得承认您是想变漂亮点的。这样很好。我觉得很好。或者,您化妆是为了不被人认出来? 我化妆,因为我以前想漂亮点,伊莲娜说。我向来如此。 是不是有人去世了?他问道。 伊莲娜摇摇头。 那就是爱情了,他说。 上了年纪的人是死亡,年纪轻轻的是爱情。 他按下快门。 伊莲娜很想给护照相片淋淋雨,不过她并没那么干。她从第一个房子门口的房檐下走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仔细看看。一个熟人,不过跟她自己还不大一样。有点相似的地方,跟伊莲娜有点相似的地方,从眼睛、嘴巴,以及鼻子和嘴巴之间的纹路看,那都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溜到了伊莲娜的脸上。 独腿旅行的人(4) 伊莲娜脸上的陌生气息是另一个伊莲娜的。 伊莲娜梦见她在收拾行李箱。 屋子里到处都是夏天穿的短上衣。 箱子满满的。 伊莲娜又放了几件短上衣进去。衣服不好叠,因为太轻了,轻得从手里滑落下来。 伊莲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走进她房间的是独裁者。 他踩在衣服上。那些衣服在他眼里无异于落在树下的叶子。 他穿过房间,好像前面就是一条宽敞的街。他朝箱子走过来。 那边比较冷,独裁者说。 他把领子提高。 他把双手插进了上衣口袋。 伊莲娜把贴着另一个伊莲娜照片的护照放进手包,拎着它穿行在城市里。四个邮差一个接一个从旋转门的四个格子走出来,从邮局走到街上。转门还在转着,邮差们已经站在了人行道上。他们的嗓门儿真是太大了。随着邮局大厅转门的频率,伊莲娜被带进了一个格子。 大厅里嗡嗡一团。 伊莲娜想给弗兰茨打电话。她在脑子里编排了几句简短的话。只要稍稍想想,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好想见到你。我总是想起你。我真不敢相信。或者干脆点说吧:我要来了。可是日期,时间,伊莲娜都还不知道。电话员向伊莲娜索要护照。她说话声特别大,简直就是在喊。我告诉您电话号码。电话员耸耸肩: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当伊莲娜把音调抬到跟电话员一样的高度,后者才在纸上记下电话号码。她写得很慢。稍等,她说。她用指尖在一张单子上搜着。 马堡,伊莲娜说。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伊莲娜喊起话来。电话员摇摇头:没有,列表上没有。伊莲娜看着电话员的指尖:在法兰克福附近。目录上没有。求您帮帮忙,伊莲娜说。这儿没有。有汉堡,弗莱堡,维尔茨堡。都在这儿。您往边上站站,您挡住我的光线了。电话员合上伊莲娜的护照,从窗口递给她。她说,您耽误了我的时间。她朝伊莲娜身后的女人看过去。 由于伊莲娜还站在那儿,那个电话员用刚刚搜索过目录的指尖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不是瞎子。您是个聋子。 伊莲娜朝转门走去。她站在转门的一个格子里。一个戴毡帽的男人站在隔壁的格子,用指尖敲打着门玻璃: 站反了,他说。 伊莲娜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男人转着门。伊莲娜看不见他的脚步,却跟着他的步幅走到了街上。三男人们从机场的检查室零零散散地走进候机大厅。穿制服的男人碰了碰侦探。后者正在搜一个男人的西装口袋。穿西装的男人举起双臂转过身,嘴里叼着登机牌。当她走进候机大厅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坐下以后,往检查室里面看。另外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那里检查着什么。男人一边看,一边调整着坐姿。 旅客准备登机,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伊莲娜自忖,那边站着的男人里面,哪一个能跟她睡觉呢?怀着这个问题,她又看了一眼那些男人。跟之前的看不一样,这一次,她是有点厌恶地看着每个人。上了点岁数的男人,眼里悬着事业的影子。多年以来,他们的脸一直在表达着这个事实。想到他们就这样变老,伊莲娜感到很欣慰。伊莲娜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小拇指上戴着个很粗的金戒指。她想象自己躺在床上,等待着这个老头。她看见男人在脱衣服,看见他怎样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裤子放在椅面上,衬衫搭在外套上;看见他怎样把内裤和袜子丢在地毯上,椅子下面,因为他习惯性地漠视那些东西;看见他怎样走到床边,发现忘了摘眼镜;看见他怎样借这个机会把金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放在眼镜旁边。伊莲娜听见自己说:你要干那事儿,必须戴着金戒指。 传送带空转着。箱子还没到。伊莲娜透过玻璃望向外面的地面。她的头很沉,似乎云团太低了,灰色的杂乱的云团仿佛穿透了她的脑袋。这时候伊莲娜开始怀疑,跟那个戴金戒指的眼镜男的故事只是自己虚构的,因为预感告诉她,弗兰茨的脸现在就在门后面,而他宁愿留在远处,即便伊莲娜只与他唇齿相隔的时候。这种预感一直蔓延到指尖。弗兰茨不在那儿。他的脸没有出现在出口旁边。 在出口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胸前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伊莲娜。 伊莲娜低头看着脚下,想到跟她同名的人太多了,就没把那个人想成自己。 伊莲娜想给那个期待中的伊莲娜留出时间。她想看看那个女人如何走到那男人跟前,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伊莲娜听着传送带的嗡嗡声。旅客一个个从她身旁走过。伊莲娜努力回忆她第一次失去耐心是什么时候。当时,她是不是预感到以后还会继续并且一再反复。当时,她是否想过,当她忍受不了某件事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这时候,伊莲娜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跟着她颠沛流离好多年:可我已不再年轻。好似习以为常,好似司空见惯,当有事发生的时候,有种味道令她发馋。伊莲娜不认识那种味道,只知道它向她隐瞒着什么。 一阵余味笼罩了伊莲娜。 是呀,一旦有事发生,已经司空见惯:图像成像太慢,灰色中的灰色,吹成一堆。剩下一抹,梗在喉咙。 伊莲娜看见一片用白线刷过的场地,辽远空旷。 这片草坪的规划很奇怪。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在草地上走过,朝彼此走来。草地泛黄,随风摇摆。两个男人走得很慢,不大情愿地保持节奏一致。他们走着,对这种前进没抱什么希望。当他们走近对方的时候,一个人似乎并不愿意看见另一个。当他们的鞋尖面对面、几乎碰到一起时,他们拥抱了,一个人在另一个的肩膀上空洞地看着前方。 他们拥抱着,没有任何激动。拥抱就像一个小小的日常仪式,人们不必感同身受。 伊莲娜认出了一张脸,是朝向她的那张。 那是独裁者的脸,是他把她从另一个国家驱赶出来。 独裁者抬了一下眼,看向伊莲娜。 伊莲娜退步离开,她没有转身,因为她想看着独裁者的眼睛。 伊莲娜退得越远,独裁者离那个陌生人就越近。这时候,写着伊莲娜名字的牌子举到了她跟前。牌子后的男人说: 你是伊莲娜。之前的描述不对。太好了,我们找到对方了。我是施特凡。弗兰茨来不了。 独腿旅行的人(5) 他吻了一下伊莲娜。 施特凡拎箱子的时候,伊莲娜看了他一眼。 伊莲娜看着施特凡的眼睛,后者把头转开。 伊莲娜从另一个国家就见识过这种逃避的眼神。是害羞。 当人们在到达大厅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喉咙里还藏着另一个人。伊莲娜对这喉咙里的另一个人很熟悉。 由于外地人总是把熟悉的人藏在喉咙里,所以他们就不是完全的陌生人。他们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伊莲娜想要重复施特凡的最后一句话,可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嘴唇的蠕动打扰了听觉。 模仿比发明要难。四窗帘晃动。 窗帘晃动,尽管窗户关了,并且没人从门那儿走进来。 那是一袭白色的飘窗窗帘,就像那种热闹房间里挂着的廉价窗帘。 这里是一间办公室,在城市尽头,树冠之上。这里,是临时难民营的办公室。 您肯定已经发觉了,官员说,您现在在联邦情报局。这不算什么秘密了。 全世界的办公室都一样,伊莲娜说。像您这样的人,身份并不写在脸上。您还什么都没问呢。 他的椅子咯吱作响。 您在入境以前是否跟当地的情报部门打过交道? 不是我跟他们,而是他们跟我。这是两码事。伊莲娜说。 官员穿一件深色西服,伊莲娜在另一个国家就见过的,介于褐色和灰色之间。只有影子才有这种颜色。而那种蓝白色,也只有属于影子的衬衫才有。 请您暂时把甄别工作交给我们。我总归是靠这个吃饭的。 就连头部的姿态,侧着的半张脸,有一点朝下,伊莲娜都认得。下巴总是紧扣在肩膀上,说话的时候碰不着肩膀。 官员把一个胳膊肘杵在桌子上。桌上放着各种脸形,衣服的类别有:邋遢的,运动款的,时髦的,高贵的,类似制服的。 伊莲娜说出了五个名字,描述了五个人。 官员在筛选。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堆模棱两可的遭遇。在他眼里,这就是伊莲娜的生活:在监视下生活三十年。这个人用目光搜索着,他知道什么啊?他知道车停向路沿儿的声音,认得城市里桥梁的回响,公园里树叶的边缘吗?他知道狗饿得没什么力气,左摇右晃,到处乱串,在垃圾桶旁扎堆儿,顶着日头汪汪叫吗?它们跟他的西装是同一个颜色。它们也是影子。指甲?耳垂儿?官员问。 跟这些没关,伊莲娜说。 您再想想。 官员摇摇头。他的脸帮了伊莲娜的忙。她看着他的脸,说她都看见了什么。 请注意一下折叠纸上的规定。 他把下巴托在手上。 扁平的额头,胖乎乎的手,衣服跟您的一样,伊莲娜说。 他相应地画叉。 您是否想过颠覆政府?没有。 汽车呼啸着驶向远方,驶出了城。 我属于没法归类的那种人,伊莲娜想。领导人误入歧途。这是另一个国家的常用语。她是说,不经大脑,一条路走到黑。 外边变天了。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看得见云在动。 官员把伊莲娜送到了门口: 如果您的确有任务在身,随时恭候。我没有恶意。 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窗帘动了。 门动的时候,窗帘没有动。 一天已经过了一半。整整一个下午了。 空气很凉。伊莲娜那双小眼睛看着城市的霓虹灯字,望向忽明忽暗的十字街口隧道,望向不知方向的短街。 伊莲娜痴笑着,把胳膊紧紧压在胸前,在人行道的最外边缩紧身子走着。 她脑袋里正想着别的事情。假如早知道事情是这样,她完全不会像刚才那么做。 临时难民营里已经没有位子了。伊莲娜住在弗洛腾街上的政治难民营。弗洛腾街是一条死胡同。 街的这一边是铁路路基,另一边是难民营。弗洛腾街有大港口劳作的艰苦和铁棍一样的强度,还是那种在水影里力度加倍的铁棍。路基上横陈的铁轨已经生锈。盘根错节的树将枝条延伸到地上,围绕着树干。上面光秃秃,下面长满了叶子。根本没有树,也没有树丛。难民营是一个砖房,有三层楼。因为是红色的砖,所以看上去过高了。楼的一半归警察局,另一半是难民营。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烧水壶,一个铁柜子。窗边有吊车和混凝土预制构件,颤颤悠悠的。伊莲娜喝牛奶的时候,工地的声音就把房间吞没了。弗洛腾街上的人走路没有动静。弗洛腾街上的脸是跟老照片一样的颜色。尽管他们脸色很暗,但颧骨的凹陷处看上去却惨白,又或者恰好是他们脸色太暗使然。弗洛腾街上的衣服都是捐来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的布都裂开了口子。伊莲娜认得超市箱子里的便宜鞋。她看见男人和女人拥挤着冲向箱子。小孩儿也夹在里面,想把他们的妈妈和爸爸拽走。孩子们在哭。伊莲娜看见男人和女人怎样找到一只适合自己的鞋,他们怎样一只手把它高举在头上,另一只手还在散乱的鞋堆里继续扒拉着。这种从一只鞋到另一只鞋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在。距离从背后生长出来,包裹住肩膀。即便在他们的眼睛里,也存在着这样一种距离。即便在以后,当弗洛腾街上不再有难民走来走去,当他们去邮局,当他们从城市的荒凉一角打电话的声音过大,当他们在卡片上写下生的记号寄给另一个国家。城铁从难民营后面驶过。天空垂直竖在那儿,压向睫毛。由于施工,向上走的过道被木板墙围了起来,墙上涂鸦成片,墙面坑坑洼洼。站台上有风,下面是墙。 光线刺眼,雾气冰冷。 伊莲娜朝下面的难民营看了一眼,朝上看了一眼路基和静静的铁轨,又朝下看了一眼围墙。 这分明是个为犯罪而设计的舞台布景。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拿着通讯设备沿着铁路走。他用目光丈量着寂静,对着设备讲话。讲话的时候,那个设备离嘴非常近。他的步调很有规律,感觉不到雾气的干扰。 穿制服的男人是这出戏里的第一个人物。 独腿旅行的人(6) 伊莲娜呢,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该不该把自己算作第二个角色。 这出戏跟站台的名字一样:威廉姆斯胡〔1〕。(〔1〕wilhelmsruh,柏林东北pankrow区一地名。曾紧临柏林墙。) 一片薄云支离破碎。它从城市另一头飘过来,越过了另一个国度。 墙后面,两个边防士兵站在光秃秃的条状警界带,那里的土地什么都不长,甚至寸草不生。 边防士兵在交头接耳着什么。他们望着云的方向。 鉴于他们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地看是否还有云飘过来,他们就算戏里的其他人物了。 站台上挂着一个钟。铁轨并作一束的地方,燃起一道绿光。 罪行尚未发生,审判就已降临。 那一对在亲吻。地铁在隧道里呼啸。那一对在亲吻。却连彼此的手都不碰一下。噘着嘴,这一个的唇紧压在另一个的上面。 那些吻都很仓促。眼睛一直睁着。嘴唇是干的。 吻里面没有激情,就连戏里的那种轻浮都没有。 吻是一个夹子。 人们在上下车,他们继续吻着,等待着下一班地铁。 对伊莲娜来说,上车和下车只是为了不再留在原地。 鞋子周围有沥青,头发周围是冷的空气。空气并没有静止不动,而是在扯来扯去。 在这冰冷的摇摇晃晃之中,每当两张脸彼此分开,他们的嘴唇之间就出现了隧道的黄色瓷砖。 下一班地铁来的时候,他们和车厢以及流动的空气融为一体。 报亭旁边有一个长椅。报亭里的灯光照在椅子的扶手上。杂志封面的女郎们微笑着,一丝不挂。伊莲娜看见空气好像一只手帕,拂过她们的双乳。 伊莲娜背靠在椅子的光柱上,开始写卡片: 弗兰茨,我给你打过电话。有一天是在上午,还有一天在中午。为什么打呢?施特凡说你不在。夜里我也给你打过。我来得太早?还是太晚呢?你把施特凡介绍给我认识。我想你的时候,你的脸却变了样子。我想见你。孩子举起手。 妈妈把薯片递给他。 孩子像拿鸽子食一样把薯片捧在手里吃。妈妈在报亭买了一盒火柴。 孩子打量着一个拎箱子的女人,然后把目光投向一个抱着百合花束的女人,接下来是穿皮衣的女人。 孩子边吃边看那些年长的女人。其他乘客根本没注意到他。 孩子弓身向前,想看那个戴帽子的女人。 然后伸出手。 妈妈给他薯片。 孩子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带着一个匣子。 妈妈摆弄着大衣兜里的火柴盒。 妈妈大衣兜里的火柴跟孩子嘴里的薯片发出一样的声响。 上年纪的女人把匣子放在脚边。她看着孩子的脸。由于她的脸颊松弛,孩子感觉这个女人下一秒钟就要微笑。 孩子不吃了,转过身去。 孩子转得很突然,就像刹那间要逃掉一样。 上年纪的女人眼里带着惊慌。妈妈大衣兜里的火柴却镇定自若。 惊慌如此显而易见,就像一个问号,滑过那女人的脸。当它到达嘴部的时候,脸颊开始变硬。眼睛开始变小。那是恨。 自动扶梯嗡嗡作响。自动售票机哗啦一声,吐出来几枚硬币。 地下铁从远处呼啸而来。 一个声音说,不必扣上大衣。此刻,一个男人手拿百合花束,点着头。他看上去既不比女人年轻也不比她老,既不比她高也不比她矮。跟其他乘客一样,他也没有留意那个孩子。 铁轨开始变亮。 地铁停稳了。空气的漩涡带着来自偏远荒原的冷空气和身边沉重的机车散发出的热气,从站台涌向天花板。车开走后,站台空了。 孩子站过的地方,剩下些薯片。那是一种行凶过后,停留在手和刀之间的寂静。五我总是跑来跑去的,施特凡说。 售货员站在拥挤的小店里。 从外面看,纪念教堂就像一个从内部延伸出来的洞穴:破碎的石墙,黝黑潮湿。再往下是售货亭里的灯光。 售货亭里布满了同类商品。 弗兰茨呢,伊莲娜问道。 石头从一个耳坠到另一个闪闪发光,施特凡动了动下巴: 不算经常。或者算是吧。 各种颜色的玻璃烛台,每个上面都托着一滴蜡,它就是不落下,不坠落。它流出来,美得令人心痛。 那就像是人再也不能流泪的样子。 弗兰茨一个人住么?可能吧。烛台之间,有个女人在读一本书,间或微笑一下。一个男人走过来吻了她。在他吻她的时候,她还在看书。看完书里的最后一句,她把书合上了。施特凡只是在看柏油路: 我是通过弗兰茨的妹妹认识他的。我跟她曾是男女朋友。她从来不一个人过。 男人放开了女人,伊莲娜想,当女人把书合上的时候。女人没有走。她一边挠着头发,一边看着男人。 马堡离这儿远么?伊莲娜问。 施特凡看看她的脸。 法兰克福呢? 独腿旅行的人(7) 问这个干吗?施特凡说。弗兰茨旅行去了。 我不去那儿,只是问问。 这两个人,伊莲娜想,到圣诞节就不用买烛台了。他们把烛台包到箱子里带走了。 圣诞节,伊莲娜想。 就好像人把内脏挂在了圣诞树上。 我必须旅行,施特凡说。 他吻了一下伊莲娜的脸颊。她看着他的脸。 我一回来就联系你。 临时难民营那儿竖着一个黄色的牌子,上面有个画了红叉的照相机。 一套居室,办事员说。下周您就可以入住了。抢得很厉害。您很幸运哪!这事儿可不容易。他说了一条街的名字。这个名字对伊莲娜来说相当于没说。他还说了城市的某个部分的名字。伊莲娜听说过,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他说了许多街的名字。还说怎么到那儿,以及房子的地址。地铁和公车,他说。您还是愿意坐地铁的,对不对?您以前经常坐公车,可以看风景。您还不认识这座城市。您原来住的地方,有地铁么?没有。 我想也没有,他说。 额头中间的皱纹,抬头纹,变深了。被帽子压过的地方,皱纹跟帽檐一模一样。帽子此时放在办公桌上。帽檐盖住了手指头那么长的一块桌子边儿。 或者坐的士,他说,您是不是最喜欢坐的士? 是的,伊莲娜说,我最想坐的士。然后,您到房主那儿去报个到,他说。他知道您要来。您行李多么? 一个箱子,伊莲娜说。 家具呢? 没有。 哦,那么您尽快买张床吧。 他笑道:人类最好的发明就是床。 地铁里有个女人坐在靴子上。一个穿凉鞋的女人站在她旁边。 这是所有季节里最漫长的一次出逃,伊莲娜想。 必须得从床到衣柜作一番打算,作为一个白日梦。 这个想法可能是关于睡觉的,伊莲娜想,关于皮肤的温度,还可能关于光线打在地板上的颜色,关于天棚的设计,或者到公园的远近,还可能关于一条高速公路或者附近的天桥,抑或关于一本书。 等我有了一套房子,就水落石出了。 外面机动车道上有零星的嘈杂声,分辨不出那声音都是哪儿来的。机动车道本身就是一个噪音。 上面有霜。下面是一番自编自演的热闹景象。 霜落在城市的某些地方,便不再离开。那些地方在被涉足之前,就已经无可辨认。 那些地方不是街角,路口或桥梁,而是人们所谓的庇护所。 那些地方在树丛附近。 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叫着雷奥。她把大衣领子立得很高,手放在树干上,大拇指和食指在树皮上张得大大的,好像这个女人的手总是这么张着似的。哪怕是在手指并拢的时候。 女人看着头上的树枝。一只狗跑到她跟前,喘着粗气。 来,宝贝儿。女人说。说完这句她也喘起粗气。 狗和女人在树下这块冰冷的地方感到一样的疲惫。 伊莲娜边走边闭上眼睛。她走走停停,她害怕。 伊莲娜走过的地方已经遁隐在视线之外。她既不在街面以上,也不在街面底下。桥上驶过一辆警车。汽笛开路,一直向下,光秃秃的树丛之间,还听得见怪叫声,好像汽笛在照耀它的幸福感: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在冒血。 您之前住在哪儿?房东问道。 难民营。 您从哪儿来? 伊莲娜说了另一个国家的名字。 您在那边归谁管? 伊莲娜说了独裁者的名字。 这个人名声可不太好,他说。 他带路走过院子。伊莲娜看见光秃秃的接骨木和小草。 窗户闪闪发亮,都是关着的。拉着窗帘。一条走廊上有个轮子在白纸上转动,整个一层都听得见。伊莲娜也能听见,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 您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伊莲娜算了一下她是什么时候到的。他打量着伊莲娜,从脚开始。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他边说边问,好像把伊莲娜当成来走马观花的。再看一眼,自己在跟谁说话。伊莲娜脑子里有一些念头涌上来又退下去。没有一个是跟她有关的念头。她的箱子还放在楼梯间旁边,在门旁边投下一个影子。没有一个想法强迫伊莲娜留下来。也没有一个让她走。房东把倒垃圾用的钥匙塞到伊莲娜手里。 伊莲娜拖着箱子上楼。 一条走廊穿过她的身体。接下来是厨房,浴室,一个房间。徒有四壁。伊莲娜是后来才发现厨房还有个灶台的。房东走了以后,她才发现灶台上有一个装盐的密封玻璃瓶。 箱子一直放在走廊里没打开,好像伊莲娜是个半死的人。她不能思考,也不能离开。她试了一下,看还能不能说话。话是否已经说了出来,她却全然不知。 伊莲娜顺着墙找一个地方放床。 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一个声音说道。 您是谁,伊莲娜问。 独腿旅行的人(8) 犹豫不决的人。 您打错了。 那声音大笑,是弗兰茨的声音。 犹豫不决的人,你不知道这个词? 不太知道,伊莲娜说。 我也不知道,弗兰茨说。我昨天去学校,本该交份作业的。半路上我就编造各种借口,演练着。其实都不是借口。我就是想撒谎。等我站到教授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哪个谎更好用。 我还没来得及张嘴,教授就看着我说:您犹豫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您是个犹豫不决的人。 钟在嘀嗒。拨号盘落满灰尘。 我想去看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弗兰茨说。 知道么,伊莲娜说,你在另一个国家时的声音跟现在的不一样。就算你不装,那声音跟现在的也不一样。我说话的时候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前我听不见。我对着自己的耳朵说话,或者我通过耳朵说话,弗兰茨说。 一个孩子躺在一张宽宽的床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 孩子闭上眼睛大笑。 睡觉,大笑可不行!妈妈说。等你长大了,你会有一张大床。 她拎起孩子的鞋带,鞋子晃来晃去。 现在好好睡觉。夜里会睡得更香,宝贝儿。 孩子看着她,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夜里会害怕,女人说,即便睡在她的儿童床上。然后,她就爬到我们这边来。 她微笑着,好像还想说点什么。 孩子睁开眼睛,打着哈欠: 说早安。 孩子看着伊莲娜的嘴,大叫道: 说早安! 伊莲娜说,你还没睡呢。现在不是早上。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说日安。 女人把孩子拉到腿边: 我们挡着,您看不到床了。 她给孩子穿上鞋。 这床对我来说也够大的,伊莲娜说。 女人系上鞋带,头也不抬地说: 一张双人床,一个人睡有什么用! 她让孩子站到地上: 从另一边看,这是张窄床。 女人弯腰的时候,一绺头发从耳边慢吞吞地蹭下来。接着,那缕头发终于像被释放一般滑过她的脸颊,滑过嘴角。 伊莲娜感到手腕上的脉搏。宽宽的绣花床垫子上,看得见缝纫工人干了的舌印,留在苍白的、半遮半盖的床单上。 我本来想要一张客房用的床,伊莲娜说。这个晚上,天空也消失在中庭上方。草也看不见了。 因为墙太黑,跟天空和草地一样黑,所以,墙也不见了。 一个四边形在发光。 从长度上看,这个四边形应该是扇门。是了,那么高的地方还有光。伊莲娜知道那是扇窗了。四边形后面有个房间。每天夜里都有个男人跟在穿运动衫的男人身后。他穿上一件大衣,没多久,就有一个女人走进房间,然后脱掉上衣。夜夜如此。每夜都不见穿运动衫的男人,穿大衣的男人也每夜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脱掉上衣的女人留了下来。她在说话。 这间房里肯定每晚都有一个伊莲娜没见过的人。 夜里那个发光的四边形,一定跟这个人有关。 因为外面的灯光太灰暗,伊莲娜不敢脱衣服。她坐在床边,脱了鞋,和衣躺下,看着床前的鞋子。 伊莲娜盖上被子。 想闭眼很难。 睫毛太短了。光线穿透了睫毛。眼皮之间的光线如此刺眼,好像那个房间里的光从下面钻进来,似乎地板正照进眼睛里。 伊莲娜把脸转到朝墙的一侧。 墙跟四边形有道明显的分界线,比墙的其他部分都要白。那个四边形不如石灰白,它更像是皮肤的白,背上的皮肤。伊莲娜透过皮肤看见了肋骨。后背在呼吸,比墙的其他部分要温暖。伊莲娜想起了弗兰茨。伊莲娜感觉到背部的温度,床的温度,衣服和皮肤的温度。每一种温度都不一样。 被子的边缘围在脖子上。伊莲娜觉得自己像被埋葬了一样。 她的眼睑变长了,长到覆盖了整张脸。伊莲娜的眼睑覆盖了整个房间。 慢慢地,眼睑合上了。 在长长的影子里,像百叶窗一样,变形了。 六伊莲娜房间的地板被刷成了深棕色,房顶和四壁的光线都被它吸走了。中庭的墙也是这个颜色。 以前住这儿的是什么人啊?施特凡问道。 伊莲娜耸耸肩。她不认识上一个房客。施特凡认识两个波兰人。 要干上两到三天,施特凡说。打黑工,你知道的。 两个波兰人一大清早就来了。他们带了两个旅行袋,从里面拿出打磨机,放到墙边,然后脱了鞋。 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看中庭,摇摇头。另一个用指尖测量地板。 钥匙,男人说,在窗台上。 东边人的脸,伊莲娜心想。她认得那种疲惫,那种不是因劳作和缺乏休息而产生的疲惫。 你们哪里人?伊莲娜问。波兰。靠窗的男人说。 波兰什么地方? 独腿旅行的人(9) 男人说了个地名,伊莲娜没听懂他的话,却还是点了点头。 灰太大了,量地板的男人说。 伊莲娜把电话和钟装进塑料袋。 靠窗的男人跟着她走到门口。他脚上穿着袜子,踮着脚尖,把门从里面锁上,挂上链锁。 整个中庭里充斥着打磨机的嗡嗡声。 伊莲娜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两个波兰人已经走了。打磨机装进了旅行袋,立在门后。磨掉的两块墙皮,有四个餐盘大小。 顺着墙还立着空饮料瓶和矿泉水瓶。烟灰缸里有抽到一半剩下的烟头,散发出另一个国家的烟味。 三天以来,两个波兰人都摸黑来摸黑走。他们脱了鞋穿着袜子踮着脚尖在房间里走了三天。三天以来,每当伊莲娜经过中庭或在接骨木和草丛里穿行,打磨机都在嗡嗡作响。墙上的所有窗子都在嗡嗡作响。 每天晚上,靠墙而立的空瓶子又都增加了几个。 这三天里,伊莲娜在另一个国家所熟悉的疲惫感没有任何改变。伊莲娜知道,这疲惫感渗进每个毛孔,是隐患。两张脸的毛孔里充满对打磨机噪音的恐惧。 这三天里,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有地板上刮出来的污迹越来越大。到了第三个晚上,那污迹跟房间一样大了。 伊莲娜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个游泳池。黑白图案。水面上露出的脑袋是灰色的。 岸边有一个象棋盘,上面摆着棋子。下棋的人站在水里。他们在思考,直视着画面。这是一张下棋者的卡片。下棋的人是画面上的风景之一。 一个男人坐在另一边,双手托着下巴。摄影师给下棋的人拍照的时候,好像并没注意到他。 这个独坐一隅的男人,不属于画面。 在伊莲娜眼里,下棋者的卡片成了这个独坐一隅的男人的卡片。这样,卡片才像是一个没有完结的故事。 两天以来,自从伊莲娜买卡片到现在的两天里,这个独坐一隅的男人发生了变化。对他而言,刚刚过去的时间似乎比两天要长。 伊莲娜把男人坐着的岸上部分剪了下来。剪刀没碰到象棋盘。 男人窝着躺在水面。伊莲娜把池水也剪了下来。男人躺在伊莲娜的手心。 因为他对我来说并非无所谓,我差点把他淹死,伊莲娜写在一张纸上,就像你在海里一样,他也没带游泳圈。 弗兰茨,给你写字的时候我很彷徨。 有一种欲望,它令人失去力气。给你写信的这一刻,我的手似乎要睡着了。 伊莲娜折好信纸,把那个男人也塞了进去。他就像躺在雪地里。对他而言,太晚了,好像信已经寄到了。 伊莲娜在信封上写下“马堡”,全部大写,好像能写得下似的。然后,是弗兰茨的地址。 伊莲娜茫然地站在信筒前。投信口下面写着:其他方向。“其他方向”赫然印在信筒上,就跟信封上的“马堡”二字一样醒目。 那张有游泳池的卡片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伊莲娜把手压在男人坐过的地方。她看见的是自己的手指甲。 那本可以是个关于某块不起眼的手指甲的故事,假如伊莲娜没有把那张游泳池的卡片从厨房拿进屋里的话。 卡片旁边有个男人,只能看见背影。他旁边有条鱼。 一个男人站在一条街上,街道两侧高耸着房屋。 男人戴着一双白手套走过公园。空荡荡的天,天底下有位老人坐在椅子上读报纸。旁边有座教堂。正在行驶的公共汽车旁边,有很大的一块大拇指指甲。一座门的废墟旁边有块手表,那座废墟之门从石板路通向看不见的远方。人们飞驰在一个摩天轮上,旁边是一处流向远方的活水。空中有架飞机,挨着一只手。一张脸飞快地从秋千上的女孩子旁边闪过。一只手握着手枪,旁边是个男人,正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树荫里。一张哭喊着的嘴,一直咧到了眼角处。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站在水边张望。一位老妇人坐在城市上方的一个阳台上。一个戴黑色太阳镜的女人。一个穿着西装的死者。一盘水磨。一个被查抄过的房间。一个穿水手服的男孩子。一条拥挤的商业街。石山上的一个旋转门。 伊莲娜把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边缘剪得大都不太齐。因此大部分照片并不是黑色的。伊莲娜剪得不整齐的边缘,看上去好像报纸把照片要了回去似的。 伊莲娜把照片一张挨一张地贴在一卷烘烤用纸上。她花了好长时间找纸,比较哪两张照片匹配。照片一旦彼此相遇,就自动配上了对。 恰恰是彼此间的反差让这些照片有了联系。每张照片都自成一道陌生的风景。这幅图像如此陌生,以至于适合表现一切场景。它在不断的运动中。 这幅图像如此离奇,以至于秋千上女孩子的笑容跟穿西装的死人共用一个背景。 伊莲娜把拼贴画挂在厨房的墙上,自己坐在厨房桌边,目光像脚步一样移动。 伊莲娜在图像上寻找一个主人公。 主人公是一个静物:门的废墟,从石板路通向远方的门。 厨房桌立在石板路面上。伊莲娜手里握着刀和叉,就好像那个在空荡荡的天底下手里攥着报纸的老人。 切割、咀嚼、吞咽等动作,与伊莲娜的沉思擦肩而过。它们瞬间扫过伊莲娜的嘴,如此短暂,令她浑然不觉。 旋转门静静地矗立在那儿。它从石山的方向呆呆地凝视着盘子。 只剩下唯一一张照片,跟整个图像不太搭调。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有一个深色的额头,一双闪烁的眼睛。他的手放在了胸前,于是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白色的指甲根。他的嘴唇半张着。 这个人是位政客,失势了,之后不长时间,被人在某个湖边的豪华宾馆里发现了。 该政客英年早逝。谋杀还是自杀,尚且无人知晓。 这些天里,电视机里的政客们显得比平时更加陌生了。他们寻找着彼此,却又心烦意乱。他们像栖息在小船上的蜻蜓一样围坐在桌子边。 桌子在摇晃。政客们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的额头在权力的“映衬”下显得很暗。他们的眼里闪烁着怀疑的目光。虚伪令他们的指甲根变得更加苍白。 那个死去政客的照片在伊莲娜的房间地板上待了一个半天。 伊莲娜梳着头发。她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张照片。伊莲娜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把照片翻了个面。 伊莲娜锁好房门,边走边扣上大衣扣子。她的步子在走廊里发出回音。 寒意由体内向外散发出来。她把大衣领子提到脖子。头发冻上了,冻得她头皮直疼。 走到中庭时,她抬头看看窗户,感觉到胳膊下面有块湿冷的地方。她出汗了。 然后,伊莲娜又站在了房门前。她跑回房间,把照片揣进大衣兜里。伊莲娜走回门口的时候,发现钥匙串一直还在门锁上打晃。 街上被一道慵懒的光线所覆盖。 一个女人说:今天有雪。我的腿能感应得到。伊莲娜从没在这条街上见过这个女人。她很老,拄一根抛过光的手杖。看看她的大衣,能估计出售价来。 伊莲娜穿过街道。街道一旁是座断树枝摞成的小山。那些树枝并不属于这条街边的树,它们已经在同一个地方摞了好些天,一动不动。由于天很冷,叶子一直是绿的,用手一碰,就断了。 伊莲娜把手伸进大衣兜,揉皱了那张照片,扔进一个废纸篓。 接着,伊莲娜开始有种感觉,这座城市里的一切可能在转瞬之间面目全非。头顶白色波浪卷的老妇,抛光的手杖,保健鞋,可能一瞬间青春焕发,走进德意志少女团〔1〕(〔1〕第三帝国期间纳粹的青少年组织。)的队伍。可能会有长长的、没窗子的车开过商店门口。穿制服的男人们没收了柜台上的货物。报纸上会登出法律法规,就跟另一个国家里的一样。 一个女人靠着电话亭,嚼着口香糖,呆呆地盯着脚下的街面,嘴里吐出白色的泡泡,在空气中爆开,嘴唇上粘着白色的碎块。 路边停着一辆汽车。女人从电话亭里冲出来,冲向一个男人,用嘴里奶白色的气泡迎接他的到来。 伊莲娜走到地铁站,那儿有个自动拍照机。 伊莲娜拉上帘子,把硬币扔进投币口,照照镜子,然后掀起上衣,看着镜子里的胸,接着开始梳头,往前梳梳,再往后梳梳,一只耳朵掖着,一只耳朵露着。然后,伊莲娜把额头前的头发吹了回去。 由于头发总是这么不听话,由于脑袋中央头发的纹路像一条白线,伊莲娜哭了,闪光灯闪了一下。地铁一阵呼啸,停了下来。 伊莲娜在自动拍照机前面等着她的照片。地铁开走了。地道里有风在沙沙作响。 伊莲娜知道,自动拍照机的里面有个男人。因为照片是温热的。那是一种体温。 就像在另一个国家一样,跟护照照片上的如出一辙,这些照片里面一如既往地有个陌生人。 在自动拍照机拍出来的照片上,是另一个伊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