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引章』 引章 贞观二十三年已酉,公元*九年。 黄昏下的阴山,苍凉而悲壮,千里草原,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儿童们欢笑的歌声遥遥传来,这是一支已经传唱了数百年的牧歌了,依稀在什么地方听过。 无边的草原,十几个锦衣的护卫一起看向不远处的前方—— 一位八旬上下的老者拄着拐杖,白发在风中飘荡着。听着,听着……老泪已是纵横。 老人的眼睛已经模糊,硕大的身材也已经佝偻,只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落日的血色渐渐蒙上了他的双眼,血,血……他一路踏着血迹走来,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而现在,他只能停下,回忆中浓厚而窒息的鲜血乘机涌上,他渐渐被淹没…… “红拂,娘子……咄苾,燕云,依依……”他忽然扔开了拐杖,对着天空大叫,苍老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徘徊,“你们出来啊……你们不是要报仇么?我来了,我来了!你们在哪里?” 随从们急得不停的搓手,但又没有人有胆量赶上前。 一个踉跄,老人摔倒在地上,随从们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扶起来了他。那老人微弱的声音在颤抖,无神的双眼望向天际:“别碰我……别碰我……就让我……死在这儿吧。我的路,走到头了……什么卫国公,都是一场空,一场空……我怕啊……怕啊……她们在那里等着我……” 他一下直起上身,手臂笔直的指着前方,声音中满是惊恐:“就在那里!他们就在那里!咄苾,燕云……你们——”他浑身一阵痉挛,直挺挺的倒下。 六百四十九年,被无数后人奉为盛世的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一代传奇人物李靖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为之努力了一生的大唐。 “薨,年七十九,赠司徒,并州都督,给班剑,羽葆,鼓吹,陪葬昭陵,谥曰景武……”(《新唐书•李靖传》) 李靖,一个正史和野史上同样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个“出将入相,文武全才”的大唐代公。 他在惊恐和无奈中静静去了,他一路上战胜了一切,却逃不过永恒的命运——那条满是光芒的长路,蓦然间,走到了尽头。生前的盛名,身后的陪葬都不属于他。 只是依稀记得,那一天,大地尽头的落日,血一般红,将死亡的阴影和黑暗的前途洒在李靖的灵柩上。 第一章 出塞(一) 第一章出塞 (一)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曹植•《白马篇》 隋文帝开皇十八年戊午。 洛阳。 秋。 初秋的阳光的热力火辣辣地刺入地表,黄土铺的街道已经嵌满了车辙和龟裂的干纹。 长街的尽头,是扇半开的大门,柜台高可过人,似乎蛮横地阻隔着富贵和贫贱,冷冷地蔑视着满街衣不蔽体的人们。 “河洛银庄”。 “放开!放开!那是官人给我的。”一个因惊恐而变得尖利的少年的声音撕开长街的宁静。 “滚开!”中年男子的声音粗暴而不耐烦,“臭叫化子也敢来换钱,那是假的,人家耍你个小东西知道不?”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叫化,赤裸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正使出浑身的力气从掌柜的伙计手里抢着什么东西。 那伙计身高马大,哪里将他放在眼里?一甩手,小叫化已经跌了出去,腰间的破碗哐啷啷滚出老远,摔成碎片。 他当即急红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踮起脚去拍那比自己还高的柜台,大叫起来:“你抢我钱!河洛银庄抢钱哪!” 周遭已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群,啧啧议论了开来。 伙计面上有些挂不住,用力一拍案板,叫道:“小东西,金子明明就是你偷来的!有种去告官吧,大爷等着你。” 金子!周遭的人群一片哗然,这要饭的孩子竟然拿的出金子,这样的乱世,实在令人眼红。 小叫化一低头,从左侧的空隙爬了进去,一把抱住那伙计的腿,大哭:“大哥,大爷!你还我金子啊!你……你还我一半成不?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任那伙计踢打,他死也不肯松手——一出了这门去,还不知下顿着落在哪里。 人群最外面,站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一袭月白的长袍,身材极是魁伟,眉宇之间,笼着层淡淡的英气。他的拳头缓缓握紧,左手慢慢移向腰间的长剑。 争吵声终于惊动了里面的老掌柜,他扯开嗓子叫道:“钱福,你怎么把这种东西放进来了?赶走赶走,再不走就送到官府去!” 那伙计一听主子撑腰,顿时有了精神,一脚踢开小叫化,跟着拿起一旁的拂尘,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口中骂骂咧咧:“滚!贼东西!偷人家的金子还敢拿出来换!” 小叫化本来就极是虚弱,一跤跌倒,只能护着头缩在地上,依旧喃喃道:“不是偷的!是刚才两位公子赏我的!” 伙计骂道:“做你娘的白日梦!什么公子给你这么大的金子?还敢嘴硬!还公子呢?你喊出来给大爷瞧瞧!” 他眼前一晃,面前已多了条高颀的人影,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瞧着他,双目狭长,开合之间露着寒光,那伙计颤声道:“你,你……” 年轻人道:“金子是我赏的。怎么,有假吗?” 伙计忙道:“没,没有……” 年轻人正欲发难,里面老掌柜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躬身道:“公子,公子莫要动气,有话好说。” 那年轻人冷冷一笑:“掌柜的,我手头不方便,也想换点银子。” 掌柜忙道:“好说,好说,不知公子要换多少?” 年轻人道:“一千两!全要散碎银子,拿去喂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狗!” 掌柜脸色一变,随即又堆上笑道:“公子拿什么换?” “当”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剑已拍在柜面上。 那掌柜面上再也搁不住,沉声道:“这位公子是来闹事的?” 年轻人并不答腔,只随手又将宝剑带了起来——黑漆的柜面上竟留下了一把宝剑的轮廓,连剑穗也清清楚楚,竟象是木工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周围的人群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密麻麻,看到这情景,顿时齐齐喝了声好。 掌柜的面上有些挂不住,眼角挑了挑,勉强笑道:“公子,这一千两银子蔽行倒有,只是散碎银子仓猝间不能凑齐,还是请公子到里面用茶,容我们片刻。”随即侧身一让。 年轻人存心找事,丝毫不惧,冷哼一声,阔步走了进去。那小叫化想了想,挠挠头,也跟了进去。面红耳赤的伙计连忙随手掩上大门,外面看热闹的人顿时大感遗憾,却也只有陆续散去。 银庄的厅堂倒是颇为宽阔,下人献上茶来,那年轻人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那小叫化不知如何是好,便搓着手站在他身后。 年轻人呷了口茶,道:“你们究竟好了没有?” 掌柜忙道:“公子,再等等,再等等!” 年轻人神色忽然一凛:“等什么?等你这下三滥的麻药不成?掌柜的,给我换两千两——” 那掌柜见事已暴露,再也忍不住,手一挥,十余个伙计举着刀剑,火钳,木棍冲了上来。 年轻人右手将小叫化一拉,左手劈手夺过一个伙计手里的火钳,一圈一点,当当当几声响,刀枪棍棒掉了一地。他微微一晃,火钳已稳稳停在掌柜的眼前,冷冷道:“三千两!” 忽然,一阵异味传了过来,那年轻人回头一看,只见小叫化胯下已湿了一片,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脏兮兮的小腿流了下来。小叫化哭道:“公子……银,银子我不要了……公子……咱们走吧。” 那年轻人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小兄弟,有我在没事的——” 小叫化似乎极是害怕,一把扯住他衣襟,依旧哭个不停。年轻人只好柔声安慰,轻轻拍着他抖动的背脊,道:“你是个小男子汉,胆子应——” 忽地,他腰间一阵剧痛,小叫化手上已多了根三寸长的极细银针,刺入他腰间京门穴中。那掌柜的出手如风,已封住他周身七八道大穴。年轻人连吃惊也不及,身子一晃,重重地倒在地下。 那十余个伙计一齐轻笑起来,一个“伙计”走上前,道;“王大哥,废了他的功夫吧,免得再有麻烦。” 掌柜的摇了摇头:“这李靖,当真是条好汉。我们用这等计谋拿住他,于心也有些不安,带他回去罢!” 当即便有两人走向李靖,要把他身子抬起来。 只听一声长笑:“慢来,慢来——好戏还没开场,各位这就想走人么?” 紧闭的大门訇然大开,又一个年轻人踱步进来。李靖身材已颇为雄伟,他个头竟比李靖还高了些,一双大眼,黑漆点亮,两道浓眉斜飞。虽不如李靖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犹有过之。 他一个团身,抱拳道:“太平道的各位爷台,这位李爷也是我们风云盟的客人。请各位抬个手,容我把他带走。” 那“王大哥”也拱手道:“原来是风云盟的兄弟,既然你我双方都要这人,自然是先下手为强了。” 那年轻人笑容更加灿烂:“王大哥这便叫我为难了,小弟已在盟主面前夸下海口,带不回人,小弟提头去见。各位不会如此为难小弟吧!” 那王姓男子道:“我等也在军师面前立下军令状。兄台既然要他,一路同行而来,为何不下手?” 年轻人奇道:“一路同行?”他目光一转,看见那小叫化,已知其中端倪。朗声道:“我若要拿他,自然会光明正大,还不至于暗中下手,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王姓男子手一挥:“阁下无须多言,你我手底下见真章吧!” 年轻人一怔,道:“这,风云盟与太平道素来交好,倘若伤了各位倒是小弟的不是……好!在下便空手领教一下诸位英雄的高招。” 王姓男子见他如此托大,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柄软剑,迎风一抖,已是笔直。他手一挥,软剑已直没入地,丝毫不肯占他便宜,双臂一上一下,直取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他哪里是礼让?只不过是没带兵刃罢了。 双拳到处,只见他不闪不让,微微挺起胸膛,那王姓男子不由一怔,拳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年轻人已闪电般出手,刁手扣住他脉门,向怀中一带,错步间,右掌已搭在他背心命门大穴。 他缓缓松手,道:“得罪了!” 这一仗,那王姓男子输得可谓难看之极,对方抬手之间将他制住,他不禁又惊又怒,又不能说对方使诈,愤然道:“兄弟军令在身,说不得以众凌寡了。” 他话音刚落,身边十余名“伙计”已将那年轻人团团围住,各亮拳脚兵刃,开阖之间,法度森严,哪里还有半分泼皮无赖相? 那年轻人看上去颇有些忌惮,群殴之下,竟是不敢伤人,转眼已是十余招,无一式重手,招招点到即止,也居然不落下风。 “兄台接剑!” 那本来伏在地上的李靖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宝剑已当空飞去,半空中剑刃脱鞘而出,激射入人群之中。 那年轻人劈手接过宝剑,朗声清笑道:“好一把‘日冲剑’,药师,你既然无恙,何必要我出手?” 他说话间,手腕一圈一点,日冲剑上白光大盛,当当两声,已将面前两把剑搅得粉碎。他骤得神兵,如虎添翼,身形顿时腾挪开来,倚仗剑锐气盛,出手愈来愈快,若非手下留情,只怕当场就有人要命赴黄泉。围攻诸人久攻不下,心中恼怒。忽地,那领头之人一声唿哨,飞镖弩箭一起向那年轻人下盘招呼过去,那年轻人猝不及防,只得硬生生凌空跃起,不待他势尽,诸般兵器又一起向他招呼过去。 在旁观战的李靖早已按捺不住,他左足斜挑,地上的剑鞘已在手中,李靖轻轻一按剑尾,一柄墨黑的软剑弹了出来。他带剑轻撩,一个反手,竟已将那王姓之人的左手斩了下来。 “啊”的一声惨叫,那名男子左手跌在地上,鲜血顿时洒得满地都是。 那年轻男子一下怔住,他呐呐道:“这位王爷,李兄是救人心切……” 那男子也不答腔,冷哼一声,就向外走,身后众人默不作声地跟上,顿时那十余条汉子走得干干净净。 年轻男子顿足道:“糟了。” 李靖忍不住道:“这些人功夫不过平平,程兄为何如此忌怕他们?” 那年轻人道:“李兄……唉!你有所不知,我哪里是风云盟的人?这下,朵尔丹娜麻烦大了……” 李靖皱眉道:“人是我伤的,太平道若有什么动作,冲我来便是。”不知不觉的,他的脸庞上一丝黑气隐隐一闪,倒也无人发觉。 那年轻人摇头道:“李兄,太平道和风云盟一向互相忌惮,近日风云盟老盟主忽然辞世,太平道得了这个籍口,必然会向朵尔丹娜发难。” 李靖奇道:“这朵尔丹娜,又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道:“她就是风云盟新任的盟主,也是向老盟主的独生女儿,你们汉人都称她为‘向燕云’。” “你们汉人?”李靖不由得向那年轻人多看了几眼:。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在下突厥咄苾。” 他双手奉上那把日冲剑,微微一笑:“李兄不会责怪小弟一路以假名相欺吧?” 李靖接过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交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姓名。” 两双年轻而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这一握,却留下了两个令风云变色的名字,留下了一段改写了青史的传奇。 窗外,日已落。 第一章 出塞(二) (二)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騎,都护在燕然。 ——唐•王维 @@ 黄河古道上。 一驾双辕马车正绝尘而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显得很是坚毅和深邃。车是好车,马是良马,车马的速度已达到极限。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人一马都已极是疲倦。 长河尽头,落日正圆。 这已是第三个日落,已替换下来了四驾车马。而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夕阳将血一般的悲壮染在他年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转眼间,黄河已被甩在了身后。 金乌西逝,天幕上渐渐显露的黑色中不屈地燃烧着一抹血红。 驿马一声长嘶,骤然停下,古道一侧静静的站着两个华服异族胡人。他们见到这年轻人,立即跪下,单手抚胸,行着族内最尊贵的大礼。 他们身后,一架双辕马车已等候良久,两匹漆黑锃亮的龙驹正不安的咬着嚼子,每一块跃动的肌肉都显示着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轻人跳下车,撩开身后的帘子,马车里躺着一个英俊魁秀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轻人轻声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坚持!” 李靖的嘴唇嗡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轻唤:“咄苾!” 咄苾不再迟疑,他匆匆将李靖抱上另一辆大车,沉声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随从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大皮囊,恭敬的递过头顶,虽然满脸的犹豫,但主子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的拖沓。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这才是草原上的雄鹰,是真正的战士。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身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阳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阴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皮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云游中原,结识李靖,对他经世济国的才略极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进了洛阳这才分手。河洛银庄里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犹豫地出手,只是没想到太平道众刚刚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剧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时遭了暗算,人命关天,他也只有携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绵延的绿色卷向天边,这里已是草原,久违的亲切感令咄苾神情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扬鞭打下,这个年轻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个日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恶阳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禁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救。 胯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马牢牢压住。他试着抽了抽腿,但双腿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 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岭间搜寻,只见一袭白衣在锋巅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躯体。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白色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来,明锐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身雪白的箭袍,她还那么小,身形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但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们本来就死了。”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太平道上极有名的用毒高手穆藤。我听说他极擅长把两种普通的迷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水,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裤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那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平道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他们若输了,必须交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太平道。”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子弟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自从她接掌风云盟的那一日起,质疑之声便不绝于耳。咄苾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逼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干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的举动。 篡权的声浪渐高,种种行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水决斗。 昔年,江北的势力,风云盟与太平道平分秋色。自从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尘寰,风云盟渐渐式微。其时太平道高手如云,五位当家的都是名动一时的豪杰,尤其是二爷秦穹,五爷骆寒,数年来纵横河北,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身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身,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倘若真的战死呢?也无妨,只当作休息吧,爹爹,妈妈,还在地下等着她呢。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黄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白衣,如雪。 向燕云! 朵尔丹娜告诫自己,此时,她只是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枪,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河朔诸道的“巨灵枪”。 “金乌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过五尺有余;“巨灵枪”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枪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藏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黄。两种颜色不分彼此的纠缠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枪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骆”字迎风招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白旗下,银盔银甲银枪,密密麻麻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黑袍的英雄。 雁门关内外,竟被兵马围了个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着实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 秦穹! 骆寒! 如果当年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支人马,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云的手心忽然满是冷汗,“来吧!既然我已经到了,也不会在乎有多少,” 大军如风卷蓬蒿,转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国虽然不久,但是此时已有颓势,天下群英争锋,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极厉害的一支。他们介于江湖与军队之间,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骆寒不过十六岁,也是一脸稚气。出兵之时,太平道大当家卢别风还打算倾巢而出,他仅仅点了五千兵马,自以为年少气盛,已是孤军而入,但求一战成名。 没想到面前,竟是个娇娇怯怯,尚未长大成人的小丫头。 ——这对他不仅是讽刺,甚至是侮辱! 骆寒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风云盟羞辱太平道的计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气更盛。 骆寒大笑:“丫头,你快快走开,我们在等人。” 向燕云凛然道:“等什么人?” 骆寒道:“我们等的,是风云盟的盟主,可不是个枪都端不起来的小女娃儿。” 向燕云无语,纵身,手中枪已游龙般飞出,正没入左侧石壁,她人已轻轻掠起,在长枪上一点,又斜斜飞起,借一弹之力,离地已是二十余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将一幅红绫缚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枪,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此时那幅卷起的红绫才轰然展开,那红绫既轻且软,此时约有七八丈方圆,旗上飘着金丝绣成的三个大字—— 风云盟。 向燕云横枪,拱手:“请!” 这手功夫一露,骆寒再也不敢小觑了她。 他向北一望,只见二哥秦穹,负手而立,显然不愿和女流之辈交手,辱没了他的英名。 骆寒拍马而上,向燕云举枪而迎。 这对少年男女,加起来也未满三十岁。 秦穹不禁微笑,眼前的两个人的弱点都是一样,他们的临敌经验实在太少。 约战风云盟之时,二哥的意思,本是由他领兵,带着五弟见见世面。风云盟昔年四使八旗五行道,扎手的角色实在不少,当真血拼,太平道众未必占得了便宜去。 但是现在,果然一切如二哥所料,没有什么人愿意为年轻的盟主卖命。但是,二哥并没有料到——这年轻的盟主竟然骄傲如斯,孤身而来。 五弟或许太年轻,但那个少女,却更年轻,更生涩。 单对单,枪对抢,传扬出去,也不至于辱没了太平道的名头。 骆寒大枪一抖,扑朔一声直刺向燕云的心窝。 向燕云暗喝一声“来得好”,人已自鞍上飞起,脚上头下,双手端枪,连枪带人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压在骆寒的银抢上,平平向前一推。 她很是明白自己人小力弱的不足,是以招招用了巧劲,只盼奇袭可以成功。 骆寒刷地一翻,枪尖已斜压在“巨灵枪”上,向燕云已是借力打力,骆寒这招,又是借力。秦穹不禁大喝道:“五弟好枪法!” 他一声喝采未毕,向燕云已撒手扔枪,整个人向骆寒怀里扑去,骆寒尚未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余长的短剑,斜抵骆寒地心窝。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简直如同小孩子的杂耍。 骆寒恼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功夫?要杀就杀,少爷岂是容你羞辱的?” 向燕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高声道:“秦二爷,过来说话。” 秦穹见五弟被制,不敢怠慢,策马而上。 向燕云呼吸了几口,神态渐渐放松,“秦二爷,不知这一仗,是你胜,还是我胜?” 秦穹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胜了,还请……放舍弟一马。” 向燕云斜目道:“放他不难,只须秦二爷答应我两个条件。” 秦穹苦笑:“你说。” 向燕云道:“第一,给我李靖的解药,穆三爷的手段,我佩服的很。” 秦穹挥手抛出一个青玉小瓶。向燕云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 秦穹咬牙道:“从今日起,我太平道……” 向燕云打断道:“慢着。我还有第二个条件,是你二人齐上,与我比试一场。” 这句话实在说得三军辟易。她制住骆寒已属万幸,居然还要以一对二,重新打过。 连骆寒也忍不住叫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向燕云道:“向燕云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致投机取巧,折损风云盟的威名。我只问你们,打是不打?你们说不打,我就杀了他。” 秦穹的脸色渐渐凝重,沉声道:“请!” 向燕云刀尖一紧:“你呢?” 骆寒冷笑:“你找死!” 向燕云一个翻身,足尖抄起大枪,人已跃回马上,大喝道:“来吧!” 巨灵枪卷起一阵风,直舞过去。 即便是找死,她也势必要火拼了这一仗。 三个人战在一处,着实是可令风云变色。 昔年向北天的百斤长枪,挥舞起来是何等气势!向燕云用力极巧,借那长枪舞动自行之力左支右挡,将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虎虎生风,一时半刻,竟毫不弱于眼前两个成名的豪杰。 太平道卢秦徐穆骆五杰乱世横行,也不知令多少英雄闻风丧胆?此时久攻不下,骆寒暗暗着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杀着不穷。 二马错镫之间,秦穹低声道:“三而竭。” 骆寒当即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向燕云纵然天生奇材,也不过是个女子,只有十二三岁的体力,如何与他们持久? 一念至此,他顿时转守为攻,枪法法度精严,唯求不败。 向燕云攻骆寒,秦穹挥锏挡过;她若攻秦穹,骆寒又持枪挑开。二人已成车轮之势,只等她精疲力竭,再一击而成。 天外一声鹰啸,似也被杀气所惊,凄厉已极。 向燕云暗自咬牙,觊准骆寒一枪刺出,擦身之际,反手一枪刺出,秦穹一刀挡过。向燕云顿时变招,反手拿住枪尖,将枪尾向骆寒直刺过去,以枪变杵,极是巧妙。 秦穹向她当脸打过,喝道:“住!” 向燕云腰一拧,秦穹的刀背已顺她的左肩划下。秦穹是何样神力,这下虽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断了几根。 她那一杵也正中骆寒后心,骆寒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摔下马去。 向燕云一口鲜血涌到喉头,她“嘓”的一下竟又咽了回去。那支枪她再也拿不动,随手一掷,自马鞍上抽出了一柄弯刀,斜指秦穹。她满脸是汗,几缕头发湿漉漉沾在额头上,脸庞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看上去体力已经透支。 秦二当家身经何止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气之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平日与道上朋友动手,只怕他就此歇手,一切过节扔下不提。而这一战关系到太平道成败荣辱,又岂容他手下留情。 当!当!当!三声金铁交鸣之声。向燕云一口鲜血咽下又涌出,但猛然一呛,竟从她鼻孔中涌了出来。 她一呛之下,连连咳嗽,顿时满口紫血喷出,将衣襟,马头都染得鲜红。 秦穹咬牙,刀尾搅起一道气浪,刀锋半壁里轮转直下,这“破云斩”,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云,弯刀斜起,掠起无数个刀圈,借阴柔之力,接下这两下硬招。 她右手顿时鲜血横流。秦穹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云刀交左手,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秦穹大声道:“丫头,认输吧!”他心中甚是焦急,几乎就想替向燕云喊出一声“我败了”。 向燕云惨笑一声,人又离鞍而起,弯刀立劈而下。 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实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击。 秦穹不禁大喝一声:“好功夫!” 以硬打硬,他又有何惧?刀锋一转,锋芒在半空相交,铮铮地打起一溜火花。 这一刀实在太快太重,双刀甫交,二人手上都是一松,兵器哐啷啷摔在地上。 向燕云下扑之势不减,一把抱住秦穹,已将他扑下马去。 秦穹一惊,伸手扯住她头发,用力后拉。 向燕云奋力摆头,一头青丝喀喇断了一把,她眼睛已经开始发红,竟一口咬在秦穹喉上。 秦穹吃痛,双拳打出,向燕云的肋骨又断了几根,兀自不松口,只一口口鲜血顺牙齿流了下来。 秦穹无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这一扼之下,向燕云不由松手。 秦穹双手施力,眼见向燕云喉骨就被扭断,只是就在此刻,他胸口已是一凉。 秦穹一点点松开手,低头看下,一柄五寸余长的匕首正刺入他胸口,再略入半分,便是心脏。 向燕云喘息着笑道:“你——输——了——” 血污中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秦穹道:“不错,我输了。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 太行山山势走东西,北尽之处,便是他们身下的雁门重地。 向燕云缓缓收刀,秦穹站了起来,道:“走——”。 一旁的骆寒早被人抬走,秦穹一撤,漫山人马顿时追去,只留下向燕云伏在山巅。 “金乌”走到她身边,将头俯身下来,缓缓舔了舔她满是血污的脸。 向燕云扯住马鬃,奋力爬上去。她头发凌乱,满脸血污,但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容。 ——无论多么艰苦,多么狼狈,她还是胜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两队人马并未离去,只远远停在百十丈开外。 左侧山崖上,百余名士兵手里举着大石,漫说她孤身一人,便是大军在此,也是插翅难飞。 一个尖细声音高声道:“传当家的号令,踏平这妖女!”遥遥望去,山崖上二人一人穿着灰色长袍,虽然看不清眉目,依稀也能看出淡定自若,另一人却是身材宛如孩童,远隔了百丈,向燕云几乎能感觉到阴冷的目光刺破肌肤,刺穿了五脏。 那是太平道的三当家和四当家,今天,她向燕云何其有幸?太平道五位当家的,竟有四位来了这里。 环顾那巨石林立,向燕云惨笑起来,太平道竟以攻城之势对付她孤身一人,只为杀人灭口,掩饰今日败绩。 “轰轰”几声,几块巨石以劈天之势砸了下来。那“金乌”亦是千里宝马,连闪带跳躲过七八根。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崖上的士兵齐齐动手,上百的巨石一起砸下来,连山崖也被震地颤抖起来,那“金乌駹”一下斜跃,马头一低,将向燕云甩到山壁下死角。顺时,一根巨木砸在马背上,它一声长嘶,又是几根滚木横砸,顿时筋骨寸断,血肉横飞,那声长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云被这一撞,再无力气,忍不住痛喊:“小乌鸦——” 她眼中没有一滴泪。 江湖的险恶,似乎还不是她所能把握的。 那矮小如孩童的身影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无论向燕云怎么打量,眼前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罢了。 向燕云极微弱地翕动着嘴唇,发出两个细微又清晰的音节:“穆藤。” 她口中一下涌出了几个血泡,不用别人动手,也是危在顷刻。 那穆藤驻颜有术,一直保持着童子之躯,一开口竟也是少年清澈尖细的声音:“向盟主果然威风八面,今日一死,也不算委屈。只可惜……我太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活着出去。” 向燕云已说不出话,只挣扎坐起,挺了挺胸膛。 穆藤叹到:“二哥和五弟都不肯再对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他手一挥,一排弓箭手伺立身后。 向燕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两军对阵,又哪有公平可言?其实今天的结局,她也早就料到,不过就是一死吧,早早去了,也未尝不是幸运。 咄苾哥哥呢?他一定会来找她的,他或许会伤心的吧? 眼前这些人会怎么对她的尸首呢——烧了?埋了?还是砍下她的头颅高挑在旗杆上。 仅仅弹指的功夫,却漫长得如一生一世。 穆藤退到一旁,手已扬起, 向燕云抬起眼,看了看风云盟的大旗,红旗金字在秋风中招展,又威风又神气,猎猎作响。 这面旗,是她昨夜亲手绣的,这绣花的手艺,还是阿妈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笑,这风云盟,她本来就力不从心,一了百了,没有复仇的折磨,也没有闯荡的痛苦。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样,在白云下无忧无虑的奔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首很远很远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穆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的心肠早就锻炼的硬了,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为难过。这个孩子看上去是那么纯洁,那么无辜,犹自带着苍白的笑容,小小的嘴一开一合,不知喃喃些什么。他不忍再看,举起来的手重重劈下。 耳边是弓弦绷紧的吱呀声—— 只是,就在此刻,一条窥视已久的黑影飞掠下来。箭雨过处,竟然不见了向燕云的踪影。 穆藤回过头,和几位兄弟面面相觑——这究竟是人,还是鬼?怎么这世上会有如此的功夫? 第一章 出塞(三) (三)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高适 @@ 向燕云惊奇地睁开眼。@@ 她居然,活了下来! 她只记得一个黑影掠下来,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那个用命换来的药瓶紧紧攥在手中。 眼前是一丛蓬蓬的大胡子,明亮温暖的眼光在打量着她。 “醒了?”大胡子笑嘻嘻地问。 向燕云低头,发现自己衣衫已除,身上已被一层层包扎起来,不由一惊。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十三岁的女子,也已待字闺中。 向燕云急道:“你——是你脱了我的衣裳!” 大胡子摇摇头道:“怎么,原来你也不过是个俗人,小丫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那些臭规矩?” 向燕云一怔,面色郑重道:“不错,燕云失言,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好,孺子可教,小丫头有点意思。” 他从一旁桌上端过药盏,递到向燕云嘴边,笑道:“小丫头,为了救你,我这些年搜求的奇药异草,可是用的一干二净。你怎么报答?” 向燕云又是一怔,道:“大恩不言谢,我——我——” 大胡子看着她把药喝完:“好了好了!谁希罕你报答,不过小丫头,你的功夫真俊。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嘿嘿,可比你差远了。” 向燕云心思一动,勉强翻身下床:“还请恩公指点!” 大胡子点了点她的额头:“聪明!聪明!” 他又正色道:“你的肋骨刚接好,以后不要乱动,免得落下终身残疾。嗯,我教你一套密宗运气的法门,与你向家原先心法正好相反,你若能练成,将来武功必然不可限量,也不用抱着人家又撕又咬。” 向燕云脸一红:“惭愧。” 大胡子摇头道:“惭愧什么?高手相争,讲的就是随机应变,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你小小年纪击败两大高手,骄傲还来不及,何愧之有?” 向燕云点头:“晚辈受教!” 大胡子又摇头:“什么前辈晚辈,听着烦死人了!我的年纪足以做你大哥大叔了,你随意叫一声吧!” 向燕云心思一转,当即拜倒:“燕云父母双亡,今日遇到大哥,实在万千之喜。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 大胡子扶起她来:“鬼丫头,被你两声大哥一喊,不把压箱底的玩意教给你都不成了——燕云,你好自为之,将来风云盟必然在你手里发扬光大,到时候咱们兄妹联手,还有什么拿不到的?呵呵,哈哈。” 向燕云目光一颤,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吞了下去。 这大胡子实在是个异人,数年之功,在太行山中筑起一座行宫。外表虽是平平,内里金壁辉煌,比皇宫还要富丽三分,向燕云漫步其中,宛如步入仙境宝殿,处处奇珍异玩,令她啧啧称奇不已。那大胡子也极少提及自己来历,只说是姓张,江湖人称“虬髯客”,二人兄妹相称,在兄长照料之下,向燕云的身子渐渐好转起来。 不过半个月,向燕云已痊愈了七八分,筋骨强健,更胜于昔。她是天生的武痴,心法入门之快,令虬髯客也称赞不已,随着内力回复,丹田中一股极寒的气息,也渐渐成了气候。 一日,兄长将她唤到正殿。 殿上粗如儿臂的铁笼内关着匹雪白的马驹,正怒气冲冲的踢腾,数百斤的铁笼,竟被它顶得一摇一晃。 向燕云想起那惨死的金乌,心中不由一痛,沙场上她极是硬朗,此刻却眼圈儿一红,险些垂下泪来。 大胡子指道:“燕云你看,这是匹龙种神驹,刚刚断奶才一个多月,便神力惊人,已有个随从被它踢死。哥哥今天有心送你样礼物,却不知你收得下,收不下。” 他打开笼门,牵出小白马,翻身跳上马背,人大马小,看上去甚是滑稽。 小白马狂性大发,又跳又咬,大胡子使力一捺,白马吃痛,咆哮一声,却也知道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停在了当下。 大胡子小心翼翼下马,道:“燕云,小心!来试试!” 向燕云童心大起,一下跃上马背,连连催促“大哥松手”。 大胡子松开手,小马驹背上一松,忽地踏了踏蹄子,直窜出去。 它迅如闪电,又有谁挡得住? 那小白马实非凡物,上山跃涧,如履平地。时而腾跃,时而低头,向燕云只伏在背上,任它驰骋。 跑了好大一圈,那个小马驹儿才停了下来,晃了晃脖子,两粒泪珠竟从眼中落了下来。 向燕云不忍,翻身跳了下来,柔声道:“小家伙,你不喜欢我?算了算了,你去吧,没出息的哭什么呀?” 那小马趁机用力一顶,向燕云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马顽皮地甩了甩尾巴,不停地用头拱她的脸。 向燕云忍不住笑了:“你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小白马依然蹭来蹭去,弄得她脸上痒痒的。 向燕云大喜,爬起来,重新上马:“好!我们走!” 这回小马很是听话,乖乖跑回去。 大胡子含笑而立,见到她,微笑道:“恭喜妹子!看来你们却是有缘,我制住它几次,这小东西都不肯服我!” 小白马重重打了个响鼻,忍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向燕云灿然道:“多谢大哥,有了这小家伙,我回去也快了许多——”她忽然停了下来,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念着风云盟,竟是一不留神便说露了嘴。 大胡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燕云,你有所不知,自你走后风云盟群龙无首,风、云二盟又有再度分裂之势,而且——” 向燕云的脸已沉了下来。 大胡子接道:“我听说,太平道已星夜赶往阴山摩天峰,只怕——” 向燕云不等听完,急道:“大哥,夜长梦多,小妹就此告辞。” “我不留你”,大胡子点点头,“燕云,只是做哥哥的实在是为你担心——” 向燕云粲然笑道:“大哥放心,回去之后,若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我自然会好生练功——” 大胡子摇摇头:“燕云,我不是说这个,只是,此去之后,你牢牢记住,江湖险恶,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明白么?” “是。”向燕云点头:“这样强出头的事情,我再不会做第二次,大哥,你放心。” 看着这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忽然又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虬髯客心中暗自一叹,却不再劝说她:“走吧,我送你。” 塞北的风,干燥而爽利,泼辣辣直指人心。 向燕云飞身上马,亲昵地拍了拍新伙伴的脑门,回头道:“大哥,后会有期,你说的话,妹子记下了。” 说吧,竟不等虬髯客开口,双腿一踢,白马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远山中,似乎要飞离大地。 “真的记下了么?”虬髯客忽然摇了摇头。 “王驾千岁”,一直未敢打扰的侍从上前一步,躬身道:“风云盟和太平道似乎已经水火不容,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么?” “时机未到。”虬髯客摇了摇头。 “难道……千岁您真的认为那个丫头还掀得起什么风浪不成?”侍卫奇道。 “你看那里。”虬髯客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天边——远山料峭如刀,晚霞之中金光万道,似乎有什么要喷薄而出。 侍卫低了头,在主上面前,并没有他枉自猜度的余地。 “那里,多好的天地,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主宰沉浮,有人喜欢等待天时,有人喜欢凭借地利,我——”他静静地说,声音被山风送的很远,“我喜欢押注,在人身上押注——” “可是,万一——” “没有可是和万一,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成千上万,挣不过命的,不值得怜惜。”远天,一人一马已经化作小小的白点,渐渐消失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我是,她也一样的。” 第二章 风云(一) (一) 丈夫可杀不可羞,如何送我海西头? 更生更聚终须报,二十年间死即休。 ——唐•吕温 阴山。 摩天崖。 大厅清一色由粗壮的原木建成,正中的穹顶离地几达十丈,正中的火堆驱散着山巅的寒气,五个男人围着火堆,眼光如火焰般闪烁着。 门外,风云盟的弟子已密密围了几圈,只是任谁也不敢进去。 “他们在做什么?”忽然,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几乎在怒吼。 “站住!越龙沙!”中年的男子一把扯住了叫做越龙沙的年轻人,声色俱厉,“旗主们议事的地方,哪有你插话的余地?” “旗主?他们已经议了半个月的事了,就算是给盟主收尸,也来不及了!”越龙沙口不择言。 啪——重重一记耳光打在年轻人的脸上,中年男子怒道:“放肆!”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包括大厅里的五个人。 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通道,五个人鱼贯而出,冷冷打量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 “难道不是么?”脸上的指痕犹在,越龙沙却扬起头:“我只不过是把真相说出来了而已,叔叔,我们天鹰卫的职责就是保卫盟主和摩天崖的安危,可不是在这里内讧!” 五名男子中,最年长的一个缓缓道:“龙沙,你这是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事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做。”越龙沙针锋相对。 “四路风使未到,我们如何可以擅自行动?”那男子加重了口气。 “笑话!四路风使未到,就可以让盟主孤身迎敌了不成?”越龙沙的怒气越冲越高:“华旗主,我爹爹是保卫老盟主才殉职的,我们天鹰卫,从来不受风云二盟的管制,你不敢出战,何必叫我们也做缩头乌龟?” 昔年天鹰卫声势极盛的时候,几乎不让风云二盟,只是一场血战之后,卫中精英损失殆尽,这摩天崖上,也渐渐没有了说话的余地。 越龙沙这句话出口,适才那人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嘴里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似是考虑要如何处置这个莽撞少年。周围人虽多,却一个多言的也没有,可见此人在风云盟的地位着实不轻。 风云盟本是两大流散江湖的帮派,五十年前,方才约盟一家。 风盟之中,有冰炎罡熏四路风使;云盟之中,有轩辕旗,神农旗,伏羲旗三路大旗;风云盟之外,令设有天鹰卫,直属盟主管辖,独立在双盟之外。 较之云盟,风盟更象江湖中的门派一点,散步在江湖各地,四路风使也多半不会滞留摩天崖上;天鹰卫相对而言组织单纯严密许多,唯盟主马首是瞻。 但是云盟,却大大不同。 五十年前,风云盟在这摩天崖上依山建起总舵,云盟的子弟便开始集中,层级日益鲜明,行事日益统一,教习刀剑之外,甚至还开始操练弓马,统一号令。二十余年前,向燕云之父向北天夺得盟主之位,更是几乎将半生精力都用在经营天鹰卫与云盟之上,旗下设堂,堂下设营,俨然已有拥兵阴山之象。 四路风使之下,设白青朱玄四个段位,初入门者为玄衣弟子,日后逐级递升。二十年间,几乎并无大变。但是云盟却不同,二十年里,开了七个分堂,弟子多达万人,又倚仗摩天崖自恃,渐渐打破了风云二路原有的平衡。 若非忌惮四路风使武艺高强,门路极广,云盟三位旗主,早就将风盟三千弟子吞入谋划之中。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向北天无论人品武艺都是超群,虽略有偏袒云盟之意,却绝不至于容许内讧的发生。 但是,向北天惨死,天鹰卫损伤大半,局势却有了明显的变化。风盟使者主张依照江湖规矩,另立有德有才的长者为盟主,云盟旗主却极力主张扶持老盟主的幼女——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向燕云。 一番争斗之后,向燕云终于女承父位,风盟四使一怒之下齐下摩天崖,号称绝不是向家家奴。 当时向燕云不过十二岁,父母双双惨死,盟中大乱,虽有人扶持保护,也不过看中她年幼无知。只是她毕竟是向北天的女儿,从不懂得逆来顺受四个字,心内激愤压抑之下,竟然铤而走险,一人迎战太平道大军。 云盟演练多年,本欲借乱世而起,又如何能为了一个无知少女的鲁莽行为和太平道开战? 是以,向燕云单枪匹马下山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到了终于有人通报的时候,阻止追击,已是来不及了…… 这一年来,一手左右风云盟决策,掌控三旗的,正是这个站在越龙沙面前的男子——轩辕旗旗主,华衡英。 华衡英的目光穿过越龙沙的面庞,直刺其心,少年毫无畏惧的与之对视。 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在转一个念头——华旗主……会处死这少年么? “越老三”,华衡英转头,“你怎么看?” 那被叫做越老三的,是越龙沙的三叔越松登,暂代天鹰卫卫长的职务,统领手下一百七十二名弟子。 “华旗主”,越松登陪笑道:“龙沙年纪小,不懂事,我斗胆求个情,旗主高抬贵手,放过他便是。” 这话说的真是既没分寸,又没骨气,越龙沙固然是急了眼,华衡英也不由得皱了眉头:“越老三,这话怎么说?天鹰卫素来铁律严明,高抬贵手四个字,真是新鲜。” 越老三脸上倒是加倍的恭敬:“天鹰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就是这种脑筋不灵的小子,旗主啊,最近这摩天崖上新鲜事太多,我老了,看不明白了,您觉着这小子太混,该杀,只管砍了就是,何必问我呢?” 这话一出口,连华衡英的脸色也变了。 “你多大了?”华衡英忽然问道。 “十七。”越龙沙挺起胸膛。 华衡英慢慢走了过去,缓缓伸出左手,越龙沙一惊,当即向后退了一步,越松登的双拳也立即握紧——只是华衡英似乎没有看见,左手依旧轻轻巧巧地拍在越龙沙肩上,“是男人么?” “废话!”越龙沙的脸当即挣的通红,一掌拍开华衡英的手,“华旗主,你莫要仗着功夫比我好,就侮辱我。” 华衡英摇摇头,嘴角带着微笑:“我只是想不通,一个十七岁的男子汉,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的命运托在一个女人手里。” 越龙沙怔住了,第一次没有脱口而出些什么。 “越龙沙,你很狂妄,这没关系,但是我若是你,就一定等到自己有狂妄的资本的时候才说想说的话。”华衡英这次没有拍他的肩,只是转过身,“天鹰卫功高劳苦,我不杀你,只是你最好想一想,你究竟要的是什么,向燕云要的是什么,然后再来决定。” 说完,他拂袖而去,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这场对话。 “等等!”越龙沙低喊了一声。 “哦?” “你难道不准备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越龙沙抬起头,问。 “我?”华衡英扬起脖子,笑了起来:“看来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的是——” 他的尾音拖的很长,慢慢钓起少年的野心和不忿,华衡英手里也不知带过多少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他实在太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渴望些什么—— 只是,就在这一刻,忽然一名云盟弟子声嘶力竭地喊道:“旗主——太、太平道的人来了!” “混帐,人到了摩天崖下面,你们才知道通报……”华衡英隐然已有怒气,“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黑压压一片,数,数不清。”那弟子已经慌了手脚。 华衡英对这样的回禀显然更为不满,双目猛地一瞪,“走,随我迎接远客去吧。” 一旁的越松登倒是气定神闲,微笑道:“龙沙,你说说看,偌大的风云盟,太平道怎么说打就打了呢?” “请三叔指教。” “三叔愚蠢的很,哪里指教的出来?我看,不过是凑巧。”华衡英本来步伐已经停住,听见“凑巧”二字,又愤愤向前走去,越松登接着说:“凑巧那些人明白,如今的风云盟,人人都知道为自己打算了而已。” 华衡英的背影重重一顿,若有所思。 越龙沙低头:“侄儿受教。” 本来拥挤的大厅,忽然空空荡荡,显得安静的过了头,越松登声音也变的安详而坚定:“龙沙,我刚才是说笑。” 越龙沙连忙摇头:“不是!” 越松登止住他继续准备发表的鸿篇大论,“太平道急急忙忙来攻打风云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盟主她尚在人间。不然,这绝不是最好的机会。” 越龙沙眼睛一亮。 “你听我说”,越松登压低了声音,“龙沙,你火速带领天鹰卫前往巴林于尔根,请三王子过来解风云盟的危急。” “咄苾王子?”越龙沙眼睛更亮了,咄苾王子是突厥的三王子,在草原的传说里,几乎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上次若非盟主趁他受伤之际执意单身出战,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速去速回。”越松登从怀里取出一枚纯白的令牌,递到越龙沙手里。 “是。”越龙沙掷地有声地应道,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大声说:“三叔,你放心。” 门外的嘈杂越来越强烈,压低声音的商量,兵刃出鞘的轻脆……一切都在无言地诉说着“如临大敌”四个字。 越松登闭了闭眼,从袖中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剑来,举步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坚毅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少年的雌音略带着成年人沙哑的独特声线,刀锋般地尖锐—— “天鹰卫何在?” “在!” “随我出发!” “是!”毫不顾及敌人近在咫尺,久已不动刀兵的卫士们齐齐应着,不知怎地,越松登的胸膛便跟着沸腾起来。 去吧……他微笑,喃喃:“去了,就不要回来,找你的世界吧!“ 老练如越松登,自然知道咄苾王子绝不可能出手相助——他真的要出手,也不必等到今天。 如果朵尔丹娜已经魂归黄泉,那么,风云盟和他咄苾王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多少还有一点先代的仇恨…… 第二章 风云(二) (二)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唐•卢斯道 一只黑色羽翼的大鹰尖啸着斜掠过天空,爪尖的羊羔挣扎着,微弱的呼吸淹没在塞北的风里。 向燕云抬起头,目光一直追着那鹰,直到它消失在云和云的罅隙里。 “摇光,你看。”她摸了摸白马的头,“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鹰,白的,雪白的,和你一个颜色。” 白马还小,没有长出长长的可以在风中舞蹈的长鬃,只将脖颈在新主人身上蹭了蹭。 向燕云轻声说:“阿妈生我的时候,对阿爸说,这孩子就叫朵尔丹娜,多好的名字,她会长成草原上最自由,最纯洁的女儿。你教她武艺,不,我们还会有个儿子的,不要教她,我们只教她唱歌,骑马,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摇光,阿妈说的多好啊,可是……”她抚mo着小马的手上渐渐增加了力气,“可是我还是一样样地学会了,摇光,天这么蓝,草这么绿,为什么要流血呢?它飞的这么高,这么远,可是,不管它怎么靠近太阳,总是要回到地面上去捕捉那些牛羊……你说,是为什么呢?” 她穿着一双新做的小牛皮靴,油亮密实的靴底轻拈着嫩草,风起了,她瘦削单薄的身子坚定如刀,目光也一点点地凌厉,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寒光——“在这里等我,摇光,太平道的人进去两个时辰了,和华衡英他们也该动手了吧……” 向燕云一步向前踏去,摇光却不明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向燕云微笑着按了按它的头,声音带了一丝凌厉:“在这里等我!放心,我会回来的,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奈何风云盟。” 拧身,提气,身形化作一道电光,直奔那郁郁苍苍的摩天崖而去。 摇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四蹄蹬地,向相反的方向奔去——不多时,百余骑人马已冲到了摩天崖下的这块平原,领袖的少年疑惑地看着白马的背影—— “好快!这……这是马么?” 没有人回答他,天鹰卫的战士只习惯接受命令,然后誓死执行。越龙沙立即意识到了肩负的使命,喝道:“兄弟们快走,日落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巴林于尔根!” 现在距离日落还有三个时辰,快到正午了,太阳独自霸占着蔚蓝的天空,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光和热。 塞北的冬天来得极快,到了秋天,也只有这个时候依然炎热逼人,阳光似乎感觉到了从极北处渐渐逼近的寒气,加倍将光芒刺入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牧草下的方寸之荫,也映上了通宝般大小的光斑。 即使是摩天崖上演武的大厅里,也网络上一块块阳光的印记。 无论是刀,是枪,是生者的伤口还是死者的黑血,无一例外地遍沐光辉。 “华旗主,你也该动真章了罢!”褐色长袍的男子忽然扬起眉来。 “秦二当家,华某请教。”华衡英终于直起身,手掌掠过兵器架,带起一柄长枪。 秦穹微微一笑,这番直上摩天崖,等的就是此刻。适才骆寒与伏羲旗主殷铁生一场恶斗,可谓不分高下,但太平道携来尽是精兵,相比之下风云盟便畏首畏尾了许多。 “华旗主,我敬你半生英雄,这番比试,再不用外人插手,我若败了,太平道自然再不踏入塞北半步……”不知想到什么,秦穹话音忽然顿了顿,只将手里金锏缓缓扬起。 厅中响起一阵压低了嗓子的哗动——刚才太平道显然已经占尽上风,秦穹此言,无疑是自绝后路。 华衡英双足不丁不八站稳,道:“请。” 他的腰杆已经不似年轻时的笔直,手也远没有当年稳了,而秦穹,不过三十岁,正是习武之人的颠峰。 长枪如白龙临渊,直取秦穹眉心。 秦穹顿时间便有了精神,暴喝一声,“向家枪!” 华衡英出手绝不好看,几乎再无一招的花哨,秦穹却是明白,这是三十年生死相搏的精华所在,双锏封挡开合,步步守势,并不给华衡英一丝可乘之机。 华衡英心里焦急,一动上手,他便觉得那秦穹内里绵绵不尽,远非自己所能及,枪为百兵之王,马上的威力远胜步下,这招招强攻虽是声威赫赫,但也极消耗力气——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本来就没法和年轻人相比。 秦穹等的,正是他力竭之时。 “着!”华衡英一式白虹贯日,斜挑向秦穹下阴,秦穹不敢怠慢,双锏十字斜封,堪堪一剪,剪住枪头。华衡英枪尖顺势在地上一点,借力挑起,以枪为棍,直砸秦穹右肩。 这正是向北天马上纵横二十年的套路,只是搁在平步对仗,威势有余,灵活却略显不足,秦穹的上身直直折下,不待起身,双锏排云挥出,左锏砸上枪头,右锏磕上枪身,双足硬生生一碾,复又站起——他的下盘功夫,当真扎实之极。 只听“克拉”一响,华衡英手里的枣木长枪,竟然断为两截。 秦穹也不进逼,只垂手而立,等他换过兵刃。 华衡英的双手满是鲜血,虎口已被适才的大力震裂。 “华旗主——”轩辕旗的副旗使车炼忍不住跨上一步,一阵兵刃出鞘声,太平道众冷眼相对,他若敢出手,场面便是群攻。 “退下”,华衡英静静在靴子上擦尽了双手鲜血,道:“二当家好功夫,老夫空手请教几招。” “这就是了。”秦穹索性抛下双锏,“华老英雄当年惊雷掌打遍淮北,秦某早就想请教请教。” 华衡英苦笑一声……他跟随向盟主足足二十年,练枪也练了二十年,日夜想着揭竿而起,在这乱世上做出番功绩,到头来,还不过是死在江湖仇杀之中。 双掌虚对,掌心隐隐雷鸣。 霍然雷鸣,双掌已挥出,兀自带着血滴,秦穹一双眸子因为兴奋开始发红,哈哈一笑,双拳迎了上去,叫道:“惊雷掌,久违了!” 惊雷掌……华衡英!华衡英只觉得少年的热血在胸膛涌动,二十年间未尝示人的掌法一招一式使出,大开大阖之际,隐然有了昔年的风范。 金戈铁马,又如何比得上快意恩仇无死生的日子? 风云盟、太平道的恩怨渐渐抛诸脑后,华衡英气息缓缓调匀,一招招将惊雷掌法使了出来。 风云盟子弟从未见旗主这等出手,各个看的目瞪口呆,华衡英每一掌挥出,便有人忍不住喝出一声“好”来。 三十二路惊雷掌使到尽头,秦穹也步步退到了厅门,华衡英嘿然吐气,惊涛骇浪般的双掌一顿,缓缓推了出去。 秦穹脸上立即也郑重了起来,右拳化掌,左拳扣住一个封字决,也缓缓递了出去。 周遭叫好的,观战的当即鸦雀无声,知道华衡英已拼尽全力,这一掌,已是毕生功力的凝聚。华衡英脸上由青转白,秦穹面孔却是涨得通红,高下当可立判。 如此内力比拼,容不得半分讨巧,眼见华衡英脸色越来越是苍白,岿然不动的身躯慢慢抖动了起来。 秦穹忽然微微一笑,“承——”只是“让”字未及出口,便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两人的身形也顿时分开。 太平道的子弟自两旁双双扑上,秦穹怒极,挥手将他们摔开,吼道:“老匹夫胆敢使诈……你!”适才华衡英明明已是力竭,秦穹一个不忍,撤招之际,却惊觉他排山倒海的内里倒涌而来,若非内功极其扎实,只怕便要立毙当场。秦穹连退七八步,方才站稳,狠声道:“华衡英,我要你的命!” 说罢,微张的双掌一错,左拳柔若游龙,右掌疾若狂风,暴怒之下,拼尽了十分力气,将毕生绝技“龙蛇双打”使了出来。 华衡英却不是使诈,只是刚才若是一退,这场比武就输了,他虽输得起,风云盟可是输不起,是以那倾力一击,几乎已将内里耗尽,如何还挡得住这“龙蛇双打”,堪堪举掌一封,秦穹身形已错开,左拳化为爪,客拉一声,扣在华衡英左臂之上,力透指尖,华衡英的左臂当即捏成了齑粉。 一旁观战的车炼疾步赶上,一掌接下秦穹右掌,二人皆是一震,对面而立。 秦穹冷笑道:“华旗主,这是有人砸你们风云盟的场了,你倒是说说,如何是好?” 车炼怒道:“姓秦的,休要得了便宜卖乖,来来,我和你斗!” 华衡英斜斜扫了他一眼,凛声道:“车旗使,这里哪里有你动手的余地,退下!” 车炼抬起头,一惊。 华衡英咬牙:“退下!” 车炼看了看多年的上司,只见他两鬓之中已是苍苍,左臂鲜血淋漓,满眼却是坚决赴死的神情,只得点点头,退了下去。 秦穹内伤也是极重,却依旧狠道:“华旗主,咱们打不打了?” 华衡英不再说话,只将仅存的右掌缓缓提了起来。 秦穹对他也是佩服的很,点头道:“还是刚才那句话,你胜了我,我太平道自然不敢再踏上摩天崖半步。” 华衡英点了点头——这轩辕旗主素来专横跋扈,独断独行,行事又素来以云盟利益为重,上次向燕云单身赴战,不少风云盟的弟子对他都颇有怨声,但是此刻见他的狠劲,众人不由又是心服。不少年轻弟子便大声喊了起来——“旗主,当心啊!” 忽的,只听一声冷笑自厅外传来,将一屋的喧哗压了下去,那声音不是很大,在场诸人却听得明明白白——“秦当家的,这话你可不是第一次说了罢。” 众人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大厅门前,端端正正站着个白袍的女子,衣衫颇染了些风尘,却丝毫不掩一身的锐气,脸庞分明还有些幼稚,但一双眼,寒如极冰,明似北辰,生生地将秦穹的声威压了下去。 秦穹一惊非同小可,皱眉道:“你……向燕云!” 向燕云一步步走了进来,眼光四下扫了一圈,朗声道:“秦当家的,雁门关上,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秦穹分明记着,当时自己说的是“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只是这话,又如何在摩天崖上当众说出? 向燕云又是一笑:“秦当家的,好雅兴,如此单打独斗,真是大英雄的风范啊!” 秦穹闻言更是窘迫——当日以众凌寡,实在是他毕生的耻辱,但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向燕云居然又生龙活虎地赶来了摩天崖。 向燕云得理不饶人:“你倒是和大伙说上一声,当日究竟是你胜,还是我胜?” “是……”秦穹额头隐隐见汗,身后不少太平道兄弟曾亲临战场,“我胜”二字如何出口?但是如此情景,叫他承认向燕云胜了,却不啻是自批面颊。 “嘿嘿”,向燕云冷冷一笑:“我量你也不服气,秦二爷,你我就在大家面前再比试一场如何?” 人群之中,骆寒第一个喊了出来:“向燕云,我二哥已经受伤,你这话说的,好不知羞耻!” 向燕云看看秦穹:“是么?” 秦穹的脸胀得更红,恶狠狠瞪了骆寒一眼,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双锏,定定心神,道:“向盟主,恭敬不如从命。” 向燕云也不看他,随手向后一伸,身后那名弟子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将手里的普通大枪递了上去,向燕云斜手一掣,“二爷受伤了,向燕云不敢稽先。” 秦穹知道此女武艺只在华衡英之上,丝毫不敢怠慢,双锏十字封出,严守法门。 向燕云牙一挫,本来懒懒散散拖在地上的长枪忽如灵蛇出洞,自双锏之间挑向秦穹心窝,秦穹一惊,双锏极力下压,只是力气忽然用空,长枪不知如何一断为二,枪头落在地上,秦穹的招式当即落空,向燕云手却极快,半截枪杆横扫而出,这一记几乎用尽十成内力,正扫在秦穹双腿之上,腿骨当即断裂。 只是她出手之后绝不稍停,左足一挑,将半截枪尖接在手中,身形霍然带起,直刺一旁的骆寒。 骆寒看见二哥受伤,方自心惊,向燕云攻的又快,他连忙举枪相迎。向燕云枪尖一抖,竟刺入他枪杆之内,嘿嘿一笑:“姓骆的小子,看看什么叫做向家枪罢!”连人带枪压在骆寒长枪之上,右手枪杆作剑,直刺骆寒面门。骆寒手里长枪被制,见向燕云攻来,只得退后一步,这一退之间,向燕云借凌空之力,将骆寒手中长枪生生夺了下来,双手一带,在半空之中舞起一轮枪花。 那半截枪尖还刺在枪身上——长枪本来就极是沉重,再带上那枪尖一挥,围绕在骆寒身边的众人不由退了开去,留出好大一块空地。 向燕云手一抖,枪尖直劈地面,那刺入枪身的断枪被反震之力激荡,脱杆而出,向燕云右腿疾踢,将那断枪向人群之中踢了过去。 一声惊呼,只见人群中一个身形矮小的太平道弟子,双手接住断枪——向燕云又是一声冷笑,枪尖在地上一点,人又掠起,手中枪做游龙,直取那人喉头。 她这一枪又是借力,来得极快,只见一点寒芒,那名弟子实在没有想到向燕云会连攻二人,向他动手,只来得及用断枪迎击。 向燕云似乎已动了真火,将阳刚十足的向家枪使得淋漓尽致,她人到,手到,枪到,那断枪竟然正正好好第二次刺入长枪的裂口之中,电光石火之间,向燕云手中枪已抛开,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卷到,那人一惊,向燕云的手掌已在胸前,只消内力一吐,便要毙命。 这一连串的变招又奇又巧,拿捏的恰到好处,若差了半分,倒下的就是向燕云。 向燕云冷冷道:“穆藤!当初下毒挑拨离间的是你,雁门关出尔反尔斩尽杀绝的也是你,今天躲在人群之中妄图暗算我风云盟的还是你——今天我让你活着离开摩天崖,我也不配再做风云盟的盟主了罢!” 这身材矮小的弟子,正是太平代的四当家,以易容下毒之术闻名江湖的童子穆藤。 秦穹骆寒这才明白过来,一个大叫道“休伤我四哥”,一个喊道“向盟主手下留情”,生怕向燕云当下就要了穆藤的性命。 向燕云心中暗吐一口气,这番动作也不知算计了多少遍,若有丝毫闪失,只怕风云盟五十年威名便要付之一炬,她转过身,静静看着秦穹,朗声道:“秦二爷,我只要你一句话。” 秦穹点点头,向骆寒招招手,骆寒连忙奔去,扶起二哥,秦穹直起身子,沉声道:“向盟主,你武功机智,我秦穹十分佩服。昔日雁门关前一败,还以为你是侥幸,今日一见,我心服口服。你放心,太平道从此之后,不敢再踏入塞北半步。” 向燕云点点头,挥手放开穆藤,穆藤和骆寒面面相觑,只低了头,抱起秦穹,便要离去。 向燕云忽又道:“二当家,我还有一句话。” 秦穹苦笑道:“请。” 向燕云缓步上前:“昔年,风云盟与太平道如同一家,家父与卢大当家也是惺惺相惜,神交已久。今天太平道欺上门来,不过是看我向燕云年少无知,风云盟分崩离析而已——秦二爷,你回去告诉大当家的,天下何其之大,太平道大展风云,也未必就要盯上我一家。从此之后,这个梁子,我们自然挑过,若太平道有心修好,我们自然以礼相待;若是太平道还当我风云盟无人么,嘿嘿,我向家枪正愁无处立威!” 秦穹点头:“向盟主今日一战,只怕天下再无人敢惹风云盟的麻烦。向老英雄后继有人,我秦穹佩服,佩服!” 他这两句“佩服”,倒真是字字由心。 向燕云哈哈一笑,挥袖道:“送客!” 风云盟弟子们见片刻之间,局势竟然生生逆转,半晌才喊出好来,雷鸣般的采声不断,渐渐汇聚成了“盟主”二字! 自从向北天去世,风云盟人人自危,个个心中难过,今天重现雄威,又怎能不狂喜一片? 向燕云嘴角含笑,知道直到此刻,她才算真正坐上了这盟主的位子。 转眼间,太平道众走了个干干净净。向燕云回头看看委顿一旁的华衡英,心里五味杂陈——她本来一心想要等华衡英战死之后再出手收拾残局,但是,适才华衡英的豪气也着实令她敬佩。 向燕云叹了口气,走到华衡英面前。 华衡英勉强行礼:“盟主……” 向燕云冷冷道:“华旗主,你心里只有云盟,没有大局,险些坏了我风云盟大事……你,你可知错?” 华衡英一惊,抬起头,见昔日单薄瘦弱的小侄女儿俨然已有了一派宗主的气势,他微笑道:“属下知错……燕云,盟主,属下……高兴的很!” 向燕云怔了怔,低头看他,当真是老怀大慰——华衡英看着她长大成人,诸多叔叔伯伯之中,华衡英疼她也是最甚——或许正是如此,华衡英才一心认定,这小女孩儿不足以担当重任吧。 久别归家,向燕云险些就喊出一声“华伯伯”来,只是手下旧部都是叔伯辈的,今日若不立威,日后难以服众。她脸上仍是毫无表情,淡淡道:“华旗主,我今天回来,本来是要清理门户的……不过,看在你舍生忘死的份上,处置也就不必了——这轩辕旗主的位子,华衡英,你不必坐了。” 华衡英又惊,却又喜,点头道:“是!” 向燕云目光一扫,落在一旁的越松登脸上,“越三哥,你暂代轩辕旗主的位子。” 越松登和车炼几乎同时一惊,华衡英之下,便是副旗主车炼,越松登论起功绩地位,远远不及他。向燕云却又看向车炼:“车旗使,你要好生辅佐越旗主,明白了么?” 大厅安静之极,连伤重之人的呼吸声也听的清清楚楚。 良久,越松登与车炼一起俯身跪倒,“属下明白!” 他们终于明白,此刻开始,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子,就是风云盟新一任的霸主,她的权威,再也容不得质疑和挑战。 银底白鹰的大旗在摩天崖之巅迎风招展,鲜红的三个大字不可一世: 风云盟! 第二章 风云(三) (三)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唐•杨炯 阿加拖力笔直地站在旗杆下,头盔上新佩的鹰翎被风吹着,拂在他的耳根上,一阵酥麻的感觉传上面颊。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让自己的身姿更挺拔一些,不无炫耀的感觉。 是的,他有资格炫耀,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成为了百夫长——或许他不是这片草原上最年轻的百夫长,但一定是第一个成为百夫长的“贱民”。他的故事已经在巴林于尔根广为流传,成为那些牧羊的男孩们敬仰的对象。 他是一个穷苦牧民的儿子,他的母亲甚至只是一个卑贱的柔然女奴,他的命运本来应该和千万人一样,在贵族们的呵斥下劳苦一生,然后娶一个同样出身的女人,默默无闻地死去。但是……十年前的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十年前的一天,阿加拖力牧马归来,但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拖到了天黑——草原的黑夜是可怕的,处处都是危险,譬如……狼。当阿加拖力看见狼群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落荒而逃,但是,当他看见狼群之中的少年时,同样年少热血的心便冲动起来——他拔出了那柄锈迹斑斑的马刀,毅然冲进狼群里,和那少年并肩作战。 那少年的刀法显然比他高了太多,当狼群溃逃的时候,阿加拖力不由得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甚至有点碍手碍脚。 但那少年却是温和地微笑着:“喂,你的刀法不错,是自己练的?” “是。”阿加拖力害羞起来,似乎被窥破了小小的隐私。 那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目光沉静,“为什么?想做士兵么?” “嗯”,阿加拖力用力点头,“我的梦想……是做一名战士。”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十天后到巴林于尔根来吧,我让你做个战士。”说着,他就把自己的马刀递给了阿加拖力,然后起身就要离去。 阿加拖力又惊又喜地喊着:“喂,等一等,我叫阿加拖力,你是谁?” 奇怪的少年没有回头,径自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他的胆子可真大,居然敢一个人在夜晚的草原行走,而唯一的刀已经送给自己。阿加拖力喃喃地嘀咕着,但是,挣扎了三个日出和日落,他还是鼓起勇气偷了一匹马,一个人赶往巴林于尔根的营帐。 当他拿出那柄马刀的时候,巴林于尔根的百夫长惊呆了——金丝的十字腊上,刻着遒劲有力的一个名字:咄苾。 三王子咄苾,早在他少年时代,就已经成为了马背上的传奇。 没有人再敢阻拦阿加拖力,他留在了军队里,转眼就是十年,而十年的今天,轮到他驻守巴林于尔根, 这十年里,他没有机会再见到咄苾特勤,但是他从未放弃过心中的期望——建下显赫军功,有朝一日,在殿下面前呈上这柄刀,感激他当年的恩德。 但是……枯燥的驻守,似乎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吧? 三十步开外,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咬着一根长长的苜蓿看着他——“你如果敢踏进营帐半步,我一定按照军法杀了你;不过,小家伙,你如果乖乖长大,到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带你当兵。”刚来的时候,他曾经这样威胁这个一门心思要当兵的小家伙。 “走远些,拉姆斯汉尔格。”阿加拖力夸张地做了一个“劈下”的动作。 小家伙反而笑了起来,大大的头一晃一晃的,他每天都这样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营盘外放羊,甚至变成了阿加拖力他们唯一的消遣。 等等……阿加拖力脸色忽然凝重起来,男孩身后的草原上,忽然出现了一队骑兵的影子,他们来得好快,足足有一百多个。 阿加拖力伸手拔出了军刀,这个草原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杀戮和争夺,不管是谁,决不允许踏入巴林于尔根半步。只是,他又一次愣住了,这一次来的,居然是……汉人! “站住!不然放箭了!”阿加拖力喊道,身后的士兵们迅速集合起来,瞬间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要放箭……我不是敌人!”为首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在百步之外就勒住了马,一边翻身跳下来,一边把腰间的佩刀扔在地上,以示毫无敌意——“我们是来求见三王子的,我有急事!” 看着阿加拖力眼中的狐疑,少年更急了:“十万火急,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来的是阴山摩天崖的人!” “阴山摩天崖?”阿加拖力皱眉,忽然又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朵尔丹娜的下属?” “是!”少年喜上眉梢。 阿加拖力松了口气,抱着肩,摇头:“你们来的不巧,特勤去天山了,三天前刚刚启程。” 突厥人口中的天山,指的是漠北的阿尔泰山,每年大祭的日子,各部落的领袖,会从天南海北赶到汗国的圣地,从西海到北海的广阔土地上,无数个声音一起沉吟歌唱,诉说着疑惑,敬畏,虔诚和卑微的愿望。 少年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的马队并不具备横亘大漠的能力,换句话说,他再也不可能赶上咄苾的队伍。 “告辞……”他木然转身,一路支撑到现在的兴奋变成了疲惫,几乎无法面对天鹰卫士们的目光。 目送着少年的离去,阿加拖力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是来找特勤,百人的突厥马队就可以横行草原,而百人的汉人么,就只有这点求援的能耐了么? “拉姆斯汉尔格,你要记住”,阿加拖力转过头来,对着一直缩在一边的小男孩说,“我们男人,遇到天大的麻烦,也要自己抗起来的!” “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男人没有血性,不成了挤马奶的娘儿们?”阿加拖力坚决补充。 “等一等大人——你看那边” “小孩子,听人说话要专心……哦,不!”阿加拖力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北方的天边,一支骑兵的队伍突进而来,中军如离弦之箭般领先,两翼的左右军紧随其后,即使是刚拿刀的新兵也知道,这是最为狂妄锐利的阵仗,摆出这样的阵法,唯一的解释就是——全力攻击。 “关营门,上木栅,抛石机准备,全军上马!”来不及再考虑,阿加拖力一把将孩子拎过来丢进营帐,连声下令。 战马迅如狂风,阿加拖力几乎感觉到了生铁的冰冷渐渐渗入胸肺,巴林于尔根是突厥南疆的小小领地,往南百里,便是汉人聚居的村镇,四面都是平原,极难防守,一旦有兵厄,多半是第一个攻陷的据点。咄苾在此处设置营寨,沟通南北,搜集讯息的意图占了八成,军事兵略倒少加考虑,三十年来,此处的驻军从未超过三百人——而渐渐逼近的铁骑,却足足在千人以上。 一轮箭暴雨般破空而来,射程还太远,只有少数箭矢穿过木栅,射入营盘之中。阿加拖力拾起一枝狼牙箭,目光一瞬——“是阿达里特勤的控弦之士!” 手心的汗渐渐干透,阿加拖力冷静下来,回过头,对属下百名男儿大声说道:“我们巴林于尔根,没有逃生的道路,大家都明白!你们是咄苾特勤的战士,现在,敌人的长刀已经斩向我们的咽喉,你们——是战是降?” 百名士卒齐齐拔出长刀,划一的声音如空气的铮鸣。 “好!”阿加拖力用刀一指,“你们看,他们的中军已经到了,但是左右两翼还在一里开外,中军和两翼的空隙是我们最好的突破,大家上马,我们要让他们看看,咄苾特勤的战士是怎么以一当十的!” “是!”齐声地回应。 “拉姆斯汉尔格!”阿加拖力翻身上马,“别发抖,小家伙,你看着我们,如果我们都战死了,你就点起火来,烧了这片营帐,明白了没有?” 前锋的盔甲已经清晰可见,阿加拖力没有功夫再命令那瑟瑟发抖的男孩,一踢马腹,带着手下百人的队伍,向着北边的草原直冲过去。 阿加拖力摘下弓来,几乎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名敌方的兵士倒地。大特勤阿达里出了名的骄横,手下的将军们也多半沾染了这个毛病,对方中军的将领显然被阿加拖力的出击吓了一跳,没想到在十对一的兵力差距下居然还有人敢主动出击。他们实在太过于自信,最前方的战马已经跃过了第一道栅栏,错过了弓箭的最佳射程。 只牺牲了十几个人,阿加拖力已经冲到了中军的尾部,在左翼军还没来得及形成包抄之前,如一柄匕首,刺进了中军的心脏。 短兵相接!阿加拖力的马刀如灵活的蛇,寻觅着皮甲和铁甲的空隙,斩入柔软的血肉之中,中军的心脏离他不过三十步的距离,但是每前进一步,几乎就要牺牲十名手下的兄弟,当然,对方也将付出几乎双倍的代价。 左右手的士兵双双倒下,七八柄长矛一起向他刺来,阿加拖力硬生生地凌空跃起,长矛从四面八方径直刺入马背和马颈,由于过于用力,几乎可以听见矛头在马腹中相交的喑哑碰撞声。 来不及了……还有十步,但是这十步,将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每倒下一个己方的士卒,围攻的压力几乎就多出一倍来,十步之外,倨傲的千夫长冷冷看着对手的垂死挣扎,顺便因为自己一边的流血而兴奋不已。 应该早一点燃起营帐示警的……阿加拖力忍不住自责——他实在太过于渴望一场军功,即使是没有嘉奖和封赏的。 背后一凉,最后一名战士也已经战死,十数柄戈矛一起指向自己,阿加拖力终于承认,再无生机。 那千夫长却忽然挥了挥手手,止住了手下的必杀一击,大声道:“你,好样的,跟我走吧!” 阿加拖力摇了摇头,懒得多说哪怕一句话——他今天击毙了多少敌人?十二,还是十三?够光荣的战绩了,他忍不住笑了笑,握紧了刻着特勤名讳的刀柄。 千夫长遗憾地摇了摇头,摘下了马鞍上一柄巨灵斧,跳下马来,周遭的军士们兴奋起来,齐齐闪开了一条道路,那千夫长活动了一下双肩,浑身骨节发出一阵奇异的裂响声,半是骄傲,半是得意地说道:“来吧。” “火——糟了,他们居然留了后手!”前锋的士卒本来已经拨转马头观战,忽然却惊叫了起来,冲天的烈火举起狼烟,无言地宣告部族对部族的战役。 阿加拖力先是惊喜,然后是疑惑——这火烧得极猛,从四个角燎向中心,绝不象一个十岁孩子可以点起来的……什么人?什么人敢在这一刻来到这里? “大人,有援兵!” 遥远的西方,沉沉的号角吹了起来,那是大军将至的讯号。前锋营的大旗似乎露出了端倪,尘土飞扬着,看不清有多少人正在赶来。 “快退!”千夫长恼羞成怒,一边下令,一边向阿加拖力砍去。 阿加拖力举刀相迎,如果是平日……或许还可以和这手持战斧的大将一搏,只是现在筋酸骨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如此的大力。 “当啷”一响,手里的战刀落在地上,阿加拖力一个踉跄向后跌去,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 “呀!”一声怒叱,一只有力的手恰好扶住了他的肩膀,刀光闪烁之间,两名猝不及防的士兵倒下,阿加拖力被一股大力一拖,顺势翻上马背,身后那人也随之上马,手中的长刀一路抡起,招式之精妙,周围的人一时竟然也近不得身。 千夫长指挥着三军速退——这样的草原,无论是谁都难免成为箭靶子的——中军改作后军,一边退向北方,一边齐齐射箭,要挡住渐渐逼近的敌人。 “好本领!”阿加拖力发觉自己竟然被带着逃出了包围圈,忍不住由衷赞叹,乱箭丛中,那人一柄刀使得水泻不漏,居然护住了两人的姓名。 “不敢。”那人掀起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到幼稚的脸庞——正是不久前被他暗地嘲讽的汉族少年,他微笑起来,纯澈而明朗:“你也是好汉子!够勇猛!” 阿加拖力喜不自胜,但还是一路盯着远方驶近的援兵,嘴巴慢慢张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的大军,竟然只有百余名骑兵,身后摇旗呐喊、来回奔跑的,竟然都是些衣着破烂的牧民。 少年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笑道:“汉人的兵法,有时候也是有用的,他们远道来袭,本来就多少有些心虚,这疑兵之计才派得上用场……而且,我真没想到,这里的牧民居然对咄苾如此忠心!” “那是自然!我们特勤是高山上的独狼,草原上的雄狮,我们时刻都准备为特勤效命的!”提起王子,阿加拖力立即有了精神,“这次真是多谢你啦,小英雄……我,我叫阿加拖力!” 少年笑笑:“我叫越龙沙,风云盟天鹰卫,越龙沙。” “好,我记住了,越龙沙”,阿加拖力笑笑,看着遍地战死的兄弟,又敛起了笑容:“我要去报信了,你们也赶快走吧,大军没有追上去,他们一定很困惑,恐怕一会儿就要回来查看,巴林于尔根是保不住的。” 越龙沙点点头,牵过一匹战马,递给阿加拖力。 阿加拖力强自抖擞精神,跳上马,扬鞭而去,反身冲进战场,抄手拾起落地的军刀,扬起,向西北奔去。 刀锋上的鲜血滑落,露出寒光闪闪的锋刃来,那里铭刻着王的姓名,萦绕着数不清的亡魂。 “大家也赶快走吧……”越龙沙回身指挥,他刚刚离去,就发现了远道来袭的军队,只是百余名天鹰卫士不啻以卵击石,等到发动了最近部落的牧民……巴林于尔根的战士,还是全军覆没了。 “报!”负责放火的小分队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我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孩子,你看——” 那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早已经吓得抖成一团,手里死死捏着一根苜蓿,不肯说一句话。 越龙沙拉起他的手,把他托付给最近的牧民,心中多少有了一丝欣慰,但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充斥心灵。 “我们回去么?没有找到咄苾,回摩天崖复命吧。” “不……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越龙沙激动起来,“我们天鹰卫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能是这个样子!兄弟们,你们肯不肯跟我去南方,我们重新整顿天鹰卫,到时候,咱们浩浩荡荡地回风云盟!” “南方?”交头接耳的疑惑声,更多的是向往。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叔叔叫我们下山的用意。”越龙沙抬起头,看向无际的蓝天,“就像着南飞的鸿雁,等我们飞回北方的时候,就是昔年的天鹰卫重现塞北的时候!” 这里的天鹰卫士多半见识过当年的辉煌,越龙沙的话迅速激起了所有人的反响,他们呼啸着纵马南奔,直指黄河以南的中原。 巴林于尔根的大火似乎还要烧很久,一南一北的战马反向奔驰,这是一个没有章法和秩序的时代,热血如熔浆一般随时等待沸腾,死亡和生命同等卑贱,但也正因为这生死的卑微,英雄的光芒才丝毫不受阻碍地刺穿了火与血。 如同无数个梦想着成为英雄的少年一样,越龙沙不在乎生死,适才短短的战斗完全勾起了他血液中杀戮和建功立业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去面对新的挑战。 这个时代所特有的空气令他逐渐疯狂,天鹰卫的马队依旧飞速,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就赶不上英雄的黎明一样。 第三章 朔方(一) (一) 萧瑟仲秋日,飙唳风云高。 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 ——晋•孙绰 向燕云重回大青山摩天峰。 经此一役,太平道势力止于并州以北的雁门。 经此一役,向燕云威震天下,风云盟上下归心。 李靖也终于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大病一场多少磨损了些他的英气,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本来合身的长袍也显出飘逸。阴山养病的日子如梦如死,到了康复的时候,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 李靖立在摩天崖之巅,俯瞰着北国萧瑟壮阔的山景,早年他也曾游历过塞北,但直到此时才真正领略到那种天地浑然的至美。 他从怀中抽出一管短笛,轻抚,凑到口边,一曲极悲壮的《哀郢》缓缓流出。 落日下,烽火半残,将军白发……李靖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首极难的古曲,只是心头一热复又一凉,便化作了那摧人魂魄的战歌。 ……千军万马踏地而来……笛声凄厉高拔,一折之后,又回环而下,愈来愈低,偏偏又愈来愈急,似乎当真有大敌当前,金城欲摧。 李靖的额头微微见汗,只觉得胸口中气略有不足,但双目中却隐隐透出杀气,浑身的肌肉也已经绷紧,腰背挺直的好象一柄标枪。 这一管简简单单的竹笛,被他奏的淋漓尽致。 音节又是一撞,盘旋而上。 这已是绝杀之境! 三折,九转,李靖的眼珠开始发红,额头大汗滴答落下。 “煞——”一枝雕翎箭破空而上。 终于,一个响遏行云的锐音呼啸而出,似乎是天地不仁杀气与戾气瞬间齐放——那是千里大漠伏尸百万战火横扫而过的焦黑与落日终于西沉的悲壮。 那管笛粉碎。 李靖回头,向燕云手中握着一具弯弓,神情疲惫而苍凉。 那枝箭——他知道这个小女孩不简单,却没想到她有如此的悟性,居然能助他闯过至险之关。 “哦……李靖。”向燕云抬眼:“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哀郢》”,李靖微微一笑:“《哀郢》是《楚辞》里的一篇,也是这个古曲的由来。” 向燕云看了看天外,依然是沉甸甸的铅灰,她叹了口气,道:“我以为,叫《落日》更合适些……不知道为什么,你吹着曲子,我似乎只看见了一轮快要沉没的太阳……” 李靖无语,长长的沉默,余音依稀绕峰不绝,两个人颇有些尴尬。向燕云极少开口求人,此时似乎下定了决心:“李靖,你能不能教我这支曲子?” 李靖点点头,这是一支杀气凝练的战曲,或许只有向燕云这样的人配的起。 脚步响处,一名精干男子快步走来,停在向燕云身后一丈之遥,正是轩辕旗的旗使车炼。“启禀……盟主”,似乎还不是很习惯如此恭敬地对向燕云说话。 “盟主……”车炼兀自躬身等着她:“可汗的使者送来急书,说是可汗病危,想见见你。”向燕云的母亲摩云公主是可汗嫡亲的妹子,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而自从摩云公主殉夫自刎之后,向燕云更是完全斩断了和突厥的联系。 向燕云心底一惊:“舅舅病危……怎么咄苾好像还不知道?” 三天前,接到天鹰卫的鹰讯,说是咄苾已经轻骑赶赴天山,与二位特勤一并主持祭天的大典。越龙沙等携部众前往风盟盘踞的中原地面,要重整天鹰卫后,回来侍奉盟主足下。 向燕云摇摇头,一丝阴霾自心底浮起,“可汗病危”,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突厥王室而言,只怕就意味着无尽的流血,屠杀和兄弟相残。对于咄苾,这个小时候的玩伴,曾经对自己宠爱异常的表兄,她多少还是了解的,咄苾素来狂傲,对万事以卜筮先行的习俗常有不满,他若是得知父亲病危,只怕第一个举动就是奔赴王宫,决不会再千里迢迢赶去阿尔泰山。 一旁的李靖若有所思,忽然插口:“燕云,可汗若是驾崩,你看谁会即位?” “不知道”,向燕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突厥与中原汉室一样,也是长子继承汗位;不过……另一点上也和汉室一样,极少有一次汗位是可以安安稳稳传下来的。而且草原诸部信奉武力,即使夺下的王位也没什么人异议……咄苾,他治军的才能只怕不是两个兄长所能比肩的。” 她看了看李靖,目光中的阴霾迅速得到证实,李靖点头:“不错,咄苾有大麻烦了。” 向燕云长身而起:“我先行赶去,希望能抢在他们下手之前赶到。”她似乎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来。 李靖却犹豫着开口:“燕云……你若是信得过我,李靖倒是愿效一次犬马之劳,咄苾兄对我有救命之恩,他若有难,我焉能坐视不理?” 向燕云奇道:“你?” 李靖笑了笑:“我自幼倒也熟读了行军兵法,虽不敢自称什么济世之才,对付他们,应该不至于不济。” 车炼见二人自顾自讨论,丝毫不问自己意思,脸上隐隐有不悦之色,上前一步:“启禀盟主,以属下的愚见,我风云盟似乎不宜过问别人的家事……”他虽然口称“启禀”,但言语之中,已是明显的不敬。 向燕云冷冷望了他一眼:“车旗使,本座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多言。速速调拨你旗下兄弟,交由李靖指挥,星夜赶往天山……” “不好,北去三千里,劳师以袭远,乃是用兵大忌。”李靖又一次插话,车炼的神色更是难看,李靖轻轻击掌道:“他们若痛下杀着,又或者咄苾觉察出来,扭转局势,只怕我们根本来不及赶去。但是我猜咄苾的几个兄长必定对他有所忌惮,未必便有这个魄力……燕云,我带车旗使的人,赶往宁古尔伦拦截;摇光脚力极快,你立即前往咄苾的属地,只要惊动了他部下的人齐齐赶往大王子的本部,他必定不敢兵变。” 宁古尔伦是自天山(即阿尔泰山)进阿达里本部的必经之途,向燕云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没想到李公子对塞北的地形也如此熟悉,果然是一代将才,失敬了。” “不敢,突厥幅员万里,民风又极是尚武,中原武人无论谁想建立一点功业,都自然要留心的。”李靖的笑容一现即隐,“不瞒盟主,李靖当年还真是以万里北国为心中对手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他的一世功名确实是成就在万里北国的累累白骨之上,而生平的第一战,便在当下。 车炼一时性急,又插话道:“盟主!你如何让一个外人——” 向燕云冷冷的盯着他,目光中似乎带着条鞭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住口!”她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尊贵。 前些日子死死生生的教训只教会了她一件事,对于目前的风云盟而言,再没有任何手段比绝对的控制力更重要。 车炼抬起头,满眼震惊,终于又缓缓低下头去:“属下这就去调拨人马。” 向燕云冷冷地点了点头。 李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雁门关血战之后,向燕云似乎已经学会了隐忍,但是这次咄苾有了危险,她的表现还是和当初一般无二,甚至不惜以云盟之力对抗突厥的精兵。 她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若是为私,咄苾和向燕云之间,又是如何的牵连?李靖回想起咄苾提及朵尔丹娜的神情,若有所思。 向燕云嘿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靖不由得有些窘迫,好厉害的女子,当真目光如炬。 向燕云背转了身子,缓缓道:“我的母亲,是当今可汗的亲妹妹,摩云公主。 我外公一向视汉人如仇,所以当我阿妈爱上阿爹的时候,在宫中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我外公差点杀了她…… 但是后来,我娘还是怀了我,爹爹就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走,南方的路被堵死了,他们就一路向北跑,终于在燕然山被人追上,惊吓之中,我出生了……草原上有个传说,说是在刀兵中生下的孩子,一生都免不了劳碌奔波,爹娘一定要立即给她起个名字,这名字起的越好,就越能冲开她的命。娘说……那天爹爹在苦战,天上有一只白鹰飞过,她看的羡慕无比,就叫我朵尔丹娜,希望我一生一世可以无拘无束地飞……我爹爹为了护住我们,苦战了一天一夜……我想爹爹他一定很爱娘亲,也很爱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向燕云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的……”他回答,“那么后来呢?” “后来,连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见丈夫和父兄厮杀,就……跪在他们面前,自毁了面容,说是杀了我爹她也绝不再嫁人了,只求得他们谅解……”向燕云转过半边身子,轻声道:“我从没有见过我娘原先的样子,他们都说,我娘本来是草原上流云一样的大美人,可是自从记事起,我见到的就只是那样的脸……” “当时没有人帮我们,我的舅舅、哥哥们都恨不得让外公除掉我爹娘,只有咄苾哥哥,只有咄苾哥哥……他那年只有十岁,一向很喜欢姑姑,就冲上去护着姑姑,也死死护着我……外公终于放过了爹爹,但从那以后,两个人闹得很僵,再没有见过面。再过了几年,外公就去世了。他临走的时候,让咄苾哥哥到阴山把我抱了去,我见了他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说:苍天之下,草原之上,只要看得见突厥牧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尔丹娜的家……” “你看,咄苾哥哥是唯一待我好的人。”向燕云平静地诉说,好像在讲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故事,“可是我长大了,我们却彼此不喜欢起来……他和所有的突厥特勤一样,总想着带着突厥的骑兵,踏过黄河,成为真正的天可汗。而我……我不喜欢打仗,我爹是汉人,娘是突厥人,两边我都喜欢,又都不喜欢。汉人要突厥人的马和弓箭,反过来突厥人又要汉人的种子和布帛,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用抢的……欢欢喜喜地交换,又有什么不好?难道抢了南方的土地,真的还能跑马不成?” “呵……”向燕云忽然住了口:“我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李靖,你一定在笑话我。” 李靖用力摇了摇头:“我明白,我一定会救咄苾回来。” 李靖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毕竟不过是个女儿家吧?即使有冲天的傲气,也免不了妇人之仁。 女人恐怕永远都无法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天生的使命就是征服。 第三章 朔方(二) (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汉•李延年 那里的长矛花团锦簇 青年的歌声嘹亮 天神从雪山上顺流而下 可汗呵 长寿吉祥 天神从雪山上顺流而下 清凉的河水福寿绵长 战士的长缨只有烈酒才能洗净 可汗呵 英武威扬 战士的长缨只有烈酒才能洗净 战士的宝剑只有鲜血才能擦亮 雄鹰也飞不尽大漠的宽广 可汗呵 万寿无疆 雄鹰也飞不尽大漠的宽广 战马也跑不完草原的边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汗呵 泽被八方 女萨满和男歌者低吟着祈福的歌辞,三百二十名鼓手在三十六个祭坛上擂动牛皮大鼓,连背后的阿尔泰山主峰也几乎被震动,所有人都坚信,神已听见并听从了他们的声音。 咄苾的眼里没有歌舞和祭祀,他一口接一口地狂灌烈酒,这多少有些出格的行动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 “这家伙,有点不像他了。”大王子阿达里低声道。 “你要怎么象他?”二王子苏察也低低应声,“难不成要他把我们都……唔……了,才象咄苾特勤不成?”他挥手做了一个穿刺的动作。 “也对也对”,阿达里灌下一口酒,端起金杯,向咄苾走去,“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烈酒灼烧着胸膛,咄苾第一次感到心口痛得发紧——他去战场找过,只有鲜血,一滩一滩的血。 会是……她流的吗? 不会的,她小小的身躯里藏不了那么多的鲜血吧。一个声音在纠缠他:是他,是他杀了朵尔丹娜! 若不是他救下李靖,若不是他冒了风云盟的名,若不是……若不是他因为两个兄长的忌惮不肯动用部族的人马,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孤身迎战大军,落得尸骨无存? 一念及此,他不由一拳砸向地面,拳头碾着草地,汁水磨得满手。 朵尔丹娜!朵尔丹娜!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竟已烙刻在他心间,再无法磨灭。 “咄苾,怎么了?谁又惹着天神一样的咄苾特勤了?”咄苾猛地抬头,才发现大哥已经站在身边,这一声问出来,周围饮酒的众人一起把眼光投向自己,本来嘈杂欢腾的场面一片安静。 “大哥,说笑了。”咄苾笑笑。 “三位特勤……”萨满巫师走上前,适时打破了尴尬,“该你们献祭了。” 咄苾用力地甩甩头,似乎要驱逐脑中杂乱的回忆,目光炯炯地望向阿达里,“大哥,请。” 阿达里终归没有发难,一把握住咄苾的手腕,嘿嘿冷笑,走上主祭坛。 鼓声又响了起来,萨满高声唱着: “北海的蛟龙呵, 它四处寻找, 谁拿了我的犄角? 谁拿了我的犄角? 从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谁拿走我无上的武力?” 两名亲兵牵上一头两岁的漆黑公牛,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咄苾拔出刀,一刀斩下牛角,跟着唱道—— “你的英武借我一用, 还你的犄角!” 公牛挣扎怒吼,鲜血流了一地,底下的人们一起欢呼起来。 萨满又唱道: “西海的天王呵, 他四处寻找, 谁拿了我的金银? 谁拿了我的金银? 从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谁拿走我无穷的珠宝?” 二王子苏察将一斛明珠倾入火中,唱道: “你的财富借我一用, 闪闪的明珠作为献祭。” 和着臣民的欢呼,萨满又高唱起来: “南海的女神呵, 她四处寻找, 谁带走我的女儿? 谁带走我的女儿? 从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谁带走我月光一样美丽的仙女?” 阿达里也抽出剑,高唱起: “你的女儿我娶作可贺敦, 还你的仙女!” 说罢,一剑向跪在一边的少女刺去—— 咄苾这才看见绑在一旁用来献祭的女奴,一身雪白的袍子,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单薄的身子,让他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等一等!”咄苾几乎不假思索地挥出刀,挡住了阿达里的剑。 祭坛上下,一片哗然—— 这祭天的大仪,本不容有一丝冒犯。 阿达里怒极:“咄苾,你跟我过不去?” 咄苾吸了口气,缓缓道:“慢着,这个女人你不能杀。” “胡说八道!你这是渎神!”阿达里握紧了剑,“为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咄苾的回答,三王子素来进退有度,这种逆天的行为,本不应该是他所能做出来的。 “不要问了”,咄苾低声道,“我补偿你一百个锻奴,两百个女奴。” “笑话!”阿达里好不容易找到咄苾的错处,哪里肯放过,大声道:“我的宫殿哪里就缺了这几个奴才?咄苾,你非说不可,凭什么?” 这也几乎是所有人的疑惑,齐刷刷的目光一起射在咄苾身上,等待着他解释这荒唐的行径。 咄苾索性转过身,向着所有的臣民们大声宣布:“我释放这名女奴,是因为……因为她长的象我喜欢的女人!” 这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但是在咄苾的威严下,几乎没有人敢出声,几个贵族刚刚笑起来,也立即低下了头。 苏察大怒:“咄苾你——” 咄苾看也不看他,劈手抢过萨满手中的法杖,跪在祭坛的圣火面前,一刀划开左臂,鲜血涌了出来,他大声吼道: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特勤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说罢,站起身来,乌黑的长发被火焰蒸腾着飞舞,面容肃穆令人不敢仰视。 他走到女奴面前,一剑砍断了她身上的绳索,低声道:“你,自由了。” 说罢,好像没有看到巫师和两位特勤震惊的神情,反手握着刀,从瞠目结舌的人群中穿过,离去。 “混帐东西……混帐东西……他眼里连神都没有!”阿达里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苏察冷笑:“咄苾看上哪个女人了,这还真是稀奇!” 阿达里皱眉:“哼哼,他也有看上女人的一天,我还以为他要和我儿子一起成亲呢。” 自咄苾十五岁起,可汗也不知赐下多少美女,他丢在寝宫一概不理,至于大婚的事情,更是提也不提。突厥的贵族有百十名姬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咄苾的行为实在怪异地不可理喻。 苏察的声音低了:“大哥,你倒是想想,还能有谁?那个人……似乎今年十四岁了。” 阿达里一惊:“咄苾要真是和她联姻,可是麻烦的事情。” “是啊”,苏察笑笑,“所以大哥……事不宜迟,父汗的身子似乎不行了,再拖下去,可就……” 阿达里猛地抬起头,似乎要掩饰内心极度的挣扎,冲着歌手们大叫:“还愣着干什么,快请萨满继续啊!” 鼓声又响了起来,歌声掩盖了窃窃的私语,一片欢腾…… 咄苾越走越快,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吵闹的人群——毫无疑问,他做了一件蠢事,但是,他不后悔。 他的脚下是阿尔泰群山之中一座小小山峰,倚着石壁,回忆中的一幅画面不容置商的抢占了脑海—— 六岁的女孩,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死活不肯落下,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举着一支火把,另一只手攥着笨重的砍刀,面前是饥饿的狼群。 狼和人对峙着,似乎在考验着彼此的耐性。终于,头狼忍不住扑了上来,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小女孩全力劈去,研在狼颈上,火把几乎在同时落在地上,立即她那小小的身躯被黑暗包围了,只有绿色的眼睛贪婪的守候在不远处的危险里。 小女孩终于绝望,尖叫了起来:“咄苾哥哥——” 呼啸而来的利箭将又一匹饿狼牢牢钉在地上,远处的少年从马鞍上一跃而下,落在狼群中,一手抱起小女孩,马刀疯了般的左劈右砍。 幸好不是大群的恶狼,剩下的几头狼终于在利刃下退却。 少年一把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声音已经急得变调:“朵尔丹娜,你这个小疯子,你乱跑什么!你知道天黑了有多危险!” 又惊又怕的朵尔丹娜趴在咄苾怀中大哭起来:“我要去燕然山……我要找娘亲!” “好了好了”,咄苾哄着她:“燕然山远着呢,等哥哥过几天送你过去啊,不过,不许再这样乱跑了,听见了没有?” 朵尔丹娜用力点头,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咄苾哥哥最疼我的,哥哥说话要算数啊。” 咄苾把她抱在马背上:“哥哥说话一向算数的——可是,小朵尔丹娜,你可要好好练功夫,你不是经常吹牛说,长大以后你的功夫会比哥哥还好吗?几头狼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朵尔丹娜不服气道:“不出三年,我一定要比你棒!可是……我一定去燕然山,就算有狼,我也要去的!” “好了”,咄苾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狼算什么,朵尔丹娜,将来嫁给我,嫁给苍天下最勇猛的英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没想到朵尔丹娜愤愤地一摇头:“才不要,我要自己做天下最厉害的英雄,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才不要嫁你!” 说着,朵尔丹娜破涕为笑,咄苾也轻轻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个小丫头没有说谎,她学武的天赋让很多人吃惊,脾气更是倔犟到了极点,不肯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恩惠,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 “她一定还活着!”咄苾握紧了刀柄:“如果天神把她赐给我,我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承担一切了……朵尔丹娜,我发誓。” 天色阴沉,风低啸着刮过山巅。一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 “喀”,身后传过一声踏断枯枝轻微的响动。 咄苾的脸上立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冷酷,直起身来,拍了拍皮袍上的泥土。 十余个可汗的亲兵走了出来,为首的统领手上举着一枝金色的令箭,正是可汗至高无上的信物。 “特勤,可汗命令我带你回去。” “哦?”咄苾蹙眉,多半是刚才的闹剧吧,父汗的消息好生灵通。 那人举令箭发令道:“咄苾特勤,可汗震怒,要我押你回御营,你还是当面向可汗分辩吧——来人!” 几个人走到咄苾面前,手里的锁链哐啷作响,咄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双手,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想,父亲也只是一时生气罢了。 几名亲兵将他双臂扭到背后,轻声道:“殿下,得罪了。”说着,将锁链缚上肩头,一圈,又一圈,忽然两名士兵各自揿着一头,全力收紧,咄苾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振,他立即就明白不对了,这锁链沉的出奇,绝不是一般的铁索,而这几个“士兵”的手劲也绝非等闲——只是,一切已经来不及。 锁链几乎嵌进肉里,十几个人一涌而前,剥下他的皮袍,一圈圈收紧链子——执行的人迅猛而用力,特勤天生神勇,武艺超群,早已成为传说。 一把雪亮的刀冷冰冰地架在他脖子上,靴子被扯下,然后又是一道道的铁索。 那个为首的统领点起一把火,将他的皮帽,皮袍,皮靴付之一炬。咄苾的心开始下沉,他隐隐猜出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胆量盗用令箭,除非——想到那个除非,他的心不仅沉,而且凉,凉到了骨髓里。 他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连手指也被捆紧。。有人掏出了一团“其喀”,塞进他口中,那是突厥部落里专门用来堵口的,遇水即涨,且混着麻药。咄苾连喉咙都已经麻木,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呼吸也很困难。 他冷冷盯着那几个侍卫,愤怒,没有惊慌。 最后他们用胶汁涂黑了他的脸,塞进了皮袋中——就算检查,也没有人能认出这个半死不活的重犯,居然就是突厥特勤咄苾。他被扔上了马,伏在马背上,咄苾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些人既然有心谋反,就应该立即杀了他才对。这样的拖泥带水,实在拙劣已极的行为。 按照马背上的颠簸判断,这些人在走下山的道路,只是……他们究竟要去哪里? 第三章 朔方(三) (三) 边庭飘颻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布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唐•高适 不过九月末,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落下,塞北的雪花厚而紧,不多时,茫茫的阿尔泰山山脉已经被白色覆盖。 宁古尔伦的绿洲,是沟通漠南漠北的要道。稀缺的水源滋生出一片难得一见的胡杨林,未及飘落的叶子积着薄薄一层雪,遮蔽了本来毫无阻隔的视线。 李靖的目光锐利如刀,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书生文气早已一扫而光。 一骑快马,踏破滚滚黄沙,绝尘而来,马上的骑士高呼:“李公子,有队伍过来了!” “好!来得正是时候!”他随手指向一边待命的年轻首领:“带五百人埋伏在左右,不得我号令不得轻动。” “你!”他的马鞭已经移向一个四十上下的队长:“带着五百名兄弟退后三里,得我号令从中横击,立即斩断他们的队列。” 他还不认识风云盟的大小头目,但指挥起来却是极其自然,似乎已经共事多年:“其余的人跟着我迎敌……敌人不久便至,大家当心,力争一战而捷!” “是!”齐齐回答,云盟的子弟多年调教,进退之间极有法度,几乎可以作为一支精兵来调度。 虽然此处号称绿洲,但毕竟是地处戈壁滩上,除了稀落的胡杨林外,并没有什么遮掩,风云盟的战士们只能伏身在沙石土砾之中,借着黑色的沙土作为遮掩,依稀听得见雪落的声音。李靖由衷赞叹道:“好一支人马,略加训练,何愁天下不取?只是可惜……” 此时又是一骑飞至:“报!一队百余人的突厥兵先行,后面还有一队人,大约有千人之数,太远了看不明白。” 李靖传令:“弓箭手预备!” 随行的车炼连忙拦道:“慢着,伤着咄苾怎么办?” 李靖拍拍他的肩膀:“车兄放心,他们会给我护着的!” 车炼急道:“李靖慢着,你杀错人怎么办?万一咄苾不在这里——” 李靖耐着性子解释:“无论那群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都不会任由我们搜查的。如果真的是阿达里的精兵,等到弄明白的时候,先机已失,自家兄弟伤亡就大了车兄,既然向盟主把这一战交给我指挥,你就放手观战好了——” 车炼面上一红,不再多说。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为首一人身着突厥贵胄的服饰。李靖从箭壶里抽出一枝箭,弯弓搭上,瞳孔已经收缩。 一边计算着射程,一边微微一笑,李靖略转过头解释道:“车兄,你若是捉了什么要人,会把他放在哪里?” 车炼已知其意:“自然是在中间,又不是游街示众,决不会给他逃跑的机会。” 李靖又将目光集中到箭镞上,笑道:“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 他一箭离弦而出,队伍最前之人立即倒下,控弦的箭手千箭齐发,那队突厥兵人仰马翻,“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突厥兵虽然惊诧,却不恐慌,那队士兵训练有素,一边拨开箭杆,一边迅速收缩队列,外围的甲胄之士用盾牌团起一道围墙,盾牌的缝隙之间,有箭镞待发。几乎在片刻之间已筑起防线,严阵以待,执戈迎敌。 只是饶是如此,十停中已经去了二三停,地上躺满了呻吟扭曲的伤兵与一箭毙命的尸体。风云盟虽不是草原上精于骑射的士兵,但无论武艺组织已隐隐是江湖中第一大组织,李靖选出的弓箭手更是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神威。 李靖心中已有计较,拍马而上,日冲剑上护其身,下护骑马,朗声道:“在下李靖,请苏达尔将军出来说话!” 苏达尔是咄苾手下一员猛将,此言一出,人群里一阵喧哗。盾牌略分处,一人用生硬的汉语发话:“你们是什么人?” 李靖高声叫道:“你就是咄苾部下的苏达尔?” 那人急忙回答:“放屁!你认错人了!” 李靖叱道:“李爷我会认错人?我们奉王子之命,三千大军在这儿守了七天,等的就是你这狗贼。我一声令下,踏也将你踏成肉泥。你若是苏达尔便速速出来送死,李爷懒得与你罗嗦。” 远处,尘嚣蔽天,隐隐有伏兵,一时分不清多少,但是见李靖满脸骄横,端的有千军万马之势。 那人似乎很有些犹豫,终于盾牌分开,一个卷发碧眼校尉装束的男子钻了出来:“你看我是不是苏达尔?” 李靖手一扬,日冲剑下,夕永剑脱鞘而出,划起一道霹雳,穿胸而过。他一招得手,猛催战马,当先冲入突厥战阵中,连连劈倒数名士兵,身后风云盟众抓紧机会,随李靖硬生生挤入防圈。这一来,突厥阵脚大乱,被风云盟众一阵冲杀,死的死,伤得伤,片刻之间,已是不成阵形,纷纷向来去路上逃亡,事先埋伏的两道兵马一拥而上,下手极其狠辣,不肯留一个活口。 风云盟子弟武功本来未必高过这些士兵许多,但是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全,以逸待劳,出奇制胜,当真如滚汤沃雪,猛虎扑羊,突厥士卒未及全力抵御,已经死于刀枪之下。 人一倒下,露出当中一骑,正中马上横放着一个男子,裸着上身,被铁索捆了个结结实实,正是咄苾。皮袋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苦寒之下,他浑身皮肤已经青紫,铁索下竟渗出丝丝黑血来。 最后两名突厥死士执刀而立,毫无惧色的面对着李靖。 李靖冷冷一笑,逼上前一步。 左手那名士兵一惊,手中的刀架在马上男子的脖子上,尖叫了一声,李靖虽不解其意,也知道是玉石俱焚的意思。他不假思索,日冲剑斜劈,将右手那名士兵斩于脚下。 剩下那个孤零零的士兵着实没想到李靖居然不顾忌咄苾的死活,他一惊,刀刃入肉更深,用汉语叫道:“你敢……过来我就!”现在只剩下他一人,真要拼了咄苾的性命,也是赚上一个。 李靖不敢再行进逼,只是听他会说汉话,心中又生一计,他踱了几步,回过身来,面向车炼道:“车旗使,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你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哈哈哈哈……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 他整个背部全部暴露在那士兵刀下,几乎全是破绽。 那名士兵果然忍无可忍,一刀全力劈下。李靖的身形立即滑倒,日冲剑自左肘反手回刺,狠狠贯穿了他的咽喉。 李靖站起身来,那名士兵哼也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好了,突厥人总算杀完了。”李靖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他没有看见,还有一双眼睛冷冷盯着地上的尸首,目光中的愤怒丝毫不下于适才那名士兵。 李靖连忙走到咄苾身边,先解开了他双足的束缚。但是上身的铁索一来入肉过深,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居然撩它不断。 咄苾口中的“其喀”一取出来,当即呕吐不止,他的嘴角已经涨裂,鲜血混着呕吐物喷了一地。 他张了张口,发出了一个嘶哑而干涩的声音:“酒……” 车炼皱眉道:“这时候喝酒恐怕不好吧……”李靖打断了他,亲自捧过一袋烈酒,一口一口喂咄苾了下去。 喂了三四口,李靖做势欲停,咄苾却坚决又下令道,“酒!” 一袋酒灌下,咄苾才渐渐恢复了生气。他看着李靖,嘴角的微笑一点点扬起——李靖若是出现在这里,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朵尔丹娜安然无恙了。 李靖扔开空酒袋:“咄苾,此时人马俱全。燕云已经传命噶里七部星夜赶往阿达里的王帐。我若是你,就趁机借风云盟之力,一举夺了可汗的位子,机不可失,你——” 咄苾看了他一眼:“不必!” 李靖奇道:“为什么?难不成你要等他们除了你?” 咄苾哈哈一笑:“他们既然没有杀我,我自然不会逼他们……大哥,大哥,他既然连做这等狠事也要求全,这可汗的位子让他坐几年又如何?” 李靖迟疑道:“你……难道是想等二王子动手?” 咄苾微微摇头,虽然双手还被紧缚在身后,但已恢复了不可一世的自信和骄傲。 他回头,正迎着李靖的目光,同样的深不可测,再不复洛阳城外初识的真挚热诚。 李靖的神色慢慢有了躲闪,咄苾的目光里却是无比的镇定,似乎已稳稳地控制了主动:“李靖,多谢你救我,特勤大帐已经不远,我这就去找大哥……嘿嘿,叙叙旧。” 李靖道:“你身上还带着这劳什子……” “不妨事!”咄苾双腿扣马:“我去问大哥要钥匙!” 战马吃痛,扬长而去。 咄苾依然赤着上身,缚着铁索,却似乎披挂着帝王的袍服冠冕。 李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头忽然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人……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不然的话……” 忽地,只听风云盟众一起大叫,声音中满是惊喜:“狼烟,是噶里七部的狼烟!” 李靖收回了目光,茫茫戈壁,数十股狼烟直上云霄,在铅灰色的苍穹上涂满了杀气。 青毡大帐内,大王子阿达里正在焦急的等待。 铲除了那个最危险的对手,可汗的宝座当可无忧。 脚步声急促的传来,门口的侍卫失去了礼数,一头冲了进来:“报——噶里七部已经对大帐形成合围之势!” 阿达里心中一惊,冷汗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嘴唇一颤:“谁!谁走漏了消息?” “报——咄苾特勤求见!”一声更急促的通报,后一名卫士险些撞在前一个的身上,两人面色都有些发青,面面相觑。 帐下侍从一起亮出刀剑,阿达里的脸色已经苍白,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焦虑:“没有得手,不可能!他……带了多少人?” 那侍从喘息着回答:“他孤身求见,而且,还绑着铁索!” 阿达里松了口气:“让他进来!” 帐内一片昏暗,两排刀锋闪着幽冷的光,每个人都在盯着入口,看那个传奇中的王子——天骄咄苾。 咄苾大步踏了进来,结实的肌肉被铁索勒出道道血痕,但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从容,他走到正中双膝跪倒:“罪臣咄苾见过大哥。” 他喊的是“大哥”,但口称“罪臣”,分明是觐见可汗之礼。 阿达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起身道:“你……你……” 咄苾跪在地上:“咄苾有几句话,要对面说上一说,请大哥喝退左右。” 阿达里一阵犹豫,毕竟是兄弟手足,他委实不愿意被咄苾的气焰压了下去。但是面对这个雄狮一般的年轻人,他又确实不放心。 咄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旧拜伏于地:“大哥若是担心小弟有什么不轨,不妨再加上点什么桎梏。” 阿达里脸上红红白白,但还是挥了挥手,几个下人带着刑具一涌而上,将咄苾锁在帐角铁栏之上。手下侍从才一一退下。 咄苾心中一声冷笑,这等的胆量,也敢在草原上称雄。 阿达里窘道:“也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 咄苾缓缓道:“大哥不必再说,小弟明白!不瞒大哥,这次小弟脱险,是倚仗风云盟朵尔丹娜的力量。” 阿达里顿足道:“果然是她!” 咄苾盯着阿达里的脸色,笑笑:“刚刚脱困的时候,小弟也曾经想过与大哥一争,只是……” 阿达里面孔一板,问:“什么?” 咄苾被锁得不能动弹,面向着帐顶,叹道:“只是当时我在马上,听到了一个汉人说的一番话,他说‘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哈哈,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 咄苾那声“哈哈”学得惟妙惟肖,当真将李靖不可一世的神态活画了出来,但是说到“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时,牙缝里不由得露出一丝狠意,“大哥,自从杨坚使奸计离间我突厥,国内四分五裂,没有一天不见战乱,那些汉人蛮子视我们如猪狗,我们却还要年年称臣,岁岁纳贡——如今好不容易我们又兴盛起来,难不成又要内讧不成?大哥,杀了我,突厥兵力只怕要折损五成,这样的可汗,你做了又有什么意思?” 阿达里的神情若有所动。 咄苾又叹了口气,“我记得有一首歌子,这样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生息;亡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汉人从来都想着染指大漠,大哥,你真要遂了他们心意不成?” 他的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却是慷慨悲凉。阿达里低下头,眼光闪烁。 咄苾看他面色已有所活动,继续劝道:“大哥,杨坚他确实是个人才,文治武功为一世之雄,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假以时日,天下必然大乱乱,又有什么力量抵得上我突厥百万雄兵。到时候我保大哥混一海内,直取大兴,洛阳,做个四海归一的天可汗,岂不是比此时手足相残强上百倍?……大哥,你若一心杀我,咄苾并无怨言,自会传令所属各部统一听大哥调遣……我们只怕兄弟一战,突厥国内死伤过半,自此再无复兴之日啊!” 阿达里的手心满是汗,咄苾虽然说话像唱歌一样动听,但噶里七部虎视于外,又怎么会“归顺”于他?只是刚才那一番话,也确确实实说到他心里,他缓缓点头:“好……你要什么?” 咄苾笑道:“我要……我要你将朵尔丹娜封为狼主,待大哥统一天下,将阴山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地方封给我们,此外别无他求。” 阴山以北、燕然山以南,是何等广阔的疆土!但是中原南朝的富庶繁华,却更有诱惑力,阿达里回身抽出马刀,一刀将桌案批成两半:“好!答允你了!” 说罢他亲自上前,解下咄苾身上束缚,将他拉了起来,大声传令:“拿酒来!” 二人一起割开手腕,沥血于酒,立下重誓——他们的血管里,本来就流着相同的血。 血酒闪着青碧的光,映在二人的眸子里,多少有些阴森。他们盯着碗,就像两头狼注视着他们的领地。 举碗,一饮而尽。 咄苾二次跪倒:“参见可汗!” 阿达里单手扶起他,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天下是我们的!” 两个人携手走出帐篷,门外已经有无数人马侍立等候,噶里七部与阿达里的部下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七万之众,而远处,依然不断有援兵奔来。 这当真是雄壮诡异之极的情景,绵延天边的大军,整齐地分为两个阵营,随时就可能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呀啊——”咄苾胸中一热,举起拳头长嚎起来。阿达里也放声大吼,两个人的声音融在一处,当真有千军万马的阵势。 整个草原在吼声中动摇。 男人最原始的热被燃烧了起来,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盯着他们的主子。部族士兵们拔出佩刀,一起大吼起来。那吼声,在等待着冲锋,厮杀,等待着血与火的刺激和洗礼。 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喊道:“启禀二位特勤,可汗已经大安了!” 二人一起愣住,原来这许久的谋划,竟然又是一场空。 启民可汗在一场重病后,竟然没事了。 还是咄苾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宣布道:“万千之喜,父王大安了!”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了出去,片刻之后,草原上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天佑可汗!天佑突厥!” 阿达里看了咄苾一眼,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才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他有些后悔了…… 万人之中,咄苾回头:“大哥,既然父王没事,我要去见一个人了。” 阿达里默默点头:“我知道。” 早有手下牵过一匹马来,咄苾暴喝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精赤的上身微微有热气冒出。 大队人马见咄苾到来,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黑压压的大军被一骑撕裂,那条大道一路延伸,望不见边际,通向天边。 咄苾野野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骑术绝对是一流中的一流,那样狂放的速度,令他的血液也开始燃烧。他迫不及待要见见那个女子,那个在天山上对诸神起誓要迎娶回家的女人,——生生死死的折腾了一圈,他的思念变得愈发强烈。 “朵尔丹娜——”他长吼。 “朵尔丹娜——”天地为之应答。 咄苾王祭天大典起誓的故事早已传遍草原,骏马扬起的尘土渐次消散,依然听到远处有力的满溢着生命的喊声: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好像这个名字可以带来吉祥和力量,图腾般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