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探案》 第一章 狮鬃毛 居然有一个奇怪难解的案子,其难度不下于我生气所办的任何案件,在我退休以后落到我身上,而且可以说是找上我门来的。事情发生在我退居苏塞克斯小别墅以后,那时我已经全心全意地过起恬静的田园生活,这正是我多年生活在阴沉的伦敦时所时常渴望的生活。自从退休以来,华生几乎完全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偶尔来度过一个周末,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因此,我只有亲自来记录案情。要是他在场的话,他会怎样地去大事渲染故事的紧张开端以及我终于克服了困难的胜利啊!然而他毕竟不在场,所以我只好用我的方式来平铺直叙,把我的探索狮鬃之谜的困难道路上的每一个步骤,用我自己的话表现出来。 我的别墅坐落在苏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对着辽阔的海峡。在这个海角,整个海岸都是白垩的峭壁,要下到海边去,只有通过唯一的一条长而崎岖、陡峭易滑的小径。在小路的尽头,即使在涨潮的时候,也有一百米的布满卵石的海滩。但到处都有弯曲的凹陷的地点,形成天然的良好游泳池,每次涨潮都重新充满了水。在这样一条向两边伸延数英里的海岸上,只有一个小海湾即伏尔沃斯村打断了这条直线。 我的别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以及我的蜜蜂,就是这座房子的全部居民。半英里以外,则是哈罗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私人学校,三角墙学校。那是一座颇大的房子,有几十名为不同职业进行着训练的青年学生,还有几名教师。斯泰赫斯特在年轻时代是一个有名的剑桥大学的划船运动员,也是全能的优秀学生。自从我移居海滨以来,他和我的关系一直良好,也是我唯一的可以不经邀请就互相在晚上访问的熟朋友。 在一九○七年七月底,刮了一次大海风,自海峡向海岸,把海水冲积到峭壁底,在潮退以后留下了一个大咸水湖。早晨风已平静,海滨被冲洗过后,异常清新。在这样的良辰,呆在家里工作是太不可能了,我就于早餐之前出来散步,领略新鲜空气。我沿着峭壁通向海滩的小路散步。我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原来是斯泰赫斯特在挥手欢叫。 "多好的早晨,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会看见你出来的。" "去游泳,对吧。" "又来你那套推论了,"他笑了,用手指着鼓鼓的衣袋。"是的,麦菲逊一早就出来了,我可能找到他。" 弗茨罗伊·麦菲逊是教科学的教员,是一个健美的青年,他的生命力被患有风湿热之后而得的心脏病削弱了。但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在各种不太剧烈的运动中都是杰出的。不分冬夏,他坚持游泳,由于我也爱游泳,所以时常遇上他。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了他。他的头在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上露了出来,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崖上,像醉了一样摇晃着。突然他把两手往头上一举,痛叫一声,向前扑倒。斯泰赫斯特和我赶紧跑过去——相距有五十来米——扶他仰过身来。他显然是不行了。那失神下陷的眼睛和发青怕人的两颊只能是死亡的征兆。刹那间,一线生命回到他脸上,他以认真警告的神情发出两三个字。那声音是连绵含糊的,但我听见他由嘴唇迸出来的最后两个字是狮鬃毛。它的含义是不着边际、无法理解的,但我实在不能把它读作别的字音。说完之后,他半抬起身子,两手一伸,侧着倒下了。他死了。我的同伴被这情景吓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每一根神经都警觉起来。这是必要的,因为事态很快就表明了,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案子。他只穿着柏帛丽雨衣、裤子和没系鞋带的帆布鞋。栽倒的时候,他那匆匆围在肩上的柏帛丽雨衣滑落下来,露出他的躯干。我们大吃一惊。他的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条纹,仿佛他被人用极细的鞭子猛抽过。那造成创伤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弹性的,因为绕着他的肩部和肋部整个都是炎肿的长长的鞭痕。他的嘴边往下滴着血,因为他在极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他那痉挛变态的脸说明了他是多么痛苦。我正跪在死者身旁,而斯泰赫斯特站在旁边时,有一个影子罩过来,原来是伊恩·默多克来到我们身旁。他是数学教员,是一个瘦高而肤色黝黑的人,由于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很难说有什么朋友。他似乎是生活在高超抽象的圆锥曲线和不尽根的世界里,与日常生活了无牵涉。他被学生当作怪物,本来可能成为他们嘲弄的对象,然而这个人身上有些异乡的气质,这不仅表现在那墨黑色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上,还表现在偶尔发作的脾气上,那是只能用狂暴二字来形容的。有一次,他被麦菲逊的小狗弄烦了,他抄起狗来就从玻璃窗上扔出去了。要不是因为他是一位优秀教师的话,就凭这件事,斯泰赫斯特早就请他走了。就是这位复杂的怪人来到我们身边。看来他是真诚地被死者的景象惊呆了,尽管小狗事件表明在死者与他之间是缺乏好感的。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我能做些什么?我能帮忙吗?" "刚才你跟他在一起吗?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情况吗?" "不在一起,今天我出来晚了。我还没到海滨去呢。我刚从学校出来。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赶紧到伏尔沃斯分驻所去,立即报案。" 他没说二话,掉头就以最高速度跑着去了。我把办这个案子的任务主动承担起来,而吓呆了的斯泰赫斯特,还呆在死者旁边。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自然是记下来谁在海滨。从小径的顶端我可以望见整个海滨,绝无人影,只有远远的三两个人影向伏尔沃斯移动着。搞清这一点之后,我步下小径。白垩的土质中混杂着黏土和灰泥岩,我见小径上有同一个人的上行和下行的脚印。今天早晨没有别人沿这条路到海滨去过。有一个地方,我看到了手指按在斜坡上手掌的痕迹,这只能说明可怜的麦菲逊在上平时跌倒过。还有圆形的小坑,说明他不止一次地跪下来过。在小径下端,是退潮留下来的咸水湖。麦菲逊曾在湖边脱衣,因为在一块岩石上放着他的毛巾。毛巾是叠好和干燥的,看来他没有下过水。当我在硬卵石之间搜寻的时候,有一两次我发现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脚印。这说明他已准备下水,虽然干燥的毛巾又表明他实际尚未下水。 问题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了——可以说是我生平所遇见的最怪异的问题之一。当事人来到海滨顶多不过一刻钟。斯泰赫斯特是从学校随后跟来的,因此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去游泳,已经脱了衣服,这由赤足脚印可以说明。然后他突然披上衣服——全是凌乱未扣好的——未曾下水或至少未曾擦干就回来了。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他受到残酷的鞭打,被折磨到咬破嘴唇的程度,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爬离开那块地方就死了。那么是谁干的这个残酷的事儿呢?不错,在峭壁基部是有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阳直照在洞内,根本没有隐蔽之处。还有远处海滨的几个人影,但他们离得太远,不可能和案子联系起来,再说还隔着麦菲逊要游泳的咸水湖,湖水一直冲到峭壁。在海上,有两三只渔船离得不太远。等有时间可以查问一下船里的人。目前有那么几条线索可资调查,但是没有一条是明确的。 当我终于回到死者身旁时,已经有几个人在围观。斯泰赫斯特自然还在那里,默多克刚把安德森——就是村里的警察——给找了来。后者是一个高大、黄髭、迟钝、结实的苏塞克斯类型的人——这种人往往在笨重无声的外表下掩盖着明智的头脑。他不声不响地倾听着,把我们说的要点都记下来,最后把我拉到一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教导。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错,我的上级刘易斯就会说话。" 我建议他立即把他们顶头上司找来,另外找一个医生,在他们到来之前,不要移动现场的任何东西,新的脚印越少越好。趁着这时,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一把大折刀,一个折叠式的名片夹子,里边露出一角纸。我把它打开交给警察。上面是女性的潦草手迹:我一定来,请你放心。莫迪. 看来是情人的约会,但时间和地点未详。警察把纸放回名片夹,连同别的东西一起又放进柏帛丽雨衣的口袋。由于没有旁的情况,在建议彻底搜查峭壁基部之后,我就回家去用早餐了。 一两小时以后,斯泰赫斯特走来告诉我尸体已移到学校,将在那里进行验尸。他还带来一些重要而明确的消息。正如我预料的,壁底的搜查一无所获。但他检查了麦菲逊的书桌,发现了几封关系密切的信,通信者是伏尔沃斯村的莫德·贝拉密小姐。这样我们就找出了他身上那张条子的笔者。 "信被警察拿走了,"他解释说,"我没法把信拿来。但可以肯定这是严肃认真的谈恋爱。不过,我看不出这个事儿跟那个横祸有什么关系,除了那个姑娘跟他订过一个约会。" "但总不会在一个你们大家常去的游泳场吧,"我说。 "今天只是由于偶然的情况那几个学生才没跟麦菲逊一起去。" "真是偶然的吗?" 斯泰赫斯特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默多克把学生留下了,"他说道,"他坚持要在早餐前讲解代数。这个人,他对今天的惨事非常难过。" "但我听说他们两人并不大对头。" "有一个时期是不对头。但是一年以来,默多克和麦菲逊可以说非常接近,默多克从来没有和别人那么接近过,他的性情不大随和。" "原来是这样。我仿佛记得你对我谈起过关于苛待狗的吵架。" "那件事早过去了。" "也许留下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们得调查那个姑娘的情况。你认识她吗?" "谁都认识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她都会受到注意的。我知道麦菲逊追求她,但没料到已经发展到信上的那种程度。" "她是什么人呢?" "她是老汤姆·贝拉密的女儿。伏尔沃斯的渔船和游泳场更衣室都是他的财产。他本来是个渔民,现在已经相当殷实了。他和他儿子威廉共同经营企业。" "咱们要不要到伏尔沃斯走一趟,去见见他们?" "有什么借口呢?" "借口总是能找到的。不管怎么说,死者总不是自己虐待至死的吧。总是有人手拿着鞭子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创伤的话。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交往的人是有限的。如果咱们查遍了每一角落,总能够发现某种动机,而动机又会引出罪犯。" 要不是心情被亲眼看见的悲剧毒化了的话,在这飘着麝香草的芳香的草原上散步本来是愉快的事情。伏尔沃斯村坐落在海湾周围的半圆地带。在旧式的小村后面,依铺盖了几座现代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领着我朝这样的一幢房子走去。 "这就是贝拉密所谓的港口山庄,就是有角楼和青石瓦的这座房子。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就不算坏了——嘿,你看!" 山庄的花园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那瘦高、嶙峋、懒散的身材不是别人,正是数学家默多克。一分钟以后我们在路上和他打了个照面。 "喂!"斯泰赫斯特招呼他。他点了点头,用他那古怪的黑眼睛瞟了我们一眼就要过去。但校长把他拉住了。 "你上那儿干什么去了?"校长问他。 默多克气得涨红了脸。"先生,我在学校里是你的下属,但我不懂我有什么义务向你报告我的私人行动。" 斯泰赫斯特的神经在经历了这一天的紧张之后已经变得容易激怒了,否则他会有耐心的。但这时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气了。 "默多克先生,你这样的回答纯属放肆。" "你自己的提问也属于同一范畴。" "你已经一再表现出这样的放肆无礼。我不能再容忍了。请你尽快地另找高就!" "我已经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个唯一使我愿意住在你学校里的人。" 说罢他就大踏步走他的路去了,斯泰赫斯特愤恨地瞪着他。"你见过这么不像话的人吗?"他气愤地喊道。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点却是,默多克抓住了第一个使他离开这个犯罪现场的机会。这时在我脑子里开始形成一种模糊的怀疑。也许访问贝拉密家可以进一步搞清这个问题,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来,我们就进入住宅。 贝拉密先生是一个中年人,留着通红的大胡子。他似乎正在生气,不大工夫脸也变得通红了。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什么细节。我儿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个强壮、脸色阴沉的小伙子,"和我都认为麦菲逊先生对莫德的追求是一种侮辱。先生,结婚的话头从来他也没有提出过,但是通信、约会一大堆,还有许多我们都不赞成的做法。她没有母亲,我们是她仅有的保护人。我们决心——" 但是小姐进来了,他便没有说下去。不可否认,她走到世上任何场合都会带来光彩的。谁能想象,这样一朵鲜花竟会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这样的家庭中呢?对我这个人来说,女性从来不是一种吸引力,因为我的头脑总是控制着心灵,但是当我看到她那充满草原上那种新鲜血色的、形象完美而清晰的脸时,我相信任何一个青年在她面前都会做她的俘虏。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推门走进来,睁着紧张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已经知道弗茨罗伊死了,"她说。"请不要顾虑,把详情告诉我。" "是另外那位先生把消息告诉我们的,"她父亲解释说。 "没有必要把我妹妹牵扯到这件事里去!"小伙子咆哮道。 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威廉。请你让我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事。从情况看来,是有人犯了罪。如果我能帮助找出犯罪的人,这就是我能为死者略尽的最微小的心意。" 她听我的同伴简短地讲述了情况。她那镇静而专心的神色使我感到她不仅有特殊的美貌,而且有坚强的性格。莫德·贝拉密在我的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完美而杰出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识我的外貌,因为她终于对我说:"福尔摩斯先生,请把这些罪犯找出来受法律制裁吧。不管他们是谁,你都会得到我的同情和协助。"我仿佛觉得她一边说着一边挑战地向她父亲和哥哥瞟了一眼。 "谢谢你,"我说,"我重视一个女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直觉。你刚才说他们,你是否认为牵涉到不止一个人?" "因为我很了解麦菲逊先生,他是一个勇敢而强有力的人,单独一个人欺侮不了他。" "我能不能单独与你谈谈?" "莫德,"她父亲生气地喊道,"我告诉你不要牵涉到这件事里去。"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能做什么呢?" "整个社会很快就会知道事实了,所以我在这儿讨论一下也没坏处,"我说,"我本来是想单独谈谈,但如果你父亲不允许,他只好参加讨论。"然后我谈到死者衣袋里发现的条子。 "这个条子在验尸的时候必然会公布。你能不能作些解释?" "这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她答道,"我们是订了婚约的。之所以没有宣布,仅仅是由于弗茨罗伊的年老将死的叔叔可能会取消他的继承权,如果他不按叔叔的愿望结婚的话。没有任何别的理由。" "你应该早告诉我们,"贝拉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表现出一点同情,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不赞成我女儿跟社会地位不相当的人打交道。" "正是你对他的偏见才使我们不能告诉你的。至于那次约会——"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团了的条子,"那是我给这条子写的回信。" 亲爱的(那条子写道):星期二太阳一落时在海滨老地方。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来的时间。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来今晚我是要去见他的。" 我翻过来看条子。"这不是邮寄来的。你怎么拿到它的呢?" "我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这实在和你侦查的案情毫无关系。一切有关的问题我保证充分回答。" 她确实这样做了。但没有什么有用的情况。她并不认为她的未婚夫有暗藏的敌人,但她承认她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问你,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吗?" 她脸红了,而且显出慌乱的样子。 "曾有一个时期我认为他是。但当他知道弗茨罗伊和我的关系以后,情况就全改变了。" 再一次,关于这个怪人的疑团变得更肯定了。必须调查他的档案。他的房间必须私下搜查一番。斯泰赫斯特是一个自愿协助我的人,因为在他脑子里也形成了怀疑。这样,我们就从港口山庄回来了,并觉得这团乱麻至少有一端头绪已经掌握在我们手中。 一个星期过去了。验尸没有提出什么线索,只好暂停审理,寻求新的证据。斯泰赫斯特对他的下属进行了谨慎的调查,也简单地查看了一下他的房间,但都没有结果。我本人又把整个现场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新的结论。读者会看到在我们的探案记录上从来没有一个案子像这样地使我无能为力。连我的想象力也无法设想出一个解决方案。后来发生了狗的事件。 这还是我的管家首先从那个奇妙的无线电里听到的,人们就是通过它来收集乡村新闻的。 "先生,惨消息,麦菲逊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说道。 一般我是不鼓励这种谈话的,但麦菲逊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麦菲逊的狗怎么了?" "死了,先生,由于对主人的悲痛而死了。"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在谈这事儿。那狗激动异常,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的两个学生发现它死了——而且是在海滨,就在它主人死的那个地方。" "就在那地方。"这几个字在我记忆中非常突出。我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感觉,这必是重要的问题。狗死了,这倒也合乎狗的善良忠实的本性。但在原地点!为什么这个荒凉的海滨对狗有危险?难道它也是仇人的牺牲品?难道——?是的,感觉还模糊,但在我脑中已经形成了一种想法。几分钟以后我就往学校去了,我在斯泰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应我的要求,他把那两个发现狗的学生——撒德伯利和布朗特——给找了来。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边上,"一个学生说。"它一定是寻着主人的足迹去的。" 后来我去看了那条忠实的小狗,是艾尔戴尔猎犬,它躺在大厅里的席子上。尸体僵硬,两眼凸出,四肢痉挛,处处都是痛苦的表现。 从学校我径自走到游泳湖。太阳已经下山,峭壁的黑影笼罩着湖面,那湖水闪着暗光,犹如一块铅板。这里阒无一人,唯有两只水鸟在上空盘旋鸣叫。在渐暗的光线中,我依稀看得出印在沙滩上的小狗的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周围。四面的暗影越来越黑下来了,我站在那里沉思良久。我头脑中思绪万千。任何人都体验过那种噩梦式的苦思,你明知你所搜寻的是关键的东西,你也明知它就在你脑子里,但你偏偏想不出来。这就是那天晚上我独自立在那个死亡之地时的精神状态。后来我转身缓缓走回家去。 我走到小径顶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如闪电一般,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个我苦思苦想的东西。读者都知道,如果华生没有白白描写我的话,我这个人头脑中装了一大堆生 物的知识,而毫无科学系统性,但这些知识对我的业务是有用的。我的脑子就像一间贮藏室,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数量之多,使我本人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了。我一直知道我脑子里有那么一样东西对目前这个案子是有重大意义的。它还是模糊不清的,但我晓得我有方法使它明朗化。它是离奇的,难以置信的,但始终是可能的。我要作一个彻底的实验。 我家里有一个顶阁,装满了图书。我回家就钻进了这间房,翻腾了一个小时。后来我捧着一本咖啡色印着银字的书走了出来。我焦急地找到了我依稀记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个不着边际和不大可能的想法,但我非得弄清楚它确是如此,否则我安不下心来。我睡得极晚,迫切地期待着明天的实验。 但是工作遇到了烦人的干扰。我刚刚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要起身到海滨去,苏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就来了。那是一个沉着、稳健、迟钝而有着深思的眼睛的人,他现在非常困惑地看着我说:"先生,我知道你经验十分丰富。今天我来,是非正式的拜访,也用不着多说什么。但是我对这个麦菲逊案确实是没有办法了。问题是,我是应该进行逮捕呢,还是不应该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吗?" "是的。想来想去,确实没有别人。这是地处偏僻的优点。我们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缩得极小。如果不是他,又有谁呢?" "你有什么证据控告他?" 他搜集情况的路线与我原来的设想相同。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以及他这个人的神秘性,他那偶发的就如在小狗事件上表现出来的火暴脾气,还有他过去和麦菲逊吵过架的事实,以及他可能怨恨麦菲逊对贝拉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我原有的全部要点,但没有新东西,除了一点,即默多克似乎正在准备离去。 "既然有这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如果我放他走了,会把我置于什么处境呢?" 这位粗壮迟钝的警官确实很苦恼。 "请想一想,"我说道,"你的设想有一些重要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可以提出不在现场的证据。他和学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一刻。在麦菲逊出现以后几分钟他就从后面那条路走来碰见了我们。另外不要忘记,他不可能单独一人对一个和他一样强壮的人行凶。最后,还有行凶所用的器具这个问题。" "除了软鞭子还能有什么?" "你研究伤痕了吗?" "我看见了,医生也看见了。" "但是我用镜头非常仔细地观察过了。很有特别的地方。" "什么特点,福尔摩斯先生?" 我走到桌前取出一张放大的照片。"这是我处理这类案情的方法,"我解释说。 "福尔摩斯先生,你做事确实很彻底。" "否则我也就不成其为侦探了。咱们来研究一下这条围着右肩的伤痕。你看出特别之点了吗?" "我看不出。" "显然这条伤痕的深度不是平均的。这儿一个渗血点,那儿一个渗血点。这里的一条伤痕也是这样。你说这提示了什么?" "我想不出。你认为呢?" "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久我也许能做出更明确的答案。凡是能澄清渗血点的证据都能大大有助于找出凶手。" "我有一个滑稽的比方,"警官说,"如果把一个烧红的网放在背上,血点就表示网线交叉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妙的比方。或者我们可以更恰当地说,是那种有九根皮条的鞭子,上面有许多硬疙瘩?" "对极了,福尔摩斯先生,你猜得很对。" "但是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致创原因,巴德尔先生。不管怎么说,你逮捕的证据很不足。另外,还有死者临终的话——狮鬃毛呢。" "我曾猜想狮是不是伊恩——" "我也考虑过了。但是第二个字一点也不像默多克。他是尖声喊出来的,我肯定那是狮鬃毛。" "你有别的设想吗,福尔摩斯先生?" "有一点。但是在找到更牢靠的依据以前我不打算讨论它。" "那什么时候找到依据呢?" "一小时以后——也许还用不了。" 警官摸着下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希望能理解你脑子里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是那些渔船。" "不对,那些船离得太远了。" "那,是不是贝拉密和他那个粗壮的儿子?他们对麦菲逊可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们会不会整他一下?" "不,在我准备就绪之前我什么也不说,"我含笑说道。"警官先生,咱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如果你中午来这里——" 讲到这里我们受到了重大干扰,这也是本案终结的起点。 我外屋的门突然被冲开,接着走道里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伊恩·默多克踉踉跄跄闯进屋来,面无人色,头发松散,衣服零乱,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勉强直立在地上。"白兰地!拿白兰地来!"他喘着说,说完就呻吟着倒在沙发上了。 他不是单独一个人。身后进来的是斯泰赫斯特,没戴帽子,几乎像默多克一样衣服不整。 "快拿白兰地来!"他也喊道,"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是尽了最大力气把他弄到这儿来的,在路上他昏过去两次。" 半杯烈酒入肚之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一手支撑着,抬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来。"快,拿油来,吗啡,吗啡!"他喊道,"什么都行,快治治这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呵!" 一看见他背上的伤,警官和我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在这个人的肩膀上,纵横交错地全是同样的红肿网状的伤痕,正如麦菲逊的致死创伤一样。 那痛苦显然是非常可怖的,而且绝不是局部症状,因为他的呼吸不时停止,脸色转青,两手抓着胸口喘气,额上冒出大颗汗珠。他随时可能死亡。不断地给他灌下了白兰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复苏。用棉花蘸菜油涂了伤口,这似乎减轻了他的疼痛。最后他的头沉重地倒在垫子上。当生命的机能极度疲惫之时,就躲在睡眠这个生命之库里休息。他处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中,但至少解除了痛苦。 问他话是不可能的,情况稍定之后斯泰赫斯特就对我说:"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在什么地方发现他的?" "在海滨。就在麦菲逊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脏也像麦菲逊那样弱,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两次我都觉得他不行了。到学校去太远,所以上你这儿来了。" "你看见他在海滨吗?" "当听见他的叫声时,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径上。他站在水边上,摇晃得像一个醉人。我立即跑下去,给他披上衣服,就扶他上来了。啊,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使用一些办法给这一方除了害吧,这地方简直没法儿居住了。难道你这么有名望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我想我还是有办法的,斯泰赫斯特。跟我来!还有你,警官,都来!我倒要看我能不能捉住凶手。" 把昏迷的病人交给管家去照顾,我们三人来到致命的咸水湖。在石头上有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缓缓地绕着水边走着,两个人顺次跟着我走。湖的大部分地方很浅,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弯进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这是游泳者自然要来的地方,这里绿波清莹如同水晶。在峭壁基部有一排石头,我沿着石头走去,细看下面水的深处。就在水的最深最静的地方,我的眼睛终于找到了我搜寻的东西,我胜利地大叫起来。 "氰水母!"我喊道,"氰水母!快来看狮鬃毛!" 这怪东西确实像是从狮鬃上扯下来的一团毛。它长在水下三英尺的一个礁石上面,是一个随波漂动的怪动物,在黄色毛束下面有许多银色的条条。它缓慢而沉重地收张运动着。 "这东西造够了孽,该结果它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帮我一把,结果了这个凶手!"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块大石头,我们用力去推,哗的一声它落入水中。等水波澄清以后,我们看见大石正压在礁石上,边上露出黄色黏膜,说明水母被压在下面了。一股浓浓的油质黏液从石头下面挤了出来,把水染了一片,慢慢升到水面。 "嘿,这东西算是把我难住了!"警官喊道。"福尔摩斯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我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但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这不是苏塞克斯本地的产物。" "没有它更好,"我说道。"也许是西南风把它吹来的。请二位跟我回家,我给你们读一个人的可怕经历,他永远也忘不了在海上遇见的这样一次危险。" 回到书房,我们发现默多克已经恢复到可以坐起来的程度。他感到头晕目眩,并一阵阵疼痛得痉挛。他断断续续地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突然感到浑身极度疼痛,拼了最大力气才上了岸。 "这里有一本书,"我说,"第一次阐明了这个也许会永远搞不清的问题。书名是《户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观测者.jg.伍德。有一次,他碰上这种动物,几乎致死,所以他运用丰富的知识详细阐述了它。这种为害的动物毒性不下于眼镜蛇,而造成的痛苦更大得多。我来读一点摘要:当游泳者看到一团蓬松圆形的褐色黏膜和纤维,如同一大把狮鬃毛和银纸,那要非常警惕,这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氰水母。 你看,这描述得还能再清楚吗? "下面他讲了有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碰上一个这种动物的经验。他发现,这动物伸出一种几乎看不见的丝状体,长达五十英尺,凡是触到丝状体的人都有死亡危险。尽管在远处触及,伍德也几乎丧命。 无数的丝状体使皮肤发生红条纹,细看则是细斑或小疱,每一斑点犹如有一烧红的细针扎向神经。"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是整个难言痛苦中最轻微的那一部分。 剧痛向整个胸部放射,使我像中了枪弹那样扑倒。心搏突然停止,继之以六七次狂跳,犹如心脏要冲出胸腔。 "他几乎死亡,尽管他只是在波动的大海中触及毒丝,还不是在静止有限的游泳湖中。他说,中毒后他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的面目了,他的面色异常苍白、布满皱纹、憔悴失形。他猛喝白兰地,吞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还。警官先生,我把这本书交给你,它已经充分描述了麦菲逊的悲剧。" "而且同时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插了嘴,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们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我只是由于分享了我可怜朋友的命运,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对,默多克先生。我已经着手破这个案子了。如果我按预期计划早一点到海滨去,我可能免除了你的这场灾难。"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一个乱读杂书的人,脑子里什么杂七杂八的知识都记得住。狮鬃毛这几个字始终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我在什么古怪的记录上读到过它。你们都看见了,这几个字确实能描述那个怪动物。我相信,麦菲逊看见它的时候,它必是在水面浮着,而这几个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名称,来警告咱们。" "那么,至少我是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说着慢慢站了起来。"不过我还有两句话要解释一下,因为我知道你们侦查过我的什么事儿。我确实是爱过这个姑娘,但自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菲逊那天 起,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她获得幸福。我甘心躲到一边做他们的联系人。我经常给他们送信。因为我是他们的知心朋友,因为对我来说她是最亲近的人,我才匆匆赶去向她报告我朋友的死亡,我唯恐别人抢在我前边用突然和冷酷的方式把灾难通知她。她不肯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是怕你责备我而使我吃亏。好,请原谅,我必须回学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说:"前两天咱们的神经都紧张得过度了,默多克,请你不要记住过去的误会。将来咱们会更好地彼此了解。"说完他们两人友好地拉着手走了出去。警官没有走,睁大了牛样的眼睛瞧着我。 "哎呀,你可真行啊!"最后他喊道,"我以前读过你的事迹,但我从来不相信。你可真行啊!" 我只好摇摇头,如果接受这种恭维,那等于降低我的标准。 "开头我很迟钝——可以说是有罪地迟钝。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我会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可怜的麦菲逊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所以我就以为他没下过水。真的,这正是我犯错误的地方。哈哈,警官先生,过去我时常打趣你们警察厅的先生们,这回氰水母几乎给警察厅报了仇。" 第二章 三个同姓人 这个故事也许是喜剧,也许是悲剧。它使一个人精神失了常,使我负了伤,使另一个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这里面还是有喜剧的味道。好吧,让读者自己判断吧。 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在福尔摩斯拒绝了爵士封号的同一个月里发生的事,他要被封爵是因为立了功,这功劳将来也许有一天我还要写出来。我只是顺便提及封爵的事,因为作为合作者我应该谨慎从事,避免一切冒失的行为。然而这件事却使我记牢了上述的日期,那是一九○二年六月底,就在南非战争结束后不久。福尔摩斯在床上一连躺了几天,这正是他不时表现出的行为,但有一天早晨他却从床上起来了,手里提着一份大页书写纸的文件,严峻的灰眼睛里闪着讽刺的笑意。 "华生老兄,现在有一个使你发财的好机会,"他说道。"你听说过加里德布这个姓吗?" 我承认没有听说过。 "要是你能抓住一个加里德布,就能赚一笔钱。" "为什么?" "那就说来话长了——而且有点异想天开。我认为在咱们所研究过的复杂的人类问题里头,还没有过这么新鲜的事儿呢。这个家伙马上就要来接受咱们的提问了,所以在他到来之前我暂且不多谈,但这个姓氏是咱们需要查一查的。" 电话簿就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我不抱希望地打开簿子翻阅着。但使我感到诧异的是在应该排列它的位置上还真有这个奇怪的姓氏。我得意地喊了一声。 "在这儿!福尔摩斯,就在这儿!" 他把簿子接过去。 "n·加里德布,"他念道,"西区小赖德街136号。抱歉,华生,这可能使你失望,这是写信者本人。咱们需要再找一个加里德布来配他。" 正说着,赫德森太太拿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有一个名片。我把片子接过来看了一眼。 "有了,在这儿!"我惊奇地喊道,"这是一个不同名字的开头字母。约翰·加里德布,律师,美国堪萨斯州穆尔维尔。" 福尔摩斯一看名片就笑了。"我看你还得再找一个出来才行,华生,"他说道,"这位也是计划之内的,不过我倒没想到他今天早上会来。但不管怎么说,他能告诉咱们许多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不大会儿,他就进来了。律师约翰·加里德布先生是一个身材不高、强壮有力的人,一张圆圆的、气色很好的、修面整洁的脸,就像许多美国事务家所具有的特征那样。他总的形象是丰满和相当孩子气的,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笑容可掬的青年。他的眼睛是引人注目的,我很少见到过一双如此反映内心生活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机警,那么迅速地反映出每一点思想变化。他的口音是美国腔调,但并不怪。 "哪位是福尔摩斯先生?"他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打量着。"不错,你的相片是很像你的,福尔摩斯先生,恕我冒昧。据我所知,我的同姓者给你写了一封信,对吗?" "请坐下谈,"福尔摩斯说。"我觉得跟你有不少可讨论的问题。"他拿起那叠书写纸。"你就是这份文件中提到的约翰·加里德布先生喽。但你到英国已有相当长时间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似乎在他那富于表情的眼中看到了突然的狐疑。 "你的服装全是英国的。" 加里德布勉强一笑。"我在书上读到过你的技巧,福尔摩斯先生,但我没料到我会成为研究的对象。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上衣的肩式,你靴子的足尖部——谁能看不出呢?" "噢,我倒没想到我是这么明显的英国人模样。我是好些日子以前因事务来到英国的,所以,正如你说的,装束几乎都伦敦化了。不过,我想你的时间是宝贵的吧,我们见面也不是来谈袜子式样的。谈谈你手里拿着的文件好吗?" 福尔摩斯在某方面触怒了来访者,他那孩子气的脸孔变得远没有那么随和了。 "不要着急,加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说,"华生医生可以告诉你,我的这些小插曲有时候是很解决问题的。不过,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怎么没同你一起来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把你拉进来干什么!"客人突然发起火来,"这事儿与你什么相干?本来是两个绅士之间的一点事务,而其中一个人突然找来一个侦探!今早我见到他,他告诉我干了这件蠢事,所以我才来这儿了。我觉得真倒霉!" "这对你并不算丢脸的事,加里德布先生。这纯粹是他过于热心地想要达到你的目的——照我理解,这个目的对你们两人同样关系重大。他知道我有获得情报的办法,因此,他很自然地找到了我。" 客人脸上的怒气这才渐渐消了。 "既然这样,倒也没什么关系,"他说,"今早我一见他,他就告诉我找了侦探,我立即要了你的住址赶来。我用不着警察乱插手私人事务。但是如果你只是帮我们找出这个需要的人,那倒没有什么坏处。" "正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先生,既然你来了,我们最好听你亲口谈谈情况。我的这位朋友对详情还不知道。" 加里德布先生以一种并不十分友好的眼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有必要了解吗?"他问道。 "我们经常合作。" "好吧,也没有什么必要保守秘密。我尽量简短地把基本事实告诉你。如果你是堪萨斯人,不用说你也会晓得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加里德布是什么人。他是真正靠庄园起家的,后来又在芝加哥搞小麦仓库发了财,但他把钱都买成了大片土地,在道奇堡以西的堪萨斯河流域,足有你们一个县那么大片儿的土地,牧场、森林、耕地、矿区,无所不包,这些都是给他赚钱的地产。 "他没有亲属后代——至少我没有听说过有。但他对自己的稀有姓氏十分自豪。这就是使他和我相识的缘故。我在托皮卡搞法律方面的业务,有一天这个老头突然找上门来。由于又认识了一个姓加里德布的人,他乐得合不上嘴。他有一种怪癖,他想要认真地找一找,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加里德布了。"再给我找一个姓加里德布的!"他说。我对他讲,我是一个忙人,没有工夫整天到处乱跑去找加里德布们。"不管怎么说,"他说道,要是情况按我的布置发展,你不想找也得去找。"我当他是开玩笑,谁知不久以后我就发现,他的话是非常有分量的。 "因为他说这话还不到一年就死了,留下一个遗嘱。这真是堪萨斯州有史以来最古怪的一张遗嘱了。他要求把财产平分三份,我可以得其中一份,条件是我再找到两个姓加里德布的人分享那两份遗产。每份遗产是不多不少五百万美元,但非得有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否则分文不得动用。 "这是个重大的机会,我干脆就把法律业务放在一边,出发去找加里德布们。在美国一个也没有。我走遍了美国,先生,用细梳子把美国刮了一遍,但一个加里德布也没抓到。后来我就来到旧日的祖国碰运气。在伦敦电话簿上真的就有他的姓氏。两天之前我找到他,向他说明了情况。但他也是孤独一人,跟我一样,有几个女亲属,却没有男子。遗嘱里规定是三个成年男子。所以,你看,还缺一个人,要是你能帮我们再找出一个来,我们立刻给你报酬。" "你瞧,华生,"福尔摩斯含笑说,"我说什么来着,不是有点胡思乱想吗?不过,先生,我觉得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报纸上登启事。" "我早登过了,没有人应征。" "哎呀!这可真是一个古怪的小问题呀。好吧,我在业余时间可以留心一下。对了,你是托皮卡人倒也凑巧,我以前有一个通讯朋友,就是已故的莱桑德·斯塔尔博士,他在一八九○年是托皮卡市长。" "老斯塔尔博士么!"客人说道,"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向你报告事情的进展情况。一两天内你听我的信儿吧。"说完,这位美国人鞠了一躬就走了。 福尔摩斯已经点燃烟斗,他脸上含着古怪的笑容坐了半天。 "你看怎么样?"我终于问他了。 "我感到奇怪,华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一直在奇怪,这个人跟咱们讲了这么一大堆谎话到底是什么目的。我差点脱口这样直接问他——因为有时候单刀直入最有效——但我还是采取了另一策略,让他自以为骗过了咱们。一个人跑来,身着穿了一年以上的磨了边儿的英国上衣和弯了膝的英国裤子,而在信上和他本人口述都说自己是一个刚到英国的美国外省人。寻人栏根本没登过他的启事,你知道我是从不放过那上面的任何东西的。那个地方是我喜欢的惊弓之鸟的隐蔽所,难道我连这样的一只野鸡都忽略了吗?我从来不知道托皮卡有个什么斯塔尔博士。到处都是破绽。我看他倒真是个美国人,只不过在伦敦多年未改变口音而已。那么他搞的到底是什么名堂,假装找加里德布的动机是什么呢?这是值得咱们注意的,因为,如果他是恶棍,那也是一个心理复杂、诡计多端的家伙。现在咱们需要搞清楚,另一位也是假的吗?给他挂个电话,华生。" 我挂了电话,听到电话另一端一个细弱发颤的声音说道:"不错,不错,我是内森·加里德布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在吗?我很希望跟他谈一谈。" 我的朋友把电话接过去,而我像往常那样听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对话。 "是的,他来过。我知道你不认识他……多久了?……才两天哪!……当然,这是非常吸引人的一件事。你今晚在家吗?你的同姓人今晚不会在你家吧?……那我们就来,我希望不当着他的面谈一谈。……华生医生跟我一起来……听说你是深居简出的……好,我们六点左右到你家。不用对美国律师讲……好,再见。" 这是一个可爱的暮春的黄昏,连狭小的赖德街在晚霞斜照之中也呈现出金黄动人的色泽。这条街只是艾奇沃路的一个小分支,离开那个在我们记忆中不祥的泰伯恩地方只有一箭之遥。我们走访的这座房子是旧式宽敞的早期乔治朝建筑,正面是青砖墙,只在一层楼有两座凸窗。我们的主顾就住在一层,这两个窗子就在他日间活动的那间大屋的正面。福尔摩斯指了指刻有那个怪姓氏的小铜牌。 "这牌子钉上有些年了,"他指点着褪了色的牌面说道。"至少这是他的真姓氏,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 这座房子有一个公用的楼梯,门厅内标着一些住户的姓名,有的是办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室。这不是一座成套的居民楼,而是生活不规律的单身汉的居住之处。我们的主顾亲自出来开门,他道歉说女工役四点下班走了。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是一个身材颇高、肌肉松弛、肩背微弯的人,瘦削而秃顶,有六十出头的年纪。他脸色苍白如尸,皮肤暗无血色,正如一个从来没有运动过的人那样。大圆眼镜,山羊胡子,加上他那微弯的肩背,显出一种窥视的好奇表情。但总的印象是和蔼的,虽说有点怪癖。 屋子也是同样的古怪,像个小博物馆。房间又深又广,四周摆满了各式柜橱,其中堆满了地质学和解剖学的标本。屋门两边排着装蝴蝶和蛾子的箱匣。屋子中间一张大桌上都是七零八碎的各种物件,一台铜制大型显微镜高高地立在中央。环顾四周,我被这个人的兴趣之广泛给惊住了。这儿是一箱古钱币。那儿是一橱古石器。房子中间的那张桌子后边是一大架的古化石,上边陈列着一排石膏头骨,刻有"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克罗玛宁人"等字样。这个人显然是多种学科的爱好者。这时他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小羊起正在擦一枚古钱。 "锡拉丘兹古币——属于最盛时期的,"他举起古钱解释道。"晚期大为退化了。我认为它们是其全盛时期的最佳古币,虽然有些人更推崇亚历山大钱。这儿有一把椅子,福尔摩斯先生。请允许我把骨头挪开。这位先生——对,华生医生——请你把那个日本花瓶挪开。你们瞧,这都是我的小嗜好。我的医生总是说我不出去活动,但既然这里有这么多东西吸引着我,我为什么要出去呢?我敢说,把一个柜橱的内容给搞上一个像样儿的目录也要花我整整三个月时间。" 福尔摩斯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你告诉我你从来都不出去的吧?"他问道。 "有时候我乘车到撒斯比商店或克利斯蒂商店去。除此以外我极少出门。我身体不太好,而我的研究又非常占时间。但是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当我听说了这个无比的好运气的时候,这对我是多么惊人——令人兴奋但是骇人听闻——的意外啊。只要再有一个加里德布就行了,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的。我有过一个兄弟,但已去世,而女性亲属不符条件。但是世界上总会有其他姓加里德布的人。我听说你专门处理奇异案件,所以把你请来了。当然那位美国先生说得也对,我应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我是好意。" "我认为你这样做是极其明智的,"福尔摩斯说。"不过,难道你真的想继承美国庄园吗?" "当然不。任何东西也不能使我离开我的收藏。但是那位美国先生担保说,一等事情办成他就买下我的地产。五百万美元是他出的价钱。目前市场上有十多种在我的收藏中所缺的标本,但我手头没有这几百镑就买不了。你想想我要是有了几百万美元该有多大潜力呀。老实讲,我有一个国家博物馆的基础,我可以成为当代的汉斯·斯隆。" 他的眼睛在大眼镜后面闪闪发亮了。看来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同姓人的。 "我们来访只是见见面,没有必要打扰你的研究,"福尔摩斯说。"我习惯于和业务主顾直接接触。我没有多少问题要问你了,因为你把情况清楚地写在我口袋里这封信上了,那位美国先生的来访又补充了情况。据我了解,在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是这样。他是上星期二来找我的。" "他把会见我的情况告诉你了吗?" "是的,他立刻回到我这里,他本来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他似乎认为那是有损他的人格。但他从你那儿回来以后又满高兴了。" "他提出什么行动计划了吗?" "没有。" "他向你要过或得到过金钱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看不出他可能有什么目的吗?" "没有,除了他说的那件事。" "你告诉他我们的电话约会了吗?" "我告诉他了。" 福尔摩斯深思起来。我看得出他的困惑。 "你的收藏里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我不是一个有钱的人。虽是很好的收藏品,但不值钱。" "你不怕失盗吗?" "一点不怕。" "你住这屋子有多久了?" "快五年了。" 福尔摩斯的问话被很响的敲门声打断了。主人刚一拉开门闩,美国人就兴奋地蹦了进来。 "来了!"他摇着一张报纸大声叫道。"我想我该及时来找你。内森·加里德布先生,祝贺你!你发财了,先生。咱们的事务圆满结束了,一切顺利。至于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能对你说,白麻烦你一趟,太对不起了。" 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主人。主人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报上的大字广告。福尔摩斯和我也伸着脖子从他身后看,上面登的是:霍华德·加里德布农机制造商. 经营捆扎机、收割机、蒸汽犁及手犁、播种机、松土机、农用大车、四轮弹簧座马车及各种设备,承包自流井工程.地址:阿斯顿,格罗斯温纳建筑区. "好极了!"主人激动地说。"这回三个人都齐了。" "我曾在伯明翰展开过调查,"美国人说,"我的代理人把一份地方报纸上的这个广告寄给了我。咱们得赶紧行动起来把事办完。我已经给这个人写信告诉他你将于明天下午四点钟到他办公室洽谈。" "你是想让我去看他?" "你看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觉得这样安排更明智一点吗?我是一个旅行的美国人,我讲出一个动人的故事,人家凭什么相信我的话呢?而你是一个有着扎实社会关系的英国人,他不可能不重视你的话。如你愿意,我本可以同你一起去,但我明天却非常忙,你在那边要是发生什么困难,我会随时听从你的召唤的。" "可是,我已多年没做这么远的旅行了。" "这没有什么,加里德布先生,我已经替你算好了。你十二点动身,下午两点可以到达,当天晚上可以回来。你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见一见这个人,说明情况,搞一张法律宣誓书来证明有他这么一个人。我的天!"他十分激动地说,"我是不远千里从美国中部来这里的,你走这么一点路去把事办完算得了什么呢!" "不错,"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说得很对。" 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好吧,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就去。既然你给我的生活带来这么巨大的希望,我实在很难拒绝你的要求。" "那就一言为定了,"福尔摩斯说,"请你尽快把情况报告我。" "我一定报告给你,"美国人说,"哎呀,我得走了。内森先生,我明天上午来,送你上伯明翰的火车。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同路走吗?那么,再见吧,明天晚上听我们的好消息吧。" 美国人走了,我注意到福尔摩斯脸上的困惑已消失,神色明朗了。 "加里德布先生,我想参观一下你的收藏品,"他说。"对我的职业来说,各种生气知识有一天都会有用处的,你的这间屋子真是这类知识的宝库。" 我们的主人非常高兴,大眼镜后面的两眼闪着光亮。 "我一向听说你是一个有才智的人,"他说,"如果你有时间,我现在就带你观看一遍。" "不巧我现在没有时间。不过这些标本都有标签,也分了类,不用你亲自讲解也可以。如果我明天能抽出时间来,我想把它们看上一遍没什么妨碍吧?" "毫无妨碍,非常欢迎。当然明天门是关了,但是四点以前桑德尔太太在地下室,她可以让你进来。" "也好,我碰巧明天下午有时间,如果你能给桑德尔太太留个话,那就不成问题了。对了,你的房产经纪人是谁?" 主人对这个突然的问题越感奇怪。 "霍洛韦-斯蒂尔经纪商,在艾奇沃路。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 "关于房屋建筑我也有点考古学的嗜好,"福尔摩斯笑道,"我刚才在猜这座建筑是安妮女王朝的还是乔治朝的。" "肯定是乔治朝的。" "是的。但我觉得年代还要早一些。没关系,这是很容易问清楚的。好吧,再见吧,加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成功。" 房产经纪商就在附近,但已下班,我们就回贝克街了。晚饭后福尔摩斯才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咱们这个小问题结束了,"他说。"你自然已经在脑中形成解决方案喽。" "我还摸不着头脑。" "脑袋是很清楚了,尾巴得等明天再看。你没有注意到广告的特别吗?" "我注意到"犁"这个字的拼法错了。" "你也看见啦?华生,你是有长进了。那个拼法在英国是错的,但在美国是对的。排字工人是照排的。还有"四轮弹簧马车",那也是美国玩意儿。自流井在美国比在英国普遍得多。总之,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广告,却自称是英国公司。你看是什么缘故?" "我的结论只能是:那个美国人自己登的广告。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却不能理解。" "那倒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不管怎么说,他首先是想把这位老古董弄到伯明翰去。这是没有疑问的。我本来想告诉老头儿不要白跑这一趟了,但仔细一想还是让他去,腾出地方来好。明天,华生,明天便见分晓。" 福尔摩斯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他回来时,我见他脸色相当阴沉。 "这个案子比我原先设想的要严重,华生,"他说道。"我应该对你实说,虽然我明知道告诉你以后你更是要去冒危险了。这么多年相处,我当然了解你的脾气了。但是必须告诉你,此行颇有危险。"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与你共冒危险了,福尔摩斯。我希望这次不是最后一次。请告诉我,这次的具体危险是什么?" "咱们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我已经验明了约翰·加里德布律师先生的真正身份。他原来就是"杀人能手"伊万斯,颇有阴险凶恶的名声。"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当然,你的专业用不着整天去背诵新门监狱的大事记。我刚才去拜访了警察厅的雷斯垂德老伙计。那个地方尽管有时缺乏想象力,但是在严格的技术方面他们还是领先的。我想在他们的档案记录里可能会找到咱们这位美国朋友的线索。果然,我在罪犯照片馆发现了他那张天真的胖笑脸。"詹姆斯·温特,又名莫尔克罗夫特,外号杀人能手伊万斯",这是照片上的姓名。"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说:"我从他的档案里抄了一些要点:年龄四十四岁。原籍芝加哥。据悉在美国枪杀过三个人。通过有政治影响的人而逃出监狱。一八九三年抵伦敦。一八九五年一月在滑铁卢路的一家夜总会内因赌牌枪杀一人致死。伊万斯被证明是争吵中先动手者。死者验明为罗杰·普莱斯考特,原为芝加哥有名的伪币制造者。伊万斯于一九○一年获释,自那时期一直受警方监视,但无越轨行为。危险人物,常携武器并易于动武。你瞧,华生,这就是咱们的对手——一个活跃的对手,这是无法否认的。" "但他搞的是什么名堂呢?" "正在明朗化。我刚才到房产经纪人那里去了。他们说,咱们这个主顾住在那里已经五年。在此之前那间房曾有一年未出租。再往前,房客是一个无职业的先生,叫沃尔德伦,他的容貌房产商还记得很清楚。他突然不见了,再也没有消息。他是一个高身材、蓄胡须、面色黧黑的人。而普莱斯考特,就是被伊万斯枪杀的那个人,据警察局讲也是一个高个子、有胡须、面色黧黑的人。可以这样设想,美国罪犯普莱斯考特原来就住在我们这位天真朋友目前当作博物馆的这间屋子里。你瞧,总算有了一点线索。" "下一步呢?" "我们这就去搞清楚它。"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递给我。 "我身上带着我那把常用的旧枪。要是咱们这位西部朋友照他的绰号行动,咱们就得防备他。我给你一小时休息时间,然后咱们就往赖德街办事。" 我们到达内森·加里德布的古怪住处时,刚好四点钟。看屋人桑德尔太太刚要回家,但她立即让我们进去了,门上装的是弹簧锁,福尔摩斯答应走时把门锁好。接着,大门关上了,她戴着帽子从窗外走过去,我们知道这楼下就剩下我们俩人了。福尔摩斯迅速检查了现场。屋角有一个柜橱离开墙有一点空隙。我们就躲在背面,福尔摩斯小声讲出了他的意图。 "他是想把这位老实的朋友诱出屋去,但是由于他深居简出,所以颇费手脚。编出的这一整套加里德布谎言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得承认,这里面是有一点鬼聪明的,尽管房客的怪姓氏确实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他编造的谎言是相当狡猾的。" "但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这就是咱们要寻求的。就我观察所及,反正与咱们的主顾无关。这事和他枪杀的那个人有关系,那人可能曾是他的同谋犯。总之这间屋里有什么罪恶的秘密。这是我的看法,起先我想咱们的主顾在他的收藏中可能有他未知的值钱东西。但是罪犯普莱斯考特住过这间房,就不这么简单了。好吧,华生,咱们只有耐住性子静观变化。" 时间过得很快。当听见大门开阖的声响时,我们就在柜后躲得更深了一点。接着有金属钥匙声,美国人进来了。他轻轻关上门,警觉回顾,甩掉大衣,直奔中间的大桌子走去,行动准确迅速,很是胸有成竹。他把桌子推到一旁,扯起桌下的一方地毯,卷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撬棍,猛撬地板。只听木板滑开声,立刻就在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方洞。杀人能手伊万斯擦燃一根火柴,点亮了一个蜡烛头,就消失在地平面之下了。 我们的机会来了。福尔摩斯碰一下我的手腕,我们就一起蹑足潜往洞口。尽管我们动作很轻,但我们脚下的老地板准是发出了响声,因为美国人的脑袋突然伸出洞口来担心地张望着。他的脸含怒地转向我们,但却渐渐转为一种惭笑,因为他发现两支手枪指着他的脑袋。 "好,好,"他一面冷静地爬上来一面说,"你们比我多一个人啊,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一起头你就看穿了我的把戏的,把我当傻瓜耍了。好,我算服了,你赢了我——" 说时迟那时快,他抽出一支手枪就放了两枪。我觉得大腿上一热,就像烧红的烙铁贴在肉上一样。接着只听咔嚓一响,福尔摩斯用手枪砸中他的脑袋,我见他脸上淌着血趴在地上,福尔摩斯搜去他身上的武器。然后我朋友的结实的胳臂伸过来搂住我,扶我坐到椅上。 "没伤着吧,华生?我的上帝,你没伤着吧?" 当我知道在这表面冷冰的脸后面是有着多么深的忠实和友爱时,我觉得受一次伤,甚至受多次伤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坚强的眼睛有点湿润了,那坚定的嘴唇有点颤抖。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使我看见他不仅有伟大的头脑,而且有伟大的心灵。我这么多年的微末而忠心的服务,有这一点感受也就知足了。 "没事儿.福尔摩斯。擦了一点皮。" 他用小刀割开我的裤子。 "你说得很对,"他放心地喊了一声,"是表皮受伤。"他把铁石般的脸转向俘虏,那犯人正茫然地坐起来。"算你走运。要是你伤害了华生,你不用打算活着离开这间屋子。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没什么说的,只是躺在地上瞪眼而已。福尔摩斯搀着我,一起往那已经揭去了暗盖的小地窖里看。伊万斯点燃的蜡烛还在洞内。我们看见了一堆生锈的机器,大捆的纸张,一排瓶子,还有在小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的许多小包儿。 "印刷机——造假钞者的全副装备,"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先生,"俘虏说着挣扎起来颓然坐在椅子上。"他是伦敦最大的伪钞制造者。这是普莱斯考特的机器,桌上的小包是两千张百镑的伪钞,各地流通,没有破绽。先生们,请你们取用吧。咱们公平交易,让我走人吧。" 福尔摩斯大笑起来。 "伊万斯先生,这不是我们办事的方式。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你的藏身之处。是你杀死的普莱斯考特,对不对?" "是的,先生,而且判了五年,虽说是他先抽枪的。判了五年,而我应该得的是一个盘子大的奖章。谁也看不出普莱斯考特的伪钞与英国银行钞票的区别,要不是我除去了他,他会使伪钞充斥市场。我是唯一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造伪钞的人。我到这儿来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当我发现这个收藏破烂儿的怪姓氏的人蹲在这儿死不出去时,我只好设法叫他挪开,这有什么可怪的呢?也许我除掉他倒更明智一些,那很容易。但我是一个软心肠的人,除了对方也有枪,我从来不开枪打人。你说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什么错儿?我没动这个机器。我没伤这个老古董。你抓得住我什么错儿?" "只是蓄意杀人而已,"福尔摩斯说,"但这不是我们的业务,下一步有人办理。我们要的主要是你这个善辩的人身。华生,挂警察局。他们有准备的。" 以上就是有关杀人能手伊万斯以及他编造的三同姓的事实梗概。后来我们听说那个老主顾禁受不住梦想破灭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最后进了布利斯克顿的疗养院。查出了普莱斯考特印钞设备,这对警察局来说是值得庆祝的事儿,因为他们尽管知道有这套设备,但在他死后却始终无法发现它。伊万斯确实立了功,使好几个情报人员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这个造伪钞者是一个对社会有特殊危害的高明罪犯。他们几位是颇愿替伊万斯申请那个盘子大的奖章的,可惜法庭不那么欣赏他,于是这位杀人能手就又回到了他刚被放出来的那个地方。 第三章 显贵的主顾 "现在不碍事了,"这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十年以来,当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以下这段故事时,他这样地答复了我。于是我终于得到许可,把我的朋友一生中这段紧要的经历公之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有土耳其浴的癖好。在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那舒坦懒散的气氛中,我总觉得他比在别的地方更近人情、更爱聊天一些。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楼上,有一个十分清静的角落,并排放着两只躺椅,而我的记事就从我们躺在这个地方开始,那是一九○二年九月三日。我问他可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案子没有。作为回答,他突然从裹着身子的被单里伸出他那瘦长而灵敏的胳臂,从挂在身旁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这也许是个大惊小怪、妄自尊大的蠢货,但也许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信上说的这么一点。" 信是头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发出的。上面写道: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定于明日下午四时半登门造访,将有十分棘手的要事相商,务请拨冗指教。如蒙俯允,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示知。 "华生,不用说我已经同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时福尔摩斯说道,"你知道关于戴默雷这个人的情况吗?" "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无人不晓的。" "好吧,我可以再多告诉你一点。他向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于在报上刊登的棘手问题而出名。你大概还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案时他与刘易士爵士的谈判吧。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具有外交本领的人。所以,我敢说这回大概不会是虚张声势,他是真正需要我们的帮助啦。" "我们的?" "是啊,华生,如果你肯帮忙的话。" "我感到很荣幸。" "那么记住时间是四点半。在此之前,我们且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吧。" 那时我是在安后街的寓所里住,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已经赶到贝克街了。四点半整,詹姆斯爵士来了。大概用不着去描述他,因为许多人都记得他那开朗率直的性格,宽阔而剃刮得很干净的面颊,尤其是他那快活圆润的声调。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流露着诚恳与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微笑着的嘴唇含有机智的幽默感。他那发亮的礼帽,深黑的燕尾服,总之,他身上每一处,从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到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无一不显示出他那出名的讲究衣着的习惯。这位高大雍容的贵族完全支配了这个小房间。 "当然,我是准备在这儿见到华生医生的,"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说道,"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回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惯于使用暴力、根本无所顾忌的人。我可以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 "我过去的几位对手都曾享有过这个尊称,"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不吸烟?那就请允许我点燃起烟斗吧。要是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现在还活着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还要危险的话,那他倒真是值得会一会的。敢问他的大名?" "你可听说过格鲁纳男爵?" "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凶杀犯吗?" 戴默雷上校举起戴着羔皮手套的双手,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你已经把他确定为凶杀犯啦?" "关注大陆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业务。凡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谁会怀疑这个人的罪行呢!只是由于一条纯技术的法律条款和一位见证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脱惩罚!当史普卢根峡谷刚一发生那个所谓事故时,我就肯定是他杀害了他的妻子,我如同亲眼看见一样。我也知道他已来英国,而且预感到早晚他会给我找点工作做的。那么,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啦?我想这次该不会是这个旧悲剧的重演吧?" "不是,这回更严重。惩罚犯罪虽说重要,但事先预防尤其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一个可怖的事件,一种残酷的情景在你眼前酝酿起来,明明知道它要导致什么后果而又无法去制止,这真是可怕。一个活人还有比处在这样的地位更难受的吗?" "是啊。" "那你就会同情这位主顾了,我是代表他前来的。" "我没料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委托人是谁?"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要做到使他的姓名不致牵连到这个案子里去。他的动机是绝对高尚而纯正的,但他不肯披露姓名。当然你的酬金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我想,主顾的实际姓名是无关紧要的吧?"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于案子的一端是谜,如果两头都是谜,那就太迷糊了。詹姆斯爵士,我只能谢绝这个案子了。" 客人慌了。他那开朗、敏感的面孔由于激动和失望而变得阴沉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你太使我左右为难了。我敢说要是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就会认为承办这个案子实在值得骄傲。可是我的诺言又不允许我和盘托出。至少,让我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不好?" "好吧,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就是我并没有应许你什么。" "同意。首先,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 "在开伯尔战役出名的梅尔维尔吗?是的,我听说过。" "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有钱,美貌,多才,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女人。我们要设法从魔掌之中营救出来的正是这个女儿,这位可爱而天真的姑娘。" "就是说,格鲁纳男爵大概把她控制住了?" "是对女人来说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这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极其漂亮,举止迷人,声调温柔,又富有那种妇女所爱好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态。据说女人都甘心听他摆布,他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遇见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份的女郎呢?" "那是一次在地中海乘游艇旅行时的事情。当时对游客虽有限制,可都是自己负担旅费的。显然举办者不大知道这位男爵的脾性,等知道已经晚了。这个坏蛋缠住了这位小姐,而结果是,他完全地、绝对地赢得了她的心。只是说她爱上了他是不够的,她对他一片痴情;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她根本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想尽方法去治疗她的疯狂,但没有用。简单说吧,她打算下个月跟他结婚。由于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意志如钢,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住她。" "她听说过那个奥地利事件没有?" "这个狡猾的魔鬼已经把他过去的每一件社会丑闻都告诉她了,但总是把他自己说成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天哪!可是你肯定无意中已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 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顺着你的话来瞒过你,但这不是真实情况。梅尔维尔已经一蹶不振了。这位坚强的军人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意气消沉。他那久经战火考验的勇气已经丧失,一下变成了一个蹒跚衰弱的老头儿,再也没有精力去和这个漂亮强壮的奥国恶棍较量了。不过我的主顾是一位和这个将军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时期就像父亲般地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不设法去阻止它。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请你承办这个案子,是他亲自提议的,但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个案子里去。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你很容易通过我找出我的主顾是谁;不过我请求你以名誉作担保,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打破这个隐姓微行的谜。" 福尔摩斯异样地微微一笑。 "这我可以担保,"他说道。"我还可以对你说,你的案子使我颇感兴趣,我准备着手进行。但怎么跟你保持联系呢?" "可以在卡尔顿俱乐部找到我。万一有紧急情况,有一个秘密的电话号码:xx·31。" 福尔摩斯把号码记了下来,仍然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上坐在那里问道: "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是——" "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宅邸。是个大宅子。这家伙不知搞了什么投机的勾当,走运发了财,这自然使他成了更危险的对手了。" "他目前在家居住吗?" "是的。" "除此以外,你能不能提供一点别的有关这个人的情况?" "他有一些费钱的嗜好。他喜欢养马。一度他经常在赫林汉打马球,后来他那个布拉格事件传扬开来了,他不得不离开。他还收藏书籍和名画。这个人对于艺术品为爱好。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在这方面写了一部著作。" "复杂的才能,"福尔摩斯说,"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这种才能。我的老相识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个不寻常的艺术家,此外还有不少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通知你的主顾,说我就会着手研究格鲁纳男爵。目前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个人还有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打开局面的。" 客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在场。终于,他突然醒转过来。 "怎么样,华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你最好去会见一下这位小姐本人。" "我说亲爱的华生,你想想,要是她那可怜的碎了心的老父亲都打动不了她,我一个陌生人能行吗?当然,如果别无他法,这个建议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不过我想,我们得从另一个角度着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有点帮助。" 在我的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提到过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晚期的经历中来取材。约翰逊是在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的有用助手的。起初,约翰逊是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出了名,并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悔过自新,投效福尔摩斯,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如果约翰逊当了警方的"探子"的话,那他早就暴露了,不过他参加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动一直没有被同伙识破。由于他有过两次判刑的名声,他可以随便出入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加之观察锐敏、头脑灵活,他便成为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时地了解我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因为我还有我自己的业务急需处理。不过有一天晚上我遵嘱在辛起森餐馆与他会了面。坐在临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斯特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给我讲述了最近的一些情况。 "约翰逊正在四处活动,"他说。"说不定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他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只有在这种罪犯的大本营里,我们才能探听到这个人的秘密。"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连现有的事实都不信,那么不管你有什么新发现,又怎么能使她回心转意呢?" "谁敢说呢,华生?女人的心理对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谜。杀人罪也许可以得到宽宥或辩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许会刺到痛处,格鲁纳男爵对我说——" "他对你说话了?!" "噢,对啦,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跟我的对手紧扭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一番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我对欣韦尔作了指示之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 "他认出你是谁了吗?" "这并不难,因为我递了我的名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敌手,冷静如冰,声调温柔,和顺得就像是你的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师,而阴险毒辣却有如眼镜蛇。他是有教养的,是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在浅薄的一层社交礼仪下面,覆盖着坟墓般的阴森可怕。是的,我确实很高兴有人找我来对付格鲁纳男爵。" "你刚才说他很随和健谈?" "就像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在满足的呜呜叫。某些人的和蔼健谈比气质粗糙者的残暴更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独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迟早会见到你的。他说,你大概是梅尔维尔将军请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结婚的,对吧? "我没有否认。 "先生,他说,这样做你将毁了自己的鼎鼎大名,本来你是名不虚传的,但是这个案子你绝无成功的指望。你会白费周折,更不必说会招致危险。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吧。 "巧得很,我说,这恰恰是我本来想对你说的劝告。男爵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才智,今日得见您本人,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减少。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说吧。谁也不愿意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弄得你不自在。过去的已经过去,你现在是一帆风顺,但是如果你坚持这门亲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非弄得英国容不下你不可。这值得吗?要说上策,还是放开手的好。如果把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那对你来说将会是不愉快的。 "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两撮油黑的胡须,活像昆虫的触角,在他听着上边那番话的时候,这触角消遣似的颤动着,终于他轻轻地笑出声来了。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是看着你手里没牌而硬要赌钱,实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没人会把它做得更好,但都一样,那毕竟是可怜的。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只有小之又小的牌。 "你以为如此。 "我知道如此。我明说了吧,因为我的牌好极了,告诉人也无妨。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深情,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的每一件不幸事件都清清楚楚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我已预先告诫了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种暗示会起怎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庸俗手段和无聊的做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也会接见你的,因为她对父亲的意志十分顺从——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 "你看,华生,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就尽可能泰然严肃地告辞了,但是,在我的手刚放在门把上时,他叫住了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认识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 "知道。 "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伤,成了终身残废。 "正是这样。说来也巧,在那一周之前他曾侦查我的案子来着。福尔摩斯先生,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个倒霉的差事,好几个人都已经自讨苦头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两不相干。再见! "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已经知道事态的发展了。" "看来这家伙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倒不怕他吓唬人,不过他这种人倒是巽言危行一流人物。" "你不能不管这事儿吗?他娶不娶这个女孩子真有多大关系吗?" "既然他确实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事儿还是关系重大的。而且,这是个多么不平常的主顾呵!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随我回家,因为欣韦尔在家等着向我汇报呢。" 我们果然见到他了,这是一个魁梧、粗鲁、红面、患坏血病的人,只有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头脑的唯一表征。看来他好像刚刚跳进过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带出来一个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边的苗条的、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她虽很年轻,但却显露出颓废和忧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残痕。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算是介绍。 "没有她不知道的——好,还是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条子不到一小时,我就把她给抓来了。" "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总是在伦敦的地狱。胖欣韦尔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可是,有那么一个人应该下十九层地狱,要是世界上还有半点儿公道的话!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们喽,温德小姐。" "要是我能协助叫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服服帖帖跟你走,"这位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她那苍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远达不到、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的仇恨。"福尔摩斯先生,你用不着打听我的过去,那是不相干的。但是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完全是格鲁纳给我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拉下马呀!"她两手发疯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到那个他往里推下了多少人的深渊去该多好哇!" "你知道目前情况吧?" "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回那个家伙是要对另一个傻子下手,还要跟她结婚。你是要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坏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接触。" "但是她并不是精神正常的。她发疯地爱上他了。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跟她说过了,但她什么也不在乎。" "知道那个谋杀事件了?" "知道。" "我的天,她可真有胆子!" "她认为这都是诽谤。" "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摆在这个傻子的鼻子底下让她瞧瞧?" "就是说呢,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么?" "我不就是活证据吗?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样对待我的——" "你肯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肯!" "也好,这倒可以试试。不过,他已经自己向她忏悔过他的罪恶了,并且已经得到她的饶恕,我看她是不会再来谈这个问题的。" "我敢打赌,他绝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社会的谋杀案之外,我还听到过一点他的另一两件谋杀。他总是以他那种惯用的柔和腔调谈到某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并不是空话。但是我什么也不在意——你瞧,我那个时候也是爱上他了。那时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但是有那么一件事震动了我。是的。我的天,要不是仗着他那张狡猾甜蜜的嘴皮子拼命解释和安慰我,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个日记本子——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的金质的家徽。照我看那天夜里他八成儿是喝醉了,要不然他绝不会给我看那个东西。" "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而且以此而自豪,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在那个本子里头了,相片,姓名,细节,关于这些女人所有的事。这是一本极下流的兽性行为的记录,凡是人——即便是来自贫民窟的人,也绝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尽管如此,阿德尔伯特·格鲁纳却有这样的记录本子。我所毁坏的灵魂,他完全可以在本子皮上题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这么做。不过,这都是题外的话,因为这个本子对你也没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它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能告诉你现在它在什么地方呢?我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我只知道当时是在什么地方放着。他在许多方面都像是一只整洁精细的猫,所以也许它现在仍然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柜橱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住宅吗?" "我到过他的书房。" "真的?既然你是今天早晨才开始这个工作的,那么你的进展可真够快的。我看这回格鲁纳是遇见对手了。外书房是摆着中国瓷器的那间房——在两个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子。在他的书案后面有一个门直通内书房,那是一间他放文件一类东西的小房间。" "他不怕失盗吗?" "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连最恨他的敌人也不会这样说他。他有能力自卫。晚上有防盗警铃。再说,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偷走没用的瓷器?" "确实没用,"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气武断地说道。"收买赃物的人谁也不肯要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卖的货物。" "不错,"福尔摩斯说。"好吧,温德小姐,如果明天下午五点钟你能来这里一趟,我将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这位小姐见面。我对你的合作非常感谢。不用说,我的主顾当然会大方地考虑……" "用不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不是为钱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看见这个人掉在狗便堆里,我就得到最好的报酬了——掉在狗便堆里由我的脚踏在他的脸上。这就是我的工资。只要你在追踪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来。胖子可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再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里吃饭时我才又见到了福尔摩斯。我问他会见的情况如何,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经过告诉了我,我就记录在下面。他的叙述有点生硬简单,需要稍加编辑一番才能显出生活的本来面貌。 "安排会见的事倒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福尔摩斯说,"因为这位小姐为了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从父命,就竭力想在次要事情上表现出对她父亲的服从。将军打电话来说一切就绪,火暴的温德小姐也按时来到了,于是在下午五点半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104号。那是一座比教堂都显得庄重的、令人生畏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引进一间很大的、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室,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她庄严,苍白,镇定,就像山里的一座雪人那样冷然不可逼视。 "华生,我感到很难对你形容她的样子,也许在这个案子结束以前你可以见到她,那你就可以运用你的词汇了。她是美的,但那是一个心里想着上界的疯狂的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看见过这样的脸。我真无法想象出一个畜生般的流氓是怎么把他的爪子放到这样一个属于上界的人身上的。你大概早就发现相反的两个极端互相吸引的现象了吧,比如精神对肉体的吸引,野蛮人对天使的吸引。但你绝不会看到比目前这件事的情况更糟的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个流氓早已给她打过预防针了。温德小姐的前来似乎有点使她吃惊,但是她还是挥手叫我们坐下,就像可敬的女修道院长在接见两个要饭的。华生,要是你的脑袋想要膨胀的话,可得好好向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 "先生,她以一种仿佛来自冰山的声音说,你的大名我很熟悉。照我理解,你是来离间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仅仅是遵从父命才接见你的,我有言在先,你能够说出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对我发生丝毫影响。 "华生,我真替她难过。当时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对我自己女儿的感觉。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我所运用的是头脑,不是感情。但是那天我真是对她使用了发自我内心的一切动听的话语。我给她描述了一个在婚后才发觉男人真相的女人是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双手的拥抱。我对她什么也没隐讳——将来的羞辱,恐怖,痛苦,绝望等等都说了。但是我的所有热切话语都没能使她那象牙般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能使她那呆呆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感情。我想起那个流氓说的催眠状态。她那样子真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远离尘嚣的狂热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断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耐心地听你讲完了,她说,但对我的效果完全与预期的一样。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一生遭遇波折,引起了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诽谤。有一连串的人曾来这里进行诽谤,你是最后一名诽谤者。也许你是好意,不过我听说你是一个受雇用的侦探,反对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仅这一次就搞清楚:我爱他,他爱我,全世界的意见对我来说都是耳旁风。如果说他的高贵气质万一有一点偏差,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来扶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水平的。不过,讲到这里她的眼光落到我同伴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刚要回答,不料这个女孩子像旋风一样开了腔。如果你要想看看冰和火面对面是什么样子,那就请看这两位女子。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吧,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嘴都歪了,我是他最后一个情人。我是那上百个被他引诱、受用、糟踏、抛弃到垃圾堆上的人之一,就像他正要对你做的那样。你个人的归宿很可能是坟墓,也许那还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蠢女人,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他就会致你于死地。或许使你心碎,或许使你丧命,他带给你的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我不是出于对你的感情才说这个话的,你死不死我根本不在乎。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报仇,他怎么治我我怎么治他。但是横竖一个样,而你也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三天半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 "我认为没有必要谈下去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三次曾被诡诈的女人纠缠,我确信他即使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 "三次!我的同伴尖声嚷道,你这个傻瓜!双料儿的蠢货! "福尔摩斯先生,那冰冷的声音说,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晤。我是遵从父命来接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疯叫的。 "温德小姐嘴里骂着猛然窜上前去,要不是我抢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使人恼火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门口,总算万幸,没有经历一番大吵大闹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实对你说吧,华生,虽然表面冷静,但我也是很气愤的,因为在这个我们想拯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面实在是有一种令人反感的东西。以上就是经过情况,现在你都明白了。看来我非得另想办法不可了,因为第一招已经失策。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说不定还会用上你呢。不过也许下一步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走。" 确是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应该说他的打击,因为我始终不相信那位小姐参与了这件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块方砖上,就在那里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上,一阵恐怖流过我的心。那地点是在大旅馆与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售报人正在那里陈列他的晚报。日期正是上次晤谈以后两天。黄底黑字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福尔摩斯受到谋害。 我记得我呆若木鸡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记得我慌乱地抓了一张报纸,忘记了付钱,还被售报人申斥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找到了那一段可怖的电文,写的是: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谋害性攻击,情况危急。迄未获得详细报道,据传事件于十二时左右发生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受到两名持棍者的攻击,头部及身上被击,据医生诊断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他的住宅。攻击者看来穿着讲究,肇事后从人群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逸去。估计凶手属于常受福尔摩斯精明侦查而屡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不用说,我只是匆匆溜了一眼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而去。在门厅我遇见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门外停着他的马车。 "没有直接危险,"这是他的回答,"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青肿。已经缝过几针,打过吗啡,应该安静休息,但是几分钟的谈话没有太大关系。" 于是我就轻轻走进黑暗的卧室。病人完全醒着,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哑声在叫我的名字。窗帘拉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线斜阳射进来照在裹着绷带的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我在他旁边坐下,垂着脑袋。 "好了,华生,不要这样害怕,"他的声音很弱,"情况并不像表面这么严重。"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 "你知道,我是棍击运动家。我满可以对付那家伙。第二个人上来我才招架不住了。"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坏家伙唆使他们干的。只要有你的话,我立刻就去揭了他的皮!" "好华生,我的老伙计!咱们可不能那样干,只能由警察抓他们。但是他们早就准备好逃脱法网了,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瞧着吧,我有我的打算。首先要尽量夸张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听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什么能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随你的便!说的越严重越好。" "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办?" "他那里好办。他将会看到我最严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的。" "我还要做别的么?" "要的。告诉欣韦尔·约翰逊叫那个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家伙就要找她的麻烦了。他们当然知道她在这个案子里是我的助手。既然他们敢动我,看来也不会忽略她。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办。" "我立刻就去。还有什么事儿?" "把我的烟斗放在桌上——还有盛烟叶的拖鞋。好!每天上午来这里,咱们将讨论作战计划。" 那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当即安排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声。 六天以来公众都以为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说得十分严重,报纸上刊载了一些不祥的报道。但是我每天的连续访问使我确信情况并不是那样糟。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恢复得很快,有的时候我猜想他实际感到的恢复速度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这个人有一种爱保密的脾气,时常引起戏剧性的效果,但是往往弄得连最知己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这个格言执行到了极端的地步:只有独自策划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划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我还是时常感到与他之间有一种隔膜。 到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但报纸上却报道说他得了丹毒。在同一天的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是我非去告诉他不可的,不管他是真病假病。这条消息简单地报道说,在本星期五由利物浦开出的丘纳德轮船卢里塔尼亚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他将前往美国料理重要财产事宜,归来再行举办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这个独生女——的结婚典礼等等。在我念这段消息的时候,福尔摩斯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冷冷的、全神贯注的样子,我知道他受到了打击。 "星期五?!"他大声说道。"只剩下整三天了。我认为这恶棍是想躲过危险。但是他跑不了,华生!我保管他跑不了!现在,华生,请你替我办点事。" "我就是为你办事才来的,福尔摩斯。" "那好,就请你从现在起花二十四小时的功夫全心全意钻研中国瓷器。"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也没问什么问题。长期的经验使我学会了服从。但在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到贝克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盘算,我究竟怎样去执行这样离奇的一道命令。于是我就坐车跑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副管理员,后来我就挟着一本相当大部头的书回到我的住所了。 据说那种仔细记下案情而能在星期一就质问证人的律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勉强学来的知识忘光了。当然喽,我不敢自称已经是陶瓷学权威了,但是那天整整一个晚上,加上整整一夜(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以及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确实是在勤学强记大批的名词儿。在那儿我记住了著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和永乐的标志,唐寅的书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来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一切知识。他已经下地走动了,虽然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这种情况的。他用手托着他那裹满了绷带的脑袋,深深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里。 "喝,福尔摩斯,"我说,"要是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正在咽气呢。" "那个么,"他说道,"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怎么样,你的学习成果如何?" "至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那很好。你大概能就这个问题进行内行的谈话了?" "我想是可以的。" "那请你把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拿给我。" 他打开匣盖,拿出一个用东方丝绸严密包裹着的小物件。他又启开包裹,露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深蓝色的小茶碟。 "这玩意儿必须小心翼翼地用手拿。这是个真正的明朝雕花瓷器,就是在克里斯蒂市场上也没有一件比这好的了,一整套可价值连城——但实际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还有没有一整套是很难说的。真正的收藏家见到这玩意儿没有不眼红的。" "我拿它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369号。" "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我知道一点他的生活习惯,大概在晚上八点他是有空闲的。事先可以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你要来访并和他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还是自称医生,这个角色你可以真实地演好。就说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你曾耳闻男爵在这方面颇有爱好,而且你也不反对高价出售这批瓷器。" "什么价钱呢?" "问得好,华生。要是你不知道你自己货物的价钱,那就会大大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给我拿来的,是他主顾的收藏品。如果说它是举世无双的,也不为过分。" "我可以提议由专家来估价。" "真高!华生,你今天真有灵感。可以提出克里斯蒂什么的。不好自己提出价钱。" "如果他不肯见我呢?" "会的,他会见你的,他的收藏狂热已到了极强烈的地步,尤其是在这一方面,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你坐下,华生,我来念信的内容,无需要求回信,只要说明你要来访,并且说清来访的原因。" 这封信写得十分得体,简短,有礼,而又能打动收藏者的好奇心。立刻就派一个街道送信人给送去了。当天晚上,手持珍贵茶碟,怀揣巴顿医生名片,我就冒险前去了。 住宅庭园的华美确实说明格鲁纳相当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一条曲折的甬道,两旁栽种着珍贵的灌木,直通饰有雕像的花园。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全盛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的长形的低房子,在建筑艺术上虽说像噩梦一样的阴沉,但就其规模和坚固性看却很可观。一个仪表不俗、可以赐予主教之席的男管家,把我让到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他再把我带到男爵面前。 他正站在位于两座窗子之间的一个敞着的大柜橱前面,里面摆着他的部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花瓶转过身来。 "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翻检我自己的珍藏,不知是不是还出得起高价来增添珍品。你瞧,这个小花瓶是唐朝出品,七世纪的古物,你也许有些兴趣。我相信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说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小心地打开包裹,把它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把灯拉近,因为天色越来越黑了,他开始细心鉴赏。这时黄色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可以从容地端详他的相貌。 他确实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男人。他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确实不是虚传。他不过中等身材,但体态优雅而灵活。他的脸色黝黑,近似东方人,有着黑亮、疲倦的大眼睛, 极具异性诱惑力。他的鬓发乌黑,须短而形尖,油饰整洁。他的五官端正而悦目,只有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假使我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的话,就是在这儿——它是脸上的一道冷酷凶残的切口,口角紧绷,冷漠无情,令人生畏。他把须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这是不明智的,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警告,使受难者警觉。他声调文雅,举止倜傥。论年纪,我看他不过三十出头,而事后知道他已经四十二岁。 "好得很——实在好得很!"他终于开腔了,"你是说你有六个一套。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耳闻过这样卓绝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配上它,但那绝不会到市场上的。如不见怪,巴顿医生,敢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那个关系不大吧?"我以一种我所能做出的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反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价钱方面,我听专家的。" "这太神秘了,"他的乌黑大眼睛里闪着怀疑。"在这样的珍贵物品方面做交易,我当然想知道它所有的具体情况。它确实是真货,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过——我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的情况——要是事后证明你没权出卖它可怎么办呢?" "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 "这自然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究竟有什么价值。" "我的信用银行对此负责。" "那自然。但这笔交易还是令我觉得太稀奇古怪了。" "成不成交悉从尊便,"我满不在乎地说,"我首先考虑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鉴赏家,但我在别处也不会有成交困难的。" "谁告诉你我是鉴赏家的?" "我知道你在这方面写过一本著述。" "你读过那本书吗?" "没有。" "好家伙,这可叫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罕见珍品的收藏家,而你却不愿费事去查阅一下唯一能告诉你自己的珍评价值的著作,这你怎么解释呢?" "我是一个忙人,我是开业医生。" "这是答非所问。一个人要是真有癖好,他总会找时间钻研的,不管他有什么别的业务。而你在信里说你是鉴赏家。" "我就是鉴赏家。" "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来试试你?我不得不对你实说,医生——如果你真是医生的话——情况越来越可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的关系吗?怎么,你感到茫然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我装作发怒地跳了起来。 "先生,这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给你面子,而不是当小孩子被你考试的。我的陶瓷知识也许仅次于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无礼的提问。" 他瞪着我。他眼中的慵懒全然不见了。他的目光突然锋利起来,凶残的嘴唇之间闪现出牙齿。 "你搞的什么名堂?你是奸细。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听说这家伙正在咽气,于是他就派奸细来摸我的底。你私自闯进了我的住宅。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退了一步准备他冲上来,因为他已勃然大怒。也许他一开头就怀疑我了,也许是提问使我露了马脚,总之不可能再其他是明摆着的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去疯狂地乱翻着。这时,有点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 "好哇!"他喊道,"好哇!"他一下子窜进身后那间小屋。 我一个箭步跳到门口。那景象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通往花园的大窗敞开着,在窗前,福尔摩斯像鬼影一般地站着,他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一转眼他已不见,我听见了他身子擦过树叶的声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我看得分明,突然有一只手臂——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树丛中伸出一扬。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这一叫声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他两手紧捂住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砰砰乱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乱滚乱翻,一声声的尖叫在屋内回响。 "水!看在上帝的面上,拿水来啊!"他叫着。 我从茶几上抄起一个水瓶朝他奔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赶来了。当我跪下一条腿把受伤者的脸转向灯光时,有一个仆人昏了过去。硫酸已经腐蚀了整个面孔,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一只眼已经蒙上白翳,另一只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我还在赞赏的五官,如今已像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粗海绵抹乱。它们已模糊、变色、失去人形、异常可怖。 我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投洒硫酸的情况。有几个仆人爬上窗口,有的已经冲到草地上去,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来。受伤人在嗥叫之余痛骂着那个洒硫酸的复仇者。"她就是那个女魔温德!"他大叫着,"这个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哪,疼死我了" 我用油敷了他的脸,给他包扎,打了一针吗啡。在这场灾祸面前,他对我的怀疑全然消释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能有力量把他那死鱼般的眼睛救转过来似的。要不是我想 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美貌被毁之事洒下同情之泪的。而此时我对他那发烫的手心感到的是厌恶,所以当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前来接替我的时候,我感到松了一口气。另外还来了一个警察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实名片递给了他。不这样做不仅是愚蠢的,而且也没有用,因为苏格兰场对我的面貌几乎和对福尔摩斯同样熟悉。然后我就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我就到达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坐在日常坐的安乐椅中,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不仅是由于他的伤情,就连他那钢铁般的神经也被今晚的事件震惊了,他悚然地听我叙述男爵的变形。 "这就是罪恶的代价,华生,纯粹是罪恶的代价!"他说道。"早晚是这个结局。天晓得,这个人是恶贯满盈的,"他又说。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不能打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世界上恐怕什么也无能为力了。但是这个本子是能够达到目的的,一定能达到。这是任何一个有点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 "或者称做他的淫乱日记,随你怎么叫都可以。那个女人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它是一个有力的武器,只要我们能拿到它。当时我没有说什么,因为这个女人可能会走漏风声。但我一直在盘算着它。后来他们把我打伤,使我有机会让男爵认为没有必要防备我。这都是有利的。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访美加速了我的行动。他绝不会把这么富有暴露性的文件留在家里。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它是不可能的,他防范很严。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吸住,那是一个好机会。这里就用上你和你的蓝色茶碟儿了。但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去行动,因为我的时间是受你的陶瓷知识的限制的。所以,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找来了这个女孩子。我怎么会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怀里的小包儿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是为我的任务而来的,谁料想她还有自己的特殊任务。" "他已猜到我是你派来的了。" "就怕这个。但是你缠住他的时间已足够让我拿到日记,只是还不够让我安全逃走。——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 这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已经应邀而来了。他刚才一直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倾听福尔摩斯叙述事情的经过。 "你真是创造了奇迹,不折不扣的奇迹!"他听完之后说道。"不过如果伤势真像华生医生说的那样严重,我们不用日记也足能打消这场婚姻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像德·梅尔维尔这类的女人是不会这样行事的。她只会把他当作一个毁了形的殉道者而更加爱他。不,绝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们要摧毁的对象。这本日记会使她醒悟过来,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静的东西。这是他亲笔写的日记,她怎么也会相信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珍贵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就同他一起出来到了街上。一辆马车在等候。他跳上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忙地发了一句话,就急急驶去了。他把大衣的半边挂在窗口用来遮住车厢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一扇气窗射来的灯光看分明了。我大吃一惊,转身就跑上楼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发现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冲冲地大声报告我的新消息。"你当是谁,原来就是——" "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和慷慨的绅士,"福尔摩斯抬手止住了我。"不必多说了。" 我不知道这本暴露罪恶的日记是怎样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更可能是把这个不大好处理的事儿交给小姐的父亲去办了。总而言之,效果十分圆满。三天之后,晨报 上登出一条消息说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持,德 ·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同一家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德小姐的第一次开庭,她受到的严重指控是投洒硫酸。但是在审讯过程中搞出了情有可原的种种经过,结果只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徒刑。歇洛克·福尔摩斯本来受到 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是既然目的是好的而主顾又是显赫的,于是连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变得灵活机动和富有人情味儿 了。他始终没被传讯。 第四章 皮肤变白的军人 我朋友华生的某些想法虽然为数有限,却是执拗得出奇。很久以来他就一直在撺掇我自己写一篇办案记录。这也许是我自找的,因为我总是借机会对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么肤浅,并且指责他不严格遵守事实和数据,而是去迁就世俗的趣味。"你自己来试试吧!"这就是他的反驳。而轮到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内容确乎是必须以一种吸引读者的方式来加以表达。下面记录的这件案子看来必然会吸引读者,因为它是我手里最稀奇的一件案子,而碰巧华生在他的集子里没有收进它。谈到我的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在此说明,我之所以在我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烦地添一个同伴,那不是出于感情用事和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出于本身的谦虚以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个能预见你的结论和行动发展的合作者总是有危险性的,但如果每一步发展总是使他惊讶不已而未来总是使他迷糊,那倒确实是一个理想的伙伴。 根据我笔记本上的记载,那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即布尔战争刚刚结束之际,詹姆斯·m·多德先生来找的我。他是一个魁梧挺拔、精神饱满、皮肤晒黑的英国公民。当时,忠实的华生由于结婚而离开了我,这是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自私行为。当时我是一个人。 我的习惯是背靠窗子坐,而请来访者坐在我对面,让光线充分对着他们。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样开场。我也无意引导他,因为他的缄默给我更多的时间去观察他。我觉得使主顾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就把我观察的结论告诉了他一些。 "先生,看来您是从南非回来的。" "不错,不错,"他惊讶地回答道。 "义勇骑兵部队,对不对?" "正是。" "一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魔术师。" 我对他的惊讶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壮的绅士进我屋来,肤色晒得黑的超过了英国气候所能达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里而不是放在衣袋里,那就不难决定他是从哪儿来的。你留着短须,说明你不是正规军。你的体态是骑手的体态。至于米德尔塞克斯么,你的名片上说你是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商,你还能属于别的军团吗?" "你真是洞察一切。" "我和你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是我锻炼出来了,对所见到的加以注意而已。不过,你当然不是来跟我讨论观察术的。不知在图克斯伯里旧园林那儿出了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你——" "没什么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邮戳是那里的,既然你约我见面是如此急迫,那显然是出了什么关系重大的事儿了。" "不错,确实是这样,不过信是下午写的,从那会儿以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要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给踢出来的话——" "踢出来!" "哎,差不多。这是个硬心肠的人,这个埃姆斯沃斯上校。他当年是个最厉害的军纪官,而且那是一个流行骂人粗话的时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绝不会容忍老上校的无礼。" 我点燃烟斗,往椅背上一靠。 "你能否解释一下你说的话。" 我的主顾讽刺似的笑了。 "我已经习惯地认为不用说明你就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说道。"我还是把事实情况都摆出来吧,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些事情到底说明什么问题。我整整一夜没合眼在拼命想这事儿,却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 "我一九○一年一月参军的时候——那是整整两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参加了我们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独生子,上校是克里米亚战争中维多利亚勋章获得者,儿子有着战士的血液,所以参加了义勇兵。在整个军团里也找不出比他强的小伙子了。我们成了好朋友,那种友谊只有在同甘共苦之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伙伴——这在军队中是不寻常的友谊。在一年的艰苦战斗生活中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后来在比勒陀利亚界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战斗中,他中了大号猎枪的子弹。我接到从开普敦医院发出的一封信,还有从南安普敦寄的一封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音信全无,福尔摩斯先生,六个多月没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大家都回来了,我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问戈弗雷在什么地方。没有回音。我等了一阵子,又写了一封信。这回收到了回信,又短又干,说是戈弗雷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来。就是这么几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这没法儿让我安心。这事儿透着稀奇。他是一个够朋友的小伙子,绝不会就这么随便把知心朋友给忘了。这不像他的行为。碰巧我又听说他是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又不是那么总合得来。有时候这位老头儿有点压人,而戈弗雷的火 气又有点大。我不能相信那封回信。我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谁知不巧我自己的事儿由于两年不在家也得清理一下,所以直到上星期我才开始办戈弗雷这档子事儿。不过,既然我要办这个事儿,我就把别的事一股脑儿都给放下了,非办完它不可。"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种人,你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要跟他做对头。他的蓝眼睛直盯着人,方形下巴绷得很紧。 "那么,你采取了什么步骤?"我问他。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于是我先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对他父亲那个丧气老头子不耐烦了——而且来了一个正面攻击:我说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诉她许多我们共同生活的有趣情况,我路过附近,能否顺路拜访一下?诸如此类等等。我收到一封相当热情的回信,说可以留我过夜。于是我星期一就去了。 图克斯伯里旧庄园是个偏僻地方,无论在什么车站下车都还有五英里的距离。车站又没有马车,我只得步行,还拿着手提箱,所以傍晚才走到那里。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个相当大的园子里头。我看这宅子是各个时代、各种建筑的大杂烩,从伊丽莎白时期半木结构的地基开始,一直到维多利亚的廊子,什么都有。屋里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画,是一座十足的阴森神秘的古屋。有一个老管家拉尔夫,年龄仿佛和屋子一样古老,还有他老婆,更古老。她原先是戈弗雷的奶母,我曾听他谈起她,犹如仅次于母亲,所以尽管她模样古怪,我还是对她有好感。我也喜欢他母亲——她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小白鼠似的妇女。只有上校令我瞧着别扭。 一见面我们就干了一场架。本来我立刻就想回车站,要不是我觉得这等于帮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径直带到他的书房。我发现他坐在乱七八糟的书桌后面,体格高大,背部弯曲,肤色烟黑,胡子蓬乱。带红筋的鼻子像鹰嘴般突出,两只灰色的凶眼睛从浓密的眉毛底下瞪着我。一见之下我才理解,为什么戈弗雷难得提 起他爸爸。 "先生,"他以一种刺耳的声音说,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你这次来访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我说我已经在给他妻子的信中说清楚了。 "不错,不错,你说你在非洲认识戈弗雷。当然,我们只是听你那么一说。" "我口袋里有他写给我的信件。" "请让我看一看。" 他把我递给他的两封信看了一遍,随手又扔给了我。 "好吧,那又怎样?" "先生,我和你儿子戈弗雷是好朋友,共同经历的许多回忆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但他突然不给我音信了,我能不奇怪吗?我希望打听他的情况不是很自然吗?" "先生,我记得我已经跟你通过信,已经告诉你他的情况。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从非洲回来,健康情况不好,他母亲和我都认为他应该彻底休养,换换环境。请你把这个情况转告给一切关心这事儿的朋友们。" "一定照办,"我说。不过请你费神把轮船和航线的名称告诉我,还有起航的日期。说不定我可以设法给他寄一封信去。" 我的这个请求似乎使主人又为难又生气。他的浓眉毛低落到他的双眼上面,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终于抬起头来,那神气颇像一个下棋的人发现对手走了威胁性的一步棋而他已决定怎样去应付。 "多德先生,"他说,你的固执会使许多人都感到无礼,并且会认为你已经达到无理取闹的地步。" "请你务必原谅我,这都是出于对你儿子的友情。" "当然。我已经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不过我必须请你放弃这些请求。家家都有自己的内情,无法向外人说清,不管是多么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听听你讲戈弗雷过去的事,但我请求你不必管现在和将来的事,这种打听没有益处,只会使我们处境为难。" 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碰了钉子,毫无办法绕过它。我只好装作同意他的意见,但我心里暗自发誓不查清我朋友的下落绝不善罢甘休。那天晚上十分沉闷。我们三个人在一间阴暗的老屋子里默默无言地进餐。女主人倒是热切地向我询问有关她儿子的事情,但老头子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对整个这件事感到十分不快,因此在礼貌允许的最早时刻我就辞别主人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楼下一间宽敞空荡的屋子,像宅内别的房间一样。但是在南非草原生活一年之后谁也不会十分讲究居住条件了。我打开窗帘,朝园子望去,发现外面竟是晴朗之夜,那半圆的月亮在空中照着。之后我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边,身旁桌上放着台灯,我打算读小说来分散一下我的心思。可是我被老管家拉尔夫打断了,他拿来一些备用煤。 "先生,我怕你夜间需要加煤。天气挺冷,这间屋子又不保暖。" 他没有立刻走出去,却在屋内稍事停留,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瞧着我,仿佛心里有事的样子。 "对不起,先生,我禁不住听了你在餐桌上谈论戈弗雷少爷的事儿。你知道,我妻子当过他的奶母,所以我差不多可以说是他的养父,当然很关心他。你是说他表现很好吗,先生?" "他是全军团里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他把我从布尔人的枪林之中拖了出来,不然我今天也许就不在这儿了。" 老管家兴奋地搓着他的瘦手。 "就是,先生,正是那样,戈弗雷少爷就是那个样子。他打小就有勇气。庄园的每一棵树他都爬过。他什么也不害怕。他曾是一个好孩子,是的,他曾是一个棒小伙子。" 我一下子跳起来。 "嗨!"我大声说,你说他曾是棒小伙子。你的口气仿佛他不在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戈弗雷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抓住老头儿的肩膀,但他退缩开来。 "先生,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请你问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闲事。" 他刚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听着,"我说,你非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走,要不我就拉住你一夜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吗?" 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他的回答是勉强从嘴里硬挤出来的,那是一个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宁愿他是死了的好!"他喊道。说着他使劲一扯,就跑出屋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当然可以想象,我回到我原来坐的椅子上,心情是好不了的。老头儿刚才说的话对我来说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我的朋友是牵涉到什么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么不名誉的事儿,关乎家庭的荣誉了。严厉的父亲于是就把儿子送走,把他藏了起来,以免丑闻外扬。戈弗雷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冒失鬼。他往往受周围的人影响。显然他是落入了坏人之手并被引向犯罪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是非常可惜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有责任把他找出来设法帮助他。我正在这样焦急地思索着,猛一抬头,只见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顾讲到这里沉思地停了下来。 "请你讲下去吧。"我说。"你的案子很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外,脸贴着玻璃。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曾向窗外看夜色来着,窗帘一直半开着。他的身影就在帘子打开的地方。那是落地大窗,所以我可以看见他整个的身形,但使我吃惊的是他的脸。他面色惨白,我从没见他这样苍白过。我猜想鬼魂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眼睛,我看见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发现我看着他,就往后一跳,消失在黑夜里了。 这个人的样子有一种十分令人吃惊的东西。倒不仅是那惨白如纸的面孔,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东西——一种见不得人的、罪责感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不像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伙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一个人要是当了两年兵,成天和布尔人打交道,他的胆子是吓不坏的,遇见变故就会立即行动起来。戈弗雷刚一躲开,我就跳到窗前。窗子的开关不灵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它打开。随后我就钻跃出去,飞快地跑到花园小路上,朝着我认为他逃走的方向追去。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又有点暗,但是我总觉得前面有东西在跑。我向前冲上去,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没有用。我跑到小径的尽头,这里有好几条岔路通向几个小屋。我犹豫了一下,这时我清楚地听见一扇门关上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我背后的屋子,而是从前方黑暗处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足以证明我方才看见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确实从我眼前逃走了,并且关上了一扇门。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这一夜我过得非常不安宁,心里一直在盘算这个问题,打算找到一种理论来解释这些现象。第二天我觉得老上校多少缓和了一些。既然女主人声称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去处,我就趁机会问道,我再停留一晚有否不便。老头子勉强默认了,这就给我争取到一整天的时间去进行观察。我已经十分肯定地知道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着,但具体的地点以及原因还有待于解决。 这座楼房又大又曲折,在里边藏上一个军团也没人知道。如果人是藏在楼房内部,那我是很难找到他的。但是我听见的门响不是在楼内。我只有到园子里去寻找这个秘密。这倒不难做到,因为那几个老人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这就使我能去施行我的计划了。 园子里有几个小屋,但是在园子尽头有一座稍具规模的建筑——足够园丁或护林人居住的了。难道是从这里发出的关门声响吗?我装作不经心的、仿佛随便散步的样子朝它走了过去。这当儿有一个矮小利落、蓄着胡须、身穿黑衣、头戴圆礼帽的男子从那屋门里走了出来——一点也不像园丁的样子。不料他出来后就把门反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了。他一回身,发现了我,脸上顿时现出吃惊的神色。 "你是本宅的客人吗?"他问我。 我说是的,并且说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则他会非常愿意见到我的,"我又这么解释着。 "不错,不错,"他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说着。"改个时间再来吧,"他说着就走开了。但当我回头看时,他却正躲在园子那头的桂树后面,站在那里观察着我。 "我一路走过去,仔细地看这座小房子,但窗子被严密地遮挡着,这使人看来它似乎是空的。如果我过分大胆窥探,可能会因小失大,甚至被轰出去,因为我知道我在受人监视着。因此我就回到楼内,等着晚上再继续侦查。到天色大黑,人声寂静之后,我就从我的窗口溜了出去,悄悄地朝那神秘的住所走去。 "我刚才说这屋子被严密地遮挡着,现在我发现它还关着百叶窗。不过,有一扇窗子却透出了灯光,因此我就集中注意力从这儿往里瞧。算我走运,这里帘子并没有完全拉上,我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里面相当明亮洁净,壁火熊熊,灯光照耀。在我对面坐着我早上碰见的矮个男子,他吸着烟斗在读报纸。" "什么报纸?"我问道。 我的主顾似乎不大高兴我打断了他的话。 "有关系么?"他反问道。 "关系重大。" "我还真没留意。" "也许你看出那是大张的报纸还是小本的周刊一类了吧?" "对了,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不是大张。也许可能是《观察家》杂志。不过说实在的,我当时真顾不上这类小事儿了,因为屋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窗子坐着,我敢说他就是戈弗雷。当然我看不见他的正脸,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形状。他用手支着头,形容十分忧郁,身子朝着壁火。我刚要设法行动,突然有人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原来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这边来,先生!"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楼内,我一直跟着他走到我的住房。他在门厅里拿起一张火车时刻表。 "八点半有一班火车开往伦敦,"他说。马车八点钟在大门外。" 他脸都气白了。而我呢,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太尴尬了,我只能结结巴巴说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道歉话,力求用对我朋友的担心来给自己解释。 "这个问题用不着再谈,"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无耻地侵犯了我们家庭的权利。你到这儿来是作为客人,但你成了暗探。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说,就是我不要再看见你。" 这下子我也火儿了,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 "我看见你儿子了,我认为你是为了个人目的不让他见人的。我不知道你把他关起来的动机是什么,但我敢肯定他已失去行动自由。我告诉你,上校,除非我确知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则我绝不会停止我的努力来弄清真相,我也绝不会被你的任何恐吓所吓倒。" 这个老家伙面色变得像魔鬼一样凶,我真以为他可能动手。我方才说过他是一个瘦削的、狂暴的高大老头子,虽说我不是弱者,我也很难对付他。但是他在狂怒地瞪了我半天之后转过身就走出去了。我呢,我早上按时乘火车走了,我的意图就是立即来找你听取你的意见并求得你的帮助,这就是我写信与你约会的缘故。" 以上就是我的来访者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大概精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来,这个案子并不难解决,因为只有极有限的选择答案就可以解释问题的根源。但是尽管简单,这个案子却有着新奇有趣的地方,所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记录下来。现在我就用我常用的逻辑分析方法来缩小可能的答案范围。 "仆人们,"我问,"一共有几个人?" "照我尽量估计,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生活看来十分简单。" "那么在花园小屋内没有仆人了?" "没有,除非留胡须的那个矮男人当仆人。但他看来身份要高得多。" "这一点很有启发。你看到过从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吗?" "你这么一提,我倒记起来曾看见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着平房的方向往园里走去。当时我并没往食物上想。" "你在当地进行访问打听了没有?" "是的。我和火车站站长以及村内旅馆主人攀谈过。我只是简单地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我的伙伴戈弗雷的情况。他们两人都说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曾回过家,但紧接着就外出了。看来关于他旅行的说法已经被大家接受。" "你没有向他们提到你的猜疑吗?" "一点没提。" "这很明智。这件事是要调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到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一趟。" "今天?" 可巧当时我正在了结一桩案子,就是我朋友华生叙述过的修道院公学案。我还受到土耳其苏丹的委托要办一个案子,如果延误将会发生极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直到了下周初(照我日记的记载)我才由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踏上去贝德福郡的旅程。在我们驱车路过伊斯顿区的时候,我把一位严肃寡言、肤色黝黑的绅士也接到车上,我是事先跟他约订好的。 "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向多德说,"请他在场也许一点用也没有,但是也许起决定作用。目前不必细谈这一点,到时候就知道了。" 凡是读过华生写的记录的读者,想来已经熟悉我的做法,就是在侦查一件案子的过程中我是不多说话、不泄露想法的。多德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没有说什么,我们三个人就一同继续赶路了。在火车上我又问了多德一个问题,故意让我们那个同伴听见。 "你说你从窗户里清晰地看见你朋友的脸,所以敢肯定那是他本人,是吗?" "关于这点没有问题。他的鼻子贴住玻璃,灯光正照在他脸上。" "不会是另一个长得像他的人吗?" "不可能,确实是他。" "但是你又说他的样子变了?" "只是颜色变了。他的脸色是——怎么说呢?——那是鱼肚白色,他的皮肤变白了。" "是整个脸都苍白吗?" "我想不是。我看的最清楚、最白的是他的前额,因为额头贴着玻璃。" "你叫他的名字了没有?" "我当时又惊又怕,没有叫。后来我就追他,我已经告诉过你,没追上。" 我的侦查已经基本完成了,只再需要一个小情况就可以全部完成。后来经过一番旅行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多德描述的这座奇怪而散漫的庄园。开门的是老管家拉尔夫。我已经把马车全天租下来了,就请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车上等着,我们请他时再下车。拉尔夫是一个矮身材、多皱纹的老头儿,穿着传统的黑上衣和灰点裤子,只有一点很特别,他戴着黄 皮手套,一看见我们他就甩下手套放在门厅桌子上了。我这个人,正如我朋友华生说的,有着出奇灵敏的感官。当时屋里有一种不明显的、但是带有刺激性的气味。它似乎就是从门厅桌子上发出来的。我一转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顺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拾帽子,趁机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不错,这股类似柏油的怪味儿确是从手套上发出来的。侦查已经完成。我进入书房。唉,我自己写记录就这么露骨,实在不高明!华生笔下是那样引人入胜,不正是靠隐去这些环节么。 上校不在房里,但是一听拉尔夫的通报立刻就来了。我们听见他那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楼道走来。他猛一推门就冲了进来,胡须立起,眉眼也都立起来了,确是一个少见的凶狠老头子。他手里拿着我们的名片,用力一撕,扔在地上,用脚就踏。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混蛋,我不准你登我的门!我绝不许你再来,如果你胆敢不经我允许再上这儿来,我就有权使用暴力,我枪毙了你!我坚决枪毙你!至于你,先生,"他转向我说,"我给你同样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耻职业,你可以上别处去显示你的本事,我这里用不着你。" "我不能走,"我的主顾坚决地说,"除非戈弗雷亲口告诉我他的自由没受限制。" 我们的这位不情愿的主人按了一下铃。 "拉尔夫,"他命令道,"给本地警察局打电话叫他们派两名警察来。就说有贼。" "等一等,"我连忙说,"多德先生,你应该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权利的,我们无权进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应该知道你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注。我冒昧地说,如果允许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谈五分钟,我可以使他改变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 "我没那么容易改变,"老上校说。"拉尔夫,执行命令。你还等什么?快打电话!" "不行,"我说着往门上一靠。"警察一干涉就恰恰会导致你所惧怕的结局。"我掏出笔记本在一张撕下的纸页上匆匆写了一个字。我把纸递给上校说:"这就是我们前来的原因。" 他凝视着纸条,脸上除了吃惊以外什么表情都消失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无力地说着,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职业就是把事情弄清。这是我的业务。" 他沉思地坐在那里,瘦削的手摸着蓬乱的胡须。终于,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好吧,要是你们非要见戈弗雷,就见吧。这事儿我不负责,是你们迫使我做的。拉尔夫,去告诉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过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之后我们已经走过了花园小径,来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胡须的矮男子站在门口,脸上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 "这太突然了,上校,"他说道,"这完全打乱了咱们的计划。" "我实在没办法,肯特先生,人家迫使咱们这样做。戈弗雷先生在吗?" "是的,他在里边,"他说着转身领我们走进一间宽敞而陈设简单的屋子。有一个人背朝着壁炉站在那里。一见那人,我的主顾立刻跳上前去伸出手来。 "嗨!戈弗雷,见到你太好了!" 但是对方挥手叫他后退。 "不要碰我,吉米。不要走近我。是的,你非常惊讶!我已不像那个骑兵中队的棒小伙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 他的面容确实是异常的。可以看出他本来是一个五官端正、皮肤被非洲阳光晒黑的漂亮男子,但是如今夹杂在黝黑皮肤之间有一些怪样的白斑片,这使他的皮肤变白了。 "这就是我不见访客的缘故,"他说道,"你我倒不在乎,但用不着你的同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好的,但这么一来对我不利。" "我只是想确知你是安全无恙的,戈弗雷。那天夜里你往我窗里瞧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我就不放心,非把情况弄清不可。" "老拉尔夫跟我说你来了,我禁不住要瞧瞧你。我希望你没看见我才好,后来我听见开窗子的响声,我只好跑回小屋。" "到底是怎么搞的,何必这样?" "这个事儿倒也不难说清楚,"他说着点燃一支香烟,"你记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鲁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边的铁路西线上?你听说我受伤了吗?" "我听说了,但不知道详细情况。" "我们有三个人被切断了和本部的联系。地势很不平坦。有辛普森——就是外号叫秃头辛普森的那个人——有安德森,还有我。我们正在追击布尔人,但是他们埋伏起来,把我们三人包围了。他们两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像猎枪的子弹。但是我拼命趴在马上,跑了几里路我才昏过去掉下马来。 "等我苏醒过来,天已黑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感觉异常虚弱。使我吃惊的是近处就有一座房子,相当大,有南非式的游廊和许多窗子。天气很冷。你知道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发僵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难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冻很不一样。简单说吧,我感到彻骨地寒冷,唯一的希望就是设法达到那座房子。我拼死力站立起来,一步一步拖着,几乎已经没有知觉。我只依稀记得爬上台阶,走进一个大敞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个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张床上,嘴里满意地哼了一声。床上被子已摊开,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颤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熟了。 "我醒来已是早晨,我不但没有进入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仿佛来到一个噩梦的世界。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无帘的窗子射进来,使这间刷成白色的大而空敞的宿舍显得特别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如侏儒的人,脑袋硕大如鳞茎球,口中急切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海绵般的变形而怕人的手。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仿佛都觉得眼下这情况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们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形。每一个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肿变形。这些丑八怪的笑声比什么都难听。 "看来他们全都不会讲英语,但是情况非得说清不可,因为大脑袋越说气越大,后来一边怪叫着一边用他那变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而不管殷红的血液从我伤口直流。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个年长的负责人听见这屋的嘈杂声走过来,真不知他会把我整成什么样子。他用荷兰语责备了几句,揪我的人就躲开了。然后他转向我,睁大惊讶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诧异地问道。"别动!我知道你已疲惫不堪,你肩上的伤口需要处理。我是医生,我马上找人给你包扎。不过,小伙子!你在这里比在战场上更要危险。你是在麻风病院里,你在麻风病人的床上过了一夜。" "吉米,我还用说别的吗?看来,由于战火迫近,这些病人在头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于英军开来,他们又被这位医务总监送回医院。他说,尽管他自以为有免疫力,他也绝不敢像我那样在麻风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后来他把我放在一间单独病房内,细心地护理我,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亚总医院。"你看,这就是我的悲剧。我希望能侥幸,但是等我回到家里,我脸上出现的这些可怕症状终于宣布了我未能逃脱感染的命运。怎么办呢?我是住在一座平静无邻的房子里。我们有两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仆人。这是个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他愿意陪我同住。这样处理是十分简单的。而另一条路则是极其可怕的: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不得释放。但是必须绝对保密,否则即使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也会引起群众哗然,早晚会把我扭送麻风病院的。吉米,就连你也不能告诉。今天我父亲怎么会让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这位先生迫使我让步的,"说着他打开了我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麻风"字样。"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最安全的办法还是全告诉他。" "确实如此,"我说道,"谁敢说这样做没有好处呢?看来只有肯特先生一个人诊视过病人。请允许我,敢问先生是不是这种病的专门医生呢?因为,据我理解,这是一种热带病或亚热带病。" "我有合格医生的正常知识,"他有点板起面孔地说。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觉得在这一病例上听听会诊意见也是有价值的。据我理解,你避免会诊只是怕发生压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这样,"上校说。 "我预料到这一点了,"我解释说,"今天我带来一个朋友,他的谨慎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过力,因此他愿意作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作为专家来提供他的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听我这么一说,肯特先生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惊喜之状,简直就像新提升的下级军官要会见首相似的。 "我将感到骄傲,"他低声地说道。 "那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里来。他现在正等在门外的马车里。至于我们,上校,咱们可以到你书房去,我来做些解释。" 在这种关键时刻就显出我是多么需要我的华生了。他善于运用得体的提问和种种惊叹词来夸张我的侦查艺术,把我那种本来只是系统常识的侦察术给夸大成奇迹。现在我自己来叙述,就没有人来捧场了。我只好照实叙述,就像那天在上校书房里我对着几个听众所说的,其中还包括戈弗雷的母亲。"我的方法,"我说道,"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面: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也可能剩下的是几种解释,如果这样,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证实,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具有足够根据来支持的解释。现在我们就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一下当前这个案子。起初,提到我面前的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先生在他父亲庄园的小屋里被隔离或禁锢起来。可以认为他是由于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于精神失常而不愿住疯人院,最后是因为有某种疾病而需要隔离。我想不出其他解释。那么,就需要把这几个结论加以对比和甄别。 "犯罪之说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区并没有尚未破案的犯罪报告,这我十分清楚。如果说是尚未暴露出来的犯罪,那从家族利益来说应该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什么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里有的第二个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来以后把门倒锁上,这就加强了上述假设,说明可能是强行禁闭。但另一方面,强制不可能是很严的,否则这个青年就不会跑出来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记得我曾探索论据,比如问你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英国医学杂志》,那会帮助我思索。但是,只要有医生陪同并上报当局,把疯人留在家里是合法的事。为什么这样拼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设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个可能,看来虽然稀奇,却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麻风在南非是常见病。由于特殊的机遇,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这样一来,他的家属处境就十分困难了,因为他们不愿把他交给麻风隔离病院。为了不露风声、不受当局干涉,必须严守秘密。如果给以适当报酬,不难找到一位忠实的医生来照顾病人。也没有理由在晚上不让病人出来。肤色变白是这种病的普通症状。这个假设的论据是十分充足的,以致使我决心把它当作已被证实了那样来行动。当我初到这里,发现给小屋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这时候我连最后的疑点也消除了。先生,我只写了一个词,就告诉你秘密已被发现了,我之所以写而没有说出来,是为了向你证明可以信任我的谨慎。" 我正在这样结束我的小小分析时,门开了,那位庄严的著名皮肤病学家被引进来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狮身人面像般严肃的脸今天解冻了,眼中流露出人情味儿的温暖。他迈步朝上校走过去同他握了手。 "我往往给人带来坏消息,"他说。"但今天的消息不那么坏。不是麻风。" "什么?" "典型的类麻风,也就是鱼鳞癣。是一种鳞状的皮肤疾病,影响仪容,非常顽固,但有治愈的可能,绝无传染性。不错,福尔摩斯先生,确是非常的巧合。但能说完全是巧合么?难道没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么?或许这位青年在接触病人以后的恐惧心理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惧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用我的职业荣誉来担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议由肯特先生护理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性休克中复原为止。" 第五章 三角墙山庄 我与福尔摩斯所经历过的冒险,再没有比这次更突然、更富戏剧性的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来活动的方向是什么。但是这天早上他谈兴不错,他刚让我坐在壁炉一边的旧沙发上,而他本人衔着烟斗坐在对面,就有人来了。如果我说来的是一头发狂的公牛,也许更能说明我的意思。 呼的一声门被冲开,闯进一个巨大的黑人。要不是面目狰狞,他将会给人一种滑稽之感,因为他穿着一身鲜艳的灰格西装,飘垂着一条橙红领带。他那宽脸庞和扁鼻子使劲伸向前方,两只阴沉的黑眼睛冒着抑制不住的怒火,并轮流打量着我们两人。 "你们两位谁叫福尔摩斯?"他问道。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把烟斗举了一下。 "哈,原来就是你吗?"这位来访者说着,以一种令人不快的鬼祟轻步绕过桌子。"你听着,福尔摩斯先生,请你不要多管闲事,让人们各管各的事。你听懂了吗?" "说下去,"福尔摩斯说道,"很有意思。" "哈,你觉得有意思,是吧?"这个蛮汉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顿,你就不觉得有意思了。我对付过你这种人,收拾过之后他们就老实了。你看这个,福尔摩斯先生!" 他伸出一只硕大无朋的拳头在福尔摩斯鼻子底下晃。福尔摩斯蛮有兴致地细看着他的拳头。"你是生来就这样儿的吗?"他问道:"还是慢慢练出来的呢?" 不知是由于我朋友那冰冷的镇静,还是由于我抄起了拨火棒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位访客的态度变得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反正我已经警告你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那边的事有兴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明白吗?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要是你管闲事,我就不客气。记住没错儿。"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福尔摩斯说。"我不让你坐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个搞拳击的吗?" "这正是我的名字,你要是说话不客气我就收拾你。" "那你倒用不着,"福尔摩斯使劲盯着这位客人的奇丑无比的嘴巴说。"不过你在荷尔本酒吧外头杀死小伙子珀金斯的事——怎么着!你怎么要走哇?" 这个黑人一下退缩了回去,面色铁灰。"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他说道。"我跟什么珀金斯有什么相干?这小子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伯明翰斗牛场进行训练。" "不错,你可以对法官这么讲,斯蒂夫,"福尔摩斯说。"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内·斯托克代尔的勾当——" "我的老天!福尔摩斯先生——" "行了。这个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时候再说。" "那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计较今天我上这儿来的事儿吧?" "那除非你告诉我是谁叫你来的。" "那你还用问吗,福尔摩斯先生。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是谁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就跟我说:斯蒂夫,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就说要是他上哈罗去就有生命危险。"就是这么回事,都是实话。"没等再问他别的,这位客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走得跟来得一般快。福尔摩斯一面暗笑,一面磕去烟斗里的灰。 "华生,幸亏你没有敲破他那结实的脑袋。我看见你拿拨火棒的动作了。其实他倒是一个不妨事的,别看浑身是肌肉,倒是个愚蠢的、放空炮的小孩子,很容易把他镇住,就像刚才那样。他是斯宾塞·约翰流氓集团的成员,最近参加了一些卑鄙的勾当,等我腾下手来再处理他们。他的顶头上司巴内,倒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们专干袭击、威胁之类的勾当。我所要知道的是,在这次事件里,他们背后是什么人?" "但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呢?" "就是这个哈罗森林案件。他们这一来,倒使我决心侦查这个案子了,既然有这么多人大动干戈,那必是有点来头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刚才我刚要对你讲这个事儿,就发生了这场闹剧。这是麦伯利太太的来信。如果你同意跟我走一趟的话,咱们就给她拍一个电报,立刻动身。" 我看信上写的是:福尔摩斯先生:我最近遇到一连串怪事,都与我的住宅有关,甚望得到您的帮助。如蒙明日前来,我将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罗车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麦伯利是您的早期顾客之一。玛丽·麦伯利谨启.住址是:三角墙山庄,哈罗森林。 "你瞧,就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经过一段短途的火车和马车旅程之后,我们到达了这所住宅。这是一座砖瓦木料的别墅,周围有一英亩天然草原的园地。上层窗子上面有三小垛尖形的山墙,算是"三角墙山庄"这个名称的证据。屋后有一丛半大的郁郁松树,这地方总的印象是不景气和不畅快。但是室内的家具是颇考究的,而接待我们的也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谈吐举止无不显示出有教养与文化。 "我对您丈夫的印象还很清楚,"福尔摩斯说,"虽然那只是多年以前我替他办过一件小事。" "也许您对我儿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为熟悉。" 福尔摩斯十分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怎么!您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么?我跟他有一面之交。当然啦,伦敦谁不认识他呢。那时节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呵!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呢?" "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驻罗马的参赞,上个月患肺炎死在罗马了。" "太可惜了。谁也没法儿把他这样一个人和死联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精力充沛的人。他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真正顽强的!" "顽强得太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正是那毁了他。你印象里他总是潇洒倜傥的样子,但你没见过他变成一个抑郁寡言的人的情形。他的心被伤透了。简直就在一个月之间我就眼看着我的雍容大方的孩子变成一个疲惫的愤世之徒了。" "是恋爱——为了一个女人吗?" "一个魔鬼。好了,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谈我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 "华生和我都在听您的吩咐,请说吧。" "近来发生了一些极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这座房子里已经一年多了,由于我想闭门谢客,过清静日子,因此一直与邻居不大来往。三天之前我见了一个自称是房产经营商人的来访者。他说这所宅子被他的一个主顾看中了,如果我愿意脱手,价钱不成问题。我觉得奇怪,因为附近有几所同样条件的房产都在出售,但是自然我对他的提议还是感兴趣的。于是我提出一个价钱,比我买房的价钱高出五百镑。这事立刻就成交了,但是他又说他主顾也要买家具,问我能否也要一个价钱。这儿有些家具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你可以看出那是极上等的家具,于是我就要了一个相当合算的高价。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来就打算到国外走一走,而这次交易是非常赚钱的,看来我往后的日子是满富裕,不会成问题了。 昨天这个人把写好的合同带来了。幸亏我把合同给我的律师苏特罗先生过了目,他也在哈罗居住。他对我讲: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没有,如果你签了字,你就没有合法权利把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当天晚上那个人来的时候,我指出了这一点,我告诉他我只卖家具。 "不,不是家具,而是一切,"他说。 "那我的衣服,我的首饰怎么办?" "当然,当然会照顾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品不经检查不得携出房外。我的主顾是一个非常慷慨的人,但是他有他的爱好和特殊习惯。对他来说,要不就全买,要不就不买。" "既然如此,那就别买。"我说。这件事就这么给搁下了。但是这个事儿实在稀奇古怪,我恐怕——" 说到这里出了一件意外的干扰。 福尔摩斯举起手来止住了谈话,然后他大步抢到房间另一端,呼地把门一开,揪进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他抓着她的肩膀。这女人死命挣扎着被揪进了屋,就像一只被抓出鸡笼的小鸡一样扯着嗓子乱叫。 "放开我!你要干吗?"她尖叫着。 "是苏珊,你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我正要进来问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饭,这个人就扑上来了。" "我已经听见她躲在门外有五分钟了,但我没有打断您的有趣叙述。苏珊,你有点气喘,对不对?你干这种工作有点困难。" 苏珊愤愤地但是吃惊地转向捉住她的那个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揪住我?" "我只是想当你的面问一个问题。麦伯利太太,您对什么人说过要给我写信和找我帮忙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谁发的信?" "苏珊。" "这就是了。苏珊。你给谁写信或捎信儿说你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瞎说。我没报信。" "苏珊,气喘的人可能会短命的,说谎是没有好结果的。你到底对谁讲了?" "苏珊!"她的女主人大声说道,"我看你是一个狡猾的坏女人。我想起来了,你曾在篱边对一个男人说话来着。" "那是我的私事,"苏珊生气地回嘴。 "要是我告诉你,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巴内,怎么样?" "既然你知道,还问什么?" "我本来不能肯定,但现在我肯定了。好吧,苏珊,要是你告诉我巴内背后是什么人,那是值得给你十英镑的。" "那是一个经常用千镑顶你的十镑的人。" "这么说,是一个富有的男人?不对,你笑了,必是一个富有的女人。到此为止我们已知道这么多了,你还不如说出名字来挣这现成儿的十镑。" "我宁可先看你下地狱!" "什么话!苏珊!"麦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干了。我对你们都够了。我将叫人明天来取我的箱子。"说着她径直走出门去。 "再见,苏珊。别忘了用樟脑阿片酊……那么,"福尔摩斯等门一关上立刻从打趣转入严肃,"这个集团是认真要干一桩案子的。你看他们行动多么紧张。你给我的信上是上午十点的邮戳。苏珊立即向巴内报信。巴内毫不耽搁时间就去找他的主子请示;而他,或她——我倾向于女主子,因为刚才苏珊认为我说错时笑过——制订了行动计划。黑人斯蒂夫被找了来,到次日上午十一点时我已受到警告。你看,这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 "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在你以前是谁住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军上校,姓弗格森。" "这个人有什么特异之点么?" "没听说。" "本来我怀疑是不是他埋了什么。当然喽,如今人们埋金子都是埋在邮政银行里头,但是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疯癫的怪人。要是没有这种人,世界岂不是太单调了吗。起先我确是设想过埋珍宝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要你的家具干什么呢?你总不会有什么拉斐尔原作或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而自己不知道吧?" "没有,除了一套王室德比茶具之外,再也没有比它更值钱的珍品了。" "这种茶具是不值得这一大套神秘行动的。另外,他们为什么不公开说明所要的东西呢?如果他们要你的茶具,他们直接出高价买茶具就是了,何必买你的全部东西,连锅盆碗柜都不放过?不对,照我看,你家里是有点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的东西,而要是知道的话你决不会放手的。" "这也是我的想法,"我说道。 "华生都同意了,那就准是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什么呢?" "来,咱们来看一看光用逻辑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个最小范围。你在这里住了一年了。" "快两年了。" "那更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并没有人向你要什么东西。突然,在这三四天之内,你遇到了急迫的需求者。你看这说明什么呢?" "那只能说明,"我说道,"不管被需求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刚刚进入住宅的。" "这又准是了,"福尔摩斯说。"那么,麦伯利太太,最近新来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今年我什么新东西也没买。" "是吗!那可是真怪了。好吧,我想还是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以便取得足够的资料。你的律师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吗?" "苏特罗先生能力很强。" "你还有一个女仆吗?刚才摔门的苏珊是唯一的女仆吗?" "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 "你需要请苏特罗在本宅留宿一两夜。你可能需要保护。" "危险从何处来呢?" "谁敢说呢。这个案子确实是不明朗。既然我搞不清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我必须从另一头入手,找到主谋。这个自称房产经纪商的人留下住址没有?" "只留下名片和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商兼估价商。" "看样子在电话簿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绝不隐瞒营业的地址。好吧,如果发生新的情况,请通知我。我已经接办你的案子,我就一定把它办成功。" 我们经过门厅的时候,福尔摩斯那无所不见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箱子上面。上面贴的海关标签五光十色。 ""米兰"。"卢塞恩"。这是从意大利来的。" "这都是我可怜的儿子道格拉斯的东西。" "还没打过包吗?到达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是你刚才却说——嗐,这很可能就是线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珍贵东西呢?" "不可能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有工资和一小笔年金。他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 "赶紧,麦伯利太太,"最后他说道。"立刻叫人把这些抬到你卧室去。尽快检查箱内,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明天我来听你检查的结果。" 显然,三角墙山庄是被严密监视着,因为我们拐过路角高篱笆的时候,只见黑人拳击家正站在那里。我们是突然遇上他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更显出他的狰狞逼人的形象。福尔摩斯用手去摸衣袋。 "摸手枪吗,福尔摩斯先生?" "不,摸鼻烟盒,斯蒂夫。" "你真逗,福尔摩斯先生。" "要是我跟踪你,你就不觉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对你有言在先了。" "是这么着,福尔摩斯先生,我考虑过你今天早上的话了,我不愿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桩事了。如果我能为你效力,你发话好了。" "那么,告诉我在这个案子里你的主子是谁。" "我的天哪!我跟你说的是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内给我命令,就是这些。" "好吧,你记住,斯蒂夫,这座宅子里的太太,以及房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受我保护的。别忘了。" "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住了。" "华生,看来他为了自己保命是真给我吓住了,"我们往前走着的时候福尔摩斯这么说。"要是他真知道他的主顾是谁,我看他是会出卖他的。幸亏我掌握一点约翰集团的情况,而斯蒂夫是其成员。华生,看来这个案子用得着兰代尔·派克,现在我去找他。等我回来时可能会对这件事更清楚一些。" 后来我一直没再看见福尔摩斯,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过的这半天。兰代尔·派克是有关一切社会传闻方面福尔摩斯的活参考书。这位古怪懒散的人物在他全部醒着的时间内都呆在圣詹姆斯大街一家俱乐部的凸肚窗内,在这里接收并转发全首都的小道新闻。据说,他那四位数字的收入全靠给小报投稿,这种报纸是专供好事之徒消遣的读物。在伦敦社会的混泥浊水之中,只要稍起一点波澜漩涡,就会被这架人情记录器自动而准确地记载下来。福尔摩斯总是谨慎地帮助兰代尔获得知识,有时候也接受他的帮助。 次日清早我到福尔摩斯房间,从他的态度上看,我就知道情况良好,但谁知有一个意外在等着我们,那就是下面这封电报:请立即前来。住宅被盗。警察在场。苏特罗 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戏剧到了高潮,而且比我预料的还快。华生,在这案子背后是有一股强大势力的,对此我不会有什么惊讶的,因为昨天我听到了一点消息。这个苏特罗当然是她的律师喽。昨天没有请你留在那里守卫,我算是失策了。看来这个苏特罗是个软骨头。没法子,还是到哈罗走一趟吧。" 这回三角墙山庄跟昨天那井井有条的样子可大不一样了。花园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闲杂人,另外有两个警察在检查窗口和种植着天竺葵的花床。进到屋内,我们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绅士,他自称是律师,旁边还有一位满面红光、忙忙叨叨的警官,上来就以老熟人的资格跟福尔摩斯周旋起来。"嗨,福尔摩斯先生,这回可没你插手的事儿,纯粹是一件普通盗窃案,低级警察就满可以应付得了,用不着专家过问。""当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警察手里呢,"福尔摩斯说,"你是说,只是普通盗窃案吗?" "没错儿。我们很知道作案的是什么人以及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就是那个巴内集团,还有那个黑人——有人在附近瞧见过他们。" "很高明!请问他们偷了什么东西?" "这个吗,看来他们没有十分得手,麦伯利太太被麻醉了,住宅被——好,女主人来了。" 昨天接待我们的这位女主人,面色苍白、十分虚弱,由一个小女仆搀扶着进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你给了我十分正确的建议,"她苦笑着说,"真该死,我却没有照办。我不愿麻烦苏特罗先生,结果毫无戒备。" "我今天早上才听说,"律师说道。 "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劝我请人留宿戒备,我没有照办,结果吃了亏。" "你看来很虚弱,"福尔摩斯说,"大概你的体力支持不了叙述事件的经过吧。" "事件不是明摆着的吗,"警官指着他的日记本说。 "不过,如果夫人体力允许的话——" "其实经过倒也不多。我看那个可恶的苏珊是给他们开过路了。他们一定对这房子十分熟悉了。有一会儿时间我感觉到了按在我嘴上的氯仿纱布,但是我不清楚我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我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床边,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卷纸刚从我儿子的行李堆里站起来,那行李打开了一部分,弄得满地是东西。在他还没来得及逃走之前,我跳起来揪住了他。" "你太冒险了,"警官说。 "我揪住他,但他摔开了我,另一个人可能打了我,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女仆玛丽听见响声,对着窗外大叫起来,警察就来了,但流氓已经逃走。" "他们拿走了什么?" "我认为,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知道我儿子的箱子里没有什么。" "他们没留下什么痕迹吗?" "有一张纸可能是我从那人手里夺下来的,它留在地板上,皱得很厉害,是我儿子的手迹。" "既是他的手迹,说明这纸是没有用处的,"警官说。"要是犯人的——" "高明,"福尔摩斯说,"常识健全!但是,我还是好奇地想看一看这张纸。" 警官从他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大页书写纸。 "我从来不放过任何微细的东西,"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福尔摩斯先生。干了二十年工作,我是学会了一些东西,总是有可能发现指纹什么的。" 福尔摩斯检查了这张纸。 "警官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照我看来,很像是一本古怪小说的结尾。" "它可能就是一个古怪故事的结局,"福尔摩斯说,"你看见上方的页数了吧。二百四十五页。那二百四十四页哪里去了呢?" "我看是犯人拿走了。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侵入住宅偷这样的东西是非常莫名其妙的事。你觉得这说明什么问题?" "是的,这说明在慌乱之间他们抓到什么就是什么。我希望他们为所得到的东西高兴。" "为什么偏偏去翻我儿子的东西呢?"麦伯利太太问道。 "这个么,他们在楼下没找到值钱的东西,于是就跑到楼上去了。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见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华生,你到窗前来。"我们站在那里,他把那张纸读了一遍。开头是半截句子,写的是:"……脸上的刀伤和击伤淌着许多血,但是当他看到那张他愿为之牺牲生命的脸,那脸在漠然望着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时候,这时他脸上淌的血比其他心底里淌的血又算得什么啊。他抬起头来看她,她竟笑了,她竟然笑了!就像没有人心的魔鬼那样笑了!在这一刹那,爱灭亡了,恨产生了。人总是得为什么目的而生活的。小姐,如果不是为了拥抱你,那我就为了毁灭你和复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尔摩斯笑着把纸还给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变成"我"了没有?作者过于激动了,在关键时刻他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文章实在不怎么样,"警官一面把纸放回本子里,一面说道。"怎么,你就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处理这个案子,我在这里也没有用了。对了,麦伯利太太,你好像说过有出国游历的想法是吗?" "那一直是我的梦想,福尔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开罗?马德拉群岛?利维埃拉?" "哎,要是有钱,我是要周游世界的。" "不错,周游世界。好吧。再见吧。我下午可能给你一封信。"经过窗口的时候,我瞅见警官在微笑摇头。他的笑容仿佛在说,"这种聪明人多少都有点疯病。" "好,华生,咱们的旅程总算告一段落了,"当我们又回到喧嚣的伦敦市中心的时候,福尔摩斯这样说着。"我想还是马上办完这件事的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来,因为和伊莎多拉·克莱因这样一位女士打交道,还是有一个见证人较为安全。"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朝着格罗斯汶诺广场的某一地址疾驰而去。福尔摩斯本来一直沉思不语,但突然对我讲起话来。 "我说,华生,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不敢说。我只知道咱们要去会见那位幕后的女士。" "一点不错!但是伊莎多拉·克莱因这个名字你没有印象吗?当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从来没有别的女人能够比得上她的美貌。她是纯西班牙血统,就是南美征服者的血统,她的家族已在巴西伯南布哥当了几代领袖了。她嫁给了年老的德国糖业大王克莱因,不久以后就成为世界上最美丽而且也最富有的寡妇。接着的是一个为所欲为的时期。她有好几个情人,而道格拉斯·麦伯利这位伦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之一,也是 其情人中的一个。从总的报道来看,他并不是一时的追求。他不是一个交际场上的浮华公子,而是一个坚强骄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期望得到一切。而她呢,则是一位浪漫小说中的belledamesansmerci(法文:冷酷无情的美女)。她的要求满足之后,就一刀两断了,要是对方不接受她的意见,她就会不择手段地想法达到目的。" "这么说,那是他自己的故事喽——" "对!现在你把情节串起来了!听说她即将嫁给年轻的洛蒙公爵,他的年龄差不多够做她的儿子了。公爵的母亲也许可以不介意她的年龄,但要是传出一件严重的丑闻,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有必要——啊,我们到了。" 这是伦敦西区最考究的住宅之一。有一个行动机械的仆人把我们的名片送了上去并又回来说女主人不在家。福尔摩斯毫不扫兴地说:"那我们就等她回来。" "机械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对你们不在家,"仆人说。 "也好,"福尔摩斯说。"那我们也就不用恭候了。请你把这个条子交给你的女主人。" 说着他在日记本的一页纸上匆匆写了三四个字,折好递给了仆人。 "你怎么说的?"我问道。 "我简单地写了:那么交警察办?"我相信这条子可以放我们进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钟之后我们就进入了一间天方夜谭式的客厅,大而精美,半明半暗,衬托在某种特殊场合所具有的粉红色的电灯光之下。我觉得女主人已经到了某种年纪,到了这种时候就连最艳丽的美人也会更喜欢暗些的光线了。我们一进屋,她从靠椅上站起来,修长,端庄,身材绝美,面如塑像,两只俊美的西班牙眼睛对我们冒出凶光。 "为什么干涉我——还有这个侮辱人的字条儿?"她手里举着纸条儿说道。 "夫人,我用不着解释。因为我信任你的智力——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智力近来不大灵敏。" "为什么,先生?" "因为你居然认为雇来的流氓可以吓得我不敢工作。要不是受冒险的吸引谁也不会选择我的职业。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麦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我与雇用流氓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是的,我确实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再见。" "等一等!你到哪儿去?" "我去苏格兰场。" 还没等我们走到屋门口,她就追过来并拉住他的胳臂。她一下子从钢铁变成了天鹅绒。 "请坐下,先生们。让我们好好谈一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可以对你说真心话。你有绅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对这个是多么敏感啊。我可以把你当朋友那样对待。" "我不能担保那样对待你,夫人。我固然不是法律,但在我的微薄能力范围内我是代表公理的。我愿倾听你的意见,然后我告诉你我将如何行动。" "毫无疑问,威胁你这么一个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给一群可能敲诈或出卖你的流氓。" "不对!我没那么简单。既然我答应说实话,我可以坦白讲,除了巴内和他老婆苏珊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主顾是谁。至于他们两个么,这已不是第一次——"她笑了,俏皮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你考验过他们。" "他们是不走风声的猎犬。" "这种猎犬早晚会咬伤喂它们的手。他们将为这次盗窃被捕。警察已经跟上他们了。" "他们会逆来顺受。这是他们受雇的条件。我不会露面儿。" "除非我叫你露面儿。" "不,你不会的,因为你是一个有尊严的绅士。你不会揭发一个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须归还手稿。" 她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朝壁炉走过去。她用拨火棍拨起一堆烧焦的东西。"要我归还这个吗?"她问道。她挑战地对我们笑着,那神气是如此的无赖而又乖巧,我觉得在福尔摩斯的所有罪犯当中她可能是他最难应付的一位了。然而福尔摩斯却是无动于衷。 "这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他冷冷地说,"你手脚很快,夫人,但这次你做的过分了。" 她啪的一下扔下了拨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声说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经过讲给你听?" "我觉得我倒可以讲给你听。" "但是你必须用我的眼光来看这件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看到,这是眼看着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毁掉的一个女人的行动。这样的一个女人保护自己有什么罪吗?" "原罪是你的。" "当然,当然,我承认。道格拉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命运就是这样,他不适合我的计划。他要求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跟一个不名一文的平民结婚。他非要这样不可,其他一概不行。后来他变得蛮不讲理了。由于我曾给予,他就认为我必须永远给予,而且只给他一个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最后我不得不使他认识现实。" "雇流氓在你的窗子外面殴打他。" "看来你确实是什么都知道了。是的。巴内和小伙子们把他轰走了,我承认作得有点粗暴。但他后来的作法呢?我怎么会相信一个有自尊的绅士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他写了一本书来描绘自己的身世。我当然被写成狼,而他是羔羊。情节都写在里边了,当然是用了假名字,但是伦敦全城谁还看不出来呢?你认为这种行为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 "我么,我看他是没有越出合法权利范围。" "仿佛意大利气候注入了他的血液,同时也注入了古老的意大利残忍精神。他写信给我,寄给了我一部副本,为的是叫我预受折磨。他说共有两部稿本——一部给我,另一部给他的出版商。" "你怎么知道出版商还没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谁。这不是他唯一的小说。我发现出版商尚未收到意大利来信。后来传来了道格拉斯突然夭折的消息。只要那一部稿本还在世间,那就没有我的安全。稿子一定是在他的遗物之中,而遗物必然交给他母亲。我就叫流氓集团行动起来,有一个打入住宅当了女仆。我本来是想用正当合法的手段,我是真心这样做的。我愿把住宅和里面的一切东西都买下来,我愿出任何高价。只是在一切办法都失败了以后,我才使用了别的手段。你瞧,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我对道格拉斯狠心——天知道我是多么后悔!——但在我全部前程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有什么别的抉择呢?"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好吧,好吧,"他说道,"看来我又得像往常那样搞一个赔偿而不起诉吧。按上等方式周游世界需要多少钱?" 女主人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五千镑够吗?" "是的,我看够可以的了!" "很好。我看你可以签给我一张支票,我负责转交麦伯利太太。你有责任帮她换换环境。另外,小姐,"他举起一根指头警告说:"你要小心!要小心!你绝不会多次玩火而总不烧坏你那双嫩手的。" 第六章 吸血鬼 福尔摩斯仔细地读了一封刚收到的来信,然后,漠然无声地一笑——这是他最近乎于要大笑的一种态度——就把信抛给了我。 "作为现代与中古、实际与异想的混合物,这封信算是到家了,"他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华生?" 我读道:旧裘瑞路46号 一月十九日.有关吸血鬼事由. 敬启者: 敝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叶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先生,今日来函询问有关吸血鬼事宜。因敝店专营机械估价业务,此项不属本店经营范围,故特介绍弗格森先生造访台端以解疑难。足下承办马蒂尔达·布里格斯案件曾获成功,故予介绍。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谨启.经手人e.j.c。 "马蒂尔达不是少女的名字,"福尔摩斯回忆说,"那是一只船,与苏门答腊的巨型老鼠有关,那个故事是会使公众吃惊的。但是咱们跟吸血鬼有什么相干?那是咱们的业务范围吗?当然喽,不管什么案子也比闲着没事儿强。但这回咱们一下子进入格林童话了。华生,抬抬手,查查字母v看有什么说法。" 我回过身去把那本大索引取下来拿给他去翻。福尔摩斯把书摆在腿上,两眼缓慢而高兴地查阅着那些古案记录,其中夹杂着毕生积累的知识。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航程,"他念道,"这个案子相当糟糕。我记得你作了些记录,但结局却欠佳。造伪钞者维克多·林奇。毒蜥蜴。这是个了不起的案子。女马戏演员维特利亚。范德比尔特与窃贼。毒蛇。奇异锻工维格尔。哈!我的老索引。真有你的,无所不包。华生,你听这个。匈牙利吸血鬼妖术。还有,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案。"他热心地翻阅了半天,然后失望地哼了一声,把本子扔在桌上。 "胡扯,华生,这都是胡扯!那种非得用夹板钉在坟墓里才不出来走动的僵尸,跟咱们有什么相干?纯粹是精神失常。" "不过,"我说道,"吸血鬼也许不一定是死人?活人也可以有吸血的习惯。比方我在书上就读到有的老人吸年轻人的血以葆青春。" "你说得很对,这本索引里就提到这种传说了。但是咱们能信这种事吗?这位经纪人是两脚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不能离开地球。这个世界对咱们来说是够大的了,用不着介入鬼蜮。照我看不能太信弗格森的话。下面这封信可能是他写的,也许能稍稍说明使他苦恼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在他专心研究第一封信时没有受到注意。他开始含笑读这封信,读着读着笑容就变成专心紧张的表情了。看完之后他靠在椅子上沉思起来,手指之间还夹着那信纸。后来他一惊,才从深思中醒了过来。 "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华生,兰伯利在什么地方?" "在苏塞克斯郡,就在霍尔舍姆南边。" "不算很远吧?那么奇斯曼庄园呢?" "我倒比较熟悉那一带乡间。那里有许多古老的住宅,都是以几个世纪之前的原房主的姓氏来命名的,什么奥德利庄园,哈维庄园,凯立顿庄园等等——那些家族早就被人遗忘了,但他们的姓氏还通过房子保留下来了。" "不错,"福尔摩斯冷冷地说。他那骄傲而富于自制的气质有一个特点,就是尽管他往往不声不响地、准确地把一切新知识都装入头脑,却很少对知识的提供者表示谢意。"我觉得不久我们就会对奇斯曼庄园有更多的了解了。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写来的,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对了,他还自称认识你呢。" "什么,认识我?!" "你自己看信吧。" 说着他把信递过来。信首写的就是刚才他念的那个地址。我读道: 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介绍我同你联系,但我的问题实在过于敏感,不知从何谈起才好。我是代表一个朋友来谈他的事儿的。这位绅士在五年前和一位秘鲁小姐结了婚,她是一位秘鲁商业家的女儿,我的朋友在经营进口硝酸的过程中认识了她。她长得很美,但是国籍和宗教的不同总是在夫妇之间造成感情上和实际上的隔膜。结果,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对她的感情可能冷淡下来了,他可能认为这次结婚是一个错误。他感到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东西是他永远无法捉摸和理解的。这是特别痛苦的,因为她真是一个少有的温存可爱的妻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绝对忠实地爱着丈夫的。 现在我来谈主要问题,详情还要与你面谈。这封信只是先谈一个轮廓,以便请你确定是否有意承办此事。不久前这位女士开始表现出某些颇与她的温柔本性不相称的怪毛病。这位绅士结过两次婚,他有一个前 妻生的儿子。这孩子十五岁了,他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而且重感情的孩子,可惜小时候受过外伤。有两次,有人发现后母无缘无故地痛打这个可怜的男孩子。一次是用手杖打他,在胳臂上留下一大块青痕。 这还不算,她对自己亲生的不到一周岁的小儿子的行为就更严重多了。大约一个月之前,有一次保姆离开婴儿几分钟去干别的事。突然婴儿嚎哭起来,保姆赶紧跑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女主人弯着身子好像在咬小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个小伤口,往外淌着血。保姆吓坏了,立刻要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求她不要去,还给了她五镑钱要她保密。女主人没有做任何解释,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但是这件事在保姆心里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从此以后她就严密注意女主人的行动,并且更加着意护卫婴儿,因为她是真心爱这个孩子的。可是她觉得,正如她监视母亲一样,母亲也在监视着她,只要她稍一离开婴儿,母亲就抢到小儿面前去。保姆日夜地保卫婴儿,而母亲也日夜地不声不响地像狼等羊一样盯着婴儿。这对你来说必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我请求你严肃地对待我的叙述,因为事关一个婴儿的生死,也可能造成一个男子的精神失常。 终于有一天事实瞒不过丈夫了。保姆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她向男主人坦白了一切。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就像你现在的感觉一样。他深知他的妻子是爱他的,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继子之外也一向是疼爱继子的。她怎么会伤害自己亲生的孩子呢?因此他对保姆说这都是她的幻觉,这种多疑是不正常的,她对女主人的诽谤是令人无法容忍的。正在他们谈话之间,突然听到婴儿痛嚎起来。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向婴儿室。只见他妻子刚刚从摇篮旁站起身来,婴儿的脖子上流着血,床单也染上了血。请你想象他的心情吧,福尔摩斯先生。当他把妻子的脸转向亮处,发现她嘴唇周围都是鲜血时,他恐怖得叫出声来了。原来是她——这回是没有疑问了——是她吸了可怜的婴儿的血。 这就是实际情况。她现在关在屋里不见人。没有作任何解释。丈夫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他以及我除了只听说过吸血鬼这个名称以外,对这种事可以说一无所知。我们原本以为那是外国的一种奇谈,谁知就在英国苏塞克斯——罢了,还是明晨与你面谈罢。你能接待我吗?你能不吝帮助一个濒于失常的人吗?如蒙不弃,请电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弗格森。我将于上午十点到你住所。 罗伯特·弗格森 又及:我记得你的朋友华生曾经是布莱克希斯橄榄球队的队员,而我当时是李奇蒙队的中卫。在私人交往方面,这是我可提出的唯一自我介绍。 "不错,我记得这个人,"我一边放下信一边说道。"大个子鲍勃·弗格森,他是李奇蒙队最棒的中卫。他是一个厚道的人。现在他对朋友的事又是如此关怀,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么热心肠。" 福尔摩斯深思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华生,我总是摸不透你的想法,"他说。"你总是有些使我惊讶的想法。好吧,请你去拍一封电报,电文是:同意承办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咱们不能让他认为这是一家缺乏智能的侦探。这当然是他本人的案子。请你把电报发了,到明天早上就自有分晓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弗格森准时地大踏步走进我们的房间。在我记忆中,他是一个身材细长、四肢灵活的人,他行动神速,善于绕过对方后卫的拦截。大概在人生的路途中,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那就是重见一位在其全盛时期你曾认识的健壮运动员,现在已成了一把骨头。这个弗格森的大骨骼已经坍陷了,两肩低垂,淡黄的头发也稀疏无几了。我恐怕我留给他的印象也是类似的吧。 "嗨,华生,你好,"他说道。他的声调倒还是那么深沉热情。"我说,你可不是当初我把你隔着绳子抛到人群里那时节的身子骨儿啦。我大约也有点变了样儿了。就是最近这些天我才见老的。福尔摩斯先生,从你的电报中我可以看出,我是不能再装作别人的代理人了。" "实话实说更好办些,"福尔摩斯说道。 "自然是这样。但请你想一想,谈论一个你必须维护的女人的事儿,是多么为难啊。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我去找警察说这件事吗?而我又必须顾及孩子们的安全。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那是精神病吗?是血统中遗传的吗?你经历过类似的案子没有?看在上帝的面上,求你帮帮我,我是没了主见了。" "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弗格森先生。请你坐下,定一定神,清楚地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并没有对你的案情束手无策,我自信可以找到答案。首先,请你告诉我,你采取了什么步骤,你 妻子还与孩子们接触吗?" "我和她大吵了一场。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极其温柔深情的女子。她是真正全心全意地爱着我。见我发现了这个可怖的、难以置信的秘密,她伤心到了极点。她连话也不说了,根本不回答我的责备,只是含着惊狂绝望的神色瞅着我,瞅着我,然后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肯见我。她有一个陪嫁的侍女,叫做多罗雷思,与其说是一个仆人不如说是一个朋友。由她给我妻子送饭。" "那么说,孩子目前没有危险吗?" "保姆梅森太太发誓日夜不再离开婴儿。我倒是更不放心可怜的小杰克,因为他曾两次被痛打,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 "没受过伤?" "没有。她打得相当狠。尤其是,他是一个可怜的跛足孩子。"当弗格森谈到他儿子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了。 "这个孩子的缺陷谁看了也会心软的。小时候摔坏了脊椎,但是他的心灵是最可爱、最疼人的。" 这时候福尔摩斯又从桌上拿起昨天的信,反复读着。"弗格森先生,你宅里还有什么人?" "有两个新来不久的仆人。还有一个马夫,叫迈克尔,也住在宅子里。另外就是我妻子,我自己,我儿子杰克,婴儿,多罗雷思,梅森太太。就是这些。" "我想你在结婚时还对你妻子不甚了解吧?" "那时我认识她才几个星期。" "侍女多罗雷思跟她有多久了?" "有些年了。" "那么她对你妻子的性格应该比你更了解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 "我觉得,"他说道,"我在兰伯利比在这里更有用些。这个案子需要亲身调查。既然女主人不出卧室,我们在庄园也不会打扰她。当然我们是住在旅馆里。" 弗格森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我原本希望的。如你能来,恰好两点钟有一次舒适的列车从维多利亚车站出发。" "自然要来的。目前我刚好有空闲。我可以全力办你的案件。华生当然也同我们一起去。不过,在出发之前,有一两个问题我必须弄得十分确切。照我理解,这位不幸的女主人看来对两个孩子都动武了,包括你的小儿子和她亲生的婴儿,对吗?" "对的。" "但是动武的方式不同,是吗?她是殴打你的小儿子。" "一次是用手杖,另一次是用手狠打。" "她一直没有解释为什么打他吗?" "没有,只是说恨他。她一再地这样说。" "这在继母也是常有的。大概可以叫做对死者的妒忌吧。她天性是爱妒忌的吗?" "是的,她很妒忌,她是用她那热带的深情来妒忌的。" "你的儿子——他十五岁了,既然他的身体活动受健康限制,大概他的智力是较早发展的吧。难道他没有向你解释被殴打的原因吗?" "没有,他坚持说那是毫无缘故的。" "以前他和继母关系好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爱的感情。" "但是你说他是一个会疼人的孩子?"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像他那样忠心的儿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他对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关切的。" 福尔摩斯又记了下来。他出了一会儿神。 "再婚之前,你肯定和你儿子是感情很深的。你们经常在一起,对吧?" "朝夕相处。" "既然这个孩子很重感情,那当然对已故的母亲是深爱的了?" "十分深爱。" "看来他一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孩子。还有一个关于殴打的问题。对你儿子的殴打和对婴儿的神秘攻击是同时发生的吗?" "第一次是这样。就好像她突然中了什么魔,对两个孩子都发泄。第二次只是杰克挨了打,保姆并没说婴儿出了什么事。" "这倒有点复杂。"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可能。我是作出了一些假设,有待时间或新的资料去一一驳倒它们。这是一个坏习惯,弗格森先生,但人总是有弱点的。我恐怕你的老朋友华生把我的科学方法描述得有点夸张了。不管怎么说,目前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你的案件并非难以解决的,今天两点钟我们准时到维多利亚车站。" 这是一个阴沉多雾的十一月的黄昏。我们把行李放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就驱车穿过一条弯曲多泥的苏塞克斯马路,来到弗格森那座偏僻而古老的庄园,那是一座庞大连绵的建筑,中心部分非常古老,而两翼又很新,有图德式的高耸烟囱和长了苔藓的高坡度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阶已经凹陷,廊子墙壁的古瓦上刻有圆形的原房主的图像。房内的天花板由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不平的地板显出很深的凹线。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散发出一股陈年的腐气。 弗格森把我们让进一间很宽敞的中央大厅。有一座很大的、罩着铁皮的旧式壁炉,上面刻有"1670"年的字样,里边用上等木块生着熊熊的壁火。 我环顾四周,只见这屋子在时代和地域上都是一个大杂烩。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是十七世纪原农庄主搞的。在墙的下半部挂着一排富有审美趣味的现代水彩画。而上半部却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显然是楼上那位秘鲁太太带来的东西。福尔摩斯站起来,以他那无所不观的敏锐的好奇感,仔细研究了这些东西。他看过之后,眼中充满沉思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起来,"你看!" 一只狮子狗本来在屋角的筐里卧着,这时慢慢朝主人爬过去,行动很吃力。它的后腿拖拉着,尾巴拖在地上。它去舔主人的手。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这狗。它有什么毛病?" "兽医也搞不清是什么病。是一种麻痹,他说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但这病症正在消退。它不久就会好了——是不是,我的卡尔罗?" 这狗的尾巴轻轻颤了一下以示赞同。它那悲凄的眼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它很明白我们在谈论它的病。 "这病是突然发生的么?" "一夜之间。" "多久以前?" "可能有四个月了吧。" "很奇怪。很有启发。" "你觉得这病说明什么问题么,福尔摩斯先生?" "它证实了我的一种设想。"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这对你也许是猜谜游戏,但对我却是生死关头!我妻子可能是杀人犯,我儿子时刻在危险中!福尔摩斯先生,千万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一切太可怕了。" 这个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发起抖来。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说:"不管结论是什么,恐怕对你也是难免痛苦的。我一定尽力减轻你的痛苦。目前我还不能多说什么,但在我离开你家之前我可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但愿如此才好!请二位原谅,我要到楼上去看看我妻子的情况有无变化。" 他去了几分钟,福尔摩斯再度去研究墙上挂的器物。主人回来了,从那阴沉的脸色看来,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带来一位细高黄脸的侍女。 "多罗雷思,茶点已备好了,"弗格森说,"请你照顾女主人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病很重,"侍女大声说道,两眼怒视着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医生。没有医生,我一个人和她呆在一起感到害怕。" 弗格森眼带疑问地看着我。 "如有需要,我愿尽力。" "你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我不要征得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我马上同你去吧。" 侍女激动得微微颤栗着,我随她走上楼梯,走进一条古老的走廊。在尽头有一座很厚实的铁骨门。我瞧着这门心里说,要是弗格森想闯进妻子的房间可不那么容易呢。侍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沉重的橡木门板在折叶上吱吱地打开了。我走进去,她立即跟进来,回手把门锁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显然在发高烧。她神智半清醒,但我一进来,她立即抬起一双惊恐而柔美的眼睛,害怕地瞪着我。一见是生人,她反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躺在枕头上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两句,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让我诊脉量体温了。脉搏很快,体温也很高,但临床印象却是神经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热病。 "她这样一天,两天地躺着。我怕她死去,"侍女说。 女主人把她那烧红的俊美的脸朝我转过来。 "我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他想见你。"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后来她似乎神智开始不清了。 "恶毒啊,恶毒啊!我对这个恶魔怎么办啊!" "我能以任何方式帮你忙吗?" "不。旁人没办法。完了。全完了。不管我怎么办,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一定是在说胡话。我实在看不出,诚实的弗格森怎么会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说道,"你丈夫是深深爱你的。他对这事儿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丽的眼睛朝我转过来。 "他是爱我,不错。但我难道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爱他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他心的地步了吗?我就是这样爱他的呵。而他居然会这样想我——这样说我。" "他极其痛苦,可他不理解。" "他是不能理解。但他应该信任。" "你不愿见一见他吗?" "不,不,我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也忘不了他那脸上的神色。我不要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请你告诉他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要自己的孩子。这是我要对他说的唯一的话。"她又把脸朝墙转过去,不肯再说话了。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壁炉边。弗格森忧郁地听我叙述会见的情景。 "我怎么能把婴儿交给她呢?"他说道。"我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再有奇怪的冲动呢?我怎么能忘记那次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来时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他打了一个冷战。"婴儿在保姆那里是安全的,他必须留在保姆那里。" 一个俏皮的女仆端了茶点进来,她是这座庄园内唯一时髦的人物。在她开门的工夫,一个少年走进屋来。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肤色白皙,头发浅黄,一双易于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就闪现出一种意外的激动而喜悦的光芒。他冲过去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像热情的女孩子那样抱住父亲。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来了,要不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我真想你!" 弗格森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拉开儿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边轻抚着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道,"我回来的早是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肯跟我来消磨一个晚上。" "那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是的。" 这个孩子用一种很有洞察力、但在我看来是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们。 "弗格森先生,你的那个小儿子在哪里?"福尔摩斯说道。"我们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来,"弗格森说。这个孩子以一种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照我做医生的眼光看来,他是患有脊椎软骨症的。不大工夫他就回来了,后面跟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秀美的婴儿,黑眼睛,金黄色头发,是撒克逊和拉丁血统的绝妙融合。弗格森显然很疼爱他,一见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怀里非常亲切地爱抚着。 "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低头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红皱痕。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的表情特别专心。他的脸象牙雕一般文风不动,他的眼在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之后又极其好奇地盯在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却只能猜想他是在望着窗外那使人抑郁的、湿淋淋的园子。而实际上百叶窗是半关着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眼光显然是在盯着窗子。然后微微一笑,他的眼光又回到婴儿身上。婴儿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不发一言地仔细观察伤口。最后他握了握婴儿在空中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乖乖。你生活的起点是奇特的。保姆,我跟你说一句话。" 他和保姆走到一边去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是:"你的顾虑马上就会解除了。"保姆似乎是一个脾气有点倔、不大多说话的人,她抱着婴儿走了。 "梅森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福尔摩斯问道。 "表面虽然不使人有什么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疼爱这个婴儿。" "杰克,你喜欢保姆吗?"福尔摩斯突然对大孩子说。孩子那富于表情的灵活多变的脸庞阴沉起来,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有着强烈的喜欢与不喜欢,"弗格森用手搂着孩子说。"幸亏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把头扎到爸爸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他。 "去玩去吧,好乖,"他说着,一直用爱抚的眼光看着他出去,然后继续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真觉得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你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一定是一个特别复杂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确乎是敏感的,"福尔摩斯觉得有点好笑地说,"但我倒还没发现有多么复杂。本来是一个推理过程,但当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观事实给证实了以后,那主观就变成客观了,我们就可以自信地说达到了目的。其实,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结论,剩下的只是观察和证实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布满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面上,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哑了, "如果你看出这事的真相,千万不要再让我挂虑了。我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怎么办?我不管你怎么发现的事实,只要是事实就行。" "当然我应该对你解释,我马上就要把问题说明。但是你总该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情况可以会见我们吗?" "她病得够重的,但完全清醒。" "那好。我们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但她不肯见我,"弗格森大声说道。 "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华生,至少你有进门权,就劳驾你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去,多罗雷思警惕地把门打开了,我把条子递给她。一分钟以后我听到屋内高呼了一声,那是惊喜的呼声。多罗雷思探出头来。 "她愿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叫上楼来。一进门,弗格森就朝着床头抢了两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来用手止住了他。他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边。女主人睁大了惊奇的眼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用不着多罗雷思了吧,"福尔摩斯说,"噢,好的,太太,如果您愿她留下我也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是一个忙人,事务繁多,我的方式必须是简短扼要的。手术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说那使你放心的事情。你的 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温存和爱你、但却受了非常大的冤屈的人。" 弗格森欢呼一声挺起腰来。 "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证实这个,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我是要证实,但这么做我将在另一方面使你伤心。" "只要你洗清我妻子,别的我都不在乎。世界上一切别的都是次要的。" "那就让我把我在家里形成的推理假设告诉你。吸血鬼的说法在我看来是荒诞不经的。这种事在英国犯罪史中没有发生过。而你的观察是正确的。你看见女主人在婴儿床边站起来,嘴唇上都是血。" "我看见过。" "但你难道没有想到过,吸吮淌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用处吗?在英国历史上不是有过一位女王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南美家族。在我亲眼看见你墙上挂的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们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了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我一点不觉得奇怪,这正是我期待着看到的东西。如果婴儿被这种蘸了马钱子的毒箭扎伤,要是不立即把毒吸吮出来是会致命的。 "还有那条狗!如果一个人决心使用毒药,他不是要先试试以求万无一失吗?本来我倒没有预见到这条狗,但是至少一见之下我就明白了,而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回你清楚了吧?你妻子在害怕这种伤害。她亲眼看见它发生了,她救了婴儿的生命,但她却避免告诉你真情实况,因为她知道你是多么爱你那个儿子,她怕伤你的心。"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儿的时候我观察了杰克。他的脸清楚地映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因为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在他脸上我看到了如此强烈的妒忌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见的。" "我的杰克!" "你必须面对现实,弗格森先生。这是特别痛苦的,正因为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爱,一种夸张的病态的对你的爱,还可能有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了他行动的动机。他的整个心灵充满了对这个婴儿的恨,婴儿的健美恰恰衬出了他的残疾和缺陷。" "我的天!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得对吗?" 女主人正在哭泣,头埋在枕头里。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她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对你讲呢,鲍勃?我能感受到你可能受到的精神打击。我不如等待,等着由别人来对你讲。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知道的时候,我真高兴哟,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呢。" "我看远航一年对小杰克来说是有益健康的,这是我的处方,"福尔摩斯说。他站了起来。"只有一件事还不清楚。太太。我们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不能是无限度的。但是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跟梅森太太说实话了,她全明白。" "原来如此,我猜也是这样。" 这时弗格森已经站到床前,伸着颤抖的两手,泣不成声了。 "现在,我想,是咱们下场的时刻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这样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搀这只。好了,"关上门之后他又说,"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其余的问题吧。" 关于这个案子,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了,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的回信,全文如下:贝克街一月二十一日.有关吸血鬼事由 . 敬启者: 接十九日来函后我已调查了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结果圆满。因承贵店介绍,特此致谢。歇洛克·福尔摩斯谨启. 第七章 雷神桥之谜 在查林十字街的考克斯有限公司的银行保管库里,有一个久经搬运、陈旧不堪的锡质文件箱,上面刻有我的姓名:约翰·华生,医学博士,原隶印度部队。里面塞满了纸张,几乎都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不同时期所侦查过的案情记录。其中有些起饶兴味的案件却是未曾侦查成功的,这些案子无法加以叙述,因为没有结局。没有结局的疑难问题对于研究者也许是有意思的,但对于一般读者则难免枯燥乏味。比方,詹姆斯·菲利莫尔案,就是这一类,这位先生回过头走进自己的家去取雨伞,就从此在世界上消失了。还有一个案子,是小汽艇阿丽西亚号,它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驶入一小团雾气之中,就从此不见了,船上的人再也没有消息。再有就是伊萨多拉·伯桑诺案,他是一个有名的记者和决斗者,有一天突然精神完全失常,两眼瞪着一个火柴盒,里面装有一个奇怪的无名的肉虫。除此以外还有一些牵涉某些家族隐私的案件,如果公开出版的话则会引起上流社会许多人的恐慌。我绝不会干那种走漏秘密的事,这是不必说的。由于我的朋友目前有时间置身于这个问题,现在就可以把这些旧记录清理出来和加以销毁了。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案卷,有不同程度的兴味,是我本来可以编辑出版的,但我考虑到,过量的读物可能会影响我特别尊重的那个人的名誉,因而未曾整理。这些案子,有的我曾参加办案,能够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发言;有的我未曾参与,或仅稍稍过问,故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叙述。下面这个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 那是十月的一个狂风大作的早晨。起床穿衣时我看到狂风是如何将后院里挺然立着的那棵法国梧桐的仅余的树叶卷去的。我下楼去吃早餐,心想我朋友必是抑郁寡欢,因为,正如所有的伟大艺术家那样,他的心境是易受环境左右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他几乎已经吃完了早餐,心情异常欢快,而且具有他高兴时特有的那种有点不祥的雀跃之情。 "手里有案子了吧,福尔摩斯?"我问了一句。 "推论法是有传染性的,华生,"他回答道,"你也用推论来研究我的秘密了。不错,是有案子了。经历了一个月的鸡虫琐事和停滞无为,车轮又转动了。" "我能参加吗?" "没有多少行动可参加,但是咱们可以一起讨论,等你先吃掉新厨子给咱们煮老了的鸡蛋再说。鸡蛋的火候和我昨天在前厅桌上看见的那本《家庭杂志》不无关系。连煮鸡蛋这类小事情也要求诸如计算时间这样的注意力,而这是与那本优良杂志上的恋爱故事互相冲突的。" 一刻钟以后桌子撤了,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你听说过金矿大王奈尔·吉布森这个人吧?"他问道。 "你是说那个美国参议员吗?" "不错,他一度曾是西部某州的参议员,但是更多的人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矿巨头。" "我听说过这个人。他在英国不是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么。他的姓名是大家熟悉的。" "可不是,他五年前在汉普郡买了一个不小的农庄。大概你已经听说他妻子的惨死了吧?" "我想起来了。这是他成为新闻人物的原因。但我不知道细节。" "我也没想到这个案子会找到我头上,否则我早就把摘要弄好了,"他朝着椅子上的一叠纸挥了挥手。"实际上,尽管这个案子轰动一时,但情节却是简单清楚的。被告的性格虽说动人,也遮不住证据的确实性。这是验尸陪审团的观点,也是警察法庭起诉的观点。现该案已移交温切斯特巡回法庭审理。我怕办这个案子费力不讨好。我能发现事实,但不能改变事实。除非找到全新的、意外的事实,否则我的主顾没有什么希望。" "你的主顾?" "哎,我忘了告诉你了。华生,我也染上你那种倒叙的糊涂习惯了。你先看看这封信。" 他递给我一封笔迹粗犷的手札,写的是:克拉里奇饭店十月三日. 福尔摩斯先生大鉴: 我不能眼看着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尽最大力量去援救她。我不能做任何解释,也不企图解释,但我确知邓巴小姐无罪。你知道事实经过——谁会不知道呢?此事已成全国的新闻。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正是这种不公,几乎使我发疯。这个女人心地之善,连一个苍蝇也不忍去杀。我将于明日十一时来访,不知你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否。也许我晓得什么线索而自己未曾意识到它。但不管怎样,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生命,都可以为你所用,只要你能救她。把你生气所有的能力,都用来办这个案子吧。奈尔·吉布森谨启. "你看,就是这封信,"福尔摩斯把他早餐后抽完的一斗烟灰敲了出来,又慢慢装上一斗烟丝。"这就是我正在等候的那位先生。至于情节,你没有时间立刻掌握这么多报纸,如你对这个案子在逻辑方面有兴趣的话,我最好简短地对你说明一下。这个人,照我看,是世界上最有势力的金融巨头,同时也是最暴躁和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娶了一个妻子,就是这次悲剧的牺牲者,关于她我只知道她已过壮年,而由于家中有一位年轻可爱的教养两个孩子的家庭女教师,女主人的色衰就更是不利于她了。这三个人是主角,地点是一所古老的庄园宅邸,那原是英国政治历史的中心。悲剧经过:人们发现女主人在离宅子近半英里的园地上被一颗手枪子弹打穿了大脑,时为夜晚,她身穿夜礼服,戴着披肩。附近没有发现武器,现场没有任何谋杀的线索。身边无武器,注意这一点,华生。谋杀似在夜晚进行的,尸体于十一点钟被护林人发现,在抬回家之前受过警察和医生检验。这么说也许太简短了,你能听明白吗?" "情况很清楚。但为什么怀疑女教师?" "首先,有明确的证据。在她衣橱的底板上面发现一支放过一弹的手枪,口径与尸体内子弹相同。"这时他两眼直视,拉长了字音重复道:"在她衣橱的底板上。"然后他又沉默不语了。我看出他脑中有一条思绪在活跃起来,打断他是鲁莽的。突然,他又醒转过来。"是的,华生,手枪被发现了。确能定罪了,是吗?两个陪审团都这样认为的。另外,死者身上有一个纸条,约她就在桥头见面,署名者是女教师。怎么样?这回说明了动机。吉布森参议员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子。如果他妻子死了,除了这位根据各种材料来看早已得到主人急切青睐的年轻女士,还有谁会更有希望继承她呢?爱情,财产,地位,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中年女人的死。恶毒,真恶毒!"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 "另外,她提不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反之,她不得不承认在出事时间前不久她到过雷神桥——就是悲剧发生的地点。她无法否认,因为过路的村人看见她在那个地方了。" "这样看来是可以定案了。" "然而,华生,然而!这座桥是一座宽石桥,有石栏杆,它横跨一湾又深又长、岸边有芦苇的池塘的最狭部。这叫雷神湖。在桥头躺着尸体。这就是基本事实。不过,我看是咱们的主顾来了,来得比约定时间早许多。" 毕利已经开了门,但他通报的姓名却是意外的。马洛·贝茨先生这个人我们都不认识。他是一个瘦削的、神经质的人,眼神惊恐,举止急促而犹疑——以我做医生的眼来看,是一个处在神经崩溃边缘的人。 "你太激动了,贝茨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下谈。我只能跟你稍谈一会儿,因为我在十一点钟有约会。" "我知道,"来访者喘着说,他像喘不过气来的人那样迸出短短的句子。"吉布森先生快来了。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农庄的经理。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恶霸,一个大恶霸。" "你语气过强了,贝茨先生。" "我不得不加强语气,时间有限。我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儿。他眼看就到了。但我没有条件早来。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今天早上才告诉我他约你谈话的事。" "而你是他的经理?" "我已提出辞职。再过一两个星期我就摆脱他的奴役了。他是一个冷酷的人,对谁都冷酷。他对慈善事业的捐款只是为了掩饰他的罪恶勾当。但他的妻子是主要牺牲品。他对她很残酷,很残酷!她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说他使她生活悲惨绝望。她是热带人,巴西人,你当然知道的。" "我没有听说这点。" "热带出生,热带性格。炎热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这种热情爱他的,但当她身上的魅力退去之后——我听说她本来非常美——她就再也得不到他的宠幸。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同情她,恨他对她的恶劣态度。但他能说会道,十分狡猾。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不要听他的花言巧语,他肚子里有更坏的东西。我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就来了。" 客人恐惧地看了一眼钟表,就撒腿朝门外跑出去了。 "你瞧这个事儿!这个事儿!"福尔摩斯停了一会儿说道, "吉布森先生看来有一个很忠诚的家庭,但是警告还是有用的。现在就等本人来了。" 整十一点,我们听见楼梯上有沉重的脚步响,这位名噪一时的百万富翁被让进屋来。一见之下,我不但理解了他的经理对他的恐怖和憎恶,而且明白了他的无数企业对手对他的诅咒。如果我是一个雕塑家而想塑一个典型的成功企业家,一个具有钢铁意志和冷石心肠的人物,那我一定选择奈尔·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儿。他那高大瘦削、嶙峋如石的身影,给人一种饥餐贪婪之感。把亚伯拉罕·林肯之像的高贵之处用卑下来替换,则有几分像他了。他的脸似乎是用花岗石雕成的巉岩不平、冷酷无情的头像,皱纹深折,伤痕累然,表现出生气的危难。他那冰冷的灰眼睛,精明地在浓眉下面闪亮,来回地看着我们俩人。当福尔摩斯介绍我的名字时,他微做鞠躬之状,然后以威严镇定的神色拉过一把椅子直对着我的朋友坐过去,四膝几乎相接。 "福尔摩斯先生,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他张口便说,"办这个案子我绝不计较费用。你可以用钞票当火把去烧,如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话。这个女子是无辜的,这个女子必须得到洗刷,这是你的责任。你提费用吧!" "我的业务报酬有固定数额,"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绝不加以变更,除了有时免费。" "那么,如果金钱对你是无所谓的,请你考虑成名之望吧。如你办成这个案子,全英国和全美国的报纸都会把你捧上天。你会成为两大洲的新闻人物。" "多谢,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捧。你也许感到奇怪,我宁愿不露姓名地工作。我感兴趣的是问题本身。谈这些浪费时间。讲事实经过吧。" "据我看报纸上已经把要点都讲了。我恐怕也提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帮你的忙。不过,要是有什么你要求阐明的情况,我在此负责解答。" "那么,只有一点。" "是什么?" "你和邓巴小姐的实际关系是什么?" 黄金大王惊跳了一下,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接着又恢复了他的极为镇定的态度。 "我想你问这样的问题是在你的权利之内的——甚至是在执行职责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同意你这个想法。"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关系完全是雇主对一个只有当着孩子的面才与她谈过话的年轻女教师的关系。"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味进行不着边际的谈话。再见吧。" 客人也站了起来,他那硕大松弛的身体居高临下地对着福尔摩斯。他那毛茸茸的眉毛下面闪着一股怒火,灰黄色的两颊微泛红晕。 "你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拒绝我的案子吗?" "这个么,至少我拒绝你本人。我相信我的话已说清楚。" "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么?提高价钱?怕难?还是别的?我有权要求解释。" "你也许有权,"福尔摩斯说,"我可以给你解释。这个案子着手去办已经够复杂了,不能再加上错误报告事实这样的困难。" "你是说我说谎。" "我已经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如你坚持要用那个动词来表达,我也不反对。" 我立刻跳起来,因为这个富翁脸上显示出一种无比凶残的表情并举起了他那巨大的拳头。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微笑着去拿烟斗。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认为早餐后即使小有口角也是有碍消化的。我想,到外面散散步,安静地思考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 黄金大王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了他的怒火。我不得不赞赏他的自制力,转眼之间他的盛怒之焰已转为冷漠的表情。 "好吧,随你尊便吧。你知道怎样处理自己的业务。我不能勉强你办这个案子。但你今天所做的对你没有好处。福尔摩斯先生,我击败过比你强大的人。跟我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多少人对我说过这种话,而我还是依然故我,"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好,再见,吉布森先生。你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客人砰然走了出去。福尔摩斯却无动于衷地安然吸烟,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有看法吗,华生?"他终于问道。 "这个么,老实讲,考虑到他是一个无情地扫除一切自己路上障碍物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碍物和不喜欢的人,就如刚才贝茨先生直截了当地告诉咱们的,那么——" "不错,我也这样看。" "但他和女教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诈一诈他,华生,诈!我考虑他那封信的调子是激烈的、不正常的,和他那不动声色的自制之态不成比例,显然他是动了感情的,而且是为了被告而不是为了死者。要想了解真相,非得明白三个人的关系不可。你看到我刚才用单刀直入法向他进攻,他是多么镇定地应战。后来我诈他,给他一种印象,仿佛我绝对肯定地知道,而其实我只是十分怀疑。" "大概他还会回来吧?" "肯定会回来。一定回来。他不会这么放手。听!不是门铃响了吗?他的脚步声。啊,吉布森先生,刚才我还对华生说你该来了。" 黄金大王这回来的神色比走时安静多了。在他愤然的眼睛里还有着受了伤的骄傲,但常识和理智告诉他,要想达到目的只好让步。 "我又考虑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刚才误会你的意思是鲁莽的。你有理由了解事实真相,不管事实是什么,我很尊重你这一点。但是我可以老实地说,我与邓巴小姐的关系与这个案子没有关系。" "这要由我决定,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这样。你好比一个外科医生,你要求知道一切症状,然后才下诊断。" "完全正确。恰恰如此。一个病人如果对医生隐瞒病情,那说明他是别有目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你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大多数人在人家不客气地要他回答与某女人的关系如何时,总是会有戒心的吧——尤其是有真正的感情。谁在自己心灵深处也有一些私人的保留,不愿外人闯进来。而你突然冲进来。但你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原谅你,你是要拯救她。既然墙已推倒,内藏的东西已经露出,你就观察吧。你想问什么?" "事实。" 黄金大王稍事迟疑,正如人在整理思绪时表现的那样。他那冷酷而布满深纹的脸变得更忧郁阴沉了。 "我可以简短地告诉你,"他终于说道,"有些事情说起来既痛苦又难言。我只拣必要的说。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时期遇见我妻子的。玛丽亚·品脱是一个马诺斯官员的女儿,长得很美。那时我是一个热烈的青年,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顾,我也觉得她当时是一个稀有的美人。她的性格也是深沉丰富的,热情奔放、坚贞一意、易于冲动的热带气质,这与我所熟悉的美国妇女全然不同。长话短说吧,我爱上了她,娶了她。直到浪漫的诗意过去了——这经历了几年的时间——我才认识到我们没有共同的东西,完全没有。我的爱冷却下来。如果她的爱也冷淡了,那就好办了。但是你知道女人的奇迹啊!不管我怎么样,也影响不了她对我的感情。我之所以对她冷淡,甚至如某些人说的那样对她残酷,是因为我知道如能破坏她的爱或使它变成恨,那对我们都有好处。但毫无办法。她还是深爱着我,在英国森林中还如二十年前在亚马逊河岸时一个样。不管我用什么办法,她仍旧同样地崇拜我。 "后来出来一个邓巴小姐。她应招聘广告,成为我们孩子的家庭教师。你大概在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大家也公认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我不想装得比别人高尚,我承认与这样一个女子在一座房子里生活、经常接触,我就不可能不对她发生强烈的亲切之情。你责怪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怪你这样想,但如果你这样向她表白,那我就责怪你,因为可以说她是在你的保护之下的。" "也许是这样,"这位富翁说,但责备暂时又使他的眼睛闪出了原来的怒火。"我不装作比我自己更高尚。我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是一个要什么就伸手去取什么的人,而我最需要的就是爱这个女人,占有她。我就这样告诉她了。" "哼,你做了,不是吗?" 福尔摩斯一旦动了感情,那样子是怕人的。 "我告诉她,如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这不取决于我。我说我不在乎钱,所有我能使她快乐舒适的事我都肯干。" "很慷慨,"福尔摩斯讥讽地说。 "看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来找你请教探案问题的,而不是请教道德问题。我没有征求你的批评。" "我只不过是看在这位年轻女士的份上才管这个案子的,"福尔摩斯厉声说。"我认为她被指控的罪状绝不比你所承认干了的事更糟,你企图毁坏一个寄你篱下的无告女子。你们这种有钱人就应该受点教训,叫你们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你们收买来宽恕你们的罪过的。" 我真没料到,黄金大王竟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个训斥。 "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我感谢上帝,我的计谋没有如愿以偿。她坚决不从,她本来当即就要辞职回家的。" "为什么没走呢?" "这个,首先还有别人靠她养活,放弃职业,不管他们,这在她是极不忍心的事情。由于我赌咒发誓绝不再骚扰她的安宁,她才答应留下来。还有一个理由。她知道她对我的影响,并且这比世界上任何别的影响更有力的多。她要利用这个影响力来做好事。" "做什么?" "这个,她知道一些我的事业。福尔摩斯先生,那是非常庞大的事业——其庞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设想的。我可以兴建也可以破坏——而一般我总是破坏。不仅毁个人,还毁集团,城市,乃至国家。企业是一种残酷的斗争,弱者败北。我是全力以赴的。我绝不叫痛,也绝不在乎别人叫痛。但她有不同的看法,我想她是对的。她深信一个人的额外财富不应该建立在一千个人破产饥饿的基础上。这是她的观点,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钱看到更长久的东西。她认为我肯听她的话,她相信通过影响我的行为可以为公众做点好事。于是她留下来没走。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你能解释这个事儿吗?" 黄金大王停顿片刻,两手捧颐,沉思不语。 "这对她是极其不利的,我不能否认这点。女人也确是有自己的内心生活,超过男人的理解。起先,刚一出事,我太吃惊了,我简直认为她是由于过分激动而完全违反了本性。我脑子里有一个解释,现在我如实告诉你,不管它是真是假。显然我妻子是一个极端妒忌的女人。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对精神关系的妒忌,它比对肉体关系的妒忌更可怕。尽管我妻子没有理由妒忌我和女教师的关系——这个我看她也知道——她确实觉得这位英国姑娘对我的思想和行动有一种她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影响力。虽然这是一种好的影响,但也无济于事。她恨她恨得发疯,她血管里始终有着亚马逊悍妇的血液。她可能企图谋杀邓巴小姐——或者可以说是用枪威胁她叫她离开我们。可能发生扭打,枪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枪的人。" "这种可能我早已想到过了,"福尔摩斯说。"可以说,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谋杀的解释。" "但她完全否认发生过这种情况。" "否认并不是证据,对不对?人们可以理解,一个处境如此可怕的女人可能会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手里还拿着枪。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自己还不知道,当枪被查出来时她可能矢口否认以图了事,因为怎么解释也是讲不清的。你用什么来推翻这个假设呢?" "邓巴本人。" "也许吧。" 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我相信我们今天上午可以获得必要的许可证,并可乘晚车到达温切斯特。很有可能等我见过这位年轻女士以后,我会在这件事情上对你发挥更大的作用,虽然我不能担保达到你预想的结论。" 在取得官方许可的问题上有点耽搁,结果当天没有去成温切斯特,而往在汉普郡的奈尔·吉布森先生的庄园雷神湖地区去了。他本人并未陪同,但他给了我们萨金特·科文特里警官的地址,他是最初查验现场的地方警察。这是一个又高又瘦、肤色苍白的人,神态有点诡秘,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他知道许多不敢说出的情况。他还有一个突然把声音放低仿佛事关重大的毛病,而实际上都是平平常常的话。但在这些表面的毛病背后,他很快就显示出他是一个正派诚实的人,并没有傲慢到不肯承认能力有限而需要帮助的程度。 "不管怎样,我宁愿你来,不愿苏格兰场来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警察一插手,地方警察即使成功也没有荣誉,失败则大受埋怨。而我听说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署名,"福尔摩斯对大为放心了的忧郁的警官说,"即使我解决了疑难,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肯定地说,你很大度。你的朋友华生先生也很诚实,我知道的。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咱们一边往那地方走着,我一边提一个问题。我只对你一个人讲。"他向四面张望着,仿佛不敢说似的。"你不觉得这案子可能不利于吉布森先生本人么?" "我考虑过这点了。" "你没有见过邓巴小姐。她在各方面都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他很可能嫌他妻子碍事。而这些美国人比咱们英国人更容易动用手枪。那是他的手枪。" "这一点证实了吗?" "是的,那是一对手枪中的一支。" "一对中的一支吗?另一支在哪里?" "他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武器。我们没有找到与这支完全一样的,但枪匣是装一对枪的。" "要真是一对中的一支,总应该能找到另一支的吧。" "我们把枪都摆在他家里了,你可以去看一看。" "以后再说吧。咱们还是一起去看看现场。" 以上对话是在警官的小屋里进行的,这屋已成为地方警察站了。从这里走半英里路,或者说穿过了秋风瑟瑟的、遍地是金黄色凋落了的羊齿植物的草原,我们就到了一个通往雷神湖的篱笆门。顺着雉鸡禁猎地的一条小路来到一块空地上,我们就看见土丘顶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结构的住宅了,它一半是都德朝风格,一半是乔治朝建筑。我们侧面有一个狭长而生满芦苇的小湖,中心部分最狭。马车路沿着一个石桥穿过湖面,而湖的两翼形成一些小池沼。警官在桥头停下来,指着地面说:"这里是吉布森太太尸体躺着的地点。" "你是在尸体移动之前到达这里的吗?" "是的,他们当即把我找来了。" "谁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呼出事的时候,他和别人一起从宅子里跑下来,他坚持在警察到达之前不许移动任何东西。" "这是明智的。我从报纸上得知枪是在近旁打的。" "是的,非常近。" "离右太阳穴很近吗?" "枪口就在太阳穴边。" "尸体是怎么倒下的?" "仰面。没有角斗挣扎的痕迹。毫无痕迹。没有武器。她左手里还攥着邓巴小姐给她的便条。" "你是说手里攥着?" "是的,我们很难弄开她的手指。" "这一点十分重要。这排除了死后有人放条子做假证据的可能性。还有呢!我记得条子很简短,写的是:我将于九时到雷神桥。格·邓巴 是这样吗?"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 "邓巴小姐承认是她写的条子吗?" "是的,承认。" "她怎么解释这件事的?" "她准备到巡回法庭上进行辩护。她现在什么也不说。" "这个案子确实是耐人寻味。便条的用意非常含糊不清。" "不过,"警官说,"如果允许我发表意见的话,我认为在整个案情中便条的含意是唯一清楚的。"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现在假设条子真正是她写的,它当然是在一两个小时以前被收到的。那么,为什么死者还用手攥着条子呢?她在会见中总用不着去看条子吧?这不是很奇怪吗?"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有点奇怪。" "我需要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说完他就坐在石栏杆上。我看出他那警觉的灰眼睛到处瞧着。突然,他一跃而起,跑到对面栏杆跟前,掏出放大镜细看石头。 "怪事,"他说道。 "是的,我们也看见栏杆上的凿痕了。我想可能是过路人凿的。" 石头是灰色的,但缺口却是白色的,只有六便士硬币那么大。细看的话,可以看出似是猛击的痕迹。 "这需要很猛的撞击才能凿成这样,"福尔摩斯沉思地说。他用手杖使劲敲了石栏几下,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果然是猛击的结果,而且是凿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是在栏杆下方,而不是靠上手。" "但这里离尸体至少有十五英尺。" "不错,是有十五英尺。说不定与本案毫无关系,但还是值得注意。好吧,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你是说,附近没有脚印吗?" "地面像铁板一样的硬,福尔摩斯先生。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那我们去吧。可以先到宅子里去看看你说的那些武器。然后到温切斯特去,我想先见见邓巴小姐再说。" 吉布森先生还没有回来,我们在他家见到了上午来访问过我们的那位神经质的贝茨先生。他带着一种邪恶的意味给我们看了他雇主的那些可怕地排列着的各式各型的武器,这些都是主人冒险的一生中积累的东西。 "吉布森先生树敌不少,这个,凡是了解他的性格和作风的人都不会奇怪的,"他说。"他每天睡觉时床头抽斗里总是放着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他是一个狂暴的人,有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怕他。这位去世的夫人时常被他吓坏。" "你看见过他对她动手吗?" "那我倒不敢说。但我听见他说过几乎同样恶劣的话,不在动手以下,那是残酷和侮辱的言词,甚至是当着用人的面儿说的。" "这位黄金大王在私人生活方面似乎是不大高明,"当我们朝车站走着的时候,福尔摩斯这样说。"你看,华生,咱们掌握了不少事实,有些还是新发现的,但我还是下不了结论。尽管贝茨先生明显地不喜欢他的东家,我从他那儿得到的情况却是:发现出事的时候主人无疑是在书房里。晚餐是八点半结束的,到那时为止一切都很正常。当然发现出事的时间是在夜里,但事件是在条子上写的那个时刻发生的。没有任何吉布森先生自下午五时从城里归来以后曾到户外去过的证据。反之,邓巴小姐承认曾约定在桥边和吉布森太太见面。除此以外她什么也不肯说,因为她的律师劝她保留自己的辩护等待开庭。我有几个极重要的问题需要问她,非得见到她我才能放心。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案子对她是非常不利的,只除了一点。" "是什么,福尔摩斯?" "就是在她衣橱里发现手枪。" "什么!"我吃惊地说,"我还以为这是最不利的证据呢!" "不对。我第一次刚读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感到古怪,现在熟悉案情之后我觉得这是唯一站得住脚的依据。我们需要的是不自相矛盾。凡是自相矛盾的地方都是有毛病的。"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那好,华生,就设想你是一个预谋要除掉一个情敌的女人。你已经计划好了。写了一个条子。对方来了。你拿起手枪。你做了案。一切都干得很利落。难道你在做了这么巧的案之后竟会干出如此不像一个伶俐凶手的蠢事,你不把手枪扔到身边的苇塘里去灭迹,反而小心翼翼地把枪带回家去放到自己的衣橱里,明知那是头一个将受到搜查的地方?我说,华生,了解你的人大概不会说你是一个有心眼儿的人,但即使你这么个人也不会干那么蠢的事吧。" "也许一时感情冲动——" "不会,不会,我不相信有那种可能。如果犯罪是事先策划好的,销赃灭迹也必是事先策划好的。所以,我认为咱们面临着一个严重的错觉。" "但你的观点还需要解决大量的疑问。" "不错,我们就是要解决它。一旦你的观点转变过来,原来最不利的证据也就变成引向真相的线索。拿手枪来说吧,邓巴小姐说她根本不知道手枪。照咱们的设想来推论,她这样说是说的实话。因此,手枪是被放到她衣橱里的。是谁放的呢?是那个给她栽赃的人。那个人不就是犯罪的人吗?你瞧,咱们一下就找到一条大有希望的线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不得不在温切斯特过夜,因为手续还没有办好。第二天早晨,在那位崭露头角的承担辩护的律师乔埃斯·卡明斯先生陪同下,我们获准到监狱里看邓巴小姐。听了那么多关于她的传闻,我是有准备去见一位美人的,但她给我的印象仍然是难以忘怀的。难怪那位令人生畏的黄金大王也在她身上看到了比他自己更强有力的东西——能够制约和指导他的东西。当你注目于她那强而有力的、眉目清晰却极其敏感的脸时,你会觉得,尽管她也会做出一时冲动的事情,但她的素质中有一种内在的高贵性,总会使她对人产生好的影响。她肤色浅黑,身材修长,体态超俗而神情端庄。然而她那双黑眼睛里却有一种无助而哀婉的表情,犹如被逐之兽感到四面已布下罗网而无处逃生了。当她得知前来看她和帮助她的是有名的福尔摩斯时,她那苍白的双颊泛起了一丝血色,她那朝我们投来的目光也有了一丝希望的光彩。 "大概奈尔·吉布森先生已经对您讲过我们之间的一些情况了?"她低声激动地问道。 "是的,"福尔摩斯答道,"你不必再讲那些不好说的情况了。见到你之后,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说的是实情,不论是关于你对他的影响还是你们的纯洁关系。不过,这些情况为什么没有在法庭上说清呢?" "本来我认为指控不可能成立。我本来想,只要我们耐心等一等,一切都会澄清,用不着我们去讲那些难以启齿的家庭内部细节。现在才知道,不但没有澄清反而更严重了。" "我的小姐,"福尔摩斯急得大声说道,"我请你对这点千万不要抱什么幻想,卡明斯先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全部情况都是对我们不利的,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才能取胜。如果硬说你不是处在极大危险中,那才是严重的自欺之谈。请你拿出最大的努力来帮我搞清真相吧。" "我绝不掩饰任何情况。" "那请你讲讲和吉布森太太的关系。" "她是恨我的,福尔摩斯先生。她用她那热带性格的全部狂热恨我。她是一个做事彻底的人,她对她丈夫爱到什么程度,也就对我恨到什么程度。也可能她曲解了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愿说对她不公平的话,但我认为她那强烈的爱是在肉体意义上的,因此她无法理解那种在理智上、乃至精神上把她丈夫和我联系在一起的关系,她也无法设想我仅仅是为了能对他的强大力量施加好的影响才留下来的。现在我算是看出自己的错误来了,我没有资格留下来,既然我引起了别人的不快乐,尽管可以肯定地说,即使我离开,这种不快乐也不会消失。" "邓巴小姐,"福尔摩斯说,"请你确切告诉我那天事件的经过。" "我可以就我所知把真相告诉你,但我没有办法证实这个真相,另外有些情况——而且是最重要的情况——我既不能解释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去解释。" "只要你能把事实真相说清楚,也许别人可以解释。" "好吧,关于我那天晚上去雷神桥的问题,那是由于上午我收到吉布森太太一个条子。条子放在我给孩子上课那屋的桌子上,可能是她亲手放在那里的。条子上说,她要求我晚饭后在桥头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我说,并让我把回信放在花园日规上,因为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密,但我还是照她说的做了,接受了约会。她还让我烧了她的条子,于是我就在课室的壁炉里把它烧了。她是非常害怕她丈夫的,他时常粗暴地对待她,我常为这事批评他,所以我只是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知道这次会见。" "但她却小心地留着你的条子?" "是的。我奇怪的是,听说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个条子。" "后来呢?" "后来我按时去雷神桥了。我到那里时,她已经在等我。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这个可怜的人是多么痛恨我。她就像发疯了一样——我觉得她真是疯子,有着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种虚幻自欺的特异才能。不然的话,她怎么会每天对我淡然处之而心里却又对我如此之仇恨呢?我不想重复她所说的话。她用最怕人最疯狂的语言倾泻了她全部的狂怒仇恨。我连一个字也没回答,我说不出话。她那样子叫人没法儿看下去。我用手堵着耳朵回身就跑。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对我狂呼乱骂,就在桥头。" "就是后来发现她的地点吗?" "在那几米之内。" "但是,假设在你离开不久她就死了,你没有听见枪声吗?" "没有。不过,说实在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被她的叫骂弄得精神上厌烦透了,我一径逃回自己的屋里,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发生的事情。" "你是说你回到了屋里。在次日早晨之前你又离开过屋子吗?" "是的,出事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和别人一起跑出去看了。" "那时你看见吉布森先生了吗?" "看见了,我看见他刚从桥头回来。他叫人去请医生和警察。" "你觉得他精神震动了吗?" "吉布森先生是一个强有力、能自制的人。我认为他是不会喜怒皆形于色的。但是作为一个非常了解他的人,我看得出他是深深地动了感情。" "现在谈谈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在你屋内发现的手枪。你以前看见过它吗?" "从没看见过,我发誓。" "什么时候发现它的?" "次日早晨,当警察进行检查时。" "在你的衣服里?" "是的,在我的衣橱底板上,即在我衣服下面。" "你不能猜想它放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吗?" "头天早晨以前它还没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头天早上整理过衣橱。" "这就是可靠的依据了。就是说,曾有人进你屋内把枪放在那里,为的是栽赃。" "准是这么回事。" "在什么时间干的呢?" "只能是在吃饭时间,要不然就是当我在课室给孩子上课的时候。" "也就是当你收到条子的时候?" "是的,从那时期以及整个上午。" "好,谢谢你,邓巴小姐。你看还有什么有助于我侦查的要点么?" "我想不出了。" "在桥的石栏杆上有猛击的痕迹——就在尸体对面栏杆上有新击的痕迹。你能提出什么说明吗?" "我想是巧合。" "但很古怪,邓巴小姐,非常古怪。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间,偏偏在出事的地点出现痕迹呢?" "但怎么会凿成那样的呢?只有很猛的力量才会凿成那样。"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他的苍白而专心致志的面孔突然现出那种紧张而迷惘的表情,我的经验告诉我这总是他的天才迸发的时刻。他头脑中千钧一发的时刻表现得如此明显,我们大家都不敢说话了。我们大家——律师、拘留犯和我,都默默而紧张地守着他,一言不发。突然,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他浑身由于紧张和急需行动而微颤起来。 "来,华生,来!"他喊道。 "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 "不要担心,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着听我的信儿好了。托了正义之神的福,我要破一个管叫全英国欢呼的案子。邓巴小姐,明天你就会得到消息了,目前请你相信我吧,乌云正在驱散,真相大白的光明前景即将到来,我对此充满信心。" 从温切斯特到雷神湖本不算远,但对我来说,由于着急而显得很远,而对于福尔摩斯来说简直是无限长了。因为,由于神经极度兴奋,他根本坐不住,不是在车厢里来回踱步就是用他那敏感的长手指敲着身边的垫子。突然,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我们单独占着一节头等车厢——他把两手分别放在我膝上,以一种特别顽皮的眼光(这是他淘平时的典型表现)直视我的眼睛。 "华生,"他说,"我想起来了,你一般同我外出办案总是带武器的。" 我带武器对他是有好处的,因为每当他全力思考问题时根本不顾安全,所以有好几次我的手枪都救了急。我把这个告诉了他。 "是的,是的,我在这种事情上有点心不在焉。但是你现在身上带着手枪吗?" 我从后裤袋里把枪取出来,那是一件短小、灵便但是非常得手的小武器。他接过枪,打开保险扣,倒出子弹,仔细观看。 "够沉的——分量够沉的,"他说。 "是的,很结实。" 他拿着枪想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我相信你这支枪将和咱们侦查的秘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我说的是真话。咱们要作一个实验。如果实验成功,真相就大白了。实验全靠这支小枪的表现了。拿出一枚子弹,把其余的装好,扣上保险,好!这就增加了重量,更好试验了。" 我一点也不知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也没有帮我弄明白,而只是出神地坐在那里,后来我们在汉普郡小车站下了车。我们雇了一辆破马车,一刻钟之后就到达我们那位推心置腹的友人警官家里了。 "有线索了,福尔摩斯先生?什么线索?" "那全靠华生医生的手枪的表现了,"我的朋友说,"这就是手枪。警官先生,你能给我十码绳子吗?" 于是从本村商店买了一球结实的细绳。 "这个足够用了,"福尔摩斯说。"好,如你们方便的话,咱们就可以开始最后一段旅程了。" 太阳正在西沉,把一片连绵的汉普郡旷野照成一幅奇妙的秋色图景。警官勉强陪着我们走着,不时对我的朋友投以批判和怀疑的目光,仿佛对他的精神是否正常颇有疑虑。走近现场时,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虽然貌似镇静,其实是非常激动的。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问说,"以前你也看见我失败过,华生。尽管对这类事情我具有一种本能,但本能有时还是叫我上当。刚才在温切斯特监狱内我初次在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时,我相信它是确定不移的了,但是灵活的头脑总是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一个人总能想出不同的可供选择的答案而把我们引入歧途。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吧,咱们只有一试便知了。" 一边走着他把绳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枪柄上。于是我们到达了出事的现场。在警官帮助下,福尔摩斯非常仔细地画出尸体躺的地点。然后他就到灌木丛里去寻找,最后找到一块相当大的石头。他把石头拴在绳子的另一端,再把石头由石栏上往下垂,吊在水面之上。然后他站在出事地点,手里举着手枪,枪与石头之间的绳子已经绷直了。 "现在开始!"他喊道。 说着他把手枪举到头部,把手一松。手枪被石头下降的重量一下子就拖跑了,啪的一声撞在石栏上,然后就越过石栏沉入水中去了。福尔摩斯紧跟着就跑过去跪在石栏旁。他欢呼了一声,这说明他找到了他期待的东西。 "还有比这更确切的证明吗?"他喊道,"快来瞧,华生,你的手枪解决了全部问题!"他用手指着第二块凿痕,其形状大小与第一块凿痕一模一样。 "今晚我们住在旅店,"他站起身来对惊讶不已的警官说。 "你可以找一具打捞绳钩,你可以不费力平地捞起我朋友的手枪。你还可以在近旁捞到那位志在报复的女士所使用的手枪和绳子、石头,这都是她用来掩盖她的罪过并把谋杀罪嫁祸于无辜者的用具。请你告诉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要见他,以便办理释放邓巴小姐的事宜。" 那天夜里,当我们在本村旅店里吸着烟斗的时候,福尔摩斯简短地回顾了事情的经过。 "华生呵,"他说道,"我看你把这个雷神桥案件记录到你的故事里,恐怕也增加不了我的名誉。我的脑子有点迟缓,我缺乏那种把想象力和现实感综合起来的能力,这种综合是我的艺术的基础。我承认,石栏上的凿痕已经是解决问题所需的足够线索,但我没有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咱们得承认,这个不幸女人的思考力是很深沉很精细的,所以揭示她的阴谋不那么容易。我看,在咱们办过的案子里还没有比这更奇特的例子来表明变态的爱是多么可怕。在她眼里,不管邓巴小姐究竟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是她的情敌,都是同样不可饶恕的。显然她把她丈夫用来斥退她表现感情的那些粗暴的举动言词都归咎于那个无辜的女士了。她下的第一个决心是结束自己的生命。第二个决心是想方设法使她的对手遭到比立刻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咱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各个步骤,这表明一个相当精细的头脑。她很聪明地从邓巴小姐那儿弄到一个条子,使人看来仿佛是后者选择了犯罪的地点。由于急于使人容易发现条子,她做得过分了,到死手里还拿着条子。单这一点就应该更早地引起我的怀疑。 "然后她拿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枪——在宅子里是有个武器陈列室的——留给自己用,而把相同的一支手枪在当天早上放掉一颗子弹之后塞进邓巴小姐的衣橱,在树林里放一枪是不会引起注意的。然后她到桥头,设计好这个极其精巧的消灭武器的办法。当邓巴小姐来赴约时,她就竭尽最后的力气把对她的仇恨倾腔喷出,等邓巴走远之后她就完成了这个可怕的任务。现在每一个环节都清楚了,锁链是完整的,报纸也许会问为什么开头不去到湖里打捞,但是事后讲漂亮话总是容易的,再说这么大的苇塘也无从打捞,除非你明确地知道要打捞什么和在哪里打捞。得了,华生,咱们总算帮了一个不平凡的女人的忙,也帮助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要是将来他们联合起来,看来这并非不可能的,那么金融界会发现,吉布森先生是在那个教授人间经验的伤心课堂里学到了一些东西的。" 第八章 带面纱的房客 如果考虑到福尔摩斯先生的业务活动已达二十三年之久,而在十七年当中我一直是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记录者,那就会清楚地明了我手中掌握着数量庞大的资料。对我来说,问题总是如何选择,而不是如何找材料。在书架上有一长排逐年记录的文件,还有许多塞满了材料的文件递送箱,这一切不仅对于研究犯罪的人来说,即使对于研究维多利亚晚期社会及官方丑闻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关于后者我可以说,凡是那些写过焦虑的信来要求给他们的家庭荣誉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大可放心的。我朋友福尔摩斯特有的谨慎态度和高度职业感,在我选择材料时仍然起着作用,我绝不会滥用别人对我们的信托。然而,对于近来有人妄图攫取和销毁这些文件的行为,我是坚决反对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谁,我们早已知道,我代表福尔摩斯先生宣布,如再发生类似行为,一切有关某政客、某灯塔以及某驯养的鸬鹚的全部秘密将公之于世。对此,至少有一个读者心里明白。 再者,也没有理由认为在每一案件中福尔摩斯都有机会显示他那特异的洞察力和观察分析的天才,这些我在回忆录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描述过。有的时候他不得不费很大力气去摘果实,但有时果实自动掉在他怀里。而往往那最骇异的人间悲剧却是那些最不给他显示个人才能以机会的案件,现在我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案子。我稍稍改换了姓名和地点,除此而外,都是真实故事。 有一天上午——那是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张匆匆写就的条子,要我立即前去。赶到之后,我见他坐在香烟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略上年纪的、婆婆妈妈的、房东太太型的胖妇女。 "这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麦利娄太太,"我朋友抬手说道,"麦利娄太太不反对吸烟,华生,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肮脏嗜好。麦利娄太太要讲一个有趣的事儿,它可能有所发展,那么你的在场将是有用的。"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麦利娄太太,如果我去访问郎德尔太太的话,我希望有个见证人在场。请你回去先对她说明这一点。" "上帝保佑你,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她是非常急于见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区的人都带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一点去。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保证把事实掌握正确。咱们再来叙述一遍,那样可以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经七年,而你只看见她的脸一次。" "我对上帝发誓,我宁愿一次也没看见过!"麦利娄太太说。 "她的脸是伤得非常骇人的,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是人的脸。就是那么怕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见她在楼上窗口张望,送奶人吓得连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园满地都是牛奶。这就是她那脸。有一次冷不防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立刻就盖上面纱了,然后她说:麦利娄太太,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不摘面纱了吧。""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一点不知道。" "她刚来居住的时候有什么介绍信吗?" "没有,但她有的是现钱。预交的一季度房租立刻就放在了桌上,而且也不讲价钱。这个年头儿,像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客人呢?" "她选中你的房子讲出什么理由了吗?" "我的房子离马路远,比大多数别的出租房子更平静。另外,我只收一个房客,我自己也没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试过别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要求的是平静,她不怕花钱。" "你说她来了以后压根儿没有露出过脸,除了那次冷不防。这倒是一个奇特的事儿,非常奇特。难怪你要求调查了。" "不是我要求,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没有比她更安静、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么成为问题的呢?" "她的健康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她好像要死了,而且她心里有可怕的负担。有时候她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听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里,但是喊声全宅子里都听得见,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郎德尔太太,"我说,要是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负担,你可以找牧师,还有警察,他们总可以帮助你。""哎呀,我可不要警察!"她说,牧师也改变不了以往的事儿。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里的事,我也可以松心一些。""哎,"我说,要是你不愿找正式警察,还有一个报上登的当侦探的那个人"——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呀,一听就同意啦。对啦,这个人正合适,"她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呢。麦利娄太太,快把他请来。要是他不肯来,你就说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你就这么说,再给他一个地名:阿巴斯·巴尔哇。"这个字条儿就是她写的,阿巴斯·巴尔哇。她说,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见了地名他一定来。" "是要来的,"福尔摩斯说。"好吧,麦利娄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谈一谈,这要进行到午饭时间。大约三点钟我们可以到你家。" 我们的客人刚刚像鸭子那样扭出去——没有别的动词可以形容她的行动方式——歇洛克·福尔摩斯就一跃而起钻入到屋角里那一大堆摘录册中去翻找了。在几分钟之内只听得见翻纸页的嗖嗖声,后来又听见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原来是找到了。他兴奋极了,都顾不上站起来,而是像一尊怪佛一样坐在地板上,两腿交叉,四周围堆着大本子,膝上还放着一本。 "这个案子当时就弄得我很头疼,华生。这里的旁注可作证明。我承认我解决不了这个案子,但我又深信验尸官是错误的。你不记得那个阿巴斯·巴尔哇悲剧了吗?" "一点不记得,福尔摩斯。" "而你当时是与我一起去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也很浅了。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另外当事人也没有请我帮忙。你愿意看记录吗?" "你讲讲要点好吗?" "那倒不难。也许听我一说你就会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郎德尔这个姓是家喻户晓的。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而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班子。不过,在出事的那时候,郎德尔已经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马戏团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阿巴斯·巴尔哇过夜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悲剧。他们是在前往温布尔顿的半路上,走的是陆路,当时只是宿营,而不是演出,因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们带有一只雄壮的北非狮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尔和他妻子的习惯是在笼子内表演。这里有一张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朗德尔是一个魁梧的、野猪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女人。在验尸时有人宣誓作证说,当时狮子已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但人们总是由于天天接触而产生轻视心理,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征兆。 "一般总是由郎德尔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狮子。有时一人去,有时两人同去,但从来不让别人去喂,因为他们认为,只要他们是喂食者,狮子就会把他们当恩人而不伤害他们。七年以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一起去了,并且发生了惨剧,其详细情况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在接近午夜时分,整个营地的人都被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马夫和工人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拿着灯笼跑出来,举灯一瞧,看见可怕的情景。郎德尔趴在离笼子十来米的地方,后脑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笼门已打开,而就在门外,郎德尔太太仰卧在地,狮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谁也没想到她能生还。在大力士雷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马戏演员用长竿将狮子赶走,它一下跳回笼子。大家立刻把门关上了。但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却是一个谜。一般猜想,两个人打算进笼内,但刚一开门狮子就跳出来扑倒了他们。在证据中唯一有启发性的一点,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过夜的篷车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她直到六个月以后才恢复到能作证的程度,但验尸早已照常举行了,理所当然的判决就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有别的可能吗?"我说。 "你这样说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有那么一两点情况,总是使伯克郡警察局年轻的埃德蒙不满意。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后来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这个事儿,就是由于他来访问我,边抽烟边谈了这个案子。" "他是一个瘦瘦的、黄头发的人吗?" "正是。我就知道你会记起来的。" "他担心的是什么呢?" "他和我都是不放心的。问题在于,怎么也难于想象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你从狮子的角度来设想吧。它被放出。它干什么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到郎德尔面前。他转身逃跑——爪印是在后脑——但狮子把他抓倒。然后,不向前逃走,它反而转身向女人奔去。她在笼边,狮子把她扑倒,咬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像是说她丈夫背弃了她。但是那时他还能帮她吗?你看出破绽了吧?" "是的。" "还有一点。我想起来了。有证据指出,就在狮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时,还有一个男人恐怖的叫声。" "当然是郎德尔了。" "如果他的头骨已经内陷,大概很难再听见他的叫声。至少有两个证人谈到有男人的叫喊声混在女人的尖叫声中。" "我认为到了那时全营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于其他疑点,我倒有一种解释。" "我愿意倾听。"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当狮子出来时,他们离笼子十米远。女人想冲入笼子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的避难地。她朝笼子奔去,刚要到门口,狮子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转身逃走而刺激的狮子更加狂暴,如果他们和狮子针锋相对,也许会吓退它。所以她喊"胆小鬼!"" "很巧妙,华生!但有一点白璧微瑕。" "有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在十米处,狮子怎么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仇人给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跟他们一起玩耍,跟他们在笼内表演技巧,这次却扑向他们了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惹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有几分钟没说话。 "华生,有一点对你的理论有利。郎德尔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对我说,他喝酒之后狂暴不堪。他是一个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骂乱抽。我想,刚才客人说的郎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就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在获得事实以前咱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好吧,华生,食橱里有冷盘山鸡,还有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让咱们在走访之前先补充一下精力吧。"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麦利娄太太家前面时,我们看见她的胖身体正堵在门口,那是一座简单而平静的房子。显然她的主要用意是怕失去一位宝贵的房客,所以她在带我们上去之前先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说或做什么可以使她失去这位房客的事。我们答应了她,就随她走上一个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然后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 那是一间沉闷、有霉味、通风不良的房子,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主人从不出去。这个女人,由于奇怪的命运,从一个惯于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变成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了。她坐在阴暗屋角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多年不活动,使她的身材变粗了,但那身子当初肯定是美的,现在也还丰满动人。她头上戴着一个深颜色的厚面纱,但剪裁短,露出一张优美的嘴和圆润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以前是一位风姿不凡的女人。她的音色也很抑扬好听。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对你并不陌生,"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太太,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感兴趣。" "我恢复健康以后,当地侦探埃德蒙先生曾找我谈话,我听他说的。我对他没说实话。也许说实话更聪明一些。" "一般地说,讲实话是最聪明的。但是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 "因为另一个人的命运与我的话有关。我明知他是一个无价值的人,但我还是不愿由于毁了他而良心不安。我们的关系曾经是这么接近——这么接近!" "现在这个障碍消除了吗?" "是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当局呢?" "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考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察法庭审讯所带来的流言蜚语。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个清静。我还是想找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把我的可怕经历告诉他,这样我去世以后也会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当。同时我也是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我不能应允你当你说完以后我一定不会报告警方。"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的,因为这些年来我都在拜读你的事迹。命运所留给我的唯一快乐就是阅读,因此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我很少遗漏不读。不管怎么说吧,我愿意碰碰运气,任凭你怎么利用我的悲剧都可以。说出来我就松心了。" "那我和我的朋友是愿意听你讲的。" 那妇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男人的照片。他显然是一个职业的杂技演员,一个身体健美的人,照相时两只粗壮的筋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浓胡须下面嘴唇微笑地张开着——这是一个多次征服异性者的自满的笑。 "这是雷奥纳多,"她说。 "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正是。再瞧这张——这是我丈夫。" 这是一个丑陋的脸——一个人形猪猡,或者不如说是人形野猪,因为在野性上它还有强大可怕的一面。人们可以想象这张丑恶的嘴在盛怒的时候喷着口水一张一合地大叫,也可以想象这双凶狠的小眼睛对人射出纯是恶毒的目光。无赖,恶霸,野蛮——这些都清楚地写在这张大下巴的脸上了。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一个在锯末上长大的贫穷的马戏演员,十岁以前已经表演跳圈了。还在我成长时,这个男人就爱上我了,如果他那种情欲可以叫做,爱的话。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马戏班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对我的虐待。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来用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厌恨他,但他们有什么法子呢?他们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时就像一个凶狠的杀人犯。一次又一次,他因打人和虐待动物而受传讯,但他有的是钱,不怕罚款。好的演员都离开我们了,马戏班开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奥纳多和我,加上小格里格斯那个丑角,才把班子勉强维持下来。格里格斯这个可怜虫,他没有多少可乐的事儿,但他还是尽量维持局面。 后来雷奥纳多越来越接近我。你们看见他的外表了,现在我算是知道在这个优美的身躯里有着多么卑怯的精神,但是与我丈夫相比,他简直是天使。他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我们的亲近变成了爱情——是很深很深的热烈爱情,这是我梦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爱情。我丈夫怀疑我们了,但我觉得他不仅是恶霸而且还是胆小鬼,而雷奥纳多是他唯一惧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报复,就是折磨我比以前更厉害了。有一天夜里我喊叫得太惨了,雷奥纳多在我们篷车门口出现了。那天我们几乎发生惨案,过后我的情人和我都认为早晚会出惨祸。我丈夫不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想办法叫他死。 雷奥纳多有着聪明巧妙的头脑。是他想出的办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为我情愿步步跟着他走。但我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我们做了一个棒子——是雷奥纳多做的——在铅头上他安了五根长的钢钉,尖端朝外,正好像狮子爪的形状。用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来,造成狮子杀死他的证据。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狮子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我们用锌桶装着生肉。雷奥纳多隐蔽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上。他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没下手。但他轻轻跟在了我们背后,我听见棒子击裂我丈夫头骨的声音了。一听见这声音,我的心欢快地跳起来。我往前一冲,就把关着狮子的门闩打开了。 接着就发生了可怕的事儿。你们大概听说过野兽特别善于嗅出人血的味道,人血对它们有极大的引诱力。由于某种奇异本能,那狮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杀死了。我刚一打开门闩它就跳出来,立刻扑到我身上。雷奥纳多本来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吓退。但他丧了胆。我听见他吓得大叫,后来我看见他转身逃走。这时狮子的牙齿在我脸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热又臭的呼吸气息已经麻痹了我,不知道疼痛了。我用手掌拼命想推开那个蒸气腾腾、沾满血迹的巨大嘴巴,同时尖声呼救。我觉得营地的人惊动起来,后来我只知道有几个人,雷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别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拉走。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直过了沉重的几个月才好转过来。当我恢复了知觉,在镜子里看见我的模样时,我是多么诅咒那个狮子啊!——不是因为它夺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为它没有夺走我的生命!福尔摩斯先生,这时我只剩下一个愿望,我也有足够的钱去实现它。那就是用纱遮上我的脸使人看不见它,住在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就这样做了。一只可怜的受伤的动物爬到它的洞里去结束生命——这就是尤金尼亚·郎德尔的归宿。" 听完这位不幸的妇女讲述她的生气,我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现出在他来说已是罕见的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姑娘!"他说道,"可怜的人!命运真是难以捉摸啊。如果来世没有报应,那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残酷的玩笑。但雷奥纳多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后来没有再看见或听说过他。也许我这样恨他是错的。他还不如去爱一个狮口余生的畸形儿呢,那是我们用来表演的东西之一。但一个女人的爱不是那样容易摆脱的。当我在狮子爪下时,他背弃了我,在困苦中他离开了我,但我还是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绞架。就我自己来说,我不在乎对我有什么后果,因为世界上还有比我现存的生命更可怕的吗?但我顾及了他的命运。" "他死了吗?" "上个月当他在马加特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在报纸上看见的。" "后来他把那个五爪棒怎样处理了?这个棒子是你叙述中最独特、最巧妙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营地附近有一个白垩矿坑,底部是一个很深的绿色水潭。也许是扔在那个潭里了。" "说实在的,关系也不大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 "是的,"那女人说,"已经结案了。" 我们这时已经站起来要走,但那女人的声调中有一种东西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转过身去对她说:"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他说。"你没有权利对自己下手。" "难道它对别人还有任何用处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呢?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而耐心地受苦,这本身就是最可宝贵的榜样。" 那女人的回答是骇人的。她把面纱扯掉,走到有光线的地方来。 "你能受得了吗?"她说。 那是异常可怖的景象。脸已经被毁掉,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它。在那已经烂掉的脸底,两只活泼而美丽的黄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这就更显得可怕了。福尔摩斯怜悯而不平地举起一只手来。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 两天以后,我来到我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炉架上的一个蓝色小瓶。瓶上有一张红签,写着剧毒字样。我打开铺盖,有一股杏仁甜味儿。 "氢氰酸?"我说。 "正是。是邮寄来的。条子上写着:我把引诱我的东西寄给你。我听从你的劝导。华生,咱们可以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的名字。" 第九章 肖斯科姆别墅 歇洛克·福尔摩斯弯着腰在一个低倍显微镜上面看了许久,现在他直起身来,胜利地看着我。 "华生,这是胶,"他说,"毫无疑问是胶。看看这些散在四周的东西!" 我俯身到目镜前对好焦距。 "这些纤维是花呢上衣的。这些不规则的灰色团块是灰尘。左边还有上皮鳞层。中间这些褐色的粘团无疑是胶。" "好吧,"我笑着说,"我准备接受你的意见。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这是个很好的证据,"他答道。"你也许记得圣潘克莱斯案中的警察尸体旁发现的那顶帽子吧。被控人否认那是他的。但他是一个经常用胶的画框商。" "这是你办的案子吗?" "不是,这是我的朋友,警长的梅里维尔要我帮忙的一个案子。自从我在被告的袖缝中找到了锌和铜屑,因此推断他是伪币制造者以来,他们就认识到显微镜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烦地看了看表。"我有个新主顾要来,时间已经过了。对了,华生,你懂赛马吗?" "照理说应该懂一点。我的负伤抚恤金有一半都耗在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当作我的"赛马指南"了。你知道罗伯特·诺伯顿吗?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当然记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那儿我很熟悉,我在那里呆过一个夏天。有一次诺伯顿几乎进入你的业务领域。" "怎么回事?" "他在纽马克特用马鞭差点把萨姆·布鲁尔打死,此人是科尔曾街的一个放债人。" "嗬,他真有意思!他常那么干吗?"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险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国最胆大妄为的骑手了——几年以前利物浦障碍赛马的第二名。他是那种不属于自己生活时代的人。要是在摄政时期,他本该是个公子哥儿——拳击家、运动家、拼命的骑手、追求美女的人,并且一旦走了下坡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了不起,华生!你的介绍非常扼要,我就好像见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诉我一些肖斯科姆别墅的情况吗?" "我就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园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种马饲养场和训练场也在那儿。" "教练官是约翰·马森,"福尔摩斯说,"不要表示惊讶,华生,我打开的这封信就是他寄来的。咱们还是再谈谈肖斯科姆吧。我像是遇上了丰富的矿藏。" "那儿有肖斯科姆长毛垂耳狗,"我说。"在所有的狗市上它们都是大名鼎鼎的。这是英国最佳种的狗。它们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骄傲。" "女主人是罗伯特·诺伯顿爵士的妻子喽?" "罗伯特爵士没有结过婚。考虑到他的前景,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说她住在他家里?" "不,不。这个宅子属于她的前夫詹姆斯。诺伯顿先生在这儿没有任何产权。在夫人生前,产业的利钱归她,在她死后房产则还给她丈夫的弟弟。她只是每年收租子。" "我想这些租钱就由罗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家伙,一定使她过得很不安宁。但我还是听说她对他很好。那么,肖斯科姆出了什么岔子呢?" "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诉我们此事的人来了。" 门已经打开,从过道里走来一个高个子、脸修得很干净的人,他那种坚决、严厉的表情说明他是教管马或男孩子的那类人。马森先生这两行都干,而且看来同样胜任。他镇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尔摩斯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没有作什么解释。" "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写在纸上,而且也太复杂。我只能和你面谈。" "好吧,我们就听你谈。" "首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的主人疯了。" 福尔摩斯扬起眉毛。"这是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说,"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一个人干一两件古怪的事情还可以理解,可如果他干的事情都那么稀奇古怪,那你就会疑心了。我觉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赛马大会把他给弄得神经失常了。" "是你驯的一头小马吗?" "是全英国最好的马,福尔摩斯先生,这我是有把握的。现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讲,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此事也不会传出去。罗伯特爵士在这次赛马中,只能胜不能败。他已经全力以赴、孤注一掷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钱都押在这骑马上了,而且赌注的比值也悬殊。一比四十已经够了,但他押的是接近一比一百。" "如果马真是那么好,为什么要这样呢?"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罗伯特爵士可没让马探子套出情报去。他把王子的同父异母兄弟拉出去兜风,谁也分辨不出它们。可一奔驰起来,跑上二百米它们之间就会拉开距离。他一心只想着马和赛马的事,整个生命都放在这上面了。他暂时还可以把高利贷主应付住,但如果王子失败了,他也就破产了。" "真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赌博,可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疯了呢?" "首先,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过觉,他整天呆在马圈里。他两眼发狂,神经已经承受不住了。还有他对比特丽斯夫人的行为!" "啊!怎么回事?" "他们一直感情很好。他们趣味相同,她也像他一样爱马。她每天准时驱车来看马——她最宠爱的是王子。一听到石子路上的车轮声,它就耸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着到车前去吃它那块糖,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 "她对马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一个星期以来她每天驱车路过马圈时连个招呼也不打!" "你认为他们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厉害、粗鲁、彼此深怀恶意。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她当作儿子一样宠爱的狗送人呢?几天以前他把狗送给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里外克伦达尔青龙旅店的掌柜。" "确实有点怪。" "她心脏不好、又浮肿,当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里呆两个小时。他现在完全可以照旧那样做,因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现在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伤心。她变得心情抑郁、沉闷,喝 起啤酒来,福尔摩斯先生,简直是狂饮无度了。" "在疏远以前她喝酒吗?" "她也喝一杯,可现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诉我的。一切都变了样,福尔摩斯先生,简直一塌糊涂。还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里去干吗?在那儿等他的那个人又是谁?" 福尔摩斯搓起手来。 "讲下去,马森先生,你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见他夜里十二点冒着大雨去的。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来到住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这可真叫紧张,如果让他看见可够我们受的。谁要是惊动了他,那他的拳头可不饶人,他也不管是谁。所以我们不敢跟得太紧,但我们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个常闹鬼的地穴,那儿还有人在等他。" "这个地穴是个什么地方?" "先生,在花园里有一个教堂废墟,古旧得已没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个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闹鬼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凉可怖,晚上更没有几个人敢走近它。但我们的主人不怕。他一辈子没有怕过任何事情。可是他夜晚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说那儿还有一个人。他必定是你们那儿的马夫、或家里的什么人!你一定认出了他,向他发问了吧?" "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怎么能确定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个晚上。罗伯特爵士转个弯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则像一对兔子样的在灌木丛中发抖,因为那天晚上有一点月光。可是我们听见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走着。我们并不怕他。所以罗伯特先生过去后我们就直起身来,装着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经心似的直闯到他跟前。"你好,伙计!你是谁?"我说道。他八成儿没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所以他回过头来看见我们时,就像是见了从地狱里出来的鬼一样。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他还真能跑——要叫我说的话,一分钟之后就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吗?" "是的,我记住了他的那张黄脸——是个下等人。他能和罗伯特爵士有什么关系呢?"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 "谁陪伴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呢?"他终于问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来她一直跟着夫人。" "不用说很忠心啦?" 马森先生不安起来。 "她是够忠心的,"他终于说,"但我不能说她对谁忠心。" "啊!"福尔摩斯说。 "我不能揭人隐私。" "我非常理解,马森先生。当然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经晓得,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你不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争吵的原因吗?" "这个流言早已是众人皆知了。" "她过去也许没看见。让我们假设她突然发现了。她想辞退这个女人,但她弟弟不准。这个弱者由于有心脏病,又不能走动,没法实现自己的意愿。她怀恨的侍女仍然打发不走。于是她跟谁也不讲话,一个人生闷气,借酒浇愁。罗伯特爵士恼怒之下夺走了她宠爱的小狗。这些不是都能串起来吗?" "是的,到此为止还能串起来。" "对极了!到此为止。但这一切与夜晚去地穴有什么联系呢?我们不能解释。" "确实不能,先生,而且还有别的我也不能解释。罗伯特爵士为什么要去挖一具死尸呢?" 福尔摩斯霍地站了起来。 "这个我们昨天才发现——在我写信给你以后。昨天罗伯特爵士到伦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别的都照旧,只是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堆人的尸骨。" "你报告警察了吗?" 我们的来访者冷冷地笑了。 "先生,他们不会感兴趣的。发现的只是一具干尸的头和几根骨头。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尸。但它原先不在那儿,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可以发誓。它被堆在一个角落里用木板盖着,而那个角落以前总是空着的。" "你们怎么办了?" "我们没管它。" "这样做是明智的。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来了吗?" "今天应该回来。" "罗伯特爵士什么时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库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罗伯特爵士正在大发脾气。他把狗抓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它杀了。但他把狗交给了骑师桑迪·贝恩,叫他去送给青龙旅店的老巴恩斯,他不愿再看到这条狗。"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他刚刚点燃了他那个最老、烟油最多的烟斗。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要我为此事做些什么,马森先生,"他最后说。"你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这个也许能说明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细心地打开,露出一根烧焦的碎骨头。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查看起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 "在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暖气锅炉,已经许久未用了,罗伯特爵士抱怨说天冷,又把它烧起来了。哈维负责烧这个锅炉——他是我的一个伙计。就在今天早晨他拿着这个来找我,他是在掏锅炉灰的时候发现骨头的。他对炉子里有骨头很不以为然。" "我也不以为然,"福尔摩斯说。"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华生?" 骨头已经烧成黑色的焦块了,但它的解剖学特点还能分辨出来。 "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说。 "不错!"福尔摩斯变得非常严肃。"这个伙计什么时候去烧炉子?" "他每天晚上烧起来后就走。" "那么说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你从外面能进去吗?" "外面只有一个门,里边还有一个门顺着楼梯可通比特丽斯夫人房间的过道。" "这个案子不简单,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说昨晚罗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么烧骨头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极了,先生。" "你刚才说的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字?" "青龙旅店。" "在旅店那一带有个不错的钓鱼点吧?"这位诚实的驯马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仿佛他确信在他多难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我听说在河沟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那太好了。华生和我是有名的钓鱼爱好者——对不对,华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龙旅店去。我们今晚就去那儿。你不要到那儿去找我们,有事给我们写个条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们对此事有一定了解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成熟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尔摩斯单独坐在一等车厢里,向一个称为"招呼停车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驶去。我们头上的行李架被显眼地堆满了钓鱼竿、鱼线和鱼筐之类。到达目的地后又坐了一段马车来到一个旧式的小旅店,在那儿好动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热切地参加了我们讨论消灭附近鱼类的计划。 "怎么样,在霍尔湖钓狗鱼有希望吗?"福尔摩斯说。 店主的脸沉了下来。 "别打那个主意了,先生。没等你钓到鱼,你就掉到水里了。" "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罗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别不喜欢别人动他的鳟鱼。你们两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训练场,他决不会放过你们的,罗伯特爵士一点不马虎的!" "我听说他有了一骑马参加比赛,是吗?"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马。我们大家都把钱赌在它身上了,罗伯特先生所有的钱也都押上了。对了,"他出神地望着我们,"你们别是马探子吧?" "哪儿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两个渴望伯克郡新鲜空气的疲倦的伦敦人罢了。" "那你们可找着地方了。这儿有的是新鲜空气。但是请记住我说的有关罗伯特爵士的话。他是那种先斩后奏的人。离公园远点。" "当然,巴恩斯先生!我们会的。你瞧,大厅里叫唤的那只狗长得可真漂亮。" "一点不错。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种。全英国没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不知这样问是否恰当,请问这条狗值多少钱呢?" "我可买不起,先生。这条狗是罗伯特爵士亲自给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拴起来了。我要是把它放开,它一眨眼就会跑到别墅里去。" "华生,咱们手里现在有几张牌了。"店主离开后福尔摩斯说道,"这个牌不好打,不过再过一两天咱们总能搞清楚。我听说罗伯特爵士还在伦敦。或许今晚咱们到那个禁地去一趟还用不着怕挨打。有两点情况我需要证实一下。" "你有什么假设吗,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一个来星期以前发生了一件事,它对肖斯科姆家庭生活的影响极深。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它的效果来猜测。效果似乎是某种因素的奇怪的混合物,但肯定有助于我们的侦查。只有那种平淡无奇的案子才是没办法的。 "让我们看看已经掌握的情况:弟弟不再去看望亲爱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宠爱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华生!你还看不出问题吗?" "我只看出弟弟的无情。" "也许是这样。或者——好吧,这儿还有一种可能。让我们继续看看自争吵以后发生的事儿,如果真有过一场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改变了她的生活习惯,除了和女仆乘车出外就不再露面,拒绝在马房停车去看她宠爱的马,而且显然喝啤酒来。都包括进来了吧?" "还有地穴里的事。" "那是另外一条思路。这是两回事,我请你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第一条线索是有关比特丽斯夫人的,是不是有点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来。" "现在让我们看看第二条线索,这是有关罗伯特爵士的。他着魔般地一心只想着赛马的胜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贷人的手里,他随时可能破产、使家产遭到拍卖,那么他的赛马就会落到债主手里。他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目前又是狗急跳墙。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仆又是他的忠实奴仆。这几点咱们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个地穴?" "啊,是的,还有地穴!华生,让我们假设——这当然是一个诽谤性的推测,是为了辩解的目的提出的一个前提——罗伯特爵士杀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是出身高贵,不过鹰群里偶尔也出乌鸦。咱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非到发了财,他绝不会离开这个地方,而发这笔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这次的大获全胜。他现在还不得不坚守阵地,所以他就必须把受害者的尸体处理掉,而且还得找一个能够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仆是他的心腹,这样做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具女尸可能运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炉里销毁了,留下的证据我们已经看到了。你觉得如何,华生?" "要是首先肯定那可怕的前提,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华生,为了弄清事实,我觉得明天咱们可以作一个小试验。至于今天,为了保持咱们的身份,我建议用我们主人自己的酒来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谈一通鳗鱼和鲤鱼,这可能是引他高兴的最好办法。谈话之间我们或许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闻。" 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发现我们忘记了带钓鳟鱼的诱饵,这倒也免得去钓鱼了。大约十一点钟我们出去散步,他还获准带着小黑狗和我们一道前往。 "就是这儿,"当我们来到竖着鹰头兽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园大门前,福尔摩斯说道,"巴恩斯先生告诉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时候要乘车出来兜风,开门时马车会放慢速度的。华生,等车刚进大门没驶起来的时候,请你叫住车夫提个问题。不要管我,我将站在这个冬青树丛后面观察。" 守候的时间并不长。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看见从远处的路上驶来一辆黄色的敞篷四轮马车,由两匹漂亮、矫捷的灰色马驾驶着。福尔摩斯带着狗蹲到树丛后面,我则若无其事地站在路中间挥舞着一根手杖。一个看门人跑出来把大门打开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细地观看乘车的人。左边坐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头发亚麻色,有着一双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圆背的人,脸和肩上围着一大圈披肩,说明她体弱多病。在马车驶上大道时我庄严地举起了手,车夫勒住了马,于是我就上前打听罗伯特爵士是否在别墅里。 这时福尔摩斯走出来,放开了狗。那狗欢腾地叫了一声,冲向马车,跳到踏板上。但转眼间它那热切的迎接竟变成了狂怒,朝着上面的黑衣裙连吠带咬。 "快走!快走!"一个粗嗓门的人拼命叫着,车夫鞭打着马驶走了,于是剩下我们俩站在大路上。 "华生,已经证实了,"福尔摩斯一边往兴奋的狗脖子上套链子一边说。"狗认为她是女主人,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狗是不会弄错的。"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叫道。 "对极了!咱们又多了一张牌,华生,但还是得认真地打。" 我的伙伴那天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计划了,于是我们真的在河沟里用带来的渔具钓起鱼来,结果是给我们的晚餐添了一道鳟鱼。饭后福尔摩斯才又显得精力充沛起来。我们再一次像早晨那样来到通向公园大门的路上。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正在等着我们。他就是我们在伦敦的那个老相识,驯马师约翰·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们,"他说,"我接到了你的便条,福尔摩斯先生。罗伯特爵士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我听说他今晚要回来。" "这个地穴离寓所有多远?"福尔摩斯问。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们可以不去管罗伯特。" "我可不能同去,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会把我叫去问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况。" "懂了!那么说我们只好独立工作啦,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们带到地穴后再走。" 天色漆黑,没有月光,马森一直领着我们穿过牧场,后来有一块黑黝黝的影子呈现在我们面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教堂。我们从旧日门廊的缺口走了进去,我们的向导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寻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儿有一条陡斜的楼梯通到地穴里。他擦着火柴照亮了这阴森可怖的地方——古旧的粗凿石墙的残垣,一叠叠的棺材散发着霉味,这些棺材有些是铅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着一边墙高高叠放,直达拱门和隐在上方阴影中的屋顶。福尔摩斯点着了灯笼,一缕颤动的黄光照亮了这阴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铜牌反射着灯光,大多数的牌子都是用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狮身的徽章装饰的,它甚至在死亡门前仍保持着尊严。 "你说过这儿有些骨头,马森先生。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再走吗?" "就在这个角落里。"驯马师走过去,然而我们的灯光照过去时,他却惊呆了。"没有了,"他说。 "我料到了,"福尔摩斯说,轻声笑着。"我想就是现在也还可以在炉子里找到骨灰和未烧尽的骨头。" "我不懂,为什么竟有人要烧千年前死人的尸骨呢?"约翰·马森问道。 "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找答案的,"福尔摩斯说。"这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约翰·马森离开后,福尔摩斯就开始仔细地查看墓碑,从中央的一个看来是属于撒克逊时代的开始,接着是一长串诺尔曼时代雨果们和奥多们的墓碑,直到我们看见了十八世纪威廉·丹尼斯和费勒的墓碑。一个多小时后,福尔摩斯来到了拱顶进口边上的一具铅制棺材前。我听到他满意的叫声,从他迅速而准确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找到了目标。他热切地用放大镜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盖的边缘。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箱子用的撬棍,将它塞进棺盖缝里,把看起来仅由两个夹子固定着的整个棺盖撬了起来。棺盖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响声,就在它还没完全撬开、仅露出里面的一部分东西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断了我们。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里走着。这是一个来意明确、对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人的坚定、急促的脚步声。一束灯光从楼梯上射了下来,随即持灯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门里出现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举止狂暴的可怕人物。他手里提着个大号马灯,灯光衬托出他那胡须浓密的脸和一对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扫着地穴里的每个角落,最后恶狠狠地盯住我的同伴和我。 "你们是什么人?"他大声吼着,"到我的地产上来干什么?"见福尔摩斯不做声,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并举起一根随身携带的沉重的手杖。"听见没有?"他大叫道,"你们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挥舞着手杖。 福尔摩斯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 "罗伯特爵士,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他异常严厉地说。"这是谁?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转过身去,揭开身后的棺盖。借着马灯的光亮,我看见一具从头到脚裹在布里的尸体。这是一具可怕的女尸,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扭向一边,毫无血色、歪曲的脸上露着一双昏暗、滞固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声蹒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个石头棺材上。 "你怎么知道的?"他叫着,转眼间又有点恢复了他凶猛的常态,"你是干什么的?"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说。"也许你很熟悉吧?不管怎么说我的职责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样——维护法律。我以为有很多事情你必须加以解释。" 罗伯特爵士敌意地注视了一会儿,不过福尔摩斯平静的声音和他镇定、自信的态度产生了效果。 "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没干什么坏事,"他说。"我承认此事从表面上看确实对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我希望事实真是这样,不过我恐怕你必须到警察局去解释。" 罗伯特爵士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可以到庄园里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一个房间,从玻璃罩后面陈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枪管可以看出,这是老宅子里的一间武器陈列室。屋子布置得很舒适,在这儿罗伯特爵士离开了我们一会儿。回来时他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我们曾看见坐在马车里的那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长着一张老鼠脸、举止鬼鬼祟祟令人讨厌的矮个男人。这两个人满脸惊疑,说明男爵还没有来得及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罗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诺莱特夫妇。诺莱特太太娘家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仆。我之所以带他们来,是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可以为我做证的人。" "罗伯特爵士,这有必要吗?你想过你在做什么吗?"那个女人喊道。 "至于我,我拒绝负任何责任,"她的丈夫说。 罗伯特爵士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我负全部责任,"他说。"福尔摩斯先生,请听听事实的简单经过吧。 "你显然对我的事情已经插手得很深了,否则我不会在那儿碰到你。所以你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为了参加赛马大会驯养了一漆黑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是否能胜利。如果我赢了,那么一切顺利。如果我输了——啊,我真不敢想象。" "我明白你的处境,"福尔摩斯说。 "我的一切都依靠我的姐姐比特丽斯夫人,但是众所周知她的地产收入仅够她自己的生活所用。我一向知道只要我的姐姐一死,我的债权人就会像一群秃鹰一样涌到我的地产上,拿走一切东西——我的马厩、我的马——所有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能怎么办呢?我面临着全面的破产。我如果能把此事掩盖三个星期,那么一切就都好办。她女仆的丈夫——就是这个人——是个演员。于是我们想到——我就想到——在那个短短的时期内他可以扮装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着马车露个面外并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因为除了她的女仆外不会有人进她的房间。这并不难处理。我姐姐死于长久以来就折磨她的水肿。" "那应该由验尸官来确定。" "她的医生能证实,几个月前她的病症就预示着这个结局了。"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 "尸体不能留在这儿。她死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和诺莱特就把她运到老库房去了,那个库房早就没人使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着我们,在门口不停地狂吠,所以我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们又把尸体移到教堂的地穴里。福尔摩斯先生,丝毫没有侮辱和不恭的意思。我深信没做什么对不起死者的事。" "我认为你的行动是不可原谅的,罗伯特爵士。" 男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容易,"他说,"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或许就不这么认为了。一个人不可能眼看着他的全部希望,他的全部计划在最后一刻要被毁灭而不竭力挽救。我认为把她暂时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里作为安息之处并没有什么不当,何况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现在仍是庄严神圣的地方。我们打开了一个这样的棺材,移走了里面的东西,像你看到的那样安置了她。至于里面移出的遗骸,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地穴的地面上。于是我和诺莱特移走了它们,他又在夜晚下到锅炉房里把它们烧了。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叙述,尽管我已不得不把它讲了出来,但我却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迫使我这样讲的。" 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叙述有一点纰漏,罗伯特爵士,"他最后终于说,"既然你把赌注放在赛马上,那么就是你的债权人夺走了你的财产,也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这骑马也是财产的一部分。难道他们会关心我的马吗?他们也许根本就不让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主要的债权人,也就是我最痛恨的敌人——萨姆·布鲁尔是个无耻之徒,在纽马克特我曾不得已抽过他一回。你想他会挽救我吗?" "就这样吧,罗伯特爵士,"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这件事必须交给警察去办。我的责任是发现事实,而且也就此为止了。至于你的行为的道德或尊严问题,我无权发表意见。快到午夜了,华生,我们该回咱们那个简陋的住所去了。"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此案的结局比罗伯特爵士的行为所应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比赛获了胜,马主净赚了八万英镑,债权人在比赛结束前也没有提出付债的要求,所以付清了债务以后,罗伯特爵士还有足够的钱来重建优裕的生活。警察和验尸官对于此事的处理也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除了在拖延死亡注册一事上遭到并不严厉的责难外,幸运的马主靠此投机事业干净地脱了身,现在此事已被遗忘,他的晚年也将体面地度过。 第十章 爬行人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直主张我发表有关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异闻,这样做至少可以消除谣言,因为在二十来年以前这种谣言曾经震动大学并传到伦敦的学术界。然而总是有些障碍使我未能发表它,结果事情的真相一直埋藏在我那个装满福尔摩斯案情记录的铅盒子里。直到今天我们才被获准发表这个在福尔摩斯退休之前不久办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也还是需要谨慎从事,不可孟浪多言。 那是一九○三年九月,在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收到一个福尔摩斯惯用的那种语焉不详的条子:如有时间请立即前来——如无时间亦来。s.h. 在他晚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之一。作为一种习惯,我好比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习惯。每当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个在勇气方面他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时,我的用处就显出来了。但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用途。对于他的脑子,我好比是一块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维。他愿意在我面前大声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话也很难说就是对我讲的,大抵对墙壁讲也是同样可行的,但不管怎么说,一旦养成了对我讲话的习惯,我的表情以及我发出的感叹词之类对他的思考还是有些帮助的。如果说,我头脑的那种一贯的迟钝有时会使他不耐烦,这种烦躁反倒使他的灵感更欢快地迸发出来。在我们的友谊中,这就是我的微不足道的用处。 我来到贝克街,只见他缩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两膝高拱,口衔烟斗,眉头深皱而若有所思。看来他正在苦思一个烦人的问题。他指了指我惯坐的沙发,但此外没有表示他注意到我的在场。这样过了半小时。后来他突然从默想中醒转过来,用他惯常的古怪笑容欢迎我回到老家。 "请你原谅我的出神,华生,"他说。"在已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极其古怪的情况,它引起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我真的打算写一篇小小的论文,来讨论侦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过,福尔摩斯,这别人早讨论过了,"我说。"比方像猎犬,警犬——" "不是这个,华生,这方面的问题当然是谁都知道了。但问题还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记得那个案子,就是你用你那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处理铜山毛榉案的那回,我曾经通过观察小儿头脑活动的方法,来推论那个自负体面的父亲的犯罪习惯,你记得吧。"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我对于狗的想法大抵相同。狗能反映一个家庭的生活。谁见过阴沉的家庭里有欢快的狗,或者快乐的家庭里有忧郁的狗呢?残忍的人必有残忍的狗,危险人物必有危险的狗。狗的情绪也可能反映人的情绪。" 我不禁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有点牵强吧,"我说道。 他刚把烟斗重新装满,又坐下了,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言语。 "刚才我说的那种理论,在实施方面,与我目前研究的这个问题很有关系。这是一团乱麻,我正在找一个头绪。有一个头绪可能是:为什么普莱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罗依会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难道就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一个小问题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召来的吗?福尔摩斯朝我扫了一眼。 "华生还是老样子!"他说。"你总是不能学会,最重大的问题往往取决于最琐屑的小事情。但是这件事即使从表面看上去不是也很古怪吗?你大概听说过剑津大学的著名生理学教授普莱斯伯利,像他这样一位资望俱重的老学者,他一向珍爱的狼狗怎么会一再咬 起他来了呢?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狗生病了。" "这个可能性当然需要考虑。但这狗不咬别人,另外它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咬主人,平时并不捣乱。华生,很古怪,非常古怪。这是铃声,看来年轻的伯内特先生比约定时间来得要早一点。我本来希望在他来之前多跟你谈一会儿的。" 楼梯上脚步声甚急,敲门声也很急促,接着这位新主顾就进来了。他是一个身材修长、仪容俊秀的青年,大约三十岁,穿着考究而大方,举止之间有一种学者的温婉而没有交际场上那种自命不凡。他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仿佛对我的在场有些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事情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他说道。"请你考虑到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关系都很密切,我实在没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讲述我的情况。" "不要担心,伯内特先生。华生医生是最谨慎的人,另外说实在的,这个案子我很可能需要一个助手来帮忙。" "好吧,悉从尊便吧。请不要介意我的慎重态度。" "华生,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里,而且是教授女儿的未婚夫。咱们当然同意,他有义务替教授保密,对教授忠实。但表示忠实的最好方式是采取必要的措施来澄清这个古怪的谜。" "我也希望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唯一的目的。请问华生医生知道基本情况了吗?" "我刚才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那么我最好还是先把情况再讲一遍,然后再解释最近的新情况。" "还是由我来重述吧,"福尔摩斯说,"这样可以试试我掌握的基本事实。华生,教授是一个在全欧洲有名望的人。他生平过着学院生活,从来没有过一丝流言蜚语。他是一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叫易迪丝。他的性格是刚强、果断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好斗的。这就是一般情况,直到数月之前都是如此。 后来他的生活常轨被打破了。他今年六十一岁,但他和他的同行——解剖学教授莫尔非的女儿订了婚。照我理解,这次订婚不是那种上年纪人的理智的求婚,倒是像年轻人那种狂热的求爱,因为他表现得十分热烈。女方爱丽丝·莫尔非是一位心身俱佳的少女,所以教授的痴情也是不足为奇的。然而,在他自己的亲属方面,教授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同情。" "我们认为他这样做太过分了。" "是的。过分,过激,而且违反自然。但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亲并不反对。然而女儿的看法却不这样。她另外还有几个追求者。这些人在财产地位方面虽说不那么可取,但在年龄上却是与她相当的。这个姑娘似乎并不在乎教授的怪起起,她还是喜欢他的。唯一的障碍就是年龄。 就在这时候,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一个谜笼罩住了。他做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离家外出,不说去向。他走了两个礼拜,疲惫而归。至于上哪儿去了,他一字不提,而平时他是最坦率的人。碰巧,咱们这位主顾伯内特先生,收到一个同学自布拉格寄来的信,说他有幸在布拉格见到教授但没能跟他说话。这样,教授的亲属才知道他的去向。 现在讲关键问题。就从教授回来以后,他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变成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四周的熟人都觉得他不再是原先他们了解的那个人了,有一个阴影罩住了他的高级本性。他的智能未受影响,他的讲课还是那么才气横溢。但在他身上总是表现出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意外而不祥的东西。他的女儿一向是忠心耿耿地爱父亲的,她多次试图回到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中去,试图打破父亲的面具。而你,伯内特先生,也做了同样的努力——但一切都白费力气。现在,伯内特先生,请你亲自讲讲信件的问题吧。" "华生医生,请你了解,教授一向对我是没有秘密的,即使我是他的儿子或弟弟,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信任。作为他的秘书,一切他的信件都由我经手,也是由我拆开他的信件并加以分类。但从这次他回来后这一点就被改变了,他告诉我,可能有一些自伦敦寄来的信件,在邮票下面画有十字,这些信要放在一边,由他亲自来拆看。后来经我手收到的果然有这么几封信,上有伦敦东区的邮戳,信上是没有文化的人写的笔迹。如果教授写过回信的话,他的回信不是由我办的,也没有把回信放在我们发信的邮筐内。" "还有小匣子的情况,"福尔摩斯说。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来时,带回一个小木匣子。这个东西是唯一表明他到大陆去旅行过的物品,那是一个雕刻精巧的木匣,一般人认为是德国手工艺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橱内。有一次我去找插管,无意中拿起这个匣子来看。不料教授大发雷霆,用十分野蛮的话来斥责我,而我只是出于普通的好奇心罢了。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发生,我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我极力解释,我只是偶然地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个一个晚上我都觉得他狠狠地瞪着我,他对这事儿是耿耿于怀的。"说到这里,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七月二日,"他补充说。 "你真是一个理想的见证人,"福尔摩斯说。"你记的这些日期对我可能是有用的。" "系统方法也是我向这位著名老师学来的知识之一。自从我发现他的行为变态以来,我就感到有责任研究他的病历。所以,我这里记下了,就是在七月二日这一天,当他从书房走到门厅的时候,罗依咬了他。后来,在七月十一日,发生了类似事件。我又记下了在七月二十日发生的同一情况。后来我们只好把罗依关到马厩里去了。罗依是一条听话懂事的好狗——我这样说大概使你厌倦了吧。" 伯内特的口气是不大高兴的,因为福尔摩斯显然在独自出神,不是在听他讲话。福尔摩斯绷着脸,两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后来,他用力醒转过来。 "怪事,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说道,"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呢,伯内特先生。原有的情况咱们已经重述的差不多了吧,对不对?你刚才说事态又有了新的发展。" 说到这里,客人那爽直活泼的脸顿时阴沉下来,那是由于他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现在我要讲的事发生在前天夜里,"他说道,"大约在夜里两点钟,我醒了,躺在床上,这时我听见一种沉闷不清的响声自楼道里移动过来。我打开屋门往外张望。教授是住在楼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尔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对这个不相干的问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我刚才说了,是在前天晚上,就是九月四日。" 福尔摩斯点头微笑。 "请往下讲吧,"他说。 "他住在楼道另一端,必须经过我的门口才能到达楼梯。那天我看见的情景实在太骇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我的神经绝不比一般人弱,但那天的情景把我吓坏了。楼道整个是黑暗的,只有中间的一个窗子透过一道光线。我看见有个东西从楼道那边移动过来,是个黑乎乎的在地上爬的东西。它突然爬到光亮的地方,我一看却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尔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倒不是用膝和手在爬,而是用脚和手在爬,脑袋向下垂着。但他的样子似乎很轻松省力。我都吓糊涂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门口,我才走上去问他,要不要我扶起他来。他的回答是极其特别的。他一跃而起,骂了一句最可怕的骂街话,立刻从我面前走过去,下楼去了。我等了约摸一个钟头,他也没回来。他大约直到天亮才回屋。" "华生,你的看法如何?"福尔摩斯的口气就仿佛是一个病理学家,拿一个稀有的病例来问我。 "可能是风湿性腰痛。我见过一个严重的病人,就是这样走路的,而且这个病比什么都令人心烦,容易发脾气。" "你真行,华生!你总是言之成理,脚踏实地。不过风湿性腰痛是讲不通的,因为他当即一跃而起。" "他的身体棒极了,"伯内特说,"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还没见他像现在这么棒过。但还是发生了这些事实。这不是一个可以找警察去解决的案件,而我们又实实在在一筹莫展,不知怎么办,我们模糊地感到灾祸即将发生。易迪丝,就是起莱斯伯利小姐,同我都感到不能再这样束手等待下去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其奇特和引人深思的案子。华生,你的意见呢?" "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应由精神病学家来处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脑神经受了恋爱的刺激。他到外国去旅行,是为的解脱情网。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与其他私人事务有关——比如借款,或者股票证券,是放在匣子里的。" "而狼狗反对他的证券交易。不对,华生,这里面还有文章。目前我只能提示——" 福尔摩斯的提示谁也不会知道了,因为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姐被引进屋来。伯内特登时跳起来,伸开两手跑过去,拉住了她也伸过来的手。 "易迪丝,我亲爱的!没出事吧?" "我觉得非来找你不可了,杰克,我吓坏了!我不敢一个人呆在那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么样,先生,刚才咱们不正是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吗?"福尔摩斯笑着说。"普莱斯伯利小姐,大概你是想告诉我们事态又有发展吧?" 我们的新客人是一个传统英国型的漂亮姑娘,她微笑着向福尔摩斯招呼了一下,就坐在伯内特身边。 "我发现伯内特先生不在旅馆,我想他可能在这里。自然他早已告诉过我他要请你帮忙。福尔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那可怜的父亲啊?" "有希望解决,普莱斯伯利小姐,但是案情还不够明朗。说不定你带来的新情况可以阐明一些问题。"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一天他的样子都很古怪。我相信有的时候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并不记得。他好像在做梦似的。昨天就是那样。他不像是我父亲。他的外壳还是老样子,但实际上不是他了。" "请你把昨天发生的情况告诉我。" "夜里我被狗的狂叫声吵醒了。可怜的罗依,它现在是被锁在马厩旁边。我总是把屋门锁上才睡觉,杰克——伯内特先生会告诉你的,我们都有一种不祥之感。我的卧室在楼上。碰巧昨晚我的窗帘是打开的,而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正躺在床上两眼盯着白色的窗口,耳朵倾听狗的狂吠,突然看见我父亲的脸在窗外看我。我几乎吓昏过去。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举起来,仿佛扶着窗框。如果窗子被他打开的话,我非疯了不可。那不是幻觉,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是幻觉。我肯定,约摸有二十秒钟的时间,我就那样瘫在床上看着他的脸。后来就不见了,但我动不了,不能下床到窗口去看他上哪儿去了。我躺在床上,一身冷汗,直到天亮。早餐时他的态度很粗暴,没有提到夜里的事。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撒了个谎就进城了——我就上这儿来了。" 福尔摩斯似乎对小姐的叙述十分惊讶。 "小姐,你说你的卧室是在楼上。园子里有高梯子吗?" "没有,这正是令人害怕的缘故,根本没有够得着窗子的办法,而他偏在窗口出现了。" "日期是九月五日,"福尔摩斯说。"这就更复杂了。" 这回轮到小姐表示惊讶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问题了,"伯内特说。"难道日期对这个案子有重大关系吗?" "可能——很可能——但我还没有掌握充足的资料。" "是不是你在考虑精神失常与月球运转有关?" "不,不是。我的思路与此无关。也许你能把日记本留给我,我来核对一下日期。华生,我看咱们的行动计划可以定下来了。小姐已经告诉咱们——而我对她的直觉是十分信任的——她父亲在某些日期对自己干过的事并不记得。所以,咱们将在这种日期去拜访他,假装是他约咱们去的。他大概会以为是自己记不清了。这样咱们就可以从近处观察他,作为侦查的起点。" "这样很好,"伯内特说,"不过,我得提醒你,教授有时候脾气很大,行为粗暴。"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们有理由尽快去见他,可以说有十足的理由马上就去,如果我的设想符合实际的话。伯内特先生,这样吧,明天我们一定到剑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个切克旅馆,供应的葡萄酒超过中常水平,而床单的清洁度超过挨骂的水平。先生,咱们未来几天的命运说不定会落到比这更糟的地方去呢。" 星期一早晨我们就在通往著名大学镇的路上了——这对福尔摩斯是件容易事儿,因为他没家没业,但对我来说却需要拼命安排和乱忙一通,因为现在我的业务范围已经不算小了。一路上他没有提起案情的事儿,直到我们把衣箱在他说的那家旅馆内存好之后,他才开腔。 "华生,我看咱们可以在午饭之前找到教授。他在十一点讲课,中午应该在家休息。" "给访问找个什么借口呢?" 福尔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日记本。 "在八月二十六日有过一段躁狂时期。咱们可以假设,他在这种时候脑子不大清楚。如果咱们硬说是有人约咱们来的,他大概不敢否认。你能不能厚着脸皮干一下?" "只好试试。" "有你的,华生!既是勤勤恳恳,又是精益求精。只好试试——这是意志坚定者的格言。找个本地人带咱们去吧。" 一名本地人,赶着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把我们带过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拐进一条三股的马车道,在一座悦目的住宅门前停下了。这个宅子四周是种满紫藤的草坪。看来教授不仅生活舒适,而且环境奢侈。马车靠近时,我们就发现一个花白的人头在前窗露出来,浓眉下面,一双戴着玳瑁眼镜的锐利眼睛在打量着我们。一分钟以后,我们就真的置身于他的私邸之中了,教授站在我们面前,而正是他的古怪行为把我们从伦敦召来的。在他的外貌和举止之中是没有任何古怪之处的,他是一个举止庄重、五官端正、体格高大、身穿礼服的男子,有着大学教授应有的尊严。他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犀利而锐敏,聪明到了近于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我们的名片。"请坐,先生们。不知有何见教?" 福尔摩斯和平地微笑着说:"教授,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问我?" "也许发生了错误。我听另外一个人说,剑津大学的起莱斯伯利教授需要我的效劳。"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在他那尖锐的灰色眼睛里有一股恶毒的光芒。"你听说的,是吗?请问告诉你的那个人姓什么?" "抱歉,教授,这有些不便。要是发生了错误,也没什么关系,我只好道歉。" "不必。我要搞清楚这回事。我很感兴趣。你有什么条子、信件或电报之类,可以说明你的来意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意说,是我请你来的?" "我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不好回答,"教授厉声说,"不过,这个问题可以不用你帮助而容易地得到回答。" 他走到电铃旁边。我们在伦敦认识的那位伯内特先生应着铃声走来。 "进来,伯内特先生。这两位先生从伦敦来,说是有人约他们来的。你处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记过寄给一个叫做福尔摩斯的人的信件吗?" "没有,先生,"伯内特脸上一红。 "这就肯定了,"教授忿忿地瞪着我的同伴。"先生,"他用两手按着桌子把身子往前一探,"我认为你的身份是可疑的。" 福尔摩斯把肩一耸。 "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们白打扰你了一趟。" "没那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老头儿尖声地叫道,脸上表情特别的恶毒。他一边说着一边站到门前拦住我们的去路,狂暴地用两手向我们威胁着。"想走没那么容易!"他愤恨得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咧着嘴向我们乱嚷。要不是伯内特先生出来干预,我们只好一路开打才能离开屋子。 "亲爱的教授,"他喊道,"请你考虑你的身份!请你考虑传到学院里去会发生什么影响!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著名的人。你不能这样无礼地对待他。" 于是我们的主人——如果我能这样称呼他的话——无可奈何地让开了门口的路。我们庆幸地离开住宅,来到外面恬静的马车道上。福尔摩斯似乎起觉得这件事好玩。 "咱们这位博学的朋友,神经有点毛病,"他说。"咱们冒昧拜访也许有点生硬,但我还是达到了亲身接触的目的。好家伙,华生,他一定是在跟踪咱们,这家伙出来找咱们来了。" 我们身后是有跑步的声音,但是,我放心地发现,那不是骇人的教授,却是他的助手,在马车道的拐角出现了。他喘着气向我们走来。" "真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应该道歉。" "不必,不必,伯内特先生。这是职业上不可避免的情况。" "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蛮不讲理。他越来越凶恶了。这你就明白为什么他女儿和我是这样害怕出事了。但他的脑子是完全清醒的。" "太清醒了!"福尔摩斯说,"这是我的失策。显然他的记忆力比我估计的要好得多。对了,在我们走之前,能不能看一下普莱斯伯利小姐房间的窗子?" 伯内特拨开灌木往前走,我们看见了楼的侧面。 "在那儿,左手第二个窗子。" "好家伙,这么高。不过,你看窗子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攀登。" "连我都爬不上去,"伯内特说。 "是的。对任何正常的人来说,这都是很危险的运动。"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搞到了跟教授通信的那个伦敦人的地址。教授今天早上似乎给他写了信,我从他的吸墨纸上发现了地址。机要秘书干这种事是可耻的,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那张纸头,就放进衣袋里。 "多拉克——是一个怪姓氏,我想大概是斯拉夫人。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重要的环节。伯内特先生,我们今天下午回伦敦,我看留在这儿没什么用处。我们不能逮捕教授,因为他没犯罪。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因为不能证明他神经失常。目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那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耐心一点,伯内特先生。情况马上就会有发展。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下星期二可能是一个危急时刻。我们到时一定前来。这段等待时期是很不愉快的,如果普莱斯伯利小姐能延长她在伦敦的停留——" "这不难。" "那就让她留在伦敦,等我们通知她危险已过再说。目前让他任意行动,不要逆着他。只要他顺心就好。" "他来了!"伯内特惊恐地小声说。从树枝间隙里我们看见那个挺拔的高个子从前厅走出来,四面张望着。他向前欠着身子,两手下垂摇摆着,脑袋左顾右盼。秘书向我们摆手告别,就潜入树丛溜走了。不大会儿,我们见他站到教授身旁,两个人仿佛一边激烈地谈论着,一边走进屋内。 我看老教授是猜出咱们的行动来了,"福尔摩斯一边跟我往旅馆走一边说。"虽然只见过短短一面,我觉得他有着特别清晰和有逻辑的头脑。性情火暴是真的,不过从他的立场来看,他的火暴也不是没有缘故,因为侦探来跟踪他而他猜出这是他自己的家庭要求这样干的。我看伯内特是有点日子不好过呢。" 福尔摩斯在邮局停下来发了一封电报。当天晚上来了回电。他把电报扔给我看。 已走访商务路,见到多拉克。和蔼,波希米亚人,略上年纪。开一家大杂货商店。 麦希尔. "麦希尔是在你走之后才来的,"福尔摩斯说,"他是我的照管日常事务的杂务工。有必要了解一下教授秘密通信的对象,他的国籍和布拉格之行是有联系的。" "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上了,"我说,"目前咱们仿佛面临一大堆无法解释的彼此无关的事件。比方说,狼狗咬人和波希米亚之行有什么联系?它们又和夜里在楼道爬行有什么联系?至于你的日期,那是最神秘莫测的了。" 福尔摩斯一边微笑一边搓手。我们是坐在古老旅馆里的陈旧起坐间里,桌上摆着一其他提到过的著名葡萄酒。 "那好,咱们先来研究一下日期吧,"他说。他把五指并在一起,就像是在班上讲课似的。"这位有才干的青年的日记本表明,七月二日出了事,从那以后仿佛九天出一次事,就我所记得的而言,只有一次例外。所以最后一次是在九月三日即星期五,也符合九天的规律,八月二十六日也是如此。这绝不是巧合。" 我不得不同意。 "因此,我们可以姑且假设,教授每九天用一种烈性药物,其药效短暂但毒性较大。他本身暴烈的性格被药性刺激得更暴烈了。他是在布拉格学会使用这种药物的,目前由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经销商供应他药品。这些都是互相联系的,华生!" "那怎么解释狗咬,窗口的脸,楼道里爬行这些事呢?" "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开了头。要等到下星期二才会有新的发展。目前咱们只能和伯内特保持联系,以及享受这个动人城市的宜人景色。" 次日早晨伯内特溜来向我们报告最新的消息。正像福尔摩斯所说,伯内特的日子不好过。教授虽未明确指责是他把我们找来的,却是态度极其粗暴,显然有所抱怨。但今天早晨他又恢复了原状,他照例给满堂学生做了富有才华的演讲。"撇开他的异常发作不谈,"伯内特说,"他确实比以前精力更充沛了,脑子也更清晰了。但他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照我看至少在一个星期之内你没有什么可怕的,"福尔摩斯回答说。"我是一个忙人,华生医生还有许多病人。咱们约好下星期二的这个时间在这里碰头,如果在我们下次离开你之前仍不能对问题作出解释的话——即使不能消除它——那将太使我感到意外了。在下星期二以前,请你把发生的情况写信告诉我。" 后来,一连几天我也没再见到我的朋友福尔摩斯。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他一张简短的便条,叫我在火车站等他。前往剑津的路上,他告诉我,一切都不错,教授家庭的安静没有受到干扰,他本人的行为也很正常。当天晚上我们在老地方切克旅馆安顿下来后,伯内特来对我们讲的情况也是这样。"今天他收到伦敦的来信,有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叫我不要拆开。没有其他情况。" "这些大概也就足够了,"福尔摩斯不祥地说。"伯内特先生,我看今天晚上可以见个分晓。如果我的推论正确的话,今晚事情会搞出个结果。要达到目的,须得把教授置于观察之下。我建议你不要睡觉,要警觉观察。要是你听见他经过你的门口,不要惊动他,要悄悄地跟踪他。华生医生和我将在附近隐蔽。对了,你说的那个小匣子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表链上。" "我觉得咱们的研究必须针对匣子。要是出现不得已的情况,那锁不至于太结实。宅子里还有强壮的男人没有?" "有一个马车夫,叫麦克菲。" "他在什么地方睡?" "在马厩楼上。" "可能用得着他。现在只能做这些,只好等着事态发展。再见吧——不过我相信在早晨之前会再见到你。" 接近午夜时分,我们在教授家前厅正对面的树丛里埋伏好了。夜色清朗,但气温偏低,幸亏我们穿着大衣。此时刮着小风,白云在空中驰过,不时遮住半圆的月亮。在这里守望本来是很沉闷的,幸亏期待的兴奋心情鼓舞着我们,加上我朋友打气说眼瞧就接近这个怪案的结局了。 "如果九天周期是真的,今夜教授一定大发作,"福尔摩斯说。"以下几件事都指向同一结果:他的怪症状是自布拉格回来以后发生的,他与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商人秘密通信,这个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某个人,就在今天他收到商人寄来的包裹。他使用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用药,咱们还不知道,但那总是由布拉格来的则不成问题了。他是按照严格规定用药的,这就是九天周期法,这是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点。但他的症状非常古怪。你注意他的指关节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未曾注意。 "关节又大又有老茧,是我没见过的。华生,看人先看手。然后看袖口,裤膝和鞋。他的古怪的指关节只有在某些职业——"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突然用手一按脑门。"呵,华生,华生,我怎么那么笨哪!看来是难以置信的,但必然是那么回事。一切要点都说明同一结果。我居然没有看出这些概念的联系来!那样的指关节,我怎么会没看出来呢?还有狗!还有藤子!我真该退到我梦中的农庄里去了。快瞧,华生!他来了!现在咱们可以亲眼看看了。" 前厅的门慢慢打开了,映着灯光,我们看见教授的高身材。他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虽是直立着,却向前欠身,两手垂在身前,就像我们上次看见他那样子。 他走到马车路上时,突然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他弯下身去用手和脚爬起来,不时跳跃一下,就仿佛精力过剩似的。他沿着房子向前爬到头就拐过屋角去了。这时伯内特溜出房门,悄悄地跟着他拐过去。 "快来,华生!"福尔摩斯叫道,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在树丛中转移到一个能看到房子侧面的地点,那是有月光的一面。教授清晰可见,他在长满常春藤的墙脚下趴着,他突然以意外矫捷的动作向墙上爬去。他从一根藤向一根藤爬去,抓得十分牢稳,显然是无目的地为了发泄精力而游戏着。他的睡衣敞开了,在两边拍打着,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贴在他屋子墙壁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墙上形成了一个大黑方块。过了一会儿,他玩厌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来,爬着向马厩去了,依旧是那副怪姿势。狼狗已经出来并狂吠着,一看见它的主人就叫得更凶了。它把锁链拉得绷直,狂怒得发起抖来。教授故意趴在狗刚刚够不上他的地方,用各种办法激怒狼狗。他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脸上摔过去,抄起一根棍子去捅狗,用手在狗张着的嘴前面晃来晃去,千方百计地逗得狗更加疯狂地乱吠。在我们生气的探险经历中,还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景象,一个不动感情而十分尊严的人物竟然像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激怒一只狂怒的狼狗,用各种精巧而故意的残忍方式,弄得狗跳起前脚对他疯狂地扑叫。 突然事情发生了!倒不是锁链挣断,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为那皮套是给粗脖子狗制作的。只听铁链落地的声响,接着只见人狗滚在一团,狗在狂吼,人在异样地尖声惊叫。教授几乎丧命。狼狗正咬住他的咽喉,牙齿切入很深,我们赶上去把他们分开时,他已失去知觉。这对我们本来是危险的,幸亏伯内特赶来,他的吆喝声立刻使狗恢复了理智。叫喊声把睡意蒙眬的马车夫从马厩楼上的房间里给引了下来。"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摇头说道,"我看见过他这样逗狗。我知道狗早晚会咬到他。" 把狗拴上后,我们一起把教授抬到了他的卧室。伯内特有医学学位,他帮我处理咬破的喉咙。犬齿差点切断颈动脉,但出血严重。半小时以后,危险过去了。我给病人注射了吗啡,他陷入沉睡。直到这时,我们大家才喘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开始估量形势。 "我觉得应该找一位外科权威来给他看病,"我说。 "不行!"伯内特大声说,"现在丑闻还只限于家庭内部。咱们是靠得住的。一旦传出家门,那就无边无际了。请考虑他在大学里的地位,他在欧洲的名誉,还有他女儿的感情吧。" "确实是这样,"福尔摩斯说,"我觉得可以由咱们保密,不再外传,另外,既然我们现在有了行动自由,也应该防止事态再发生。伯内特先生,把表链上的钥匙拿过来。麦克菲看守病人,如有变化立即报告我们。让我们去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东西不多,但足够说明问题了——一个小空气,另一起还几乎满着;一个注射器;几封字迹歪歪斜斜由外国人写的信。信封上的记号表明这些信正是扰乱了秘书常规工作的那几封,每封都有商务路的发信地址,并有"多拉克"的签字。内容只是邮寄新药品的清单,或货款的收据。但另外还有一封信,是有文化者的手迹,上有奥地利邮票和布拉格邮戳。"这回可有了根据了!"福尔摩斯一边掏出信纸一边喊道。上面写的是:尊敬的同行:自从尊趾过舍下以来,我再三考虑足下情况,虽有特殊需要治疗的理由,但我仍然主张谨慎从事,盖以往治疗效果表明该药具有相当的危险后果。 类人猿血清或可有较好效果。但如我所说,我使用者为黑面猿,因适有此类标本。黑面猿为爬行及攀登类,而类人猿为直立类,故更接近人类。 我谨请足下慎重从事,切勿在不成熟阶段将此疗法外传。我在英国还有另一主顾,皆由多拉克做我的经纪人。每周按时报告疗效。此致.崇高的敬礼.h·洛文斯坦. 原来是洛文斯坦!这个名字使我回想起报纸上一段摘录,讲到过一位不知名的科学家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术和长生不老药。这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种强壮血清,是医学界禁用的,因为他拒绝公布处方。我把这个情况简短地说明了一下。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读道:""黑面猿,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的猿猴,是最大型类人的爬行猿。"这里还记载着许多细节呢。啊,福尔摩斯先生,亏了你的帮助,这下咱们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尔摩斯说,"实际是教授的不适时的恋爱,这使得急躁的教授认为非得恢复青春才能达到目的。一个人要是想超过自然,他就会堕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脱离了人类命运的康庄大道,就会变成动物。"他手里拿着小瓶,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两眼凝视着透明的液体。"等我给这个人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流传这种毒药是犯罪行为,我们的这件事情将会了结。但同类事情还会发生。别人会想出更高明的办法。但总是有危险性的,这对人类是一种现实的威胁。华生,请想,那些追求物质、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长了他们无价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价值的人则不愿违背更高的召唤。结果是最不适者的生存,这样一来,世界岂不变成了污水池吗?"突然,幻想家不见了,行动家的福尔摩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情况已经清楚了。各个细节都得到了说明。狗当然比人更早地发现了变化。教授的气味逃不过狗的鼻子。罗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一样。攀缘对猿来说是一种本能的游戏,他探头到女儿窗口纯粹是偶然的。华生,早晨有开往伦敦的火车,不过咱们还是先到旅馆喝杯茶再赶路吧。" 第十一章 退休的颜料商 那天早晨福尔摩斯心情抑郁,陷入沉思。他那机警而实际的性格往往受这种心情的影响。 "你看见他了?"他问道。 "你是说刚走的那个老头?" "就是他。" "是的,我在门口碰到了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个可怜、无所作为、潦倒的家伙。" "对极了,华生。可怜和无所作为。但难道整个人生不就是可怜和无所作为的吗?他的故事不就是整个人类的一个缩影吗?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剩下什么东西呢?一个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个主顾吗?" "是的,我想应该这样称呼他。他是警长打发来的。就像医生把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转给江湖医生一样。他们说自己已无能为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病人的情况也不可能比现状再坏的了。" "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油腻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说自己是布里克福尔和安伯利公司的股东,他们是颜料商,在油料盒上你能看到他们的名字。他积蓄了一点钱,六十一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萨姆买了一所房子,忙碌了一辈子之后歇了下来。人们认为他的未来算是有保障了。" "确是这样。" 福尔摩斯瞥了瞥他在信封背面草草写下的记录。 "华生,他是一八九六年退休的。一八九七年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如果相片不夸张的话,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优裕,又有妻子,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可正像你看见的,两年之内他已经变成世界上最潦倒、悲惨的家伙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老一套,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和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安伯利好像有一个嗜好,就是象棋。在刘易萨姆离他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年轻的医生,也是一个好下棋的人。我记下他的名字叫雷·欧内斯特。他经常到安伯利家里去,他和安伯利太太之间的关系很自然地密切起来,因为咱们这位倒霉的主顾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引人之处,不管他有什么内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对私奔了——不知去向。更有甚者,不忠的妻子把老头的文件箱作为自己的私产也带走了,里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积蓄。我们能找到那位夫人吗?能找回钱财吗?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对安伯利却是极端重要的大事。" "你准备怎么办?" "亲爱的华生,那要看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理解我的话。你知道我已在着手处理两位科起特主教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最紧要的关头。我实在抽不出身去刘易萨姆,而现场的证据又挺重要。老头一再坚持要我去,我说明了自己的难处,他才同意我派个代表。" "好吧,"我应道,"我承认,我并不自信能够胜任,但我愿尽力而为。"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去刘易萨姆,丝毫没有想到我正在参与的案子一周之内会成为全国热烈讨论的话题。 那天夜里我回到贝克街汇报情况时已经很晚了。福尔摩斯伸开瘦削的肢体躺在深陷的沙发里,从烟斗里缓缓吐出辛辣的烟草的烟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叙述中停顿或有疑问时,他半睁开那双灰色、明亮、锐利的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睡着了。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名叫黑文,"我解释道,"我想你会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像一个沦落到下层社会的穷贵族。你知道那种地方的,单调的砖路和令人厌倦的郊区公路。就在它们中间有一个具有古代文化的、舒适的孤岛,那就是他的家。四周环绕着晒得发硬的、长着苔藓的高墙,这种墙——" "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看那是一座高的砖墙。" "是的。"如果不是问了一个在街头抽烟的闲人,我真找不到黑文。我应该提一下这个闲人。他是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军人模样的人。他对我的问询点了点头,而且用一种奇特的疑问目光瞥了我一眼,这使我事后又回想起了他的目光。 "我还没有进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车道。今天早晨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现在在日光下他的面貌就显得更加反常了。" "这我研究过了,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听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 "我觉得他弯着的腰真正像是被生活的忧愁压弯的。他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体弱,因为尽管他的两腿细长,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却非常阔大。" "左脚的鞋皱折,而右脚平直。" "我没注意那个。" "你不会的。我发觉他用了假腿。但请继续讲吧。" "他那从旧草帽底下钻出的灰白色的头发,以及他那残酷的表情和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给我印象很深。" "好极了,华生。他说什么了?" "他开始大诉其苦。我们一起从车道走过,当然我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我从没见到过如此荒乱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我觉得这里的草木与其说是经过修整的,不如说是任凭自由发展。我真不知道一个体面的妇女怎么能忍受这种情况。房屋也是同样的破旧不堪,这个倒霉的人自己似乎也感到了这点,他正试图进行修整,大厅中央放着一桶绿色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内的木建部分呢。 "他把我领进黑暗的书房,我们长谈了一阵。你本人没能来使他感到失望。我不敢奢望,"他说,像我这样卑微的一个人,特别是在我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能赢得像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诉他这与经济无关。当然,这对他来讲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他说,但就是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考虑,这儿的事也是值得研究的。华生医生,人类的天性——最恶劣的就是忘恩负义了!我何尝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呢?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受溺爱?还有那个年轻人——我简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们现在是怎样背叛我的!哦,华生医生,这真是一个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这就是他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主题。看起来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私通。除了一个每日白天来、晚上六点钟离去的女仆外,他们独自居住。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老安伯利为了使妻子开心,还特意在干草市剧院二楼定了两个座位。临行前她抱怨说头痛而推辞不去,他只好独自去了。这看来是真话,他还掏出了为妻子买的那张未用过的票。" "这是值得注意的——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这些话似乎引起了福尔摩斯对此案的兴趣。"华生,请继续讲。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亲自查看那张票了吗?也许你没有记住号码吧?" "我恰好记住了,"我稍微有点骄傲地答道,"三十一号,恰巧和我的学号相同,所以我记牢了。" "太好了,华生!那么说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了?" "是的,"我有点迷惑不解地答道,"而且是第二排。" "太令人满意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看了他称之为保险库的房间,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险库,像银行一样有着铁门和铁窗,他说这是为了防盗的。然而这个女人好像有一把复制的钥匙,他们俩一共拿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 "他说,他已经交给警察局一张清单,希望使这些债券无法出售。午夜他从剧院回到家里,发现被盗,门窗打开,犯人也跑了。没有留下信或消息,此后他也没听到一点音讯。他立刻报了警。" 福尔摩斯盘算了几分钟。 "你说他正在刷油漆,他油漆什么呢?" "他正在油漆过道。我提到的这间房子的门和木建部分都已经漆过了。" "你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干这活计有些奇怪吗?" ""为了避免心中的痛苦,人总得做点什么。"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当然这是有点反常,但明摆着他本来就是个反常的怪人。他当着我的面撕毁了妻子的一张照片——是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愿看见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尖叫道。" "还有什么吗,华生?" "是的,还有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驱车到布莱希思车站并赶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当儿,我看见一个人冲进了我隔壁的车厢。福尔摩斯,你知道我辨别人脸的能力。他就是那个高个、黑皮肤、在街上和我讲话的人。在伦敦桥我又看见他一回,后来他消失在人群中了。但我确信他在跟踪我。" "没错!没错!"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的人。你说,他是不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福尔摩斯,你真神了。我并没有说过,但他确实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还别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 "你真行!福尔摩斯!" "这非常简单,亲爱的华生。我们还是谈谈实际吧。我必须承认,原来我认为简单可笑而不值一顾的案子,已在很快地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一面了。尽管在执行任务时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儿也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么?" "不要伤心,朋友。你知道我并非特指你一个人。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有些人或许还不如你。但你明显地忽略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邻居对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这显然是重要的。欧内斯特医生为人如何?人们会相信他是那种放荡的登徒子吗?华生,凭着你天生的便利条件,所有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帮手和同谋。邮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怎么想呢?我可以想象出你在布卢安克和女士们轻声地谈着温柔的废话,而从中得到一些可靠消息的情景。可这一切你都没有做。" "这还是可以做的。" "已经做了。感谢警长的电话和帮助,我常常用不着离开这间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报。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的叙述。当地人认为他是一个十分吝啬、同时又极其粗暴而苛求的丈夫。也正是那个年轻的欧内斯特医生,一个未婚的人,来和安伯利下棋,或许还和他的棋子闹着玩。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很简单,人们会觉得这些已经够了——然而!——然而!" "困难在哪儿?" "也许是因为我的想象。好,不去管它吧,华生。让我们听听音乐来摆脱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今晚在艾伯特音乐厅演唱,我们还有时间换服,吃饭,听音乐会。" 清晨我准时起了床,但一些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伙伴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个便条。 亲爱的华生:我有一两件事要和安伯利商谈,此后我们再决定是否着手办理此案。请你在三点钟以前做好准备,那时我将需要你的帮助。s.h. 我一整天未见到福尔摩斯,但在约定的时间他回来了,严肃、出神,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安伯利来了吗?" "没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并未失望,不久老头儿就来了,严峻的脸上带着非常焦虑、困惑的表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递过信,福尔摩斯大声念起来:请立即前来。可提供有关你最近损失的消息。埃尔曼,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自小帕林顿发出,"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埃塞克斯,我相信离弗林顿不远。你应该立即行动。这显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发的,是当地的牧师。我的名人录在哪儿?啊,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和小帕林顿教区。"看看火车表,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 "好极了,华生,你最好和他一道去。他会需要帮助和劝告的。显然我们已接近此案最紧急的关头了。" 然而我们的主顾似乎并不急于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太荒唐了,"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此行只能浪费时间和钱财。" "不掌握一点情况他是不会打电报给你的。立刻发电说你就去。"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变得严厉起来。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追查一个如此明显的线索,那只能给警场和我本人留下最坏的印象。我们将认为你对这个调查并不认真。" 这么一说我们的主顾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么看,我当然要去,"他说,"从表面看,此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但如果你认为——" "我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加重语气地说,于是我们出发了。我们离开房间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旁叮嘱一番,可见他认为此行事关重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设法把他弄去,"他说。"如果他逃走或回来,到最近的电话局给我个信,简单地说声"跑了"就行。我会把这边安排好,不论怎样都会把电话拨给我的。" 小帕林顿处在支线上,交通不便。这趟旅行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天气炎热,火车又慢,而我的同路又闷闷不乐地沉默着,除了偶然对我们无益的旅行挖苦几句外几乎一言不发。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小车站,去牧师住宅又坐了两英里马车。一个身材高大、仪态严肃、自命不凡的牧师在他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他面前摆着我们拍给他的电报。 "你们好,先生,"他招呼道,"请问有何见教?"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为了你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根本没拍什么电报。" "我是说你拍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关于他妻子和钱财的那封电报。" "先生,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太可疑了,"牧师气愤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位先生,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拍过电报。" 我和我们的主顾惊讶地面面相觑。 "或许搞错了,"我说,"也许这儿有两个牧师住宅?这儿是电报,上面写着埃尔曼发自牧师住宅。" "此地只有一个牧师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是可耻的伪造,此电的由来必须请警察调查清楚,同时,我认为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于是我和安伯利先生来到村庄的路旁,它就好像是英格兰最原始的村落。我们走到电报局,它已经关门了。多亏小路警站有一部电话,我才得以和福尔摩斯取得联系。对于我们旅行的结果他同样感到惊奇。 "非常蹊跷!"远处的声音说道,"真莫名其妙!亲爱的华生,我最担心的是今夜没有往回开的车了。没想到害得你在一个乡下的旅店过夜。然而,大自然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伯利——他们可以和你做伴。"挂电话的当儿,我听到了他笑的声音。 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虚传的吝啬鬼。他对旅行的花费大发牢骚,又坚持要坐三等车厢,后又因不满旅店的账单而大发牢骚。第二天早晨我们终于到达伦敦时,已经很难说我们俩谁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顺便到贝克街来一下,"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会有新的见教。" "如果不比上一个更有价值的话,我是不会采用的,"安伯利恶狠狠地说。但他依然同我一道去了。我已用电报通知了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到了那儿却看见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到刘易萨姆去了,希望我们能去。这真叫人吃惊,但更叫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独自在我们主顾的起居室里。他旁边坐着一个面容严厉、冷冰冰的男人。黑皮肤、戴着灰色的眼镜,领带上显眼地别着一枚共济会的大别针。 "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本人对你的事也很感兴趣,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尽管我们都在各自进行调查,但却有个共同的问题要问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来。从他那紧张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迫近的危险。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只有一个问题:你把尸体怎么处理了?"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枯瘦的手在空中抓着。他张着嘴巴,刹那间他的样子就像是落在网中的鹰隼。在这一瞬间我们瞥见了乔赛亚·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灵魂像他的肢体一样丑陋不堪。他向后往椅子上靠的当儿,用手掩着嘴唇,像是在抑制咳嗽。福尔摩斯像只老虎一样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按向地面。于是从他那紧喘的双唇中间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 "没那么简单,乔赛亚·安伯利,事情得照规矩办。巴克,你看怎么样?" "我的马车就在门口,"我们沉默寡言的同伴说。 "这儿离车站仅有几百码远,我们可以一道去。华生,你在这儿等着,我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老颜料商强壮的身体有着狮子般的气力,但落在两个经验丰富的擒拿专家手中,也是毫无办法。他被连拉带扯地拖进等候着的马车,我则留下来独自看守这可怕的住宅。福尔摩斯在预定的时间之前就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精明的警官。 "我让巴克去处理那些手续,"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可不知道巴克这个人,他是我在萨里海滨最可恨的对手。所以当你提到那个高个、黑皮肤的人时,我很容易地就把你未提及的东西说出来。他办了几桩漂亮案子,是不是,警官?" "他当然插手过一些,"警官带有保留地答道。 "无疑,他的方法和我同样不规律。你知道,不规律有时候是有用的。拿你来说吧,你不得不警告说无论他讲什么都会被用来反对他自己,可这并不能迫使这个流氓招认。" "也许不能。但我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我们对此案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果那样我们就不插手了。当你用一种我们不能使用的方法插进来,夺走我们的荣誉时,你应当原谅我们的恼火。" "你放心,不会夺你的荣誉,麦金农。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不再出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吩咐他的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警官似乎大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慷慨大度。赞扬或谴责对你影响并不大,可我们,只要报纸一提出问题来就难办了。" "的确如此。不过他们肯定要提问题的,所以最好还是准备好答案。比如,当机智、能干的记者问起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你的怀疑,最后又使你确认这就是事实时,你如何回答呢?" 这位警官看起来感到困惑不解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目前似乎并未抓住任何事实。你说那个罪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想自杀,因为他谋杀了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此外你还拿得出什么事实吗?" "你打算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会弄清的。尸体不会离得太远,到地窖和花园里找找看。在这几个可疑的地方挖,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这所房子比自来水管还古老,一定有个废弃不用的旧水井,试试你的运气吧。" "你怎么会知道?犯案经过又是怎样的呢?" "我先告诉你这是怎么干的,然后再给你解释,对我那一直辛劳、贡献很大的老朋友就更该多解释一番。首先我得让你们知道这个人的心理。这个人很奇特——所以我认为他的归宿与其说是绞架,不如说是精神病犯罪拘留所。说得再进一步,他的天性是属于意大利中世纪的,而不属于现代英国。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守财奴,他的妻子因不能忍受他的吝啬,随时可能跟任何 骗子走。这正好在这个好下棋的医生身上实现了。安伯利善于下棋——华生,这说明他的智力类型是喜用计谋的。他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样,是个好嫉妒的人,嫉妒又使他发了狂。不管是真是假,他一直疑心妻子私通,于是他决定要报复,并用魔鬼般的狡诈做好了计划。到这儿来!"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走过通道,十分自信,就好像他曾在这所房里住过似的。他在保险库敞开的门前停住了。 "喝!多难闻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这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你得感谢华生的观察,尽管他没能就此追究下去,但却使我有了追踪的线索。为什么此人要在此刻使屋里充满这种强烈的气味呢?他当然是想借此盖住另一种他想掩饰的气味——一种引人疑心的臭味。然后就是这个有着铁门和栅栏的房间——一个完全密封的房间。把这两个事实联系到一块能得到什么结论呢?我只能下决心亲自检查一下这所房子。当我检查了干草市剧院票房的售票表——华生医生的又一功劳——查明那天晚上包厢的第二排三十号和三十二号都空着时,我就感到此案的严重性了。安伯利没有到剧院去,他那个不在场的证据站不住了。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让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为妻子买的票的座号。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怎样才能检查这所房子。我派了一个助手到我所能想到的与此案最无关的村庄,在他根本不可能回来的时间把他召去。为了避免失误,我让华生跟着他。那个牧师的名字当然是从我的名人录里找出来的。我都讲清楚了吗?" "真高,"警察敬畏地说。 "不必担心有人打扰,我闯进了这所房子。如果要改变职业的话,我会选择夜间行盗这一行的,而且肯定能成为专业的能手。注意我发现了什么。看看这沿着壁脚板的煤气管。它顺着墙角往上走,在角落有一个龙头。这个管子伸进保险库,终端在天花板中央的圆花窗里,完全被花窗盖住,但口是大开着的。任何时候只要拧开外面的开关,屋子里就会充满煤气。在门窗紧闭、开关大开的情况下,被关在小屋里的任何人两分钟后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卑鄙方法把他们骗进小屋的,可一进了这门他们就得听他摆布了。" 警官有兴趣地检查了管子。"我们的一个办事员提到过煤气味,"他说,"当然那会儿门和窗子都已经打开了,油漆——或者说一部分油漆——已经涂在墙上了。据他说,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开始油漆了。福尔摩斯先生,下一步呢?" "噢,后来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清晨当我从餐具室的窗户爬出来时,我觉得一只手抓住了我的领子,一个声音说道:流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挣扎着扭过头,看见了我的朋友和对头,戴着墨镜的巴克先生。这次奇妙的遇合把我们俩都逗笑了。他好像是受雷·欧内斯特医生家之 聘进行调查的,同样得出了事出谋害的结论。他已经监视这所房子好几天了,还把华生医生当做来过这儿的可疑分子跟踪了。他无法拘捕华生,但当他看见一个人从餐具室里往外爬时,他就忍不住了。于是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就一同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同他、而不同我们呢?" "因为那时我已准备进行这个结果如此完满的试验。我怕你们不肯那样干。"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尔摩斯先生,照我理解,你现在是想撒手不管此案,而把你已经获得的结果转交给我们。" "当然,这是我的习惯。" "好吧,我以警察的名义感谢你。照你这么说此案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找到尸体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我再让你看一点铁的事实,"福尔摩斯说,"我相信这点连安伯利先生本人也没有察觉。警官,在探索结论的时候你应当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当事人你会怎么干。这样做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很有效果。我们假设你被关在这间小房子里面,已没有两分钟的时间好活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甚至想向门外或许正在嘲弄你的魔鬼报复,这时候你怎么办呢?" "写个条子。" "对极了。你想告诉人们你是怎么死的。不能写在纸上,那样会被看到。你如果写在墙上将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看这儿!就在壁脚板的上方有紫铅笔划过的痕迹:"我们是——"至此无下文了。" "你怎么解释这个呢?" "这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可怜的人躺在地板上要死的时候写的。没等写完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谋杀的。"" "我也这样想。如果你在尸体上发现紫铅笔——" "放心吧,我们一定仔细找。但是那些证券又怎么样呢?很明显根本没发生过盗窃。但他确实有这些证券,我们已经证实过了。" "他肯定是把证券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当整个私奔事件被人遗忘后,他会突然找到这些财产,并宣布那罪恶的一对良心发现把赃物寄回了,或者说被他们掉在地上了。" "看来你确实解决了所有的疑难,"警官说。"他来找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呢?" "纯粹是卖弄!"福尔摩斯答道。"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自信得不得了,他认为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可以对任何怀疑他的邻居说:看看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吧,我不仅找了警察,我甚至还请教了福尔摩斯呢。"" 警官笑了。 "我们必须原谅你的"甚至"二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独具匠心的一个案子。" 两天之后我的朋友扔给我一份《北萨里观察家》双周刊杂志。在一连串以"凶宅"开头,以"警察局卓越的探案"结尾的夸张大标题下,有满满一栏报道初次叙述了此案的经过。文章结尾的一段足见一斑。它这样写道:"麦金农警官凭其非凡敏锐的观察力从油漆的气味中推断出可能掩饰的另一种气味,譬如煤气;并大胆地推论出保险库就是行凶处;随后在一口被巧妙地以狗窝掩饰起来的废井中发现了尸体;这一切将作为我们职业侦探卓越才智的典范载入犯罪学历史。" "好,好,麦金农真是好样的,"福尔摩斯宽容地笑着说。"华生,你可以把它写进我们自己的档案。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 第十二章 王冠宝石案 华生医生很高兴又回到了贝克街二层的这间杂乱无章的房间,许多有名的冒险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环顾室内,墙上贴着科学图表,屋里摆着被强酸烧坏的药品架子,屋角里立着小提琴盒子,煤斗里依然放着烟斗和烟草。最后他的眼光落到毕利的含笑而有神的脸上。这是一个小听差,年纪虽轻却很聪明懂事,有他在身边,可以抵消一点这位著名侦探的阴郁身影所造成的孤独寡合之感。 "一切都是老样子,毕利。你也没变。他也是老样子吧?" 毕利有点担心地瞧了瞧那关着的卧室门。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着了,"毕利说。 当时正是一个明媚夏日的下午起点钟。但是华生已经十分熟悉他朋友的不规律生活,不会感到现在睡觉有什么奇怪。 "就是说,目前正在办一件案子喽?" "是的,先生。他现在十分紧张。我很担心他的健康状况。他越来越苍白消瘦,还吃不下饭。赫德森太太总是问他:''福尔摩斯先生,您几点钟用饭?"而他总是说:''后天 七点半。"您是知道他专心办案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的。" "是的,毕利,我很清楚。" "目前他正在盯着个什么人。昨天他化装成一个找工作的工人,今天他成了一个老太太。差点儿把我也骗了,可我现在应该算是熟悉他的习惯了。"毕利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了指立在沙发上的一把很皱的阳伞。"这是老太婆的道具之一。" "这都是干什么呢?" 毕利放低了声音,仿佛谈论国家大事似的。"跟您说倒没关系,但不能外传。就是办那个王冠宝石的案子。" "什么——就是那桩十万英镑的盗窃案吗?" "是的,先生。他们决心要找回宝石。嘿,那天首相和内务大臣亲自来了,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态度挺好,他没说几句话就使他们放心了,他答应一定尽全力去办。然而那个坎特米尔勋爵——" "噢,他呀!" "正是他,先生。您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要让我说的话,他是一具活僵尸。我可以跟首相谈得来,我也不讨厌内务大臣,他是一个有礼貌、好说话的人。但是我可受不了这位勋爵大人。福尔摩斯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根本反对请他办案。他反倒巴不得他办案失败。"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个吗?"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什么都知道。" "那就让咱们希望他办案成功,让坎特米尔勋爵见鬼去吧。嘿,毕利,窗子前边那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三天以前福尔摩斯先生让挂上的,那背后有一个好玩的东西。" 毕利走过去把遮在凸肚窗的凹处的帘子一拉。 华生医生不觉惊叹地叫了一声。那是他朋友的蜡像,穿着睡衣什么的,一应俱全,脸朝向窗子,微微下垂,仿佛在读一本书,身体深深地坐在安乐椅里。毕利把头摘下来举在空中。 "我们把头摆成各种不同角度,为的是更像真人。要不是放着窗帘,我是不敢摸它的。打开窗帘,马路对过也可以看得见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尔摩斯也使用过蜡人。" "那时候我还没来呢,"毕利说。他随手拉开帘子朝街上张望着。"有人在那边监视着我们。我现在就看得见那边窗口有一个家伙。您过来瞧瞧。" 华生刚迈了一步,突然卧室的门开了,露出福尔摩斯的瘦高身材,他面色苍白而紧张,但步伐和体态像往常一样地矫健。他一个箭步跳到窗口,立刻把窗帘拉上了。 "不要再动了,毕利,"他说道。"刚才你有生命危险,而我目前还用得着你。华生,很高兴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关键时刻。" "我猜也是这样。" "毕利,你可以走开了。这孩子是个问题。能有多少道理证明我让他冒危险是说得通的呢?" "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暴死的危险。我估计今晚会有事。" "什么事?" "被暗杀,华生。" "别开玩笑了,福尔摩斯!" "连我的有限的幽默感也不致开这样的玩笑。但是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先娱乐一下吧,对不对?允许我喝酒吗?煤气炉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依我看你还是坐你原来的安乐椅吧。你大概还不会讨厌我的烟斗和我的糟糕烟草吧?最近它们代替了我的三餐。" "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体的机能。作为一个医生你当然会承认,消化过程得到的供血量等于脑力所损失的供血量。而我就只是头脑,华生。除此以外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附件儿。所以,我首先应该考虑脑的需要。" "不过,这个危险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趁着还没出事的时候,你把凶手的姓名地址记在脑子里说不定也有好处。你可以把它交给苏格兰场,连同我的问候和临终祝福。名字是西尔维亚斯——内格雷托·西尔维亚斯伯爵。写下来,伙计,写下来!莫尔赛花园街136号。记下了吗?" 华生那忠厚的脸急得都发颤了。他很明白福尔摩斯冒的危险是多么大,也很知道他刚才说的话与其说是夸张不如说是缩小。华生一向是个行动家,这时他当机立断。 "算我一个,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没什么事做。" "我说华生,你的人格可没见长进,还又添了说谎的毛病。你明明是一个忙不过来的医生,每个小时都有人来看病的。" "那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你为什么不叫人逮捕这个家伙呢?" "我确实可以这么做。这也正是使他焦躁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呢?" "因为我还不知道宝石藏在什么地方。" "对了!毕利跟我说过——是王冠宝石。" "不错,就是那颗硕大的发黄光的蓝宝石。我已经撒下网了,也逮住鱼了,就是没拿到宝石,那样抓起他们来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可以为社会除一害。但这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宝石。" "这个西尔维亚斯伯爵是你的鱼之一吗?" "不错,而且是鲨鱼。他是咬人的。另一个是塞姆·莫尔顿,搞拳击的。塞姆倒是一个不坏的家伙,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他是一条大个的长着大头的傻鮈鱼。不过他也同样在我的网里扑腾呢。" "这个西尔维亚斯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一上午我都是在他身边。你以前也看见过我化装成老太婆,华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还真替我拾起了我的阳伞。"对不起,夫人,"他说。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统,在他高兴的时候很有一点南方的礼貌风度,但不对劲儿的时候是个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无奇不有,华生。" "人生也可以变成悲剧。" "是的,也许可能。后来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诺里斯的老斯特劳本齐商店。这个店是做气枪的,做得相当精巧,我看现在就有一支在对过的窗口。你看见蜡人没有?当然,毕利给你看过了。蜡人的脑袋随时可能被子弹打穿。什么事儿,毕利?" 小听差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张名片。福尔摩斯看了它一眼就抬起了眉梢,脸上浮出打趣的微笑。 "这家伙来了。这一着我倒没料到。华生,拉网吧!这家伙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大概听说过他作为一个大型比赛中的射手的名声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在他的成功的运动记录上头,那倒是一个胜利的结尾。这说明他已经感觉到我在收网了。" "叫警察!" "恐怕得叫,但不是马上。华生,你能不能从窗口看一下,街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在溜达?" 华生小心地从帘子边上望了望。 "不错,有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晃荡。" "那就是莫尔顿——忠心而低能的塞姆。毕利,来访的那个先生在什么地方?" "在会客室。" "等我一按铃,你就带他上来。" "是,先生。" "要是我不在屋,你也让他一个人进屋。" "是,先生。" 华生等毕利出去一关上门,就立刻对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说,福尔摩斯,这可不行。这个人是个亡命徒,是个不管不顾的人,他可能是来谋杀你的。" "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你只会碍事。" "碍他的事?" "不,我的伙伴,是碍我的事。" "那我也不能离开你。" "华生,你走没关系,你会走的,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相信你会这样做到底的。这个人虽说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来,倒反而能为我的目的服务。"说着他掏出日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你把这个送到苏格兰场交给侦查处的尤格尔。然后你跟警察一起来。那就可以逮捕这家伙了。" "我会高高兴兴照办的。" "在你到来之前我刚好有时间找回宝石。"说着他按了一下铃。"咱们最好从卧室门走出去。这个旁门非常有用。我想在一边看看我的老鲨鱼,你知道我有特殊的办法。" 于是,一分钟以后,毕利把西尔维亚斯伯爵让到空屋子里来了。这位有名的猎兽家、运动员兼花花公子是一个魁梧、黝黑的男子,留着威武的黑胡须,盖着下面凶残的薄嘴唇,上面伸着一个鹰嘴似的长而弯的鼻子。他服饰考究,但是花色领结以及闪闪发光的别针和戒指给人一种浮华的感觉。当他身后的门关上之后,他用凶恶而惊愕的目光到处乱看了一遍,仿佛每走一步都唯恐有陷阱似的。当他突然发现窗前安乐椅上方的头和睡衣领子时,他猛然吃了一惊。起初他的表情纯是惊奇,接着在他凶残的黑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可怕的希冀的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见确实没有人在场作证,他就举起粗手杖、踮起脚尖朝无声的人形走过去。 当他正蜷身准备猛跳过去一击时,突然从卧室门口有一个冷静而讥讽的声音向他说道:"不要打坏它,伯爵!不要打破!" 凶手吓得一缩,痉挛的脸上充满惊恐之色。霎时间他又半举起那根加铅的手杖,仿佛又要对真人行凶似的,但是福尔摩斯那镇静的灰眼睛和讥讽的微笑使他的手又放了下来。 "这个玩意儿不错,"福尔摩斯说着朝人形踱过去。"是法国塑像家塔韦尼埃做的。他做蜡像的技巧不下于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做气枪。" "什么气枪!你说的是什么?" "请把帽子手杖放在茶几上。好!请坐。你愿意把手枪摘下来吗?好吧,你愿带着坐也随你的便。你的来访非常巧,因为我本来也很想找你稍微聊一聊。" 伯爵把粗眉毛一拧。 "我么,也是想跟你谈谈,所以才来的,福尔摩斯。我不否认刚才我是想揍你。" 福尔摩斯动了一下靠着桌边的腿。 "我看出来你有这种想法了,"他说。"不过,对我本人的关怀是怎么来的呢?" "因为你专门跟我捣乱。因为你派出你的爪牙跟踪我。" "什么?我的爪牙!没那回事!" "别装蒜!我叫人跟着他们来着。两方面都可以干这个,福尔摩斯。" "这倒没什么,西尔维亚斯伯爵,不过请你叫我名字的时候要加称呼。你应该知道,我干的这一行,只有流氓才像熟人那样直呼我的名字,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不遵守正常礼貌是不利的。" "好吧,那就福尔摩斯先生吧。" "很好!我告诉你吧,你说我派人跟踪你的话是不对的。" 伯爵轻蔑地笑了。 "别人也会像你一样跟踪。昨天有一个闲散老头子。今天又是一个老太婆。他们盯了我一整天。" "说实在的,先生,你可真恭维我了。昨天道森老男爵还打赌说,我这个人,干了法律,亏了戏剧界了。怎么你今天也来抬举我的小小化装技术了?" "那难道——是你本人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你看墙角那把阳伞,就是你开始怀疑我以前在敏诺里替我拾起来的。" "要是我晓得是你,你就甭打算——" "再回到这个寒舍了。我很明白这一点。你我都悔不该错过了好机会。既然你当时不知道是我,所以咱们又碰头了。" 伯爵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你这么一说更严重了。不是你的探子而是你本人化装,你这个没事找事的!你承认你跟踪我。为什么跟踪?" "得了,伯爵,你过去在阿尔及利亚打过狮子的。"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打猎?" "为什么?为了玩——为了刺激——为了冒险。" "也为了给国家除一害吧?" "正是。" "这也正是我的理由!" 伯爵一下跳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朝后裤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理由,我要那颗发黄光的宝石。" 伯爵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原来如此!"他说道。 "你明知道我是为这个盯着你的。你今晚来的目的就是摸清我到底掌握你多少情况,消灭我有多大必要。好吧。我告诉你,从你的角度来说那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我一切都知道,只除了一点,这是你即将告诉我的。" "好哇!请问,你要知道的这点是什么呢?" "宝石现在什么地方。" 伯爵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是想知道那个喽?但我怎么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呢?" "你能的,你一定会这样做。" "嗬!" "你岂不了我,伯爵。"福尔摩斯两眼盯着他,越盯越亮,最后成了两个有威力的钢点一般。"你是一块玻璃砖。我能看穿你的脑袋。" "那你当然能看出宝石在什么地方了。" 福尔摩斯高兴地把手一拍,然后伸出一个指头嘲弄道:"这么说你确实知道了,你已经承认了。" "我什么也没承认。" "我说,伯爵,你要是放明白些,咱们可以打打交道。否则,对你不利。" 伯爵把头一仰,眼瞧着天花板。"你还说我诈你呢!"他说道。 福尔摩斯出神地看着他,如同一位下棋能手在思考着关键的一着。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是你!" "我!" "正是你!你的全部经历——每一件罪恶的冒险勾当。" "福尔摩斯!"伯爵两眼冒火地喊道,"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全都在这儿,伯爵。比如哈罗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她把布莱默产业留给了你,而你立刻就赌光了。" "你在说梦话吧!" "以及瓦伦黛小姐的全部生平事迹。" "嗐!那你捞不到什么!" "还有的是。这里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里维埃拉头等火车上抢劫的记录。这个是同一年在里昂的银行的伪造支票案。" "这个你说的不对。" "这么说别的都对了!嗨,伯爵,你是一个会打牌的人。在对手掌握了全部王牌的时候,交出你的牌是最省时间的了。" "你说这些和你刚才讲的宝石有什么关系?" "慢一点,伯爵。不要着急!让我来照我的简单平常的方式把话说明白。我掌握着这些针对你的情况,但在这一切之上的,我还完全掌握着你和你那个打手在王冠宝石案中的情况。" "嗬!当真?" "我掌握着送你到白金汉宫的马车夫,带你离开的马车夫。我掌握在出事地点看见过你的看门人。我掌握艾奇·桑德斯的情况,他不肯给你破开宝石。艾奇已经自首了。你的事露了。" 伯爵头上的青筋全胀起来了。他那多毛的大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他似乎要说话,但吐不出字来。 "这就是我的牌,"福尔摩斯说。"现在我都摊出来。但是缺一张牌,是那张方块k。我不知道宝石在哪里。" "你不会知道了。" "真的吗?伯爵,放明白点,你权衡一下轻重。你将被关押二十年。塞姆也一样。那你要宝石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而如果你把宝石交出来——那我就搞一个不起诉。我们需要的不是抓住你或塞姆。我们要的是宝石。交出宝石,那么,只要你将来老老实实,我个人意见是放你自由。如果你再出乱子——那就下不为例。这次我的任务是拿到宝石,而不是抓住你。" "如果我不干呢?" "那个么,很遗憾,那只有抓你而不取宝石。" 这时毕利听到铃响走来。 "伯爵,我觉得不如也把你的朋友塞姆找来一起商量。不管怎么说,他的利益使他也应该有发言权。毕利,大门外有一个块头挺大、挺难看的先生。请他上楼来。" "如果他不来呢,先生?" "不要强迫。不要跟他动武。只要你告诉他西尔维亚斯伯爵找他,他当然会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毕利一走,伯爵就问道。 "方才我的朋友华生也在这里。我对他说,我网里捉到一条鲨鱼和一条鮈鱼;现在我要拉网了,它们就会一起浮起来了。" 伯爵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到背后。福尔摩斯握住睡衣口袋里的一样鼓起的东西。 "你得不了善终,福尔摩斯。" "我也时常有这个念头。这有多大关系吗?说实在的,伯爵,你自己的退场倒是躺着比立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忧虑未来是病态的。为什么不让自己尽情享受当前呢?" 突然从这位犯罪界能手的凶狠的黑眼睛里闪出一股野兽般的凶光。当他变得紧张和戒备时,福尔摩斯显得更高大了。"朋友,动手枪是没有用的,"福尔摩斯镇静自若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就算我给你时间去拿枪,你也不敢用枪。手枪是噪音很大的玩意儿,伯爵。还是用气枪好。噢,来了,我听见你可敬的合伙人的脚步声了。你好,莫尔顿先生。在街上怪闷的吧,是吗?" 这位拳击运动员是一个体格十分壮实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愚蠢、任性的扁平脸。他不自然地站在门口,困惑地四下张望。福尔摩斯这种欣然亲切的态度对他来说是没有见过的新鲜事儿,虽然他模糊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敌意,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它。于是他就向他那位更狡黠的伙伴求救了。 "我说伯爵,现在唱的是什么戏?这个家伙想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的嗓子低沉而沙哑。 伯爵端了端肩膀,倒是福尔摩斯答了话。 "莫尔顿先生,要是允许我用一句话来总括一下情况的话,那叫做全露出来啦。" 拳击运动员还是对他的同伙讲话。 "这小子是在说笑话呢,还是怎么的?我可没有心思取笑儿。" "我看也是,"福尔摩斯说道,"我看我可以担保你今天晚上会越来越不想笑。嗨,伯爵先生,我是一个忙人,我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我进那间卧室去。我不在屋,请你们务必不要拘束客气。你可以不必拘着我的面子,把目前情况跟你的伙伴说清楚。我去练我的小提琴,拉一支《威尼斯船夫曲》。五分钟以后我再回这屋来听你的最后答复。我想你是听明白我才说的最后选择了吧?我们是得到你,还是得到宝石?" 说完福尔摩斯就走了,顺手从墙角拿走了小提琴。不一会儿,就从那闭着房门的卧室里传来了幽怨连绵的曲调。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尔顿没等他朋友来得及开口就着急地问道。"莫非他知道宝石的底细啦?" "他掌握的实在太多了。我不敢保险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我的老天爷!"这位拳击运动员的灰黄色的脸更苍白了。 "艾奇把咱们给卖了。" "真的?真的吗?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豁出上绞架了!" "那也不顶事。咱们得赶紧决定怎么办。" "等一等,"拳击运动员怀疑地朝卧室望了望。"这小子是个精明鬼,得防他一手,他是不是在偷听?" "他正在奏琴怎么能偷听呢?" "倒也是。但也许有人藏在帘子后面偷听呢。这屋的挂帘也实在多。"说着他向四周望了望。这时他第一次发现了福尔摩斯的蜡像,吃惊得伸出手来指着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嗐,那是蜡像!"伯爵说。 "假的?好家伙,吓坏了我啦。谁也看不出是假的。跟他一模一样,还穿着睡衣哪。但是,伯爵,你看这些帘子!" "别管什么帘子不帘子了!咱们正在耽误时间,没多少时间了。他马上就可能为宝石的事儿把咱们给押起来。" "这小子!" "但是只要咱们告诉他宝石藏在什么地方,他就放开手不管了。" "怎么!交出宝石!交出十万镑?" "两条道儿挑一条。" 莫尔顿用手去抓自己的短头发的脑袋。 "他是一个人在这儿。咱们把他干掉吧。要是这家伙闭上了眼,咱们就没的怕了。" 伯爵摇了摇头。 "他是有枪有准备的。要是咱们开枪打死他,在这么个热闹地方也很难逃走。再说,很可能警察已经知道他掌握的证据。嘿!什么声儿?" 似乎从窗口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声响。两个人立即转过身来,但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怪像坐在那里之外,房间是空的。 "是街上的响声,"莫尔顿说,"我说,掌柜的,你是有脑子的人。你当然能想出办法来。要是动武不行,那我听你的。" "比他更强的人我也骗过,"伯爵答道,"宝石就在我的暗口袋里。我不能冒险把它乱放在别处。今晚就能将它送出英国,在星期天以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把它切成四块了。他不知道范·塞达尔这个人。" "我还当塞达尔是下周才走呢。" "本来是的。但现在他必须立即动身。你我必须有一个人带着宝石溜到莱姆街去告诉他。" "但是假底座还没做好呢。" "那他也得就这么带走,冒险去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再一次像一个运动员本能地感到危险时那样,狠狠地看了看窗口。不错,刚才的声响确实是来自街上的。 "至于福尔摩斯么,"他接着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地骗他。知道吗,这个笨蛋只要能拿到宝石就不逮捕咱们。那好吧,咱们答应给他宝石。咱们告诉他错误线索,不等他发现上当咱们就到荷兰了。" "这主意我赞成!"莫尔顿一边咧嘴笑一边喊道。 "你去告诉荷兰人赶紧行动起来。我来对付这个傻瓜,假装检讨一番。我就说宝石在利物浦放着哪。妈的,这音乐真烦人!等他发现宝石不在利物浦的时候,宝石已经切成四块啦,咱们也在大海上啦。过来,躲开门上的钥匙孔。给你宝石。" "你可真敢把它带在身上。" "这儿不是最保险的地方吗?既然咱们能把它拿出白金汉宫,别人也能把它从我住所拿走。" "让我仔细参观参观它。" 伯爵不以为然地瞅了一眼他的同伴,没理那伸过来的脏手。 "怎么着?你当我会抢你吗?妈的,你跟我来这一套我可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动火,塞姆。咱们现在可千万不能吵架。到这边窗口来才看得清楚。拿它对着光线,给你!" "多谢!" 福尔摩斯从蜡像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把就抢过宝石。他一只手攥着宝石,另一只手用手枪指着伯爵的脑袋。这两个流氓完全不知所措,吃惊得倒退了几步。他们惊魂未定,福尔摩斯已经按了电铃。 "不要动武,先生们,我求你们不要动武,看在一屋子家具的面上!你们应当知道反抗对你们是不合适的,警察就在楼下。" 伯爵的困惑超过了他的愤怒和恐惧。 "你是从什么地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你的惊讶是可以理解的。你没注意到,我的卧室还有一个门直通这帘子后边。我本来想当我搬走蜡像的时候你一定听见声响了,但我很幸运。这样就使我有机会来聆听你们的生动谈话,要是你们觉察我在场,那谈话就没这么自然了。" 伯爵做了一个绝望无奈的表情。 "真有你的,福尔摩斯。我相信你就是魔鬼撒旦本人。" "至少离他不远吧,"福尔摩斯谦虚地笑道。 塞姆·莫尔顿的迟钝头脑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了,他才开了腔。 "没的说!"他说道,"不过,这个拉琴声是怎么来的?现在还响呢!" "不错,"福尔摩斯答道。"你想的很对。让它继续放吧!如今这唱机确是一种了不起的新发明。" 警察蜂拥而入,手铐响过之后犯人就给带到门口的马车上去了。华生留了下来,祝贺福尔摩斯在他的探案史上又添了光辉的一页。说话之间,不动声色的毕利又拿着盛名片的托盘进来了。 "坎特米尔勋爵驾到。" "请他上来吧,毕利。这就是那位代表最高阶层的贵族名士,"福尔摩斯说道,"他是一个出色的忠实的人物,但是有些迂腐。要不要稍稍捉弄他一下?冒昧地开他一个玩笑如何?照理说,他当然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情况。" 门开了,进来一位清瘦庄严的人,清瘦的面孔上垂着维多利亚中期式的光亮黑颊须,这与他的拱肩弱步颇觉不相称。福尔摩斯热情地迎上前去握住那漠然缺乏反应的手。 "坎特米尔勋爵,您好!今年天气够冷的,不过屋里还够热,我帮您脱脱大衣好吗?" "不必,谢谢。我不想脱。" 但福尔摩斯硬是拉住袖子不放手。 "请不必客气,让我帮您脱吧!我朋友华生医生可以担保,如今气温的变化非常有害健康。" 这位爵爷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我这样很舒服,先生!我坐不住。我只是进来打听一下你自愿张罗的案子进行得如何了。" "非常棘手——非常棘手。" "我早就知道如此。" 在这位老大臣的语调之中有一种明显的讥讽之意。"人人都是有其局限性的,福尔摩斯先生,但是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治疗我们的自鸣得意的毛病。" "不错,不错,我确实相当着急。" "那自然。" "尤其是关于一点。也许您能帮我一点忙?" "你求我帮忙有点为时太晚了。我还以为你有十足的办法呢。不过,我还是愿意帮忙。" "说起来,我们对于实际盗窃者是可以起诉无疑了。" "那要在你捉住他们之后。" "当然。但问题是——对于收赃者我们将如何起诉呢?" "你提这个问题不是有点为时过早吗?" "计划周密点好。那么,照您看来对收赃者采取行动的确凿证据是么?" "实际占有宝石。" "据此你会逮捕他吗?" "毫无疑问。" 福尔摩斯从来不笑出声来,这次却是他老朋友华生记忆中几乎近于笑出声的一次。 "那么,先生,我将不得不建议逮捕你。" 坎特米尔勋爵非常生气。他那苍白的面颊也被老年人的火气加深了颜色。 "你太放肆了,福尔摩斯先生。在五十年的公职生活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体。先生,我是一个公务繁忙、职责重大的人,我没有这种时间和趣味来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讲,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的能力,我一向认为把这案子交给正式警察去办要安全得多。你刚才的行为证实了我的判断。先生,再见。" 福尔摩斯立刻转身站到门前。 "等一等,先生,"他说,"把宝石带走比暂时占有它将构成更严重的罪状。" "这太不像话了!让我过去!" "请你摸一下大衣右手口袋。" "你是什么意思,先生?" "别急,别急,照我的话做。" 几秒钟之后这位不胜惊讶的勋爵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颤抖的手掌上放着那颗硕大的发黄光的宝石。 "呵!呵!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真抱歉,勋爵,真抱歉!"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的这位老朋友可以告诉你我这个人有一种爱搞恶作剧的坏毛病。还有,我酷爱戏剧性效果。我冒昧地——非常冒昧地——在您刚进来的时候把宝石放在您口袋里了。" 老勋爵看看宝石又看看福尔摩斯的笑脸。 "先生,我确实困惑不解。不过——这倒真是王冠宝石。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对你不胜感激之至。你的幽默感么,正如你自己所称,确乎有点怪癖,而且表现的又特别不是时机,但不管怎么说我收回我刚才所说有关你的专业才能的评语。但是你到底是怎么——" "案子才办了一半,细节暂可不谈。坎特米尔勋爵,您现在回去向上边报告好消息,这总可以稍稍弥补我的恶作剧了吧。毕利,送客。还有,告诉赫德森太太尽快开两个人的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