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签名》 第一章 演绎法的研究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拿下一瓶药水,再从一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取出皮下注射器来。他用白而有劲的长手指装好了精细的针头,卷起了他左臂的衬衫袖口。他沉思地对自己的肌肉发达、留有很多针孔痕迹的胳臂注视了一会儿,终于把针尖刺入肉中,推动小小的针心,然后躺在绒面的安乐椅里,满足地喘了一大口气。 他这样的动作每天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看惯了,但是心中总是不以为然。一天一天地过去,这个情况给我的刺激日渐增加。因为我没有勇气阻止他,每到夜深人静,想起此事,就感觉良心不安。我不止一次地想把心里的话向他说,但是由于我的朋友性情冷漠、孤僻,而且不肯接受意见,使我觉得要想向他无拘无束地进一忠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毅力,他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体验过的他那许多非常的性格,都使我胆怯而不愿惹他不高兴。 但是,这一天下午,也许是我在午饭时喝了葡萄酒,也许是因为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我,我觉得再不能容忍下去了。 我问他道:"今天注射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刚打开一本旧书,无力地抬起头来说道:"这是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要试试吗?"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道:"我不要试。阿富汗的战役害得我的体质至今没有恢复。我再不能摧残它了。" 他对我的恼怒,含笑答道:"华生,也许你是对的。我也知道这对于身体是有害的,不过我感觉它既有这样强烈的兴奋和醒脑的能力,它的副作用也就没有什么重要了。" 我诚恳地说道:"可是你也考虑考虑利害得失吧!你的脑筋也许像你所说的那样,能够因刺激而兴奋起来,然而这究竟是戕害自身的做法。它会引起不断加剧的器官组织变质,否则至少也会导致长期衰弱,你也知道这种药所能引起的不良反应,实在是得不偿失。你为什么只顾一时的快感,戕害你那天赋的卓越过人的精力呢?你应当知道,我这不仅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而且还是作为一个对你的健康负责的医生而说的话。" 看来,他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把十指对顶在一起,把两肘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对谈话颇感兴趣的样子。 他道:"我好动不好静,一遇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会心绪不宁起来。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深奥的密码,给我最复杂的分析工作,这样我才觉得最舒适,才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非常憎恶平淡的生活,我追求精神上的兴奋,因此我选择了我自己的特殊职业——也可以说是我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这种职业的人。" 我抬眼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吗?" 他答道:"唯一私家咨询侦探。我是侦探的最高裁决机关。当葛莱森、雷斯垂德或埃瑟尔尼·琼斯遇到困难的时候——这倒是他们常有的事——他们就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资格,审查材料,贡献一个专家的意见。我不居功,报纸上也不发表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使我的特殊精力得到发挥的这种快乐,就是我无上的报酬。你总还记得在杰弗逊·侯波案里我的工作方法所给你的一些经验吧?" 我热诚地答道:"不错,我还记得。那是我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奇案。我已经把始末写成一本册子,用了一个新颖的标题:《血字的研究》。" 他不满意地摇头道:"我约略看过一遍,实在不敢恭维。要知道,侦探术是——或者应当是一种精确的科学,应当用同样冷静而不是感情用事的方法来研究它。你把它渲染上一层小说色彩,结果就弄得像是在几何定理里掺进了恋爱故事一样了。" 我反驳他道:"但是书中确有像小说的情节,我不能歪曲事实。" "有些事实可以不写,至少要把重点所在显示出来。这案件里唯一值得提出的,只是我怎样从事实的结果找出原因,再经过精密的分析和推断而破案的过程。" 我写那篇短文,本来是想要得到他的欢心,没想到反而受到了批评,心中很不愉快。我承认,正是他的自负激怒了我,他的要求似乎是:我的著作必须完全用来描写他个人的行为。在我和他同住在贝克街的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发觉我那伙伴在静默和说教的态度里,总隐藏着一些骄傲和自负。我不愿多说了,只是坐着抚摩我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枪弹打穿,虽然不碍走路,但是一遇天气变化就感到痛楚难堪。 停了一会,福尔摩斯装满了烟斗,慢慢说道:"最近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欧洲大陆了。上星期就有一个叫做福朗斯瓦·勒·维亚尔的人来向我请教,你也许知道,这个人在法国侦探界里最近已崭露头角。他具有凯尔特民族的敏感性,可是缺乏提高他的技术所必需的广泛学识。他所请教的是有关一件遗嘱的案子,很有趣味。我介绍了两个相似的案情给他作参考:一件是一八五七年里加城的案件,另一件是一八七一年圣路易城的那个案子。这两个案情给他指明了破案的途径。这就是今天早晨接到的他的致谢信。"说着他就把一张弄皱的外国信纸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信里夹杂着许多恭维话,充满了"伟大","高超的手段","有力的行动"等等表示这位法国人的热情、景仰和称赞的话。 我道:"他像是个在和老师讲话的小学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轻轻地说道:"啊,他把我所给他的帮助估价过高了,他自己也有相当的才能呢。一个理想的侦探家所必备的条件,他大半都有。他有观察和推断的能力,只是缺乏学识,这个,他将来还是可以得到的。他现在正在把我的几篇短作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他笑道:"你不知道吗?很惭愧,我写过几篇专论,全是技术方面的。你记得不记得那一篇:"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里面,我举出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还用彩色的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区别。这是在刑事案件审判中常常出现的证据,有时甚至是全案最重要的线索。如果你回忆一下那个杰弗逊·侯波案件,你就会知道:烟灰的辨别,对于破案多少是有些帮助的。譬如说你能确定在一个谋杀案里的凶手是吸印度雪茄烟的,这样,显然就把你的侦查范围缩小了。印度雪茄烟的黑灰和"鸟眼"烟的白灰的不同,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就如同白菜和马铃薯的区别一样的分明。" 我道:"你对审查细微的事物确实具有特殊的才能。""我感觉到了它们的重要性。这就是我写的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边还提到使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 奇的小论文,说明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影响到他的手形,附有石工、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织布工人和磨钻石工人的手形插图。这些对于科学的侦探术是有很大的实际意义的。特别是在遇有无名尸体的案件和探索罪犯身份等时都有用处。噢,我只顾谈我的嗜好,使你心烦了吧?" 我恳切地回答道:"非但不觉得心烦,并且极感兴趣。这是因为我曾经亲自看见过你对于这些方法的应用。你方才谈到观察和推断,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这两方面是彼此关联着的。"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从烟斗里喷出一股浓厚的蓝烟来说道:"没有什么关联。举例来说:观察的结果说明,你今早曾到韦格摩尔街邮局去过,而通过推断,却知道了,你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我道:"对!完全不错!但是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知道的。那是我一时突然的行动,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他看到我的惊奇,很得意地笑道:"这个太简单了,简直用不着解释,但是解释一下倒可以分清观察和推断的范围。我观察到在你的鞋面上沾有一小块红泥,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从路上掘出的泥,堆积在便道上,走进邮局的人很难不踏进泥里去,那里的泥是一种特殊红色的,据我了解,附近再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就是从观察上得来的,其余的就都是由推断得来的了。" "那么你怎么推断到那封电报呢?"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坐在你的对面,并没有看见你写过一封信。在你的桌子上面,我也注意到有一大整张的邮票和一捆明信片,那么你去邮局除了发电报还会作什么呢?除去其他的因素,剩下的必是事实了。" 我略想了一想又道:"这件事确实如此,正合你的说法,这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了。我现在给你一个比较复杂的考验,你不觉得我鲁莽吧?" 他答道:"正相反,我很欢迎,这可以使我省去第二次注射可卡因了。你所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都高兴研究。" "我常常听你说,在任何一件日用品上面,很难不留下一些能显示使用者特征的痕迹,受过训练的人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现在我这里有一只新得来的表,你能不能从上面找出它的旧主人的性格和习惯呢?" 我把表递给了他,心里不禁好笑。因为依我想来,这个试验是无法解答的,也可算是我给他平日独断作风的一个教训吧。他把表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看了看表盘,又打开表盖,留心察看了里面的机件,先用肉眼,后来又用高倍放大镜观察。他面部沮丧的表情,几乎使我笑了出来,最后,他关上表盖,把表还给了我。 他道:"这里几乎没有遗留的痕迹可寻,因为这只表最近擦过油泥,把最主要的痕迹搞掉了。" 我答道:"不错,这只表是擦过了油泥以后才落到我的手里的。"我心中对我伙伴用这一点作借口来掩饰他的失败很不以为然。就是一只未修过的表,又能寻出什么有助于推断的痕迹呢? 他用半闭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道:"虽然遗痕不多,我的观察也并没有完全落空。姑且说一说请你指正吧。我想这只表是你哥哥的,是你父亲留给他的。" "很对,你是从在表的背面上所刻的hw..两个字头知道的吧?" "不错,w代表你的姓。这只表差不多是五十年前制造的,表上刻的字和制表的时期差不多,所以我知道这是你上一辈的遗物。按照习惯,凡是珠宝一类的东西,多传给长子,长子又往往袭用父亲的名字。如果我记忆不错,你父亲已去世多年,所以我断定这只表是在你哥哥手里的。" 我道:"这都不错,还有别的没有?" "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当初他很有光明的前程,可是他把好机会都放过去了,所以常常生活潦倒,偶然也有时景况很好,最后因为好酒而死。这都是我所看出来的。"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忍不住在屋内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内心有无限辛酸。 我道:"福尔摩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真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耍出这么一套来,你一定预先访察了我哥哥的惨史,现在假装用一些玄妙的方法,推断出来这些事实。你想我会相信你从这只旧表上就能够发现这些事实吗?不客气地说,你这些话简直是有些仆人。" 他和蔼地答道:"亲爱的医师,请你宽恕我。我按着理论来推断一个问题,却忘了这可能对你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向你保证,在你给我观察这只表以前,我并不知道你还有一位哥哥呢。" "可是你怎么能这样神妙地推测出这些事实来呢?你所说的没有一样不是与事实相符的。" "啊!这还算侥幸,我只是说出一些可能的情况,并没想到会这样正确。" "那么你并不是猜想出来的了?" "对,对,我向来不猜想。猜想是很不好的习惯,它有害于作逻辑的推理。你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的思路,没有注意到往往能推断出大事来的那些细小问题。举例来说吧,我开始时曾说你哥哥的行为很不谨慎。请看这只表,不仅下面边缘上有凹痕两处,整个表的上面还有无数的伤痕,这是因为惯于把表放在有钱币、钥匙一类硬东西的衣袋里的缘故。对一只价值五十多金镑的表这样不经心,说他生活不检点,总不算是过分吧!单是这只表已经如此贵重,若说遗产不丰富,也是没有道理的。" 我点着头,表示领会了他的道理。 "伦敦当票的惯例是:每收进一只表,必定要用针尖把当票的号码刻在表的里面,这个办法比较挂一个牌子好,可以免去号码失掉或混乱的危险。用放大镜细看里面,发现了这类号码至少有四个。结论是:你哥哥常常窘困;附带的结论是:他有时景况很好,否则他就不会有力量去赎当了。最后请你注意这有钥匙孔的里盖,围绕钥匙孔有上千的伤痕,这是由于被钥匙摩擦而造成的。清醒的人插钥匙,不是一插就进去吗?醉汉的表没有不留下这些痕迹的。他晚上上弦,所以留下了手腕颤抖的痕迹。这还有什么玄妙呢?" 我答道:"一经说破,如见天日。我对你的冒犯,请你原谅。我应当对你的神妙能力有更大的信心才对,请问你目前手里还有没有侦查的案件?" "没有,所以才注射可卡因啊。不用动脑筋,我就活不下去。除却这个还有什么生趣呢?请站到窗前来。难道有过这样凄凉惨淡而又无聊的世界吗?看哪,那黄雾沿街滚滚而下,擦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浮而过,还有再比这个更平凡无聊的吗?医师,试想英雄无用武之地,有劲头又有什么用呢?犯罪是寻常的事,人生在世也是寻常的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还有什么呢?" 我正要开口回答他那激烈的言论,忽然敲门声音很急。我们的房东走了进来,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 她对我的伙伴说道:"一位年轻的妇女求见。" 他读着名片:"梅丽·摩斯坦小姐。嗯!这个名字生疏得很。赫德森太太,请她进来。医师,你别走,我愿你留在这里。" 第二章 案情的陈述 摩斯坦小姐以稳重的步履、沉着的姿态走进屋来。她是一个浅发女郎,体态轻盈,戴着颜色调和的手套,穿着最合乎她风度的衣服。因为她衣服的简单素雅,说明了她是一个生活不太优裕的人。她的衣服是暗褐色毛呢料的,没有花边和装饰,配着一顶同样暗色的帽子,边缘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翎毛。面貌虽不美丽,但是丰采却很温柔可爱,一双蔚蓝的大眼睛,饱满有神,富有情感。就我所见到过的女人,远到数十国和三大洲,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一副这样高雅和聪敏的面容。当福尔摩斯请她坐下的时候,我看见她嘴唇微动,两手颤抖,显示出紧张的情绪和内心的不安。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所以来这里请教,是因为您曾经为我的女主人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解决过一桩家庭纠纷。她对您的协助和本领是很感激和钦佩的。" 他想了一想答道:"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呀,我记得对她有过小小的帮忙。那一件案子,我记得是很简单的。""她并不认为简单。最低限度,我所请教的案子您不能同样也说是简单的了。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我的处境更离奇费解了。" 福尔摩斯搓着他的双手,目光炯炯。他从椅子上微微倾身向前,在他那清秀而像鹞鹰的脸上现出了精神极端集中的样子。"说一说您的案情吧。"他以精神勃勃而又郑重其事的语调说道。 我觉得在此有些不便,因而站起来说道:"请原谅我,失陪了。" 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伸出她戴着手套的手止住了我,说道:"您如肯稍坐一会儿,或者可以给我很大帮助呢。" 我因此重新坐下。 她继续说道:"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了英国。我母亲早已去世,国内又没有亲戚,于是就把我送到爱丁堡城读书,在一个环境很舒适的学校里寄宿,一直到我十七岁那一年方才离开那里。一八七八年,我的父亲——他是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请了十二个月的假,返回祖国。他从伦敦拍来电报告诉我,他已经平安地到了伦敦,住在朗厄姆旅馆,催促我即刻前去相会。我还记得,在他的电文中充满了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去朗厄姆旅馆了。司事告诉我说,摩斯坦上尉确是住在那里,但是自从头天晚上出门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等了一天,毫无消息。到了夜里,采纳了旅馆经理的建议,我去警察署报告,并在第二天早上的各大报纸上登了寻人广告。我们的探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从那天气直到现在,始终没有得到有关我那不幸的父亲的任何消息。他回到祖国,心中抱着很大的希望,本想可以享清福,没想到……" 她用手摸着喉部,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福尔摩斯打开了他的记事本问道:"日子还记得吗?" "他在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失踪——差不多已有十年了。" "他的行李呢?" "还在旅馆里,行李里边找不出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有些衣服和书籍,还有不少安达曼群岛的古玩,他从前在那里是个监管囚犯的军官。" "他在伦敦有没有朋友?" "我们只知道一个——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和他同在一个团里。这位少校前些时已经退伍,住在上诺伍德。我们当然和他联系过,可是他连我父亲回到英国的事都不知道。" 福尔摩斯道:"真是怪事。" "我还没有谈到最奇怪的事呢。大约六年前——准确日期是一八八二年五月四日——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征询梅丽·摩斯坦小姐的住址,并说如果她回答的话,是对她有利的,广告下面没有署名和地址。那时我刚到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那里充当家庭教师。我和她商量以后,在报纸广告栏里登出了我的住址。当天就有人从邮局寄给我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很大的光泽炫耀的珠子,盒子里没有一个字。从此以后,每年到了同一日期总要接到一个相同的纸盒,里面装有一颗同样的珠子,没有能找到寄者的任何的线索。这些珠子经过内行人看过,说是稀有之宝,价值很高。你们请看这些珠子,实在很好。"她说着就打开了一个扁平的盒子,我看见了生平从未见过的六颗上等珍珠。 福尔摩斯道:"您所说的极为有趣,另外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的,今天早上我又接到了这封信,请您自己看一看,这也就是我来向您请教的原因。" 福尔摩斯道:"谢谢您,请您把信封也给我。邮戳,伦敦西南区,日期,九月七日。啊!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非常好,信封值六便士一扎,写信人对信纸信封很考究,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今晚平时请到莱西厄姆剧院外左边第三个柱子前候我。您如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是被委屈的女子,定将得到公道。不要带警察来,带来就不能相见。您的不知名的朋友。"这真是一件好玩的玄秘的事情,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这正是我要和您商量的呀。" "咱们一定得去。您和我,还有——不错,华生医师还是咱们所需要的人。信上说,两位朋友,他和我一直是在一起工作的。" 她用请求的表情看着我,向福尔摩斯道:"可是他肯去吗?" 我热情地说:"只要我能效力,真是荣幸极了。" 她道:"两位这样的仗义,我很感激。我很孤独,没有朋友可以相托。我六点钟到这里来,大约可以吧?" 福尔摩斯道:"可是不能再晚了。还有一点,这封信和寄珠子的小盒上的笔迹相同吗?" 她拿出六张纸来说道:"全在这里。" "您考虑得很周密,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确实是模范了。现在咱们看一看吧。"他把信纸全铺在桌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继续说道:"除了这封信以外,笔迹全是伪装的,但是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您看这个希腊字母e多么突出,再看字末的s字母的弯法。摩斯坦小姐,我不愿给您无谓的希望,可是我倒愿知道,这些笔迹和您父亲的,有相似之点没有?" "绝不相同。" "我想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在六点钟等您。请您把这些信留下,我也许要先研究一下,现在只有三点半钟,再会吧。" 我们的客人答道:"再会。"她又用和蔼的眼光看了看我们两人,就把盛珠子的盒子放在胸前,匆匆地走了出去。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她的灰帽和白翎毛消失在人群当中。 我回头向我的伙伴说道:"真是一位美丽的女郎!" 他已经重新点上了烟斗,靠在椅背上,合着两眼,无力地说道:"是吗?我没有留神。" 我嚷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一架计算机!有时你简直一点儿人性也没有。" 他温和地微笑道:"不要让一个人的特质影响你的判断能力,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委托人,对于我仅仅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作用会影响清醒的理智。一个我一生所见的最美丽的女人,曾经为了获取保险赔款而毒杀了三个小孩,结果被判绞刑;可是我认识的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男子,却是一位慈善家,捐赠了二十五万镑救济伦敦的平民。" "但是,这一次……" "我向来不作任何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曾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有什么见解?" 我答道:"写得还够清楚、整齐,是一个有商业经验和性格坚强的人写的。" 福尔摩斯摇头道:"你看他写的长字母差不多都没有高过一般字母,那个d字像个a字,还有那个像个,性格坚强的le人不论写得怎样难认,字的高矮总是分明的,他的k字写得不一律,大写的字母倒还工整。我现在要出去了,还有些问题要搞清楚。让我介绍你一本书——一本最不平凡的著作,这是温伍德·瑞德写的《成仁记》,我去一个钟头就回来。我坐在窗前拿着书,但是我的思想并没有放在研究这位作者的杰作上。我的思想专注在方才来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在生活里所遭遇的离 奇的事情。如果她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她现在就应当是二十七岁了——正是青年稚气消退、转到稍经事故的妙龄的阶段。我就这样地坐在那里冥想,直到危险的妄想闯进我的脑海。因此我急急坐到桌前,拿出一本最近的病理学论文来仔细地读,借以遏制我的妄想。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陆军军医,有一条伤腿,又没有多少钱,怎好有这种妄想?她只是案子里面的一个单位,一个因素——再没有什么了。如果我前途是黑暗的,最好还是毅然地担当 未来,不要去胡思乱想,妄想要扭转自己的命运吧。 第二章 案情的陈述 摩斯坦小姐以稳重的步履、沉着的姿态走进屋来。她是一个浅发女郎,体态轻盈,戴着颜色调和的手套,穿着最合乎她风度的衣服。因为她衣服的简单素雅,说明了她是一个生活不太优裕的人。她的衣服是暗褐色毛呢料的,没有花边和装饰,配着一顶同样暗色的帽子,边缘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翎毛。面貌虽不美丽,但是丰采却很温柔可爱,一双蔚蓝的大眼睛,饱满有神,富有情感。就我所见到过的女人,远到数十国和三大洲,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一副这样高雅和聪敏的面容。当福尔摩斯请她坐下的时候,我看见她嘴唇微动,两手颤抖,显示出紧张的情绪和内心的不安。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所以来这里请教,是因为您曾经为我的女主人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解决过一桩家庭纠纷。她对您的协助和本领是很感激和钦佩的。" 他想了一想答道:"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呀,我记得对她有过小小的帮忙。那一件案子,我记得是很简单的。""她并不认为简单。最低限度,我所请教的案子您不能同样也说是简单的了。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我的处境更离奇费解了。" 福尔摩斯搓着他的双手,目光炯炯。他从椅子上微微倾身向前,在他那清秀而像鹞鹰的脸上现出了精神极端集中的样子。"说一说您的案情吧。"他以精神勃勃而又郑重其事的语调说道。 我觉得在此有些不便,因而站起来说道:"请原谅我,失陪了。" 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伸出她戴着手套的手止住了我,说道:"您如肯稍坐一会儿,或者可以给我很大帮助呢。" 我因此重新坐下。 她继续说道:"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了英国。我母亲早已去世,国内又没有亲戚,于是就把我送到爱丁堡城读书,在一个环境很舒适的学校里寄宿,一直到我十七岁那一年方才离开那里。一八七八年,我的父亲——他是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请了十二个月的假,返回祖国。他从伦敦拍来电报告诉我,他已经平安地到了伦敦,住在朗厄姆旅馆,催促我即刻前去相会。我还记得,在他的电文中充满了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去朗厄姆旅馆了。司事告诉我说,摩斯坦上尉确是住在那里,但是自从头天晚上出门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等了一天,毫无消息。到了夜里,采纳了旅馆经理的建议,我去警察署报告,并在第二天早上的各大报纸上登了寻人广告。我们的探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从那天气直到现在,始终没有得到有关我那不幸的父亲的任何消息。他回到祖国,心中抱着很大的希望,本想可以享清福,没想到……" 她用手摸着喉部,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福尔摩斯打开了他的记事本问道:"日子还记得吗?" "他在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失踪——差不多已有十年了。" "他的行李呢?" "还在旅馆里,行李里边找不出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有些衣服和书籍,还有不少安达曼群岛的古玩,他从前在那里是个监管囚犯的军官。" "他在伦敦有没有朋友?" "我们只知道一个——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和他同在一个团里。这位少校前些时已经退伍,住在上诺伍德。我们当然和他联系过,可是他连我父亲回到英国的事都不知道。" 福尔摩斯道:"真是怪事。" "我还没有谈到最奇怪的事呢。大约六年前——准确日期是一八八二年五月四日——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征询梅丽·摩斯坦小姐的住址,并说如果她回答的话,是对她有利的,广告下面没有署名和地址。那时我刚到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那里充当家庭教师。我和她商量以后,在报纸广告栏里登出了我的住址。当天就有人从邮局寄给我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很大的光泽炫耀的珠子,盒子里没有一个字。从此以后,每年到了同一日期总要接到一个相同的纸盒,里面装有一颗同样的珠子,没有能找到寄者的任何的线索。这些珠子经过内行人看过,说是稀有之宝,价值很高。你们请看这些珠子,实在很好。"她说着就打开了一个扁平的盒子,我看见了生平从未见过的六颗上等珍珠。 福尔摩斯道:"您所说的极为有趣,另外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的,今天早上我又接到了这封信,请您自己看一看,这也就是我来向您请教的原因。" 福尔摩斯道:"谢谢您,请您把信封也给我。邮戳,伦敦西南区,日期,九月七日。啊!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非常好,信封值六便士一扎,写信人对信纸信封很考究,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今晚平时请到莱西厄姆剧院外左边第三个柱子前候我。您如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是被委屈的女子,定将得到公道。不要带警察来,带来就不能相见。您的不知名的朋友。"这真是一件好玩的玄秘的事情,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这正是我要和您商量的呀。" "咱们一定得去。您和我,还有——不错,华生医师还是咱们所需要的人。信上说,两位朋友,他和我一直是在一起工作的。" 她用请求的表情看着我,向福尔摩斯道:"可是他肯去吗?" 我热情地说:"只要我能效力,真是荣幸极了。" 她道:"两位这样的仗义,我很感激。我很孤独,没有朋友可以相托。我六点钟到这里来,大约可以吧?" 福尔摩斯道:"可是不能再晚了。还有一点,这封信和寄珠子的小盒上的笔迹相同吗?" 她拿出六张纸来说道:"全在这里。" "您考虑得很周密,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确实是模范了。现在咱们看一看吧。"他把信纸全铺在桌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继续说道:"除了这封信以外,笔迹全是伪装的,但是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您看这个希腊字母e多么突出,再看字末的s字母的弯法。摩斯坦小姐,我不愿给您无谓的希望,可是我倒愿知道,这些笔迹和您父亲的,有相似之点没有?" "绝不相同。" "我想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在六点钟等您。请您把这些信留下,我也许要先研究一下,现在只有三点半钟,再会吧。" 我们的客人答道:"再会。"她又用和蔼的眼光看了看我们两人,就把盛珠子的盒子放在胸前,匆匆地走了出去。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她的灰帽和白翎毛消失在人群当中。 我回头向我的伙伴说道:"真是一位美丽的女郎!" 他已经重新点上了烟斗,靠在椅背上,合着两眼,无力地说道:"是吗?我没有留神。" 我嚷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一架计算机!有时你简直一点儿人性也没有。" 他温和地微笑道:"不要让一个人的特质影响你的判断能力,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委托人,对于我仅仅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作用会影响清醒的理智。一个我一生所见的最美丽的女人,曾经为了获取保险赔款而毒杀了三个小孩,结果被判绞刑;可是我认识的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男子,却是一位慈善家,捐赠了二十五万镑救济伦敦的平民。" "但是,这一次……" "我向来不作任何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曾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有什么见解?" 我答道:"写得还够清楚、整齐,是一个有商业经验和性格坚强的人写的。" 福尔摩斯摇头道:"你看他写的长字母差不多都没有高过一般字母,那个d字像个a字,还有那个像个,性格坚强的le人不论写得怎样难认,字的高矮总是分明的,他的k字写得不一律,大写的字母倒还工整。我现在要出去了,还有些问题要搞清楚。让我介绍你一本书——一本最不平凡的著作,这是温伍德·瑞德写的《成仁记》,我去一个钟头就回来。我坐在窗前拿着书,但是我的思想并没有放在研究这位作者的杰作上。我的思想专注在方才来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在生活里所遭遇的离 奇的事情。如果她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她现在就应当是二十七岁了——正是青年稚气消退、转到稍经事故的妙龄的阶段。我就这样地坐在那里冥想,直到危险的妄想闯进我的脑海。因此我急急坐到桌前,拿出一本最近的病理学论文来仔细地读,借以遏制我的妄想。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陆军军医,有一条伤腿,又没有多少钱,怎好有这种妄想?她只是案子里面的一个单位,一个因素——再没有什么了。如果我前途是黑暗的,最好还是毅然地担当 未来,不要去胡思乱想,妄想要扭转自己的命运吧。 第三章 寻求解答 一直等到五点半钟,福尔摩斯方才回来。他精神勃勃,非常兴奋——足见他在这最难解的问题当中已经发现了曙光。 他拿着我给他倒的一杯茶,说道:"这件案子没有多大神秘,这些事实似乎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你已经把结果搞清楚了吗?" "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已经发现了一个有提示性的事实,是一个极有用的线索,当然还需要把一些细节拼凑起来。我刚刚从旧的《泰晤士报》上面找到住在上诺伍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在一八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去世的讣告。" "福尔摩斯,或许我的脑筋迟钝,可是我不了解这个讣告对本案有什么提示的作用。" "你真不了解吗?没想到。那么咱们这样来看这个问题吧。摩斯坦上尉失踪了。在伦敦,他可能去拜访的只有舒尔托少校一个人,可是舒尔托少校竟说毫不知道他曾来伦敦。四年以后,舒尔托死了。他死后不到一个礼拜,摩斯坦上尉的女儿就收到了一件贵重的礼物,以后每年收到一次。现在又收到了一封信,竟说她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人。除了她丧失了自己的父亲之外,还有什么委曲呢?还有,为什么仅仅在舒尔托死后的几天里,才开始有礼物寄给她?莫非舒尔托的继承人知道其中的秘密,想要借着这些礼物来弥补他们先人的罪愆?你对以上的事实还有什么不同的见解吗?" "为什么这样弥补罪愆呢!方法太离奇了!再说,他为什么现在才写信,而不在六年以前呢?还有,信上说要给她公道。她可以得到什么公道呢?要说是她父亲还活着,那未免太乐观了。可是你又不知道她还受过什么别的委曲。" "确实是有难题,是有一些费解的地方。"福尔摩斯沉思道,"但是今天晚上咱们走一趟,就可以全都明白了。啊,来了一辆四轮马车,摩斯坦小姐正在里边。你准备好了吗?咱们最好赶快下去,时间已经稍晚一些了。" 我戴上帽子,拿了一支最粗重的手杖,福尔摩斯从抽屉里拿了他的手枪放进衣袋里。这说明他料到今晚的工作或许是一个冒险的尝试。 摩斯坦小姐穿着黑色的衣服,缠着围巾,她虽然还保持着镇定,可是面色惨白。假若她对于我们今晚奇特的冒险不觉得有些不安的话,她的毅力确是超过平常一般女子的了。她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于歇洛克·福尔摩斯所提出的几个新问题,她全能够立刻答复。 她道:"舒尔托少校是爸爸的一位特别要好的朋友。在他的来信里面总是常常提到少校。他和爸爸同是安达曼群岛驻军的指挥官,所以他们时常在一起。还有,在我爸爸的书桌里发现过一张没人能懂的字条,我想未必和本案有关,但您也许愿意看一看,所以我把它带来了。这就是。" 福尔摩斯小心地把纸打开,放在膝盖上平铺,然后用双层放大镜有条不紊地细看了一遍。 他指出:"这纸是印度的土产,过去曾经在板上钉过。纸上的图似乎是一所大建筑图样的一部分,其中有许多大房间、走廊和甬道。中间一点有用红墨水画的十字,在这上面写有模糊的用铅笔写的"从左边3.37"。纸的左上角有一个有神秘意味的怪字,像四个连接的十字形。在旁边用极粗陋的笔法写着,"四个签名——琼诺赞·斯茂,莫郝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我实在也不能断定这个和本案有什么关联!可是无疑地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曾经在 皮夹里小心地收藏过,因为两面全都同样干净。" "这是我们从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您好好地将它保存起来吧,可能以后对我们还有用处。现在我觉得这个案情比我最初所想象的更要深奥和费解了。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说着他就向后靠在车座靠背上。从他紧皱的眉毛和发呆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他正在深思。摩斯坦小姐和我轻轻地聊天,谈到我们目前的行动和可能的结果,但是我们的伙伴却始终保持着静默,一直到我们抵达旅程的终点。 这一天是九月的傍晚,还不到七点钟,天气阴沉,浓浓的迷雾笼罩了这个大城。街道上一片泥泞,空中低悬着令人抑郁的卷卷黑云。伦敦河滨马路上的暗淡路灯,照到满是泥浆的人行道上,只剩了荧荧的微光。还有淡淡的黄色灯光从两旁店铺的玻璃窗里射出来,穿过迷茫的雾气,闪闪地照到车马拥挤的大街上。我心里想着:在这闪闪的灯光照耀下络绎不绝的行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有喜欢的和忧愁的,有憔悴的和快活的——其中含有无限的怪诞和 奇异的事迹,好像人类的一生,从黑暗来到光明,又由光明返回黑暗。我不是易于产生感触的人,但是这个沉闷的夜晚和我们将要遇到的奇事,使我不禁精神紧张起来。我可以从摩斯坦小姐的表情中看得出来,她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只有福尔摩斯不受外界的影响。他借着怀中电筒的光亮,不断地在记事簿上写字。 莱西厄姆剧院两旁入口处的观众已经拥挤不堪。双轮和四轮的马车像流水一般地辚辚而至。穿着礼服露着白胸的男子和披着围巾、珠光空气的女人,一个个地从车上下来。我们刚刚走近约定的第三个柱子前面,就来了一个身材短小、面貌黧黑、穿着马车夫装束的精壮男子,向我们招呼。 他问道:"你们是同摩斯坦小姐同来的吗?" 她答道:"我就是摩斯坦小姐,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用xx的眼光逼视着我们,态度顽强地说道:"小姐请原谅我,我需要请您保证您的同伴中没有警官。" 她答道:"我可以保证。" 他用嘴唇吹了一下口哨,就有一个街头流浪的人引着一辆四轮马车来到跟前,他开了车门。和我们搭话的人跳到车夫的座上,我们陆续上车,还没有坐定,马夫已经扬鞭驱车,迅速地驰行在雾气迷蒙的街道上了。 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奇特的。我们既不知道上哪里去,又不知道去做什么。若说是被人愚弄吧?又好像是不可能,想来还不至于白跑一趟,总可以得些重要的结果的。摩斯坦小姐的态度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坚决和镇定。我竭力设法鼓励和安慰她,我给她说我在阿富汗冒险的故事。可是,说实话,我自己也正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和难测的命运感觉紧张和不安,以致我所讲的故事未免乱七八糟。直到今天,她还把我告诉她的那个生动的故事用作笑话呢:我如何在深夜里用一只小老虎打死了钻到帐篷里来的一支双筒枪。起初,我还能辨别我们所经的道路,可是不久,因为路远多雾,再加上我对伦敦地理的生疏,我就迷了方向,除了行程似乎很长以外,其余的我就一概全都不知道了。福尔摩斯并没有迷路;车子经过的地方,他都能喃喃地说出地名来。 他道:"罗奇斯特路,这是文森特广场。现在我们似乎是在从沃克斯豪尔桥路走向萨利区去。不错,正是这样地走。我们现在上了桥面,你们可以看见河水的闪光。" 我们果然看见了灯光照耀下的泰晤士河的景色,可是我们的车仍在向前奔驰,不久就到达河对岸令人迷惑的街道上去了。 我的伙伴又道:"沃兹沃斯路,修道院路,拉克豪尔衖,斯陶克维尔街,罗伯特街,冷港衖,我们的路径不像是向着高尚区域去的。" 我们的确到了一个可疑和可怕的区域。直到在街角看到一些粗俗、耀眼的酒肆以前,两旁一直都是连续不断的暗灰色的砖房。随后又是几排两层楼房的住宅,每幢楼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夹杂着一些砖造的新楼房——是这个大城市在郊区扩建的新区域。最后,车子停在这新衖的第三个门前。所有其他的房子还没有人住,在我们停车的房子前面,除了从厨房窗户射出的一线微光外,也和其他的房子一样的黑暗。我们敲门以后,立刻就有一个头戴黄色包头、身穿肥大的白色衣服、系着黄带子的印度仆人开了门。在这个普通三等郊区住宅的门前出现了一个东方仆人,是有一些不调和的。 他道:"我的主人正在等候。"他还没有说完,就有人在屋内高声喊道:"吉特穆特迦,请他们到我这里来吧,请他们一直到我这里来。" 第四章 秃头人的故事 我们随着印度人进去,经过了一条平平常常的、不整洁的、灯光不亮、陈设简陋的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他把门推开了,从屋内射出来黄色的灯光,在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尖头顶的人,他的头顶已秃,光亮非常,周围生着一圈红发,像是枫树丛中冒出了一座秃光的山顶一样。他站在那里搓着双手。他的神情不定,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愁眉苦脸,没有一时镇静,天生一副下垂的嘴唇,露出黄色不整齐的牙齿,虽然他时常用手遮住脸的下半部,也不见得能够遮丑。他虽然已经秃头,但是看来还很年轻,实际上他也不过刚刚超过三十岁。 他不断高声重复地说:"摩斯坦小姐,我愿为您效劳。""先生们,我愿为你们效劳。请到我这间小屋子里来吧。房间很小,小姐,但是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式陈设的。这是在荒凉的伦敦南郊沙漠中的一个小小的文化绿洲。" 我们对这间屋子的景象都很感惊奇。屋子的建筑和陈设很不调和,好像一颗最出色的钻石镶在一个铜托子上。窗帘和挂毯都极华丽考究, 中间露出来精美的画镜和东方制的花瓶。又厚又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踏在上面舒适得很,好像走在绿草地上一样。两张大虎皮横铺在上面,在屋角的席子上摆着一只印度大水烟壶,更显得富有东方风味的华丽。屋顶当中隐隐有一根金色的线,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灯火燃烧的时候,空气中发出了清香的气味。 这矮小的人仍然是神情不安,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叫塞笛厄斯·舒尔托。您当然是摩斯坦小姐喽,这两位先生……""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他很兴奋地喊道:"啊,一位医生?您带听诊起来了吗?我可以不可以请求您——您肯不肯给我听一听?劳驾吧,我心脏的僧帽瓣也许有毛病。我的大动脉还好,可是对于我的僧帽瓣,我要听听您的宝贵的意见。" 我听了听他的心脏,除去他由于恐怖而全身颤抖以外,找不出什么毛病来。我道:"心脏很正常,不必着急,您放心好了。" 他轻快地说道:"摩斯坦小姐,请您原谅我的焦急,我时常难受,总疑心我的心脏不好。既然正常,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您的父亲如果能克制自己,不伤到他的心脏,他到现在可能还活着呢。" 我不禁怒从心起,真想向他脸上打一拳。这样应当审慎的话,怎好如此直说呢?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面色惨白。她说道:"我心里早已明白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他道:"我能尽量告诉您一切,并且还能主持公道;无论我哥哥巴索洛谬要说什么,我也是要主持公道的。今天您和您的两位朋友同来,我高兴极了,他们两位不只是您的保护人,还可以对我所要说的和所要做的事作个证人。咱们三人可以共同对付我哥哥巴索洛谬,可是咱们不要外人参加——不要警察或官方。咱们可以无需外人的干预而完美地解决咱们自己的问题。如果把事情公开,我哥哥巴索洛谬是绝不会同意的。"他坐在矮矮的靠椅上,用无神的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道:"我个人可以保证,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不会向别人说。"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他道:"那好极啦!那好极啦!摩斯坦小姐,我可以不可以敬您一杯香梯酒或是透凯酒?我这里没有别的酒。我开一瓶好不好?不喝?好吧,我想你们不会反对我吸这种有柔和的东方香味的烟吧。我有些神经紧张,我觉得我的水烟是无上的镇静剂。"他燃上大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中徐徐地冒了出来。我们三人环坐成一个半圆圈,伸着头,两手支着下巴,这个 奇怪而又激动的矮小的人,光光的头,坐在我们中间,局促不安地吸着烟。 他道:"当我决意和您联系的时候,本想把我的住址告诉您,可是恐怕您不了解,带了不合适的人一同来。所以我才这样安排,叫我的仆人先和你们见面,我对他的临机应变的能力是十分信任的。我嘱咐他,如果情形不对,就不要带你们同来。我事先的慎重布置谅可得到您的谅解,因为我不愿和人来往,甚至可以说是个性情高傲的人,我觉得再没有比警察一类的人更不文雅的了。我天性不喜欢任何粗俗的人,我很少同他们接触。我的生活,你们可以看到,周围都是文雅的气氛,我可以自命为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嗜好。那幅风景画确实是高罗特的真迹,有的鉴赏家也许会怀疑那幅萨尔瓦多·罗萨的作品的真伪,可是那幅布盖娄的画确是真品。我对现在的法3国派特别喜欢。" 摩斯坦小姐道:"舒尔托先生,请原谅我。我被请来是因为您有话见教,时间已经不早,我希望咱们的谈话愈简短愈好。" 他答道:"至少也要占些时候,因为咱们还要同到诺伍德去找我哥哥巴索洛谬去。咱们都要去,我希望咱们能胜过他。我以为合乎情理而采取的步骤他却不以为然,因此他对我很不满意,昨晚我和他曾经争辩了很久。你们想象不出他愤怒的时候,是一个多么难于对付的人。" 我不免掺言道:"如果咱们还须去诺伍德,好不好咱们马上就动身。" 他笑到耳根发红后,说道:"那样不太合适,如果突然陪你们去,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呢。不,我必须事先做好准备,把咱们彼此的处境先谈一谈。头一件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在这段故事里还有几点连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呢。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事实说给你们听。 我的父亲,你们会猜想到,就是过去在印度驻军里的约翰·舒尔托少校。他大约是在十一年前退休后,才到上诺伍德的樱沼别墅来的。他在印度很发了些财,带来一大笔钱和一批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仆人。有了这些好条件,他就买了一所房子,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我和巴索洛谬是孪生兄弟,我父亲只有我们这两个孩子。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摩斯坦上尉的失踪在社会上所引起的轰动,详情还是我们从报纸上读到的呢。因为我们知道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常常无拘无束地在他面前讨论这件事。他有时也和我们揣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丝毫也没有疑心到这整个的秘密却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阿瑟·摩斯坦的结局。 可是我们确也知道有些秘密——有些恐怖的事——存在我父亲心里。他平常不敢一人独自出门,他还雇了两个拳击手为樱沼别墅看门。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过去是英国轻量级拳赛的冠军。我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们他所怕的是什么,他对装有木腿的人尤其加意地戒备。有一次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证明了这人是个来兜揽生意的平常商贩,我们赔了一大笔养伤费才算了结。我哥哥和我先以为这不过是我父亲的一时冲动罢了,后来经过一桩一桩的事情,才使我们改变了看法。 一八八二年春间,我父亲接到了一封从印度来的信,这封信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在早餐桌上读完这封信后几乎晕倒,从那天起他就病倒了,一直到他死去。信的内容是什么,我们从来也未发现,可是在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从旁边看见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他多年患着脾脏肿大的病,这一下,病情很快就进一步地严重化了。到了四月底,医生断定他已没有希望了,叫我们到他面前听他最后的遗嘱。 当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呼吸急促地倚在高枕上面。他叫我们把门锁上,到床的两旁来。他紧握我们的手,因为痛苦难堪而又感情激动,所以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们一件惊人的事。我现在试用他自己的话来向你们重述一遍。 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候,只有一件事像是一块石头似的压在我的心上,就是我对待摩斯坦孤女的行为实是遗憾。由于我一生不可宽恕的贪心,使她没能得到这些宝物——其中至少一半是属于她的。可是我也未曾利用过这些宝物——贪婪真是极愚蠢的行为。只要知道宝物藏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再也舍不得分给别人。你们来看,在盛金鸡纳霜的药品旁边的那一串珠子项圈,虽然是我专为送给她而找出来的,就是这个我也是难以割舍的。我的儿子们,你们应当把阿格拉宝物公平地分给她。可是在我咽气以前决不要给她——就是那串项圈也不要给她,因为即使病重到我这种地步的人,也说不定还会痊愈呢。 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样死的。他多年以来,心脏就衰弱,可是他从未告诉过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一系列的惊奇事故,得到了一大批宝物。我把这些宝物带回了英国。在摩斯坦到达伦敦的当天晚上,他就一直跑到这里来要他应得的那一份儿。他从车站步行到这里,是由现已死去的忠心老仆拉尔·乔达开门请进来的。摩斯坦和我之间因为平分宝物意见分歧,争辩得很厉害,摩斯坦在盛怒之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随后忽然把手放在胸侧,面色阴暗,向后跌倒,头撞在宝箱的角上。当我弯腰扶他的时候,使我感到万分惊恐,他竟已死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久,精神错乱,不知如何是好。开始时我自然也想到应该报告警署,可是我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恐怕无法避免要被指为凶手。他是在我们争论当中断气的,他头上的伤口对我更是不利。还有,在法庭上未免要问到宝物的来源,这更是我特别要保守秘密的。他告诉过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这里。因此这件事似乎没有叫别人知道的必要。 当我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仆人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偷偷地走了进来,回手闩了门,说道:"主人,不要害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害死了他。咱们把他藏起来,还有谁能知道呢?"我道:"我并没有害死他。"拉尔·乔达摇头笑道:"主人,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们争吵,我听见他倒了下去,可是我一定严守秘密。家里的人全都睡着了。咱们把他掩埋起来吧。"这样就使我决定了。我自己的仆人还不能相信我,我还能希望十二个坐在陪审席上的愚蠢的商人会宣告我无罪吗?拉尔·乔达和我当天晚上就把尸身掩埋了,没有几天,伦敦报纸就都登了摩斯坦上尉失踪的疑案。从我所说的过程中你们可以知道,摩斯坦的死亡很难说是我的过失。我的错误是除了隐藏尸身外还隐藏了宝物,我得到了我应得的宝物,还霸占了摩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把宝物归还给他的女儿。你们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来。宝物就藏在……"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面色突变,他的两眼向外注视,他的下颏下坠,用一种令我永不能忘的声音喊道:"把他赶出去!千万把……千万把他赶出去!"我们一起回头看他所盯住的窗户。黑暗里有一个面孔正向我们凝视。我们可以看见他那在玻璃上被压得变白的鼻子。一个多毛的脸,两只凶狠的眼睛,还有凶恶的表情。我们兄弟二人赶紧冲到窗前,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再回来看我们的父亲,只见他头已下垂,脉搏已停。 "当晚我们搜查了花园,除了窗下花床上的一个鲜明的脚印以外,这个不速之客并未留有其他痕迹。但是只根据这一点迹象,我们或者还会猜疑那个凶狠的脸是出于我们的幻想。不久,我们就另外得到了更确切的证明,原来在我们附近有一帮人对我们正在进行秘密活动。我们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父亲卧室的窗户大开,他的橱柜和箱子全都经过了搜查,在他的箱子上钉着一张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签名"。这句话怎样解释和秘密来过的人是谁,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所能断定的只是:虽然所有的东西全都被翻动过了,可是我父亲的财物并没有被窃。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会联想到,这回事情和他平日的恐惧是有关联的,但仍然还是一个完全不能了解的 疑案。" 这矮小的人重新点着了他的水烟壶,深思地连吸了几口。我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述说这个离奇的故事。摩斯坦小姐在听到他叙述到关于她父亲死亡的那一段话时,面色变得惨白。为了怕她会晕倒,我轻轻地从放在旁边桌上的一个威尼斯式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喝,她方才恢复过来。歇洛克·福尔摩斯靠在椅上闭目深思。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不禁想到:就在今天他还说人生枯燥无聊呢。在这里至少有一个问题将要对他的智慧做一次最大的考验。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对我们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由于他叙述的故事所给我们的影响,他显然觉得自豪,他继续吸着水烟壶又说了下去。 他道:"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哥哥和我由于听到我父亲所说的宝物,全都感到十分兴奋。经过好几个礼拜,甚至好几个月的工夫,我们把花园的各个角落全都挖掘遍了,也没有寻到。想到这些宝物收藏的地方竟留在他临终的口中,未免使人发狂。我们从那个拿出来的项圈就可以推想到这批遗失的宝物是多么贵重了。关于这串项圈,我的哥哥巴索洛谬和我也曾经讨论过。这些珠子无疑的是很值钱的,他也有点难以割舍。当然,在对待朋友方面,他也有点像我父亲一样的缺点。他又想到,如果把项圈送人,可能会引起些无谓的闲话,最后还可能给我们找来麻烦。我所能够做到的只有劝我哥哥由我先把摩斯坦小姐的住址找到,然后每隔一定时间给她寄一颗拆下来的珠子,这样至少也可以使她的生活不致发生困难。" 我的同伴诚恳地说道:"真是好心眼啊,您这样做是太感人了。" 这矮小的人不以为然地挥手道:"我们只是你们的财产的保管者,这是我的看法!可是我哥哥的见解和我不同。我们自己有很多财产,我也不希望再多。再说对于这位年轻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难容的。"鄙俗为罪恶之源"这句法国谚语是很有道理的。由于弟兄双方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不同,最后只好和他分居,我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樱沼别墅。昨天我发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宝物已经找到了。我才立刻和摩斯坦小姐取得了联系,现在只剩了咱们一起到诺伍德去向他追索咱们应得的一份宝物了,昨晚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向我哥哥巴索洛谬说过了。也许咱们不是他所欢迎的客人,可是他同意在那里等着咱们。"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的话说完了,坐在矮椅子上手指不住地抽动。我们全都默无一言,我们的思想全都集中在这个奇异事件的发展上面。福尔摩斯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说:"先生,您从头到尾做的全都很完美,也许我们还可以告诉您一些您还不知道的事情作为报答呢。可是正如摩斯坦小姐方才所说的,天色已晚了,咱们还是赶办正事要紧,不要再迟了。" 我们的新朋友盘起水烟壶的烟管,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羔皮领袖的又长又厚的大衣。虽然晚上还很闷热,他却从上到下紧紧地扣上了纽扣,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子,把帽檐扣过耳朵,除了他那清瘦的面孔以外,他的身体任何部分都已遮盖起来。当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的时候,他道:"我的身体太弱,我只好算一个病人了。" 我们的车在外面等候着,对我们的出行显然早已作了准备,因为马夫立即赶车急行起来。塞笛厄斯不断地谈话,声音高过了辚辚的车轮声。 他道:"巴索洛谬是个聪明人,你们猜猜他怎样找到宝物的?他最后的结论断定宝物是藏在室内。他把整所房子的容积都计算出来,每个角落也小心量过了,没有一英寸之地被他漏算的。他最后发现了这所楼房高度是七十四英尺,可是他把所有的各个房间的高度都分别衡量了。用钻探方法,确定了楼板的厚度,再加上室内的高度,总共也不过是七十英尺。一共差了四英尺。这个差别只有在房顶上去找。他在最高一层房屋的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穿了一个洞。在那儿,一点也不错,就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屋顶室。那个宝物箱就摆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条椽木上。他把宝物箱从洞口取了下来,发现了里边的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的总值不下五十万英镑。" 听到了这个庞大的数字,我们睁大了眼睛互相望着。如果我们能够代摩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将立刻由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变成英国最富的继承人了。当然,她的忠实的朋友们全都应当替她欢喜,可是我,惭愧得很,我的良心被我的自私心遮住了,我心上像有一块重石压着。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道贺的话,然后垂头丧平地坐在那里,俯首无言,后来甚至连我们新朋友所说的话也充耳不闻了。他显然是一个忧郁症的患者,我渺茫地记得好像他说出了一连串的症状,并从他的皮夹里拿出了无数的秘方,希望我对他这些秘方的内容和作用作一些解释,我真希望他把我那天晚上对他的回答全都忘掉。福尔摩斯还记得听到我叮嘱他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和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硷作为镇静剂。不管怎么样吧,直到车骤然停住,马车夫跳下车来把车门打开的时候,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当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扶她下车的时候,他说道:"摩斯坦小姐,这就是樱沼别墅。" 第五章 樱沼别墅的惨案 我们达到今晚冒险历程的最后阶段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伦敦的雾气已经消失,夜景清幽,和暖的西风吹开了乌云,半圆的月亮时常从云际透露出来。已经能够往远处看得很清楚了,可是塞笛厄斯·舒尔托还是拿下了一只车灯,为的是把我们的路照得更亮一些。 樱沼别墅建筑在一起广场上面,四周围绕着很高的石墙,墙头上面插着破碎的玻璃片。一个窄窄的钉有铁夹板的小门是唯一的出入口。我们的向导在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里边一个粗暴的声音问道:"谁?" "是我呀,麦克默多。这时候到这里来的还有哪个?" 里边透出了很抱怨的声音,接着有钥匙的响声。门向后敞开,走出个矮小而健壮的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内。黄色的灯光照着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闪闪多疑的眼睛。 "塞笛厄斯先生,是您吗?可是他们是谁?我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不能请他们进来。" "不能请他们进来?麦克默多,岂有此理!昨天晚上我就告诉了我哥哥今天要陪几位朋友来。" "塞笛厄斯先生,他今天一天也没有出屋子,我也没有听到吩咐。主人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我可以让您进来,您的朋友暂时等在门外吧。" 这是没有想到的一着!塞笛厄斯·舒尔托瞪着他,似乎很窘。他喊道:"你太不像话啦!我保证他们还不行吗?这里还有一位小姐,她总不能深夜里等在街上啊。" 守门的仍然坚持地说道:"塞笛厄斯先生,实在对您不起,这几位或许是您的朋友,可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给我工钱就为的是让我尽到守卫的责任,是我的职责,我就应当尽到。您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 福尔摩斯和蔼地喊道:"麦克默多,你总该认得我呀!我想你不会把我忘记的。你不记得四年以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拳赛,和你打过三个回合的那个业余拳赛员吗?" 这拳击手嚷道:"是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老天!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与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您干脆给我下颏底下来上您那拿手的一拳,那我早就认得您是谁啦!啊,您是个有天才然而是自暴自弃的人,您真是那样的人!如果您继续练下去,您的造诣是不可限量的呀!" 福尔摩斯向我笑道:"华生,你看,即使我一事无成,至少我还能找到一种职业呢。咱们的朋友一定不会让咱们在外边受冻了。" 他答道:"先生,请进来吧!连您的朋友全请进来吧!塞笛厄斯先生,实在是对不起,主人命令很严,必须知道您的朋友是谁,我才敢请他们进来。" 进门就是一条铺石子的小路,曲折穿过一起荒凉的空地,直通到隐在丛树里的一所外形方整而构造平常的大房子。枝叶遮蔽得异常阴森,只有一道月光照到房子的一角,照在顶楼上面的窗上。这样大的房子,阴惨沉寂到使人不寒而栗,就连塞笛厄斯·舒尔托也有些局促不安起来,所提的灯在他手里颤动得发出了响声。 他道:"我实在不明白,这里一定出了事。我明明告诉过巴索洛谬,咱们今天晚上来,可是他的窗户连灯亮都没有。我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问道:"他平日就这样地戒备吗?""是的,他沿袭了我父亲的习惯。您知道,他是我父亲的爱子,我有时还想,我父亲告诉他的话比告诉我的多。那被月光照着的就是巴索洛谬的窗户。窗户被月光照得很亮,可是我想里边没有灯光。" 福尔摩斯道:"里边是没有灯光,可是在门旁那个小窗里有闪亮的灯光。" "啊,那是女管家的房间。那就是博恩斯通老太太屋的灯光。她会把一切情况告诉咱们。请你们在此稍候一下,因为她事先不知道,如果咱们一同进去,也许她会觉得奇怪。可是,嘘!那是什么?" 他把灯高高举起,手抖得使灯光摇摇不定。摩斯坦小姐紧握着我的手腕,我们极其紧张地站在那里,心跳得普通普通地侧耳倾听着。深夜里,从这所巨大漆黑的房子里不断地发出一阵阵凄惨恐怖的女人喊叫的声音。 塞笛厄斯说道:"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这所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请等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他赶紧跑到门前,用他习惯的方法敲了两下。我们看见有一个身材高高的妇人,好像见了亲人一般地请他进去了。 "哦,塞笛厄斯先生,您来得太好啦!您来得太巧啦!哦,塞笛厄斯先生!"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等到门关上以后,还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向导给我们留下的灯笼,缓缓地、认真细致地查看着房子的四周和堆积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爱情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两人在前一天还没有见过面,今天双方也没有说过一句情话,可是现在遇有患难,我们的手就会不约而同地紧握在一起。后来我每想起这件事来就感到有趣,不过当时的动作似乎是出于自然而不自觉,后来她也常常告诉我说,当时她自己的感觉是:只有依傍着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护。我们两人如同小孩一样,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四周的危险全不在意,心中反觉得坦然无惧。 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国的鼹鼠都放到这里来了。我只在白拉莱特附近的山边看见过相同的景象,当时探矿的正在那里钻探。" 福尔摩斯道:"这里也是经过多次的挖掘啊,留下了寻找宝物的痕迹。你不要忘记,他们费了六年的工夫来寻找。无怪乎这块地好像沙砾坑一样。" 这时候房门忽然敞开,塞笛厄斯·舒尔托向外跑出,两手向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他叫道:"巴索洛谬一定出了事儿了!怕死我了!我的神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确是万分恐惧。在他那从羔皮大领子里露出来的、痉挛的、没有血色的脸上,表情就像一个惊骇失措奔逃求救的小孩子一样。 福尔摩斯坚决、干脆地说道:"咱们进屋里去。" 塞笛厄斯恳求道:"请进去!请进去!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随着他走进甬道左边女管家的屋子里。这个老太太正在惊魂不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可是一看见摩斯坦小姐就好像得到了安慰似的。 她感情激动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诉道:"老天爷,看您这副温柔安静的脸多好!看见了您,我觉得好多了!我这一天呀,真是够受的!" 我的同伴轻轻地抚拍着她的皱手,低声地说了几句温柔的、安慰她的话。老太太苍白的脸渐渐地恢复过来了。 她解释道:"主人自己锁上房门也不和我答话,一整天我在这里等他叫唤。他倒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是一个钟头以前,我恐怕出事,我上楼从钥匙孔往里偷看了看。您一定要上去一趟,塞笛厄斯先生,您一定要自己去看一看!十年来,无论是巴索洛谬先生喜欢的时候还是悲痛的时候,我都看见过,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现在这副面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引路,塞笛厄斯吓得牙齿相击、两腿哆嗦,亏得我搀扶着他,才一同上了楼。福尔摩斯在上楼时,两次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小心地验看那些留在楼梯棕毯上的泥印。他慢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上去,低低地提着灯,左右地细细观察。摩斯坦小姐留在楼下,和惊恐的女管家做伴。 上了三节楼梯,前面就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右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印度挂毯,左边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仍旧一边慢走一边有系统地观察着。我们紧随在后面,我们的长长的影子投在身后的甬道上。第三个门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福尔摩斯用力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旋转门钮,用力推门,也推不开。我们把灯贴近了门缝,可以看见里面是用很粗的门锁倒闩着的。钥匙已经过扭转,所以钥匙孔没有整个地被封闭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弯下腰从钥匙孔往里看了看,立刻又站起来,倒吸了一大口气。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激动。他说:"华生,这儿确实是有点可怕,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钥匙孔往里一望,吓得我立刻缩了回来。淡淡的月光直照屋内,隐约中有一张好像挂在半空中的脸在向我注视,脸以下都浸在黑影里。这个脸和我们的伙伴塞笛厄斯的脸完全一样,同样的光亮的秃顶,同样的一撮红发,同样的无血色的脸,可是表情是死板板的。一种可怕的狞笑,一种不自然露出牙齿的笑。在这样沉寂和月光照耀之下的屋里,看到这样的笑脸,比看到愁眉苦脸的样子更使人毛骨悚然。屋里的脸这样同我们那矮小的朋友相像,我不免回过头来看看他是否还在身边。我忽然又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他和他哥哥是孪生兄弟。 我向福尔摩斯说道:"这太可怕啦,怎么办呢?" 他答道:"门一定要打开。"说着就对着门跳上去,把全身重量都加到锁上。门响了响,可是没有推开。我们就一起合力猛冲,这次砰的一声,门锁断了,我们已进入了巴索洛谬的屋里。 这间屋子收拾得好像是化学试验室。对着门的墙上摆着两层带玻璃塞的玻璃瓶子。桌子上摆满了本生灯、试验管和蒸馏气。墙的一角有许多盛着酸类的瓶子,外面笼着藤络。其中一 瓶似乎已经破漏,流出来一股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特别刺鼻的柏油气味。屋的一边,在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副梯子,梯子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大小可以容人出入。梯子下面有一卷长绳,零乱地盘放在地上。 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有扶手的木椅上,坐着房间的主人,头歪在左肩上,面露惨笑。他已变得僵冷,显然是已经死去很久了。看来不只他的面孔表情特别,就是他的四肢也蜷曲得和 正常死人不同。他那扶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器具——一个粗糙的棕色木棒,上面用粗麻线捆着一块石头,像是一把锤子。旁边放着一张从记事簿上撕下来的破纸,上边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递给了我。 他抬起眉毛来说道:"你看看。" 在提灯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我问道:"天哪,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正弯腰检验尸身,答道:"谋杀!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看!"他指着刚刚扎在尸体的耳朵上面头起里的一根黑色长刺。 我道:"好像是一根荆棘。" "就是一根荆棘。你可以把它拔出来。可是小心着点,这根荆棘上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了出来。荆棘刚刚取出,伤口已经合拢,除去一点点血痕能说明伤口所在之外,很难找出任何遗留下来的痕迹。 我道:"这件事对我说来完全离奇难解,不只没搞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他答道:"正相反,各个环节都清楚了,我只要再弄清几个环节,全案就可以了然了。" 我们自从进屋以后差不多已经把我们的同伴忘记了。他还站在门口,还是那样地哆嗦和悲叹着。忽然间,他失望地尖声喊了起来。 他道:"宝物全部都丢了!他们把宝物全抢去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里把宝物拿出来的,是我帮着他拿下来的!我是最后看见他的一个人!我昨晚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锁门呢。" "那时是几点钟?" "是十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来后必定疑心是我害死他的,他们一定会这样疑心的。可是你们二位不会这样地想吧?你们一定不会想是我把他害死的吧?如果是我把他害死的,我还会请你们来吗?唉呀,天哪!唉呀,天哪!我知道我要疯了!"他跳着脚,狂怒得痉挛起来。 福尔摩斯拍着他的肩,和蔼地说道:"舒尔托先生,不要害怕,您没有害怕的理由。姑且听我的话,坐车去警署报案,您答应一切都协助他们,我们在这里等到您回来。" 这矮小的人茫然地遵从了福尔摩斯的话,我们听见他蹒跚地摸着黑走下楼去。 第六章 福尔摩斯作出判断 福尔摩斯搓着两手说道:"华生,现在咱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咱们要好好地利用。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案子差不多完全明白了,可是咱们不要过于自信,以免搞出错来。现在看着似乎简单,其中或许还藏有更玄奥的事情呢。" 我不由得问道:"简单?" 他好像老教授在对学生们讲解般地说道:"当然很简单!请你坐在屋角那边,别叫你的脚印把证据弄乱了。现在开始工作吧!头一件,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走的?屋门从昨晚就没有开过。窗户怎样?"他提着灯往前走着,不像在和我说话,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地大声嘟哝着:"窗户是从里面关牢的。窗框也很坚固。两旁没有合叶。咱们把它打开。近旁没有雨水漏管。房顶也离得很远。可是有人在窗台上站过。昨晚下过小雨。窗台这儿有一个脚印。这儿有一个圆的泥印,地板上也有一个,桌旁又有一个。华生,看这儿!这真是个好证据。" 我看了看那些清楚的圆泥印,说道:"这不是脚印。""这是我们更重要的证据。这是一根木桩的印痕。你看窗台上是靴子印……一只后跟镶有宽铁掌的厚靴子,旁边是木桩的印迹。" "这就是那个装有木腿的人。" "没有错。可是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很能干、很灵活的同谋。医师,你能从那面墙爬上来吗?" 我探头向窗外看看。月光还很亮地照射着原来的那个屋角。我们离地至少有六丈多高,墙上连一个能够插脚的砖缝都没有。 我答道:"从这儿绝对无法往上爬。" "如果没有帮忙的,是爬不上来的。可是譬如这里有你的一位朋友,用搁在屋角那里的那条粗绳,一头牢系在墙上的大环子上,另一头扔到你手里,我想只要你是个有力气的人,就是装着木腿、也可以缘着绳子爬上来的。你下去的时候自然也可依法炮制,然后你的同党再把绳子拉上来,从环子上解下来,关上窗户,从里面拴牢,再从来路逃走。"他指着绳子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那个装木腿的朋友虽然爬墙的技术不坏,但不是一个熟练的水手。他的手可不像惯于爬桅的水手的掌皮那样坚韧。我用放大镜发现了不只一处的血迹,特别是在绳的末端更是明显。我可以断定,他在缘绳而下的时候,速度快得竟把他的手掌皮磨掉了。" 我道:"这都不错,可是事情愈搞愈奥妙了。谁是他的同谋呢?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说道:"不错,还有那个同谋!这个人确有些有趣的情形。他把这案子搞得很不平凡。我想这个同谋给我国的犯罪方式又开辟了一条新路子,——可是在印度有过先例,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森尼干比亚曾发生过同样的情形。" 我反复地问道:"那么究竟他是怎么进来的呢?门是锁着的,窗户又够不着,难道是从烟囱进来的?" 他答道:"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是烟囱太窄,不能通过。" 我追问道:"到底是怎么样呢?" 他摇头说道:"你总是不按着我的理论研究。我不是曾经和你说过多少次吗,当你把绝不可能的因素都除出去以后,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是多么难以相信的事——那就是实情吗?咱们知道,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不是从窗进来的,也不是从烟囱进来的。咱们也知道他不会预先藏在屋里边,因为屋里没有藏身的地方,那么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我嚷道:"他从屋顶那个洞进来的。""当然是从那个洞进来的了,这是毫无疑义的。你给我提着灯,咱们到上边的屋子里去察看一下——就是到发现藏着宝物的那间屋子去。" 他登上梯子,两手按住了椽木,翻身上了屋顶室。他俯身朝下接过灯去,我也随着上去了。 这间屋顶室大约有十英尺长,六英尺宽。椽木架成的地板中间铺了些薄板条,敷了一层灰泥。我们走路时必须踩在一根一根的椽子上。屋顶呈尖形,也就是这所房子的真正屋顶了。屋里没有陈设,多年的尘土,积得很厚。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手扶在斜坡的墙上说道:"你看,这就是一个通屋顶外面的暗门,我把这个暗门拉开,外面就是坡度不大的屋顶,这就是第一个人的来路,咱们找一找,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能说明他个人特征的痕迹。" 他把灯往地板上照着,今晚我又第二次看到在他脸上出现的惊奇表情。我随着往他所注视的地方看去,也被吓得全身发起冷来。地上满都是没有穿鞋的赤足脚印,一一很清楚,很完整,可是不及平常人脚的一半大。 我轻轻地说道:"福尔摩斯,一个小孩子做了这样怕人的勾当!" 他神色略定以后说道:"起初我也是吃了一惊,其实这件事是很平常的。我一时忘记了,我本当预料到的。这里没有什么可搜查的了,咱们下去吧。" 我们回到下面屋里,我急急问道:"你对于那些脚印的见解是怎样的呢?" 他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华生,请你自己分析分析吧。你知道我的方法,依法实践,然后咱们互相参证结论,彼此也可以多得些经验。" 我回答道:"在这些事实上面,我想不出什么来。"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不久就会完全明白了。我想这里也许没有什么重要之处了,但是我还要看一看。"他拿出他的放大镜和气尺,跪在地上。他那细长的鼻子,离地只有几英寸,他那圆溜溜发光的眼睛和鸟眼一般。他在屋里来回地度量、比较和察看着。他那动作的敏捷、无声和鬼祟真像一只熟练的猎犬在找寻气味。我不禁联想到:如果他把精力和聪明不用于维护法律而去犯法的话,他会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罪犯啊!他一面侦查,一面自言自语着,最后他突然发出一阵欢喜的呼声。 他说:"咱们真走运,问题不大了。第一个人不幸踏在木馏油上面。你可以看见,在这难闻的东西的右边,有他的小脚印。这盛油的瓶子裂了,里边的东西流了出来。" 我问道:"这又作什么解释呢?" 他道:"没有别的,不过咱们就要捉到他罢了。我知道:一只狗凭着嗅觉能够顺着气味寻到尽头;狼群循着气味就可以找到食物,那么一只经过特别训练的猎犬追寻这么强烈的气味,不是更容易吗?这是个定理,结果定然是……可是,喂!警察们到了。" 从下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谈话声和关门的声音。 福尔摩斯道:"乘他们还没有上来的时候,你用手摸一摸尸身的胳臂,还有他的两条腿。你有什么感觉?" 我答道:"肌肉坚硬得像木头一样。" "正是。是极端强烈的"收缩",比普通的"死后强直"还要厉害,再加上脸部的歪斜和惨笑,你作何结论呢?" 我答道:"中了植物性生物硷的剧毒——一种类似番木鳖硷,能造成破伤风性症状的毒物而致死的。" "我一发现他那面部肌肉收缩的情形,就想到是中剧毒的现象。进屋以后我就马上设法弄清这毒物是如何进入体内的。你也看见我发现了那根不费力就能扎进或者射入他头 部的荆棘。似乎死者当时是直坐在椅上,你看那刺入的地方正对着那天花板的洞。你再仔细看看这根荆棘。" 我小心地把它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看。是一个长而尖的黑刺,尖端上有一层发亮的好像是一种干了的胶质的东西。较钝的那一头,是被刀削过的。 他问道:"是生长在英国的荆棘吗?" "绝对不是的。" "有了这些资料,你就应当能作出合理的结论来。这是主要之点,其余的更容易解决了。" 他说话的时节,脚步声已经来到甬道。一个穿灰衣的胖子走进屋内。他的面色发红,身材魁伟,多血的体质,从肿胀的凸眼泡中间露出了一对小小的闪烁的眼睛。后面紧随着一个穿制服的警长和还在那里发抖的塞笛厄斯·舒尔托。 他喊道:"这成什么样子!这成什么样子!这些人都是谁?这屋子里简直热闹得都像养兔场了。" 福尔摩斯静静地说道:"埃瑟尔尼·琼斯先生,我想您一定还记得我吧?" 他喘息未定地说道:"当然还记得的!你是大理论家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记得您,记得您的!我忘不了那次您怎么向我们演说关于主教门珍宝案的起因和推论结果。您确实把我们引入了正轨,但是您也应当承认,那次主要还是靠了运气好,而不是因为有了正确的指导才破的案。" "那是一个很简单很容易理解的案子。" "啊,算了吧!算了吧!用不着不好意思承认。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事实都摆在这里,不需要用理论来推测了。真是运气,我正为了别的案子来到诺伍德!报案时我正在分署。您以为这个人是怎样死的呢?" 福尔摩斯冷冷地答道:"啊,这个案子似乎不需要我的理论。" "不需要,不需要。可是我们还不能不承认,您有时真能一言中"的"。可是据我了解,门是锁着的,五十万镑的宝物丢失啦。窗户的情形怎么样呢?" "关得很牢,不过窗台上有脚印。" "好啦,好啦。如果窗户是关着的,这脚印就与本案无关了,这是常识。这个人也许是在盛怒之下死的,可是珠宝又遗失了。哈!我有了一个解释。有时我也常能灵机一动呢。警长,你先出去,您,舒尔托先生,也出去,您的医生朋友可以留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舒尔托他自己承认过昨晚和他哥哥在一起。他哥哥是在盛怒之下死的,于是舒尔托就借机把珠宝拿走了。您看怎么样?" "这个死人还很细心地起来把门倒锁上。" "哼!这里确实有个破绽。咱们根据常识来想想看。这个塞笛厄斯曾和他哥哥在一起,哥俩有过争吵,这是我们知道的。哥哥死了,珠宝丢了,这个我们也是知道的。塞笛厄斯走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他哥哥了,他的床也没有人睡过,塞笛厄斯显然是万分的不安,他的情形也很不对头。您看我是在向塞笛厄斯四面夹攻,他也就难逃法网了。" 福尔摩斯道:"您还没有知道全部的事实呢!这个我有理由认为是有毒的木刺,是从死者的头皮上拿下来的,伤痕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张纸,您看,是这样写的,是由桌上捡到的,一旁还有这根古怪的镶石头的木棒。这些东西您怎么把它适应到您的理论上去呢?" 这个胖侦探神气活现地说道:"各方面都证实了。满屋全是印度古玩,如果这个木刺有毒,旁人能利用它杀人,塞笛厄斯一样也能利用它来杀人,这张纸不过是一种欺骗的戏法罢了,故弄玄虚。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怎样出去的呢?啊!当然喽,这个房顶上有一个洞。" 他的身子笨重,费了很大片力才爬上了梯子,从洞口挤进了屋顶室。紧跟着我们就听见他高兴地喊着说他找到了通屋顶的暗门。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说道:"他有时也能发现些证据,有时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认识。法国老话:"和没有思想的愚人更难相处。"埃瑟尔尼·琼斯从上边下来,说道:"你看,还是事实胜于理论。我的看法完全证实了:有一个暗门通屋顶,暗门还是半开的。" "那暗门是我开开的。" "啊,不错!那么您也看见暗门了。"他好像有些沮丧,"好吧,不论是谁发现的,反正是说明了凶手逃走的路径。警长!" 甬道里有声音答应道:"有!官长。" "叫舒尔托先生进来。舒尔托先生,我有责任告诉您,您所要说的任何话全可能对您不利。为了您哥哥的死亡,我代表政府逮捕您。" 这个可怜的矮小的人,举起手来望着我们两人叫道:"你们看怎么样?我早就料到的。" 福尔摩斯说道:"舒尔托先生,不要着急,我想我是能够为您洗清一切的。" 这位侦探立即反驳道:"大理论家先生,不要随随便便就答应,事实恐怕不像您想的那样简单。" "琼斯先生,我不只要洗清他,我还要奉赠您昨晚曾到这间屋里来的两个凶手之中的一个人的姓名和特征。他的姓名——我有理由认为是叫做琼诺赞·斯茂。他的文化程度很低,个子不大,人很灵活,右腿已断去,装了一只木腿。木腿向里的一面已经磨去了一块。他左脚的靴子下面有一块粗糙的方形前掌,后跟上钉着铁掌。他是个中年人,皮肤晒得很黑,从前还是个囚犯。这些情况和不少由他手掌上剥落的皮或者对您是有帮助的。那另外的一个……" 埃瑟尔尼·琼斯,看来显然是被另一人的正确性所打动了,可是他仍用着嘲笑的态度问道:"不错,那另外一个人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转过身来,答道:"是个很古怪的人,我希望不久就可以把这两个人介绍给您。华生,请到这边来,我和你说句话。" 他引我到楼梯口,说道:"这件意外的事几乎弄得咱们把到这里来的原意都忘记了。" 我答道:"我也想到了,摩斯坦小姐留在这个恐怖的地方是不合适的。" "你现在就送她回去。她住在下坎伯韦尔,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里,离这儿不远。假使你愿意再来,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可是你太累了吧?" "一点儿也不累,我得不到这回事的结果是不能休息的。我也曾经历过危难,可是说实话,今天晚上这一系列的怪事,把我的神经都搅乱了。已经到了这个阶段,我愿意帮助你结案。" 他答道:"你在这里对我帮助很大,咱们要单独进行,让这个琼斯愿意怎样干就干他的去吧。你送摩斯坦小姐回去以后,请你到河边莱姆贝斯区品琴里三号——一个做鸟类标本的瓶子右边的第三个门,去找一个叫做谢尔曼的人。他的窗上画着一只鼬鼠抓着一只小兔。把这个老头儿叫起来,告诉他我向他借透比用一用,请你把透比坐车带回来。" "透比是一只狗吗?" "是一只奇特的混血狗,嗅觉极灵。我宁愿要这只狗的帮忙,它比全伦敦的警察还要得力得多呢。" 我道:"我一定把它带回来。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如果能换一匹新马,三点钟以前我一准返回。" 福尔摩斯道:"我同时还要从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和印度仆人那里弄些新材料。塞笛厄斯先生曾告诉过我,那个仆人住在旁边那间屋顶室。回来再研究这伟大琼斯的工作方法,再听听他的挖苦吧。"我们已经习惯,有些人对于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偏要挖苦。"歌德的话总是这样简洁有力。" 第七章 木桶的插曲 我坐着警察坐来的马车送摩斯坦小姐回家。她是个天使一样可爱的妇女,在危难之中,只要旁边有比她更脆弱的人,她总是能够保持镇定的。当我去接她回去的时候,她还精神地安坐在惊恐的女管家身旁。可是她坐进车里以后,经过了这一夜的离 奇惊险,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先是晕倒,后来又嘤嘤地哭泣。事后她曾责备我说,那晚一路上我的态度未免太冷淡无情。可是她哪里知道我当时内心的斗争和强自抑制的痛苦呢。正像我们在院中手握手的时节,我对她的同情和爱已经流露出来。我虽然饱经世故,若是没有经过像这一晚的遭遇,我也难以认识到她那温柔和勇敢的天性。在当时,有两桩事使我难以开口:一是因为她正在遭受困难,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倘若冒昧向她求爱,未免是乘人之危;再说更使我为难的就是,如果福尔摩斯真能破案,她得到宝物,就要变成巨富,我这个半俸的医师乘着这个和她亲近的方便机会而向她求爱,这还能够算是正大光明的事吗?她会不会把我看成了一个粗鄙的淘金者?我不能叫她心里产生这种不良的印象,这批阿格拉宝物实在是我们二人中间的障碍物啊。 差不多深夜两点钟我们才到达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中。仆役们早已入睡,可是弗里斯特夫人对摩斯坦小姐接到怪信这件事非常关心,所以她还坐在灯下等候着摩斯坦小姐,是她亲自给我们开的门。她是一位中年妇人,举止大方。她用胳臂亲切地搂着摩斯坦小姐的腰,还像慈母般地温言慰问着,真给我心中无限的快慰。可见摩斯坦小姐在这里的身份显然不是一个被雇用的人,而是一位受尊重的朋友。经介绍后,弗里斯特夫人诚恳地请我进去稍坐,并要求我告诉她今晚的 奇遇,我只好向她解释,我还有重要的使命,并且答应她今后一定要把案情的进展随时前来报告。当我告辞登车以后,我存心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我仿佛看见她们两个手拉手的端庄的身影立在台阶上,还隐约看见半开着的房门、从有色玻璃透出来的灯光、挂着的风雨表和光亮的楼梯扶手。在这种烦闷的时候,看见这么一个宁静的英国家庭的景象,心神也就畅快得多了。对于今晚所遭遇的事,我愈想愈觉得前途离 奇黑暗。当马车行驶在被煤气路灯照着的寂静的马路上的时候,我重新回忆起这一连串的情节。已经搞清楚了的基本问题是:摩斯坦上尉的死,寄来的珠宝,报上的广告和摩斯坦小姐所接的信。所有这些事件,我们都已大体明确了。但是这些事件竟将我们引向更深、更凄惨的、奥秘的境界里去:印度的宝物,摩斯坦上尉行李中的怪图,舒尔托少校临死时的怪状,宝物的发现和紧跟着就发生了的宝物发现者的被害,被害时的各种怪像,那些脚印, 奇异的凶器,在一张纸上所发现和摩斯坦上尉的图样上相同的字。这可真是一串错综复杂的情节,除非有和福尔摩斯一样的天赋奇才,平常的人简直是束手无策,无法来找线索的。 品琴里位于莱姆贝斯区尽头,是一列窄小破旧的两层楼房。我叫三号门叫了很久才有人应声。最后,在百叶窗后出现了烛光,从楼窗露出来一个人头。 那个露出来的头喊道:"滚开,醉鬼!你要是再嚷,我就放出四十三只狗来咬你。" 我道:"你就放一只狗出来吧,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声音又嚷道:"快滚!我这袋子里有一把锤子,你不躲开我就扔下去了!" 我又叫道:"我不要锤子,我只要一只狗。" 谢尔曼喊道,"少废话!站远点儿。我数完一、二、三就往下扔锤子。" 我这才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句话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楼窗立即关上了,没过一分钟门也开了。谢尔曼先生是个瘦高个老头儿,脖子上青筋暴露,驼背,还戴着蓝光眼镜。 他说:"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来到这里永远是受欢迎的。请里边坐,先生。小心那只獾,它咬人呢。"他又向着一只从笼子缝钻出头来有两只红眼睛的鼬鼠喊道:"淘气!淘气!你不要抓这位先生呀。"又道,"先生不要害怕,这不过是只蛇蜥蜴,它没有毒牙,我是把它放在屋里吃甲虫的。您不要怪我方才对您失礼,实在因为常常有顽童跑到这儿来捣乱,把我吵起来。可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要什么呢?" "他要你的一只狗。" "啊!一定是透比。" "不错,就是透比。" "透比就住在左边第七个栏里。"谢尔曼拿着蜡烛慢慢地在前面引路,走过他收集来的那些奇禽怪兽。我在朦胧闪烁的光线下,隐约看到每个角落里都有闪闪的眼睛在偷偷地望着我们。就连我们头上的架子上面也排列了很多野鸟,我们的声音搅醒了它们的睡梦,它们懒懒地把重心从一只爪换到另一只爪上去。 透比是一只外形丑陋的长毛垂耳的狗——是混血种。黄白两色的毛,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我从谢尔曼手中拿了一块糖喂过它以后,我们中间就树立了友谊,它这才随我上车。我回到樱沼别墅的时候,皇宫的时钟方才打过三点。我发现那个作过拳击手的麦克默多已被当作同谋,已经和舒尔托先生同被逮捕到警署去了。两个警察把守着大门,我提出侦探的名字后,他们就让我带着狗进去了。 福尔摩斯正站在台阶上,两手叉在衣袋里,口里衔着烟斗。 他道:"啊,你带它来了!好狗,好狗!埃瑟尔尼·琼斯已经走了。自从你走后,我们大吵了一阵。他不但把我们的朋友塞笛厄斯逮捕了,并且连守门的人、女管家和印度仆人全捉去了。除在楼上留了警长一人以外,这院子已是属于咱们的了。请把狗留在这儿,咱们上楼去。" 我们把狗拴在门内的桌子腿上,就又重新上楼去了。房间里的一切仍保持着以前的样子,只是在死者身上蒙了一块床单。一个疲倦的警长斜靠在屋角里。 我的伙伴道:"警长,请把你的牛眼灯借给我用一用。把这块纸板替我系在脖子上,好让它挂在胸前。谢谢你!现在我还要脱下靴子和袜子。华生,请你把靴袜带下楼去,我现在要试一试攀登的本事。请你把这条手巾略蘸些木馏油,好了,蘸一点就成。请再同我到屋顶室来一趟。" 我们从洞口爬了上去。福尔摩斯重新用灯照着灰尘上的脚印,说道:"请你特别注意这些脚印,你看出这里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没有?" 我道:"这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矮小妇人的脚印。" "除了脚的大小以外,没有别的了吗?" "好像和一般的都相同。" "绝不相同。看这儿!这是灰尘里的一只右脚印,现在我在他旁边印上一个我的光着脚的右脚印,你看看主要的区别在哪里?" "你的脚趾都并拢在一起,这个小脚印的五个指头是分开的。" "很对,说得正对,记住这一点。现在请你到那个吊窗前嗅一嗅窗上的木框。我站在这边,因为我拿着这条手巾呢。" 我依着去嗅,觉得有一股冲鼻的木馏油气味。 "这是他临走时用脚踩过的地方,如果你能辨得出来,透比辨别这气味就更不成问题了。现在请你下楼,放开透比,等我下来。" 我下楼回到院里的时候,福尔摩斯已经到了屋顶。他胸前挂着灯,好像一个大萤火虫在屋顶上慢慢地爬行。到烟囱后面就不见了,后来又忽隐忽现地绕到后面去了。我就也转到后面去,发现他正坐在房檐的一角上。 他喊道:"那儿是你么,华生?" "是我。" "这就是那个人上下的地方,下面那个黑东西是什么?" "一只水桶。" "有盖吗?" "有。" "附近有梯子吗?" "没有。""好混账的东西!从这儿下来是最危险的了。可是他既然能够从这儿爬上来,我就能从这儿跳下去。这个水管好像很坚固,随他去吧,我下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的声音,那灯光顺着墙边稳稳当当地降了下来,然后他轻轻一跳就落在桶上了,随后又跳到了地上。 他一边穿着靴袜一边说道:"追寻这个人的足迹还算容易。一路上的瓦全都被他踩松了。他在急忙之中,遗漏下这个东西。按你们医生的说法就是:它证实了我的诊断没有错。" 他拿给我看的东西是一个用有颜色的草编成的,同纸烟盒一般大小的口袋,外面装着几颗不值钱的小珠子,里边装着六个黑色的木刺,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圆的,和刺到巴索洛谬·舒尔托头上的一样。 他道:"这是危险的凶器,当心不要刺着你。我得到这个高兴极了,因为这可能是他全部的凶器。咱们两人这才可能免除被刺的危险。我宁愿叫枪打我也不愿中这个刺的毒。华生,你还有勇气跑六英里的路吗?" 我答道:"没有问题。" "你的腿受得住吗?" "受得住。" 他把浸过木馏油的手巾放在透比的鼻子上说:"喂,透比!好透比!闻一闻这个,透比,闻一闻!"透比叉开多毛的腿站着,鼻子向上翘着,好像酿酒家在品佳酿一般。福尔摩斯把手巾丢开了,在狗脖子上系了一根坚实的绳子,牵着它到木桶下面。这只狗立刻就不断地发出高而颤抖地狂叫,把鼻子在地上嗅着,尾巴高耸着,跟踪气味一直往前奔去。我们拉着绳子,紧随在后面。 这时,东方已渐发白,在灰色的寒光里已能向远处瞭望。我的背后是那所四方的大房子,窗里黯然无光,光秃秃的高墙,惨淡孤独地耸立在我们的身后。院里散乱地堆着垃圾,灌木丛生,这凄惨的景况正好像征着昨夜的惨案。 我们通过了院内错杂的土丘土坑,到达了围墙下面。透比跟着我们一路跑来,在墙的阴影里焦急得嗥嗥地叫着,最后,我们来到了长着一棵小山毛榉树的墙角。较低的地方,砖缝已被磨损,砖的棱角被磨圆了,似乎是常被用作爬墙的下脚之处。福尔摩斯爬上去,从我手里把狗接过去,又由另一面把它放了下去。 在我也爬上了墙头的时候,他说道:"墙上还留有木腿人的一个手印,你看那留在白灰上的血迹。昨晚幸而没有大雨,虽然隔了二十八小时,气味还可以留在路上。" 当我们走过车马络绎不绝的伦敦马路的时候,我心中未免怀疑,透比究竟能不能够循着气味追到凶手。可是透比毫不犹豫地嗅着地,摇摇摆摆向前奔去,因此不久我也就放心了。显然这强烈的木馏油味比路上的其他气味更为强烈。 福尔摩斯道:"你不要认为我只是依靠着在这个案子里有一个人把脚踩进了化学药品,才能够破获这个案子。我已经知道几个另外的方法可以捕获凶犯了。不过既然幸运之神把这个最方便的方法送到咱们的手里,而咱们竟忽视了的话,那就是我的过失了。不过把一个需要有深奥的学问才能解决的问题简单化了。从一个简单的线索来破案,未免难于显得出来我们的功绩了。" 我道:"还是有不少功绩呢。福尔摩斯,我觉得你在这个案子里所使用的方法比在杰弗逊·侯波谋杀案里所用的手法更是玄妙惊人,更是深奥而费解。举例来说吧,你怎么能毫无怀疑地形容那个装木腿的人呢?" "咳,老兄!这事本身就很简单,我并不想夸张,整个情况是明明白白的。两个负责指挥看守囚犯的部队的军官听得了一件藏宝的秘密。一个叫做琼诺赞·斯茂的英国人给他们画了一张图。你记得吧,这个名字就写在摩斯坦上尉的图上。他自己签了名,还代他的同伙签了名,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四个签名"。这两个军官按照这个图——或者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觅得了宝物,带回英国。我想象可能这个带回宝物的人,对于当初约定的条件,有的没有履行。那么,为什么琼诺赞·斯茂自己没有拿到宝物呢?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画那张图的日期,是摩斯坦和囚犯们接近的时候。琼诺赞·斯茂所以没有得到那宝物,是因为他和他的同伙全都是囚犯,行动上不得自由。" 我道:"这个不过是揣测罢了。" "并不尽然。这不仅仅是揣测,而是唯一合乎实情的假设。咱们且看一看这些假设和后来的事实如何地吻合吧。舒尔托少校携带宝物回国后,曾安居了几年,可是有一天接到了印度寄来的一封信,就使他惊骇失措,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信上说:被他欺骗的囚犯们已经刑满出狱了。" "与其说是刑满出狱,不如说是越狱逃出比较合理,因为舒尔托少校知道他们的刑期。如果是刑满出狱,他就不会惊慌失措了。他那时采取了什么措施呢?他对装木腿的人格外戒备。装木腿的是一个白种人,因为他曾开枪误伤了一个装木腿的英国商人。在图上只有一个白种人的名字,其余的全是印度人或回教徒的姓名,所以咱们就可以知道这个装木腿的人就是琼诺赞·斯茂了。你看这些理论是否有些主观?" "不然,很清楚,而且扼要。" "好吧,现在咱们设身处地地站在琼诺赞·斯茂的立场上来分析一下事实吧。他回到英国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获得他应得的一份宝物,一个是向欺骗了他的人报仇。他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处,还极有可能买通了他家里的一个人。有一个叫拉尔·拉奥的仆人,咱们没有见过,博恩斯通太太说他的 品行恶劣。斯茂没有找到藏宝物的地方,因为除了少校自己和一个已死的忠实仆人以外,别人都不知道。这一天,斯茂忽然听说少校病危,他恐怕藏宝的秘密将要和少校的尸体一同埋入黄土,所以盛怒之下,他冒着被守卫抓住的危险,跑到垂死的人的窗前。又因为少校的两个儿子正在床前,所以没有能够进入屋里。他对死者怀恨在心,当天晚上又重新进入屋里,翻动文件,希望得到藏宝的线索。在失望之下,留了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纸条作为表记。在他预作计划的时候,无疑是准备把少校杀死后在尸旁留一个同样的标记,表示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谋杀,而是为了正义替同伴们报仇。像这样希 奇古怪的办法是常见的,有时还可以指明凶犯的一些情况。这些你全都领会了吗?" "全很清楚。" "可是琼诺赞·斯茂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暗地留心别人搜寻宝物的行动。可能他有时离开英国,有时回来探听消息。当屋顶室和宝物被发现的时候,马上就有人报告给他。这更加证明,他有内线是毫无疑问的了。琼诺赞装着木腿,要想爬上巴索洛谬·舒尔托家的高楼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带了一个古怪的同谋,让他先爬上楼去。不意他的光脚踏了木馏油,因此才弄来了个透比,并使一个脚筋受伤的半俸军官不得不跛着走了六英里路。" "那么说,杀人的凶犯是那个同谋,而不是斯茂了。" "是的。从斯茂在屋内顿足的情形来判断,琼诺赞还是很反对这样干的。他和巴索洛谬·舒尔托并没有仇恨,至多把他的嘴塞上再捆起来就够了。杀人须要抵命,他决不肯以身试法的。没想到他的同谋一时蛮性发作,竟用毒刺杀人。他已无法挽回,因此琼诺赞·斯茂留下纸条,盗了宝物,便和同谋一同逃走了。这就是我所能推想出来的一些情况。至于他的相貌,当然从他在 奇热的安达曼岛拘押了多年,可以知道他必然是中年而皮肤很黑的了。他的高矮从他步子的长短可以计算出来。他的脸上多须,这是塞笛厄斯·舒尔托从窗内亲自见过的。此外大概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那么,那个同谋呢?" "啊!这个也没有多大神秘,不久你就会知道了。这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呀!你看那朵红云,就像一只红鹤的羽毛一样美丽,红日已越过伦敦的云层。被日光所照的人,何止万千,可是像咱们两个负着这样 奇怪使命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在大自然里,咱们的一点儿雄心,显得多么渺小!你读约翰·保罗的著作有心得吗?" "多少领会些,我先读了卡莱尔的著作,回过来才研究他的作品的。" "这如同由河流回溯到湖泊一样。他曾说过一句奇异而有深意的话"一个人的真正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你看这里还论到比较和鉴别的力量,这种力量本身就是一个崇高的证明。在瑞 奇特的作品里,能找到许多精神食粮。你带手枪来了没有?" "我有这根手杖。" "咱们一找到匪穴,可能就需要这类的兵器了。我把斯茂交给你,他那个同伴如果不老实,我就用手枪把他打死。"他随手掏出左轮手枪,装上两颗子弹,放回到他大衣的右边口袋里。 我们跟随着透比到达了通往伦敦市区的路上,两旁是半村舍式的别墅,已经临近了人烟稠密的大街。劳动的人和码头工人正在起床,家庭妇女们正在开门打扫门阶。街角上四方房顶的酒馆刚刚开始营业,粗壮的汉子们从酒馆里出来,用他们的袖子擦去胡子上沾的酒。野犬在街头张大了眼睛望着我们,可是我们忠心无比的透比,毫不左瞻右顾,鼻子冲着地,一直往前,偶尔从鼻子里发出一阵急切的叫声,说明所循的气味仍很浓厚。 我们经过了斯特莱塞姆区,布瑞克斯吞区,坎伯韦尔区,绕过了许多条小衖,一直走到奥弗尔区的东面才到达了肯宁顿路。我们所追寻的人仿佛是专走弯曲的路,也许是故意避免被人跟踪,只要有曲折前行的小路,他们就避开正路。从肯宁顿路的尽头,他们转向左行,经过证券街,麦尔斯路到达了骑士街。透比忽然不再往前走了,只是来回乱跑,一只耳朵下垂,一只耳朵竖立,似乎在迟疑不决。后来又打了几个转,抬起头来,似乎向我们请示。 福尔摩斯呵斥道:"这只狗是怎么回事?罪犯们不会上车的,也不会乘上气球逃跑。" 我建议道:"他们可能在这里停过一会儿。" 我的伙伴心安了,他道:"啊!好了,它又走啦。" 狗确是重新前进了。它往四下里又闻了一阵之后,似乎是突然间下了决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决心飞跑起来。这气味似乎较前更重了,因为它已不需要鼻子着地,而使劲牵直了绳子往前奔跑。福尔摩斯两眼发亮,似乎觉得已经快到匪穴了。 我们经过九榆树到了白鹰酒店附近的布罗德里克和纳尔逊大木场。这只狗兴奋而紧张,从旁门跑进了锯木工人已经上工的木场,它继续穿过成堆的锯末和刨花,在两旁堆积木材的小路上跑着,最后很得意地叫着跳上了还在手车上没有卸下来的一只木桶上面。透比伸着舌头,眼睛眨巴着站在木桶上,望着我们两人表示得意。桶边和手车的轮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油渍,空气中有浓重的木馏油气味。 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不觉同时仰天大笑起来。 第八章 贝克街的侦探小队 我问道:"现在怎么办呢?透比也失去了它百发百中的能力了。" 福尔摩斯把透比从桶上抱下来,牵着它出了木场,说道:"透比是根据它自己的见解行动的,如果你计算一下每天在伦敦市内木馏油的运输量,那你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咱们走错了路。现在使用木馏油的地方很多,特别是用在木料的防腐上面,不应当怪罪透比。" 我建议道:"咱们还是顺原路回到油味被混杂了的地方去吧。" "是啊,幸亏路途不远。透比在骑士街左边曾经犹豫不定,显然是油味的方向在那儿分歧了。咱们走上了错路,现在只有顺着另外一条路去找。" 我们牵着透比回到了原来发生错误的地点。透比转了一个大圈,一点儿也没有费事,就向一个新的方向奔去了。 我说道:"要当心透比,不要让它把咱们引到原来运出木馏油桶的地方去。" "这点我也想到啦。可是你看它在人行道上跑,运木桶的车应当在马路上走,所以这次咱们没有走错路。" 经过贝尔芒特路和太子街,它奔向河滨,一直到了宽街河边的一个小的用木材修成的码头上。透比把我们引到紧靠水边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河水,从鼻子里发出哼声。 福尔摩斯道:"咱们的运气不好,他们从这里上了船啦。"码头上系着几只小平底船和小艇。我们把透比引到各小船上,虽然它都很认真地闻了闻,可是没做出任何表示。 靠近登船的地方,有一所小砖房,在第二个窗口上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有几个大字写道:"茂迪凯·斯密司"。下面有小字写着:"船只出租:按时按日计价均可。"在门上另外有一块牌子,上面说这里另备有小汽船。码头上堆积着许多焦炭,可以知道就是这个汽船的燃料。福尔摩斯慢慢地把四周看了一遍,脸上很不高兴。 他道:"这件事看来有些麻烦。他们事先就准备把行踪隐蔽起来,他们的精明是出乎我意料的。" 他向那个屋门走过去,恰巧从里面跑出一个卷发的小男孩,约摸六岁光景。后面追上来一个肥胖红脸的妇人,手里拿着一块海绵。 她喊道:"杰克,回来洗澡!快回来,你这小鬼!你爸爸回来看见你这个样子,轻饶不了你!" 福尔摩斯乘着这个机会说道:"小朋友!你的小脸红通通的,真是个好孩子!杰克,你要什么东西吗?" 小孩想了一下,说道:"我要一个先令。""你不想要比一个先令更好的吗?" 那天真的小孩想了想,又说道:"最好给我两个先令。" "那么,好吧,接住了!斯密司太太,他真是个好孩子。" "先生,他就是这样的淘气,我老伴有时整天出去,我简直管不住他。" 福尔摩斯装作失望,问道:"啊,他出去了?太不凑巧啦!我来找斯密司先生有事。" "先生,他从昨天早晨就出去了。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真有点着急。可是,先生,您如果要租船,也可以和我谈。" "我要租他的汽船。" "先生呀,他就是坐那汽船走的。可怪的是我知道船上的煤不够到伍尔维奇来回烧的。他若是坐大片底船去,我就不会这样着急了,因为有时他还要到更远的葛雷夫赞德去呢。再说他如果有事,可能有些耽搁,可是汽船没有煤烧怎么走呢?" "或者他可以在中途买些煤。" "也说不定,可是他从来不这样做的,他常常说零袋煤价太贵。再说我不喜欢那装木腿的人,他那张丑脸和外国派头。他常跑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福尔摩斯惊讶地问道:"一个装木腿的人?" "是呀,先生!一个猴头猴脑的小子,来过不止一次,昨天晚上就是他把我老伴从床上叫起来的。还有,我老伴在事前就知道他要来,因为他已经把汽船生火点着了。先生,我老实告诉您,我实在是不放心。" 福尔摩斯耸肩说道:"可是我亲爱的斯密司太太,您不用自己瞎着急。您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来的就是那个装木腿的人呢?我不明白怎么您就肯定是他呢?" "先生,听他那样粗重模糊的口音,我就知道了。他弹了几下窗户——那时大概是三点钟——说道:"伙计,快起来,咱们该走了!"我老伴把吉姆——我的大儿子也叫醒了,没有跟我说一个字,他们爷俩就走了。我还听见那只木腿走在石头上的声音呢。" "来的就是那装木腿的一个人,没有同伴吗?""先生,我说不清,我没有听见还有别人。" "斯密司太太,太不巧啦,我想租一只汽船,因为我老早就听说过这只……让我想想!这只船叫……?" "先生,船名叫"曙光"。" "啊!是不是那只绿色的、船帮上画着宽宽的黄线的旧船?" "不,不是。是跟在河上常见的整洁的小船一样,新刷的油,黑色船身上画着两条红线。" "谢谢您,我希望斯密司先生不久就能回来了。我现在往下游去,如果碰到"曙光"号,我就告诉他您在惦记着他。您方才说,那只船的烟囱是黑的吗?" "不是,是有白线的黑烟囱。" "啊,对了,那船身是黑色的。斯密司太太,再见吧!华生,那儿有一只小舢板,叫他把咱们渡到河那边去。" 坐到船上以后,福尔摩斯道:"和这种人讲话,最要紧的是不要叫他们知道他们所说的消息是与你有关的,否则他们马上就会绝口不言。假若你用话逗引着,你就会得到你所要知道的事了。" 我道:"咱们应当采取的步骤已经很清楚了。" "你想应当采取什么步骤呢?" "雇一只汽船到下游去寻找"曙光"号。" "我的好伙计,你这个办法太费事啦。这只船可能靠在从这里到格林威治的两岸任何一个码头上。桥那边几十里内全是停泊的地方。如果你一个一个地去找,不知要用多少日子呢?" "那么请警察协助?" "不,在最后的紧要的关头我也许会把埃瑟尔尼·琼斯叫来。他这个人还不错,我也不愿意影响他的职务。咱们已经侦察到这个地步,我很想自己单独干下去。" "咱们可不可以在报纸上登广告,以便从码头主人那里得到"曙光"号的消息呢?" "那更糟了!这样一来匪徒们就会知道咱们正在追寻他们,他们就要赶快离开英国了,就是现在他们也未尝不想离境远走呢。可是在他们还以为是安全的时候,他们就不急于快走。琼斯的行动对于咱们在这方面是有利的。因为他的意见在报纸上每天全可以看见,这些匪徒会认为大家都在向错误方向侦察,他们可以苟安一时呢。" 当我们在密尔班克监狱门前下船时,我问道:"究竟咱们怎么办呢?" "现在咱们坐这部车子回去,吃些早餐,睡一个钟头,说不定今晚咱们还得跑路呢。车夫,请在电报局停一停。我们暂时留一留透比,以后或者还要用它。" 我们在大彼得街邮电局停下,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电报。他上车后问我道:"你知道我给谁发电报?" "我不知道。" "你还记得在杰弗逊·侯波一案里我们雇用的贝克街侦探小队吗? 我笑道:"就是他们呀!" "在这个案子里,他们可能很有用处。他们若是失败了,我还有别的办法,不过我愿意先用他们试一试。那封电报就是发给我那个小队长维金斯的,他们这群孩子在咱们没吃完早餐前就能来到了。" 这时正是早晨八九点钟。一夜的辛苦,使我感觉万分疲乏,走起路来两腿也跛了,真是精疲力竭。论起这桩案子,在侦查上我没有我的伙伴的那种忠于职业的热情,同时我也不把它仅仅看成是个抽像的理论问题。至于巴索洛谬·舒尔托的被害,因为大家对于他素日的行为并没有好气,所以我对于凶手们也没有太大的反感。可是论到宝物,那就另当别论了。这些宝物——或者宝物的一部分——按理是应属于摩斯坦小姐的。在可能有机会找回宝物的时候,我愿尽毕生之力,把它找回来。不错,如果宝物能够找回,我个人可能就永远不能和她接近了。可是爱情如果被这种想法所左右,这种爱情也就成为无聊和自私的了。如果福尔摩斯能够找到凶手,我就该加上十倍的努力去找宝物。在贝克街家中洗了一个澡,重新换了衣服,使我的精神大大地振作 起来。等到下楼,看见早餐早已备好,福尔摩斯正在那里斟咖啡。 他笑着指着一张打开的报纸向我说道:"你看看,这位好高骛远的琼斯和一个庸俗的记者把这个案子一手包办了。这案子把你搞得也够烦的了,还是先吃你的火腿蛋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报纸来,上边标题写着《上诺伍德的奇案》。这张《旗帜报》报道道:昨夜十二时左右,上诺伍德樱沼别墅主人巴索洛谬·舒尔托先生在室内身亡,显系被人暗杀。据本报探悉,死者身上并无伤痕可寻,可是死者所继承他父亲的一批印度宝物却已全部被窃。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与同来访问死者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师首先发现了死者被害。侥幸彼时警署著名侦探埃瑟尔尼·琼斯先生适在诺伍德警察分署,因此能于惨案发生后半小时内赶到现场主持一切。他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到场不久即已发现线索。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因嫌疑重大,已被逮捕。同时被捕者尚有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和看门人麦克默多。现已证实凶手对于房屋出入路径非常熟悉。由于琼斯先生的熟练技术和精密的观察,已证明凶手既不能由门窗进入室内,必定是由屋顶经过一个暗门潜入的。由这个明显的事实,可以得出结论:这并非普通窃案。警署方面的这种及时和负责的处理,说明了在这种情形下,必须有一位老练的官长主持一切,并且说明了对于把全市警署侦探力量分散驻守,以便及时赶到进行侦查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 福尔摩斯喝着咖啡笑道:"这太伟大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想咱们也险些被指为凶手,遭到逮捕呢。" "我也这么想,只要他又来个灵机一动,到现在还保不住咱们不会被捕呢。" 正在这时,门铃大作,随后听见我们的房东赫德森太太高声和人争吵。 我半站起来,说道:"天啊!福尔摩斯,这些家伙们真捉咱们来啦!" "还不至于吧。这是我们的非官方的部队——贝克街的杂牌军来了。" 说话间,楼梯上已有赤足而行和高声说话的声音。走进来十几个穿破衣服的街头小流浪者。他们虽然吵嚷着进来,可是他们中间却有些纪律。他们立刻站成一排,脸对着我们等待我们发言。其中有一个年纪较大、好像是队长的站在前面,神 气十足,可是从他衣衫褴褛的情况看来却很滑稽可笑。 "先生,接到您的命令以后,我立刻就带他们来了。车费三先令六便士。" 福尔摩斯把钱给了他说道:"给你钱。我曾经告诉过你,维金斯,今后有事,你自己来。他们听你的招呼,不要全都带了来,我的屋子容不下这么些人。可是,这一次全都来了也好,可以都听到我的命令。我现在要寻找一只名叫"曙光"的汽船,船主叫茂迪凯·斯密司。船身黑色有两条红线,黑烟囱上有一道白线,这只船在河的下游。我要一个孩子在密尔班克监狱对岸茂迪凯·斯密司的码头上守着。船一回来立即报告。你们必须分散在下游两岸,缜密地寻找,一有消息,立刻来报。你们全都听明白了吗?" 维金斯道:"是,司令,都听清楚了。" "报酬还照以前的老例。找到船的另外多给一个畿尼,这是预付你们一天的工资,现在去吧!"他给了每人一个先令。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下了楼,不一会,我就看见他们消失在马路中间了。 福尔摩斯离开桌子站了起来,点上了他的烟斗说道:"只要这只船还浮在水上,咱们就能找到它。他们可以到处跑,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事情,可以偷听任何人的谈话。我预计他们在黄昏前就可以有寻到汽船的消息来报告,这时咱们只好等待着无事可做了。在找到"曙光"号或茂迪凯·斯密司以前,咱们无法进行侦查。" "透比吃咱们的剩饭就行了。福尔摩斯,你要睡一会儿吗?" "不,我不觉得疲倦。我的体质非常特别。工作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如果闲着无事反而会使我委顿不堪了。我现在要吸烟了,细细地想一想我那女主顾委托咱们办的这件 奇事。咱们这个问题,想来不难解决,因为装木腿的人并不多见,另外那个人,更是绝无仅有的了。" "你又提到那另外的一个人了。" "至少我没有想向你保守秘密,可是你也许有你的高见。现在考虑一下所有的情况:小脚印、没有穿过鞋子的赤足、一端装着石头的木棒、灵敏的行动和有毒的木刺。你从这里得到什么结论呢?" 我喊道:"一个生番!可能是和琼诺赞·斯茂同伙的一个印度人。" 他道:"这倒不太像。最初在我看到好像有奇怪的武器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过。可是由于那特殊的脚印,我就另向其他方面考虑了。印度半岛的居民有的是矮小的,可是没有能留这样的脚印的。印度土著的脚是狭长的,穿凉鞋的回教人因为鞋带缚在紧靠大拇指的趾缝里,拇指和其他脚趾是分开的。这些木刺只有从吹管向外发放的一个方法。这样的生番,我们应当往哪里去找呢?" 我道:"从南美洲。" 他伸出胳臂,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厚书,说道:"这是新出版的地理辞典第一卷,可以认为是最新的权威著作了。这里写的是什么?"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距苏门答腊三百四十英里。"喝!喝!这又是什么?"气候潮湿、珊瑚暗礁、鲨鱼、布勒尔港、囚犯营、罗特兰德岛、白杨树……"啊!在这里!"安达曼群岛的土人,可以称为世界上最小的人了,虽然人类学者亦有说非洲的布史人或美洲的迪格印第安人和火地人是最矮小的。这里的人品均高度不到四英尺,成年人比这个还矮的也不少。他们生性凶狠、易怒而又倔强,但是只要和他们建立了信任和感情,他们就能至死不渝。"注意这个,华生!再听下边的:"他们天生可怕,畸形的大头、凶狠的小眼睛、 奇怪的面貌、特别小的手和脚。由于他们凶狠、倔强已极,英国官吏虽竭尽一切努力,也丝毫无法把他们争取过来。对于船只遭难的水手们说来,他们永远是个祸害,往往被他们用镶着石头的木棒击碎脑袋,或用毒箭刺死。这种杀害的结果总是毫无例外地以人肉盛筵作为结束。"可真是可爱的好人哪!华生!如果这个小子没有人管着,叫他自由行动,那结果更不堪设想了。我觉得,就是琼诺赞·斯茂雇用他,恐怕也是出于不得已吧。" "可是他怎么就找到一个这样奇怪的同谋呢?" "啊,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咱们既然知道斯茂是从安达曼群岛来的,这个土人和他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稀奇了。毫无疑问,以后咱们还要知道些详情呢。华生,看来你是疲倦极了,你在那张沙发上躺下,等我来催你入睡吧。" 他从屋角那里拿起小提琴来,开始奏起一支低沉的催眠曲——无疑是他的自编曲,因为他有一种即景作曲的本领。我直到现在还能模糊地记得他那瘦削的手,诚恳的脸和弓弦上下的动作呢。那时我一身孑然在音乐声中,进入了梦境,我看见梅丽·摩斯坦甜蜜的脸容在向我微笑。 第九章 线索的中断 下午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我的精神也已完全恢复了。福尔摩斯已把提琴放在一旁,坐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用心细读。他看到我醒来,对我望了望,神色很不愉快。 他道:"你睡得很香,我恐怕我们说话的声音要把你吵醒了。" 我答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你得到什么新的消息没有?""不幸得很,还是没有。我真没有想到,也很失望,我预计到这时候总应当有确实消息来了。维金斯刚刚来报告过,他说汽船的踪迹一点儿也没有,真是叫人着急。因为时机紧迫了,每一个钟头都是要紧的。" "我能帮忙吗?我的精神已恢复了,再出去一夜也是没有问题。" "不,现在咱们什么也不能做,咱们只有等候消息。如果咱们现在出去,要是有消息到来,反而误事。你有事可随尊便,我必须在这里守候。" "那么我想到坎伯韦尔去访问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昨天她已和我约定了。" 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动着笑意问道:"是去访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吗?" "当然还有摩斯坦小姐,她们都急于要知道这个案子的消息。" 福尔摩斯道:"不要告诉她们太多,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决不能完全信赖她们。" 对他这种不讲理的话,我并没有和他争辩,我说道:"我在一两个钟头内就可以回来。""好吧!祝你一切顺利!如果你过河去的话,不妨把透比送回去,因为我想咱们现在不会再用它了。" 我依照他的话把透比归还了它的主人,并酬他半个英镑。到了坎伯韦尔,会见了摩斯坦小姐。她经过昨夜的冒险,至今还有些疲倦,可是正在盼望着消息。弗里斯特夫人也是好 奇心胜,急于想知道一切。我向她们述说了所有的经过,保留一些凶险的地方没有说。虽然说到舒尔托先生的被害,可是没有描写那些可怕的情况和凶手所用的凶器。就是如此约略地讲述了一遍,还是够叫她们听着惊奇有味的。 弗里斯特夫人道:"简直是一本小说!一个被冤的女郎,五十万镑的宝物,一个吃人的黑生番,还有一个装木腿的匪徒。这和一般小说的情节大不相同呢。" 摩斯坦小姐愉快地眼望着我说道:"还有两位侠士的拯救呢。" "可是梅丽,你的财富全依靠着这次的搜寻了。我看你并不觉得怎样兴奋。请想一想,若是一旦变成巨富,是多么可喜的事呀。" 她把头摇了摇,似乎对于这件事并不怎样关心。看到她对于即将致富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表示,使我的心里感到无限的安慰。 她道:"我所最关心的就是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的安全,其余的都不足挂齿。他在全案经过中的表现是非常厚道和可敬的,我们有责任把他从这可耻和无根据的冤枉里洗刷出来。" 我从坎伯韦尔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伙伴的书和烟斗还放在他的椅子旁边,可是他本人却不见了。我四周看了一遍,希望他留下一张字条,可是没有找到片纸只字。 赫德森太太进屋来放窗帘,我问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是出去了吗?" "先生,他没有出去,他在他自己的屋里。"她放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道:"先生,您知道吗,我怕他是病了!" "赫德森太太,您怎么知道他病了?" "先生,事情有些古怪。您走了以后,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的脚步声使我都听烦了。后来又听见他自言自语,每次有人叫门,他就跑到楼梯口喊问:"赫德森太太,是谁呀?现在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可是我依然可以听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先生,我希望他没有病。方才我冒昧地告诉他吃些凉药,可是,先生,他瞪了我一眼,吓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那间屋子跑出来的。" 我答道:"赫德森太太,我想您可以不必着急,我以前也看见过他这个样子的。他有事在心,所以使他心神不安。"我就这样故作轻松地和我们的好房东谈着,可是我在整个长夜里不断地隐约地听见他的脚步声音,我知道,他那迫切的心情已因不能采取行动而变得益发焦躁起来。 第二天早餐时,他的面容疲倦而瘦削,两颊微微的发红。 我道:"老兄,你把自己累垮了。我听见你夜里在屋内踱来踱去。" 他答道:"我睡不着,这讨厌的问题把我急坏了。所有的大困难都已经克服了,现在反而叫一个很不算什么的障碍给难住了,未免叫人太不甘心。现在咱们已经知道匪徒是谁,知道船的名字和其他一切了,可是就是得不到船的消息。其他方面也都已行动起来,我已用尽了我的方法,整条河的两岸已经都搜遍了,还是没有消息。斯密司太太那里也没有她丈夫的音信,我差不多认为他们已经把船沉到河底了,可是这一层亦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咱们可能是受了斯密司太太的愚弄了。" "不然,我想这一层可以不用过虑,因为经过调查,这样的汽船确是有一只的。" "它会不会是到上游去了?" "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我已经派出一批搜查的人上溯到瑞奇门德一带去了。如果今天再没有消息,我明天当亲自出马去找匪徒而放弃寻找汽船了。可是肯定的,肯定咱们会得到一些消息的。" 一天过去了,维金斯和其他的搜查人员都没有消息。大多数的报纸全登着诺伍德惨案的报道。他们对那不幸的塞笛尼斯·舒尔托都攻击得很厉害。除了官方将在第二天验尸之外,各报纸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我在傍晚步行到坎伯韦尔,把我们的失败情况向两位女士作了报告。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福尔摩斯依然是垂头丧气,很不高兴,甚至对于我的问话也淡然不理。整个晚上他在那里忙着作一个玄妙的化学实验,蒸馏气加热后所发出的恶臭,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一直快到天亮,我还听见试管的声音,知道他还在那里进行着这恶臭的实验。 第二天清晨,我惊醒过来,看见福尔摩斯已经站在我的床前。他穿着一身水手的服装,外面罩着一件短大衣,颈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他道:"华生,我现在亲身到下游去。我经过再三考虑,觉得只有这一着了,无论如何是值得一试的。" 我道:"那么我和你一同去好不好?" "不好。你留在这里作我的代表是比较有用的。我自己也不愿意去,虽然昨晚维金斯很泄气,可是我想今天肯定会有消息的。所有的来信、来电都请你代拆,按照你的判断便宜行事。你可不可以代劳呢?" "当然愿意。" "我的行踪不定,恐怕你也无法给我电报。可是假若运气好,我未必耽搁很久。回来以后总会有些消息向你报告的。" 早餐的时候,他还没有消息。可是打开《旗帜报》,看见上面登载着这个案子的新发展。它报道道:关于上诺伍德的惨案,据悉案情内容非常复杂,不似预料那么简单。新的发现证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确无嫌疑。昨晚舒尔托先生和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已被警署释放。至于真正的凶犯,警署方面已有新的线索。此案现由苏格兰场干练的埃瑟尔尼·琼斯先生负责缉凶,预料日内即可破案云云。 我想:这还算令人满意,我们的朋友舒尔托总算是恢复自由了。新的线索是什么呢?这好像仍是警署方面掩饰错误的老派头。我把报纸扔到桌上,目光忽然又被报上寻人栏里面的一段小广告吸引住了。广告文曰:"寻人:船主茂迪凯·斯密司及其长子吉姆在星期二清晨三时左右乘汽船"曙光"号离开斯密司码头,至今未归。"曙光"号船身黑色,有红线两条,烟囱黑色,有白线一道。如有知茂迪凯·斯密司与其船"曙光"号的下落者,请向斯密司码头斯密司太太或贝克街221号乙报信,当酬谢金币五镑。" 这个小广告显然是福尔摩斯登的,贝克街的住址就足以证明了。我以为这个广告的措辞非常巧妙,因为即使匪徒们看到了,也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妻子寻找丈夫的普通广告,并看不出其中的隐秘。 这一天过得真慢。每次听到敲门的声音或是街上沉重的脚步声音,我都以为是福尔摩斯或者是看见广告来报信的人来了。我试着看书,但是精神不能集中,思想总是跑到我们所追踪的那两个 奇怪的匪徒身上去。有时我还这样想:会不会是福尔摩斯的理论发生了基本的错误?他是不是犯了严重的自欺病?会不会是由于这些证据不够真实,他臆断错了?我从没有看见过他的工作发生错误,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想或者可能因为他的自信力太强了,把一个平淡的问题反而看成一个极复杂极离奇的疑案,以致一误再误?可是回过来一想,这些证据又是我亲眼所见的,他的推断的理由我也听见过的。再看一看这一连串的奇怪事实,虽然其中有的是无关紧要的,可是全部都指明了同一方向。我不得不承认,纵然就是福尔摩斯的理解真是错误了,这案子本身也必定是异乎寻常的费解。 下午三点钟时,铃声大作,楼下有命令式的高声谈话,没有想到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埃瑟尔尼·琼斯先生。可是他的态度和以前绝不相同了,他已经不像在上诺伍德那样粗暴、架子十足和以常识专家自居了,他在谦虚之外还有些自惭。 他道:"您好,先生,您好!听说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 "是的,我不知道他几时可以回来。请等一等好不好?请坐,吸一支我们的雪茄烟好吗?" "谢谢,请赏我一支吸。"他说时用红绸巾轻轻地揩拭他的上额。 "敬您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酒好吗?" "好吧,半杯就够了。到这时候天气还是这般的热,我心绪又是这样的烦,您还记得我对这诺伍德案的理解吗?" "我记得您说过一次。" "咳,我现在对于这个案子又不得不加以重新考虑了。我本已紧紧地把舒尔托先生兜在网里了,可是,咳,先生,半道里他又从网眼里溜了出去。他证明了一个无法推翻的事实——他自从离开他哥哥以后始终有人和他在一起,所以这个从暗门进入屋内的人就不会是他了。这个案子实在难破,我在警署的威望亦发生了动摇,我很希望得到些帮助。" 我道:"咱们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啊。" 他很肯定地说道:"先生,您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真是一位非凡的人。他是人所不及的。我看见过他所经历的许多桩案子,没有一桩不被他弄清楚的。他使用的方法变化无穷,当然有时也失之过急,可是整个地来说,他是可以成为一个最有本领的警官的。不怕人笑话,我真是望尘莫及。今早我接到了他的一封电报,从里面可以知道,对于舒尔托这个案子,他已经有了新的发现。这就是那封电报。" 他从衣袋里把电报拿出来交给了我。这封电报是十二点钟从白杨镇发的,电文说:"请立刻到贝克街去。假若我还没有回来,请等候。我已寻到舒尔托案匪徒的踪迹。如果你愿意看到本案的结束,今晚可和我同去。" 我道:"这封电报的语气很是令人高兴。他必定是把已断的线索接上了。" 琼斯很得意地说道:"啊,这么说来他也有时搞错的。我们侦查的能手也常常走错路呢。这次也可能是空欢喜一场,可是我们警察的责任是不能叫任何机会错过去的。现在有人叫门,也许是他回来了。" 传来一阵沉重的上楼的脚步声,喘息的声音很重,说明这个人呼吸困难;中间稍停了一两次,好像他上楼梯很费气力似的。最后他走进屋来,他的容貌和我们所听见的声音是符合的。一个老人,穿着一身水手的衣服,外面套着大衣,纽扣一直扣到颈间。他弯着腰,两腿颤抖,气喘得很痛苦。他手拄一根粗粗的木棍,两肩不断耸动,好像呼吸很吃力。他的面目,除了一双闪烁的眼睛以外,只有白的眉毛和灰的髭须,其余全被他的围巾遮盖住了。整个地看来,他像是一个年事已高、景况潦倒而令人尊敬的航海家。 我问道:"朋友,有什么事吗?" 他用老年人所特有的习惯,慢条斯理地向四周看了看。 他问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没有在家。可是我可以代表他,您有什么话全都可以告诉我。" 他道:"我只能向他本人说。" "可是我告诉您,我可以代表他,是不是关于茂迪凯·斯密司汽船的事?" "是的,我知道这只船在哪里,知道他所追踪的人在哪里,还知道宝物在哪里,我一切全都知道。" "您告诉我好了,我会转告他的。" 他十足地表现了老人的易怒和顽固的态度。他道:"我只能告诉他本人。" "那您只好等一等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为了这件事浪费一天的光阴,如果福尔摩斯先生不在家,只好让他自己想法子去打听这些消息了。你们两人的尊容我都不喜欢,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们。" 他站起来就要出门,可是埃瑟尔尼·琼斯跑到他前面,拦住了他。 琼斯道:"朋友,请等一等。您有要紧的消息报告,您不能这样就走。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我们要把您留住,直等到我们的朋友回来。" 那老人要想夺门而出,可是埃瑟尔尼·琼斯早已把背靠在门上,阻住老人的去路。 老人用手杖在地板上怒击着喊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到这里来拜访一位朋友,可是你们二人和我素不相识,硬要把我留下,对待我这样无礼!" 我道:"请不要着急,您所费的时间我们会补报您的。请坐在那边沙发上,不久福尔摩斯先生就可以回来了。" 他很不高兴地用两手掩住了脸,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琼斯和我继续一边吸着我们的雪茄烟一边谈话。霎时间忽然听见福尔摩斯的声音向我们说话。 "我想你们也应该敬我一支雪茄烟了。" 我们二人从椅上吃惊地跳了起来,旁边坐着福尔摩斯,笑容可掬。 我惊讶地喊道:"福尔摩斯!是你吗?那老头哪儿去了?" 他拿出一把白发,说道:"他就在这儿,假发、胡须、眼眉,全在这里。我认为我的化装还不错,可是没有想到把你们也骗住了。" 琼斯高兴得喊道:"啊,你这坏蛋!你真够得上一个戏剧演员——一个出色的演员,你学工人的咳嗽,还有你腿部的表演每星期足可挣十镑的工资。可是我想我看出你的眼神来了,你还没有把我们骗得完全相信。" 他点燃了雪茄烟,说道:"我今天整日打扮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很多的匪徒们已渐渐地认识了我——特别是在咱们这位朋友把我的侦探事迹写成了书之后。所以我只好在工作时简单地加以化装。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 "接到了,所以才会来的。" "你对这案子的工作进展如何了?" "一点儿也没有头绪。我不得已释放了两个人,对于其余的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证据。" "那不要紧,一会儿我给你另外两个人来补他们的缺。可是你必须完全听我的指挥,一切功绩可以归你,可是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我的,这点你同意吗?" "只要你协助我把匪徒捉到,一切全都同意。" "那好,头一件:我需要一只警察快艇——一只汽船——今晚七时开到西敏士特码头待命。" "这个好办,那儿经常停着一只,我到对面再用电话联系一下就成了。" "我还要两个健壮的警士,以防匪徒拒捕。" "船内向来都准备着两三个人,还有别的吗?" "我们捉住匪徒,那宝物就能到手,我想我这位朋友一定喜欢亲自把宝物箱送到那位年轻女士的手上——这宝物一半是应该属于她的,由她亲自打开。喂,华生,好不好?" "这是我无上的光荣。" 琼斯摇头道:"这个办法未免于规章有所不合——不过咱们可以通融办理。但是看完之后,宝物必须送还政府以便检验。" "那是当然的,这个好办。还有一点,我倒很希望先听到琼诺赞·斯茂亲口说出有关这一案件的始末详情。你知道,我素来就需要把一个案子的详情,充分地了解。你大概对于我准备先在这儿或其他地方,在警察看守之下,先对他作一次非正式的讯问一节没有什么不同意吧?" "你是掌握着全案情况的人。虽然我还没有能够证明确有这么一个叫琼诺赞·斯茂的人,可是如果你能捉到他,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先向他询问。" "那么,这也同意了?" "完全同意,还有什么要求吗?" "只有我要留你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半点钟内即可备好。我准备了生蚝和一对野鸡,还有些特选的白酒。华生,你不知道,我还是个治家的能手呢。" 第十章 凶手的末日 我们这顿饭吃得很快乐。福尔摩斯在高兴的时候,谈锋向来是畅利的。今晚他的精神似乎异常愉快,所以天南地北谈个不休。我还从不知道他这样健谈,他从神怪剧谈到中世纪的陶器,意大利的斯特莱迪瓦利厄斯提琴,锡兰的佛学和未来的战舰,——他对哪一方面,似乎全都特别研究过的,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把这几天的郁闷也一扫而光了。埃瑟尔尼·琼斯在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爱说爱笑性情随和的人,他尽量欣赏着这顿考究的晚餐。在我个人则觉得全案的结束似乎就在今晚,也和福尔摩斯同样地愉快得开怀畅饮起来,宾主三人异常欢洽,没有人提到我们饭后的冒险任务。 饭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斟满了三杯红葡萄酒道:"再干一杯,预祝今晚成功。时候到了,应该动身了。华生,你有手枪吗?" "抽屉里有一支,是从前在军队里使用的。" "你最好是带上它,有备而无患。车子已等在门外,我和他预订了六点半钟到这里来接咱们的。" 七点稍过,我们到达了西敏士特码头,汽船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福尔摩斯仔细地看了看,问道:"这船上有什么标志指明是警察使用的吗?" "有,那船边上的绿灯。" "那么,摘下去。" 绿灯摘下后,我们先后上船。船缆解开了,琼斯、福尔摩斯和我都坐在船尾,另外一人掌舵,一人管机器,两个精壮的警长坐在我们的前面。 琼斯问道:"船开到哪里去?" "到伦敦塔,告诉他们,把船停在杰克勃森船坞的对面。" 我们的船速度确实很快,超越过无数满载的平底船,又超越过一只小汽船,福尔摩斯微笑地表示满意。 他道:"照这样的速度,我们可以把河里的什么船都赶上了。" 琼斯道:"那倒不见得,不过能够赶上我们这样速度的汽船,确是不多见的。" "我们必须赶上"曙光"号,那是一只有名的快艇。华生,现在没有事,我可以把目前发展的情况和你讲讲。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一个很不算什么的障碍把我难住了,我是决不甘心的吗?" "还记得。" "我利用作化学分析试验的办法使我的脑筋得到了彻底的休息。咱们的一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改变工作,是最好的休息。"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当我把溶解碳氢化合物的实验作成功以后,我就回到舒尔托的问题上面,把这问题重新考虑了一遍。我所派遣的孩子们在上下游都搜遍了,也没有结果。这只汽船既没有停泊在任何码头上又没有回转,也不太像为了灭迹而自沉——如果实在找不着,当然这还算是个可能的假设。我知道斯茂多少有些狡猾的伎俩,可是我认为他没有受多少教育,还不可能有那样周密的手段。他既然在伦敦居住过相当久——这一点由他对樱沼别墅侦伺了很久的事实就可以证明,他不可能不需要一个短时间——哪怕是一天——作些准备,方能离开他的巢穴远行。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能性。" 我道:"我看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恐怕他在行动以前早已作了远行的准备。" "不然,我不这样想。除非等到他确知这个巢穴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他决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又想到了一层:琼诺赞·斯茂一定会料想到,他那同谋的那副怪相,不管把他怎样改装起来也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并且会令人联系到诺伍德惨案上去,斯茂的机警不会把这一层忽略的。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天黑以后离开巢穴,还必须在天明以前赶回来。根据斯密司太太所说,他们在斯密司码头上船的时候是在三点钟,再过一个多钟头天就要大亮,行人也多了。所以我认为他们是不会走得太远的。他们给足了斯密司钱,叫他不要声张,预订下他的船,以备最后的远飏,然后携带宝物回到巢穴。在一两天内看看报纸,听听风声,再择一个夜晚从葛雷夫赞德或肯特大码头乘上他们已经订好船位的大船,逃往美洲或其他殖民地去。"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只船也带到巢穴里去呀。" "当然不能够。我认为,这只船虽然没有被我们发现,可也不会离开太远。处在斯茂的地位,根据他这个人的能力来设想,他会想到:如果确有警察跟踪的话,那么,如果把船遣回或是把它停在码头旁边,都会使追踪更容易得多了。那么怎样才能够把船隐蔽起来,同时要用它的时候还不至于误事呢?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应当怎么办呢?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船开进一个船坞里小作修理,如此既可达到隐蔽的目的,还可在提前几个小时通知的情况下使用。" "这似乎是很简单的。" "正因为很简单,才容易被忽略了。于是我决定照着这个途径去进行侦查。我立刻穿了一身水手的服装到下游的每个船坞里去询问。问了十五个船坞全失败了,可是问到第十六个——杰克勃森船坞——得知在两天前曾有一个装木腿的人把"曙光"号送进船坞修理船舵。那里的工头和我说:"就是那个画着红线的船舵,其实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正说着,从那边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船主茂迪凯·斯密司,他喝了不少的酒。我自然不会认识他,是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并说道:"今晚八点钟我们的船要出坞去。记住了,准八点钟。有两位客人要坐船,不要耽误了。"匪徒们一定给了他不少的钱,他对工人们拍着他满口袋的银币,丁当作响。我跟踪了他几步,他跑进了一家酒馆。于是我又回到船坞,在途中碰巧遇到了我的一个小帮手,我把他安置在那里,盯住汽船。让他站在船坞的出口地方,预约定了,当 汽船出坞的时节,向我们挥动手巾作为暗号。我们在河上歇一下,看着他的去路,要不是人赃并获那才是怪事呢。" 琼斯道:"不管这几个人是不是真的凶手,你的准备是很周密的。不过要是我,我一定派几个能干的警察,等到匪徒来到杰克勃森船坞时,就把他们当场逮捕了。" "这个我可不敢赞同,因为斯茂是个很狡猾的人,他起行以前一定先派人查看动静,如有可疑的情况,他自然又要再隐匿一个时期。" 我道:"可是你若盯紧了茂迪凯·斯密司也可以把匪穴找到呀。" "那样我的时光就全要浪费了。我想匪徒们的住处九成九斯密司是不知道的。斯密司有酒喝、有钱花,其余的问它做什么?有事时匪徒们派人通知他就行啦。我各方面都考虑到了,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谈话之间,我们已经穿过了泰晤士河上的几座桥。当我们出了市区的时候,落日余晖已将圣保罗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照得金光闪闪。在我们还没有到达伦敦塔的时候,就已是黄昏时分了。 福尔摩斯远远指着靠萨利区河岸桅樯密立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杰克勃森船坞,让我们的船借着这一串驳船的掩护,慢慢地来回游戈。"他又用望远镜向岸上观察,说道:"我已经找到了我派的那个人,可是手巾还没有挥动。" 琼斯很性急地说道:"咱们还是停泊到下游等着他们吧。"这时我们都很焦急,就是那几个对于我们的任务不太清楚的警长和火夫,也在那里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气。 福尔摩斯答道:"虽然十分之九他们会往下游去的,可是我们不能擅自把上游忽略了。从我们目前这个地方能够看见船坞的出入口,可是他们却不容易看见咱们。今晚没有云雾,月光很亮,咱们就在这儿吧。你看见那边煤气灯光的下面,来往的人够多么拥挤。" "那都是从船坞下工的工人们。" "这些人的外表虽然肮脏粗俗,可是每个人的内心全有一些不灭的生气。只看他们的外表,你是想不到的。这并不是先天的,人生就是一个谜。" 我道:"有人说:人是动物中有灵魂的。" 福尔摩斯道:"温伍德·瑞德对这个问题有很好的解释。他论道虽然每个人都是难解的谜,可是把人类聚合起来,就有定律了。譬如说,你不能预知一个人的个性,可是能够确知人类的共性。个性不同,共性却是永恒的,统计家们也是这样的说法……你们看见那条手巾了吗?那边确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着。" 我喊道:"不错,那就是你派的小帮手,我看得很清楚。" 福尔摩斯喊道:"那就是"曙光"号,你看它的速度真快。机师,咱们加速前进,紧追着那有黄灯的汽船。假若咱们追不上它,我是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曙光"号已经从船坞开了出去,被两三条小船遮得看不见了。等到我们再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驶得相当快了。它在沿着河岸向下游急进,琼斯看了只是摇头,说道:"这船神速极了,咱们恐怕追不上它。" 福尔摩斯叫道:"咱们必须追上它。火夫,快快地加煤!尽全力赶上去!就是把咱们的船烧了,也要赶上它!" 我们紧追在后面,锅炉火势凶猛。马力强大的引擎,气喘吁吁,铿锵作响,好似一具钢铁的心脏,尖尖的船头划破平静的河水,向左右两侧各自冲起一股滚滚的浪花来,随着 引擎的每一次悸动,船身在震颤、跃进,就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船舷上的一盏大黄灯向前方射出了长长的闪烁的光束。前面远远的一个黑点,就是"曙光"号,它后边有两行白色浪花,说明了它航行的神速。那时河上的大小船只很多,我们横穿侧绕着飞掠过去。可是"曙光"号还是那样的飞快,我们紧紧钉在它的后面。 福尔摩斯向机器房喊道:"伙计们,快加煤,多加煤!尽力多烧蒸汽往前赶!"下面机器房的熊熊烈火照射着他那焦急的鹰鹫似的面孔。 琼斯望着"曙光"号说道:"我想咱们已经赶上一点了。" 我道:"咱们确已赶上不少了,再有几分钟就可以追上了。" 正在这时,不幸的事来了。一只汽船拖了三只货船横在我们面前。幸而我们急转船舵,才避免了和它相撞。可是等到我们绕过它们,继续追下去的时候,"曙光"号已经又走远了足有二百多码了,不过还能看得到它。当时,阴暗朦胧的暮色已经变成了满天星斗的夜晚。我们的锅炉已烧到了极度,驱船前进的力量强大异常,使脆弱的船壳咯吱作响,颤动不已。我们已经由伦敦桥的正中下面穿过,过了西印船坞和长长的戴特弗德河区,又绕过了狗岛。以前只是一个黑点的"曙光"号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琼斯把我们的探照灯向它直射,照见了船面上的人影。一个人坐在船尾,两腿跨着一个黑的东西,旁边还蹲伏着一堆黑影子,好像一只纽芬兰狗。一个男孩把舵,从锅炉的红光中,可以看见斯密司光着上身在拼命地加谋。起初他们或者还不能肯定我们是否是在追赶他们,可是到现在我们在每个转弯抹角的地方都紧紧地跟在后面,那就没有问题是在追他们了。在到了格林威治的时候,两船的距离约有三百步,再到布莱克沃尔时两船相隔已不过二百五十步了。我奔波了一生,在不少的国家里都打过猎,也追赶过不少的野兽,然而都没有像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人这样惊险出奇。我们和前船已是一步接近一步了,在寂静的夜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前面船上机器的响声。坐在船尾上的那个人还是蹲在那里,两手似乎挥动得很忙,不断地抬起头来估量两船的距离。我们相距更近了,只有四只船的长短,两船仍在飞奔前驶。这时已近河口,一边岸上是巴克英平地,另一侧则是普拉姆斯梯德沼泽。琼斯喝叫着命令前船速停,船尾那个人听见我们的喊叫,从船面上站起来挥动两拳,向着我们高声怒骂。他的身体健壮,个子高大,两腿撇开站在那里。我看见他的右边大腿下面只是根木柱支着。他旁边蜷伏着的黑影子,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地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黑人,体格的矮小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畸形的大头,上面长着蓬乱的头发。福尔摩斯那时已经把手枪拿在手里,我看见了这个怪状的生番,也把手枪掏了出来。他围着一件黑色的好似毯子的东西,只露着脸。可是这个脸,那副丑恶的怪状足以令人丧魂失魄。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狞恶的怪相,他那两个小眼凶光闪闪,嘴唇极厚,从牙根向上翻撅着,他在向我们狂喊乱叫,半兽性的暴怒在发作。 福尔摩斯轻轻地向我说道:"只要他一抬起手来,咱们就开枪。"这时彼此之间只有一船之隔了,看得更清楚了。那个白人撇着两腿不断地怒骂,那个矮小的黑人满脸愤恨地向着我们的灯光,咬牙切齿地狂叫。 幸而我们看他们看得很清楚。那个小黑人从毯子里掏出了一个好似木尺的短圆的木棒搁在唇边。我们立即扳动机枪,两弹启发。那黑人转了转身就两手高举,跌入河内,刹那之间我就看到他那一双狠毒的眼睛在白色的漩涡之中消失了。这时,那装木腿的人冲向船舵,用尽他全身力量扳那舵柄,那船突向南岸冲去,我们以相差几尺的距离躲开了它的船尾总算没有撞上。我们随即转变方向追上前去。那时"曙光"号已经接近南岸,岸上是一 片荒凉的旷野,月光照着空旷的沼地,地面上聚着一片片的死水和一堆堆的腐烂植物。那只汽船冲到岸上就搁浅了,船头耸向空中,船尾没在水里。那匪徒跳到了岸上,可是他那只木腿整个陷入泥中。他用力挣扎,可是连一步也进退不得。他狂喊乱叫地跳动着左脚,可是那木腿却在泥里愈陷愈深。等我们把船靠了岸,他已经被钉在那里寸步难行了。我们从船上扔一条绳子过去套住了他的肩膀,才把他好似拉鱼似的拖上了船。斯密司父子二人愁眉苦脸地坐在船上,听了我们的命令,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曙光"号走到这边船上来。一只印度精制的铁箱,摆在那只船甲板上边,不用问就知道是使舒尔托遭祸的宝箱。箱上没有钥匙,非常沉重,我们小心地把它搬到我们的舱里。我们把"曙光"号拖在后面,慢慢地向上游回驶。我们不断地用探照灯向河水四面映照,可是那黑人早已踪影不见,想必已葬身泰晤士河底了。 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道:"看这里,我们的枪几乎打晚了。"靠着我们先前站的地方的后面插着一支毒刺,大约就是在我们放枪的时候射来的。福尔摩斯对着毒刺仍像平时那样地耸耸肩微微地一笑,可是我每回想到那天晚上危在须臾的情况,仍不免十分惊悸。 第十一章 大宗阿格拉宝物 我们的犯人坐在船舱里,面对着他千辛万苦费了多年工夫所得来的铁箱。他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很黑,他的两只眼睛象征着他那胆大妄为的天性,满脸的皱纹,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室外作过多年苦工的。他那多须髭的下颚向外突出的怪样,显示出了他那倔强的性格。他那蜷曲的黑发已经多半灰白,料想他的年纪当在五十上下。在平常的时候,他的面貌还不算难看,可是在盛怒之下,他那浓眉和凶恶的下颚就组成了一副可憎的面貌。他坐在那里,把戴铐的双手搁在膝上低头不语,不断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那只使他犯罪的铁箱。依我看来,他的表情似乎悲痛多于愤怒。有一次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眼光里似乎带着些幽默的意味。 福尔摩斯燃上了一支雪茄烟,说道:"琼诺赞·斯茂,我真不高兴看到事情竟弄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直率地答道:"先生,我也不愿意啊。这条命,我想也逃不过去了。可是我向您发誓,我实在没有想杀害舒尔托先生,是那个恶鬼童格射出一支混账的毒刺害死他的。先生,我是毫不知情的。舒尔托先生的死叫我很不好受。我用绳子鞭打了那小鬼一顿,可是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道:"你先吸一支雪茄烟。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喝一些我瓶子里的酒先暖和暖和吧。我问你,你在爬绳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那矮小无力的黑小子能够敌得住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您说这话好像亲眼看见过似的。我本以为那屋里是没有人的,我对那里的生活习惯都很清楚,那个时候是舒尔托先生前常下楼吃晚饭的时候。我丝毫也不隐瞒,我以为说实话就是我最好的辩护。当时要是那个老少校在屋里,那我就会毫不怜惜地掐死他。我杀了他和吸这支雪茄烟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竟因为小舒尔托而使我被关进监狱,实在令人痛心,因为我和他从来没有任何纠葛。" "你现在已经是在苏格兰场埃瑟尔尼·琼斯先生羁押之下。他准备把你带到我的家中,由我先问你的口供。你必须向我句句实言,如果你能够老实,或者我还可以帮你的忙。我想我有法子可以证明那毒刺的毒性很快,在你爬进屋里以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身亡了。" "先生,不错的,他已经先死了。当我爬进窗户一看见他那歪着头狞笑的样子,就把我吓坏了。要不是童格跑得快,当时我就把他宰了。这也就是到后来他告诉我他如何在忙中丢落了那根木棒和一袋毒刺的原因,我想这件东西一定提供了一些线索,帮助了您追寻到我们。至于您怎么把线索联系起来而捉到我的,那我就想不出来了。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恨您的。"他又苦笑道,"可是这也真算一件怪事。您看,有权利享受这五十万镑的我,竟在安达曼群岛修筑防波堤度过了半生,后半生恐怕又要到达特沼地去挖沟了。从头一天碰到那商人阿奇麦特因而和阿格拉宝物发生了关系之后,我就倒上了霉,沾上这宝物的人也没有不倒霉的;那个商人因宝物丧了命,舒尔托少校因宝物给他带来了恐惧和罪恶,而我就要终身作苦役了。" 这时,埃瑟尔尼·琼斯向舱内伸进头来,说道:"你们真像一家人在团聚。福尔摩斯,请给我一些酒喝。咱们大家都该互相庆贺啊。可惜那一个没有被咱们活捉,那也没有办法。福尔摩斯,亏得你下手在先,不然会遭到他的毒手呢。" 福尔摩斯道:"结果总还算得完美。可是我没想到那只"曙光"号竟有这般的速度。" 琼斯道:"据斯密司说,"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假若当时还有一个人帮他驾驶的话,我们就永远也追不上它了。他还赌咒说他对诺伍德的惨案一点也不知道。" 我们的囚犯喊道:"他确是毫不知情的,因为听说他的船快,所以我向他租用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出了大价钱。如果他能够把我们送上在葛雷夫赞德停泊的开往巴西去的翡翠号轮船,他还可以另外得一大笔酬金。" 琼斯道:"如果他没有罪行,我们会从轻处理的。我们虽然捉人迅速,可是我们判刑是慎重的。"这时傲慢的琼斯已逐渐露出他对囚犯大摆威严的神气。从福尔摩斯那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琼斯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琼斯又道:"我们就要到沃克斯豪尔桥了。华生医师,您可以带着宝箱在这里下去。我想您是深知我对这样的做法是负着多么大的责任。当然,这种作法是极不合法的,但是既有成议在先,我不能失信。可是因为宝物贵重非常,我有责任派一个警长陪您同去。您准备坐车去吗?" "我准备坐车去。" "可惜这里没有钥匙,不然咱们可以预先清点一下,您恐怕还需要把箱子砸开。斯茂,钥匙哪里去了?" 斯茂简短地说道:"在河底下。""哼!你给我们这个麻烦真是多余。为了你,我们已经费了不少的人力和物力。可是医师,我不必再叮嘱您了,千万小心。您回来的时候把箱子带到贝克街来,在去警署以前,我们在那里等您。" 我在沃克斯豪尔下船,带着沉重的宝箱,由一个温和坦率的警长陪伴着,一刻钟以后我们到达了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开门的女仆对我这夜晚来访的客人很是惊讶,她说弗里斯特夫人不在家中,恐怕到深夜才能回来,摩斯坦小姐现在还在客厅里。我把那警长留在车上等候,我提着宝箱直入客厅。 她坐在窗前,穿着白色半透明的衣服,在颈间和腰际都系着红色的带子。在透过罩子射出来的柔和灯光下面,她倚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只洁白的胳臂搭在椅背上,灯光照着她那美丽庄重的脸和映成金黄色的蓬松的秀发,那姿态和神情都表现她似乎有无限的忧郁积在心中。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脸上一道红晕显出惊讶中带着欢喜。 她道:"我听见门外车声,以为是弗里斯特夫人提早回来了,决没有想到是您来了。您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把箱子放在桌上,心中虽然烦闷,可是装作高兴地说道:"我带来的东西比消息还要好,我带来的东西比任何的消息还要宝贵,我给您带来了财富。" 她向铁箱看了一眼,冷淡地问道:"那就是宝物吗?" "是的,箱内就是那一大宗阿格拉宝物;一半是您的,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你们二人所得当各在二十万镑左右。您想一想!每年利息就是一万镑,在英国妇女当中是少见的。这不是大可庆幸的事吗?" 我表示我的高兴大概有些过火,她已感觉到我的诚意不足。她稍稍抬了抬眼眉,望着我说道:"如果我能得到宝物,那都是出于您的协助啊。" 我答道:"不!不!您能有今日,完全是出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协助。就连他有那样分析的才能,为了破这个案子也费了不少精力,到最后还几乎失败。像我这样的人就是用尽心思,也是找不出线索来的。" 她道:"华生医师,请坐下来告诉我这些经过吧。"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以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福尔摩斯新的搜寻方法,"曙光"号的发现,埃瑟尔尼·琼斯的来访,今晚的探险和泰晤士河上的追踪——简单地作了一番叙述。她倾听着,说到我们险些遭到毒刺的伤害时,她脸色变得惨白,似乎就要晕倒。 我急斟了些水给她喝,她道:"不要紧,我已好了。我听到我的朋友们为我遭到这样的危险,我心里实在是万分的不安。" 我答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也不算什么。我不再讲这些闷气的事了,让咱们看看可以使咱们高兴的东西吧。这里是宝物,我是专为您带了来的,料想您一定愿意亲自打开,先睹为快。" 她道:"这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她的语气并没有显露出她有多么兴奋。因为这宝物是费了不少心血才得到手的,她不能不这样地表示一下,否则也显得她太不承情了。 她看着箱子说道:"这箱子真美极了!这是在印度做的吧?" "是的,是印度著名的比纳里兹金属制品。" 她试着把箱子抬了抬,说道:"真够重的,这箱子本身恐怕就很值钱呢。钥匙在哪儿?" 我答道:"被斯茂扔到泰晤士河里去了,我们须借弗里斯特夫人的火钳用一用。"在箱子前面有一个粗重的铁环,铁环上面铸着一尊佛像。我把火钳插在铁环下面,用力向上撬起,铁环应手打开。我用颤抖的手指把箱盖抬起,我们二人注视着箱内,都惊奇得呆住了。这个箱子是空的! 无怪这个箱子这样的重,箱子四周全是三分之二英寸厚的铁板,非常坚固,制造的也是异常精致,确是用作收藏宝物的箱子。可是里边什么也没有了,完全是空的。 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道:"宝物已经丢失了。" 我听到她这句话,体会到了其中的含意。我灵魂中的一个阴影似在消失。我说不出这宗阿格拉宝物压在我的心头是多么的沉重,现在终于被挪开了。不错,这个思想是自私的、不忠实的和错误的,可是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金钱的障碍已经消除以外,其余的我都想不到了。 我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不免失声说道:"感谢上帝!" 她不理解地微笑着问我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我道:"因为我敢于张口了,梅丽,我爱你,就如同任何男人爱女人那样的恳切。以前,这些宝物,这些财富堵住了我的嘴,现在宝物失掉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爱你了。因此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把她揽到身边,她轻轻地说道:"那么我也应该说:"感谢上帝。"" 不管谁丢失了宝物,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却得到了一宗宝物。 第十二章 琼诺赞·斯茂的奇异故事 那个警长很有耐性地在车上等候着我,我回到车上时已经很晚了。我给他看了空箱子,他大失所望。 他郁闷地说道:"这一来,奖金也完了!箱子里没有宝物也就没有奖金了,不然今晚我和同伴山姆·布朗每人可以得到十镑奖金呢。" 我道:"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的人,不管宝物有没有,他会给你们酬劳的。" 警长沮丧地摇着头道:"埃瑟尔尼·琼斯先生会认为这事干得很糟糕呢。" 这警长的预料果然不错,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给那位侦探看的时候,他面色很不好看。他们三人——福尔摩斯、琼斯和囚犯——刚刚来到贝克街;因为他们变更了原来的计划,在中途先到警署去作了报告。福尔摩斯仍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着顽强地坐在那儿的斯茂。斯茂把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面。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的时候,他倚着椅子放声大笑起来。 埃瑟尔尼·琼斯发怒道:"斯茂,这是你干的好事!" 斯茂狂笑着喊道:"不错,我已经把宝物放到你们永远摸不到的地方去了。宝物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得不到手,我就得想办法叫谁也摸不着。我告诉你,除了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以外,别人全没有权利要这些宝物。现在既然我们四个人都不能得到,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物处理了。这样正符合我们四个人签名时所发的誓言:我们永远是一致的。我知道他们三人必然同意我这样办——宁可把宝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叫宝物落到舒尔托或摩斯坦的子女或亲属的手里。我们干掉阿奇麦特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发财的。宝物和钥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当我看到你们的船准能够追上我的时候,我就把宝物收藏到稳妥的地方去了。你们这趟是一个卢比也弄不到了。" 埃瑟尔尼·琼斯厉声说道:"斯茂,你这个瓶子!你如果要把宝物扔到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同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吗?" 斯茂狡猾地斜眼看了看他,答道:"我扔着省事,你们捞着也省事。你们有本领把我追寻着,你们就有本领去捞一只铁箱子。现在我已把宝物散投在长达五英里的一段河道里,捞起来就不太容易了。我也是横了心干的,当我看到你们追上来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了。惋惜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这一辈子的命运有盛有衰,我可向来没有事后追悔过。" 琼斯道:"斯茂,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你如果能帮助法律而不是这样地进行破坏,那么,在判刑的时候就会有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法律?!"罪犯咆哮着道,"多么美好的法律啊!宝物不是我们的是谁的?宝物不是他们赚来的偏要给他们,难道这算公道吗?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把宝物赚到手的:整整二十年,在那热病猖狂的湿地里住着,白天整日在红树下面做苦工,夜晚被锁在污秽的囚棚里,镣铐加身,被蚊子咬着,被疟疾折磨着,受着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每个可恶的黑脸禁卒的种种凌辱,这是我赚到阿格拉宝物的代价,而你却要来同我讲什么公道。难道因为我不肯把我所历尽艰难而取得的东西让别人去享受,你就认为不公道吗?我宁愿被绞死或吃童格一毒刺,也不甘心在牢狱里活着而叫另外一个人拿着应当是我的钱去快乐逍遥!"这时斯茂已经不像以前沉默了,他滔滔不绝地倾泻出这些话来。他两眼发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震得作响。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冲动,我可以理解,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这囚犯越狱回来的消息就吓得惊慌失措,这是很自然的和完全有根据的。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道:"你忘了,我们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你没有把整个的经过告诉我们,因此也就没法说本来你是怎样的有理。" "啊,先生,还是您说的话公平合理,虽然说我应当感谢您给我戴上了手镯。可是,我并不怨恨……这都是光明磊落,公公正正的。您如果愿意听我的故事,我决不隐瞒,我所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谢谢您,请把杯子搁在我身旁,我口渴的时候会把嘴唇靠近杯子来喝的。 我是伍斯特尔州生人,住在波舒尔城附近。我们斯茂族在那里住的很多,我有时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因为我素来行为不检,族人们未必对我欢迎。他们全是稳重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受人尊敬的农民,而我却一直就是个流浪汉。在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恋爱出了麻烦,家里不能存身,只好另谋生路。当时碰巧步兵三团就要调往印度,为脱身计,我就入伍了,选择了靠吃军饷为生的路。 可是,我的军队生活先天注定不能久常。在我刚学会鹅步操,学会使用步枪的时候,偶尔到恒河里去游泳,一条鳄鱼就在中流像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地把我整个小腿都咬了下来。幸而连队的游泳能手班长约翰·侯德也在河里。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如果没有侯德抓着我向岸边游去的话我就会被淹死了。我在医院里养了五个月才装上木腿跛着出了院。我因残废被取消了军籍,因此就更难找到就业的机会了。"你们可以想象,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已成了无用的瘸子,运气够多么坏。可是窘困了不久时来运转,恰巧有一个新来印度经营靛青园子的、名叫阿勃怀特的园主正在找一个人监督靛青园的苦力们的工作。这个园主碰巧是我原来所属部队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废时常照顾我,简短来说,团长竭力推荐我。因为这个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两膝还能夹得住马腹,虽然残废,骑马还不成问题。我的工作是在庄园内巡行,监督工人和把工人的勤惰情况随时报告园主。报酬很不错,住处也舒适,因此我很有做这靛青事业以终此生的志愿。园主阿勃怀特先生为人和蔼可亲,常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吸支烟聊聊天,因为在那里的白种人不像在这里的一样,彼此都很关切。 唉,真是好景不长。突然间,大叛乱出人意料地爆发了。前一个月,人们还和在祖国一样地安居乐业,到下一个月,二十多万黑鬼子就失去了约束,把全印度变成了地狱一般。当然,这些事你们几位在报纸上都已见过了,或者比我这个不识字的人还知道得多呢,因为我只知道我看到的事情。我们靛青园的所在地叫作穆特拉,靠近西北几省的边缘。每天晚上烧房的火焰照得满天通红。每天白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兵士保护着他们的家小,经过我们的靛青园开往最近驻有军队的阿格拉城去避难。园主阿勃怀特先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以为这些叛变的消息不免有些夸大,他想不久就可平复下去,他还是照旧坐在凉台上喝酒吸烟,可是周围早已烽烟四起了。我和一个管账的姓道森的夫妇俩都忠于职守,当然都和他生死不离。好啦,有一天变故来了。那天我正到远处一个园子去办事,黄昏时缓缓地骑着马回来。在途中我的目光被陡峭的峡谷谷底上的一堆蜷伏着的东西吸引住了。我骑马走下去一看,不禁毛骨悚然,正是道森的 妻子被人割成一条条的又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的残尸。道森的尸体就趴在不远的地方,手握着放空了的手枪,在他前面还躺着彼此压在一起的四个印度兵的尸首。我控着马缰,正不知往什么地方去才好,忽然看见园主的房子烧了起来,火苗已经冲出屋顶。我知道赶过去对主人绝无益处,也只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成百个穿红衣的黑鬼子正在对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几个人向我指了一指,跟着就有两颗流弹从我头上掠过去。我扭转马头就向稻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逃到了阿格拉城内。 可是事实上阿格拉也不是很安全的地方,整个印度已变成好像一群马蜂。凡是英国人能聚集一些人的地方,也仅能保住枪炮射程以内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各处的英国人都成了流浪的逃难者。这是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使人伤心的是:我们的敌人不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当初经我们训练过的精锐战士,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吹得一样。在阿格拉驻有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些印度兵,两队马队和一连炮兵。另外还新成立了一队义勇队,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我虽然装着木腿,也还是参加了。七月初我们到沙根吉去迎击叛军,也将他们打退了一个时期,后来因为弹药缺乏又退回城内。四面八方传来的只是最最糟糕的消息——这本是不足为 奇的,因为只要你看一看地图就可以知道,我们正处在变乱的中心。拉克瑙就在东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城在南方,距离也差不多一样远。四面八方,无处不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阿格拉是个很大的城,聚居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而又可怕的魔鬼信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我们少数的英国人是无法布防的。因此,我们的长官就调动了军队,在河对岸的一个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阵地。不知你们几位当中有人听说过这个古堡或是读过有关这个古堡的记载没有?这古堡是个很 奇怪的地方——我虽然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可是这是我生气所见的一个最奇怪的地方。首先,它庞大得很,我估量着占有不少英亩的地方,较新的一部分面积很大,容纳了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辎重还富富有余。可是这较新部分的大小还远比不上古老的那一部分,没有人到那里去,蝎子蜈蚣盘踞在那里。旧堡里边全是空无人迹的大厅、曲曲折折的甬道和蜿蜒迂回的长廊,走进去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到旧堡里去,可是偶尔也有拿着火把的人们结伙进去探险。 由旧堡前面流过的小河,形成了一条护城壕。堡的两侧和后面有许多出入的门,自然,在这里和我们军队居住的地方都必须派人把守。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照顾到全部的炮位,因此在无数的堡门处都派重兵守卫是绝不可能的。我们的办法是在堡垒中央设置了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一个堡门由一个白种人率领两三个印度兵把守。我被派在每天夜里一段固定时间内负责守卫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小堡门。在我指挥之下的是两个锡克教徒士兵。我所接受的指示是:遇有危急,只要放一枪,就会从中心守卫室来人接应。可是我们那里离着堡垒的中央足有二百多步,并且还要经过许多像迷宫似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万分怀疑,在真的受到攻击的时候,救兵是否能及时赶到。 我是一个新入伍的士兵,又是个残废人,当了个小头目,很是得意。头两夜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莫郝米特·辛格,一个叫爱勃德勒·克汗。他们全是个子高高、面貌凶恶的家伙,久经战场,并且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虽然英语都说得很好,可是我并没有听到他们谈什么。两人总是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古怪的锡克语嘀里嘟噜地说个不停。我常是一个人站在堡门外,向下望着那宽阔而弯曲的河流和那大城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和印度铜锣的声音,吸足了鸦片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整夜里都提醒着我们:河对面有着危险的邻人。每隔两点钟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以防意外。 值岗的第三夜,天空阴霾,小雨纷纷。在这种天气里连续站几小时,确是苦恼得很。我又试着和那两个印度兵攀谈,他们还是不爱理我。后半夜两点钟,稍微打破整夜沉寂的巡查过去了。我的同伴既不愿和我交谈,我就把枪放下,掏出烟斗来划了一根火柴。猛然间两个印度兵向我冲了上来,一个人抢过枪来,开了枪上的保险门并把枪口对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抽出一把大刀搁在我脖子上,而且咬着牙说,只要我动一步就把刀子刺进我的喉咙。 我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一定和叛兵一伙,这也就是他们突击的开始。如果他们占据了这个堡门,整个碉堡就一定会落入敌人手中,堡里的妇孺也就会受到和在康普相同的遭遇。也许你们几位会想,我是在这里为自己胡诌,可是我敢发誓,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我觉得出来,刀尖就抵在我的咽喉上,我还是张开了口想要大叫一声,即使是最后一声也罢,因为说不定这样就能给中心警卫室一个警告。那个按住我的人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正当我要出声的时候,他向我低声道:"不要出声,堡垒不会有危险,河这边没有叛兵。"他的话听来似乎还真实。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就会被害,我从这家伙的棕色眼珠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我没有出声。我等待着,看他们要让我怎么样。 那个比较高,比较凶,叫爱勃德勒·克汗的向我说道:"先生,听我说。现在只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路是和我们合作;一条路就是让你永远再也出不来声。事情太大了,咱们谁也不能犹豫。或是你诚心诚意地向上帝起誓和我们合作到底;或是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尸体扔到沟里,然后到我们叛军弟兄那边去投降,此外绝对没有中间路线。你选哪条路,生还是死?我们只能给你三分钟作出决定,因为时间短促,必须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把事情办妥。" 我道:"你们没有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叫我如何做决定?可是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的谋划牵涉到碉堡的安全,我就不能同你们合谋,干脆给我一刀,欢迎得很!" 他道:"这事和碉堡绝无关系,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就是和你们英国人到印度来所追求的目的相同的事情——我们叫你发财。今晚如果你决定和我们合作,我们就以这把刀庄严地对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违反过的一种誓言——把得来的财物,公公平平地分给你一份。四分之一的宝物归你,不能再有比这样作法更公道的了。" 我问道:"什么宝物?我愿意和你们一样发财,可是你得告诉我怎样办。" 他道:"那么你起誓吗?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绝不作不利于我们的事,不说不利于我们的话。" 我答道:"只要碉堡不受威胁,我愿意这样起誓。" 那么我的同伙和我自己都起誓,给你宝物的四分之一。这就是说:咱们四个人,每人平均一份。 我道:"咱们只有三个人呀。" 不然。德斯特·阿克勃尔必须分一份。在等候他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莫郝米特·辛格请站在门外边,等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誓的人,所以我们信任你。你如果是个惯于说谎的印度人,无论你怎样向神起誓,你的血必然已经染到我的刀上,你的尸体也就被扔到河里去了。可是我们信任英国人,英国人也信任我们,那么,听我来说吧。 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土虽小,财产却很丰富。他的财产一半是他父亲传下来的,一半是由他自己搜括来的。他嗜财如命而又吝啬非常。乱起以后,这土王听到白人惨遭杀害,一面附和叛兵向白人抵抗,可又怕白人一旦得手,自身遭到不利。迟疑好久,不能决定。最后他想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把所有的财产分做两份,凡是金银钱币都放在他宫中的保险柜里;凡是珠宝钻石另放在一个铁箱里,差一个扮作商人的亲信带到阿格拉碉堡来藏匿。如果叛兵得到胜利,就保住了金银钱币;如果白人得胜,金钱虽失,还有钻石珠宝可以保全。他把财产这样划分以后就投入了叛党——因为他的边界上的叛兵实力很强。先生你试想,他的财产是不是应当归到始终尽忠于一方的人的手里。 这个被派来的乔装商人化名阿奇麦特,现在阿格拉城内,他准备潜入堡内。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勃尔,他知道这个秘密。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们议定了今晚把他从我们把守的堡门带进来。不久他们就要来了,他知道莫郝米特·辛格同我在等着他。这个地方平静得很,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到来,从此世界上也就再没有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而土王的宝物也就归咱们几人平分了。先生,您看好不好?""在伍斯特尔州,生命被看得很重,被看成是神圣的,可是在这个残杀焚掠、人人都是朝不保夕的环境里,就不大相同了。这个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我在当时觉得是无足轻重的,那批宝物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象着回老家以后怎样支配这一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来不干好事的人带着满口袋的金币回来,会怎样地瞪大眼睛看我。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可是爱勃德勒·克汗还以为我在犹豫,又紧逼了一句。 他道:"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如果这个人被指挥官捉到,必定会被处死刑,并且把宝物充公,谁也得不着一个钱。他现在既然落到咱们手中,为什么咱们不把他私下解决了平分他的宝物呢?宝物归咱们和入了军队的银库还不是一样。这些宝物足够使咱们每人都变成巨富。咱们距离别人很远,不会有人知道,您看还有比这个主意更好的吗?先生,请您再表示一下,您还是和我们一道呢,还是必须叫我们把您认做敌人?" 我道:"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 他把枪还给了我,并说:"这好极了,我们相信您的誓言和我们的一样,永远会被遵守。现在只有等待着我的盟弟和那个商人了。" 我问道:"那么,你盟弟知道咱们的计划吗?" 他是主谋,一切全是他策划的。咱们现在到门外去,陪着莫郝米特·辛格一同站岗去吧。 那时正是雨季的开始,雨还没有停。棕色的浓云在天上飘来飘去,夜色迷蒙,隔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就看不清楚了。我们的门前是一个城壕,壕里的积水有些地方差不多已经干涸了,很容易走过来。我们站在那里,静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 忽然间,壕的对岸有一个被遮着的灯光在堤前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现,并向着我们的方向慢慢走来。 我叫道:"他们来了!" 爱勃德勒轻轻说道:"请您照例向他盘问,可是不要吓唬他,把他交给我们带进门里,您在外边守卫,我们自有办法。把灯预备好了,以免认错人。" 那灯光闪闪地向前挪动着,时停时进,一直等到看见两个黑影到了壕的对岸。我等他们下了壕沟,涉过积水,爬上岸来,我才放低了声音问道:"来人是谁?" 来人应声答道:"是朋友。"我把灯向他们照了照,前面的印度人个子极高,满脸黑胡须长过了腰带,除了在舞台上,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高大的人。另外的那个人是个矮小的,胖得滚圆的家伙,缠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围巾裹着的包。他似乎骇怕得全身发抖,他的手抽动得好像发疟疾一样。他像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不住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想,杀死这个人未免有些不忍,可是一想到宝物,我的心立刻变成铁石。他看见我是白种人,不禁欢喜地向我跑来。 他喘息着说道:"先生,请保护我,请你保护这个逃难的商人阿奇麦特吧。我从拉吉起塔诺来到阿格拉碉堡避难。我曾被抢劫、鞭打和侮辱,因为过去我是你们军队的朋友。现在我和我的东西得到了安全,真是感谢。" 我问道:"包里边是什么?" 他答道,"一个铁箱子,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东西,别人拿去不值钱,可是我舍不得丢掉。我不是讨饭的穷人,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一定对您——年轻的先生和您的长官多少有些报酬。"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了。我愈看他那可怜的小胖脸,我愈不忍狠心地把他杀死,不如干脆早点把他结果了。 我道:"把他押到总部去。"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带他进了黑黑的门道,那个高个子跟在后面,从来没有像这样四面被包围着、难逃活命的人,我提着灯独自留在门外。 我听得见他们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的脚步声。忽然,声音停止了,接着就是格斗扭打的声音。过了不久,忽然有人呼吸急促地向我奔跑而来,使我大吃一惊。我举灯向门里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小胖子,满脸流血向前狂奔,那高个子拿着刀像一只老虎似的紧紧追在后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这个商人跑得那样快的,追的人眼看追不上了。我知道,如果他能越过我跑出门外,就很可能得救。我本已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命,可是想到宝物,便又硬起心肠。等他跑近,我就把我的明火枪向他的两腿之间抡了过去,他被绊得像被射中的兔子似的翻了两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那印度兵就 追了上去,在他的肋旁扎了两刀。他没有挣扎一下,也没有哼出一声,就躺在地下不动了。我想或者他在绊倒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你们看,不管是否对我有利,我把经过都已从实招供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伸出带着铐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斟的加水威士忌酒。我觉得不仅是他那残酷的行为,就是从他在述说这段故事时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里,也可以想象得出这个人的极端残忍和狠毒。无论将来他得到什么刑罚,我是不会对他表示同情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上,侧耳倾听,面色也显出厌恶的神气。斯茂也许看出来了,因为在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抗拒的意味。 他道:"当然了,全部事实确实是万分糟糕。可是我倒愿意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处在我的地位会宁可被杀也不要那些宝物?还有一层,他一进堡垒,就形成了我们两个人里必须死掉一个的形势;假若他跑出堡外,这整个事情就会暴露,我就要受军事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样的时刻,定刑不会从宽的。" 福尔摩斯截断他的话道:"接着谈你的事吧。" "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三个人把尸身抬了进去。他身子虽然矮,可是真够重的。莫郝米特·辛格留在外面守门。我们把他抬到已经预备好了的地方,这儿距离堡门相当远,通过一条弯曲的甬道进入一间空无一物的大厅,屋子的砖墙全已破碎不堪,地上有一凹坑,正好作天然的墓穴。我们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身放了进去,用碎砖掩盖好了,弄完以后我们就都回去验看宝物了。 铁箱还放在阿奇麦特原来被打倒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放在桌上的这个箱子,钥匙用丝绳系在箱子盖上的刻花的提柄上边。我们把箱子打开,箱内的珠宝因灯光的照耀,发出来灿烂的光辉,就如同我幼年在波舒尔时在故事里读过的和我当时所想象过的一样。看着这些珠宝,使人眼花缭乱。我饱了眼福以后,就动手把珠宝列了一张清单。里面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包括一颗叫做"大摩格尔"的——据说是世界上第二颗最大的钻石,还有九十七块上好的翡翠,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其中有些是小的),四十块红玉,二百一十块青玉,六十一块玛瑙,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和我那时还不认得的其他宝石,可是后来我就渐渐地认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多颗精圆的珍珠,其中有十二颗珍珠是镶在一个金项圈上的。从樱沼别墅拿回宝箱以后,经过点验,别的还全在,只缺少了这个项圈。 我们点过以后,把宝物放回箱里,又拿出堡外给莫郝米特·辛格看了一遍。我们又重新隆重地宣誓:要团结一致谨守秘密。我们决定把宝箱藏匿起来,静候大局平定以后再来平均伙分。当时就把赃物分了是不妥的,因为珠宝价格太高,假若在我们身上被发现了,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再说我们的住处也没有隐蔽的地方可以收藏。因此我们把箱子搬到埋尸的那间屋子去,从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拆下几块砖来,把箱子放进去,再把砖放回,掩盖严密。我们小心地记清了藏宝的地方,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每人各执一张,下面都写好了四个人的签名作为我们起誓的标记:从此以后我们一举一动全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不得独自吞没。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来没有违反过这个誓言。 好啦,以后印度的叛变结果如何,也用不着我再来告诉你们诸位先生了。从威尔逊占领了德里,考林爵士收复了拉克瑙以后,叛乱就瓦解了。新的军队纷纷开到。纳诺·萨希布在国境线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带领着一个急行纵队来到了阿格拉把叛兵肃清了,全国似乎已经渐渐恢复了和气状态。我们四个人盼着不久就可以平分赃物、远走高飞了,可是转眼之间我们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因为我们以杀害阿奇麦特的罪名全都被捕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土王因为信任阿奇麦特,才把宝物交给他。可是东方人疑心太大,那土王又派了一个更亲信的仆人跟在后面,暗查阿奇麦特的行动,并且命令这仆人要把 阿奇麦特紧紧地盯住。那晚他在后面暗暗跟随,眼看阿奇麦特走进了堡门。他以为阿奇麦特在堡内已经安顿妥当,所以在第二天就设法进入堡内,可是怎样也找不到阿奇麦特。他以为事情太离 奇了,就和守卫的班长谈了,班长又向司令官作了报告,因此在全堡内立刻作了一次细密的搜查,发现了尸身。在我们还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就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三个人是当时的守卫者,其余一人是和被害者同来的。在审讯中没有人谈到宝物,因为那个土王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已经没有人对宝物有直接的关系了。可是谋杀案情确凿,判定我们四人同为凶手。三个印度人被判徒刑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可是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 我们的处境很是奇怪。我们四个人被判徒刑,恐怕今生再难恢复自由,可是同时我们四个人又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只要能够利用宝物,就可以立成富翁享清福。最难忍受的就是:明知大宗宝物在外面等着我们取用,可是还要为了吃些糙米,喝口凉水而受禁卒的任意凌辱,我真要急得发疯,所幸我生性倔强,所以还能耐心忍受,等候时机。 最后,好像时机到了。我由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里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雷尔岛。岛上白种人囚犯很少,又因为我一开始就表现得不错,不久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在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里,我得到了一间自己居住的小茅屋,很是自在。那岛上是可怕的热病流行的区域,离我们不远就有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们遇有机会就向我们施放毒刺。在那里整天忙于开垦,挖沟和种薯蓣,还有许多其他杂差,到夜晚我们才能有些闲暇。我还学会了为外科医师调剂配方,对外科的技术也学得一知半解了。我时时刻刻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是这里离任何大陆都有几百英里远,而且在附近一带海面上风很小,甚至没有风。因此,要想逃跑真是万难。 外科医师萨莫吞是一个活泼而喜欢玩乐的青年,每天晚上常有驻军的青年军官们到他家去玩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和他的客厅只有一墙之隔,有一个小窗相通。我在手术室里有时觉得苦闷,常常把手术室的灯熄灭了,站在窗前听他们谈话,看他们赌钱。我自己本来也好玩牌,在一旁看看也很过牌瘾。他们常常在一起的有带领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和布罗姆利·布劳恩中尉和这位医师本人,此外还有两三个司狱的官员。这几个官员是玩牌的老手,赌技很精。他们几个人凑成一伙,玩起来倒也痛快。 有一个情况不久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钱总是军官们输,司狱官员们赢。我可不是说这里有什么弊病,只是因为司狱的官员们自从来到安达曼群岛,每天无事可做,就拿着玩牌消磨时光,日久熟练,技术也就精了。军官们技术不高,所以每赌必输,他们愈输愈急,下的注就愈大,因此军官们在经济上一天比一天窘困,其中以舒尔托少校输得最多。起初他还用钱币钞票,后来钱光了,只好用期票赌,他有时稍微赢一点儿,胆子一大,接着就输得更多,以致搞得他整天愁眉苦脸,借酒浇愁。 有一晚他输的较往常更多了,当时我正在茅屋外边乘凉,他和摩斯坦上尉缓步回营。他们两人是极要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这位少校正在抱怨他的赌运不佳。 经过我的茅屋的时候,他和上尉说道:"摩斯坦,怎么办?我可毁了,我得辞职了。" 上尉拍着他的肩道:"老兄,没有什么了不起,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也有过呢,可是……"我只能听到这些,可是,这已经够让我动脑筋的了。 两天以后,当舒尔托少校正在海滨散步的时候,我趁机走上前去和他说话。 我道:"少校,我有事向您请教。" 他拿开口里衔着的雪茄烟,问道:"斯茂,什么事?" 我道:"先生,我要请教您,如果有埋藏的宝物,应当交给谁比较合适呢?我知道一批价值五十万镑的宝物埋藏的地点;既然我自己不能使用,我想最好还是把它交给有关的当局,说不定他们会缩短我的刑期呢。" 他吸了口气,死盯着我,看看我是否在说真话,然后问道:"斯茂,五十万镑?" "先生,一点儿也不错,五十万镑现成的珠宝,随时可以到手。奇怪的是原主已经犯罪远逃,捷足的人就可以得到。" 他结巴着说道:"应当交政府,斯茂,应当交政府。"他的口气很不坚定,我心里明白,他已上了我的圈套了。 我慢慢地问道:"先生,您认为我应当把这情况报告总督吗?" 你先不要忙,否则你就会后悔。斯茂,你先把全部事实告诉我吧。 我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变换了一些事实,以免泄露藏宝的地点。我说完了以后,他呆呆地站着沉思了许久,由他嘴唇的颤动,我就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思想斗争。 最后他说道:"斯茂,这事关系重要,你先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怎么办。" 过了两夜,他和他的朋友摩斯坦上尉在深夜里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 他道:"斯茂,我请摩斯坦上尉来了,再听一听你亲口说说那故事。" 我照以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舒尔托道:"听着倒像是实话,啊?还值得一干吧?" 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 舒尔托道:"斯茂,咱们这么办。我和我的朋友把你的事情研究以后,我们认为这个秘密是属于你个人的,不是政府的事。这是你个人的私事,你有权作任何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多少代价呢?假若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也许同意代你办理,至少也要代你调查一下。"他说话时极力表示冷静和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的眼色里显出了兴奋和贪婪。 我也故作冷静,可是内心也是同样激动地答道:"论到代价,在我这样的处境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协助我和我的三个朋友恢复自由,然后同你们合作,以五分之一的宝物作为对你们两人的报酬。" 他道:"哼!五分之一,这个不值得一办!" 我道:"算来每人也有五万镑呢。" 可是我们怎么能够恢复你们的自由呢?你要知道,你的要求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我答道:"这个并没有什么困难,我已考虑得十分成熟了。所困难的就是我们得不到一只适于航行的船和足够的干粮。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合用的小快艇和双桅快艇多得很,只要你们弄一只来,我们夜里一上船,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你们的义务就算是尽到了。" 他道:"只有你一个人还好办。" 我答道:"少一个也不行,我们已经立誓,四个人生死不离。" 他道:"摩斯坦,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的人,他不辜负朋友,咱们可以信任他。" 摩斯坦答道:"真是一件肮脏事啊。可是像你所说,这笔钱可真能解决咱们的问题呢。" 少校道:"斯茂,我想我们只好表示同意了,可是我们需要先试一试你的话是否真实,你可先告诉我藏箱的地方,等到定期轮船来的时候,我请假到印度去调查一下。 他愈着急,我就愈冷静。我道:"先别忙,我必须先征求我那三个伙伴的同意。我已经告诉过您,四个人里有一个不同意就不能进行。" 他插言道:"岂有此理!我们的协议和三个黑家伙有什么关系?" 我道:"黑的也罢,蓝的也罢,我和他们有约在先,必须一致同意才能进行。" 终于在第二次见面时,莫郝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和德斯特·阿克勃尔全都在场,经过再度协商,才把事情决定下来。结果是我们把阿格拉碉堡藏宝的图交给两位军官每人一份,在图上把那面墙上藏宝的地方标志出来,以便舒尔托少校到印度去调查。舒尔托少校如果找到了那宝箱,他先不能挪动,必须先派出一只小快艇,备好足用的食粮,到罗特兰德岛迎接我们逃走,那时舒尔托少校应即回营销假,再由摩斯坦上尉请假去阿格拉和我们相会,均分宝物,并由摩斯坦上尉代表舒尔托少校分取他们二人应得的部分。所有这些条件都经过我们共同提出了最庄重的誓言——所能想到和说得出的誓言——保证共同遵守,永不违反。我坐在灯下用了一整夜的工夫画出两张藏宝地图,每张下面签上四个名字:莫郝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自己。 先生们,你们听我讲故事恐怕已经听疲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必定急于要把我送到拘留所去,他才能安心。我尽可能简短地说吧。这个坏蛋舒尔托前往印度后一去不返。过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从印度开返英国的邮船的旅客名单,其中果有舒尔托的名字。还听说他的伯父死后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退伍了。可是他居然卑鄙得到了这样的程度,欺骗了我们四个人还不算,居然把五个人一起都欺骗了。不久,摩斯坦去到阿格拉,不出我们所料,果然宝物已经失掉。这个恶棍没有履行我们出卖秘密的条件,竟将宝物全部盗去。从那天气,我只为了报仇活着,日夜不忘。我满心愤恨,也不管法律或断头台了。我一心只想逃走,追寻舒尔托并起死他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就连阿格拉宝物在我心中和杀死舒尔托的念头比较起来也成了次要的事情了。 我一生曾立下过不少的志愿,件件都能办到。可是在等待这时机的几年里,我却受尽了千辛万苦。我告诉过你们,我学得了一些医药上的知识。有一天,萨莫吞医生因发高烧卧病在床,有一个安达曼群岛的小生番因为病重找到一个幽静的地方等死,却被到树林中工作的囚犯带了回来。虽然知道生番生性狠毒似蛇,可是我还是护理了他两个月,他终于渐渐恢复了健康又能走路了。他对我产生了感情,很难得回树林里去一次,终日守在我的茅屋里边。我又向他学会了一些他的土话,于是他对我就更加敬爱了。 他的名字叫做童格,是一个精练的船夫,并且有一只很大的独木船。自从我发现他对于我的忠诚并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以后,我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我把这个计划和他说了,我叫他在一天夜晚把船划到一个无人守卫的码头去接我上船,还叫他准备几瓶淡水,许多的薯蓣、椰子和甜薯。 这个小童格真是忠诚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同伴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船划到了码头下面。事也凑巧,一个向来喜欢侮辱我,而我蓄意要向他报复的阿富汗族禁卒正在码头上值岗。我无时不想报仇,现在机会可到了,好似老天故意把他送到那里,在我临走的时候给我一个回报的机会。他站在海岸上,肩荷着枪,背向着我。我想找一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可是一块也找不到。最后我心生一计,想出了一件武器。我在黑暗里坐下,解下木腿拿在手里,猛跳了三跳,跳到他的眼前。他的枪背在肩上,我用木腿全力向他打了下去,他的前脑骨被打得粉碎。你们请看我木腿上的那条裂纹,就是打他时留下的痕迹。因为一只脚失去了重心,我们两人同时摔倒了,我爬了起来,可是他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了。我上了船,一个钟头以后就远离了海岸。童格把他全部财产连同他的兵器和他的神像全都带到船上来了。他还有一支竹制的长矛和几条用安达曼椰子树叶编的席子。我把这支矛作成船桅,席子作成船帆。我们在海上听天由命地漂浮了十天,到第十一天,有一只从新加坡开往吉达、满载着马来亚朝圣香客的商轮,把我们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 奇特,可是我们不久就跟大家混熟了。他们有一种非常好的特点:他们能让我们安静地呆着,不追问我们的来历。 如果把我和我的小伙伴航海的全部经历都告诉你们,恐怕等到明天天亮也说不完。我们在世界上流浪到这里又流浪到那里,就是总回不来伦敦,可是我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报仇。夜晚不断梦见舒尔托,我在梦中杀了他不止一百次。最后,在三、四年前我们才回到了英国。回来之后,很容易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址。我于是设法探问他是否偷到了那些宝物和那些宝物是否还在他的手中,我和那个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决不说出任何人的姓名来,以免牵连别人。我不久就访得了宝物还在他的手中,我想尽了方法去报仇,可是他很狡猾,除了他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之外,永远有两个拳击手保护着他。 有一天,听说他病重将死,我想这样地便宜了他实在不甘心。我立刻跑到他的花园里,从窗外往里屋看,看见他躺在床上,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儿子。那时我本想冒险冲进去抵抗他们爷三个,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下巴已经垂下去了,我知道他已经咽气,进去也没有用了。那天晚上,我偷进了他的屋子,做了搜查,想从他的文件里找出他藏宝的地点,可是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盛怒之下,我就把和图上相同的四个签名留下,别在他的胸前,以便倘若日后看见我的三个同伙,可以告诉他们曾为报仇留下了标记。在埋葬他以前,受过他劫夺和欺骗的人不给他留点痕迹,未免太便宜他了。 自此以后,我依靠着在市集或其他类似的地方,把童格当作吃人黑生番公开展览,来维持生活。他能吃生肉,跳生番的战舞,所以每天工作以后总能收入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也常常听到樱沼别墅的消息。几年来,除了他们还在那里觅宝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直到最后,我们渴待的消息来到了,宝物已在巴索洛谬·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内寻到了。我立刻前去察看情势,觉得我这个木腿是个障碍,无法从外面爬进楼窗。后来听说屋顶有个暗门可通,又打听清楚了舒尔托先生每天吃晚饭的时间,才想到利用童格助我成功。我带着一条长绳和童格一同去到樱沼别墅,把绳子系在童格的腰上,他爬房的本领和猫一样,不久就从屋顶进入室内去了。可是不幸的巴索洛谬·舒尔托还在屋里,因而被害。童格杀了他,还自以为干了一件聪明事。当我缘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屋里骄傲得像一只孔雀似的踱来踱去,直到我怒极拿绳子打他,并咒骂他是小吸血鬼的时候,他才惊讶起来。我把宝箱拿到手中以后,在桌上留下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字条,表示宝物终于物归原主。我先用绳子把宝箱坠了下去,然后自己也顺着绳子溜了下去。童格把绳子收回,关上窗户,仍由原路爬了下来。 我想我要说的已尽于此。我听一个船夫说过,那只"曙光"号是一只快船,因此我想到,它倒是我们逃走的便利工具。我便雇妥了老斯密司的船,讲明了如果能把我们安然送上大船,就给他一大笔酬金。当然,他可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些蹊跷,可是我们的秘密他是不知道的。所有这些,句句是实。先生们,我说了这些,并不是为了要得到你们的欢心,——你们也并没有优待我——我认为毫无隐瞒就是我最好的辩护,还要使世人知道舒尔托少校曾经如何欺骗了我们,至于他儿子的被害,我是无罪的。" 福尔摩斯道:"你的故事很有意思。这个新奇的案子确实得到了适当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段,除了绳子是由你带来的这一点我不知道以外,其余的都和我的推测相同。可是还有一层,我原以为童格把他的毒刺全丢了,怎么最后他在船上又向我们放出了一支呢?" "先生,他的毒刺确是全丢了,可是吹管里还剩有一支。" 福尔摩斯道:"啊,可不是吗,我没有料到这一层。" 这囚犯殷勤地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的伙伴答道:"我想没有什么了,谢谢你。" 埃瑟尔尼·琼斯道:"福尔摩斯,我们应当顺着您,我们都知道您是犯罪的鉴定家,可是我有我的职责,今天为您和您的朋友已经很够通融的了。现在只有把给我们讲故事的人锁进监里,我才能放心。马车还在外面候着,楼下还有两个警长呢,对于你们二位的协助我衷心感激。自然到开庭的时候还要请你们出席作证。祝你们晚安吧。" 琼诺赞·斯茂也说道:"二位先生晚安。" 小心的琼斯在出屋门的时候说道:"斯茂,你在前面走。不管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样处治那位先生的,我得特别加小心,不要让你用木腿打我。" 等他们两人走后,我和福尔摩斯抽着烟默坐了一会,我道:"这就是咱们这出小戏的结束了,恐怕从今以后我学习你工作方法的机会要少了。摩斯坦小姐和我已订了婚约。" 他苦哼了一声说道:"我已料到了,恕我不能向你道贺。" 我有些不快,问道:"我所选的对象,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一点儿也没有,我以为她是我生平所见的女子中最可敬爱的一个人了,并且有助于我们这一类工作。她在这方面肯定是有天才的,单从她收藏那张阿格拉藏宝的位置图和她父亲的那些文件的事看来,就可以证明。可是爱情是一种情感的事情,和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我永远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笑道:"我相信,我这次的判断还经得住考验。看来你是疲倦了。"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一个星期也恢复不过来。" "奇怪,"我道,"为什么我认为是很懒的人也会不时地表现出极为充沛的精力呢?" 他答道:"是的,我天生是一个很懒散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好活动的人,我常常想到歌德的那句话——"上帝只造成你成为一个人形,原来是体面其表,流氓气质。" "还有一件,在这诺伍德案子里,我疑心到,在樱沼别墅里有一个内应,不会是别人,就是在琼斯的大网里捞到的那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这也确实得算是琼斯个人的荣誉了。" 我道:"分配得似乎不大公平。全案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从中找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功绩,请问,剩下给你的还有什么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道:"我吗?我还有那可卡因瓶子吧。"说着他已伸手去抓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