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致意》 第一章 威斯特里亚寓所 一 约翰·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的离奇经历. 我从笔记本的记载里发现,那是一八九二年三月底之前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们正坐着吃午饭,福尔摩斯接到了一份电报,并随手给了回电。他一语未发,但是看来心中有事,因为他随后站在炉火前面,脸上现出沉思的神色,抽着烟斗,不时瞧着那份电报。突然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眼里显出诡秘的神色。 "华生,我想,我们必须把你看作是一位文学家,"他说。"怪诞这个词你怎么解释的?" "奇怪——异常,"我回答。 他对我的定义摇了摇头。 "肯定具有更多的含义,"他说,"实质上还含有悲惨和可怕这一层意思。如果回想一下你那些长期折磨公众的文章,你就会认识到怪诞这个词的深一层的意思往往就是犯罪。想一想红发会那件事吧,开头相当怪诞,结果却是铤而走险,企图抢劫。还有,五个桔核的那件事,也是再怪诞不过了,结果直接引出一场命案来。所以,怪诞这个词总是引起我警惕。" "电报里也有这个词吗?"我问。 他大声地读起电文来。 "适遇极难置信而怪诞之事。可否向你求教?斯考持·艾克尔斯.查林十字街邮局". "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当然是男的。女的是不会拍这种先付回电费的电报的。是女的,就自己来了。" "你见他吗?" "亲爱的华生,自从我们关押了卡鲁塞斯上校以来,你知道我是多么厌烦。我的脑子像一部空转的引擎那样,由于没有和它所要制造的工件连接上而散成碎片。生活平淡,报纸枯燥,大胆和浪漫似乎已经永远在这个犯罪的世界上绝迹了。照此看来,你可以问我是否准备研究任何新的问题,不管它到头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不过现在,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的当事人已经来了。" 楼梯上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结实、胡子花白而威严可敬的人被带进了房间。他那沉痛的面容和高傲的态度说明了他的身世。从他的鞋罩到金丝眼镜,可以看出他是个保守党人,教士,好公民,道道地地的正统派和守旧派。但是,某种惊人的经历打乱了他原有的镇静,这在他竖起的头发,通红而带愠色的脸上,以及慌张而激动的神态上都留下了痕迹。他立刻开门见山地谈 起他的事情。 "我遇到了一种最奇特最不愉快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这是最不成体统的——最无法容忍的了。我坚决要求作出些解释。"他怒气冲冲地说。 "请坐下,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福尔摩斯用安慰的声调说。"首先,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究竟为什么要来找我?" "唔,先生,在我看来,这件事和警察无关,而且,当你听完了这件事,你一定会同意,我不能扔下这件事不管。我对私人侦探这一等人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尽管如此,久仰您的大名——" "是这样。可是,其次,你为什么不立刻就来呢?" "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看了一下表。 "现在是两点过一刻,"他说,"你的电报是在一点钟左右发的。不过,要不是看出你是在一醒来时就遇到麻烦的话,那么,谁也不会注意你这副装扮的。" 我们的当事人理了一理没有梳过的头发,摸了一下没有刮过的下巴。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丝毫没有想到要梳洗。离开那样一座房子我真是求之不得的。在我来此之前,我四处奔跑打听。我去找房产管理员。你知道,他们说加西亚先生的房租已经付过了,说威斯特里亚寓所一切正常。" "喂,喂,先生,"福尔摩斯笑着说道,"你真像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他有一个坏习惯,老是一开头就没有把事情讲对头。请你把你的思路整理一下,有条有理地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你头不梳脸不刮,礼靴和背心的纽扣都没有扣好,就跑出来寻求指导和援助了。" 我们的当事人脸带愁容,低头看了一看自己颇不寻常的外表。 "我这模样一定很不像话,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不明白,我一生之中竟会遇到这样的事。让我把这件怪事的全部经过告诉你吧。你听了之后,我敢说,你就会认为我这样是情有可原了。" 但是,他的叙述刚一开始就被打断了。外面一阵喧闹,赫德森太太打开门,带进来两个健壮的、官员模样的人。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熟知的苏格兰场的葛莱森警长,他精力充沛,仪表轩昂,在他的业务圈子里算得上是一名能将。他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随后介绍了他的同事,萨里警察厅的贝尼斯警长。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俩一块儿跟踪,结果跟到这个方向来了。"他那双大眼睛转向我们的客人。"你是里街波汉公馆的约翰·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吧?" "我是。" "我们今天跟了你一个上午啦。" "毫无疑问,你们跟踪他是靠的电报,"福尔摩斯说。 "一点儿不错,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查林十字街邮局找到了线索,一直跟到这儿。" "你们为什么跟踪我?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得到一份供词,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了解一下与厄榭附近威斯特里亚寓所的阿洛依苏斯·加西亚先生昨天死去有关的情况。" 我们的当事人警觉起来,瞪着两眼,惊慌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死啦?你是说他已经死啦?" "是的,先生,他死啦。" "怎么死的?出了事故了吗?" "谋杀,如果说世界上发生过谋杀的话。" "天哪!多么可怕!你该不是说——你该不是说我被怀疑了吧?" "在死人的口袋里发现了你的一封信,从这封信,我们知道你曾打算昨晚在他家里过夜。" "是这样。" "哦,你过夜了,是吗?" 他们拿出了公事记录本。 "等一下,葛莱森,"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你们要的全部东西就是一份清楚的供词,对不对?" "我有责任提醒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这份供词可以用来控告他。" "艾克尔斯先生正准备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你们就进来了。华生,我想一杯苏打白兰地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吧。先生,现在这里多了两位听众,我建议你不必介意,继续讲下去,就像没有人打断过你——像刚才要做的那样。" 我们的来客把白兰地一饮而尽,脸上恢复了血色。他用疑惑的眼光看了一下警长的记录本,随即开始了他那极不平常的叙述。 "我是个单身汉,"他说,"因为喜欢社交,结识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一家叫麦尔维尔的,是休业的酿酒商,住在肯辛顿的阿伯玛尔大楼。几个星期之前,我在他们家吃饭时认识了一个名叫加西亚的年轻人。我知道他是西班牙血统,同大使馆有些联系。他讲得一口地道的英语,态度讨人喜欢,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 "这个年轻小伙子和我谈得十分投机。他似乎一开始就很喜欢我。在我们见面后的两天里,他到里街来看望我。这样一次又一次,最后他邀我到他家去住几天。他的家就在厄榭和奥克斯肖特之间的威斯特里亚寓所,昨天晚上我就应约前去了。 "在我去到他家之前,他曾对我谈起过他家里的情况。同他住在一起的是一个忠实的仆人,也是西班牙人,替他照料一切。这个人会说英语,为他管家。他说,还有一个出色的厨师,是个混血儿,是他在旅途上认识的,能做一手好菜。我记得他谈论过在萨里的中心找到这么一个住处是多么奇怪。我同意他的看法,虽然事实已经证明,它比我想象的不知要奇怪多少倍。 "我驱车来到那个地方——距厄榭南面约两英里。房子相当大,背朝大路而立,屋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两旁介以高高的常青灌木丛。这是一所旧宅,年久失修,显得破破烂烂。当马车来到那斑驳肮脏、久经风雨侵蚀的大门前,停在杂草丛生的道上时,我曾迟疑了一下,考虑过拜访这样一个我了解甚少的人是否明智。他亲自前来开门,极其热忱地对我表示欢迎。他把我交给一个神情忧郁、面孔黝黑的男仆。仆人替我拿着皮包,把我引到为我准备的卧室。整个屋子都使人感到郁悒。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进餐。我的主人虽然尽力殷勤款待,但是他的神情好像一直恍恍惚惚,谈话含糊凌乱,不知所云。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用嘴咬噬指甲。还有其他一些动作,显出他心神不安。至于那餐饭,照料得既不周到,菜也做得不好,加上那个沉默寡言的仆人的阴沉神色,实在令人难堪。我敢向你保证,那天晚上,我真想找个借口回到里街来。 "有一件事,我想起来了,也许跟你们两位先生正在进行调查的问题有牵连。当时,我一点儿也没在意。快吃完晚饭的时候,仆人送来一张便条。我注意到,我的主人看过便条后,似乎显得比刚才更加心不在焉,更加古怪了。他不再装模作样地跟我交谈,而是坐在那里不住地抽烟,呆呆地沉思着。但是便条上写的什么,他没有说。好在到十一点钟左右,我就去睡觉了。过了一会儿,加西亚在门口探头看我——当时房间是黑的——问我是不是按过铃,我说没有。他表示歉意,不该这么晚来打扰我,并且说已经快到一点钟了。后来,我睡着了,一觉睡到天明。 "现在,我要讲到故事中最惊人的部分了。当我醒来,天已大亮,一看表,快到九点钟了。我曾特别关照过,叫他们在八点钟叫醒我,我奇怪他们怎么会忘了。我从床上跳起来,按铃叫仆人,没有人答应。我又按了几下铃,还是没有人答应。我想,肯定是铃出了毛病。我憋了一肚子气,胡乱穿上衣服,赶快下楼去叫人送热水来。我一看,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当时的惊讶是可想而知的。我在大厅里叫喊,没有回答,又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都空无一人。我的主人在头天晚上把他的卧室指给我看过,于是我去敲他的房门,但没有回答。我扭动把手进了房间,里面是空的,床上根本就没有人睡过。他同其余的人都走了。外国客人,外国仆人,外国厨师,一夜之间都不翼而飞啦!我到威斯特里亚寓所的这次拜访就此结束。"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边搓着双手咯咯直笑,一边把这件怪事收进他那记载奇闻轶事的手册之中。 "你的经历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后来又干了些什么?" "我气极了。开头我想我成了某种荒唐的恶作剧的受害者了。我收拾好我的东西,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提着皮包就到厄榭去了。我去找了镇上的主要地产经纪商艾伦兄弟商号,发现那个别墅是这家商号租出的。这使我猛然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不可能是为了把我愚弄一番,主要目的一定是为了逃租。现在正是三月末,四季结账日快到了。可是,这也说不过去。管理人对我的提醒表示感谢,不过他告诉我,租费已经预先付清。后来,我进城走访了西班牙大使馆,大使馆不知道这个人。再往后,我又去找麦尔维尔,就是在他家里,我第一次遇见加西亚的。可是,我发现他对加西亚的了解还不如我。最后,我收到你给我的回电,就来找你了。因为我听说,你是一个善于解决难题的人。不过现在,警长先生,从你进屋时说的话来看,我知道这件事还发生什么悲剧了。这可以由你接着往下说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而且除了我已经告诉你的以外,关于这个人的死,我是绝对地一无所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尽一切可能为法律效劳。" "这个我相信,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这个我相信,"葛莱森警长以友好的口气说道,"我应当说,你谈的各种情况,同我们所注意到的事实完全吻合。比如说,吃饭的时候送来一张便条。这张便条后来怎么了,你注意到没有?" "对,我注意到了。加西亚把它揉成一团扔到火里去了。" "对此你有什么要说吗,贝尼斯先生?" 这位乡镇侦探是一个壮实、肥胖、红皮肤的汉子。幸亏他有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才弥补了他那张大脸的不足。那双眼睛几乎隐藏在布满皱纹的面颊和额头的后面。他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和变了色的纸片。 "福尔摩斯先生,炉子外面有炉栅。他把便条扔过了炉栅。这片没有烧过的纸片是我从炉子后面找到的。" 福尔摩斯微笑着表示欣赏。 "你一定是把那房子检查得十分仔细才把这么一个小小的纸团找到的。"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的作风就是这样。我可以把它念出来吗,葛莱森先生?" 那位伦敦佬点了点头。 "便条是写在常见的米色直纹纸上,没有水印。便条用的是一页纸的四分之一,是用短刃剪刀两下剪开的。折叠三次以上,以紫色蜡封口,用某种起整的椭圆形的东西在蜡上匆匆盖压过,是写给威斯特里亚公寓的加西亚先生的。上面写着:‘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和白色。绿色开,白色关。主楼梯,第一过道,右边第七,绿色粗呢。祝顺利。d。 "这是女人的字体,笔头尖细。可是地址却是用另外一支钢笔写的,要不然就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字体粗大得多。你看。" "一张非常奇怪的条子,"福尔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我真佩服你,贝尼斯先生,佩服你检查这张便条时对于细节的注意。或许还可以补充一点细节,椭圆形的封印,无疑是一颗平面的袖扣——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是这种形状的呢?剪刀是折叠式指甲刀。所剪的两刀距离虽然很短,你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在两处剪开的地方同样都显得有折痕。" 这位乡镇侦探嘻嘻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我已经一清二楚了哩,我现在才知道,还是漏掉了一点东西,"他说,"我应当说,我并没有很重视这个条子,我只知道他们要搞点什么名堂,而这事情照例牵涉到一个女人。" 当进行这一番谈话时,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坐在那里心神不安。 "你找到这张便条,我很高兴,因为它确证了我所讲的事情经过,"他说,"可是,我要指出,加西亚先生出了什么事,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还都不知道呢。" "说到加西亚嘛,"葛莱森说,"容易回答。人们发现他死了。今天早晨在离他家大约一英里的奥克斯肖特空地上找到的。他的头被打成了肉酱,是用沙袋或者类似的东西打的,打得很重,不是打伤了,而是打开了花。那地方很平静,四分之一英里之内没有人家。显然是有人从后面把他打倒的。行凶者把他打死之后还继续打了很久。这是一次狂暴的行凶。作案人没有留下任何足印和任何线索。" "遭到抢劫了没有?" "没有,没有抢劫的迹象。" "这太悲惨了——悲惨而可怕,"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愤愤不平地说,"不过,这对我实在是太残酷了。我的主人深夜外出,遭到如此悲惨的结局,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怎么会卷进了这个案件呢?" "很简单,先生,"贝尼斯警长回答说,"从死者口袋里发现的唯一材料就是你给他的信。信上说你将在他家过夜,而他就是在那天晚上死的。有了这封信的信封,我们才知道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我们在今天早上九点钟以后赶到他家,你不在,别的人也不在。我一面电告葛莱森先生在伦敦找寻你,一面检查威斯特里亚寓所。后来我进了城,会合葛莱森先生一同来到这儿。" "现在我想,"葛莱森先生说着站了起来,"最好是公事公办。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你跟我到局里走一趟,把你的供词写出来。" "当然可以,我立刻就去。可是,福尔摩斯先生,我仍然聘请你代为出力,我希望你能够不惜费用,多费苦心,弄清真相。"我的朋友转过身去看着那位乡镇侦探。 "我同你合作,我想你不会反对吧,贝尼斯先生?" "当然不会,先生,万分荣幸。" "看来,你干事敏捷,有条有理。我想问一下,死者遇害的确切时间是什么时候,这有线索没有?" "一点钟以后他一直在那里。当时下着雨。他肯定是在下雨之前死的。" "可是,这根本不可能,贝尼斯先生,"我们的当事人叫了起来。"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我敢起誓,就在那个时间,他正在我卧室里对我说话。" "奇怪,但并非不可能,"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 "你有了线索啦?"葛莱森问道。 "从表面上看,案情并不十分复杂,尽管它带有某些新奇有趣的特点。在我斗胆发表最后定见之前,我还必须进一步了解一些情况。哦,对了,贝尼斯先生,你在检查房子的时候,除了这张便条之外,还发现了别的奇怪的东西没有?" 这位侦探以奇特的神情看着我的朋友。 "有,"他说,"还有一两样非常奇怪的东西。等我在警察局办完了事,也许你会愿意对这些东西发表高见的。" "听任吩咐,"福尔摩斯说着按了一下铃。"赫德森太太,送这几位先生出去,麻烦你把这封电报交给听差发出去。叫他先付五先令的回电费。" 来客们离去之后,我们在寂静中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拼命抽着烟,那双锐利的眼睛上面双眉紧锁,他的头伸向前方,表现出他特有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情。"唔,华生,"他突然转身问我,"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的故弄玄虚还摸不着头脑。" "那么,罪行呢?" "喔,从那个人的同伴都无影无踪这一点来看,应当说,他们在某一方面是合伙谋杀,然后逃之夭夭。" "这个观点当然是可能的。不过,从表面上看,你得承认,他的两个仆人合伙谋害他,而且是在他有客人的那个晚上袭击他,这很奇怪。那一个星期,除了当天以外,其余几天,他都是独自一人,他们满可以要把他怎么样就把他怎么样。" "他们为什么逃走呢?" "是啊。他们为什么逃走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另一个重要情况就是我们的当事人斯考特·艾克尔斯的那一段离奇经历。现在,亲爱的华生,要对这两种情况作出解释,岂非超出了人的智力限度?如果能作出一种解释,也能说明那张措辞古怪的神秘便条,那么,姑且把这种解释作为一种暂时的假设也是有价值的。如果我们了解到的新情况完全与这场阴谋符合,那么我们的假设就可以逐渐成为答案了。" "可是我们的假设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仰身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闭。 "你必须承认,亲爱的华生,恶作剧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正如结局所示,里面的事情严重。把斯考特·艾克尔斯哄骗到威斯特里亚寓所去和这件事有些联系。" "可能是什么联系呢?" "让我们一环扣一环地来研究一下。从表面上看,这个年轻的西班牙人和斯考特·艾克尔斯之间突如其来的奇怪友谊是有些蹊跷的。加快友谊步伐的是那个西班牙人。就在他第一次认识艾克尔斯的当天,他就赶到伦敦的另一头去拜访艾克尔斯,而且同他保持密切往来,最后把他请到厄榭去。那么,他要艾克尔斯干什么呢?艾克尔斯又能提供什么呢?我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魅力。他并不特别聪明——不可能同一个机智的拉丁族人品味相投。那么,加西亚为什么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偏偏选中了他,是什么特别适合他的需要呢?他有什么突出的气质吗?我说他有。他正是一个传统的体面英国人,正是一个能给另外一个英国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证。你已经亲眼看到,两位警长都不曾想到对他的供词提出疑问,尽管他的供述是极不平常的。" "可是,要他见证什么呢?" "事情既然已成这样,他见证不了什么了,不过,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他就可以见证一切。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明白了,这样他就可以作不在现场的证明了。" "一点儿不错,亲爱的华生,他可能是要人证明他当时不在现场。为了展开讨论,我们不妨设想威斯特里亚寓所的那一家人是在共同策划某种阴谋。不管其企图如何,我们可以假设他们是想在一点钟以前出走。他们在时钟上面耍了花招。很可能是这样:他们让艾克尔斯去睡觉的时间比艾克尔斯认为的时间要早些。不管怎么说,可能是,当加西亚走去告诉艾克尔斯是一点钟的时候,实际上还没有过十二点钟。如果加西亚能够在提到的时间内干完想干的事情并回到自己房里,那么,他显然对任何控告都能作出强有力的答辩。我们这位无可指责的英国人则可以在任何法庭上宣誓说被告一直是在屋里。这是对付最糟情况的一张保票。" "对,对,我懂了。不过,另外几个人不见了,又怎么解释呢?" "我还没有掌握全部事实,不过我不认为有任何不可克服的困难。然而,就凭面前这些材料来争论,那是错误的。你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摆弄材料,自圆其说了。" "那封信呢?" "信上是怎么写的?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和白色。听起来很像赛马的事。绿色开,白色关。这显然是信号。主楼梯,第一过道,右边第七,绿色粗呢。这是约定地点。我们说不定会在这件事的末尾碰上一个吃醋的丈夫哩。很清楚,这显然是一次危险的探索,不然,她就不会说祝顺利了。d——这应当是入门指南。" "那个人是西班牙人。我推测d代表多洛蕾丝,这在西班牙是个很普通的女人的名字。" "好,华生,很好——可是极难成立。西班牙人同西班牙人写信,会用西班牙文。写这封信的人肯定是英国人。好吧,我们只有耐心以待,等那位了不起的警长回到我们这里来再说。不过,我们可得感谢我们的好运气,是它使我们在这几个钟头里得以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闲散和无聊。" 在我们的萨里警官返回之前,福尔摩斯已经接到回电。福尔摩斯看了回电,正要把它放进笔记本,他瞥见了我满带着期望的脸。他笑着将回电扔过来给我。 "我们是在贵族圈子中打转呢,"他说。 电报上开列了一些人名和住址:哈林比爵士,住丁格尔;乔治·弗利奥特爵士,住奥克斯肖特塔楼;治安官海尼斯·海尼斯先生,住帕地普雷斯;杰姆斯·巴克·威廉斯先生,住福顿赫尔;亨德森先生,住海伊加布尔;约舒亚·斯通牧师,住内特瓦尔斯林。 "这种做法显然是要限制我们的行动范围,"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头脑清楚的贝尼斯已经采用了某种类似的计划。" "我不太明白。" "哦,我亲爱的伙伴,我们已经提出了结论,加西亚吃饭时收到的是一封约会或幽会的信。现在,如果这种明确的解释是对的,为了应约,这个人就得爬上那个主楼梯,到走道上去寻找第七个房门。清楚得很,房子一定很大。同样可以肯定的是,这所房子离奥克斯肖特不会超过一两英里,因为加西亚是向那个方向走的。而且,按照我对这些情况的解释来看,加亚西原想及时地赶在一点钟以前回到威斯特里亚寓所,以说明他并不在现场。由于奥克斯肖特附近的大房子为数有限,我采取了明显的办法,打电报给斯考特·艾克尔斯提到过的几个经理人。他们的姓名都在这封回电里。我们这堆乱麻的另一头肯定就在他们当中。" 当我们在贝尼斯警长的陪同下来到厄榭美丽的萨里村以前,已经快六点钟了。 福尔摩斯和我在布尔吃了一些晚点,并且找到了舒适的住处。最后,我们在这位侦探的陪同下前去访问威斯特里亚寓所。那是一个又冷又黑的三月之夜,寒风细雨迎面扑来,当我们在这片荒凉的空地上穿行而过,并将走向那个悲剧的地点时,这情景真是一种十分适合的陪衬。 二 圣佩德罗之虎 . 走了几英里又阴冷又凄凉的路程,我们来到一扇高大的木门前。门内是一条阴暗的栗树林荫道。这条弯曲而阴森的道路把我们引向一所低矮黑暗的房屋,在蓝灰色的夜空下,它显得黑影憧憧。大门左边的窗子里露出一丝微弱的灯光。 "这是一名警察在值班,"贝尼斯说,"我来敲一下窗子。"他走过草坪,用手轻扣窗台。透过朦胧的玻璃,我隐约看见一个人从火旁的椅子上跳起来,并且听见屋里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警察开了门,一枝蜡烛在他发抖的手中摇晃。 "怎么啦,瓦尔特斯?"贝尼斯厉声问道。 这个人用手绢擦擦前额,长长叹了一口气,算是放了心。 "先生,您来了我真高兴。这个夜晚真长,我想我的神经不如往常那么顶用了。" "你的神经,瓦尔特斯?我倒没有想到你身上还有神经。" "嗯,先生,我是说这个孤寂的屋子,还有厨房里的那个奇怪的东西。您刚才敲窗子,我还以为那个东西又来了哩。" "什么东西又来了?" "鬼,先生,我知道。就在窗口。" "什么在窗口?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钟头之前。天刚黑,我坐在椅子上看报。不知怎么我一抬头,却看见下端的窗框外面有一张脸在向里面望着我。天啊,先生,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做梦都会看到它。" "啧!啧!瓦尔特斯,这可不像一名警官说的话呀。"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可是它使我害怕极啦,先生,不承认也不管用。那张脸既不黑又不白,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一种非常奇怪的色彩,就好像泥土里溅上了牛奶。至于那个脸盘,总有您的两个脸那么大,先生。还有那副样子,两只逼人的大眼睛,眼珠突出,加上一口白牙,活像一只饿狼。我对您说,先生,我连一个指头都不敢动,也不敢出一口气,直到它突然消失不见。我跑了出去,穿过灌木林,感谢上帝,那儿什么也没有。"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个好人,瓦尔特斯,就为这件事,我也可以给你记上一个黑点。如果真的是鬼,那么,一个值班警官也绝对不应当为他不敢用手去碰它一下而感谢上帝。这该不是一种幻觉和神经的错觉吧?" "至少,这一点是很容易解答的,"福尔摩斯说着,点燃了他的袖珍小灯。"是的,"他迅速地检查了草地之后说:"我认为,穿的是十二号鞋。照脚的尺寸来推断,他肯定是个大个子。" "他怎么啦?" "他似乎是穿过灌木林朝大路跑了。" "好吧,"那位警长带着严肃而沉思的脸色说,"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想干什么,现在他已经走了,我们还有更急的事情要办。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允许,我要带你巡视一下这所住宅了。" 每个卧室和起居室都经过了仔细搜查,什么都没有发现。显然,房客随身带来的东西很少,甚至什么也没有带。从全部家具到细小的物件,都是连同房子一起租用的。留下的许多衣服上都缀有高霍尔本的马克思公司的标记。电报询问的结果表明,马克思除了知道他的买主付账爽快之外,其他一无所知。还有一些零碎东西,几个烟斗,几本小说,其中有两本是西班牙文的,一支老式左轮手枪,在个人财产之中,还有一把吉他。 "这里面没有什么,"贝尼斯说,手里拿着蜡烛,高视阔步地走出这个房间,进入那个房间。"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请你注意厨房。" 厨房阴暗,天花板很高,在这所房子的背后。厨房角落里放着一个草铺,显然是厨师的床铺。桌上堆满了装有剩菜的盘子和用脏了的餐具,还有昨天晚餐留下的残菜剩饭。 "看这儿,"贝尼斯说,"你看这是什么?" 他举起蜡烛,照着橱柜背后的一件特别的东西。这件东西已揉皱干瘪,很难说它是个什么。只能说它是黑色的,皮做的,形状有点像个矮小的人。我查看的时候,起初以为是个经过干燥处理的黑种小孩;再一看,又像个扭变了形的古猴。究竟是动物还是人,我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它身体中部挂着两串白色贝壳。 "确实是很有趣——很有趣!"福尔摩斯说,并注视着这件邪恶的古物。"还有什么没有?" 贝尼斯一声不响,把我们带到洗涤槽前面。他把蜡烛朝前一照,只见某种白色大鸟的翅膀和躯体被撕得七零八落,上面还留着羽毛,盛满一盆。福尔摩斯指了指割下来的那只鸟头上的垂肉。 "一只白公鸡,"他说,"太有趣了!这真是一件非常离奇的案子。" 但是,贝尼斯先生把他那最不吉利的展览一直坚持到最后。他从洗涤槽下面拿出一个铝桶,桶里满装着血。他又从桌上取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烧焦了的碎骨头。 "杀死了一些东西,又烧了一些东西。这些都是我们从火里收集起来的。今天早上我请来一位医生,医生说这些不是人体上的东西。" 福尔摩斯微笑着搓着两手。 "我得恭贺你,警长,你处理了一件如此不同一般、如此富于教益的案件。你的才能似乎胜过你的机会,如果我这样说不至于有所冒犯的话。" 贝尼斯警长的两只小眼睛露出高兴的神色。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工作上停滞不前。像这样的案件可以给人们带来机会。我希望我能利用这种机会。你对这些骨头是怎么看的?" "我看是一只羔羊,要不就是小山羊。" "那么,白公鸡呢?" "很怪,贝尼斯先生,非常奇怪。可以说从来没有见过。" "对,先生。这房子里住的人一定很奇怪,行动一定也很奇怪。其中一个已死啦。难道是他的同伴跟在后面把他打死的?如果是这样,我们早就抓住他们了,因为所有的港口都有人监视着。不过,我本人有不同的看法。是的,先生,我本人的看法大不相同。" "那么你自有主张喽?" "我要自己来进行,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声誉。你已经成名了,我也得要成名。如果以后我能够说,我在没有你的帮助下破了案,那我就高兴了。" 福尔摩斯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警长,"他说,"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吧。我的成果可以随时供你使用,如果你愿意向我索取的话。我想,这房子里,我想看的都看过了。把时间花到别处去也许更有好处,再见啦,祝你运气好!" 我可以举出好多微妙的表情来说明福尔摩斯正在性急地追寻一条线索,这种表情,除了我以外,别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在一个不经心的观察者看来,福尔摩斯像往常一样冷淡,但是,他那双发光的眼睛和轻快的举止却显示出一种抑制着的热情和紧张的情绪,这使我确信,他是正在考虑对策。按照他的习惯,他一句话不说;照我的脾气,我什么话也不问。能和他一起参加这场游戏,为捕获罪犯而提供出我微小的帮助,又不致以不必要的插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这对我来说已是很满意的了。到时候,一切都会转向我的。 因此,我等待着——可是,我越来越失望,白等了一场。一天接着一天,我的朋友毫无动静。有一天的上午他是在城里度过的,我偶然了解到,他是去大英博物馆了。除了这次外出之外,他成天作长时间的而且常常是孤独的散步,要不就是同村里的几个碎嘴子闲聊,他力求与这些人交往和结识。 "华生,我相信在乡间住一个星期对你是很宝贵的,"他说道,"重又看见树篱上新绿的嫩芽和榛树上的花序,那是非常愉快的。带上一把小锄,一只铁盒子,和一本初级植物学读本,就可以度过一些有意思的日子了。"他自己带着这套装备四处寻觅,可是带回来的只是寥寥几株小植物,而这是在一个黄昏就可以采到的。 在我们漫步闲谈的时候,偶尔也碰见贝尼斯警长。当他同我的同伴打招呼的时候,他那张又肥又红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他很少谈起案情,但从他谈起的那么一点情况来看,他对事情的进展也倒不是不满意的。然而,我得承认,在案子发生五天以后,当我打开晨报看见这样的大字标题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有些惊奇:奥克斯肖特谜案揭破.被认为是凶犯的人已捕获. 当我读着标题时,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被什么刺了一下。 "啊!"他叫了起来。"你该不是说贝尼斯已经抓住他了吧?" "很明显,"我说着就把以下报道念了出来。 "昨晚深夜当传闻与奥克斯肖特凶杀案有关之凶犯已被捕获时,在厄榭及其邻近地区引起极大轰动。人们记得威斯特里亚寓所的加西亚先生系被发现死于奥克斯肖特空地,身上有遭受残酷袭击的伤痕,他的仆人和厨师亦于同一晚上逃走,显然他们参与了这一罪行。有人指出但从未得到证实的是,死去的这位先生可能有贵重财物存放在寓所里,以致财物失窃,构成罪案。经负责此案的贝尼斯警长多方努力,查明了逃犯的藏匿处所。他有充足的理由证明他们没有远遁,只是潜伏在事先准备好的某一巢窟中。首先可以肯定,他们最终将被捕获,因为据曾经通过窗户见过厨师的一两个商人作证说,厨师的相貌非常特别——是一个魁梧而可怕的混血儿,具有显著的黑种人型的淡黄色的面目。自从作案以来,有人曾见过此人,因为他竟敢贸然重返威斯特里亚寓所,以致在当晚被警官瓦尔特斯发现并追踪。贝尼斯警长认为,此人此行定有目的,因而断定可能还会再来,于是放弃寓所,另在灌木林中设下埋伏。此人进入了圈套,在昨晚经过一场搏斗后,终被捕获,警官唐宁在搏斗中遭到这个暴徒猛击。我们知道,当罪犯被带到地方法官面前时,警方将要求予以还押。捕获此人后,本案可望取得巨大进展。" "我们真应当马上去见贝尼斯,"福尔摩斯喊道,拿起了帽子。"我们来得及在他出发之前赶到他那里。"我们急忙来到村路上,正如我们所料,警长刚刚离开他的住处。 "你看到报纸了吧,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一边把一份报纸递给我们。 "是呀,贝尼斯先生,看到了。如果我向你提出一点友好的忠告,望你不要见怪。" "忠告,福尔摩斯先生?" "我曾细心研究过这个案件,我还不敢肯定你走的路子是对的。我不愿意你这样蛮干下去,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 "谢谢你的好意,福尔摩斯先生。" "我向你保证,我这是为了你好。" 我仿佛看见贝尼斯先生的两只小眼睛中的一只像眨眼睛那样抖动了一下。 "我们都同意,各走各的路,福尔摩斯先生。我正是这样做的。" "哦,那很好,"福尔摩斯说,"请别见怪。" "哪儿的话,先生,我相信你对我是一片好意。不过,我们都有自己的安排,福尔摩斯先生。你有你的安排,我也许有我的安排。"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 "欢迎你随时使用我的情报。这个家伙是个地道的野人,结实得像一匹拖车的马,凶狠得像魔鬼。抓住他之前,他差点儿把唐宁的大拇指咬断了。他一个英文字也不会说,除了哼哼哈哈之外,从他那里什么都得不到。" "你认为你可以证明是他杀害了他的主人?" "我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这样说。我们各有各的办法。你试你的,我试我的。这是说定了的。" 福尔摩斯耸耸肩,我们就一起走开了。"我摸不透这个人。他好像是在骑着马瞎闯。好吧,就照他说的办,各人试各人的,看结果怎么样。不过,贝尼斯警长身上总有某种我不很理解的东西。" 我们回到布尔的住处时,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华生,你在那个椅子上坐下。我要让你了解一下情况,因为我今天晚上可能需要你的帮助。让我把我所能了解的案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你听。虽然案情的主要特点是简单的,但是如何拘捕仍然存在着极大的困难。在这方面还有一些缺口,需要我们去填补。 "让我们回过头去谈谈在加西亚死去的那天晚上送给他的那封信吧。我们可以把贝尼斯的关于加西亚的仆人与此案有关这一想法搁在一边。证据是这样一个事实:正是加西亚安排斯考特·艾克尔斯到来的,这只能说明他的目的在于为他证明不在犯罪现场。那天晚上,是加西亚起了心,而且显然是起了坏心。他在干坏事的过程中送了命。我说坏心,那是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心怀恶念的时候,他才想制造不在犯罪现场的假想。那么,谋害他的人又会是谁呢?当然是犯罪企图所指向的那个人。到现在为止,我看我们的根据是可靠的。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加西亚的仆人们失踪的原因了。他们都是同伙,都参与了这个我们还弄不清楚的罪行。如果加西亚回去时事情得手,那么,那个英国人的作证就会排除任何可能的怀疑,一切都会顺利。但是,这一尝试是危险的。如果加西亚到了一定的时间不回去,那就可能是他送了命。因此,事情是这样安排的:遇到上述情况,他的两个下手便会躲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逃避搜查,以便事后继续再干。这说明了全部的情况,是不是?" 整个一团乱线似乎已在我眼前理出了头绪。我奇怪,正和往常一样,何以在此之前我总是看不出来呢。 "但是,为什么有一个仆人要回来呢?"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急忙逃走的时候,他遗下了某种珍贵的东西,他舍不得丢下的东西。这一点说明了他的固执,对不对?" "哦,那么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加西亚吃晚饭时收到的那封信。这封信表明,还有一个同伴在另一头。那么,这个另一头又在哪儿呢?我已经对你说过,它只能在某一处大住宅里,而大住宅则为数有限。到村里来的头几天,我到处游逛,进行我的植物研究,并利用空隙时间,查访了所有的大住宅,还调查了住宅主人的家世。有一家住宅,而且只有一家住宅,引起我的注意。这就是海伊加布尔有名的雅各宾老庄园,离奥克斯肖特河的那一头一英里,距发生悲剧的地点不到半英里。其他宅邸的主人都平凡而可敬,与传奇生活毫不相干。但是,海伊加布尔的亨德森先生是个十分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和他一家人的身上。 "一群怪人,华生——他本人是他们中间最怪的一个。我利用了一个近乎情理的借口设法去见过他。可是,从他那双晦暗、深陷、沉思着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出,他对我的真正来意十分清楚。他大约五十岁,强壮而机灵,铁灰色的头发,两道浓眉联成一线,行动敏捷如鹿,风度宛如帝王——一个凶狠专横的人。在他那羊皮纸一般的面孔后面,有着一股火辣辣的精神。他要么是个外国人,要么就是曾长期在热带居住过,因为他的皮肤黄而枯槁,但却坚韧得像马裤呢。他的朋友兼秘书卢卡斯先生无疑是个外国人,棕色的皮肤,狡猾,文雅,像只猫一样,谈吐刻薄而有礼貌。你看,华生,我们已经接触到了两伙外国人——一伙在威斯特里亚寓所,另一伙在海伊加布尔——所以,我们的两个缺口已经开始合拢了。 "这两个密友是全家的中心。不过,对于我最直接的目的来说,另外还有一个人甚至更为重要。亨德森有两个孩子——两个姑娘,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她们的家庭女教师是伯内特小姐,英国妇女,四十岁上下。还有一个亲信男仆。这小小的一伙人组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因为他们一同旅行各地。亨德森先生是大旅行家,经常出去旅行。前几个星期他才从外地回到海伊加布尔来,已有一年不在家了。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他非常有钱。他想到要什么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满足。至于别的情况,就是他家里总是有一大堆管事、听差、女仆,以及英国乡村宅邸里常有的一群吃喝多、干事少的人员。 "这些情况,一部分是从村里的闲谈中听到的,一部分是我自己观察所得。最好的人证莫过于被辞退而受尽委曲的仆人。我幸运地找到这么一个。虽说是幸运,但是,如果我不出去找,好运气也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正如贝尼斯所说,我们都有自己的打算。按照我的打算,我找到了海伊加布尔原先的花匠约翰·瓦纳。他是在他专横的主人一怒之下卷铺盖滚蛋的。而那些在室内工作的仆人有不少和他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大家既害怕又憎恨他们的主人。所以,我找到了打开这家人的秘密的钥匙。 "怪人,华生!我并不认为我已弄清全部情况,不过确是非常古怪的人。这是两边有厢房的一所住宅,仆人住一边,主人住另一边。除了亨德森本人的仆人给全家开饭之外,这两边之间没有联系。每一样东西都得拿到指定的一个门口,这就是联系。女教师和两个孩子只到花园里走走,根本不出门。亨德森从来不单独散步。他的那个深色皮肤的秘书跟他形影不离。仆人当中有人传说,他们的主人特别害怕某种东西。为了钱,他把灵魂都出卖给了魔鬼,瓦纳说,就等着债主来要他的命了。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非常凶暴的。亨德森曾两次用他打狗的鞭子抽人,只是由于他那满满的钱包和巨额赔款,才使他得以免吃官司。 "华生,现在让我们根据这一新的情报来判断一下形势。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那封信是从这个古怪人家送去的,要加西亚去执行某种事先早已计划好的任务。信是谁的?是这个城堡里的某一个人写的,并且是个女的,那么,除了女教师伯内特小姐之外,还会是谁呢?我们的全部推理似乎都是指向这个方面。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设想,看它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再说一句,从伯内特小姐的年纪和性格来看,我最初认为这件事里面可能夹杂着爱情的想法肯定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信是她写的,那么,她总该是加西亚的朋友和同伴了吧。她一旦听到他死去的消息,她可能会干些什么呢?如果他是在进行某种非法勾当中遇害的,那么她就会守口如瓶。可是,她心里一定痛恨那些杀害他的人,她大概会尽力设法向杀害他的人报仇。能不能去见她?设法去见她?这是我最初的想法。现在我遇到的情况不太妙。自从那天晚上发生了谋杀案后,到现在还没有谁看见过伯内特小姐。从那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影踪了。她还活着吗?也许她同她所召唤的朋友一样,在同一个晚上遭到了横祸?或者,她只不过是个犯人?这一点是我们要加以确定的。 "你会体会到这种困境的,华生。我们的材料不足,不能要求进行搜查。如果把我们的全部计划拿给地方法官看,他可能会认为是异想天开。那个女人的失踪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家庭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一个星期不见面。而目前她的生命可能处于危险中。我所能做的就是监视这所房子,把我的代理人瓦纳留下看守着大门。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如果法律无能为力,我们只好自己来冒这场风险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的房间。可以从外面一间屋的屋顶进去。我建议我们今晚就去,看能不能击中这个神秘事件的核心。" 我必须承认,前景并不十分乐观。那座弥漫着凶杀气氛的老屋,奇怪而又可怕的住户,进行探索中的不测危险,以及我们被法定地置于违反原则行事的地位,这一切合在一起,挫伤了我的热情。但是,在福尔摩斯冷静的推理中有某种东西,使得避开他提出的任何冒险而往后退缩成为不可能。我们知道,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答案。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事已如此,不容翻悔。 但是,我们的调查的结局竟是如此离奇,却是始料所不及的。大约在五点钟,正当三月黄昏的阴影开始降临时,一个慌慌张张的乡下佬闯进了我们的房间。 "他们走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们坐最后一趟火车走了。那位女士挣脱了。我把她安顿在楼下马车里了。" "好极了,瓦纳!"福尔摩斯叫道,一跃而起。"华生,缺口很快合拢啦。" 马车里是一个女人,由于神经衰竭而半瘫痪了。她那瘦削而憔悴的脸上留有最近这一悲剧的痕迹。她的脑袋有气无力地垂落在胸前。当她抬起头来,用她那双迟钝的眼睛望着我们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瞳仁已经变成浅灰色虹膜中的两个小黑点。她服过鸦片了。 "我照您的吩咐守在大门口,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使者,那位被开除了的花匠说。"马车出来以后,我一直跟到车站。她就像个梦游人,但是当他们想把她拉上火车的时候,她醒过来了,竭力挣扎,他们把她推进车厢,她又挣脱了出来。我把她拉开,送进一辆马车,就来到这儿。我决不会忘记当我带她离开时那车厢窗子里的那张脸。要是他得逞了,我早就没命了——那个黑眼睛、怒目相视的黄鬼。" 我们把她扶上楼,让她躺在沙发上。两杯浓咖啡立刻使她的头脑从药性中清醒过来。福尔摩斯把贝尼斯请来了。看到这情况,他很快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啊,先生,你把我要找的证人找到啦,"警长握住我朋友的手热情地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和你在找寻同一条线索。" "什么!你也在找亨德森?" "唔,福尔摩斯先生,当你在海伊加布尔的灌木林中缓步而行时,我正在庄园里的一棵大树上往下看着你。问题只在于看谁先获得他的证人。" "那么,你为什么逮捕那个混血儿呢?" 贝尼斯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肯定,那个自称为亨德森的人已经感到自己被怀疑了,并且只要他认为他有危险,他就会隐蔽起来,不再行动。我错抓人,是为了使他相信我们已经不注意他了。我知道,他可能会溜掉,这样就给了我们找到伯内特小姐的机会。" 福尔摩斯用手抚着警长的肩膀。 "你会高升的。你有才能,你有直觉,"他说。 贝尼斯满面笑容,十分高兴。 "一个星期来,我派了一个便衣守候在车站。海伊加布尔家的人不管上哪儿、都在便衣的监视之下。可是,当伯内特小姐挣脱的时候,便衣一定感到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么说,你的人找到了她,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她的证词,我们不能捉人,这是很清楚的。所以,让我们越快得到她的证词越好。" "她在逐渐恢复,"福尔摩斯说,眼睛望着女教师。"告诉我,贝尼斯,亨德森这个人是谁?" "亨德森,"警长说,"就是唐·默里罗,一度被称为圣佩德罗之虎的就是他。" 圣佩德罗之虎!这个人的全部历史立刻呈现在我眼前。在那些打着文明的招牌统治国家的暴君中间,他是以最荒淫残忍出名的。他身强力壮,无所畏惧,而且精力充沛。他刚愎自用,对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施加残暴统治长达十一二年之久。他的名字在整个中美洲是一种恐怖。那个时期的最后几年,全国爆发了反对他的全民起义。可是,他既残酷又狡猾,刚听到一点风声,就把他的财产偷偷转移到一艘由他的忠实追随者操纵的船上。起义者第二天袭击他的宫殿时,那里已经一无所有。这个独裁者带着他的两个孩子、秘书以及财物逃之夭夭。从那时期,他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本人则成了欧洲报纸经常评论的题材。 "是的,先生,唐·默里罗就是圣佩德罗之虎,"贝尼斯说。 "如果你去查一查,就会发现圣佩德罗的旗帜是绿色和白色的,同那封信上说的一样,福尔摩斯先生。他自称亨德森,但是我追溯了他的已往,由巴黎至罗马至马德里一直到巴塞罗那,他的船是在一八八六年到达巴塞罗那的。为了报仇,人们一直在找寻他。可是,直到现在,人们才开始发现他。" "他们一年前就发现他了,"伯内特小姐说。她已经坐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谈话。"有一次,他的性命几乎要完蛋了,可是某种邪恶的精灵却保护了他。现在,也是一样,高贵而豪侠的加西亚倒下了,而那个魔鬼却安然无恙。还会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直到有朝一日正义得到伸张。这一点是肯定的,正如明天太阳将要升起一样。"她紧握着瘦小的双手,由于仇恨,她那憔悴的脸变得苍白。 "但是,伯内特小姐,你怎么会牵涉进去了呢?"福尔摩斯问道,"一位英国女士怎么会参与这么一件凶杀案呢?" "我参与进去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伸张正义。多年前,在圣佩德罗血流成河,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吗?这个人用船装走盗窃来的财物,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吗?对于你们来说,这些罪行好像发生在别的星球上。但是,我们却知道。我们在悲哀和苦难中认识了真理。对于我们来说,地狱里没有哪个魔鬼像胡安·默里罗。只要他的受害者仍然呼喊着要报仇雪恨,那么生活就不会平静。" "当然,"福尔摩斯说,"他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听说他极端残暴。不过,你是怎样受到摧残的呢?" "我全都告诉你。这个坏蛋的做法就是以这种或那种借口,把凡是有可能成为他的危险对手的人都杀掉。我的丈夫——对了,我的真名是维克多·都郎多太太——是驻伦敦的圣佩德罗公使。他是在伦敦认识我的,并且在那里结了婚。他是世上少有的极为高尚的人。不幸,默里罗知道了他的卓越品质,于是用某种借口召他回去,把他枪毙了。他预感到了他的灾难,所以没有带我一起回去。他的财物充公了,留给我的是微薄的收入和一颗破碎了的心。 "后来,这个暴君倒台了。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逃走了。可是,许多人的生命被他毁了,他们的亲友在他手里受尽折磨而死去,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在一起组织了一个协会。任务一天不完成,这个协会就一天不撤销。当我们发现这个改头换面的亨德森就是那个倒台的暴君之后,我的任务就是打进他的家里,以使别人了解他的行动。我要保住在他家里当女教师的位置,才能做到这一点。他没料到,每顿饭都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丈夫,正是被他 迫不及待地杀害了的人。我向他微笑,负责教他的孩子,等待着时机。在巴黎试过一次,失败了。我们迅速东绕西拐跑遍欧洲,甩掉追踪我们的人,最后回到这所他一到英国就买下来的房子。 "可是,这儿也有司法官员在等待着。加西亚是以前圣佩德罗最高神职官员的儿子。当加西亚得知默里罗要回到那里去时,加西亚带着两名地位低卑的忠实伙伴在等着他。三个人胸中都燃着报仇的火焰。加西亚在白天无法下手,因为默里罗防备严密,没有他的随员卢卡斯——此人在他得意的年代叫洛佩斯——在身边,他决不出外。可是在晚上,他是单独睡的,报仇的人有可能找到他。有一天黄昏,按照事先的安排,我给我的朋友送去最后的消息,因为这个家伙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他不断地调换房间。我要注意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同时在朝大路的那个窗口发出绿光或白光作为信号,表示一切顺利或者行动最好延期。 "可是,一切都不顺利。秘书洛佩斯对我起了疑心。我刚写完信,他就悄悄从背后向我猛扑过来。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到我的房间,宣判我是有罪的女叛徒。如果他们有法逃避杀人后果的话,他们早就当场用刀刺死我了。最后,他们经过争论,一致认为杀死我太危险。但是,他们决定要干掉加西亚。他们把我的嘴塞住,默里罗扭住我的胳膊,直到我把地址给了他。我发誓,如果我知道这对加西亚意味着什么,那么,他们可能早把我的胳膊扭断了。洛佩斯在我的信上写上地址,用袖扣封上口,交给仆人何塞送了出去。他们是怎样杀害加西亚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默里罗亲手把他击倒的,因为洛佩斯被留下来看守着我。我想,他一定是在金雀花树丛里等待着。树丛中有一条弯曲的小径。等加西亚经过时就把他击倒。起初,他们想让加西亚进屋来,然后把他当作遭到追缉的夜盗杀死。但是,他们发生了争执。如果他们被卷进一场查讯,他们的身份就会立即公开暴露,他们就会招来进一步的打击。加西亚一死,追踪就会停止,因为这样可以吓住别的一些人,使他们放弃自己的打算。 "如果不是因为我了解这伙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现在都会安然无事的。我不怀疑,好几次我的生命都处在死亡的边缘。我被关在房里,受到最可怕的威胁,以残酷虐待来摧残我的精神——请看我肩上的这块刀疤和手臂上一道道的伤痕——有一次,我想在窗口喊叫,他把一件东西塞进我嘴里。这种惨无人道的关押继续了五天,吃不饱,几乎活不下去。今天下午,给我送来了一份丰盛的午餐。等我吃完,才知道吃的是毒药。我像在梦里一样,被推塞进马车,后来又被拉上火车。就在车轮快要转动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自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我跳了出来。他们想把我拖回去。要不是这位好心人帮忙把我扶进一辆马车,我是怎么也逃脱不了的。感谢上帝,我终于逃出他们的魔掌了。" 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这番不平常的叙述。还是福尔摩斯打破了沉默。 "我们的困难并没有过去,"他说着摇摇头。"我们的侦查任务已经完成,但是,我们的法律工作却开始了。" "对,"我说,"一个能说会道的律师可以把这次谋杀说成是自卫行动。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犯上百次罪,可是,只有在这件案子上才能判罪。" "得啦,得啦,"贝尼斯高兴地说,"我看法律还要更强一些。自卫是一回事,怀着蓄意谋杀的目的去诱骗这个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你害怕会从他那里遭到什么样的危险。不,不,等我们在下一次的吉尔福德巡回法庭上看到海伊加布尔的那些房客时就可以证实我们都是正确的了。" 然而,这是个历史问题,圣佩德罗之虎受到惩罚,还得要有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同伙狡猾而大胆,他们溜进埃德蒙顿大街的一个寓所,然后从后门出去,到了柯松广场,就这样甩掉了追捕的人。从那天以后,他们在英国就再没有露过面了。大约半年以后,蒙塔尔法侯爵和他的秘书鲁利先生都在马德里的艾斯库里饭店里被谋杀。有人把这桩案子归咎于无政府主义,但是谋杀者始终没有抓到。贝尼斯警长来到贝克大街看望我们,带来一张那秘书的一张黑脸的复印图像,以及一张他主人的图像:老成的面貌,富有魅力的黑眼睛和两簇浓眉。我们并不怀疑,尽管是延误了,正义毕竟还是得到了伸张。 "亲爱的华生,这是一桩混乱的案件,"福尔摩斯在黄昏中抽着烟斗说道。"不可能称心如意地把它看得那样简洁。它包括两个洲,关系到两群神秘的人,加上我们无比可敬的朋友斯考特·艾克尔斯的出现,促使案情进一步复杂化了,他的情况向我们表明,死者加西亚足智多谋,有良好的自卫本领。结果是了不起的,我们和这位可嘉的警长合作,在千头万绪的疑点中抓住了要害,终于得以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进。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吗?" "那个混血儿厨师回来有什么目的?" "我想,厨房里的那件怪东西可以解答你的疑问。这个人是圣佩德罗原始森林里的生番。那件东西是他的神物。当他和同伙逃到预定的撤退地点时——已经有人在那里,无疑是他们的同伙——他的同伴曾劝过他把这样一件易受连累的东西丢掉。可是,那是这个混血儿心爱之物。第二天,他禁不住又回来了。当他在窗口探望时,看见了正在值班的警官瓦尔特斯。他一直等了三天。出于虔诚或者说是迷信,他又尝试了一次。平时机灵的贝尼斯警长曾在我面前看轻此案,但终于也认识到了案情的重大,因而布置了圈套让那个家伙自投罗网。还有别的问题吗,华生?" "那只撕烂了的鸟,一桶血,烧焦了的骨头,在那古怪厨房里的所有的神秘东西又怎么解释呢?" 福尔摩斯微笑着打开笔记本的一页。 "我在大英博物馆度过了一个上午,研究了这一点和其他一些问题。这是从艾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一书中摘出来的一段话:虔诚的伏都教信徒无论干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向他那不洁净的神奉献祭品。在极端的情况下,这些仪式采取杀人奠祭,继之以食人肉的方式。但通常的祭品则是一只活活扯成碎片的白公鸡,或者是一只黑羊,割开喉咙,将其躯体焚化。 "所以你看,我们的野人朋友在仪式方面完全是正统的。这真是怪诞,华生,"福尔摩斯加了一句,同时慢慢地合上笔记本,"但是,从怪诞到可怕只有一步之差,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 第二章 硬纸盒子 为了选择几桩典型案子来说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卓越才智,我尽可能少选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而只提供最能显示他的才能的案件。可是,不幸的是,又不可能把耸人听闻和犯罪截然分开。笔者真是左右为难,要么必须牺牲那些对于他的叙述必不可少的细节,从而给问题加上一种虚构的印象,要么就得使用机缘而不是选择所得的材料。说了这番简短的开场白之后,我将翻阅我的记录,看一看这一连串虽然特别可怕但却十分离奇的事件。 八月的一天,骄阳似火。贝克街像一座火炉。阳光照在大街对面房子的黄色砖墙上,刺得人们的眼睛发痛。在冬天隐约出现在朦胧迷雾之中的也是这些砖墙,真叫人难以置信。我们的百叶窗放下一半,福尔摩斯蜷缩在沙发上,拿着早班邮差送来的信一看再看。我呢,我在印度工作过,练就了一身怕冷不怕热的本领,华氏九十度的气温也受得住。晨报枯燥无味。议院已经散会。人人都出城去了,我也想去新森林或者南海海滨,但银行存款已经用完,我只得把假日推迟。至于我的同伴,乡下和海边都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他愿意呆在五百万人的中心,把他的触角伸到他们中间,锐敏地探索需要侦破的每一个谣传和疑点。他的天赋虽高,却不会欣赏自然。只有当他把注意力从城里的坏分子转向乡下的恶棍时,他才到乡间去换换空气。 看到福尔摩斯全神贯注,不想谈话,我把枯燥乏味的报纸扔在一边,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正在这时,我同伴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是对的,华生,"他说,"它看来是一种最荒谬的解决争执的办法。" "最荒谬!"我惊呼道,突然意识到他说出了我内心想要说的话。我在椅子上直起身来,吃惊地凝视着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真是出我意料。" 看见我迷惑不解,他爽朗地笑了。 "你记得,"他说,"不久前我给你读过爱伦·坡的一篇短文中的一段。里面有一个人把他同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一一推论出来。你当时认为,这不过是作者的一种巧妙手法。我说我也常常有同样的推理习惯,你听后表示不相信。" "哪里的话!" "你嘴里也许没有这样说,亲爱的华生,但是你的眉毛肯定是这样说的。所以,当我看到你扔下报纸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对此加以推论,并且终于打断你的思索,以证明我对你的关注。" 不过我还是很不满足。"你读给我听的那个例子中,"我说,"那个推论者是以观察他的同伴的举动而得出结论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他的同伴被一堆石头绊了一跤,抬头望着星星,如此等等。可是我一直安静地坐在我的椅子里,这又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你这可是冤枉你自己了。脸部表情是人们用来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你的面部表情正是你的忠实仆人。" "你是说,你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我的思路?" "你的面部表情,特别是你的眼睛。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也许你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吧?" "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你毫无表情地坐了半分钟。然后你的眼光落在你最近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的照片上。这样,我从你脸部表情的变化上看出你开始思考了。不过想得不很远。你的眼光又转到放在你书上的那张还没有配镜框的亨利·华德·比彻的照片上面。后来,你又抬头望着墙,你的意思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你是在想,这张照片如果也装进框子,正好盖上那面墙上的空白,和那边戈登的照片相对称。" "你对我观察得真透彻!"我惊讶地说。 "到此为止,我还没有看清。可是,你当时的思路又回到比彻上面去了。你一直盯住他,好像在研究他的相貌特征。然后,你的眼神松弛了,不过你仍旧在望着,满面心思。你在回想比彻的战绩。我很清楚,这样你就一定会想到内战期间比彻代表北方所承担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认为我们的人民对他态度粗暴,对此你表示过强烈的不满。你对此事的感受是如此强烈,因此我知道,你一想到比彻就会想到这些。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你的眼光离开了照片,我猜想你的思路现在已转到内战方面。我观察到你闭着嘴 唇,眼睛闪闪发光,两手紧握着,这时我断定你是在回想那场殊死搏斗中双方所表现出来的英勇气概。但是接着,你的脸色又变得更阴暗了,你摇着头。你在思量悲惨、恐怖和无谓的牺牲。你的手伸向身上的旧伤痕,嘴角颤动着露出一丝微笑,这向我表明,你的思想已为这种可笑的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所占据。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是愚蠢的。我高兴地发现,我的全部推论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说。"不过现在你已经解释过了,可是我承认,我还是和刚才一样不理解。" "华生,这确实是十分肤浅的。如果不是你那天表示有些不相信,我是不会用这件事来分散你的注意力的。不过,我手里有一个小问题,要解决它,一定比我在思维解释方面的小尝试更加困难。报上有一段报道,说克罗伊登十字大街的库辛小姐收到一只盒子,里面装的东西出人意料。你注意到没有?" "没有。我没有见到。" "啊!那一定是你看漏了。把报纸扔给我。在这儿,在金融栏下面。劳驾,大声念一念。" 我把他扔给我的报纸拾起来,念了他指定的那一段。标题是《一个吓人的包裹》。 "苏珊·库辛小姐住克罗伊登十字大街。她成了一次特别令人作呕的恶作剧的受害者,除非这件事另有更为险恶的用心。昨天下午二时,邮差送去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包裹里是一只硬纸盒,盒内装满粗盐。库辛小姐拨开粗盐,吓了一大跳。她看见里面有两只显然是刚割下不久的人耳朵。这只包裹是头天上午从贝尔法斯特邮局寄出的。没有写明寄件人是谁。使问题更加神秘的是,库辛小姐是一位年已五十的老处女,过着隐居生活,来往友人和通信者甚少,平日难得收到邮包。但在几年前,当她卜居彭奇时,曾将几个房间出租给三个医学院学生。后因他们吵闹,生活又不规律,不得不叫他们搬走。警方认为,对库辛小姐的这一粗暴行径,可能是这三名青年所为。他们出于怨恨,将解剖室的遗物邮寄给她,以示恐吓。另亦有看法,认为这些青年中有一名是爱尔兰北部人,而据库辛小姐所知,此人是贝尔法斯特人。目前这一事件正在积极调查中。卓越侦缉官员之一雷斯垂德先生正负责处理此案。" "《每日记事》报就谈了这么多,"当我读完报纸,福尔摩斯说。"现在来谈谈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吧。今天早晨我收到他一封信。信里说: 我认为你对此案极为在行。我们正在竭力查清此事,但继续工作颇感困难。我们自然已经电询贝尔法斯特邮局。但当天交寄的包裹极多,无法单一辨认或回忆寄件人姓名。这是一只半磅装甘露烟草盒子,对我们毫无帮助。医学院学生之说我看仍然最有可能,但如果你能抽出几个小时,我将非常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整天不在这宅子里就在警察所。 "你看怎么样,华生?能不能不顾炎热跟我到克罗伊登走一趟,为你的记事本增加一页内容?" "我正想干点什么哩。" "这就有事了。请你按一下铃,叫他们把我们的靴子拿来,再去叫一辆马车。我换好衣服,把烟丝盒子装满,马上就来。" 我们上了火车之后,下了一阵雨。克罗伊登不像城里那样暑气逼人。福尔摩斯事前已经发了电报,所以雷斯垂德已在车站等候我们。他像往常一样精明强干,一副侦探派头。步行了五分钟,我们来到库辛小姐住的十字大街。 这条街很长,街旁是两层楼的砖房,清洁而整齐,屋前的石阶已被踩成白色,系着围裙的妇女三五成群地在门口闲谈。走过半条街后,雷斯垂德站下来去敲一家的大门。一个年幼女仆开了门。我们被带进前厅,看见库辛小姐正坐在那里。她是个面貌温和的妇女,一对文静的大眼睛,灰色的卷发垂落在两鬓。她的膝上搁着一只没有绣完的椅套,身边放着一个装有各色丝线的篮子。 "那可怕的东西在外屋,"当雷斯垂德走进去时,她说,"我希望你把它们都拿走。" "是要拿走的,库辛小姐。我放在这儿,只是让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来当着你的面看一看。" "干吗要当着我的面,先生?" "说不定他想提出一些问题。" "我说,这事我一无所知,向我提问又有什么用处?" "确实如此,太太,"福尔摩斯用安慰的语气说道,"我不怀疑,这件事已经够使你气恼的啦。" "是啊,先生。我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过着隐居的生活。看见我的名字登在报上,警察到我家里来,对我真是新鲜的事情。我不愿意让这东西放在我这儿,雷斯垂德先生。如果你要看,请到外面的屋里去看吧。" 那是一间小棚子,在屋背后的小花园里。雷斯垂德进去拿出一个黄色的硬纸盒,一张牛皮纸和一段细绳子。在小路尽头有个石凳,我们都坐在石凳上。这时,福尔摩斯把雷斯垂德递给他的东西一一察看。 "绳子特别有意思,"说着他把绳子举到亮处,用鼻子嗅了一嗅。"你看这绳子是什么做的,雷斯垂德?" "涂过柏油。" "一点儿不错。是涂过柏油的麻绳。无疑,你也注意到了,库辛小姐是用剪刀把绳子剪断的。这一点可以从两端的磨损看出来。这很重要。"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雷斯垂德说。 "重要就在于绳结原封未动。还有,这个绳结打得很不一般。" "打得很精致。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了,"雷斯垂德得意地说。 "那么,关于绳子就谈这么多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来看包裹纸。牛皮纸,有一股明显的咖啡味。怎么,没有检查过?肯定没有检查过。地址的字写得很零乱:克罗伊登十字大街s·库辛小姐收,是用笔头很粗的钢笔写的,也许是一支j字牌的,墨水很差。克罗伊登一词原来是拼写的字母i,后来被改成字母y了。这个包裹是个男人寄的——字体显然是男人的字体——此人受的教育有限,对克罗伊登镇也不熟悉。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盒子是一个半磅装甘露烟草盒子。除了盒子左下角有指印外,没有明显痕迹。里面装的是用来保存兽皮或其他粗制商品的粗盐。埋在盐里的就是这奇怪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两只耳朵皮放在膝头上仔细观察。这时雷斯垂德和我各在一边弯下身子,一会儿望着这可怕的遗物,一会儿又望着我们同伴的那张深沉而迫切的脸。最后,他又把它们放回盒子,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 "你们当然都看到了,"他最后说,"这两只耳朵不是一对。" "不错,我们注意到了。可是,如果真是解剖室的学生们搞的恶作剧,那么,他们是很容易挑两只不成对的耳朵配对的。" "很对。但这不是一个恶作剧。" "你能肯定吗?" "根据推测,绝不可能是恶作剧。解剖室里的尸体都注射过防腐剂。这两只耳朵上没有这种痕迹,是新鲜的,是用一种很钝的工具割下来的。如果是学生干的,情况不会是这样。还有,学医的人只会用石炭酸或蒸馏酒精进行防腐,当然不会用粗盐。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什么恶作剧,我们是在侦查一桩严重的犯罪案件。" 听了福尔摩斯的话,看着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段冷酷的开场白似乎投下了某种奇异而不可名状的恐怖的阴影。然而,雷斯垂德摇摇头,好像只是半信半疑。 "毫无疑问,恶作剧的提法是说不过去的,"他说,"可是另外一种说法就更加不能成立了。我们知道,这个妇女在彭奇过着一种平静而体面的生活,近二十年来一直如此。这段时间里,她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家。罪犯为什么偏要把犯罪的证据送给她呢?特别是,她同我们一样,对这件事所知不多,除非她是个极其高明的女演员。" "这就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福尔摩斯回答说,"至于我呢,我要这样着手。我认为我的论据是对的,而且这是一桩双重的谋杀案。一只耳朵是女人的,形状纤巧,穿过耳环。另一只是男人的,晒得很黑,已经变色,也穿过耳环。这两个人可能已经死去,不然我们早就会听到他们的遭遇了。今天是星期五。包裹是星期四上午寄出的。那么,这场悲剧是发生在星期三或星期二,甚至更早一些。如果这两个人已被谋杀,那么,不是谋害者把这谋杀的信号送给库辛小姐的又是谁呢?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寄包裹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不过,他把包裹送给库辛小姐,其中必有道理。然而,道理又何在呢?一定是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完!或者是为了使她痛心。这样,她就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知道吗?我怀疑。如果她知道,又为什么报告警察?她本可以把耳朵一埋了事,谁也查不出来。她应该这样干,如果她想包庇罪犯的话。但是,如果她不想包庇他,她就会说出他的姓名。这就是症结所在,需要我们去查明的。"他说话的声音一直高而急,茫然瞪着外面的花园篱笆,可是现在,他轻快地站了起来向屋里走去。 "我想问库辛小姐几个问题,"他说。 "那么,我就告辞了,"雷斯垂德说,"我手头还有些小事要办。我想我不需要进一步向库辛小姐了解什么了。你可以在警察所找到我。" "我们上火车的时候,会顺道去看望你的,"福尔摩斯回答说。过了一会儿,他和我走进前屋,那位缺少热情的女士仍然静静地在绣她的椅套。我们走进屋时,她把椅套放到膝上,用她那双坦率、探索的蓝眼睛看着我们。 "先生,我深信,"她说,"这件事是一个误会,包裹根本就是想寄给我的。这一点,我已经对苏格兰场的那位先生说过多次了,可是他总是对我一笑了之。据我所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敌人,为什么有人要这样捉弄我呢?" "我也这样想,库辛小姐,"福尔摩斯说,一边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想更可能的是——"他停住了。我不禁吃惊,只见他紧紧地盯住这位小姐的侧面。一瞬间,他急切的脸上显出惊异和满意的神色。当她抬起头来探索他不说话的原因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来平静而认真的神态。我仔细打量着她那光滑而灰白的头发,整洁的便帽,金色的小耳环和她那温和的面容,但是,使我的同伴那样激动的原因,我却没有看出来。 "有一两个问题——" "啊,问题已经使我厌倦!"库辛小姐不耐烦地说。 "我想,你有两个妹妹。" "你怎么知道?" "进屋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壁炉架上放着一张三位女士的合影照片。一位无疑是你本人,另外两位长得跟你极像,你们之间的关系是无需置疑的。" "对,你说得对。她们是我的两个妹妹,萨拉和玛丽。" "在我身子的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是你妹妹在利物浦拍的。合影的男子,从制服来看,可能是海轮上的船员。我看,当时她还没有结婚。" "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这是我的职业。" "唔,你说得很对。后来没过几天她就嫁给布朗纳先生了。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在南美洲航线上工作。可是他太爱她了,不肯长期离开她,于是就转到利物浦——伦敦这条航线的船上做事。" "哦,大概是征服者号吧?" "不是。我上次听说是在五朔节号。吉姆曾经来看过我一次。那是在他开戒之前。后来他一上岸就喝酒,喝一点就发酒疯。嗨!他重新拿起了酒杯之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开始,他不跟我来往,接着跟萨拉吵嘴,现在连玛丽也不写信了,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显然,库辛小姐谈到一个她深有感触的话题了。像大多数过着孤独生活的人一样,刚开始时她很害臊,后来就十分健谈了。她告诉我们许多关于她那个当服务员的妹夫的情况,然后又把话题扯到了她原先的几个学医的学生房客身上,有关他们的问题谈了好半天,还告诉我们他们的姓名,在什么医院工作。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字不漏,不时提出问题。 "关于你的第二个妹妹萨拉,"他说,"既然你们两位都是未婚妇女,很奇怪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 "哎呀!如果你知道萨拉的脾气,你就不会感到奇怪了。来到克罗伊登以后,我曾尝试过一起住,直到大约两个月前才不得不分手。我并不想说我的亲妹妹一句坏话,可是她老爱管闲事。这个萨拉很难伺候。" "你说她跟你在利物浦的亲戚吵过嘴。" "是的,可他们有一段时间是最相好的朋友。嗨,她到那儿去住本来是想亲近他们。现在可好,她对吉姆·布朗纳没有一句好话。她在这儿住的最后半年里,除了说他喝酒和爱耍各种手段外不说别的。我猜想,他发现了她爱管闲事,并且骂了她一顿,这一下事情就开了头了。" "谢谢你,库辛小姐,"福尔摩斯说完,站起来点了点头。"我想,你刚才说你妹妹是住在瓦林顿的新街,是不是?再见。正如你所说,你被一件和你完全无关的事弄得苦恼不堪,我为此感到不安。" 我们走出门外,正好一辆马车驶过。福尔摩斯叫住了马车。 "到瓦林顿有多远?"福尔摩斯问道。 "只有半英里,先生。" "很好。上车,华生。我们要趁热打铁。案情虽然简单,与此有关的还有一两个非常有意义的细节。车夫,到了电报局门口请停一下。" 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随后就一路靠在车座上,把帽子斜放在鼻梁儿上遮住迎面射来的阳光。车夫把马车停在一所住宅前面。这座房子和我们刚才离开的那座十分相似。我的同伴吩咐车夫等候着,他刚要举手叩门环,门就打开了。一位身穿黑衣、 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态度严肃的年轻绅士出现在台阶上。 "库辛小姐在家吗?"福尔摩斯问。 "萨拉·库辛小姐病得很厉害,"他说。"从昨天起她得了脑病,非常严重。作为她的医药顾问,我不允许任何人前来见她。我建议你十天后再来。"他戴上手套,关上门,向街头大步走去。 "好吧,不能见就不能见。"福尔摩斯高兴地说。 "也许她不能也不会告诉你多少事情。" "我并不指望她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想看看她。不过,我想我已经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车夫,送我们到一家好饭店去。我们到那儿去吃午饭,然后再上警察所拜访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 我们一同吃了一顿愉快的便餐,吃的时候,福尔摩斯只谈小提琴,别的什么也不说。他兴致勃勃地叙述他是怎样买到他那把斯特拉地瓦利斯提琴的。那把提琴至少值五百个畿尼。他花了五十五个先令就从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个犹太掮客手里买了来。他从提琴又谈到帕格尼尼。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个钟头,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他一边对我谈起这位杰出人物的桩桩轶事。下午已经过去,灼热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晚霞,这时我们来到警察所。雷斯垂德站在门口等着我们。 "你的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哈,回电来了!"他撕开电报看了一下,然后揉成一团放进口袋。"这就对了。"他说。 "你查出什么啦?" "一切都已查明!" "什么?"雷斯垂德惊愕地望着他,"你在开玩笑。" "我生平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这是一件惊人的案子,并且我想我现在已经弄清楚各个细节。" "那么罪犯呢?" 福尔摩斯在他的一张名片背后随手写了几个字,扔给雷斯垂德。 "这就是姓名,"他说。"你最快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逮捕他。说到这个案件,我倒希望你根本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因为我只想参与那些破案办法尚有困难的案子。走吧,华生。"我们迈步向车站走去,留下了雷斯垂德。雷斯垂德满脸喜悦,仍在瞧着福尔摩斯扔给他的那张纸片。 "这个案子,"那天晚上当我们在贝克街的住所里抽着雪茄聊天的时候,福尔摩斯说道,"正如你撰述的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中所进行的侦查那样,我们被迫从结果倒过去推测起因。我已写信给雷斯垂德,要他为我们提供我们现在需要的详细情况,而这些情况只有在他捕获罪犯之后才能得到。他做这种工作是安全可靠的,虽然他毫无推理能力,但一旦知道他该干些什么,他会像一头哈巴狗那样顽强地干下去的。确实,也正是这种犟劲,使得他得以在苏格兰场身居高位。" "这么说,你这个案件还没有完成喽?"我问。 "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罪恶事件的作案人是谁,尽管案中的一个受害者的情况我们还弄不清楚。当然,你已经有你自己的结论了。" "我推想,利物浦海轮的服务员吉姆·布郎纳是你怀疑的对象吧?" "哦!岂止是怀疑。" "可是,除了一些模糊的蛛丝马迹以外,别的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正好相反,我看是再清楚不过了。让我简单地来谈一下主要的步骤。你记得,我们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心中完全无数。这往往是一个有利条件。我们没有形成一定的看法,只是去进行观察,并从观察中作出推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什么?一位非常温和可敬的女士,她好像并不想严守什么秘密。后来就是那张告诉我们她有两个妹妹的照片。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那只盒子是要寄给她们当中的一个。我把这个念头放在一边,可以推翻它,也可以肯定它,都由我们自便。然后我们到花园里去,你记得,我们看到了黄纸盒子里的非常奇怪的东西。 绳子是海轮上缝帆工人用的那一种。我们在调查时还闻到有一股海水的气味。我看到绳结是通常水手打的那种结法;包裹是从一个港口寄出的;那只男人的耳朵穿过耳环,而穿耳环在水手中比在陆地上工作的人更为普遍。因此我坚决相信,这场悲剧中的全部男演员必须从海员中间去找寻。 当我开始查看包裹上的地址时,我发现是寄给s·库辛小姐的。现在,三姐妹中的老大当然是库辛小姐。虽然她的缩写字母是"s",但同样它也可以属于另外两个妹妹当中的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调查不得不完全从一个新的基础上开始。于是我登门拜访,想弄清这一点。当我正要向库辛小姐担保,说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时,你可能还记得,我突然住了口。情况是这样,正在这时我看见某种东西,它使我大为惊讶,同时又大大缩小了我们的查询范围。 华生,你是医生,你知道,人体上任何部分都不像耳朵那样千差万别。各人的耳朵各不相同,这是常理。在去年的《人类学杂志》上,你可以看到我所写的关于这一问题的两篇短文。我以一个专家的眼光检查了纸盒里的两只耳朵,并仔细观察了这两只耳朵在解剖学上的特点。当我注视库辛小姐,看到她的耳朵同我检查过的那只女人耳朵极为相似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惊愕心情了。这件事绝非巧合。耳翼都很短,上耳的弯曲度也都很大,内耳软骨的旋卷形状也相似。从所有特征上看,简直是同一只耳朵。 我当然立即就知道这一发现极其重要。受害者是血缘亲属这一点是明显的,可能还是很近的关系。我开始同她谈起她的家庭,你记得吧,她立即就把一些极有价值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我们。 首先,她的妹妹叫萨拉,她的住址不久前一直是相同的,所以,误会从何而来,包裹是寄给谁的,这就很清楚了。接着,我们又听说那个服务员娶了老三,并且得知他一度曾和萨拉小姐打得火热,所以她就去到利物浦和布朗纳一家在一起。后来一场争吵把他们分开,几个月来他们断绝了一切通信。所以,如果布朗纳要寄包裹给萨拉小姐,他当然会寄到她原来的旧址。 现在,真相开始大白。我们已经知道有个服务员,这个人富于感情,容易冲动——你记得,他为了和妻子在一起,抛弃了一个非常优厚的差事——而且有时候嗜酒如命。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已被谋害,而有一个男人——假定是一个海员——也同时被人杀害了。当然,这立刻就使人想到,这一罪行的动机就是妒忌。那么,为什么又把这次凶案的证据寄给萨拉·库辛小姐呢?也许是因为她在利物浦居住期间,曾插手了造成这一悲剧的事件。你知道,这条航线的船只在贝尔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等地停靠,因此,假定作案的是布朗纳,作案后立即上了五朔节号,那么,贝尔法斯特则是他能够寄出他那个可怕的包裹的第一个码头。 在这一阶段,显然也可能有第二种答案,而且,虽然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可是我决定在继续下去之前把它说清楚。也许有一个失恋的情人谋杀了布朗纳夫妇,那只男人的耳朵可能就是丈夫的。这一说法将会遭到许多人的坚决反对,但却是可以想象的。所以我拍了个电报给我在利物浦警界办事的朋友阿尔加,请他去查明布朗纳太太是否在家,布朗纳是否已乘五朔节号走了。后来,我和你就去瓦林顿拜访萨拉小姐去了。 首先,我急于了解,这家人的耳朵和她的耳朵相似的程度。当然,她可能告诉我们十分重要的情报,但我并不抱多大希望。她肯定在前一天已经听说过这个案子,因为克罗伊登已经满城风雨,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包裹是寄给谁的。如果她愿意协助司法部门,她可能早已向警方报告。显然我们有义务去拜访她,于是我们就去了。我们发现,包裹到达的消息——此后她就病倒了——给了她那么大的影响,以致使她患了脑病。进一步搞清楚的是,她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但同样清楚的是,我们必须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她的帮助。 然而,我们实际上并没依靠她的帮助。我们的答案正在警察所等着我们,我已叫那里的阿尔加将答案送来。没有什么比这更明确的了。布朗纳太太的屋子关闭了三天多,邻居以为她去南方看亲戚去了。从轮船办事处已经查明,布朗纳已乘五朔节号出航。我估计,该轮将在明晚到达泰晤士河。等到布朗纳一到,他就会遇到迟钝但却是果断的雷斯垂德。我毫不怀疑,我们将会得悉全部详情。"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希望没有落空。两天之后,他收到一大包信札,内装雷斯垂德探长的一封短信和一份好几大张的打字文件。 "雷斯垂德已经把他逮住啦,"福尔摩斯说,瞟了我一眼。"听听他说些什么,或许会引起你的兴趣。 亲爱的福尔摩斯:按照我们用以检验我们的主张所制订的计划(华生,这个"我们"说得很有意思,对吧?),我于昨日下午六时前往阿伯特码头走访了"五朔节"号轮船。该轮属于利物浦、都柏林、伦敦轮船公司。经了解,船上有一服务员名叫吉姆·布朗纳,因他在航行过程中举止异常,船长不得不停止他的工作。我去到他的舱位,看见他坐在一只箱子上,两手撑着脑袋,摇来晃去。此人身材高大结实,脸刮得很干净,皮肤黝黑,有点像曾在冒牌洗衣店那件案子中帮助过我们的那个阿尔德里奇。他刚一知道我的来意,就跳了起来。我吹响警笛,唤来两名守候在角落里的水警,但是他似乎并不介意,甘愿束手就擒。我们把他连同他的箱子一起带到密室里,以为箱子里会有什么罪证,但除了大多数水手都有的一把大尖刀之外,其他一无所有。然而我们发觉,我们并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因为带到警察所一经审讯,他就要求招供。速记员照他所供作了记录,打出了三份。一份随信奉上。事实证明,不出我的预料,此案件极其简单。阁下对于我所进行的调查给予很多帮助,谨此致谢。 你的忠实朋友. g·雷斯垂德上. "嗯!调查倒是很简单,"福尔摩斯说道,"不过,当他第一次邀请我们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是那样想的。还是让我们来看吉姆·布朗纳自己是怎么说的吧。这是罪犯在谢德威尔警察所向蒙特戈默里警长所作供词的逐字逐句记录。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有,我有许多话要说。我要统统说出来。你可以把我绞死,也可以不管我。你们打我一顿也可以。我告诉你,自从我干了那件事以后,我睡觉的时候都没有闭过眼睛,也不会再闭上眼睛了,老是醒着。有时候是他的脸,更经常的是她的脸。他们老在我眼前,不是他就是她。他皱着眉头,像个黑人,而她的脸上老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嗨,这只白色的小羔羊,当她从一张以前对她总是充满爱情的脸上看到杀气腾腾的时候,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但那是萨拉的过错,但愿她在一个被毁了的人的诅咒下遭殃,让她的血在血管里败坏!并非我要为自己洗刷。我知道我喝了酒,就像一头野兽。但是,她会原谅我的,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进了我家的门,她会和我紧密地在一起的,就像一根绳子套在一个滑轮上那样。因为萨拉·库辛爱我——这是事情的根源——她爱我,直到她知道我爱我妻子印在泥土上的脚印胜过爱她的整个肉体和灵魂时,她的全部爱情就变成了刻毒的仇恨。 她们是三姊妹。老大是个老实女人,老二是个魔鬼,老三是个天使。萨拉三十三岁。我结婚的时候,玛丽是二十九岁。我们在一起成了家,日子过得很幸福。整个利物浦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我的玛丽。后来,我们请萨拉来住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住到一个月,就这样,她成了我们家里的人。 当时我戒了酒,存了一点钱,一切都很美满。我的天哪,谁会想到竟弄成这样?做梦也没想到啊! 我经常回家过周末,有时遇到船要等着装货,我一次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一个星期,这样我经常见到我的姨姐萨拉。她瘦高个儿,皮肤有点黑,动作敏捷,性情暴躁,老是扬着头显得很傲慢,目光就像从火石上发出的火花。可是,只要小玛丽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我发誓,上帝饶恕我吧。 有时候,她好像喜欢单独和我在一起,或是哄我和她一起出去走走,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那种事。有一天晚上,我才明白了。我从船上回家,我妻子不在家,可萨拉在。"玛丽呢?"我问。"啊,她去付账去啦。"我有点不耐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五分钟不见玛丽就不高兴了,吉姆?"她说,"这么一会儿你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感到太不荣幸了。""这没什么,姑娘,"我说着,善意地把手向她伸去,她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她的两手热得像在发烧。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从她的眼里我看出了一切,不需要她说什么,也不需要我说什么。我皱了皱眉头,把手抽开。她一言不语地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肩膀。"好一个稳重的吉姆!"她说完,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跑到屋外去了。唉,从那以后,萨拉恨透了我。她也真是一个会恨人的女人。我真傻,就这样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真是个稀里糊涂的傻瓜。可是我没有向玛丽吐露一个字,因为我知道这样会使她伤心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样。过了一些时候,我开始发现玛丽有点儿变了。她以前是那样相信人,那样天真,可现在她变得古怪,多疑,我到哪儿去过,我在干什么,我的信是谁写来的,我口袋里装的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事,她都要问个明白。她一天比一天古怪,一天比一天容易发脾气。没有任何原因,我们却有吵不完的嘴。这真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现在,萨拉避开我,可是她和玛丽简直形影不离。我现在明白了,她是怎样去挑拨她,欺骗她,调唆她来和我作对。可是,我却近视得像个瞎子,当时竟没有看出来。后来我开了戒,又喝酒了,可是,如果玛丽像从前那样对待我,我是不会再喝酒的。她有理由讨厌我。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这时候又插进来一个阿利克·费拜恩,事情就糟透了。 刚开始,他到我们家是来看望萨拉的,很快就是来找我们的了。这个人有一套讨人喜欢的办法,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他的朋友。他是一个时髦傲慢的小伙子,很漂亮,长着一头卷发。他跑遍了半个世界,见闻广而健谈。我不否认,他很有风趣。像他这样一个海员,举止那么斯文,我想他肯定在船上当过高级职员而不是一般水手。有一个月他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想到过他那温和而机智的风度里藏有恶意。有些事情终于使我产生了疑虑。从那天以后,我的平静就一去不复返了。 那也不过是一件小事。我偶然来到客厅,一进门时,我看见我妻子脸上露出欢迎的神色,可是等她看清来的是谁时,那神情又消失了。她带着失望的表情,转身就走了。这可是够我受的。她可能是把我的脚步声误认为是阿利克·费拜恩的了,不会是别人。如果我当时发现了他,我早把他杀了,因为我发起脾气来就像个疯子。玛丽从我眼睛里看出了魔鬼般凶恶的目光,她跑过来用两只手拉住我的衣袖。 "别这样,吉姆,别这样!"她说。"萨拉呢?"我问道。"在厨房,"她说。"萨拉,"我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再也不许费拜恩进我们家的门。""为什么不许?"她说。"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啊!"她说,"要是我的朋友不配进你的屋,那我也不配啦。""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不过,要是费拜恩再出现在这里,我就把他的一只耳朵留给你作纪念。"我看她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我的家。 唔,究竟只是这个女人的魔法呢,还是她认为唆使我妻子去胡搞,就可以让我和我的妻子作对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在离我们家两条街的地方找了个房子,租给水手宿用。费拜恩常常去那儿,玛丽绕道去同她姐姐和他一起喝茶。玛丽多久去一次,我不知道。有一天,我跟在她后面,我闯进门去,费拜恩跳后花园的墙跑了,像只吓破了胆的臭鼬鼠。我对我妻子起誓,如果我再看见她和他在一起,我就杀死她。我把她带回家,她哭哭啼啼,浑身发抖,脸白得像一张纸。我们再也没有丝毫爱情。我看得出来,她恨我,怕我。我想到这些就喝酒,她照样鄙视我。 呃,萨拉眼看在利物浦住不下去,就回去了。据我所知,她到克罗伊登和她姐姐住去了。我家里的事情还是照旧这样拖下去。后来,到了上个星期,全部苦难和灾祸降临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五朔节"号在外面航行了七天。船上的一个大桶松开了,使一个横梁脱了节,我们只好进港停泊十二小时。我下船回家,心想这会使我妻子感到惊喜的,并且指望她见到我回来得这样快,也许会高兴。我这样想着,转入了我住的那条街道。正在这时候,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她就在马车里,坐在费拜恩身边。两个人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想到我,这时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他们。 我对你们说,请你们相信,从那会儿起,我就不能控制自己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真像一场噩梦。最近,我喝酒喝得厉害。这两件事在一起搞得我晕头转向。现在,在我脑袋里有个什么东西像一把船员用的铁锤那样在敲打,可是那天上午,好像整个尼亚加拉瀑布在我耳朵里轰鸣。 呃,我悄悄过去追着那辆马车。我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眼睛都起得冒出火来啦。跑的时候我也学乖了,稍微在后面离远一点,这样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他们很快到了火车站。售票处周围,人群熙熙攘攘,所以我离他们很近,他们也发现不了我。他们买了去新布赖顿的车票。我也买了。我坐的地方在他们后面,隔三节车厢。抵达以后,他们沿着阅兵场走去,我离他们总是不超过一百码。最后,我看见他们租了一只船,要去划船。那天很热,他们一定认为水上要凉快些。 看样子,他们真像是落到我手里了。天气有点雾,几百码以外看不见人。我也租了一只船,跟在他们后面划。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的小船,但他们的船走得和我的船差不多一样快,我要是不赶上去,他们肯定离岸一英里了。雾气像一块幕布笼罩在我们周围,这里面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的天呀,我怎能忘掉当他们看见向他们划过去的小船里的人是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啊!她尖叫起来,而他则发狂似的骂起来,用桨戳我,因为他一定看到我眼睛里充满了杀气。我躲过了他的桨,用手杖回敬他一下,他的脑袋就像鸡蛋一样碎裂了。尽管我已经发了疯,大概也会饶过她,可是她却一把抱住他直喊,还叫他"阿利克"。我接着又是一下,她就在他旁边倒下了。当时,我像一头嗜血成性的野兽。向上帝发誓,如果萨拉也在场,她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我抽出刀子,并且——哎,算啦!我说够啦。每当我想到萨拉看到她多管闲事带来这样的物证会有什么感觉时,就给我一种野人般的欢乐。后来,我把两个尸体捆在船里面,打穿一块船板,直到船沉下去我才走开。我很清楚船老板一定以为他们在雾里迷失了方向,划出海去了。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上岸回到我的船上,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猜疑出了什么事了。当天晚上,我就包好了要给萨拉·库辛的包裹,第二天从贝尔法斯特寄出去了。 你们已经知道了全部事实。你们可以绞死我,可以随便怎么样处置我,但是,你们不能用我已经受到过的惩罚来惩罚我。我不能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出现那两张脸盯着我——就像当我的小船穿过雾气的时候,他们盯着我的那种样子。我杀死他们是干脆痛快的,而他们杀我是慢慢腾腾的。如果我再过一个那样的夜晚,在天亮之前,我不是疯就是死。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关进牢房里吧,先生?可怜我,别这样,但愿你们现在对待我就像你们在痛苦的日子里受到的对待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华生?"福尔摩斯放下供词,严肃地说道,"这一连串的痛苦、暴力、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一定是有某种目的的,否则,我们这个宇宙就是受偶然所支配的了,这是不可想象的。那么,是什么目的呢?是有这样一个人的理智远远无法解答的永远存在的大问题。" 第三章 红圈会 "啊,瓦伦太太,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你不安;我也不明白,我的时间如此宝贵,竟然还能干预这件事。我实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说着,转身去看他那册巨大的剪贴簿。他把一些最近的材料剪收在里面,并且编了索引。 可是,房东太太是执拗的,还具有女性的巧妙本领。她毫不让步。 "您去年替我的一个房客办过一件事,"她说,"他就是费戴尔·霍布斯先生。" "噢,对,对——事情很简单。" "可他老是说个没完——说您肯帮忙,先生,说您能够把没头没尾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当我自己产生怀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我就想起他的话来了。我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是可以办到的。" 每当受到恭维时,福尔摩斯都是好说话的,并且当诚恳地对待他时,他也是尽力去主持公正的。这两股力量促使他叹了一口气来表示同意,并放下胶水刷子,拖开了椅子。 "好吧,好吧,瓦伦太太,那就说给我们听听吧。我抽烟,你不反对吧?谢谢你,华生——火柴!我知道,你的新房客呆在房间里,你看不到他,你就为这个发愁。那又怎样呢,上帝保佑你,瓦伦太太,如果我是你的房客,你会一连好几个星期都看不到我的。" "那没错,先生,可是这回的情形不一样啊,使我害怕,福尔摩斯先生,怕得我不能睡觉。只听见他急促的脚步从一大早到深夜走来走去,可是就没见过他的人影——这我可受不了。我丈夫和我一样神经紧张,可是他成天在外面上班,我呢,我就躲不开了。他隐瞒什么呢?他干了什么呢?除了那个小姑娘,屋子里就剩我和他了。我的神经受不了啦。" 福尔摩斯俯身向前,用他细长的手指抚着房东太太的肩膀。只要他需要,他几乎有催眠术般的安慰人的力量,她那恐惧的目光镇定了,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下来,恢复了常态。她在福尔摩斯指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如果我要办,我必须了解每一个细节,"他说,"别急,想一下。最小的细节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你是说,这个人是十天以前来的,付了你两个星期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他问我要多少钱,先生。我说一个星期五十个先令。有一间小起居室和卧室,一切齐全,是在顶楼。" "还有呢?" "他说:我一个星期付五镑,只要我可以按我的条件行事。我是一个穷痞子,先生,瓦伦先生挣的钱少,钱对我可是一件大事。他拿了一张十镑的钞票,当时就给了我。如果你能答应我的条件,你可以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半月得到同样的钱数。他说,否则,我就不能将就你了。" "什么条件?" "唔,先生,条件是他要掌握房子的钥匙。这没什么,房客们常常是要钥匙的。还有一个条件是,要让他完全自由自在,绝不能以任何借口去打扰他。" "这里面当然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从道理上说,没什么。可这又是根本没有道理的。他来住了十天,瓦伦先生、我、还有那个小姑娘都没有见过他一次。晚上、早上、中午,就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走过去,走过来。除了第一个晚上以外,他就没有出过房门。" "哦,他在第一个晚上出去过?" "是的,先生,很晚才回来——我们都睡了。他住进来之后就对我说过,他回来得晚,叫我不要闩上大门。我听见他回来时,已经过了半夜了。" "他吃饭呢?" "他特别关照过,等他按铃,我们才能把他的饭放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等他吃完了再按铃,我们再从同一把椅子上把东西收走。如果他要别的什么东西,就用铅字体写在一张纸上留下。" "用铅字体写?" "是的,先生,用铅笔写的铅字体,没有别的,就一个词。我带来了一张给您看看——肥皂。这是另外一张——火柴。这是他在第一个早上留下的——《每日新闻》。我每天早上把报纸和早餐一起放在那儿。" "天哪,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无比惊奇地看看房东太太递给他的几张大纸片,"这倒真有点反常。深居简出,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写铅字体呢?写铅字体可是个笨办法。为什么不随便写呢?这说明什么,华生?" "说明他想隐瞒自己的笔迹。" "为什么呢?房东太太看见他写的字,对他又有何妨?也可能是你说的那样。那么,还有,通知为什么这样简单呢?" "我无法想象。" "这样一来就耐人寻味了。写字的笔不同一般,紫色,粗笔头。你看,写好之后,纸是从这儿撕开的,所以肥皂这个字里的s撕去了一部分。这能说明问题,对吧,华生?" "说明小心谨慎吗?" "一点儿不错。显然还会有一些记号,指纹和其他一些东西可以提供线索,来查明这是个什么人。瓦伦太太,你说这个人是中等身材,黑黑的,有胡子。大概多大年纪?" "挺年轻的,先生,过不了三十岁。" "唔,你再说不出更多的情况啦?" "他的英语说得很好,先生,可是听他的口音,我看他是个外国人。" "穿着讲究吗?" "很讲究,先生,一副绅士派头。黑衣服——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他没说出他的名字?" "没有,先生。" "他没有信,也没有人来找他?" "没有。" "你,或者是那个小姑娘,一定在某个早上进过他的房间喽?" "没有进去过,先生,全部都由他自己照料。" "哦?真奇怪。行李呢?" "他随身带着一个棕色大手提包——别的什么也没有。" "唔,看来对我们有帮助的材料还不多。你是说什么东西也没有从他房间里带出来过——一样也没有?" 房东太太从她钱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两根燃过的火柴和一个烟头放在桌上。 "今天早上这些东西放在他的盘子里。我带给你看看,因为我听说你能从小东西上看出大问题。" 福尔摩斯耸耸肩。 "这里面没有什么,"他说。"火柴当然是用来点香烟的,因为火柴棍烧得只剩这么一点儿了;点一斗烟或是一支雪茄烧去了一半。可是,唉,这个烟头倒很怪。你说过,这位先生上唇和下巴都有胡子?" "是的,先生。" "这我就不懂了。我觉得,只有胡子剃得光光的人才会把烟抽成这样。嘿,华生,就连你嘴上的那么一点胡子也会被烧焦的。" "是用的烟嘴儿?"我提出我的看法。 "不,不。烟头已经衔破了。瓦伦太太,我想房间里不会有两个人吧?" "不会,先生。他吃得很少,我老担心他吃这么一点还能不能活下去。" "唔,我看我们还得等着多找一点儿材料。反正,你用不着抱怨什么。你收了租钱,他虽然有些不寻常,但也不是一个惹麻烦的房客。他出的钱很多,如果他要隐瞒什么,跟你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们没有理由干预别人的私事,除非我们有理由认为事关犯罪。这件事既然交给了我,我不会放下不管。有什么新情况,请告诉我;如果需要,你可以得到我的帮助。" "这里面有几点确实有趣,先生,"房东太太离开我们之后,他说,"当然,也许是小事——个人的怪僻,但也可能比表面现象奥妙得多。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样一种明显的可能性,现在住着的,可能同租房间的根本是两个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 "呃,除了烟头之外,这位房客租下房间之后马上出去过一次,而且就此一次,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他回来的时候——或者说,某个人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个见证人在场。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回来的人就是出去的人。另外,租房间的人英语说得很好,另一个却把应当写为matches的字写成了match。我可以想象,这个字是从字典里找出来的。字典里只给名词,不给复数。这种简短的方式可能是为了掩盖不懂英语。对,华生,有充分理由怀疑有人顶替了我们的房客。" "可能是什么目的?" "啊!问题就在这里。有一个十分简易明白的调查方法。"他取下一本大书,书中都是他平日保存下来的伦敦各家报纸的寻人广告栏。"天啊!"他翻阅着书页说道,"好一个呻吟、喊叫和废话的大合唱!好一堆怪事奇闻的大杂烩!但这肯定是提供给一个异乎寻常的学者的最宝贵的猎场!这个人孤零零的,写信给他就难免要泄露其中的机密。消息和通信又是怎样从外面传给他的呢?显然是通过报上的广告。看来没有其他的办法。幸好我只需要注意一份报纸就可以了。这是最近两个星期《每日新闻》上的摘录:王子滑冰俱乐部戴黑色羽毛围巾的女士——这不去管它。吉米当然不会叫他母亲伤心的——这与我们无关。如果这位昏倒在布里克斯顿的公共汽车上的女士——她,我也不感兴趣。我的心每天都在渴望——废话,华生——全是废话!啊,这一段有可能。你听:耐心些。将寻找一种可靠的通信办法。目前,仍用此栏。g.这是瓦伦太太的房客住进来两天之后刊登的。这不是有点儿像吗?这个神秘客人可能是懂英语的,尽管他不会写。看看,我们能不能再找到线索。有了,在这儿——三天之后的。正做有效安排。耐心谨慎。乌云就会过去。g.此后一个星期什么都没有。这里就说得很明确了:道路已清除。如有机会,当发信号,记住说定的暗号——一是a,二是b,如此类推。你很快就会听到消息。g.这是在昨天的报纸上的。今天的报上什么也没有。这一切都很符合瓦伦太太那位房客的情况。华生,如果我们再等一等,我相信事情就会更加明白了。" 果然如此。早上,我发现我的朋友背朝炉火站在炉边的地毯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个怎么样,华生?"他喊道,从桌上拿起报纸。"红色高房子,白石门面。三楼。左面第二个窗口。天黑之后。g.这够明确了。我想吃完早饭我们一定得去查访一下瓦伦太太的这位邻居。啊,瓦伦太太!今天早上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消息呀?" 我们的这位委托人这样突然气冲冲地跑进来,这告诉我们,事情有了新的重大发展。 "这事得找警察啦,福尔摩斯先生!"她嚷道,"我可再也受不了啦!让他拎着他的提包走算了。我本想直接告诉他,干脆要他走,不过我想还是先听听你们的意见好些。可是我的忍耐到头啦,老头子挨了一顿打,这时候——" "打瓦伦先生?" "反正对他可粗暴啦。" "谁对他粗暴?" "哎呀!我正想知道哩!是在今天早上,先生。瓦伦先生是托特纳姆宫廷路莫顿-威莱公司的计时员。他要在七点钟以前出门。好啦,今天早上,他出门还没走上几步路,后面跑出来两个人,用一件衣裳蒙住他的头,就捆进了路旁的马车。他们带着他跑了一个钟头,打开车门,把他拖到车外。他躺在路上,吓得魂都没了。马车是怎么一回事,他没看见。等他慢慢站了起来,才知道是在汉普斯特德荒地。他坐公共汽车回了家,这会儿还躺在沙发上。我就马上到这儿来告诉你们这件事。" "真有意思,"福尔摩斯说,"他看见那两个人的脸没有——听见他们说话没有?" "没有,他给吓糊涂了。他只知道,把他抬起来,把他扔下去,都像变戏法。至少有两个人,说不定是三个。" "你把这次袭击同你的房客联系起来啦?" "哎,我们在这儿住了十五年,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叫他请吧。钱算不了什么。天黑以前,叫他离开我的房子。" "等一等,瓦伦太太。别莽撞。我开始感到这件事可能要比我最初看到的情况严重得多。很清楚,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房客。同样清楚的是,他的敌人躲在你房子附近在等候他。他们在朦胧的晨光中看错了,把你丈夫看成是他,后来发现弄错了,就把你丈夫放了。要不是看错了人,那他们又要干什么呢?我们只能推测。" "那我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 "我很想去见见你的这位房客,瓦伦太太。" "我不知道怎么安排,除非你破门而入。每当我留下盘子下楼去的时候,就听见他开门锁的声音。" "他要把盘子拿进屋里去。我们当然可以躲在一个地方看他拿盘子。" 房东太太想了一会儿。 "那好,先生,对面有个放箱子的小房间。我去拿一面镜子,如果你们躲在门后面也许可以——"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什么时候吃午饭?" "大约一点钟,先生。" "华生和我准时去。现在嘛,瓦伦太太,再见吧。" 十二点半钟,我们来到瓦伦太太住宅的台阶上。这是一幢高大而单薄的黄色砖房,坐落在大英博物馆东北面的一条窄路奥梅大街上。它虽然靠近大街一角,从它那里一眼望下去,可以望见霍伊大街和街上更加华丽的住宅。福尔摩斯笑嘻嘻地指着一排公寓住 宅的一幢房屋。房屋的设计式样逃不出他的眼睛。 "瞧,华生!"他说,"红色高房子,白石门面。信号地点也对。我们知道了地点,也知道暗号,所以我的任务就简便了。那扇窗口上放着一块出租的牌子。这套空着的住房里显然是那伙人进出的地方。啊,瓦伦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我给你们都准备好啦。要是你们两位都来,就把鞋子放在楼下的楼梯平台上。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她安排的藏身处很好。放镜子的地方也正好,我们坐在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房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安顿好,瓦伦太太刚走,就听见远处响起了这位神秘邻居叮噹的按铃声。不一会儿,房东太太手里拿着盘子出现了。她把盘子放在关着的房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然后踏着重重的步子离开了。我们蹲伏在门角落里,眼睛盯着镜子。等房东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后,突然传来转动钥匙的声音,门把扭动了,两只纤细的手迅速地伸到门外,从椅子上把盘子端走。过了一会儿,又把盘子放回原处。我看见一张阴郁、美丽、惊慌的面孔在瞪视着放箱子房间的一丝门缝。然后,房门猛地关上,钥匙转动了一下,一切又都平静了。福尔摩斯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们两人偷偷下了楼梯。 "我晚上再来,"福尔摩斯对房东太太说,"我想,华生,这件事我们还得回去讨论一下。" "你看,我的推测是对的,"他坐在安乐椅里说道。"有人顶替了房客。我没有料到的是,我们发现的竟然是一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华生。" "她看见我们了。" "嗯,她发现了使她惊慌的情况,这是肯定的。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楚,对不对?一对夫妇在伦敦避难,想躲避非常可怕的和紧急的危险。他们的防备有多严,就说明危险有多大。男的有急事。在他办急事的时候,想让女的得到绝对的安全。问题不简单,不过他用来解决问题的办法很新颖,效果极好,就连给她送饭的房东太太也不知道她的存在。现在看来,很明白,用铅体字写条是为了不让别人从字迹上认出她是个女的。男的不能接近女的,一接近就会引来敌人。他不能直接和她联系,于是利用寻人广告栏。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清楚了。" "可是,根由是什么?" "啊,对,华生——这照常是严肃的实际问题!根由是什么?瓦伦太太想入非非的问题把事情扩大化了,并且在我们进行过程中出现了更阴险的一个方面。我们完全可以说:这不是一般的爱情纠葛。你看到那个女人发现危险迹象时的脸色啦。我们也听说过房东先生遭到袭击的事,这无疑是针对这位房客的。惊恐和拼命保守秘密都足以证明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袭击瓦伦先生进一步表明,敌人自己,不管他们是谁,也并不知道一位女房客已经顶替了一位男房客。这件事非常离奇复杂,华生。" "为什么你要继续干下去?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是呀,为什么呢?是为艺术而艺术吧,华生。当你看病的时候,我想你只会研究病情而不会想到出诊费吧?" "那是为了得到教育,福尔摩斯。" "教育是没有止境的,华生。课程一门接一门,精益求精。这件案子很有启发性。里面既无现钱又无存款,但我们还是要把它查个清楚。到天黑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的调查又前进一步了。" 我们回到瓦伦太太的住处,这时,伦敦冬天的黄昏更加朦胧,变成一块灰色的帷幕,只有窗户上明亮的黄色方玻璃和煤气灯昏暗的晕光打破了死沉沉的单调颜色。当我们从寓所的一间黑洞洞的起居室向外窥视的时候,昏暗中又高高亮起一束暗淡的灯光。 "那个房间里有人在走动,"福尔摩斯低声说,他那急切而瘦削的脸探向窗前。"对,我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他又出现了!手里拿着蜡烛。他在窥视四周,一定是在戒备。现在他开始晃动灯光发信号了。一下,这肯定是a。华生,你也记一下,记完我们互相核对。你记的是几下?二十。我也是二十。二十是t。at——这真够明白的了!又一个t。这肯定是第二个字的开始。现在是——tenta。停了。这不会是完吧,华生?at-tenta没有意思啊。是三个字——atten,ta,这也没有意思。要不 然t、a分别是一个人的姓名的缩写。又开始了!是什么?atte——嗯,重复同样的内容。奇怪,华生,很奇怪!他又停了!at——嗯,第三次重复,三次都是attenta!他要重复多久?发完了。他离开了窗口。华生,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密码联系,福尔摩斯。" 我的同伴突然发出有所领悟的笑声。"并不是太晦涩难懂的密码,华生,"他说。"对了,是意大利文!的意思是说信号a是发给一个女人的。当心!当心!当心!怎么样,华生?" "我想你说对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紧急信号。重复了三次,就更急了。当心什么呢?等一等,他又到窗口来了。" 我们又看见一个蹲伏着的人的模糊侧影。当信号重新开始时,一点小火苗又在窗前来回晃动了。信号比上次打得更快——快得几乎记不下来。 "帕里科洛——pericolo——嗯,这是什么意思,华生?是危险对不对?对,真的,是一个危险信号。他又来了!peri……啊,这到底是——" 亮光突然熄灭,发亮的方窗格消失了,第四层楼成了这幢大厦的一道黑带子,而其他各层都是明亮的窗扉。最后的危急呼叫突然中断了。怎么一回事?被谁打断的?这个想法一下同时出现在我们的脑子里。福尔摩斯从窗户旁边蹲伏着的地方一跃而起。 "事情严重,华生,"他嚷道,"要出事!信号为什么就这样停止了?这件事我得跟警察厅取得联系——可是,时间太紧,我们走不开。" "我去行吗?" "我们必须把情况弄得更明白一些才是。它也许能提供某种更加清楚的解释。走,华生,让我们亲自出马,看看有何办法。" 当我们走上霍伊大街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我们刚离开的建筑物。在顶楼的窗口,我隐约看见有一个头影,一个女人的头影,紧张而呆木地望着外面的夜空,正在噤声屏息地等待着中断了的信号重新开始。在霍伊大街公寓的门道上,有一个围着围巾、穿着大衣的人靠在栏杆上。当门厅的灯光照在我们的脸上时,这个人吃了一惊。 "福尔摩斯!"他喊道。 "噫,葛莱森!"我的同伴说道,一面和这位苏格兰场的侦探握手。"这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哪。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啦?" "我想,跟你一样,"葛莱森说。"我真想象不出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线有几根,头只一个。我在记录信号。" "信号?" "是啊,从那个窗口。信号发了一半停了。我们来了解是什么原因。既然是你在办案,万无一失,我看我们就用不着管下去了。" "等等!"葛莱森热切地说道,"我要对你说句公道话,福尔摩斯先生,我办案子,只要有了你,没有一次不感觉踏实得多的。这座房子只有一个出口,所以他跑不了。" "谁?"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一回我们可先走一步了。这一次,你可得要让我们领先了。"他用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即一个车夫手拿马鞭从街那头的一辆四轮马车旁边踱了过来。"我能把你介绍给福尔摩斯先生吗?"他对车夫说道。"这位是平克顿美国侦缉处的莱弗顿先生。" "就是长岛山洞奇案的那位英雄吗?"福尔摩斯说,"幸会,幸会,先生。" 这个美国人是个沉静、精明的青年,尖尖的脸,胡子剃得很光。他听了福尔摩斯这番赞扬,不由得满脸通红。"我是为生活奔波,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我能抓住乔吉阿诺——" "什么!红圈会的乔吉阿诺吗?" "呵,他是欧洲闻名的人物,是吧?我们在美国也听到了他的事情。我们知道他是五十件谋杀案的主犯,可是我们没有法子抓住他。我从纽约跟踪着他。在伦敦的整整一个星期里我都在他附近,就等机会亲手把他抓起来。葛莱森先生和我一直追到这个大公寓,这里只有一个大门,他逃不脱了。他进去之后,有三个人从里面出来,但是我敢断定,这三个人里面没有他。" "福尔摩斯先生谈到信号,"葛莱森说,"我想,同往常一样,他了解许多我们所不了解的事情。" 福尔摩斯把我们遇到的情况,三言两语作了简要说明。这个美国人两手一拍,感到气恼。 "那是他发现了我们啦!"他嚷道。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唉,情况难道不就是这样吗?他在向他的帮凶发信号——他有一伙人在伦敦。正像你说的那样,他突然告诉他们有危险,中断了信号。他在窗口不是突然发现了我们在街上,就是有点意识到险情逼近,如果他想躲过险情,就得立刻采取行动。除了这些,还会是什么别的意思呢?你看呢,福尔摩斯先生?" "所以我们要立即上去,亲自去查看一下。" "但是我们没有逮捕证。" "他是在可疑的情况下,在无人居住的屋子里,葛莱森说,"目前,这就足够了。当我们还在盯着他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纽约方面是否可以协助我们拘留他。而现在,我可以负责逮捕他了。" 我们的官方侦探在智力方面可能不足,但是在勇气方面绝非如此。葛莱森上楼去抓那个亡命之徒了。他仍然是那样一副绝对沉着而精明的神情。也就是带着这种神情,他在苏格兰场的官场上步步高升。那个平克顿来的人曾想赶在他的前面,可是葛莱森早已坚决地把他抛在后面了。伦敦的警察对伦敦的险事享有优先权。 四楼左边房间的门半开着。葛莱森把门开大。里面阒寂漆黑。我划了一根火柴,把这位侦探的手提灯点亮。就在这时,在灯光照亮以后,我们大家都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在没有平地毯的地板上,有一条新鲜的血迹。红脚印一直通向一间内屋。内屋的门是关着的。葛莱森把门撞开,用灯高高照着前面,我们大家都从他的肩头急切地向里面张望。 这间空屋的地板正中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那修整得很干净的黝黑脸膛,歪扭得奇形怪状,十分可怕;头上有一圈鲜红的血迹。尸体躺在一块白木板上的一个巨大的湿淋淋的环形物上。他的双膝弯曲,两手痛苦地摊开着。一把白柄的刀子从他又粗又黑的喉咙正中整个地刺进了他的身体。这个人身材魁梧,在他遭到这致命的一击之前,他一定像一头被斧子砍倒的牛一样已经倒下了。他的右手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把可怕的两边开刃的牛角柄匕首,匕首旁边是一只黑色小山羊皮手套。 "哎哟!这是黑乔吉阿诺本人!"美国侦探喊道,"这一回,有人赶在我们前头了。" "蜡烛在窗台上,福尔摩斯先生,"葛莱森说,"唉,你在干什么?" 福尔摩斯已经走过去点上了蜡烛,并且在窗前晃动着。然后他向黑暗中探望着,吹灭蜡烛,把它扔在地板上。 "我确实觉得这样做会有帮助的,"他说。他走过来,站在那里沉思。这时两位专职人员正在检查尸体。"你说,当你们在楼下等候的时候,有三个人从房子里出去,"他最后说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其中有没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黑胡子,皮肤很黑,中等身材?" "有。他是最后一个走过我身边的。" "我想,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可以对你讲出他的样子来,我们还有他的一个很清晰的脚印。这对你应当是足够的了。" "不很够,福尔摩斯先生,伦敦有几百万人呐。" "也许不很够。因此,我想最好还是叫这位太太来帮助你们。" 听见这句话,我们都转过身去。只见门道上站着一个很美丽的高个子女人——布卢姆斯伯利的神秘房客。她慢慢走上前来,脸色苍白,神情非常忧郁,直瞪着两眼,惊恐的目光注视着地上的那个黑色躯体。 "你们把他杀死啦!"她喃喃地说,"啊,我的上帝,你们把他杀死啦!"接着,我听见她突然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跳了起来,发出欢乐的叫声。她在房间里转着圈跳舞,拍着手,黑眼睛里显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嘴里涌出了成百句优美的意大利语的感叹词句。这样一个女人见到这样一番情景之后竟然如此欢欣若狂,这是何等可怕而令人惊奇啊。她突然停下来,用一种询问的眼光看着我们。 "而你们!你们是警察吧?你们杀死了奎赛佩·乔吉阿诺,对吗?" "我们是警察,夫人。" 她向房间里四周的暗处扫了一眼。 "那么,根纳罗呢?"她问道。"他是我的丈夫。根纳罗·卢卡。我是伊米丽亚·卢卡。我们两个都是从纽约来的。根纳罗在哪儿?刚才是他在这个窗口叫我来的,我赶快跑来了。" "叫你来的是我,"福尔摩斯说。 "你!你怎么可能?" "你的密码并不难懂,夫人。欢迎你的光临。我知道,我只要闪出vieni的信号,你就一定会来的。" 这位美貌的意大利女人惶恐地看着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说,"奎赛佩·乔吉阿诺——他是怎么——"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脸上突然露出骄傲和喜悦的神色。"我现在明白了!我的根纳罗呀!我的了不起的、漂亮的根纳罗,是他保护我没有受到伤害,是他。他用他强有力的手杀死了这个魔鬼!啊,根纳罗,你真好!有哪一个女人能配得上这样的男子。" "唔,卢卡太太,"深感没趣的葛莱森说着,一只手拉住这位女士的衣袖,毫无感情,就好像她是诺丁希尔的女流氓似的,"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我都不很清楚;不过根据你说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我们要你到厅里去一趟。" "等一等,葛莱森,"福尔摩斯说,"我倒觉得,这位女士可能正像我们急于了解情况一样地急于要把情况告诉我们。夫人,你知道,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你丈夫杀死的,为了这个,你丈夫会被逮捕审判的呀!你说的情况可以作证词。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作出此事不是出于犯法的动机,是出于他想要查明情况的动机,那么,你帮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全部经过告诉我们。" "既然乔吉阿诺死了,我们就不怕什么了,"这位女士说,"他是个妖魔鬼怪。世界上没有哪个法官会为我丈夫杀死了这样一个人而惩办我丈夫的。" "既然是这样,"福尔摩斯说道,"我建议把房门锁起来,让这一切都照原样摆着。我们和这位女士一起到她的房间去。等我们听完了她要对我们说的一切之后,再作打算。" 半个钟头之后,我们四个人已在卢卡太太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坐下来,听她讲述那些奇怪的凶险事件。事件的结尾,我们碰巧已经目睹了。她的英语说得很快而流利,但不很正规。为清楚起见,我只好作些语法修改。 "我出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坡西利坡,"她说,"我是首席法官奥古斯托·巴雷里的女儿。我父亲曾经在当地做过议员。根纳罗在我父亲手下做事。我爱上了他。别的女人也一定会爱他的。他没有钱也没有地位——他什么也没有,只有美貌、力量和活力——所以我父亲不准我们结婚。我们一起跑了,在巴里结了婚。变卖了首饰,用这笔钱我们到了美国。这是四年前的事。从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纽约。 "开头,我们运气很好。根纳罗帮助了一位意大利先生——他在一个叫鲍厄里的地方把这位先生从几个暴徒中救了出来,这样就交了一个有势力的朋友。这位先生叫梯托·卡斯塔洛蒂。他是卡斯塔洛蒂-赞姆巴大公司的主要合办人。这家公司是纽约的主要水果进口商。赞姆巴先生有病,我们新结识的朋友卡斯塔洛蒂掌管公司的大权。公司雇用了三百多名职工。他在公司里给我丈夫找了个工作,而且叫他主管一个门市部,在各方面对我丈夫都很好。卡斯塔洛蒂先生是个单身汉,我相信,他觉得根纳罗好像是他的儿子,我和我丈夫敬爱他,好像把他看作我们的父亲。我们在布鲁克林买了一幢小房子,我们的整个前途看来都有了保障。这时候,忽然出现了乌云,很快就布满了我们的天空。 "有一天晚上,根纳罗下班回来,带来一个同乡,叫乔吉阿诺,也是从坡西利坡来的。这个人身材高大,你们可以验证,因为尸体你们已经见到了。他不但块头大,一切都怪,叫人害怕。他的声音在我们的小房屋里像打雷。谈话的时候,屋里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让他挥动巨大的手臂。他的思想、情绪都是强烈而奇怪的,他说起话来很有劲,简直就是在吼叫,别人只能坐着乖乖地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眼睛一看着你,你就得听他摆布。他是个可怕的怪人。感谢上帝,他已经死啦! "他一次又一次到我家来。可是我知道,根纳罗见到他并不比我见到他更高兴些。我那可怜的丈夫坐着,脸色发白,没精打采地听我们客人的谈话。他谈的都是对政治和社会问题所发表的无休无止的胡言乱语。根纳罗一言不发,我哩,我是了解他的。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某一种我以前不曾见过的表情。起初,我以为是讨厌。后来,我慢慢明白了,不仅仅是讨厌,是惧怕——一种深沉的、隐蔽的、畏缩的惧怕。那天晚上——就是我看出他恐惧的那个晚上——我抱着他,以他对我的爱恳求他告诉我,以他什么事都不瞒着我的感情恳求他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大个子竟能把他弄得这样霉头霉脑的。 "他告诉了我。我一听,我的心冷得像冰一样。我可怜的根纳罗呀,在那狂乱的日子里,整个世界都跟他过不去,不公平的生活逼得他几乎发疯。就在那些日子里,他加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个团体,叫红圈会,和老烧炭党是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誓约和秘密真是可怕,一旦加入进去就休想出来。我们逃到美国的时候,根纳罗以为他已经跟它永远一刀两断了。一天晚上,他在街上碰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那不勒斯介绍他加入那个团体的大块头乔吉阿诺。在意大利南部,人们都叫他作死亡,因为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到纽约是为躲避意大利的警察。他在新定居的地方建立了这个恐怖组织的分支机构。根纳罗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并且把他那天收到的一张通知给我看。通知顶头上画了一个红圈。通知告诉他要在某一天集会,他必须应命到会。 "真是糟透了。但更糟的还在后面哩。我曾经注意了一些时候,乔吉阿诺常在晚上到我们家来,来了老跟我说话。尽管他是对我丈夫说话,他的两只野兽般可怕的眼睛却老是盯着我。有一个晚上,他泄露了秘密。我对他的所谓的爱情——畜生和野人的爱情——恍然大悟。他来的时候,根纳罗还没有回家。他逼进屋来,用他粗大的手抓住我,搂进他那像熊似的怀里,劈头盖脸地吻我,并且恳求我跟他走。我正在挣扎喊叫,根纳罗进来了,向他冲去。他打昏了根纳罗,逃出屋去,从此就再没有到我们家来。就是那个晚上,我们成了冤家对头。 "几天以后开了会。根纳罗开完会回来后,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它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糟。红圈会的资金是靠讹诈有钱的意大利人筹集的,如果他们不出钱,就以暴力威胁。看样子,已经找到我们的亲密朋友和恩人卡斯塔洛蒂的头上了。他拒不屈服于威胁,并且把信交给了警察。红圈会决定要拿他做个榜样,以防止其他受害者反抗。会上决定,用炸药把他和他的房子一起炸掉。谁去干,抽签。当根纳罗把手伸进袋子去摸签的时候,他看见我们的仇敌那张残酷的脸对他奸笑。没有疑问,事先已经作好了某种安排,因为签上的那个致命的红色圆圈,就是杀人的命令,签落到了他的手里。他要么去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要么让他和我遭到他的同伙的报复。凡是他们所害怕的人,他们所恨的人,他们都要惩罚,不但伤害这些人本身,而且还要伤害这些人所爱的人。这是他们的恶魔般的规定的一部分。这种恐怖压在了我可怜的根纳罗的头上,逼得他忧虑不安,几乎都快发疯了。 "我们整夜坐在一起,互相挽着胳膊,共同防备着我们面临的苦难。动手的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正午前后,我丈夫和我上路来伦敦了,可是没来得及告诉我们的恩人说他有危险;也没来得及把这一情况报告警察,以保护他未来的生命安全。 "先生们,其余的,你们自己都知道了。我们知道,我们的敌人像影子般跟踪着我们。乔吉阿诺的报复自有他私下的原因,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知道他是个多么残酷、狡猾、顽固的家伙。意大利和美国到处都在谈论他那可怕的势力。如果说他的势力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证实的话,那就是现在。我亲爱的丈夫利用我们出发以来少有的几天好天气替我找了一个安身之处。在这种方式下,可使我不致遇到任何危险。至于他自己,也想摆脱他们,以便同美国和意大利的警方人员取得联系。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怎样生活。我全靠从一份报纸的寻人广告栏中得到消息。有一次我朝窗外张望,看见有两个意大利人在监视这个房子。我知道,乔吉阿诺终于找到我们的下落了。最后,根纳罗通过报纸告诉我,会从某一窗口向我发出信号。可是信号出现时,只是警告,没有别的,突然又中断了。现在我明白了,他知道乔吉阿诺盯住他了。感谢上帝!当这个家伙来的时候,他已有准备。先生们,现在我想请问你们,从法律观点看,我们有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世界上有没有哪个法官会因为根纳罗所做的事情而对他定罪?" "呃,葛莱森先生,"那位美国人说,同时扫了警官一眼,"我不知道你们英国的看法如何,不过我想,在纽约,这位太太的丈夫将会博得普遍的感激。" "她得跟我去见局长,"葛莱森回答说,"如果她说的事情属实,我不认为她或是她的丈夫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是,我摸不着头脑的是,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竟然也搅到这件案子里了。" "教育,葛莱森,教育,还想在这所老大学里学点知识。好啦,华生,你又多收集到一份悲惨而离奇的材料啦。对啦,还不到八点钟,考汶花园今晚在上演瓦格纳的歌剧呢!要是我们马上走,还能赶得上第二幕。" 第四章 布鲁斯-帕廷顿计划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伦敦浓雾迷漫。我真怀疑在星期一到星期四期间,我们是否能从贝克街我们的窗口望到对面房屋的轮廓。头一天福尔摩斯是在替他那册巨大的参考书编制索引中度过的。他把第二天和第三天耐心地消磨在他最近才喜好的一个题目上——中世纪的音乐。但是到了第四天,我们吃过早饭,把椅子放回桌下后,看着那湿漉漉的雾气阵阵扑来,在窗台上凝成油状的水珠,这时我的同伙急躁活跃的性情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单调的情景了。他强忍着性子,在起居室里不停地走动,咬咬指甲,敲敲家具,对这种死气沉沉很是恼火。 "华生,报上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他问道。 我知道,福尔摩斯所谓的有趣的事情,就是指犯罪方面的有趣事件。报上有关于发生革命的新闻,有可能要打仗的新闻,还有即将改组政府的新闻。可是这些,我的同伴都不放在眼里。我看到的犯罪报道,没有一件不是平淡无奇的。福尔摩斯叹了口气,继续不停地来回踱步。 "伦敦的罪犯实在差劲,"他发着牢骚,好像一个在比赛中失意的运动员。"华生,你看窗外,人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又溶入浓雾之中。在这样的天气,盗贼和杀人犯可以在伦敦随意游逛,就像老虎在丛林里一样,谁也看不见,除非他向受害者猛扑过去。当然只有受害者才能看清楚。" "小偷还是很多的。"我说。 福尔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个阴沉的大舞台是为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设置的,"他说,"我不是个罪犯,这真是这个社会的万幸。" "真是这样!"我真心地说。 "如果我是布鲁克斯或伍德豪斯,或者是那有充分理由要我的命的五十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在我自己的追踪下,我能幸存多久?一张传票,一次假约会,就万事大吉了。幸亏那些拉丁国家——暗杀的国家——没有起雾的日子。哈!来了,总算有事情来打破我们的单调沉闷了。" 女仆送来一封电报。福尔摩斯拆开电报,哈哈大笑起来。 "好哇,好哇!还要什么呢?"他说,"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就要来啦。" "为什么不可以来?"我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来?这就简直像是在乡下一条小路上遇见了电车。迈克罗夫特有他的轨道,他得在那些轨道上奔驰。蓓尔美尔街他的寓所,第欧根尼俱乐部,白厅——那是他的活动圈子。他到这儿来过一次,只有一次。这一次又是什么事惊动他离开的呢?" "他没有说吗?" 福尔摩斯把他哥哥的电报递给我。 为卡多甘·韦斯特事必须见你。即来。 迈克罗夫特. "卡多甘·韦斯特?我听说过这名字。"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迈克罗夫特突如其来,有些反常!星球也会脱离轨道的。对啦,你知道迈克罗夫特是干什么的吗?" 我隐约记得一点。在办理"希腊译员"一案时曾听说过。"你对我说过,他在英国政府里做点什么小差事。"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对你还不很了解。谈起国家大事,不能不谨慎一些。你说他在英国政府工作,这是对的。如果你说他有时候就是英国政府,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对的。"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早就知道我会使你吃惊的。迈克罗夫特年薪四百五十英镑,是一个小职员,没有任何野心,既不贪名也不图利,但却是我们这个国家里最不可少的人。" "那是怎么一回事?" "唔,他的地位很不一般。这地位是他自己取得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他的头脑精密,有条理,记事情的能力特别强,谁都及不了。我和他都有同样的才能,我用来侦缉破案,而他则使用到他那特殊的事务上去了。各个部门作出的结论都送到他那里,他是中心交换站,票据交换所,这些都由他加以平衡。别人都是专家,而他的专长是无所不知。假定一位部长需要有关海军、印度、加拿大以及金银复本位制问题方面的情报,他可以从不同部门分别取得互不相关的意见。可是,只有迈克罗夫特才能把这些意见汇总起来,可以即时说出各因素如何互相影响。开始,他们把他作为捷径和方便的手段加以使用;现在他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关键人物了。在他那了不起的脑子里,样样事情都分类留存着,可以马上拿出来。他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决定国家的政策。他就生活在这里面。除了我去找他,为我的一两个小问题去请教他,他才练练智力松弛一下,别的事他一概不想。可是丘比特今天从天而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卡多甘·韦斯特是谁?他同迈克罗夫特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叫道,一下扑到沙发上的一堆报纸上。"对,对,在这儿,肯定是他!卡多甘·韦斯特是个青年。星期二早上发现他死在地下铁道上。" 福尔摩斯坐了起来,全神贯注,烟斗没有到嘴边就停住了。 "事情一定严重,华生。一个人的死亡竟使我哥哥改变了习惯,看来不同一般。到底跟他有什么相干呢?据我所知,事情还没有眉目。那个青年显然是从火车上掉下去摔死的。他并没有遭到抢劫,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怀疑是暴力行为。难道不是这样吗?" "验过尸了,"我说,"发现许多新情况。再仔细一想,我敢说这是一个离奇的案件。" "从对我哥哥的影响来判断,我看这件事一定极不寻常。"他舒适地蜷伏在他的扶手椅中。"华生,让我们来看看事情的经过。" "这个人叫阿瑟·卡多甘·韦斯特,二十七岁,未婚,乌尔威奇兵工厂职员。" "政府雇员。瞧,同迈克罗夫特兄长挂上钩啦!" "他在星期一晚上突然离开乌尔威奇,最后见到他的是他的未婚妻维奥蕾特·韦斯特伯莉小姐。他在那个晚上的七点半钟于大雾之中突然地离开了她。他们之间并未发生口角,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所听到的关于他的第二件事是,一个名叫梅森的铁路工人在伦敦地下铁道的阿尔盖特站外发现了他的尸体。" "什么时候?" "尸体在星期二早上六时发现,躺在铁道远处靠东去方向路轨的左侧,就在离车站很近的地方,铁路在那里从隧道中穿出来。头部已碎裂,伤势很重——很可能是从火车上摔下来的缘故。身体只能是摔到铁路上的。如果要把尸体从附近某一条街抬来,一定要通过站台,而站台口总是有检查人员站在那里的。这一点似乎是绝对肯定的。" "很好。情况够明确了。这个人,不论是死是活,不是从火车上摔下去的就是被人从车上抛下去的。这我清楚了。说下去吧。" "从尸体近旁的铁轨驶过的火车是由西往东开行的列车,有的只是市区火车,有的来自威尔斯登和邻近的车站。可以肯定,这个遇难的青年是在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乘车向这个方向去的。不过,他是在什么地点上车,还无法断定。" "车票。看车票当然就知道了。" "他口袋里没有车票。" "没有车票!哎呀,华生,这就奇怪了。据我的经验,不出示车票是进不了地铁月台的。假定他有车票,那么,车岂不翼而飞是为了掩盖他上车的车站吗?有可能。或许车票丢在车厢里了?也有可能。这一点很奇怪,很有意思。我想没有发现被盗的迹象吧?" "显然没有。这里有一张他的物品清单。钱包里有两镑十五先令。还有一本首都-州郡银行乌尔威奇分行的支票。根据这些东西,可以断定他的身份。还有乌尔威奇剧院的两张特座戏票,日期是当天晚上。还有一小捆技术文件。" 福尔摩斯带着满足的声调喊道:"华生,我们终于都有啦!英国政府——乌尔威奇,兵工厂——技术文件——迈克罗夫特兄长,环节凑全了。不过,如果我没有听错,这是他自己来说了。" 过了一会儿,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高大的身躯被引进房来。他长得结实魁梧,看上去显得并不灵活,可是在这笨重的身躯上长着的脑袋,其眉宇之间显出的是一种如此威严的神色,铁灰色的深沉的眼睛是如此机警,嘴唇显得如此果敢,表情又是如此敏锐,以致谁看过他第一眼之后,就会忘掉那粗壮的身躯,而只记住他那出类拔萃的智力。 跟在他身后的,是我们的老朋友,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又瘦又严肃。他们阴沉的面色预示着问题的严重。这位侦探在握手时一语不发。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使劲脱下外衣,在一把靠椅里坐了下来。 "这件事真伤脑筋,歇洛克,"他说,"我最不喜欢改变我的习惯,可是当局说不行。照目前暹罗的情况来看,我离开办公室是最糟不过的了。可是,这是一个真正的危机。我从来没有见过首相这样惶惶不安。至于海军部呢,闹闹哄哄像个倒翻了的蜜蜂窝。你看到这案子了吗?" "刚看过。技术文件是什么?" "啊,就是这个问题!幸亏没有公开。要一公开,报界会闹得一塌糊涂。这个倒霉的青年口袋里装的文件是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计划。"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这话时的严肃神情表明了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的认识。他的弟弟和我坐着等他说下去。 "你一定听说了吧?我想大家都听说了。" "只听过这个名称。" "它的重要性是不得了的。这是政府最严格保守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布鲁斯-帕廷顿的效力范围以内,根本不可能进行海战。两年前,从政府预算中偷偷拨出一大笔款项,用在这项专利发明上。采取了一切措施加以保密。这项无比复杂的计划包括三十多个单项专利,每一个单项都是整体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计划存放在和兵工厂毗邻的机密办公室内一个精心制造的保险柜里,办公室装有防盗门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得把计划从办公室取走。如果海军的总技师要查阅计划,也必须到乌尔威奇办公室去。然而,我们却在伦敦的中心区,从一个死去的小职员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些计划。官方认为,这简直太可怕了。" "不过你们已经找回来啦?" "没有,歇洛克,没有!危险就在这儿。我们还没有找回来。从乌尔威奇取走了十份计划。卡多甘·韦斯特口袋里只有七份。最重要的三份不见了——被盗失踪了。你得把一切事情都搁下来,歇洛克。别像往常那样为那些警庭的小事动脑筋了。你必须解决的是一个重大的国际问题。卡多甘·韦斯特为什么把文件拿走?丢失的文件在哪儿?他是怎么死的?尸体怎么会在那儿?怎样挽回这场灾祸?只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就是为国家尽责做了件好事。"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解决,迈克罗夫特?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 "可能是这样,歇洛克。问题是要查明细节。只要你把细节告诉我,我就可以坐在靠椅里把一位专家的真知灼见告诉你。四处奔跑,询问路警,拿着放大镜去察看——这不是我的事情。我干不了。你是能够查清真相的。如果你想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次的光荣名册上——" 我的朋友微笑着摇摇头。 "我要干,也只是为了干而干,"他说,"不过问题确是相当有趣的,我很乐意研究一下。请你再提供一些事实吧。" "我在这张纸上记下了一些更为重要的情况。还有几处地址,这你以后会知道是有用的。其中管理秘密文件的官员是政府的著名专家詹姆斯·瓦尔特爵士。他的荣誉和头衔,在人名录里占了两行的位置。他在职务上是个老手,是一位绅士,一位出入上流社会的受人欢迎的客人。此外,他的爱国主义是不容置疑的。有两个人掌管保险柜的钥匙,其中一把就由他掌管。还有,在星期一的工作时间里,文件肯定是在办公室里的。詹姆斯爵士三点钟左右出发去伦敦,把钥匙也带走了,出事的整个晚上,他是在巴克莱广场 的辛克莱海军上将家里。" "这一点得到了证实没有?" "证实了。他的弟弟法伦廷·瓦尔特上校证实他离开了乌尔威奇;辛克莱海军上将证实他在伦敦。所以詹姆斯爵士已不再是这一问题的直接因素。" "另外一个有钥匙的人是谁呢?" "悉得尼·约翰逊先生。他是正科员兼绘图员,四十岁,已婚,有五个孩子。他平日沉默寡言。但总的来说,他在公事方面表现得很出色。他和同僚来往不多,但是工作努力。据他自己说,他星期一下班后整个晚上都在家里,钥匙一直挂在他的表链上,这些仅从他妻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让我们谈谈卡多甘·韦斯特吧。" "他已服务了十年,工作得很好。他一向性情急躁,容易冲动,但忠厚直率。我们对他并无意见。在办公室里,他仅次于悉得尼·约翰逊。他的工作使他每天得以个人去接触计划。再就没有别的人掌管这些计划了。" "那天晚上是谁锁存计划的?" "正科员悉得尼·约翰逊先生。" "哦,既然是这样,是谁把计划拿走的就当然完全清楚了。实际上,计划是在副科员卡多甘·韦斯特身上发现的。这不就完了吗?" "是这样,歇洛克,但还有许多情况没有得到解答。首先,他为什么要把计划拿出去?" "我想是因为计划值钱吧?" "那他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几千镑了。" "除了拿到伦敦去卖以外,你还能说出可能有别的什么动机吗?" "不,我说不出来。" "那么,我们就得把这一点看作我们的破案前提。年轻的韦斯特把文件拿走了。这要有一把仿造的钥匙才能办到——" "要有几把仿造的钥匙才行。他得打开大楼和房门。" "那么,他就有几把仿造的钥匙。他拿到伦敦去出卖秘密,无疑是为了在人们发现计划丢失之前,在第二天早上把计划放回保险柜里。当他在伦敦执行这一叛国使命的时候却送了命。" "怎么呢?" "我们假定,他是在回乌尔威奇的路上被杀而且是从车厢里扔出去的。" "尸首是在阿尔盖特发现的。这地方离通往伦敦桥的车站已有相当距离,他可能是从这条路去乌尔威奇的。" "我们可以设想,他过伦敦桥时的情形也许是多种多样的。比如,他在车厢里同某一个人秘密会面。话不投机动起武来,他送了命。也可能是他想离开车厢,掉到车外的铁路上而死的。那个人关上车门。雾很大,什么也看不见。" "就我目前了解的情况看来,再不可能有更好的解释了。但是,歇洛克,你想一想,还有多少问题你还没有考虑到。作为研究,我们不妨假设这个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早已打定主意要把这些计划带往伦敦。他自然已经和外国特务约好了,并且设法在那个晚上不使人怀疑。可是情况不是这样,他拿了两张戏票陪同未婚妻走到半路却突然失踪了。" "瞎猜,"雷斯垂德说。他一直在坐着听他们的谈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很特别的一种想法。这是说不通的第一点。说不过去的第二点是:我们假定他到了伦敦,并且见到了那个外国特务。他必须在早上以前把文件送回去,不然就会露出马脚。他取走了十份,口袋里只有七份。其余的三份呢?他丢下那三份肯定不是出于自愿。那么,他叛国得到的赏钱又在哪里呢?总应该在他口袋里发现一大笔钱吧。" "我看事情非常清楚,"雷斯垂德说,"我对发生的事情毫无怀疑。他把文件拿去卖了。他见到了那个特务。他们没有谈好价钱,他就回去了。但特务跟着他不放,在火车上杀了他,抢走了重要文件,把他扔到车外。这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他为什么没有车票呢?" "有车票就会暴露出特务的住处离哪个车站最近,所以他把车票从被害者的口袋里拿走了。" "好,雷斯垂德,很好,"福尔摩斯说,"你的理论很集中。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这案子就完结了。一方面,叛国者已经死去;另一方面,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计划大概也已经到了欧洲大陆。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呀?" "采取行动,歇洛克——采取行动!"迈克罗夫特喊道,一下跳了起来。"我的本能使我不能同意这一解释。拿出你的本事来!到作案现场去!访问一下有关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来进行吧!你的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以为国效劳哩。" "嗯,嗯!"福尔摩斯说着耸耸肩。"来,华生!还有你,雷斯垂德,你能不能劳驾陪我们去一两个钟头?我们从阿尔盖特车站开始调查。再见,迈克罗夫特。我将会在傍晚以前给你一份报告,不过我有话在先,你可别抱多大希望。" 一个小时之后,福尔摩斯、雷斯垂德和我,来到穿过隧道和阿尔盖特车站相交的地下铁路。一位谦恭的、脸色红润的老先生代表铁路公司接待我们。 "年轻人的尸体就躺在这儿,"他说,指着离铁轨大约三英尺的一处地方。"这不可能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因为,你们看,这里全是没有门窗的墙。所以,只可能是从列车上来的,而这辆列车,据我们看,是在星期一午夜前后通过的。" "车厢检查后有没有发现动过武的迹象?" "没有,也没有发现车票。" "也没有发现车门是开着的?" "没有。" "今天早上我们曾获得新的证据,"雷斯垂德说。"有一个旅客乘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的普通地铁列车,驶过阿尔盖特车站。他说就在列车到站前不久,听见咚的一声,好像是人摔在铁路上的声音。雾很大,什么也看不见。他当时没有报告。咦!福尔摩斯先生是怎么啦?" 我的朋友站在那里,脸色紧张,注视着从隧道里弯伸出来的铁轨。阿尔盖特是个枢纽站,有一个路闸网。他那急切而怀疑的两眼注视着路闸。我从他机灵而警觉的脸上看到他的嘴唇紧闭,鼻孔颤动,双眉紧锁,这些都是我熟悉的表情。 "路闸,"他喃喃说,"路闸。" "路闸怎么啦?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别的路线上不会有这么多路闸吧?" "没有。很少。" "还在路轨的弯曲度。路闸,弯曲度。说真的!如果仅此而已就好啦。" "是什么,福尔摩斯?你找到线索了?" "一个想法——一种迹象,如此而已。不过,案情更加耐人寻味了。异乎寻常,完全异乎寻常。怎么会不异乎寻常呢?我看不出路上有任何血迹。" "没有什么血迹。" "可是我知道伤势很重。" "骨头摔碎了,但外伤不重。" "应当会发现血迹的。我能不能察看一下那个在大雾中听见落地碰撞声的旅客乘坐过的那列火车?" "恐怕不成,福尔摩斯先生。列车已经拆散,车厢已经重新分挂到各路列车上去了。" "我敢向你保证,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每一节车厢已经仔细检查过。是我亲自察看的。" 我的朋友对于那些警觉不如他高、智力不如他强的人总是缺乏耐性,这是他最明显的弱点之一。 "很可能是这样,"他说着转身走开。"从出事的情况来看,我想察看的并不是车厢。华生,我们在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雷斯垂德先生,我们不再麻烦你啦。我想现在我们必须到乌尔威奇去看一看啦。" 到了伦敦桥,福尔摩斯给他哥哥写好一封电报。发出之前,他将电报递给我。电报上写着: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光亮,但可能熄灭。此刻请派通讯员把已知在英国的全部外国间谍或国际特务的姓名及详细住址列单送到贝克街。歇洛克. "这应该是有帮助的,华生,"他说,这时我们已经在乌尔威奇列车的座位上了。"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把这样一件非常稀奇的案子交托给我们,我们当然应当感激他。" 他神态急切的脸上依然流露出紧张而精力充沛的表情。这向我表明,某种有启发性的新奇情况已经打开一条令人振奋的思路。请看一只猎狐犬,当它懒洋洋地躺在窝里时,它耷拉着耳朵,尾巴下垂,而现在同是这只猎犬,却目光炯炯,浑身肌肉紧绷,正跟踪着气味强烈的猎物追索前进。这就是福尔摩斯从今天上午以来发生的变化。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有气无力,闲散无聊,穿着灰色睡衣在雾气笼罩下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对比之下,前后判若两人。 "这里有材料,有活动余地,"他说,"我真笨,就没有看出它有希望。" "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清楚。" "结局我也弄不清,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它可能使我们再前进一步。那个人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死去的,他的尸体是被放在了一节车厢的顶上。" "在车顶上!" "奇怪吧,是不是?你想一想实情。发现尸体的地方正好是列车开过路闸时发生颠簸摇晃的地方,这是巧合吗?车顶上的东西难道不可能是在这个地方掉下来的吗?车厢里面的东西是不会受到路闸影响的。尸体要么是从车顶上掉下来,要不就是非常奇妙的巧合。现在,考虑一下血迹的问题吧。如果身体里的血流在别的什么地方了,路轨上当然就不会有血。每件事本身都是有启发性的。累积在一起,力量就大了。" "车票也是一件喽!"我惊问道。 "当然。我们说不出没有车票的原因,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到解释了。每件事情都是吻合的。"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远远没有揭开他的死亡之谜。真是,事情没有变得比较简单,反而更加离奇了。" "或许是这样,"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这样。"他开始默默地陷入沉思之中,直到这列慢车最后抵达乌尔威奇车站。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从口袋里掏出迈克罗夫特的字条。 "今天下午,我们得访问好几处地方,"他说。"我想,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吧。" 这位著名官员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别墅,绿茵茵的一片草地延伸到泰晤士河岸。我们到达的时候,雾气已在消散,射来一道微弱、带有水气的阳光。管事听见铃声,出来开门。 "詹姆斯爵士,先生!"他脸色严肃地说,"詹姆斯爵士今天早上已经去世了。" "天哪!"福尔摩斯惊呼起来。"怎么死的?" "先生,您也许愿意进来见见他的弟弟法伦廷上校吧?" "好。见见最好。" 我们被带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客厅。过了一会儿,一个五十岁的高个子来到我们面前,他外表英俊,稍微有点胡子。他就是死去的那位科学家的弟弟。从他惶惑的眼神、没有洗净的面颊和蓬乱的头发可以看出,这家人遭到了一场突然的打击。他谈起这件事,声调不很清晰。 "这是一件可怕的丑闻,"他说,"我哥哥詹姆斯爵士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种事他经受不住,使他伤心。他总是为他主管的那个部门的效率而自豪,这次可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们本来以为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帮助我们查明这件案子的。" "我敢向你们担保,这件事对他就像对你和对我们大家一样,是一个谜。他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情况都报告警方了。当然,卡多甘·韦斯特有罪,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其余的一切都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不能对这件事提出任何新的看法吗?" "除了我已经看到的和听到的之外,我本人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失礼,可是你可以了解,福尔摩斯先生,目前我们非常狼狈。所以,我只好请你们赶快结束这次访问。" "真没料到这一意外的发展,"当我们重新坐上马车时,我的朋友说道。"我怀疑这是否是自然死亡,还是这个老家伙自杀啦?如果是后者,是否是因为失职而自谴的一种表示?这个问题且留到将来再说。现在让我们去找卡多甘·韦斯特一家。" 坐落在郊区的一所小巧而维护得很好的房子里住着死难者的母亲。这位老太太悲痛得神志不清了,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她身边有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妇,自称是维奥蕾特·韦斯特伯莉小姐,死者的未婚妻。她就是在他遇难的那天晚上最后见过他的人。 "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福尔摩斯先生,"她说。"这个悲剧发生以来,我就没有闭过眼,白天想,晚上想,想呀,想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瑟是世界上头脑最单纯、最侠义、最爱国的人。他要是会出卖交托给他严密保管的国家机密,那他早就把自己的右手砍断了。凡是知道他的人,都认为这简直是荒谬,不可能,反常。" "可是事实呢,韦斯特伯莉小姐?" "对,对,我承认我无法解释。" "他是需要钱吗?" "不,他的需求很简单,他的薪水又很高,他积蓄了几百英镑。我们准备在新年结婚的。" "没有什么受过精神刺激的迹象吗?哦,韦斯特伯莉小姐,对我们直说吧。" 我的同伴的敏锐眼睛已经注意到她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她的脸色变了,犹豫不决。 "是的,"她终于说了,"我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事。" "时间很长了吗?" "就是最近这个星期前后。他显得忧虑、急躁。有一次我追问他,他承认是有事,那件事和他的公务有关。这对我来说太严重了,不能说,即使对你也不能说,他说。别的我就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福尔摩斯的脸色变得沉重了。 "说下去,韦斯特伯莉小姐。即使事情可能对他不利,也说下去。会带来什么结果,我们也说不上。" "的确,我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有一两次,他好像想告诉我一点什么。有一天晚上,他谈到那个秘密的重要性。我还记得他说过,外国间谍无疑是会付出高价的。" 我朋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还有呢?" "他说我们对这种事很马虎——叛国者要取得计划是很容易的。" "这些话是最近才说的吗?" "是的,就在最近。" "现在谈谈那个最后的夜晚吧。" "我们是上剧院去的。雾太大,以致无法乘坐马车。我们步行着,走到办公室附近时,他突然窜进雾里去了。" "什么话也没说?" "他惊叫了一声,就是这些。我等待着,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办公室开门之后,他们就来查询了。十二点左右我听到可怕的消息。啊,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是能够挽回他的荣誉该多好呀!荣誉对他可是件大事。" 福尔摩斯沉痛地摇摇头。 "走,华生,"他说,"到别处去想办法。我们的下一站必须是文件被盗的办公室。 "原来对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够不利的了,可是我们的查询使得情况对他更加不利了。"他说话时马车已经缓缓走动了。"即将到来的婚事使他起了犯罪的念头。他当然需要钱。既然他谈到钱,他就起了心了。他把他的打算告诉她,差一点使她也成了他叛国的同谋。真是糟透啦。" "但是,福尔摩斯,性格肯定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吧?那么,再说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姑娘撂在街上,跑去干这一件罪行呢?" "说得对!肯定是有些说不过去。不过,他们遇到的是难以对付的情况。" 高级办事员悉得尼·约翰逊先生在办公室里会见我们。他恭敬地接待了我们,这往往是我同伴的名片所带来的。他是个身材很瘦、粗鲁、脸上有斑点的中年人,面容憔悴。由于他总是精神紧张,两只手一直在抽搐着。 "真糟糕,福尔摩斯先生,太糟糕啦!主管人死了,你听说了吗?" "我们刚从他家里来。" "这地方乱糟糟的。主管人死了,卡多甘·韦斯特死了,文件被盗了。可是,星期一晚上我们关门的时候,我们的办公室是和政府部门的任何一个办公室一样有效率的。老天爷,想起来真可怕!在这些人里面,这个韦斯特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那么,你是肯定他有罪的喽?" "我看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脱。我是像信任我自己一样信任他的。" "办公室是在星期一几点钟关的?" "五点钟。" "是你关的?" "我总是最后一个出来。" "计划放在哪里?" "保险柜里。是我亲自放进去的。" "这屋子没有看守人吗?" "有。不过他还得看守另外几个部门。看守人是个老兵,十分诚实可靠。那天晚上,他没有发现什么。当然雾是很大的。" "说不定卡多甘·韦斯特是想在下班以后溜进来哩,他要有三把钥匙才能拿到文件,对不对?" "对,三把。外屋一把,办公室一把,保险柜一把。" "只有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和你才有这些钥匙吗?" "门的钥匙我没有——我只有保险柜的。" "詹姆斯爵士平日工作是一个有条理的人吗?" "是的,我认为是的。这三把钥匙,就我所知,他是拴在同一个小环上的。我经常看见钥匙拴在小环上面。" "他到伦敦去是带着这个小环去的?" "他是这样说的。" "你的钥匙从来没有离过手?" "没有。" "如果韦斯特是嫌疑犯,他一定有一把仿造的钥匙,可是在他身上并没有找到。另外一点:如果这个办公室里有一名职员存心出卖计划,复制计划难道不比像实际上所做的那样把计划原本拿走更简单些吗?" "有效地复制计划,需要具有相当的技术知识才行。" "不过,我想詹姆斯爵士也好,你也好,韦斯特也好,都是有这种技术知识的吧?" "那当然,我们都懂。可是,我请你别把我往这件事上拉,福尔摩斯先生。事实上,计划原件已经在韦斯特身上发现了,我们这样东猜西想又有什么用处?" "唔,他满可以万无一失地进行复制,这样他同样能够达到目的,他却偏要去冒险偷盗原件。真是奇怪。" "是奇怪,这没有问题——可是他这样干了。" "每进行一次查询,案情总是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现在有三份文件仍然丢失在外。据我所知,这是极端重要的文件。" "是的,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谁掌握了这三份文件,不需要另外七份文件就可以建造一艘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了?" "这一点我已向海军部作了报告。不过,我今天又翻阅了一下图纸。是不是这样,我也不能肯定。双阀门自动调节孔的图样是画在已经找回的一张文件上的。外国人是造不出这种船来的,除非他们发明出来了。当然,他们也可能很快就能克服这方面的困难。" "丢失的三份图纸是不是最重要的?" "当然是。" "我想,在你的允许下,我现在要在这屋子里走一走。我本来想问的问题,现在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他检查了保险柜的锁、房门,最后是窗户上的铁制窗叶。当我们来到外面的草地上时,这才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窗外有一丛月桂树。有几根树枝看上去好像曾被攀折过。他用放大镜仔细检查了树枝,接着又察看了树下地面上的几个模糊不清的记号。最后,他要那位高级办事员关上铁百叶窗。他指着叫我看,百叶窗正中间关不严实,有人在窗外是可以看得见室内情形的。 "三天的耽误,破坏了这些迹印。迹印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也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好吧,华生,我想乌尔威奇不可能给我们进一步的帮助啦。我们的收获并不大。看能不能在伦敦干得更好一点。" 然而,在我们离开乌尔威奇车站之前,我们又得到一点收获。售票员蛮有把握地说,他看见过卡多甘·韦斯特——他记得他——就在星期一晚上,他是坐八点一刻开往伦敦桥的那趟车去伦敦的。他是一个人,买了一张三等单程车票。他的惊慌失措的举动当时使售票员感到吃惊。他发抖得厉害,找给他的钱都拿不住,还是售票员帮他拿的。参看时间表说明,韦斯特在七点半钟左右离开那个姑娘之后,八点一刻这趟车是他可能搭乘的第一趟车。 "让我们重新来看看,华生,"福尔摩斯沉默了半小时之后说。"我想不起在我们两人共同进行的侦查中,还有什么比这更棘手的案子。每向前走一步,就看见前面又出现一个新的障碍。不过,我们当然已经取得了某些可喜的进展。 "我们在乌尔威奇进行查询的结果,大都是对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不利的。可是窗下的迹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有利的假说。譬如,我们假定他跟某一外国特务接触过。对这件事可能有过誓约,不许他说出去,但在他的思想上还是有了影响,他对未婚妻说过的话就表明了这一点。很好,我们现在假定,当他同这位年轻姑娘一起去到剧院时,他在雾中突然看见那个特务向办公室方向走去。他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决断事情很快,为了尽责任,别的都不顾了。他跟着那个特务来到窗前,看见有人盗窃文件,就去捉贼。这样一来,对那种有人在可以复制的时候不去复制而去偷盗原件的说法,就可以解释通了。这个外来人偷走了原件。到此为止,这都是说得通的。" "下一步呢?" "现在我们遇到困难了。在这种情况下,按说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首先就得去抓住那个坏蛋,同时发出警报。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拿文件的会不会是一名上级官员?那样就可以解释韦斯特的行动了。会不会是这个主管人在雾中甩掉了韦斯特,韦斯特立刻去伦敦,赶到他住的地方去拦截他,假定韦斯特知道他的住址的话?情况一定很急,因为他撂下未婚妻就跑,让她一直站在雾里,根本没有告诉她什么。线索到这里没有了。假定的情况和放置在地铁火车顶上、口袋里放着七份文件的韦斯特的尸体这两者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现在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从事情的另一头着手。如果迈克罗夫特把名单给了我们,我们也许能找出我们需要的人,这样双管齐下,而不是单线进行。" 果然,一封信在贝克街等候着我们,是一位政府通讯员加急送来的。福尔摩斯看了一眼,把它扔给了我。 无名小卒甚多,担当如此重任者则寥寥无几。值得一提的只有阿道尔夫·梅耶,住威斯敏斯特,乔治大街13号;路易斯·拉罗塞,住诺丁希尔,坎普敦大厦;雨果·奥伯斯坦,住肯辛顿,考菲尔德花园13号。据云,后者于星期一在城里,现已离去。欣闻已获头绪,内阁亟盼收到你的最后报告。最高当局的查询急件已到。如有需要,全国警察都是你的后盾。 迈克罗夫特. "恐怕,"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王后的全部人马也无济于事。"他摊开伦敦大地图,俯着身躯急切地查看着。"好啦,好啦,"一会儿他得意地呼喊道,"事情终于有点转到我们的方向来了。喔,华生,我确实相信,我们最后是会胜利的。"他突然高兴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现在要出去,不过只是去侦查一番。没有我忠实的伙伴兼传记作者在我身边,我是不会去干危险的事情的。你就留在这儿吧。大概过一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再见到我。万一耽搁了时间,你就拿出纸笔来,着手撰写我们是如何拯救国家的。" 他的欢乐心情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引起了某种反应,因为我知道,他一反平常的严肃态度决不至于达到这种程度,除非那高兴是确实有其缘由的。在十一月的这个整个漫长的黄昏我都在等待着,焦急地盼望他回来。终于,九点钟刚过,信差送来一信:我在肯辛顿,格劳塞斯特路,哥尔多尼饭店吃饭。请速来此,并随带铁锹、提灯、凿刀、手枪等物。歇·福·. 对于一个体面的公民来说,带着这些东西穿过昏暗的、雾气笼罩的街道,真是妙不可言。我谨慎地把自己裹在大衣内通过这些街道,驱车直奔约会地点。在这家豪华的意大利饭店里,我的朋友坐在门口附近的一张小圆桌旁。 "你吃过东西没有?来和我喝杯咖啡和柑橘酒,尝一支饭店老板的雪茄。这种雪茄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有毒。工具带来了吗?" "在这儿,在我的大衣里。" "好极啦。让我把做过的事和根据迹象我们将要做的事,简单地和你谈一谈。华生,你现在一定已经明白了,那个青年的尸体是放在车顶上的。当我肯定尸体是从车顶上而不是从车厢里摔下去这一事实时,这就已经是清楚的了。" "不可能是从桥上掉下去的?" "我看不可能。如果你去察看车顶,你会发现车顶略微有点拱起,四周没有栏杆。因此,可以肯定,卡多甘·韦斯特是被放上去的。" "怎么会放在那儿的呢?" "这就是我们要回答的问题。只有一种可能。你知道地铁在西区某几处是没有隧道的。我好像记得,有一次我坐地铁,我碰巧看见外面的窗口就在我头顶上面。假定有一列火车停在这样的窗口下面,把一个人放到列车顶上会有困难吗?" "似乎不大可能吧。" "我们只好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了:当别的一切可能性都已告吹,剩下的一定就是真的,不管它是多么不可能。这里,别的一切可能性已经告吹。那个刚刚离开伦敦的首要国际特务就住在紧靠地铁的一个房子里,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因为我居然看到你对我突如其来的轻浮举动感到有点惊讶。" "啊,是这样吗?" "对,是这样。住在考菲尔德花园13号的雨果·奥伯斯坦先生已经成为我的目标。我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开始进行工作。站上有一位公务员对我很有帮助。他陪我沿着铁轨走去,并且使我得以搞清楚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楼窗户是向着铁路开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那里是主干线之一的交叉点,地铁列车经常要在那个地点停站几分钟。" "了不起,福尔摩斯!你做对了!" "只能说到目前为止——到目前为止,华生。我们前进了,但是目的地还很远。好了,查看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面,我又看了前面,查明那个家伙已经溜掉了。这是一座相当大的住宅,里面没有陈设,据我判断,他是住在上面一层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随从同奥伯斯坦住在一起,此人可能是他的心腹同伙。我们必须记住,奥伯斯坦是到欧洲大陆上交赃物去了,没有想逃走,因为他没有理由害怕逮捕,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以业余工作者的身份去搜查他的住宅。可是,这恰恰是我们要做的事。" "难道我们不能要一张传票,照手续来办吗?" "根据现有证据,还不行。" "我们还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他屋里有没有信件。" "我不喜欢这样,福尔摩斯。" "老兄,你在街上放哨。这件犯法的事由我来干,现在不是考虑小节的时候。想一想迈克罗夫特,想一想海军部,想一想内阁,再想一想那些在等待消息的尊贵人士吧。我们不能不去。" 作为回答,我从桌边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我们是得去。" 他跳起来握住我的手。 "我早知道你最终不会退缩的,"他说。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闪耀着近乎温柔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老练严肃,讲究实际。 "将近半英里路,但是不用着急。让我们走着去,"他说,"可别让工具掉出来。把你当作嫌疑犯抓起来,那就闯了祸了。" 考菲尔德花园这一排房子都有扁平的柱子和门廊,坐落在伦敦西区,是维多利亚中期的出色建筑。隔壁一家,看来像是儿童在联欢,夜色中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呼喊声和叮咚的钢琴声。四周的一片浓雾以它那友好的阴影把我们遮蔽起来。福尔摩斯点燃了提灯,让灯光照在那扇厚实的大门上。 "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说。"当然门是锁上了,上了闩。我们到地下室空地上去要好办一些。那一头有一个拱道,以防万一闯来一位过分热心的警察。你帮我一下,华生。我也帮你。" 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来到地下室门道。我们刚要走向暗处,就听见雾中有警察的脚步声从我们顶上传来。等到轻轻的有节奏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福尔摩斯开始撬地下室的门。只见他弯着腰使劲撬。咔嚓一声,门开了。我们跳进黑洞洞的过道,回身把地下室的门关上。福尔摩斯在前面引路,我跟着他东拐西弯,走上没有 铺地毯的楼梯。他那盏发出黄光的小灯照向一个低矮的窗子。 "到了,华生——肯定是这一个。"他打开窗子,这时传来低沉刺耳的吱吱声,逐渐变成轰轰巨响,一列火车在黑暗中飞驰而过。福尔摩斯把灯沿着窗台照去。窗台积满了来往机车开过时留下的厚厚的一层煤灰,可是有几处的煤灰已被抹去。 "你可以看见他们放尸体的地方了吧。喂,华生!这是什么?没错,是血迹。"他指着窗框上的一片痕迹。"这儿,楼梯石上也有。证据已经完备。我们在这儿等着列车停下。" 我们没有等多久。下一趟列车像往常一样穿过隧道呼啸而来,到了隧道外面慢了下来,然后煞住车吱吱直响,正好停在我们下面。车厢离窗台不到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关上窗子。 "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看法已被证实了,"他说。"你有什么想法,华生?" "一件杰作。了不起的成就。" "这一点我不能同意。我认为尸体是放在车顶的——这一想法当然并不太深奥——当我产生这一想法的时候,其余的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不是因为案情重大,关于这一点也并无多大意义。我们面前还有困难。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在这儿发现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 我们登上厨房的楼梯,随即走进二楼的一套房间。一间是餐室,陈设简朴,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第二间是卧室,里面也是空空荡荡。最后一间看来比较有希望,于是我的同伴停下来进行系统的检查。到处是书本和报纸,显然当作书房用过。福尔摩斯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把每个抽屉、每只小橱里的东西逐一翻查,但是看来没有成功的希望,因为他的脸依旧紧绷着。过了一个小时,他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 "这个狡猾的狗东西把他的踪迹掩盖起来了,"他说,"凡是能使他落入法网的东西一件都没有留下,有关系的信件要么就是销毁了,要么就是转移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是一个放现金的小铁匣子,放在书桌上。福尔摩斯用凿刀把它撬开。里面有几卷纸,上面是些图案和计算数字,不知所云。"水压"、"每平方英寸压力"等字眼反复出现,这说明同潜水艇可能有些关系。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将它扔在一边。匣子里剩下一个信封和几张报纸碎片。他取出来放在桌上。我一看他那急切的脸色,就立刻知道他的希望增加了。 "咦,这是什么,华生?这是什么?一张报纸登载的几则代邮。从印刷和纸张看,是《每日电讯报》的寻人广告栏,在报纸右上端的一角。没有日期——但是代邮本身自有编排。这一段一定是开头:希望尽快听到消息。条件讲妥。按名片地址详告。皮罗特. "第二则:复杂难言。需作详尽报告。交货时即给东西。皮罗特. 接着是:情况紧急。必须收回要价,除非合同已定。希函约,广告为盼。皮罗特. "最后一则:星期一晚九时后。敲门两声。都是自己人。不必过于猜疑。交货后即付硬币。皮罗特. "记载很完整,华生!如果我们能从另一头找到这个人就好了!"他坐着陷入沉思,手指敲打着桌子。最后他跳了起来。 "啊,也许并不怎么困难。在这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华生。我想我们还是去请《每日电讯报》帮帮忙,结束我们这一天的辛苦工作吧。"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雷斯垂德在第二天早饭后按约前来。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我们头一天的行动讲给他们听。这位职业警官对我们坦白的夜盗行为频频摇头。 "我们警察是不能这样做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怪不得你取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就呢。不过往后你会走得更远,你会发现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是自找麻烦。" "为了英国,为了家庭和美好——嗯,对吧,华生?我们甘当国家祭坛上的殉难者。可是你又是怎么看的呢,迈克罗夫待?" "好极啦,歇洛克!令人钦佩!不过,你打算怎样加以利用呢?" 福尔摩斯把桌上的《每日电讯报》拿起来。 "你看见皮罗特今天的广告没有?" "什么?又有广告?" "对,在这儿:今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敲两下。非常重要。与你本人安全攸关。皮罗特". "真的!"雷斯垂德叫了起来。"他要是回话,我们早就逮住他了!" "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们二位方便的话,请跟我们一起到考菲尔德花园去一趟,八点钟左右,我们可能会得到进一步的解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最了不起的特点就是,他有能力使自己的脑子暂停活动,并在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一时难以收效的时候,把一切心思都转移到轻松的事情上去。我记得,在那难忘的一天里,他整天在埋头撰写关于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的专题文章。至于我自己,我没有他那种超脱的本领,所以那一天显得简直像是没有尽头。这个问题对我们国家关系之重大,最高当局的悬念,我们准备进行的实验的直截了当的性质——都搅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直到吃了一顿轻松的饭后,我才松了一口气,终于,我们上路去探险了。雷斯垂德和迈克罗夫特按约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外面等着我们。头天晚上我们已经把奥伯斯坦的地下室门撬开,但由于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不愿爬栏杆,只好由我进去打开大厅正门。九点钟左右,我们已经坐在书房里恭候我们的客人了。 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十一点敲过了,大教堂的有节奏的钟声好像在为我们所抱的期望大唱哀歌。雷斯垂德和迈克罗夫特坐在那里焦急不安,一分钟看两次表。福尔摩斯沉静地坐着,一声不响,半闭着眼睛,但十分警惕。他猛然转过头。 "他来了,"他说。 轻轻的脚步声走过门前,然后又走回来。我们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然后门环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福尔摩斯站起来,做个手势,叫我们坐在原处。厅里的煤气灯只发出一点火花。他打开外门。当一个黑影偷偷走过他身旁的时候,他关上门,又闩上了门。"这边来!"我们听见他说。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客人站在了我们面前。福尔摩斯紧跟在他身后。当这个人一声惊叫转身要跑时,福尔摩斯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又把他扔进了屋里。还没有等他从惊慌中恢复过来,门已关上,福尔摩斯背靠门站着。这个人瞪眼四下 张望,终于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没有知觉了。惊慌之中,他的宽边帽从头上掉了下来,领带从他嘴边滑开,露出的是法伦廷·瓦尔特上校的长长的浅色胡子和清秀英俊的面庞。 福尔摩斯惊奇地嘘了一声。 "你们可以说我是一只蠢驴,华生,"他说,"我们要找的可不是这个家伙。" "这是谁?"迈克罗夫特急切地问。 "潜水艇局局长、已故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对,对,我看见底牌了。他会来的。你们最好让我来查问。" 我们把这个软瘫成一团的家伙放到沙发上。这时他坐了起来,面带惊慌的神色向四周张望,又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不相信他自己的知觉似的。 "怎么回事?"他问道。"我是来拜访奥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清楚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说,"一位英国上等人竟干出这种事来,真是出我意外。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你同奥伯斯坦的交往和关系,也掌握了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死亡的有关情况。我劝你不要放过我们给予你的一点信任,你要坦白和悔过,因为还有某些细节,我们只能从你口里才能得悉。" 这个家伙叹了口气,两手蒙住了脸。我们等着,可是他默不作声。 "我可以向你明说,",福尔摩斯说,"每一个重大情节都已查清。我们知道你急需钱用,你仿造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你与奥伯斯坦接上了关系,他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给你回信。我们知道你是在星期一晚上冒着大雾到办公室去的。但是,你被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发现,他跟踪着你。可能他对你早有怀疑。他看见你盗窃文件,但他不能报警,因为你可能是把文件拿到伦敦去给你哥哥的。他抛开了他的私事不管,正如一个好公民所做的那样,到雾中尾随在你背后,一直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他进行了干预。瓦尔特上校,你除了叛国之外,还犯了更为可怕的谋杀之罪。" "我没有!我没有!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这个又可怜又可恶的罪犯嚷道。 "告诉我们,在你们把卡多甘·韦斯特放到车厢顶上之前,韦斯特是怎么遇害的?" "我说。我发誓,我说。其余的事是我干的,我坦白。你刚才说得都对。我要还股票交易所的债。我迫切需要钱。奥伯斯坦出五千,免得我遭到毁灭。至于谋杀,我和你们一样,是清白无辜的。" "后来呢?" "韦斯特早有怀疑,他跟着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到了这个门口才知道他在后面跟着。雾很大,三码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我敲了两下,奥伯斯坦来到门口。韦斯特冲上来,问我们拿文件干什么。奥伯斯坦有一件护身武器,老放在身上。当韦斯特跟着我们冲进屋来时,奥伯斯坦猛击了他的头部。这一击要了他的命。不到五分钟他就死了。他躺在大厅里,我们不知所措。奥伯斯坦想到了停在后窗下面的列车。不过,他首先查看了我带来的文件。他说有三份重要,要我给他,不能给你,我说,要是不送回去,乌尔威奇会闹翻天的。一定得给我,他说,因为技术性很强,马上复制不可能。我说:那么,今天晚上一定要全部还回去。他想了一会儿,说有办法了。我拿三份,他说。其余的塞进这个年轻人的口袋里。等他被人发现,这事就都算到他的账上啦。没有其他办法,就照他的办了。列车停下来之前,我们在窗前等了半个钟头。雾大,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把韦斯特的尸体放到车上一点也不费事。和我有关的事,就这么多。" "你哥哥呢?" "他没说什么。有一次我拿他的钥匙,他看见了。我想,他产生了怀疑。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他产生了怀疑。正如你所知,他再也抬不起头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这寂静终于被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打破了。 "你不能想办法补救吗?可以减轻你良心的谴责,或许可以减轻对你的惩罚。" "我怎么补救?" "奥伯斯坦带着文件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没有把地址留给你?" "他说把信寄到巴黎洛雷饭店,他就可以收到。" "想不想补救,完全取决于你,"福尔摩斯说。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我对这个家伙并无好感。他毁了我,使我身败名裂。" "这是笔,这是纸。坐到桌边来。我口授,你写。把地址写上。对,现在写信:亲爱的先生:关于我们的交易,你现在无疑已经发现,尚缺一重要分图。我有一份复印图可使其完善。但此事已给我招来额外麻烦,必须再向你索取五百镑。邮汇不可靠。我只要黄金或英镑,别的不要。本想出国找你,但此刻出国会引起怀疑。故望于星期六中午来查林十字饭店吸烟室相会。只要黄金或英镑。切记。 这很好。这一回要是抓不到我们所要的人,那才怪呢。" 果然不错!这是一段历史——一个国家的秘史。这段历史比这个国家的公开大事记不知要亲切多少,有趣多少——奥伯斯坦急于做成他毕生的这笔最大生意,被诱投入罗网,束手就擒,在英国坐牢十五年。从他的皮箱里搜出了价值无比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他曾带着计划在欧洲各海军中心公开贩卖。 瓦尔特上校在判决后的第二年年底死于狱中。至于福尔摩斯,他又兴致勃勃地着手研究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了。他的文章出版之后,在私人圈子里流传,据专家说,它是这方面的权威作品。过了几个星期,我偶然听说我的朋友在温莎度过了一天,带回一枚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我问他是不是买的,他说是某位殷勤的贵妇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有幸替这位贵妇略尽绵薄。别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不过我想,我能够猜中这位贵妇的尊姓大名,并且我毫不怀疑,这枚宝石别针将永远使我的朋友回忆起布鲁斯-帕廷顿计划的这一段惊险故事。 第五章 临终的侦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长期以来吃了不少苦头。不仅是她的二楼成天有奇异的而且往往是不受人欢迎的客人光临,就连她的那位著名的房客的生活也是怪癖而没有规律的,这就使她的耐心受到了严重的考验。他邋遢得令人难以置信:喜欢在奇怪的钟点听音乐;不时在室内练习枪法;进行古怪的时常发出恶臭的科学实验以及充满在他周围的暴力和危险的气氛,这些使他成为全伦敦最为糟糕的房客。可是,他出的房钱却很高。毫无疑问,我和福尔摩斯在一起住的那几年,他所付的租金足可以购买这座住宅了。 房东太太非常畏惧他,不论他的举动多么令人难以容忍,从来不敢去干涉他。她也喜欢他,因为他对待妇女非常温文有礼。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性,可是他永远是一个骑士气概的反对者。由于我知道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所以在我婚后的第二年,当房东太太来到我家告诉我我那可怜的朋友所处的悲惨困境时,我认真地听了她讲的事。 "他快要死啦,华生医生,"她说,"他已经重病三天了,怕活不过今天啦。他不准我请医生。今天早上,我看他的两边颧骨都凸出来了,两只大眼睛看着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你肯也好,不肯也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去叫医生来,我说。那就叫华生来吧,他说。为了救他,不能浪费时间,先生,要不,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你就见不到他了。" 我吓了一跳。我没听说他生病的事。没再说什么,我赶忙穿衣戴帽。一路上,我叫她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要说的也不多,先生。他一直在罗塞海特研究一种什么病,是在河边一条小胡同里。他回来了,把这病也带回来了。星期三下午躺到床上后,一直就没有走动过。三天了,没吃没喝。" "天哪!你怎么不请医生?" "他不要,先生。他那个专横劲儿,你是知道的。我不敢不听他的。他在这世上不会长了。你一看到他,你自己就会明白的。" 他的样子确实凄惨。这是十一月,有雾,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小的病房阴沉沉的。但是使我的心直打寒战的,是病床上那张望着我的消瘦而干瘪的脸。因为发烧,他的眼睛发红,两颊绯红,嘴唇上结了一层黑皮。放在床单上的两只手在不停地抽搐,声音喑哑而且急切。我走进房时,他有气无力地躺着。见到我,眼里闪露着认出了我的神色。 "唉,华生,看来我们遇上了不吉利的日子啦,"他说话的声音微弱,但还是有点原有的满不在乎的味道。 "我亲爱的伙伴!"我喊道,向他走去。 "站开!快站开!"他说道。那种紧张的神态只能使我联想到危险的时刻。"你要是走近我,华生,我就命令你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这样。这还不够吗?" 对。赫德森太太说得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横。可是眼看他精疲力竭又使人怜悯。 "我只是想帮助你,"我解释道。 "对极了,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是最好的帮助。" "当然,福尔摩斯。" 他那严厉的态度缓和了。 "你没生气吧?"他喘着气问我。 可怜的人哪,躺在床上这么受罪,我怎么会生气呢? "这样做是为了你本人的缘故,华生,"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为了我?" "我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害了从苏门答腊传来的一种苦力病。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清楚,虽然他们至今也束手无策。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非常容易传染。" 他讲话有气无力,像是在发高烧,两只大手一边抽搐一边挥动着,叫我走开。 "接触了会传染的,华生——对,接触。你站远些就没事了。" "天哪,福尔摩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一下子拦住我吗?即使是不认识的人也阻拦不住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叫我对我的老朋友放弃我的职责吗?" 我又往前走去,但是他喝住了我,显然是发火了。 "如果你站住,我就对你讲。否则,你就离开这房间。" 我对福尔摩斯的崇高气质极为尊重,我总是听他的话,哪怕我并不理解。可是,现在我的职业本能激发了我。别的事,可以由他支配,在这病房里,他得受我支配。 "福尔摩斯,"我说,"你病得厉害。病人应当像孩子一样听话。我来给你看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看看你的病状,对症下药。" 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如果我非要有医生不可,那至少也得请我信得过的人,"他说。 "这么说,你信不过我?" "你的友情,我当然信得过。但是,事实总归是事实,华生,你到底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师,经验有限,资格很差。说这些本来是使人不愉快的,可是你逼得我别无他法。" 这话重重地刺伤了我。 "这话与你是不相称的,福尔摩斯。你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你的精神状态。你要是信不过我,我也不勉强你。我去请贾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罗斯·费舍,或者伦敦其他最好的医生。不论怎么说,你总得有个医生。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站在这儿见死不救,也不去请别的医生来帮助你,那你就把你的朋友看错啦。" "你是一片好意,华生,"病人说话,又似呜咽,又像呻吟。"难道要我来指出你自己的无知吗?请问,你懂得打巴奴里热病吗?你知道福摩萨黑色败血症吗?" "我没有听说过这两种病。" "华生,在东方有许多疾病问题,有许多奇怪的病理学现象。"他说一句,停一下,以积聚他那微弱的力气。"我最近作过一些有关医学犯罪方面的研究,从中学到不少东西。我的病就是在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得的。你是无能为力的。"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正好知道爱因斯特里博士目前就在伦敦。他是现在还健在的热带病权威之一。不要再拒绝啦,福尔摩斯。我这就去请他来。"我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病人像只老虎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我拦住。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咔哒一响。一会儿,病人又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他经过这一番激怒,消耗了大量体力,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 "你不会硬把钥匙从我手里夺去的,华生,我把你留住了,我的朋友。我不让你走,你就别想走。可是,我会顺你的心的。"(这些话都是喘着说的,每说完一句就拼命地吸气。)"你只是在为我着想,这一点我当然很了解。你可以自便,但,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现在,华生,现在不行。现在是四点钟。到六点钟,我让你走。" "你简直疯了,福尔摩斯。" "就两个钟头,华生。我答应让你六点钟走。愿意等吗?" "看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啦。" "肯定没有,华生。谢谢你,我整理被褥不需要你帮助。请你离远一点。华生,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可以去找人来帮助我,但不是从你提到的那个人那里寻求帮助,而是从我挑选的人那里去寻求帮助。" "当然可以。" "从你进入房间以来,当然可以这四个字才是你说出来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那儿有书。我没有劲了。当一组电池的电都输入一个非导体,我不知道这组电池会有何感觉。六点钟,华生,我们再谈。" 但是,在六点钟远未到来之前就恢复了交谈这是肯定的,而这次的情况使我几乎和他跳到门前那一次一样大吃一惊。我曾站了一会儿,望着病床上沉默的身影。被子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住了。他好像已经睡着。我无心坐下看书,于是在屋里慢慢踱步,看看贴在四周墙上的著名罪犯的照片。我没有目的地来回走着,最后来到壁炉台前。台上零乱地放着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小刀、手枪子弹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里面有一个黑白两色的象牙小盒,盒上有一活动的小盖。这个小玩意儿很精致,我伸手去 取,准备仔细看看,这时—— 他突然狂叫起来——这一声喊叫在街上也能听见。这一可怕的叫声使我浑身冰凉,毛骨悚然。我回过头来,只见一张抽搐的脸和两只惊狂的眼睛。我手拿着小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放下!快放下,华生——叫你马上放下!"他的头躺回到枕头上。我把小盒放回壁炉台上,他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华生。我讨厌,这你是知道的。你使得我无法忍受。你这个医生——你简直要把病人赶到避难所去了。坐下,老兄,让我休息!" 这件意外的事给我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先是粗暴和无缘无故的激动,随着是说话这样粗野,这与他平时的和蔼态度相差多远啊。这表明他的头脑是何等混乱。在一切灾祸中,高贵的头脑被毁是最令人痛惜的。我一声不响,情绪低落,一直坐等到过了规定的时间。我一直看着钟,他似乎也一直在看着钟,因为刚过六点,他就开始说话了,同以前一样有生气。 "现在,华生,"他说,"你口袋里有零钱吗?" "有。" "银币呢?" "很多。" "半个克朗的有多少?" "五个。" "啊,太少啦!太少啦!多么不幸呀,华生!虽然就这么点,你还是把它放到表袋里去,其余的钱放到你左边的裤子口袋里。谢谢你。这样一来,就可以使你保持平衡。" 真是一派胡言乱语。他颤抖起来,又发出既像咳嗽又像呜咽的声音。 "你现在把煤气灯点燃起来,华生,但要小心,只能点上一半。我请求你小心,华生。谢谢。这太好了。不,你不用拉开百叶窗。劳驾把信和报纸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够得着就行。谢谢你。再把壁炉台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拿一点过来。好极了,华生!那上面有一个方糖夹子。请你用夹子把那个象牙小盒夹起来,放到这里的报纸里面。好!现在,你可以到下伯克大街13号去请柯弗顿·司密斯了。" 说实话,我已经不怎么想去请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神态如此昏迷,离开他怕有危险。然而,他现在却要请他所说的那个人来看病,其心情之迫切,就像他刚才不准我去请医生的态度之固执一样。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 "可能没有听说过,我的好华生。我要告诉了你,也许会使你吃惊的,治这种病的内行并不是一位医生,而是一个种植园主。柯弗顿·司密斯先生是苏门答腊的知名人士,现在正在伦敦访问。在他的种植园里,出现了一种疫病,由于得不到医药救护,他不得不自己着手进行研究,并且取得了影响很大的效果。他这个人非常讲究条理系统,我叫你六点钟之前不要去,是因为我知道你在他书房里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能把他请来,以他治疗这种病的独一无二的经验解决我们的困难——他调查这种病已经成为他的最大嗜好——我不怀疑,他是会帮助我的。" 福尔摩斯的话是连贯的,完整的;不过我不想形容他说话时怎样不断被喘息所打断,也不想形容病痛怎样使他双手又抓又捏。在我和他相处的这几个小时里,看来他是每况愈下了:热病斑点更加明显,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射出的目光更加刺人,额头上直冒冷汗。但是,他说话时的那种自在的风度依然如故。甚至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支配者。 "把你离开时我的情况详细告诉他,"他说,"你要把你心里的印象表达出来——生命垂危——生命垂危,神志昏迷。真的,我想不出,为什么整个海滩不是一整块丰产的牡蛎。啊,我迷糊啦!多奇怪,脑子要由脑子来控制!我在说什么,华生?" "叫我去请柯弗顿·司密斯先生。" "呵,对,我记得。我的性命全靠他了,去恳求他,华生。我和他之间彼此没有好感。他有个侄子,华生——我曾怀疑这里面有卑鄙的勾当,我让他看到了这一点。这孩子死得真惨。司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说动他的心,华生。请他,求他,想尽办法把他弄来。他能救我——只有他!" "要是这样,那我就把他拉进马车好了。" "这可不行。你要把他说服,让他来。然后你在他之前先回到这里来。随便用什么借口都可以,不要跟他一起来。别忘了,华生。你不会使我失望的。你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肯定有天然的敌人在限制生物的繁殖。华生,你和我都已尽了本分。那么,这个世界会不会被繁殖过多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可怕呀!你要把心里的一切都表达出来。" 我完全听任他像个傻孩子似的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他把钥匙交给我,我高兴极了,赶快接过钥匙,要不然他会把自己锁在屋里的。赫德森太太在过道里等待着,颤抖着,哭泣着。我走过套间,后面还传来福尔摩斯在胡叫瞎唱的尖细嗓音。到了楼下,当我正在叫马车时,一个人从雾中走过来。 "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啦?"他问道。 原来是老相识,苏格兰场的莫顿警长。他身穿花呢便衣。"他病得很厉害,"我回答。 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看着我。要不是这样想显得太恶毒,我倒觉得从车灯下看见的他竟然是满面欢欣的。 "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生病的谣传,"他说。 马车走动了,我离开了他。 下伯克街原来是在诺廷希尔和肯辛顿交界的地方。这一带房子很好,界限却不清楚。马车在一座住宅前面停下。这座房子的老式铁栏杆,双扇大门以及闪亮的铜件都带有一种体面而严肃的高贵气派。一个一本正经的管事出现了,身后射来淡红色的电灯光。这里的一切和他倒很协调。 "柯弗顿·司密斯先生在里面,华生医生!很好,先生,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 我是无名小卒,不会引起柯弗顿·司密斯先生的注意。通过半开着的房门,我听见一个嗓门很高、暴躁刺耳的声音。 "这个人是谁?他要干什么?嗯,斯泰帕尔,我不是对你说过多少次了,在我作研究的时候不让人来打扰我吗?" 管事轻言细语地作了一番安慰性的解释。 "哦,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不能这样中断。我不在家。就这样对他说吧。要是非见我不可,就叫他早上来。" 我想到福尔摩斯正在病床上辗转不安,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数着,等待我去帮助他。现在不是讲客气的时候。他的生命全得靠我办事迅速及时。对主人抱歉不已的管事还没来得及传达主人的口信,我已经闯过他身边进了屋里。 一个人从火边的一把靠椅上站起来,发出愤怒的尖叫。只见一张淡黄的面孔,满脸横肉,一脸油腻;一个肥大的双下巴;毛茸茸的茶色眉毛下面一对阴沉吓人的灰眼睛盯着我;光秃秃的脑门旁的红色卷发上故作时髦地斜压着一顶天鹅绒的吸烟小帽。脑袋很大,可是当我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这个人的身躯又小又弱,双肩和后背弓弯,好像在小时候得过佝偻病。 "这是怎么回事?"他高声尖叫道,"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传话给你,叫你明天早上来吗?" "对不起,"我说,"事情不能耽搁。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提到我朋友的名字,对这个矮小人物产生了不平常的效果。他脸上的愤怒表情顿时消失,神色变得紧张而警惕。 "你是从福尔摩斯那儿来的?"他问道。 "我刚从他那儿来。" "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 "他病得快死啦。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他指给我一把椅子,他也在自己的靠椅上坐下。就在这时候,我从壁炉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瞥见了他的脸。我敢起誓说,他脸上露出一丝恶毒而阴险的笑容。不过我自己又想,一定是我意外地引起了某种神经紧张,因为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显露出真诚关怀的表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不安,"他说。"我不过是通过做几笔生意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我很看重他的才华和性格。他业余研究犯罪学,我业余研究病理学。他抓坏人,我灭病菌。这就是我的监狱,"说着他用手指向一个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在这里培养的胶质中,就有世界上最凶恶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是因为你有特殊的知识,福尔摩斯才想见到你。他对你评价极高。他认为在伦敦,只有你才能帮助他。" 这个矮小的人物吃了一惊,那顶时髦的吸烟帽竟然滑到地上去了。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福尔摩斯认为我可以帮他解决困难?" "因为你懂得东方的疾病。" "为什么他认为他染上的病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在进行职业方面的调查了解中,他在码头上和中国水手一起工作过。" 柯弗顿·司密斯先生高兴地笑了,拾起了他的吸烟帽。 "哦,是这样——呃?"他说,"我想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啦?" "差不多三天了。" "神志昏迷吗?" "有时候昏迷。" "啧!啧!这么说很严重。不答应他的要求去看他,那是不人道的。可叫我中断工作我又非常不愿意,华生医生。不过,这件事自然又当别论。我马上就跟你去。" 我想起福尔摩斯的嘱咐。 "我另外还有约会,"我说。 "很好。我一个人去。我有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址。你放心,我最迟在半小时内就到。"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福尔摩斯的卧室。我怕当我不在的时候会出什么事。这一会儿,他好多了。我放了心。他的脸色仍然惨白,但已无神志昏迷的症状。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但比往常更显得清醒。 "唔,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就来。" "好极了,华生!好极了!你是最好的信差。" "他想同我一起来。" "那绝对不行,华生。那显然是办不到的。我生什么病,他问了吗?" "我告诉他关于东区中国人的事情。" "对!好,华生,你已经尽了好朋友的责任。现在你可以退场了。" "我得等,我得听听他的意见,福尔摩斯。" "那当然。不过,如果他以为这里只剩下两个人,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的意见会更加坦率,更有价值。我的床头后面刚巧有个地方,华生。"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看没有别的办法了,华生。这地方不适于躲人,可也不容易引人生疑。就躲在那儿吧,华生,我看行。"他突然坐起,憔悴的脸上显得严肃而全神贯注。"听见车轮声了,快,华生,快呀,老兄,如果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不要动,不管出什么事,你千万别动,听见了吗?别说话!别动!听着就行了。"转眼间,他那突如其来的精力消失了,老练果断的话音变成神志迷糊的微弱的咕噜声。 我赶忙躲藏起来。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后来,我非常惊讶:半天鸦雀无声,只听见病人急促的呼吸和喘气。我能想象,我们的来客是站在病床边观察病人。寂静终于打破了。 "福尔摩斯!"他喊道,"福尔摩斯!"声音就像叫醒睡着的人那样迫切。"我说话,你能听见吗,福尔摩斯?"传来沙沙的声音,好像他在摇晃病人的肩膀。 "是司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小声问道,"我真不敢想,你会来。" 那个人笑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他说。"你看,我来了。这叫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以德报怨啊!" "你真好——真高尚。我欣赏你的特殊知识。" 我们的来客扑哧笑了一声。 "你是欣赏。可幸的是,你是伦敦唯一表示欣赏的人。你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同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啊!你认得出症状?" "太清楚了。" "唔,这我不会感到奇怪的,福尔摩斯。如果是同样的病,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如果是同样的病,你的前途就不妙了。可怜的维克托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去了——他可是个身强力壮、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啊。正如你所说,他竟然在伦敦中心区染上了这种罕见的亚洲病,这当然使人惊奇。对于这种病,我也进行过专门研究。奇怪的巧合啊,福尔摩斯。这件事你注意到了,你真行。不过还得无情地指出,这是有其因果关系的。" "我知道是你干的。" "哦,你知道,是吗?可是你终究无法加以证实。你到处造我的谣言,现在你自己得了病又来求我帮助,你自己又作何感想啊?这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呃?" 我听见病人急促而吃力的喘息声。"给我水!"他气喘喘地说。 "你就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不过,我得跟你把话说完再让你死。所以我把水给你。拿着,别倒出来!对。你懂得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呻吟起来。 "尽力帮助我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低声说,"我一定把我的话忘掉——我起誓,我一定。只是请你把我的病治好,我就忘掉它。" "忘掉什么?" "哎,忘掉维克托·萨维奇是怎么死的。事实上刚才你承认了,是你干的。我一定忘掉它。" "你忘掉也罢,记住也罢,随你的便。我是不会在证人席上见到你了。我对你把话说死,我的福尔摩斯,要见到你,也是在另外一个情况很不一样的席位上啦。就算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他而是你。" "对,对。" "来找我的那个家伙——他的名字我忘了——对我说,你是在东区水手当中染上这病的。" "我只能作这样的解释。" "你以为你的脑子了不起,对不起,福尔摩斯?你以为你很高明,是不是?这一回,你遇到了比你还要高明的人。你回想一下吧,福尔摩斯,你得这个病不会另有起因吗?" "我不能思考了。我的脑子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助我!" "是的,我要帮助你。我要帮助你弄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以及你是怎样弄到这步田地的。在你死之前,我愿意让你知道。" "给我点什么,减轻我的痛苦吧。" "痛苦吗?是的,苦力们到快断气的时候总是要发出几声嚎叫。我看你大概是抽筋了吧。" "是的,是的,抽筋了。" "嗯,不过你还能听出我在说什么。现在听着!你记不记得,就在你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你遇到过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没有?"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再想想。" "我病得太厉害,想不起来啦。" "哦,那么我来帮助你。收到过什么邮件没有?" "邮件?" "偶然收到一个小盒子?" "我头昏——我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发出一阵响声,好像是他在摇晃快要死去的病人。我只能躲在那里一声不响。"你得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说。你记得一个盒子——一个象牙盒子吧?星期三送来的。你把它打开了——还记得不?" "对,对,我把它打开了。里面有个很尖的弹簧。是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你上了当。你这个傻瓜,自作自受。谁叫你来惹我呢?如果你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伤害你。" "我记得,"福尔摩斯气喘喘地说,"那个弹簧!它刺出血来啦。这个盒子——就是桌子上这个。" "就是这个,不错!放进口袋带走了事。你最后的一点证据也没有了。现在你明白真相了,福尔摩斯。你知道了,是我把你害死的,你可以死了。你对维克托·萨维奇的命运了如指掌,所以我让你来分享分享。你已接近死亡,福尔摩斯。我要坐在这里,眼看着你死去。" 福尔摩斯细微的声音小得简直听不见了。 "说什么?"司密斯问,"把煤气灯扭大些?啊,夜色降临了,是吧?好。我来扭。我可以看你看得更清楚些。"他走过房间,突然灯火通明。"还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效劳的吗,朋友?" "火柴,香烟。" 我一阵惊喜,差一点叫了起来。他说话恢复了他那自然的声音——或许有点虚弱,但正是我熟悉的声音。长时间的停顿。我感到柯弗顿·司密斯是一声不响、惊讶万分地站在那里瞅着他的同伴。 "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听见他开口了,声音焦躁而紧张。 "扮演角色的最成功的方法就是自己充当这个角色。"福尔摩斯说道,"我对你说了,三天来,我没吃没喝,多亏你的好意,给我倒了一杯水。但是,我觉得最叫人难受的还是烟草。啊,这儿有香烟。"我听见划火柴的声音。"这就好多了。喂!喂!我是听到一位朋友的脚步声了吗?" 外面响起脚步声。门打开,莫顿警长出现了。 "一切顺当,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福尔摩斯说。 警官发出通常的警告。 "我以你谋害维克托·萨维奇的罪名逮捕你,"他最后说。 "你可以加一条。他还试图谋害一个名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人,"我的朋友笑着说道,"为了救一个病人,警长,柯弗顿·司密斯先生真够意思,他扭大了灯光,发出我们的信号。对了,犯人上衣右边口袋里有个小盒子。还是把他的外衣脱下来的好。谢谢你。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翼翼地拿着它。放在这儿,在审讯中可能用得着它。" 突然一阵哄乱和扭打,接着是铁起相撞和一声苦叫。 "你挣扎只能是自讨苦吃,"警长说道,"站住别动,听见没有?"手铐咔的一声锁上了。 "圈套设得真妙啊!"一阵吼声。"上被告席的是福尔摩斯,不是我。他叫我来给他治病。我为他担心,我就来了。他当然会推脱说,他编造的话是我说的,以此证明他神志不清的猜疑是真的。福尔摩斯,你爱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好了。我的话和你的话同样是可信的。" "天哪!"福尔摩斯叫了起来,"我完全把他忘了。我亲爱的华生,真是抱歉万分。我竟然把你给忘啦!不用向你介绍柯弗顿·司密斯先生了,因为你们早些时候已经见过面了。外面有马车吗?我换好衣服就跟你一起走,因为我到警察局可能还有些用处。" "这副打扮,我不再需要了,"福尔摩斯说。他在梳洗的间隙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些饼干,精神好多了。"可是你知道,我的生活习惯是不规律的,这一套对我没有什么,对别的许多人可能不行。最重要的是要使赫德森太太对我的情况信以为真,因为这得由她转告你,再由你转告他。你不见怪吧,华生?你要知道,你是没有伪装的才能的,如果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绝不可能心急似火地去把他找来,而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部分。我知道他要存心报复,所以我确信他肯定要来看看自己的手艺的。" "可是你的外表,福尔摩斯——你这张惨白可怕的脸呢?""禁食三天是不会增加美容的,华生。至于其余的,只要一块海绵就可以解决问题。额上抹凡士林,眼睛里滴点颠茄,颧骨上涂点口红,嘴唇上涂一层蜡,可以产生绝妙的效果。装病这个题目是我有时候想写文章的内容之一。时而说说半个克朗啦,牡蛎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关话题,就能产生神志昏迷的奇效。" "既然实际上没有传染,你为什么不准我挨近你呢?" "你问这个吗,我亲爱的华生?你以为我看不起你的医道吗?不论我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多么虚弱,但我的脉搏不快,温度不高。这难道逃得过你那机敏的判断吗?我和你相隔四码,才能把你擒住。我要是做不到这一点,谁又去把司密斯带到我的掌握之中来呢?没有谁,华生。我不会碰那个盒子。当你打开盒子,从盒子旁边看时,你就会看见那个弹簧像一颗毒蛇的牙齿般伸出来。萨维奇是妨碍这个魔鬼继承财产的人,我敢说,他就是用这种诡计把可怜的萨维奇害死的。你知道,我收到的邮件是形形色色的,凡是 送到我手上的包裹,我都严加提防。我很清楚,我假装他的诡计已经得逞,这样我才能攻其不备,让他招认。我是以真正艺术家的彻底精神完成这一次假病真装的。谢谢你,华生,你得帮助我穿上衣服。等我在警察局办完了事,我想到辛普森饭店去吃点营养美味是合适的吧。" 第六章 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 "为什么是土耳其式的?"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眼睛盯着我的靴子。这时我正躺在一把藤靠背椅上,伸出去的两只脚引起了他的极大注意。 "英国式的,"我有点惊奇地回答说,"在牛津大街拉梯默鞋店买的。" 福尔摩斯微笑着显出不耐烦的神情。 "澡堂!"他说,"澡堂!为什么去洗使人松弛而费钱的土耳其浴,而不洗个本国式的澡提提精神呢?" "因为这几天我的风湿病犯了,感到衰老了。土耳其浴是我们所说的一种可取的疗法,一个新的起点,躯体的一种清洁剂。" "唉,对了,福尔摩斯,"我接着说,"我不怀疑,对于周密的头脑来说,靴子和土耳其浴之间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不过,要是你能说清楚,我将十分感激。" "这番道理并不太深奥,华生,"福尔摩斯说,顽皮地眨一眨眼。"我要用的还是那一套推论法。我来问你,你今天早上坐车回来,有谁和你同车。" "我并不认为一种新颖的例证就是一种解释,"我带点挖苦地说。 "好啊,华生!好一个庄严而合理的反抗。我来看,问题在哪里呢?把最后的拿到最前来说吧——马车。你看,你的左衣袖上和肩上溅有泥浆。如果你坐在车子的当中,就不会有泥浆了。如果你坐在车子当中,要有泥浆当然是两边都会有。所以,你是坐在车子的一边,这很清楚。你有同伴,这同样也很清楚。" "这很明显。" "平淡无奇,是不是?" "但是靴子和洗澡?" "同样简单。你穿靴子有你自己的习惯穿法。我现在看到的是,靴子系的是双结,打得很仔细,这不是你平时的系法。你脱过靴子。是谁系的呢?鞋匠——要不就是澡堂的男仆。不可能是鞋匠,因为你的靴子差不多是新的。喔,还有什么呢?洗澡。太荒唐了,是不是?但是,总之洗土耳其浴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你说你已经洗过土耳其澡,因为你要换换洗法。我建议你洗一个吧。我亲爱的华生,去一趟洛桑怎么样?头等车票,一切开销都会是有气派的。" "好!但是,为什么呢?" 福尔摩斯靠回安乐椅里,从口袋中取出笔记本。 "世界上最危险的一种人,"他说,"就是漂泊孤独的女人。她本身无害,而且往往是很有用的人,但却总是引起别人犯罪的因素。她无依无靠,到处为家。她有足够的钱供她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家旅馆到另一家旅馆。她往往失落在偏僻的公寓和寄宿栈房的迷宫里。她是迷失在狐狸世界里的一只小鸡。一旦她被吞没,也很少有人想念她。我很担心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已经遇到了某种不幸。" 这样突然从抽象概括转到具体问题,使我感到欣慰。福尔摩斯在查阅他的笔记。 "弗朗西丝女士,"他接着说,"是已故拉福顿伯爵直系亲属中唯一的幸存者。你可能记得,遗产都给了儿辈,只留给她一些非常稀奇的古老西班牙银饰珍宝和精巧琢磨的钻石。她喜爱这些东西,真是爱不释手,不肯存放在银行家那里,老是随身带着。弗朗西丝女士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物,是个美貌的女人,仍然处在精力充沛的中年,可是,由于一次意外的遭遇,却成为二十来年前还是一支庞大舰队的最后一只轻舟。" "那么她出了什么事啦?" "咳,弗朗西丝女士出了什么事?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就是我们要弄清楚的问题。四年来,她每隔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给她的老家庭女教师杜布妮小姐。这已成习惯,从不改变。杜布妮小姐早已退休,现在住在坎伯韦尔。前来找我的就是这位杜布妮小姐。五个星期过去了,杳无音讯。最后一封信是从洛桑的国家饭店寄出的。弗朗西丝女士似乎已经离开那里,没有留下地址。一家人都很着急。他们非常有钱,如果我们能够弄清事情的真相,他们将不惜重金酬谢。" "杜布妮小姐是唯一能提供情况的人吗?这位女士肯定也给别的人写信吧?" "有一个通讯者是肯定的,华生,那就是银行。单身女人也得活。她们的存折就是日记的缩影。她的钱存在西尔维斯特银行。我看过她的户头。她取款的最后一张支票,只是为了付清在洛桑的账目,但是数目很大,现款可能留在她手上。从那以后只开过一张支票。" "给谁的?开到什么地方?" "开给玛丽·黛汶小姐。开到什么地方不清楚。不到三个星期前,这张支票在蒙彼利埃的里纳银行兑现。总数是五十镑。" "那么这个玛丽·黛汶小姐是谁呢?" "这个,我查出来了。玛丽·黛汶小姐过去是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女仆。为什么把这张支票给她,我们还无法断定。但是毫无疑问,你的研究工作将会很快弄清这个问题。" "我的研究工作?" "为此才要到洛桑去作一番恢复健康的探险呐。你知道,老阿伯拉罕斯生怕送命,我不能离开伦敦。另外,一般情况下,我最好不到国外去。要是没有我,苏格兰场会感到寂寞的,并且也会在犯人当中引 起不健康的激动。亲爱的华生,去吧。如果我的愚见每个字能值两个便士的高价,那就让它在大陆电报局的另一头日夜听候你的吩咐吧。" 两天后,我来到洛桑的国家饭店,受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经理莫塞先生的殷勤接待。据他说,弗朗西丝女士在此住过几个星期。见到她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的年龄不超过四十岁,风韵犹存,可以想见得出她年轻时是如何一位美貌佳人。莫塞并不知道有任何珍贵珠宝。但是茶房曾说起过,那位女士卧室里的那只沉甸甸的皮箱总是小心地锁着。女仆玛丽·黛汶同她的女主人一样,与众人关系甚好。她已同饭店里的一个茶房领班订了婚,打听她的地址并不费事,那是在蒙彼利埃的特拉扬路11号。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我觉得即使是福尔摩斯本人,收集情况的本领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有一处还不清楚。这位女士突然离去的原因何在,尚未探明。她在洛桑过得很愉快。有一切理由可以相信,她本想在这高踞湖滨的豪华房间里度过这个季节,但是,她却在预订之后一天就离开了,白付了一周的房金。只有女仆的情人茹勒·维巴提出一些看法。他把突然离去和一两天前一个又高又黑、留着胡子的人来拜访的事联系起来。"野蛮人——地地道道的野蛮人!"茹勒·维巴嚷道。此人住在城里某处。有人见过他在湖边的游廊上和这位女士认真交谈。随后他曾来拜访过。她拒不见他。他是英国人,但是没有留下姓名。这位女士随即离开了那地方。茹勒·维巴,以及更为重要的是茹勒·维巴的情人,都认为这次访问是因,离去是果。只有一件事,茹勒不能谈。这就是玛丽何以要离开女主人的原因。关于这一点,他不能也不愿说什么。如果我想知道,我必须到蒙彼利埃去问她。 我查询的第一部分就此结束。第二部分要谈的是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离开洛桑后要去找的那个地方。关于这一点,似乎有某种秘密使人确信,她到那个地方去是为了甩开某一个人。否则,她的行李上为什么不公开贴上去巴登的标签?她本人和她的行李都是绕道来到了莱茵河游览区的。这些情况是我从当地库克办事处经理那里收集到的。我发电报给福尔摩斯,把我进行的全部情况告诉他,并且收到他的回电。他半诙谐地赞许了我一番。然后,我就前往巴登了。 在巴登追寻线索并不困难。弗朗西丝女士在英国饭店住了半个月。她在那里认识了来自南美的传教士施莱辛格博士和他的妻子。弗朗西丝女士和大多数单身女子一样,从宗教中获得慰藉。施莱辛格博士的超凡人格,他的全心全意的献身精神,以及他在执行传教职务过程中得过病,现正在恢复健康这一事实,深深打动了她。她帮助过施莱辛格太太照料这位逐渐恢复健康的圣者。经理告诉我,博士白天在游廊的躺椅上度过,身旁一边站一个服务员。他正在绘制一幅专门说明米迪安天国圣地的地图,并在撰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最后,在完全康复以后,他带着妻子去了伦敦,弗朗西丝女士也和他们一同前往了。这只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情。此后,这位经理就再没有听到什么了。至于女仆玛丽,她对别的女仆说永远不再干这行了。她早先几天痛哭了一场就走了。施莱辛格博士动身之前,给他的那一帮人都付了账。 "哦,对了,"经理最后说,"事后打听弗朗西斯·卡法克斯女士的人不止你一位。个把星期之前,也有人到这儿来打听过。" "他留下姓名没有?"我问。 "没有,不过他是英国人,虽然样子显得特别。" "一个蛮子?"我说,照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朋友的方式把我知道的事情联系起来。 "对。说他是蛮子倒很恰当。这家伙块头很大,留着胡子,皮肤晒得黝黑,看样子,他习惯住农村客栈,而不是高级饭店。这个人很凶,我可不敢惹他。" 秘密的真相开始显露,随着云雾逐渐散去,人物变得更清楚了。有一个凶险的家伙在追逐这位善良而虔诚的女士,她到一处,他追到一处。她害怕他,要不然她不会逃离洛桑的。他仍然在跟踪着。他早晚会追上她的。他是不是已经追上她了?她继续保持沉默的秘密是否就在这里?跟她做伴的那些善良的人难道竟不加以掩护,使她免遭暴力或讹诈之害?在这长途追逐的后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目的,什么深奥的企图呢?这就是我要解决的问题。 我写信给福尔摩斯,告诉他我已经迅速而肯定地查到案子的根由。我收到的回电却是要我说明施莱辛格博士的左耳是什么样子。福尔摩斯的幽默想法真是奇怪,偶尔未免有些冒失。现在开玩笑也不是时候,所以我就没有加以理会。说真的,在他来电报之前,为了追上女仆玛丽,我已经到了蒙彼利埃。 寻找这位被辞退的女仆并获得她所了解的情况并不困难。她很忠诚。她之所以离开她的女主人,只是因为她确信她的主人有了可靠的人照料,同时因为她的婚期已到,早晚总得离开主人。她痛苦地承认,她们住在巴登的时候,女主人曾对她发过脾气。有一次甚至追问过她,好像女主人对她的忠诚发生了怀疑。这样分手反倒更加好办,否则就会难舍难分。弗朗西丝送给她五十镑作为结婚礼物。和我一样,玛丽也非常怀疑那个使她的女主人离开洛桑的陌生人。她亲眼看见他公然在湖滨游廊上恶狠狠地抓住这位女士的手腕。他这个人凶狠可怕。玛丽认为,弗朗西丝女士愿意和施莱辛格夫妇同去伦敦,就是因为害怕这个人。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向玛丽提过,但是许多细小的迹象都使这位女仆深信,她的女主人一直生活在精神忧虑的状态中。刚说到这里,她突然从椅子上惊跳起来,脸色惊恐。"看!"她叫喊起来,"这个恶棍悄悄跟到这儿来啦!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透过客厅里敞开着的窗子,我看见一个留着黑胡子的黑大汉缓慢地踱向街中心,急切地在查看门牌号码。显然,他和我一样在追查女仆的下落。我一时冲动,跑到街上,上前去和他搭腔。 "你是英国人,"我说。 "是又怎么样?"他反问我,怒目而视。 "我可以请问尊姓吗?" "不,你不可以,"他断然地说。 这种处境真是尴尬。可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常常是最好的方式。 "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他惊讶地看着我。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追踪着她?我要你回答!"我说。 这个家伙怒吼一声,像一只老虎似的向我猛扑过来。我经历过不少格斗,都能顶得住。但是这个人两手如铁钳,疯狂得像个魔鬼。他用手卡住我的喉咙,几乎使我失去知觉。这时从对面街上的一家酒店里冲出一个满脸胡须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手拿短棍,一棒打在向我行凶的那家伙的小臂上,使得他松了手。这家伙一时站住了,怒不可遏,不知是否应该就此罢休。然后,他怒吼一声,离开了我,走进我刚才从那里出来的那家小别墅。我转身向我的保护人致谢,他就站在路上,在我的旁边。 "嗨,华生,"他说,"你把事情搞糟啦!我看你最好还是和我坐今晚的快车一起回伦敦去吧。" 一个小时后,穿着平时的服装,恢复原来风度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坐在我的饭店的房间里。他解释说,他之所以突然出现,道理极其简单,因为他认为他可以离开伦敦了,于是就决定赶到我旅程的下一站把我截住,而下一站是明显不过的。他化装成一个工人坐在酒店里等我露面。 "亲爱的华生,你做调查工作始终如一,不简单哪,"他说。"我一时还想不起你可能有什么疏忽之处。你的行动的全部效果就是到处发警报,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就是你来干,大概也不比我强,"我委屈地回答说。 "不是大概。我已经干得比你强。尊敬的菲利普·格林就在这里和你住在同一个饭店里。我们可以肯定,要进行更有成果的调查,他就是起点。" 一张名片放在托盘上送了进来。随即进来一个人,就是刚才在街上打我的那个歹徒。他看见我,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我得到你的通知,就来了。可是和这个人有什么相干?" "这是我的老朋友兼同行华生医生。他在协助我们破案。" 这个陌生人伸出一只晒得很黑的大手,连声道歉。 "但愿没有伤着你。你指控我伤害了她,我就火了。说实在的,这几天我是不应负责任的。我的神经就像带电的电线一样。可是这种处境,我无法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我首先想要知道的就是你们到底是怎么打听到我的?" "我和弗朗西丝女士的女家庭教师杜布妮小姐取得了联系。" "就是戴一顶头巾式女帽的老苏姗·杜布妮吗?我记得她。" "她也记得你。那是在前几天——当时你认为最好是到南美去。" "啊,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啦。我用不着向你隐瞒什么了。我向你发誓,福尔摩斯先生,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爱女人像我爱弗朗西丝女士那样真心实意。我是个野小伙子,我知道——我并不比别的年轻人坏。但是她的心像雪一样洁白。她不能忍受丝毫粗鲁。所以,当她听说我干过的事,她就不理睬我了。但是她爱我——怪就怪在这儿——她是那样爱我,就是为了我,她在那些圣洁的年月里一直保持独身。几年过去了,我在巴伯顿发了财。这时候,我想我或许能够找到她,感动她。我听说她还是没有结婚。我在洛桑找到她,并且尽了一切努力。我想她变得衰弱了,但是她的意志却很坚强,等我第二次去找她,她已经离开洛桑了。我又追她到了巴登,没过多久,我听说她的女仆在这里。我是一个粗野的人,刚脱离粗野的生活不久,当华生医生那样问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弗朗西丝女士现在怎么样啦。" "我们要进行了解,"福尔摩斯以十分严肃的声调说。"你在伦敦的住址呢,格林先生?" "到兰姆饭店就可以找到我。" "我劝你回到那里去,不要离开,我们万一有事可以找你,好不好?我不想让你空抱希望,但你可以相信,为了弗朗西丝女士的安全,凡是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去做,一切在所不惜。现在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我给你一张名片,以便和我们保持联系。华生,你整理一下行装,我去拍电报给赫德森太太,请她明天 七点半钟为两个饥肠辘辘的旅客准备一顿美餐。" 当我们回到贝克街的住房里,已有一封电报在等着我们。福尔摩斯看了电报又惊又喜。他把电报扔给我。上面写着"有缺口或被撕裂过。"拍电报的地点是巴登。 "这是什么?"我问道。 "这是一切,"福尔摩斯回答说。"你应当记得,我问过一个似乎与本案无关的问题——那位传教士的左耳。你没有答复我。" "我早已离开巴登,无法询问。" "对。正因为如此,我把一封内容相同的信寄给了英国饭店的经理。这就是他的答复。"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非常狡猾、非常危险的人物,亲爱的华生。牧师施莱辛格博士是南美的传教士。他就是亨利·彼特斯,是在澳大利亚出现的最无耻的流氓之一——在这个年轻的国家里已经出现了某些道貌岸然的人物。他的拿手本领就是诱骗孤身妇女,利用她们的宗教感情。他那个所谓的妻子是个英国人,叫弗蕾塞,是他的得力帮手。我从他的做法的性质看破了他的身份,还有他身体上的特征——一八八九年在阿德莱德的一家沙龙里发生过一次格斗,他在这次格斗中被打得很厉害——证明了我的怀疑。这位可怜的女士竟落到了这一对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恶魔似的夫妻手里,华生。说她已经死了,很有可能。即使没有死,无疑也被软禁起来了,已经无法写信给杜布妮小姐和别的朋友,她根本就没有到达伦敦,这一点是可能的,要不然就是已经经过了伦敦。不过第一种可能未必能成立,因为欧洲大陆有一套登记制度,外国人对大陆警察耍花招是不容易的。第二种情况也不可能,因为这帮流氓不大可能找到一个地方能轻易地把一个人扣押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是在伦敦,不过我们目前无法说出她在什么地方,所以只好采取当前的步骤,吃我们的饭,养好我们的精力,耐心等待。晚上,我将顺便到苏格兰场去找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谈一谈。" 正规警察也好,福尔摩斯的高效率的小组也好,都不足以揭露这一秘密。在伦敦数百万茫茫人海中,我们要找的这三个人无踪无影,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登广告试过了,不行。线索也追过了,一无所获,对施莱辛格可能常去作案的地方也作了推断,无济于事。把他的老同伙监视起来了,可是他们不去找他。一个星期无所适从地过去了,忽然闪露出一线光亮。威斯敏斯特路的波汶顿当票里,有人典当一个西班牙的老式银耳环。典当耳环的人个子高大,脸刮得很光,一副教士模样。据了解,他用的是假姓名和假地址。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但从所说情况看,肯定是施莱辛格。 我们那个住在兰姆饭店的满脸胡子的朋友为了打听消息,来了三次。第三次来的时候,离这一新的发现还不到一个小时。在他那魁梧的身上,衣服显得越来越肥大了。由于焦虑,他似乎逐渐在衰弱下去。他经常哀求说:"是不是让我干点什么啊!"最后,福尔摩斯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开始当首饰了。现在我们应当把他抓起来。" "这是不是说弗朗西丝女士已经遭遇什么祸害了?"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摇摇头。 "现在也许把她看管起来了。很清楚,放走了她,他们就会自取灭亡。我们要做好准备,可能会出现最坏的情况。" "我能干点什么?" "那些人认不出你吧?" "认不出。" "以后他有可能会去找别的当票。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就又必须从头开始了。另一方面,他得到的价很公道,也没有向他问什么,所以如果他急需现钱,他或许还会转到波汶顿当铺去。我写张条子,你去交给他们,他们就会让你在店里等候。如果这个家伙来了,你就盯住他,跟到他住的地方。不能鲁莽,尤其不准动武。你要向我保证,没有我的通知和许可,不许你随意行动。" 两天来,尊敬的菲利普·格林(我得提一下,他是一位著名海军上将的儿子。这位海军上将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曾指挥过阿佐夫海舰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消息。第三天晚上,他冲进我们的客厅,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有力的躯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兴奋得直颤动。 "我们找到他了!我们找到他了!"他喊道。 他非常激动,连话都说不连贯。福尔摩斯说了几句话安慰他,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来吧,现在从头到尾告诉我们吧,"他说。 "她是一个钟头以前来的。这一次是他的老婆,但是,她拿来的耳环是一对耳环中的另外一只。她是个高个子,脸色苍白的女人,长着一对老鼠眼睛。" "正是那个女的,"福尔摩斯说。 "她离开了商店。我盯住她。她向肯辛顿路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一下进了一家店铺。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一家承办丧殡的店铺。" 我的同伴愣住了。"是吗?"他问话的语音颤抖,表明在那冷静苍白的面孔后面掩盖着内心的焦急。 "我进去时,她正和柜台里的一个女人在说话。我仿佛听见她说已经晚了或者是这类意思的话。店里的女人在解释原因。早就该送去的,她回答说。时间得长一些,和一般的不一样。她们停止说话,注视着我。我只好问了几句什么话就离开了商店。" "你干得好极了。后来呢?" "她出了商店,我躲进一个门道里。也许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因为她向四周张望着。随后她叫来一辆马车坐了进去。幸亏我也叫到一辆马车跟在她后面。她在布里斯顿的波特尼广场36号下了车。我驶过门口,把车停在广场的转角里,监视着这所房子。" "你看见谁了吗?" "除了底层的一个窗户,其余是一片漆黑。百叶窗拉下了,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我站在那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候开过来一辆有篷的货车,车里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下了车,从货车里取出一件东西抬到大门口的台阶上。福尔摩斯先生,是一口棺材。" "啊!" "我差点儿要冲进去。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让那两个人抬着棺材进去了。开门的就是那个女人。我站在那儿,她瞥了我一眼,看来已经认出了我。我看她吃了一惊,赶忙把门关上。我记起你对我的嘱咐,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你的工作干得很出色,"福尔摩斯说着在半张小纸条上信手写了几个字。"没有搜查证,我们的行动就不合法。这种事情你去做最好。你把这张便条送到警察局,去拿一份搜查证来。可能会有些困难,不过我想出售珠宝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雷斯垂德会考虑一切细节的。" "可是,他们现在就可能会杀害她的。要棺材干什么呢?不是给她还会是给谁准备呢?" "我们将尽力而为,格林先生。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吧。现在,华生,"当我们的委托人匆匆走后,福尔摩斯接着说,"雷斯垂德将会调动正规的人员。而我们呢,和往常一样,是非正规的。我们必须采取我们自己的行动。情况紧急,迫使我不得不采取最极端的手段,即使这样也是名正言顺的。马上去波特尼广场,片刻都不能耽误。" "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情况,"他说,这时我们的马车正飞驰过议会大厦和威斯敏斯特大桥。"这些歹徒首先挑拨弗朗西丝女士离开她那忠实的女仆,现在已经把这位不幸的女士骗到伦敦来了。如果她写过信,也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通过同伙,租到一所备有家具的房子。他们一住进去就把她关了起来。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这批贵重的珠宝首饰。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要骗取的东西。他们已经开始卖掉一部分。在他们看来这是够安全了,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还会有人关心这位女士的命运。放了她,她当然会告发他们。所以决不会放她。不过,他们也不能永远把她关着。于是只有用谋杀的办法。" "看来这很清楚了。" "现在我们从另外一条线索来考虑一下。当你顺着两条各不相干的思路考虑问题的时候,华生,你会发现,这两条思路的某一会合点将会接近真实的情况。我们现在且不从这位女士入手而从棺材入手,倒过来论证一下。这件意外的事证明,我怕这位女士无疑已经死亡,同时还说明是要按照惯例安葬的,有正式的医生证明,经过正式的批准手续。如果这位女士明显是被害死的,他们就会把她埋在后花园的坑里。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是公开而正规进行的。这是什么意思?不用说,他们是用某种别的办法把她害死,欺骗医生,伪装成是因病自然死亡——说不定是毒死的。但是,这也非常奇怪,他们怎么会让医生接近她,除非医生就是他们的同伙。不过这种假设并不可靠。" "他们会不会伪造医生证明呢?" "危险,华生,非常危险。不,我看他们不会这样干。车夫,停车!我们已经过了那家典当铺,这里显然就是承办丧葬的那爿店了。你能进去一下吗,华生?你出面靠得住些。问一问波特尼广场那家人的葬礼在明天几点钟举行。" 店里的女人毫不迟疑地告诉我将在早晨八点钟举行。"你瞧,华生,并不神秘,一切都是公开的!他们无疑弄到了合法表格,所以并不怕。好吧,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正面直接进攻了。你武装好了吗?" "我的手杖!" "好,好,我们是够强的了。充分武装,斗争才能胜利。我们绝不能等待警察,也不能让法律的框框限制我们。车夫,你可以走了。华生,我们在一起会有好运的,就像我们两人以往常常合作的那样。" 他用劲按着波特尼广场中心的一栋黑暗的大厦的门铃。门立刻打开了,一个高个子女人出现在过厅里暗淡的灯光下。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问道,眼光穿过黑暗窥视着我们。 "我要找施莱辛格博士谈谈,"福尔摩斯说。 "这儿没有这个人,"她说完就想要关门。福尔摩斯用脚将门抵住。 "我要见见住在这儿的人,不管他自称什么,"福尔摩斯坚定地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门敞开。"啊,那就进来吧!"她说。"我丈夫是不怕会见世界上任何人的。"她关上身后的门,把我们带进大厅右边的一个起居室里,扭亮了煤气灯后就走了。 "彼特斯先生马上就来,"她说。 她的话果然不假。我们还来不及打量这间灰尘满布、破败不堪的屋子,就发现门开了。只见一个高大的、脸刮得很光的秃了头的人轻轻地走了进来。他长着一张大红脸,腮帮子下垂,道貌岸然。但那凶残险恶的嘴巴却破坏了他这副神态。 "这里一定有点误会,先生们,"他用一种油滑的、悠然自得的声调说道,"我看你们找错地方啦。如果你们到街那头去问问或许——" "那倒是可以,不过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的同伴坚定地说。"你是阿德莱德的亨利·彼特斯,后来又称作巴登和南美的牧师施莱辛格博士。我敢肯定这一点,就像我肯定我的姓名叫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 我现在将要称之为彼特斯的这个人吃了一惊,死死盯住他的这个不好对付的跟踪者。"我看你的名字吓不了我,福尔摩斯先生,"他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一个人心平气和,你就没法叫他生气。你到我家里来有何贵干?" "我要知道,你把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怎么处置了,是你把她从巴登带到这里来的。" "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位女士现在何处,我倒非常高兴,"彼特斯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她还欠我一笔账,将近一百镑,除了一对虚有其表的耳环以外,什么也没有给我。这对耳环,商家是不屑一顾的。她在巴登跟彼特斯太太和我在一起——当时我另用姓名,这是事实——她舍不得离开我们,跟随我们来到伦敦。我替她会了账,付了车票。可是一到伦敦,她就溜之大吉,而且,留下这些过时的首饰抵债。你能找到她,福尔摩斯先生,我感恩不尽。" "我是想找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来搜查屋子就能找到她。" "你的搜查证呢?"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把手枪掏出一半。"在更好的搜查证没有到来之前,这就是搜查证。" "怎么,你是一个通常的强盗。" "你可以这样称呼我,"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的伙伴也是一个危险的暴徒。我们一起要搜查你的住宅。" 我们的对手打开了门。 "去叫一个警察来,安妮!"他说。过道里响起一阵奔跑时妇女衣裙的声响,大厅的门打开了,接着又关上。 "我们的时间有限,华生,"福尔摩斯说。"如果你想阻拦我们,彼特斯,你肯定要吃苦头的。搬进来的棺材在哪儿?" "你要棺材干什么?正用着哩。里面有尸体。" "我必须查看尸体。" "不得我同意,绝对不行。" "不需要你同意。"福尔摩斯动作敏捷,一下把这个家伙推到一边,走进了大厅。一扇半开着的门近在我们眼前。我们进去了。这是餐室。棺材停放在一张桌子上,上面有一盏半亮的吊灯。福尔摩斯把灯扭大,打开棺盖。棺内深处躺着一具瘦小的尸体。头顶上的灯光射下来,照见的是一张干瘪的老年人的面孔。即使是受尽虐待、受尽饥饿和疾病的摧残,这个枯瘦不堪的人体也不可能是依然非常美丽的弗朗西丝女士。福尔摩斯显得又惊又喜。 "谢天谢天!"他说,"这是另外一个人。" "啊,你可犯了一个大错误啦,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彼特斯说道。他已经跟随我们进屋来了。 "这个死了的女人是谁?" "唔,如果你真想知道,她是我妻子的老保姆。她叫罗丝·斯彭德,是我们在布里克斯顿救济院附属诊所里发现的。我们把她搬到这里来,请来了费班克别墅13号的霍森医生——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地址,你可听清喽——细心照料她,以尽教友应尽之责。第三天,她就死了——医生证明书上说是年老体衰而死——这是医生的看法,你当然更明白。我们叫肯辛顿路的斯梯姆森公司办理后事。明天早上八点钟安葬。这里面,你能挑出什么漏洞吗,福尔摩斯先生?你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这一点你还是老实承认的好。你打开棺盖,本想看见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结果却发现一个九十岁的可怜的老太婆。要是把你那种目瞪口呆的惊讶神态用相机拍下来,我倒是很欣赏的。" 在他的仇敌的嘲弄下,福尔摩斯的表情像往常一样冷漠。可是他那紧握的双手表露出他的怒不可遏。 "我要搜查你的房子,"他说。 "你还要搜!"彼特斯喊道。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过道上沉重的脚步声。"我们马上就可以明白谁是谁非。请到这边来,警官们。这两个人闯进我家里。我无法叫他们离开。帮我把他们赶出去吧。" 一名警官和一名警察站在过道上。福尔摩斯出示了名片。 "这是我的姓名和地址。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哎呀,先生,久仰了,"警官说,"可是没有搜捕证,你不能呆在这儿。" "当然不能。这个,我十分清楚。" "逮捕他!"彼特斯嚷道。 "如果需要,我们是知道如何下手的,"警官威严地说,"可是你得离开这儿,福尔摩斯先生。" "对,华生,我们是得离开这儿啦。"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到了街上。福尔摩斯一如既往,满不在乎,而我却又怒又恼,憋了一肚子火。警官跟在我们后面。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但是,法律如此。" "对,警长,你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你到这儿来,一定有道理。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 "是一位失踪的女士,警长。我们认为她就在这个房子里。我在等待搜查证,马上就到。" "那么我来监视他们,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动静,我一定告诉你。" 这时还只有九点钟。我们立刻出发全力去追查线索。首先我们来到布里克斯顿救济院。在那里我们得悉,前几天确有一对慈善夫妇来过。他们声称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太婆是他们以前的仆人,并且得到允许把她领走。救济院的人听到她去了以后就死了的消息时,没有表示惊异。 第二个目标是那位医生。他曾被召请前往,发现那个女人极度衰老,并且确实看见她死去,因此在正式的诊断书上签了字。"我向你们保证,一切正常,在这件事上,是钻不了空子的,"他说。屋子里也没有什么足以使他怀疑的,只是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竟然没有用人,这倒是值得注意的。医生提供的情况到此为止,再没有别的了。 最后,我们去到苏格兰场。开搜查证,手续有困难,不能不耽搁。治安官的签字要在第二天才能取到。如果福尔摩斯能在九点左右去拜访,他就可以同雷斯垂德一起去办好搜查证。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们的那位警长朋友在快到半夜的时候却来告诉我们,他看见那座黑暗的大住宅的窗口里,忽此忽彼有灯光闪烁,但是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没有人进去。我们则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明天的到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十分急躁,不想说话,而且坐立不安,无法睡觉。我走开了。他猛吸着烟斗,紧锁双眉,神经质的修长手指在椅臂上敲打。这时,解答这一奥秘的办法可能正在他脑海里翻腾。整个晚上,我听见他在屋里徘徊。最后,在我清晨刚被叫醒时,他就冲进了我的房间。他穿着睡衣,但是他那苍白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睛告诉我他整夜没有睡。 "什么时间安葬?八点钟,是不是?"他急切地问道,"唔,现在七点半。天哪,华生,上帝赐给我的头脑是怎么啦?快,老兄,快!生死攸关——九死一生。要是去晚了,我永远也不会饶恕自己的,永远!" 不到五分钟,我们已经坐上马车离开贝克街飞驰而去。即使这样,我们经过毕格本钟楼时已是差二十五分八点了,及至赶到布里克斯顿路,正敲八点钟。不过,对方和我们一样,也晚了。八点过十分了,柩车仍然停靠在门边。正当我们的跑得满嘴口沫的马匹停下步来时,三个人抬着棺材出现在门口。福尔摩斯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抬回去!"他命令道,一只手按在最前面抬棺材的人的胸前。"马上抬回去!" "你想干什么?我再问你一回,你的搜查证在哪儿?"彼特斯气势汹汹地直嚷,那张大红脸直向着棺材的那一头瞧着。 "搜查证马上就到。棺材抬到屋里去,等搜查证来。" 福尔摩斯的威严声调对抬棺材的人起了作用,彼特斯已经突然溜进屋里去了,他们就遵从了这些新的命令。"快,华生,快!这是螺丝起子!"当棺材放到桌上时,他喊道。"老兄,这一把给你!一分钟之内打开棺盖,赏金币一镑!别问啦——快干!很好!另一个!再一个!现在一 起使劲!快开了!唔,开了。" 我们一起使劲打开了棺盖。掀开棺盖时,棺内冲出一股强烈的使人昏迷的氯仿气味。棺内躺着一个躯体,头部缠着浸过麻药的纱布。福尔摩斯取去纱布,露出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庞,美丽而高尚,像塑像一般。他立即伸臂把她扶着坐了起来。 "她死了没有,华生?还有气息吗?我们肯定来得不算晚!" 半个小时过去了,看来我们是来得太晚了。由于窒息,由于氯仿有毒的气味,弗朗西丝女士似乎已经完全不省人事。最后,我们进行了人工呼吸,注射乙醚,用尽了各种科学办法。一丝生命的颤动,眼睑抽搐了,眼睛露出了一点微弱的光泽,这一切说明生命在慢慢恢复。一辆马车赶到了,福尔摩斯推开百叶窗向外望去。"雷斯垂德带着搜查证来了,"他说。"他会发现他要抓的人已经逃走。不过,还有一个人来了,"当过道上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时,他接着说,"这个人比我们更有权利照顾这位女士。早上好,格林先生,我看我们得把弗朗西丝女士送走,越快越好。同时葬礼可以举行了。那个仍然躺在棺材里的可怜的老太婆可以独自到她最后安息的地方去了。" "亲爱的华生,如果你愿意把这件案子也写进你的记录本里去,"那天晚上福尔摩斯说,"也只能把它看作一个暂时受蒙蔽的例子,那是即使最善于斟酌的头脑也在所难免的。这种过失一般人都会犯,难得的是能够认识到并加以补救。对于这次已经得到挽救的声誉,我还想作些表白。那天晚上,我被一种想法纠缠住了。我想,我曾经注意到在什么地方发现过一点线索,一句奇怪的话,一种可疑的现象,可是我都轻易地放过了。后来,天刚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几句话来,就是格林向我报告过的丧葬店女老板说的话。她说过早就该送去的。时间得长一些,和一般的不一样。"她说的就是棺材。它和一般的不一样。这只能是指,棺材要按照特殊的尺寸来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一下想起来了:棺材那么深,装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的人。为什么用那么大的棺材去装那么小的尸体呢?为的是腾出地方来再放上一具尸体。利用同一张证明书埋葬两具尸体。如果我的视野不是被蒙蔽了,这一切原都是很清楚的。八点钟就要安葬弗朗西丝女士。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棺材搬走之前把他们截住。 "可能会发现她还活着,这是一次渺茫的机会,但结果表明,这毕竟是一次机会。据我所知,这些人从来不干杀人的事。直到最后关头,他们也避免使用真正的暴力。他们把她葬了,可以不露出她的死因的任何痕迹。即使把她从地里挖出来,他们也还是有机会逃脱的。我希望这样的想法能使他们接受。你可以再好好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楼上的那间小屋,你看见了,这位可怜的女士就是长期被关在这里面的。他们冲进去用氯仿捂着她的嘴,把她抬进棺材,又把氯仿倒进倌材,使她醒不了,然后钉上棺盖。这个办法倒很聪明,华生。在犯罪史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果我们的前任传教士朋友们从雷斯垂德手里逃脱,那么,他们日后还是会演出精彩节目的。" 第七章 魔鬼之足 在记录我和我的知心老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起遭遇的一桩桩奇怪的经历和有趣往事的过程中,由于他自己不愿公之于众而往往使我感到为难。他性情郁闷,不爱俗套,厌恶人们的一切赞扬。一旦案件胜利结束,最使他感到好笑的就是把破案的报告交给官方人员,假装一副笑脸去倾听那套文不对题的齐声祝贺。就我的朋友而言,态度确实如此。当然,也并非没有一些有趣的材料促使我在以后几年里把极少数几件案情公开发表。我曾参加过他的几次冒险事件,这是我特有的条件,从而也就需要我慎重考虑,保持缄默。 这是上星期二的事情,我十分意外地收到福尔摩斯的一封电报——只要有地方打电报,从来不曾见他写过信——电文如下:为何不将我所承办的最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告诉读者。 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阵回忆往昔的思绪使他重新想起了这桩事,或者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念头促使他要我叙述此事。在他也许会发来另一封取消这一要求的电报之前,我赶紧翻出笔记。笔记上的记载提供了案件的确切内容,在此谨向读者披露如下。 那是一八九七年春。福尔摩斯日夜操劳,他那铁打的身体渐渐有些支持不住,又加上他自己平时不够注意,健康情况开始恶化。那年三月,住在哈利街的穆尔·阿加医生——关于把他介绍给福尔摩斯的戏剧性情节当改日再谈——明确命令我们这位私家侦探放下他的所有案件,彻底休息,如果他不想完全垮掉的话。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健康状况。不过,他怕以后长 期不能工作,终于听从劝告,决心变变环境,换换空气。于是,就在那年初春,我们一起来到科尼什半岛尽头、波尔都海湾附近的一所小别墅里住着。 这个奇妙的地方,特别能适应我的病人的恶劣心情。我们这座刷过白粉的住宅坐落在一处绿草如茵的海岬上。从窗口往下望去,可以看见整个芒茨湾的险要的半圆形地势。这里是海船经常失事的地方,四周都是黝黑的悬崖和被海浪扑打的礁石,无数海员葬身于此。每当北风吹起,海湾平静而隐蔽,招引着遭受风浪颠簸的船只前来停歇避风。 然后突然风向猛转,西南风猛烈袭来,拖曳着的铁锚,背风的海岸,都在滔滔白浪中作最后挣扎。聪明的海员是会远远离开这个凶险的地方的。 在陆地上,我们的周围和海上一样阴沉。这一带是连绵起伏的沼泽地,孤寂阴暗,偶尔出现一个教堂的钟楼,表明这是一处古老乡村的遗址。在这些沼泽地上,到处是早已淹没消失的某一民族所留下的遗迹。作为它所遗留下来的唯一记录的就是奇异的石碑,埋有死者骨灰的零乱的土堆以及表明在史前时期用来战斗的奇怪的土制武器。这处神奇而具有魅力的地方,以及它那被人遗忘的民族的不祥气氛,对我朋友的想象都产生了感染力。他时常在沼泽地上长距离散步,独自沉思。古代的科尼什语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记得,他曾推断科尼什语和迦勒底语相似,大都是做锡平生意的腓尼基商人传来的。他已经收到了一批语言学方面的书籍,正在安心来研究这一论题。然而,突然使我有些发愁,而他却感到由衷高兴的是,我们发觉我们自己,即使在这梦幻般的地方,也还是陷入了一个就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疑难事情之中。这件事情比把我们从伦敦赶到这里来的那些问题中的任何一个都更紧张,更吸引人,更加无比的神秘。我们简朴的生活和宁静养生的日常规律遭到严重干扰,我们被牵连进一系列不仅震惊了康沃尔,也震惊了整个英格兰西部的重大事件之中。许多读者可能还记得一点当时叫做"科尼什恐怖事件"的情况,尽管发给伦敦报界的报道是极不完整的。现在,事隔十三年,我将把这一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世。 我曾经说过,分散的教堂钟楼表明康沃尔这一带地方有零落的村庄。其中距离最近的就是特里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在那里,几百户村民的小屋把一个长满青苔的古老教堂包围起来。教区牧师朗德黑先生是个考古学家。福尔摩斯就是把他当作一位考古学家同他认识的。他是个仪表堂堂、和蔼可亲的中年人,很有学问而且熟悉当地情况。他邀请我们到他的教区住宅里去喝过茶,并从而认识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自食其力的绅士。他租用牧师那座又大又分散的住宅里的几个房间,因而增补了牧师的微薄收入。这位教区牧师,作为一个单身汉,也欢迎这种安排,虽然他同这位房客很不相同。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副眼镜,弯着腰,使人感到他的身体确实有些畸形。我记得,在我们那次的短暂拜访过程中,牧师喋喋不休,而他的房客却沉默得出奇,满脸愁容,坐在那里,眼睛转向一边,显然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三月十六日,星期二,早餐过后,我和福尔摩斯正在一起抽烟,并准备着到沼泽地去作一次每天例行的游逛时,这两个人突然走进了我们小小的起居室。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说,声音激动,"昨天晚上出了一件最奇怪而悲惨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现在您正好在这里,我们只能把这视为天意,在整个英格兰,只有您是我们需要的人。" 我以不大友好的眼光打量着这位破门而入的牧师,但福尔摩斯从嘴边抽出烟斗,在椅子上坐起,好像一只老练的猎犬听见了呼叫它的声音。他用手指指沙发。我们心惊肉跳的来访者和他那焦躁不安的同伴紧挨着在沙发上坐下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师更能够控制自己一些,不过他那双瘦手不停地抽搐,黑色的眼珠炯炯发光,这表明他们二人的情绪是一样的。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牧师。 "唔,不管是什么事,看来是你发现的,牧师也是从你这里知道的。最好还是你说吧。"福尔摩斯说道。 我看着牧师,他的衣服是匆匆穿上的。他旁边坐着他的房客,衣冠端正。福尔摩斯几句简单的推论之言使他们面带惊色,我看了很觉好笑。 "还是我先说几句吧,"牧师说道,"然后您再看是不是听特雷根尼斯先生讲详细的情况,或者我们是否不急于立刻到出现这桩怪事的现场去。我来说明一下,我们的朋友昨天晚上同他的两个兄弟欧文和乔治以及妹妹布伦达在特里丹尼克瓦萨的房子里。这个房子在沼地上的一个石头十字架附近。他们在餐桌上玩牌,身体很好,兴致极高。刚过十点钟,他就离开了他们。他总是很早 起床。今天早上吃早餐之前,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理查德医生的马车赶到了他的前面。理查德医生说刚才有人请他快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看急诊。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自然与他同行。他到了特里丹尼克瓦萨,发现了怪事。他的两个兄弟和妹妹仍像他离开他们时一样地同坐在桌边,纸牌仍然放在他们面前,蜡烛烧到了烛架底端。妹妹僵死在椅子上,两个兄弟分坐在她的两边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疯疯癫癫。三个人——一个死了的女人和两个发了狂的男人——他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惊恐的表情,惊厥恐怖的样子简直叫人不敢正视。除了老厨师兼管家波特太太以外,没有别人去过。波特太太说她睡得很熟,没有听到晚上有什么动静。没有东西被偷,也没有东西被翻过。是什么样的恐怖能把一个女人吓死,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吓疯,真是绝对地没法解释。简单地说,情况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帮我们破案,那可就是干了一件大事了。" 本来我满心希望可以用某种方式把我的同伴引开,回复到我们以旅行为目的的那种平静之中,可是我一看见他满脸兴奋、双眉紧皱,就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他默默坐了一会儿,专心在思考这一桩打破我们平静的怪事。 "让我研究一下,"他最后说道,"从表面看,这件案子的性质很不一般。你本人去过那里吗,朗德黑先生?"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师住宅说起这个情形,我就立刻和他赶到这儿来了。" "发生这个奇怪悲剧的房屋离这里多远?" "往内地走,大概一英里。" "那么让我们一起步行去吧。不过在出发之前,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 特雷根尼斯一直没有说话。不过,我看出他那竭力抑制的激动情绪,甚至比牧师的莽撞情感还要强烈。他坐在那里,面色苍白,愁眉不展,不安的目光注视着福尔摩斯,两只干瘦的手痉挛地紧握在一起。当他在一旁听人叙述他的家人遇到的这一可怕经过时,他那苍白的嘴唇在颤动,黑色眼睛里似乎反映出对当时情景的某种恐惧。 "你要问什么,就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热切地说,"说起来是件倒霉的事,不过我会如实回答的。" "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谈谈吧。"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吃过晚饭,正如牧师所说的,我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九点钟左右,我们坐下来打牌。我离开的时候是十点一刻。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围在桌边,兴高采烈。" "谁送你出门的?" "波特太太已经睡了,我自己开的门。我把大门关上。他们那间屋子的窗户是关着的,百叶窗没有放下来。今天早上去看,门窗照旧,没有理由认为有外人进去过。然而,他们还坐在那里,被吓疯了,布伦达被吓死了,脑袋耷拉在椅臂上。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也无法把那间屋里的景象从我头脑里消除掉。" "你谈的情况当然是非常奇怪的,"福尔摩斯说,"我想,你本人也说不出什么能够解释这些情况的道理吧? "是魔鬼,福尔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喊道。"这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有一样东西进了那个房间,扑灭了他们的理智之光。人类能有什么力量办到这一点呢?" "我担心,"福尔摩斯说,"如果这件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当然也是我所力不能及的。不过,在不得不信赖这种理论之前,我们必须尽力运用一切合乎自然的解释。至于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我看你和他们是分家了吧,既然他们住在一起,你自己却另有住处?" "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已经了结。我们一家本来是锡矿矿工,住在雷德鲁斯,不过,我们把这件冒险的企业转卖给了一家公司,不干这一行了,所以手头还过得去。我不否认,为了分钱,我们在一段时间里感情有点不和,不过这都已得到了谅解,没记在心上,现在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回想一下你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吧,在你的记忆里是否留有什么足以说明这一悲剧的事情?仔细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因为任何线索对我都是有帮助的。" "什么也没有,先生。" "你的亲人情绪正常吗?" "再好不过了。" "他们是不是有点神经质的人?有没有显示出将会有危险发生的任何忧虑情绪?" "没有那回事。" "你再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的话说了吗?"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起一件事,"他说,"当我们坐在桌边时,我背朝着窗户,我哥哥乔治和我是牌伴,他面向窗户。有一次我看他一个劲儿朝我背后张望,因此我也回转头去看。百叶窗没有放下,窗户是关着的。我看见草地上的树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人还是动物,我都说不上,反正我想那儿是有个东西。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所能说的就是这一些。" "你没去查看一下?" "没有,没把它当一回事。" "后来你就离开他们了,没有任何凶兆?" "根本没有。"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怎么会那么早就得到消息的。" "我是一个早起的人,通常在早餐之前要去散步。今天早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散步,医生坐着马车就赶到了。他对我说,波特老太太叫一个小孩捎急信给他。我跳进马车,坐在他旁边,我们就上路了。到了那里,我们向那间恐怖的房间望去。蜡烛和炉火一定在几个钟头之前已经烧完。他们三个人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医生说布伦达至少已经死去六个钟头。并无暴力行动的迹象。她斜靠在椅臂上,脸上带着那副表情。乔治和欧文在断断续续地歌唱着,结结巴巴地在说什么,就像两只大猩猩。呵,看了真是可怕!我受不了。医生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有些头晕,倒在椅子上,差点儿要我们去照料他。" "奇怪——太奇怪了!"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看,我们最好是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一趟,不要耽搁。我承认,一开头就出现这么奇怪的问题的案子,我还很少见到过。" 我们第一天早上的行动没有给调查带来什么进展。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刚开始调查时,就有一件意外的事在我头脑里留下最不吉利的印象。通向发生悲剧的那个地点的是一条狭窄蜿蜒的乡村小巷。正当我们往前走时,听见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向我们驶来,我们靠近路边站着,让它过去。马车驶过时,我从关着的车窗里瞧见一张歪扭得可怕的龇牙咧嘴的脸在窥望着我们,那瞪视的眼睛和紧咬着的牙齿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幻影。 "我的兄弟们!"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都发白了。"这是把他们送到赫尔斯顿去了。" 怀着恐惧的心情,我们眼看着这辆黑色马车隆隆远去。然后我们转身走向他们惨遭不幸的那座凶宅。 这是一座大而明亮的住宅,是一所小别墅而不是村屋。它带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在科尼什的气候下,这里已是春色满园了。起居室的窗子朝向花园。据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说,那个恶魔似的东西一定是出现在花园里,顷刻之间把兄弟两人吓成了疯子。福尔摩斯在花园里漫步沉思,又沿着小路巡视,后来我们就进了门廊。我记得,他是那么专心,以致被浇花的水壶绊了一跤。水壶的水倒翻了,打湿了我们的脚和花园小径。进了屋,我们遇见了那位由一个小姑娘协助料理家务的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她欣然回答了福尔摩斯的问题。晚上,她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的东家近来情绪非常好,没有这样高兴过。今天早上,当她走进屋里见到三个人围着桌子的可怕的样子,她吓得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后,她推开窗子,让清晨的空气进来,随即跑到外面小巷里,叫一个村童去找医生。如果我们愿意看看那个死去了的女人,她就躺在楼上的床上。找了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才把兄弟两人放进精神病院的马车。她不想在这屋里多呆一天,当天下午就打算回圣伊弗斯去和家人团聚。 我们上楼看了尸体。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小姐虽已接近中年,仍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郎。人虽死了,那张深色清秀的脸还是很俊俏,可是脸上却遗留着某种惊恐的表情,这是她在死前最后的一丝人类的情感。离开她的卧室,我们下楼来到发生这起悲剧的起居室。隔夜的炭灰还残留在炉栅里。桌上放着四支流淌烧完的蜡烛,纸牌散满桌上。椅子已经搬回去靠着墙壁,别的一切仍是头天晚上的样子。福尔摩斯在室内轻捷地来回走动。他在那三把椅子上都坐一坐,把椅子拖动一下又放回原处。他试了一下能看见花园多大的范围,然后检查地板、天花板和壁炉。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有看见他那种两眼突然发亮、双唇紧闭的表情。而每当这种表情出现,那就是告诉我,他已在一片黑暗之中见到一丝光亮了。 "为什么生火?"有一次他问道,"在春天的夜晚,他们在这间小屋里总是生火的吗?"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解释说,那天晚上又冷又潮湿,所以他来了之后就生了火。"您现在准备干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一只手按住我的胳膊。"华生,我想我要继续研究你经常指责而且指责得很正确的烟草中毒,"他说,"先生们,如果你们允许,我们现在要回到我们的住宅,因为我并不认为这里会有什么新的因素值得我们注意。我要把情况好好考虑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有什么事,我当然会通知你和牧师的。现在,祝你们两位早安。" 我们回到波尔湖别墅时间不长,福尔摩斯就打破了他那专一的沉默。他蜷缩在靠椅里,烟草的青烟缭绕,简直看不见他那憔悴严肃的面孔了。他深锁两道浓眉,额头紧皱,两眼茫然。终于他放下烟斗,跳了起来。 "这不行,华生!"他笑着说道,"让我们一起沿着悬崖去走走,寻找火石箭头。比起寻找这个问题的线索来,我们宁愿去寻找火石箭头。开动脑筋而没有足够的材料,就好像让一部引擎空转,会转成碎片的。有了大海的空气,阳光,还有耐心,华生——就会有别的一切了。 现在,让我们冷静地来确定一下我们的境况,华生,"我们一边沿着悬崖走着,他一面接着说,"我们要把我们确实了解的一点情况紧紧抓住,这样,一旦发现新的情况,我们就可以使它们对上号。首先,我认为你和我都不会承认是魔鬼惊扰了世人。我们应该把这种想法完全排斥掉,然后再来开始我们的工作。是的,三个人遭到了某种有意或无意的人类动作的严重袭击。这是有充分根据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如果说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谈的情况属实,那么显然是在他离开房间之后不久发生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假定是在走后几分钟之内的事。桌上还放着牌,平时睡觉的时间已过,可是他们还没有改变位置,也没有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我再说一遍,是在他前脚走后脚就发生的,不迟于昨晚十一点钟。 我们下一步就是要尽量设法查一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离开之后的行动。这方面没有困难,而且也无可怀疑。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你当然已经意识到了我笨手笨脚地绊倒浇花水壶的计策。这样,我就得到了他的脚印,比别的办法取得的脚印清楚多了。印在潮湿的沙土小路上,真妙,你记得昨天晚上也很潮湿,有了脚印的标本,从别人的脚印中鉴别他的行踪,从而断定他的行动,这并不困难。看来,他是朝牧师住宅那个方向快步走去的。 如果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不在现场,是外面的某一个人惊动了玩牌的人,那么,我们又怎样来证实这个人呢?这样一种恐怖的印象又是怎样表达的呢?波特太太可能不在此例,她显然是无辜的。是不是有人爬到花园的窗口上,用某种方式制造了可怕的效果,把看到它的人吓疯了,有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这方面的唯一的想法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来的。他说他哥哥看见花园里有动静。这非常奇怪,因为那天晚上下雨,多云,漆黑。要是有人有意要吓唬这几个人,他就不得不在别人发现他之前把他的脸紧贴在玻璃上,可是又不见脚印的痕迹。难以想象的是,外面的人怎么能使屋里的几个人产生如此可怕的印象;何况我们也没有发现这种煞费苦心的奇怪举动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你看出我们的困难了吗,华生?" "困难是再清楚不过了,"我明确地回答说。 "但是,如果材料能再多一些,也许可以证明这些困难不是无法排除的,"福尔摩斯说,"华生,我想你也许可以在你那内容广泛的案卷中找到某些近于模糊不清的案卷吧。此刻,我们且把这个案子搁在一边,等到有了更加确切的材料再说。早上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就来追踪一下新石器时代的人吧。" 我本想谈谈我朋友聚精会神思考问题时的那股毅力,可是,在这康沃尔春天的早晨,他却整整谈了两个钟头的石凿、箭头和碎瓷器,显得轻松愉快,好像根本不存在有什么险恶的秘密在等着他去揭露似的,这使我惊奇不已。直到下午我们才回到我们的住所,发现已有一位来访者在等着我们。他立刻把我们的思路带回到我们要办的那件事上。我们两人都不需别人告诉就知道这位来访者是谁。魁梧的身材,严峻而满布皱纹的脸上的一对凶狠眼睛,鹰钩鼻子,灰白的、差不多要擦到天花板了的头发,腮边的金黄色的胡子——靠近留有烟斑的嘴唇边的胡子则是白的,所有这一切,在伦敦如同在非洲一样都是人所熟悉的,并且只会使人想到这是伟大的猎狮人兼探险家列昂·斯特戴尔博士的高大形象。 他来到这一带,我们已经听说了,有一两次也在乡路上瞧见过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没有走近我们,我们也没有想到去接近他,因为他喜欢隐居,这是尽人皆知的。在旅行间歇期间,他大都住在布尚阿兰斯森林里的一间小房里,在书堆里和地图堆里过着绝对孤独的生活,一心只顾满足他那简朴的欲望,从不过问左邻右舍的事情。因此,当我听见他以热情的声调询问福尔摩斯在探讨这一神秘插曲方面有无进展时,我感到很惊讶。"郡里的警察毫无路数,"他说,"不过,你经验丰富,或许已经作出某种可以想象到的解释。我只求你把我当作知己,因为我在这里常来常往,对特雷根尼斯一家很了解——说真的,我母亲是科尼什人,从我母亲那边来算,他们还是我的远亲哩。他们的不幸遭遇当然使我震惊。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是要去非洲,已经到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又一路赶回来帮助打听情况。" 福尔摩斯抬起头来。 "这样你就误了船期了吧?" "我赶下一班。" "哎唷!真是友情为重啊。" "我刚才对你说了,我们是亲戚。" "是这样——你母亲的远亲。你的行李上船了吧?" "有几样行李上了船,不过主要行李还在旅馆里。" "知道了。但是,这件事想来不至于已经上了普利茅斯晨报吧?" "没有,先生,我收到了电报。" "请问是谁发来的?" 这位探险家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你真能够追根寻底呀,福尔摩斯先生。" "这是我的工作。" 斯特戴尔博士定定神,恢复了镇静。 "我不妨告诉你,"他说,"是牧师朗德黑先生发电报叫我回来的。"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我可以这样来回答你原来的问题:我对这一案件的主题还没有全部想清楚,但是,作出某种结论是大有希望的。作更多的说明则还为时过早。" "如果你的怀疑已经具体有所指,那么想来你总不至于不愿意告诉我吧?" "不,这一点很难回答。" "那么,我是浪费了我的时间了。就此告辞啦。"这位闻名的博士走出我们的住宅,似乎大为扫兴。五分钟后,福尔摩斯盯上了他。到了晚上,才见福尔摩斯回来,拖着疲沓的步子,脸色憔悴。我知道,他的调查肯定没有取得很大进展。他把一封等着他的电报看了一眼,扔进了壁炉。 "电报是从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馆拍来的,华生,"他说。"我从牧师那里了解到旅馆的名字,我就拍电报去,查核列昂·斯特戴尔博士所说是否属实。看来,昨天晚上他确实是在旅馆度过的,确实曾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运到非洲去,自己则回到这里来了解情况。对这一点,你有何想法,华生?" "事情和他利害攸关。" "利害攸关——对。有一条线索我们还没有掌握,但它可能引导我们理清这团乱麻。振作起来,华生,全部材料还没有到手。一旦到手,我们就立即可以把困难远远丢到我们后面了。" 福尔摩斯的话多久才能实现,将为我们的调查打开一条崭新出路的新发展又是多么奇特多么险恶,这些,我都没有去想过。早晨我正在窗前剃胡子,听见了嗒嗒的蹄声。我朝外一看,只见一辆马车从那头奔驰而来。它在我们门口停下。我们的朋友——那位牧师——跳下车向花园小径跑来。福尔摩斯已经穿好衣服,于是我们赶快前去迎他。 我们的客人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最后,他气喘吁吁、不停地叙述起他的可悲故事。 "我们被魔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可怜的教区也被魔鬼缠住了!"他喊道。"是撒旦亲自施展妖法啦!我们都落入他的魔掌啦!"他指手画脚激动万分。如果不是他那张苍白的脸和恐惧的眼睛,他简直就是个滑稽人了。最后他说出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在晚上死去了,征候和那三个人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顿时精神紧张,站了起来。 "你的马车可以把我们两个带上吗?" "可以。" "华生,我们不吃早餐啦。朗德黑先生,我们完全听你的吩咐。快——快,趁现场还没有被破坏。" 这位房客占用了牧师住宅的两个房间,上下各一,都在一个角落上。下面是一间大起居室,上面一间是卧室。从这两间房望出去,外面是一个打棒球的草地,一直伸到窗前。我们比医生和警察先到一步,所以现场的一切如旧,完全没有动过。这是一个三月多雾的早晨。且让我把我们见到的景象描绘一下,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永远无法从我脑海里抹去的。 房间里,气氛恐怖而阴沉,十分闷热。首先进屋的仆人推开窗子,不然就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了,这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房正中的一张桌上还点着一盏冒烟的灯。死人就在桌旁,仰靠在椅上,稀疏的胡子竖立着,眼镜已推到前额上,又黑又瘦的脸朝着窗口。恐怖已经使他的脸歪扭得不成形了,和他死去的妹妹一样。他四肢痉挛,手指紧扭着,好似死于一阵极度恐惧之中;衣着完整,但有迹象表明他是在慌忙中穿好衣服的。我们了解到,他已经上过床。他是在凌晨惨遭不幸的。 只要你看见福尔摩斯走进那所性命攸关的住房时那一刹那所发生的突然变化,就会看出他那冷静外表里面的热烈活力了。他顿时变得紧张而警惕,眼睛炯炯有神,板起了面孔,四肢由于过分激动而发抖。他一会儿走到外面的草地上,一会儿从窗口钻进屋里,一会儿在房间四周巡视,一会儿又回到楼上的卧室,真像一只猎狗从隐蔽处一跃而出。他迅速地在卧室里环顾一周,然后推开窗子。这似乎又使他感受到某种新的兴奋,因为他把身体探出窗外,大声欢叫。然后,他冲到楼下,从开着的窗口钻出去,躺下去把脸贴在草地上,又站起来,再一次进到屋里。精力之充沛,好似猎人寻到了猎物的踪迹。那盏灯只是普通的灯。他仔细作了检查,量了灯盘的尺寸。他用放大镜彻底查看盖在烟囱顶上的云母挡板;他把附着在烟囱顶端外壳上的灰尘刮下来,装进信封,夹在他的笔记本里。最后,正当医生和警察出现时,他招手叫牧师过去。我们三人来到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高兴,我的调查并非毫无结果,"他说道。"我不能留下来同警官讨论此事,但是,朗德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检查人员致意,并请他注意卧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灯,我将感激不已。卧室的窗子对我们很有启发,起居室的灯也很有启发,把两者联系起来,几乎就可以得出结论。如果警方想进一步了解情况,我将乐意在我的住所和他们见面。华生,现在我想或许还是到别处去看看为好。" 可能是警察对私人侦探插手而感到不满,或者是警察自以为调查另有途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在随后的两天里没有从警察那里听到任何消息。在这段时间内,福尔摩斯呆在小别墅里抽烟、空想。更多的时间是独自在村里散步,一去就是几个钟头,回来之后也不说去过哪些地方。我们曾做过一次实验,这使我对他的调查情况有了一些眉目。他买了一盏灯,和发生悲剧的早晨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房间里的那盏一模一样。他在灯里装满了牧师住宅所用的那种油,并且仔细记录灯火燃尽的时间。做的另一个实验则使人难以忍受,我永生不会忘记。 "华生,你还记得,"有一天下午他对我说,"在我们接触到的各不相同的见闻中,只有一点共同相似之处。这一点关系到首先进入作案房间的人都感到的那种气氛。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描述过他最后一次到他哥哥家里去的情况。他说医生一走进屋里就倒在椅子上了。你记得吗?忘了?现在,我可以解答这个问题了。情况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女管家波特太太对我们说过,她走进屋里也昏倒了。后来打开了窗子。第二起案子——也就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了——你总不会忘记,我们走进屋里就感到闷得厉害,尽管仆人已经打开了窗子。经我了解后才知道,那个仆人感到身体不舒服去睡觉了。你要承认,华生,这些事实非常有启发性,证明两处作案地点都有有毒的气体,两处作案的房间里也都有东西在燃烧着——一处是炉火,另一处是灯。烧炉子是需要的,但是点灯——比较一下耗油量就清楚了——已经是在大白天了,为什么呢?点灯,闷人的气体,还有那几个不幸的人有的发疯有的死亡,这三件事当然是互相有联系的。这难道不清楚吗?" "看来是这样。" "我们至少可以把这一点看作一种有用的假设。然后,我们再假定,两案中所烧的某种东西放出一种气体,产生了奇特的中毒作用。很好。第一案中——特雷根尼斯家里——这种东西是放在炉子里的。窗子是关着的,炉火自然使烟雾扩散到了烟囱。这样,中毒的情况就不如第二案那样严重,因为在第二案的房间里,烟雾无处可散。看来,结果表明情况是这样的,在第一案中,只有女的死了,可能是因为女性的机体更加敏感;另外两个男的精神错乱。不论是短时间精神错乱还是永远精神错乱,显然都是因为毒药产生了初步作用。在第二案中,它则产生了充分的作用。所以,看来事实证明是由于燃烧而放出的毒气所致。 "我在脑海里进行了这一系列推断之后,当然会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房间里到处查看,找一找有没有这种残留下来的东西。明显的地方就是油灯的云母罩或者是防烟罩。果然不错,我在这上面发现了一些灰末,在灯的边缘发现了一圈没有烧尽的褐色粉末。你当时看见了,我取了一半放入信封。" "为什么取一半呢,福尔摩斯?" "我亲爱的华生,我可不能妨碍官方警察的手脚。我把我发现的全部证物都留给他们。毒药还留在云母罩上,只要他们有明辨的能力去找。华生,让我们现在把灯点上,不过得打开窗子,以免两个有价值的公民过早送掉性命。请你靠近打开的窗子,坐在靠椅上,除非你像一个聪明人那样不愿参与这个实验。喔,你会参加到底的,对吧?我想我是了解我的华生的。我把这把椅子放在你对面,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你和我离毒药保持相同的距离。房门半开着,你能看着我、我能看着你。只要不出现危险症状,我们就把实验进行到底。清楚吗?好,我把药粉——或者说剩下的药粉——从信封里取出来,放在点燃的灯上。就这样啦!华生,我们坐下来,且看情况会怎样发展。" 不多久就发生事情了。我刚坐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麝香气味,微妙而令人作呕。头一阵气味袭来,我的脑筋和想象力就不由自主了。我眼前一片浓黑的烟雾,但我心里还明白,在这种虽然是看不见的、却将向我受惊的理性猛扑过来的黑烟里,潜伏着宇宙间一切极其恐怖的、一切怪异而不可思议的邪恶东西。模糊的幽灵在浓黑的烟云中游荡,每一个幽灵都是一种威胁,预示着有什么东西就要出现。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影来到门前,几乎要把我的心灵炸裂。一种阴冷的恐怖控制了我。我感到头发竖立起来了,眼睛鼓了出来,口张开着,舌头已经发硬,脑子里一阵翻腾,一定有什么东西折断了。我想喊叫,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一阵嘶哑的呼喊,离我很遥远,不属于我自己。就在这时,我想到了跑开,于是冲出那令人绝望的烟云。我一眼看见福尔摩斯的脸由于恐怖而苍白、僵硬、呆板——我看到的是死人的模样。正是这一景象在顷刻之间使我神志清醒,给了我力量。我甩开椅子,跑过去抱住福尔摩斯。我们两人一起歪歪倒倒地奔出了房门。过了一会儿,我们躺倒在外面的草地上,只感觉到明亮的阳光射透那股曾经围困住我们的地狱般的恐怖烟云。烟云慢慢从我们的心灵中消散,就像雾气从山水间消失一样,直到平静和理智又回到我们身上。我们坐在草地上,擦了擦我们又冷又湿的前额。两人满怀忧虑地互相看望着,端详我们经历的这场险遇所留下的最后痕迹。 "说实在话,华生!"福尔摩斯最后说,声音还在打颤,"我既要向你致谢又要向你道歉。即使是对我本人来说,这个实验也是大可非议的,对一位朋友来说,就更加有问题了。我实在非常抱歉。" "你知道,"我激动地回答,因为我对福尔摩斯的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了解得这样深刻,"能够协助你,这使我特别高兴,格外荣幸。" 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种半幽默半挖苦的神情,这是他对周围人们的一种惯常的态度。"亲爱的华生,叫我们两个人发疯,那可是多此一举,"他说。"在我们着手如此野蛮的实验之前,诚实的观察者肯定早已料定我们是发疯了。我承认,我没有想到效果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猛烈。"他跑进屋里,又跑出屋来,手上拿着那盏还在燃着的灯,手臂伸得直直的,使灯离开他自己远一些。他把灯扔进了荆棘丛中。"一定要让屋里换换空气。华生,我想你对这几起悲剧的产生不再有丝毫怀疑了吧?" "毫无怀疑。" "但是,起因却依然搞不清楚。我们到这个凉亭里去一起讨论一下吧。这个可恶的东西好像还卡在我喉咙里。我们必须承认,一切都证明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这个人干的。他是第一次悲剧的罪犯,虽然他是第二次悲剧的受害者。首先,我们必须记住,他们家里闹过纠纷,随后又言归于好。纠纷闹到什么程度,和好又到什么程度,我们都不得而知。当我想到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他那张狡猾的脸,镜片后面那两只阴险的小眼睛,我就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性情特别厚道的人。不,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你记得吧,他说过花园里有动静之类的话,一下子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放过了悲剧的真正起因。他的用心是想把我们引入歧途。最后一点,如果不是他在离开房间的时候把药粉扔进火里,那么,还会是谁呢?事情是在他刚一离开就发生的。如果另有别人进来,屋里的人当然会从桌旁站起来。此外,在这宁静的康沃尔,人们在晚上十点钟以后是不会外出做客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一切都证明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嫌疑犯。" "那么,他自己的死是自杀喽!" "唔,华生,从表面上看,这种假设并非不可能。一个人给自己家里带来如此的灾难而自感有罪,也会因为悔恨而自我毁灭的。可是,这里有无法反驳的理由可以推翻这一假设。幸好,在英格兰有一个人了解全部情况。我已作好安排。我们今天下午就能听到他亲口说出真情。啊!他提前来了。请走这边,列昂·斯特戴尔博士。我们在室内做过一次化学实验,使我们的那间小房不适于接待你这样一位贵客。" 我听到花园的门咔哒一响,这位高大的非洲探险家的威严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有些吃惊,转身向我们所在的凉亭走来。 "是你请我来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大约在一个钟头之前收到你的信。我来了,虽然我确实不知道我遵命到来是为了什么。" "我们也许可以在分手之前把事情澄清,"福尔摩斯说。 "此刻,你以礼相待,愿意光临,我非常感激。室外接待很是不周,请原谅。我的朋友华生和我即将给名为《科尼什的恐怖》的文稿增添新的一章,我们目前需要清新的空气。既然我所不得不讨论的事情或许与你本人密切相关,所以我们还是在一个没有人能偷听的地方谈一谈为好。" 探险家从嘴里取出雪茄,面孔铁青,看着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先生,"他说,"你要谈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密切相关。"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死,"福尔摩斯说。 就在这一刹那,我真希望我是全副武装着的才好。斯特戴尔那副狰狞面目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绯红,直瞪两眼,额上一节一节的青筋都鼓胀起来了。他紧握拳头冲向我的同伴。接着他又站住,竭力使自己保持一种冷酷而僵硬的平静。这种样子显得比他火冒三丈更加危险。 "我长期与野人为伴,不受法律的束缚,"他说,"因此,我自己就是法律,这已经是习以为常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一点,你最好还是不要忘记,因为我并不想加害于你。" "我也不想加害于你,斯特戴尔博士。明证就是,尽管我知道了一切,但我还是找你而没有去找警察。" 斯特戴尔直喘气,坐下了。他畏缩了。这在他的冒险生涯中或许还是头一次吧。福尔摩斯那种镇静自若的神态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们的客人霎时间张口结舌,焦躁得两只手时而放开时而紧握。 "你是什么意思?"他终于问道,"如果你想对我进行恫吓,福尔摩斯先生,你可找错了实验对象啦。别再拐弯抹角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来告诉你,"福尔摩斯说,"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以坦率换取坦率。我的下一步完全取决于你辩护的性质。" "我的辩护?" "是的,先生。" "辩护什么呢?" "对于杀害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辩护。" 斯特戴尔用手绢擦擦前额。"说实在的,你越逼越近了,"他说,"你的一切成就都是依靠这种惊人的虚张声势的力量吗?" "虚张声势的是你,"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列昂·斯特蒙尔博士,而不是我。我把我的结论所依据的事实说几件给你听,借以作为佐证。关于你从普利茅斯回来,而把大部分财物运到非洲去,我只想提一点,即这首先使我了解到,你本人是构成这一戏剧性事件的重要因素之一——" "我是回来——" "你回来的理由,我已经听你说了,我认为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也是不充分的。这且不说。你来问我怀疑谁,我没有答复你,你就去找牧师。你在牧师家外面等了一会儿,最后回到你自己的住处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在你后面跟着。" "我没有发现有人。" "既然我要跟着你,当然不能让你看见。你在屋里整夜坐立不安。你拟定了一些计划,准备在第二天清晨执行。天刚破晓你就出了房门。你的门边放着一堆淡红色小石子。你拿了几粒放进口袋。" 斯特戴尔猛然一愣,惊愕地看着福尔摩斯。 "你住的地方离牧师的家有一英里。你迅速地走完了这一英里路。我注意到,你穿的就是现在你脚上的这双起棱的网球鞋。你穿过牧师住宅的花园和旁边的篱笆,出现在特雷根尼斯住处的窗下。当时天已大亮,可是屋里还没有动静。你从口袋里取出小石子,往窗台上扔。" 斯特戴尔一下站了起来。 "你干得像魔鬼一样出色!"他嚷道。 福尔摩斯对此赞扬付诸淡淡一笑。"在特雷根尼斯还没有来到窗前的时候,你扔了两把,也可能是三把小石子。你叫他下楼。他赶忙穿好衣服,下楼到了起居室。你是从窗子进去的。你们相会的时间很短。相会时,你在屋里来回踱步。后来,你出去,关上了窗子,站在外面的草地上,抽着雪茄注视屋里发生的情况。最后,等到特雷根尼斯死了,你就又从来的路回去了。现在,斯特戴尔博士,你怎么能证明你的这种行为是正当的呢?行为的动机何在呢?如果你说假话,或者是胡诌,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由我经手了。" 客人听了控告人的这番话,脸色苍白。他坐着沉思,两只手蒙住脸。突然一阵冲动,他从前胸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扔到我们面前的一张粗糙的石桌上。 "我那样做,就是为了这个,"他说。 这是一张半身相片。相片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面孔。福尔摩斯弯身看那张相片。 "布伦达·特雷根尼斯,"他说。 "对,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客人重复了一遍。"多年来,我爱她。多年来,她爱我。这就是人们所惊奇的我在科尼什稳居的秘密所在。隐居使我接近这世界上我最心爱的一件东西。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有妻子。我妻子离开了我多年,可是根据这令人悲叹的英格兰法律,我不能同我妻子离婚。布伦达等了好些年。我也等了好些年。现在,这就是我们等待的结果。"一阵沉痛的呜咽震动着他那巨大的身躯。他用一只手捏住他那花斑胡子下面的喉咙。他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继续往下说:"牧师知道。他知道我们的秘密。他会告诉你,她是一个人间的天使。因此,牧师打电报告诉我,我就回来了。当我得知我的心上人遭到这样的不幸的时候,行李和非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一点上,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掌握了我的行动的线索的。" "说下去,"我的朋友说。 斯特戴尔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纸上写着"radixpedisdiaboli"几个字,下面盖有一个红色标记,表示有毒。他把纸包推给我。"我知道你是医生,先生。这种制剂你听说过吗?" "魔鬼脚跟!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这也不能怪你的专业知识,"他说,"只有一个标本放在布达的实验室里,在欧洲再没有别的标本了。药典里和毒品文献上都还没有记载。这种根,长得像一只脚,一半像人脚,一半像羊脚,一位研究药材的传教士就给它取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名字。西部非洲一些地区的巫医把它当作试罪判决法的毒物,严加保密。我是在很特殊的情况下在乌班吉专区得到这一稀有标本的。"他边说边打开纸包。纸包里露出一堆像鼻烟一样的黄褐色药粉。 "还有呢,先生?"福尔摩斯严肃地问道。 "福尔摩斯先生,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都已经了解了,事情显然和我利害攸关,应当让你知道全部情况。我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他们兄弟几人友好相处,是为了他们的妹妹。家里为钱发生过争吵,因而使莫梯墨与大家疏远。据说又和好了,所以后来我和他接近,就像我接近另外几个兄弟一样。他阴险狡猾,诡计多端,有好几件事使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但是,我没有任何和他正面争吵的理由。 两个星期前,有一天,他到我住的地方来。我拿出一些非洲古玩给他看。我也把这种药粉给他看了,并且把它的奇效告诉了他。我告诉他,这种药会如何刺激那些支配恐惧情感的大脑中枢,并且告诉他,当非洲的一些不幸的土人受到部落祭司试罪判决法的迫害时,他们不是被吓疯就是被吓死。我还告诉他,欧洲的科学家也无法检验分析它。他是怎样拿的,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离开房间。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是在我打开橱柜,弯身去翻箱子的时候,偷偷取走了一部分魔鬼脚跟。我记得很清楚,他接二连三地问我产生效果的用量和时间。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问这些是心怀鬼胎的。 这件事,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师打给我的电报,才想起这一点。这个坏蛋以为在我听到消息之前,我早已出海远去了,并且以为我一到非洲,就会几年没有音信。可是,我马上就回来了。我一听到详细情况,就肯定是使用了我的毒药。我来找你,指望你会作出某种其他的解释。可是,不可能有。我深信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凶手;我深信他是谋财害命。如果家里的人都精神错乱了,他就成了共有财产的唯一监护人。他对他们使用了魔鬼脚跟,害疯了两个,害死了他的妹妹布伦达——我最心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他犯了罪,应当怎样惩办他呢? 我应当诉诸法律吗?我的证据呢?我知道事情是真的,可是我能使一个由老乡们组成的陪审团相信这样一段离奇古怪的故事吗?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我不能失败。我的心灵要求我报仇。我对你说过一次,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大半生没有受过法律的约束,到头来我有了自己的法律。现在正是这样。我认定了,他使别人遭到的不幸也应该降临到他自己的头上。要不然,我就亲自主持公道。眼下,在英格兰没有人比我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其余的情况是你本人提供的。正如你所说,我过了一个坐立不安的夜晚,一大早就出了家门。我预计到,很难把他叫醒,于是我从你提到的石堆里抓了一些小石子,用来往他的窗子上扔。他下楼来,让我从起居室的窗口钻进去。我当面揭露了他的罪行。我对他说,我来找他,既是法官又是死刑执行人。这个无耻之徒倒在椅上。他看见我拿着手枪,他吓瘫了。我点燃了灯,洒上药粉。我在外面的窗口边站着,如果他想逃走,我就给他一枪。不到五分钟他就死了。啊,天哪!他死啦!可是,我的心坚如铁石,因为他受的痛苦,正是我那无辜的心上人在他之前所受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爱上一个女人,或许你也会这样干的。不管怎么说,我听候你的处置。你愿意采取什么步骤就采取什么步骤好了。我已经说了,没有哪一个活着的人能比我更不怕死。" 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坐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打算?"他最后问道。 "我原来想把自己的尸骨埋在非洲中部。我在那里的工作只进行了一半。" "去进行剩下的一半吧,"福尔摩斯说,"至少我不愿阻止你前去。" 斯特戴尔博士伸直魁梧的身体,严肃地点头致意,离开了凉亭。福尔摩斯点燃烟斗,把烟丝袋递给我。 "没有毒的烟可以换换口味,使人愉快,"他说。"华生,我想你一定会同意,这个案件不用我们去干预了。我们作的调查是自主的,我们的行动也是自主的。你不会去告发这个人吧?" "当然不会,"我回答说。 "华生,我从来没有恋爱过。不过,如果我恋爱过,如果我爱的女子遭此惨遇,我也许会像我们这位目无法纪的猎狮人一样干的。谁知道呢?唔,华生,有些情况非常明显,我不再说了,免得给你的思绪添麻烦。窗台上的小石子当然是进行研究的起点。在牧师住宅的花园里,小石子显得不同一般。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斯特戴尔博士和他住的村舍的时候,我才发现和小石子极其相似的东西。白天燃着的灯和留在灯罩上的药粉是这一非常明显的线索上的另外两个环节。亲爱的华生,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不去管这件事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去研究迦勒底语的词根了,而这些词根肯定可以从伟大的凯尔特方言的科尼什分支里去探索。" 第八章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收场白 八月二日晚上九点钟——世界历史上最可怕的八月。人们也许已经想到,上帝的诅咒使得这个堕落的世界显得沉闷无聊,因为在闷热的空气中,有一种令人可怕的静寂和渺茫期待的感觉。太阳早已落山,但是仍留有一道血红色的斑痕,像裂开的伤口低挂在遥远的西边天际。上空星光烁烁,下面,船只上的光亮在海湾里闪耀。两位著名的德国人伫立在花园人行道的石栏旁边。他们身后是一长排低矮沉闷的人字形房屋。 他们往下眺望着白垩巨崖脚下的那一大片海滩。冯·波克本人曾像一只到处游荡的山鹰,四年前就在这处悬崖上栖息下来。他们紧挨着站在那里在低声密谈。从下面望去,那两个发出红光的烟头就像是恶魔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在黑暗中冒着烟。 冯·波克是个卓越的人物。他在为德国皇帝效忠的谍报人员当中几乎是首屈一指的。由于他的才干,首先把他派到英国去执行一项最为重要的使命,但是,自从他接受任务以后,世界上真正了解真相的那么五六个人才算越来越明了了他的才干。其中之一就是他现在的同伴、公使馆一等秘书冯·赫林男爵。这时男爵的那辆一百马力的本茨轿车正堵塞在乡间小巷里,等着把他的主人送回伦敦去。 "据我对事件趋势的判断,你也许本周内就可以回柏林去,"秘书在说,"亲爱的冯·波克,等你到了那边,我想你会对你将受到的欢迎感到惊奇的。这个国家的最高当局对你的工作的看法,我曾偶有所闻。"秘书的个子又高又大,口音缓慢而深沉,这一直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主要资本。 冯·波克笑了起来。 "要骗过他们并不很难,"他说道,"没有比他们更加温良而单纯的人了。" "这一点我倒不知道,"秘书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有一些奇怪的限制,我们必须学会遵守这些限制。正是他们表面上的这种简单,对一个陌生人才是陷阱。人们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他们温和之极。然后,你会突然遇到非常严厉的事情,你这就会明白你已经达到限度,必须使自己适应事实。比如说,他们有他们偏执的习俗,那是必须遵守的。" "你意思是说''良好的礼貌''之类的东西吗?"冯·波克叹了一口气,好像一个吃过苦头的人似的。 "说的是表现出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英国式的偏见。就以我犯过的一次最大的错误来说吧——我是有资格谈谈我自己的错误的,因为如果充分了解我的工作,也就会知道我的成就了。那时我初次来到这里,我被邀请去参加在一位内阁大臣的别墅举行的一次周末聚会。谈话随便得简直令人吃惊。" 冯·波克点点头。"我去过那儿,"他淡漠地说。 "不用说,我自然把情报向柏林作了简要汇报。不幸,我们的那位好首相对这类事情相当大意,他在广播中发表的谈话表明他已经了解了这次所谈的内容。这样一来,当然就追到我头上了。我这次吃的亏,你可不知道。我告诉你,在这种场合,我们的英国主人们可不是温和可欺的。为了消除这次的影响,花了我两年时间。现在,像你这副运动家姿态——" "不,不,别把它叫做姿态。姿态是人为的。我这是很自然的。我是个天生的运动家。我有此爱好。" "好啊,那就会更有效果了。你同他们赛艇,同他们一起打猎,你打马球,你在各项运动中都同他们比一比,你的单人四马车赛在奥林匹亚是得了奖的。我还听说你甚至还同年轻的军官比过拳击。结果又怎样呢?谁也没有把你当一回事。你是个"运动老行家","一个作为德国人来说是相当体面的家伙",一个酗酒,上夜总会,在城里到处游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你这所安静的乡村住宅向来是个中心,在英国的破坏活动,有一半是在这儿进行的。而你这位爱好体育的乡绅竟然是欧洲最机智的特工人员。天才,我亲爱的冯·波克——天才呀!" "过奖了,男爵。不过我敢说我在这个国家的四年没有虚度。我那个小小的库房还没有给您看过。您愿意进来一会儿吗?"书房的门直通台阶。冯·波克把门推开,在前面带路。他咔嗒一声打开电灯开关,然后把门关上,那个大块头的人跟在他身后。他仔细把花格窗上厚厚的窗帘拉严密。等到这一切预防措施完毕,他才把他那张晒黑了的鹰脸转向他的客人。 "有些文件已经不在,"他说,"昨天,我妻子和家属离开这里到福勒辛去了,不很重要的文件已让他们带走。其余的一些,我当然要求使馆给以保护。" "你的名字已经作为私人随员列入名单。对你和你的行李不会有困难。当然,我们也可以不必离开,这也同样是可能的。英国可能扔下法国不管,让法国听天由命。我们可以肯定,英法之间没有签订有约束性的条 约。" "比利时呢?" "比利时也一样。"冯·波克摇摇头。"我真不明白这怎么能行。明明有条约摆在那儿。比利时永远也无法从这一屈辱中恢复过来了。" "她至少可以暂时得到和平。" "那么她的荣誉呢?" "嗤!亲爱的先生,我们生活在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荣誉是中世纪的概念。此外,英国没有准备。我们的战争特别税高达五千万,我们的目的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就好像在《泰晤士报》头版上登广告一样,可是偏偏没有把英国人从睡梦中唤醒,这真是不可思议。到处都可以听到谈这个问题。我的任务就是寻找答案。到处也出现一股怒气,我的任务就是平息怒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最关键的一些问题上——军需品的储备,准备进行潜水艇袭击,安排制造烈性炸药——都毫无准备。尤其是我们挑起了爱尔兰内战,闹得一塌糊涂,使英国自顾不暇,她怎么还能参战呢。" "她必须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啊,这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到了将来,我们对英国将有非常明确的计划,而你的情报对我们是极为重要的。对于约翰·布尔先生来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事。如果她愿意在今天,我们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是明天,我们的准备就更加充分了。我倒认为,英国应当放聪明一些,参加盟国作战不如不参加盟国作战。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这个星期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周。不过你刚才谈到你的文件啦。"他坐在靠椅里,灯光照在他光秃的大脑袋上。他悠然自得地在咂着雪茄烟。 这个镶有橡木护墙板、四壁是书架的大房间的远处角落挂着幕帘。拉开幕帘,露出一个黄铜大保险柜。冯·波克从表链上取下一把小钥匙,在锁上经过一番拨弄,打开了沉重的柜门。 "瞧!"他说,站在一边,用手一指。 灯光把打开的保险柜的里边照得雪亮,使馆秘书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保险柜里一排排装得满满的分类架。每一分类架上有一标签。他一眼望去,是一长串标题,如"浅滩"、"港口防御"、"飞机"、"爱尔兰"、"埃及"、"起次茅斯要塞"、"海峡"、"罗塞斯"以及其他等等。每一格里装满了文件和计划。 "了不起!"秘书说。他放下雪茄烟,两只肥手轻轻地拍着。 "一切都是四年里弄到的,男爵。对一个嗜饮酒爱骑马的乡绅来说,干得不坏吧。不过我收藏的珍品就要到了,已经给它备好了位置。"他指着一个空格。空格上面印着"海军信号"字样。 "可是你这里已经有了一份卷宗材料啦。""过时了,成了废纸了。海军部已有警觉,把密码全换了。 男爵,这是一次打击——我全部战役中最严重的挫折。幸亏我有存折和好帮手阿尔塔蒙。今天晚上将一切顺利。"男爵看看表,感到失望,发出一声带喉音的叹息。 "唉,我实在不能再等了。眼下,事情正在卡尔顿大院里进行,这一点你是可以想象的。我们必须各就各位。我本来以为可以把你获得巨大成功的消息带回去。阿尔塔蒙没有说定时间吗?"冯·波克翻出一封电报。 今晚一定带火花塞来。 阿尔塔蒙. "火花塞,唔?" "你知道,他装作品车行家,我开汽车行。我们说的是汽车备件,实际上这是我们的联络暗号。如果他说散热气,指的就是战列舰;说油泵,指的就是巡洋舰,如此等等。火花塞就是指海军信号。" "正午的时候从朴次茅斯打来的,"秘书一边说一边查看姓名地址,"对了,你打算给他什么?" "办好这件事,给他五百镑。当然他还有工资收入。" "贪婪的无赖。他们这些叛国的人是有用处的。不过,给他们一笔杀人的赏钱,我不甘心。" "给阿尔塔蒙,我什么都舍得。他是个好样儿的工作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我给他的钱多,他无论如何可以交货。此外,他不是叛国的人。我向你担保,和一个真正的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比较起来,我们最激烈的泛日耳曼容克贵族在对待英国的感情方面只不过是一只幼鸽。""哦,是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 "你要是听他谈话,你是不会怀疑这一点的。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他。他好像向英王的英国人宣战了,也向英国的国王宣战了。你一定要走吗?他随时可能到这里来。" "不等了,对不起,我已经超过停留的时间。我们明天清早等你来。等到你从约克公爵台阶的小门里取得那本信号簿,你在英国的经历就胜利结束了。哟!匈牙利葡萄酒!"他指着一个封得非常严实、沾满尘土的酒瓶。酒瓶旁边的托盘里放着两只高脚酒杯。 "在您上路之前,请您喝一杯吧?" "不了,谢谢。看来你是要痛饮一番的样子。" "阿尔塔蒙很爱喝酒,特别喜欢我的匈牙利葡萄酒。他是个火性子,一些小事情需要敷衍一下。我向你保证,我是不得不细察他。"他们又走到外面台阶上。台阶的那一头,男爵的司机踩动了油门,那辆大轿车隆隆地发动着并摇晃了起来。"我想,这是哈里奇的灯火吧,"秘书说着披上了风雨衣。"一切显得多么寂静太平。一个星期之内也许就会出现另外的火光,英国海岸就不是那么平静的地方啦!如果齐伯林答应我们的事成为现实,就连天堂也不会很太平了。咦,这是谁?"他们身后只有一个窗口露出灯光。屋里放着一盏灯。一个脸色红润的老年妇女,头戴乡村小帽坐在桌旁。她弯着腰在织东西,不时停下来抚摩她身边凳子上的一只大黑猫。 "这是玛莎,我留下的唯一的仆人。" 秘书咯咯一笑。 "她几乎是不列颠的化身,"他说,"专心一意,悠闲自在。 "好了,再见,冯·波克!"他招招手,进了汽车。车头上的灯射出两道金色的光柱,穿过黑暗。秘书靠在豪华轿车的后座上,满脑子在想即将降临的欧洲悲剧。当他的汽车在乡村小街上拐来拐去的时候,迎面开过来一辆小福特汽车,他都没有注意到。 车灯的亮光消失在远处,这时冯·波克才慢慢踱向书房。 当他经过时,他注意到老管家已经关灯就寝了。他那占地很广的住宅里一片寂静和黑暗,这使他有了一种新的体会,因为他的家业大,他家里的人都平安无恙。除了那个老妇人在厨房里磨蹭以外,这个地方由他一个人独占,想到这些,他又感到欣慰。书房里有许多东西需要整理,于是他动起手来,直到他那俊美的脸被烧文件的火光烤得通红。桌旁放着一个旅行提包。 他开始仔细而有条理地整理贵重物件,准备放进皮包。当他刚要进行这一工作,他那灵敏的耳朵听到远处有汽车声。他顿时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他将皮包上的皮带拴好,关上保险柜门,锁好,赶忙走向外面的台阶。来到台阶上,正好看见一辆小汽车的车灯。小汽车在门前停下,车里跳出一个人,迅速向他走来。车里的那个司机上了一点年纪,一脸灰白胡子,但身体结实。他坐在那里像是要准备整夜值班似的。 "好啊?"冯·波克急切地问道,一边向来访的人迎上去。 来人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黄纸小包挥动着作为回答。 "今晚你得欢迎我呀,先生,"他嚷道,"我到底是得胜而归啦。" "信号?" "就是我在电报里说的东西。样样都有,信号机,灯的暗码,马可尼式无线电报——不过,你听着,是复制的,可不是原件,那太危险。不过,这是真货,你可以放心。"他粗里粗气地拍拍德国人的肩膀,显得很亲热。德国人躲开了这种亲热的表示。 "进来吧,"他说,"屋里就我一个人。我等的就是这个。复制品当然比原件好。要是丢了原件,他们会全部更换的。你认为复制品靠得住吗?" 这个爱尔兰籍的美国人进了书房,舒展修长的四肢坐在靠椅上。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六十岁的人,面貌清癯,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真像山姆大叔的漫画像。他嘴角叼着一支抽了一半的、被唾沫浸湿了的雪茄烟。他坐下以后,划了一根火柴,把烟重新点燃。"打算搬走啦?"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喂,喂,先生,"他接着说,保险柜前面的幕帘这时是拉开的,他的目光落到了保险柜上面。"你就把文件放在这里面?" "为什么不呢?" "唉,放在这么一个敞开的新玩意儿里面!他们会把你当成间谍的。嗐,一个美国强盗用一把开罐头的小刀就可以把它打开了。要是我早知道我的来信都放在这样一个不保险的地方,我还写信给你才是傻瓜哩。" "哪一个强盗也拿这个保险柜没办法,"冯·波克回答说。 "随便你用什么工具都锯不断这种金属。" "锁呢?" "也不行。锁有两层。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可不知道,"美国人说。 "你想把锁打开,首先你得知道某一个字和几个号码。"他站立起来,指着钥匙孔四周的双层圆盘。"外面一层是拨字母的,里面一层是拨数字的。" "哦,哦,好极啦。" "所以,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我四年前请人制成的。我选定字和数字的办法,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懂。" "哦,我选定的字是"八月",数字是"1914"。你看这儿。"美国人脸上显出惊异和赞赏的神色。 "唷,真了不起!你这玩意儿真妙。" "是啊,当时能猜出日期的也没有几个人。现在你知道了。 我明天早上就关门不干了。" "那么,我看你也得把我安顿一下呀。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国家里。我看,一个星期,也许不到一个星期,约翰牛就要竖起后腿跳起来发火了。我倒不如过海去观望观望。" "可你是美国公民呀?" "那又怎么样。杰克·詹姆斯也是美国公民,还不是照样在波特兰坐牢。对英国警察说你是美国公民顶个屁用。警察会说:''这里是英国法律和秩序管辖的地方。"对了,说起杰克·詹姆斯来,先生,我觉得你并没有尽力掩护好你手下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冯·波克严厉地问道。 "嗯,你是他们的老板,对不对?你不能让他们失败。可是他失败了,你什么时候救过他们呢?就说詹姆斯——" "那是詹姆斯自己的过错。这你自己也知道。他干这一行太喜欢自作主张。""詹姆斯是个笨蛋——我承认。还有霍里斯。" "这个人是疯子。" "噢,他到最后是有点糊里糊涂。他得从早到晚和一百来个想用警察的办法对待他的家伙打交道,这也够使人发狂了。 不过现在是斯泰纳——" 冯·波克猛然一愣,脸色由红转白。 "斯泰纳怎么啦?" "哼,他们逮住他啦,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昨晚抄了他的铺子,连人带文件都进了朴次茅斯监狱。你一走了事,他这个可怜虫还得吃苦头,能保住性命就算幸运了。所以,你一过海,我也要过海去。"冯·波克是个坚强而能自我控制的人,但是显而易见,这一消息使他感到震惊。 "他们怎么会抓到斯泰纳的呢?"他喃喃地说,"这个打击真糟透啦。" "你差点儿碰上更糟糕的事哩,因为我想,他们要抓我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不至于吧!" "没错儿。我的房东太太弗雷顿受到过查问。我一听这事,就知道我得赶紧了。不过,先生,我想知道的是,警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自从我签字替你干事以来,斯泰纳是你损失的第五个人了。要是我不赶紧,我知道第六个人会是谁。这,你怎么解释呢?你眼看手下的人一个个失败,你不觉得惭愧吗?"冯·波克的脸涨得通红。 "你怎么敢这样说话?" "我要是不敢做不敢当,先生,我就不会给你干事了。不过,我把我心里想的事直截了当告诉你吧。我听说,对你们德国政客来说,每当一名谍报人员任务完成后就把他甩了,这你们是不会感到可惜的。"冯·波克猛地站了起来。 "你竟敢说是我出卖了我自己的谍报人员!" "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反正总有一只囮鸟,或是一个骗局。这得由你们去把问题查清楚。反正我不想玩命了。我这就要去小荷兰,越快越好。"冯·波克压制住怒气。 "我们曾经长期合作,现在值此胜利的时刻不应该发生争吵,"他说,"你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冒了许多风险,这一切,我不会忘记。尽量设法到荷兰去吧,从鹿特丹再坐船去纽约。在下个星期内,别的航线都不安全。那本书我来拿着,同别的东西包在一起。"这位美国人手里拿着那个小包,没有交出去的意思。 "钱呢?"他问道。 "什么?" "现款。酬金。五百镑。那个枪手最后翻脸不认账了,我只好答应再给他一百镑清账,要不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他说"没办法!"他说的也是实话。不过给了这最后的一百镑,事情就成了。从头到尾,花了我两百镑。所以,不给钞票就叫我罢休,恐怕说不过去吧。" 冯·波克苦笑一下。 "看来,你对我的信誉评价不高哇,"他说,"你是要我先交钱,再给我书吧。" "唔,先生,做交易嘛。" "好吧。照你的办。"他在桌边坐下,从支票簿上撕下一张支票,在上面写了几笔,但是没有交给他的同伴。"你我的关系弄到这种地步,阿尔塔蒙先生,"他说,"既然你信不过我,我也没有理由信得过你了。懂吗?"他补上一句,转过头看看站在他身后的那位美国人。"支票在桌子上。在你取款之前,我有权检查你的纸包。" 美国人把纸包递过去,什么也没有说。冯·波克解开绳子,把包在外面的两张纸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本蓝色小书,他暗自吃惊,坐在那里对着书呆了一会儿。书的封面上印着金字:《养蜂实用手册》。这个间谍头子对这个与谍报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书名刚瞪眼看了一会儿功夫,他的后脖颈儿就被一只手死死卡住了。一块浸有氯仿的海绵放到了他那扭歪了的脸上。 "再来一杯,华生!"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举起一个帝国牌葡萄酒瓶。 坐在桌旁的那个结实的司机迫不及待地把酒杯递过去。 "真是好酒,福尔摩斯。" "美酒,华生。我们这位躺在沙发上的朋友曾对我说过,这酒肯定是从弗朗兹·约瑟夫在申布龙宫的专门酒窖里运来的。劳驾请你把窗子打开,氯仿的气味对我们的品尝可没有好处。"保险柜半开着。福尔摩斯站在柜前,取出一本一本的卷宗,逐一查看,然后整整齐平地放进冯·波克的提包。这个德国人躺在沙发上睡觉,鼾声如雷,一根皮带捆着他的胳膊,另一根皮带捆着他的双脚。 "不用慌,华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请你按铃,好吗? 除了玛莎以外,这屋里没有别人。玛莎起的作用令人钦佩。我一开始处理这一案件,就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了她。啊,玛莎,一切顺利。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满心高兴的老太太出现在过道上。她对福尔摩斯屈膝行礼,笑了一笑,但是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那个人。 "没什么,玛莎,完全没有伤着他。" "那就好,福尔摩斯先生。从他的知识程度来看,他倒是个和气的主人。他昨天要我跟他的妻子一起到德国去,那可就配合不上您的计划了,是吧,先生?" "是配合不上,玛莎。只要有你在这里,我就放心。我们今天晚上等你的信号等了好一会儿。" "那个秘书在这儿,先生。" "我知道。他的汽车是从我们的汽车旁边开过去的。" "我还以为他不走了哩。我知道,先生,他在这儿,就没法配合你的计划。""确是如此。我们大约等了半个钟头,就看见你屋里射出的灯光,知道没有障碍了。玛莎,你明天去伦敦,可以在克拉瑞治饭店向我报告。" "好的,先生。" "我想你是准备走了。" "是的,先生。他今天寄了七封信。我都照样记下了地址。" "好极了,玛莎。我明天再细细查看。晚安。这些文件,"当老太太走远了,福尔摩斯接着说,"不很重要,因为文件所提供的情报当然早已到了德国政府手里。这些原件是无法安全送出这个国家的。" "那么说,这些文件没有用了。" "我也不能这么说,华生。文件至少可以向我们的人表明什么已经被别人知道,什么还没有被别人知道。有许多这类文件都是经过我的手送来的,不用说,根本不可靠。能够看到一艘德国巡洋舰按照我提供的布雷区的计划航行在索伦海上,将使我的晚年不胜荣耀。而你,华生——"他放下手头的工作,扶着老朋友的双肩,"我还没有看见你的真面目呢。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你看起来还像从前那样是个愉快的孩子。" "我觉得年轻了二十岁,福尔摩斯。当我收到你要我开车到哈里奇和你见面的电报时,我很少那样高兴过。可是你,福尔摩斯——你也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山羊小胡子之外。" "这是为我们的国家作出的一点牺牲,华生,"福尔摩斯说着捋一捋小胡子。"到了明天就成了不愉快的回忆了。我理过发,修整修整外表,明天再度出现在克拉瑞治饭店的时候,无疑会和我扮演美国人这一花招之前的我一模一样——在我扮演美国人这个角色之前——请你原谅,华生——我的英语似乎已经长时期不纯了。" "可你已经退休了,福尔摩斯。我们听说你已在南部草原的一个小农场上与蜜蜂和书本为伍,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了。" "一点不错,华生。这就是我悠闲自在生活的成果——我近年来的杰作!"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念出书的全名:《养蜂实用手册,兼论隔离蜂王的研究》。"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这项成果是我日夜操劳,苦心经营取得的。我观察过这些勤劳的小小蜂群,正如我曾一度观察伦敦的罪犯世界一样。" "那么,你怎么又开始工作了呢?" "啊,我自己也常常感到有些奇怪。单是外交大臣一个人,我倒还能经受得住,可是首相也打算光临寒舍——是这样,华生,躺在沙发上的这位先生对我国人民可太好啦。他有一伙人。我们的好些事情都失败了,可是找不出原因。怀疑到一些谍报人员,甚至逮捕了一些。但是事实证明,存在着一支强大的秘密核心力量。加以揭露是绝对必要的。一股强大的压力迫使我感到侦查此事责无旁贷。花了我两年时间,华生,但这两年不是没有乐趣的。等我把下面的情况告诉你,你就知道事情是多么复杂了。我从芝加哥出发远游,加入了布法罗的一个爱尔兰秘密团体,给斯基巴伦的警察添了不少麻烦,最后引起冯·波克手下的谍报人员的注意。这个人认为我有出息,就推荐了我。从那时期,我取得了他们的信任。这样,使他的大部分计划巧妙地出了差错,他手下五名最精干的谍报人员都进了监狱。华生,我监视着他们,他们成熟一个,我就摘一个。唔,华生,但愿你依然如故!" 这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冯·波克本人听的。他经过一阵喘息和眨眼之后,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听福尔摩斯说话。现在他狂吼起来,用德语谩骂。他的脸气得直抽搐。福尔摩斯在他的犯人诅咒时却在一边迅速地检查文件。 "德国话虽然不富于音乐性,但也是所有语言中最有表达力的一种语言,"当冯·波克骂得精疲力竭停息下来时,福尔摩斯说道。"喂!喂!"他接着说,这时他的眼睛盯着他还没有放进箱子的一张临摹图的一角。"还应该再抓一个。我不知这位主任会计是个无赖,虽然我已长期监视着他。冯·波克先生,你得回答许多问题呀。" 俘虏在沙发上挣扎着坐了起来,他以一种惊讶和憎恨兼而有之的奇怪神情看着捕获他的人。 "阿尔塔蒙,我要跟你较量一下,"他郑重缓慢地说,"即使花去我毕生时间,我也要跟你较量一下。" "这是你们的老调子啦,"福尔摩斯说,"过去我听得多了。这是已故的伤心的莫里亚蒂教授喜欢唱的调子。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也唱过这种调子。然而,我活着,并且还在南部草原养蜂。" "我诅咒你,你这个双料货的叛国的人!"德国人嚷道,使劲地拉扯他身上的皮带,狂怒的眼睛里杀气腾腾。 "不,不,还不至于那样坏,"福尔摩斯笑着说,"我来告诉你,芝加哥的阿尔塔蒙先生,实际上并无此人。我不过使用他一下,他已经消失了。" "那,你是谁?"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既然你对此感兴趣,冯·波克先生,我告诉你,这不是我第一次和你家里的人打交道。我过去在德国做过大笔生意。我的名字,你也许并不生疏。" "我倒愿意知道,"这个普鲁士人冷冷地说。 "当你的堂兄亨里希任帝国公使的时候,使艾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亚国王分居的是我;把你母亲的哥哥格拉劳斯坦伯爵救出虚无主义者克洛普曼的魔手的也是我。我还——"冯·波克惊愕地坐了起来。 "原来都是同一个人,"他嚷道。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 冯·波克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沙发上。"那些情报,大部分是经过你的手,"他嚷道,"那值个什么?瞧,我干了些什么?把我毁啦,永远毁啦!" "当然是有点靠不住,"福尔摩斯说,"需要加以核对,而你却没有时间去核对。你的海军上将可能会发现,新式大炮比他料想的要大些,巡洋舰也可能稍微快些。"冯·波克绝望地一把掐住自己的喉咙。 "有许多别的细节到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但是,冯·波克先生,你有一种德国人很少有的气质。那就是:你是位运动员。当你认识到你这位以智胜人者终于反被人以智取胜的时候,你对我并不怀恶意。不管怎么说,你为你的国家尽了最大努力,我也为我的国家尽了最大努力,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合乎常情的呢?另外,"他的手一面放在这位屈伏着的人的肩上,一面并非不客气地接着说,"这总比倒在某些卑鄙的敌人面前要好些。华生,文件已准备好了。如果你能帮我处理一下这个犯人,我想我们立即就可以出发去伦敦了。"搬动冯·波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身强力壮,拼命挣扎。最后,我们朋友二人分别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慢慢让他走到花园的小道上。几个小时之前,当他接受那位著名外交官的祝贺时,他曾无比自豪、信心百倍地走过这条小道。经过一阵竭力的挣扎,他仍然被捆住手脚,抬起来塞进了那辆小汽车的空座上。他的贵重的旅行提包也摆在他旁边。 "只要条件许可,尽量会让你舒服一些,"一切安排妥当后,福尔摩斯说。"如果我点燃一支雪茄烟放进你嘴里,不算是放肆无礼吧?"可是对于这个怒气冲冲的德国人来说,一切照顾都是白费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你懂得,"他说,"你们这样对待我,如果是你的政府之意,那就是战争行为。""那么,你的政府和这一切行为又该作何解释呢?"福尔摩斯说着,轻轻敲打手提皮包。 "你是代表你自己的,你无权拘捕我。整个程序是绝对地非法的、粗暴的。""绝对地,"福尔摩斯说。 "绑架德国公民。" "并且盗窃他的私人文件。" "哼,你们干的什么,你们自己知道,你,还有你的同谋。等到经过村子的时候,我要是呼救——" "亲爱的先生,你要是做出这种蠢事来,你就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一块路标——"悬吊着的普鲁士人",由此扩大我们乡村旅店的两种有限的权利。英国人是有耐心的,可是眼下他们有点恼火,最好还是不要过分惹怒他们。冯·波克先生,别这样做。你还是放明白些,安静地跟我们到苏格兰场去。你可以从那儿遣人去请你的朋友冯·赫林男爵,尽管如此,你会发现,你已无法填补他替你在使馆随员当中保留的空缺了。至于你,华生,你还是同我们一起干你的老行当。伦敦是离不了你的。来,同我在这台阶上站一会儿。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一次宁静的交谈了。" 两个朋友亲切交谈了一阵,又一次回忆过去的那些日子。 这时,他们的俘虏想挣脱出来,结果还是徒劳。当他们两人向汽车走去的时候,福尔摩斯指着身后月光下的大海,深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要刮东风了,华生。" "我看不会,福尔摩斯。很暖和嘛。" "华生老兄!你真是多变的时代里固定不变的时刻。会刮东风的。这种风在英国还从来没有刮过。这股风会很冷,很厉害,华生。这阵风刮来,我们好多人可能就会凋谢。但这依然是上帝的风。风暴过去后,更加纯洁、更加美好、更加强大的国土将屹立在阳光之下。华生,开车,该是我们上路的时候了。我还有一张五百镑的支票要赶快去兑现,因为开票人要是能停付的话,他是会停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