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第一章 银色马 一天早晨,我们一起用早餐,福尔摩斯说道: "华生,恐怕我只好去一次了。" "去一次?!上哪儿?" "到达特穆尔,去金斯皮兰。" 我听了并不惊奇。老实说,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国各地到处都在谈论着一件离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尔摩斯却没有过问。他整日里紧皱双眉,低头沉思,在屋内走来走去,装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烟叶,吸个没完,对我提出的问题和议论,完全置之不理。报刊经售人给我们送来当天的各种报纸,他也仅仅稍一过目就扔到一旁。然而,尽管他沉默不语,我完全清楚地知道,福尔摩斯正在仔细考虑着什么。当前,人们面前只有一个问题,迫切需要福尔摩斯的分析推论智能去解决,那就是韦塞克斯杯锦标赛中的名驹奇异的失踪和驯马师的惨死。所以,他突然声称,他打算出发去调查这件戏剧性的奇案,这不出我所料,也正中我下怀。 "要是我不妨碍你的话,我很愿和你一同去。" "亲爱的华生,你能和我一同去,那我非常高兴。我想你此去决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的,因为这件案子有一些特点,看来它可能是极为独特的。我想,我们到帕丁顿刚好能赶上火车,在路上我再把这件案子的情况详细谈一谈。你最好能把你那个双筒望远镜带上。" 一小时以后,我们已坐在驶往埃克塞特的头等车厢里,一顶带护耳的旅行帽掩住福尔摩斯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他正在匆匆浏览他在帕丁顿车站买到的一堆当天报纸。我们早已过了雷丁站很远,他把最后看的那张报纸塞在座位下面,拿出香烟盒来让我吸烟。 "我们行进得很快,"福尔摩斯望着窗外,看了看表说道,"现在我们每小时的车速是五十三英里半。" "我没有注意数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杆,"我说道。 "我也没注意。可是这条铁路线附近电线杆的间隔是六十码,所以计算起来很简单。我想你对于约翰·斯特雷克被害和银色白额马失踪的事,已经知道了吧。" "我已经看到电讯和新闻报道了。" "对这件案子,思维推理的艺术,应当用来仔细查明事实细节,而不是去寻找新的证据。这件惨案极不平凡,如此费解,并且与那么多人有切身利害关系,使我们颇费推测、猜想和假设。困难在于,需要把那些确凿的事实——无可争辩的事实与那些理论家、记者虚构粉饰之词区别开来。我们的责任是立足于可靠的根据,得出结论,并确定在当前这件案子里哪一些问题是主要的。星期二晚上,我接到马主人罗斯上校和警长格雷戈里两个人的电报,格雷戈里请我与他合作侦破这件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惊呼道,"今天已经是星期四早晨了。为什么你昨天不动身呢?" "我亲爱的华生,这是我的过错,恐怕我会发生很多错误,而并不像那些只是通过你的回忆录知道我的人所想象的那样。事实是,我并不相信这匹英国名驹会隐藏得这么久,特别是在达特穆尔北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昨天我时时刻刻指望着能听到找到马的消息,而那个拐马的人就是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凶手。哪知到了今天,我发现除了捉住年轻人菲茨罗伊·辛普森以外,没有任何进展。我感到是该我行动的时候了。不过,我觉得昨天的时间也并没有白白浪费。" "那么说,你已经作出了分析判断。" "至少我对这件案子的主要事实有了一些了解。现在我可以对你一一列举出来。我觉得,弄清一件案子的最好办法,就是能把它的情况对另一个人讲清楚。此外,如果我不告诉你我们现在掌握什么情况,我就很难指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抽了一口雪茄,福尔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那瘦长的食指在他左手掌上指点着,向我说明引起我们这次旅行的事件的梗概。 "银色白额马,"福尔摩斯说道,"是索莫密种,和它驰名的祖先一样,始终保持着优秀的记录。它已经是五岁口了,在赛马场上每次都为它那幸运的主人罗斯上校赢得头奖。在这次不幸事件以前,它是韦塞克斯杯锦标赛的冠军,人们在他身上的赌注是三比一。然而它是赛马嗜好者最爱的名驹,而且从未使它的爱好者落空,因此,即使是这样的悬殊的赌注,也有巨款押在它身上。所以,设法阻止银色白额马去参加下星期二的比赛,显然同许多人的切身利害息息相关。 当然,在上校驯马厩所在地金斯皮兰,人们都知道这种事实,所以,对这匹名驹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来保护它。驯马人约翰·斯特雷克原是罗斯上校的赛马骑师,后来因体重增加,才另换他人。斯特雷克在上校家做了五年骑师,七年驯马师,平时的表现是一个热心肠的诚实仆人。斯特雷克手下有三个小马倌。马厩不大,一共只有四骑马。一个小马倌每天晚上都住在马厩里,另外两个就睡在草料棚中。三个小伙子的品行都很好。约翰·斯特雷克已经结婚,住在离马厩二百码远近的一座小别墅里。他没有孩子,有一个女仆,生活还算舒适。那个地方很荒凉,在北边半英里以外,有几座别墅,是塔维斯托克镇的承包商建造的,专供病人疗养以及其他愿来呼吸达特穆尔新鲜空气的人住用。向西二英里以外就是塔维斯托克镇,穿过荒野,大约也有二英里远近,有一个梅普里通马厩,是属于巴克沃特勋爵的,管理人名叫赛拉斯·布朗。荒野其他方向则异常荒凉,只有少数流浪的吉卜赛人散居着。这件祸事发生的星期一晚上,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这天晚上,像平常一样,这些马匹经过训练,刷洗,马厩在九点钟上了锁。两个小马倌到斯特雷克家去,在厨房里用过晚饭。第三个小马倌内德·亨特留下看守。九点过几分以后,女仆伊迪丝·巴克斯特把内德的晚饭送到马厩来,这是一盘咖喱羊肉。她没有带饮料,因为马厩里有自来水,按规定,看马房的人在值班时,不能喝别的饮料。因为天很黑,这条小路又穿过荒野,所以这个女仆带着一盏提灯。 伊迪丝·巴克斯特走到离马厩不到三十码时,一个人从暗处走出来,叫她站住。在提灯的黄色灯光下,她看到这个人穿戴得像个上流社会的人,身穿一套灰色花呢衣服,头戴一顶呢帽,脚蹬一双带绑腿的高统靴子,手拿一根沉重的圆头手杖。然而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脸色过分苍白,神情紧张不安。她想,这个人的年龄恐怕要在三十岁以上。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他问道,要不是看到你的灯光,我真想在荒野里过夜了。 你走到金斯皮兰马厩旁边了。女仆说。 啊,真的!真好运气!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有一个小马倌独自一人睡在这里。或许这就是你给他送的晚饭吧。我相信你总不会那么骄傲,连一件新衣服的钱也不屑赚吧?这个人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纸片,"务必在今天晚上把这东西送给那个孩子,那你就能得到可以买一件最漂亮的上衣的钱。 他这种认真的样子,使伊迪丝大为惊骇,赶忙从他身旁跑过去,奔到窗下,因为她惯于从窗口把饭递过去。窗户已经打开了,亨特坐在小桌旁边。伊迪丝刚刚开口要把发生的事告诉他,这时陌生人又走过来。 晚安,陌生人从窗外向里探望着说道,我有话同你说,姑娘发誓说,在他说话时,她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小纸片,露出一角来。 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小马倌问道。 这件事可以使你口袋里装些东西,陌生人说道,你们有两骑马参加韦塞克斯杯锦标赛,一匹是银色白额马,一匹是贝阿德。你把可靠的消息透露给我,你不会吃亏的。听说在五弗隆距离赛马中,贝阿德可以超过银色白额马一百码,你们自己都把赌注押到贝阿德身上,这是真的吗? 这么说,你是一个该死的赛马探子了!这个小马倌喊道,现在我要让你知道,在金斯皮兰我们是怎样对付这些家伙的。他跑过去把狗放出来。这个姑娘赶紧奔回家去,不过她一面跑,一面向后望,她看到那个陌生人还俯身向窗内探望。可是,过了一分钟,亨特带着猎狗一同跑出来时,这个人已经走开了,尽管亨特带着狗绕着马厩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这个人的踪影。" "等一等,"我问道,"小马倌带着狗跑出去时,没有把门锁上吗?" "太好了,华生,太好了!"我的伙伴低声说道,"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昨天特意往达特穆尔发了一封电报查问这件事。小马倌在离开以前把门锁上了。我还可以补充一点,这扇窗户小得不能钻进人来。 亨特等那两个同伙小马倌回来以后,便派人去向驯马师报信,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斯特雷克听到报告以后,虽不知道这里面实在的用意是什么,却非常惊慌。这件事使他心神不安,所以,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点钟醒来时,发现他正在穿衣服。斯特雷克对他妻子的询问回答说,因为他挂念这几骑马,所以一直不能入睡,他打算到马厩去看看它们是否一切正常。斯特雷克的妻子听到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窗上,央求他留在家里,可是他不顾妻子的请求,披上雨衣就离开了家。 斯特雷克太太早晨七点钟一觉醒来,发觉她丈夫还没回来,急忙穿好衣服,把女仆叫醒,一同到马厩去了。只见厩门大开,亨特坐在椅子上,身子缩成一团,完全昏迷不省人事,厩内的名驹不知去向,驯马师也毫无踪影。 她们赶快把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小马倌叫醒,因为他们两个人睡得非常死,所以晚上什么也没听到。亨特显然受到强烈麻醉剂的影响,所以怎么也叫不醒他,两个小马倌和两个妇女只好任亨特睡在那里不管,都跑出去寻找失踪的驯马师和名驹。他们原以为驯马师出于某种原因把马拉出去进行早训练,可是他们登上房子附近的小山丘向周围的荒野望过去,没有看到失踪的名驹的一点影子,却发现一件东西,使他们预感到发生了不幸事件。 离马厩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斯特雷克的大衣在金雀花丛中曝露出来。那附近的荒野上有一个凹陷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找到了不幸的驯马师的尸体。他的头颅已被砸得粉碎,分明是遭到什么沉重凶器的猛烈打击。他脸上也受了伤,有一道很整齐的长伤痕,显然是被一种非常锐利的凶器割破的。斯特雷克右手握着一把小刀,血块一直凝到刀把上,很明显,他与攻击他的对手搏斗过,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条黑红相间的丝领带,女仆认出来,那个到马厩来的陌生人头天晚上就戴着这样的领带。亨特恢复知觉以后,也证明这条领带是那个人的。他确信就是这个陌生人站在窗口的时候,在咖喱羊肉里下了麻醉药,这样就使马厩失去了看守人。至于那失去的名驹,在不幸的山谷底部泥地上留有充足的证明,说明搏斗时名驹也在场。可是那天早晨它就失踪了,尽管重价悬赏,达特穆尔所有的吉卜赛人都在注意着,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最后还有一点,经过化验证明,这个小马倌吃剩下的晚饭里含有大量麻醉剂,而在同一天晚上斯特雷克家里的人也吃同样的菜,却没有任何不良后果。 全案的基本事实就是这样。我讲时把一切推测都抛掉了,尽可能不加任何虚饰。现在我把警署处理这件事所采取的措施向你讲一讲。 受命调查该案的警长格雷戈里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官员。要是他的禀赋里多少再有一点儿想象力,那他准会在那门职业中得到高升。他到了出事地点,立刻找到了那个嫌疑犯,并把他逮捕起来。找到那个人并不难,因为他就住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小别墅里。他的名字,好像叫菲茨罗伊·辛普森。他是一个出身高贵、受过很好教育的人,在赛马场上曾挥霍过大量钱财,现在靠在伦敦体育俱乐部里作马匹预售员糊口。检查他的赌注记录本,发现他把总数五千镑的赌注押在银色白额马败北上。被捕以后,辛普森主动说明他到达特穆尔是希望探听有关金斯皮兰名驹的情况,也想了解有关第二名驹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是由梅普里通马厩的赛拉斯·布朗照管的。对那天晚上的事,他也不否认,可是却解释说,他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想得到第一手情报而已。在给他看那条领带以后,他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异常,丝毫不能说明他的领带是怎样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很湿,说明那天夜晚曾冒雨外出,而他的槟榔木手杖上端镶着铅头,如果用它反复打击,那它就完全可以作武器,使驯马师遭到如此可怕的创伤致死。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辛普森身上却没有伤痕,而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迹说明至少有一个袭击他的凶手身上带有刀伤,概括地说,情况就是这样。华生,如果你能给我一些启发,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福尔摩斯以他那种独特的能力把情况讲述得非常清楚,使我听得入了神。尽管我已经知道了大部分情况,我还是看不出这些事情互相之间有什么关系,或这些关系有些什么重要意义。 "会不会是在搏斗时,斯特雷克大脑受了伤,然后自己把自己割伤了呢?"我提出了看法。 "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是如此,"福尔摩斯说道,"这样的话,对被告有利的一个证据就不存在了。" "还有,"我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警察的意见是什么。" "我担心我们的推论正和他们的意见相反,"我的朋友又拉回话题说,"据我所知,警察们认为,菲茨罗伊·辛普森把看守马房的人麻醉倒以后,用他事先设法复制好的钥匙打开马厩大门,把银色白额马牵出来。显然,他是打算把马偷走的。马辔头没有了,所以辛普森必然把这个领带套在马嘴上,然后,就让门那么大敞着,把马牵到荒野上,在半路碰到了驯马师,或者是被驯马师追上,这样自然就引起了争吵,尽管斯特雷克曾用那把小刀自卫,辛普森却没有受到丝毫伤害,而辛普森则用他那沉重的手杖把驯马师头颅打碎。然后,这个偷马贼把马藏在隐蔽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他们搏斗时,那骑马脱缰逃走,现在正漂泊在荒野中。这就是警察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尽管这种说法是不大可靠的,可是所有其他解释则更是不可能的了。不管怎样,只要我到达现场,我会很快把情况查清的,在这以前,我实在看不出我们如何能从当前情况向前跨进一步。" 我们到达小镇塔维斯托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塔维斯托克镇就像盾牌上的浮雕一样,坐落在达特穆尔辽阔原野的中心,车站上已有两位绅士在等候我们,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生着蜷曲的头发和胡须,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另一个人身材矮小,机警异常,非常干净利落,身穿礼服大衣,脚上是一双有绑腿的高统靴子,修剪整齐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只单眼镜,这个人就是著名的体育爱好者罗斯上校。前一个人则是警长格雷戈里,他已经誉满英国侦探界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前来,我真感到高兴,"上校说道,"警长已尽一切力量为我们探查,我愿尽一切力量设法为可怜的斯特雷克报仇,并重新找到我的名驹。" "有什么新的进展吗?"福尔摩斯问道。 "很抱歉,我们的收获很少,"警长说道,"外面有一辆敞篷马车,你一定愿意在天黑以前去看看现场,我们可以在路上谈一谈。"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坐在舒适的四轮马车里,轻捷地穿过德文郡的这个古雅的城市。警长格雷戈里满脑子都是情况,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福尔摩斯偶尔问一问,或插一两句话。我颇感兴趣地注意倾听这两位侦探的对话,罗斯上校则抱臂向后倚靠着,帽子斜拉到双眼上。格雷戈里把他的意见系统地说了出来,几乎和福尔摩斯在火车上的预言完全一样。 "法网已把菲茨罗伊·辛普森紧紧套住,"格雷戈里说道,"我个人相信他就是凶手;同时,我也认识到证据还不确凿,如有新的进展,很可能推翻这种证据。" "那么斯特雷克的刀伤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在他倒下去时自己划伤的。" "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也是这样推测的。这样的话,情况就对辛普森不利了。" "那是毫无疑问的了。辛普森既没有刀,又没有伤痕。可是,对他不利的证据却是非常确凿的。他对那匹失踪的名驹非常注意,又有毒害小马倌的嫌疑,他还在那晚暴雨中外出,并且有一根沉重的手杖,他的领带也在被害人手中。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提出诉讼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一个聪明的律师完全可以把它驳倒,"福尔摩斯说道,"他为什么要从马厩中把马偷走呢?假如他想杀害它,为什么不在马厩内动手呢?在他身上发现有复制的钥匙吗?是哪家药品商卖给他的烈性麻醉剂?首先,他一个外乡人能把马藏到哪里?况且还是这样一匹名驹?他要女仆转交给看马房少年的那张纸,他自己又是怎么解释的呢?" "他说那是一张十镑的钞票。他的钱包里确实有一张十镑的纸币。不过你所提的其他疑难问题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难于解决。他在这一地区并不是一个陌生人。每年夏季他要到塔维斯托克镇来住两次。麻醉剂可能是从伦敦带来的。这把钥匙,既已达到使用目的,也许早已扔掉。那匹名驹可能在荒野中的坑穴里或在一个废旧矿坑里。" "至于那条领带,他怎么说的呢?" "他承认那是他的领带,可是却声称已经遗失了。不过有一个新情况足以证明是他把马从马厩中牵出来的。" 福尔摩斯侧耳倾听着。 "我们发现许多足迹,说明有一伙吉卜赛人在星期一夜晚来到距发生凶杀案地点一英里之内的地方。星期二他们就离开了。现在,我们假定,在辛普森和吉卜赛人之间有某些协议,在辛普森被人追赶上时,他不是可以把马交给吉卜赛人吗?现在那匹名驹不是可以仍在那些吉卜赛人手中吗?" "这当然可能。" "正在荒原上搜寻这些吉卜赛人。我也把塔维斯托克镇周围十英里以内每一家马厩和小房屋都检查过了。" "听说,就在附近不是还有一家驯马厩吗?" "对,这一点我们当然不能忽视。因为他们的马德斯巴勒是打赌中的第二名驹,名驹银色白额马的失踪对他们非常有利。传说驯马师赛拉斯·布朗在这个比赛项目中下了很大赌注,再说,他对可怜的斯特雷克并不友好。不过,我们已经检查了这些马厩,没有发现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辛普森这个人和梅普里通马厩的利益没有什么关系吗?" "完全没有关系。" 福尔摩斯向后靠在车座靠背上,谈话中断了。几分钟以后,我们的马车已停在路旁一座整齐的红砖长檐小别墅前,相距不远,穿过驯马场,是一幢长长的灰瓦房。四外是平缓起伏的荒原,铺满古铜色枯萎的凤尾草,一直延伸到天边,只有塔维斯托克镇的一些尖塔偶尔把荒原遮断。再向西去,还有一群房屋遮断荒原,那就是梅普里通的一些马厩。除了福尔摩斯以外,我们都跳下车来。福尔摩斯仍仰靠在车座靠背上,双目远望着天空,出神地凝思着。我过去碰了碰他的胳臂,他才猛然跳下车来。 "对不起,"福尔摩斯把身体转向罗斯上校,罗斯上校正惊奇地望着他,福尔摩斯说道,"我正在幻想。"他的双眼发出异样的光彩,尽力抑制着兴奋的心情,我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他已经有了线索,但想不出他是从什么地方找到那线索的。 "也许你愿意立刻就到犯罪现场去吧?福尔摩斯先生,"格雷戈里说道。 "我想我还是先在这里稍停一停,查清一两个细节问题。我看,斯特雷克的尸体已经抬回到这里了吧?" "是的,就在楼上。明天才能验尸。" "他在你这里服务多年了吧?罗斯上校。" "对,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出色的仆人。" "警长,我想你已经检查过死者衣袋里的东西并列了清单吧?" "我把东西都放在起居室里,你如果愿意看,就去看吧。" "那太好啦。" 我们都走进前厅,围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警长打开了一个方形锡盒,把一些东西放在我们面前。这里有一盒火柴,一根两英寸长的蜡烛,一支用欧石南根制成的adp牌烟斗,一个海豹皮烟袋,里面装着半盎司切得长长的板烟丝,一块带金表链的银怀表,五个一英镑金币,一个铝制铅笔盒,几张纸,一把象牙柄小刀,刀刃非常精致、坚硬,上面刻着伦敦韦斯公司字样。 "这把刀子很奇特,"福尔摩斯说着,把刀拿起打量了一会,"我想,刀上有血迹,这就是死者拿着的那把刀子吧?华生,这样的刀子你一定很熟悉吧。" "这就是我们医生所说的眼翳刀,"我说道。 "我也这样想。刀刃非常精致,是作非常精密的手术用的。一个人带着这样的小刀在暴雨中外出,又没有把它放到衣袋里,这倒是很奇怪的事。" "我们在他的尸体旁边找到这把小刀的软木圆鞘,"警长说道,"他的妻子告诉我们这把刀原本放在梳妆台上,他在走出家门时把它带上了,这本来不是一件得手的武器,可是或许在这种时刻这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武器了。" "非常可能。这些纸是怎么回事呢?" "三张是卖草商的收据。一张是罗斯上校给他的指示信。另一张是妇女服饰商的三十七镑十五先令发票,开仆人是邦德街莱苏丽尔太太。发票是开给威廉·德比希尔先生的。斯特雷克太太告诉过我们,德比希尔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往来信件有时就寄到她这里。" "德比希尔太太倒很阔绰呢,"福尔摩斯看了看发票说道,"二十二畿尼一件衣服可不算便宜啰。不过,这里没有什么可查看的了,我们现在可以到犯罪现场去了。" 我们走出起居室,一个女人正在过道等着,她走上前来,用手拉了拉警长的衣袖。这个女人面容憔悴,瘦削,显出近日来颇受惊吓。 "你抓到他们了吗?你找到他们了吗?"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有,斯特雷克太太。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从伦敦到这里来帮助我们,我们一定尽全力去破案。" "不久以前我肯定在普利茅斯一座公园里见过你,斯特雷克太太,"福尔摩斯说道。 "不,先生,你弄错了。" "哎呀!我可以发誓。你那时穿着一件淡灰色镶鸵鸟毛的外套。" "我从来没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先生,"这个女人答道。 "啊,这就完全清楚了,"福尔摩斯说道,道了一下歉,就随着警长走出来了。走不多远,便穿过荒原来到发现死尸的地点,坑边就是曾经挂着大衣的金雀花丛。 "我听说,那晚并没有风,"福尔摩斯说道。 "没有,但是雨下得很大。" "既然是这样,那么大衣绝不是被风吹到金雀花丛上,而是有人放到这里的。" "对,是有人挂到金雀花丛上的。" "这倒很值得注意。我发觉这里有许多足迹。不用说,从星期一夜晚起,有好多人到过这里。" "在尸体旁边曾经放了一张草席,我们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太好了。" "这袋子里有斯特雷克穿的一只长统靴,菲茨罗伊·辛普森的一只皮鞋和银色白额马的一块蹄铁。" "我亲爱的警长,你真高明!"福尔摩斯接过布袋,走到低洼处,把草席拉到中间,然后伸长脖子伏身席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查看面前被践踏的泥土。"哈!这是什么?"福尔摩斯突然喊道。这是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火柴,这根蜡火柴上面裹着泥,猛然一看,好像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不能想象,我怎么会把它忽略了。"警长神情懊恼地说道。 "它埋在泥土里,是不容易发现的,我所以能看到它,是因为我正在有意找它。" "怎么!你本来就料到可能找到这个吗?" "我想这不是不可能的。" 福尔摩斯从袋子里拿出长统靴和地上的脚印一一比较,然后爬到坑边,慢慢匍匐前进到羊齿草和金雀花丛间。 "恐怕这里不会有更多的痕迹了,"警长说道,"我在周围一百码之内都仔细检查过了。" "的确!"福尔摩斯站起来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可是我倒愿意在天黑以前,在荒原上略微走一走,明天对这里的地形就可以熟悉一些,我想,为了讨个吉利,我把这块马蹄铁装在我衣袋里。" 罗斯上校对我的伙伴这样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工作方法,感到非常不耐烦,看了看他的表。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警长,"罗斯上校说道,"有几件事,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特别是,我们要不要向公众声明,把我们的那骑马的名字从参加赛马的名单中取消。" "当然不必了,"福尔摩斯果断地高声说道,"我一定能让它参加比赛。" 上校点了点头。 "听到你的意见,我很高兴,先生,"罗斯上校说道,"请你在荒原上走一走之后,到可怜的斯特雷克家找我们,然后我们一起乘车到塔维斯托克镇去。" 罗斯上校和警长已经返回,福尔摩斯和我两个人一起在荒原上慢慢散步。夕阳冉冉隐没到梅普里通马厩后面,我们面前广阔无垠的平原上沐浴着金光,晚霞洒射在羊齿草和黑莓上。可是面对这绚丽景色,福尔摩斯却无意欣赏,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 "华生,这样吧,"他终于说道,"我们先把是谁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问题暂时放下,目前仅限于寻找马的下落。现在,假设在悲剧发生的当时或在悲剧发生后,这骑马脱缰逃跑,它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马是爱合群的。按照它的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兰马厩,就是跑到梅普里通马厩去了。它怎么会在荒原上乱跑呢?假使如此,它一定会被人看到的。吉卜赛人又为什么要拐走它呢?这些人 平常一听说出了什么乱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警察纠缠不休。他们是不会认为能卖掉这样一匹名驹的。要是带上它,他们要冒很大风险而且一无所获,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 "那么,马在哪里呢?" "我已经说过,它不是到金斯皮兰就是到梅普里通去了。现在不在金斯皮兰,那一定在梅普里通。我们就按这个假想去办,看结果怎么样。警长说过,这一片荒原的土质非常坚硬而且干燥,可是向梅普里通地势则愈来愈低,从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是一个长长的低洼地带,在星期一夜晚一定是非常潮湿的。要是我们的假定不错,那么这匹名驹必然会经过那里,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找到它的蹄印了。" 我们边谈边走,兴致勃勃,几分钟以后,就走到我们所说的洼地了。我按照福尔摩斯的要求,向右边走去,福尔摩斯则走向左方,可是我走了还不到五十步,就听到他叫我,并且看到他向我招手。原来在他面前松软的土地上有一些清晰的马蹄印,而福尔摩斯从袋里取出马蹄铁与地上的蹄印一对照,竟完全吻合。 "你瞧设想该是多么重要,"福尔摩斯说道,"格雷戈里就缺乏这种素质。我们对已发生的事可能是什么有所设想,并按设想的情况去办,结果证明有道理。那我们就进行下去吧。" 我们穿过湿软的低洼地段,走过了四分之一英里的干硬的草地,地形开始下斜,重新发现了马蹄印,后来马蹄印又中断了半英里光景,可是在梅普里通附近,却又发现了马蹄印。福尔摩斯首先发现了它,他站在那里用手指点,脸上现出胜利的喜悦神情。在马蹄印旁边可以明显看出还有一个男人的脚印。 "开始这骑马是独行的。"我大声说道。 "完全如此。开始它是独行的。嘿,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两种足迹突然朝金斯皮兰方向转去。福尔摩斯吹起口哨,我们两个人追踪前进。福尔摩斯双目紧盯着足迹,可是我偶然向旁边一看,使我惊奇的是,我看到这同样的足迹又折回原方向。 "华生,你真是好样的,"在我指给福尔摩斯看时,他说道,"你使我们少跑好多路,要不然我们就走回头路了。我们现在还按折回的足迹走吧。" 我们走了没有多远,足迹在通往梅普里通马厩大门的沥青路上中断了。我们刚一靠近马厩,一个马夫从里面跑出来。 "我们这里不准闲人逗留,"那个人说道。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口袋里说道,"要是明天早晨五点钟我来拜访你的主人赛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如果那时有人来,他会接见的,因为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可是他来了,先生,你自己去问他吧。不,先生,不行,如果让他看见我拿你的钱,他就会赶走我,假如你愿意给的话,请等一会。" 福尔摩斯刚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半克朗的金币,听到这话,随即放回原处,一个面容狰狞可怕的老人从门内大踏步地走了出来,手中挥舞着一支猎鞭。 "这是干什么,道森?!"他叫喊道,"不许闲谈!去干你的事!还有你们,你们究竟来干什么?" "我们要和你谈十分钟,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道。 "我没有时间和每个游手好闲的人谈话,我们这里不许生人停留。走开,要不然我就放狗咬你们。" 福尔摩斯俯身向前,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他猛然跳起来,面红耳赤。 "扯谎!"他高喊道,"无耻谎言!" "很好。我们是在这里当众争论好呢,还是到你的客厅里谈一谈好呢?" "啊,要是你愿意,请吧。"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 "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华生,"福尔摩斯说道,"现在,布朗先生,我完全听你吩咐。" 过了有二十分钟,福尔摩斯和他重新走出来时,天上的红光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从来还没见过有谁会像赛拉斯·布朗那样一刹那间就有那么大的转变。他的面色灰白,额上满是汗珠,他的双手颤抖,手中的猎鞭像风中的细树枝一样摆动。他那种专横霸道的神情也一扫而光,畏缩地随在我的伙伴身旁,像一条狗跟着它的主人一样。 "一定照您的指示去办。一定完全照办。"他说道。 "一定不能出错,"福尔摩斯回头看着他说道。他战战兢兢,好像从福尔摩斯的目光中看到了可怕的威力。 "啊,是的,一定不会出错。保证出场。我要不要改变它?" 福尔摩斯想了想,忽然纵声大笑,"不,不用了。"福尔摩斯说道,"我会写信通知你。不许耍花招,嗯,否则……" "啊,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好,我想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听我的信。"布朗哆哆嗦嗦地向他伸过手来,福尔摩斯毫不理睬,转身就走,于是我们便向返回金斯皮兰的方向走去。 "像赛拉斯·布朗这样一会儿气壮如牛、一会儿又胆小如鼠、而且奴气十足的,我倒很少见过呢。"在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时,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说,马在他那里了?" "他原本虚声恫吓,想把事情赖掉。可是我把他那天早晨干的事说得分毫不差,因此他相信我当时是在瞅着他。你当然会注意到那个特殊的方头鞋印,布朗的长统靴正和它一样。还有,这种事当然不是下人们胆敢做的。根据他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习惯,我对他说,他是怎么发觉有一匹奇怪的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怎么出去迎它的,当他看到那骑马名不虚传的白额头时,又是如何地喜出望外的,因为只有这骑马才能战败他下赌注的那一骑马,而不意竟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后来我又叙述说,他开始一闪念间是如何打算把马送回金斯皮兰,后来又是如何陡起邪念,想把马一直藏到比赛结束的,因而是怎样把马牵回来,藏在梅普里通的。我把这一切细节都讲给他听,他不得不认输,只想保全自己的生命了。" "可是马厩不是搜查过了吗?" "啊,像他这样的老马混子是诡计多端的。" "既然他为了切身利益可以伤害那匹名驹,可你现在还把马留在他手里,你难道不担心吗?" "我亲爱的伙计,他会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它的。因为他知道受宽大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证那骑马的安全啊。" "我觉得罗斯上校无论如何不是一个肯宽恕别人的人。" "这件事并不取决于罗斯上校。我可以自行其是,根据自己的选择对掌握的情况多说或少说。这就是非官方侦探的有利条件。华生,我不知道你是否发现,罗斯上校对我有点傲慢。现在我想拿他来稍微开开心。不要告诉他关于马的事。" "没有你的许可我一定不说。" "而且这件事与是谁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问题相比,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了。" "你打算追查凶手吗?" "正相反,我们两个人今天就乘夜车返回伦敦。" 我朋友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们到德文郡才几个小时,而一开始调查研究就干得这么漂亮,现在他竟然要撒手回去,这可使我百思不解了。在我们返回驯马师寓所的途中,不论我怎样追问,他都绝口不谈此事。上校和警长早已在客厅等着我们。 "我和我的朋友打算乘夜车返回城里,"福尔摩斯说道,"已经呼吸过你们达特穆尔的新鲜空气了,可真令人心旷神怡啊。" 警长目瞪口呆,上校轻蔑地撇撇嘴。 "这么说来你是对拿获杀害可怜的斯特雷克的凶手丧失信心了,"上校说道。 福尔摩斯耸了耸双肩。 "这有很大困难,"福尔摩斯说道,"可是我完全相信,你的马可以参加星期二的比赛,请你准备好赛马骑师吧。我可以要一张约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吗?" 警长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福尔摩斯。 "亲爱的格雷戈里,你把我需要的东西事先都准备齐全了。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想向女仆问一个问题。" "我应该承认,对我们这位从伦敦来的顾问我颇为失望,"我的朋友刚一走出去,罗斯上校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看不出他来这儿以后有什么进展。" "至少他已向你保证,你的马一定能参加比赛,"我说道。 "是的,他向我保证了,"上校耸了耸双肩说道,"但愿他找到了我那骑马,证明他不是瞎说。" 为了维护我的朋友,我正准备驳斥他,可是福尔摩斯又走进屋来。 "先生们,"福尔摩斯说道,"现在我已经完全准备好到塔维斯托克镇去了。" 在我们上四轮马车时,一个小马倌给我们打开车门。福尔摩斯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俯身向前,拉了拉小马倌的衣袖。 "你们的围场里有一些绵羊,"福尔摩斯问道,"谁照料它们?" "是我,先生。" "你发现近来它们有什么毛病吗?" "啊,先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有三只跛足了。" 我看出,福尔摩斯极为满意,因为他搓着双手,咧着嘴轻轻地笑了。 "大胆的推测,华生,可推测得非常准,"福尔摩斯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说道,"格雷戈里,我劝你注意一下羊群中的这种奇异病症。走吧!车夫。" 罗斯上校脸上的表情和以前一样,显出对我朋友的才能不十分相信的神态,可是我从警长脸上的表情看出,福尔摩斯的话使他非常注意。 "你断定这是很重要的吗?"格雷戈里问道。 "非常重要。" "你还要我注意其他一些问题吗?" "在那天夜里,狗的反应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啊。"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歇洛克·福尔摩斯提醒道。 四天以后,我和福尔摩斯决定乘车到温切斯特市去看韦塞克斯杯锦标赛。罗斯上校如约在车站旁迎接我们,我们乘坐他那高大的马车到城外跑马场去。罗斯上校面色阴沉,态度非常冷淡。 "直到现在我的马一点消息也没有,"上校说道。 "我想你看到它,总能认得它吧?"福尔摩斯问道。 上校极为恼怒。 "我在赛马场已经二十年了,以前从来还没有听过这样的问题,"他说着,"连小孩子也认得银色白额马的白额头和它那斑驳的右前腿。" "赌注怎么样?" "这才是奥妙之处呢。昨天是十五比一,可是差额越来越小了,现在竟跌到三比一。" "哈!"福尔摩斯说道,"分明是有人知道了什么消息。" 马车驶抵看台的围墙,我看到赛马牌上参加赛马的名单。 韦塞克斯金杯赛 赛马年龄:以四、五岁口为限。赛程:一英里五弗隆。每马交款五十镑。头名除金杯外得奖一千镑。第二名得奖三百镑。第三名得奖二百镑。 一、希恩·牛顿先生的赛马尼格罗。骑师着红帽,棕黄色上衣。 二、沃德洛上校的赛马帕吉利斯特。骑师着桃红帽,黑蓝色上衣。 三、巴克沃特勋爵的赛马德斯巴勒。骑师着黄帽,黄色衣袖。 四、罗斯上校的赛马银色白额马。骑师着黑帽,红色上衣。 五、巴尔莫拉尔公爵的赛马艾里斯。骑师着黄帽,黄黑条纹上衣。 六、辛格利福特勋爵的赛马拉斯波尔。骑师着紫色帽,黑色衣袖。 "我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话上了,把准备好的另一骑马也撤出了比赛,"上校说道,"什么,那是什么?名驹银色白额马?" "银色白额马,五比四!"赛马赌客高声喊道,"银色白额马,五比四!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余赛马,五比四!" "所有的赛马都编了号,"我大声说道,"六骑马都出场了。" "六骑马都出场了?那么说,我的马也出来了,"上校异常焦急不安地喊道,"可是我没看到它,没有我那种颜色的马过来。" "刚跑过五匹,那匹一定是你的。" 我正说着,有一匹矫健的栗色马慓悍地从磅马围栏内跑出来,从我们面前缓辔而过,马背上坐着上校那位众所周知的黑帽红衣骑师。 "那不是我的马,"马主人高喊道,"这骑马身上一根白毛也没有。你到底搞了什么鬼,福尔摩斯先生?" "喂,喂,我们来看它跑得怎样,"我的朋友沉着冷静地说道,他用我的双筒望远镜注意观看了几分钟,"太好了!开始得太好了!"他又突然喊道,"它们过来了,已经拐弯了!" 我们从马车上望过去,赛马一直跑过来,情景异常壮观。六骑马原来紧挨在一起,甚至一条地毯可以把六骑马一铺盖上,可是跑到中途,梅普里通马厩的黄帽骑师就跑到前面。可是,在它们跑过我们面前时,德斯巴勒的力气已经耗尽了,而罗斯上校的名驹却一冲而上,驰过终点,比它的对手早到六马身长,巴尔莫拉尔公爵的艾里斯名列第三。 "这样看来,真是我那骑马了,"上校把一只手遮到双眼上望着,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承认,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你不认为你把秘密保守得时间太久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当然了,上校,你马上会知道一切情况的。我们现在顺便一起去看看这骑马。它在这里,"福尔摩斯继续说道,"这时我们已经走进磅马的围栏,这地方只准许马主人和他们的朋友进去,只要用酒精把马面和马腿洗一洗,你就可以看到它就是那匹银色白额马。" "你真使我大吃一惊!" "我在盗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擅自做主让它这样来参加马赛了。" "我亲爱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秘。这骑马看来非常健壮、良好。它一生中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跑得这样好。我当初对你的才能有些怀疑,实在感到万分抱歉。你给我找到了马,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如果你能抓到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凶手,你就更给我帮了大忙了。" "这件事,我也办到了。"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说道。 上校和我都吃惊地望着福尔摩斯,上校问道:"你已经抓到他了?那么,他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 "这里!在哪儿?" "此刻就和我在一起。" 上校气得满脸通红。 "我完全承认我受到了你的好处,福尔摩斯先生,"上校说道,"可是我认为你刚才的话,不是恶作剧就是侮辱人!"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 "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认为你同罪犯有什么联系,上校,"福尔摩斯说道,"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你身后,"他走过去,把手放到这匹良马光滑的马颈上。 "这骑马!"上校和我两个人同时高声喊道。 "是的,这骑马。假如我说明,它是为了自卫杀人,那就可以减轻它的罪过了。而约翰·斯特雷克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人。现在铃响了,我想在下一场比赛中,稍稍赢一点。我们再找适当的时机详细谈一谈吧。" 那天晚上我们乘坐普尔门式客车返回伦敦,我们的朋友详细地讲述星期一夜晚达特穆尔驯马厩里发生的那些事,和他的解决方法,使我们听得入了神,我料想,罗斯上校和我本人一样,觉得旅程是太短了。 "我承认,"福尔摩斯说道,"我根据报纸报道所形成的概念,是完全不正确的。可是这里仍然有一些迹象,如果不是被迫它细节所掩盖的话,那本来是非常重要的。我到德文郡去时,也深信菲茨罗伊·辛普森就是罪犯。当然,那时我也曾看到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在我乘坐马车,刚好来到驯马师房前时,我突然想到咖喱羊肉具有重要的意义。你们该记得,在你们都从车上下来时,我那时正在出神,仍旧坐着不动。我是在对我自己的头脑感到惊异,我怎么竟能忽略了这样一条明显的线索。" "我承认,"上校说道,"甚至现在我也看不出咖喱羊肉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它是我推理锁链中的第一个环节。弄成粉末的麻醉剂绝不是没有气味的。这气味虽不难闻,可是能察觉出来。要是把它掺在普通的菜里面,吃的人毫无疑问可以发现出来,可能就不会再吃下去。而咖喱正是可以掩盖这种气味的东西。不可能设想,陌生人菲茨罗伊·辛普森那天晚上会把咖喱带到驯马人家中去用。另一种特别怪诞的设想是,那天晚上他带着弄成粉末的麻醉剂前来,正好碰到可以掩盖这种气味的菜肴,这种巧合当然是难以置信的。因此,辛普森这个嫌疑就排除了。于是,我的注意重点就落到斯特雷克夫妇身上。只有这两个人能选择咖喱羊肉供这天晚上的晚餐用。麻醉剂是在菜做好以后专门给小马倌加进去的,因为别人也吃了同样的菜但没有坏作用。那么他们两个人中哪一个接近这份菜肴而 未被女仆发现呢? 在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我了解到这条狗不出声的重要性,因为一个可靠的推论总会启发出其他的问题来。我从辛普森这个插曲中知道,马厩中有一条狗,然而,尽管有人进来,并且把马牵走,它竟毫不吠叫,没有惊动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看马房的人。显然,这位午夜来客是这条狗非常熟悉的人物。 我已经确信,或者说差不多确信,约翰·斯特雷克在深夜来到马厩,把马牵走了。为了什么目的呢?显然,是不怀好意,不然,他为什么要麻醉他自己的小马倌呢?可是,我一下子想不出为什么。以前有过一些案子,驯马师通过代理人把大量的赌注押在自己的马的败北上,然后为了欺骗,故意不让自己的马得胜。有时,在赛马中故意放慢速度而输掉。有时他们用一些更有把握更阴险狡猾的手法。这里用的是什么手法呢?我希望检查死者的衣袋里的东西后再作出结论。 事实正是如此,你们总不会忘记在死者手中发现的那把奇特的小刀吧,当然没有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会拿它来当武器使用。正像华生医生告诉我们的那样,这是外科手术室用来做最精密手术的手术刀。那天晚上,这把小刀也是准备用来做精密手术的。罗斯上校,你对赛马是有丰富经验的,你总该知道,在马的后踝骨腱子肉上从皮下划一小道轻轻的伤痕,那是绝对显不出痕迹来的。经过这样处理的马将慢慢出现些轻微的跛足,而这会被人当作是训练过度或是有一点风湿痛,可是却不会被人发现是一个肮脏的阴谋。" "恶棍!坏蛋!"上校大声嚷道。 "我们已经清楚约翰·斯特雷克把马牵到荒野去的目的了。而这样一匹烈马受到刀刺以后,一定高声嘶叫,因而会惊醒在草料棚睡觉的人。所以绝对需要到野外去干这个勾当。" "我真瞎了眼!"上校高喊道,"怪不得他要用蜡烛和火柴了。" "是啊,经过检查他的东西以后,我非常幸运地不仅发现了他的犯罪方法,甚至连他的犯罪动机也找到了。上校,你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人,你当然知道一个人不会把别人的账单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我们一般人都是自己解决自己的账务。所以我立即断定,斯特雷克过着重婚生活,并且另有一所住宅。从那份账单可以看出,这件案子里一定有一个爱挥霍的女人。即使像你这样对仆人慷慨大方的人,也很难料想到他们能花二十畿尼给女人买一件衣服。我曾趁 其不备向斯特雷克夫人打听过这件衣服的事,可是她闻所未闻,这使我很满意,说明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我记下了服饰商的地址,本能地感到我带上斯特雷克的照片一定能很容易地解决这位神秘的德比希尔先生的问题。 从那时期,一切就都清楚了。斯特雷克把马牵到一个坑穴里,在那里他点起蜡烛,使人家看不到。辛普森在逃走时把领带丢了,斯特雷克把它捡起来,或许是打算用来绑马腿。到了坑穴,他走到马后面,点起了蜡烛,可是突然一亮,马受到惊骇,出于动物的特异本能预感到有人要加害于它,便猛烈地尥起蹶子来,铁蹄子正踢到斯特雷克额头上,而这时斯特雷克为了干他那种细致的工作,不顾下雨,已经把他的大衣脱掉,所以在他倒下去时,小刀就把他自己的大腿划破了。我说得清楚吗?" "妙啊!"上校喊道,"妙啊!你好像亲眼看到了一样。" "我承认,我最后的一点推测是非常大胆的。在我看来,斯特雷克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不经过试验是不会轻易在马踝骨腱肉上做这种细致的手术的。他能在什么东西上做实验呢?我看到了绵羊,便提了一个问题,甚至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得到的回答竟说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我回伦敦后,拜访了那位服饰商,她认出斯特雷克是那个化名德比希尔的阔绰顾客,他有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妻子,特别喜好豪华的服饰。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个女人使斯特雷克背上了满身的债务,因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个问题以外。你把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上校大声说道,"这骑马在哪里呢?" "啊,它脱缰逃跑了,你的一位邻居照料了它。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宽容。我想,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已经到了克拉彭站,过不了十分钟我们就到维多利亚车站了。如果你愿意到我们那里吸吸烟,上校,我很高兴把其他一些细节讲给你听,一定会使你颇感兴趣的。" 第二章 黄面人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的非凡才能使我们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性故事听得入了神,最后我们自己也投身到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发表根据这些案件所写的短篇小说时,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写得比失败要详细得多。我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顾全福尔摩斯的名声——事实上,每逢濒于绝境时,他的精力和多才多能实在令人钦佩不迭——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遭到失败之处,别人也不会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结局了。然而,往往发生一种情况,甚至当他出现了错误,最后还是被他查出了真情。我曾注意到五六种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案子最明显而引人入胜,一件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一件就是我现在准备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是一个很少为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的人。一般来说,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很多。而毫无疑问,在与他同体重的人中,福尔摩斯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家,不过,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浪费精力,所以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项目以外,他对其余活动一向很少问津。可是他精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显然,他这样的养身之道,确实是很奇怪的。他的饮食总是很简单的,起居也极其简朴,近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些可卡因以外,福尔摩斯没有其他恶习。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时,他便求助于麻醉剂,以解除生活的单调。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清闲起来,居然有时间陪我到公园去散步。此时榆树已生出嫩绿的幼芽,栗树梢头开始冒出五瓣形新叶。我们在一岂不言不语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对两个互知肺腑的人是很适合的。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经近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先生。"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这都怪午后散步!"福尔摩斯说道,"那么,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有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小时,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先生,他一直在屋中踱来踱去,跺着脚。我在门外等候,先生,可是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说:是不是他不打算回来了?他的原话就是这样,先生。我说:请再稍等一等。他又说:那么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这里快闷死了,过一会我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对,"我们走进屋中,福尔摩斯说道,"真叫人生气,华生。我正需要一件案子。从这个人急不可耐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这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这个人丢下的。这是一只很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是用烟草商叫做琥珀的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究竟有几支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是真正的琥珀。喂,他竟把显然很珍爱的烟斗遗忘了,说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烦意乱了。"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呢?"我问道。 "啊,据我看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是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补都用的是银箍,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去修理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说明他一定很珍爱这只烟斗了。"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把烟斗翻过来掉过去,以独特的沉思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把烟斗拿起来,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似的。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福尔摩斯说道,"除了表和鞋带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示一个人的个性了。可是这只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惯用左手,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我的朋友丝毫不假思索地信口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斜视着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你认为他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那就是一个有钱的人吗?"我问道。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中磕出一点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抽上等烟了,可见他是经济富裕的了。"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有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的习惯。你可以看出这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了。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把烟点着,就不能不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只是烟斗的右侧,由此,我推测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就可以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这么点烟,但这毕竟不是经常的。所以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到他已走上楼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屋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他身穿一套讲究而素净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宽檐呢帽。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可是实际上他还要大几岁。 "请原谅,"他有些窘迫不安地说道,"我想我应当先敲一敲门。是的,我当然应该先敲门。可是事实上我有点心烦意乱,请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上,仿佛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经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道,"这确实比工作还要伤神,甚至比玩乐还要伤神。请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 "我要请你指教,先生。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我的整个生活似乎已经垮了。" "你是不是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单是这样。你是一个见识广博的人,一个饱经世故的人,我需要你赐教。我需要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支离破碎,呼吸急促,声调颤抖,我觉得他好像连说话本身都非常痛苦,始终竭力用意志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说道,"哪一个人也不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商议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难堪。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智穷力尽的地步,不能不向别人求教了。" "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 我们的来客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怎么?"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姓名?"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你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儿冲向人家。我正想告诉你,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听到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幸能够使不少惶惑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我们也能为你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是很重要的,请你不要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吧。" 我们的来客又把手放到额上,仿佛感到非常痛苦。我从他的姿态神情上看出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易冲动的人,天性有些骄傲,宁愿掩盖自己的创痛,也不愿暴露出来。后来,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作了个坚定的手势,似乎不再保守秘密,开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婚后已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我的妻子像任何一对夫妻一样,恩爱异常,生活美满。我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没有丝毫分歧。可是现在,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中间突然产生了障碍。我发现,在她的生活上和思想上,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犹如她是个陌路相逢的女人一般。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让你知道,然后我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不要在这方面产生什么误会。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现在更加爱我了。这一点我知道,也感觉得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男人很容易察觉女人在爱他。不过我们夫妻之间,有这个秘密存在,在这个秘密弄清楚以前,我们不能一切照旧了。"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历史告诉你。我初次见到她时,虽然她很年轻,仅仅二十五岁,却已是未亡人了。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就到美国去了,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那个赫伯龙,他是个律师,顾客很多。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流行了黄热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黄热病双双死去,我看到了赫伯龙的死亡证。这使她对美国产生了恶感,便回国和她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还要说明,她的丈夫给她留下相当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丈夫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得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互相倾心,几星期后就结婚了。 我自己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生活非常舒适。我们这小地方离城虽然很近,却有乡村风味。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所房屋,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所单独的小别墅。除此以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职业使我在一定的季节才进城去办事,可是在夏季我就不用进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乡下住宅纵情欢乐。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夫妇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件事,我应当先告诉你,然后再讲下去。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让到我名下了。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觉得我的事业如果失败,那就很难周转了。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我只好照办了。啊,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道,"当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我什么时候要用就可以向你要。" "不错",我说道,"那本来都是你自己的钱嘛。" "好",她说道,"我要一百镑。" 我听到这话,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一件新衣服或其他这一类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噢",她开玩笑地说道,"你说过你只不过做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向人家乱发问的。" "如果你真需要这些钱,当然可以拿到它。"我说道。 "啊,是的,我当真需要它。" "你不能告诉我你用这笔钱作什么吗?" "杰克,过几天可以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 于是我只好这样办了。不过如果说我们夫妇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这就是破题儿第一遭。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也没再想这件事。这件事也许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好。 好,我刚才告诉你们,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所小别墅。在我们住所和小别墅之间有一块田野,可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大道走到对过,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去。就在小别墅那边,有一频繁茂的苏格兰枞树,我平常很喜欢在那里散步。因为,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八个月来,这所小别墅一直无人居住,但这太可惜了。因为那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并且经常想,如果住在这里该是多么惬意啊。 咳,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这条路上,遇到一辆空篷车转到小路上,同时看到游廊旁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别的东西。很明显,这所小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停下来打量一番,想知道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究竟是什么人。可是我正在打量,突然意识到上面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看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不知道这张面孔的样子,可是,我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所以看不清面貌如何。不过这张面孔有点不自然而且不像人脸。这就是我那时的印象。我便急忙走向前去,以便把窥视我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以后,那张面孔突然不见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内的暗处。我站了足有五分钟,仔细考虑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很难说明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它离我太远了。可是这张面孔的颜色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很深的。它就像青灰色的白垩土一样,而且有点僵硬呆板,不自然得吓人。我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再去看看这所小别墅的新住户。我走近门前敲了敲门,立即有一个身材高大、体态消瘦的女人把门打开,这女人面容丑陋,令人生畏。 "你要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把头朝我的住处点了点,说道,"我看你们刚刚搬进来,因此我想是不是能帮助你们做些什么……" "喂,我们需要你时,自然会请你的",她说着,竟然把门关上。我吃了这样粗暴的闭门羹,非常恼怒,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尽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我脑中始终萦绕着窗口的那个怪人和那女人的粗鲁形象。我决意不向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是一个胆怯而又容易激动的女人,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所遭遇到的不快。然而,在我临睡以前,我告诉她那所小别墅现在已经住上人了,她没有回答。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里人经常嘲笑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可是在这天晚上,由于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或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却睡得不像平常那么死。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觉得室内有什么在走动,逐渐意识到我妻子已经穿好衣服,并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惊异的话,对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突然落到我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竟使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是以前我从未见过的,也决不会是假装的。她脸色死白,呼吸急促,在她扣紧斗篷时,偷偷地瞧着床上,看是否惊醒了我。后来,以为我还在睡梦中,她便悄悄地从屋中溜出去,过了一会,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吱吱嘎嘎声,这分明是大门合叶发出的响声。我从床上坐起来,用手关节敲床栏,看看我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来,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而凌晨三点钟我妻子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钟,脑中翻腾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些可能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离奇古怪,莫名其妙。我正在苦苦思索这件事时,听到门又轻轻关上了,我妻子走上楼来。 "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听我一说,她立即大惊失色,猛然尖叫了一声。这一惊一叫比其他的事更使我烦恼,因为这里面具有难以形容的内疚之意。我妻子向来是一个真诚而性情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的屋内,而当丈夫问话时竟然惊呼出声,畏缩不安,这真使我异常寒心。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笑了笑,大声说道,怎么,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严厉地问道。 "无怪乎你要觉得惊奇了",她说道。我看到她在解斗篷上的纽扣时,手指不住颤抖,呃,以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事实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有些气闷,特别想透一透新鲜空气。假如我不出去,我真以为我要晕倒了。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敢向我这边看一眼,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的语调。这就说明她说的都是假话。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墙壁,非常伤心,心中充满了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对我隐瞒什么呢?她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在我查明这件事的底细以前,我是不会安宁的。可是,在她向我说过一次假话以后,我不愿再问她什么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忐忑不安,猜来猜去,越想越糊涂。 第二天我本应到城里去,但我心中异常烦恼,也顾不得照顾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心神不安,她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我从她那疑虑的目光看去,她已经知道我不相信她讲的话,现在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早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然后我立即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鲜空气中思考这件事。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一点钟了。我正巧路过那所小别墅,便停下脚步望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昨天看我的那张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你想象我是多么惊奇,原来我正站在那里时,小别墅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妻子走了出来。 我一见到她,竟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们目光相遇时,我妻子显得比我更加激动。一霎时,她似乎想再退回到那所别墅中去。后来,看到再隐藏也没有什么用了,便走上前来,面色异常苍白,目光惊惧,与她嘴唇上强露出的微笑,显然是毫不相称的。 "啊,杰克",她说道,"我刚才来看看是不是能给新邻居帮点忙。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不会和我生气吧?" "那么",我说道,"这就是你昨夜来过的地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到这里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来看他们?" "以前我没到这里来过。" "你怎能竟然对我说起假话来?"我大声喊道,"你说话时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有事瞒过你?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 "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进去。"她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气喘吁吁地说道。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蛮劲把我拉回去。 "我恳求你不要这样做,杰克,"她高声喊道,"我保证过几天把一切全都告诉你,如果你进到别墅里去,除了自找苦吃以外,没有别的好处。"后来,我从她手中挣脱开,她紧紧把我缠住,疯狂地哀求着。 "请你相信我,杰克!"她叫喊道,"就相信我这一次。你决不会因此而感到后悔的。你知道,要不是为了你好,我决不会对你隐瞒什么的。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会很好的,如果你硬要进别墅去,那么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如此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使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前。 "要让我相信你,必须有一个条件,而且只有一个条件,"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必须停止这种秘密活动。你有权保留你的秘密,但你必须答应我夜里不再出来,不再做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如果你答应我,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就忘掉过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非常宽慰地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完全可以照你的愿望办。走吧,啊,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把我从小别墅引开。我走时向后看了看,看到上面窗上,有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向我们张望。我妻子和这个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头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瓜葛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在我解开这个疑团之前,我的心情是永远不会平静的。 在这以后,我在家呆了两天,我妻子很忠实守约,因为,就我所知,她从未出门一步。然而,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那么严肃许诺的话,竟不能使她摆脱那股神秘的吸引力,从而使她背弃她的丈夫和她的责任。 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了,可是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的火车返回的。我一进门,女仆就面带惊慌地跑进厅房。 "太太在哪里?"我问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心里霎时充满了疑云,我跑到楼上看她是否确实不在屋中。这时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穿过田野,正向那小别墅方向跑去。那时我当然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并曾吩咐女仆,我如果回来,就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奔出去,决心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查到底。我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赶回来,可是我没有站下来和她们说话。这所小别墅里有一种秘密,使黑暗笼罩了我的生活,我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我走到房前,甚至连门都没敲,转动门钮,就冲进过道里。 楼下是一片寂静。厨房里炉灶上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一只篮中。但没有以前我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踪影。我跑进另一间屋子,可是也同样空无一人。后来我跑上楼去,另两间屋子也是空的。原来整个别墅竟空空如也。室中的家具和图画都极为平常而粗俗,只有我从窗户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寝室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悬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 片时,我的全部疑团燃烧起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照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摄的。 我在室内停留了一会,确知完全无人以后,才走出来,心中感到以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进屋时,我妻子来到前厅,可是我极为痛心,异常恼怒,不愿和她说话,从她身旁冲进我的书房中去。可是她在我把门关上以前,却随我身后走了进来。 "我很抱歉,竟破坏了我的诺言,杰克,"她说道,"可是你如果知道这里面的一切真情,我相信你是一定能原谅我的。" "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我说道。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高声喊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在那所别墅里的是谁,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是什么人,我们就不能互相信任了。我说道,从她身旁走开,离开了家。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 起我就没有见过她。对于这件奇怪的事,我只知道这些。这是我们中间头一次出现不和。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解决是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教我,所以急忙赶到你这里来,一切拜托给你。假如这里面有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我好了。不过,首先请你赶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静听这件离奇的故事。这个人异常激动,讲得断断续续。我的伙伴,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说道,"你能保证你在窗户上看到的面孔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 "我每次看到这张面孔,距离都比较远,所以不能肯定。" "但你显然对这张面孔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它似乎颜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奇怪。但我走近时,就猛然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大约有两个月了。" "你看到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大火,她的所有文件都烧掉了。" "可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啊,在这场火灾以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或者接到过那里的来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把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如果这所别墅现在仍然空着,我们就有些难办了。不过,我想很可能,昨天在你进去以前,里面的住户得到警告,所以事先躲开了,现在可能又回屋了。我们不难把它查清楚。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所别墅的窗户。如果肯定里面有人居住,你不必硬闯进去,只要拍一个电报给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们收到电报,一小时就赶到你那里,很快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假如那别墅现在还空着怎么办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然后再和你商量。再见。不过,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原委之前,你不要再烦恼了。" "我担心这事情不妙,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以后,回来时说道:"你认为怎么样?" "这件事很难办,"我回答道。 "对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面必定有诈啊。" "那么诈人的是谁呢?" "啊,那一定是住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间里、并把她的照片挂在壁炉墙上的那个人。华生,真的,窗户里那张呆板面孔真是很值得注意呢,我无论如何也不放过这件案子。" "你已经有了推论吗?" "是啊,这仅是暂时的推论。可是如果这推论证明是不正确的,那就不免使我吃惊了。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不然,她那样惊惶不安、坚决不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举动又怎样解释呢?照我想来,事实大致是这样: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说,染上了什么令人讨厌的疾病,别人不愿接触了或者能力降低了。她终于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更名改姓,想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给丈夫看过。现在结婚已经三年,她深信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可是她的踪迹突然被她的前夫发现,或者可以设想,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个妻子,威胁说要来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镑设法去摆脱他们。他们却仍然来了。当丈夫向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知道这就是追踪她的人。她便等丈夫熟睡以后,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让她安静。这一次没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正像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出来时正好碰上了他。这时她才答应不再去了。但两天以后,摆脱这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进行了一次尝试。这一次她带上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正在和前夫会晤,女仆突然跑来报告说主人回家了。此时她知道他必定要直奔别墅而来,便催促室内的人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枞树丛里。所以,他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才怪呢。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可是它至少符合所有的事实。假使再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我们重新考虑也还来得及的。在我们没有收到那位朋友从诺伯里拍来的电报之前,我们只好寸步不前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等多久。刚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说道:别墅依旧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内那张面孔。请乘七点钟火车来会,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火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候,在车站灯光下,我们看到他面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别墅时,看到有灯光。现在我们应当断然彻底解决它。"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树荫路上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打算闯进去,亲眼看看屋里到底是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我下了决心。"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地怀疑好得多。我们最好立刻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不过我想这也值得。" 那晚天色异常昏暗,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奔向前去,我们也竭力随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走着。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所别墅。" 他说话时,我们已在小路上拐了弯,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门前地上映着一翧e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一个窗户也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见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这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可以亲眼见到有人在这里。现在随我来,我们马上就把一切弄明白。" 我们走近门口,突然一个妇人从黑影中走出来,站在灯光的金黄色光影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面,但她双臂高举,做出恳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样!杰克,"她高喊道,"我预料到今晚你一定会来。亲爱的,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厉声叫道,"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彻底解决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们紧随在他身后走过去。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阻拦他,可是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瞬之间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跑到上面亮着灯光的屋中,我们随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一角,像是个小女孩俯身坐在桌旁。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过去,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在她突然转向我们时,我不由得惊骇得叫出声来。她的面孔是极为奇怪的铅灰色,完全没有丝毫表情。一瞬间,这个谜就揭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从她脸上掉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看到我们惊骇的面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白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也不禁大笑起来。可是格兰特·芒罗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我的天哪!"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妻子面容坚定而自豪地扫视了屋内的人一眼,说道,"你强迫我违反我的意志告诉你,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求得一个妥善的办法。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说道:"你从未见它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即打开。里面是一张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温文尔雅,可是他的面貌却明显具有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夫人说道,"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为了要嫁给他,与我的同种人隔绝了,不过他在世的时候我一时一刻也没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竟承受了她祖先的血统而不像我。因为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这种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亲还要黑得多。不管黑白,她毕竟是我自己亲爱的小女儿,是母亲的小宝贝儿。"听到这些话,小家伙跑过去偎依在女人身旁。"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健康,换了水土可能对她有害,我才把她交给我们以前的仆人,一个忠诚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未想到遗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遇到了你,杰克,并且知道我爱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对你说,上帝原谅我,我怕我会失掉你,所以就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只有在你们二人中选一个,我这懦弱的人哪,终于舍弃了我的小女孩,选中了你。三年来我一直向你隐瞒了这件事,可是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终于遏制不住想见见孩子的愿望。我虽然一再压抑这种愿望,可是无济于事。我知道有危险,也决心让孩子来,哪怕是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镑,告诉她这里有所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住邻居,而我根本无需出面和她联系。我甚至嘱咐她白天不让孩子到外面去,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盖住,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产生流言蜚语,说邻宅有一个小黑人。假使我不是过于小心,也可能做得不这么蠢了。因为我怕你看出真情,反而有些发昏了。 "是你首先告诉我这个小别墅有人住了,我本应等到早晨,可是我激动得睡不着,因为我知道你很难惊醒,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于是我开始碰到了麻烦。第二天你察觉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三天以后,你从前门闯进去,保姆和孩子却从后门逃走了。今天晚上终于真情大白,请问你打算怎样处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着回答。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格兰特·芒罗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吻她,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去从容商量嘛,"他说道,"我虽然不是圣人,艾菲,可是我想,总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些。" 福尔摩斯和我随他走出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道,"我们还是回伦敦去,这比在诺伯里更有用些。" 这整晚他对本案再也没提起过,直到他最后拿着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时才说:"华生,如果以后你觉得我过于自信我的能力,或在办一件案子时下的功夫不够,请你最好在我耳旁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第三章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一个冬天的黄昏,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对坐在壁炉两侧,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我这里有几个文件,我确实认为很值得你一读。这些文件和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奇案有关系。治安官老特雷佛就是因读了这些文件惊吓而死的。" 福尔摩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颜色晦暗的小圆纸筒,解开绳带,交给我一张石青色的纸,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短简,上面写着: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 (it ran).head keeperhudson, webelieve, has been now told to re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for-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按字面可译为:伦敦野味供应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赫德森现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译者) 读完这封莫名其妙的短简,我抬起头,看见福尔摩斯正在观看我的表情,还抿着嘴发笑。 "你似乎有点弄糊涂了吧?"他说道。 "我看不出像这样的一份短简怎么能把人吓死。在我看来其内容只不过是荒唐胡言罢了。" "不错。可是事实上,那位健壮的老人,读完这封短简,竟如手枪射中的靶子一样,应声而倒一命呜呼了。" "你倒惹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道,"可是刚才你为什么说,我有特别的原因,一定要研究这件案子呢?" "因为这是我着手承办的第一桩案件啊。" 我一直都在设法探问我的同伴,想让他讲讲当初是什么原因使他下决心转向侦探犯罪活动的,可是他一直也没有兴致讲。这时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把文件铺在膝盖上,然后点起烟斗吸了一阵子,并把文件翻来覆去地察看着。 "你从来没听我谈起过维克托·特雷佛么?"他问道,"他是我在大学两年中结识的唯一好友。我本来极不善交游,华生,总喜欢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呆在房里,训练自己的思想方法,所以极少与同年人交往。除了击剑和拳术以外,我也不很爱好体育,而那时我的学习方法与别人也截然不同。因此,我们根本没有往来的必要。特雷佛是我唯一结识的人。这是因为有一天早晨,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猛犬咬了我的踝骨,这样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们相识了。 开始交往虽很平淡,但令人难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佛常来看望我。最初他闲聊几分钟就走,可是不久,我们交谈的时间延长了。到那学期结束以前,我们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精神饱满,血气方刚,精力充沛,在许多方面和我恰恰相反,但我们也有一些相同之处。当我发现他也和我一样落落寡合时,我们便越加亲密。后来他请我到他父亲那里去,他父亲住在诺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去度一个月的假期。 老特雷佛是治安官,又是一个地主,显然有钱有势。敦尼索普村在布罗德市郊外,是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落。特雷佛的宅邸是一所老式的、面积很大的栎木梁砖瓦房,门前有一条通道,两旁是茂盛的菩提树。附近有许多沼泽地,那是狩猎野鸭的绝妙场所,更是垂钓的好地方。有一个小而精致的藏书室,我听说,是从原来的房主手中随房屋一起购买的。此外,有一位还算不错的厨子。故而一个人在这里度一个月假,倘若仍不能心满意足,那他就是一个过分挑剔的人了。 老特雷佛妻子已故,我朋友是他的独生子。 我听说,他原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途中,患白喉死去。老特雷佛使我非常感兴趣。他知识并不多,可是体力和脑力都相当强。他对书本所知甚少,但曾经远游,见过许多世面,对于所见所闻,都能牢记不忘。从外貌上看,他体格很结实,身材粗壮,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一张饱经风霜的褐色面孔,一双蓝色的眼睛,眼光锐利得近乎凶残。但他在乡中却以和蔼、慈善著称,盛传他在法院理案时也以宽大为怀。 在我到他家不久,一天傍晚,饭后我们正坐在一起喝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谈到我所养成的那些观察和推理习惯。那时我已经把它归纳成一种方法,虽然还未体会到它对我一生将起的作用。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言过其实,把我的一点雕虫小技过分夸大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他兴致勃勃地笑着说,"我正是一个绝妙的题材,看你能不能从我身上推断点什么东西出来。" "恐怕我推断不出多少来,"我回答道,"我推测你在过去一年里担心有人对你进行袭击。" 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大吃一惊,两眼盯着我。 "啊呀,确实是这样,"他说道,"维克托,你知道,"老人转身向他儿子说道,"在我们把来沼泽地偷猎的那伙人赶走以后,他们立誓要杀死我们,而爱德华·霍利先生果真遭到了偷袭。从那以后我总是小心提防,但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答道,"我从杖上刻着的字看出,你买它不超过一年。可是你却下了不少工夫把手杖头上凿个洞,灌上熔化了的铅,把它做成可怕的武器。我料想你若不担心有什么危险,是绝不会采取这种预防措施的。" "还有呢?"他微笑着问道。 "你年轻时还经常参加拳击。" "这也说对了。你怎么知道的呢?是不是我的鼻子有些被打歪了?" "不是,"我说道,"我是从你耳朵上知道的。你的耳朵特别扁平宽厚,那是拳击家的特征。" "还有呢?" "从你手上的老茧看,你曾做过许多采掘工作。" "我确实是从金矿上致富的。" "你曾经到过新西兰。" "这也不错。" "你去过日本。" "十分正确。" "你曾经和一个人交往得非常密切,那个人姓名的缩写字母是j.a.,可是后来,你却极力想把他彻底忘掉。" 这时老特雷佛先生慢慢地站起身来,把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用奇怪而疯狂的眼神死盯着我,然后一头向前栽去,他的脸撞在桌布上的硬果壳堆里,昏迷不省人事。 华生,你可想而知,当时我和他儿子两人是多么震惊了。 可是,他失去知觉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正当我们给他解开衣领,把洗指杯中的冷水浇到他脸上时,他喘了一口气就坐起来了。 "啊,孩子们,"他强作笑脸说道,"但愿没有吓着你们。我的外貌看起来很强壮,可是心脏很弱,毫不费力就可使我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不过我觉得,那些实际存在的侦探也好,虚构出来的侦探也好,在你手下,都只不过像一些小孩子罢了。先生,你可以把它作为你一生的职业。你可以记住我这个饱经世事的人所说的话。" 华生,请你相信这点。当时,搞推断仅仅是我的业余爱好,首先促使我想到这种爱好可以作为终生职业的,就是他的劝告以及对我的能力的言过其实的评价。然而,当时,我对东道主突然生病感到非常不安,顾不得去想别的事。 "我希望我没有说什么使你痛苦的话。"我说道。 "啊,你当真触到了我的痛处。但我想问一下,你是怎样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情况?"现在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可是双眼依然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这是很简单的,"我说道,"那天我们在小艇中,你卷起袖子去捉鱼,我见你胳臂弯上刺着j.a.二字,字形仍然清晰可辨,但笔画已弄得模糊了。字的四周又染着墨迹,分明后来你曾设法要把那字迹抹去。由此可见这两个缩写字母,你本来十分熟悉,后来却想忘掉它。" "你的眼力好厉害啊!"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说道,"这事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我们不必去谈论它了。一切鬼魂之中,我们旧相知的阴魂是最凶恶的。我们到弹子房去安静地吸一支烟吧。" 从那天以后,虽然老特雷佛对我的态度仍然非常亲切,但亲切中总带有几分疑虑。这一点连他的儿子也觉察出来了。 "你可把爸爸吓了一跳,"小特雷佛说道,"他再也弄不清,什么事你知道,什么事你不知道了。"依我看,老特雷佛虽然不愿流露出他的疑虑,但他心里的疑虑却非常强烈,一举一动都隐约流露出来。我终于确信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便决定向他们告辞。可是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事后来证明是非常重要的。 那时我们三个人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晒太阳,欣赏布罗德的景色,一个女仆走过来说有一个人在门外求见老特雷佛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我的东道主问道。 "他不说。" "那么,他要干什么呢?" "他说你认识他,他只要同你谈一谈。" "那么领他到这里来。"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瘦小枯槁的人走进来,此人形容猥琐,步履拖沓,身着一件夹克敞着怀,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是一件红花格衬衫,棉布裤子,一双长统靴已破旧不堪。他那棕色的脸庞瘦削,显出狡猾的样子,总带着笑容,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黄牙。他的双手满布皱纹,半握拳,显然是水手们常有的姿态。在他无精打采地穿过草坪向我们走过来时,我听到老特雷佛喉中发出一种类似打呃的声音,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向屋里。转瞬间又跑回来,当他经过我面前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味。 "喂,朋友,"他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水手站在那里,双眼惶惑地望着老特雷佛,依然咧嘴微笑。 "你不认识我了吗?"水手问道。 "啊,哎呀,这一定是赫德森了,"老特雷佛惊异地说道。 "我正是赫德森,先生,"这个水手说道,"喂,从我上次见到你,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已安居在你的家园里,而我仍生活于困苦之中。"唉,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忘记过去的日子,"老特雷佛大声说,一面向水手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提高嗓门说道,"请到厨房里,先吃点喝点,我肯定可以给你安排一个位置。" "谢谢你,先生,"水手掠一掠他的额发说道,"我刚刚下了航速为八海里的不定期货船,在那上面我干了两年,偏偏人手又少,所以需要休息。我想我只好去找贝多斯先生或来找你了。" "啊,"老特雷佛大声喊道,"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里吗?" "谢天谢地,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儿,我全都知道,"这个人狞笑道,匆匆跟在女仆身后向厨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含糊地向我们说,他去采矿时,曾和这个人同船而行。说罢他就把我们丢在草坪上,自己走进屋里去。过了一小时我们才进屋去,发现老特雷佛烂醉如泥、直挺挺地躺在餐室的沙发上。这整个事件,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离开敦尼索普村时,丝毫不感到惋惜。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一定是使我的朋友感到为难的根源。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漫长的假期中的第一个月。我又回到了伦敦住所,用七个星期时间做了一些有机化学实验。然而,深秋中某一天,假期即将结束,我收到我朋友的一封电报,请我回到敦尼索普村去,并说他非常需要我的指教和协助。我当然又把别的事丢开,立即赶回北方去了。 他坐在一辆双轮单马车上在车站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月来,他备受磨难,变得消瘦异常,失去了平时特有的高声谈笑兴高采烈的性格。 "爸爸危在旦夕,"他第一句话便说道。 "不可能!"我叫喊道,"怎么回事?" "他中了风,是神经受了严重刺激。今天一直处在危险中,我看他现在未必还活着。" 华生,你可以想见,我听到这意外的消息,是多么惊骇。 "是什么引起的呢?"我问道。 "啊,这就是要害之处。请你上车,我们路上详细谈一谈。你还记得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来的那个家伙吗?" "当然记得了。" "你知道那天我们请进屋里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福尔摩斯,那是一个魔鬼,"他大声喊道。 我吃惊地呆望着他。 "正是,他确实是一个魔鬼,自从他来了以后,我们没有一时一刻安宁过,一点也没有。从那天夜晚起爸爸就没有抬头之时,现在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的心也碎了。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赫德森。" "那么,他有什么势力呢?" "啊,这正是我要设法知道的。像爸爸这样慈祥、宽厚的善良长者,怎么会落到那样一种恶棍的魔爪中去呢!不过,福尔摩斯,我很高兴你能前来。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断和处事能力,我知道你能给我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们的马车疾驰在乡间洁净而平坦的大路上,在我们的前方是布罗德的一展平阳,隐现在落日红霞之中。在左手边的一片小树林后面,我已遥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高的烟囱和旗杆了。 "爸爸让这家伙作园丁,"他的同伴说道,"后来,那人很不满意,便被提升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整日游荡,为所欲为。女仆们向我父亲诉说他酗酒成性,语言卑鄙。爸爸便多方提高她们的薪水,来补偿她们遇到的麻烦。这家伙经常划着小船,带上我爸爸最好的猎枪去游猎。而在他这样干时,脸上总是带着讽刺挖苦、侧目斜视、目无一切的神情,假使他是一个和我同样年纪的人,我早已把他打翻在地上不止二十次了。福尔摩斯,我告诉你,在这段时间里,我只有拼命克制自己,现在我自问,假如我不克制自己,可能情况反而会好些。 "唉,我们的境况越来越坏。赫德森这个畜生越来越嚣张,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傲慢无礼地回答我父亲,我便抓住他肩膀把他推出门去。他一声不响地溜走了,发青的面孔和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露出一种恫吓的神情。在这以后,我不知道可怜的父亲同这个人又作过什么交涉,但第二天父亲来找我,要我向赫德森道歉。你可以想象到,我当然拒绝了,并且问父亲为什么要容许这样一个坏蛋对他和我们全家这样放肆无礼。 "我父亲说道:啊,我的孩子,你说得完全对,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处境啊。不过你一定会知道,维克托。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设法让你知道。但你现在总不愿使你可怜的老爸爸伤心罢?孩子。" "爸爸非常激动,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从窗户望见他正在忙于书写。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使我如释重负的事,因为赫德森对我们说,他打算离开我们。我们吃过午饭后,正在餐室坐着,他走进来,喝得半醉,声音沙哑地说出了他的打算。 他说道:我在诺福克受够了,我要到汉普郡贝多斯先生那里去。我敢说,他一定像你那样高兴见到我。" "赫德森,我希望你不是怀着恶感离开这儿的。"我父亲卑躬屈节地说,这使我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他还没有向我赔礼道歉呢,"他瞟了我一眼,绷着脸说道。 爸爸转身对我说道:"维克托,你应该承认,你对这位可敬的朋友确实失了礼。" 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父子对他容忍得太过分了。" 赫德森咆哮如雷地说道:"啊,你认为是这样么,是不是?那好极了,伙计。我们走着瞧吧!" 他无精打采地走出屋去,半小时以后便离开我家,使爸爸处于可怜的担惊受怕的状态。我听到爸爸一夜又一夜地在室内踱来踱去,而在他刚刚恢复信心时,灾祸终于从天而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忙问道。 非常怪。昨晚爸爸收到一封信,信上盖着福丁哈姆的邮戳。爸爸看过之后,双手轻轻拍打着头部,好像失魂落魄的人一样,开始在室内绕圈子。后来我把他扶到沙发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一侧。我看他是中了风,立即请来福德哈姆医生,和我一起把爸爸扶到床上,可是他瘫痪越来越厉害,一点也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我想我们很难看到他活着了。 "小特雷佛,你简直是在吓唬我!"我大声说道,"那么,那封信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引起这样可怕的恶果呢?" "没有什么。这就是莫名其妙的地方。这封信荒诞而琐碎。啊,我的上帝,我所担心的事果然来了!" 他说时,我们已走到林荫路转弯处,看到在微弱的灯光下,房子的窗帘都放下了。我们走到门口,我朋友显出满面悲痛,一位黑衣绅士走了出来。 "医生,我爸爸什么时候故去的?"特雷佛问道。 "几乎就在你刚刚离去的时候。" "他可曾苏醒过?" "临终之前苏醒过一会儿。" "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他只说那些纸都在日本柜子的后抽屉里。" 我的朋友和医生一同向死者的住房走去,我却留在书房中,脑子里不住翻腾这全部事件,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忧郁过。老特雷佛过去是一个拳击家、旅行家,又是一个采金人,那他怎么会听任这个横眉怒目的水手的支配?还有,为什么他一听提到他手臂上半模糊的姓名开头字母竟昏厥过去,而接到一封从福丁哈姆寄来的信竟吓死了呢?这时,我想起福丁哈姆是在汉普郡,就是贝多斯先生的故里,而那个水手就是对他进行敲诈去了。那么这封信可能是水手赫德森发来的,信中说他已经检举了特雷佛过去犯罪的秘密。要不然就是贝多斯发来的,信中警告老特雷佛,有一个旧日的同伙即将检举这件事。这看起来是很明显的。但这封信怎么又像他儿子所说的那样,琐碎而又荒诞呢?那他一定是看错了。如果真如此,那这里面一定有一种特别的密码,字面的意思和实际的含意不同。我必须看看这封信。如果信中果真有隐秘在内,我相信我可以破译出来。我没点灯坐着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约有一个小时,后来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仆拿进一盏灯来,我的朋友小特雷佛紧跟着走进来。他面色苍白,但镇静自若,手中拿着现在摊在我膝盖上的这几张纸。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把灯移到桌边,把写在石青色纸上潦草的短简指给我看,这短简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伦敦野味供应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赫德森现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恐怕我第一次读这封信时脸上的惶惑表情也像你刚才一样。然后,我又非常仔细地重读了一遍。显然不出我所料,这些奇怪词组里隐藏着一些秘密的含意。可能像粘蝇纸和雌雉这类词组是事先约好的暗语。这种暗语可以任意约定。无论如何也推断不出它的含义。不过我不相信情况会是这样的,而赫德森这个词的出现似乎表明信的内容正合我的这种猜想。而且这短简是贝多斯发来的,而不是那个水手。我又把词句倒过来读,可是那性命、雌雉等词组却令人大失所望。于是我又试着隔一个词一读,但无论theoffor,还是supplygamelondon都没有丝毫意义。 可是过了一会,打开这个闷葫芦的钥匙终于落到我的手里,我看出从第一个词开始,每隔两个词一读,就可以读出含义来,这些含义足以使老特雷佛陷入绝境。 词句简短扼要,是告警信。我当即把它读给我的朋友听:"the game is up. hudson has told all. fly for your life." (译为:一切都完了。赫德森已全部检举。你赶快逃命吧!) 维克托·特雷佛双手颤抖地捂着脸。"我猜想,一定是这样的,"他说道,"这比死还要难堪,因为这意味着蒙受耻辱。可是"总保管"和"雌雉"这两个词儿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些词儿在信中没有什么意思,可是如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找到那位发信人,这对我们倒大有用处。你看他开始写的是the...game...is等等,写完预先拟好的词句,便在每两个词之间填进两个词儿。他很自然地使用首先出现在头脑中的词儿。可以确信,他是一个热衷于打猎的人,或是一个喜爱饲养家禽的人。你了解贝多斯的情况吗?" "呃,经你这样一提,"他说道,"我倒想起来啦,每年秋季,我那可怜的爸爸常常接到贝多斯的邀请到他那里去打猎。" "那么这封信一定是他发来的了,"我说道,"现在我们只需查明,那个水手赫德森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用来威胁这两个有权有势的人。" "唉,福尔摩斯,我担心那是一件罪恶和丢人的事!"我的朋友惊呼道,"不过我对你不必保守什么秘密。这就是爸爸的声明,是在他得知赫德森的检举迫在眉睫时写下来的。我按医生传的话在日本柜子里找到了它。请把它拿去读给我听听,因为我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读它了。" 华生,这几张纸就是小特雷佛给我的,那天晚上我在旧书房读给他听过,现在我读给你听。你看,这几张纸外面写着:"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行记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自法尔默思起航,同年十一月六日在北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里面是用信函的形式记载的。 "我最亲爱的儿子,既然那日益迫近的耻辱使我的暮年暗淡无光,我可以老实而诚恳地说,我并不畏惧法律,也不怕丧失我在本郡的官职,更不担心相识的人小看我而使我痛心疾首。可是一想到你很爱我,而且极为尊敬我,却要因为我而蒙受耻辱,这才使我心如刀绞。但是如果一直悬在我头上的横祸果真降临了,那么我希望你读一读本篇记事,那时你就可以直接从中了解我该受何种责罚。另一方面,如果平安无事(愿万能的慈悲上帝赐准!),万一这张纸还没有毁掉而落入你手中,我恳求你,看在上帝分上,看在你亲爱的母亲份上,看在我们父子间的恩情份上,把它一烧了之,永世遗忘吧。" "但如若那时你果真读到此信,则我知道事已败露,置身囹圄了,或十之八九我已噤舌长眠了(因为你知道我的心脏衰弱)。但无论属于以上哪种情况,即已无需继续隐瞒。以下事事千真万确,愿誓肺腑,以求宽恕。" "亲爱的孩子,我本来不叫特雷佛,年轻时叫詹姆斯·阿米塔奇由此你就明白我那次受惊昏厥的原因了。我是指几个星期以前,你大学的朋友对我讲的那番话,在我听来好像一语道破了我化名的秘密。作为阿米塔奇,我在伦敦银行工作,而作为阿米塔奇,我被定了违犯国法之罪,判处流刑。孩子,不要过分苛责我吧。这是一笔所谓赌债,我只好偿还,我便用了不属于我自己的钱去偿还了。当然我确有把握能在察觉之前把它补上。可是最可怕的厄运临头了,我所指望的款项竟然没能到手,又加上提前查账,使我的亏空暴露出来。这件案子本来可以处理得宽大一些,可是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现在严酷得多。于是在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便定了重罪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锁在"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的甲板上,流放到澳大利亚去。 "那是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战事正酣。本来载运罪犯的船只大部分在黑海中作军事运输,因此政府只好用较小的不适当的船只来遣送罪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是做中国茶叶生意的,式样古老,船首很重,船身很宽。新式快速帆船早已胜过了它。这只三桅帆船载重五百吨,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以外,还载有水手二十六名,士兵十八名,船长一名,船副三名,医生一名,牧师一名和狱卒四名。从法尔默思起航时,船上共约一百人。" "通常囚犯船的囚室隔板都用厚橡木制成,可是这只船的囚室隔板却非常薄。还在我们被带到码头时,我特别注意到一个人,他现在就囚在船尾和我相邻的囚室里。这是一个年轻人,面容清秀,没有胡须,细长的鼻子,瘪嘴。他一副得意神情,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最突出的,还是身材特别高大,我看谁的头也到不了他的肩部,他肯定至少有六英尺半高。在这么多忧郁而消沉的面孔里,看到这样一张精力充沛而坚定果断的面孔,那是非同小可的。看到这张面孔,犹如暴风雨中送来炉火。我发现他和我为邻,非常欢喜。一天夜深人静,几句细语送进我的耳鼓,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设法在囚室隔板上挖了一个洞,这更使我喜不自胜。" 他说道:"喂,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因什么罪名被关在这里?" 我回答了他,反问他是谁。 他说道:"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我发誓,在你和我分手之前,你会知道我的好处的。" 我记得听说过他的案子,因为在我自己被捕以前,他的案子在全国曾经轰动一时。他出身良家,又很能干,但沾染了不可救药的恶习,靠巧妙的欺诈,从伦敦巨商手中骗取了巨款。 这时他便骄傲地说道:"哈,哈!你想起我这件案子了。" 我说:"的确,我记得很清楚。" 他说:"那么,你可记得那案子有什么特别吗?" 我说:"有什么特别呢?" 他说:"我弄到将近二十五万镑巨款,不是吗?" 我说:"人家说是这么多。" 他说:"可这笔赃款并没有追回去,你知道吗?" 我回答:"不知道。" 他又问道:"喂,你猜这笔巨款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说道:"一点也猜不出。" 他大声说道:"这笔钱还在我的掌握之中。一点不假!记在我名下的金镑数,比你的头发丝还要多。小伙伴,要是你手里有钱,又懂得怎样管钱用钱,那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喂!你不要认为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他会甘心在这满是耗子、甲虫的破旧中国航船的恶臭货舱里坐以待毙,不,先生,这样的人不仅要自救,还要搭救他的难友。你可以大干一场!紧紧依靠他,你可以凭圣经宣誓,他一定能把你救出来。" 他当时说话的语调就是这样。起初我并不当一回事。可是过了一会,他又对我试探了一番,并且一本正经地向我宣誓,告诉我确实有一个夺取船只的秘密计划。在上船之前,已经有十二个犯人事先做了准备,普伦德加斯特领头,他用金钱作动力。 普伦德加斯特说:我有一个同伙,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完全诚实可靠,钱在他手里。你猜现在这个人在哪里?呃,他就是这只船上的牧师——那位牧师,一点不错!他在船上穿一件黑上衣,身份证响当当,箱子里的钱足以买通全船的一切人。全体水手都是他的心腹。在他们签名受雇以前,他用现金贴现一股脑儿就把他们收买过来了。他还收买了两个狱卒和二副梅勒,要是他认为船长值得收买,那他连船长本人也要收买过来。" 我问道:"那么,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呢?" 他说:"你看呢?我们要使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缝做的更加鲜红。" 我说:"可他们都有武器啊。" 他说:"小伙子,我们也要武装起来,每人两支手枪。 我们有全体水手做后盾,要是还不能夺取这只船,那我们早该让人送进幼女寄宿学校了。今夜你和在你左邻那个人谈一谈,看看他是否可靠。 我照办了,知道我的左邻是个年轻人,处境和我相同,罪名是伪造货币。他原名伊文斯。现在也像我一样,已更名改姓,是英国南方一个富有而幸运的人。他完全乐意参加这一密谋,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救,所以在我们的船横渡海湾之前,全船犯人只有两个未参与这一秘密。一个意志薄弱,我们不敢信任他,另一个患黄疸病,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 一开始,我们的夺船行动确实没有遇到阻碍。水手们是一伙无赖,是专门挑选来干这种事的。冒牌牧师不断到我们囚舱来给我们鼓劲,他背着一个黑书包,好像是满装着经文,他出来进去十分忙碌。到第三天,我们每个人的床脚都存有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炸药和二十发子弹了。两个狱卒早就是普伦德加斯特的心腹,二副也成了他的帮手。船上和我们作对的,只有船长、两个船副、两个狱卒、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医生。事情虽然非常保险,但我们还是决定倍加谨慎,准备夜间进行突然袭击。然而,动手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得多。情况是这样的:在该船开航后第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医生来给一个犯人看病。他把手伸到犯人床铺下面,摸到了手枪的轮廓。如果他当时不动声色,就可能使我们的事情全部告吹,但他是个胆小鬼,惊叫一声,面无血色,这就使那个囚徒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将他抓住。他来不及发出警报,嘴便被堵住,绑到床上。医生来时打开了通往甲板的门上的锁,我们就通过此门,一拥而上。两个哨兵中弹倒地,一个班长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遭到同样下场。另有两个兵士把着官舱的门,他们的火枪似乎没有装火药,因为根本就没向我们开火。他们在打算上刺刀时中弹身亡。在我们一拥冲入船长室时,里面已响起了枪声,推门一看,只见船长已倒下,脑髓把钉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图都染污了,而牧师站在死尸旁,手里拿的手枪还在冒烟呢。两个船副早已就擒,整个事情看来大功告成。 官舱紧靠船长室,我们一窝蜂奔到那里,在长靠椅上一坐,一起畅谈起来,因为觉得又一次恢复了自由而欣喜若狂。官舱的四周都是货箱,冒牌牧师威尔逊弄来一箱,拿出二十瓶褐色葡萄酒。我们打碎瓶颈,把酒倒进酒杯,正待举杯痛饮,突然出其不意听到一阵枪声,官舱里顿时烟雾弥漫,隔着桌子竟看不见东西了。等到烟消雾散,这里已是血肉横飞。威尔逊和其他八个人倒在地上垂死挣扎,至今我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葡萄酒还觉得恶心。我们一见这情景就吓坏了。我想当时要不是多亏了普伦德加斯特,那一定全完了。他像公牛一般,一声怒吼冲出门去,所有活着的人也都随他一拥而出。我们冲到舱外,看见船尾站着中尉和他手下的十个士兵,官舱上有一个旋转天窗,正对着桌子上方,稍稍打开一些,他们就从隙缝中向我们射击。我们趁他们来不及重新装填火药,冲上前去。他们虽然英勇抵抗,但我们占了上风,战斗不到五分钟就把他们全解决了。我的天啊!这只帆船简直像一个屠宰场!普伦德加斯特就像狂怒的魔鬼,把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像小孩一样提起来,不管死活,通通扔到海里。有一个中士伤势很重,还出人意外地泅游了很长时间,直到某个善人一枪打碎他的脑袋才肯罢休。战斗结束,只剩下两个狱卒、两个船副和一名医生,其余敌人已全部消灭。 对剩下的这几个敌人怎样处置,我们发生了争论。许多人欣喜夺回了自由,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再杀人。杀死手执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对冷酷无情地残杀人而无动于衷则是另一回事。我们八个人,五个犯人和三个水手说,我们不愿看见杀死他们,但普伦德加斯特和他的一伙人却无动于衷。他说,我们求得安全的唯一机会就是把事情干利落,他不愿留一个活口将来站到证人席上去饶舌。这差一点儿又使我们遭到拘禁,不过他终于答应说,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乘小艇离开他们。我们对这个建议欣然答应,因为早已厌恶这种血腥的勾当,我们明白这次杀人之后,还会有更残酷的事发生。 于是,他发给我们每人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饼干和一个指南针。普伦德加斯特扔给我们一张航海图,告诉我们要说我们是一艘失事船只的水手,船是在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沉没的。然后他割断缆索,听凭我们漂流而去。 我亲爱的儿子,现在我要讲到这个故事最惊人的情节了。在骚乱的时候,水手们曾经落帆逆风行驶,但在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又扬起风帆,乘东北风离开我们缓缓驶去。我们的小艇便随平稳起伏的波涛前进。这伙人里,只有我和伊文斯受教育最多。我俩坐下来查看海图,确定我们所在的地点,计划向何处海岸行驶。这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因为向北约五百英里是佛得角群岛,向东约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由于风向转北,我们基本上确认向塞拉利昂行驶比较好,于是便掉转船首向此方向驶去。这时从小艇向后方看,三桅帆船已不见船身,只见船桅。我们正在向它眺望,突然看到一股浓密的黑烟直升而起,像一棵怪树悬在天际。几秒钟以后,一声雷鸣般巨响震人耳鼓,等到烟消雾散,"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已渺无踪影。我们立即掉转船首,全力向该处驶去,那依然缭绕的海面烟尘反映了该船遇难的惨状。 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到达那里,开始我们怕来得太晚,救不出什么人了。只见一条支离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断桅残板随波起伏,这显示出帆船的沉没地点,但未见活人踪影。在我们失望地掉转船头时,忽听有人呼救,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直挺挺地横躺在一块残板上。我们把他拖到船上一看,原来是一个叫赫德森的年轻水手,他被烧伤,筋疲力尽,口不能言,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 原来,在我们离开以后,普伦德加斯特和他那一伙人就动手杀害那剩下来的五个被囚禁的人。他把两个狱卒枪毙后扔进海里,对三副也如法炮制。普伦德加斯特下到中舱亲手割断了可怜的医生的喉咙。这时只剩下勇敢机智的大副本人。他见普伦德加斯特手持血淋淋的屠刀向他走来,便挣开事先设法弄松了的绑索,跑上甲板,一头钻进尾舱。有十二个罪犯手持手枪向他冲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坐在火药桶边,这桶火药已经打开,船上共载着一百桶火药。大副发誓说,谁要是动他一下,他就叫全船人同归于尽。话犹未了就发生了爆炸。赫德森认为这是一个罪犯开枪误中了火药桶,而不是大副用火柴点着的。但不管原因何在,反正"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和那些劫船暴徒就此完结。 "我亲爱的孩子,简单说来,涉及到我的可怕事件的过程就是这样。第二天,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双桅船"霍特斯泼"号搭救了我们。该船船长轻易地相信了我们是遇难客船的幸存者。海军部将"格洛里亚斯科特"号运输船作为海上失事记录在案,而它的真实命运却一点也没泄露出去。经过一段顺利航程之后,"霍特斯泼"号让我们在悉尼上岸,伊文斯和我更名改姓前去采矿,在各国人麇集之中,我们毫不费力地隐瞒了过去的身份。其余的事我也不必细说了。后来我们发迹了,周游一番,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返回英国,购置了产业。二十多年来,我们安居乐业,生活美满,希望把过去的事永远埋葬。后来,这个水手来找我们,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我们从沉船残骸上救上来的那个人,当时我的感觉就可想而知了。他不知怎样追踪到此,欺我们畏惧之心,对我们进行敲诈勒索。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极力对他和好了,你也该多少同情我内心充满的恐惧了。他虽然离开我到另一个受欺者那里去了,可是还在对我进行虚声恫吓。" 下面的字写时手已战栗不止,几乎难以辨认,"贝多斯写来密信说,赫德森已全部检举。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读给小特雷佛听的故事。华生,这种情况可算是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了。我的好友经过这场风波,肝肠寸断,便迁往特拉伊去种茶树,我听说他在那里混得不错。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自从写了那封告警信以后,便音信全无,无影无踪了。没有人向警局提出检举,所以贝多斯是错把赫德森的威胁当作事实。有人看到赫德森潜伏在附近,警局认为他杀害贝多斯以后逃跑了。而我确信事实恰恰相反。八成是贝多斯陷入绝境,认为赫德森告发了自己,便报仇雪恨杀死赫德森,携带手头所有现款逃出国去。这就是这件案子的情况,医生,如果它们对你采集资料有所助益,我很乐意供你选用。" 第四章 赖盖特之谜 那是在一八八七年春天,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由于操劳过度,把身体累垮了,健康尚未恢复。荷兰-苏门答腊公司案和莫波吐依兹男爵的庞大计划案,人们还记忆犹新。这些案件与政治和经济关系极为密切,不便在我的一系列回忆录中加以报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两起案子又很独特、复杂,使我的朋友有机会证实一种新的斗争方法的重要,这方法是他在毕生与犯罪行为作斗争中所使用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 我查阅笔记,看到在四月十四日,我曾收到一封从里昂发来的电报,通知我,福尔摩斯在杜朗旅馆卧病在床。没过二十四小时,我就赶到他的病房,发现他的症状不甚严重,方才放心。不过,甚至像他这样钢铁般的体质,在两个多月调查的劳累之下,也免不了垮了下来。在这段期间,他每天最少工作十五小时,而且他向我说,还有一次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了五天。甚至胜利的喜悦也不能使他在如此可怕的劳累之后恢复过来。在他的名字响遍欧洲,各处发来的贺电在他屋中堆积如山的时候,我发现福尔摩斯依然感到很痛苦,神情沮丧。消息传来,三个国家的警察都失败了,而他却赢得了成功,他在各方面都挫败了欧洲最高超的诈骗犯玩弄的鬼把戏。即使这样,也不能使他从疲惫中振作起来。 三天以后,我们一起回到了贝克街。不过,换个环境对我的朋友显然会更好一些,乘此大好春光,到乡间去呆一个星期,这种想法对我也充满着吸引力。我的老朋友海特上校在阿富汗时,请我给他治过病。他现在在萨里郡的赖盖特附近买了一所住宅,经常邀请我到他那里去做客。最近,他说,只要我的朋友愿意和我一起去,他也会很高兴地款待他。我转弯抹角地把这意思说了出来,当福尔摩斯听说主人是个单身汉,而且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动时,他同意了我的计划。在从里昂回来后一个星期,我们便来到了上校的住所。海特是一个洒脱的老军人,见多识广,他很快就发觉,他和福尔摩斯很谈得来,这正是我料到的。 在我们来到的那天傍晚,我们吃过晚餐,坐在上校的贮枪室里。福尔摩斯伸开四肢躺在沙发上,海特和我正在看他那贮藏东方武器的小军械室。 "顺便说一下,"上校突然说道,"我想从这里拿一支手枪带上楼去,以防遇到警报。" "警报?!"我说道。 "是的,最近我们这个地区出了事,使我们大受惊扰。老阿克顿是本地的一个富绅。上星期一有人闯进他的住宅。他虽然没有遭到很大损失,可是那些家伙却依然逍遥法外。" "没有一点线索吗?"福尔摩斯望着上校问道。 "现在还没有线索。不过这是小事一桩,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件小小的犯罪案件,在你办过这样巨大的国际案件之后,它一定不会引起你的注意吧,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摆手叫他不要称赞自己,可是却面露笑容,说明这些赞美之词使他很高兴。 "有什么重要的征候没有?" "我想没有。那里盗贼在藏书室大搜了一通,尽管费了很大劲,却没得到什么东西。整个藏书室翻了个底朝天,抽屉全敲打开了,书籍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只有一卷蒲柏翻译的荷马的诗,两只镀金烛台,一方象牙镇纸,一个橡木制的小晴雨计和一团线不见了。" "真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我喊道。 "唉,这些家伙显然是顺手牵羊,碰到什么拿什么。" 福尔摩斯在沙发上哼了一声。 "地区警察应当从这里面发现一些线索,"福尔摩斯说道,"喂,显然是……" 可是我伸出手指警告他道:"你是到这里来休息的,我亲爱的朋友。在你的神经还十分疲惫的情况下,请你务必不要着手搞新的案件。"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向上校那里溜了一眼,我们便转到无关紧要的话题上去了。 然而,凡事自有天定,命里注定我作为医生提醒他注意的所有那些话都白费了。因为第二天早晨,这个案件本身迫使我们进行了干预,使我们不能置之不理,我们的乡村之行发生了我们两人都料想不到的变化。我们正进早餐时,上校的管家一点礼节也不顾地闯了进来。 "您听到消息了吗?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是在坎宁安家里!先生。" "又是盗窃吧!"上校手中举着一杯咖啡,大声地说道。 "杀了人呢!" 上校不由惊呼了一声,"天哪!"他说道:"那么,是谁被害了?是治安官还是他的儿子?" "都不是,先生。是马车夫威廉。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先生。" "那么,是谁枪杀了他呢?" "是那个盗贼,先生。他飞也似的跑掉了,逃得无影无踪。他刚刚从厨房窗户闯进去,威廉就撞上了他。为了保护主人的财产,威廉就丧了命。" "那是什么时候?" "是在昨天夜里,先生,大约十二点钟。" "啊,那么,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上校说道,又沉着地坐下来吃他的早饭。"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管家走后,上校补充说道,"老坎宁安是我们这里的头面人物,也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他对此一定是很伤心的,因为这个人侍候了他好几年,是一个很好的仆人。案犯显然就是那个闯进阿克顿家的恶棍。" "也就是偷盗那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的那个人吗?"福尔摩斯沉思地说道。 "对。" "哦!这可能是世界上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不过,初看起来,还是有点儿奇怪,是不是?在人们意料中,一伙在乡村活动的盗贼总是要改变他们的作案地点,绝不会在几天之内在同一地区两次闯进住宅进行偷盗。在你昨晚谈到采取预防措施时,我记得我脑子里闪现过一个想法:这地方可能是英国盗贼最不注意的教区了。由此可见,我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我想这是本地的小偷干的,"上校说道,"假使是这样的话,当然,阿克顿和坎宁安家正好是他要光顾的地方了。因为他们两家是此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富有的人家吗?" "对,他们应当算是最富有的了。不过他们两家已经打了好几年的官司。我想,这场官司吸去了他们双方不少血汗。老阿克顿曾经提出,要求得到坎宁安家的一半财产,而律师们则从中渔利。" "如果这是当地恶棍作的案,要把他追查出来不是很困难的。"福尔摩斯打着呵欠说道,"好了,华生,我不打算干预这件事。" "警官福雷斯特求见,先生,"管家突然打开门,说道。 一个机警的年轻警官走进室内。 "早安,上校,"他说道,"我希望不致打扰你们,不过我们听说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先生在这里。" 上校把手向我的朋友那里一挥,警官便点头致意,说道:"我们想你大概愿意光临指导,福尔摩斯先生。" "命运是违背你的意志的,华生。"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进来时,我们正在聊着这件案子呢,警官。或许你能使我们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当他照平素习惯的姿势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时,我知道我的计划又落空了。 "阿克顿案件,我们还没有线索。但是目前这个案子,我们有许多线索,可以进行工作。毫无疑问,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伙人干的。有人看到作案人了。" "啊?!" "是的,先生。但是作案人在开枪打死了可怜的威廉·柯万之后,像鹿一样飞快地跑掉了。坎宁安先生从卧室的窗户看到了他,亚历克·坎宁安先生从后面的走廊看到了他。是十一点三刻发出的警报。坎宁安先生刚刚睡下,亚历克先生穿着睡衣正在吸烟。他们两人都听见了马车夫威廉的呼救声,于是亚历克先生跑下楼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后门开着。他走到楼梯脚下时,看到两个人正在外面扭打。其中一个放了一枪,另一个倒下了。凶手便跑过花园越过篱笆,逃走了。坎宁安先生从他的卧室望出去,看见这个家伙跑到大路上,但转眼之间就消失了。亚历克先生停下来看看他是否还能拯救这个垂死的人,结果就让这个恶棍逃走了。除了知道凶手中等身材、穿着深色衣服外,我们还没掌握有关他容貌的线索,但我们正在竭力调查,如果他是一个外乡人,我们马上可以把他查出来。" "那个威廉怎么样了?在临终之前,他说过什么话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和他母亲住在仆人住房里。因为他为人非常忠厚,我们想,可能他到厨房里去,是想看看那里是否平安无事。当然,阿克顿案件,使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那强盗刚刚把门推开——锁已经被撬开——威廉便碰上他了。" "威廉在出去之前对他母亲说过什么没有?" "他母亲年高耳聋,我们从她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她受到这次惊吓,几乎变傻了。不过,我知道她平常也不怎么精明。但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请看!" 警官从笔记本里取出一角撕坏的纸,把它铺在膝盖上。 "我们发现死者的手里抓着这张纸条。看来它是从一张较大的纸上撕下来的。你可以看到,上面提到的时间正是这个可怜的家伙遭到不幸的时刻。你看,要么是凶手从死者手中撕去一块,要么是死者从凶手那里夺回这一角。这张纸条读起来很像是一种同人约会的短柬。" 福尔摩斯拿起这张小纸片。下面是它的复制品。 "我们姑且认为这是一种约会,"警官继续说道,"当然也就可以相信:虽然威廉·柯万素有忠厚之名,但也可能与盗贼有勾结。他可能在那里迎接盗贼,甚至帮助盗贼闯进门内,后来他们两人可能又闹翻了。" "这字体倒是非常有趣,"福尔摩斯把这张纸条聚精会神地察看了一番,说道,"这比我想象的要深奥得多。"他双手抱头沉思,警官看到这件案子居然使这位大名鼎鼎的伦敦侦探如此劳神,不禁喜形于色。 "你刚才说,"福尔摩斯过了一会儿说道,"可能盗贼和仆人之间有默契,这张纸也许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密约信,这确实是一个独到的见解,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这张纸条上明明写着……"他又双手抱头,沉思了片刻。当他再抬起头时,我很惊奇地看到他又像未病时那样满面红光,目光炯炯,精力充沛,一跃而起。 "我告诉你们,"他说道,"我很想悄悄地去看一看,了解一下这个案子的一些细节。它有些地方非常吸引我。如果你允许的话,上校,我想告别你和我的朋友华生,跟警官一起去跑一趟,验证一下我的一两点想法。半小时后,我再来见你。" 过了一个半小时,警官独自一人回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正在田野里踱来踱去,"他说道,"他要我们四个人一起到那所屋子里去看看。" "到坎宁安先生家里去?" "是的,先生。" "去做什么呢?" 警官耸了耸肩,说道:"我不十分清楚,先生。我只跟你说,我认为福尔摩斯先生的病还没有全好。他表现得非常古怪,而且过于激动。" "我认为,你不必大惊小怪,"我说道,"我经常发现,当他好像疯疯癫癫的时候,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有人会说,他的方法简直是发疯,"警官嘟嘟囔囔地说,"不过他急着要去调查,上校,所以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去。" 我们看到福尔摩斯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正在田野上踱来踱去。 "这件事变得更有趣了,"福尔摩斯说道,"华生,你发起的乡间旅行已经获得了明显的成功。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早晨。" "我知道,你已经到犯罪现场去过了,"上校说道。 "是的,我和警官一起已经对现场检查了一下。" "有什么成绩吗?" "啊,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我们边走边谈吧,我把我们做的事都告诉你们。首先,我们看到了那具不幸的尸体。他确实像警官讲的那样,死于枪伤。" "那么,你对这有什么怀疑吗?" "啊,还是对每件事都考察一下好。我们的侦察并不是徒劳的。后来我们会见了坎宁安先生和他的儿子,因为他们能够指出凶手逃跑时越过花园篱笆的确切地点。这是极为重要的。" "那当然了。" "后来我们又看了看那个可怜人的母亲。但是她年老体弱,我们从她那里未能得到任何情况。" "那么,你调查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呢?" "结果就是我确信这一犯罪行为是很奇特的。或许我们眼下这次访问可以使它多少明朗一些。警官,我认为我们两个人都同意,死者手中的这张纸片上面写着的时间,正是他死去的时间,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 "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福尔摩斯先生。" "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写这张便条的人,就是要威廉·柯万在那个时间起床的人。可是这张纸的那一半在哪里呢?" "我仔细地检查了地面,希望能找到它。"警官说道。 "它是从死者手中撕去的。为什么有人那么急切地要得到它呢?因为它可以证明他的罪行。撕下以后他又怎么处理它呢?他把它塞进衣袋里,很可能没有注意到有一角纸片还抓在死者手里。如果我们能够得到撕走的那片纸,显然,对我们解开这个谜大有帮助。" "是的,可是我们没有捉到罪犯,怎能从罪犯的衣袋里得到它呢?" "啊,啊,这是值得仔细考虑的。而且还有另外一点也很明显。这张便条是给威廉的。写便条的人是不会亲自交给他的,不然的话,他当然可以把内容亲口向他说了。那么,是谁把便条带给死者的呢?或许是通过邮局寄来的?" "我已经查问过了,"警官说道,"昨天下午,威廉从邮局接到一封信。信封已经被他毁掉了。" "好极了!"福尔摩斯拍了拍警官的背,大声说道,"你已经见过邮差了。和你一起工作,我非常高兴。好,这就是那间仆人住房,上校,如果你愿意进来,我把犯罪现场指给你看。" 我们走过被害者住的漂亮的小屋,走上一条两旁橡树挺立的大路,来到一所华丽的安妮女王时代的古宅,门楣上刻着马尔博罗的日期。福尔摩斯和警官领着我们兜了一圈,然后我们来到旁门前。门外便是花园,花园的篱笆外面是大路。 一个警察站在厨房门旁。 "请把门打开,警官,"福尔摩斯说道,"喂,小坎宁安先生就是站在楼梯上看到那两个人搏斗的,两人搏斗之处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老坎宁安先生就是在左起第二扇窗户旁看到那个家伙刚刚逃到矮树丛左边的。他儿子也这么说。他们两个人都提到矮树丛。后来亚历克先生跑出来,跪在受伤者身旁。你们看,这儿地面非常硬,没有给我们留下丝毫痕迹。"福尔摩斯正说着,有两个人绕过屋角,走上了花园的小径。一个年龄较大,面容刚毅,面部皱纹很深,目光抑郁不欢;另外一个是打扮得很漂亮的年轻人,他神情活泼,满面笑容,衣着华丽,与我们为之而来的案件,形成非常奇异的对比。 "还在调查这件事吗?"他对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你们伦敦人是不会失败的。但你似乎不像很快就能把案破了。" "啊,你必须给我们一些时间,"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 "这对你是很必要的,"亚历克·坎宁安说道,"哦,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线索。" "只有一个线索,"警察回答道,"我们认为,只要我们能找到……天哪!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我那可怜的朋友的脸上,突然现出极为可怕的表情。他的两眼直往上翻,痛得脸都变了形。他忍不住地哼了一声,脸朝下跌倒在地上。他突然发病,又那么厉害,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急忙把他抬到厨房里,让他躺在一把大椅子上。他吃力地呼吸了一会儿,终于又站了起来,为自己身体虚弱而感到羞愧和抱歉。 "华生会告诉诸位,我生了一场重病刚刚复元。"福尔摩斯解释道,"这种神经痛很容易突然发作。" "是不是用我的马车把你送回家去?"老坎宁安问道。 "唉,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有一点我还想把它摸清楚。 我们能够很容易就查清它的。" "是什么问题呢?" "啊,据我看来,可怜的威廉的到来,很可能不在盗贼进屋之前,而在盗贼进屋之后。看来你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虽然门被弄开了,强盗却没有进屋。" "我想这是十分明显的,"坎宁安先生严肃地说道,"呃,我的儿子亚历克还没有睡,如果有人走动,他是一定能够听到的。" "他那时坐在什么地方?" "我那时正坐在更衣室里吸烟。" "哪一扇窗子是更衣室的?" "左边最后一扇窗子,紧挨着我父亲卧室的那一扇。" "那你们两个房间的灯自然都亮着的罗?" "不错。" "现在有几点是很奇怪的,"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一个盗贼,而且是一个颇有经验的盗贼,一看灯光就知道这一家有两个人还没睡,却有意闯进屋里去,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一定是一个冷静沉着的老手。" "啊,当然了,要不是这个案子稀奇古怪,我们也就不会被迫来向你请教了,"亚历克先生说道,"不过,你说在威廉抓住盗贼以前,盗贼已经进了这间屋子,我认为这种看法简直荒唐可笑。屋子不是没有被搞乱,也没有发现丢东西吗?" "这要看是什么东西了,"福尔摩斯说道,"你不要忘记,我们是跟这样一个强盗打交道——他很不简单,看来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你看看,他从阿克顿家拿去的那些古怪东西,都是些什么呢?一个线团,一方镇纸,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其他零星东西。" "好了,我们一切都托付给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老坎宁安说道,"一切听从你或警官的吩咐。" "首先,"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请你自己出一个赏格,因为官方要同意这笔款子,可能要费一些时间,同时这些事情也不可能马上就给办。我已经起了个草,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你签字。我想,五十镑足够了。" "我情愿出五百镑,"治安官接过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那张纸和铅笔,说道。"但是,这不完全对,"他浏览了一下底稿,又补充了一句。 "我写得太仓促了。" "你看你开头写的:鉴于星期二凌晨零点三刻发生了一次抢劫未遂案,等等。事实上,是发生在十一点三刻。" 我看到出了这个差错很痛心,因为我知道,福尔摩斯对这类疏忽,总是感到很尴尬。把事实搞得很准确,是他的特长。可是他最近的病把他折腾得够呛,眼前这件小事,也足以向我表明,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复原。显然,他感到很窘。 警官扬了扬眉毛,亚历克·坎宁安则哈哈大笑起来。那个老绅士立即把写错的地方改正了,把这张纸还给了福尔摩斯。 "尽快送去付印吧,"老坎宁安说道,"我认为你的想法是很高明的。"福尔摩斯却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收起来,夹在他的记事本里。 "现在,"他说道,"我们最好一起把这宅院仔细检查一下,弄清楚这个古怪的盗贼是否确实没有偷走任何东西。" 在进屋之前,福尔摩斯仔细检查了那扇弄坏了的门。很显然,那是用一把凿子或一把坚固的小刀插进去,把锁撬开的。我们可以看到利器插进去以后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那么,你们不用门闩吗?"福尔摩斯问道。 "我们一向认为没有必要。" "你们没有养狗吗?" "养了,可是我们用铁链子把狗拴在房子的另一边。" "仆人们是什么时候去睡觉的?" "十点钟左右。" "我听说威廉平常不是也在这个时候去睡觉的吗?" "是的。" "这就怪了,正在这个出事的夜晚,他却起来了。现在,如果你肯领我们查看一下这所住宅,我将感到很高兴,坎宁安先生。" 我们经过厨房旁边石板铺的走廊,沿着一道木楼梯,径直来到住宅的二楼。我们登上了楼梯平台。它的对面,是另一条通向前厅装饰得较为华丽的楼梯。从这个楼梯平台过去,就是客厅和几间卧室,其中包括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的卧室。 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走着,留神着这所房子的式样。我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紧紧地跟踪着一条线索,可我还是一点也猜不出他所跟踪的是什么。 "我说先生,"坎宁安先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肯定是非常不必要的。楼梯口就是我的卧室。我儿子的卧室就在隔壁。我倒要请你判断一下,这贼要是上了楼,而我们竟毫无觉察,这可能吗?" "我想,你应当到房子四周去调查,寻找新的线索,"坎宁安的儿子阴险地笑道。 "我还要请你们再将就我一会儿,比如说,我很想看看从卧室的窗户可以向前望出去多远。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的卧室,"福尔摩斯把门推开说道,"这就是发出警报时他正坐在那里吸烟的更衣室吧!它的窗子朝向什么地方?"福尔摩斯走过卧室,推开门,把另一间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 "我想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坎宁安先生尖刻地说道。 "谢谢你,我认为我想看的都看到了。" "那么,如果你真的认为必要的话,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去。" "如果不太打扰你的话,那就去吧!" 治安官耸了耸肩,领着我们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室内的家具、摆设很简单、平常,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当我们向着窗子走去时,福尔摩斯慢腾腾地走,以至他和我都落在了大家的后面。床的旁边,有一盘橘子和一瓶水。我们走过床边时,福尔摩斯把身子探到我的前面,故意把所有这些东西打翻在地。玻璃瓶摔得粉碎,水果滚得到处都是,这惊得我张口结舌! "看你弄的,华生,"福尔摩斯沉着地说道,"你把地毯弄了个一塌糊涂。" 我慌乱地俯下身来,开始拣水果,我知道,我的朋友想让我来承担责任,是有一定原因的。其他人也一边拣水果,一边把桌子重新扶起来。 "哎呀!"警官喊道,"他到哪儿去了?" 福尔摩斯不见了。 "请在这里等一等,"亚历克·坎宁安说道,"我看,这个人神经有些不正常,父亲,你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他钻到哪里去了!" 他们冲出门去,警官、上校和我留在房里面面相觑。 "哎呀,我同意主人亚历克的看法,"警官说道,"这可能是他犯病的结果,可是我似乎觉得……" 他的话还没讲完,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来人啊!来人啊!杀人啦!"我听出这是我朋友的声音,不禁毛骨悚然。我发疯似的从室内冲向楼梯平台。呼救声低下来,变成嘶哑的,含混不清的喊叫,从我们第一次进去的那间屋里传来。我直冲进去,一直跑进里面的更衣室。那坎宁安父子二人正把歇洛克·福尔摩斯按倒在地上,小坎宁安正用双手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那老坎宁安似乎正扭住他的一只手腕。我们三个人立即把他们从福尔摩斯身上拉开。福尔摩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色苍白,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 "赶快逮捕这两个人,警官,"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道。 "以什么罪名逮捕呢?" "罪名就是谋杀他们的马车夫威廉·柯万。" 警官两眼盯着福尔摩斯直发愣。 "啊,好啦,福尔摩斯先生,"警官终于说道,"我相信,你不是真的要……" "咳,先生,你看看他们的脸!"福尔摩斯粗暴地大声说道。 的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种自认有罪的面部表情。 那老的似乎呆若木鸡,坚定的脸上现出沉痛愠怒的表情。另一方面,那儿子却失掉了原有的活泼态度,变得像凶神恶煞一般,双目露出困兽般的逼人凶光,已没有丝毫文雅神气。警官一言不发,走向门口,吹起了警笛。两名警察应声而至。 "我只好这样,坎宁安先生,"警官说道,"我相信这一切可能都是一场可笑的误会,不过你可以看到——啊,你想干吗?放下它!"他举手打去,亚历克准备击发的手枪咔哒一声被打落在地。 "别动,"福尔摩斯说道,从容地用脚踩住手枪,"它在审讯时才有用。可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呢。"他举起一个小纸团说道。 "那张纸被撕走的那部分!"警官喊道。 "一点也不错。" "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预料它所在的地方找到的。我马上就把整个案子给你们讲清楚。上校,我认为你和华生现在可以回去了。我最多一小时就会和你们再次见面。我和警官要讯问罪犯几句,但在午餐时我一定会赶回去的。" 福尔摩斯非常守约,一小时以后,他同我们在上校的吸烟室里又会面了。他由一个矮小的老绅士陪伴前来。福尔摩斯向我介绍,这就是阿克顿先生,头一件盗窃案就发生在他的家里。 "我向你们说明这件小案子时,我希望阿克顿先生也在场听一听,"福尔摩斯说道,"自然,他对案子的详情也很感兴趣。我亲爱的上校,接待了像我这样一个爱闯祸的人,我恐怕你一定感到后悔吧。" "恰恰相反,"上校热情地答道,"我认为有机会学习你的侦探方法,是我最大的荣幸。我承认,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也完全不能解释你所获得的结果。我连一点儿线索也没有看出来。" "我恐怕我的解释会使你们失望的,可是无论对于我的朋友华生,还是对于任何认真关心我的工作方法的人,我的工作方法是一点也不保密的。不过,因为我在更衣室里遭到袭击,我想喝一点白兰地定定神,上校。刚才我的气力已经用尽了。" "我相信你的神经痛不会再这样突然发作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待会儿再谈这件事,"福尔摩斯说道,"我把这件案子按顺序给你们讲一讲,并把促使我下决心的几点告诉你们。如果有不十分清楚的地方,请随时问我。 "在侦探艺术中,最主要的就在于能够从众多的事实中,看出哪些是要害问题,哪些是次要问题。否则,你的精力不但不能集中,反而会被分散。所以,这个案子从一开始,我就毫不怀疑,全案的关键一定在于死者手中那张碎纸片。 "在讨论这个问题以前,我想提请你们注意,如果亚历克·坎宁安讲的那一套是真的,如果凶手在打死威廉·柯万之后马上就逃跑了,那么,凶手显然不能从死者手中撕去那张纸。可是如果不是凶手撕的,那就一定是亚历克·坎宁安本人,因为在那个老人下楼以前,几个仆人已经在现场了。这一点是很简单的,可是警官却忽略了。因为他一开始,就推测这些乡绅们与本案无关。那时,我决心不持任何偏见,而按照事实给我指引的方向走。因此,一开始调查,我便以怀疑的眼光注视着亚历克·坎宁安先生扮演的角色。 "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警官交给我们的那张纸角。我立即清楚地看出,这是一张非常值得注意的东西。这就是那张条子。现在你们没有看出某些很能说明问题的地方吗?" "字体看起来很不规则。"上校说道。 "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毫无疑问,它是由两个人交替着写出来的。我只要请你们注意at和to字中那两个苍劲有力的t字,再请你们把它跟quarter和twelve中那两个软弱无力的t字对比一下,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出事情的真相。从这四个字的简单分析上,你们就可以蛮有把握地说,那learn和maybe是出自笔锋苍劲有力的人的手笔,而那what是那笔锋软弱无力的人写的。" "天哪,这真是一清二楚的!"上校喊道,"那两人究竟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写这封信呢?" "这事显然是一种犯罪行为,其中的一个人不相信另外一个人,于是他决定,不管干什么两个人都得一起动手。很清楚,这两个人中,那个写at和to的人是主谋。" "那你根据什么说的呢?" "我们可以从对比两个人的笔迹中推断出来。不过我们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你注意检查一下这张纸,你就会得出一个结论:那个笔锋苍劲有力的人首先把他所要写的字全部写完,留下许多空白,叫另一个人去填写。而这些空白并不是都很富余的,你可以看出,第二个人在at和to之间填写quarter一词时,写得非常挤,说明at和to那两个字是先写好的了。那个把他所要写的字首先写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策划这一案件的人。" "太妙了!"阿克顿先生大声说道。 "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福尔摩斯说道,"然而,我们现在要谈到重要的一点。可能,你们不知道,专家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笔迹,相当准确地推断他的年龄,在正常情况下,可以相当有把握地断定一个人的岁数。我说,"在正常情况下",这是因为不健康和体质弱是老年人的特点,如果年轻人是一个病人,他的字迹也就带有老年人的特点。在这件案子里,只要看看一个人的笔迹粗壮有力,另一个人的笔迹虽然软弱无力,却依然十分清楚,不过t字少了一横,我们就可以说,其中的一个人是一个年轻人,另一个人虽未十分衰老,却也上年纪了。" "妙极了!"阿克顿先生又大声说道。 "还有一点,是非常微妙而有趣的。这两人的笔迹有某些相同之处。他们是属于同一血统的人,对你们来说,最明显的可能就是那个e写得像希腊字母e。不过,在我看来,很多细小的地方都可以说明同样的问题。我毫不怀疑,从书写的风格上看,这两种笔迹是出于一家人的手笔。当然,我现在对你们讲的,只是我检查这张纸的主要结果。还有二十三点别的推论结果,专家们大概比你们更感兴趣。而所有这一切加深了我的印象,坎宁安父子二人写了这封信。 "我既得到这样的结论,当然,下一步就是调查犯罪的细节,看看它们对我们能有多大帮助。我和警官来到他们的住所,看到我们所要看的一切。我绝对有把握断定:死者身上的伤口是在四码开外用手枪打的。死者衣服上没有火药痕迹。 因此,很明显,亚历克·坎宁安说什么凶手在搏斗中开了枪,完全是撒谎。还有,父子二人异口同声指出这个人逃往大路经过的地方。然而,碰巧,这地方有一条宽阔的沟,沟底是潮湿的。由于沟的附近并没有发现脚印,我不仅绝对相信坎宁安父子又一次撒了谎,而且肯定现场根本没有来过任何来历不明的人。 "现在我必须考虑这件奇案的犯罪动机了。为了达到这一点,我首先要搞清在阿克顿先生家发生的头一件盗窃案的起因。从上校告诉我们的某些事情里,我了解到,阿克顿先生,你和坎宁安家正打着一场官司。当然,我立即想到,他们闯到你书房里去,一定是想偷取有关此案的某个重要文件。" "一点也不错,"阿克顿先生说道,"毫无疑问,他们是想这样干的。我完全有权要求获得他们现有财产的一半。可是如果他们能找到我那一纸证据,他们就一定能够胜诉,不过,幸运得很,我已经把这张证据放在我律师的保险箱里了。" "你看怎么样,"福尔摩斯微笑着说,"这是一次危险而鲁莽的尝试,我似乎觉得这是亚历克做的。他们找不到什么,就故布疑阵,顺手牵羊地拿走一些东西,使人把它当作一件普通的盗窃案。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还有不少地方仍然模糊不清。首先,我要找到被撕走的那半张纸条。我确信它是亚历克从死者手中撕下的,也确信他一定把它塞进了睡衣的口袋里。不然,他能把它放到别的什么地方呢?唯一的问题是,它是否还在衣袋里。这是很值得下工夫去把它找到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大家一同到他们家里去了。 你们大概还记得,坎宁安父子是在厨房门外跟我们碰上的。当然,头等重要的是,不能在他们面前提及这张纸的事,否则他们就会毫不迟延地把它毁掉。在警官正要把我们对这张纸的重视告诉他们时,我装作突然发病晕倒在地,才把话题岔开。" "哎呀!"上校笑着喊道,"你是说,我们大家都白为你着急了,你突然发病原来是装的?" "从职业观点上说,这一手做得太漂亮了,"我大声地说道,一边惊奇地望着这位经常运用变幻莫测的手法把我搞得晕头转向的人。 "这是一种艺术,经常用得着的,"福尔摩斯说道,"我恢复常态以后,便又略施小计,让老坎宁安写上了twelve这个字,这样,我就可以和写在密约信上的twelve进行对比了。" "哎呀,我是多么蠢笨啊!"我喊叫道。 "我可以看出,你出时对我的身体虚弱很同情,"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当时一定感到非常着急,我很过意不去。后来我们一同上楼。我进了那间屋子,看到睡衣挂在门后,便有意弄翻了一张桌子,设法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溜回去检查那件睡衣的口袋。我刚刚拿到那张纸——它不出我所料,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睡衣兜里——坎宁安父子二人就扑到我身上,我相信,如果不是你们及时来救我,他们就一定会当场把我弄死的。事实上,我感到那个年轻人已经掐住我的喉咙,他父亲把我的手腕扭过去,要从我手里夺回那张纸。你瞧,他们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原来觉得绝对保险,可是一下子完全陷入了绝境,于是就铤而走险了。 "后来,我跟老坎宁安谈了几句,问他的犯罪动机是什么。他很老实,他儿子却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如果他拿到了他那把手枪,他就会把他自己或别的人打死。坎宁安看到案情对他十分不利,便完全失去信心,把一切都坦白交待了。看来,那天晚上,当威廉的两个主人突然闯入阿克顿的住宅时,威廉悄悄地跟上了他们。威廉这样了解了他们的隐私,就要挟着要揭发他们,开始对他们进行敲诈勒索。然而,亚历克先生是一个惯于玩这类把戏的危险人物。他天才地看出震惊全乡的盗窃案是一个可以干掉他所畏惧的人的机会。他们把威廉诱骗出来,将他击毙了。他们只要把那张完整的纸条弄到手,并对他们同谋作案的细节稍稍加以注意,就很可能不会引起别人怀疑了。" "可是那张纸条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这张撕走的纸条放在我们面前。 (密约信译为-如果你在十一点三刻到东门口,你将得知一件极为意外、对你和安妮·莫里森都有极大好处的事。但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正是我所希望得到的那个东西,"福尔摩斯说道,"当然,我们还不知道在亚历克·坎宁安、威廉·柯万和安妮·莫里森之间有什么关系。从事情的结局可以看出,这个圈套是安排得异常巧妙的。我相信,当你们发现那些"p"和"g"的尾端都具有相同的特点时,你们一定会感到很高兴的。那老人写i字不点上面那一点,也是很独特的。华生,我认为我们在乡间安静地休养收到了显著的成效,明天我回到贝克街一定会精力充沛了。" 第五章 马斯格雷夫礼典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性格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经常使我烦恼。虽然他的思想方法敏锐过人,有条有理,着装朴素而整洁,可是他的生活习惯却杂乱无章,使同住的人感到心烦。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无可指责的。我在阿富汗时那种乱糟糟的工作,还有放荡不羁的性情,已使我相当马虎,不是一个医生应有的样子。但对我来说总是有个限度。当我看到一个人把烟卷放在煤斗里,把烟叶放在波斯拖鞋顶部,而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却被他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炉台正中时,我便开始觉得自己还怪不错的呢。此外,我总认为,手枪练习显然应当是一种户外消遣,而福尔摩斯一时兴之所至,便坐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他那手枪和一百匣子弹,以维多利亚女王的爱国主义精神,用弹痕把对面墙上装饰得星罗棋布,我深深感到,这既不能改善我们室内的气氛,又不能改善房屋的外观。 我们的房里经常塞满了化学药品和罪犯的遗物,而这些东西经常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有时突然在黄油盘里,或甚至在更不令人注意的地方出现,可是他的文件却是我最大的难题。他最不喜欢销毁文件,特别是那些与他过去办案有关的文件,他每一两年只有一次集中精力去归纳处理它们。因为,正如我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录里有些地方曾经提到的一样,当他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因而扬名时,他才会有这种精力。但这种热情旋即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反映异常冷漠,在此期间,他每日与小提琴和书籍为伍,除了从沙发到桌旁以外几乎一动也不动。这样月复一月,他的文件越积越多,屋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捆捆的手稿,他决不肯烧毁,而且除了他本人外,谁也不准把它们挪动一寸。 有一年冬季的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炉旁,我冒然向他提出,等他把摘要抄进备忘录以后,用两小时整理房间,搞得稍稍适于居住一些。他无法反驳我这正当的要求,面有愠色,走进寝室,一会儿就返回,身后拖着一只铁皮大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地板当中,拿个小凳蹲坐大箱子前面,打开箱盖。我见箱内已有三分之一装进了文件,都是用红带子绑成的小捆。 "华生,这里有很多案件,"福尔摩斯调皮地望着我说道,"我想,如果你知道我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那么你就会要我把已装进去的拿出来,而不要我把没有装的装进去了。" "这么说,这都是你早期办案的记载了?"我问道,"我总想对这些案件做些札记呢。" "是的,我的朋友,这都是在我没成名以前办的案子。"福尔摩斯轻轻而又爱惜地拿出一捆捆的文件。"这些并不都是成功的记录,华生,"他说道,"可是其中也有许多很有趣。这是塔尔顿凶杀案报告,这是范贝里酒商案,俄国老妇人历险案,还有铝制拐杖奇案以及跛足的里科里特和他可恶妻子的案件。还有这一件,啊,这才真是一桩有点儿新奇的案件呢。" 他把手伸进箱子,从箱底取出一个小木匣,匣盖可以活动,活像儿童玩具盒子。福尔摩斯从匣内取出一张揉皱了的纸,一把老式铜钥匙,一只缠着线球的木钉和三个生锈的旧金属圆板。 "喂,我的朋友,你猜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笑容满面地问道。 "这简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稀奇古怪,而围绕它们发生的故事,更会使你感到惊奇不迭呢。" "那么,这些遗物还有一段历史吗?" "不仅有历史,而且它们本身就是历史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它们一件一件拿出来,沿桌边摆成一行,然后又坐到椅子上打量着这些东西,两眼露出满意的神情。 "这些,"他说道,"都是我留下来以便回忆马斯格雷夫礼典一案的。" 我曾经听他不止一次提到这件案子,可是始终未能探悉详情。"如果你详细讲给我听,"我说道,"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那么这些杂乱东西还照原样不动了?"福尔摩斯调皮地大声说道,"你的整洁又不能如愿了,华生。可是我很高兴在你的案例记载中,能把这件案子增加进去。因为这件案子不仅在国内犯罪记载中非常独特,而且我相信,在国外也极为罕见。如果搜集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却不记载这件离奇的案子,那就很不完备了。 你当然记得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事件,我向你讲了那个不幸的人的遭遇,我和他的谈话,第一次使我想到职业问题,而后来侦探果然成了我的终身职业。现在你看我已经名扬四海了,无论是公众,还是警方都普遍把我当作疑难案件的最高上诉法院。甚至当你和我初交之际,即我正进行着你后来追记为血字的研究一案的时候,虽然我业务并非十分兴隆,但已有了很多主顾了。你很难想象,开始我是多么困难,我经历了多么长久的努力才得到了成功。 当初我来到伦敦,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闲居无事,便专心研究各门科学,以便将来有所成就。那时不断有人求我破案,主要都是通过我一些老同学介绍的。因为我在大学的后几年,人们经常议论我和我的思想方法。我破的第三个案件就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而那使我兴致盎然的一系列奇异事件以及后来证明是事关重大的办案结局,使我向从事今天这一职业迈出了第一步。 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学习,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因为他看上去很骄傲,所以在大学生中是不怎么受欢迎的。但我总觉得他的骄傲,实际上是力图掩盖他那天生的羞怯的表现。他有一副极为典型的贵族子弟的相貌,瘦身形,高鼻子,大眼睛,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事实上他确是大英帝国一家最古老贵族的后裔。可是在十六世纪时,他们这一支(次子的后裔)就从北方的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出来,定居在苏塞克斯西部,而赫尔斯通庄园或许是这一地区至今还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筑了。他出生地苏塞克斯一带的事物看来对他影响很大,我每次看到他那苍白而机灵的面孔或他那头部的姿态,就不免联想起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棂的窗户以及封建古堡的一切遗迹。有一两次我们不知不觉地攀谈起来,我还记得他不止一次说他对我的观察和推理方法感兴趣。 我们有四年没有见面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来找我。他变化不大,穿戴得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他爱讲究穿戴),依然保持他从前那种与众不同的安静文雅的风度。 "你一向很好吗?马斯格雷夫,"我们热情地握手以后,我问道。 "你大概听说过我可怜的父亲去世了,"马斯格雷夫说道,"他是两年前故去的。从那时起我当然要管理赫尔斯通庄园了。因为我是我们这一区的议员,所以忙得不可开交。可是,福尔摩斯,我听说你正在把你那令人惊奇的本领用到实际生活中?" "是的,"我说道,"我已经靠这点小聪明谋生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眼下你的指教对我非常宝贵。我在赫尔斯通碰到许多怪事,警察未能查出任何头绪。这确实是一件最不寻常的难以言喻的案件。" 你可以想象我听他讲时是多么急不可耐了,华生,因为几个月来我无所事事,我一直渴望的机会看来终于来到了。在我内心深处,我相信别人遭到失败的事情,我能成功,现在我有机会试一试身手了。 "请把详情见告,"我大声说道。 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在我对面坐下来,把我递给他的香烟点着。 "你要知道,"他说,"我虽然是一个单身汉,但是我在赫尔斯通庄园仍然拥有相当多的仆人,因为那是一座偏僻凌乱的旧庄园,需要很多人照料。我也不愿辞退他们,而且在猎野鸡的季节,我经常在别墅举行家宴,留客人小住,缺乏人手是不成的。我共有八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管家,两个男仆和一个小听差。花园和马厩当然另有一班子人。 "仆人中当差最久的是管家布伦顿。我父亲当初雇他时,他是一个不称职的小学教师。但他精力旺盛,个性很强,很快就受到全家的器重。他身材适中,眉目清秀,前额俊美,虽然和我们相处已二十年,但年龄还不满四十。由于他有许多优点和非凡的才能(因为他能说几国语言,几乎能演奏所有乐器),长期处于仆役地位而竟然很满足,这实在令人费解。不过我看他是安于现状,没有精力去作任何改变。凡是拜访过我们的人都记得这位管家。 "可是这个完人也有瑕疵,就是有一点唐璜]的作风,你可以设想,像他这样的人在穷乡僻壤扮演风流荡子是毫不困难的。他初结婚时倒也不错,但自妻子亡故,我们就在他身上碰到无穷无尽的麻烦。几个月以前因为他已经与我们的二等使女雷切尔·豪厄尔斯订了婚,我们本希望他再一次收敛些,可是他又把雷切尔抛弃了,与猎场看守班头的女儿珍妮特·特雷杰丽丝搅在一起。雷切尔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可是具有威尔士人那种容易激动的性格。她刚闹了一场脑膜炎,现在,或者说直到昨天才开始能够行走。与她过去相比,简直成了一个黑眼睛的幽灵。这是我们赫尔斯通的第一出戏剧性事件。可是接着又发生了第二出戏剧性事件,这使我们把第一件忘在脑后,那第二出戏剧性事件,是由管家布伦顿的失宠和解雇引起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说过,这个人很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聪明使他对毫不关己的事显得过分好奇。 我根本没有想到好奇心会使他陷得这样深,直到发生了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才使我重视起来。 我说过,这原是一所凌乱的庄园。上星期有一天,更确切地说是上星期四晚上,我在吃过晚餐以后,极为愚蠢地喝了一杯非常浓的咖啡,很久不能入睡,一直闹到清早两点钟,我感到毫无入睡的希望了,便起来点起蜡烛,打算继续看我没看完的一本小说。然而我把这本书丢在弹子房了,于是我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去取。 要到弹子房,我必须下一段楼梯,然后经过一段走廊,那条走廊的尽头,通往藏书室和枪库。我向走廊望过去,忽见一道微弱的亮光从藏书室敞开的门内射出,这时你可想见我是多么惊奇了。临睡前我已经亲自把藏书室的灯熄灭,把门也关上了。我自然首先想到这一定是夜盗了。赫尔斯通庄园的走廊里的墙壁上装饰着许多古代武器的战利品。我从里面挑出一把战斧,然后,丢了蜡烛,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廊,向门里窥视。 原来是管家布伦顿呆在藏书室里。他衣着整齐地坐在一把安乐椅里,膝上摊着一张纸,看上去好像是一张地图,手托前额,正在沉思。我瞠目结舌地立在那里,暗中窥探他的动静。只见桌边放着一支小蜡烛,我借着那微弱的烛光,瞧见他衣着整齐,又见他突然从椅上站起来,走向那边一个写字台,打开锁,拉开一个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又回到原来的座位,把文件平铺在桌边蜡烛旁,开始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看到他那样镇静自若地检查我们家的文件,我不禁勃然大怒,便一步跨向前去。这时布伦顿抬起头来,见我站在门口,便跳起来,脸吓得发青,连忙把刚才研究的那张海图一样的文件塞进怀中。 我说:好哇!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对你的信任。明天你就离职辞行吧。" "他垂头丧气地一鞠躬,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溜走了。 蜡烛依然摆在桌上,借助烛光,我瞥了一眼,看布伦顿从写字台里取出的文件到底是什么。出乎我的意料,那文件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一份奇异的古老仪式中的问答词抄件而已。这种仪式叫"马斯格雷夫礼典",是我们家族的特有仪式。过去几世纪以来,凡是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一到成年就要举行这种仪式——这只同我们家族的私事有关,就像我们自己的纹章图记一样,或许对考古学家有些重要作用,但是毫无实际用处。 "我们最好还是回头再谈那份文件的事吧,"我说道。 "如果你认为确有必要的话,"马斯格雷夫也有些迟疑地答道,"好,我就继续讲下去:我用布伦顿留下的钥匙重新把写字台锁好,刚要转身走开,突然发现管家已经走回来站在我面前,这使我吃了一惊。 "他感情激动,声音嘶哑地高声喊道:"先生,马斯格雷夫先生,我不能丢这个脸,先生,我虽然身份低微,但平生极重脸面,丢这份脸就要了我的命。先生,如果你绝人生路,那我的死亡应由你负责,我会这么办的,确实不假。先生,如果在出了这件事以后你再也不能留我,那么,看在上帝面上,让我向你申请在一个月内离开,就如同自愿辞职一样。马斯格雷夫先生,辞职没有关系,但是当着所有熟人的面前把我赶出去可不行。" "我答道:你不配那么多照顾,布伦顿,你的行为极其恶劣。不过,既然你在我们家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无意让你当众丢脸。不过一个月时间太长了,一星期之内离开吧,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行。" "他绝望地叫道:只给一个星期?先生。两个星期吧,我说,至少两个星期!" "我重复道:一个星期。你该认为这对你已是非常宽大的了。" 他像一个绝望的人,垂头丧气地悄悄走开了。我吹熄了灯,回到自己房里。 以后两天,布伦顿非常勤奋专注,恪尽职守。我也不提发生过的事,怀着一种好奇心等着看他怎样保全面子。他有个习惯,总是吃罢早餐来接受我对他一天工作的指示,可是第三天早晨他没有来。我从餐室出来时碰巧遇到女仆雷切尔·豪厄尔斯。前面已经说过,这位女仆最近刚刚病愈复原,疲惫不堪,面无血色,于是我劝她不要再去工作。 "我说道:"你应当卧床休息,身体结实些了,再工作。" 她带着那么奇怪的表情望着我,使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又犯了脑病。 她说道:"我已经够结实的了,马斯格雷夫先生。" 我回答道:"我们要听听医生怎么说。你现在必须停止工作,你到楼下时,请告诉布伦顿,我要找他。" 她说道:"管家已经走了。" 我问道:"走了!到哪儿去了?" 她说:"他走了,没有人看见他。他不在房里。啊,是的,他走了,他走了!"雷切尔说着,靠在墙上,发出一阵阵尖声狂笑,这种歇斯底里的突然发作,使我毛骨悚然,我急忙按铃叫人帮忙。仆人们把姑娘搀回房去。我向她询问布伦顿的情况,她依然尖叫着,抽泣不止。毫无疑问,布伦顿确实不见了。他的床昨夜没有人睡过,从他前夜回房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他。也很难查明他是怎样离开住宅的,因为早晨门窗都是闩着的。他的衣服、表,甚至钱钞,都在屋里原封没动,只有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见了。他的拖鞋穿走了,长统靴子却留下来。那么管家布伦顿夤夜到哪里去了呢?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我们当然把整个庄园从地下室到阁楼都搜索了一遍,可是连他的影子都没有。正如我说过的,这是一所像迷宫一样的老宅邸,特别是那些古老的厢房,现在实际上已无人居住。可是我们反复搜查了每个房间和地下室,结果连失踪者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我很难相信他能丢弃所有财物空手而去,再说他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叫来了当地警察,但也无济于事。前夜曾经下过雨,我们察看庄园四周的草坪与小径,依然徒劳无益。情况就是这样。后来事情又有了新进展,把我们的注意力从这个疑团上引开了。 雷切尔·豪厄尔斯两天来病得很厉害,有时神志昏迷,有时歇斯底里,我便雇了一个护士给她陪夜。在布伦顿失踪后的第三个夜晚,护士发现病人睡得香甜,便坐在扶手椅上打盹,第二天大清早醒来,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窗户大开,病人已无影无踪。护士立即叫醒了我,我带领两个仆人立即出发去寻找那个失踪的姑娘。她的去向并不难辨认,因为从她窗下开始,我们可以沿着她的足迹,毫不费力地穿过草坪,来到小湖边,在这里,足迹就在石子路附近消失了,而这条石子路是通往宅旁园地的。这个小湖水深八英尺,我们看到可怜的疯姑娘的足迹在湖边消失,当时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我们立即打捞,着手寻找遗体,但是连尸体的影子也没能找到。另一方面,却捞出一件最意料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亚麻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堆陈旧生锈和失去光泽的金属件,以及一些暗淡无光的水晶和玻璃制品。我们从湖中捞取的除此奇怪的物品之外,再无其他。此外,虽然昨天我们竭尽一切可能进行搜索、查询,可是对雷切尔·豪厄尔斯和理查德·布伦顿的命运,仍然一无所知。区警局已经智穷力竭。我只好来找你,这是最后一着了。华生,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急不可耐地倾听着这一连串离奇事件,极力把它们串到一起,并找出串联所有事件的共同主线来。管家不见了,女仆也不见了,女仆曾经爱过管家,不过后来又有理由怨恨他。姑娘是威尔士血统,性情急躁易怒。管家一失踪,她就立刻万分激动。她把装着怪东西的口袋投进湖中。这些都是需要考虑到的因素,但是没有一个因素完全触及问题的实质。这一连串事项的起点是什么呢?现在只有这一连串错综复杂事件的结尾。 我说道:"我必须看看那份文件,马斯格雷夫,你的管家认为值得冒丢掉职业的危险一读的那一份。"我们家族的典礼是件非常荒唐的东西。"马斯格雷夫回答道,"不过由于它是古人留下的,至少还有些可取之处。 "如果你愿意过目的话,我有这份礼典问答词的抄件。""华生,马斯格雷夫就把我现在拿着的这份文件递给了我,这就是马斯格雷夫家族中每个成年人都必须服从的奇怪的教义问答手册。请听问答词的原文。 "它是谁的?" "是那个走了的人的。" "谁应该得到它?" "那个即将来到的人。" "太阳在哪里?" "在橡树上面。" "阴影在哪里?" "在榆树下面。" "怎样测到它?" "向北十步又十步,向东五步又五步,向南两步又两步,向西一步又一步,就在下面。" "我们该拿什么去换取它?" "我们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我们该拿出去呢?" "因为要守信。" "原件没有署日期,但是,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纪中叶的拼写法。"马斯格雷夫说道,"不过,我怕这对你解决疑案没有多大帮助。" "至少,"我说道,"它给了我们另外一个不可解的谜,而且比原来的谜更有趣味。很可能是解了这个谜,也就解了那个谜。请原谅,马斯格雷夫,据我看来,你的管家似乎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并且比他主人家十代人都头脑清楚。" "我很难领会你的意思,"马斯格雷夫说道,"我好像觉得这份文件没有什么实际重要意义。" "不过我觉得这份文件大有实际重要意义,我想布伦顿和我的见解一致,他可能在那天夜里你抓住他以前早已看过这份文件了。" "这是很可能的。我们从来也没费神珍藏它。" "据我推测,他最后这一次不过是想记住它的内容罢了。我知道,他正用各种地图和草图和原稿对照,你一进来,他就慌忙把那些图塞进衣袋。" "的确是这样。不过他和我们家族的这种旧习俗有什么关系呢?而这个无聊的家礼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认为查明这个问题会有很大困难,"我说道,"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乘首班火车去苏塞克斯,在现场把这事深入调查一下。" 我们两个人当天下午就到了赫尔斯通。可能你早已见过这座著名的古老建筑物的照片和记载,所以我不详加介绍了,只想说明那是一座l形的建筑物。长的一排房是比较近代样式的,短的一排房是古代遗留的房屋中心,其他房屋都是从这里扩展出去的。在旧式房屋中部的低矮笨重的门楣上,刻着一六○七年这个日期。不过行家们都认为,那屋梁和石造构件的实际年代还要久远些。旧式房屋的墙壁又高又厚,窗户都很小,使得这一家人在上一世纪就盖了那一排新房。现在旧房已用做库房和酒窖,此外别无用途。房子四周环绕着茂密的古树,形成一个幽雅的小花园,我的委托人提到的那个小湖紧挨着林荫路,离房屋约有二百码。 华生,我已经确信,这不是孤立的三个谜,而只是一个谜,如果我能正确地理解马斯格雷夫礼典,就一定能抓住线索,借以查明与管家布伦顿和女仆豪厄尔斯两人有关的事实真相。于是我全力以赴地干这件事。为什么那个管家那样急于掌握那些古老仪式的语句?显然是因为他看出了其中的奥秘,这种奥秘却从来没有受到这家乡绅历代人的注意。布伦顿正在指望从这种奥秘中牟取私利。那么,这奥秘到底是什么?它对管家的命运又有什么影响呢? 我把礼典读了一遍,便觉得一清二楚了,这种测量法一定是指礼典中某些语句暗示的某个地点,如果能够找到这个地点,我们就走上了揭穿秘密的正确道路,而马斯格雷夫的先人认为必须用这种奇妙方式才能使后代不忘这个秘密。要开始动手,我们得知两个方位标杆:一棵橡树和一棵榆树。橡树根本不成问题,就在房屋的正前方,车道的左侧,橡树丛中有一棵最古老的,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高大的树。 "起草你家礼典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橡树吗?"当我们驾车经过橡树时,我说道。 "八成在诺耳曼人征服英国时,就有这棵树了,"马斯格雷夫答道,"这棵橡树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我猜中的一点已经证实,我便问道:"你们家有老榆树吗?" "那边过去有一棵很老的榆树,十年以前被雷电击毁了。我们把树干锯掉了。" "你能指出那棵榆树的遗址吗?" "啊,当然可以了。" "没有别的榆树了吗?" "没有老榆树了,不过有许多新榆树。" "我很想看看这棵老榆树的旧址。" 我们乘坐的是单马车,没有进屋,委托人立即把我引到草坪的一个坑洼处,那就是榆树过去生长的地方。这地方几乎就在橡树和房屋的正中间。我的调查看来正有所进展。 "我想我们不可能知道这棵榆树的高度了吧?"我问道。 "我可以立刻告诉你树高六十四英尺。" "你怎么知道的呢?"我吃惊地问道。 "我的老家庭教师经常叫我做三角练习,往往是测量高度。我在少年时代就测算过庄园里的每棵树和每幢建筑物。" 这真是意外的幸运。我的数据来得比我想得还快啊。 "请告诉我,"我问道,"管家曾向你问过榆树的事吗?" 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吃惊地望着我。"经你一提醒我想起来了,"他回答道,"几个月以前,布伦顿在同马夫发生一场小争论时,的的确确向我问过榆树的高度。" 这消息简直太妙了,华生,因为这说明我的路子对了。我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我算出,不要一小时,就要偏到老橡树最顶端的枝头上空。礼典中提到的一个条件满足了。而榆树的阴影一定是指阴影的远端,不然为什么不选树干做标杆呢?于是,我寻找太阳偏过橡树顶时,榆树阴影的最远端落在什么地方。" "那一定是非常困难的,福尔摩斯,因为榆树已经不在了。"我说道。 "嗯,至少我知道,既然布伦顿能找到的,我也能找到。何况,实际上并不困难。我和马斯格雷夫走进他的书房,削了这个木钉,我把这条长绳拴在木钉上,每隔一码打一个结,然后拿了两根钓鱼竿绑在一起,总长度正好是六英尺,便和我的委托人回到老榆树旧址。这时太阳正好偏过橡树顶。我把钓竿一端插进土中,记下阴影的方向,丈量了阴影的长度,影长九英尺。 计算起来当然很简单的了。如竿长六英尺时投影为九英尺,则树高六十四英尺时投影就是九十六英尺了。而钓竿阴影的方向自然也就是榆树的方向了。我丈量出这段距离,差不多就达到了庄园的墙根。我在这地方钉下木钉。华生,当我发现离木钉不到两英寸的地方地上有个锥形的小洞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欣喜若狂的样子了。我知道这是布伦顿丈量时做的标记,我正在走他的老路呢。 从这点起步我们开始步测,首先用我的袖珍指南针定下方向,顺着庄园墙壁向北行了二十步,再钉下一个木钉。然后我小心地向东迈十步,向南迈四步,便到了旧房大门门槛下。按照礼典指示的地点,再向西迈两步,我就走到石板铺的甬道上了。 华生,我从来还没有像那时那样扫兴失望过。一时之间我似乎觉得我的计算一定有根本性的错误。斜阳把甬道的路面照得通亮,我看到甬道上铺的那些灰色石板,虽然古老,而且被过往行人踏薄了,但还是用水泥牢固地铸在一起,肯定多年未被人移动过。布伦顿显然未在此地下手。我敲了敲石板,到处声音都一样,石板下面没有洞穴和裂缝。不过,幸而马斯格雷夫开始体会到我这样做的用意,也像我一样兴奋异常,拿来手稿来核对我计算的结果。 "就在下面,"他高声喊道,"你忽略一句话:就在下面。" 我原以为这是要我们进行挖掘呢,当然我立即明白我想错了。"那么说,甬道下面有个地下室吗?"我大声说道。 "是的,地下室和这些房屋一样古老,就在下面,从这扇门进去。"我们走下迂回曲折的石阶,我的同伴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放在墙角木桶上的提灯。一霎时我们就看清了,我们来到了我们要找的地方,而且最近几天还有人来过此地。 这里早被用作堆放木料的仓库,可是那些显然被人乱丢在地面的短木头,现在都已被人堆积在两旁,以便在地下室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块重石板,石板中央安着生锈的铁环,铁环上缚着一条厚厚的黑白格子布围巾。 "天哪!"我的委托人惊呼道,"那是布伦顿的围巾,我可以发誓看到他戴过这条围巾。这个恶棍在这里干什么?"按我的建议召来了两名当地警察,然后我抓住围巾,用力提石板。可是我只挪动了一点点,还是靠一名警察帮助,我才勉强把石板挪到一旁。石板下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窖,我们都向下凝视着。马斯格雷夫跪在地窖旁,用提灯伸进去探照着。 我们看到这地窖大约七英尺深,四英尺见方,一边放着一个箍着黄铜箍的矮木箱,箱盖已经打开了,锁孔上插着这把形状古怪的老式钥匙。箱子外面积尘很厚,受到蛀虫和潮湿的侵蚀,木板已经烂穿,里面长满了青灰色的木菌。一些像旧硬币那样的金属圆片,显然是旧式硬币,像我手里拿的这些,散放在箱底,其他一无所有。 然而,这时我们就顾不上这个旧木箱了,因为我们的目光落到一件东西上。那东西蜷缩在木箱旁边,是一个人形,穿着一身黑衣服,蹲在那里,前额抵在箱子边上,两臂抱着箱子。这个姿势使他全身血液都凝聚在脸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这个扭曲了的猪肝色的面容究竟是谁。但当我们把尸体拉过来时,那身材、衣着和头发,一切都向我们的委托人说明,死者的确是那个失踪的管家。这个人已经死了几天,但身上并无伤痕能说明他是怎样落到这个下场的。尸体运出地下室,但我们仍然面临着一个难题,这难题就像开始时遇到的那个一样难于解决。 华生,到现在我依然承认,我那时曾经对我的调查感到失望。在我按照礼典的暗示找到这个地方时,我曾经指望解决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已身在此地,显然远未能弄清这一家族采取如此精心筹划的防范措施,究竟为着什么。诚然我是搞清楚了布伦顿的下场,可是现在还得查明他是如何遭到这个下场的;而那个失踪的姑娘在这件事情上又起了什么作用。我坐到墙角的一个小桶上,仔细地思索着这整个案件。 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是知道我的处置方法的,华生。我替这个人设身处地想一想,首先衡量一下他的智力水平,尽力设想我自己在同一情况下该怎么办。在这一情况下,事情就来得很简单,因为布伦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必考虑他观察问题会出什么个人观测误差(这里是借用了天文观测人员的一个术语),他知道藏着宝物,便准确地找到了地方,发现石板盖太重,单人无法挪动。下一步怎么办?就算他在庄园以外有信得过的人吧,那要求此人帮助,也得开门放他进来,要冒被人发觉的重大危险。最好的办法是在庄园内部找个助手。可是他能向谁求助呢?这个姑娘曾经倾心爱过他。男人不管对女人多坏,他也始终不承认最后会失去那女人的爱情。他可能献几次殷勤,同姑娘豪厄尔斯重归旧好,然后约好共同行动。他俩可能夜间一同来到地下室,合力掀开石板。至此我可以追述他们的行动,犹如耳闻目睹一般。 不过要揭起这块石板,对于他们两个人,并且其中一个是妇女,还是过于吃力。因为就连我和那个五大三粗的苏塞克斯警察合力去干也不觉得是轻快事呢。他们挪不动石板怎么办?要是我的话应该怎么办呢?我站起身来,仔细地查看了地面四下乱放着的各种短木。我几乎立刻看到了我料到会有的东西。一根约三英尺长的木料,一端有明显的缺痕,还有几块木头侧面都压平了,好像是被相当重的东西压平的。很显然,他们一面把石板往上提,一面把一些木头塞进缝隙中,直到这个缝隙可以爬进一个人去,才用一块木头竖着顶住石板,不让它落下来。因为石板重量全部压在这根木头上,使它压在另一块石板边缘上,这就使得木头着地的一端产生了缺痕。至此我的证据仍然是可靠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如何重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这地窖只能钻进一个人,那就是布伦顿。姑娘一定是在上面等候。然后布伦顿打开了木箱,把箱子里面装的东西递上去(因为他们未被发现),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我想,或许那个性情急躁的凯尔特族姑娘一见亏待过她的人(或许他待她比我们猜想的还要坏得多),可以任自己摆布的时候,那郁积在心中的复仇怒火突然发作起来?或者是木头偶然滑倒,石板自己落下,把布伦顿关死在自找的石墓之中,而她的过错只是隐瞒真情未报?还是她突然把顶木推开,让石板落回洞口?不管是什么情况,反正在我眼前,似乎现出一个女人抓住宝物,拼命奔跑在曲折的阶梯上,充耳不听背后传来的闷声瓮气的叫喊声,以及双手疯狂捶打石板的声音,正是那块石板窒死了那个对她薄幸的情人。 难怪第二天早晨她面色苍白,吓得发抖,歇斯底里地笑个不停;原来秘密就在于此。可是箱子里又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箱子里一定是我的委托人从湖里打捞上来的古金属和水晶石了。她一有机会就把这些东西扔到湖中,以便销赃灭迹。 我在那里坐了二十分钟左右,一动也不动,彻底思考着案子。马斯格雷夫依然站在那里,面色苍白,摆动着提灯,向石洞里凝视着。 "这些是查理一世时代的硬币,"他从木箱中取出几枚金币,说道,"你看,我们把礼典写成的时间推算得完全正确。" "我们还可以找到查理一世时代其他的东西,"我突然想到这个礼典的头两句问答可能是什么涵义,便大声喊道,"让我们来看看你从湖里捞出的口袋里装的东西吧。" 我们回到他的书房,他把那些破烂东西摆在我面前。一见那些破烂,我就明白他并不看重它们,因为金属几乎都变成黑色,石块也暗无光泽。然而我拿起一块用袖子擦了擦,它在我手中,竟然像火星一样闪闪发光。金属制品样式像双环形,不过已经折弯扭曲,再不是原来的形状了。 "你一定还记得,"我说道,"甚至在英王查理一世死后,保皇党还在英国进行武装反抗,而当他们终于逃亡时,他们可能把许多极贵重的财宝埋藏起来,准备在太平时期回国挖取。" "我的祖先拉尔夫·马斯格雷夫爵士,在查理一世时代是著名的保皇党党员,在查理二世亡命途中,是查理二世的得力助手。"我的朋友说道。 "啊,不错!"我答道,"现在好了,我看这才真正是我们所要找的最后环节呢。我必须祝贺你得到这笔珍宝,虽然来得很有悲剧性,却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遗物啊,而作为历史珍品,其意义更为重大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马斯格雷夫惊讶地追问道。 "这不是别的,正是英国的一顶古代的王冠。" "王冠!" "丝毫不假。想想礼典上的话吧!它怎么说来着!"它是谁的?是那个走了的人的。"这是指查理一世被处死说的。然后是"谁应该得到它?那个即将来到的人。"这是指查理二世说的,已经预见到查理二世要来到赫尔斯通的这座庄园了。我认为,毫无疑问,这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王冠曾经是斯图亚特帝王戴过的。" "它怎么跑到湖里去了呢?" "啊,这个问题就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来回答了。"说着,我把我所作的推测和论证从头到尾地对他说了一遍,直到夜色朦胧,皓月当空,我才把那故事讲完。 "那为什么查理二世回国后,不来取王冠呢?"马斯格雷夫把遗物放回亚麻布袋,问道。 "啊,你准确地指示了我们也许永远也不能解决的一个问题。可能是掌握这个秘密的马斯格雷夫在此时去世,而出于疏忽,他把这个做指南用的典礼传给后人而没有说明其含义。从那时到今天,这个礼典世代相传,直到终于出了一个人,他揭开了秘密,并在冒险中丧生。" 这就是马斯格雷夫礼典的故事,华生。那王冠就留在赫尔斯通——不过,他们在法律上经过一番周折,又付了一大笔钱才把王冠留下来。我相信,只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们就会把王冠拿给你看。而那个女人,一直是音讯全无,很可能她离开英国,带着犯罪的记忆逃亡国外去了。" 第六章 驼背人 在我结婚数月后的一个夏夜,我坐在壁炉旁吸最后的一斗烟,冲着一本小说不住打盹,因为白天的工作累得我筋疲力尽了。我的妻子已经上楼去了,刚才传来了前厅大门上锁的声音,我知道仆人们也去休息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正磕着烟斗灰,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点。时间这样晚,是不可能有人来拜访的;显然是病人,可能还是一个需要整夜护理的病人呢。我满脸不高兴地走到前厅,打开大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门外石阶上站的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啊,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希望我这时来找你还不算太晚。" "我亲爱的朋友,请进来。" "你似乎感到惊讶,这也难怪!我想,你现在放心了吧! 唉!你怎么还在吸你婚前吸的那种阿卡迪亚混合烟呢!从落在你衣服上蓬松的烟灰看,我这话没错。使人一望而知你一直习惯于穿军服。华生,如果你不改掉袖中藏手帕的习惯,那你总也不像一个纯粹的平民。今晚你能留我过夜吗?" "欢迎之至。" "你对我说过,你有一间单身男客住室,我看现在没有住客人。你的帽架就说明了这一点。" "你若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谢谢。那么,我就占用帽架上的一个空挂钩了。很遗憾,我发现你的屋子里曾经来过不列颠工人。他是一个不幸的象征。我希望,不是修水沟的吧?" "不,是修煤气的。" "啊,他的长统靴在你铺地的漆布上留下了两个鞋钉印,灯光正照在上面。不,谢谢你,我在滑铁卢吃过晚饭了,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吸一斗烟。" 我把烟斗递给他,他坐在我对面默默不语地吸了一会儿烟。我深知,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的,因此,我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我看你近来医务很忙呢,"他向我注意地望了一眼,说道。 "是的,我忙了一整天了,"我回答道。"在你看来,我这样说似乎是非常愚蠢的,"我补充说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福尔摩斯格格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我比谁都更了解你的习惯,"福尔摩斯说道,"你出诊时,路途近时就步行,路途远你就乘马车。我看你的靴子虽然穿过,可一点也不脏,便不难知道你现在忙得很,经常乘马车了。" "妙极了!"我高声说道。 "这是很简单的,"福尔摩斯说道,"一个善于推理的人所提出的结果,往往使他左右的人觉得惊奇,这是因为那些人忽略了作为推论基础的一些细微地方。我亲爱的朋友,你在写作品时大加夸张,把一些情节故意留下,不透露给读者,这当然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了。现在,我正和那些读者的情况一样,因为有一件令人绞尽脑汁的奇案,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我还缺乏一两点使我的理论更加完善的根据。不过我一定会找到的,华生。我一定能找到它!"福尔摩斯双目炯炯发光,瘦削的双颊,也略微泛出红色。这时,他不再矜持了,露出天真热情的样子,不过,这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当我再望过去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印第安人那种死板板的样子,这使得许多人以为他已失去了人性,仿佛像一架机器了。 "在这种案子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福尔摩斯说道,"我甚至可以说,是一些罕见的值得注意的特点。我已经对案情进行了调查研究,我认为,已经接近破案了。如果你能在这最后一步上助我一臂之力,你就给我帮了大忙了。" "我很愿意效劳。" "明天你能到奥尔德肖特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我相信,杰克逊可以替我行医。" "太好了。我想从滑铁卢车站乘十一点十分的火车动身。" "这样,我就有时间准备了。" "那么,如果你不十分困的话,我可以把这案子的情况和需要做的事告诉你。" "你来以前,我倒很困,现在却十分清醒了。" "我尽量扼要地把案情跟你讲讲,绝不遗漏任何重要情节。可能你已经读过关于这件事的某些报道了。那就是我正在进行调查的驻奥尔德肖特的芒斯特步兵团巴克利上校假定被杀案。" "我一点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看起来,除了在当地以外,这件案子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这件案子是两天前才发生的。简要情况是这样的:"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团是不列颠军队中一个最著名的爱尔兰团。它在克里米亚和印度两次平叛战役中,建立了奇功。 从那时起,在每次战斗中屡建功勋。这支军队直到这星期一夜晚,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挥。上校是一个勇敢而经验丰富的军人,他开始是一个普通士兵,由于对印度叛军作战勇敢而被提升起来,后来便指挥他所在的这个团了。 巴克利上校还是军士的时候,就已经结了婚,他妻子的闺名叫做南希·德沃伊,是该团前任上士的女儿。因此,可以想象,这对年轻夫妇(因为当时他们还很年轻)在新环境中,是受到了一些社会排挤的。但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我听说,巴克利夫人很受该团女眷们的欢迎,她的丈夫也很受同级军官的爱戴。我可以补充一点,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即使现在,她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容貌依然婉娈动人。 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看来始终是很美满的。我从墨菲少校那里了解到许多情况,他说,他从未听说过这对夫妇之间有什么不和。总的来说,他认为巴克利上校爱他的妻子胜过他妻子爱巴克利。如果巴克利上校有一天离开了他的妻子,他就坐卧不安。另一方面,她虽然也爱巴克利,也忠实于他,但是缺乏女人的柔情。不过他们二人在该团被公认为一对模范的中年夫妇。从他们夫妻关系上,人们绝对看不出什么东西会引起以后的悲剧。 巴克利上校本人的性格似乎有些特别。他平常是一个剽悍而活泼的老军人,但有时他似乎显得相当粗暴,报复心强。 但他的这种脾气,看来从来没有对他妻子发作过。我也和其他五名军官谈过,其中三名军官和墨菲少校曾注意到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上校有时有一种奇怪的意志消沉现象。少校说,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和人高兴地说笑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经常从他的脸上抹去他的笑容。在临难前几天,他处在这种消沉状态中,心情极端忧郁。这种消沉状态和一定的迷信色彩,就是他的同伙所看到的他性格中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迷信表现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尤其是在天黑以后。 他这种孩子气的特征自然引起人们的议论和猜疑。 芒斯特步兵团,本是老一一七团,第一营多年来驻扎在奥尔德肖特。那些有妻室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面。上校这些年来一直住在一所叫做兰静的小别墅中,距北营约半英里,别墅的四周是庭院,可是西边离公路不到三十码。他们只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仆。因为巴克利夫妇没有孩子,平时也没有客人住在他家,所以整个兰静别墅就只有上校夫妇和这三个仆人居住。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上星期一晚上九十点钟在兰静别墅发生的事情。 看来,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她对圣乔治慈善会很关心。慈善会是瓦特街小教堂举办的,专门给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晚上八点钟,慈善会举行一次会议。巴克利夫人匆匆吃过饭,去参加会议。在她出门的时候,车夫听见她对丈夫说了几句家常话,告诉他不久就回来。随后她去邀请住在邻近别墅的年轻的莫里森小姐两人一起去参加会。会开了四十分钟,九点十五分巴克利夫人回家,在经过莫里森小姐家门时,两人方才分手。 兰静别墅有一间屋子用作清晨起居室,它面对着公路,有一扇大玻璃门通向草坪。草坪有三十码宽,只有一堵上面安有铁栏杆的矮墙与公路隔开。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时候,就是进的这间屋子,那时窗帘还没有放下,因为这间屋子平常在晚上不怎么使用。可是巴克利夫人自己点上了灯,然后按了按铃,要女仆简·斯图尔德给她送去一杯茶,这是和她平常的习惯相反的。那时上校正坐在餐室中,听到妻子已经回来,便到清晨起居室去见她。车夫看到上校经过走廊,走进那间屋子。上校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钟后才准备好,可是女仆走近门口时,非常惊奇,因为她听到主人夫妇正争吵得不可开交。 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又转了转门钮,发现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很自然,她跑回去告诉了女厨师,这两个女仆便和车夫一起来到走廊,听到两人仍在激烈地争吵。他们一致证实说,只听到巴克利和他的妻子两个人的声音。巴克利的话声很低,又不连贯,因此他们三个人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反之,那女人的声音却非常沉痛,在她高声说话时,可以听得很清楚。"你这个懦夫!"她翻来覆去地说着,"现在怎么办呢?现在怎么办呢?把我的青春还给我。我不愿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这就是她断断续续说的话。接着,仆人们听到那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同时又听到一个轰隆倒地的声音和那妇人发出的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尖叫一声又一声地从里面传出,车夫知道已经发生了悲剧,便冲向门前,想破门而入。然而,他却无法进去,两个女仆已经吓得惊慌失措,一点也帮不上忙。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从前门跑出去,绕到对着一个法式长窗的草坪上。长窗的一扇窗户敞开着,我听说,在夏季这扇窗户总是开着的,于是车夫便毫不费力地从窗子爬进去了。这时他的女主人已经停止了尖叫,失去了知觉,僵卧在长沙发上;那个不幸的军人则直挺挺地倒毙在自己的血泊中,双脚跷起,搁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头倒在地上,靠近火炉挡板的一角。 车夫发现已无法救活他的男主人,自然首先想到把门打开,但却碰到了一个意料不到而令人奇怪的困难。钥匙不在门的里侧,他在屋子里到处找也找不到。于是,他仍旧从窗户出去,找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医务人员帮忙。这位夫人自然有重大的嫌疑,由于她仍处在昏厥状态,被抬到她自己房中。 上校的尸体被安放到沙发上,然后,对惨案发生的现场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这位不幸的老军人所受的致命伤,是在他后脑有一处二英寸来长的伤口,这显然是被一种钝器猛然一击造成的。这凶器是什么也不难推测。地板上紧靠着尸体,放着一根带骨柄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了各式各样的武器,那都是从他打过仗的不同国家带回来的。警察猜测,这根木棒是他的战利品之一。仆人们都说以前没有看见过这根木棒,不过,它若混杂在室内大量珍贵物品之中,是可能被人忽略不加注意的。警察在这间屋里没有发现其他什么重要的线索。只是有件事令人莫名其妙:那把失踪的钥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者身上,室内各处也都没有。最后,从奥尔德肖特找来了一个锁匠,才把门打开了。 这就是这件案子的情况,华生,我应墨菲少校的邀请,在星期二早晨去奥尔德肖特帮助警察破案。我想你一定承认这件案子已经够有趣的了,不过我经过观察之后,立即感到,这件案子实际上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加离奇古怪。 我在检查这间屋子以前,曾经盘问过仆人们,他们所谈的事实,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些。女仆简·斯图尔德回忆起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你一定还记得,她一听到争吵的声音,就去找了另外两个仆人一同回来。在第一次她单独一人在那里时,她说主人夫妇把声音压得很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她不是根据他们说的话,而是根据他们的声调,断定出他们是在争吵的。可是,在我极力追问之下,她想起了她曾听到这位夫人两次说出大卫这个字。这一点对推测他们突然争吵的原因,是极为重要的。你记得,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给仆人和警察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的面容变得异样了。据他们说,上校的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可怕的惊恐表情,竟变得不像一个正常人的脸了。这种可怖的面容,竟使不止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几乎昏晕过去。这一定是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引起他极度恐怖。当然,这完全符合警察的说法,上校可能已经看出他妻子要谋杀他了。伤在他脑后的事实和这种说法也并不十分抵触,因为他当时也许正转过身来想躲开这一打击。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脑炎发作,暂时神志不清,无法从她那里了解情况。 我从警察那里知道,那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莫里森小姐,否认知道引起她的女伴回家后发火的原因。 华生,我搜集到这些事实后,连抽了好几斗烟,思索着,设法分清哪些是关键性的,哪些是纯属偶然的。毫无疑问,这件案子最不寻常而又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屋门的钥匙丢得奇怪。在室内已经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查,却毫无所得。所以,钥匙一定是被人拿走了,那是十分清楚的。但上校和他的妻子都没有拿它,因此,一定有第三者曾经进过这个房间,而这第三者只能是从窗子进去的。依我看,只有对这房间和草坪仔细检查一次,才能发现这个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迹。你是知道我的调查方法的,华生。在调查这个案子中,没有哪一种方法我没用过。最后我终于发现了痕迹,可是与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有一个人确实到过室内,他是从大路穿过草坪进来的。我一共得到了那人五个十分清晰的脚印:一个就在大路旁他翻越矮墙之处;两个在草坪上;还有两个不十分明显,是当他翻窗而入时,在窗子近旁弄脏了的地板上留下的。他显然是从草坪上跑过去的,因为他的脚尖印比脚跟印要深得多。不过使我感到惊奇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尔摩斯从他口袋里取出一大张薄纸来,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膝盖上摊开。 "你看这里什么?"福尔摩斯问道。 纸上是一种小动物的爪印。有五个很清楚的爪指,很长的爪尖,整个痕迹大小像一个点心匙。 "这是一条狗,"我说道。 "你听说过一条狗爬上窗帘的事吗?可我在窗帘上发现了这个动物爬上去的清楚的痕迹。" "那么,是一只猴子?" "可是这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么,是什么呢?" "既不是狗,不是猫,不是猴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别的什么东西。我曾经设法从爪印的大小描画出这个动物的形象。 这是它站着不动时的四个爪印。你看,从前瓜到后爪的距离,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头和颈部的长度,你就可以得出这动物至少长二英尺,如果有尾巴,那也可能还要长些。不过现在再来看看另外的尺寸。这个动物曾经走动过,我们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离,每一步只有三英寸左右。你就可以知道,这东西身体很长,腿很短。这东西虽没有留下什么毛来,但它的大致形状,一定和我所说的一样,它能爬上窗帘,这是一种食肉动物。" "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窗户上挂着一只金丝雀笼子,它爬到窗帘上,似乎是要攫取那只鸟。"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兽类呢?" "啊,如果我能说出它的名字,那就太有助于破案了。总的说来,这可能是什么鼬鼠之类的东西,不过比我曾经见过的那些要大得多。" "但这与这件罪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也还没有弄清楚。可是,你可以看出,我们已经知道了不少情况。我们知道,因为窗帘没拉上,屋里亮着灯,有一个人曾经站在大路上,看到巴克利夫妇在争吵。我们还知道,他带着一只奇怪的动物,跑过了草坪,走进屋内,也可能是他打了上校,也很可能是上校看到他以后,吓得跌倒了,他的头就在炉角上撞破了。最后,我们还知道一个奇怪的事实,就是这位闯入者在离开时,把钥匙随身带走了。" "你的这些发现,似乎把事情搞得比以前更加混乱了,"我说道。 "不错,这些情况确实说明,这件案子比最初设想的更复杂了。我把这件事仔细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我必须从另一方面去探索这件案子。不过,华生,我耽误你睡觉了,明天在我们去奥尔德肖特的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谢谢你,你已经说到最有趣的地方,欲罢不能了。" "是这样的。巴克利夫人七点半离开家门时,和她丈夫的关系还很融洽。我想我已经说过,她虽然不十分温柔体贴,可是车夫听到她和上校说话的口气还是很和睦的。现在,同样肯定的是,她一回来,就走到那间她不大可能见到她丈夫的清晨起居室;正像一个女人心情激动时常有的那样,吩咐给她准备茶。后来,当上校进去见她时,她便突然激动地责备起上校来。所以说,在七点半到九点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上校的感情。可是莫里森小姐在这一个半小时之内,始终和巴克利夫人在一起,因此,完全可以肯定,尽管莫里森小姐不承认,事实上她一定知道这件事的一些情况。 原先我猜疑,可能这年轻女人和这位老军人有什么关系,而她现在向上校夫人承认了。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上校夫人气冲冲地回了家,也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姑娘一口否认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这种猜测和仆人听到的那些话也并不完全矛盾。但是巴克利夫人曾经提到大卫;上校忠实于他的妻子是人所共知的;这些却又与此不相符合,更不用说第三者悲剧式的闯入了,当然,这与上述推想更联系不上。这样就很难选定正确的步骤,不过,总的来说,我倾向于放弃上校和莫里森小姐之间有任何关系的想法,可是我更加相信这位少女对巴克利夫人憎恨她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去拜访莫里森小姐,向她说明,我完全肯定她知道这些事实,并且使她确信,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将因负主要责任而受审。 莫里森小姐是一个瘦小而文雅的姑娘,双眼满含娇羞,淡黄色的头发,非常聪明机智。我讲过之后,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然后向我转过身来,态度坚决地声明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事,我简要地把它讲给你听。 "我曾经答应我的朋友,决不说出这件事,既然答应了,就应该遵约,"莫里森小姐说道,"可是我那可怜的爱友被控犯有如此严重的罪行,而她自己又因病不能开口,如果我确实能够帮助她,那么我想,我情愿不遵守约定,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 "我们大约在八点三刻从瓦特街慈善会回来。我们回家路上要经过赫德森街,这是一条非常宁静的大道。街上只有一盏路灯,是在左边。我们走近这盏路灯时,我看到一个人向我们迎面走来,这个人背驼得很厉害,他的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像小箱子一类的东西。他看来已经残废了,因为他整个身体佝偻得头向下低,走路时双膝弯曲。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在路灯映照下,他仰起脸来看我们。他一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吓人的惊呼声:"天哪,是南希!"巴克利夫人面色变得死人一样惨白。如果不是那个面容可怕的人扶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打算去叫警察,可是出我意料之外,巴克利夫人对这个人说话十分客气。" 巴克利夫人颤声说道:"这三十年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亨利。" "我是已经死了,"这个人说道。他说话的这种声调,听起来令人惊悸。他的脸色阴郁、可怕,他那时的眼神,我现在还常常梦见。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面颊也皱缩得像干枯的苹果。 "请你先走几步,亲爱的,我要和这个人说说话,用不着害怕,"她竭力说得轻松些,可是她面色依然死人似的苍白,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按照她的要求先走了,他们一起谈了几分钟。后来她双眼冒火地来到街上,我看到那个可怜的残废人正站在路灯杆旁,向空中挥舞着握紧的拳头,气疯了似的。一路上她一言不发,直到我家门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我不要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是我的一个老相识,现在落魄了。"她说道。我答应她什么也不说,她便亲了亲我,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我现在已经把全部实情告诉了你。我以前所以不肯告诉警察,是因为我并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所处地位的危险。我现在知道,把一切事情全说出来,只能对她有利。"这就是莫里森小姐告诉我的话,华生。你可以想象,这对我来说,就像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以前毫不相关的每一件事,立即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貌。我对这个案件的全部过程,已经隐约看出些眉目了。我下一步显然是去找那个给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印象的人。如果此人仍在奥尔德肖特,这就不是一件难办的事。这地方居民并不多,而一个残废人势必会引人注意的。我花了一天时间去找他,到了傍晚时分,也就是今天傍晚,华生,我把他找到了。这个人名叫亨利·伍德,寄居在那两个女人遇见他的那条街上。他到这个地方刚刚五天。我以登记人员的资格和女房东谈得非常投机。这个人是一个变戏法的,每天黄昏以后就到私人经营的各个士兵俱乐部去跑一圈,在每个俱乐部都表演几个节目。他经常随身带着一只动物,装在那个小箱子里。女房东似乎很怕这东西,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据女房东说,他经常用这只动物来耍几套把戏。女房东所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多。她还补充说,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备受折磨的人,竟能活下来,有时这个人说一些奇怪的话,而最近两天夜晚,女房东听到他在卧室里呻吟哭泣。至于钱,他并不缺少,不过,他在付押金时,交给女房东的却是一枚像弗罗林的银币。华生,她给我看了,这是一枚印度卢比。 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可以完全看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很清楚,那两个女人与这个人分手后,他便远远地尾随着她们,他从窗外看到那对夫妇间的争吵,便闯了进去,而他用小木箱装着的那个东西却溜了出来。这一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不过究竟那间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们了。" "那么你打算去问他吗?" "当然了,不过需要有一个见证人在场。" "那么你是让我做见证人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自然了。倘若他能把事情说个明白,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他不说,那么,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请逮捕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回到那里时,他还在那里呢? 你可以相信,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我把我在贝克街雇用的一个孩子派去看守他,无论这个人走到哪里,他也甩不掉这孩子的。明天我们会在赫德森街找到他,华生。假如我再耽误你,去安寝,那么,我就是犯罪了。" 中午时分,我们赶到惨案发生地点,由我的朋友引导,立即前往赫德森街。尽管福尔摩斯善于隐藏他的感情,我也能一眼看出,他是在竭力抑制他的兴奋情绪。我自己一半觉得好奇,一半觉得好玩,也异常兴奋激动,这是我每次和他在调查案件时都体验到的。 "这就是那条街,"当我们拐进一条两旁都是二层砖瓦楼房的短街时,福尔摩斯说道,"啊,辛普森来报告了。" "他正在里面,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小个儿街头流浪儿向我们跑过来,大声喊道。 "很好,辛普森!"福尔摩斯拍了拍流浪儿的头,说道,"快来,华生。就是这间房子。"福尔摩斯递进一张名片,声言有要事前来。过了一会,我们就和我们要访问的人见面了。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人却仍蜷缩在火炉旁,而这间小屋子竟热得像烘箱一样。这个人弯腰驼背,在椅中把身体缩成一团,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恶印象。可是当他向我们转过脸来时,这张脸虽然枯瘦而黝黑,但从前一定是相当漂亮的。他那双发黄的眼睛怀疑地怒视着我们,他既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只指指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 "我想,你就是从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们是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这件小事,顺便来访的。" "我怎能知道这件事呢?" "这就是我所要查清的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你的一个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因谋杀罪受审。" 这个人猛地一惊。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大声喊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你敢发誓,你对我所说的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他们只等她恢复知觉以后,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啊!你也是警察署的吗?" "不是。" "那么,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伸张正义,人人义不容辞。"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她是无辜的。" "那么犯罪的是你?" "不,不是我。" "那么,是谁杀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这是天理难容,他才死于非命。不过,请你记住,如果我如愿以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那么,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过是罪有应得。假如不是由于他问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敢发誓说,我势必也要杀死他。你要我讲一讲这件事。好,我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对这件事是问心无愧的。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你看我现在后背像骆驼,肋骨也歪歪扭扭,但在当年,下士亨利·伍德在一一七步兵团是一个最漂亮的人。那时我们驻扎在印度的一个兵营里,我们把那地方叫做布尔蒂。几天前死去的巴克利和我一样,是同一个连的军士,而那时团里有一个美女,是陆战队上士的女儿南希·德沃伊。那时有两个人爱她,而她只爱其中的一个,你们看到蜷缩在火炉前的这个可怜的东西,再听到我说那时正因为我长得英俊她才爱我时,你们一定会忍俊不禁。 啊,虽然我赢得了她的爱情,可是她父亲却把她许给了巴克利。我那时是个冒失鬼,不顾一切的少年,巴克利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要提升军官了。可是那姑娘仍然对我很忠诚,那时如果不是发生了印度叛乱,全国都骚乱起来,我似乎可以把她娶到手。 我们都被困在布尔蒂,我们那个团,半个炮兵连,一个锡克教连,还有许多平民和妇女。这时有一万叛军包围了我们,他们竟像一群凶猛的猎狗围在一只鼠笼周围。被围困的第二个星期,我们的饮水用光了。那时尼尔将军的纵队正往内地挪动,所以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而这是我们的唯一出路,因为我们不能指望携带所有的妇女和儿童冲杀出去。于是我便自告奋勇突围去向尼尔将军求援。我的请求被批准了,我就和巴克利中士商量。他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地形,便画了一张路线图给我,以便我按图穿过叛军防线。这天夜里十点钟,我便开始走上征途。这时有一千条生命在等待救援,可是我在那天夜晚从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心里只挂念着一个人。 我要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我们本指望它可以掩护我避过敌军的岗哨,可是当我刚匍匐行进到河道拐角处,正好闯进了六个敌军的埋伏之中,他们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顷刻之间我被打晕过去,手足都被缚住。可是我真正的创伤是在心里,而不是在头上,因为当我醒来时听到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只懂一点他们的语言,我也足以明白,原来我的伙伴,也就是给我安排了路线的那个人,通过一个土著的仆人,把我出卖给敌人了。 啊,我不需要详细讲述这一部分了。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詹姆斯·巴克利善于做出什么事了。第二天布尔蒂由尼尔将军前来解了围,可是叛军在撤退时,把我随他们一起带走了,多年来我再也见不到一个白人。我备受折磨,便设法逃走,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们可以亲眼看见,他们把我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了。那时他们有些人带着我一同跑到尼泊尔,后来又转到大吉岭。那里的山民把带我的那几个叛军杀死了,于是在我逃脱前,我又一度成了他们的奴隶。不过我逃走时没有向南逃,而不得不向北逃,一直逃到阿富汗。我在那里游荡了几年,最后又回到旁遮普。我在那里多半时间住在土人中,学会了变戏法,用以维持生活。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跛子,又何必再回到英国,让我的一些老同事知道我这种情况呢?即使我渴望复仇,我也不愿回去。我宁愿南希和我的老伙伴们认为亨利·伍德已经直挺挺地死了,也不愿让他们看到他活着,像一只黑猩猩一样拄着一根拐杖踯躅而行。他们深信我已经死了,我也愿意他们这样想。我听说巴克利已经娶了南希,并且在团里升得很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说出真相。 不过人到了晚年,思乡之念,油然而生。几年来,我梦想着看到英国绿油油的大地和田园。后来我终于决定在我未死之前再看一看我的故乡。我积蓄了回乡的路费,便来到驻军的地方,因为我了解士兵的生活,知道怎样使他们快乐,并借此维持生活。" "你讲的故事是非常动人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已经听说你遇到了巴克利夫人,你们彼此都认出来了。我想,后来你尾随她回家去,从窗外看到她和她丈夫争吵起来,当时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当面斥责了他对你的行为。你情不自禁地奔过了草坪,冲着他们闯了进去。" "我正是这样,先生,可是他一看到我,脸色就变了,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难看的脸色。接着他向后摔倒,一头撞到炉子护板上。其实他在摔倒以前就已经死了。我从他脸上觉察到他已经死了,这就像我会读壁炉上放着的课本那样一清二楚的。他一看见我,就像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心,那颗做了亏心事的心。" "后来呢?" "后来南希晕倒了,我赶忙从她手中拿起了开门的钥匙,打算开门呼救。可是这时我觉得不如不管它走了算了,因为这件事看来对我很不利,如果我被抓住,我的秘密就全暴露出来了。我急忙把钥匙塞进衣袋里,丢下我的手杖去捕捉爬上了窗帘的特笛。我把它捉住放回箱子里,便尽快地逃离了这间屋子。" "谁是特笛呢?"福尔摩斯问道。 这个人俯身向前,拉开屋角一只笼子的门,转瞬间笼子里溜出来一只漂亮的红褐色小动物。它的身子瘦小而柔软,长着鼬鼠似的腿,一个细长的鼻子,一双很美的红眼睛,我还从未见过别的动物有这样美丽的眼睛呢。 "这是一只猫鼬,"我喊道。 "对,有些人这样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獴。"那个人说道,"我把它叫做捕蛇鼬,特笛捕捉眼镜蛇快得惊人。我这里有一条去掉了毒牙的蛇,特笛每晚就在士兵俱乐部里表演捕蛇,给士兵们取乐。" "还有别的问题吗?先生。"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们再来找你。" "当然,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自己来的。" "如果不是那样,那也不必把死者过去所做的丑事重新翻腾出来。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三十年来,他因为过去做了坏事一直受到良心的责备,至少也该满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边了。再见,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以来又发生什么事没有。" 少校还没走到街拐角处,我们就及时赶上了他。 "啊,福尔摩斯,"少校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扰了吧。"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验完尸体。医生证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风引起的。 你看,这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 "啊,不可能再简单了,"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道,"华生,走吧,我想奥尔德肖特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我们来到车站时,我说道,"如果说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个人叫亨利,她为什么提到大卫呢?"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欢描述的那种理想的推理家,那么,从这一个词我就应该推想出这全部故事。这显然是一个斥责的字眼。" "斥责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卫有一次也像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样偶然做了错事。你可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这个小故事吗?我恐怕我对《圣经》的知识有一点遗忘了。但是你可以在《圣经》的《撒母耳记》第一或第二章去找,便可以得到这个故事了。" 第七章 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 我婚后不久,在帕丁顿区买了一个诊所,是从老法夸尔先生手中买下的。有一个时期老法夸尔先生的诊疗业务非常兴旺,可是由于他的年纪大了,又加上遭受一种舞蹈病的折磨,他的门庭也就逐渐冷落下来。因为人们很自然地遵守一条准则,那就是:医生必须首先自身健康,才能治好别人;如果连自己也不能药到病除,那人们对他的医术自然要冷眼相视了。所以,我的这位老前辈身体越衰弱,他的收入就越微薄,到我买下这个诊所时,他的收入已经由每年一千二百镑降到三百多镑了。然而,我偏以自己年岁正轻、精力旺盛而自信,认为不要几年,这个诊所一定会恢复旧日的兴旺。 开业后三个月,我一直忙于医务,很少见到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因为我非常忙,无暇到贝克街去,而福尔摩斯自己,除了侦探业务需要,也很少到别处走走。六月里的一天清晨,早餐后,我正坐下来阅读《英国医务杂志》,忽听一阵铃声,随后就传来我那老伙伴高亢而有点刺耳的话语声,这真令我十分惊奇。 "啊,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大踏步走进房内说道,"非常高兴见到你!我相信,"四签名"案件尊夫人受了惊,现在想必完全恢复健康了。" "谢谢你,我们两个人都很好,"我非常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 "我也希望,"他坐到摇椅上,继续说道,"尽管你关心医务,可不要把你对我们小小的推理法产生的兴趣完全忘掉了。" "恰恰相反,"我回答道,"就在昨天夜晚,我还把原来的笔记一一过目,并且还把我们的破案成果分了类呢。" "我相信你不会认为资料搜集到此为止了吧。" "一点也不会的。我希望这样的经历愈多愈好!" "譬如说,今天就去怎么样。" "可以,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去吧。" "去伯明翰这样远的地方也行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 "那么你的医务呢?" "我邻居外出,我就替他行医。他总想报答我这份情义。" "哈!这再好也没有了!"福尔摩斯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眯缝着双眼敏锐地望着我,"我发现你最近一定身体不好,夏天感冒总是有点令人讨厌的。" "上星期我得了重感冒,三天没有出门。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这一点不错,你看起来很壮实。"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生过病呢?" "我亲爱的伙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 "那么,又靠你的推理法了。" "一点也不错。" "从何说起呢?" "从你的拖鞋上。" 我低头看了看我脚上穿的那双新漆皮拖鞋,"你究竟是怎样……"我开始说,可是福尔摩斯没等我问完就先开了口。 "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说道,"你买来还不到几个星期。可是我看那冲向我这边的鞋底已经烧焦了。起初我以为是沾了水后在火上烘干时烧焦的。可是鞋面上有个小圆纸 片,上面写着店员的代号。如果鞋子沾过水,这代号纸片早该掉了。所以你一定是依炉伸脚烤火烤焦了鞋底。一个人要是无病无灾,即使在六月份这样潮湿的天气,他也不会轻易去烤火的。" 就像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一样,事情一经解释,本身看来非常简单。他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起来,但却有些挖苦的意味。 "恐怕我这么一解释,就泄露了天机,"他说道,"只讲结果不讲原因反而会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那么,你是准备到伯明翰去了?" "当然了。这件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到火车上我把这一切讲给你听。我的委托人在外面四轮马车上等着。你能马上走吧?" "稍等一等,"我急匆匆地给邻人写了一条便条,跑上楼去向我妻子说明了一下,到门外石阶上赶上了福尔摩斯。 "你的邻居是一个医生,"福尔摩斯向隔壁门上的黄铜门牌点头示意说。 "对,他也像我一样,买了一个诊疗所。" "这个诊疗所老早就有了?" "和我的一样,从房子一建成,两个诊疗所就成立了。" "啊!那么,你这边生意比较好些了。" "我想是这样。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从台阶上看出来的,我的朋友。你家台阶比他家的磨薄了三英寸。马车上这位先生就是我的委托人,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喂,车夫,把马赶快点,我们的时间刚好能赶上火车。" 我坐在派克罗夫特先生对面,他是一个身材魁伟、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表情坦率而诚恳,有一点卷曲的小黄胡子,戴一顶闪亮的大礼帽.穿一套整洁而朴素的黑衣服,使我们一眼就看出他原来是那种聪明伶俐的城市青年。他们属于被称为"伦敦佬"的那一类人,我国最负盛名的义勇军团,就是由这类人组成的;在英伦三岛上这类人中涌现的优秀体育家和运动员比其他阶层的都多。他那红润的圆脸很自然地带着愉快的表情,可是他的嘴角下垂,我觉得他有一种异样的悲伤。然而,直到我们坐在头等车厢里,动身去伯明翰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那件麻烦事。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歇洛克·福尔摩斯的。 "我们要坐七十分钟的火车,"福尔摩斯说道,"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请你把给我谈过的那些非常有趣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我的朋友听,并请你尽可能讲详细一些。再听一遍这些事件的经过对我也有用。华生,这件案子可能有些名堂,也可能没有。不过,至少显示出你我都喜爱的那些不平常和荒诞的特征,现在,派克罗夫特先生,我不再打扰你了。" 我们的年轻旅伴双眼闪光望着我。 "这事情最糟糕的是,"他说道,"我似乎完全上当了。当然,看起来好像没有上当,我也没看出来已经上当了。不过,如果我真的把这个饭碗丢掉,换得的代价是一场空,那么我该是一个多么傻的家伙呀。华生先生,我不善于讲故事,可是我遇到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以前在德雷珀广场旁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职,可是今年春初商行卷入了委内瑞拉公债券案,以致一蹶不振,这你无疑还记得。当商行破产时,我们二十七名职员当然全被辞退了。我在那里供职五年,老考克森给了我一份评价很高的鉴定书。我东跑跑,西试试,可是很多人处境和我一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到处碰壁。我在考克森商行时每星期薪金三镑,我储蓄了大约七十镑,可是我就靠这一点积蓄维持生活,很快就用光了。我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乎连应征广告的回信信封和邮票都买不起。我找了多少公司、商店,上下楼梯都磨破了靴子,可是要找到职位仍然是音信杳然。 我终于听说龙巴德街的一家大证券商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有一个空缺。我斗胆说,你对伦敦东部中央邮政区的情况可能不太熟悉,可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伦敦一家最富的商行。那家公司规定,只能通过信函应征它的招聘广告。我把我的鉴定书和申请书都寄了去,可是并不抱多大希望。不料突然接到了回信,信中说,如果我下星期一到那里,而我的外表符合要求的,我立即可以就任新职。谁也不知道家是怎么挑选的。有人说,这是经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请书里,随手拣起了一份。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走运,而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高兴过。薪水开始是一星期一镑,职务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样。 现在我就要说到这件事的古怪之处了。我住在汉普斯特德附近波特巷17号的一个寓所。对了,就在得到任用通知的那天晚上,我正坐在那里吸烟,房东太太拿着一张名片进屋来,名片上面印着"财政经理人阿瑟·平纳"。我从来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更想不出他找我干什么。可是我当然还是让她把那人请进来。进来的人是中等身材,黑发,黑眼,黑胡须,鼻子有点发亮。他走路轻快,说话急促,仿佛是一个珍惜时间的人。 "我想,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同时拉过一把椅子给他。 "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做事吗?" "是的,先生。" "是莫森商行新录用的书记员吗?" "正是这样。" "啊,"他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在理财方面很有才干,有许多不凡的事迹。你记得考克森的经理帕克吧,他对你总是赞不绝口的。"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高兴了。我在业务上一向精明能干,可从未梦想到城里竟有人这样称赞我。 "你的记忆力很好吗?"他说道。 "还算不错,"我谦恭地回答道。 "你失业以后,对商情还留意吗?"他问道。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看证券交易所的牌价表。" "真下工夫啊!"他大声喊道,"这才是生财之道呢!你不反对我来测验你一下吧?请问埃尔郡股票牌价是多少?" "一百零六镑五先令至一百零五镑十七先令半。" "新西兰统一公债呢?" "一百零四镑。" "英国布罗肯·希尔恩股票呢?" "七镑至七镑六先令。" "太好了!"他举起双手欢呼道,"这完全符合我知道的行情。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当书记员太屈才了!" "你想想,他这样狂喜多么使我感到惊奇。"啊,"我说道,"别人可不像你这样替我着想,平纳先生。我找到这份差事可不容易,我可非常喜欢它呢。" "什么话,先生,你理应飞黄腾达,干这事是不得其所。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重视你的才能。我给你的职位和薪俸,按你的才干衡量还是够低的,但和莫森商行相比,那就有天壤之别了。请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星期一。" "哈,哈!我想我应当冒险打个赌,你根本不要到那里去。" "不到莫森商行去?" "对呀,先生。到那天你要当上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在法国城乡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另外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还各有一家分公司。" "这使我大吃一惊。"我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我说道。 "你很可能没听说过。公司一直在无声无息地营业,因为它的资本是向私人筹集的,生意兴隆,根本不需要加以宣扬。我兄弟哈里·平纳是创办人,做了总经理,并且进了董事会。他知道我在这里交游很广,要我替他物色一个干练而薪俸不高的人,一个精力充沛而又听使唤的小伙子。帕克谈到了你,于是我今晚到这儿来访。我们开始只能给你极为菲薄的五百镑。" "一年五百镑!"我大声喊道。 "不过这只是在开始的时候;除此以外,凡是你的代销商完成的营业额,你都可以提取百分之一的佣金。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这笔收入会比你的薪水还要多。" "可是我一点也不懂五金啊。" "什么话,我的朋友,你懂会计啊。" "我头脑在嗡嗡作响,几乎连椅子也坐不稳了。可是突然一点疑问涌上心头。" "我必须坦率地对你说,"我说道,"莫森商行只给我一年二百镑,可是莫森商行是可靠的。啊,说实在话,我对你们的公司确实知道得很少……" "啊,精明,精明!"他欣喜若狂地高声喊道,"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是不会被人说服的,这也很对。瞧,这是一张一百镑的钞票,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成交,那你就把它作为预支薪水收起来吧。" "那太好了,"我说道,"我什么时候就任新职呢?" "明天一点钟在伯明翰,"他说道,"我口袋里有一张便条,你可以拿它去见我兄弟。你可以到这家公司的临时办公室科波莱森街126号乙去找他。当然他必须对你的任用表示认可,但在我们之间这是不成问题的。" "说实在的,我几乎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谢才好,平纳先生。"我说道。 "不必客气,我的朋友。这不过是你应得的。可是有一两件小事,我必须和你办清楚,这仅仅是个形式。你手边有一张纸,请在上面写上:我完全愿意做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年薪最少五百镑。" "我照他所说的写了,他把这张纸放进口袋里。 "还有一件小事,"他说道,"你对莫森商行准备怎样应付呢?" "我高兴得把莫森商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给他们写信辞职好了,"我说道。 "我恰恰不希望你这么办。为你的事,我曾和莫森商行的经理发生了口角。我去问他关于你的事,他非常无礼,责备我把你从他们商行骗走等等。我终于忍耐不住说:"如果你要用一些有才干的人,那你就应当给他们优厚的薪俸。"他说:"他宁肯接受我们的低薪,也不会拿你们的高薪。"我说:"我和你赌五个金镑,如果他接受我的聘请,你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回音了。"他说:"好!我们把他从贫民窟里救了出来,他不会这么轻易离开我们的。这就是他的原话。" "这个无礼的恶棍!"我喊道,"我们素未谋面,我为什么非要照顾他不可呢?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写信给他,我当然不给他写信了。" "好!就这样说定了,"他从椅上站起来说道,"好,我很高兴替兄弟物色到这样有才干的人。这是你的一百镑预支薪金,这是那封信。请记下地址,科波莱森街126号乙,记住约好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钟。晚安,祝你一切顺利!" "这就是我所记得的我们两人谈话的全部情况。华生医生,你可以想象,我交了这样的好运,该是多么高兴。我暗自庆幸,半夜未能入睡。第二天我乘火车去伯明翰,因而有充裕的时间去赴约。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馆,然后按介绍的地址去找。" "这比我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可是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126号乙是夹在两家大商店中间的一个甬道,尽头是一道弯曲的石梯,从石梯上去有许多套房,租给一些公司或自由职业者做办公室。墙上写着租户的名牌,却没有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牌。我惶恐地站了一会儿,想知道整个事件是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这时上来一个人向我打招呼,他非常像昨晚我看见的那个人,同样的身形和嗓音,可是他胡子刮得很光,发色比较浅。"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道。 "对,"我说道。 "啊!我正等着你,可是你比约定的时间来早了一点。我今天早晨接到我哥哥一封来信,他在信上对你褒奖备至。"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寻找你们的办公室。" "因为上星期我们刚租到这几间临时办公室,所以还没有挂上我们公司的名牌。随我来,我们把公事谈一谈。" "我随他走上高楼的最上层,就在楼顶石板瓦下面,有两间空荡荡、布满尘埃的小屋子,既无窗帘、又无地毯,他把我领进去。我本来设想它像我常见的那样,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桌明几净,坐着一排排的职员。可是我看到屋里只有两把松木椅和一张小桌子,桌上只有一本总账,还有一个废纸篓,这就是全部的摆设。 "请不要泄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的新相识看到我脸上露出不快的样子,便说道,"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的资本雄厚,但不在办公室上摆阔气。请坐,把那封信给我。" "我把信交给他,他十分仔细地看了一遍。 "看来我哥哥阿瑟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说道,"我知道他很知人善任。你知道,他深深信赖伦敦人,而我信赖伯明翰人,可是这回我接受了他的推荐,你已被正式录用了。" "我的任务是什么呢?"我问道。 "你将来要管理巴黎的大货栈,把英国造的陶器源源不断地运给法国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一星期内就可购齐这批商品,在这段时间内你还要待在伯明翰做些有益的事。" "什么事呢?" "他没有回答,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大红书来。 "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名录,"他说道,"人名后面有行业名称。我想请你把它带回家去,把五金商和他们的地址都抄下来。这对我们有很大用处。" "一定照办,不过不是有分类表了吗?"我建议说。 "那些表不可靠。他们的分类和我们的不同。加紧抄吧,请在星期一十二点把单子交给我。再见,派克罗夫特先生。如果你继续表现得热情而能干,你会看得出来公司是一个好东道主的。" "我腋下夹着那本大书回到旅馆,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我已被正式录用了,而且口袋里装着一百镑钞票;另一方面,这个办公室的样子,公司没有挂名牌,以及一个实业人员一目了然的其他诸事,使我对东家的经济情况印象不佳。然而,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拿到了钱,于是我坐下来抄录。整个星期日我都在埋头苦干,可是到星期一我才抄到字母h。我便去找我的东家,还是在那间像被洗劫过的屋子里找到了他。他告诉我要一直抄到星期三,然后再去找他。可是到星期三我还没有抄完,于是又苦干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后我把抄好的东西带去交给哈里·平纳先生。 "非常感谢你,"他说道,"我恐怕把这项任务的困难估计过低了。这份单子对我有很大的实际用处。" "我用了不少时间,"我说道。 "现在,"他说道,"我要你再抄一份家具店的单子,这些家具店都出售瓷器。" "很好。" "你可以在明天晚上七点钟到这里来,告诉我进展情况。请不要过于劳累,经过一天的劳累之后,晚上到戴斯音乐厅去欣赏两小时音乐,这对你是有益无损的。"他说话时面带笑容,我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因为他左上边第二个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 歇洛克·福尔摩斯兴奋地搓着双手,我惊奇地望着我们的委托人。 "显然你很惊奇,华生医生。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道,"我在伦敦和那个家伙谈话时,他听我说不去莫森商行了,便笑逐颜开,我无意中发现他就是在第二个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要知道,这两种场合我都看到了金光一闪,再加上这两人的声音和体形一模一样,只是那些可以用剃刀或假发改装的地方才有所不同。因此,我毫不怀疑,他们"哥儿俩"就是同一个人。当然人们会想到两兄弟可能长得一模一样,可他们绝不会在同一个牙上镶上同样形状的金牙。他恭敬地把我送出来,我走到街上,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回到旅馆,在凉水盆里洗了头,绞尽脑汁思索这件事。他为什么把我支使到伯明翰来呢?他为什么比我先来呢?他又为什么自己给自己写一封信呢?总而言之,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是太伤脑筋了,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后来我突然想到在我看来是烟雾一团的事,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看来却可能了如指掌。我正好赶上夜车回到城里,今天清早就来拜访福尔摩斯先生,并请你们二位与我一起回伯明翰去。" 这位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把他奇异的经历讲完以后,我们都默不作声。后来歇洛克·福尔摩斯睨视了我一眼,向后仰靠在座垫上,脸上露出一种满意而又想评论的表情,好像一位品尝家刚刚啜入第一口美酒似的。 "相当不错,对不对?华生,"他说道,"这里面有许多地方使我很感兴趣。我想你一定同意我的意见,我们到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去拜访一下阿瑟·平纳先生,对你我二人来说,一定是一次相当有趣的经历。"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拜访他呢?"我问道。 "啊,这很容易,"霍尔·派克罗夫特高兴地说道,"我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想找个差使干,这样我带你们两个人去找总经理不是更自然一些吗?" "当然,完全如此,"福尔摩斯说道,"我很愿见一见这位绅士,看看我是否能从他那小小的把戏中找出个头绪来。我的朋友,你到底有什么本领使你的效劳如此难能可贵?也许能够……"他说到这里,开始啮咬他的指甲,茫然若失地凝望着窗外,直到我们到达新大街,再没有听他讲一句话。 这天晚上七点钟,我们三个人漫步来到科波莱森街这家公司的办公室。 "我们早来一点也没有用,"我们的委托人说道,"显而易见的是,他只是到这里来会我,因为除了他指定的那个时间以外,这个房间是空无一人的。" "这倒是引人深思的,"福尔摩斯说。 "啊,听我说!"这位书记叫喊道,"在我们前面走的就是他啊。" 他指向一个矮小身材、黑黑的、衣服整洁的人,这个人正在街那边慌忙奔走着。我们见到他时,他看到街对过一个叫卖晚报的小孩,就在马车和公共汽车之间穿街而过,向那个孩子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拿在手中,走进门去。 "他到那里去了!"霍尔·派克罗夫特喊道,"他进去的就是那家公司的办公室。随我来,我尽可能把事情安排得容易些。" 我们跟在他后面爬上五层楼,来到一间门半开半掩的房间前,我们的委托人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一个声音叫我们进去。我们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没有摆设的屋子,正像霍尔·派克罗夫特介绍过的一样。我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正坐在仅有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那张晚报。在他抬头看我们时,我好像觉得,我还从来没见过一张面孔其表情是那样的悲痛,岂止是悲痛,简直是像在生死关头那种极端恐怖的样子。他的额角上冒着汗珠,面颊像鱼肚子一样的死白,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的书记员,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我从我们向导脸上惊异的表情可以看出,这绝不是他东家平时的表情。 "你脸色不好!平纳先生,"霍尔说道。 "是的,我不太舒服,"平纳答道,显然竭力恢复镇静,在说话前舐了舐干燥的双唇,"你带来的这两位绅士是什么人?" "一位是伯蒙奇的哈里斯先生,另一位是本镇的普赖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随机应变地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并且是两位经验丰富的先生,不过近来他们失业了,他们希望或许你可以在公司里给他们找个出路。" "太可能了!太可能了!"平纳先生勉强笑了笑,大声说道,"对了,我肯定我们能为你们尽力的。哈里斯先生,你的专长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会计师,"福尔摩斯说道。 "啊,好,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普赖斯先生,那么你呢?" "我是一个书记员。"我说道。 "我希望公司可以接纳你们,我们一作出决定,我马上就通知你们。现在请你们走吧,看上帝面上,让我安静安静!" 最后几句他喊叫得声音很大,好像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霍尔·派克罗夫特向桌前走近一步。 "平纳先生,你忘了,我是应约来这里听取你的指示的,"他说道。 "当然了,派克罗夫特先生,当然了,"对方恢复了比较冷静的腔调说道,"你可以在这里稍等片刻,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等,如果不会使你们不耐烦的话,过三分钟我一定完全听从你们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向我们点了点头,从屋子那一头的门走了出去,随即把门关上了。 "现在怎么办?"福尔摩斯低语道,"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可能。"派克罗夫特答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 "那扇门通往套间。" "没有出口吗?" "没有。" "里面有家具吗?" "昨天还是空的。" "那么他究竟在里面能干什么呢?这件事真有些叫我摸不着头脑,这个叫平纳的人是不是吓疯了?什么事能把他吓得浑身颤抖呢?" "他一定怀疑我们是侦探,"我提醒说。 "一定是这样,"派克罗夫特大声说道。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他不是见了我们才吓坏的,我们进这房间时他已经脸色苍白了,"福尔摩斯说道,"只可能是……"从套间门那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打门声音,打断了福尔摩斯的话。 "他干什么自己在里面敲门?"书记员喊道。 打门声又响起来,而且更加响亮。我们都怀着期待心情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我望了福尔摩斯一眼,见他面容严峻,激动异常地俯身向前。接着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喉头咕噜声,一阵咚咚的敲打木器的声音。福尔摩斯发狂似的冲向前去,猛推那扇门。可是门已从里面闩上了。我们也仿效他的样子用尽浑身之力撞门。一个门合叶突然断了,接着另一个也断了。门砰地一声倒下去。我们从门上冲过去,进入套间,里面却空无一人。 我们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可是不大功夫就发现靠近我们进来的屋角还有一个小门。福尔摩斯奔过去把门推开,见地板上扔着一件外衣和背心,门后的一个挂钩上,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用自己裤子的背带绕在脖子上自缢了。他的双膝弯曲,头挂得和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他的两个脚后跟咚咚地敲打着木门,原来就是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把他举起,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把有弹性的裤子背带解下来,那根背带早已勒进了他发青的皮肤中。我们把他弄到外屋。他躺在那里,面如土色,发紫的嘴唇随着微微的喘息而颤动着,一副惊人的惨状,完全不是五分钟以前的样子了。 "你看他还有救吗,华生?"福尔摩斯问道。 我俯下身来,对这人进行检查。他的脉搏微弱而有间歇,可是呼吸却越来越长,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眼睑下露出白白的眼球。 "他本来很危险,"我说道,"可是现在已经救活了。请打开窗户,把冷水瓶给我,"我解开他的衣领,在他脸上倒了一些冷水,给他做人工呼吸,直到他自然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从他身旁走开,说道。 福尔摩斯站在桌旁,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 "我想我们现在应当把警察找来了,"他说道,"等他们来后,我们就把全案交给他们。" "见鬼,我还是一点也不明白,"派克罗夫特搔着头,叫喊道,"不管他们特地把我引到这里来干什么,可……" "哼!这一切都很清楚!"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道,"就是为了这最后的突然行动。" "那么,你对其余的事都清楚了吗?" "我想这是极为明显的,华生,你的意见怎样?" 我耸了耸双肩。"我必须承认我对此莫名其妙。"我说道。 "啊,如果你们先把这些事情仔细想一想,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那你到底得出什么结论呢?" "好,全案的关键有两点。第一点是他让派克罗夫特写了一份到这家荒诞的公司服务的声明,你还不明白这是多么发人深思吗?" "恐怕我没有到这一点。"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他写这份声明呢?这不符常情,因为像这类安排通常都是口头约定的,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打破惯例。我年轻的朋友,你没有看出他们非常渴望弄到你的笔迹,而又没有别的办法弄到吗?" "为什么要我的笔迹呢?" "很好,为什么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案子就有很大进展了。为什么呢?只能有一个适当的理由,就是有人要模仿你的笔迹,不得不花钱买你的笔迹样本。现在我们再看看第二点,就发现这两点可以相互说明了。这第二点就是平纳要你不要辞职,一定要让那家大片业的经理抱着希望,认为有一位他从未见过面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星期一早晨就要去上班了。" "我的天哪!"我们的委托人喊道,"我是多么瞎啊!" "现在看看他为什么要弄到你的笔迹吧。假设有人冒名顶替你去上班,可是字迹和你递交的申请书上的并不相同,当然这出把戏就要露出马脚。可是如果在这几天内那个无赖学会模仿你的笔迹,那他就万无一失了,因为我相信这家公司没有人见过你。" "一个人也没有见过我,"霍尔·派克罗夫特唉声叹气地说道。 "太好了。当然,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设法不让你改变主意,并且不让你和任何知情人接触,以免有人告诉你那个冒名顶替饽人已经在莫森商行上班了。所以他们预支给他一笔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区,在那里他们给你许多工作干,使你无暇返回伦敦,不然你就会把他们的小把戏拆穿了。这一切是非常清楚的。"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要假装他自己的哥哥呢?" "啊,这也是非常明显的。显然他们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既已冒用你的名字进了莫森商行,他们又不愿有第三者参与阴谋,又要有人当你的东家,所以他就尽量乔装打扮冒充两兄弟,相信你即使发现他们模样相似,也会认作是哥儿俩长得一样。要不是你幸而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金牙,那你就不会起疑心了。" 霍尔·派克罗夫特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天啊!"他叫喊道,"在我受人愚弄的时候,那个假霍尔·派克罗夫特在莫森商行里做了些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请指教我怎么办?" "我们必须给莫森商行发一份电报。" "他们每星期六十二点关门。" "不要紧。会有一些看门人或警卫……" "啊,对了,因为他们保存着很多贵重的证券,他们有一支常备警卫队。我记得在城里听人讲过这件事。" "太好了,我们给他发一个电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否有一个冒用你名字的书记员在那里办公。这是很清楚的,可是,我还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一看到我们,其中的一个 家伙却立即跑出去自杀了?" "报纸!"我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嘶哑的声音。这个人已坐起身来,面色和死人一样苍白,双眼已经复原,用手抚摸着咽喉四周的宽宽的红色勒痕。 "报纸!当然了!"福尔摩斯突然激动地叫喊道,"我真是一个白痴!我把我们来访的事想得太多了,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报纸。肯定说,秘密就在报纸上。"他把报纸在桌上摊开,欣喜欲狂地叫喊起来。"请看这一条,华生。"他大声说道,"这是伦敦的报纸,早版的《旗帜晚报》。我们需要的在这里,请看大字标题:"城里抢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发生凶杀案。有预谋的大抢劫。罪犯落网。华生,这不都是我们想知道的吗?请大声读给我们听听。" 这项报道在报纸上占的位置,就说明了这是城里的一件重要案件,内容记载如下:"今日下午在伦敦发生一起凶险的抢劫案,一人致死,凶犯已落网。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这家著名的证券行存有百万镑以上的巨额证券,设立了警卫人员。经理意识到他肩头责任的重大,便置办了一些最新式的保险柜,并在楼上设了一名武装警卫日夜看守。上周公司招收一名新职员霍尔·派克罗夫特。原来此人不是别人,乃是恶名远扬的伪币制造犯及大盗贝丁顿。该犯与其弟刚刚服满五年苦役获释。现尚未查明彼等用何种方法采用假名竟获得这家公司的任用,以便借此猎取各种锁钥的模式,彻底了解保险库和保险柜的设置情况。 照莫林商行惯例,星期六中午职员放假。因此,在下午一点二十分,苏格兰场的警官图森看到一个人拿着一个毛毡制的手提包走出来时,感到非常惊奇。这个人引起他的怀疑,他便尾随而行,罪犯虽然拼命抵抗,但图森在警察波洛克的协助下,终于将其捕获。当即查明发生了一起胆大包天的大抢劫案。从手提包中搜出价值近十万英镑的美国铁路公债券,此外尚有矿业和其他公司的巨额股票。在检查房屋时,发现那不幸的警卫的尸体被弯曲着塞进一个大衣柜里,若不是警官图森采取了果断行动,尸体在星期一早晨之前尚不会被人发现。该警卫的颅骨被人从身后用火钳砸碎。毫无疑问,一定是贝丁顿假托遗忘了什么东西,进入楼内,杀死了警卫,迅速把大保险柜内的东西劫掠一空,然后携带赃物逃跑。他的弟弟经常与他一起作案,此次经过查证,却似未曾参与,然警方仍在尽力查访其下落云云。" "好了,我们可以使警厅在这方面省去好多麻烦,"福尔摩斯望了那蜷缩在窗旁的形容枯槁的人一眼,说道,"人类的天性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华生,你看,即使是恶棍和杀人犯也能有这样的感情:弟弟一听说哥哥要丢脑袋便自寻短见。不过,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了。医生和我留下看守,派克罗夫特先生,劳驾你去把警察找来。" 第八章 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看了看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用它们来阐明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点,但却觉得很难挑出我所需要的例子。因为在侦破这些案子的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他那分析推理的巧妙手法,证实了他那独特的调查研究方法的重要,但案件本身,却往往微不足道,平凡无奇,我觉得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另一方面,也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参与调查了一些案情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他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却又不能满足我这给他写传记的人的愿望。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小小的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后来又有另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作为使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岩礁与漩涡的例子。现在我要记载的这件案子,在侦破案件中我的朋友虽然没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很稀奇古怪,我觉得实在不能够遗漏不记。 那是七月里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的窗帘放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读了又读。由于我在印度服过兵役,使我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因而寒暑表虽已到了华氏九十度,我也毫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乏味。议会已经休会,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渴望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铺满卵石的海滩一游。但因我的存款拮据,我推迟了假期。而对我的伙伴来说,无论是乡下或是海滨,都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只喜欢混迹于五百万人口的中心,对他们中间关于悬而未决的案件的每一个小小的传闻或猜疑特别关心。他对于欣赏大自然,却丝毫不感兴趣。而他唯一的改变,是去看望他在乡间的哥哥。 我发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顾不得说话,我便把那枯燥无味的报纸扔到一旁,背靠着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我的伙伴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福尔摩斯说道,"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看来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道,猛然想到,他怎么能觉察出我内心深处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地惊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茫然不解的神情,放声大笑起来。 "你记得不久以前,"他说道,"我曾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里讲到一个严密的推理者竟能察觉他的同伴未讲出来的思想,你当时认为这件事纯属作者巧妙的虚构。当我提出,我往往也习惯这样做时,你却表示怀疑。" "我没有说啊!" "也许你没有说出口,我亲爱的华生。但从你的眉宇间可以看出来。因此,当我看见你把报纸扔下,陷入沉思,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把你的思绪打断,以便证明我正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对他的解释依然不满足。 "在你给我读的故事中,"我说道,"那个推理者是根据观察那个人的动作而得出结论的。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个人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一些别的动作。可是我安然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你对你自己判断错了。人的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实执行这一职责的仆役。"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面容上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从你的面容,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自己已经记不得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对,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就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在那里坐了有半分钟的样子。后来你的眼睛凝视着你那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我从你面部表情的改变,看出你已经开始想事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远。接着你的眼光又转到你书架上那张没装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画像上。然后,你又朝上看着墙,当然你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你是在想,如果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那就正好可以挂在这墙上的空处,和那张戈登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惊叫道。 "我至今还没怎么弄错过呢。接着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彻的身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似乎正是从他的面貌上研究他的性格。后来你不再皱眉头了,可是继续凝视着,你的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可见你在回想着比彻经历的事件。我确信你这时不能不联想到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非常愤慨。你对这件事感受非常强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彻时也不能不想到这些。过了一会,我看到你的视线从画像上移开了,我觉得你的思想又转到内战上去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双目炯炯发光,两手紧握,我确信你正在想双方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可是,你的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你摇了摇头。你是在想战争的悲惨、可怕以及徒然死伤了许多人。你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你自己的旧伤疤上,双唇上泛出一丝微笑,我便看出,你当时在想,这样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实在荒谬可笑。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非常荒谬的,我很高兴知道,我这一切推论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说道,"现在你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承认我像以前一样感到惊讶。" "这是非常肤浅的,我亲爱的华生,我向你保证。要不是那天你表示某些怀疑的话,我决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不过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你看怎样?" 我对我们这间小小的起居室已经感到厌倦,便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河滨遛了三个小时,观赏着人生的宛如潮汐、千变万化的情景。福尔摩斯独特的议论,对细节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极感兴趣,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十点钟了。一辆四轮桥式马车正等候在我们寓所的门前。 "哈!我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道,"刚开业不久,不过他的生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调查方法,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作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什么事竟使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们呢?我紧随福尔摩斯走近我们的寓所。 一个面色苍白、尖瘦脸、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们进来,从壁炉旁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他面容憔悴,气色不好,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的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而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细瘦白皙的手,不像是一个外科医生的,却像是一个艺术家的。他的衣着朴素暗淡——一件黑礼服大衣,深色裤子和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爽朗地说道,"我知道你仅仅等了我们几分钟,我很高兴。" "那么,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里维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道,"住在布鲁克街四○三号。"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篇论文的作者吗?"我问道。 他听说我知道他的著作,高兴得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 "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向我说,这本书销路不广,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来访者说道,"我想,你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我很希望能够对它进行专门研究,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从事他首先能够着手的工作。可是,这是题外话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关头,我感到实在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你出出主意,帮个忙。" 歇洛克·福尔摩斯坐下来,点起了烟斗。 "你要我出主意、帮忙,我非常欢迎。"福尔摩斯说道,"请把那些使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详细地讲给我听听。" "其中有一两点是不值得说的,"特里维廉说道,"我提到这些,实在觉得惭愧。不过这件事令人非常莫名其妙,而近来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把一切都摆在你面前,请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首先,我不得不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曾是一个伦敦大学的学生,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教授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你们不会认为我是过于自吹自擂吧。毕业以后,我在皇家大学附属医院担任了一个不甚重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篇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终于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程远大。 可是我最大的障碍就是缺乏资金。你不难知道,一个专家要想出名的话,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这就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创办费用,他还必须准备能维持自己几年生活的钱款,还得租一辆像样的马车和马。要达到这些要求,实在是我力所不及的。 我只能期望节衣缩食,用十年的时间积蓄,才能挂牌行医。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给我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来访。布莱星顿和我素不相识,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我房里,开门见山地谈到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维廉先生吗?"他说道。 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你会看到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你非常有才华,会成为一个有造就的人。你明白吗?"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嗜好吗?不酗酒吗?""没有,先生!"我大声说道。 "太好了!这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不开业行医呢?"我耸了耸肩。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是毫不足怪的。虽然你脑子里装的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一无所有,对不对?要是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的意见如何?" 我惊异地两眼盯着他。 "啊,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道,"我对你十分坦率,如果这对你合适的话,那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准备投资,你知道,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那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啊,这正像别的投机事业一样,不过比较更保险一些。"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我自然要告诉你的。我要替你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用的东西。然后你把你赚的钱交给我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再叙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的事,以免使你厌烦。结果是,我在报喜节搬进了这个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来同我住在一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他的心脏衰弱,显然,他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住用了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一间用作起居室,一间用作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却又极其有规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他都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的诊费,每一畿尼他给我留五先令三便士,其余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对这项投机生意,他永远也用不着后悔。一开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和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使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几年来,我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经历以及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就是这些。我要告诉你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发生了什么事使我今晚来此求教。 几星期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似乎觉得,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我记得,他当时显然毫无必要那么激动,他声明说,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误。在这一星期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就连他午餐前习以为常的短暂的散步,也停止了。他的一举一动给我一个印象,他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向他问到这件事时,他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就不再谈这件事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目前这种可怜而又可鄙的虚弱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我现在就把它读给你听,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信上这样写着),亟愿到珀西·特里维廉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廉医生在医治这种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权威。他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如果特里维廉医生方便,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使我深感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这种疾病是罕见的。你可以相信,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正等候在我的诊室里。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异常拘谨,而且很平凡——不像是一个人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的印象却很深。这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色黝黑,漂亮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的肢体和胸膛。他们进来时,他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从他的外表你是很难料到他会这样做的。 "医生,请原谅我冒昧前来,"他用英语对我说道,说时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事。" 我见他这样孝顺,深受感动。"或许,在诊治时,你愿意留在诊室里吧?"我说。 "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痛苦。如果我看到我父亲疾病发作时那种可怕的样子,我相信我是忍受不了的。我自己的神经官能也十分敏感。你如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我当然同意这样做,年轻人便离开了。我和病人便开始研究他的病情,我把它详尽无遗地记了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的时候,他对我的询问,突然停止了回答,当我转身向他时,我非常惊诧地望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发作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最初的感觉是既怜悯又害怕。后来,我的职业兴趣占了上风。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强直程度,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哪一方面都没有发现与我以前所诊断的这种病例有不一致的现象。在过去这样的病例中,我使用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曾经取得了良好的疗效。现在似乎正是试验它疗效的极好机会。这个药瓶在楼下我的实验室里,于是,我丢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楼去取药。找药耽误了一些时间,大约五分钟吧,然后我就回来了。可是室内却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惊讶了。 当然,我首先就跑到候诊室,他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可是没有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一个新来的仆役,并不机灵。平时他总是等在楼下,等我在诊室按铃时,他才跑来把病人领出去。他也没听到什么,这件事就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了。不多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可是我一点也没有向他说起这件事,因为,老实说,近来我尽量少和他交谈。 啊,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影子了,所以,在今天夜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像昨天那样,又来到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惊讶了。 "昨天我突然离开,我觉得实在是太抱歉了,医生,"我的病人说道。 "我承认,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我说道。 "啊,情况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对犯病时发生的一切事情,记忆总是非常模糊的。我似乎觉得,我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当你不在时,我便昏头昏脑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我呢,"他儿子说道,"看到我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自然想到已经诊治完了。直到我们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你们使我感到惶惑不解之处,别的倒也没什么。所以,先生,如果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很高兴再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了他的病情,约有半小时的样子,后来,我给他开了处方,之后,便看见他在他儿子搀扶下走出去了。 我已经向你们说过,布莱星顿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的。功夫不大,他散步回来了,走上楼去。过了一会,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像一个吓得发疯的人一样,冲进我的诊室。 "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他叫喊着。 "谁也没去过。"我说道。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看看!" 我没有注意他说话的粗鲁,因为他害怕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和他一起上楼时,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叫喊道。 这些脚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曾经下过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来过的这父子俩。那么,一定是在候诊室等着的那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趁我在忙于给那个老人诊断时,上楼进了我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间。没有动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走什么,不过这些足迹证明,毫无疑问,是有人进去过的。 尽管这是扰乱人心的事,可是布莱星顿先生显得出人意料之外地异常激动不安。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我简直难以让他说得更清楚一些。是他提出要我来找你,我当然立即看出,这样做是适当的。因为尽管他对这件事的重要性似乎估计过高,但可以肯定这里面是有名堂的。你只要乘我的马车与我一同回去,你至少能使他平静下来,虽然我很难指望你能把所发生的这件奇事解释清楚。" 歇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段冗长的叙述,我看出,这件事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的面容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可是他的双眼眯缝得愈加厉害,从他烟斗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也越来越浓,使得这位医生的故事中的每一个离奇的情节更加突出了。我们来访者的话刚一结束,福尔摩斯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随特里维廉医生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便来到布鲁克街这位医生寓所的门前了。一个矮个子小听差领着我们进去,我们立即走上宽阔的、铺着上等地毯的楼梯。 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使我们停了下来。楼顶的灯光蓦地熄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尖细的、颤抖的呼喊声:"我有手枪,我警告你们,假如再往上走我就开枪。" "这实在令人不能容忍,布莱星顿先生,"特里维廉医生高声喊道。 "啊,原来是你,医生,"这人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其他几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吗?" 我们知道他已在暗中对我们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观察了。 "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那声音终于说道,"你们可以上来,我很抱歉,刚才对你们太无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楼梯上的汽灯又点着了,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确实神经过度紧张。他很胖,可是显然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比现在还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脸如同猎犬的双颊一般,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脸色苍白,那稀疏的土黄色的头发似乎由于感情激动而竖立起来。他手中拿着一支手枪,我们向上走时,他把手枪塞进了衣袋。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我非常感激你到这里来。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指教了。我想特里维廉医生已经把有人非法闯入我房中的事告诉你了。" "不错,"福尔摩斯说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有意捉弄你?" "唉,唉,"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说道,"当然,这很难说。你也很难指望我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请到这里来,请吧。请赏脸进来一下。" 他把我们领进他卧室里。房间很宽绰,布置得很舒适。 "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他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很富有的人,福尔摩斯先生,特里维廉医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一生中除了这次投资外,再也没投过资。可是我不信任银行家,我从不信任银行家,福尔摩斯先生。你别跟别人说,我所有的那点钱都在这只箱子里。所以你可以明白,那些不速之客闯入我的房子,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大了!" 福尔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假如你想欺骗我,我是不可能给你出什么主意的。"福尔摩斯说道。 "可是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道:"晚安,特里维廉医生。" "你不给我一些指教吗?"布莱星顿颤声大叫道。 "我对你的指教就是请讲真话,先生。"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经来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时,我才听到我的朋友发话。 "把你带出来为这样一个蠢人白跑一趟,真是抱歉,华生,"福尔摩斯终于说道,"可是归根结底,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看不出什么来,"我坦率地承认道。 "啊,显然,有两个人,或许还要多一些,不过至少是两个人,为了某种原因,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心中毫不怀疑,那个年轻人两次都闯入了布莱星顿的房间,而他的同伙则用了一种巧妙的手段,使医生不能进行干涉。" "可是那强直性昏厥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骗人的,华生,在这方面,我不想向我们的专家讲得太多。要装这种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那么后来又怎样呢?" "完全是碰巧,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屋。他们所以选择这样不平常的时刻来看病,显然是确信候诊室里没有别的病人。然而,这个时间恰好是布莱星顿散步的时间,这似乎说明他们对布莱星顿的日常生活习惯不十分了解。当然,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偷盗,他们至少会设法搜索财物。此外,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不能想象这个家伙结下了这样两个仇敌,他会不知道。因此,我确信,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而由于他本身的缘故,他隐瞒不说,很可能明天他就会吐露真情了。" "难道没有另外的一种情况吗?"我说道,"毫无疑问,这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不过还是可以想象的。会不会是特里维廉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星顿室内,而编造出这个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和他的儿子的全部故事呢?" 我在汽灯光下看到我这想法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哂笑。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道,"最初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很快就证实了医生所讲的故事。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那些脚印了。我只要告诉你,他的鞋是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鞋那样是尖头的,又比医生的鞋长一英寸三,你就可以知道,毫无疑问,是有这么个年轻人了。不过话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晨我们从布鲁克街听不到新情况,那倒会使我惊奇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并且颇具戏剧性的形式。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在晨光熹微中,我看到福尔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辆马车等着我们,华生,"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是怎么回事?" "是布鲁克街的事。" "有什么新消息吗?" "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一定,"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窗帘,"请看这个,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草草写着:"请看在上帝的面上,立即前来。珀西·特里维廉。"我们的朋友,这位医生写这张便条时,处境是极为困难了。随我来,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情况很紧急。" 过一刻钟左右,我们又来到这位医生的寓所。他面带惊恐之色跑来迎接我们。 "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双手捂住太阳穴,大声喊道。 "出了什么事?" "布莱星顿已经自杀了!" 福尔摩斯打了一声呼哨。 "是的,昨晚他上吊了。" 我们走进去,医生把我们引进了那间显然是候诊室的房间。 "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大声说道,"警察正在楼上呢。简直把我吓坏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每天一大早都要叫女仆给他送去一杯茶。大约七点钟,女仆走进去时,这个不幸的人已经吊在房屋中央了。他把一根绳子绑在平常挂那盏笨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然后他就从昨天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顶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如果你允许的话,"福尔摩斯终于说道,"我想上楼去把这件事调查一下。" 我们两个人便往楼上走去,医生跟在后面。 我们一进卧室门,迎面看到一个可怕的景象。我曾经说过那个布莱星顿肌肉松弛的样子。当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上时,这种样子愈发明显、难看,他看上去简直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拉长了,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脖子,相形之下,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似乎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只穿着一件长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伸着那双难看的脚和那肿胀的脚脖子。 尸体旁边,站着一位精干的侦探,正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进来,警长便亲切地说道,"见到你我很高兴。" "早安,兰诺尔,"福尔摩斯答道,"我相信,你不会认为我是闯进屋子的罪犯吧?你听说过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一些情况了吗?" "对,我已经听到一些了。" "你的意见怎样?" "就我看来,这个人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你看,在这张床上他睡了好一阵子,有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常常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这大约也就是他上吊的时间了。看来,他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这样做的。"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我看他已经死了大约三个小时,"我说道。 "你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现象吗?"福尔摩斯问道。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还发现他夜里似乎抽过不少烟。这是我从壁炉上拣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哈!"福尔摩斯说道,"你找到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 "那么,他的烟盒呢?" "有,烟盒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烟。 "啊,这是一支哈瓦那烟,而壁炉台上的这些是荷兰从它的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细。"他拿起那四个烟头用他口袋里的放大镜进行检查。 "两支烟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福尔摩斯说道,"两个烟头是用一把不很快的小刀削下来的,另两个烟头是用尖锐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残酷的谋杀案。" "不可能!"警长大声喊道。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要用吊死那样一种笨办法来进行谋杀呢?"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他们怎么进来的呢?" "从前门进来的。" "早晨门是上锁的。" "那么门是在他们走后锁上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稍等一等,我就能给你们进一步说明它的情况。"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有条不紊地把门锁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了出来,也对它作了检查。接着他又对床铺、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依次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表示满意,在我和警长的帮助下,割断了绳子,把那可怜的人安放在地上,用床单盖上。 "这条绳子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特里维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道,"他非常害怕火灾,身边总是保存着这东西,以便在楼梯燃烧时,他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这东西倒给凶手们省去了很多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不错,案情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到下午我还不能把发案的原因告诉你,我就感到奇怪了。我要把壁炉台上布莱星顿这张照片拿去,这将有助于我的调查工作。" "可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医生叫道。 "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情况是明白无疑的,"福尔摩斯说道,"这里面有三个人:那个年轻人,老人和第三者,对第三者的身份,我还没有线索。前两个人,不用我说,就是那假装俄罗斯贵族以及他儿子的人,所以我们能够十分详尽地叙述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这所房子里的一个同伙放进来的。如果我可以向你进一句忠言的话,警长,那就应当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了解,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诊所当差的,医生。" "这个小家伙已经找不到了,"特里维廉说道,"女仆和厨师刚才还找过他。"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并非不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这三个人是踮着足尖上楼的,那个老人走在前面,年轻人走在中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在后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突然喊道。 "啊,至于脚印上摞脚印,那是毫无疑问的了。我可以辨认出他们昨天晚上的脚印。后来,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他们发现房门锁上了。然而,他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你们甚至不用放大镜,也可以从这把钥匙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使的劲了。 他们进入室内,第一步一定是把布莱星顿先生的嘴给塞住。他可能已经睡着了,或者被吓瘫了,喊不出声来。这里的墙很厚,可以想象,即使他有可能喊一两声,他的呼救声也是没人能听到的。 显然,他们把他安置妥当以后,就商量了一番,这种商量可能具有起诉的性质。它一定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因为正是在这段时间,他们吸了这几支雪茄烟。老人坐在那张柳条椅子上,他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在远处,他把烟灰磕在了衣柜的对面。第三个人在室内踱来踱去。我想,这时布莱星顿正笔直地坐在床上,不过对这一点我还不能绝对肯定。 好,最后,他们就去抓布莱星顿,把他吊起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因为我相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滑轮用作绞刑架。我想,那把螺丝起子和那些螺丝钉就是为了安装绞架滑轮用的。然而,他们看到了吊钩,自然省了他们许多麻烦。他们干完以后,就逃跑了。他们的同伙跟着就把门锁上了。" 我们全都以极大的兴趣倾听福尔摩斯讲述昨晚案件的概况,这都是他凭借细微的迹象推导出来的,甚至当他给我们一一点明当时的情况时,我们还几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后,警长急忙跑去查找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用早餐。 "我在三点钟回来,"福尔摩斯在我们吃过饭以后说道,"警长和医生要在那时到这里来见我,我希望利用现在这段时间把这个案子里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查清楚。"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可是我的朋友在三点三刻才露面。然而,他一进门,我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有什么消息吗?警长。" "我们已经把那个仆人捉住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几个人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个人一同喊道。 "对,至少我已经搞清了他们的底细。果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是出了名的。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一伙,"警长大声说道。 "正是他们,"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布莱星顿一定是萨顿了。"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道。 "嗳,这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道。 可是我和特里维廉却面面相觑,感到迷惑不解了。 "你们一定记得那桩沃辛顿银行大抢劫案吧。"福尔摩斯说道,"案中一共有五个人——这四个人,还有那个叫做卡特赖特的第五个人——银行看管员托宾被害,窃贼们抢了七千镑逃走了。这案子发生在一八七五年。他们五个人全部被捕,但是证据不足,定不了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布莱星顿也就是叫萨顿的,就告发了他们。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每人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数年释放,你们可以想到,他们下决心一定要把出卖他们的人找到,为他们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两次设法找到他,都未能得手,你们看,第三次成功了。特里维廉医生,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没有?"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医生说道,"毫无疑问,那一天他之所以那么惶惶不安,就是因为他在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完全不错,他说什么盗窃案,纯粹是放烟幕弹。" "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伙计报复心很强,便尽量向所有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可耻的,他不可能自己泄漏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却依然处于英国法律的保护之下,警长,我毫不怀疑,你可以看到,尽管那个盾没有起到保护作用,那把正义的剑还是会替他复仇的。" 这就是关于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情况。从那天夜晚起,警察再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苏格兰场推测,他们乘坐那艘不幸的"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体船员数年以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数十浬的地方遇难。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因证据不足,不能成立,而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报至今都没有详细报道过。 第九章 海军协定 我婚后那一年的七月实在令人难忘,因为我有幸与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起侦破了三起重大案件,研究了他的思想方法。我在日记中记载的案件标题是:《第二块血迹》、《海军协定》和《疲倦的船长》。但其中的第一个案件事关重大,并且牵连到王国许多显贵,以致多年不能公之于众。然而,在福尔摩斯经手的案件中,再没有比该案更能清楚地显出他的分析方法的价值和给合作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的了。我至今还保留着一份几乎一字不差的谈话记录,这是福尔摩斯向巴黎警署的杜布克先生和格但斯克的著名的专家弗里茨·冯沃尔鲍叙述案情真相的谈话。他们两位曾在此案上枉费过许多精力,结果证明他们所搞的都是一些枝节的问题。但恐怕要到下一世纪该案才能发表。因此我现在打算把日记中记的第二个案件发表出来,这件案子在一段时间内也事关国家的重大利益,其中一些案情更突出了它独特的性质。 在学生时代,我同一位名叫珀西·费尔普斯的少年交往甚密。他差不多和我同年,但却比我高两级。他才华出众,获得过学校颁发的一切奖励,由于成绩出色,结业时获得了奖学金,进入剑桥大学继续深造。我记得,他颇有几家贵戚,甚至我们都还在孩提相处时,就听说过他舅舅是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一位著名的保守党政客。这些贵戚并未使他在学校捞到好处。相反,我们在运动场上到处捉弄他,用玩具铁环碰他的小腿骨,并引以为乐。不过他走上社会以后,那情形就不同了。我模模糊糊地听说他凭着自己的才能和有权势的亲戚,在外交部谋得一个美差,以后我就完全把他淡忘了,直到接到下面这封信才又想起他来:沃金 布里尔布雷. 我亲爱的华生:我毫不怀疑你能回忆起"蝌蚪"费尔普斯来,那时我在五年级,你在三年级。可能你也曾听到我凭借舅父的力量,在外交部弄到一个美差,很受信任和尊敬。但一件可怕的祸事从天而降,它毁了我的前程。 没有必要把这可怕事件的详情写给你。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那么我就可以把这一切口述给你听。我患神经错乱已经九个星期了,现在刚刚恢复,依然十分虚弱。你看是不是能邀请你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前来看我?尽管当局对我说:对此事再也无能为力了,但我仍愿听听福尔摩斯先生对本案的意见。请你邀他前来,尽量快来。我生活在惊恐不安之中,度日如年。请你向他说明,我之所以没有及时向他请教,并非是我不钦佩他的才能,而是因为我大祸临头神志不清。现在我头脑已恢复正常,但怕旧病复发,不敢多想这件事。我至今非常虚弱,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只好口述,由人代笔。请务必邀请福尔摩斯先生前来。 你的老校友珀西·费尔普斯. 我看到这封信很受震动,他反复呼吁邀请福尔摩斯,令人怜悯。我深受感动,即使这事再困难,我也要设法去办。不过我当然知道福尔摩斯很爱他的技艺,只要他的委托人相信他,他总是随时乐意助人。我的妻子和我的一致意见是:立即把此事告诉福尔摩斯,一分钟也不应耽误。于是,早餐后不到一小时,我就又回到了贝克街的老住处。 福尔摩斯身穿睡衣坐在靠墙的桌旁,聚精会神地做化学试验。一个曲线形大蒸馏瓶,在本生灯红红的火焰上猛烈地沸腾着,蒸馏水滴入一个容积为两升的量具中。我走进来时,我的朋友连头也没抬,我看出他的试验一定很重要,便坐在扶手椅上等着。他看看这个瓶子,查查那个瓶子,用玻璃吸管从每个瓶子里吸出几滴液体,然后拿出一试管溶液放到桌上。他右手拿着一张石蕊试纸。 "你来得正是时候,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这张纸仍然呈蓝色,就一切正常。如果它变成了红色,那溶液就能致人于死地。"他把纸浸入试管,立即变成了深暗而污浊的红色。"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高喊道,"华生,我马上就可以听你吩咐了。你可以在波斯拖鞋里拿到烟叶。"他转身走向书桌,潦草地写了几份电报,把它们交给了小听差,然后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曲起双膝,双手紧抱住瘦长的小腿。 "一件平淡无奇的凶杀案,"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你给我带来的案子会有趣得多。华生,你是没有麻烦事不来的,出了什么事呢?" 我把信递给他,他全神贯注地读起来。 "这信没有向我们说明多少情况,对不对?"福尔摩斯把信交还给我时说道。 "几乎没说明什么。"我说道。 "不过笔迹倒很值得注意呢。" "不过这笔迹不是他的。" "确实如此,那是女人写的。" "一定是男人写的,"我大声说道。 "不,是女人写的,而且是一个具有不平常性格的女人。 你看,重要的是,从调查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你的委托人和一个人有密切关系,那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具有与众不同的性格。这件案子现在已经使我发生了兴趣。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动身前往沃金,去看看那位遭遇此种不幸的外交官,和照他的口述代写这封信的女人。" 我们很幸运,正好在滑铁卢车站赶上早班火车,不到一小时,我们已来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南树丛中。原来,布里尔布雷是一所大宅邸,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从车站徒步而行,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们递进了名片,被带到一间摆设雅致的客厅里,过了几分钟,一个相当壮实的人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年龄虽已接近四十岁,但双颊红润,目光欢快,仍然给人一种爽直无邪的顽童的印象。 "我十分欢迎你们前来,"他和我们握了握手说道,"珀西整整一早晨都在打听你们的消息。啊,我那可怜的老朋友,他是不放过一根救命稻草的!他的父母要我来迎候你们,因为他们一提到这件事就觉得非常痛苦。" "我们还不知道案子的详情,"福尔摩斯说道,"我看你不是他们家里的人吧。" 我们的新相识表情惊奇,他低头看了一下,开始大笑了起来。 "当然你是看到我项链坠上的姓名花押字首jh了。"他说道,"我一时还以为你有什么绝招呢。我叫约瑟夫·哈里森,因为珀西就要和我的妹妹安妮结婚,我至少也算是他的一个姻亲吧。你们可以在珀西室内见到我妹妹,两个月来她不辞辛苦地照料他。或许我们最好现在就进去,我知道珀西是多么急于见到你们。" 我们要去的珀西的房间同会客室在一层楼上。这房间布置得既像起居室,又像卧室,满堂优雅地摆着鲜花。一位面如土色、身体衰弱的年轻人躺在长沙发上。沙发靠近窗户,浓郁的花香和初夏宜人的空气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一个女人坐在他身旁,我们进屋时,她站起身来。 "要我离开吗,珀西?"她问道。 珀西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你好!华生,"珀西亲热地说道,"我见你留着胡须,几乎认不出你了。我敢说你也不保准能认识我了。我猜,这位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 我三言两语给他们介绍了一番,两人一同坐下。那个壮实的中年人离开了我们,可是他妹妹的手被病人拉着,只好留在室内。她是一个异常惹人注目的女子,身材略嫌矮胖,显得有些不匀称,但她有美丽的橄榄色面容,一双乌黑的意大利人的大眼睛,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在她那艳丽的容貌相形之下,她伴侣那苍白的面孔越发显得衰弱而憔悴。 "我不愿浪费你们的时间,"珀西从沙发上坐起来说道,"所以要开门见山地讲这件事。我是一个快乐而有成就的人,福尔摩斯先生,而且就要结婚了。可是一件突如其来的大祸毁掉了我一生的前程。 华生可能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在外交部供职,通过我舅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关系,我很快将升任要职了。我舅父担任本届政府的外交大臣,他交给我一些重要任务,我总是办得很好,终于赢得了他对我才能和机智的充分信任。 大约十个星期以前,更确切地说是在五月二十三日,他把我叫到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先是称赞我工作干得很出色,然后告诉我,要我执行一件新的重要任务。 他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灰色的纸卷说道:"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订的秘密协定的原本,很遗憾,报上已经透露出一些传闻。最重要的是,不能再有任何消息透漏出去。法国和俄国大使馆正不惜花费巨款来探听这些文件的内容。若不是非常需要一份抄本,我绝不会从我的写字台里把它拿出来。你办公室里有保险柜吗?" "有的,先生。" "那么,把协定拿去锁到你的保险柜里。但我应当叮嘱你:你可以在别人下班后自己呆在办公室里,以便从容不迫地抄写副本,而不用担心被别人偷看。抄好后再把原件和抄本锁到保险柜里,明天早晨一起交给我本人。" 我拿了这份文件,就…… "对不起,请稍停一下,"福尔摩斯说道,"谈这话时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吗?" "一点不错。" "在一个大房间里?" "有三十英尺见方。" "谈话是在房中间吗?" "对,差不多在中间。" "说话声音不高吗?" "我舅父说话声音向来很低,我几乎没有说话。" "谢谢你,"福尔摩斯闭上双眼,说道,"请继续讲吧。" "我完全照他的吩咐做了,等待其他几个职员离开。只有一个叫做查尔斯·戈罗特的还有一点公事没有办完。于是我就出去吃晚餐,让他自己留在办公室里。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我急于把我这件公事赶出来,因为我知道约瑟夫—— 刚才你们见过的哈里森先生——正在城里,要乘十一点钟火车到沃金去,我也想尽可能赶上这趟火车。 我一看这份协定,立即发觉它确实极端重要,舅父的话丝毫也不夸张。不需细看,我就可以说,它规定了大不列颠王国对三国同盟的立场,同时它也预定了一旦法国海军在地中海对意大利海军占完全优势时,英国要采取的对策。协定涉及的问题纯属海军方面的。协定最后是协商双方高级官员的签署。我草草看过之后,就坐下来动手抄写。 这份文件很长,用法文写成,包括二十六项条文。我尽可能快抄,可是到九点钟才抄了九条,看来,我想赶十一点火车是没有希望了。由于整日劳累加上晚餐没有吃好,我感到昏昏欲睡,头脑麻木,心想喝杯咖啡清醒清醒头脑。楼下有一个小门房,整夜都有一个看门人守在那里,按惯例给每一个加夜班的职员用酒精灯烧咖啡。所以,我就按铃召唤他。 使我惊奇的是,应召而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俗的老婆子,系着一条围裙。她解释说:她是看门人的妻子,在这里作杂役,我就叫她去煮咖啡。 我又抄了两条,愈发感到昏昏欲睡,便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来踱去,伸展一下双腿。咖啡还不见送来,我想知道原因是什么,便打开门,顺走廊走过去看。从我抄写文件的房间出来就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光线昏暗,是我办公室唯一的出口。走廊尽头有一条转弯的楼梯,看门人的小门房就在楼梯下面的过道旁。楼梯的中间有一个小平台,另有一条走廊通到这个平台,与楼梯在平台处呈丁字形。这第二条走廊尽头有一段楼梯通向旁门,专供仆役使用,也是职员们从查尔斯街走进本楼的捷径。这就是那个地方的略图。" "谢谢你,我认为我完全听懂你所说的事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请您注意,说到最重要的地方了。我走下楼梯,进入大厅,发现看门人正在门房里酣睡,咖啡壶在酒精灯上滚滚沸腾,咖啡都溢到地板上了,我拿下壶,灭掉酒精灯,伸手正要去摇醒那个仍在酣睡的人,突然间他头顶上铃声大振,他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费尔普斯先生!"他困惑不解地望着我说道。 "我来看看咖啡是不是煮好了。" "我正在煮着,不觉就睡着了。先生,"他望着我,又抬头望着仍在颤动着的电铃,脸上露出更加惊奇的神色。 "既然你在这里,先生,那么谁在按铃呢?"他问道。 "按铃!"我叫道,"按什么铃?" "这是在你办公房间按的电铃。"我的心顿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一样,这么说,是有人在我的办公室里了,而我那份千金难买的协定就放在桌子上。我发疯似的跑上楼梯奔向走廊,走廊里空无一人,福尔摩斯先生。屋内也没有人。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交我保管的那份文件原本,被人从我的桌上拿走了,只剩下抄本。" 福尔摩斯笔直地坐在椅上,揉搓着双手。我看得出这件案子引起了他的兴趣。"请原谅,那时你怎么办了呢?"他低语道。 "我立即想到盗贼一定是从旁门上楼的。他要是从正门上楼,那我准会碰上他了。" "你相信,他不会一直藏在室内,或是藏在走廊里吗?你不是说走廊灯光很暗吗?"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是室内,还是走廊,连一只老鼠也藏不住的。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谢谢你,请往下说吧。" "看门人见我大惊失色,知道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就跟着我上楼来。我们两人顺走廊奔向通往查尔斯街的陡峭的楼梯,楼底下的旁门关着,没有上锁。我们推开门,冲了出去。我记得很清楚下楼时听到邻近的钟敲了三下,正是九点三刻。"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在他的衬衫袖口上记了下来。 "这一夜天色漆黑,下着毛毛细雨,查尔斯街空无一人,可是,街尽头的白厅路上却像平常一样,车辆行人络绎不绝。 我们连帽子也没戴,就沿人行道跑过去,在右手拐角处,看到一个警察站在那里。 "出了盗窃案,"我气喘吁吁地说道,"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被人从外交部偷走了。有人从这条路过去吗?" "我在这里刚站了一刻钟,先生,"警察说道,"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经过,是一个高个子老妇人,披着一条佩兹利披巾。" "哎,那是我妻子,"看门人高声喊道,"没有别的人过去吗?" "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么说,这个小偷一定是从左拐角逃走了,"这个家伙扯着我的袖子喊道。 可是我并不相信,而他企图把我引开,反而增加了我的怀疑。 "那个女人是向哪边走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注意到她走过去,可是我毫无理由去注视她。她似乎很匆忙。" "这有多长时间了?" "啊,没有几分钟。" "不到五分钟吗?" "对,不过五分钟。" "你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先生,现在每分钟都很重要,"看门人高声喊道,"请相信我,这事和我的老婆绝不相干,快到这条街的左端去吧。好,你不去我去。"说着,他就向左方跑去了。 可是我一下子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你住在哪里?"我问道。 "我住在布里克斯顿的艾维巷十六号,"他回答道,"可是你不要使自己被假线索迷住,费尔普斯先生。我们到这条街的左端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我想,照他的意见办也没有什么坏处,我们两人和警察急忙赶过去,只见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个个都想在这阴雨之夜早些回到安身之处,没有一个闲人能告诉我们谁曾经走过。 于是我们又返回外交部,把楼梯和走廊搜查一遍,可是毫无结果。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一种米色漆布,一有脚印就很容易发现。我们检查得非常仔细,可是连一点脚印的痕迹也没有找到。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吗?" "大约从七点钟开始下的雨。" "那么,那个女人大约在九点钟左右进到室内,穿着带泥的靴子,怎么能没有留下脚印呢?" "我很高兴你指出这一点。那时我也想到了。这个杂役女工有个习惯,就是在看门人房里脱掉靴子,换上布拖鞋。" "明白了。那么说,虽然当晚下着雨,却没有发现脚印,对吗?这一连串事件的确非常重要。下一步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们也把房间检查了一遍。这房间不可能有暗门,窗户离地面足有三十英尺。两扇窗户都从里面插上插销了。地板上铺着地毯,不可能有地道门,天花板是普通白灰刷的。我敢拿性命担保,无论是谁偷了我的文件,他只能从房门逃跑。" "壁炉的情况怎么样呢?" "那里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火炉。电铃正在我写字台的右首。谁要按铃都必须到我写字台右首去按。可是为什么罪犯要去按铃呢?这是一个最难解释的疑团。" "这件事确实非同寻常。你们的下一步措施是什么呢?我想,你们检查过房间,看看那位不速之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像烟蒂、失落的手套、发夹或其他什么小东西,是吗?" "没有这一类东西。" "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唉,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 "啊,在调查这样的案件时,即使有一点烟草气味对我们也是很有价值的。" "我一向不吸烟,我想,只要屋里有一点烟味,我就会闻出来的。可是那里一点烟味也没有。唯一确凿的事实就是看门人的妻子,那个叫坦盖太太的女人,是从那地方慌忙走出来的,看门人对这件事实也无法解释,他只是说他妻子平常就是在这个时间回家。警察和我一致认为,如果文件确实在那个女人手里,那我们最好趁她没把文件脱手就把她抓住。 这时苏格兰场已接到警报,侦探福布斯先生立即赶来,全力以赴地接过了这件案子。我们租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半小时就到了看门人告诉我们的地点。一个年轻女子开了门,她是坦盖太太的长女。她母亲还没回来,她把我们让进前厅等候。 十分钟以后,有人敲门。这时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对这一点我只能责怪自己。这就是我们没有亲自开门,而是让那个姑娘去开。我们听到她说,"妈妈,家里来了两个人,正等着要见你。"接着我们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地走进过道。福布斯猛然把门推开,我们两个人跑进后屋也就是厨房,可是那女人抢先走了进去。她带着敌意望着我们,后来,突然认出了我,脸上浮现出一种十分诧异的表情。 "怎么,这不是部里的费尔普斯先生么!"她大声说道。 "喂,喂,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为什么躲开我们?"我的同伴问道。 "我以为你们是旧货商呢,"她说道,"我们和一个商人有纠葛。" "这理由是不十分充足的,"福布斯回答道,"我们有根据认为你从外交部拿走了一份重要文件,然后跑到这里处理它。你必须随我们一起到苏格兰场去接受搜查。" 她提出反抗,进行抵抗,都徒劳无益。我们叫来了一辆四轮马车,三个人都坐进去。临走以前,我们先检查了这间厨房,尤其是厨房里的炉火,看看她是否在她一个人到这儿的时候把文件扔进火里。然而,没有一点碎屑或灰烬的痕迹。我们一到苏格兰场,立即把她交给女搜查员。我非常焦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女检查员送来了报告,可是报告说文件毫无踪影。 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我的处境可怕到了极点,迄今为止,我只顾行动,根本没顾上思考。我一直深信可以很快找到那份协定,因此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找不到,后果如何。可是现在既已一筹莫展,我就有空来考虑自己的处境了。这实在太可怕了。华生可能已告诉你,我在学校时,是一个胆怯而敏感的孩子。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我想到我舅父和他内阁里的同僚,想到我给他带来的耻辱,给我自己和亲友带来的耻辱,我个人成为这个非常离奇的意外事件的牺牲品,又算得了什么呢?重要的是外交利益事关重大,绝不允许出一点意外事故的。我算毁了,毫无希望地可耻地毁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想我一定是当众大闹了一场。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有一些同事围着我,尽力安慰我。有一个同事陪我一起乘车到滑铁卢,把我送上去沃金的火车。我相信,当时如果不是我的邻居费里尔医生也乘这次火车同行,那么那位同事会一直把我送到家的。这位医生对我照顾得非常周到,也确实多亏他这样照顾我,因为我在车站就已昏厥过一次,在我到家之前几乎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 你可以想象,当医生按铃把我家里人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时的情景。可怜的安妮和我母亲几乎肝肠寸断。费里尔医生刚刚在车站听侦探讲过事情的由来,便把经过对我家人讲了一遍,但无济于事。谁都很清楚,我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所以约瑟夫就被迫匆忙地搬出了这间心爱的卧室,把它改成了我的病房。福尔摩斯先生,我在这里已经躺了九个多星期,不省人事,脑神经极度错乱,要不是哈里森小姐在这里,还有医生的关心,我就是现在也不能和你们讲话。安妮小姐白天照看我,另雇一位护士晚上守护我,因为在我神经病发作时,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不过只是最近三天,我的记忆力才完全恢复。有时我甚至希望它不恢复才好呢。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经手这件案子的福布斯先生发去一封电报。他来到这里,向我说明,虽然用尽一切办法,却找不到任何线索;运用各种手段检查了看门人和他的妻子,也未能把事情弄清楚。于是警方又把怀疑目标落到年轻的戈罗特身上,读者当还记得,戈罗特就是那天晚上下班以后在办公室里逗留过很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实际上只有两点可疑:一点是他走得晚,另一点是他的法国姓名。可是,事实是,在他走以前,我还没有开始抄那份协定;他的祖先是胡格诺派教徒血统,但他在习惯和感情上,像你我一样,是英国人的。无论怎么说,也找不出什么确实的根据把他牵连进去。于是这件案子到此就停下来。福尔摩斯先生,我把最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果你使我失望的话,那么我的荣誉和地位都将永远断送了。" 由于谈话过久,感到疲乏,病人便斜靠在垫子上,这时护士给他倒了一杯镇静剂。福尔摩斯头向后仰,双目微闭,坐在那里默默不语,在一个陌生的人看来,似乎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我知道这表示他正在非常紧张地思索着。 "你讲得很明白,"他终于说道,"我需要问的问题已经不多了。但是,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还要弄明白。你告诉过什么人你要执行这一项特殊任务吗?" "一个人也没告诉过。" "比方说,这里的哈里森小姐你也没有告诉吗?" "没有。在我接受命令和执行任务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回沃金来。" "你的亲友里没有一个人碰巧去看你吗?" "没有。" "你的亲友中有人知道你办公室的路径吗?" "啊,是的,那里的路径我都告诉过他们。" "当然,如果你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有关协定的事,那么这些询问就没有必要了。" "我什么也没讲过。" "你对看门人了解吗?" "我只知道他原来是一个老兵。" "是哪一团的?" "啊,我听说,是科尔斯特里姆警卫队的。" "谢谢你。我相信,我能从福布斯那里得知详情。官方非常善于搜集事实,可是他们却不是经常能利用这些事实。啊,玫瑰花这东西多么可爱啊!" 他走过长沙发,到开着的窗前,伸手扶起一根低垂着的玫瑰花枝,欣赏着娇绿艳红的花团。在我看来,这还是他性格中一个新的方面,因为我以前还从未见过他对自然物表现出强烈的爱好。 "天下事没有比宗教更需要推理法的了。"他把背斜靠着百叶窗,说道,"推理法可能被推理学者们逐步树立为一门精密的学科。按照推理法,据我看来,我们对上帝仁慈的最高信仰,就是寄托于鲜花之中。因为一切其他的东西: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愿望,我们的食物,这一切首先都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这种花朵就迥然不同了。它的香气和它的色泽都是生命的点缀,而不是生存的条件。只有仁慈才能产生这些不凡的品格。所以我再说一遍,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珀西·费尔普斯和他的护理人在福尔摩斯论证时望着他,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极度失望的神色。福尔摩斯手中拿着玫瑰花陷入沉思,这样过了几分钟,那位年轻的女子打破了沉寂。 "你看出解决这一疑团的希望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她用有点刺耳的声音问道。 "啊,这个疑团!"福尔摩斯一愣,才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回答道,"嗯,如果否认这件案子复杂而又难解,那是愚蠢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们,我要深入调查这件事,并把我所了解的一切情况告诉你们。" "你看出什么线索了吗?" "你已经给我提供了七个线索,不过我当然必须先检验一番,才能断定它们的价值。" "你怀疑哪一个人吗?" "我怀疑我自己。" "什么?!" "怀疑我的结论做得太快。" "那就回伦敦去检验你的结论吧。" "你的建议非常妙,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我想,华生,我们不能再有更好的办法了。费尔普斯先生,你不要抱过高的奢望。这件事是非常扑朔迷离的。" "我焦急万分地等着再和你见面。"这位外交人员大声说道。 "好,虽然未必能带给你什么好消息,明天我还是乘这班车来看你。" "愿上帝保佑你成功,"我们的委托人高声叫道,"我知道正在采取措施,这就给了我新生的力量。顺便说一下,我接到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一封信。" "啊!他说了些什么?" "他表示冷淡,但并不严厉。我断定是因为我重病在身他才没有苛责我。他反复说事关绝密,又说除非我恢复了健康,有机会补救我的过失,我的前程——当然他是指我被革职——是无法挽回的。" "啊,这是合情合理而又考虑周到的,"福尔摩斯说道,"走啊,华生,我们在城里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马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我们很快搭上了去朴次茅斯的火车。福尔摩斯沉浸于深思之中,一直缄默无言,直到我们过了克拉彭枢纽站,才张口说话:"无论走哪条铁路线进伦敦,都能居高临下地看到这样一些房子,这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 我以为他是在说笑话,因为这景色实在不堪入目,可是他立即解释道:"你看那一片孤立的大房子,它们矗立于青石之上,就像铅灰色海洋中的砖瓦之岛一般。" "那是一些寄宿学校。" "那是灯塔,我的伙计!未来的灯塔!每一座灯塔里都装满千百颗光辉灿烂的小种子,将来英国在他们这一代将更加明智富强,我想,费尔普斯这个人不会饮酒吧?" "我想他不会饮酒。" "我也这样想,可是我们应该把一切可能都预料到。这可怜的人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能力救他上岸。你认为哈里森小姐怎么样?" "她是一个性格刚强的姑娘。" "对,可她是一个好人,不然就是我看错了。她和她的哥哥是诺森伯兰附近一个铁器制造商的仅有的两个孩子。去冬旅行时,费尔普斯与她订了婚,她哥哥陪同她前来和费尔普斯家里人见面。正好出了这件不幸的事,她便留下来照顾未婚夫,她的哥哥约瑟夫·哈里森发觉这里相当舒适,便也留下来。你看,我已经做了一些单独的调查。不过今天一天,我必须进行调查工作。" "我的医务……"我开始说道。 "啊,若是你觉得你的那些业务比我这案件更重要……" 福尔摩斯有些尖刻地说道。 "我是想说我的医务不妨耽搁一两天,因为这是一年里最清淡的时候。" "太好了,"福尔摩斯说道,他又恢复了高兴的心情,"那我们就一起来研究这件案子吧。我想应该从访问福布斯入手。 他大概能讲出我们所要的一切细节,然后我们就知道,从哪一方面来破案。" "你是说,你已经有线索了?" "对,我们已经有几个线索了,不过只有经过进一步调查,才能检验它的价值。没有犯罪动机的案件是最难查办的。但这件案子并非没有犯罪动机。什么人能从中得到好处呢?法国大使、俄国大使、那位可以把该协定出卖给其中一个大使的人、还有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对,可以想象一个政治家出于需要,可以毫不后悔地借机销毁这样一份文件。"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不是一个有光荣履历的内阁大臣吗?" "这是可能的,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一点。我们今天就去拜访这位高贵的勋爵,看看他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同时,我已经在进行调查了。" "已经进行了?" "对,我从沃金车站给伦敦各家晚报都发了一份电报。每家晚报都将刊登这样一份广告。" 福尔摩斯交给我一张纸,这纸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五月二十三日晚九点三刻,在查尔斯街外交部门口或附近,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乘客,知者请将马车号码告知贝克街221号乙,赏金十镑。 "你确信那个盗贼是乘马车来的吗?" "即使不是也无妨。假使费尔普斯说得不错,无论办公室或走廊都没有藏身之地,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 而如果他在这样阴雨的夜晚从外面进来,走后几分钟就进行检查,也没有发现漆布上留有湿漉漉的脚印,那么,他非常可能是乘车来的。对,我想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推断,他是乘马车来的。" "这听起来似乎有道理。" "这是我说的一个线索。它可以使我们得出某种结论。当然,还有那铃声,这是本案最特殊的一点。为什么要按铃呢?是不是那个盗贼出于虚张声势?要不就是有人和盗贼一起进来,故意按铃以防止盗贼行窃。或者是出于无意的?或者是……"他重新陷入方才那种紧张的思索之中,我对他的心情是颇为了解的,他一定是突然又想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 我们到达终点站时,已经三点二十分了,在小饭馆匆忙吃过午餐,立即赶往苏格兰场。因为福尔摩斯已经给福布斯打过电报,所以他正迎候我们。这人五短身材,獐头鼠目,态度尖酸刻薄,毫不友好。特别是他听说了我们的来意以后,对我们更加冷淡。 "在这以前,我已经听说过你的方法,福尔摩斯先生,"他尖酸刻薄地说道,"你很乐意利用警方供给你的一切情报,然后你自己设法去结案,让警方丢脸。"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说道,"在我过去破获的五十三件案子里,只有四件案子署过我的名,而警方在四十九件案子里获得了全部荣誉。我不责怪你,因为你不了解这个情况,因为你年轻,没有经验。可是如果你想在你的新职业中求得上进,那你最好和我合作而不要反对我。" "我非常愿意听你指点一二,"这位侦探改变了态度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从办案中的确还没有获得过荣誉呢。" "你采取过什么措施呢?" "一直在盯看门人坦盖的梢,但他离开警卫队时名声很好,我们也找不到什么嫌疑。不过他妻子是一个坏家伙,我想,她对这件事知道很多,并不像她表面上装的那样。" "你跟踪过她吗?" "我们派了一个女侦探跟踪她。坦盖太太好饮酒,女侦探就趁她高兴陪她饮酒,可是从她身上一无所获。" "我听说有一些旧货商到过她家?" "是的,可是她已偿清了欠他们的债务。" "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切都正常。看门人刚领到年金,但他们却不像手头宽裕的样子。" "那天晚上费尔普斯先生按铃要咖啡,她上去应承,对这一点她怎么解释呢?" "她说,她丈夫非常疲惫,她愿替他代劳。" "对,过了一会就发现他睡在椅子上,这当然符合情况了。 那么说,除了这女人的品行不好以外,再没有任何别的罪证了。你没有问她,那天晚上她为什么那么匆忙离去吗?连警察都注意到她那慌张的神情了。" "她那天已经比平常晚了,所以急于赶回家去。" "你有没有给她指出来,你和费尔普斯先生至少比她晚动身二十分钟,却比她早到?" "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双轮双座马车比公共马车快。" "她有没有说清楚,为什么到家以后,她跑进后厨房去?" "她说,因为她的钱放在后厨房里,要取出来付给旧货商。" "她对每件事都作了答复。你有没有问她,在她离开现场时,可曾遇到或是看见什么人在查尔斯街上徘徊?" "除了警察她谁也没有看见。" "好,看来你对她盘问得很彻底。你还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呢?" "这九个星期一直在监视职员戈罗特,但毫无结果。我们也找不出他有什么嫌疑。" "还有什么?" "啊,我们已无事可做,因为一点证据也没有。" "你考虑没有电铃为什么会响呢?" "啊,我必须承认,这可把我难住了。不管他是谁,也算是够大胆的了,不仅来了,而且还敢发出警报。" "是的,这确实是件怪事。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情况。如果我要你去抓这个人,我会通知你的。华生,走吧。"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呢?"我们离开警厅时,我问他。 "去走访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这位内阁大臣和未来的英国总理。" 很幸运,我们赶到唐宁街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进名片,我们立即被召见了。这位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把我们让到放在壁炉两旁豪华的安乐椅上,他站在我们中间的地毯上。此人身材修长、消瘦,轮廓分明,面容亲切,卷曲的头发过早地变成灰白色,显得异常气宇不凡,果然是一位显贵的贵族。 "久闻你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满面笑容地说道,"当然,我不能对你们的来意装作不知。因为本部仅有一件事能引起你的关注。可否问问你是受谁委托前来办理这件案子的?" "受珀西·费尔普斯先生之托,"福尔摩斯答道。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当然明白,由于我们有亲属关系,我不能对他有丝毫包庇。我担心这件意外事故对他的前途非常不利。" "可是如果找到这份文件呢?" "啊,那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你,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我很高兴尽我所知奉告。" "你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吩咐抄写文件的吗?" "是这样。" "就是说你们的谈话很难被偷听吧?" "毫无偷听的可能。" "你是否对任何人提到过,你打算叫人抄写这份协定?" "从来没有。" "你肯定这点吗?" "绝对肯定。" "好,既然你从来没说过,费尔普斯也从来没说过,并且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那么,盗贼来到办公室就纯属偶然的了。他看到这是个机会,便顺手偷走了文件。" 这位内阁大臣笑了。 "你说的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了。"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说道。 福尔摩斯沉思片刻。"还有另外极为重要的一点,我想和你商讨一下,"他说道,"据我所知,你担心这一协定的详情一经传出,就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位内阁大臣富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说道:"当然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已经产生严重后果了吗?" "还没有。" "如果这份协定已经落到,比如说法国或俄国外交部手中,你认为你能听到音信吗?" "我一定能听到,"霍尔德赫斯特面色不快地说道。 "这么说,既然将近十个星期已经过去,一直没有听到消息,这就有根据设想,由于某种原因,协定还没有落到法、俄外交部手中。"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耸耸双肩。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很难设想,盗贼偷走这份协定只是为了装进柜子,或是把它挂起来。" "或许他是在等待高价出售。" "如果他要再稍等一些日子,那文件就根本一文不值了。因为再过几个月,这份协定就不成其为秘密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当然,还可以设想,盗贼突然病倒了……" "比如说,得了精神失常,是吗?"内阁大臣迅速扫了福尔摩斯一眼,问道。 "我并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冷静地说道,"现在,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我们已经耽搁了你很多宝贵的时间,我们要向你告辞了。" "祝你成功地查出罪犯,不管他是谁。"这位贵族把我们送出门外,向我们点头说道。 "他是一个杰出的人,"我们走到白厅街时,福尔摩斯说道,"不过他要保住他的官职,还要作一场斗争才行。他远不富有,可是开销颇大。你当然注意到了他的长统靴子已经换过鞋底了。现在,华生,我不再多耽误你的正经工作。除非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有了回音,今天我就无事可作了。不过,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坐过的那一班车到沃金去,我还是感激不尽的。" 第二天早晨我如约见到了他,一同乘火车到沃金去。他说,他的广告毫无回音,而这件案子也毫无头绪。他说话时,尽力把面孔绷得像印第安人一样呆板,因此我不能从他面容上判断出他对这件案子的现状究竟是否满意。我记得,他谈到贝蒂荣测量法,他对这位法国学者非常赞赏。 我们的委托人依然由他那位忠心的护理人精心照料,但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我们一进门,他就毫不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欢迎我们。 "有消息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正像我所预料的,我未能带来好消息。"福尔摩斯说道,"我见到了福布斯,也见到了你的舅父,然而调查了一两个可能发现一些问题的线索。" "那么说,你还没有失去信心?" "当然没有。" "上帝保佑你!听到你这样说真叫人高兴,"哈里森小姐高声说道,"只要我们不失去勇气和耐性,就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你对我们没有讲多少,可是我们却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情况。"费尔普斯重新坐到沙发上说道。 "我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况。" "是的,昨晚我又遇到一件险事,的确是一件严重的事。" 他说时表情非常严肃,双眼露出近乎恐怖的神色。"你可知道,"他说道,"我开始相信,我已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罪恶阴谋的中心,而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我的荣誉,而且还有我的生命。" "啊!"福尔摩斯叫道。 "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就我所知,我在世上并没有一个仇敌。可是从昨晚的经历看来,我只能得出有人要谋杀我的结论。" "请讲给我们听一听。" "你知道,昨晚是我头一夜没叫人在房内护理我,自己一人独睡。我感觉非常好,觉得自己可以不需护理了。不过我夜晚还是点着灯。啊,大约凌晨两点钟,我正睡意矇眬,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声响惊醒。那声音就像老鼠啮咬木板的声音一样。于是我躺着静听了一阵,以为就是老鼠。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惊异地坐起来,确切无疑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头一阵声音是有人从两扇窗户缝隙间插进工具撬窗户的声音,第二阵是拉开窗闩的声音。 接着声音平息了十分钟左右,好像那人在等着瞧,这些声响是不是把我惊醒了。接着我又听到轻轻的吱吱声,窗户被慢慢打开了。因为我的神经已经不像往常一样,我再也忍不住了,便从床上跳起来,猛然拉开百叶窗。一个人正蹲伏在窗旁。转眼之间他就逃跑了,我没能看清他是谁,因为他头上戴着蒙面布,把面孔的下半部都蒙住了。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手中拿着凶器。我看是一把长刀。在他转身逃跑时,我清楚地看到刀光闪闪。" "这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请问你后来怎么办了?" "我要是身体硬朗一点儿,那一定要翻窗去追他。可是那时我只能按铃把全家人叫醒。这就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这铃装在厨房里,而仆人们又都睡在楼上。不过,我大声喊叫,叫来了约瑟夫,他又把其他人叫醒。约瑟夫和马夫在窗外花圃上发现了脚印,可是近来天气异常干燥,他们跟踪追查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脚印了。然而,位于路边的木栅栏上,有一个地方有一些痕迹,他们告诉我说,好像有人从那儿翻过去,在翻越时把栏杆尖都碰断了。因为我想我最好先听取你的意见,所以还没有告诉本地警察。" 我们的委托人讲述的这段经历,显然在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上产生了特别的作用。他从椅上站起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室内踱来踱去。 "真是祸不单行,"费尔普斯笑着说道,虽然这件险事显然使他有些受惊了。 "你确实担着一份儿风险呢,"福尔摩斯说道,"你看能不能和我一起到宅院四周去散散步?" "啊,可以,我愿意晒晒太阳。约瑟夫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道。 "恐怕你还是不去为好,"福尔摩斯摇头说道,"我想我必须请你就留在这里。" 姑娘怏怏不乐地坐回原来的位置,而她哥哥则加入我们的行列中,于是我们四人一同出了门。我们走过草坪来到这位年轻外交家的窗外。正如他所讲的那样,花圃上的确有一些痕迹,可是已非常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福尔摩斯俯身看了一会儿,接着就耸耸肩站起身来。 "我看谁也不能从这些痕迹上发现多少情况,"他说道,"我们到宅子四周走走看看盗贼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所房屋。 照我看来,这间客厅和餐室的大窗户应该对他更有诱惑力。" "可是那些窗户从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说。 "啊,对,当然了。可是这里有一道门,他完全可以从这里试一试。这道门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供商人进出的侧门。夜晚当然是锁上的。" "以前你受过像这样的惊吓吗?" "从来没有,"我们的委托人说道。 "你房子里有金银餐具或其他招引盗贼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福尔摩斯双手插进衣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疏忽大意的神情,在房屋周围遛来遛去。 "顺便说一下,"福尔摩斯对约瑟夫·哈里森说道,"听说你发现一处地方,那个人从那儿翻越过栅栏。让我们去看看!" 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把我们引到一处,那地方有一根木栏杆的尖被人碰断了。一小段木片还在耷拉着。福尔摩斯把它折断,注意地查看着。 "你认为这是昨天夜晚碰断的吗?这痕迹看来很陈旧,对吧?" "啊,可能是这样。" "这儿也没有从栅栏跳到外边去的脚印。不,我看在这儿找不到什么线索,还是回卧室去商量商量吧。" 珀西·费尔普斯被未来的姻兄搀扶着,走得非常慢。福尔摩斯和我急速穿过草坪,回到卧室里开着的窗前,那两人还远远落在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一定要整天守在这里不动。发生任何事情你也不要离开这里。这是极端重要的。"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要我这样作,我一定照办,"姑娘惊奇地说道。 "在你去睡觉前,请从外面把屋门锁上,自己拿着钥匙。请答应我照这样去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们一起去伦敦。" "那我留在这里吗?" "这是为了他的缘故。你可以给他帮很大的忙。快点!快答应吧!" 她很快点了点头,表示应允,这时那两个人刚好走进屋来。 "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里,安妮?"她哥哥高声喊道,"出去晒晒太阳吧!" "不,谢谢你,约瑟夫。我有点头痛,这间屋子挺凉爽,正合我意。"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问道。 "啊,我们不能因为调查这件小事而失去主要调查目标。 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伦敦去,那对我的帮助就很大了。" "马上就走吗?" "对,你方便的话,越快越好,一小时内怎样?" "我感到身体非常硬朗了,我真能助你一臂之力吗?" "非常可能。" "大概你要我今晚住在伦敦吧?" "我正打算建议你这样做。" "那么,如果我那位夜中之友再来拜访我,他就会扑空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一切听你吩咐,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打算怎么办。或许你想让约瑟夫和我们一起去,以便照顾我?" "啊,不必了,你知道我的朋友华生是医生,他会照顾你的。如果你答应这么办,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饭后三人一同进城。" 一切都照他的建议安排停当,只有哈里森小姐按照福尔摩斯的意见,找个借口留在这间卧室里。我想象不出我的朋友究竟耍的什么花招,莫不是他想让那位姑娘离开费尔普斯? 费尔普斯正因为已经恢复了健康并期望参加行动,高高兴兴地和我们一起在餐室进午餐。但是,福尔摩斯还有一件更使我们大为吃惊的事,因为他在陪同我们到车站并送我们上车以后,不慌不忙地声明说,他不打算离开沃金了。 "在我走以前,有一两件小事我要弄清楚。"他说道,"费尔普斯先生,你不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对我更有利。华生,你们到伦敦以后,你一定答应我,立即和我们的朋友一同乘车到贝克街去,一直等到我再见到你们为止。好在你们两人是老同学,一定有许多事可以谈的。今晚费尔普斯先生可以住在我那间卧室里。我明天早晨乘八点钟的火车到滑铁卢车站,赶得上和你们一起进早餐。" "可是我们在伦敦进行调查的事怎么办呢?"费尔普斯沮丧地问道。 "我们明天可以做这些事。我想我现在留在这里正是十分必要的。" "你回布里尔布雷去后可以告诉他们说,我想明天晚上回去,"我们的火车刚要离开月台时,费尔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里尔布雷去,"福尔摩斯答道,在我们的火车离站时,他向我们高高兴兴地挥手致意。 费尔普斯和我一路上都在谈论这件事,可是谁也不能对他这个新行动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来。 "我猜想,他是想找出昨夜盗窃案的线索,如果真有盗贼的话。至于我自己,我决不相信那是一个普通的盗贼。" "那么,你自己的意见是什么呢?" "老实说,不管你是否把它归结为我的神经脆弱,可是我相信,在我周围正进行着某种隐秘的政治阴谋,并且由于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这些阴谋家想谋害我的性命。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和荒谬,可是请考虑一下事实吧!为什么盗贼竟想撬开无物可盗的卧室的窗户?他又为什么手中拿着长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门用的撬棍吗?" "啊,不,是一把刀。我很清楚地看到刀光一闪。" "可是究竟为什么会怀有那样深的仇恨来袭击你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了。" "好,如果福尔摩斯也这样看,那么这就可以说明他采取这一行动的原因。对吗?假设你的想法是对的,他能抓住那个昨夜威胁过你的人,那他就向找到偷海军协定的人这个目标前进了一大步。若设想你有两个仇人。一个偷了你的东西,另一个来威胁你的生命,那未免太荒谬可笑了。" "可是福尔摩斯说他不回布里尔布雷去。" "我了解他不是一天半天了,"我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没有充分理由就去做什么事情。"说到这里,我们便转入了其他话题。 可是这一天把我弄得疲惫不堪。费尔普斯久病之后依然虚弱,他所遭遇的不幸更加使他易于激怒,紧张不安。我尽力讲一些我在阿富汗、在印度的往事,讲一些社会问题,讲一些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事,来使他开心,但都无济于事。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协定,他惊异着,猜测着,思索着,想知道福尔摩斯正在做什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正在采取什么措施,明天早晨我们会听到什么消息。夜色深沉之后,他由激动变得痛苦异常。 "你非常信赖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办了许多出色的案子。" "可是他还从未侦破过像这样毫无头绪的案子吧?" "啊,不,我知道他解决过比你这件案子线索还少的案子。" "但不是关系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这我倒不清楚。但我确实知道,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办过极其重要的案子。" "不过你很了解他,华生。他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永远也不知如何去理解他。你认为他有希望成功吗?你认为他打算侦破这件案子吗?" "他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我曾经注意到,他失去线索的时候总是说失去了线索。在他查到一点线索而又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他就特别沉默寡言。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为这事使自己心神不安,丝毫于事无益,我劝你快上床安睡,明天早上不管消息好坏,都能精神饱满地去处理。" 我终于说服我的同伴接受了我的劝告,但我从他激动的神态看出,他是没有希望安睡的。确实,他的情绪也影响了我,我自己也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不能入睡,仔细盘算这个奇怪的问题,作了无数的推论,一个比一个不能成立。福尔摩斯为什么留在沃金呢?为什么他要哈里森小姐整天留在病房里呢?为什么他那么小心谨慎,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打算留在他们附近呢?我绞尽脑汁竭力寻找符合这一切事实的解答,最后才渐渐入睡。 我一觉醒来,已经七点钟了,便立即起身到费尔普斯房里,发现他容颜憔悴,一定是彻夜未眠。他第一句话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已经回来。 "他既然答应来,"我说道,"就一定会准时来的。" 我的话果然不错,八点刚过,一辆马车疾驰到门前,我的朋友从车上跳下来。我们站在窗前,看到他左手缠着绷带,面色严肃而苍白。他走进宅内,过了一会才来到楼上。 "他似乎筋疲力尽了,"费尔普斯喊道。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毕竟,"我说道,"这件案子的线索可能还是在城里。" 费尔普斯呻吟了一声。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道,"可是我对他回来抱有那么多的希望。不过他的手昨天并没有像这样缠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你没有受伤吗?"我的朋友走进屋内时,我问道。 "唉,这不过是由于我手脚笨拙,擦伤了点皮,"他一面点头向我们问候,一面回答道,"费尔普斯先生,你这件案子,同我过去查办过的所有案子相比,确实是最隐秘的了。" "我怕你对这案子是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次十分奇异的经历。" "你手上的绷带就说明你曾经历过险,"我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等吃过早餐再说吧,我亲爱的华生。别忘了今天早晨我从萨里赶了三十英里路。大概,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还没有着落吧?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指望一切都顺利。" 餐桌已经准备好了,我刚要按铃,赫德森太太就把茶点和咖啡送来了。几分钟以后,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们一齐就坐,福尔摩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好奇地望着,费尔普斯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赫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福尔摩斯把一盘咖喱鸡的盖子打开说道,"她会做的菜有限,可是像苏格兰女人一样,这份早餐想得很妙。华生,你那是什么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太好了!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咖喱鸡还是火腿蛋?要不然,就请你吃你自己那一份吧。" "谢谢你,我什么也吃不下去,"费尔普斯说道。 "啊,来吧!请吃一点你面前那一份。" "谢谢你,我确实不想吃。" "好,那么,"福尔摩斯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 费尔普斯打开盖子,他刚一打开,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面色像菜盘一样苍白,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盘内。原来盘内放着一个蓝灰色小纸卷。他一把抓起来,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然后把那纸卷按在胸前,高兴得尖声喊叫,在室内如痴如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倒在一张扶手椅中,由于过分激动而软弱不堪,筋疲力尽。我们只好给他灌了一点白兰地,使他不至昏厥过去。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轻轻拍着费尔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说,"像这样突然把它放到你面前,实在是太糟糕了,不过华生会告诉你,我总是忍不住想把事情做得带点戏剧性。" 费尔普斯抓着福尔摩斯的手吻个不停。 "上帝保佑你!"他大声喊道,"你挽救了我的荣誉。" "好啦,你知道,这也关系着我自己的荣誉,"福尔摩斯说道,"我应该请你放心,我办案失败,和你受托失信一样,都是不愉快的。" 费尔普斯把这份珍贵文件揣进他上衣里面贴身的口袋。 "我虽不想再打扰你吃早餐,可是我是渴望知道你是怎样把它弄到手,在哪里找到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喝完一杯咖啡,又把火腿蛋吃完,然后站起身来,点上烟斗,安然坐到椅子上。 "我讲讲我先做了些什么,后来又是如何着手去做的。"福尔摩斯说道,"从车站和你们分手后,我就悠然自得地徒步而行,经过优美的萨里风景区,来到一个名叫里普利的小村落,在小客店里吃过茶点,然后灌满水壶,口袋里装了一块夹心面包,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一直等到傍晚,才又返回沃金,当我来到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嗯,我一直等到公路上渺无人迹——我想,那条公路上行人从来不太多的——于是我爬过栅栏,来到屋后宅地。" "那大门日夜都是开着的啊,"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不错,可是我特别喜爱这么干。我选择了长着三棵枞树的地方,在这些枞树掩蔽下,我走了过去,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我蹲伏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棵树匍匐前进到另一棵——我裤子膝盖破成这样就是证明,一直爬到你卧室窗户对过的那丛杜鹃花旁边。我在那儿蹲下来,等候事情的发展。 你房里的窗帘还没有放下,我可以望见哈里森小姐坐在桌旁看书。她合上书关牢百叶窗退出卧室时,已是十点一刻了。 我听到她关门,清楚地听到她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钥匙?"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对,我事先吩咐过哈里森小姐,在她就寝时,从你的卧室外面把门锁上,并且亲自拿着钥匙。她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我的各项命令,肯定说,要是没有她的合作,你就不会找到你上衣口袋中的那份文件了,后来她走开了,灯也熄了,我依旧蹲在杜鹃花丛中。 夜色晴朗,但守候起来仍然是令人厌烦的。当然,那种激动的心情,就如同渔人躺在河边守候鱼群一样。不过,时间等得非常久,华生,几乎就像你我在查究斑点带子案那个小问题时,在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等候的时间一样长。沃金教堂的钟声一刻钟一刻钟地响过去,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可是,终于在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突然听到拉开门闩和钥匙转动的响声。顷刻间,供仆役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林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来。" "约瑟夫?!"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他光着头,可是肩上披着一件黑斗篷,以便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他可以立即把脸蒙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墙壁阴影下,接近窗户,将一把长薄片刀插入窗框,拨开窗闩。然后他撬开窗户,又把刀子插进百叶窗缝中,把百叶窗打开了。 我从藏身的地方可以看清室内情况和他的一举一动。他点燃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动手卷起门旁地毯的一角。一会儿弯腰取下一块小方木板,那是供管子工修理煤气管道接头时用的。这块木板盖着丁字形煤气管接头,有条管子通往楼下厨房,是给厨房供煤气用的。约瑟夫从这隐蔽之处取出一小卷纸来,把木板重新盖好,又把地毯铺平,吹熄了蜡烛,因为我正站在窗外守候他,他一下子撞进我怀里。 啊,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还要凶恶得多!他拿刀向我扑来,我不得不再次抓住他,在我占上风之前,我指节上让刀划伤了。在我们结束搏斗之后,他由于仅能用一只眼看人,看起来像个凶犯,可是他听了我的劝告,把文件交了出来。我拿到文件,便放他走了。不过我今早给福布斯发了一份电报,把详情都告诉他了。如果他动作麻利,能抓住他要捉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是如果像我预料的那样,他赶到那里人已经逃走了,呃,那政府还巴不得呢。我想,首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其次,珀西·费尔普斯先生都宁愿这件案子不经违警罪法庭审理才好呢。" "我的天啊!"我们的委托人呻吟道,"请告诉我,难道在我极其痛苦的十个星期中,这份失窃文件始终和我一起在那间屋子里吗?" "正是这样。" "那么约瑟夫!约瑟夫是一个恶棍和盗贼了!" "嗨!恐怕约瑟夫是一个比他外表看来更阴险、更危险的人物。从他今早对我所说的话来看,我推测他在股票交易中亏了血本,为了转转运气,什么坏事都准备去干。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一碰到机会,他既不顾他妹妹的幸福,也不考虑你的名誉。" 珀西·费尔普斯坐回他的椅中。"我的头都昏了,"他说道,"你的话使我更加晕头转向。" "你这件案子最主要的困难,"福尔摩斯说教似的指出道,"就在于线索太多。极重要的线索被毫不相干的迹象遮掩住了。我们面前的事实非常多,只能从中选择必要的,按顺序把它们串起来,以便重视这一连串怪事的各个环节。我开始对约瑟夫产生怀疑的根据是,你曾打算在失窃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我很自然想到他必然会来找你,因为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又是顺路。后来我听你说有人急于潜入那间卧室。 我想,只有约瑟夫才可能把东西藏在那间卧室里——你对我们说过你那天和医生一起回到卧室时,是怎样让约瑟夫搬出卧室的——到那时我的怀疑就变成了肯定。特别是头一夜没有人陪你住,就有人企图潜入室内,这说明这位不速之客对房内的情况很熟悉。" "我是多么有眼无珠啊!" "我查明这件案子的事实经过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通向查尔斯街的那个旁门走进外交部,因为他熟悉路,所以在你离开办公室时,他直接闯进去,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立刻按起电铃来,正在按铃时,一眼看到桌上的文件。一瞥之间,他觉得他面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得到一份极有价值的国家文件,他一下子把它揣到口袋里扬长而去。正如你所回忆的那样,过了几分钟打盹刚醒的看门人才提醒你注意铃声,这一点时间是足够盗贼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车回到沃金,检查了赃物,肯定它极为珍贵,便把那份协定藏到他认为非常安全的地方,企图一两天内取出,送到法国大使馆或他认为可以出高价的任何地方。可是你突然返回家中。他措手不及,就被迫从那间卧室搬了出来。 从那时以后,屋里一直至少有两个人在,使他再也无法拿出他的珍宝。这种情况简直使他急得发疯。不过他终于看到了机会。他设法潜入室内,可是你没有睡熟,挫败了他的计划。 你可能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没有服用平常吃的那种药。" "我记得。" "我想,他一定在那药里做了手脚,因此他相信你一定会毫无知觉了。当然,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觉得能毫无危险地重新再干,那他还是要再去试试的。你离开卧室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我让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屋里,为的是使他不能趁我们不在时先下手。我一方面使他误认为没有危险,一方面,正如刚才说过的,监视着卧室内的动静。我早就知道文件十之八九是藏在卧室里,但我不愿拆开所有的地板和壁脚去搜寻它。我让他自己从隐藏之处拿出来,我就省了许多麻烦。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有讲清楚的吗?" "第一次他本来可以从门里进去,为什么偏要撬窗户呢?" 我问道。 "从门里进他得绕过七间卧室,另一方面,他从窗户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进草坪。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认为,"费尔普斯问道,"他有什么行凶的企图吗? 那把刀子只能作凶器用啊。" "可能是这样,"福尔摩斯耸耸双肩回答道,"我只能肯定地说,约瑟夫·哈里林先生绝对不是一个肯发善心的君子。" 第十章 希腊译员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虽然相识很久,亲密无间,但极少听他说其他的亲属,也很少听他讲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这样沉默寡言,更加使我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以至有时我把他看作一个孤僻的怪人,一个有头脑无情感的人,虽然他的智力超群,却缺乏人类的感情。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不愿结交新友,这都表明了他不易动感情的性格特征,不过尤其无情的是他绝口不提家人。因此我开始认为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在世了。可是有一天,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同我谈 起他的哥哥来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茶后无事,我们便海阔天空、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讨论的要点是:一个人的出众才能有多少出于遗传,又有多少出于自身早年所受的训练。 拿你本人来说,我说道,从你告诉过我的情况看来,似乎很明显,你的观察才能和独到的推理能力,都取决于自身的系统训练。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福尔摩斯思忖着说道,我祖上是乡绅,看来,他们过着那个阶级的惯常生活。不过,我这种癖性是我血统中固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这种血统,因为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内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掌握的推理艺术比我掌握的程度高。 这对我来说确实还是一件新闻。假如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具有这样的奇异才能,警署和公众怎么对他竟然毫无所闻呢?我说这是因为我朋友谦虚,所以他才认为哥哥比他强。福尔摩斯对我这种说法付之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对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应当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对自己估价过低和夸大自己的才能一样,都是违背真理的。所以,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是毫不夸张的实话。 你哥哥比你大几岁? 比我大七岁。 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噢,他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是颇有名气的。 那么,在什么地方呢? 噢,比如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我脸上的表情也一定显出了这一点,所以歇洛克·福尔摩斯拿出表来看了看,说道: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是个最古怪的人。他经常从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呆在那里。现在已经六点了,如果你有兴致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介绍给你。 五分钟以后,我们就来到了街上,向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说道,为什么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才能,却不用于做侦探工作呢?其实,他是不可能当侦探的。 但我想你说的是…… 我说他在观察和推理方面比我高明。假如侦探这门艺术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推理就行,那么我哥哥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了。可是他既无做侦探工作的愿望,也无这种精力。他连去证实一下自己所做的论断也嫌麻烦,宁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费力去证明自己的正确。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从他那里得到的解答,后来证明都是正确的。不过,在一件案子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之前,要他提出确凿的有力的证据,那他就无能为力了。 那么,他不是以侦探为职业的了? 根本不是。我赖以为生的侦探业务,在他只不过是纯粹业余癖好而已。他非常擅长数学,常在政府各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到了白厅。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归,年年如此,没有其他活动,也从来不到别处去,唯一去处是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想不起有叫这个名字的俱乐部了。 很可能你不知道。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人为伍,可是他们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为了这个目的,第欧根尼俱乐部便诞生了,现在它接纳了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不准互相搭话。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准许交谈,如 果犯规三次,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就会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发起人之一,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气氛是很怡人的。 我们边走边谈,从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不觉来到蓓尔美尔街。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叮嘱我不要开口,把我领进大厅。我通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间宽大而豪华的房间,里面很多人坐着看报,每人各守一隅。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屋,从这里可以望见蓓尔美尔街,然后离开了我一会儿,很快领回一个人来。我知道这就是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壮得多。他的身体极为肥胖,他的面部虽然宽大,但某些地方却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样子。他水灵灵的双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歇洛克精神贯注时看到过。 我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道,伸出一只海豹掌一样又宽又肥的手来,由于你为歇洛克作传,他才得以名扬四海。顺便说一下,歇洛克,我还以为上星期会看到你来找我商量那件庄园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点力不从心吧。 不,我已经把它解决了,我的朋友笑容可掬地说道。 当然,这是亚当斯干的了。 不错,是亚当斯干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这点。两个人一起在俱乐部凸肚窗旁坐下来。一个人要想研究人类,这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道,看,就拿这两个向我们走过来的人来说吧!这是多好的典型呀! 你是说那弹子记分员和他身旁那个人吗? 不错,你怎样看那个人呢? 这时那两个人在窗对面停下了。我可以看出,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迹,那就是弹子戏的标志了。另一个人瘦小黝黑,帽子戴在后脑门上,腋下夹着好几个小包。 我看他是一个老兵,歇洛克说道。 并且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 是一个军士。 我猜,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道。 是一个鳏夫。 不过有一个孩子。 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亲爱的弟弟,有不止一个孩子呢。 得啦,我笑着说道,对我来说,这有点儿太玄乎了。 可以肯定,歇洛克答道,他有那么一种威武的神情,风吹日晒的皮肤,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军人,而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刚从印度返回不久。 他刚退伍不久还表现在他仍旧穿着那双他们所谓的炮兵靴子,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走路的姿态不像骑兵,但是他歪戴着帽子,这一点可以从他一侧眼眉上边皮肤较浅看出来。他的体重又不符合作一个工兵的要求。所以说他是炮兵。 还有,他那种十分悲伤的样子,显然说明他失去了某个最亲爱的人。从他自己出来买东西这件事来看,像是他丧失了妻子。你看,他在给孩子们买东西。那是一个拨浪鼓,说明有一个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产后去世。他腋下夹着一本小人书,说明他还惦记另一个孩子。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观察力还要敏锐。歇洛克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匣子里取出鼻烟,用一块大红丝巾把落在身上的烟沫拂去。 顺便说说,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道,我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我正在着手分析判断。但要我把它进行到底圆满解决,我确实没有那份精力。可是它却是我进行推理的良机。如果你愿意听听情况……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非常愿意。 他的哥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匆忙写下几个字,按了按铃,把这张纸交给了侍者。 我已经叫人去请梅拉斯先生到这里来了。迈克罗夫特说道,他就住在我楼上,我和他有点熟,他在遇到疑难时,便来找我。据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是希腊血统,精通数国语言。他的生活来源,一半是靠在法院充当译员,一半是靠给那些住在诺森伯兰街旅馆的阔绰的东方人作向导。我看还是让他自己把他的奇怪的遭遇告诉你们吧。 过了几分钟,来了一个矮胖粗壮的人,他那橄榄色的脸庞和漆黑的头发说明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讲起话来,却像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热情地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听说这位专家愿意听他的奇遇,他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我所说的事,恐怕警察不会相信,他愤平地说道,正因为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可是我知道,除非我弄清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的结果如何,我的心里是决不会轻松的。 我洗耳恭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现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说道,啊,那么,这件事是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发生在两天以前了。我是一个译员,也许我的邻居已经向你们说过了:我能翻译所有语言——或者说几乎是所有语言——可是因为我出生在希腊,并且取的是希腊名字,所以我主要是翻译希腊语。多年来,我在伦敦希腊译员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为各家旅馆所共知。 外国人遇到了困难,或是旅游者到达很晚,往往在不寻常的时候来请我给他们当翻译,这并不是很少见的。因此,星期一夜晚,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拉蒂默先生来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门口的一辆马车外出时,我毫不奇怪。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因事到他家去拜访,他自己除了本国语言外,不会讲任何外国话,因此需要请一位译员。他告诉我他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住在肯辛顿,他似乎非常着急,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一把将我推进马车内。 我坐进车中,立刻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我坐的并不是一辆普通四轮马车。这辆马车相当宽敞,装饰虽然旧损了,但却很讲究,不像伦敦那种寒酸的普通四轮马车。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了查林十字街,转入谢夫特斯伯里大街,又来到牛津街,我刚想冒失地说:到肯辛顿从这儿走 是绕远了,可是却被我同车人一种奇怪的举动打断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样子吓人、灌了铅的大头短棒,前后挥舞了几次,似乎是在试试它的分量和威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放在身旁座位上,接着他把两边的窗玻璃关好。使我异常吃惊的是,我发现,窗上都蒙着纸,似乎存心不让我看到外面。 "很抱歉,挡住你的视线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我是不打算让你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再找到原路回来,那对我可能是不方便的。" 你们可想而知,他这话使我大吃一惊。我这个同车人是个膀大腰圆、力气过人的青年,即使他没有武器,我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实在是一种越轨的行为,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要知道,你这样做是完全非法的。" "毫无疑问,这有点失礼,"他说道,"不过我们会给你补偿的。但是,我必须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论何时,只要你妄图告警或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那对你是危险的。我提请你注意,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何处,同时,不论在这辆四轮马车里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 他心平气和地说着,可是话音刺耳,极尽恫吓之能事。我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中奇怪,究竟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怪办法来绑架我。可是不管怎样,我十分清楚,抵抗是没用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丝毫不知要去何处。有时马车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说明是走在石板路上,有时走得平稳无声,说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这些声音变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我猜出我们现在何地。车窗被纸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蓝色的窗帘。我们离开蓓尔美尔街时 是七点一刻,而当我们终于停下车时,我的表已经是差十分九点。同车人把窗玻璃打开,我看到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大门,上面点着一盏灯。我连忙从马车上下来,门打开了,我进入院内,模糊记得进来时看到一片草坪,两旁长满树木。我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私人庭院呢,还是真正的乡下。 大厅里面点着一盏彩色煤油灯,拧得很小,我只看到房子很大,里面挂着许多图画,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在暗淡的灯光下,我可以看出那个开门的人身材矮小,形容委琐,是个中年人,双肩向前佝偻着。他向我们转过身来,亮光一闪,我这才看出他戴着眼镜。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道。 "对。" "这事办得漂亮,办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可是没有你,我们办不成事。如果你对我们诚实,你是不会后悔的,如果你要耍花招,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他说话时精神不安、声音颤抖,夹杂着格格的干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只是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问几个问题,并使我们得到答复。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得多嘴,否则……"他又发出格格的干笑,"否则,你还不如压根儿就没出生呢。" 他说着打开门,领我走进一间屋子,室中陈设很华丽,不过室内光线仍然来自一盏拧得很小的灯。这个房间很大,我进屋时,双脚踏在地毯上,软绵绵的,说明它很高级。我又看到一些丝绒面软椅,一个高大的大理石白壁炉台,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铠甲,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个年纪大的人打个手势,叫我坐下。年轻人走出去,又突然从另一道门返回来,领进一个穿着肥大的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当他走到昏暗的灯光之下,我才把他看得比较清楚,他那副样子顿时吓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憔悴异常,两只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说明他虽然体力不佳,精力却还充沛。除了他那羸弱的身体之外,使我更加震惊的是他脸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奇形怪状的橡皮膏,一大块纱布用橡皮膏粘在嘴上。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在那个怪人颓然倒在椅子中时,年纪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松开了吗?好,那么,给他一支笔。梅拉斯先生,请你向他发问,让他把回答写下来。首先问他,他是否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那个人双眼冒出怒火。 "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腊文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照那恶棍的吩咐问道。 "除非我亲眼看见她在我认识的希腊牧师作证下结婚,别无商量余地。" 那个年长的家伙恶毒地狞笑着说道:"那么,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结果吗?" "我什么都不在乎。" 上述问答只不过是我们这场连说带写的奇怪谈话的一些片断,我不得不再三再四地问他是否妥协让步,在文件上签字;而一次又一次得到同样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我在每次发问时加上自己要问的话,一开始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试一试在座的那两个人是不是能听懂。后来,我发现他们毫无反应,便更大胆地探问起来。我们的谈话大致是这样的:"你这样固执是没有好处的。你是谁?" "我不在乎。我在伦敦人生地疏。" "你的命运全靠你自己决定。你在这里多久了?" "爱怎样就怎样吧。三个星期。" "这产业永远不会归你所有了。他们怎样折磨你?" "它决不会落到恶棍手里。他们不给我饭吃。" "如果你签字,你就能获得自由。这是一所什么宅邸?" "我决不签字。我不知道。" "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她亲自这样说才相信。克莱蒂特。" "如果你签字,你就可以见到她。你从何处来?" "那我只好不见她。雅典。" 再有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能当着他们的面把全部事情探听清楚。再问一个问题就有可能把这件事查清,不料此时房门突然打开,走进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她身材颀长,体态窈窕,乌黑的头发,穿着肥大的白色睡衣。 "哈罗德,"那女子操着不标准的英语说道,我再也不能多呆了。这里太寂寞了,只有……啊,我的天哪,这不是保罗么!" 最后的两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话犹未了,那人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声叫喊着:"索菲!索菲!"扑到女人怀里。然而,他们只拥抱了片刻,年轻人便抓住那女人,把她推出门去。年纪大的人毫不费力地抓住那瘦削的受害者,把他从另一道门拖出去。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我一人,我猛地站起来,模模糊糊地想:我可以设法发现一些线索,看看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幸而我还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那年纪大的人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你看我们没有拿你当外人,才请你参与了私事。我们有位讲希腊语的朋友,是他开头帮助我们进行谈判的;但他已因急事回东方去了,否则我们是不会麻烦你的。我们很需要找个人代替他,听说你的翻译水平很高,我们感到很幸运。" 我点了点头。 "这里有五英镑,"他向我走过来,说道,"我希望这足够作为谢仪了。不过请记住,"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胸膛,笑声格格地说道,"假若你把这事对别人讲出去——当心,只要对一个活人讲了——那就让上帝怜悯你的亡灵吧!"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这个面容委琐的人是何等地使我厌恶和惊骇不已。现在灯光照在他身上,我对他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而枯槁,一小撮胡须又细又稀,说话时把脸伸向前面,嘴唇和眼睑颤动不止,活像个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接二连三的怪诞笑声也是一种神经病的症状。然而,他面目可怖之处还在于那双眼睛,铁青发灰,闪烁着冷酷、恶毒、凶残的光。 "如果你把这事宣扬出去,我们会知道的,"他说道,"我们有办法得到消息。现在有辆马车在外面等你,我的伙伴送你上路。" 我急忙穿过前厅坐上马车,又看了一眼树木和花园,拉蒂默先生紧跟着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我们又是默不作声地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路程,车窗依然挡着,最后,直到半夜,车才停住。 "请你在这里下车,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车人说道,"很抱歉,这里离你家很远,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啊。你如果企图跟踪我们的马车,那只能对你自己有害。" 他边说边打开车门,我刚刚跳下车,车夫便扬鞭策马疾驶而去,我惊愕地环顾四周。原来我置身荒野,四下是黑乎乎的灌木丛。远处一排房屋,窗户闪着灯光;另一边是铁路的红色信号灯。 载我来到此地的那辆马车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站在那里向四下呆呆地望着,想弄清究竟身在何地,这时我看到有人摸黑向我走来。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铁路搬运工。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道。 "这是旺兹沃思荒地。"他说道。 "这里有火车进城吗?" "如果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到克拉彭枢纽站,"他说道,"正好可以赶上去维多利亚车站的末班车。" 我这段惊险经历就到此为止。福尔摩斯先生,除了刚才对你讲的事情之外,我既不知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谈话的是何人,其他情况也一概不知。不过我知道那里正进行着肮脏的勾当。如果可能,我就要帮助那个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晨,我把全部情况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随后 就向警察报了案。 听完了这一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我们一言不发地静坐了一会儿。后来歇洛克望望他哥哥。 "采取什么措施了吗?"歇洛克问道。 迈克罗夫特拿起桌上的一张《每日新闻》,上载:今有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者,自雅典来此,不通英语;另有一希腊女子名叫索菲者;两人均告失踪,若有人告知其下落,当予重酬。x二四七三号。 今天各家报纸都登载了这条广告。但毫无回音。迈克罗夫特说道。 希腊使馆知道了吗? 我问过了,他们一点不知道。 那么,向雅典警察总部发个电报吧。 迈克罗夫特转身向我说道:歇洛克在我们家精力最充沛,好,你要千方百计地把这案子查清。如果有什么好消息,请告诉我。 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来,答道,我一定让你知道,也要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要是你的话,在此期间,我一定要特别戒备,因为他们看过这些广告,一定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 我们一起步行回家,福尔摩斯在一家电报局发了几封电报。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们今晚可算不虚此行。我经办过的许多重大案子就是这样通过迈克罗夫特转到我手中来的。我们刚刚听到的问题,虽然只能有一种解答,但仍具有一些特色。 你有解决它的希望吗? 啊,我们既已知道了这么多情况,若再不能查明其余的问题,那倒确实是件怪事呢。你自己一定也有一些能解答我们刚才听到的情况的设想。 对,不过是模模糊糊的。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在我看来,很明显,那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青年拐骗了那位希腊姑娘。 从什么地方拐骗来的? 或许是从雅典。 歇洛克·福尔摩斯摇摇头,说道:那个青年连一句希腊话也不会讲。那个女子却能讲很好的英语。推断起来——她已经在英国呆了一段时间,而那青年却没有到过希腊。 好,那么,我们假定她是来访问英国,是那个哈罗德劝她和自己一起逃走。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后来她哥哥——因为,我想他们一定是亲属——从希腊前来干涉。他冒冒失失地落到那青年和他的老同伙手中。这二人捉住他,对他使用武力,强迫他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财产转让给这二人。她哥哥可能是这笔财产的受托管理人,他拒绝签字转让。为了和他进行谈判,那青年和他的老同伙只好去找一个译员,从而选中了梅拉斯先生,以前或许还用过另一个译员。他们并没有告诉那姑娘他哥哥到来的事,姑娘是纯粹出于偶然才得知哥哥到来了。 "对极了!华生",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确实认为你所说的距事实不远了。你看,我们已经稳操胜券,只担心他们突然使用暴力。只要他们让我们来得及动手,我们肯定能把他们捉拿归案。"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查明那住宅的地点呢?" "啊,如果我们推测得正确,而那个姑娘的现在或过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莱蒂特,那我们就不难找到她。这是我们的主要希望,因为她哥哥当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很明显,哈罗德与那姑娘搭上关系已经好长时间——至少几星期了,因此她哥哥在希腊听到消息并赶到了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住在那地方没动过,那就可能有人对迈克罗夫特的广告给予回答。" 我们一路说着,不觉回到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首先上楼,他打开房门,不觉吃了一惊。我从他肩上望过去,也觉得很奇怪。原来他哥哥迈克罗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烟呢。 "进来!歇洛克。请进,先生",迈克罗夫特看到我们惊异的面容,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道,"你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案子吸引了我。" "你是怎么来的?" "我坐双轮马车赶过了你们。" "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的广告有回音了。" "啊!" "是的,你们刚离开几分钟回音就来了。" "结果怎么样?"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取出一张纸来。 "在这里",他说道,信是一个中年人用宽尖钢笔,写在淡黄色印刷纸上的,写信人身体虚弱。 "先生:读悉今日贵处广告,现复如下。对此女情况,予知之甚详,若枉驾来舍,当详告彼女之惨史。彼现寓于贝克纳姆之默特尔兹。你忠实的j·达文波特"。 他是从下布里克斯顿发的信,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道,歇洛克,我们现在何不乘车到他那里去把详情了解一番?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救那哥哥的性命比了解他妹妹的情况要重要得多。我想我们应当到苏格兰场会同警长葛莱森直接到贝克纳姆去。我们知道,那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真是一发千钧啊! 最好顺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请去,我提议道,我们可能需要一个翻译。 此言甚妙,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吩咐下人快去找辆四轮马车,我们立刻前往。他说话时,打开桌子的抽屉,我看到他把手枪塞到衣袋里。不错,他见我正在看他,便说道,我应当说,从我们听到的情况看,我们正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匪帮打交道。 我们到蓓尔美尔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时,天已完全黑了。一位绅士刚来过他家并把他请走了。 你能告诉我们他到哪里去了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给我们开门的妇女答道,我只知道他和那位绅士坐一辆马车走了。 那位绅士通报过姓名吗? 没有,先生。 他是不是一个年轻、英俊的黑大个? 啊,不是的,先生。他个子不大,戴着眼镜,面容消瘦,不过性情爽朗,因为他说话时一直在笑。 快随我来!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喊道,事已危急了,我们向苏格兰场赶去时,他说道,那几个人又把梅拉斯搞走了。他们前天夜晚就发现梅拉斯没有勇气,那恶棍一出现在他面前,就把他吓坏了。那几个人无疑是要他做翻译,不过,翻译完了,他可能会因走漏了消息而被杀害。 我们希望乘火车可以尽快地赶到贝克纳姆,比马车到得早点。然而,我们到苏格兰场后,又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警长葛莱森,办完允许进入私宅的法律手续。我们九点三刻来到伦敦桥,十点半钟我们四个人到了贝克纳姆火车站,又驱车行驶半英里,才来到默特尔兹——这是一所阴沉沉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们把马车打发走,沿车道一起向前走去。 窗户都是黑的,警长说道,这所宅院似乎无人居住。 我们的鸟儿已经飞出,鸟巢已经空空如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辆四轮马车满载着行李刚开走还不到一小时。 警长笑了笑,说道:我在门灯照耀下看到了车辙,可这行李是从哪儿说起呢? 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车子向另一方向去的车辙。可是这向外驶去的车辙却非常深——因此我们肯定地说,车上所载相当沉重。 你比我看得仔细,警长耸了耸双肩,说道,我们很难破门而入,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如果我们叫门没有人答应的话。 警长用力捶打门环,又拼命按铃,可是毫无效果。歇洛克·福尔摩斯走开了,过了几分钟又返回来。 我已经打开了一扇窗户,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幸好你是赞成破门而入,而不是反对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警长看见我的朋友这么机灵地把窗闩拉开,说道,好,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不邀而入了。 我们从窗户鱼贯而入,来到一间大屋子,这显然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来过的地方。警长把提灯点上,我们借助灯光看到了梅拉斯对我们说过的两个门、窗帘、灯和一副日本铠甲。桌上有两个玻璃杯,一个空白兰地酒瓶和一些残肴剩饭。 什么声音?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我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仔细倾听。从我们头顶上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微的呻吟声。歇洛克·福尔摩斯急忙冲向门口,跑进前厅。这凄凉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跑上楼去,警长和我紧跟在后,他哥哥迈克罗夫特虽然块头很大,也尽快赶上。 二层楼上对着我们有三个门。那不幸的声音从中间那道门传出来,有时低如呓语,有时高声哀号。门是锁着的,可是钥匙留在外面。歇洛克·福尔摩斯很快打开门冲了进去,不过马上又用手按着喉咙,退了出来。 里面正烧炭,歇洛克·福尔摩斯喊道,稍等一等,毒气就会散的。 我们向里面张望,只见房间正中一个小铜鼎冒出暗蓝色的火焰,它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们在暗影中看到两个模糊不清的人蜷缩在墙边,门一打开,冒出一股可怕的毒气,使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咳嗽不止。歇洛克·福尔摩斯奔到楼顶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冲进室内,打开窗户,把铜鼎扔到花园里。 再等一下,我们就可以进去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又飞快地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蜡烛在哪里?我看在这样的空气里未必能划得着火柴。迈克罗夫特,现在你站在门口拿着灯,我们去把他们救出来! 我们冲到那两个中毒的人身旁,把他们拖到灯光明亮的前厅。他们都已失去知觉,嘴唇发青,面部肿胀、充血,双目凸出。他们的容貌的确变得很厉害,若不是那黑胡子和肥胖的身形,我们就很难认出其中一个是那位希腊译员,就是几个小时前才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和我们分手的那一位。他连手带脚被人绑得结结实实,一只眼睛上有受人毒打的伤痕。另一个人,和他一样手足被绑,身材高大,已经枯槁得不像样子,脸上奇形怪状地贴着一些橡皮膏。我们把他放下时,他已经停止了呻吟,我一眼看出,对他来说,我们救得太迟了。然而,梅拉斯先生还活着,我们使用了阿摩尼亚和白兰地,不 到一小时,我很满意地见他睁开了眼睛,知道我已把他从死亡的深渊中救回来了。 梅拉斯只能向我们简单讲了一下过程,这证实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个去找他的人,进屋以后,从衣袖中抽出一支护身棒,并用立即处死进行威胁,梅拉斯只好再次被人绑架出去。确实,那个奸笑的暴徒在这位通晓几国语言的可怜人身上产生的威力几乎是难以抗拒的,因为那位译员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快被绑架到贝克纳姆,在第二次会谈中充当译员,这次会谈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戏剧性,那两个英国人威胁那个被囚的人,如果他不照他们的命令去办,他们就立即杀死他。后来见他始终威武不屈,他们只好把他推回去囚禁起来。然后,他们对梅拉斯大加责难,斥责他在报上登广告出卖了他们,他们用棒子把他打昏过去,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发现我们俯身救他为止。 这就是那件希腊译员奇案,至今依然有些未解之谜。我们只能从答复我们广告的那位绅士处查明,那位年轻女子出身希腊富家,到英国来访友。在英国和一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年轻人相遇,这个人掌握了她,终于说服她一同逃走。她的朋友惊悉此事,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清干系。她哥哥来到英国,冒失地落到拉蒂默和他那个叫威尔逊·肯普的同伙手中。肯普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那两个人发现他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便把他囚禁起来,用毒打和饥饿迫使他签字,以夺得他和他妹妹的财产。他们把他关在宅内,姑娘并不知情,为了使姑娘即使见到哥哥一时也认不出来,便在他脸上贴了许多橡皮膏。然而,由于女性的敏感,正当译员来访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哥哥,便一眼看破了伪装。不过,这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为在这所宅院里,除了那马车夫夫妇之外别无他人。而马车夫夫妇都是这两个阴谋家的爪牙。两个恶棍见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威武不屈,便携带姑娘逃离了那所宅院。原来这所家具 齐全的宅院是他们花钱租赁的。他们首先要报复那个公然反抗他们的人和那个出卖他们的人。 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从布达佩斯报上剪下来的一段奇闻,上载两个英国人携一妇女同行,忽遭凶祸,两个男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署认为他们因争风吃醋,互相残杀身亡。然而,看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却不以为然,他一直到今天还认为,如果能找到那位希腊姑娘,那就会弄清楚她是怎样为自己和哥哥报仇雪恨的。 第十一章 最后一案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提笔写下这最后一案,记下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从"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军协定"一案——由于他的介入,毫无疑问,防止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尽管写得很不连贯,而且我深深感到写得极不充分,但我总是竭尽全力把我和他共同的奇异经历记载了下来。我本来打算只写到"海军协定"一案为止,绝口不提那件造成我一生惆怅的案件。 两年过去了,这种惆怅却丝毫未减。然而,最近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已故的兄弟辩护。我无可选择,只能把事实真相完全如实地公之于众。我是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人,确信时机已到,再秘而不宣已没有什么用处了。 据我所知,报纸上对此事只有过三次报道:一次见于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日内瓦杂志》;一次见于一八九一年五月七日英国各报刊载的路透社电讯;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几封信,那是最近才发表的。第一次报道和第二次报道都过分简略,而最后一次,正如我要指出的,是完全歪曲事实的。我有责任把莫里亚蒂教授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事实真相第一次公之于众。 读者可能还记得,自从我结婚及婚后开业行医以来,福尔摩斯和我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疏远了。 当他在调查中需要个助手时,依然不时来找我,不过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少了。我发现,在一八九○年,我只记载了三件案子。这一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从报上看到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聘请,承办一件极为重要的案子。我接到福尔摩斯两封信,一封是从纳尔榜发来的,一封是从尼姆发来的,由此,我猜想他一定要在法国逗留很长时间。然而,非常出人意外的是,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间,我见他走进我的诊室。尤其使我吃惊的是,他看来比平日更为苍白和瘦削。 "不错,我近来把自己搞得过于筋疲力尽了,"他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发问,抢先说道,"最近我有点儿吃紧。你不反对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吧?" 我用以阅读的那盏灯,摆在桌上,室内仅有这点灯光。福尔摩斯顺墙边走过去,把两扇百叶窗关了,把插销插紧。 "你是害怕什么东西吧?"我问道。 "对,我害怕。" "怕什么?" "怕气枪袭击。"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你对我是非常了解的,华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可是,如果你危险临头还不承认有危险,那就是有勇无谋了。能不能给我一根火柴?"福尔摩斯抽着香烟,好像很喜欢香烟的镇静作用似的。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道,"我还必须请你破例允许我现在从你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你的住所。" "可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他把手伸出来,我借着灯光看见他两个指关节受了伤,正在出血。 "你看,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吧,"福尔摩斯笑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可以把人的手弄断呢。尊夫人在家吗?" "她外出访友去了。" "真的!就剩你一个人吗?" "对。" "那么我就便于向你提出,请你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做一周旅行了。" "到什么地方?" "啊,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 这一切都是非常奇怪的,福尔摩斯从来不爱漫无目的地度什么假期,而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福尔摩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疑问,便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释。 "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个莫里亚蒂教授吧?"他说道。 "从来没有。"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迹啊!"福尔摩斯大声说道,"这个人的势力遍及整个伦敦,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这就使他的犯罪记录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严肃地告诉你,华生,如果我能战胜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他这个败类,那么,我就会觉得我本人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然后我就准备换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了。有件事请不要告诉外人,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好条件,使我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静生活,并且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可是,华生,如果我想到像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人还在伦敦街头横行无忌,那我是不能安心的,我是不能静坐在安乐椅中无所事事的。" "那么,他干了些什么坏事呢?" "他的履历非同等闲。他出身良家,受过极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数学天赋。他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经在欧洲风行一时。借此机会,他在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并且,显然,他的前程也是光辉灿烂的。可是这个人秉承了他先世的极为凶恶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着的犯罪的血缘不但没有减轻,并且由于他那非凡的智能,反而变本加厉,更具有无限的危险性。大学区也流传着他的一些劣迹,他终于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了伦敦,打算做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他这些情况,不过我现在准备告诉你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情况。 "你是知道的,华生,对于伦敦那些高级犯罪活动,再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最近这些年来,我一直意识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阴险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所办理的案件,五花八门——伪造案,抢劫案,凶杀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我运用推理方法发现了这股势力在一些未破案的犯罪案件中的活动,虽然这些案子我个人并未应邀承办。多年来,我想尽办法去揭开荫蔽这股势力的黑幕,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抓住线索,跟踪追击,经过千百次的曲折迂回才找到了那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华生。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是一个奇才,哲学家,深奥的思想家。他有一个人类第一流的头脑。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蛛网的中心,安然不动,可是蛛网却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丝的震颤都了如指掌。他自己很少动手,只是出谋划策。他的党羽众多,组织严密。我们说,如果有人要作案,要盗窃文件,要抢劫一户人家,要暗杀一个人,只要传给教授一句话,这件犯罪活动就会周密组织,付诸实现。他的党羽即使被捕,也有钱把他保释出来,或为他进行辩护。可是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却从未被捕过——连嫌疑也没有。这就是我推断出的他们的组织情况,华生,我一直在全力揭露和破获这一组织。 "可是这位教授周围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策划得狡诈异常,尽管我千方百计,还是不能获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我亲爱的华生,可是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至少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佩服他的本事,胜过了厌恶他的罪行。可是他终于出了个纰漏,一个很小很小的纰漏,不过,在我把他盯得这么紧的时候,这点纰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已抓住机会,便从这一点开始,到现在我已在他周围布下法网,一切就绪,只等收网了。在三天之内——也就是在下星期一——时机就成熟了,教授和他那一帮主要党羽,就要全部落入警察手中。那时就会进行本世纪以来对罪犯最大的审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结的疑案,把他们全部判处绞刑。可是如果我们的行动略有不周,那么你知道,他们甚至在最后关头,也能从我们手中溜走。 唉,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得使莫里亚蒂教授毫无觉察,那就万事顺遂了。不过莫里亚蒂实在诡计多端,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力破网而逃,我就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斗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那必能以光辉的一页载入明枪暗箭的侦探史册。我从来还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被一名对手逼得这样紧。他干得非常有效,而我刚刚超过他。今天早晨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办完。我正坐在室内通盘考虑这件事,房门突然打开了,莫里亚蒂教授站在我面前。 我的神经还是相当坚强的,华生,不过我必须承认,在我看到那个使我耿耿于怀的人站在门槛那里时,也不免吃了一惊。我对他的容貌十分熟悉。他个子特别高,消瘦,前额隆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光光的,面色苍白,有点像苦行僧,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他的肩背由于学习过多,有些佝偻,他的脸向前伸,并且左右轻轻摇摆不止,样子古怪而又可悲。他眯缝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额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发达,先生,"他终于说道,"摆弄睡衣口袋里子弹上膛的手枪,是一个危险的习惯。" 事实上,在他进来时,我立即意识到我面临的巨大的人身危险。因为对他来说,唯一的摆脱困境方法,就是杀我灭口。所以我急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偷偷塞进口袋里,并且隔着衣服对准了他。他一提到这点,我便把手枪拿出来,把机头张开,放到桌上。他依然笑容可掬,眯缝着眼,可是他眼神中有一种表情使我暗自为我手头有这支手枪而感到庆幸。 "你显然不了解我,"他说道。 "恰恰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了解得非常清楚。请坐。如果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凡是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道。 "那么说,我的回答你也早已知道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他猛地把手插进口袋,我拿起桌上的手枪。可是他只不过掏出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一月四反抗阻碍过我行事,"他说道,"二十三反抗又碍了我的手脚;二月中旬你给我制造了很大麻烦;三月底你完全破坏了我的计划。在四月将尽时,我发现,由于你不断加害,我肯定有丧失自由的危险。事情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问道。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头说道,"你知道,你真的必须住手。" "过了星期一再说,"我说道。 "啧,啧!"他说道,"我确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明白这种事只能有一种结局。那就是你必须住手。你把事情做绝了,我们只剩下这一种办法。看到你把这件事搅成这个样子,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智力上的一种乐事。我真诚地告诉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是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证,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干我们这行危险是不可避免的,"我说道。 "这不是危险,"他说道,"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所阻挠的不单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尽管你聪明过人,但你还是不可能认识到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必须站开点,福尔摩斯先生,否则你会被踩死的。" "恐怕,"我站起身来说道,"由于我们谈得太起劲,我会把别处等我去办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他也站起身来,默默不语地望着我,悲伤地摇摇头。 "好,好,"他终于说道,"看来很可惜,不过我已尽力了。我对你的把戏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毫无办法。这是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告诉你,我决不会站到被告席上的。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你决不会击败我的。如果你的聪明足以使我遭到毁灭,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道,"我来答谢你一句,我告诉你,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道,转身走出屋去。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奇特的谈话。我承认,它在我心中产生了不愉快的影响。他的话讲得那么平静、明确,使人相信他是确有其意的,一个简单的恶棍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会说:"为什么你不找警察防范他呢?"因为我确信他会叫党羽来加害我。我有最充分的证据,证明一定会这样。"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我亲爱的华生,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不失时机的人。那天,我中午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克街十字路口的转角时,一辆双马货车像闪电一般向我猛冲过来。我急忙跳到人行便道上,在千钧一发间幸免于难。 货车一瞬间冲过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经历了这次事故,我便只走人行道,华生,可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一家屋顶上落下一块砖,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把警察找来,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满了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他们对我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了。我心里当然很明白,却无法证明有人害我。这以后,我便叫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白天。刚才我到你这里来时,在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头棒袭击。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起来。 我因打在那个人的门牙上,指关节擦破了。不过我可以绝对有把握地告诉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位先生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之间的关系。我敢断定,那位教授现在正站在十英里以外的一块黑板前面解答问题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对我来到你家首先关好百叶窗,然后又请你允许我从你的后墙而不从前门离开住宅,以便不惹人注目,你不会引以为怪了吧。" 我一向佩服我朋友的无畏精神。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合起来简直够得上整天恐怖的了。现在他坐在那里平心静气地讲述着这一天所经历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这使我对他更加钦佩了。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造成危险的。我已经拟定了计划,万事都会如意的。就逮捕而言,事情已进展到不用我帮忙他们也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的程度了,只是将来还需要我出庭作证。所以,在逮捕前这几天,我显然以离开此地为妙,这样便于警察们能自由行动。如果你能同我一起到大陆去旅行一番,那我就太高兴了。" "最近医务正好清闲,"我说道,"我又有一位肯帮忙的邻居,我很高兴同你去。" "明天早晨动身可以吗?" "如果需要,当然可以。" "啊,好,非常需要。那么,这些就是给你的指令。我请你,我亲爱的华生,一定要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因为现在我俩正在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犯罪集团作殊死的决斗。好了,注意!不管你打算带什么样的行李,上面一定不要写发往何处,并于今夜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往维多利亚车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吩咐你的仆人可不要雇第一辆和第二辆主动来揽生意的马车。你跳上双轮马车,用纸条写个地址交给车夫,上面写着驶往劳瑟街斯特兰德尽头处,吩咐他不要丢掉纸条。你要事先把车费付清,你的车一停,马上穿过街道,于九点一刻到达街的另一端。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等在街边,赶车的人披深黑色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便能及时赶到维多利亚车站搭乘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我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那么,车厢就是我们的碰头地点了?" "对。" 我留福尔摩斯住宿,他执意不肯。很显然,他认为他住在这里会招来麻烦,这就是他非离开不可的原因。他仓促讲了一下我们明天的计划,便站起身来和我一同走进花园,翻墙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声,唤来一辆马车,我听见他乘车驶去。 第二天早晨,我不折不扣地按照福尔摩斯的指令行事,采取了谨慎的措施,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专门为我们设下的圈套。 我吃过早饭,选定了一辆双轮马车,立即驶往劳瑟街。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车夫,披着黑斗篷,驾着一辆四轮小马车正等在那里,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即挥鞭策马,驶往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便调过车头疾驰而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令人佩服不已。我的行李已在车上,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定"字样。现在只有一件事令我着急,那就是福尔摩斯没有来。我看了看车站上的钟,离开车时间只有七分钟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寻找我朋友那瘦长的身躯,却毫无踪影。我见到一位高龄的意大利教士,嘴里说着蹩脚的英语,尽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运到巴黎。这时我上前帮了点忙,耽搁了几分钟。然后,他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我回到车厢里,发现那个搬运工不管票号对不对,竟把那位高龄意大利朋友领来和我做伴。尽管我对他解释说不要侵占别人的座位,可是丝毫没用,因为我说意大利语比他说英语更糟糕,所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双肩,继续焦灼不安地向外张望,寻找我的朋友。我想到昨夜他可能是遭到了袭击,所以今天没来,不由吓得不寒而栗。 火车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汽笛响了,此时…… "我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没有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那老教士已向我转过脸来。他那满脸皱纹顷刻不见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弯曲的身体舒展开了。 然后整个身躯又衰萎了,而福尔摩斯又像他来时那样倏然消失。 "天哪!"我高声叫道,"你简直吓死我了!" "严密防范依然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小声说道,"我有理由认为他们正紧追我们。啊,那就是莫里亚蒂教授本人。" 福尔摩斯说时,火车已经开动。我向后望了一眼,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猛然从人群中闯出来,不住挥手,仿佛想叫火车停下似的。不过为时太晚了,因为我们的列车正在加速,一瞬间就出了车站。 "由于作了防范,你看我们很利索地脱身了,"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着站起身来,脱下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装进手提袋里。 "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那么,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吗?" "贝克街?" "昨夜他们把我们的房子点着了。不过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这是不能容忍的!" "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以后,他们就找不到我的行踪了。否则他们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了。不过,他们显然预先对你进行了监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到维多利亚车站的原因。你来时没有留下一点漏洞吗?" "我完全按你吩咐行事的。" "你找到那辆双轮马车了吗?" "对,它正等在那里。" "你认识那个马车夫吗?" "不认识。"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办这样的事情时,最好不依赖雇用的人。不过我们现在必须制定好对付莫里亚蒂的计划。" "既然这是快车,而轮船又和这列车联运,我认为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我亲爱的华生,我曾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不相上下,你显然并未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如果我是那个追踪者,你决不会认为,我遇到这样一点小小的障碍就被难倒了。那么,你又怎能这样小看他呢?" "他能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他就能怎么办。"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订一辆专车。" "可是那一定太晚了。" "根本不晚。这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平常总是至少耽搁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的。" "那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我们何不在他来到时先逮捕他?" "那就使我三个月的心血白费了。我们虽然能捉住大鱼,可是那些小鱼就会横冲直撞,脱网而逃。但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行,决不能逮捕他。"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从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 "啊,然后我们作横贯全国的旅行,到纽黑文去,然后到迪埃普去。莫里亚蒂一定像我在这种情况下会作的那样到巴黎,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与此同时,我们买两个毡睡袋,以便鼓励一下沿途国家的睡袋商,然后从容自在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尔到瑞士一游。" 所以,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可是下车一看,还要等一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 那节载着我全套行装的行李车疾驰而去,我依然心情沮丧地望着,这时福尔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向远处指着。 "你看,果然来了。"他说道。 远方,从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可以看到机车引着列车爬过弯道,向车站疾驰而来。我们刚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身,那列车就鸣着汽笛隆隆驶过,一股热气向我们迎面扑来。 "他走了,"我们见那列车飞快地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道,"你看,我们朋友的智力毕竟有限。他要是能把我推断的事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非常高超了。" "他要是赶上我们,会怎么样呢?" "毫无疑问,他一定要杀死我的。不过,这是一场胜负未卜的格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进午餐呢,还是赶到纽黑文再找饭馆;不过到纽黑文就有饿肚子的危险了。" 当夜我们到达布鲁塞尔,在那里逗留了两天,第三天到达施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尔摩斯向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晚我们回旅店就见回电已经到了。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然后便痛骂一声把它扔进了火炉。 "我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点!"福尔摩斯哼了一声说道,"他跑了。" "莫里亚蒂吗?""苏格兰场破获了整个集团,可就是没有抓住莫里亚蒂,他溜走了。既然我离开了英国,当然谁也对付不了他了,可是我却认为苏格兰场已经稳操胜券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去,华生。"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和我做伴已经很危险了。那个人老巢已经被端了,如果他回到伦敦去,他也要完蛋。假如我对他的性格了解得不错的话,他必定一心要找我复仇。在那次和我简短的谈话里,他已说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因此我必须劝你回去行医。" 因为我曾多次协助他办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很难同意他的这种建议。对这个问题,我们坐在施特拉斯堡饭馆争论了半小时,但当夜决定继续旅行,我们平安到达日内瓦。 我们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神往的一周,然后,从洛伊克转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依然积雪很厚,最后,取道因特拉肯,去迈林根。这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依然寒冬。可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一时一刻也没有忘掉横在他心上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人迹稀少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人都急速地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从这件事看出,他确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有被人跟踪的危险。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通过了吉米山隘,沿着令人郁闷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突然一块大山石从右方山脊上坠落,咕咚一声掉下来,滚到我们身后的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耸的峰顶,延颈四望。尽管我们的向导向他保证,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是经常的现象,仍无济于事。福尔摩斯虽默不作声,但向我微笑着,带着早已料到会有此事那种神情。 尽管他十分警惕,但并不灰心丧气。恰恰相反,我过去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精神抖擞过。他一次又一次反复提起:如果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害,那么,他就心甘情愿结束他的侦探生涯。 "华生,我满可以说,我完全没有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视死如归。由于我的存在,伦敦的空气得以清新。在我办的一千多件案子里,我相信,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错了地方。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的社会的那些浅薄的问题,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却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华生,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告终了,而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我准备尽量简明扼要而又准确无误地讲完我这个故事。 我本心是不愿细讲这件事的,可是我的责任心不容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五月三日,我们到了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在老彼得·斯太勒开设的"大英旅馆"里。店主是一个聪明人,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会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一起出发,打算翻山越岭到罗森洛依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夜。不过,他郑重地向我们建议不要错过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可以稍微绕一些路去欣赏一番。 那确实是一个险恶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倾泻进万丈深渊,水花高溅,宛如房屋失火时冒出的浓烟。河流注入的谷口本身就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矗立着黑煤一般的山岩,往下裂罅变窄了,乳白色的、沸腾般的水流泻入无底深壑,涌溢迸溅出一股激流从豁口处流下,连绵不断的绿波发出雷鸣般巨声倾泻而下,浓密而晃动的水帘经久不息地发出响声,水花向上飞溅,湍流与喧嚣声使人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倾听着深渊发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响声。 半山坡上,环绕瀑布辟出一条小径,使人能饱览瀑布全景,可是小径断然终止,游客只好原路返回。我们也只好转身返回,忽然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有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写着,在我们离开不久,来了一位英国妇女,已经到了肺结核后期。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冬,现在到卢塞恩旅游访友。 不料她突然咯血,数小时内,颇有生命危险,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诊治,她将感到十分快慰,问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中又说,因为这位夫人断然拒绝让瑞士医生诊治,他别无办法只好自己担负重大的责任,我如允诺,他本人将对我蒙感大德。 这种请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不能拒绝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求。可是要离开福尔摩斯,却又使我踌躇不决。然而,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在我返回迈林根期间,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青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后缓步翻山而过前往罗森洛依,我在傍晚时分到那里和他相会。我转身走开时,看到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抱臂,俯瞰着飞泻的水流。不料这竟是我和他今世的永别。 当我走下山坡扭头回顾时,瀑布已杳不可见,不过仍可看到山腰通往瀑布的蜿蜒崎岖的小径。我记得,当时看见一个人顺小径快步走上去。在他身后绿荫的衬托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走路时那种精神抖擞的样子,可是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却了。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到迈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馆门口。 "喂,"我急忙走过去说道,"我相信她病情没有恶化吧?" 他顿时面呈惊异之色,一见他双眉向上一扬,我的心不由沉重起来。 "你没有写这封信吗?"我从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可是这上面有旅馆的印章! 哈,这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来到这里的。他说……" 可是我没等店主说完,便惊恐失色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可这次返回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快跑,返回莱辛巴赫瀑布时,还是过了两个多小时。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可是却不见他本人的踪影,我大声呼唤着,可是耳边只有四周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不由使我不寒而栗。那么说,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敌袭击时,他依然待在这条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深涧的三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可能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留下这两个对手走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有谁来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被这件事吓昏了头,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开始想起福尔摩斯的方法,竭力运用它去查明这场悲剧。哎呀,这并不难。我们谈话时,还没有走到小径的尽头,登山杖就说明了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经常不断的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一只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在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尽头处,并没有返回的痕迹。离小路尽头处几码的地方,地面被践踏成泥泞小道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边,低头查看,水花在我周围喷溅。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的水珠熠熠发光以及峡谷远处浪花冲击的闪光。我大声呼唤,可是只有那瀑布的奔腾犹如人声传入耳中。 不过命中注定,我终于找到了我朋友和同志的临终遗言。 我刚才已经说过,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件东西闪闪发光,映入我的眼帘,我举手取下来,发现那是福尔摩斯经常随身携带的银烟盒。我拿起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叠成小方块的纸飞落到地面。我打开它,原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它完全显出福尔摩斯的特性,指示照样准确,笔法刚劲有力,仿佛是在书房写成的。 我亲爱的华生(信上写道):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我写下这几行书信,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最后的讨论。他已向我概述了他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肯定地证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极高评价。我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由于他的存在而带来的祸害,就很高兴,尽管这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特别是给你,我亲爱的华生,带来悲哀。不过,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涯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而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使我心满意足的了。诚然,如果我对你彻底坦白说,我完全知道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而我让你走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踵而至。请告诉警长帕特森,他所需要的给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字首为m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蓝信封,上写"莫里亚蒂"。在离开英国时,我已将薄产作了处理,并已付与我兄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经过专家进行现场勘察,毫无疑问,这两人进行过一场搏斗,其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两人紧紧地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坠入裂罅。毫无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希望,而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护卫士将永远葬身在那漩涡激荡、泡沫沸腾的无底深渊中。后来再没有人见到那个瑞士少年,他分明是莫里亚蒂雇用的爪牙。 至于那个匪帮,大概公众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所搜集的十分完整的罪证,揭露了他们的组织,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亚蒂的铁腕对他们控制得是多么严密。在诉讼过程中,对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很少涉及,而现在我之所以不得不把他的罪恶勾当和盘托出,这是由于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士们妄想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蒂,而我永远把福尔摩斯看作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明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