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旗》 一、苍白少年 “丙申日,宜订盟,忌出行、上梁、造庙。” 玄都高耸入云的巨大城门之前,来往人群端的仿佛是蝼蚁一般,此时一个身上麻衣被尘土染得灰暗的苍白少年正愣愣地凝视着这雄伟的却又斑驳的城墙,竟然有点进退无据感觉,他轻轻摇了摇头,把肩上的鹰一抛。看着那鹰展翅飞走,少年呆呆地朝那鹰飞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那鹰飞得不见了,他才轻叹了一声。 入城需要关契啊,他不由得又想念起他那糊涂的师父。 想到这里,少年看着这络绎不绝的入城车马,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三个月前,本来他们好好的在云州的山中过着自在悠闲的日子,现下却来到了这城墙前面吃灰,想想真有点恍如隔世的错觉。 想到这里少年不觉有些黯然,本来他一边养着阿土阿黄一边练武耕田外加打猎,他师父一边喝酒睡觉一边吹牛打骂,日子过得各司其职却又平平常常,虽然这几年感觉师父好似心事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连打他的时候下手也越来越重,但这少年心大皮厚,也并不以为意。 三个月前他们住的房子窗前的枯桃树上忽然无故结出了一枝鲜艳的梅花,平素里大大咧咧的师父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眉间紧蹙,接连两三日连续整日酗酒,好似恨不得将自己在酒中腌了一般。那一天,他师父将他拉来一起喝酒,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少年隐约听到他师父乱七八糟地对少年说了许多诸如“他已经十八了,也该爱上一个姑娘了,只是别去杀人,要杀的话也不要去京城南面和尚庙旁边有柳树的院子”的…… 可我才十六岁啊,少年心中疑惑,却也没问,只是烧酒、喝酒,喝到后面少年也渐渐醉了,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少年却发现师父不见了! 从前师父也会十来日远出不归,但这次少年凭借直觉知道,师父这次是真的不见了! 少年虽有些彷徨无措,但却也心平气宁,他在居处等了十来日,确定了师父的确没回来,便将自己养的大黄狗阿黄寄养在邻家阿婆那儿,收拾了一下自己从小长大的屋子,就此离开寨子,带着秃鹰阿土出发了。 线索不多,少年就只记得那句“京城南面和尚庙旁边有柳树的院子”和“杀人”,于是一个苍白少年带着一只掉毛老雕上路了。 少年从未知晓天地何广、江湖何深,只是茫茫然、自顾自地向京都行去。 如今站在城下,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那雄伟的城墙,心中暗暗懊恼方才将阿土放出去觅食,这老鸟估计现在也不肯飞回来了。要是有阿土可以给自己在空中借一下力的话,估计会省力许多…… 算了吧,直接进去吧! 少年决定不再耗费脑筋,寻了城墙外侧的一处所在,缓缓松了松缠在手上黑色的细细绳索,右手按了按城墙。这时他忽然脚一点地,贴着城墙便拔地而起,呼地一下腾空跃起丈余。他这一跃端的是流畅如鸟,不见紧张,身子始终与城墙大致平行。 只见这一跃势头将尽之时,他将身子一蜷,双手中忽然各自翻出一柄黑亮的弧状匕首,如同兽牙,“叮”地一声钉入城墙壁上,兽牙匕首在城墙上凿出两个小孔,少年就此借力一拉,然后双手就势一划,双脚接着也在墙上一踮,便如同猎豹扑跃一般又向上扑去。这一扑,虽然没有第一跃那么高,但也高达丈许。 这时他身体已向外微斜,不似开初时那般平齐于城墙。这第二跃即将势完之时,少年离城头还有丈许,只见那少年双手一搭城墙,接着双脚在城上一蹬,虽然向上,却朝外边偏出许多。这时只见得那少年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像鲤鱼在空中翻跃一般打了一个后空旋儿,手中细索拴着的那两枚兽牙状的匕首激射而出,堪堪缠住城头上两处箭孔,那少年空中就势一拉,身子便如拉弹弓般扑上了城头。 这一跃一扑一翻一扯端的是一气呵成,数下动作仅在弹指之间完成,不仅迅捷流畅,而且干净利落。城上数百守军竟未曾发现墙头上飞上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多耽搁,收了兽牙匕,闪身避开哨兵之后,便寻了个方便的位置溜下了城墙。 这玄都城中倒也是行人熙熙攘攘,叫卖的络绎不绝,这日适逢南海诸国使团进贡狮子大象犀牛鳄鱼等中原罕见的奇特物种,于是街道上自然挤满了要来开眼的市民,人潮汹涌之中这少年也被裹挟着东躲西让。 这少年自幼长于山林之中,猛虎野猪巨蟒大猿倒是见了不少,但这些南洋巨兽却是头一次见,再加上帝都的景象对于少年而言均属新鲜,于是少年便任由人潮带着一路逛了下去。这一逛竟逛到夕阳西斜,只是觉得这帝都好大,绕来绕去都走不完,至于何处已然走过何处尚未游玩他也没在意。他自小万事不萦于心,自然也不怎么记路,只觉这些事情想来便脑仁发疼,也便不去多想。待得天色渐暗,便找了棵树跃上去休息,从背囊中翻出了最后的一块快干的炊饼吃了,将双手垫在头下,看着昏黄的月亮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少年站在南市竞兽场外的街口,呆呆地远眺着那巨石结构的环形巨大场所。这竞兽场前身乃是京郊马场,本是贵族赛马斗牛之所,数百年来南洋西洋渐有狮子麒麟等物流入,京都无从容纳,便有贵族异想天开,将其改建为斗兽之所。后来仅观看兽斗不足以满足贵族所需,便以囚犯奴隶战俘等获罪轻贱之人加入斗兽,以减刑赎身为代价。长此以往,观斗竟然渐渐发展为娱乐与赌博之外的固定刑罚,于是如有人获了极刑,便可选择斩刑或者兽刑,所谓兽刑,则是按律需要斗过几场或者几只猛兽方能得减。然而尽管有一线生机,但死于兽口往往惨不忍睹,因此若有选择,几乎无人选择兽刑。 昨日这少年便是见到那些巨兽被送入这座石头城堡之中,这里周围警戒森严,市民不得轻易靠近,那少年身手虽好,却也感觉此处的警戒远非玄都城墙可比,于是悻悻然离开。 此时少年又来到斗兽口,他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似乎隐约便能听到竞兽场中有虎豹嘶鸣,他不觉咽了一口唾沫,强压住心中的好奇,正想再仔细找找进去的机会,忽然间肚子咕嘟一叫,他这才想起自己最后的干粮昨天也给吃了。 唉,昨晚怎么又忘记了顺手拿点吃的了。少年暗骂自己蠢笨。 回想昨夜戌时,月已中天偏斜,少年如时醒来,踏着水般月色,在栖身的树上几个纵跃,来到了白日里探查好的庙旁柳树院子,一路上虽然守卫军丁甚多,但少年完全不以为意,他一路潜行纵跃,途中还瞥见数个配红鞘弯刀黑衣隐身之人,其中一人身法武艺甚高,应是统领,另有府中一个文士模样和管家模样的也是顶尖儿高手,应是府中暗卫。细算之下,防卫之人应是有三队戍卫,十一个府卫,七个黑衣人,外加那文士和管家。但少年身法实在太过轻捷迅巧,除了艺高那三人隐有知觉之外,这方寸之地的五十余人竟然丝毫未觉。少年游行闪避,不多时便寻了院中一处隐蔽的阁楼,纵身跃上。 他隐身在院中阁楼檐上,侧目向院中张去,见到西厢卧房的窗户之上隐约映出了数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耳中还隐约传来女子呻吟呢喃的声响。从影子形状看出其中唯有一人身影微胖,应是男子,其余几个身影应是女子。少年见到此景,不觉面颊微红,刺杀一道他并不生疏,他也有足够的耐心隐忍,可是以往师父带他刺杀遇到此等情形的时候,师父便将他的眼耳蒙上,这次他独自行动,却不料便遇上这尴尬事。现下师父不在,少年耳中听得真切,心里却不由得思绪纷纷,于是索性便在屋顶轻轻卧下,望着月亮发呆。 他师父从小教他武功,但是教的方法很特别。师父只教他简单的几个动作,之后便让他反复地去练习那几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到更快、更准、更劲、更暴、更直接。师父说再复杂的功夫都是这几个简单动作形成的,还说复杂的招式完全是没意义的,因为遇到了不同的情况需要用不同的动作来应对,哪怕那些招式再好看,没舞到一半就被对方打趴下了。师父还带他去山中看各种野兽搏击,让他学习其中的动作和气势,后来还让他直接与猛兽打架,直到此次出山之时,山中的猛兽早已不是他的敌手了。师父带他去刺杀也是十岁以后的事了,这五六年应该去了三四次吧,师父总是在实际情况中教导他要如何观敌、诱敌、闪敌和克敌。师父还告诉他什么人都能杀就是不能杀女人.......可如今师父不知道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杀了这个身影看起来胖胖的住在这个目标院子里的男人是不是就能有线索了,少年躺在屋檐上看着月亮,不觉呆了...... 待得房中呻吟之声已然渐渐平息,少年冷然回身,在屋影之中摘下腰间的一个紫色弹弓,将兽牙匕与黑色细索连上,架在弹弓之上,接着舒臂开弓。只听得“嗖”地一声轻响,匕首爆射而出,跟着“噗”地射透窗户,接着就是房中女子尖厉的叫声响起。少年也不理会,只是将手中细索一引,细索在月光下映出一道冷艳的弧线,匕首飞回。少年想了想,从腰间取出了一片黑色的鹰羽,插在了檐角之上,接着展身一跃,便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 《新语·豪侠》:白帝少任侠,有奇勇,尝游于京,伏高梁以刺豪恶,闻堂下欢声啧啧,遂赧止,待欢声平,方刺,戍卫莫能当。 《玄都志》:“玄都古名幽州,历代名大都、顺天、燕京、北平。” 二、御驾亲征 寅时,天微明,玄都北,宫城神武门内。 今日终于开朝,一大早御沟桥前却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干冠服齐整的文武大臣。 战报已然五日了,这九五之尊却久不临朝,且连像样的理由也不给一个。再加上几个时辰前……. 众人侯在太和殿外,虽不敢大声喧哗,但也在窃窃私语。 掌殿太监看见这个情景,暗中叹了一口气,清了一下嗓门,扬声唱道: “宣,文成武德,众臣觐见!” 唱罢转身招手,几个护卫拉着太和殿的大门,一阵缓慢沉稳的“呜轧”之声过后,太和殿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众臣按照位阶品级,由三公、诸王、丞相、尚书、学士等分文武次第涌入。 众臣安静站好,又过得三炷香的时光,此时殿上已有微光射入。忽听得后殿三声钟鸣,一个太监高呼:“天辅有德,海宇咸宁,神武英明皇帝陛下上朝!” 一众大臣山呼万岁,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一个修长微腴、脸色阴翳的青年人缓缓在七宝大座上坐下。他双眉微蹙,好似无比疲惫。只见他微举右手,示了一下意,旁边五十来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白眉一动,说到:“有本上奏,无事退朝,限议八事,余者不论。平身。”这最后一句平身拖得尤其长。 于是堂下百官纷纷站起,垂首侍立。 这时文官行列中一个声音响起:“臣有本奏!”说着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面色微黑留着五绺长须的官员,却是谏议大夫胡述成,只见他将手中奏本放入殿中太监端的锦盘之中,待得奏本呈递至御案之上,他方才朗声道:“自今年三月幽焉使者回归本部,便言道我朝恩赏不公,幽焉现以此为名,犯我辽东。兵部接报,廿三日前幽焉国主慕容岘亲率两万大军破宣城、甘州,兵锋直抵赤城、大同。臣以为,幽焉无理,无视我上国神威,实属狂妄至极。为今当挥军北进,以解大同之围,挫幽焉之势。” 话音刚落,身边步出一位微胖的中年文臣,却是户部侍郎史沈淮,只见他向殿上一拜,说道:“胡大夫此言虽是语势豪迈,却也无知已极!” 胡述成听闻此言,面色一黑,正要回言,沈淮已悠然接到:“皇上上月喜获龙子,普天同庆,如今你却轻言兵事,是要触君上的霉头吗?幽焉犯境,其中另有隐由,臣以为不需大军北伐,只需魏公公一人便可退敌啊!” 胡述成心知这是沈淮给自己扣帽子,但也不敢接话,只是口称不敢,跪下磕头。而魏桓却嘿嘿冷笑,垂目不语。 这时武官群列里转出了一个颇为桀骜的八尺将官,却是总兵龙钜。他开声道:“沈大人这帽子扣得也太重了吧,皇子出世自是我等臣子的开心事,可如今触霉头的是那幽焉的慕容老儿,要是不伐他一伐,给他破了大同,接下来一路便无险可据,那就只能全回来守京师了!” 这时堂上的秉笔太监魏桓大喝一声:“大胆!京师怎么可能是胡人能打过来的?”龙钜悻悻然嘿了一声,没了言语。 这时首排行列之中缓缓行出一位瘦高老者,却是首辅中级殿大学士、太傅刘士奇,只见他面色沉静,说道:“陛下明鉴,外敌犯境,此一者毁我国誉,二者犯我人民,三者占我领土,此三者均为不可忍。然上月湟水泛滥,豫州、青州一带均受水患,流民失所已达月余,侍郎贾陆虽率役卒修堤赈灾,可如今尚未疏浚。臣以为如今河道淤阻,物资运送艰难,如若仓促北伐,必然劳师疲费,物用不足啊。兵家言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次幽焉犯境全由恩赏不公,臣以为我朝仅需遣使者,一者昭示恩德,一者开放边贸,便可与幽焉恢复邦交,令狼兵不战而退,这也是边境人民之幸啊!” 这时只听的那年轻皇帝忽然从鼻孔中轻轻喷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哼,就两万……” 旁边魏桓听得这声呓语,气焰一长,便厉声向刘士奇喝道:“什么物用不足?是你们户部工部不得力吧!什么上兵下兵?小小两万马贼便吓得你们一个二个畏首畏尾!什么开放边贸,我大齐是****上国,怎可与边塞番邦贸易往来,这可成何体统?” 听闻此言,刘士奇却也不慌不忙,正待回言,却听得身边的沈淮呛声道:“户部工部可从未干涉过朝贡之事啊!若不是魏公公指点削减年初幽焉的恩赏,从而惹怒了他们的使者,那小小马贼应该也不会无故前来滋事吧。臣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小小两万马贼,若是由魏公公带足恩赏,亲自以国士之道前去训导慕容岘为臣之礼,想必定能建不世奇功啊。”此番言语说罢,只听得殿中隐约已有嘻笑之声。 只见这时年轻皇帝翻眼看向魏桓,说道:“先生,可有此事?”这“先生”却是称呼魏桓的。魏桓闻言,忽地转身跪下,边磕头边呜咽道:“幽焉狂悖不羁,那些胡人所说的理由不可当真啊陛下。年初幽焉的进贡中有瘸马病马,老奴便秉公与其交涉,不想他们却恨上了老奴,如今连出兵犯境都用老奴做借口,老奴着实冤枉啊!”他这转眼便哭的功力也可算是炉火纯青了。 这时都察院都御史左雍大踏步出列,说道:“陛下,魏桓所言不实,往年幽焉进贡,魏桓均有私扣,今年幽焉使者不愿回扣,因此魏桓便从恩赏中扣出银两,私满府库,方有今日之战。此事千真万确,且礼部侍郎胡孝辅可为证人……” 原来自幽焉兴起之后,齐朝与之战和频仍,双方虽互不沟通,但彼此却仍需对方物资。如齐朝需要幽焉的马匹、毛皮、参茸等,而幽焉却需要齐朝的绸布、盐茶、机巧等。由于不能自由交易,双方于是便建立了朝贡与恩赏的制度,即幽焉使团每年携带需要交易的马匹等物来到京城,京城筹备好布匹等物资作为恩赏予以幽焉使者。魏桓由于长期服侍皇上,便讨得了这恩赏的美差,以往幽焉使臣只需给魏桓额外谢礼,魏桓便会吩咐属下将恩赏的布匹等事物办得体面些,可不想今年的幽焉使者出奇地不开窍,怎么也不来给魏桓送贺礼,于是这个老太监一怒之下便命人将恩赏的布匹剪破,同时让胡孝辅克扣赏银,硬是又吃了一笔。这些幽焉使者少了恩赏,本来已是愤怒,回国后展开布匹,又发现全是破损无用之物,于是国主慕容岘勃然大怒,方才导致了这次的大举南伐。 魏桓与胡孝辅秘谋分赃之事,本来自以为天知地知,却不料此次幽焉忽然南侵,却把他克扣的事情作为出兵的缘由,闹得天下皆知。这几日魏桓已将慕容岘恨入骨髓,但是当务之急是要将胡孝辅杀了灭口,他这几日派了好几拨“缇刀卫”前去刺杀胡孝辅,同时拖住皇帝不上朝以争取时间,不想一连几日下来,派出去的人却都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此时他瞥眼看见胡孝辅并不在堂上,于是心中,便哈哈大笑道:“那胡孝辅呢?让他来啊!哟,他不在啊,是不是病了?不会是阳虚肾亏了吧?哈哈哈......” 这时堂下一片死寂,只听得刑部尚书华敏上前道:“秉陛下,臣等接报,胡侍郎昨夜于西市府第之中被刺,死者疑似被匕首一类贯心而过,不似寻常手法。事发突然,臣等已安排将可疑人等全部羁押候审,胡府也已控制,臣已责成速办此案,但胡侍郎的致命伤太过奇特,目前是何人所为所为尚未得知。” 此言一出,全殿哗然! 魏桓心中冷笑,他这几日听闻刺杀未遂的缇刀卫回报说道东临党已联系风雨楼的鬼师爷柳夫子已出动“飞星”中“右弼”与“左辅”插手护卫监视胡府。此次文臣们为护住胡孝辅,也不知付了什么何等代价,竟然请了“飞星”前来护卫,缇刀卫原也算是京师中的煞神了,可是对上了“飞星”中擅长防卫的“右弼”与“左辅”二人,却也一时无法全功。 本来在这京师之地,要想突破风雨楼的防卫,数年前崩雷堂中人或可一试,但是这崩雷堂自从堂主雷诺被杀之后便一蹶不振,生意几乎全被后起的隆湖商号取代了,崩雷堂也便从此凋零。于是他只能一面继续让缇刀卫继续寻找机会,一面思索如何应对。却不料此时却听到缇刀卫来报说胡孝辅被刺,至于刺客是谁,又是何方势力指使,缇刀卫也是不得要领。 此时恰逢开朝,魏桓此时已不用担心胡孝辅串供,心知皇上年轻气盛,言战必能获得圣允,加上他心中痛恨慕容岘闹得他大丢面子,于是便铁了心要狠狠地教训一下那些胡人出气! 至于文官清流为主的东临党这边,本已由党魁刘士奇出面劝说胡孝辅指证魏桓,且花费昂贵代价请来了晦明馆监督胡孝辅,今日朝堂之辩本是计算好一来是想让皇上同意以魏桓向幽焉谢罪,以一奸臣之命换北境安稳;二来文臣们深觉这秉笔太监有了批红之权乃国家大患,且平日里魏桓实在太过嚣张跋扈,沈淮刘士奇一流早欲除之而后快。而恩赏一事正是少有的除去这朝中妖孽的好机会! 却不想事到临头这关键的证人却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被匪夷所思地杀了! 人声稍平之后,只听得刘士奇沉声说道:“胡侍郎之死颇为蹊跷,还请华大人着力彻查,切不可让宵小之辈得以轻易毁灭证据,扰乱朝纲啊!” 魏桓这时已然起身,听闻此言,他拍了拍袖子,嘿嘿笑道:“刘阁老,您说的宵小之辈可是指老奴啊?你们文人说话为何如此的不爽快?”他长期服侍君侧,如今权势熏天,自然是善于观察皇帝的所思所想,他见皇帝虽然此时一声不吭,但他心中必是已然裁定,于是他更是有了底气,便接着说道:“刘阁老,你们无非便是想让老奴边塞一行,好让老奴吃点儿苦头。既然刘阁老有命,这边塞一行老奴想不去也不行了,可是老奴体弱胆小,需要些个人来壮胆杨威呢。”说着转过身再次向皇帝拜倒在地,道:“请皇上恩准,赐老奴十万昌武军,老奴愿披甲带刀,带着我大齐的儿郎,让那姓慕容的滚回老家去!”这番话说得是意气风发,说罢盯着刘士奇一干人,嘿嘿冷笑。 沈淮等原本设想是将魏桓用克扣恩赏一事拉倒,再将他送去北方以缓和彼此关系,谁知好不容易等到开朝,却在几个时辰前没了证人,而此刻这个本该害怕面对幽焉的人现在却如此嚣张,居然还要请命北伐!且一番言语之下,似乎他反倒成了慷慨赴死的义士,自己这些持重之臣反而显得懦弱不堪!但转念一想,也不由觉得此人果然奸猾,因为他此刻请求北伐,一来显得自己忧国体君,二来一场仗下来也能撇清和幽焉私下交易的沆瀣关系,三来一旦退敌便也是大功一件! 这时一直沉默的柱国将军石信提醒道:“陛下,北伐与否,是不是再等等太后的蓝批?” 皇帝听闻此语,忽然眼睛一翻,眼神冷冷射出,只是抚着玉杯的手忽然拍了一下御案,沉声喝道:“够了!”说罢,顿了顿,仿佛自己平了平气,说道:“石信!于方彻!” 石信、兵部尚书于方彻出列,道:“臣在!” “命你协同兵部于方彻,十五日内调集京郊二十万昌武军,包括神羽营、玄机营、炽乌营三大营在内。沈淮!刘士奇!” 沈淮、刘士奇出列,道:“臣在!” “命你二人调集二十万军需的粮草衣物及招募劳役等,限三十日内完成!刘士奇!” 刘士奇再拜,道:“请陛下吩咐!” “拟旨!朕定于九月初六,自领中军,亲征北伐! 此封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为征北将军,与石信同为朕中军副帅,领三大营,随朕镇中军,行宣府。龙钜、沐允二人各领五万昌武军分左右路各行龙门、广昌为侧翼。北狩期间,秦王监国,大小事宜,一律由秦王与内阁商定,用朱批,停蓝批!” 亲征?众臣愕然,却也不敢多言。刘士奇面色数变,终于沉下声来,诺道:“臣遵旨!” 朝会终了,众臣散去,秦王却站在太和殿中。他如今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已然是内阁同知的辅政亲王了,当然,嘿嘿,这也是所谓的恩赐吧……他微微一挺自己年青健壮的胸膛,感受着自己胸膛里埋藏着的无尽能量。他看着太和殿上那把华贵却斑驳的七宝龙椅,不由得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今日可真是乱啊,亲征?想必你也累了吧…… 秦王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他今日被委以监国重任,按制他此刻便要等待召唤,入宫前去“谢恩”与“问策”了。 自己那个九五之尊的弟弟近来渐渐不复从前那般清澈自然了,最近上朝次数也骤减,且一朝只言八事!如今“票拟”之权在刘士奇把控,“批红”与“批蓝”之权又分别掌握在魏桓与太后手中,朝中之事十有八九均不是皇帝首肯,加上柱国将军石信把握京畿军权…… 难道,你竟然放任大权旁落了吗?亲征?你以为亲征就能突破这层层巨网了吗? 秦王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将目光从龙椅上收了回来。 这时殿后转出一个太监,却是掌殿太监冯宝,只见冯宝作了个揖,左手一摆,道:“陛下请辅政秦亲王入宫觐见。二爷,这边请……” 秦王拱手回礼,接着一振衣襟,便随着冯宝向殿中走去。 冯宝转身引路,这时忽然低声对秦王道:“二爷,坤和宫新酿了桃花酿,味道是上好的,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二爷乃酒中伯乐,想请二爷抽空前去品评品评。” 秦王闻言,唇角难以察觉地微微上翘,淡淡答到:“知道了!”举步便向前走去。 《齐书》:“大业八年八月上,幽焉犯境,困大同。帝廷议征北事,伏众议以北征,点昌武军凡二十万卒,资粮无数,是为丁巳亲征。” 《易经·师》:“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 三、风尘三侠 街口,少年踌躇不前,此时街上行人渐多,周围的早点铺子也开始蒸腾水汽,馒头包子油条粉面的香味悠悠飘来。少年瞥了一眼那些食物,不觉又是咽了一大口唾沫,接着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几声。 他往日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直接从这些铺子上拿过吃食,但他也知道不给些金属与这些小贩的话他们便会十分生气。他原有些铁片,是用来狩猎做飞镖用的,他将这些镖儿给那些小贩,但这些金属似乎也不能让这些小贩消气。而他自己身手太好,不注意间抵挡了几下又保不准会让这些小贩受伤。 唉,想起来头疼,算了,还是忍着饿看看城中可否寻些果子或是犬只充饥。 正出神之间,忽然左侧腰间被棍棒顶端抵了一下。 少年反应如电,腰间肌肉自然地一松、一陷,接着便将那棍儿粘住一拉,就势转过了身来。只见一个身量与他相仿的精干少年被他这一拽,向前扑倒在地。只见那少年麻衣草鞋,面部脏污,衣裤上有好几个破洞补丁,一手拿条竹棒,一手抓着一个白面馒头,看情形却原来是个小乞丐。只见他身材与那少年差不多,虽然生得瘦小,但眼神顾盼之间,却颇为机警彪悍。 那小乞丐被这么一摔在地,回头便向那少年怒目而视,似乎便要起身扑向那少年,用那无赖打架的方式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苍白的少年,只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就这般瞪了许久,忽然嘿了一声,将手中那个在地上跌得满是灰尘的馒头凑到嘴边,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结果却不小心被呛得咳嗽连连。待得咳嗽稍停,那小乞丐看了看手中馒头,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跟着将手中馒头扔了,转身走到一个摊贩蒸笼之前,挑了两大个新出炉的白面馒头,将其中一个向身后那少年的方向一抛,少年伸手接住,只见白馒头上已然印上了小乞丐几个乌黑的指印。 少年也不计较,拿了馒头便吃,小乞丐此时已回身侧坐在架蒸笼的木桌上,笼中蒸汽微熏,此时朝阳渐烈,小乞丐脸上光影掩隐之下,却已是满满的笑意。 只见那小乞丐也不吃自己手中馒头,他忽然起身径直走向少年,接着一拍少年的肩膀,兴高采烈地道:“白痴小子,做我项尤儿的兄弟吧!”说罢将手中自己的馒头递给了少年。 那少年一愣,方才他凭直觉摔了这自称项尤儿的小乞丐一跤,还害得他馒头落地,本来心中颇为抱歉,但他讷于言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本以为项尤儿要狠狠打他一顿出气,他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决不还手。却不料这项尤儿行事大为奇异,不但不打他出气,还请他吃馒头!少年自幼生长于山寨,那里虽然民风淳朴,但平日里也有仇必报。他颇为擅长观势一道,却丝毫感觉不到项尤儿有什煞气,反而却有种热烈的亲近感觉,于是他不觉心中迷茫,便张口答道:“做兄弟?好啊!”顺手便将项尤儿手中的馒头接了过来。 这回轮到项尤儿吃惊了。他是京师城南痞儿中有名的头头,虽然年岁不大,却为人豪迈任侠,受到痞儿们的推戴。今日早晨他游逛至城南斗兽口,见到这个灰布衣裳的苍白少年站在街中央一边发呆一边咽口水。项尤儿也是贫苦出身,因此从小最是见不得同样的贫苦少年受这腹饥之苦,便擅自拿了街口丁伯的一个馒头,要想赠给那少年果腹,不料却被他摔了一个狗吃屎。他本来怒极,却见那少年满脸歉意却又不知所措的一脸傻样,不觉便心中释然,心下也不觉打量起眼前这个奇特少年。他细想方才那少年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摔倒的那几招,这一想才觉得果然高明。他自己也算是斗殴老手,居然会被少年不用手便摔倒,项尤儿心中不由得对这少年另眼相看,接着便爱才之心大盛,便开口结交。他本来以为少年身怀异能,定是难以结交,但他生性开朗,想要做的事情哪怕再难也要试试。他本已想好若是那少年拒绝自己,自己应该说些诸如“英雄后会有期”之类的场面话来赚一下场子。 却不料,这少年竟然淡淡的一句“好啊”答应了。 项尤儿愣了一下,伸手拍了三下那少年的背,开口叫道:“好!好!好!” 说罢搂着那少年的肩膀,向早点铺子的丁伯说道:“丁伯,你看,我项尤儿又收了一个兄弟,丁伯,以后这小子若是来吃了点心,统统算在我项尤儿账上喔。” 说着又抓了几个馒头塞在少年怀中,自己也取了几个馒头放入怀中,转身对那少年说:“对不住了兄弟,咱的结拜酒就只能请你吃馒头了,包子太贵,哥哥我付不起。” 说着对丁伯喊道:“丁伯,今日老子身上铜钱不够,馒头先给我记上,改日给你补上!”丁伯耳背,只答道:“吃吧吃吧……”转身便去,低声喃喃自语道:“贪吃鬼,来吃自家的馒头,不补也成啊。” 其实在这方圆数里之间的痞儿之中,就数这项尤儿一党是吃过之后记得补帐的。丁伯家中孤苦,他有虽两个儿子,但大儿子从军战死,二儿子却是个白眼狼,自从丁伯老伴走后,便扔下丁伯不管。丁伯那日被他二儿子打骂之后踢出门,正被街边的项尤儿一党的小乞丐狗熊儿看见,便纠结了四五个痞儿去教训了一顿那只白眼狼,要不是丁伯死命拉着,那白眼狼恐怕便呜呼哀哉了。之后项尤儿一党便七拼八凑,给丁伯搭了一个早点铺子。虽然丁伯一开始蒸的馒头又干又硬、炸的油条又软又细,但项尤儿硬是带着一帮小痞儿每日去光顾他的生意,三个月下来,硬生生挺到了丁伯能将早点做得有滋有味、有模有样。丁伯虽然年老昏聩,却也知道这群孩子是对自己真好,心中早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孙儿对待。他们来拿自己的馒头包子时丁伯总是装聋作哑,来还帐时丁伯也是假装忘记,可是哪怕如此,项尤儿一群人也从未欠帐不还的。这城南的许多小商小贩都与丁伯经历相似,对于项尤儿一党平日里虽然嘴上打骂呵斥,心中却是疼惜有加。此时丁伯见项尤儿又收了个兄弟,也是心中替他高兴。 只见项尤儿搂着那少年,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兄弟,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哥哥带你到处逛逛去!对了,今早不知为何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征兵的告示,说是皇上要亲征北伐了。这次条件相当之宽,不用父祖是军户,只要是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就行!兄弟,你几岁了?” 少年答道:“十六!” 项尤儿一拍手,大笑道:“老子十九,比你大!兄弟,都说自古好男儿当沙场战死,从前我项尤儿有心从军,却因征兵条件太严未能如愿。如今可算是遂了心愿,兄弟,既然相识,你可愿随老子从军?” 少年又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啊!” 项尤儿心下大喜,他心知这少年只是外表傻愣,内里却是浑金璞玉一般。他虽与这少年相识只是这么短短几刻,却早对这少年有了交心之感。而那少年也觉得项尤儿豪迈热情,颇为亲近。他从小长在寨子中,认识的人除了师父之外虽然也有同龄的孩子,但其他孩子见他少言寡语,都不爱与他玩耍,少年自来也不以为意。只是如今见到了项尤儿,总觉得面前这个自称兄长的人精彩好玩,听他说话之时胸中仿佛便有些温暖澎湃的感受涌起,好似是他在家乡山中行走之时忽然前方百里空阔流云翻飞的感受。于是当项尤儿问到自己是不是要去参军,少年心想反正师父也不知去向,不如一起去参军玩玩也好,便答应了。 平白捡了一个既投缘又功夫好的兄弟,又得知有望参军,项尤儿此刻心情可说是无比畅快,乘着兴致,便领着少年四处转悠,他本是京城的地头蛇,这帝都中的胡同巷儿项尤儿可是熟到没法儿再熟了,加上那少年无论何处何事都显得兴趣盎然,他的口舌便似是开了闸一般,一路上将自己打小从各路说书先生街坊邻居听来的正史野史披戴上京城的一屋一瓦,将这京城添油加醋地说得如同洪荒世界一般。那少年也是越听越入神,这一吹一讲之下,匆匆竟半日已过。说到后来,已然说得项尤儿腹中的野史杂闻都已掏空,连带他自己的抱负也一并说出。 项尤儿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谈伴同伙,但今日或许是那少年作为听众太为出色,项尤儿聊得甚是尽兴。他自幼便是孤儿,自小做遍了洗马劈柴等等下贱杂役,后来由于脾气太为倔强,便最终沦落街头。他与其他痞儿不同,只是纠结意气相投之辈,渐渐的身周便聚集了数十个过命的痞儿兄弟,但平日里说的均是些街巷琐事打打杀杀的,项尤儿心中的抱负也无从叙述,不料此刻竟能一吐为快,当真是酣畅淋漓,此时日影渐斜,各家各府均已烧柴起灶,开始准备晚膳了。 这时他们已然绕至城西,项尤儿指着一座巨大宅院给少年看,只见那府第朱门紫柱,相当气派,大门上有一匾,上书四个大字“安国镇邦”。 项尤儿对少年道:“这便是安国公府了,这第一代安国公便是我和你说的太祖十二臣中的名将沐英了,齐朝四百年朝政更迭,也只有这安国公一府还能屹立不倒了!这代安国公沐允字怀时,也可算是一代名将了,三十年前他率军平安南之乱,那还是武宗朝的事了!”说着看着那少年道:“宝刀安怕空鞘锈,良驹岂畏伏枥老。待得边驿烽尘起,横刀立马亦英豪。这是据传这位安国公写的,端的可堪豪迈,可谓男儿!”说着心潮澎湃,凝目向那块“安国镇邦”默视许久,摇了摇头,笑道:“当然,这安国公府还有一项好,便是他家的卤鸡论口味算是京城一绝!老子这便带你去尝尝?” 说罢项尤儿便拉着少年绕道钻去安国府旁一道不起眼的巷子中,他们常来此处偷食,久而久之便发现了此处隐蔽的方便所在,只见他扒拉草石,不多时便翻出一个只够一个人勉强钻过的破洞,他与那少年身材均瘦,应是钻得过去,要是换了自己一党的狗熊儿的话非得卡住不可。这时他回身招呼那少年,却发现这片刻间那少年已然不见了踪影! 项尤儿一惊之下,四处望去,忽听的头顶有瓦片轻轻敲击的声音响起,项尤儿闻声回头,却发觉那少年已然伏身在院墙顶上,正盯着他看,眼神中满是疑惑,似乎不知他为何不直接翻墙一般。 话说这安国公府并非寻常院落,这寻常的院墙最多八九尺高,而安国公府的外墙便已有一丈三尺许,因此这一干痞儿虽然嘴馋安国公府的吃食,但却从来不曾选择翻墙而入,直至打通了这个墙洞,方才能品评比较一下这安国公府的卤鸡与其他府第的口味有何不同。此时他眼见那少年似乎毫不费力便上了外墙,虽然再次确定那少年身怀莫测武艺,但心中的少年气性却被激了起来,于是便也不去钻那墙洞。 他几脚将洞口土石踢上,接着倒退了了好几步,助力向院墙跑去,堪堪要到墙角,他脚上用力,使尽全力向上跃去,在空中角尖还在墙上蹭了几下,却最终差了一二尺,便已势尽下落。项尤儿眼看自己就要狠狠跌下,他口中却半声不发,堪堪将要触地,忽然腰间一紧,似乎被绳索之类缠住,接着自己便被大力一拉一抛,他心神方定,却发现自己已然被放在了外墙顶上。 他心中了然,必是这少年救了自己,心中对他的本事真的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他此刻第一次从这高墙顶上俯视安国公府,心中设想安国公虽然是这府第的主人,想必也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院子吧。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得意,若不是此刻身在险地,恐怕按他的个性又得要开怀大笑了。这时他转眼望向那少年,只觉那少年认真之时,眼神中便已不似白日里的天真淡然,代替的却是敏锐澄澈。此时少年注视着他,眼神中似乎询问他这时应该如何举措,项尤儿心中一定,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暂且隐身在墙顶暗影之中,观察一下府中地形。 这安国公府项尤儿早已来过数次,也清楚厨房在何方位,只是此刻高度不同,便存心想仔细看看这院中布置如何。这时他举目望去,却发现这安国公府远比他想象的大,四百年来兴废更迭也在这院子中体现,这院中靠东侧屋舍较新,靠东侧则相对较旧,院中外进是回廊水榭假山照壁,中进是客堂厨房书舍阁楼等等,端的气派,至于内进如何,在墙顶却是无法看到。而马厩与操兵场却在西侧较外边。 正待再看之时,却听得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响起:“安国公明鉴,学生此有三策,近策可退北境胡人,中策可安灾恤民,远策可富国强邦,恳请安国公容学生分解一二。学生不求仕名,只为天下苍生作此请!” 项尤儿与少年循声看去,只见照壁之前正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布衣青年,约莫二十上下样子,只见他剑眉朗目、身形挺昂,虽是书生装扮,看气宇却轩拔异常,看上去倒像是堂前执戟的校官。 他此话说的慷慨,却无人理会于他,片刻之后,却见一个府中杂役的老妪捧了一个包袱来到这书生身前,颤巍巍地对着书生道:“公子爷,你这几日里已是第七次来了,今日我家老爷上朝回来,不知如何发了火,将你的书函撕了,后来我家老爷觉得过意不去,指点奴才给您包了些点心吃食,连同你这几日打点给咱们奴才的花费一并还你,让你权当是回乡的路费吧。公子爷,我家老爷还说了,公子如果真想报国,做不了军卒,也能谋个差役啊。” 书生听闻此言,仿佛胸中气沮已极,他仰面向天长叹一声。叹毕,书生接过那老妪手中的包袱,道了声谢,接着怅然说道:“婆婆,烦请与小姐带句话,就说卫某感激小姐青眼,然此去当是永诀,小姐恩情卫某无以为报,实在惭愧!” 转身向府门走去,这时看他背影,已然不似方才那般轩昂,只见他步履沉滞,慢慢走出了府门。方才出门,身后府门已然“嘭”地一声关上,那书生默然呆立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的包袱向门边一抛,接着一振衣襟,大步向远处走去。 关上府门之后,那老妪似有似无地向项尤儿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墙头的项尤儿已然察觉不对,一拉少年的衣袖,指了指府门,两人便沿着墙溜下了院墙。项尤儿待得那书生走远,便快步溜过去将书生丢弃的包袱拾起,与少年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打开来一看,只见那包袱中有除了十数两白银和一些碎银子之外,还有一个油布包了的一包精致点心、一份细心粘好的被撕过的书函和一方用青色绢布做的小小素签,看那绢布样子似乎是从男子衣裳裁下的。 项尤儿虽是痞儿,但小时做书童时却学了几个字,后来街口的算命瞎子和胡同里的说书先生也教他识过字,算来也不是文盲。这时他凝目看去,只见这书函之上字迹清朗、笔式大气,项尤儿攥起力气读了几句,虽觉得之乎者也的看着费力,但却一路看了下去。 他越看越是眉头紧皱,看了许久方才看完。看完之后,项尤儿合上书函,竟然长叹了一声,叹过之后,项尤儿自己拍了拍脑袋,随后包上包袱,背在肩上,挥手招呼少年跟随自己,向街巷深处走去。 此时安国公府内进一间雅致的闺房内,方才逐走那书生的老妪站在屏风后面,一个清脆悦耳的嗓音问道:“钱婆婆,他走了吗?”这声音听来温婉柔和,仿佛春天溪水一般。 钱婆婆咳了几声,道:“方才已经走了。” 这时屏风之中传来了一声浅浅的叹息,那声叹息似是忧愁、又似是喜悦,叹息之后,只听得那女子又道:“他走的时候可有何言语?” 钱婆婆道:“并无!” 屏风之后沉默了许久,那女子方才开声,只听得那声音中满是疲惫,道:“钱婆婆,有劳了,你下去吧。” 钱婆婆唱了一个诺,转身离去。 乾清殿外,残阳之下,年轻的九五之尊萧镇站在玉砌的阑干之前,闭目深吸这傍晚皇城之中的空气,半晌,他也不回头,只是对身后说道:“二哥,你说朕如此做可是对的。” 离他七步之遥,宫殿的巨大暗影之中,垂手站立着一个同样轩昂的青年,却是秦王萧?。 他闻言,缓缓道:“天命难测,天子之行又怎可用对与错来量度。” 萧镇道:“不错。”他顿了顿,扶着阑干道:“二哥,你曾说过,王乃平民之祭器,虽受民之膏血,却应克尽心力,予民昌平之世……而今……你还赞同此言否。” 秦王道:“确实无疑。” 萧镇深吸一口气道:“好!”说着转身走到秦王身前,拍了拍秦王的手臂道:“下个月朕亲征,国事便交与二哥了。” 说罢,便又转过身,看着天边的云霞道:“秦王萧?听旨,朕不在之时,着你办三件事。其一,配合刘士奇,调扬州兵员北上,北上之士需各自携带粮草,其中五成调往鲁东,做河灾赈灾之粮,四成调往大同,兵员充入神策军之中,余下一成,你与内阁酌情而定。 其二,朕北伐之时,石信与三大营随朕出征,朕已着于方彻调骐山营暂充京畿防卫,如此那贱人便无军中倚仗,且如今北伐,你可借筹粮一事,与都察院彻查那贱人一党吞并火耗与空饷之事。 其三,朕已密诏左雍,一旦证据查实,你在京城,便可放手惩治那贱人了。” 秦王闻言三拜,道:“臣遵旨。” 萧镇仰头叹道:“此次北伐定不轻易,但愿朕凯旋之时,你能送还朕一个承平之世。二哥,辛苦你了,你下去吧。” 秦王闻言,叩首离去。 萧镇独自看着那西落的斜阳,喃喃自语道:“二哥,朕这么做真的对吗?” 《通鉴·胆侯列传》:“初,胆侯隐于市,慷慨有豪气。尝语于朋党云:儿郎当葬于沙场乎。举座皆惊。” 四、青青子衿 这边厢,项尤儿自从看了那封破烂的书函之后,便一改白日里的开朗喧嚣,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径自带着少年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所破落院子之前,只见那所院子虽然巨大,但却破败不堪,走进去一看,院中杂草乱长、门庭朽坏,但细看这院子的格局,却是亭台楼阁一应皆有,看气势竟似乎不输于方才看过的安国公府,应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居所。 院中有一棵大柳树亭亭如盖,还发着新芽,少年看着这情景,心中忽然升起了些许兴废交叠的感慨,不觉又是呆了。项尤儿这时一拍他脑袋,总算是开口了,只听他说道:“这是前朝谢方阁老的宰相府,十九年前谢阁老因谋反之罪被诛九族,这院子也便渐渐荒了,后来也有富商想盘过去做宅院,但盘一个死一个,后来就流传这院子里谢氏一族的鬼魂不散,于是这里无人敢近,变成了如今这模样。这地方半年前成了我们的栖身地方,虽然荒了些,却倒很是舒适呢。”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你别怕,咱们命贱如蟑螂,鬼魂是奈何不了咱的。有时我们自己都会扮扮鬼魂吓吓外人的,哈哈哈。” 说罢,项尤儿对院子中长声一呼,道:“兄弟们出来吧。” 这时荒草破屋中忽然钻出十来个大小痞子,都是十几岁的瘦小少年,其中唯有一人身材粗大,想必就是项尤儿提到过的狗熊儿了,这些少年纷纷叫了一声老大之后便围到二人身边,静静站立。少年微觉奇怪,他见到这么多同龄孩子时心中也颇为高兴,但不想这帮痞儿却似颇有规范,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都不喧哗,等着项尤儿说话。 项尤儿看了看众痞子,顿了顿,将少年拉倒身前,说道:“这小子是今日老子在街上捡到的,以后他便是咱们的兄弟,懂了吗?” 众痞子拉拉杂杂地应了,便渐渐喧哗了起来,有人拉少年的衣袖有人捏少年的脸颊,却是玩伴之间的戏耍行为,少年体会到众痞儿并无恶意,便任由众人拉扯。便这样闹了一会儿,只听得其中一个瘦小精干的痞子李猴儿问道:“老大,这兄弟叫啥啊?” 项尤儿心中一愣,他今日与这少年颇为投缘,聊了许多,却唯独忘了询问这少年叫啥。当时痞儿命贱,无名之人颇多,项尤儿自己的“项”字也是他羡慕西楚霸王才硬给自己安的,此时他心中已有打算,便拍着那少年的背,说道:“他脸那么白,就叫阿白好了!”说罢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听闻此言,开口便道:“我就叫阿白啊。”其实少年的师父平日里便是称呼他为“阿白”的,至于项尤儿是如何知道的,少年却是颇为不解。 项尤儿闻言苦笑,白日里他听闻阿白答应做他兄弟和随他参军时开心异常,但不料这小子随遇而安的功力几乎已经和他的功夫一般深不可测,连名字都能这般随意! 但他此刻也不想纠葛于此,他挥手示意众痞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朝廷征兵北伐的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不知为何只要是成年壮丁即可参军,咱们平日里只是在街上巷中打打闹闹,今日总算可以将力气使在犯我家国的胡人头上了!”说到这儿,他不觉声调渐高,胸中气慨激昂,周围众痞子也摩拳擦掌,热血上升。 项尤儿举起右拳道:“这是我大齐男儿之臂膀,它的力量应勒缰绳、架战舰、拿快刀,它的血应洒于大漠、安南、扶风!”说着将手一挥,道:“咱们都是好男儿,可愿与我同去参军?”院中众痞儿本就以他马首是瞻,此刻胸中豪情又被他点燃,便纷纷答应,就连最小的十三四岁的赵狗儿也大声答应。 项尤儿见状颇为开心,稍微定了定神后,他说道:“兄弟们愿意跟着我项尤儿,这是我的荣幸!不过狗儿你就别起哄了,打战不是玩儿,你还小,就留在这儿看院子,可别让西边那些流氓欺负丁伯他们。刘三儿,方才你并不情愿,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做仆役的老母亲,你留下照应着狗儿。徐屁眼,你胆子小,本来也想历练历练你,但是此行太过凶险,我也不勉强……..”说着指便点了十二个痞子留下,剩下与项尤儿同去参军的加上阿白共十一人。项尤儿指点完毕后,解下了背上那个包袱,将其中点心取出让李猴儿分与众人吃食,他自己却靠在柳树旁边,拿着那份书函发呆。 这点心不多,二十几人每人只分得些许。此刻众痞子热情消退,忽然想到此后项尤儿等人从军北去,只怕再难相见,如今竟然好似是在吃离别酒一般。一时气氛死寂,赵狗儿吃着吃着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喊道:“老大,你不要我们了?”狗熊儿这时正坐在周狗儿身边,转身便在周狗儿头上打了一个爆栗子,周狗儿呜咽着瞪着狗熊儿,一副死不服气的样子。 这时其他痞儿也似乎有所感应,狗熊儿的眼泪率先流了下来,他也不看周狗儿了,只是将自己的大头垂在胸前,周围的痞子也陆续嚎哭起来。哭虽哭,可这一众小男子汉们都勉力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只是低声呜咽。他们与项尤儿均是打小患难相逢、意气相投,一起在街巷之中大战小战里结成的过命兄弟,虽然平日里彼此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但此刻面临分别之时却均是万般的不舍揪心。 他们久与项尤儿相处,知道参军是项尤儿的毕生愿望,也清楚这次机会于他而言可算是相当难得,加上他们自己也均是热血男儿,心中都有身配吴钩踏遍关山五十州的志向,因此这时此刻心中悲伤,却没人劝说项尤儿不要参军。 一片低沉地抽泣声中,刘三儿默默起身,走到项尤儿面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将分给自己的点心交到了项尤儿手中塞在项尤儿手中,哽咽道:“老大,你知道我刘三儿是有胆去杀敌的,但现在母亲生病不能陪你同去,我刘三儿觉得惭愧,但这散伙的糕儿我实在吃不下去!等你们回来以后再请我们吃庆功点心吧!”众痞儿听得这句话,纷纷将头抬起,也将手中点心递给项尤儿。 项尤儿见状,浓眉一挑,打了刘三儿一拳,骂道:“妈的,谁说散伙了?老子说在这里,多则三年,少则一年,等老子们砍够了胡奴的脑袋,老子还要回来罩着你们呢!到时候难说还能给你们一人抢一个胡人婆娘回来当老婆呢,你们可要把咱这院子看好了啊!”说着哈哈大笑,周围众痞子却并未附和。项尤儿见状,喝道:“出征是九月之后,又不是明天就走!你们一个二个别给老子哭丧着脸!刘三儿,你既然有胆,今夜便跟老子再去大战一番,随老子抓一个人回来!嗯,兄弟们都同去!”说罢也不看众痞儿,转身大步向庭外行去。 众痞儿听闻此言均是错愕,此时已是将近酉时,街上行人已少,痞子们都已蜷缩不出,却不知道他这是要去打啥战、抓啥人。但被项尤儿这一打断,众痞儿心中好奇心已将离愁别绪冲散,看见他向外走,便纷纷起身,抄上木棍、板砖、瓦片等家伙尾随出去。 阿白方才抱膝坐在项尤儿身旁,他心中豁达,因此众痞儿的离愁别绪他并无太强感受。但他心中澄澈,明白项尤儿嘴上虽然慷慨豪迈,心中却也难受。阿白眼看项尤儿与众痞儿转身离开院子,伸手摸了摸肩上被适才项尤儿泪水沾到的衣襟,摇了摇头,起身跟在众痞子身后,一路尾随而去。 众痞子默默行了二三条街,狗熊儿再也忍不住了,问项尤儿道:“老大,咱们到底要去抓什么人啊,非得要咱们兄弟都去啊?俺有些困了说!”说罢摸了摸头。 项尤儿闻言哭笑不得,他知道狗熊儿肠子直,便道:“记得这几日睡在咱们地盘里的那个臭书呆子吗?城隍庙里面那个!” 狗熊儿闻言一惊,瞌睡也醒了,点头道傻笑道:“那个书呆子啊!老大终于要动手了?这人倒是不好对付!” 原来半个月前他们据点之一的城隍庙来了个太岁,虽是文人装扮,却武艺了得,为人也颇为精明,项尤儿一党抛石扔砖、阴谋阳谋用尽,却都被这书生破了。项尤儿他们在城南面可从未吃过这种闷亏,于是项尤儿分派弟兄沿路跟踪那书生,却见那书生连天前去安国公府中打点递函,项尤儿得知此事之后便对这个金玉其外的书生心生反感,不解他既有如此躯壳又何需卑躬屈膝地乞讨他人赏识。 项尤儿久在京城,这样的阿谀之人所见颇多,这时他已认定那书生必是个奴性之人,便没了继续关注的兴致,于是他便撤了跟踪的弟兄,加上那书生实在太难对付,项尤儿便权当成是将城隍庙借与那书生居住而已。 直至今日项尤儿在安国公府院墙之上见到此人被老妪驱逐,心中本来满是幸灾乐祸,但不意中看了那书生遗下的包袱中的书函,项尤儿方才明白这书生胸中确是广有丘壑,实非寻常书生。同时项尤儿也明了了书生并非阿谀奉承之辈,心中便对书生的印象大为反转。他今日心中思虑万千,想到这书生也许隔日便要回乡,担心莫要由于自己心眼太小便平白错过了真正有见地之人,于是他便动了太祖爷夜请烧饼公的念头,打定了想要结识那书生,并邀约他一同参军的主意! 一行人七七八八地游荡到城隍庙前,只见城隍庙前的石碑上斜斜躺了一个青年人,那青年人只用腰间架在石碑之上,头颈与腿脚竟是凌空虚悬着的,只见他披发仰首,头发几乎垂到了碑底,他手上拿了个葫芦,却并未拿稳,葫芦中酒浆流出,弄得四下里酒味四溢,再细看他手脚之上均是鲜血淋漓,那酒淌到了他的伤口之上,他却似乎丝毫不在意。 那青年正是安国公府那不得志的书生。他姓卫名起,祖辈原是军将世家。然而祖父一代之上家中被牵连上一桩谋反的案子,于是全家老小均被发配至边境为奴,后代永不取用为军为仕。这数十年间,他们被发配到的边关小镇连年战乱不休,他的家人已渐渐凋零殆尽。 他小时父亲曾教他读过些祖传的兵书,他天资聪颖,所学之事全都能举一反十另辟蹊径,加上他身处战地,对军争相关的事宜更是感同身受,于是他小小年纪便对兵法颇有见地。待得后来亲人死后,他便随流民内迁至龙城府,那时他年方十二。龙城暂留之时,他听到桓庐书院龙城分院中的学童正在朗朗诵书,他便悄悄猫在窗外偷听,这一听便听了月余,哪怕风雨交加或是腹中饥饿也未曾间断。 他不知道他偷学的行径早看在书院学监眼中,不说出来只是由于爱惜这孩子的一片向学之心。这日里书院里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先生,在堂上讲了一堂《中庸》。卫起凝神偷听,只觉这先生的讲解大为异于寻常夫子,他不只引述儒家经典,还旁征博引,从“冲气以为和”讲到“本来无一物”,讲得又是深邃又是浅白,不觉之间卫起便在他的讲解之中陷入沉思,直到回神之时,却看见那先生已然含笑立在了自己面前。那时卫起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孩,脸皮极薄,眼见自己被发现了,便撒腿就跑,不想跑了许久,转身却发现那先生不远不近便在自己身边,于是卫起无法可施,只好向先生告饶说自己只是想学点东西而已。那先生眼神如星,在他面上扫了扫,眉间一皱,沉思了片刻,便开口问卫起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闻此言卫起也是颇为诧异,当时他也是福至心灵,便跪下对那先生纳头便拜。 那先生伸手将卫起扶起,又好好端详了他一眼,接着摸了一下他的腕脉,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学监也赶了过来,看见这情景,便问那先生道:“先生,你真的收这孩子为徒了?瞧这孩子的面相,恐非吉兆啊……”脸上全是忧虑神色。 “乱世之孤臣吗?他自有他的天命,我只是与一颗向学的赤子之心结缘而已罢了。”那先生微微笑道,面上全是淡然。 “那……”学监此时也不知该说啥了。 “安排这孩子在书院中做个杂役吧,平日里书院中各门课业都给他多留个席位。”那先生缓缓说道。然后那先生仿佛是犹豫了许久,对卫起说道:“孩子,答应为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投身军旅。” 自此卫起便在龙城分院留了下来,此后八年之中,每逢春二三月,这先生便会来到顺天分院,亲自传他课业及考察他进度。先生除了传授他正统的诗书礼乐春秋射驭书数之外,墨法农兵阴阳纵横等等也是无不传授。春去冬来,转眼便到了今年春天,这次先生却并未前来,而是命人带了封书信给他,让卫起进京来桓庐书院找自己,这时的卫起已然长成了一个轩昂青年,他此时胸中韬略已远超旁人,武艺也颇有所成,于是他收拾行囊,带上了满满的信心,行向京城。这一番与少时流浪大不相同,卫起只觉得一时间山河皆小,似乎均在自己的包袱皮中。 到得京城,在拜见了先生之后,他才忽然明白原来这八年来辛苦教育自己的先生竟然是名动天下的桓庐书院的祭酒、号称天下文宗的慕容渊。 相认之后,卫起便留在桓庐书院中充当授业。这桓庐书院乃是京中唯一一所可开女学之所,既是富家幼女若想读书,便可送来这桓庐书院之中听讲。卫起这时年方二十,长得也是英挺潇洒,胸中才学还远胜寻常夫子,又是祭酒门徒,一时间在众女学子之间博得颇高的人气,连京师有名的才女、皇家安成公主、安国公府的小姐沐灵匀也对他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下人关照卫起的起居。偶尔在院中遇到时,沐小姐也往往能提出些古灵精怪的问题请教卫起。这一来二去,卫起也是血气方刚之人,不觉间便情丝缠绕,但他心中剔透,深知自己身为奴籍,担心误了小姐的韶华,在察觉到沐小姐动情之后便始终端出冷脸。而那沐小姐性格却出奇地温婉娴淑,虽是在卫起这里没讨到好脸,但却也默默支持卫起。 三个月前,慕容渊离院远行,一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夫子便与他约定开坛斗文,一时儒学杂家各路夫子纷纷向卫起挑衅。半月前数场文馆好斗下来,卫起都是胜得容易,不想到后来众人却翻出他的家底向他责难,并扬言道圣人之门将为他一个奴籍之人所污,且一致要驱逐卫起离开书院。卫起一气之下,便离了桓庐书院。 这前因后果沐小姐全看在眼中,一时间心中不觉疼惜与爱慕交缠,便再也顾不得闺中大防,便亲自前去劝说卫起前来投奔自己的父亲安国公沐允。 卫起心中虽然感激,但原本他还在桓庐书院之时便已自觉不敢高攀沐小姐,如今再次落难,又岂能再连累沐小姐,于是便硬起心肠,当面呵斥了沐小姐不守闺阁之礼,又说自己乃是不受嗟来之食之人,一番话将沐小姐弄得大哭而走。眼见沐小姐伤心,卫起自己也是心痛如绞。他在安国公府外逡巡了数日,终于打好包袱,准备离京而去。 然而此时他却听闻幽焉意欲南侵,他胸有甲兵,稍微思量便觉得如今湟水泛滥,沿岸黎民受灾,一来难免河运物资遇阻,二来劳役军卒势必不全,他心知此时断不是于己有利的开战之时。他还听闻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因为事关他的恩赏等龌龊之事,或将怂恿年轻皇帝北伐,他便反复思量如今唯有让三朝耆宿、征南宿将安国公出面陈述出军之弊方能解此一劫,他深知如果恩师慕容渊在此的话也必会赞同他所思量之事,于是便又厚起脸皮前去安国公府求见小姐,想让小姐帮忙引见安国公。 不想此去第一日便被安国公仆役用扫帚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仆役传小姐的话道:“闺阁当有大防,不便面见先生,望先生珍重。”卫起心知沐小姐已然不可能原谅于他,便转而打点安国公府仆役,希望能直接拜见安国公,陈述当今利弊。若是能侥幸消弭一场战祸,也是苍生之福。 不想如此五六天过去,卫起呈送的书函却如同石沉大海,安国公也并未有任何回应,待得今日卫起知晓御驾亲征的御令之后,他心中焦虑,凝神思忖了一番之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函,提出了北伐之后的一应应对之策,不想这次书函递进去之后,却让安国公撕了,还打发他回家。 这一个月来,他连续遭遇同门相逼、情丝寸段与报国无门,心中端的是郁郁难平,他心知今日之后,自己恐怕连龙城分院都回不去了。这京城之中虽有牵挂之人,但这人现在想必也恨自己入骨,而眼前这天下虽大,竟然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这时他看着城隍庙中的前朝魏国公泥像,怀想着他杀伐天下的豪情,心中再也无法忍受,便去酒肆沽了酒来,先是浅酌慢饮,到后来竟然大口狂饮,头上的书生头巾也被他扯下,从幼年时便积累的不平之感如今就像火炮一般在他脑中炸开。 他眼看着那城隍庙前负碑的赑屃,心头火起,只气那赑屃虽然贵为龙子,也算力大无穷,却生生世世做这负碑之奴。于是他便踢打那赑屃背上的石碑,到后来手足均已挂彩,他却不觉得疼痛,再后来他甚至翻身压在碑上,只觉得既然那赑屃既然自甘低贱,不如自己也压在上面看看这神兽可否会有反应。 这时项尤儿等一众痞儿都来到了城隍庙前,正见到卫起如此狼狈的情形。众痞儿因为城隍庙一事,大多见过卫起,但此时还是首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原本看卫起就不太顺眼,但此刻见他落难至此,这帮痞儿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便齐刷刷不知所措地盯着卫起 卫起虽在醉中,但仍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大笑几声,曼声唱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接着一挺腰,弹身跃起,就着披散的长发,舒袖在场上舞了起来。 他本是仪表俊朗,此刻狂醉之后,独自在场上起舞之时,竟然在男子的刚毅之外又添了种妖魅美感。众人只觉他舞地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矛盾,觉得他的舞姿既像是山巅白雪、天外飞云,又像是老树虬结、昏鸦盲飞。 只见他衣袂飘飘,身影流转,边舞边唱,如仙如鬼。唱的还是贾谊的那篇《鵩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唱到这里,他忽的停了,仰首白眼向青天,先是呆呆立在场中,接着便呜呜哭泣,再后来竟是号啕大哭,仿佛想将心中愤懑统统宣泄出来。哭过之后又复狂笑,边笑边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哈哈,纵意所如,好好好…….”这几句却是出自于刘伶的《酒德颂》。 在一旁的项尤儿见他意态癫狂,又哭又笑,心知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丧心失神,于是便给狗熊儿使了个颜色,说道:“留点手!”狗熊儿心领神会,嘴角荡起一阵坏笑,接着便抄起手中板砖,大踏步向卫起走去,口中喝道:“滚犊子的!”,一板砖便向卫起的脑袋敲了过去。 卫起此时已然酩酊大醉,虽然似乎知觉有人在旁,但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纠缠于自己心间的那些苦楚,没去理会外界发生了何事。待得板砖将要及脑之时,他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便被这一板砖拍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幸得他久习武艺,身体比较抗揍,加上狗熊儿这一板砖手下也有留力,要不这一板砖拍得实了,恐怕卫起便连性命都得丢了! 卫起挨了这一板砖,真如挨了个霹雳一般,霎时酒意已然醒了五分,他踉跄站定,回头却看见狗熊儿手持板砖正在朝他呵呵傻笑,他认出了狗熊儿正是和他争抢过地盘的本地痞子,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心想自己如今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连这小痞儿居然都欺上门来。 他也不是莽撞之人,此刻头脑渐醒,冷眼打量了一下局势,只见这次来的痞子着实不少,但看气度情形的话项尤儿应是痞儿头目,擒贼需得先擒王,卫起打定主意,接着身形一展,以擒拿手的招式,便朝项尤儿扑了过来。 项尤儿眼见卫起目光朝自己射来,心知不妙,于是口中打了个呼啸,自己便向后闪去,不料卫起来得太快,项尤儿便只好挥舞木棍防身。却不料卫起夹手便将他的木棍夺了,眼看便要擒住项尤儿了,这时李猴儿一众痞子从旁攻到,卫起不得不抽手防卫。 得了这么一个空儿,项尤儿便向后闪开。方才虽然惊险,但项尤儿知道这卫起不好对付,也并不惊讶,他闪身出来之后,便大声指挥场中痞子进退策应。一时众痞子配合默契,竟将卫起牢牢围住。 这一众痞儿虽不懂武艺,但打架的经验却是相当丰富,一时间撩阴扣眼等下流招数层出不穷,弄得卫起狼狈不堪。堪堪又斗了一阵,卫起的酒意又醒了几分,这时他已渐渐看清形势,他看出来这帮痞儿虽然不按常理出招,但是一招一式却不算精妙迅捷,想要单个破解原也简单,但这帮痞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居然能将各自的体型优势相互结合,隐然便有阵型之感。卫起细看之下,又觉得这并非任何已知的阵法,却浑然天成,与众痞儿的招式一般,仿佛都是在不断锤炼之中自然形成的一样。 卫起此时已然去了轻视之心,他以棍做剑,脚下踏着师传的“连山步”,心中默算着四周方位,这时左侧又有四五个痞儿攻至,他脚下一滑,闪身之时将手中棍棒一带一引,同时一个铁板桥,身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弯曲,接着向后一脚踢出。众痞儿被他如此牵引,不由得挤做一团,跌成一堆,好不容易起身之时,却见卫起已然站在项尤儿面前的丈许之地,却并未攻上。 这时项尤儿身前站了一个灰衣少年,正是阿白。 卫起方才便注意到了阿白,这个少年虽始终未参与众痞儿对自己的攻击,但是卫起感到,在这群痞子之中这个少年可算是最为难对付。此刻他与阿白面对面相持之时,方才感觉这少年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纯净的杀气,这杀气虽不暴戾,但却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卫起摇了摇头,暗暗将自己的先天真气运转三周,强振自身气势。然后他嘿了一声,大踏步便向阿白走了过来,待得走近阿白,他便以棍为刀,忽地向阿白劈来,他此时使的耕山老人的“烂柯刀法”乃是越州土传百年的战刀刀法之中改进而来的,刀势猛烈直接,阳刚异常。少年身形一闪,侧身便避开了。卫起也不耽搁,刷刷刷刷地连攻了十数刀,刀刀狠辣威猛,却均被阿白一一避过。 待劈至第二十一招之时,卫起忽然停住,只见他将手中棍儿向地上一扔,朝阿白喝道:“为什么不还手?” 阿白伸手挠了挠头,指着项尤儿道:“是他,我老大,他想和你做兄弟。” 卫起听闻此言,转头盯着项尤儿看了半晌,他此刻众叛亲离,忽听得“兄弟”二字,心中一时震荡,半晌,卫起忽然嘿嘿冷笑道:“卫某再不济,也不会侮辱祖辈,做一个街头混吃等死的流氓之辈!” 这句话说得在场的众痞子均是愤怒异常,一个个摩拳擦掌又待要扑上来与卫起厮打。 项尤儿这时却默默地走到卫起身旁,俯身拾起卫起抛在脚边的木棍,接着双手一拗,“啪”地一声便将木棍折断,抛在脚边,一眼也不看卫起,只是朗声道:“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得有志气,弟兄们,咱们走,就当今日咱们没来过吧,反正明日咱们便要参军北伐了,咱们流氓之辈虽没有八年苦读的一腔韬略,没有春秋熬炼的一身武艺,也没有学富五车的才华,可是咱有赤心,有侠肝,有义胆啊!这心中有家国,这肝里有兄弟,这胆上有孤勇啊……”说着便拉上阿白,挥手招呼李猴儿狗熊儿一党离开。 众痞儿见老大招呼,虽然气愤未消,但都依言纷纷收起家伙,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开。 其实以项尤儿的素质,本来说不出“韬略”啊、“孤勇”啊这类的词汇,这些原是他看了卫起的书函现借来用的。今夜他想拉卫起入伙,本来是看上他的才学与志向,但此时见卫起灰心丧志又对自己等人颇有偏见,心知此刻若是让阿白用强将卫起捉了去也无济于事,便也就断了这降龙伏虎的念头。他招呼众人离去,但也不愿卫起就此看轻自己一党,便说些话来挤兑卫起,顺便赚点场子。 只听得他边走边冷笑道:“烽烟起于北,河患乱于中,战无天时,徒乱人和,嘿嘿嘿……然龙断圣裁,欲伐无道,则当以短兵速取甘州以为犄角,调豫州之粮以为策应,借道关宁,以侧翼急攻之,嘿嘿嘿......学生唯愿披肝沥胆,解万民之倒悬,嘿嘿嘿…….” 这番话听在卫起耳中却颇为不同,他原以为项尤儿等只是惯于扰民的不良之人,却没料到他呈送安国公的信函却被眼前这小痞子细心读过,这小痞子所念之语俱是出自他的信函。他此刻听得项尤儿三声冷笑,心中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今日历经失落与癫狂,然而此时项尤儿一走,他却好似心中没了支持一般,只是呆呆地立在场中。 他少时做过流民,若不是运气太好遇上了慕容渊,他兴许如今便也是和项尤儿一般流落街头,靠乞食扰民过活。正由于少年之时有此经历,他便越发难以接受流氓之辈,因此他通过刻苦读书磨练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得脱“奴籍”与“流民”这两道心中暗伤,然则半个月来,他先是受到文馆夫子们一致冷眼排挤,后又被安国公府轻视,于是他心中的旧伤发作,才会显得如此癫狂愤懑。偏偏又在此刻,他听到有一帮痞子想让他做兄弟,他一则感到诧异,二则感到羞辱,方才有了那番“混吃等死”的言论。 他本以为如此一来项尤儿一党必然找他死磕,他也想好了虽然对方那个武艺深不可测的少年自己并无胜算,但他也决心豁出去了,心想左右无路可走,不如便拼了。 却不料此时项尤儿却招呼众人离开,还说了这么一番让他颇为震撼的言语。他原也是个热血青年,今日听闻征兵之时他本也起心动念,但想起师父慕容渊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参军”的嘱托,不觉又是犹豫。此刻听闻项尤儿等约他结盟,竟是要去参军报国,不由得心间已然动摇,他立在场中,望向项尤儿离去的方向,几乎便要出声挽留,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所措。 这时忽听得远处项尤儿声音传来:“你的点心老子吃了,你的银子老子收了,你的书信老子撕了,要找老子算账的话,老子在谢家废园等你!你这个东西老子看不懂,还你……”忽听得“嗖”地一声,一团物事向卫起迎面射来。 卫起伸手接住,却见是块青色方绢裹住了的一个小石子,卫起将那团绢布展开,见是一方小小素签,那素签儿上却只有两个字:木瓜! 这两字字迹娟秀清雅,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卫起看了那两个字,身子竟然微微颤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原来这《木瓜》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卫风,说的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木瓜》用在男女之间,本是让男女之间互赠时对方不要拒绝,但那句“永以为好”渐渐竟流传为定情之意。此刻卫起一看到那“木瓜”二字,顿时明了了沐小姐对他仍存有的一片痴心。他本来是消沉之极,但此刻得知心上人情意之后,忽然觉得胸中豪气顿生,方才的许多愤懑竟似瞬间消散。 “永以为好?唉……”这时城隍庙屋脊的阴影之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一个窈窕身影一闪之间,便隐没在庙后的竹林之中。 项尤儿一众痞儿败兴而归,便也没了嬉闹的兴致,一路上沉默异常,只是回到了谢家废园,各自寻了干燥的地面睡了。阿白一纵身跃上大柳树,在树上睡了。 这一夜无话,转眼便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项尤儿便带着几个兄弟出外觅食,没想到刚刚走到院门口之时,蓦然发现院外站了一个轩昂青年,却不是卫起是谁! 只见这时他以换了一身粗布劲装,手脚上的伤都用布条裹了,头发也挽了个武士髻,腰间还配了把宝剑,看起来真可谓是英姿飒爽,早已不是昨日的书生模样了。 众痞子大清早见到卫起立在门外,均是吓得后退一步,毕竟昨夜城隍庙一战记忆尤新。项尤儿揉了揉眼再看,确是卫起没错,一时间怒从胆边生,心想果然书生最是无聊,老子让他来谢家废园算账他就真的来啊,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于是项尤儿卷起袖子,大拇指一撮鼻子,摆了个打架的姿势,喝道:“老子项尤儿在此,放马过来吧!” 卫起见项尤儿误解,当即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推,慢慢地将剑放在面前地上,接着做了一个长揖,道:“项统领,卫起昨日得你点拨,心中疑虑尽除,此刻是来投奔项统领的!” 项尤儿闻言一愣,虽说此前从未有人称呼他为“统领”过,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卫起这个倔书生今日居然肯来归附于他,他一时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点头。半晌,方才清醒过来,大笑说道:“木瓜,你可吓死老子了,老子还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 其实项尤儿昨日便已然见到了那素签上的“木瓜”二字,但他一来不清楚沐小姐一事,二来也从未听说过《诗经》,便全然无法理解其中奥秘,只依稀知道是女子所书。他觉得这个书生为人太过于死脑筋,就和木头一样,便在私下里把他称作是“木瓜”。这时他一下脑筋卡壳,便自然而然把这“木瓜”二字叫了出来。 卫起听到这声“木瓜”,心知项尤儿必是看过了素签,不觉暗自发窘,于是再次抱拳道:“卫起愿意跟随项统领同去参军,项统领不会拒绝吧?” 原来昨夜卫起辗转难眠,心中全是想着夜间发生的事情。后来想到若想要挣脱“流民”与“奴籍”的枷锁,如今想要靠考学出仕可算是希望渺茫,或许此时唯有建功边疆一途方能洗脱他一族的耻辱,到时候也便不算高攀了沐小姐了。再一想,如今亲征北伐,家国不稳,自己堂堂男儿,也是应当抛头颅洒热血于边关之时,断不能输给项尤儿一党。 想到此处,他心意已定。他善于观人,昨夜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但却也颇为这个小痞子的气度所折服,再加上项尤儿居然能将他的信函仔细阅读,还主动邀约他一同入伙,他心知遇上了知己之人了。于是当晚他裹好伤口,打点行装,天未明之时便来到了谢家废园门口。 项尤儿听闻卫起这番话,心中畅快,大踏步走到了卫起身边,伸出拳头与卫起一撞,接着便搂着卫起转身向众痞儿道:“既然一起参军,大家便都是朋友了啊。”他虽有心把卫起当成兄弟,但也知道卫起心气高傲,且也是文士出身,此番愿意来“投奔”自己,多半也是为了胸中抱负与参军一事,也不用勉强令他融入进自己一党的痞子之中。于是便用“朋友”一词相互称谓。 狗熊儿一众虽然近日与卫起颇有争执,但此刻见卫起主动前来修好,这些直爽汉子便也不计前嫌。只见狗熊儿大步走了上来,在卫起身旁站定,大手挠着头发呵呵傻笑道:“木瓜啊,昨晚拍你那一砖你别记仇啊,你要是心中不痛快,也打我狗熊一板砖出气吧。” 卫起闻言,心知他们必是私下里都将自己叫做“木瓜”了,不由苦笑。但他此刻早想远离“先生”、“夫子”、“公子”一类的称谓,而这“木瓜”的称谓从这群小痞子嘴里说出来反倒有些亲切的感觉。于是卫起微微一笑,拍了拍狗熊的手臂说道:“你那一砖力气可真够大的!不过要不是你拍我,难说昨晚我便醉死了!” 项尤儿本来还在思量是叫他“先生”好呢还是叫他“大哥”好,此刻见卫起并不介意“木瓜”的称谓,便也不再纠结,他对卫起道:“木瓜,嗯,咱们兄弟都是叫混名,就像他是狗熊,他是猴儿,他是狗儿,他是三儿……你若不介意,以后咱就叫你木瓜好了!不过,以后也别叫我统领,听了折寿!”卫起闻言点头,项尤儿转头看向众痞儿说道:“弟兄们,咱们嘴里虽然叫他做木瓜,但是心中却要尊他为先生,因为他的学问可大了,比街口算命的陈瞎子厉害多了,我项尤儿也要把他当作先生的,知道了吗?”说着抱拳向卫起作了个揖,接着道:“木瓜,咱这些兄弟命苦,想读书也无门无路,以后多指点指点咱们,可好?” 卫起前来寻找项尤儿,本来也只是抱了与这小痞子意气相投的念头,他知道这半个月来在城隍庙双方颇有冲撞,原也没抱期望与这帮痞儿能融洽和睦,却不料先是狗熊儿与他化解前嫌,后是项尤儿对他尊敬有加,让他忽然觉得这滔滔浮世之间,居然在此遇上了家人般的温暖,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卫起顿了顿,一手抓着项尤儿,一手抓着狗熊儿,说道:“唉,木瓜,其实木瓜挺好的,我也没啥学问,不过会些书上的文字罢了,如果大家想学,卫某……喔不,木瓜一定倾囊相授,喔,也就是把我会的统统教给大家。”他自小学问渊博辩才无碍,哪怕桓庐书院众夫子加起来责难于他他也并不会言语不畅,但此刻这段话竟然说得是断断续续,实在是他平生首次遇到。 项尤儿一抚掌,笑道:“好!好!好!”他昨日里收了阿白这么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兄弟,现在又得了卫起这么一个不可多得的谋断人才,心中顿时豪气万千,拉着卫起的手便走近了谢家废园。 一行人就着井水,分食了些馒头烧饼,眼看白日已升,项尤儿便指点昨日定好的九个同去参军的痞子,连同卫起与阿白,一行十二人,前去北市校场应征。 其时秋风已寒,却压不住少年人的腾腾热血。 众人却不知此番前途曲折,又将要搅起了天下何等的风波烟雨! 《南周志·江陵侯传》:“江陵侯少富志略,通达王霸,遇胆侯、枭王于市,相投甚笃,遂约为兄弟,时大业八年丁巳,共约参伍北征。” 五、青梅煮酒 南市,一匹干瘦的骡子拉着一乘简陋的木车,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摇到了惠民医馆门前,一个赶骡子的将车帘子一掀,慕容渊缓缓从车中走下,他刚刚走下骡车,那汉子便忽律一声,赶着骡子走了,慕容渊只好摇头苦笑,拎着手中的酒坛,缓步向医馆走去。 那医馆是木板潦草打就,门上出了一个木牌上写了“惠民医”三个潦草大字之外,就只斜斜地挂了个葫芦,算是“悬壶”之意吧。虽说是医馆,却小得可怜,约莫只有寻常人家一间客堂大小,门外放了数个木桶,桶旁有些木架子,上面搭了些簸箕,中间晒了些许药材。这“医馆”旁却是个铁匠铺子,也是木板搭就,那铁匠铺子的火炉却是熊熊冒火,一个中等身材的铁匠正手持火钳大锤锻制着炉中的铁器。 慕容渊看那铁匠打铁,面上短须均被热气灼得发卷,但看他的眼神却清凉如玉,顺着那铁匠的眼神望向炉中,却见那炉中的铁器长六尺三分,宽约三寸许是长型带柄之器,虽在烈焰之中,却仍然乌沉如故。看那兵器样式,非刀非棍,而那材质,又非金非铁,端的是稀奇。转眼看向那铁匠是,只见那铁匠运锤虽不甚快,但下锤却沉稳凝炼,似乎从无多一分的力气浪费在在铸造之外,也从无少一分的力气没有用到恰当的位置。 慕容渊不由得看得着迷,便问道:“铸剑?” 那铁匠也不抬头,只是回道:“是。” 慕容渊又问道:“铸剑何为?” 那铁匠道:“卖。”说罢也不管慕容渊,自顾自举起锤子“锵锵锵”地捶打起炉中灼热的乌金来。 慕容渊闻言一愕,转瞬间不由得自嘲一笑,也便不多言,转头向“医馆”中看去,那小茅屋中阴暗幽冷,虽然不大,却似乎无法看透一般。 这时茅屋中忽然窜出了一个猴儿般精瘦的老头儿,那老头手拿一把蒲扇,身上只是随意披挂了件布衣,看他头发与胡须均是灰白寥落,衣襟敞着,半秃的头上不停地冒着汗。 只见他两眼眯成了细缝,一手拿蒲扇用力扇风,一手指着铁匠直叫道:“敲敲敲,敲敲敲,老头儿想睡个觉也不得安宁,一天到晚还烧火,烧得爷爷养的宝贝梅花都死了!”说罢便将那蒲扇在铁匠的炉子边敲了起来,却不料那扇子被炉中火势一摧,竟然冒出了些许焦味。那老头儿看着懊恼,一跺脚,转身却看见慕容渊怡怡然站在门口,他面上表情瞬间定住,冷冷然上下打量了一下慕容渊,接着鼻腔一哼道:“哟,稀客啊,干什么的?” 慕容渊笑答:“找您开方子的!” 老头儿斜眼望向慕容渊,打量了半晌,谑道:“你这病我治不好!今天打烊了。” 慕容渊道:“医馆悬壶,那便是开张的意思啊。” 老头儿翻眼一看门边斜斜挂着的葫芦,转手便将那葫芦摘下,随意扔在了木桶之上,道:“现下便打烊了。” 慕容渊闻言,眉头一皱,胸口忽然蜷曲,禁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他急忙从袖中翻出一块手绢,捂在唇边,胸口起伏不定,脸色瞬间煞白。 那老头儿见状,伸手过来,随意在慕容渊腰间捶了数下,慕容渊似是苦楚大减,缓缓直起了肩膀,将那手绢藏在了袖中,又调了许久呼吸,方才道:“多谢妙手相助,在下已然大好了。” “大好?嘿嘿嘿!咳血殷红,气逆干肺,可算大好?带病之体,还要强自运筹,可算大好?本来还有十年之命,但如今看来顶多半年,可算大好?”那老头儿越说越气,嘿地一身,转头便要钻进茅屋之内。 慕容渊苦笑,却听得这时旁边打铁的铁匠锵地一声打下,却不继续,只是抬眼望向了慕容渊,目中虽然仍是沉毅,却似是多了几分关切。慕容渊展颜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朝着那老头儿的方向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道:“不算病人,就算是个酒友,可否赏面一叙?” 这时屋内老头儿好似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嘿了一声,道:“不用招摇,我这狗鼻子早闻到了!九年陈的回寒酒,应该是你刚任祭酒后的头拨酒吧,那时候兰丫头还是个小屁孩呢……唉,看在这宝贝的份上,进来吧……兴许这辈子就只能喝这最后一次了。”说到最后,话音中竟有些萧瑟。 慕容渊听闻此言,便低头缓步走入茅屋,这时老头儿已将茅屋的窗户撑开,屋里透入些许薄光,却见这房里虽然不大,陈设也较朴素,但却予人一种别样洞天的清静感受。屋中只有一床一几和一个书架,架上除了几本破书之外,还有一盆虬曲的梅花盆景,看来已是蔫蔫地了无生气了。这几个家什都是靠墙放置,独留出中央的一块空地,空地之上只放了一个点燃的红泥小火炉,炉旁放了两个木桩为椅,炉上铸铁之壶正在噼啪冒汽。那老头儿见状,朝那火炉挥了挥衣袖,只见那炉火顿时黯淡了些许,壶中水也不如方才那般沸腾了。 慕容渊似是对这儿环境甚为熟悉,径自将酒壶放在了架上,寻了些茶具,挫了些茶在杯中,也不管那铸铁壶已被烧得微红,信手便拎起了茶壶,将水注入杯中,然后举手摇了摇茶杯,对那老头儿说道:“木翁,您是耆宿,这杯敬您。”说也奇怪,那沸水倒入茶杯之时还热气蒸腾,转手之间却已然如同温水一般,此时虽已临近授衣,但也断不会冷得那么快。 那老头儿接过茶,低头向茶杯中凝视了许久,忽然一声喟叹:“这是昭明小子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二十多年了吧,你却还记得!”接着闭上眼睛,许久,忽然将杯中茶翻手泼在地上,道:“既然有酒,还喝茶作甚?”说着便从架上翻出了一个斑驳的青铜羽觞,接着取下慕容渊带来的回寒酒,伸手拍开泥封,将回寒酒一古脑倒入觞中,放在那小火炉之上温了起来,说也奇怪,也不见那老头儿有何动作,那火炉中的火似乎是懂得回寒酒不能急火快热一般,便又暗了许多。 慕容渊凝视着那乘酒的羽觞,目中映射着跳跃暗红的火光,静静地等着那老头儿倒完酒,忽然也是一声长叹,道:“这是晦明初立时候盟誓的那个觞吧,都二十多年了,您却还留着。”言罢,两人均是默然。 那老头儿只是自顾自搬了一个木桩坐下,又拿了一把木勺在那铜觞之中来回划动。慕容渊知道他是想起了往事,不愿言语,便也拉了个木桩前来坐在炉旁。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老头儿忽然开口道:“月丫头两个月前来找过我了,我却没敢见她……唉,这越老啊,害怕的东西却越多。” 慕容渊却没立刻答复,半晌方道:“她应该已然猜到了吧。”顿了顿,微笑道:“我让她去关西了,已经去了月余,若是顺利,前几日应该便到了。” 老头儿忽然斜眼看向慕容渊,两条细缝之中神光隐隐,嘿嘿笑道:“关西?小渊儿,莫不是你月前便知道如今亲征一事?” 慕容渊淡淡一笑,道:“虽无法尽知,但却已然可以观势了。” 老头儿微微点头,将那觞中酒打出,倒在两人面前的杯中,自己却先端起杯子,浅浅酌了一口,接着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了许久,叹道:“三冬之梅,取其凌霜;新春之雪,得其乍暖。这酒入口炽烈,下肚之后却能沁得肝肠回寒,好酒啊好酒!这酒中回寒,恰如画中留白、琴中余韵一般。若说酒乃男儿之血,那这感受便应是渐离击筑,萧萧水寒了。”说罢,不由得自顾自在腿上打起了节拍。 慕容渊只是在一旁含笑看着老头儿自语,待他稍停,便道:“木翁确是解人,在下此来,却是有事相求。” 老头儿也不理会,只是一口将杯中酒喝干,道:“早知道了,说吧!”接着又自顾自斟了一杯。 慕容渊正色道:“木翁,在下想请您出山,护佑光明。” 老头儿老眼一眯,答道:“本就不是山中人,还出什么山,但我老朽老眼昏花,可没有看见光明何在。” 慕容渊眼神也是一凝,道:“三个月前,木翁应该见过黑鹰了吧。” 老头儿闻言哈哈一笑,道:“小渊儿,本事挺大嘛,他那黑葫芦怕也是你拿了吧。” 慕容渊也浅抿了一口回寒酒,不置可否,接着道:“黑鹰一定和您说了些什么吧。” 老头儿小眼之中忽然透出狡黠的光芒,道:“小雕儿可不喜欢光明呢。” 慕容渊知他不愿多说,于是站起,正色道:“木翁,这二十余年中,虽然我们昭明十友早已各自天地,但您始终未放弃彻查暗门源头,在下本想竭力助您,但此刻已然天年不假……咳咳……如今幽焉南来,其势难以遏止,恐怕也是暗门中人操控……咳咳……在下虽无法得至知天命之年,但也明了朝闻道之感慨,在下此时岁月无多,唯愿可以一己残躯,为了昭明遗愿,多少为黎民做些有用的事情。”说罢双手抱拳,对老头儿长鞠一躬。 老头儿双手抬起,示意慕容渊坐下,呆了半晌,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长叹一声道:“唉,老朽也不能全然放下心中的执念啊,这次却又被你牵扯了进来,不过老朽可是做不了高渐离呢,也当不来那秦舞阳……”说着斜眼看向慕容渊。 慕容渊微笑摇头。老头儿忽然睁大眼睛道:“不会是要我做樊于期吧?” 慕容渊闻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木翁您多虑了,都不是。在下只是想让你替在下做一次邴吉而已。” 这邴吉乃前汉时代人士,因护佑民间龙孙而闻名,那老头儿显然是知道这个典故,却没想到慕容渊会如此说,他愣了许久,喃喃道:“邴吉?难道说光明真的要降世了?……己未岁终,紫微星动,光明晦暗,俱应于龙……难道说,那句卜语真的有所指?那龙又是指什么呢……”边喃喃自语边伸手挠头,纠结了许久,老头儿终于点头道:“要老朽做邴吉可以,但总得告诉老朽,谁是刘恒吧!” 慕容渊却不直接作答:“虽然不知道光明是否降世,但是在下似有感觉,巨门应该便在皇庭之中……”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神忽然一凝,道:“黑鹰应该也说过这个猜想吧。”老头儿闻言,小眼之中射出精芒,缓缓点了点头。 慕容渊见状,便用手指在杯中蘸了点回寒酒,在几上写了两个字:“睚眦”。 老头儿见字,沉默不语,眼神却忽然变得冷厉,沉声道:“你确定?” 慕容渊拂袖将那两字挥去,抬起自己的酒杯,独饮了一口,笑道:“猜的。” 老头儿却不生气,想了想道:“但小雕儿说的却是坤和。” 慕容渊讶然道:“坤和?”说罢却摇了摇头,道:“不像。”说着又饮了一口酒,道:“坤和的确应是神教中人,但巨门却应另有其人。” 老头儿道:“巨门功力不在你我之下,却不见得定是皇室之人。且如今皇室积弱,老二虽然才具甚高,但我看却不像。” 慕容渊眼神一凝,道:“木翁何以如此笃定?” 老头儿大声道:“哪有自己要刺……”说到这儿,忽然觉得说漏了些啥,打了个哈哈,耍赖道:“老夫也是猜的!”说罢斜眼看着慕容渊,大有“你能猜我为何不能猜”的意思。 慕容渊长出一口气,道:“但愿如木翁所言,兴许是我多虑了……许是如今前线吃紧,在下难免思虑过多吧。但现在亲征,不论巨门为何人,必将对当今皇上不利。我便是想请您屈尊,当一次护驾的邴吉。” 老头儿却也不惊,只是将杯中酒摇晃了下道:“就这事?这事有石头那厮做了,又何必我来?” 慕容渊道:“石头防的是明处,且如今也多受皇上猜忌。若没有木翁您在暗中提点,恐怕他也防不住巨门的计谋。”他说着想了想道:“还有便是在下的一个私人之请……咳咳……在下有个徒儿,不是怀舟,他叫卫起,他天资聪敏,但是相骨之时,却看出他身有修罗反骨。于是这几年传他圣王之道,期盼能化解一二,他也不负我期望,学得很好。但如今战事已起……咳咳……我担心他会有事,于是便安排馆内夫子将他迫走,期待他若是就此灰心丧志,可以归于田园,也算是解脱了他的命中凶煞。但不料这孩子心中志气未消,还结识了些肝胆相照的朋友,我远远看了那群孩子的气慨,玉质均是颇为不凡,而其中一人,应该便是黑鹰的徒儿了,却不料也入京了……咳咳……我便是想请木翁帮我照顾一下这群孩子。”说着凝视着老头儿。 老头儿闻言,眉毛皱了起来,念叨道:“嘿嘿……这小小雕儿……这下有趣了!”接着说道:“这事儿小雕儿已然托我了,唉,我老木头便给你们充当一次老妈子吧。” 慕容渊展颜一笑,举杯与老头儿一碰,道:“多谢了!”说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跟着笑道:“木翁,您若欲行博浪沙之事,可要万事留意啊。” 老头儿闻言,用手搭在耳朵上,大声道:“小渊儿说的啥,老朽耳朵背,听不甚明啊。” 慕容渊含笑道:“在下眼光粗陋,只是觉您这铁匠邻居正在锻打的乌剑恐怕可与黑鹰的轮回刃共为一时瑜亮了,当今之世之怕唯有重阳宗主苏妙琥以三味真阳功力方能在质性之上略微克制吧。” 老头儿却不回答,看着羽觞之中酒已然见底,忽然拍拍两腿,喟然道:“嘿嘿,你今日前来不是要我开方子吗?老朽便给你开一方,嗯,当归、熟地、独活、忍冬,各二钱。请吧。”言下之意已是逐客了。 慕容渊知道今日已然无可再聊,好在老头儿也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也便算是不虚此行了。而听老头儿最后的药方之中实是字面意思,其中关切良多,于是不再言语,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之时,又再朝屋内的老头儿鞠了一躬,道:“拜托了。” 屋内的炉火忽然扑地一声灭了,屋内又复黑暗,只听那老头儿似乎有些疲惫地道:“既然来了,便将兰丫头的药一同带走吧,这药够半年了,在门外那个桶里。” 慕容渊径自拿了药,踏着枯黄的秋叶,缓缓离去。 茅草屋门口,老头儿钻出门来,默默的看着慕容渊远去,长叹了一声,忽听得旁边的铁匠说道:“你见过黑鹰?” 老头儿也不回头,道:“他死了!” 却听那铁匠也是一声叹息,停了手中的铁锤,将手中铁器提起,哧地一声浸入旁边的水中,顿时铁匠铺子之中水汽弥漫。 水汽于尘沙交缠之中,老头儿见再也看不见慕容渊背影,喃喃自语道:“小渊儿,你算无遗策,却不知你可否注意到了那个人。” 《易经·需》:“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六、木兰从军 午时,北市校场口,周围已然围了许多各色服饰的男子,其中还是以衣着破陋的痞儿流氓居多,其间许多都是与项尤儿一党熟识的,但多是争抢地盘之时结交的。于是彼此打眼之后,均是冷眼撇嘴,各行其道。 其间也有些商贩杂役百行中人,原来齐朝开国之初法令规定的丁甲分明,农户需世代为农、匠户需世代为匠,而军户自然也是世代为军,但此法用得数朝之后弊端便已显现。一来祖代的生计后代不可能代代不变,二来各朝政局不一导致百行所需丁口不一,于是百年之下便已废弛。其中军户尤为严重,盖因太平岁月之中,朝廷为了削减开支,军户的岁禄削减劳役增加,于是国中除了战乱较多的西府武川镇与北府怀朔镇常备军户依然世袭之外,中原大多军户都自谋生路,如此数代以下,后代早已是各行各业中的人士了。 如今要在七日内征召二十万兵丁实为不易,于是征兵使者便将京城户籍之人中祖上为军户之人通通排查出来,强令户中男子参军。这许京中多军户后代生疏弓马已久,且也吝惜自家男丁,畏惧沙场赴死,于是便纷纷自出资斧,美其名曰“参赞军资”,以便逃过征兵。如今来到这校场之外的,大多也便是些百行之中不够资本免除征役的百行中的老百姓,以及项尤儿这些无业丧家之人。 项尤儿等这时环视四周,但见来应征之人俱是些吊儿郎当、疲弱病瘦之流,俱是摇头,他们也没理会,径直前去校场征兵卫所处登记。将要进场之时,路边一个拿着竹竿儿的痞儿嘿嘿冷笑了一声,项尤儿转头看去,却是西市的不良头头蛇蜥,他平日里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而且不知道从何处学了些弄蛇的勾当,于是便靠了许多冷血爬虫在西市作威作福。但这蛇蜥要来南市扩充地盘之时,却屡屡被项尤儿打退,于是两人相见便也没有好脸色看。 只听他冷冷戏谑道:“尤儿,几日不见阔绰了啊,还敢带这么多兄弟来应征?” 项尤儿不解,但他也无心纠缠,哼了一声便带着兄弟进了校场。蛇蜥自讨没趣,便自己抱着竹竿儿找了个阴影处歇了。 虽然校场之外聚的人群较多,但征兵卫所此时却是颇为清静,有一人看服色似是负责的小吏,周围跟了三四个随从的兵丁。只见这小吏肥硕不堪,脸上鼠须微卷,面上油光水滑。此时他正将一只光脚搭在案上,胸口衣襟微敞,正在仰头躺在宽大的檀木椅子上流涎酣睡,身边散落了许多瓜子花生壳儿,周围还隐约有些酒气。那些兵丁似是怕惊扰到这肥吏,只是垂手在旁不敢发呆。 那些兵丁看见他们一党人入内,便低声呵斥道:“兀那痞子,来此作甚,没看到我家官爷在午休吗?快给爷滚!”虽然声色俱厉,但却不敢音调过高,还怕吵到了那个酣睡的肥吏。 项尤儿一党闻言大怒,卫起知道此时动怒不智,于是抬手压住项尤儿等,拱手朗声对那兵丁道:“军爷说笑了,朝廷急征大军,我等也是看到通告前来应征的。此地是应征之地,我等乃应征之人,不知道军爷要让应征之人滚去何处?”他自知相貌出众,在来之前已然用灰土抹脸,稍做掩饰,阿白见他抹脸,也学着一起,于是十二个人均是灰头土脸的标准痞子模样。 那兵丁一愣,现今主动来应征的基本都是无业不良的痞子流民,却不想这个痞子说的话却绵里藏针,一句挤兑住了他。他结巴道:“让你滚你……你就滚,哪……哪来,这多废话!”他这句话答得着急,便忘了控制音调,这下便将那肥吏从美梦中惊醒。他一拍桌子,艰难起身,开口便向身后那几个兵卒骂道:“爷爷我征兵如此辛苦,此时就休息那么一下,你们也不给我点清静,反了啊……”这时他看见方才那个兵卒用手指着项尤儿一党,这才转过头看向项尤儿他们。 他欺怂怕恶已久,此时忽然间看见这许多健壮少年,气势登时松了,但也不愿丢了面子,便一拍桌子,仍然是对着兵卒骂道:“不是让你们清场了吗?不会哄走吗?笨得和猪一样!”说着转头在项尤儿一群人身上扫了几眼,憋足了官腔道:“是来参军的?” 卫起答道:“正是!” 那肥吏拍了拍桌上两本簿子,一本是兵员登记名册,一本却是账簿。笑道:“一人二十两银子,当面点清,登记好了便算参军了。” 众人闻言均是惊怒,他们来时本道是校场征兵考量的是年岁、体质与武艺,却不料此时这个征兵使者竟要拿钱说事,众人环视校场,看见考较气力武艺的石锁及兵器一应物事确是蒙尘已久,不由得又是怒上心头。要知齐朝当时官府行吏年入不过七八两银钱,如今这肥吏开口便要一人二十两,这让项尤儿等如何能够接受! 卫起此时仍然淡定,他再一拱手,问到:“此次征兵是兵部武选司主理,却不知这每人二十两之令是兵部府令还是陛下御令啊?” 肥吏听闻此言,气焰反涨,撇嘴道:“哟,不服气?爷爷今日来便教教你们。这二十两,只不过是你们的润笔费,就是将你们的名字写在这本子里的钱!哟,该不会是连名字都没有吧……嗯,入伍之后呢,还要补交军械费、护甲费、被服费、行脚费、灶火费、名号费、餐食贴用、维修资费等等,算下来还要个二十来两吧。这还不算,我看你们十来人是同来的吧,想参军之后希望编入一队的,那还需附加择队费与犒军费。而且这军职也有分别,犒军费交得不够,便分在一队,也是杂役伙夫、运输修筑一类,或是前锋送死的角色。喔对了,想要参加左军右军须得加价,差不多一人八十两吧,能建功待遇又好,后军相对便宜,但是基本定了是怀朔镇的人,就是去了最多也就是充当些运送的差使,没意思。而中军的位子是贵人爷们早就占好的,想都别想!”说到这里,这肥吏可谓是唾沫与意兴齐飞,直似那殿前点兵的大将军一般。 众人被他这番这费那费的言论搅得头晕脑胀,听他的言语,这番参军非得要百十两的银钱不可,也明白了为何围在校场外的人那么多,而校场之中却见不到人,看来蛇蜥所言的“阔绰”便是这个道理。 只见那肥吏说罢,拿起了桌上那本账簿,在手中拍了拍,接着用手捻了下唇上的鼠须道:“这大中午的本来官爷我不办公的,但看各位军爷都是志愿报国的好男儿,鄙人也颇为倾佩,那各位军爷,这三十两一个人的参军费用是现下缴纳呢,还是吩咐本官的侍卫去取呢?” 这时李猴儿已然忍不住叫了出来:“不是说二十两吗,怎么又成了三十两?” 那肥吏嘿嘿冷笑:“哼,敢让本官爷中午加班,自然要多收一半的加班工钱了!你们交不起?那就别在这儿妨碍本爷公务!请……”说罢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兵卒,那些兵卒也纷纷附和起哄。 卫起虽早知军中多有贪腐,却不料就连这初级的征兵小吏,占得了征兵的缺,便也跋扈堕落至此,心中暗叹数声,接着盘算了数个方案,正待上前再说,却见身旁的项尤儿一拉他的衣袖,自己走上前去,吊儿郎当地站在肥吏的案前。 卫起一惊,担心若是惹得这肥吏动怒倒是无妨,若是影响了参军就颇为不便,正要上前阻拦,却被阿白一手拦住,卫起看向阿白,只见阿白摇了摇手,又指了指项尤儿,示意说项尤儿应该能行。 这时听得项尤儿谑笑道:“孔肥猪,看来这阉了的鸡果然能够长得壮啊!你这新差役当得真够利索,吃赃银都敢吃到北较场来了?”说着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将案上那本账簿拿起来翻了几页,道:“哟,这账记得够全的啊,顾掌柜公子青明纳银五百两,捐中军百户……吴知事幼弟海云纳银三百两,免于征役……许三多,纳银二十五两,充前锋杂役,被服自备……哟,这还有去处啊,银三千五百两,送与司这个……”说着故意拖慢语音。 原来这肥吏乃是项尤儿老熟人,原名孔六,原本也并不胖,前年此人曾在南市欺压街坊霸人妻女,当时正遇上了项尤儿等人,于是狠狠教训了他一通。却不料这孔六也颇为蛮横,依然作恶不休,尤其是****妇女之事。这情形让项尤儿他们知晓了,便寻了机会,将他给逮住阉了。没想到这孔六也是钻营之人,被阉之后,竟然给他借势攀上了阉党,去了厂卫司当了值,如今居然还借势去武选司谋求了这个征兵的差事。这两年也许是伙食太好加上体质改变,这孔六竟然变的肥猪一样。 这孔六被项尤儿阉了之后,心中对这个煞神是畏惧已极,当差之后再也不敢去南市晃悠。方才他耀武扬威,一来是刚刚睡醒,二来也是项尤儿一党脸上尘土脏污,竟然没看出来项尤儿的真身。待得项尤儿上前相认之时,这孔六已是吓得几乎尿了出来,后来听闻他要念那账簿上赃银的去向时,他心知不能让他再看,颤抖着声音对身后的兵卒叫到:“快……快……快抓住这个反贼,他要谋反……要谋反!” 孔六身后那些兵丁得令,一抽腰刀,便要扑上,项尤儿闪身后退,却听得“叮叮叮”数声过后便是人扑在地上的几声闷响,那几个兵丁连同孔六已被阿白、卫起、狗熊儿制住。卫起剑尖搭在孔六颈旁,冷然不语。项尤儿拿着账簿一拍孔六的脑袋笑道:“肥猪啊,你可真给你们魏公公丢人了啊,这差事你怕是做不好了,这样吧,爷爷我就受个累,耐心教教你如何征兵吧。”孔六闻言,不解项尤儿想做何事,但想来也并非什么好事,却碍于剑在脑旁,于是便大嘴一张,嚎啕大哭了起来。 项尤儿听闻他哭,也不着急,一踢孔六的******,悠悠道:“哭,尽情哭吧,把你的魏公公哭来,这贪污军饷的罪想必他也能帮你扛下些来,对了,这账本是大人您是亲自送去大理寺那里呢,还是小人派兄弟帮您送……”孔六听闻此言,心中顿觉不妙,刹那间便停住了哭泣。忽然间众人闻得一股骚味升起,却是孔六终于受不住,尿了。 他收这些银子本非司礼监魏桓这些高级别太监或是朝中权贵授意,说白了也就是他自己中饱私囊的方式,他为了谋得这个差事足足花了三千两银子打点,自己总要从中受益些才行。但这官场也有官场的规矩,他作为征兵小吏,若是不将所纳贿银向上疏通供奉,上级官员便会“过问”他的差事,从而让他权财两空,于是他便私下计算应赋予哪路上司几多银钱,便有了账簿中的银钱“去处”。可是如此的贪腐均是地下行为,不足与外人道,如今要是被这群痞子捅了出去,孔六恐怕就不是掉二弟那么容易了。于是当他听闻项尤儿要将这账簿送去大理寺那里时,他顿时不敢再哭,只是颤抖着嘴唇道:“爷……您可真是小的的煞星啊,爷……要不,小的将您和一众大爷们均列在中军,一应费用全免……全免总成了吧!” 项尤儿闻言呵呵一笑道:“免了,爷可耐不住那皇帝味儿重的中军!”说着撕下衣襟上的一角布料,捏作一团,转手塞在孔六的嘴中,顺势一脚将他踢入案下,转身对那几个兵卒说道:“你们大人突然家有急事,托鄙人代理征兵一事,你们几个给我呆安生了啊!”说着眼中凶光毕露,接着吩咐几个身形相似的弟兄将那几个兵卒的盔甲换上。那几个兵卒变生突然,也全都吓得没了主意,眼看孔六都被像皮球一般踢来踢去,虽然明知他那“家有急事”纯属胡扯,却也不敢作声,只好顺着项尤儿一党的指示,乖乖脱了兵服,站在一旁,由李猴儿他们看守。 项尤儿自己则剥了孔六的官服,闻见那上面有尿骚味和酒臭味,心下犹豫了片刻,便还是披在身上,又让兄弟们大体清扫了征兵卫处的秽物,将孔六五花大绑和相应兵卒五花大绑了,孔六仍然塞在案下,那几个兵卒则是扔去了角落之中。 这时项尤儿身穿孔六的官府,那官府肥大异常,项尤儿这一打扮,着实是像极了那沐猴而冠的猴儿,李猴儿王豆腐狗熊儿等一帮痞子头一次见老大穿戴得人模猴样的,都是忍不住捧腹大笑。项尤儿也自觉好笑,众人笑过,项尤儿便将官府打褶别紧,正了正官帽,指点那几个穿上盔甲的弟兄侍立在身后,接着举起惊堂木“啪”地拍下,待要发表些高论,却一时语塞,于是只好挠了挠头,看向卫起,求助道:“木瓜,这做官该说些啥才算威风?对了,老子不会写字,你来登记应征的人员姓名吧。”说着一指那案上的征兵名册,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冒充这征兵的官儿了。 卫起方才见项尤儿戏弄孔六,最后将孔六拿下,心中自也是畅快,但还不明项尤儿此举究竟何意,待得他剥下官府自己披上,方才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中对项尤儿一时佩服不已,虽然也觉得不妥,但他这些日子里屡屡受到官家的囫囵气,心中只觉得项尤儿此举端的是大胆,也确实是痛快。于是便应道:“自然知晓!”说着上去将取了一套兵卒盔甲带上,坐来案前,翻了翻那征兵名册,思考了片刻,便指点痞子们分头将校场中的兵器架、石锁、弓箭、靶具等物移至场中,又命人出场通知,告诉此番征兵朝廷别有号令说有勇力者与奇才者可免征兵费用,让应征者一一进来测试报名。 校场之中,项尤儿见卫起指挥有度,只觉心中畅快,便也不插手卫起的调度,只是拿了草叶子逗弄案下的孔六,那肥猪此刻被五花大绑又口不能言,端的是辛苦异常。项尤儿逗了一阵便兴味索然,待得听闻卫起让人传令有勇力及奇才者可免征兵费用时,便询问卫起为何不直接告诉应征的人统统不收费用,卫起答道:“今日已是征兵第二日了,征兵需纳银已成了街头巷议,此刻忽然传出免费之讯必然引人怀疑,若是让应征之人通关方可登记,一来免除民间猜疑,二来也可以考教考教来这应征之人道行,然他们知道机会难得。”项尤儿闻言点头称是。 校场之中,卫起按照本朝武试制度分付众痞儿各自监考。本朝武试本有射艺、器械、马术、气力、旗识、兵法、世家七项考核,但如今校场局限,加上也不能过分张扬,于是便仅设了气力、射艺、器械与兵识四科,即为让应征者尽量展示自己所长,通过任何一关均可登记,实在无所长处又身体无缺、有志参军之人,卫起便考教其对军事的认识,总之若是不得不参军或者自愿参军的,便创造理由将其登记入册,并不收取银钱。 卫起让狗熊儿领着数个小痞儿监督石锁较力一关,李猴儿也领着数人监督弓箭射艺术一关,而器械一关独由阿白镇守,而他自己执了笔,端坐在考验兵识这一关。只见阿白蓦然间看见这十八般武器,端的是兴奋异常,自顾自地便在场中玩耍了起来,只见他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耍得像玩具一般,玩到开心之处甚至几般兵器同时舞动,端的是眼花缭乱。众痞儿知道阿白身手好,此时见他舞弄诸般兵器如此花哨,都觉得厉害好玩,于是纷纷叫好鼓掌。阿白听得众人欢呼,也是越舞越是高兴。卫起在一旁看着,初时也是一样的喝彩,但看到后来也不由得心惊,深以为妙绝。他的武学修为自非在场其他痞子可比,他自小师从桓庐书院,心法是由慕容渊亲传及龙城分院的藏书中学习的,而招式却是从慕容渊身旁的桓庐书院武教官兰监师处学的。 想到兰监师,卫起心中不由心下悠悠。八年前他拜入慕容渊门下,慕容渊亲自穿他诗文学识,唯独武学一门,慕容渊只能传授他心法,而招式功夫却因为他自身多病,无法演示。于是八年前,负责传授他武艺的便是兰监师,那兰监师虽然个子不高,平日里也少言寡语,还一直蒙面出现,但在小小卫起心中却是魔鬼般存在。因为一旦兰监师开始训导他练习基本功之时便无比严厉,只要卫起任何动作没做到标准,便是一顿鞭子竹条抽打,而且给他设计的训练课程也似乎是恨不得将卫起累死!但这反而激起了小卫起的倔劲儿,他卯起了十足的意志苦练,加上他天赋奇高,三年之内打通魂关,五年之内便将周天扩通,达到了儒佛道墨法兵各家招法融汇的小成境界,这在桓庐书院的范畴之中已算是相当难得的,寻常武学之人纵有名师指导练到五十岁也不见得可以到达此境界。他悟通此境界之后,便兴冲冲地找兰监师比试,两人交战百又十四招之后,他一招“猿延手”磕掉了兰监师手中剑,一个擒拿手扣住兰监师肩膀,却不想入手娇小滑腻,不似男子手臂,他这一晃神之间,兰监师将肩膀挣脱出去,却不意一整条袖管自肩至腕均被卫起撕扯了下来。卫起这下全然呆住了,却见眼前这条玉臂肤白如脂、纤若青葱,却怎会是男子的手,细看之下这玉臂之上还有数道淤青抓痕,却是卫起方才不小心弄伤的。 卫起正在发呆之时,却不料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待得清醒之时,却看见兰监师站在不远处的一颗小树之旁,背对着自己,右手抚着左臂上的伤痕,背脊正在不断颤抖。卫起此时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兰监师却是女子,他这些年未曾发现,一来由于兰监师总是蒙面寡语,二来他平日里畏惧兰监师,便将她当成是凶猛大汉来想象,加上相识之时他还年幼,存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便导致今日方才知晓这兰监师的女子真身。他此时细细思量,从前孩童之时,便觉得这兰监师胸扩腰细,不像是寻常的少年男子,而且这几年随着自己长大,这兰监师的嗓音却似乎越来越细,身材也出落得越发修长凸凹。此刻卫起存了这个想法,再从兰监师的背后的身形看去,眼中全然便是一个仅比自己大一二岁的妙龄少女,却哪里是从前自己心中凶恶不堪的魔鬼训导了。他那时候也算是少年人了,虽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但天性之中血气已旺盛,看着兰监师的背影,一时之间竟然呆住了,之后便是心头乱撞、脸上羞红,不知该如何向兰监师说明自己并不知情,方才纯属无心之过。 方当卫起犹豫之时,却见兰监师双肩颤抖稍停,忽地反脚一个后踢,正踢在卫起胸口,将卫起踢得向后跌去,待到起身之时,兰监师已然不见踪影。 后来卫起便再也没见过兰监师,每每询问慕容渊之时,慕容渊也只是含笑摇头,说她告假想回师门去继续修炼,如今只怕已经远在天边了。后来没了兰监师的训导,卫起许多武艺似乎再也卯不起当年那般不服输的韧劲,虽然也勤加修炼,却迟迟未有进境,何况当时书院之中、龙城之内卫起早已寻不到任何对手,于是他便收起了心,将精力放在了学识军策、武功心法之上。如今他看见阿白舞弄兵器,他虽凝神细看,却仍然无法看出阿白所属的门派宗系,只是觉得阿白的招式虽然看来破绽百出,但却让人不知该从何破起,例如他这一枪直进,比“杨家枪”中的“一字马”的腕寸低了三分,比“破阵枪”中的“千里横云”角度靠左了两寸,实战之中战刀、战斧等长兵器共有七种破法,而长剑、钢鞭等短兵器也有三种解法,然而此刻被阿白使了出来,却让卫起觉得他的后招难测之极,若是实战对上,则方才所想的十种破解之法均有可能被阿白的后招利用,且阿白那招霸气凛然,冲阵之时若是对上恐怕一招便被他伤了,更不用说他的后招变化如何还全然无法得知。 卫起这番一想,方觉额头冒汗,心想那晚如果阿白认真与自己放对,自己不知道能过几招,如此一想,便又是对眼前这个阿白高看了许多。他自己武艺高明,武境却停留在“外生”一层,只是能将四海武艺学来运用,却没到“见独”的境界,此刻眼看阿白挥舞诸般兵器的游刃有余的情形,心中仿佛若有所悟,但却仍然好似隔了层窗户纸,但只是感觉得到,却触碰不到。 待他稍稍回神之时,校场之中已然渐渐有人前来应试,初时只有三五人前来试探,到后来竟有数十人排队等候。一时间场中举重的举重,射靶的射靶,却没人去那兵器架之前与阿白较量,看来众人均是入场之时仔细思量过的,看见阿白舞弄兵刃太过威武,便都纷纷敬而远之。阿白初时自己玩得开心,后来却发现自己这一场无人肯来,便觉得兴味索然,后来便负气停手,背靠着兵器架上的大刀,抱手生闷气。偶尔有那么一个倒霉孩子前来挑战阿白,便被阿白三下五除二地打发了,只好乖乖的去其他科目寻找出路。 这日忙忙碌碌,转眼便到黄昏,众人均忙于招兵,唯独项尤儿一身宽大官服坐在那里充当官老爷,初时还觉得有趣,后来便越发无聊,在场中游荡来去,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与卫起商议。原来他见来参军之时痞子较多,而痞子多为无名之人,平日里称呼都是用的诨名,此时一登记,发现满纸的阿猫阿狗,虽然卫起已然将其住址籍贯登上,但却仍是难以分辨。此时应征人员渐少,便让卫起看看能不能一人取一个文雅好区分名字。卫起闻言微惊,心想名字乃是父母长辈方才取得,但他这一日多来与项尤儿相处,也知晓这兄弟的脾气,便也不再客气推辞,取过纸笔,便将除了项尤儿与自己之外的众弟兄的诨名一一写在纸上,却见写的是:“狗熊儿、李猴儿、王豆腐、山鸡、梁猫儿、浩南、酱油仔、赵阿四、沈雀儿与阿白”卫起写完,凝神一想,笑道:“既然大家叫惯了,便用谐音字来取,也方便好记。”说着在便在纸上写起:“苟雄、李厚、王兜、商济、梁淼、胡楠、尤江、赵泗、沈榷与谢白。”最后写到阿白之时,他心中对阿白颇为欣赏,便想给他取个好些的姓氏,他心想据点是在谢家废园,便将阿白的姓氏点成了“谢”。写完之后,与项尤儿一合计,便将自己新取的十二人的名字登记在昌武军应征者名录之中,而项尤儿自然还是项尤儿,卫起自然还是卫起。 这时围场之中忽然传来密集的“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兵刃相交的声响,却是场中有人在与阿白较量上了。项尤儿见状大喜,便抛下了在一旁忙着登记的卫起,自己挨过去凑热闹了。 这一个下午阿白闲得慌,正自无聊,却不料黄昏之时却来了个青衣的小个子,别的不挑,径自走向了阿白所在的兵器场。阿白见来人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以为只是一般的不知道情况的应征者,于是开口说道:“这里虽只用和我过了十招,就可以登记了……嗯,不过我太厉害了,你打不过的,你还是直接去登记吧。”他本来不爱说话,这时说得如此多,已然是真心担心这小个子了,这一个下午确实是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招的。 这时只见那小个子也不多说,冲上前来抽出袖中所藏的匕首便朝阿白刺来,看身形步法颇有扶风忍者风范,他挥动匕首迅速以及,一时间匕首竟似乎幻化出四五个分体,同时朝阿白刺来,阿白仓促应战,手中只有方才把玩的偃月大刀。此时阿白已被短兵器近得身来,只好边退边用大刀格挡,于是兵刃相交,便有了密集的“叮叮”之声。听那声音如同演奏琵琶,一弹指之间便是二十余声过去。那匕首颇为锋利,小个子内力也颇为了得,这番连击竟然将那厚背大刀劈出了许多切痕! 挡住了这轮突刺,阿白此时心中稍定,只将手中大刀挂身轮转,半径减小,将大刀用使棍的方法抡动,一时间便防御住了匕首的袭击,之后向后上一跃,跃上了兵器架子,手中大刀轮转斩下。这时他身在高处,大刀的威猛之势终于发挥了出来,只见他大刀挥洒扫荡,端的是力劈华山、势扫千军。那小个子此时被他拉开距离,匕首的狠与快顿时无处施展,便将两个匕首一抛,从腰间解下一盘长鞭,“劈啪啪”挥动,又与阿白斗了起来。 这时换成了长鞭与大刀相斗,大刀虽长,但却长不过长鞭,且柔能克刚,只见这小个子拖、带、崩、弹之间,便将阿白的大刀带得左右偏斜,准头大失。阿白此刻遇上了这等劲敌,心中畅快至极,劈了数刀之后,便将大刀一插,反手将架上铁枪抽出,枪花一挽,分心便向小个子攻去。这枪法主要以击、刺、甩、震为主,不似大刀讲究挥斩。只见阿白翻身一招“虎摆尾”,双手一崩枪杆,那枪头反刺之时,哗啦啦震开了四五处枪影。一时枪入蛟龙,鞭若游蟒,斗得好不激烈。 小个子见讨不到好,于是长鞭在地上一卷,地上的匕首被长鞭卷起,缠在鞭头,竟然成了一个连鞭带匕首的奇门兵器,恰似长了长牙的巨蛇一般。其实阿白自己的兽牙匕与牵丝索本也能达到如此效果,但此刻自己遇上,阿白顿时觉得好玩,于是便在场中兜兜转转,将那场中的大斧、铁锏、长矛、大刀均是用得伤痕累累,还有些木质持柄的兵器直接便被那鞭子挥舞的匕首削成棍子。阿白无奈,最后便拿了条熟铜棍与小个子缠斗。要说剑是百兵之王,那棍便是百兵之贼,使来最是灵活多变,巧妙百出。此时阿白玩心已起,便一路将熟铜棍耍得泼风一般,挡、顶、挥、盘、绞、砸流畅异常。小个子似乎也没料到面前这个少年如此难缠,于是发了狠,越发地将匕首长鞭挥舞得凌厉狠辣。 这二人在场中来来回回斗了不下百招,虽然阿白更多是在玩耍,但那小个子的武艺也确实了得,却见到得第一百三十二招之时,小个子长鞭将阿白熟铜棍一带,左手匕首搭上熟铜棍,顺势削向阿白右手持棍的五指,阿白见状,右手一松,左手将棍儿一翻,棍尖便搭在了小个子的脖子之旁,阿白拿着熟铜棍一个劲得意地傻笑,意思便是“我赢了”。那小个子却呆呆站立,忽然间全身战栗,脸色发黑,嘴角一丝血迹?白沫从唇边渗出,接着身子便僵硬地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阿白见状大惊,他本来对这个对手相当欣赏,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说些“承让”这类话,他不似卫起这般腹有诗书,也不如项尤儿天生口才,心中正在犹豫之时,却见到小个子开始抽搐倒下,他心知自己力道并不大,且这小个子的内力颇为了得,自己只是一棍虚点,应该不至于伤到了他。但此刻也不容他多想,只是闪身上前,一把将小个子抱住,而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大。 项尤儿在一旁观战,看见阿白取胜也是分外高兴,不只开心自己的兄弟武艺超群,也高兴又给他遇到了一条好汉,他正待上前结交之时,却见这小个子倒下,他见过街坊中有人发作羊癫疯时的景象,此时心念电转,知道这小个子必是有羊癫疯的症状,与阿白一番剧战之后便已然发作。他见阿白接住了那小个子,便大叫道:“敲开他的嘴,别让他咬断了舌头。”阿白闻言,一手用力一捏小个子的颊车穴与迎香穴令小个子嘴张开,一手运气按摩他至阳穴。只见小个子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缓缓睁开,发现自己在阿白怀中,于是转手一拳擂在阿白胸口。他这时刚刚醒来,神智气力均未恢复,但这一拳也是将阿白打得龇牙咧嘴。却见他也不看阿白,自己向旁边走了几步,盘膝坐地,自顾自地运起气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小个子运气之时,校场口忽然马蹄声响,一个衣着鲜亮的宦官模样的人带了四五个护卫,急匆匆地冲进校场,直到征兵卫前,方才下马,下马之后便大咧咧地拿起桌上的征兵册看了起来,同时口中问道:“孔六呢?今日征兵情况如何啊?应征积不积极啊?”卫起方才见这帮人纵马前来,心知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他略一思忖,便打了一个躬,道:“我们孔六爷前去各府呈送今日收益了……今日前来的人员中有油水的不多。” 只听得那宦官“啪”地一马鞭抽在了案上,尖声叫到:“孔六这头肥猪!也不看看如今是谁要领军出征,这征兵的活计他还敢如此贪污!快,把他叫回来!魏公公说了,谁都不许影响征兵一事,更不许从中拿一分钱!明日若是孔六这猪头不能征满半数,爷爷保证将他身上的膘全部熬成油!”说罢冷哼数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这几句话虽短,但案下被绑着的孔六听得却是真真切切,这声音正是他一直依仗的魏公公手下的少监钱宁,他一向对这钱宁打点得不余余力,钱宁平日里对他也是颇为关照。且昨日将征兵所得赃款送与钱宁之时,钱宁还许了他升任之愿,却不料这时说翻脸就翻脸,听语气便相识要把他生吃了一般。 这孔六不知道的是,钱宁昨日领了孔六缴来的赃银,隔天转手便进贡给了大太监魏桓,不料却被魏桓一通臭骂。原来此次乃是魏桓护驾亲征,本来他在殿上只是请求十万昌武军,但皇上却开口二十万,他于是自觉得意非常,心中暗想二十万军队对上了慕容岘的两万军队,定然是手到擒来,到时候自己名号之上便又要增添一个卫国大将军的荣誉了。正在自得之时,却知晓钱宁一党不顾是自己出征,还在靠征兵敛财,这让他如何不怒,于是便让人狠狠地抽了钱宁十几个耳刮子,同时告诫其不要阻碍征兵一事。钱宁本意是送了银子讨点上司欢心的,却反而被打了耳光,于是一口气便全要洒在孔六身上。若不是此刻孔六还被绑着,多半此时已然被熬成了油了。 这一番打断,校场中的小个子运气已毕,却见他蹒跚站起,铁青着脸走到征兵处,开口道:“应征。”说话的嗓音沙哑低沉,不见喜怒,显然方才抽搐也让他口舌受伤。卫起心知此人不欲多言,于是举笔问道:“姓名。” “贺山。” “欲参何军。” “与你们一队。”小个子眼神冷冽,说罢转身便走,背影幽暗,没入夜色之中。 项尤儿方才见这小个子身手好,本还想开口结交,但不料这小个子竟然开口便要与自己人为一队,想来应是与阿白相斗一场之后有了惺惺相惜之意了吧,总之不是坏事。 这时天色已黑,项尤儿等将孔六几人扯出,松了绑,孔六这时再不敢造次,加上方才听得钱宁言语,这时便跪倒在项尤儿等人身前,磕头如捣蒜,央求项尤儿一党不要将自己私收贿银之事说出去,只要他们不说,自己愿意听任项尤儿差遣。 项尤儿等人大喜,说实话他们这一下午玩得颇为开心,如若得能再玩几日这征兵戍卫的差事应是挺好。卫起为防孔六一党反悔,便从身上取了个小小瓷瓶,从中倒了几粒药丸给孔六等人服下,顺手又拍了他们几处穴位,告诉他们此药十日之后发作,若不及时吃了他独门的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因此让他不得稍有异心。 这话原本均是编出来骗孔六等的,那药不过是些止咳通气的药丸,和卫起所按的穴位加起来只不过会有些气胀腹痛的反应而已。但孔六等如今已将项尤儿一党当成了煞星一般,又看见这卫起一路均是指挥若定,便自然信了,只是拼命点头磕头。 这一日时侯已晚,便吩咐孔六拿了些吃食来大家分了,项尤儿等人便就地在征兵卫休息了,让商济与胡楠二人回谢家废园通告其他兄弟相应情形。一个时辰左右,却见拉拉杂杂来了四五十个痞儿,原来商济与胡楠回去与兄弟们一说这今日大闹征兵卫的风光经过,这一众孩儿全给听羡慕了,纷纷吵闹着要看老大穿官服的样子,于是一帮人便奔赴北校场,路上遇到了其他痞子,难免又要添油加醋一番,于是项尤儿便被描述成了打虎英雄一般,于是一路下来竟然纠集了四五十个痞子。 卫起见状,心想如此张扬终究不好,于是示意项尤儿尽量收敛。项尤儿会意,其实他也不想此时将事态太过宣扬,毕竟要是弄砸了可能不只是不能参军那么容易,也许自己一帮兄弟或许都要受连累吃官司的,但他清楚此刻要是赶他们走,可能反而让这些痞子出去乱说。于是稍微思索,便开始胡扯说征兵的孔六是他的老熟人了,他其实只是帮朋友的忙而已。说着还把孔六扯过来勾肩搭背地亲热了一番,孔六虽然额头冒汗,但还是强装笑颜应和一番。项尤儿演罢,便与众人说道如若是要来参军便来登记。来看热闹的众痞子听罢此言,均觉无聊,他们本以为项尤儿在演“造反”大戏,却不料他只是攀上了个当官的靠山,来打打杂而已,半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威风,于是便哄然四散,留下来个把想要参军的,项尤儿便让卫起一一登记了姓名。 : 《北齐书·高宗实录》:“缚征兵吏以教之,吏明,遂解。” 《南周志·枭王志略》:“缚征兵吏以代之,吏惧,莫能言。” 陆沉夫《北齐南周考》:“时北齐高宗尚为游侠,教之以理或非其性,然南周北齐互为敌国,则或有偏颇。孰为的史,莫能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