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无情箫》 一、苏州城外奇相遇 仪义相救为故人 苏州阊门外,通往虎邱的道旁,有一座味雅酒楼。 日落黄昏,不是上座的时刻。楼上只有寥落的三五个客人,大家凭栏独酌,遥望远处的太湖日落,与天平山的晚霞。 突然从官道尽头,黄尘滚滚,一骑疾驰而至。来到近处,尘头骤落,马扬双蹄,一声唏聿聿地长嘶,从马背上跃身而下一位姑娘。 紫色花布包头,紧身衣裤,肩上斜背着一张弹弓,腰间系着镰囊,足登薄底牛皮快靴;右手马鞭,左手宝剑,满脸风沙,双眉微蹙。 她刚刚下得马来,伸手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蓦地步履一个踉跄,只见她一把没有扶住门框,身形一个晃动,倒在门前。 味雅酒楼迎客的伙计,吓得一声惊叫,从里面涌出来一堆人,围着这位姑娘,有人说是受了伤,有人说是中了暑,有人说是发了心疼病,有人主张请大夫,有人主张赶紧报官……,七嘴八舌,说话的人不少,却没有人拿准主意,也没有人采取行动。 这时候有人朗声发话:“各位!请让开。” 大家一回头,立即闪开一条路。一位中年文士走近姑娘身边,低头一看,便叫:“掌柜的!” 掌柜的从人后面赶紧挤上前,弯着腰,陪着笑,恭谨也说道:“萧爷!有事请吩咐。” 这位萧爷说道:“叫人给我雇辆马车,要快!” 掌柜的连声称是,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萧爷!您是……” 这位萧爷冷冷地说道:“掌柜的!这位姑娘得了急病,要立即医治,你是想要耽搁在这里,准备打人命官司?” 掌柜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转身吆喝着伙计,就套自己店里那辆马车。 不一会儿,马车来了。 这位萧爷拾起宝剑,取下弹弓,然后双手捧起姑娘放在马车里。自己跃上车前座,带起缰绳,随手扔下一锭银子,吩咐:“将姑娘这匹马喂上等料,还有我的酒菜钱。” 掌柜的拾起银子,不安地叫道:“萧爷!用不了这么多。” 这位萧爷留下一句话:“多的给你!” 一抖缰绳,马车很快地就跑得远远的,黄昏薄暮,只看见那车后掀起的淡淡黄尘。 楼上有位酒客,倚着栏干,朝下面问道:“这个人是谁?你们不怕他把这位姑娘……” 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拦住话题,大声说道:“不会的!” 那个酒客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凭什么你那么有把握?” 掌柜的很有信心的笑了一笑,说道:“当然我有把握,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尺八无情箫!” 二、少年情痴恨无期 苦断柔肠空对月 靠近木渎,有一圈密密的竹林,围着一处庄院。 东边的一间房子,窗子透着灯光。 房里,床上躺着一位姑娘,如云的秀发,散在枕上。双目阖着,气息均匀,正在熟睡。 床旁坐着一位老媪,正在细心看雇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炖着药罐子,飘来阵阵药香味。 桌上的烛台,蜡烛化成了一堆烛泪,远处已经有了鸡啼。隔着窗纸,已经看到微光。 床上的姑娘微微呻吟了一声,刚一微睁眼睛,老媪趋前轻声地问道:“姑娘!你醒来了!” 床上姑娘再次睁开眼睛,眼神表露出诧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婆婆!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媪没有回话,外面有人推门进来,说道:“这里是太湖木渎萧家,因为你在久疲之后,长途奔驰,急血攻心,晕倒在阊门外的酒楼之前,是我用马车将你接到这里来的。” 姑娘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行礼,口称:“多谢恩公搭救……” 那人微笑说道:“我姓萧,我叫萧奇宇,我是个医生。你当时的情形,可以致命,可以残废,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就你一个单身姑娘而言,我的行为多少有些冒昧。所以,这恩公二字,太过俗气又不符实际,而且我也不愿意已经老到这种地步。” 姑娘立即接口说道:“多谢萧伯伯救命之恩……” 萧奇宇摆手笑道:“好了!有了萧伯伯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你姓沈对不对?沈姑娘!现在你把这碗药喝下去,再说别的。” 姑娘惊讶地望着萧奇宇,禁不住要问道:“萧伯伯!你知道我姓沈?” 萧奇宇笑笑说道:“如果我猜测得不错,姑娘!你不但姓沈,令尊就是当今武林南北两大名刀之一的快刀沈敬山沈爷。” 沈姑娘微张着嘴,惊讶之情,显露无遗。 萧奇宇说道:“有很多疑问是不是?先把这碗药喝下去,你是会武功的,运用调息行功的方法,助长药力在体内循环,功行一周之后,等你醒来再说其他。” 沈姑娘说道:“多谢萧伯伯!” 她从老媪手里接过那碗药,一口气喝下去,便盘坐床上调息行功。 功行一周醒来,已经是日高三竿,窗外院子里洒满了一片阳光,沈姑娘下得床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意。 沈姑娘走到房外,刚叫得一声:“萧伯伯!”立即停住口也缩住脚。因为隔着院子,看到大门外的空地上,萧奇宇背门而立,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胖和尚,黄色僧衣,项上挂着一串酒杯大小的念珠,浓眉大眼、朝天鼻、四方嘴,样子长得雄壮而凶悍,手里拄着一根禅杖。 这个和尚的出现,使沈姑娘顿生怒火,但是她停在房门口,想听听这个和尚说些什么? 胖和尚的声音似大吕黄钟。他说道:“我已经说过两遍,我与这女娃娃没有仇恨,我是替人办事。姓萧的!你凭空横插一脚,结下这个梁子,实在不值得。” 萧奇宇答话的声音语调,冷静得出奇。 “你知道我姓萧,就应该知道我是个医生。这位姑娘是我的病人,我不是横插一脚,而是医家有割股之心” 胖和尚纵声大笑,笑声震得屋顶上的鸽子,都飞了起来。 萧奇宇等对方笑够了,这才缓缓地说道:“你的言谈举止都不像是一个出家人,对于你们这种披着羊皮的狼,我深恶痛绝。你走吧!趁着我们还没有翻脸闹僵。” 胖和尚努着眼睛盯着萧奇宇,一言不发。突然,人向前一个虎扑,胖墩墩的身体,却是轻盈灵活非常。手里的禅杖倏地一挥,挟着啸声,威力无比地扫过来。 萧奇宇觑得近处,蓦地一弹而起,刚好越过扫来的禅杖。只见他的身形快极,一折而下,阳光下只见莹光一闪,胖和尚的禅杖摔落在地上,震起一阵沙石。 萧奇宇飘回到原地,从容地袖着双手,说道:“虽然你根本不是佛门弟子,总算你有僧衣在身,只给予薄惩。若是你再不离开此地,就部是一支胳膊所能了事的。” 胖和尚大惊说道:“尺八无情箫……” 萧奇宇微微笑道:“我若真是无情,今日太湖之滨,已经是你溅血横尸之地了。” 胖和尚一语不发,拾起禅杖,垂着右臂,匆匆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姑娘将这一幕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想到萧伯伯是如此功不可测的高人。她有一种莫名的快乐,跑到院子里,迎着萧奇宇,叫道:“萧伯伯!……” 萧奇宇摆手笑道:“本来要等你醒来用早饭,却被这个假和尚搅和了一阵。走!我们吃饭去。” 沈姑娘站在那里,仰着头说道:“萧伯伯!你认识刚才那个和尚?”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你要问的事何止是这一项?再说,我要告诉你的事,又何止是这一端?吃过饭,我们可以茗茶长谈。不过……” 他顿了一下,带着笑容说道:“在这一切没有谈之前,姑娘!你至少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沈姑娘脸一红,立即说道:“对不起,萧伯伯!我真是失礼,连名字都没有先告诉你。我叫沈陵燕,陵是山陵的陵,燕是穿帘双剪的燕。” 萧奇宇喃喃地重复了一下:“沈陵燕!” 他的人不觉得晃动了一下,步履也略一踉跄。 沈姑娘连忙上前伸手扶住,惊问道:“萧伯伯!你没事吧!” 萧奇宇摇摇头,脸上有一丝笑容,那是莫可奈何的苦笑。淡淡地说道:“没有什么,我们吃饭吧!” 饭厅是一间光亮的房间,当中一张八仙桌,陈列着四碟小菜、两副碗筷,旁边高脚茶几上,摆着两个盖着的瓦罐,一罐是热腾腾的稀饭,一罐是香酥酥的小圆饼。 临窗有一个古拙的花架,上面放置一个不小的花盆,栽种的是一株伸展有致、婀娜多姿的红梅。这不是梅开的季节,然而,盆栽的红梅却有含苞待放三五枝。 沈陵燕姑娘突然神情一黯。 萧奇宇问道:“怎么啦?” 沈姑娘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说道:“我娘最喜欢红梅,看到这盆红梅,使我想起我娘。她现在……” 萧奇宇拦住她说道:“沈姑娘!所有的话,都留到饭后再说好吗?因为你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保持愉快的心情,吃一顿快乐的饭,对你现在的身体,是有帮助的。”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香甜,虽然只有四碟小菜,但样样精致,滴滴可口。稀饭是薏仁掺大米煮的,酥饼是椒盐油炸的,吃得沈陵燕齿颊留香。 饭后,换到另一间房里,一壶新沏的茶,两支精致的茶碗。茶倒在茶碗里,青绿淡翠,萧奇宇说这茶叫“碧萝春”,是杭州最好的茶。 萧奇宇从条几的帽斗里,取出一个长长的锦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锦囊,里面是一个画轴。 萧奇宇说道:“沈姑娘……” 沈陵燕姑娘立即抢着说道:“萧伯伯!我叫陵燕。”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陵燕!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从味雅酒楼的楼上赶下来救你回来?” 沈陵燕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道:“我听萧伯伯说过,萧伯伯精通岐黄,自古医家有割股之心,萧伯伯自然不会见死不救的了。” 萧奇宇说道“陵燕!从你的装束行止,可以看出你是一个江湖客,不是一位普通的姑娘,而且你是被人追击的一位江湖客。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对于这种病人,多半存有忌惮之心,不会轻易惹火上身的。” 沈陵燕姑娘想起方才那个胖和尚,证明萧伯伯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萧伯伯为什么明知有麻烦而要惹麻烦上身? 萧奇宇指着手中的画轴,说道:“关键就在这幅画上。” 他缓缓展开画轴,沈陵燕一见不禁掩口不及,惊呼出声。 这幅画是一幅人像,画的是一位清纯的少女,笔触细致,极为传神,让人看来栩栩如生。 沈陵燕惊呼的原因,并不是这幅画画得太好,而是画中人和她的面貌一般无二。如果将画中人的衣裳改扮成现在的样子,那就是沈陵燕的写真。 沈陵燕一阵目瞪口呆之后,忍不住嗫嚅地问道:“萧伯伯!这幅画……?” 萧奇宇默默地卷起画轴,再用锦囊装起。捧在手里良久,才说道:“这幅画是我在十多年前画的。” 十多年前,沈陵燕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而且萧奇宇根本没有见过她,这幅画当然画的不是她。 “这幅画,画的是……我是说画中的人……?” 萧奇宇忽然抬起头来,神情显得开朗起来,说道:“陵燕!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沈陵燕乖乖地点着头。 萧奇宇端起茶碗,捧到嘴边,凝望着那茶碗里腾腾上升的热气,那淡淡的,如烟似雾的热气,仿佛就是萧奇宇的回忆,是那样飘渺地萦绕着、萦绕着…… 终于他放下了茶碗,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地说道:“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 沈陵燕不觉脱口说道:“哇!二十多年以前,我还没出生呐!” 萧奇宇微笑说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怎么叫做故事?”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他那已经尘封的记忆。 “就在姑苏城外天平山麓的木溪,有一个小村庄,其中有两家是近邻,是通家世好。这一家三代单传一个独子,而另一家只有一个掌上明珠,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渐渐长大,这个男的对这位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儿时玩伴,就存有爱慕之意……” 沈陵燕忍不住问道:“萧伯伯!这两家姓什么?” 萧奇宇微笑没有回答。 沈陵燕又问道:“既然这个男孩子有爱慕之意,可曾对那位姑娘表明呢?” “没有。”萧奇宇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呢?既然是青梅竹马,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幼时青梅竹马,长大了就要各守家规,那里有机会谈话?即使有机会,这种事又如何让人启口?” “那位姑娘知道吗?” 萧奇宇沉吟了一会。 “按说是应该知道的,因为男女之间的情意,往往用不着语言。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对方如果灵犀一点,就可以心领神会的。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因为毕竟这个男孩子并没有直接当面吐过心声。” “萧伯伯!那是可以透过媒妁之言的。” “不错,男孩子是打算向自己的寡母,说出自己的心意,托媒说合,但是,他没有。” “为什么?” “十七岁,毕竟还算小。” “唉!” “可是,这样一个蹉跎,却铸成了大错。” “那姑娘嫁给了别人?” “如果是那么简单,这个故事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萧奇宇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在第二年的大年初一,这位姑娘半夜摸黑,独自一个人到村外五里地东岳庙,去烧头香。” “什么叫烧头香?” “大年初一第一个到达东岳庙,第一个将香插在冷香炉的人,叫做烧头香。相传:烧头香许愿,最是灵验。这位姑娘为了替堂上双亲祈福,所以去烧头香。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正卧病在床,已经半年。” “请过大夫吗?” “庸医是治不好病的。” “半夜里一个姑娘家,摸黑走五里路,为了烧头香?” “表示心虔。” “结果出了事,是吗?” “陵燕!你在江湖上闯荡过,你会想到这个问题。村里的人可不会这样去想,那是太平时节。” “结果……” “在东岳庙前,遇见了一群坏人,欺侮姑娘是单身,又见姑娘长得美貌,见色起意,就把姑娘绑走……” “哎呀!这位姑娘一生清白完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岳庙里住了一位年轻的侠士,闻声而出,飞身抢上前去,拦住了那批坏人。” “就他一个人吗?坏人可是一群啊!” “这位侠士身手十分了得,一顿拳脚把那些坏人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而逃。可是,这时候这位姑娘可吓昏了。在这般时候,这位侠士也顾不了许多,双手抱起姑娘送回村里,找到了姑娘的家。” “就这样完了吗?后来呢?” “第二天那一批坏人不甘心,又纠众拿着刀杖,到村子里来要人,不然就要放火烧村子。” “那位侠士这回动手没有?” “他拿出一柄雪亮的刀,冲进那一群贼众之中,只见他刀光闪闪,上下翻飞,刀法极快了。只一会工夫,一群贼众,人人负伤叫痛,仓皇逃走。” “好功夫!好刀法!” “还有他的好心肠。因为他一阵快刀,劈伤所有的贼,可是没有杀一个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他能刀下留情,存心实在厚道。” “后来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把女儿嫁给了这位年轻的侠士,对不对?”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陵燕!你是这样想的吗?” 沈陵燕笑着说道:“萧伯伯!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结局都是这样的嘛!”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是啊!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缔结姻缘,好像是一定的结局,当然这次也不会例外。不过,这次姑娘的父亲把女儿很快地决定嫁给那位侠士,至少有以下的几点原因。第一、女儿被陌生的男人抱着走了五里地。第二、报答救命之恩。第三、留住这位年轻侠士,保护村子不再受害。还有就是那位年轻侠士论年龄二十五六,容貌堂堂,心地善良,武功出众” “所以,自然地就成了天造地设的良缘。” “是的!全村的老少都这么说,也都沾了喜气,只有一个人例外。” “啊!对了!那位青梅竹马的男孩子。他暗恋的佳人,成了别人的佳偶。” “你一点也不同情吗?”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是天造地设的姻缘。同情是同情,可是于事无补啊!” 萧奇宇点点头,沉默了一阵,才又缓缓地说道:“是啊!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又有什么可怨尤的呢?不过,那个男孩子不怨别人,怨他自己。” “他也是无可奈何啊!又有什么可怨的?” “不,他觉得整个事情,都起因于他的无能。” “这样的自怨自艾,对自己也不是公平的,他是无可奈何的。” “他觉得:如果他能懂得医道,可以治好那位姑娘的母亲,那位姑娘就不会在大年初一摸黑去烧头香。如果他能有一身上乘的武功,他也可以救回姑娘、保护乡人,那一切的情形就改变了。” “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有!那个男孩子在当年的秋天,寡母亡故之后,孑然一身,飘泊江湖。他要访名师、习绝艺。他不但要习武功,而且还要学医术。” “他成功了吗?”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就是个有心人。终于他访到了名师,穷二十年的岁月,习得一身武艺,也学得一手精湛的医术。他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可是,人事全非,二十年,悠长的岁月里,人事全非了,少年子弟江湖老,乡音无改鬓毛摧啊!” 沈陵燕突然站起来说道:“萧伯伯!二十多年以前,那位姑娘姓葛,那位年轻的侠士姓沈,就是后来被江湖上尊称为快刀沈敬山,对不对?还有那位心碎离家的男孩子,就是萧伯伯!不!我应该称做萧叔叔!对不对?萧叔叔!” 萧奇宇眼睛溢出泪光,但是,他含着微笑,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他说道:“昨天,我在味雅酒楼前面,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世间上竟有这样相像的人,你和二十多年前你母亲一模一样。” 沈陵燕说道:“于是,萧叔叔你就救我回来。” 萧奇宇说道:“故交之女,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走到茶几旁,再取出那个锦囊。说道:“这幅画是我在十多年前凭自己的印象画的,我想如今最合适的处理,就是交给你。” 他将锦囊递给沈陵燕,接着问道:“陵燕!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堂上双亲可好?现在你们住在何处?” 沈陵燕双手接过锦囊,不觉流下眼泪。 萧奇宇大惊问道:“陵燕!难道……” 沈陵燕拭着眼泪说道:“萧叔叔!这真是老天有眼,让我在这里遇见你。要不然,天涯海角,我真不知何去何从?” 萧奇宇连忙说道:“陵燕!不要慌!今天你遇见萧叔叔,有任何困难由我来解决。我真不知自己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为什么对你叙述这一段往事,看来真是天意。你说吧!你遭遇什么样的困难?” 沈陵燕黯然地点点头,说道:“萧叔叔!我们家早在十多年前,就搬到庐山山脚下一处僻静的乡下,爹说,江湖上恩怨太可怕,图个清静吧!远离这些恩恩怨怨。”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话是不错,一个人一旦身入江湖,就很难摆脱这些恩怨了。” 沈陵燕说道:“自我晓事以来,生活过得十分平静,也过得十分幸福。可是,就在上个月,情形有了突变。” 三、舍命江湖无归途 离妻别子保平安 庐山之麓,有一大片树林,围绕着十几亩良田。 就在树林边缘,有七八间整齐的草屋。 沈敬山和妻子葛紫燕,两个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望着长工荷锄牵牛,背着夕阳,施施然回来。 沈敬山笑道:“你看这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吗?古人说,人在图画中,真是一点也不错。这样美好的生活,说是神仙也羡,是一点也不为过的。要是在江湖上讨生活,那里能享得这般悠闲?” 葛紫燕幽幽地说道:“当年嫁给你的时候,真怕你有争霸江湖的雄心,我是不懂武功的,但是,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你放弃了在江湖上争霸的雄心,我们才能有今天的安静。” 沈敬山笑呵呵的说道:“上天赐给我如花美眷,又赐给我一个掌上明珠,让我享受如此安静的生活;如果我再奢求,那是太不知足了。在江湖上争雄称霸,那里比得了今天的安乐?” 葛紫燕说道:“只是离开故乡太久了。” 沈敬山说道:“紫燕!我们为什么要迁居到这里?为的就是躲避熟人。我们要获得一些什么,也必然要舍弃一些什么。” 葛紫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一直想问而没敢问一个问题。” 沈敬山说道:“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严重呢?” 葛紫燕说道:“我们非要躲避熟人才能获得安静吗?敬山!我们是不是在躲避什么?是真的躲避着熟人吗?” 沈敬山的神情突然的沉落下来,但默然没有说话。 葛紫燕有些惶恐不安,轻轻地问道:“敬山!是我问错了话吗?” 沈敬山扬起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也露出笑容说道:“紫燕!我们的女儿叫什么?” 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傻问题,自己的女儿难道还不知道吗?可是葛紫燕却认真地回答道:“我们的女儿叫陵燕。” 沈敬山说道:“二十多年以前,我叫沈江陵,取我们二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所以我们的女儿取名陵燕。” 葛紫燕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沈敬山说道:“二十多年以前,沈江陵是一个江湖客。凭着一把快刀,在江湖上闯出了字号。但是,快刀成名,经过多少腥风血雨,结下了多少仇恨冤家。直到遇到你,你的柔情,使我感到温暖。当一个浪子感受到家的可爱和可贵,那就是回头的时候了。” 葛紫燕眼睛湿润了。 沈敬山继续说道:“把沈江陵改变为沈敬山,并不能真正避开江湖上的恩怨;我所享有的家庭伦理温暖,随时可以由于江湖恩怨而改变了一切,我珍视我当时所拥有的,我必须躲开一切可能会来的破坏和改变。这就是我搬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最重要的原因。” 葛紫燕点点头。 但是,十余年的平静,今天的闲谈,又在沈敬山的心里系了一个结。他总以为十余年的躲避,一切都已经过去,到今天他才知道并没有。一个江湖客,一旦涉足江湖,要想干干净净地脱离,是多么的困难。连自己都是如此的不容易忘记,别人会忘记吗? 沈敬山站起来,伸着手牵起葛紫燕,笑笑说道:“走吧!女儿已经在等我们吃晚饭了?” 他拍拍紫燕的肩,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个江湖浪子,享受了十几年的田园之趣、天伦之乐,上天待我不薄,还要多想什么,那就是奢求。” 葛紫燕有一份忧虑,不安地问道:“敬山!你突然变得有些……” 沈敬山笑笑说道:“十余年我们都没有提这些事,我们是在享受懵然的安静。如今一旦提起了,我们就应该面对它,对不对?” 他用爽朗的笑声,掩盖住紫燕的忧虑。 晚上,紫燕睡了,女儿陵燕睡了。沈敬山悄悄地走到后面的地窖里,翻出一支破旧的木箱,从箱子的底层,拿出一柄刀。掣出刀鞘,寒光依然耀眼。 他用手轻轻抚着这柄三尺长、三指宽的刀,仿佛拂去岁月的尘埃,重新找出昔日的光辉来。 但是,他纳刀入鞘,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着:“能够十余年不用,我希望永远不用。上天!但愿能俯察我这一点用心!” 他用一件旧衫包起刀,挟在胁下,再悄悄地回到卧房。这时的月光,正好从云隙中露出,为窗外洒下一片蒙蒙的银白。 沈敬山将刀藏在床顶上,他的脚刚一落,眼睛的余光正好瞥见窗外有一条人影,一闪而过。 沈敬山一愣,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白天刚刚谈起,夜里就来了夜行人。莫非冥冥之中…… 他站在那里怔了一会,他当然相信自己的眼睛,决不会是眼花。 他回头望望床上熟睡的紫燕,突然心里兴起一阵内疚,也激起一股怒火,也暗忖道:“我躲了十几年,真的躲不掉吗?” 他伸手从床顶上取下刚刚藏好的刀,解开那件旧衫,轻步出门,来到外面。 外面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沈敬山持着刀,昔日江湖豪气,立即又回到他的身上,沉声问道:“两位夤夜前来,有什么指教?” 对面的人嘿嘿冷笑一阵,说道:“沈江陵!……” 沈敬山立即叱声拦住说道:“我是沈敬山。” 对面的人嘿嘿说道:“你就叫沈敬河我们也记得你。” 沈敬山说道:“我跟两位有过节吗?” 对面的人说道:“二十多年前,木渎东岳庙的事,你不会忘记吧!” 沈敬山哑然失笑说道:“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当年的毛贼。不过,我还真要感谢你们,如果当年没有你们,我不会有一个美满的家,我也不会退隐江湖。” 他突然一声厌叱:“你们两个立即给我滚,要是不知死活,你们的下场就不是当年的东岳庙。滚!” 对面的人依然是冷嘿嘿地笑着说道:“你躲了十几年,并不是找不到你,而是我们在练功夫。” 沈敬山“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今天你们的功夫是练好了?” 对面的人笑笑说道:“等一下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说着话,两个人的手里各取出一把刀。刀身细长呈弧形,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两个人握刀的姿式是中原少见的,不是单手,而是双手。 两个人,两柄刀,斜斜地举起,凝神屏息,站在那里。那是一触即发攻击的姿势。 沈敬山右手握住刀柄,一揿卡簧,一撇刀鞘,“唰”地一声,寒光一闪,沈敬山当年赖以成名的单刀,横在胸前。 沈敬山缓缓地说道:”我已经退隐十多年,实在不愿意刀刃见血。现在只要你们离开,我不为已甚!” 对方没有答话,两个人突然一齐迈动脚步,是如此慢条斯理一步一步走过来,弯刀在空中丝毫不动。 这份沉稳,正是高手过招前奏。 沈敬山心里有了警觉,凝神一志,等待对方出手。 对方逼近到五步相隔的距离,突然”哎嗨”一声怪叫,两个人分从左右两边一个虎扑刀光一闪,斜劈过来,猛极了!也快极了。 沈敬山就在这一瞬间,人向前闪电一冲,以险煞人的丝毫之差,从两柄刀刃之中,穿身而过。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沈敬山倏地一个翻身,刀光划了一道闪电大弧。蓦地刀锋一收,人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冷冷地说道:“你们已经没有再练十年的机会了。” 话音刚一落,左右二个人,翻身倒下,两柄弯刀,摔倒一边。 沈敬山站了一会,从地上找到自己的刀鞘,缓缓地纳入刀鞘,走回到屋里。只见女儿陵燕扶着母亲站在门里,户外的月光,照到葛紫燕的脸上,显得是如此的苍白。 沈敬山将刀交到左手,搀扶着妻子回到房里。 葛紫燕颤抖着问道:“敬山!他们是……” 沈敬山长叹一声说道:“一个寻仇的开始罢了!” 葛紫燕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颤声问道:“你是说他们还会有人再来?” 沈敬山扶着妻子,注视着她,说道:“紫燕!一个江湖客注定是不能成家的。当年我妄想从你这里获得安静,我也努力这么做,结果我的妄想落了空。我错了!是我连累了你们。” 紫燕哭道:“敬山!二十多年的夫妻,还说这些做什么?” 沈敬山摇摇头说道:“我白天说过,上苍已经待我不薄,给一个江湖浪子十余年的安静生活,我还奢求什么?如今……”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今晚的事已经过去了,睡吧!明天再做商量。” 这一夜是叫人难以入睡的。 葛紫燕辗转反侧,直到黎明将晓,才迷胡睡去。 突然,听到女儿陵燕一声惊叫:“娘!不好了!” 葛紫燕醒过来,只见满窗阳光,女儿站在床前,满脸惊惶和泪痕,手里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女儿陵燕流着泪说道:“娘!爹他……” 葛紫燕惊吓得人都软了,抖索着手,从女儿手里接过那张纸。 上面写着: “紫燕:二十多年的恩爱夫妻,还有我们可爱的女儿,我实在不忍心走,不忍心离开你和女儿! 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过一个安宁的生活,至少我应该为你留一份安宁。 记得我说的吗?一个人一旦涉足江湖,就很难摆脱。他们找的是我,要的也是我,我再投身江湖,就可以让你们获得安祥和平静。所以,我只有走。 我再说一遍,我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十余年的田园之趣、天伦之乐,我是多么想继续下去。但是,我不能。有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不错的,我是一个江湖客,至少我曾经是一个江湖客,我如何能以躲避换取安宁?那是不能的事。 江湖上再度出现快刀沈敬山。你们母女就可以过平静而又安祥的生活。这种交换,应该是值得的。 女儿陵燕要多听母亲的话,要多侍奉母亲。我走后,明天就搬家,迁居一处,安享田园。 当快刀沈敬山消酬了所有的恩和怨,我会回来,而且永不离开。 敬山留书” 葛紫燕凄厉地喊叫:“敬山!” 在这一声撕裂心肝的叫声之后,喷出一口鲜血,人晕倒在床上。 窗外的阳光随着女儿沈陵燕的哭声,都显得是那么的淡然无力。 四、救药途中苦与险 尺八无情却有情 两匹马跑着轻快的步子,逐渐跑向庐山之麓。 萧奇宇在后面有一份不安,问道:“陵燕,你说你搬了家,留下了佣人侍候你母亲,这……这件事你不觉得太过……陵燕!我不是责备你,我只是说了,把一个有病的母亲,留在家里,是不是欠妥?” 沈姑娘叹口气说道:“萧叔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做女儿的怎么能够撇下生病的娘,而自己远走天涯,那是多么不孝啊!可是,娘的病是因为爹的出走而起,只有将爹找回来,娘的病自然会痊愈。再说,爹出走的理由……” 萧奇宇说道:“不要怪你爹,他是不得已的。” 沈姑娘说道:“其实爹应该想得到,他这样离开,娘和我能获得安宁的生活吗?” 沈姑娘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萧叔叔!你好像一点也不恨我爹,反而为他说话呢!” 萧奇宇一怔说道:“我要恨你爹吗?唉!二十多年的事情了,再说你爹并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有什么理由恨他?” 沈姑娘说道:“可是萧叔叔你并没有忘记我娘!” 萧奇宇苦笑说道:“陵燕!你应该说我没有忘记青梅竹马的友情,人总是有某些人某些事,会记在心里不容易忘记的。” 沈姑娘说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被江湖上叫你‘尺八无情’,萧叔叔!你不是一个冷酷而寡情的人!” 萧奇宇苦笑没有说话。 前面有人高叫道:“小姐!你又回来了。主母的病……” 沈陵燕一听,催动胯下的坐骑,冲上前去,勒缰停马,飘身甩镫,直穿屋里,高声哭叫:“娘!女儿该死!女儿不应离开你!娘!娘!……” 萧奇宇也来到房里,望着床上躺着的葛紫燕,削瘦蜡黄,那里还能看得出当年的花容月貌!算年龄也不过四十左右,如今却像一朵枯萎的花,濒临凋谢的边缘了! 萧奇宇心里一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忍住内心的悲痛,拍拍沈姑娘的背,安慰着说道:“陵燕!别哭!久病身虚,思夫盼女,落到这般田地,还不至于没有救。” 沈姑娘抽泣地忍住哭声说道:“萧叔叔!还是我糊涂。” 萧奇宇说道:“不要责怪自己,就跟你爹一样,用心良苦,只是思虑欠周到罢了,你把你母亲的手拿出来。” 沈姑娘从棉被里拿出母亲骨瘦如柴的手,止不住一阵心酸,又掉下泪来。 萧奇宇静下心,仔细地把过脉。退到房外,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两种药丸,交给沈姑娘,吩咐着:“先给母亲喂下去,我去附近镇上抓药。” 沈姑娘拉住萧奇宇的手,急切地问道:“萧叔叔!我娘没事吧?” 萧奇宇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着:“吉人自有天相,我们来的是时候。” 他又笑笑说道:“你不要忘了,萧叔叔人称‘尺八无情’,可是萧叔叔自己却自认为是‘八绝书生’。在琴棋书画诗酒之外,还有一绝便是‘医’。等着吧!萧叔叔抓药回来,管保是着手回春,药到病除。” 这一番安慰的话,给沈陵燕很大的定力。她安心地望着萧叔叔驰马而去。 可是马背上的萧奇宇,此刻的心情,直如四个飞奔中的马蹄,重重地如同擂鼓一样。因为,他为葛紫燕把脉的结果是:急血攻心,久未调治,积郁在心,忧闷伤神,而且调养不当,药石无效,已经快到油枯灯干的地步。 他不能将这种实情告诉沈姑娘,那将是对沈姑娘一次无情而残酷的打击,尤其她对萧叔叔又是抱着如此殷切的希望。 有一句话他说得真实,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 像这种药石罔效的病,只有寄望一个奇迹,急切之间,萧奇宇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庐山之瀑附近住了一位隐士,他这一辈子专在无人的深山巨泽,采摘奇花异草、异宝奇珍。萧奇宇在随师习艺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名医不如名药;名药不如名手。”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再高明的医道高手,如果没有好药,徒呼枉然;好药来自何处?要有高人探摘自人迹罕至的深山、毒物盘踞的巨泽。 高人采得好药,医家用得恰当,那才是药到病除。 萧奇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葛紫燕的病,既然药石无效,唯一可以有望的,便是能获得一本灵芝、一株何首乌、一份炼成的续命丹丸。但看缘份和天意吧!” 他策马奔驰了一阵,然后弃马登山。 也许是他心虔,或者由于他本身是一位高明的医生,更或者是葛紫燕命不当绝,很快的在一处瀑布源头的岩石上,找到一间小草屋。小屋面对着的正是万马奔腾、千军怒吼的瀑布,倾泻而下,溅起如烟似雾的水气,越发使得这间小草屋,有临风飞去的感觉。 萧奇宇来小草屋之前,但见门扉紧闭,杳无人迹。 他的心向下一落,因为这位隐士行踪无定,如果不停留在这间屋里,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遇。 一种极端的失望,无限怅然,使萧奇宇长叹一声,正转身准备回去,只见对面山径上来了一位老者,拄杖荷锄,锄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站在那里向这边遥遥相望。 萧奇宇意外的大喜,立即展身一跃,沿途几个起落,来到老者对面不远停身,他恭恭敬敬地一躬,口称:“老丈请了!” 老者没有还礼,望着萧奇宇问道:“你来找我吗?” 萧奇宇立即答道:“专程前来,拜访老丈。” 老者放下药锄,索性就着岩石坐下来,仰着脸问道:“你认识我吗?” 萧奇宇也就在对面就地盘坐,说道:“说实话,只是久仰,并未识荆。” 老者呵呵笑道:“不要文诌诌地说话,干脆说你根本不认识我,你来找我做什么?” 萧奇宇很严肃地说道:“实不相瞒老丈,在下是个医生,因为有一个病人,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在下束手无策。故此专程前来,恳求老丈赏赐灵药,救她一命。” 老者“哦”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是不是你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如此热心?” 萧奇宇对于老者的冷讽,毫不在意,依然恭敬地答道:“医家都是割股之心。” 老者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灵药能治病,却不能医命!” 萧奇宇立即朗声应道:“正因如此,在下才专程前来。这位病人命不当死,她是一位好妻子,也是一个好母亲,好人不能夭寿,这应该是天意。” 老者“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好。你还没有告诉我,你除了跟她是医家与病人的关系以外,可有旁的关系?” 萧奇宇说道:“老丈明鉴,这位病人是在下青梅竹马之交。丈夫外出要偿了江湖恩怨,女儿寻父,险做异乡之鬼;积郁成疾,一至沉疴。” “她丈夫是位江湖客吗?” “快刀沈敬山,老丈如有所闻,当知他的为人规正。” “你呢?” “在下萧奇宇……” “哦!尺八无情。既然人道无情,为何又如此心软?” “老丈!箫长尺八,人非木石,江湖上的传言,我是不会在意的。” 老者点头,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萧奇宇,两道目光如炬,令人心里一震。 老者说道:“很好!你道是医家有割股之心,又道是尺八无情,所传非实,但愿如此。” 他说着话,从身后取出那个小竹篮,摆在萧奇宇的面前,淡淡地说道:“这个篮子里,有一株千年何首乌,你拿回去,你是医家当然知道如何处理的,不但可以治病,而且可以益寿延年,从此百病离身。” 萧奇宇大喜过望,千年何首乌真是百年难得一遇,这真是天意。 他立即拱手谢道:“老丈的大恩大德、救人慈心,令人终身难忘。” 老者微微笑道:“你且慢谢,还有下文。” 萧奇宇连忙说道:“老丈有何提示,在下自当遵办。” 老者说道:“你也知道千年何首乌是稀世奇珍,难得一见。正因为如此,我采这株千年何首乌时,是遇到一条火线赤炼蛇在守护着。这种蛇浑身坚逾精钢,毒人无药可救,现在也放在这个篮子里。你要拿千年何首乌,就必须先除去这条奇毒的火线赤炼蛇。” “啊!”萧奇宇惊呼出声。 “如果你不能除去这条蛇,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运用内功,使右手百毒不侵,或者你用防毒的药,预涂手臂,然后再去取何首乌。不过我可要警告你,火线赤炼蛇是天下奇毒,不容易防治,你估计估计,要不要冒这样的危险。” 萧奇宇毫不犹豫立即说道:“多谢老丈指点,也多谢您老恩赐,我代病人向老丈顶礼致意。” 老者皱着眉,摸着白胡子,不解地说道:“你代病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奇宇没有答话,伸手揭开小篮子的盖,一眼就瞥见篮子里那条火红颜色、粗逾拇指的火线赤炼蛇。 他的手随即伸向篮子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右手一拨,左手一伸,快如闪电。因为萧奇宇伸手并未行功,轻易就被拨开,而老者左手拇食二指,直如一支铁钳,紧紧捏住火线赤炼蛇的头部以下七寸的地方。 老者说道:“你能替人一死,岂止是有割股之心。就凭你这份虔诚,这株千年何首乌已经是你的了。” 他从竹篮里取出那株不甚起眼的何首乌,交给萧奇宇,拍拍他的手说道:“缘之一字,既不能勉强,也不能制造,这株何首乌该让你成就一项善举,只能说是天意。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被赤炼蛇咬了一口,何首乌只有我替你送去了!拿一条人命,换一份‘情’,那还是不值得的。医生固然有割股之心,却不能有送命之意。” 萧奇宇真正是满心感激,虽然他对老者的话,未尽苟同,他仍然称谢再三。他说道:“大恩自古不言谢,但是,老丈能否告知在下尊姓大名,让在下记在心里。” 老老大笑而起,药锄一掀,火线赤炼蛇放入篮中,盖紧篮盖,拄杖便行。 萧奇宇急道:“老丈……” 老者呵呵笑道:“姓名算得了什么?人家都称你做‘尺八无情’,你却是忒煞情多,这名字能代表你吗?去吧!多延宕时辰,于你的病人不利。” 说着话,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间小屋。 萧奇宇站在那里,伫立良久,热泪盈眶。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千年何首乌,转身疾奔下山,找到了马匹,驰向沈陵燕的住处。 这样的来回奔驰,已经入夜,远远望见一点微弱的灯光,知道沈陵燕还在等待。 他的马还没有到达门前,只见门扉启开,灯光中一条人影疾射而出,一声凄厉撼人心弦的叫声:“萧叔叔!” 萧奇宇一顿缰绳刚刚将马停住,沈陵燕正好扑在鞍前,抱住萧奇宇的腿,叫道:“萧叔叔!你要是再不来,我……” 下面的话,泣不成声。 萧奇宇下马甩缰,扶住沈姑娘安慰着说道:“陵燕!不要伤心,告诉你天大的喜讯,意外的机缘,让我获得一株千年何首乌,足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何况你母亲只是病染沉疴而已!别哭!别哭!回到家里,一切都没有问题。” 人在喜极的时候,眼泪反而止不住,沈姑娘泪流满面地说道:“萧叔叔!你真是救命菩萨,为了救我母女二人的性命,你是这样的……” 萧奇宇笑着拦住她说下去,他说道:“现在那里还有工夫说这些话呢!快些回家,早些让你看到健康如昔的母亲。” 匆匆回到屋里,洗净一支瓦罐,萧奇宇不敢乱用利器,只是用手掰开一块何首乌,用两碗清水,炖在瓦罐里,下面用木炭烧着无烟的文火,缓缓地烧着。 萧奇宇一直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不知何时,沈陵燕姑娘从后面厨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她蹲下来,送到萧奇宇的面前,说道:“萧叔叔!我敢打赌,你到现在为止,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喝过一口水。这是我为你炖的鸡汤,喝下去也好让我稍微安心一点。” 萧奇宇笑笑,接过那碗鸡汤,说道:“谢谢你!可是现在不是喝鸡汤的时候。来!帮忙我。” 他将鸡汤放在桌上,将瓦罐端起来,掀开盖子,里面只是清清的半碗水。他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轻轻地吹散热气,向沈姑娘,说道:“把你母亲扶起来。” 沈姑娘过去把娘扶起来靠在她怀里。实在说来,葛紫燕只胜下一口气未断而已,沈姑娘忍不住一阵辛酸,滴下眼泪。 萧奇宇熟练地用手捏开葛紫燕的嘴,半碗何首乌炖的汁,就这样顺利地倒进葛紫燕的嘴里。 他对沈姑娘点点头,让她将病人平放躺下,盖好被子。他才松了口气说道:“明天早上,陵燕你就可以看你康复的母亲。” 沈姑娘喜出望外而又带着讶然问道:“萧叔叔!是真的这么灵验?” 萧奇宇微笑说道:“陵燕!这碗汤不是药,是千年何首乌熬的汁。药只能治病,病只能慢慢地痊愈。可是千年何首乌就是仙丹,可以起死回生。” 沈姑娘那份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她忽然跳起来,抱着萧奇宇说道:“萧叔叔!我该怎么谢谢你呢?”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萧奇宇一时怔住了,他张开两支手,不知放那里才好。 只是那么一瞬间,沈陵燕松开自己的手,退后两步,望着萧奇宇,自己也怔住了。 但是当她的眼睛接触到萧奇宇怔怔的眼神,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连忙低下头,转身过去端鸡汤,口中低低说道:“萧叔叔!我去把鸡汤热一下。” 萧奇宇连忙说道:“不用了!” 他自己端起那碗鸡汤,很平静地说道:“陵燕!在这里照拂着你母亲,到晚上陪着她在这里睡,只要今天晚上平安无事,明天一早,她就可以恢复正常。往后只要小心饮食,身体很快复元。” 他走出房门。 沈姑娘在后面低低地叫道:“萧叔叔!……” 萧奇宇没有回头,说道:”你说得对,我真是粒米滴水未沾,谢谢你!陵燕!谢谢你这碗鸡汤。我喝了以后,要在隔壁房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他端着鸡汤,走进隔壁的房里,将门掩上。他坐在床上,出神地在想,在想,在想………… 终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端坐在床上,调息行功。直到功行一周,下得床来,远处已经听到有吱吱喳喳的鸟啭。 他收拾了药箱,挂上自己心爱玉箫,悄悄地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开门,突然回头看着桌上那碗鸡汤,他停了一下,折回来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鸡汤,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干净。 擦去嘴上的油,这才悄悄开了门。穿过客堂,站在葛紫燕房门外,停了一会,嘴唇动了几下,并没有发出声音。他转身走了,拉开大门,迎面一阵晨风,几乎使他打了个冷颤。 随着冷风,从门外飘现一角衣襟。 萧奇宇一震,疾掠出门,电旋转身,低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鬼鬼崇崇……” 他的话没有说完,又讶然上前问道:“陵燕!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陵燕木然地站在迷蒙的微曦之中,但是可以看到她满脸泪水,甚而湿透了衣襟。 萧奇宇上前惊问道:“陵燕!你不是在照护你母亲吗?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 沈陵燕低低说道:“我等在这里为你送行。” “你是说……?”萧奇宇有紧张的表情。 “从昨夜里我就知道你要离开。” “你是说你从昨夜就开始守在这里?” “只有在大门外才一定能等到你,也才能让我说几句话,而且我才敢说出心里的话。” “陵燕!我们进屋里去说话好吗?” “千年何首乌很灵验,娘就要醒来了。” “陵燕!冷露侵人,你会生病的。” “萧叔叔!你就不能依我一次吗?让我把话在这里说完。” “唉!好吧!” “昨夜我的行为是失态……” “陵燕!别跟老叔讲这些,我还会在意吗?” “不!除了我失态,也是我内心一种真情的流露,萧叔叔!我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你。” “陵燕!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是的!我是不能说,你是我萧叔叔!我只有将这份喜欢压抑在心里。但是,一时的兴奋忘情,内心真情就流露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的想,在我只有歉疚,只有不安,让你尴尬和伤心,但是,我并不羞惭。因为,我泄露了真情,没有可羞惭之处。这就是我露立冷宵,在大门外等你,要跟你说的话。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沈陵燕脸上的泪水,不停地在流,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充满了刚毅和坚定。 她一甩头,便朝门里走去。 萧奇宇突然叫道:“陵燕!” 沈姑娘停上脚步,但是并没有回头。 萧奇宇缓和着语气,表现得十分平静:“陵燕!你不必歉疚,更不必不安,因为,我确实有很大的意外,但是我没有伤心,又不会尴尬。事实上,你的话,使我感动!” 沈陵燕在耸着肩,轻轻有了泣声。 萧奇宇继续平静地说道:“陵燕!我除了感动,我也会联想,这就是我年龄比你大出许多的好处。陵燕!我离开此地,没有任何用意,我只是觉得,我必须以萧叔叔的身份离开你,是为你,而不是为我。这件事,摆在我的心里,让它尘封,不许有任何人知道,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不珍视!” 沈姑娘一直在抽泣着。 萧奇宇仍然是平静地说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们相识是如此偶然,离别也让它偶然,又有何碍?以后再有一次偶然,我们相遇,岂不是意外的喜悦?这些话,你这种年龄是听不进去的,但是,像萧叔叔这种年龄,会很自然这样的想,这样的说。” 沈姑娘突然回过身来,仰着泪痕满面的脸,说道:“我不会留你,也不能留你。你能不能不要口口声声说你的年龄,好吗?” 萧奇宇低下头说道:“陵燕!我很抱歉!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让我再告诉你一遍:你的纯真的一份情,是我这辈子珍视的,你知道,我只能珍视,我……不能……接受……而且,我走也并不尽然为了这件事。我要找回令尊,让他知道,回家来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比做一个江湖客,更能消除江湖上的恩怨!” 屋里忽然传出低低地呼唤“陵燕”的声音。 萧奇宇神情一震,立即说道:“陵燕!你母亲醒来了,你知道应该怎么说,你也知道应该怎样做一个好女儿!再见了!” 他刚一迈开脚步,突然又回头说道:“陵燕!还记得我的绰号吗?江湖上人人称我:尺八无情箫!” 他的话音一落,头也不再回,展开身形,去势如矢,顷刻之间,消失在迷蒙的晓色之中。只留下痴立在门口,凝眸而望的沈陵燕。 漓江之滨,风景秀丽。萧奇宇揣着随身药囊,和尺八玉箫,歇脚在漓江之滨的一个小市镇上。 他是听到快刀沈敬山曾经在漓江一带出现,特地赶来。可是等他追到漓江一带,沈敬山的足迹已是杳然。神龙一现,让萧奇宇又扑了个空。 贪恋着漓江的风景,萧奇宇在小镇上休憩三天。 这天早上餐罢,正准备再次出游,忽然,街上议论纷纷;他听清楚以后,也有一份心惊。因为他听到的消息是:铁剑神弓涂中南突然间中了风,生命垂危。 萧奇宇不认识涂中南,但是,在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铁剑神弓涂中南涂老爷子的英名。 涂中南年轻的时候,在江南镖局保镖,一柄铁剑,一张铁胎弓,交遍了大江南北的黑白两道。涂中南为人厚道,做事直爽,是位杀头沥血的好汉。 涂中南到了六十岁,从江南镖局总镖头的位子退休。他离开镖局的那天,遍撒英雄帖,邀请三山五岳各路英雄好汉,郑重告别江湖,并且当众斩断了铁胎弓,砍钝了铁剑,从此不惹江湖恩怨。 其实他为人忠厚,在江湖上只有恩,没有怨。但是,为了有一个平静安宁的晚景生涯,他还是郑重向江湖上的朋友告别。携着老妻幼女,归隐山林。 涂中南老爷子的女儿,是他在四十五岁时,才得到的一颗掌上明珠。老来承欢膝前,疼爱之情,可以想见。 涂中南迁到阳溯,也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萧奇宇落脚漓江,本来想去看望这位武林前辈,但是一想到人家是归隐,也就不打算去无端打扰。 可是,这会儿听到涂中南中风病危,他意外之余,决心去看看这位闻名但未曾谋面的武林前辈。因为,涂中南算年龄今年只有六十五岁,应该是老而体健的岁数,因何会中风而且病危?萧奇宇直接想到: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他决心去探望一下涂中南。 如果涂中南真的有病,他可以为这位退隐的武林前辈治病。年老中风,不是绝症;以他的医术,应该可以挽救涂中南的生命,而且只要小心地继续投以药石,也还有恢复健康的机会。 如果涂中南另有隐情,那一定是遭遇到某种困难,才对外假称中风病危。站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而且涂中南又是他所尊敬的前辈,义不容辞要助他一臂之力。 萧奇宇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而且过了年轻气盛的年龄,但是,当他遇到了应管的事他无法袖手。 涂中南老爷子的家,真是一个隐居者的住处。 几簇浓荫,几茎摇竹,一条浅浅小溪,围绕着两三间草屋,叫人无法想像:一个叱咤大江南北的老镖头,晚年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除了风景清幽,几乎没有别的可取。 一条小黄狗,汪汪的吠声,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柴扉启处,一位老婆婆站在门里,衰老和疲倦,交织着惊惶和疑惑;一双老眼望着萧奇宇,微有颤意地问道:“请问这位大爷,前来这样的荒僻之地,有什么指教?” 萧奇宇赶紧落地一躬,抱拳说道:“晚辈姓萧,是来拜候涂老前辈的。” 老婆婆似乎已经定下心神,望了望萧奇宇,神情变得非常冷漠。冷冷地说道:“对不起!尊驾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不姓涂。舍下无人,不便接待尊驾。请便!” 随手关了柴扉,将萧奇宇留在门外。 萧奇宇碰了个软钉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引起他的兴趣。 他在门外停了一会,走向回程。一直走到那几簇树都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坐在石头上仔细想着这件不合情理的经过。 他当然没有走错路。 这一带没有第二户人家。 老婆婆那几句话,说得冷漠而又不失礼,等闲村媪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老婆婆的神情,是始而惊恐,继而冷漠;始而疑惧,继而镇定,更不是一般老妪所能如此。 这里一定是涂中南的家。 涂中南的家里,一定出了重大变故,遭遇到很大的困难。 萧奇宇自己点点头,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他抬头望望天色,正是日正当中。不打算再回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了,决心饿一餐。于是放倒身子,枕着石头,想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午觉,等天黑了,再作打算。 这一觉睡得很香。很久没有餐风宿露了,幕天毡地,在一种别有滋味的心情下,萧奇宇这一觉睡得特别熟。 直到他睁开眼睛,已经是暮霭苍茫,归鸟噪巢。他刚说得一句:“这一觉睡得可真……” 只见有一只牛皮薄底快靴,点住他的心口。 缘着这只牛皮靴看上去。 黑白相间的花绑腿,青色裤褂,宽板腰带,细腰宽肩膀,一张长脸,青青的腮帮,牛眼浓眉,青布包头,当头打着一个英雄结,右肩头露着一把刀柄,甩着黑色的流苏。 萧奇宇眼光向左右一扫,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三个同一装束的人,年纪都在三十上下。 萧奇宇缓缓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喂!你是个做什么的?” 萧奇宇根本没有理会,眼皮搭也不搭一下。 踹在心口的脚,重重的蹬丁一下。 “喂!大爷问你的话。你是干什么的?” 萧奇宇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 牛皮靴似乎又在加着劲,喝道:“大爷问你的话,你竟敢耍赖,快些说,你是干什么的?” 萧奇宇皱着眉问道:“你是谁的大爷?你的父母或者是你师父,教你向别人请教问题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 牛皮靴抬起来直踹下去,口中骂道:“你是找死!” 这一脚没有踹下去,人忽然一声苦嚎,身子直飞起来,摔到两丈多远,砸在地上,晕过去了。 萧奇宇坐起身子,拍拍手上的沙土,冷冷地说道:”做人没有礼貌,口里不干净,今天只让你赔一条腿。下次碰到别人,就会送掉小命。” 另外三个人抢过去,只见倒在地上那位,右脚连同牛皮靴整个扭转过来,硬生生地折断了。 三个人各自一拔肩头的刀,刀呈鬼头,刀刃泛蓝,三个人各取一方,朝着这旁围将过来。 萧奇宇坐在地上动也不动,手里捻着一根小草,低头不理。 其中一个问道:“朋友!你是那条道上的!”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我倒要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无缘无故,找一个路旁睡觉人的麻烦?给我老母实实的说清楚。” 三个人怔住了,他们让萧奇宇那种气势震慑住了! 再看看原先那位同伴,被丢小鸡似的丢到两丈开外,躺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光棍不吃眼前亏。掂掂自己没有那个斤两。 三个人相互一使眼色,一收刀,扯腿就跑。 “站住!” 这声叱喝真灵,站在那里六只腿,动也不敢动。 萧奇宇这回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没有回答我的话,就敢这么溜走?” 三个人当中有一人说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们认输了,你还要怎么样?” 萧奇宇冷冷笑道:“我这个人就是要打满贯。我躺在这里,是你们先惹我。平白被你们踹几脚,就想一走了之。要走可以,你们自己手里有刀,每个人给我卸下一只胳膀再走。” 那人忽然大笑起来:“朋友,满饭好吃,满话难讲。你到底有多大能耐!我们跟你拼了!” 三个人,三把刀,转身疾扑,砍将过来。 萧奇宇双手一抬一晃,三个人摔倒了两个,撒手丢刀,摔在一边。还有一个要跑,却被萧奇宇一把抓住衣领,像是拎起一只小狗,汪汪直叫:“大爷饶命!我们是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萧奇宇手一松,他跌了一个狗吃屎。 “没有骨头的东西,还有脸在江湖上混饭吃。快说!你们是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萧奇宇喝问道。 那人半跪在地上,直哆嗦地说道:“小的都是漓江旗门的徒弟……” 萧奇宇拦住话问道:“你说什么门?” 那人道:“漓江旗门,是漓江最大的帮派。小的就是这个帮派的小脚色。” 萧奇宇问道:“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人说道:“帮主派我们到涂老头住的地方,来打听他的伤势。究竟为什么要打听,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已经实情实说,求大爷饶了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爷,饶了我们几个。” 萧奇宇沉吟了一会儿,摆了手说道:“你们去吧!” 那人谢道:“多谢大爷!” 三个人连刀也不要,拔腿就跑。 萧奇宇说道:“回来!” 三个人一怔,刚叫得一声:“大爷!” 萧奇宇指着那个断了腿的人,已经醒了,睡在地上直哎唷,道:“带着他一起走!这么一点义气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还有——” 他用手指指涂中南住的那边,沉声说道:“不许再去涂家,看看你的脖子有没有这么硬!” 说罢随手一挥,反掌削向一棵茶杯粗的树,岔嚓一声,应手而折。 三个人吓瞪了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抬着断着腿的伙伴,慌不择路地跑得飞快。 天已经暗了,四周只有风声,显得凄凉而寂寞。 萧奇宇缓缓地朝着涂中南的住处而去。 他在心里忖着:“涂老爷子有了麻烦,是无可置疑,为什么老婆婆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涂老爷子分明是中了别人的暗算受伤,为什么又传说是中风病危?” 这些疑问,使萧奇宇加快了脚步。 草屋已经在望了,隔着树荫,透洒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是那么的孤单。 萧奇宇刚一走近草屋附近,小狗又吠个不停。 草屋里灯光蓦的灭了。 黑影里传来老婆婆的喝声:“是那位在黑夜莅临?” 萧奇宇朗声答道:“在下姓萧,是一个江湖晚辈。” 老婆婆“哦”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原来又是你。白天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找涂老爷子,我们这里不姓涂,你又来做什么?” “闻听得涂老爷子身染重病,晚辈精谙岐黄,颇晓医术,愿意为涂老爷子尽心诊治,别无他意。” 老婆婆说道:“你的话真叫人难以相信。” 萧奇宇恳声说道:“在武林中,坏人是有,毕竟还是少数。婆婆千万不要对所有的人失去信心。” 老婆婆问道:“照你这么说,你也是一位江湖客了。请问大名?” 萧奇宇答道:“晚辈萧奇宇。” 老婆婆重复地念了一遍,沈吟半晌,没有说话。 萧奇宇只好说道:“婆婆!晚辈在江湖上有个绰号,说出来婆婆也许听说过。” 老婆婆说道:“说出来听听!” 萧奇宇说道:“尺八无情萧。” 老婆婆长长地“啊”了一声,显示出她有太多太多的意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萧奇宇带着调侃自己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一个能取得别人信任的名字,婆婆应该知道,有时候十恶不赦的人,也会做出令人称善的事。何况,江湖上的绰号,究竟能代表多少真实的本人。婆婆!退一万步说,如果我此来真对涂老爷子不利,我不需要如此多费唇舌,我可以径自进入柴扉。” 老婆婆冷冷地说道:“你要不要试试?” 萧奇宇笑笑说道:“对不起!是我信口说话。其实说了许多,只有一个目的:“证明我没有恶意。” 老婆婆说道:“证明之后又如何?” 萧奇宇说道:“婆婆!我已经说过,听说涂老爷子中了风,我是很崇敬涂老爷子的一名江湖晚辈,我懂得医术,我可以为涂老爷子诊治。” 老婆婆说道:“就为了这个?” 萧奇宇说道:“就为了这个。” 老婆婆说道:“素昧平生,世上有这样的好人?” 萧奇宇恳声说道:“婆婆!我不晓得是为什么,让你对世道人心如此失去信心。其实你当然知道,这个世上坏人毕竟是少数。更何况我是一个医家,对一位武林前辈自动上门送诊,算不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善事。” 婆婆沉默了。 萧奇宇停了一会,追问道:“婆婆!我可以进去吗?” 柴扉呀然而开,老婆婆当门而立。虽然无月无星,黯淡迷檬,还是可以看到婆婆的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老态是有,并不龙钟。 萧奇宇放下药囊,双手拱拱说道:“婆婆!晚辈就是萧奇宇,也就是人称尺八无情。” 老婆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一句:“你的箫呢?”萧奇宇从身上取出那管寸步不离的玉箫,凑到唇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一种清越而又略带幽然的箫声,就在这星月俱无的荒郊黑夜,飘扬出去。只不过是那样短短的一阕“梅花三弄”,却给四周带来安详平静的气氛。 他的玉箫刚一离口,草屋里面一阵哈哈大笑的话声:“箫虽尺八,人非无情。果真是绝情寡义的人,是没有办法吹出这样平和的箫声。萧老弟!请吧!” 站在婆婆身旁,是一位苍白须发,神情奕奕的老者,伸着右手,侧过身去,肃客进门。 萧奇宇从地上拿起药囊,掖上玉箫,双手一拱,口称:“涂老前辈!萧奇宇来得太冒昧了。” 他从容走进草堂,老者让他到客位,笑着说道:“你何以就能断定老朽是涂中南?” 萧奇宇微笑说道:“涂老能从箫音当中,认定萧奇宇,而且肯给予‘尺八并非无情’的谬奖,难道我就不能从涂老的神威仍在的气宇上,认识当年的铁剑神弓吗?” 涂中南大笑。 老婆婆掌上灯,送来两碗茶。侧坐在一旁说道:“萧大侠!……” 萧奇宇立即说道:“婆婆!尺八无情何许人,敢当大侠二字。何况我本来就是晚辈。” 涂中南挥手说道:“老弟!你这晚辈二字,又忒谦了。我老伴的意思:萧老弟看到老朽露面,难道一点也不意外?” 萧奇宇说道:“实不用瞒,我到漓江,只是随缘萍踪的一站,本来是要来拜望涂老,瞻仰当年震动黑白两道铁剑神弓的风采。” “老朽!老朽!惭愧!惭愧!” “后来一想,涂老既是隐居,当然谢绝尘客,我又何必前来惊扰?” “多谢体谅。” “但是,闻听涂老中风,令人生疑。涂老今年……” “花甲又五。老了!老了!” “六十五岁的铁剑神弓,剑可以钝,弓可以折,人绝不会老到中风的地步。其中必有原因,所以,我决心前来。” “老弟!如果中风是真?” “我精谙医术,可以为涂老治病。” “老弟!这精谙二字……” “对于医术是不可言过其实的。这不同于别的。” “可是,如今你发现老朽并没有中风!” “我愿意为一位我所敬仰的武林前辈分忧!” 涂中南本是脸带笑容,此刻笑容冻结,泪水却从眼眶里流下来。 “老弟!我没有理由拖你下水!” “涂老!当年你仗剑江湖,为人排忧解困的时候,都是别人拖你下水的吗?” 涂中南傻傻地望着萧奇宇,忽然又张张嘴笑起来。他拭着眼泪,笑道:“人老了,就跟童稚一样。哭笑都是随时可有的。笑时可以带眼泪,流泪时也可以呵呵大笑。萧老弟!你这几句话,真对我的胃口,这件事老朽是请你管定了。” 他对婆婆说道:“尺八无情,是个人物。今夜之会,不可无酒。再说,今天下午萧老弟断不会又跑了一趟市集,恐怕一直饿到现在。老伴!看你拿什么出来待客!” 萧奇宇连忙说道:“婆婆!饿是事实,酒也不辞,但是,我绝不是客。” 婆婆移动脚步说道:“你看不出他是藉你的理由,要好好喝一顿酒吗?陪陪他吧!年轻人!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的笑脸了。对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来说,忧愁是会伤人的。” 涂中南望着婆婆的身影,摇头叹息道:“真正忧愁的是她,说实在的,你没有出现以前,没有人能分担我们的忧愁。我担心她,一个年迈的母亲,是无法承受得了失去女儿的悲痛,何况这是她唯一的女儿。” 萧奇宇惊道:“是令媛涂姑娘出了事吗?” 涂中南说道:“萧老弟!你到漓江来,听说过旗门帮吗?” 萧奇宇说道:“今天下午以前,没有听说过。” 涂中南老爷子微有诧异地问道:“今天下午?你是说……?” 萧奇宇将今天下午的事情,说了一遍。 涂老爷子点点头说道:“他们当然是不会死心的。” 萧奇宇没有搭腔,他在静静地听着。 “到漓江,我是隐居,我爱的是这里甲于天下的风景。一个打滚江湖半辈子的人,所想的就是有一个平静安详的晚年,倘佯于优美的风景之中。所以,我落脚在这里,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旗门帮是个很坏的帮派吗?” “一旦脱身江湖,谁会去问江湖上的事?旗门帮是好是坏,与一个退隐的老人何干?” “可是他找上了你。” “这样我才知道漓江一带,旗门是个大帮派。除了武术,还练法术。” “是邪门吗?” “不清楚。大抵说来,与我们所知道的白莲教、红樱枪相类的。” “涂老!他们怎么会找上你?换言之,你老又是如何惹上他们?” “一个荒诞无稽已极的藉口。旗门帮总坛主司马盛岚的母亲,因为思念孙女,积思成疾,卧病在床。” “那当然是司马盛岚的女儿了。人呢?” “三个月以前,急病去世。” “涂老!难道这与你也有关系吗?” “不幸的是我涂中南也有一个女儿,和司马盛岚的女儿一般年龄。据说,我的女儿跟司马盛岚的女儿,不但年龄相若,而且长得十分相像。” “是这样吗?” “对一个隐居的人,身外之事,谁去理会?” “于是司马盛岚要令媛涂姑娘去旗门帮总坛,慰问卧病的老娘?” “据说,司马盛岚的老娘已经神志不清,成天在床上念叨着孙女儿。司马的意思,让我的女儿冒充他的女儿,让生命垂危的老娘,获得临死之前的安慰,不致死不瞑目。” “涂老没有答应?” “我在江湖闯荡了半辈子,到临老的时候,才得一女,旗门帮不是名声很好的帮派,尤其又善法术,我不让我的女儿冒险,也是做父母的常情。萧老弟,你如果是我,你能答应吗?” 萧奇宇沉默了,没有说话。 涂中南脸上有了悲愤之意。 “最不可原谅的,旗门帮派来了人,直接了当指名要人,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结果动了手。” “铁剑神弓虽然不在,涂老的神勇依然不减当年,对方当然不是敌手。” “为了顾全颜面,我也自称负伤,并且宣称中风,已经不能行动。这就是中风传说的由来。萧老弟!如果你今天不来,今夜我们已经搬走了。” “涂老!旗门帮势在必得,暗椿密布,你要搬走,恐怕并不能脱离麻烦。” 涂中南叹了口气,人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萧奇宇忽然说道:“涂老!如果有一个人,一个是你信得过的人,愿意到旗门帮总坛去,面见司马盛岚,一则了解实际情况,再则取得司马的承诺;然后,保护令媛涂姑娘前往旗门帮总坛一趟……” 涂中南惊问道:“老弟!你是说……?” “萧奇宇说道:“涂老隐居,原是求得清静,自是冤家易解不易结。不知道涂老可信得过?” 涂中南正要说话,涂婆婆已拿出酒壶、酒杯和碗筷,后面跟着一位姑娘,虽然是布衣朴素,却也明丽动人。她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摆着四五样菜肴。 萧奇宇站起身来称谢。 涂中南招呼道:“如凤!过来先见过萧叔叔。” 萧奇宇连说:“不敢。”他在还了半礼之后,向涂中南称赞道:“涂姑娘人中之凤,涂老自然是视若掌珠。但不知涂姑娘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如何?” 涂中南叹气说道:“如凤自幼足不出户,她那里知道江湖上的险恶!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反倒同情那位思孙成疾的老奶奶。” 萧奇宇赞叹地说道:“真是难得!” 涂中南举杯说道:“老弟!我也知道助人之乐,但是女儿的安危,不能不顾,我也知道逃避不是上策,但是,涂中南已经毁了钝剑,不复当年。老弟!一切都仰仗你了。” 萧奇宇一仰头,干了手中的酒,突然站起身来,脸色一沉,放下酒杯,连步走出门外。 浮云掩住弦月,四野依然一片迷朦。 在迷朦中可以看到迎面站了十几个人,当中被簇拥着的那一个人身穿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这根本不是摇折扇的天气,这柄大折扇,很是惹眼。 萧奇宇一现身,对方的人立即向两旁一散,形成一个包围的态势。 萧奇宇一直缓缓地向前走,对于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两旁的人,呛啷之声,兵刃出鞘,从两侧拢上来。 当中那人一摆手,止住两旁的人,沉声问道:“尊驾是涂中南的什么人?”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一个朋友。” 那人说道:“涂中南住在此地多年,不曾见有什么朋友,你从何而来,横插一脚?” 萧奇宇冷冷地一笑:“涂老爷子当年以铁剑神弓,驰誉大江南北,朋友无数。只是涂老归隐,但求安静,所以大家都不愿前来烦扰。但是,如果一旦有事,就不能置身事外,这叫江湖义气,不叫横插一脚。” 那人问道:“你是谁?” 萧奇宇说道:“从你方才这两句话,就知道你只是漓江之畔的一条地头蛇、井底蛙,不知天地之大。我说出姓名来,你也未必知道。我叫萧奇宇,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也冷笑道:“但愿你的手底功夫,也和你的口舌之利一般。” 萧奇宇见他挥手正要指使人,连忙说道:“慢着!你问了许多,也应该回答我几个问题。漓江的人,不至于不懂得规矩。告诉我,你是谁?” 那人说道:“司马青峰。” 萧奇宇“哦”了一声,不经意地说道:“是司马盛岚的兄弟吗?你们来做什么?” 司马青峰说道:“向涂中南要人。今夜不交人,我们就放火。” 萧奇宇冷笑道:“只道是旗门为漓江之畔的大帮,原来只是一批杀人放火下三流的强盗,可见人言之不可信。” 司马青峰喝道:“上!宰掉他!” 至少有八个人持着刀,猛扑而上。 这八个人看来步履沉稳,功力都不弱。而且各取方位,分明是长于群击。 八个人先围住四周,封住萧奇宇的去路。然后分成上中下三路,合取萧奇宇。 萧奇宇观得近处,右手一捺腰际,莹光直闪,人似旋风,蓦地又弹身而起,空中接连两个倒翻,蹋飞了两把掷来的刀,再落身到一旁。 那边八个人倒了四双。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他们都是做属的下的,身不由己,只是小给教训,伤得不重。司马青峰!你那柄折扇想必有点功夫,要不要试试看。” 司马青峰手中的折扇,一张一阖,默然没有说话。 萧奇宇说道:“司马青峰!江湖上讲的是一个‘理’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旗门帮如果算是一个名门大派,就要在‘理’字上,站稳脚步……” 他言犹未了,司马青峰突然大喝一声:“你去死吧!” 折扇一弹,嗖、嗖、嗖……折扇扇骨,一连飞出七八根。 来势快速而又突然,彼此距离又不远,司马青峰这一招是志在必得。 萧奇宇人在讲话,他已经注意到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怀好意。 几乎是与对方那一挥手的同时,他玉箫一晃而出,幻起一圈银光。叮叮当当,响起十分清脆之声,铜铁打制的扇骨,八寸多长的飞镖,被玉箫震飞,四下落地。 最后一根,被玉箫迎着一带,正好落进玉箫当中。 萧奇宇笑道:”还你一根。” 玉箫一振,那根铁扇骨比飞矢还快,闪电流星,直取司马青峰咽喉。 司马青峰不敢贸然伸手去接,急切间,一缩脖子,噗嗤一声,铁扇骨正好穿过司马青峰的帽子。 旗门帮舵主以上,每个人都戴着一顶不僧不道的帽子。铁扇骨一箭穿过,射飞了司马青峰的帽子,后里面飞出两张黄表纸的符箓。 司马青峰惊魂未定,手中的折扇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萧奇宇的玉箫已经顶住了前胸。 司马青峰脚下一退,萧奇宇收回了玉箫,正色说道:“我的玉箫一出,还没有人安然无恙,司马青峰!你是第一个。”司马青峰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萧奇宇说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是念在你们,虽然行为可鄙,动机却还可以同情。……旗门帮在漓江一带,横行跋扈惯了,从不知道尊重别人为何物!只知道胡作非为。” 他说到最后,面色俱厉。 “回去告诉司马盛岚!安慰老母,是一份孝心,但是,你要恳求人家,不是用横行霸道所能办好事的。如果你们真有一份孝心,我可以担保,涂老爷子会让他的爱女,去安慰令堂于垂危之际。” 司马青峰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萧奇宇,人向后面慢慢地退。突然转身腾步,疾奔而去。 受伤在地上的八个人,也挣扎着起来,狼狈地抱头鼠窜而去。 萧奇宇回到茅屋门前,涂中南夫妇迎于门口,笑呵呵地说道:“老弟!你的功力,你的气概,令老朽开了眼界!” 萧奇宇说道:“涂老!如此说来,你是相信我了。” 涂中南叹道:“人到老年,做事顾虑太多,我并不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司马盛岚如果好言相告,自然可以减少我的顾虑,可是他到此地,直接要人。将自己的女儿如此贸然……” 萧奇宇说道:“天下父母心,我懂!” 两人回到草堂,开怀畅饮。 涂中南已经是多时不曾饮酒,而萧奇宇也有多时不曾与人对饮,醇醪当前,两个人喝得十分欢畅。 一直快到天明,涂中南已经是朦胧欲睡,他迷着眼睛问道:“老弟!看你……了无醉意……难道你有一个……一个……呃……不醉之量……呃!” 萧奇宇笑道:”涂老!恕我酒后狂放,人家称我为尺八无情。我自己自命为‘八绝书生’……” 涂中南‘哦’了一声,仰着头问道:“八绝……?” 萧奇宇大笑道:“琴、棋、书、画、诗、酒、医、箫!说起来是狂放了一些,但是谈到喝酒,至今我还不知道醉了是什么滋味。” 他的话没有说完,涂中南已经伏在桌上,鼾声大作,进入梦乡。 他将涂老爷子扶进房里,侍候他躺下。 他悄悄地走出大门,迎着朝露,伸展臂腰,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在附近来回地踱着,心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红颜少女倾城倾国,但是到了鸡皮鹤发,恐怕难得有人一顾的了。而名将叱咤风云,驰骋千军万马之中,固一世之雄也,一旦龙钟老态,动则要人扶持,昔日威风,也只剩下回忆。 同样的道理,一个名震江湖的人,一旦垂老归隐,昔日的干云豪气,只落得儿女情长而已矣! 一时的感触,使他不禁长叹出声:“铁剑神弓的威名,而今已矣!” 他这声有感而发的叹息未了,只听得有人接口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你自命八绝书生,应该饱读诗书,深明道理,了解人之一生,数十载寒暑,虽然是寄蜉蝣于天地,但是,却可以从另一方面创造不朽。又何必对似水流年,作无病之吟!” 说话的人是一个女的。 萧奇宇大吃一惊,电旋回身,只见在丛叶竹外,站着一位长裾飘拂的女人。 因为摇曳沙沙的竹叶,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可是她的声音,有如黄莺出谷、银铃串空,悦耳极了。 虽然隔着竹叶,却也可以发现她身裁修长,体态轻盈,一副美女的条件。 萧奇宇拱手问道:“请问芳驾何人?” 那女的朗声答道:“一个慕名而来的人。尺八玉箫,并非无情;八绝书生,想必俱是实在。只可惜无缘请教,能够见到你一面,已经够了。人之一生,诸多雪泥鸿爪,就如同今晨一样。再见!” 人影一闪,身形横掠而起,穿过树林,杳然不见。 萧奇宇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杳无人迹的迷潆四野,心里兴起一份莫名的惆怅。 他自忖:“漓江没有熟人,更是从来没有红粉知己,这位神龙一现的女人,究竟是谁呢?” 此刻天已经大亮,他回到草堂,便端坐椅子上调息稍歇。待他睁开眼时,涂婆婆站在一旁,脸上表情焦急。 萧奇宇立即起身道歉。 涂婆婆说道:“夜来你们畅饮,只留你一人坐待天明,真是待客不周,怠慢了你。” 萧奇宇听到屋外有人马之声,惊问道:“是旗门帮的人来了吗?” 涂婆婆点点头说道:“他们刚到,中南宿醉未醒……” 萧奇宇连忙说道:“不要惊动他,我出去会会他们即可。” 他大踏步来到门外,门前不远排列五六个人,后面还有人牵着几匹健壮的马。 当中站着的人,紫色长袍滚镶着黑边,戴着一顶和司马青峰一模一样的帽子,当中嵌着一块绿色的玉。三绺黑发,根根见肉。两道上飞入鬓的长眉,一双细长的眼睛,让人看去感到有些邪气。 来人一见萧奇宇出来,便拱手说道:“尊驾就是尺八无情……” 萧奇宇接着说道:“我姓萧。” 那人笑笑说道:“旗门位处漓江,少到中土,对于尺八无情的大名,只是偶闻提起,所以我二弟有眼不识尊驾,孤陋寡闻,请尊驾不要介意。”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原来阁下就是旗门帮总坛主司马盛岚,大驾亲临,倒是令人意外!” 司马盛岚笑笑说道:“旗门帮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是门人还算不少,办事难免有欠周、失礼之数。这次对涂老前辈简直冒犯……” 萧奇宇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不是出自尊驾的本意?” 司马盛岚说道:“小女不幸去世,老母思孙心切……” 萧奇宇说道:“这个我都已经知道,我也表示难过。” 司马盛岚黯然说道:“当时我的方寸已乱,老母奄奄一息,只想见孙女一面,她老人家那里知道,她的爱孙已经魂归幽冥。这时候有人献计:找一个与我女儿长得相似的姑娘,去骗骗病中的老娘,让她老人家不致含恨以终。” 萧奇宇问道:“怎么会想到涂老的令媛?” 司马盛岚说道:“涂老虽说是隐居,漓江鲜有人不晓得,而且他的令媛也曾到过市集,有人见过,她与小女长得酷似。这样也就很自然地想到涂老这边。” 萧奇宇说道:“说到这里为止,司马帮主!你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值得同情。” 司马盛岚说道:“这件事我交给手下人去办……” 萧奇宇说道:“你知道你的属下大概是横行乡里惯了。他们不是前来恳求涂老帮忙,而是强行要人,包括令弟在内。我说过,在江湖上,不论你是什么人,离不开一个‘理’字的。” 司马盛岚说道:“所以,我才亲自来道歉。” 萧奇宇有些诧异了:“你是说你今天是来道歉的?” “你说的对!在江湖上任何人都要讲一个‘理’字,旗门帮缺理,我应该负责,何况涂老是位知名的前辈。尤其我二弟回去以后,提到尊驾,使我们深觉惭愧。” “我伤了你们的人。” “那是咎由自取。” “令堂的病情如何?” “油干灯枯,就在早晚之间。” “还要不要涂姑娘过去安慰老人家?” “不要让老母含恨以终,这是我们做子女的起码心意。但是,我们失礼在先,有何脸面再求于后?” 萧奇宇突然拱拱手说道:“司马帮主!涂老住处太小,不敢屈驾,你请回吧!今天晚上以前,我陪涂姑娘专程前来。” 司马盛岚深深一躬说道:“大德盛情,司马盛岚谨记在心。” 他转身吩咐:“将礼留下。” 从后面有人抬过来四个大礼盒,陈列在茅屋之前。 萧奇宇立即说道:“司马帮主!这礼绝不能收。” 司马盛岚说道:“送礼实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只当是我这个邻居的一点心意罢了。再说,尊驾和我都不是这茅屋的主人,就不要代为推辞了吧!” 他深深地拱手,说了一句:“落日之前,恭候大驾和涂姑娘光临。” 他很快地走向马匹,上马扬鞭,一群人都簇拥着走了,留下萧奇宇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声“萧老弟!”惊醒了他的沉思。涂中南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他急步上前扶住涂中南老爷子。 涂老爷子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萧奇宇不安地说道:“涂老!我竟然冒昧地承诺了对方。” 涂中南说道:“你不是说吗?江湖上任何人都离不开一个‘理’字,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会比你承诺得更早!老弟!涂中南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是这礼物……” 萧奇宇连忙说道:“我要替司马盛岚讲几句话了,他这一份礼物,实不……” 涂中南呵呵笑道:“好了!好了!再多讲一句就是俗气。我们且打开来看看,是些什么东西。” 挑开礼盒,里面尽是日常食用物品,没有一件是贵重的东西。涂中南叹道:“看来这位旗门帮的帮主,还是个有心人。” 涂婆婆在一旁说道:“这份礼我们一定要收吗?” 涂中南笑呵呵地说道:“送礼收礼要看双方有没有那份诚意和交情,只要没有其他用意,我们也就不必太过矫情。” 涂婆婆说道:“这么说来我们的女儿今天一定要去了?” 萧奇宇立即说道:“婆婆!是由我陪着令嫒涂姑娘前去的。” 涂中南呵呵笑道:“老伴儿!我跟萧老弟久经江湖,见人多矣!司马盛岚不是我们想像中的坏人,我们的女儿前去,是帮助他尽一点孝心,是一件好事,我们何乐不为!” 涂婆婆说道:“也许是我爱女心切,也许是我做母亲的跟你们的心情不一样,我一直感觉得这件事是怪怪的。” 涂中南呵呵笑道:“老伴儿!只有你这句话有点道理,做娘的心情是要不一样些,牵肠挂肚;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同的地方。” 萧奇宇有些沉重,他缓缓地说道:“婆婆!你这些话不说,我还真不能体察得出,做母亲的心,是要比任何人都细。” “你能感觉得出怪怪的,就值得我们警惕。毕竟我们对旗门帮知道得不多。不过……”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萧奇宇仗着尺八玉箫,一定要保涂姑娘毫毛无伤地回到你二老身边。稍有差池,我就无颜再见。” 涂中南老爷子伸手拍着萧奇宇的背,认真地说道:“老弟!我们也不要因为我老伴的一句话,就动了疑心。在这个世上虽然不全都是好人,真正的坏人,毕竟还是少数,如果我们处处先自产生疑心,事情就难了。” 他开朗的笑声,消除了大家心理的疑虑。 决定在午饭之后,开始动身。 就在这个时候,萧奇宇才知道一件事:涂中南这位名振大江南北,受到黑白两道尊重的老镖头,他的独生女儿涂如凤是一个丝毫不懂得功夫的人。 涂老爷子对这件事还特别有一番说明:“老弟!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的老伴虽然不曾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但是,她的一根拐杖,内藏一柄锋利的红毛铁链的单刀,等闲人还近身不得……” 萧奇宇拱拱手说道:“怪不得昨天薄暮时分,我冒昧而来,婆婆当门而立,自然有一股英气逼人。” 涂中南笑道:“那是你说的笑话,昨天她与我决心舍死一拼,倒是真的。当然,如今你一出现,情况完全变了。这且不去说,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让你先知道,我的女儿如凤,却是一点武功也没有。” 萧奇宇“哦”了一声。 涂中南问道:“意外是吗?会不会增加你的困难?形成你的累赘?” 萧奇宇说道:“既不是累赘,也没有困难,感到意外倒是真的。涂老爷子名满江湖,难得婆婆也是一位武功高强的人。涂姑娘即使不练,自幼耳濡目染,应该也颇了得。” 涂中南摇摇头说道:“是我们夫妇二人决心不让她学任何一种武功。” “有原因吗?”萧奇宇不禁有些好奇。 “就如同我决心退隐江湖一样。” “这话……” “论年龄,六十岁可以不保镖,却也不必退出江湖。 但是我对江湖真的寒心了。一旦身入江湖,无日没有是非,无时没有恩怨。道义江湖日见浇薄,利害江湖日见盛行。当一个人成天在刀头剑刃上讨生活,不能保持道义,这种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涂老见解得极是。” “我既然已经退之唯恐不及,又何必让我的女儿重蹈我的覆辙?老弟!在你的尺八玉箫之下,伤亡的应该都是坏人,可是却落得无情二字,这就是例证。” “涂老!我的事,不足为训。做人但求心安,其他也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句话,给涂中南,特别是坐在一旁的涂婆婆,还有默默一旁的涂如凤姑娘,都留下极深刻、极良好的印象。 中饭以后,萧奇宇寄放了药囊,只从里面取出一小瓶药丸,便坦然地带领着涂如凤姑娘,踏上路程。 涂如凤虽然不会武功,居住在这乡村僻野,对于行路倒是十分俐落。 涂如凤姑娘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是,两个人一齐走路,绝不能默不作声。 萧奇宇先笑笑说道:“闷声走路,加倍累人。我们还是找个话题谈谈吧!” 涂如凤笑笑没有表示可否。 萧奇宇说道:“我一直没有请教涂姑娘,你对这件事,究竟是持什么样的看法?” 涂如凤微笑说道:“萧大哥!我叫如凤!” 萧奇宇一怔,不觉回头问道:“你叫我什么?” 涂如凤从容而又大方地说道:“我叫你大哥。” 萧奇宇失笑说道:“姑娘!你没有弄错吧!我这样一把年纪,而你……” 涂如凤微微一笑说道:“萧大哥!你今年不过四十多,用不着夸张这样一把年纪的话,再说,你在我家,虽然我爹叫我称你一声萧叔叔,可是你对家父家母口口声声涂老和婆婆,处处以晚辈自居,你如果不让我称你作大哥,你说我应该称你什么?” 萧奇宇又是一怔,这样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却是让人无法驳倒她。 萧奇宇藉一阵哈哈大笑,掩盖去那一阵尴尬。 他笑着说道:“涂姑娘!……” 涂如凤立即说道:“我叫如凤!萧大哥你忘了。”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如凤姑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实话,就是把你这位当事人的意见,给忽视了,虽然令尊也约略提过。” 涂如凤笑笑说道:“从小爹娘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这次也不例外。” 萧奇宇说道:“我方才说过,只当我们聊天好了,不能说说你的意见吗?” 涂如凤说道:“如果对萧大哥的尊严没有影响的话,我就说出我内心的真话。” 萧奇宇笑笑说道:“只要听你的真话,别顾虑我的尊严。” 涂如凤沉下声音,缓缓地说道:“对于江湖,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照一般人的常情来说,旗门帮这次要我前去,不会只是满足司马帮主老令堂的临终的一眼,至少决不仅如此,而是另有他图!” 萧奇宇闻言大惊,连忙问道:“真了不起!你何以见得?” 涂如凤说道:“这是萧大哥常说的一句话,凡事逃不出一个‘理’字!我是从‘理’上探讨来的。” 萧奇宇自觉不安地说道:“那你是说我和令尊……” 涂如凤说道:“爹和你,经验老到,阅事多矣,但是,君子可以欺其方。萧大哥!你和我爹,都是君子!” 萧奇宇头皮一炸,人几乎有一阵昏眩。因为,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是“君子”。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如凤姑娘!令尊一生方正,自是一位道德君子。而我,惭愧得很,连我自己一向都觉得离君子的距离,是十分遥远的……” 涂如凤笑笑说道:“谦虚就是君子的美德之一。” 萧奇宇认真地拱拱手,苦笑道:“如凤姑娘!闲言且不说它,我在洗耳聆听你的意见。” 涂如凤说道:“虽然说旗门帮人多品杂,难免良莠不齐,但是,萧大哥!我们不要忘记‘上行下效’这四个字。如果司马盛岚就像他自己所表现的那样谦谦君子,旗门帮的来人何至于如此无理于先,而且连司马盛岚的二弟在内,杀人放火,在江湖上应该是一个不入流的脚色,却出现在旗门帮,萧大哥!对于旗门帮可以思过半矣!” 萧奇宇站着没有动,他注视着涂如凤,脸上的表情青红不定。 涂如凤说道:“一个作风如此的帮派,我们不能期望他们做出合乎道理的事来。司马盛岚为了安慰老母,一份孝心,固然值得同情,如果在孝心之外,再有企图,事情就值得商榷了。” 萧奇宇挠着自己耳朵,摇头说道:“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同情心,让一位姑娘深入不测的帮派重地,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 他沉着脸色问道:“如凤姑娘!你是当事人,你又看得如此清楚,为什么当时不表示一点意见?让我们险险酿成大错。” 涂如凤安静地微笑道:“萧大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自幼我对爹娘的话,只有唯命是从。” 萧奇宇大不以为然。 “错!如凤姑娘,错了!至少你这次的顺从是错了。你知道,如果这个决定酿成大错,你固然是受害人,令尊令堂所受的伤害,会比你更大,你在无言顺从之际,有没有想到这点?”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大错尚未铸成。走!我们回去。” 涂如凤站着没动,仍然脸带微笑说道:“不要尽说我一味顺从爹娘,其实还另有原因的。” “啊!另外有原因吗?”萧奇宇有着惊奇了。 “萧大哥,当时你满腔同情,一口承诺,如果我要是拒绝,你将如何向司马盛岚交待?你的判断和信心,将要受到多大的打击?我怎么能够这样做?” 萧奇宇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侧隐之心、同情之心,证明萧大哥是位君子。而我,只不过是一点推断而已,自然不能以这点推断,来否定萧大哥和爹的决定。” 萧奇宇摇着头说道:“如凤姑娘!按说我要埋怨你,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们你的看法,好在你我尚在半途,走吧!我们回去。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家。” 涂如凤微笑说道:“萧大哥!你愿意做一个失信的人吗?” 萧奇宇怔了一下。 涂如凤继续说道:“不要因为司马盛岚不是好人你就可以失信。人之守信是不因为对方人品不同,而三二其德的。更重要的不要因为我而失信于人,那样我会不安一辈子。” 萧奇宇摇头说道:“不行!如果送你去出了岔子,我也会不安一辈子。” 涂如凤微笑说道:“萧大哥!身怀八绝,何惧宵小?我对你有安全无虑的信心,你为什么没有?如果司马盛岚真是因一点孝心,我们岂不是做了一件善事?万一司马盛岚有心弄鬼,萧大哥正好让玉箫扬威,给他们一次教训。” 萧奇宇一直摇着头说道:“如凤姑娘!如果十五年前,有你这几句话,我可以蠢气昂扬,毫无顾虑,护送你到旗门总坛。如今不同,我考虑的是你的安全第一,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涂如凤说道:“既然萧大哥是如此的重视我,何不连我的意见一起重视?” “我……” “萧大哥!为人一诺千金,我们去吧!再说,为什么要让我对你的信赖动摇呢?” 涂如凤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疑视着萧奇宇,那眼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是代表着无比的信赖,也代表着无限的希望,更有一份倾囊付出的孺暮之情。 萧奇宇仗着一管玉箫,纵横江湖,笑傲武林,见过多少人物,但是面对这位无丝毫武功的涂如凤姑娘,他束手了,而且在情绪上他有一分慌乱。 他只看了涂如凤一眼,便转过身去,缓缓地说道:“如凤姑娘,我们走吧!” 涂如凤跟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萧大哥,你……你不高兴了!” 萧奇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涂如凤说道:“如果萧大哥没有因为我的不听话而不高兴,我请求萧大哥保持一分愉快的心情好吗?否则,我宁可一个人独自前往。” 萧奇宇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有一种复杂面古怪的表情。 涂如凤微笑说道:“如果我不说这句话,萧大哥恐怕连头也不会回呐!说真的……”她的面容突然严肃起来。 “不论这次前往旗门总坛是凶是吉?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过程里,都是一件令人难忘,而又十分奇妙的事。我在爹娘的细心呵护之下,连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像是一条船,划行在平静无波的湖上,宁静、平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航行在海上的船乘风破浪,固然是危险,可是,那种人生比纯粹的宁静和平安,就要充实多了。” 她是说得如此的严肃,使萧奇宇无法插嘴。 “萧大哥!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家,当我第一次听到尺八无情箫的名号,当我第一次听到八绝书生的自豪,我觉得萧大哥你的生活才是多采多姿的人生,仗着尺八玉箫,幕天席地,随处而安,忧闷的时纵声长啸,安静时抱膝低吟,快乐时持壶畅饮,萧大哥!你知道吗?一个出生保镖世家,却又深闺自守的女孩儿家,对于这种生活,那是神仙不换的。” 对于涂如凤如此坦诚而又率真的说话,萧奇宇震惊住了。特别是对于她的赞美的说法,还有最后那一句大胆的暗示,使得他感到一阵震撼。 他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是对涂如凤的一种伤害,不说话可能变成对涂如凤的一种默许。要说话吗?他能说什么呢? 除了武功,涂如凤是一位几乎接近完美的姑娘,容貌、谈吐、学识、家事女红、幽娴女德,都是萧奇宇在江湖上所仅见的。 完美无瑕又该如何?尺八无情是江湖上的一条龙,无情是名,无羁是实。一个萍踪无定的江湖浪子,是不能有“家”的理念。 萧奇宇刚打了个干涩的哈哈,说道:“如凤……” 但听得一阵蹄声震动,他把下面‘姑娘’二字停了回去,掉头纵目,但见一行十数骑卷起黄尘,直奔而来。 他才又接着说道:“时间已经不容许我说客套话了。如凤!我发觉你的观察是细密而敏锐的,司马盛岚指名要你,内情绝非单纯的孝心。只可惜我疏于小心,竟然一口承诺,那不是君子可以欺其方,而是自以为仗义行侠的心迷漾了眼。” 涂如凤立即说道:“萧大哥,千万不要这样说话。” 萧奇宇摇头说道:“如凤,我说的都是真话,料敌太宽,终于自食其果。事急了,我这里有一瓶药,你先服用三粒,至少可以预防各种存心不轨的毒侵。” 他很快地取出药瓶,倾倒三粒绿色的药丸于涂如凤的手掌上。 涂如凤依言服了下去,从容微笑说道:“萧大哥,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我信赖你,而你自己更应该有信心。其实我不说,萧大哥也能明白,此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处处小心,司马盛岚的旗门总坛,也就不是个可以担扰的地方了。” 萧奇宇突然伸手握住涂如凤的柔荑,很感慨地说道:“如凤!可惜你身无武功,要不然你真是一位仗剑江湖、宵小闻风知畏的侠女。” 涂如凤的微笑,渐渐消失了,脸上有一抹失望掠过,但是,她立即说道:“萧大哥,侠女二字,今生已经与如凤无缘了。” 五、漓江之滨访前辈 旗门险中别样情 正说话间,蹄声已止,十几骑停在数丈之外。 司马盛岚落马步行上前,双手抱拳,朗声发话:“萧大侠!真是信人,果然护送涂姑娘前来。” 萧奇宇早已松开涂如凤的手,大步上前说道:“守信的是涂中南老爷子,萧奇宇不过是代人办事。尺八无情与侠无缘,更当不得一个‘大’字。倒是尊驾以一帮帮主之尊,亲自率众来接,倒是出乎意外。令堂老大人目前的情形如何?我们来得还是时候吗?” 司马盛岚微微地顿了一下,立即换过悲伤的表情,拱手笑道:“老母已经是油干灯枯,命在旦夕,想必等的就是和涂姑娘——啊!应该是说和她朝思暮想的孙女儿见一面。萧大侠!你和涂姑娘来的正是时候。” 萧奇宇对于“大侠”似乎特别坚持,他说道:“司马帮主!尺八无情只是一个斩头沥直,敢做敢当的江湖客,我不是侠,更不是大侠。” 司马盛岚眼睛转了一下,长长地“啊”了一声。 这时候,在十几匹马的后面,拉来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另外牵来一匹鞍鞯俱全的马。 司马盛岚伸手说道:“涂姑娘请上车,萧兄请上马。” 涂如凤对萧奇宇看了一眼,只是那样刹那一瞥,萧奇宇可以体会得出,这里面充满了信心,期待,和安慰之意。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见过司马帮主的令堂老太太,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司马盛岚笑笑没有说话,他一翻身上马,鞭梢一指,十几骑都围在这辆马车前后左右,开始缓缓地朝着漓江之畔前进。 落日漓江,是人间的奇景,瞬息万变的绚烂,映起那玲珑有致的江畔山峰。那是一幅画,一幅动人的画,马车向左一转,青石铺砌的路,蹄声轮声,听起来都很清脆。 这一段路很直,很宽,很平,两旁种植的行树,都是常青,每棵树下都竖着一盏气死风灯;黄昏刚到,灯已经亮了,为这条路,点缀成美景。 旗门帮的气派,可以从耸立豪华的大门牌楼看得出来。牌楼下有一些人在灯光之下忙碌着。 萧奇宇骑在马上,沿途看得很仔细。 他看到一个不平凡的现象,旗门帮是在办喜事。 帮主的老太太在重病,有些人家把年岁过了八十的老人过世,当作是办喜事。所谓福寿全归白喜事,家人是不能哭的。帮主的老太太有没有八十岁?是已经过世了吗?如果已经过世了,涂如凤姑娘再被接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即使是办白喜事,也不能如此的喜气洋洋,那真是岂有此理! 萧奇宇没有问一句话,他随着马车进了大门,马车一个左转弯,进了另一条甬道。 萧奇宇一勒马缰,司马盛岚立即策马贴近身边说道:“涂姑娘要进内院,我的家眷都在那里。” 萧奇宇没有说话,眼神停在司马盛岚的脸上。 司马盛岚的脸上带着似有如无的微笑,慢慢地说道:“涂姑娘进去要换衣服,换小女日常的衣服,要告诉她小女日常言行举止习惯,虽然只是一会儿的相聚,却不能有丝毫马脚露出。萧兄!你说对吧!” 萧奇宇点点头。 司马盛岚伸手引道,走向右边的一条甬道。 甬道的右边是一列高高的围墙,人坐在马背上,仍然看不到墙外的情景。 甬道的左边,是一溜红漆雕花的门,糊着棉纸,看不清楚门里面的一切。 走到甬道的尽头,两扇红漆大门,呀然而开。司马盛岚下马,萧奇宇却稳坐在马上没有动静。 司马盛岚将缰绳甩给开门的小童,笑着向萧奇宇点头说道:“萧兄,里面是我的静室,旗门总坛普通宾馆是不敢亵渎尊驾的,就请在静室里屈驾一宵。” 萧奇宇下马随着进门。 里面是一个很宽敞的院落,薄暮黄昏,看不清里面的详细情形,可以看到的是遍植常青树木,一片浓荫。在这样灯光昏黄的情形之下,有些阴森之感。 踩过满生绿苔的鹅石小径,推开沉重滞涩的雕花铁门,再走十多级台阶,推开两扇格子门,里面烛光耀明,确是一间宽敞的书房静室。 司马盛岚站在门口,微笑说道:“萧兄!恕我不能奉陪。有任何需要,一经招呼,就会有人侍候。明天自会前来相见。” 他微微一欠身,就飘然离开了。 萧奇宇在静室环视一周,除了有几架书籍,便空无一物。 一张木榻、一枕一席、一床被褥。 一张圆桌、两张木椅、一个烛台。 因为房子很大,显得很空洞,甚至于稍重的脚步,都有回音。 这实在不是一个待客的地方,为什么司马盛岚要将他送到这里来呢? 稍停,房门再开,进来两个小童,送进来酒菜。 热腾腾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一把精致的酒壶,透出诱人的酒香。 摆好菜,斟上第一杯酒,两个小童退到一旁侍立。 萧奇宇站起来,含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龄稍大的一个说道:“萧爷!小的叫九和,他叫六顺。” 萧奇宇坐下来对他们招招手说道:“九和!你可以喝一杯吗?” 九和摇摇头说道:“小的不敢!小的也不会喝酒。” 萧奇宇问道:“你们二人是专门侍候这里的客人吗?我是说你们是专门照应这间静室的吗?” 九和怔了一下,说道:“这间房子没有人照应。”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这间屋子是从来不住人的?” 九和点点头,他和六顺对视了一眼之后,说道:“萧爷!我们出去一下,萧爷用过了,我们再来收拾。” 萧奇宇说道:“慢着!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 九和与六顺已经到了门外,停下来望着萧奇宇。 萧奇宇问道:“今天这里有喜事吗?” 九和点点头,但是他立即说道:“不是今天,是明天。” 萧奇宇笑笑说道:“说的是,今天已经入夜了,那里还有什么喜事,自然是明天了。九和!明天是什么喜事呢?” 六顺拉拉九和的衣服,低低说道:“你的话好多啊!” 九和咕噜一声说道:“这些事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又没有说到老太太……” 他被六顺扯走了,留下萧奇宇满怀疑窦。 面对着一桌菜肴和美酒,萧奇宇没有一点想吃的意思,他在沉思,他在整理沿途所看到的一切,他在回想白天和涂如凤姑娘所说的一些话。 一股寒意,突然袭上心头。 他立即推开房门,步下台阶,快步走向那道雕花铁门,已经落了锁。 抬头看时,从围墙以上,有一道网,将整个房屋网在当中。 萧奇宇跃身上房,伸手一摸,那面网是软软粘粘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用手拉一拉,竟然拉不动分毫。不用说,旗门帮司马盛岚的歹意,已经暴露无疑,而萧奇宇已经真正成了坠入网中的一只飞鸟。 他回到房里,心里暗忖:这两个小童自然不会再来了。他们口中所说的“喜事”,到底是什么?是老太太的白喜事?还是司马盛岚看中涂如凤?还是司马盛岚娶儿媳妇? 一切的推断,都难近情理。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萧奇宇已经被困住了。涂如凤此来是中了计,会不会有危险?今夜以前,应该不会!明天!明天是个关键。 萧奇宇不是一个轻易后悔的人,成熟的年龄,丰富的经验,使他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他也不轻易在挫折中绝望。 他唯一的方法:安静地度过今宵,养精蓄锐,迎接明天一切不可预测的挑衅。 他觉得这时候,收敛心神,调息行动,是稳住浮躁心情最好的方法。 他盘坐在木榻之上,五心朝天,正要滤清一切杂念,突然,房外有了脚步声,来人停在门外,没有推门进来。 萧奇宇运用眼神,从黑暗中朝外面看过去,一个修长的人影,映在棉纸糊的格子门上。 萧奇宇没有出声,只是留神的看着。 门外的人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 良久…… 门外的人说话了。 “不问问我是什么人吗?是朋友?还是敌人?” 说话的声音是一个女的。萧奇宇惊诧住了。 “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萧奇宇缓缓地说道:“我在想,尺八无情那里来的红粉知己!” 门外的人轻轻地笑了笑。 “你就这么相信我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是你的敌人?” 萧奇宇说道:“你是从容信步而来,没有施展轻功。如果是我的敌人应该不敢如此的公然而来。” 门外的人轻轻哼了一声。 “你倒是有自信。” 萧奇宇说道:“人在江湖,如果没有这点自信,那就寸步难行了。请问芳驾,如此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门外的女人说道:“我要来看看你这位人称尺八无情,自诩八绝书生的武林名人,如今身陷虎穴龙潭,到底有什么自救之道。” 萧奇宇问道:“如此说来,芳驾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了?” 门外的女人沉吟了一会说道:“与你无怨无仇,我何必幸灾乐祸?”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芳驾前来是……?”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缓缓说道:“我要看看尺八无情八绝书生,是不是有些传言失实之处,其他究竟如何?” “哦!芳驾是专门考量萧某斤两而来的。” “八绝之中,当然是以尺八玉箫为最,可以让我见试见试吗?” 房门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开,门外人影一个倒翻,衣袂飘风,宛如穿花白蝶,悠然落在两丈开外。 萧奇宇从木榻上慢慢下来,当门而立,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就是今天凌晨在涂老爷子门前见过的那位姑娘。” 他边说着话,边向外走,停在台阶上,双手一抱拳:“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对方微微一笑,贝齿微露,在暗影中可以看出是位十分美貌的人。 她倏地一伸手,掣出一柄泛着光芒的宝剑,说道:“尺八玉箫如果真的武林一绝,你自然会知道我的姓名,请接招!” 身躯一射而起,一个凌空扑击,疾如流星,挟着一泓光芒,攻向萧奇宇。 这样凌空扑击,是叫人吃惊的。 一般来说,未真正了解对方武功之前,或者没有确定对手的功力不如自己之前,是很忌讳这样的凌突下扑。 因为,只要对手稳住桩步,一招硬接,凌空而来的人,就会吃亏。 萧奇宇一见对方扑来的速度,攻出的剑招,真令他惊讶对方功力,绝不是泛泛之辈。但是,何以如此冒然出手,不是有心触怒对方,就是有把握一举扑杀。 正如对方所说的,无怨无仇,何致如此? 这一念闪电在心中一转。 萧奇宇身体一伏,十分火候的“落叶随风”,流水行云般的让开八尺。 对方仿佛早已料到萧奇宇会有如此一让,人刚一着地,呼地一声,点足而起,一个倒翻,斜地里掠过去,手中宝剑竟在空中,疾划一道长弧,唰地一声尖啸,削向萧奇宇的肩头。 这一招太快、太凌厉,太令人意外。 萧奇宇已经来不及闪让了,人向后面一倒,施一招“铁板桥”;就在剑尖划过的一刹那,人平倒下去。 对方两招落空,收剑俏立。赞道:“果然不同凡响,但是,这还不足以说明你的尺八玉箫究竟如何。尺八无情!你是不屑与我斗?还是另有他意?” 萧奇宇说道:“不知为了什么,就如此以命相搏,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感到奇怪,而要稍作思考呢?” 此刻,彼此相隔已经不到八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位姑娘比涂如凤的年龄要大一点,至多也不过是花信年华。但是,人长得很美。如果真要与涂如凤相比,涂如凤是一株深谷中的幽兰,面这位姑娘则是盛开的一朵百合,在清纯美丽之中,还给人有一种成熟的美感。 姑娘穿的是一身白色长裳,微风飘拂,幽香若有似无一头乌亮的长发,束在身后,一双眼睛,晶明如宝石,嘴角微微上翅,说明姑娘是一位心比天高的慧心人儿。 萧奇宇的话刚一说完,姑娘一撇嘴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施展出全身的本领,让对方知道厉害。” 萧奇宇啊了一声,顺手慢慢抽出尺八玉箫,说道:“姑娘!我没有什么厉害要让人知道。” 这位姑娘立即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吧!” 上前快速地两步,宝剑一连攻出三招。 萧奇宇玉箫一换右手,连连挥动,化解了三招攻击。 这位姑娘全力施展剑法,绵绵攻出,丝毫不露空隙,萧奇宇也施展开玉箫招式,封驾卸解,乘隙还招。 如此双方认真的拚斗起来,在这个院子里,剑光闪闪,箫声呜呜,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了。 转眼二十招过去了,姑娘一转身,宝剑从左手腕下一翻而出,那是一个高级动作,转身,翻腕,递剑,这一招在于快,巧,奇,险,剑光指向萧奇宇的前胸。 萧奇宇无法卸、无法闪,已经来不及化解,玉箫疾收,一式“力拒江流”,内外一封,只听得十分清脆的龙吟凤鸣,姑娘的宝剑已被荡开。 说时迟,那时快,宝剑已经被一股劲道逼回。姑娘右腕力沉,挫肘收势,那里还来得及呢?剑刃轻微的划过左臂,鲜血立即染上了白色的衣袖。 姑娘右手一垂,宝剑拄到地上。 萧奇宇大惊,玉箫一掖,人似闪电一掠而前,伸手一把握住姑娘左臂伤口,口中急促说道:“快到屋里来。” 姑娘驯服地随着萧奇宇进了屋里。 萧奇宇正急着叫道:“糟了!烛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喀嚓一声,姑娘随身居然带着火摺子,一闪之下,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到萧奇宇的额上沁出微微的汗水,照到他纯熟的动作;撕开姑娘的衣袖,观察一下创口,飞快地从腰间取出药丸,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便敷在创口上。右手一撕自己的衣襟,将姑娘的创口包扎住。 然后,带着歉意地说道:“姑娘!我没有带药囊,方才那几粒药,只是应急。虽然如此,姑娘但请放心,那几粒药,对于这种轻微的金创,还是有神效,而且,不会留下疤痕。” 姑娘一直微笑着看看他熟练的包扎,看他在解说药效如何。 萧奇宇抬起手擦去自己额上的汗水,忽然又微有愕然地说道:“姑娘!你是在笑我说的不对吗?” 这位姑娘微笑依然地摇摇头,说道:“我笑你在为我包扎的时候,急出汗,忘掉身外一切。你平时为人疗伤治病,也都是这样吗?” 萧奇宇一怔。 姑娘微笑说道:“如果方才我的右手任意一抬,你知道结果吗?” 萧奇宇摇摇头。 姑娘说道:“那样的结果,是我的宝剑穿透你的胸,或者抹断你的咽喉,刺进你的腹部。” 萧奇宇长长地“啊”了一声,愕然半响说道:“当时我只知道你受了伤,你流了血,我要尽快救治,不让你继续流血。” 姑娘“哦”了一声说道:“伤在你尺八玉箫下的人,你都这样对待他们吗?” 萧奇宇正色说道:“姑娘!尺八玉箫之下,确是伤人不少,我的医术从没有为这些人施展过。” “哦!这又是为何?” “因为尺八玉箫下伤的都是坏人。” “那么我呢?” “我用救治表达了我的歉意。” 姑娘站起身来,刚要摆动左臂,萧奇宇立即上前,一把握住,因为事出突然,姑娘的身体微微一倾,几乎倒到他的怀里。 萧奇宇赶紧左手一抬,正好拦住。 他自己脸上一热,姑娘的脸上泛出娇靥。 两人的距离,相隔已在呼吸可闻之间。 萧奇宇很自然地放了手,认真地说道:“手臂的创口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愈合,目前还不宜多震动。” 姑娘点点头说道:“谢谢!” 她又转身到桌子旁边坐下,说道:“尺八玉箫果然高明,医道医德,亦自了得,只是这尺八无情,人言不实。” 她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又拿起碗筷,倒了一点酒,端起来示意:“尺八无情,久已闻名,今天能见到你,认识你,而且还能在一阵较量之后,产生友谊……” 她忽然停住,望着萧奇宇,顿了一下问道:“我们现在是朋友吗?我没有说错吧!” 萧奇宇说道:“姑娘神仙中人,尺八无情是江湖上的老浪子,能够得友如此,恐怕是对姑娘的一种亵渎!” 姑娘连声说道:“俗,俗,俗!这种话出自尺八无情之口,那是一绝,你应该改名为九绝书生你的箫,你的医,都已经领教了,这酒想必也是名实相符了。来!为我们的友谊,我敬你一杯!” 萧奇宇连忙说道:“姑娘!这酒且慢些喝……” 姑娘微笑道:“有毒是吗?” 她端起饭碗,一仰头干了碗中的酒。 她轻松地放下碗,望着萧奇宇,笑了笑说道:“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问我的姓名,是吧?” 萧奇宇“尺八无情”四字,得来非易,在江湖上,经过了多少风浪,但是,面对这样一位绝色美人,而又如此谈笑爽朗,他几乎失去他这个年龄应有的镇静。 他立即拱拱手,刚说得:“惭愧而且失礼,姑娘……” 这位姑娘又立即笑着摇摇手说道:“其实并不是你没有问,而是我说在领教了你的尺八玉箫之后,自然知道,换句话说,现在该我说的时候了。” 她扬了扬手中的碗。 “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断定酒中无毒?” 她故意地顿了一下。 “因为我早已知道他们尚不至于下毒,我了解他们。我是旗门帮总坛帮主的妹妹司马环翠。” “啊!”萧奇宇无论如何老练,此刻他也意外地站了起来,眼神里,流露着惊讶。 司马环翠坐在那里笑着望着他问道:“还把我当作朋友吗?” 萧奇宇缓缓地坐下来,说道:“司马盛岚的令妹就不能是朋友吗?我找不出理由来。” 司马环翠点点头,道声:“好,果然不愧是八绝书生。” 萧奇宇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说是尺八无情?” 司马环翠淡淡地一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为什么要重复别人不实的传言呢?” 萧奇宇心里一动,他藉着拿酒壶斟酒,低头没有说话。他为司马姑娘斟了约一杯洒,然后他举起杯,说道:“一个人能获得另一个人的信任,实是不容易的,对你的谬奖,我敬你一杯。” 司马环翠按住碗,没有喝酒,她很诚恳地望着萧奇宇,问道:“你知道当前的处境吗?” 萧奇宇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知道。笼中之鸟,网中之鱼。” “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错信了令兄之言。司马姑娘!告诉我,令堂大人真的卧病在床,生命垂危,那是真的?” “假的。” 萧奇宇泄气地叹息一口气。 “我娘早已死了,在我五岁那年就已经过世了。” “啊!” “原先卧病在床的是我哥哥的母亲,我……是庶出。” “是这样的。” “可是我大娘也在今天凌晨过世了,也就是在我哥哥到涂家去以前的事,如今是秘不发丧。” “为什么呢?令兄身为一派帮主,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言来骗一位姑娘?是他……” “不!旗门帮除了武功,还练法术,他们是戒女色的。”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旗门帮的生存。”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不了解内情。原因是……” 她突然卟地一口,将蜡烛吹息,低声说道:“快到床上装作睡觉。” 萧奇宇当然也听到有人进了院门。他不以为然。 “我不可以藉此机会问问他们吗?” 司马环翠脸色变了,急道,不可以,你也不要问我,回头自然明白。” 她将宝剑塞到床下,人跳到床上,将被褥撑开,钻到里面,并且说道:“快上床,遮住我。” 萧奇宇迟疑了一下,终于也上得榻来,和衣睡进被褥里。为了遮掩住司马环翠,只有尽量两人贴在一起。 外面的人悄悄地来到门外。 门已来不及关上,萧奇宇装作惊醒,坐起身来,喝问道:“是那位?” 外面的人答道:“萧兄!对不起!我只是来看看你睡得可好?” 萧奇宇故作轻松地吁了口气说道:“司马帮主!人在旗门总坛,我放心睡得很稳,明天再见!请吧!” 司马盛岚显然还没离去的意思,站在外面问道:“酒菜招待不周,所以萧兄宁可挨饿。” 萧奇宇笑了一下说道:“酒是喝了两杯,菜却没敢动。尺八无情,身陷虎穴——我说旗门总坛是虎穴,不算阿谀之词吧!我能没有一点警觉吗?” 司马盛岚轻松地说道:“可是你喝了酒。” 萧奇宇哈了一声。 “尺八无情有一个不醉量,滴酒沾唇,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毒。” 他用一种不耐地声音:“司马帮主深夜来此,就是为了要跟我扯几句淡话?是不是有心要跟我彻夜之谈,那就待我起身着衣……”。 司马盛岚说道:“惊扰了萧兄!请安歇。” 他走了,门却没有掩上。 萧奇宇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他凝神贯住,倾听着周遭。 一直听到周围确实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他才低声叫道:“司马姑娘!令兄已经走远了。” 司马环翠一掀被褥,跃身下榻,虽在暗中,仍然可以看得出一份娇羞,低着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萧奇宇自然也立即下得榻来,虽然他和司马环翠姑娘没有肌肤相亲,但是,一个陌生的姑娘,和自己紧紧搂贴在一起,盖一床被,睡一张床,总是一件撼人心弦的事,何况这位姑娘又是如此的美,纵使人称尺八无情,也不能心海无波。 良久的沉默,还是萧奇宇先说话:“司马姑娘!我很抱歉!……” 司马环翠立即说道:“不!应该说抱歉的是我。因为我来破坏了你的安宁。” 萧奇宇哑然。”那里有这样说话的,萧奇宇身陷罗网,姑娘能够以友人的身份,前来相会,单凭这份盛意仁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司马环翠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说道:“此时此地,我们那里还有时间客套。” 萧奇宇说道:“即使是刀山油锅当前,感激之心不能不说。” “方才司马姑娘说到旗门帮为了生存,才将涂如凤姑娘骗进罗网。因为令兄前来,中断了我们的话题,以致姑娘语焉不详。可是,任凭我如何联想,也无法将旗门帮的生存,与涂如凤姑娘关联在一起。司马姑娘可否请你再详说一遍?” 司马环翠微微一笑,在暗暗的房里,可以看到她那雪白的贝齿。她环顾一周之后,说道:“这件事如果要从头说起,那就说来话长了!” 萧奇宇立即想起,表示款意。 “对不住!一时心分神驰,连请姑娘坐下,都疏忽了。如何能让姑娘站在这里,从头道来。” 他连忙端过一张椅子,请司马姑娘坐下。 又忙着打火点烛,却被司马环翠止住:“此时不宜烛光!” 她很想问问萧奇宇,为什么此刻“心分神驰”?但是,她没有问,只是微笑说道:“虽然说来话长,但是,我还是长话短说,以免听来生厌!” 萧奇宇说道:“姑娘正好把话说反了,我如何不识好歹,听来生厌?” 司马环翠未置可否,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在漓江一带,旗门帮是独霸一方的势力,人多势众,旗门帮的武功,也是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抗衡的。” 萧奇宇插口说道:“还有令人莫测高深的法术。” 司马环翠说道:“法术究竟如何,虽然我生长在旗门帮,我也无法道其详细。我曾经看过旗门帮的徒众,在与人对敌之前,吃符作法是有的,究竟有多少效果,我不敢说。” “你没有试过?” “女人是不能涉及法术的。” “练武是真,法术恐怕只是一种激励士气的手段。如此相辅相成,旗门帮在漓江,是没有人敢捋虎须了。” “可是半年前,情形有了转变。” “哦!有人敢来找麻烦?” “不祗是找麻烦,而是要在漓江一带,取代旗门帮的地位。” “这倒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旗门帮在漓江年深月久,根基稳固,要有一股新起的势力取代,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谁能有这份能耐?” “黑成龙父子。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人。他们来到漓江之畔定居,开始向旗门帮的徒众寻衅,而且连败三代五人。最重要的是旗门帮从小脚色到帮主的得意徒弟,也就是总坛执法弟子,竟然在人家手下走不了三招,手断脚瘸地败下阵来。” “令兄在这种情况之下,当然要亲自出马了。” “没有。” “没有。令兄难道能够忍受下来?” “这一点你就不明白了。旗门帮在漓江一带,已经树立了几十年的威名,人们对旗门帮心存敬畏……” “司马姑娘!恕我放肆,我看‘畏’或许有之,而‘敬’却未必了。” “旗门帮只是一个江湖帮派,说真的,一般善良百姓多不愿意招惹,这也是事实。不管是敬也罢,畏也罢,旗门帮在漓江的威名是有的。但是,如果帮主出马,败在对方手里,这份威名,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黑成龙父子的武功很高,令兄没有把握?” “就算是有把握赢得了对方,我哥哥也不能出马。试想一想对无藉藉之名的父子二人,三拳两脚就把拥有数千徒众的总坛帮主给打出来了,旗门帮还有什么光彩?所以,无论输赢,只要我哥哥一出马,旗门帮在漓江一带,就算栽了一个大跟斗。” “可是旗门帮总坛执法弟子,而且又是帮主的得意门人,被人家三拳两脚打得手断腿瘸,令兄想不出马行吗?那该如何是好?” “因此旗门帮面临着极大的困难,也濒临极大的危险。就在这个时候,黑成龙父子派人送来了大红金帖,要登门拜望我大哥。” “登门挑衅,黑氏父子已经把旗门帮视若无物了。” “谁说不是呢?旗门帮就是泥塑的人,也有几分土性,任凭谁也不相信,旗门帮的基业,就这样垮在两个人的手下!” 司马环翠续道:“拚着大伙儿一阵乱刀,也应该将黑成龙父子,剁成肉酱。” “结果显然不是这样。” “黑成龙父子来到旗门总坛,出人意外的谦让。他们说绝对无意找旗门帮的麻烦,而是有心结识旗门帮,因为旗门帮在漓江一带势力太大了,等闲人就是拿着大红金帖拜山,也见不到舵把子,所以,才制造了一点小事端。无非是藉此机会,见到总坛帮主。” “这些话显然不是由衷之言。” “接着他们又说,虽然他们来到漓江只有两个人,但是在大理,他们也有一个小小的局面,叫黑龙会。” 萧奇宇不禁脱口惊呼出来。 云南大理的黑龙会,是一个神秘的帮会,徒众遍布西南边陲,武艺高强,而且传说中黑龙会亲信弟子,人人都会放蛊。黑龙会在西南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没有人能知道,但是,在西南边陲,提到黑龙会,都会有不愿招惹的心情。 为什么黑龙会要到漓江之畔?值得人玩味。 司马环翠说道:“黑氏父子来意说得很直率,希望我大哥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黑如金,两家缔结秦晋之好。” “这种婚姻恐怕不是象他说的那样单纯,黑龙会对旗门帮有野心,令兄应该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紫玉是我大哥唯一的女儿,爱护是不在话下,当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何况黑如金长得其貌不扬。但是,黑成龙没有等我大哥开口,就说出了狠话:只要有人能胜得了他手中的刀,他们立即转回大理,否则,这门亲事就定了。旗门帮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当时就有六个坛前护法,六柄兵刃,立即围杀上来。但是,仅仅两三个照面,六个人伤了三双。” “旗门帮的法术呢?” “我说过,我不曾见过。” “令兄屈服了?” “黑成龙父子临走留下话:三个月以后,登门迎娶。并且警告我大哥,不要出花样,要不然会让旗门帮的人,个个死于非命。” “他们要放蛊?” “他们并没有说,但是,有人联想到这个问题。” 萧奇宇长吁一口气说道:“司马姑娘!后面的情节我都知道了。旗门帮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处境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涂中南老爷子一家,无端遭受这种家破人亡的悲惨事实,于理未合,于情尤其悖离。旗门帮不能外抗强敌,就应该自我反省,谋求因应之道,如今不从这些方面努力,一味投机取巧,嫁祸他人,充分说明旗门帮是个什么样的帮派!” 司马环翠缓缓地说了一句:“对旗门帮责备得极是!” 萧奇宇立即说道:“司马姑娘,我不是责备,我只是就事论事。” 司马环翠笑笑说道:“不要跟我解释,旗门帮的所作所为,本来就不够光明正大。否则,我也不会冒着背离帮规的罪名,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前来见你。” “啊!”萧奇宇惊讶地站了起来。 司马环翠也站起来,很沉重地说道:“真正说来,我不算是旗门帮的徒众,而且,司马盛岚又不是我的亲兄长,最重要的旗门帮的平日所为,我看不起。但是,今天旗门帮面临着困难,我却不能不关心。” 萧奇宇说道:“姑娘的心情,我能体会。” 司马环翠说道:“不!我的关心,并不是纯出于私情。旗门帮虽然不好,黑龙会可能更坏。从黑成龙父子的言行,就不难了解一斑。前门骗虎,后门迎狼,以暴易暴,都不是地方之福。” 萧奇宇大为惊讶,立即说道:“姑娘的意思?” 司马环翠说道:“如果能有人,降服黑成龙父子,解除旗门帮的危机,让旗门帮全体感激之余,趁机规劝,让旗门帮道入正途,那真是功德一大件。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尺八无情的大名,而且也听到八绝书生的自诩……” 萧奇宇说道:“惭愧!” 司马环翠说道:“琴棋书画诗,我还无缘瞻仰。酒量如海,玉箫无敌,这两绝的确是实至名归,如今只要医药一项,能称绝当今,萧大哥!你就是我所期盼的理想人选。” 她这声“萧大哥”叫得十分自然,可是给萧奇宇的感受,是非常的强烈。 他诚恳地说道:“司马姑娘!我的医术是受业于明师,二十年的精研,不敢称绝于姑娘面前,等闲疑难杂症,倒是难不住我。” 司马环翠说道:“萧大哥的坦率与豪气,令人心折,今天我冒昧又冒险来见萧大哥,总算不虚此行。” 萧奇宇说道:“姑娘!萧奇宇困在此地,你要我怎么做?可有所指点,也好遵循。” 司马环翠说道:“明天,黑成龙率同儿子黑如金,前来迎娶。萧大哥一举击退他们,不但保全了涂如凤姑娘,而且震慑住旗门帮,再能保证漓江一带,不受蛊毒的侵袭。萧大哥声望一定,自然能一言九鼎,其他的事,就用不着我来说了。” 萧奇宇说道:“姑娘!你真是了不起,愧煞多少须眉。” 司马环翠浅浅地笑道:“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像萧大哥说的那样好,否则,旗门帮不至于走入邪魔外道,更不至于被黑成龙父子凌辱到如此地步。” 萧奇宇正色说道:“司马姑娘!我所说的不是单指武功。因为武功一项永无止境,浩瀚如海,没有人敢说他是独步当今。我说的是姑娘的见解,心地,眼光,愧煞许多须眉,能够认识姑娘,是萧奇宇的荣幸!” 司马环翠的喜悦,掀上了眉梢,低声说道:“但愿萧大哥说的不是客套话。” 萧奇宇刚要说话,却被司马环翠伸手止住。 “萧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但愿我们都能记住今夜……” 她的脸上一红,赶紧又接着说道:“……我们所说的话。我去了!明天午前,黑成龙父子要来迎亲,萧大哥!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萧奇宇说道:“可是我困在此地,如果不能脱身,岂不是误了大事?” 司马环翠从贴身的腰际,取出五寸长的皮鞘,递到萧奇宇手里,还存余香和体温。 萧奇宇拔开一看,是一柄寒光耀眼的匕首,行家入眼,便知道是一柄宝物。 司马环翠说道:“这柄匕首是我爹给我娘的信物,我娘在临去之前,把它交给了我,现在我把它交给萧大哥……” 萧奇宇肃然动容,说道:“司马姑娘!……” 司马环翠立即接口说道:“萧大哥既然把我当作值得信赖的朋友,为什么还口口声声叫着累赘的司马姑娘呢?” 她把“累赘”两字特别加重语气,她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萧奇宇只微微地一顿,便点头说道:“环翠,关于这柄匕首……” 司马环翠立即说道:“这把匕首确能断金切玉,锋利无比。明天到了适当时机,萧大哥就可以斩关落锁,出外救人。” 萧奇宇将匕首在手里把玩一下。忽然问道:“环翠!你是如何进来的?现在又如何出去?既然你可以出去,我随你一起出去不是更好么?” 司马环翠微笑道:“萧大哥江湖老练,应当有此一问。我是当天蚕丝网没有布好以前,就溜进来的。就在我进来之前,已经取得了守铁门的钥匙。如今出去,我要不露痕迹地还到他身上。如果萧大哥今夜出去,一经发觉,恐怕整个事情就会改变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垂下眼皮,幽幽地说道:“我明白了,萧大哥大概是不屑用这把匕首,我娘告诉我说,当年爹把匕首送给她时,她视若珍宝,所以娘交给我时,我也将它贴身收藏。没想到在萧大哥眼里,竟是如此不屑一顾!” 姑娘的话,说得很哀怨,但是,实际上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得很技巧;是那么淡淡一笔的含蓄。而且,低垂的眼帘,大有盈盈欲泪之意。 萧奇宇缓缓地说道:“环翠!陷身网内的人,只是想早些脱身,那里有不重视你这柄宝物的道理。” 司马环翠抬起头来,水盈盈的眼睛,却直带着笑意了。她说道:“萧大哥能重视它,我就高兴了。明天见!” 司马姑娘走得很快,轻盈活泼,顷刻消失在黝暗的院子里。 萧奇宇望着司马环翠悄然而去的倩影,手里把玩着那把匕首,心里却兴起无限的感慨。 司马环翠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年龄,天真烂漫的娇憨,已经不属于她。但是,方才的一颦一笑、一蹙一泪,却是充分流露出那份纯真。 一位心比天高的姑娘,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才能有这种自然的表现,那就是心有所属、情有所钟,而且意中人就在身边,一切的娇憨和天真,都会自然流露。 萧奇宇感到有一分沉重。 那是一分无以名之的沉重。他忽然发现,做一个多情种子很容易,要做一个无情铁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他收妥匕首,取出玉箫,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心里叹道:“尺八无情,徒有无情之名。看来我相未除,名曰无情却是时时为情所苦,这真是尺八无情的一大讽刺。” 翘首云天,他忽然想起临行之时,涂中南老夫妇那种期盼信赖的眼神,不禁心里一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黑成龙在举手投足之间,将旗门帮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个不可忽视的劲敌。明日对手之际,千万不能出一点意外。面对强敌,不可轻视,心存戒慎恐惧,才能从容应敌。这种基本修养的功夫,我为何都忘了呢?想必我是真的心分神驰了。” 回到房里,端坐到榻上,虽然暗香微闻,但伊人投抱于怀的情形,一闪而逝。萧奇宇一旦收敛心猿、紧锁意马,立即沉寂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功行周天醒来,正好是“九和”、“六顺”送来漱洗用具。 一阵梳洗,饱餐早饭。 九和似乎有些奇怪,不禁问道:“萧爷!昨天一切都还好吧?” 六顺似乎责怪九和不该多言。 萧奇宇笑嘻嘻说道:“请你们上覆司马帮主,就说我萧奇宇在他的静室里,偷得浮生几日闲,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只是请他不要忘了对我的承诺。” 九和与六顺应了一声,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是敷衍的“是”,收拾着残羹剩饭走了。 萧奇宇立即走出房门,穿过院落,贴近铁栅门,朝外面看去,周遭寂静得没有一个人。但是,他收敛住心神凝听,隐约之间,有鼓乐之声,仰起头来看看,日高三竿,他估计是时候了。 看看铁栅门粗如儿臂的铁栅,当中挂着巨大的铜锁。他从身上取出司马环翠所送的匕首,拔出鞘来,阳光下闪着青光。他随手一挥,及锋而试,粗如儿臂的铁栅,有若腐朽,应声而折。低头看看匕首,青光耀眼依然,细察锋刃,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萧奇宇想起传说中的另一把匕首“鱼肠”,那是人间至宝、武林奇珍,至今没有人知道“鱼肠剑”落于何方。 照萧奇宇的眼光看来,这把比起“鱼肠”还要短一半的匕首,它的名贵,可能不下于“鱼肠”。 这确确实实应该据为“传家之宝”,可是司马环翠却是如此慨然相赠,它所代表的那份深深的情意,是任何人都体会得到的。 收藏好匕首,蹿出铁栅,刚一落脚,分从左右突然砍来两把刀。 萧奇宇穿身而过,人脱刀刃之外,双臂一张,疾旋回身,出手如电,双手分别抓住两个人的手腕,随着一抖手腕,呛啷声音,两人钢刀落地,身子从他的肩上平飞了过去,叭哒摔在地上。 萧奇宇上前,单足点中一人要穴,另一个则被抓住衣领提起来,喝问道:“说!你们是什么人?” 那汉子被抓得脚不沾地,两眼翻白,艰难地说道:“这位爷!请你松手,小的好讲话。” 萧奇宇一松手,那人趴在地上喘了半天,说道:“小的是奉帮主之命,在这里看守这道门的。” 萧奇宇不信。 “就凭你们这样脓包身手?” 那人揉着脖子说道:“没有骗爷!有几分本领的人,都派到庄前去了,因为今天帮主嫁女儿,大家都去办喜事……” 这时候鼓乐声已经愈来愈近,鞭炮及时响起。 萧奇宇说道:“你和你的同伴,暂时在这里睡一觉。” 那人刚一叫得:“这位爷……” 萧奇宇出手点穴,将他们两个人拖到门边,立即沿着甬道,走不到一半,已经发觉有人站在各个通道路口,佩刀持矛,是保持警戒状态。 他的心里突然一动,双臂一张,人似大鹏展翅,悄然无声,平空飞起七尺多高。双手微微一搭围墙,翻身落到墙外。 墙外就是一道护庄的河流,宽达数丈,而且水流湍激,任何稍有经验的人,都可以想得到水流之中,一定是尖刀密布、刺椿遍插。 萧奇宇一时性急,几乎就要落于水中。 幸好沿墙种植着杨柳,顺手一带枝桠,藉力弹回,藏身在粗大的树根之下。 此时,正好吹鼓手两行排列,从大门牌楼缓缓走出,旗锣鼓伞,引道着一匹白马,马上乘坐着一位披红挂彩的年轻人,顾盼流觉,神采飞扬。 可是,就在这样一瞥之下,萧奇宇被这位年轻人的黑脸吸引住。 那不是一张惹人喜欢的脸,尤其人长得矮瘦,使人有几分猥琐的感觉,坐在高大的白马背上,身上斜挂着巨大的彩球,显得滑稽可笑。 萧奇宇看到这张黑瘦青年的脸,使他想起江湖上的一句老话:愈是看不起眼的人,愈是难缠的脚色。 马背上的青年当然是黑如金,一个能将旗门帮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竟是如此猥琐,那就正合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话了。 白马之后,是一顶大花轿。 这顶大花轿与一般花轿不同的地方,不在那金光耀眼的轿顶,不在那珍珠串成的流苏,不在那精雕细琢的装饰,而是这顶花轿不是用人抬着,是用两匹浑身不带一根杂毛,红如赤炭的枣骝拉着。 轿前马后,有一个小小的座位,座位上坐着一位头戴高冠,身穿紫袍的壮汉,双手带缰,稳稳地驾着马车。 花轿车的后面,又是一匹马,空着鞍子没有坐人。 一个精悍矮小的人,三绺黑须,疏疏落成,一双眼睛深凹,显得精光四射。 和他并肩高出一大截的,正是旗门帮帮主司马盛岚,不用说,这个矮小的人就是黑龙会的黑成龙。 花轿车刚一过护庄河的桥,黑成龙立定脚步,转身向司马盛岚一拱手,鼓乐竟在这时候一停,就听得他朗声说道:“司马帮主!请留贵步,我们两家已经联姻成亲,就不必客套。旗门帮我父子以后会常来请教!” 他一挥手,鼓乐再起,走到马旁,踏镫上马,扬着一张黑脸,那份得意的神情,和司马盛岚的嗒然若有所失,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 萧奇宇生恐花轿车一走上大路会有变化,他一伸手,猱上老柳树梢,蹬腿一弹,人如流矢,冲天而起,半空中一个折身,以“落雁沉沙”的姿势穿过护庄河。在一片惊呼呐喊的声浪里,落地滚翻,躲过不知从何而来的三枚飞镖,人从地上复又一跃而起,带起一阵啸声,清越悠长,阳光下莹光如闪,正好落在旗锣伞报之前。 人一落地,那些吹打的旗锣伞报立即向左右一分,形成两翼,黑如金的白马却是缓缓地上前迎来。 黑如金骑着白马如此一迎上前,他与后面的花轿车正好拉开了二三十步的距离。 坐在驾车位子的紫衣大汉,刚刚带住马缰,勒住双马,忽然机伶一颤,只见他双手一张,人向前一伏,正好趴在车杆上。 黑成龙忽然暴喝一声:“注意花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匹马仿佛突然挨了一鞭子,四蹄高扬,倏地一个前纵,拉着花轿冲了出去。 黑如金刚要翻身下马,花轿车卷起一阵泥土,从他马旁呼啸而过。惊得他那匹马一阵乱跳,等他将马控住,花轿车已经卷着黄尘,冲到树林边缘。 同样受惊的是萧奇宇。 花轿里应该坐的是涂如凤,如何叫他不惊不急。 他站的位置较前,及时扑去,准备跃上花轿,控缰驭马。 花轿突然传出来一声:”萧大哥!是我!” 这声音夹杂在车声幢幢之中,而且又是众人纷乱之际,没有人听得见。听得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奇宇。 萧奇宇挫腰沉桩,及时留住身形,正好拦住一群要追花轿车的人。 萧奇宇沉着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给我退回去!” 这一份气势,镇慑住要追的人。 黑如金从人群中走出来,仰着脸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旗门帮邀来的帮手吗?” 萧奇宇手一动,玉箫横在胸前,屹立如山,眼睛望着黑成龙,没有答话。 黑成龙已经来到黑如金的身后。他呵呵地笑道:“儿子!你问错了,他绝不是旗门帮请来的帮手。因为凭司马盛岚的面子,还请不动他。” 黑如金回头问道:“爹!你认识他?他是谁?” 黑成龙缓缓走上前,他的手伸向旁边,立即有人送上来一柄带鞘的刀。 刀长三尺有余,正好让他握在手里,拄在地上。深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阵,黑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望着萧奇宇道:“尺八无情,不在江南逍遥,来到漓江一带,倒是令人意外。”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黑成龙!轿中的姑娘放过她一马,我会感激你。” 黑成龙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尺八无情如何又在此地留情?这倒是件新鲜事。” 萧奇宇依然淡淡地说道:“黑龙会远在大理,贤乔梓却千里迢迢到旗门帮来,强娶儿媳妇,何当不是新鲜事!” 黑成龙笑容消失了,黑黝的脸上一旦没有了笑容,真正是铁青色,眼光特别显得凌厉。 他问道:“你看上了这个女娃娃?” 萧奇宇平静地说道:“上一辈有交情!” 黑成龙忽然又打了个哈哈说道:“尺八无情,不该说谎。你不会跟司马盛岚这种人有交情。我黑成龙没有到过江南,但是江南的人物,我知之甚详。而且,你尺八无情,不是尺八无耻,你不会说谎!” 萧奇宇笑笑说道:“多谢你的夸奖,我不会无耻!” 黑成龙说道:“可是你说了谎话。” 萧奇宇说道:“花轿中的姑娘不姓司马!” 黑成龙一震,他的眼睛望着萧奇宇,眼光凌厉如刀,萧奇宇所回给他的,却是祥和的微笑。 黑成龙缓缓回过身来,右手提起刀,手腕一抖,刀鞘唰声而飞,刀光迎着阳光,闪闪生寒。 他盯着司马盛岚,沉声说道:“司马!杀人可恕,骗人难饶!” 司马盛岚说道:“你不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来问我!” 黑成龙用极冷极寒的声音说道:“我相信尺八无情不会变成尺八无耻!” 萧奇宇接口说道:“黑成龙!既然相信尺八无情,就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你再作论定。” 黑成龙没有回头。 “你可以说下去。” “司马的女儿已经过世了,他没有办法将女儿嫁给你的儿子。” “尺八无情!你把我黑成龙当孩童?” “敬人者人互敬之……” “不要转文!我不喜欢。” “承蒙你相信我,我岂会无端消遣你?” “我见过司马的女儿,我相信我的眼睛。” “轿中的姑娘貌似司马紫玉姑娘,可是她是姓涂。” “司马为什么不跟我说明?” “你父子太凶,太狠!旗门帮屈服于你父子的双刀之下,偏偏这时候有人建议用涂姑娘李代桃僵。事有凑巧这位涂姑娘长得与司马的女儿相似,如此这般,就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姓涂的姑娘是你尺八无情的什么人?” “我说过,是上一辈的交情。” “说明白一些。” “一对退隐山林,与世无争的江湖前辈,他们老俩口只有这位掌珠,被司马盛岚逼来,送给你们做儿媳妇,于情于理难容,尺八无情知道这件事,不能不管。” 黑成龙沉吟不语。 半响,他突然说道:“司马盛岚的骗局难饶!” 萧奇宇说道:“请你不要忘了,在你的双刀之下,他才出此下策。威胁跟利诱是一样的坏,结果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你大可不必怪到司马的身上,而且,你已经对司马有了评价,又何必再作重估?” 黑成龙父子这才回过身来,说道:“尺八无情!你破坏了我的事,我不能忍受!” 萧奇宇说道:“为了涂中南老爷子的女儿不能成为你的媳妇?我所知道的黑龙会,似乎存着一项德行,那就是讲理。” 黑如金此时一个跃动,抢到萧奇宇的面前,刀已猛指向当前。 黑成龙喝道:“慢着!” 黑如金叫道:“爹!我忍不下这口气。” 黑成龙板着脸说道:“江湖上就是这样,该忍的时候,就算是一口气憋死,也要忍下去。尺八无情说的不错,黑龙会的人就是讲理,你退下去,该动手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他向前走动几步,淡淡地说道:“尺八无情!你无端破坏别人的婚姻,于情于理,你都欠缺……” 萧奇宇连忙说道:“我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 黑成龙连连摆手拦住他说下去。 “你虽然说得清楚,那是你的片面之词。我只知道一点,如果不是你尺八无情如此的一搅和,我黑成龙已经娶走了一位儿媳妇。至于她姓司马?还是姓涂?那是我跟司马盛岚之间的事,有时间可以慢慢地算。可是,你尺八无情如此横插一脚,首当其冲是姓黑的。请问:“你与我何干?要你如此加害于我?” 萧奇宇没有料到黑成龙这样一位来自边陲,毫不起眼的矮小干瘦的小老头,言词竟是如此的犀利。 黑成龙等在那里半响,才沉声说道:“尺八无情!如果你讲理,你此刻就应该走开,那辆花轿,谅她跑不远。一切事情都还可以重新来过,我们还可以成为好朋友!” 萧奇宇说道:“我当然讲理!” 黑成龙说道:“那样最好!请吧!司马盛岚那笔账,回头再算。”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黑成龙,我讲理,我只晓得涂中南老爷子,不能如此无端受害,我要救回涂如凤姑娘。” 黑成龙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一个人讲,那还叫做讲道理吗?” 话音一落,人的身影一闪,两个快步,逼近萧奇宇,手中的刀一起,闪起一道光茫,劈向萧奇宇。 萧奇宇仰头半侧一旋,几乎贴着刀锋让过。 他口中说道:“黑成龙,你千里迢迢来到漓江,绝不是单纯为了娶儿媳妇……” 黑成龙手中的刀一撇向外,倏地又回肘翻刃,将外划的刀锋,一刹那间,反向横削,又快又狠、又出人意料。 萧奇宇手中玉箫一送,嘶地一阵滑动,玉箫顺着刀刃的刀道,卸消殆尽。 萧奇宇口中还在说道:“黑成龙!你娶的是旗门帮在漓江这一带的势力,你要轻而易举地将黑龙会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里在漓江一带生根。你这种有目的的婚姻,即使我是有心破坏,并不缺德,何况,你们娶去的并不是司马盛岚的女儿!” 黑成龙阴沉地笑了笑:“尺八无情,你知道得太多了!” 手中泼风也似地劈出五刀。 黑成龙能够凭两柄刀,屈服了旗门帮,没有侥幸,从他这一连五刀的抢攻中,充分显露了他的功力刀法,不但诡异,而且深厚。 萧奇宇手中的玉箫,处处用的都是一个“卸”字,换言之,他是只守不攻。 站在一旁的黑如金,突然一跃而起,冲向树林。 萧奇宇玉箫一紧,力演一招“江城落海”,一连极快的三振,荡开黑成龙的刀锋。 随这瞬间的空隙,他人一个弹出倒翻,衣袂翻飞,凌空扑落,正好抢在黑如金的前面,拦住出路。 黑如金连话也不讲,手中刀刃一转,连砍带削,一连三刀。 萧奇宇一个左倒,让开凌厉的横劈,人似螺旋,跟着刀锋之后而起,玉箫疾出一点,只听得“当”地一阵响,黑如金的刀掉在地上,右手脉门被敲得发麻。 萧奇宇一点也没有停顿,身形一矮,平空拔起三丈有余,玉箫在空中,带起莹光,呼出啸声,落地点尘不惊,当着黑成龙的面一抱拳:“黑成龙的孩子大概从来没有受过挫折,这一点我很抱歉。” 黑成龙看着怔在一边的黑如金,半响才说道:“尺八无情真高!玉箫出手,劲道收发自如,我儿子脉门油皮未破,钢刀落地。你不但高,而且还存有一份仁心,说实话,这件事很让我意外,也很让我感激。换过我,刀下绝不留情,那只手腕是断定了!这是我比不上你的地方。” 萧奇宇笑笑说道:“我没有成家,但我懂做父亲的心情,一牵涉到儿子的安全,说话时候连谦虚都变成夸张了!” 黑成龙说道:“漓江我是待不下去了!” 萧奇宇说道:“天下之大,江湖之广,何处不可留人?漓江一带,风景如画,只适合过隐居的生活,要想开山立派,旗门帮就是个例子。因为生活在这样诗情画意的山水之中,要狠也耍不起来。” 黑成龙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萧奇宇说道:“大理的风光,比起漓江自属另一种情调,西南的天地也比漓江辽阔,黑成龙兄!黑龙会是不急于……” 黑成龙用一阵大笑,阻止了萧奇宇说下去。 他的人矮小,笑出的声音真大,让人的耳朵,都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黑成龙笑着朗声说道:“江南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地灵则人杰,尺八无情……” 萧奇宇立即回他一阵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黑成龙兄!记得你曾经骂我转文,你怎么也转起来了?你不怕我说你东施效颦吗?” 两个人同时爆出一阵笑声。 黑成龙将刀丢给跟来的人,大踏步向前走去。 黑如金回头望了萧奇宇一眼,明亮的眼睛,迸射出奇特而又复杂明亮的光芒,他也随着黑成龙之后,大踏步地走了。 那些旗锣伞报,吹打人等,悄悄地卷起,默默地也走了。 旗门帮总坛门前,突然陷入了出奇的安静。 司马盛岚站在那里表情极为复杂。 萧奇宇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远远地对他说道:“好好地反省,这件事所带给你的是什么启示?所带给旗门帮的是什么教训?那样对旗门帮,对你自己,都会有好处。” 他顿了一下,笑笑说道:“我的话说得难听了一些,就算是忠言逆耳吧!再见!” 他这里刚一转身,司马盛岚突然叫道:“萧兄!请暂留步!” 萧奇宇没有回头。 “不要跟我说抱歉的话,老实说,我很同情你,因为你没有坚持道德的勇气,你以为牺牲别人,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存?” 萧奇宇续道:“如果你懂得退让只能获得一时的苟安,你就不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应该是你一次最好的教训。如果你还能听得进去的话,我要再说一句:司马帮主!成功的人,把挫折当做教训;失败的人,把挫折当作打击。再见!” 司马盛岚急着叫道:“可是,涂姑娘她……” 萧奇宇笑道:“这时候你还能记得涂姑娘,可见得你还有一分良知。不过,请你放心!涂姑娘她会无恙的!” 他弹身而起,扑向树林,展开“陆地飞腾法”,朝着涂中南老爷子居住的地方,急奔而去! 晌午的阳光,忽然阴暗下来,浓厚的云,带来欲雨的征兆。 萧奇宇一路奔走得很快,转过大路,拐入小径,大雨倾盆而至。 正好路旁有一棵常青的大树,靠近树下,暂时避雨。 突然树叶一分,洒下一阵雨水,一个人从树上飘身而下。 萧奇宇意外地一喜,叫道:“环翠!是你!” 司马环翠含着微笑,悄然而立,轻轻地说道:“萧大哥!总算不辱所命。” 萧奇宇惊喜问道:“环翠!谢谢你。涂姑娘人呢?” 司马环翠说道:“已经安全的回到涂老爷子的面前。” 萧奇宇含笑望着环翠姑娘,摇摇头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藏身在花轿里。” 司马环翠说道:“破敌、感化、救人,我只是做了最容易的一部份,趁他们忙乱无暇的时刻,我躲进了花轿,解开了涂姑娘的穴道,并且告诉了她一切,就这么简单。不像你……” 她深情地望着萧奇宇。 萧大哥!黑成龙父子是强敌,我哥哥的愚骄说服与感化,更是困难,比起你来,我是容易得太多。” 萧奇宇说道:“环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说的话吗?你的行为,愧煞多少须眉。” 司马环翠看着他,幽幽地说道:“萧大哥!我不但记得昨天晚上你对我的夸奖,我还记得昨天晚上的每一件事。” 萧奇宇一听,不觉脸上一热,立即说道:“环翠!我真的很抱歉!” 司马环翠顿时满脸幽怨,幽幽地说道:“萧大哥!为什么要一再地说抱歉呢?我……是真的那么使你……不安吗?” 萧奇宇正色说道:“环翠!你当然明白我说抱歉的意思。你是我最敬佩、最尊重的姑娘!” 环翠姑娘垂下眼帘,幽幽地说道:“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人敬佩呢?” 萧奇宇干咳了一声,掩饰不住他尴尬说不出话来的窘态。 他忽然想起问道:“环翠!我们到涂老爷子那边好吗?” 司马环翠说道:“萧大哥!一定要去吗?” 萧奇宇微笑说道:”总得让他们老夫妇俩谢谢你啊!” 司马环翠仰着头问道:“萧大哥!你仗义江湖那么久,为的就是让别人向你致谢是吗?” 萧奇宇故作潇洒地打了个哈哈,说道:“环翠!想不到你的词锋是如此锐利,我认输可好?” 司马环翠露出得意的笑容,歪着头说道:“想不到萧大哥也有认输的时候。既然萧大哥认输,可否听我这赢家决定一件事?” 萧奇宇笑道:“环翠!你该不是要罚我吧!” 司马环翠悄然笑道:“你说对了!我要罚你,我要罚萧大哥三大杯美酒!” 萧奇宇大笑说道:“环翠!你忘了八绝之中,酒量无敌!可是此处无酒,但不知你要如何罚起?” 司马环翠笑着说道:“只要萧大哥愿意认罚,我自然有饮酒之处。” 萧奇宇说道:“回旗门帮总坛?” 司马环翠说道:“即使萧大哥愿意去,我还不愿意在那里饮酒。” 随即微微一笑。 “不要猜了,随我去了,你自然知道。” 她伸出手来,自然地和萧奇宇携着手,走向回头的路上。绕道大路,又岔向小道,在一片阡陌纵横的田垄上穿过,再绕过一处小山坡:一水如带,静静地横在眼前。 司马环翠指着说道:“这就是漓江。” 萧奇宇不是第一次看到漓江,但是,真正领略到漓江的美,这是第一次。 漓江的水,在静静地流着,像极了一匹飘动的翠色绸缎,那么柔柔地,缓缓地,被微风拂动着。柔到你不忍心伸手去搅动一下,深恐破坏了那份流动的柔。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张竹筏,漂浮在江面上,筏上的人,蓬头跣足,靠着一根柱子,还眺着江旁的山峦。简直就是蓬莱散仙,没有一丝烟火气。 漓江附近的山,却像是亭园中刻意雕砌的假山,每一棵树,每一堵石,每一壑、每一嶂,都是美得如诗如画。 萧奇宇笑顾环翠说道:“环翠!读了多少也写了多少青山绿水,只有今天,我才真心领悟到什么是青山绿水。” 司马环翠高兴地仰着头问道:“喜欢吗?萧大哥!” 萧奇宇由衷地说道:“喜欢!” 司马环翠笑道:“萧大哥!如果在这个地方,有酒盈樽如何?” 萧奇宇笑道:“美景如酒,又有良朋在侧,人生倘得如此,夫复何求?只是环翠此处那里有酒?” 司马环翠笑而不答,携着萧奇宇的手,沿着江畔,溯水而上。约莫走了数十步,停在一丛垂生江面的树旁,拍了几下掌声,惊起两只白鹭,冲天而去。钦乃橹声中,一艘乌篷船从树枝下面摇了出来。 船身乍现,船梢传来苍老的声音:“是小翠吗?” 环翠叫道:“吴奶奶!是我小翠呀!” 船身擦过江岸,萧奇宇看到船梢处露出半截人身,深蓝色的短袄,银白色的头发,满脸皱纹,迷着一双笑意的眼。 吴奶奶支柱橹,右手腾出来,撑着一根竹篙子,点住江岸,说道:“小翠!别急!让我稳住船,来搭跳板。” 环翠顽皮地对萧奇宇眨眨眼,说道:“不用跳板啦!吴奶奶!” 她一示意,两个人同时跳上船,点尘不惊。 吴奶奶转转地“啊”了一声,架起长橹,挥定篙子。从船梢钻进船舱,正好环翠和萧奇宇从前舱进来。 环翠松开萧奇宇的手,人扑进吴奶奶的怀里,叫道:“吴奶奶!我好想你啊!” 吴奶奶疼怜地抚着环翠的头发,口中却笑着骂道:“就是会骗吴奶奶,想我为什么又都不来!” 环翠从吴奶奶怀里抬起头来说道:“今天我不是来了吗?” 她从吴奶奶怀里起来,用手环着吴奶奶的肩,笑嘻嘻地说道:“今天不但是我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朋友。他姓萧,叫萧奇宇。” 她笑着向萧奇宇说道:“萧大哥!她是我吴奶奶。” 萧奇宇正要开口叫人,吴奶奶拍着环翠的手,说道:“小翠!不要胡闹。萧爷是高人,我可当不起。” 萧奇宇倒认真地拱拱手道:“吴奶奶!我是环翠的朋友,跟着环翠叫你一声奶奶,不算过份。再说,在江湖上也都有尊老敬贤的规矩。” 吴奶奶揉着眼睛,连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她看看萧奇宇,又看看环翠,带着点神秘,悄声问道:“小翠,你们认识多久了,为什么要瞒着吴奶奶?” 环翠嘻嘻笑道:“没有瞒吴奶奶啊!认识了萧大哥,就带他来找吴奶奶,这还不够吗?” 她也故意悄声贴着吴奶奶说道:“可有什么好吃的?还有,好酒还剩多少?我们是专门来吃喝的呀!” 吴奶奶笑着骂道:“你每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不完,要吴奶奶给什么你吃,你是成心拿吴奶奶开胃吗?” 萧奇宇连忙说道:“吴奶奶!我们……” 吴奶奶笑着说道:“萧爷……” 萧奇宇连忙说道:“吴奶奶!我叫萧奇宇,” 环翠叫道:“吴奶奶!你是怎么搞的嘛!” 吴奶奶呵呵笑道:“是啊!是啊!我说奇宇呀!你不要在意我跟小翠说话,我们是说笑惯了的。奇宇!你陪小翠在船头上坐,我去准备喝的、吃的。我还有半只风鸡,是真正的山鸡风干的,一条红糟鱼,再就是今天早上买回来的一只蹄膀,加上盐菜肉骨头汤。酒是村醪,可是醇得很,到口香。不要多会工夫,你们聊聊去。” 萧奇宇连忙说道:“吴奶奶!不要把我当客人,千万不要客气。” 吴奶奶笑笑,带着一份晚景凄凉的意味说道:“我是想客气啊!可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环翠说道:“吴奶奶!蹄膀想必早已红烧好了,这风鸡和糟鱼就不要弄了,免得太麻烦。” 吴奶奶说道:“不麻烦!奇宇是第一次来,吴奶奶开出的菜单子你要照单全收。” 她将萧奇宇赶出船舱,拿出两张棉垫子,让环翠和他坐在船头上。 萧奇宇悄悄地问道:“吴奶奶就一个人?” 司马环翠点点头,低声说道:“吴爷爷过世已经快十年了。十年来,她就撑着这条船有时候替人送点货过江,就这样过日子。” “过得很清苦。” “她从来不开口求助,她当年跟我娘很谈得来,吴爷爷当年也跟过我爹。” “你有能力帮助她一些。” “可是她不要,她说她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有空来陪陪她。我送过东西,都被她摔回来了。她说等她老到不能动,再来帮她,现在她还可以动。” “江湖老人,都是死要面子,骨头硬。唉!现在这种风节已经不可多见了。” “我每个月总得抽几天来看看她。” “你应该常来,老人最怕的就是寂寞。” “最近我来少了,我怕她唠叨。每次她都问我要嫁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嫁?” “你怎么回答?” 司马环翠白了他一眼。 萧奇宇伸了伸双臂,望着那静静的江流,望着那翠绿欲滴的山峦,长长吸了一口气。 环翠问道:“可惜此处没有笔墨,不然你可以诗,可以画。” 萧奇宇说道:“这样的风景,诗与画都无能为力了。环翠!你知道吗?人间的事物,一旦到了尽善尽美的境地,多写一笔、多说一句,多画一点,都是亵渎。” 环翠幽幽地说道:“情感也是这样吗?”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情感也是这样。” 环翠的眼神流转在萧奇宇的脸上,痴痴地、静静地。一只鱼鹰掠过船头水面,为江面击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萧奇宇叹了一口气。 环翠不觉急着问道:“萧大哥!你怎么啦?” 萧奇宇笑笑说道:“茫茫人海,纷扰江湖,能够在此地享受如此的江山如画,那真是一种清福。” 环翠眉锋一掀,正要说话,舱门打开,吴奶奶两手各端着一碗菜出来!热腾腾、香喷喷。她放在船头,呵呵笑道:“奇宇!只要你不嫌这里的冷清,漓江的风光,就永远为你所拥有。” 萧奇宇笑笑说道:“吴奶奶!享清福是不容易的。就像今天这样,环翠带我到吴奶奶这里来,佳肴美酒,如诗如画的江山,好友温情,人生难得几回再。” 吴奶奶呵呵笑道:“奇宇!只要你有心,不是几回再,而是天天有!” 环翠微红着脸,钻进船舱,说道:“吴奶奶!我替你端菜去。” 蒸的风鸡,红烧的糟鱼,炖的蹄膀,一大碗盐菜骨头汤,一壶白酒。 吴奶奶收起竹篙,解开缆绳,任凭船儿在水中漂流。 午后的斜阳,将江水照得一片金光乱闪。 微风吹上微有醉意的人,分外的舒畅。 第三壶酒剩下最后一杯,吴奶奶解开长橹,咿呀地将船摇回到原来的地方。 系上缆,插定篙,天色入夜,弥月已明。 吴奶奶从船里端来一壶茶,眯着眼睛说道:“奇宇!感谢你和小翠今天带给我一个整天的快乐。人老了,岁月不饶人,人虽快乐,也会劳累。我去舱内休息一会,你们再聊聊!” 司马环翠已经醉态可掬,她挥手对吴奶奶说道:“吴奶奶!你放心先去睡觉,我们走时,会去叫醒你。” 萧奇宇悄悄地说道:“环翠,你,要不要也去休憩一会?” 环翠摇摇头,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萧奇宇叫道:“环翠!” 她抬起头来,却是泪痕满面,有如带雨梨花,无比楚楚可怜。 萧奇宇大惊,问道:“环翠,有事吗?” 环翠摇摇头,停了半响,才低声问道:“漓江还能留几天?” 萧奇宇说道:“我原是寻找一个友人,帮助他合家团圆,久留一地是找不到人的。” “还会回来吗?” “环翠,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何况漓江有我最深的回忆,有我最知己的朋友……” “只是回忆?只是朋友?” “环翠,你知道,我是一个江湖浪子,而且是一个老浪子!我是个没有根的浮萍……” “不要拿这些场面上的话来应付我。” “环翠,你以为我是拿话应付你?” 司马环翠这时候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从船头上站起来,脚下微有踉跄,人晃了一下。 萧奇宇立即起来一把扶住。 环翠苦笑着说道:“酒言酒语,都是失常。其实我早已经不是小儿女时期了,那里还会有小儿女惺惺作态?如果说能把尺八无情留在一地,那样,尺八无情就不叫尺八无情了。” 萧奇宇说道:“环翠!……” 环翠说道:“萧大哥!我那柄匕首还在身边吗?” 萧奇宇立即伸手到腰际,环翠却用手按住。 “萧大哥!我方才说过,小儿女惺惺作态已经不是我的年龄,而今也可以说藉着酒意盖着脸,让我说几句内心的话,可以吗?” 萧奇宇说道:“环翠!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我在听!” 环翠说道:“那柄匕首算不得宠物,但是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我要把它送给你……” “环翠!” “萧大哥!你不要急,让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明天夜里,你将匕首插在旗门帮护庄河边那棵树上,因为那棵树代表的意义,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环翠!你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些话呢?” “萧大哥!如果你能保有它,一年以后,我在吴奶奶的船上等你回来。现在,我要先向你告别……” “环翠!” 萧奇宇伸手拉住环翠,步履已经不稳的环翠,如此一拉,整个人倒向萧奇宇的怀里。她伏在萧奇宇的身上,喃喃地说道:“萧大哥,趁着我有几分酒醉的时候,让我走罢!酒醒一分,我就多承受一分别离的痛苦。” 萧奇宇艰难地说道:“环翠!一个四十多岁流落江湖的浪子,他承受得了任何离别,可是他唯一承受不了的是情感的负担。环翠!尺八无情已经被江湖上公认了一二十年,我……” 环翠姑娘抬起头来,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凄婉地说道:“萧大哥!我不要给你任何情感上的负担,我认定尺八无情而付出自己的感情,我早已经准备好了终生啃噬着痛苦。我说过,我已经不是豆蔻青春年华,而且在自己心折的男人面前,我也无需矜持,该说的我都说了,让我走好吗?一年的时间,够你再三考虑,而且你也无须碍于当面的困难。” 她挣扎着站正了身体,拭去眼泪,庄严地望着萧奇宇说道:“不要为我的话感到为难,即使你把匕首插在柳树上还我,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萧奇宇沉重地说道:“环翠!……” 环翠温柔地牵着他手说道:“萧大哥!来年不论你是以什么身份再到漓江,也不管是多大的风雨,我会等你,我会接你!可是,今天你让我先走好吗?面对着别离,我是个可怜的弱者。” 她放开手,弹身一跃,纵上江岸,正好脚下绊住一块石头,几乎摔倒。 萧奇宇大叫:”环翠!” 环翠稳住身子,没有回头,展开身形,在迷潆的月光下,很快消失了踪影。 萧奇宇痴立在船头,良久才抬起手来,拭去眼眶里的泪珠,喃喃自语:“环翠,我是尺八无情啊!一个江湖老浪子,最难消受美人恩!” “是吗?我倒觉得应该改换一句。” 萧奇宇赶紧回头叫道:“吴奶奶!” 吴奶奶眯着笑眼,抬叠起满脸皱纹,说道:“一个江湖老浪子,人道无情却有情。奇宇!承你看得起我,跟着环翠叫我一声吴奶奶,我就要倚老卖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萧奇宇说道:“请吴奶奶教训。” 吴奶奶说道:“环翠在你的印象中到底如何?” 萧奇宇说道:“是一位几近完美的姑娘。” 吴奶奶问道:“你喜欢她?” 萧奇宇还没有回答,吴奶奶又追了一句:“吴奶奶要听实话。” 萧奇宇很认真地回答道:“喜欢!” 吴奶奶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下来?是嫌旗门帮不正派?还是另有原因?” 萧奇宇刚叫得一声:“吴奶奶……” 吴奶奶叹了口气道:“和自己所爱的人缔结连理,就在这漓江之滨,葛鲍双修,不啻神仙。奇宇!人生要做的事很多,而美满的婚姻,是当中重要的一部分。当机会来时,任意放过,徒然在口头上说喜欢,又有什么意义?” 萧奇宇说道:“吴奶奶!你说得对,人生要做的事很多,婚姻是其一,而友谊、信用也是其一。我有一个承诺,要为一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寻找回这个家的支柱。” “说清楚些!年轻人!你说你有四十多,在我,你还是年轻人。” “一个美满的家庭,却由于丈夫的出走,濒临破坏。” “这是一个老故事,在这个世间,这种事太多。” “这个不同,女主人是我的朋友。” “啊!那的确不同。””我对病中的人有过承诺,我要找回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我带着她的信赖而奔走江湖。如今我不能半途而废,尤其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美满婚姻,而置友人的破碎家庭于不顾。” “环翠她知道吗?” “她知道的并不详细,但是她却宽宏大量地给了我一年的时间。” “一年后你回来你会娶她吗?” “一年后我会回到吴奶奶的船上来,我会当着吴奶奶的面告诉环翠:尺八无情也会有情,我要娶她,而且要她伴着我徜徉在这无边美景的漓江之滨。” “你为什么方才不亲自告诉环翠?” “吴奶奶!她给我的一年期限,同样也是给她自己的一年期限。用不着现在告诉她,实际上她也并不希望我现在就告诉她。” “哼!尺八无情!哈!哈!哈!” “吴奶奶!你只是方才听到尺八无情四个字,现在我要以行动表示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就要走了,是吗?” “一年以后,我一定会回来!” “啊!” 吴奶奶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松弛的眼皮低垂而阖下去了,嘴唇微微在颤抖着:“奇宇!吴奶奶当然不能留你,事实上你今天已经给我难得的快乐一天。去罢!只是别忘了,漓江不止是环翠在盼望,还有垂老的吴奶奶。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经不起长久的盼望。” 萧奇宇忽然也感受一份凄楚,但是,他立即朗声说道:“吴奶奶!如果我能早日找到那位离家出走的人,而且说服他回家,我会尽早再来漓江之滨。否则,一年后的今天,我也要专程赶来。吴奶奶你的风鸡和糟鱼,是我最喜欢的。你可要多预备一些储存起来!” 吴奶奶脸上的阴霾被笑容驱散了。 在吴奶奶呵呵的笑声里,萧奇宇落地深躬,待他起身时,平飞上岸,在浮云掩住的月色中,飘然而去。 六、南湖烟雨无心赏 莳花小蔬儿女情 行人岁月,似水流年。 萧奇宇来到嘉兴南湖,已经是五月榴火,红遍江南。 南湖不是榴花的世界,而是以荷花著称。五月,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但是,仅凭荷叶田田,清香十里,让人已经感觉到南湖的风光,值得流连忘返。 萧奇宇长途跋涉,循讯来到嘉兴,快刀沈江陵却已杳然而去。 萧奇宇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君子一诺”的千斤份量。想到庐山附近相依为命的母女,他的心头就有沉甸甸的感觉。 他不知道快刀沈江陵是不是知道有人在找寻?沈江陵是不是有心在躲避?他曾经有一个奇特的想法:向江湖上宣布,尺八无情箫要单挑快刀沈江陵。这样逼他出面,说不定可以劝回一个浪迹江湖的丈夫,回到自己妻子的身边去。 当然,这只是萧奇宇在偶而气愤时候的奇想,他还没有想到真正会有这样的一天。 唯一可以使萧奇宇自己稍感安慰的,便是他趁此机会,游览了名胜古迹,领略了山水之美。 到达南湖,买棹到湖心烟雨楼。 名胜固然诱人,但是,一旦身临其境,偶而也有令人顿生不遇尔尔的感叹。就像是金陵的秦淮河畔,六朝金粉,名满天下,实际上只不过是一条污水难堪的大水沟而已,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南湖的烟雨楼,不但有名,而且名字极美,美得富有诗意。如果登楼远眺,晨烟暮雨,雾霭迷蒙,名至实归,令人不虚此行。 萧奇宇登上烟雨楼,使他没有想到的是楼上居然还有一角茶座。 烟雨楼头有人买茶,这是萧奇宇始料未及的事。 在他一怔之余,忽然自己又笑了。一杯香茗,倚楼远眺,岂不是更添情趣吗?烟雨楼上卖香茗,又有何碍? 这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湖上杳无游人,烟雨楼上更是只有他这样唯一的客人。 脚步声惊动了伏栏假寐的小厮,揉着惺忪的眼睛,对萧奇宇望了望,再去煽动楼上一角的红泥小火炉,很快沏了一壶茶,送到紧靠栏杆的一张桌子上。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萧奇宇憨憨地笑了笑,便又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继续伏栏假寐。 萧奇宇也自笑笑,他觉得这个半桩大小的孩子不说一句话,使人觉得简直就有几分南湖灵气。这样的烟雨南湖、烟雨楼头,一客伶仃,此时应该是无声胜有声! 红漆小圆桌,漆得光可鉴人。茶壶是紫泥描金,茶盏是洁白如玉。从壶里倒出的茶,淡绿如新,更有一丝淡淡的香气袭人。 萧奇宇大为赞赏,他深深觉得:今天此刻的南湖是他一个人所有,满眼烟雨,满怀舒畅,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使他鸢飞鱼跃、海阔天空。 他浅浅地啜了一口茶,齿颊生香。 像这种茶,如果牛饮,真是对茶的一种亵渎! 虽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连饮了两口,连声赞道:“真是好茶!” 这话刚一出口,楼梯上有脚步声,两位年龄约在十八九岁的姑娘来到楼上。 湖上没有船影,不知道这两位年轻的姑娘是来自何处。 萧奇宇自然不便多问,更不能多看,放眼南湖烟雨。 没有想到这两位姑娘,却是径行来到萧奇宇的桌子旁边,盈盈地向萧奇宇行了个礼。 萧奇宇—怔,还没有来得及问话,两位姑娘已经莺声燕语地说道:“婢子拜见萧相公。” 萧奇宇大惊,不觉脱口问道:“两位姑娘知道我姓萧?” 两位姑娘其中之一,抿嘴笑道:“萧相公人称无情,自诩八绝,是武林中的名人,婢子虽然愚欹,却也久仰大名,那里会不晓得。” 萧奇宇皱皱眉头,他感到意外,但是,他仍然很客气地说道:“姑娘把话说谬了。我自姓萧,是错不了的。但是,既非无情,更无所谓八绝,我想姑娘是认错了人。” 另一位姑娘接口说道:“萧相公!你还没有到嘉兴之前,我们就已经扫榻以待了,怎么会认错人?今天我们是专程前来南湖恭候大驾的。” 萧奇宇此刻心里有了警觉,因为人家早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盯上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如果说两位专程在这湖上烟雨楼相候,请问有何指教?” 先一位姑娘说道:“我们两个都是伺候人的婢子,说出名字,萧相公也未必知道。” 萧奇宇问道:“贵上是那位?” 那位姑娘说道:“敝主人说,请萧相公到了我们的住处,自然互通姓名。萧相公?请吧!我们有专用船只,在楼下岸边相候。” 萧奇宇立即说道:“对不起,我来南湖烟雨楼,是游览风景,并没有准备访晤朋友。况且贵主人与我并无友谊,不便前去拜见。请两位代我向贵主人致意。” 那位姑娘微笑说道:“虽然我们的邀请,是属冒昧,萧相公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未免太过无情。”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你方才不是说江湖上人称无情吗?” 另一位姑娘也微笑着说道:“萧相公!南湖烟雨楼是没有人在这里卖茶的,今日茶座是我们专为萧相公所设……” 萧奇宇是何等人,一听此话,立即沉下脸说道:“姑娘!你的意思是在这茶里面做了手脚?” 那姑娘说道:“尺八无情,是江湖上的一条游龙,岂能随时任意听人差遣传呼,就是诚心邀请,也不见得能够赏光。所以,不得不稍弄手脚。但是,这只是表示我们邀请的诚心,别无坏意。” 萧奇宇没有等话说完,闪电一伸手,“怒龙伸爪”一把刁住那位姑娘的手腕,厉声叱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位一点也不惊惶,倒是展颜一笑,说道:“萧相公!趁着现在你的功力还没有完全消失,你自己不妨运用功力,搜查你的内腑,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我们再说可好?” 萧奇宇瞪她一眼,稍停,他果然松下她的手腕坐在椅子上,默察体内,很快功行一周,睁开眼睛说道:“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我萧奇宇在江湖上从来不结生死的仇家,你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位姑娘此刻已经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萧相公!你八绝之中,医道最高,你应该知道,在你的体内那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毒,一个时辰之后,毒性发作便无药可救。萧相公!你空有医世回春之手,却解不了此刻体内的毒。” 萧奇宇的双手已经微微抬起,但是,又终于放下,很平静地说道:“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那位姑娘说道:“请萧相公随婢子下船,前往敝庄会见敝主人。” 萧奇宇问道:“然后呢?” 那位姑娘说道:“那是敝主人的事,他没有交待,婢子等敢乱说吗?”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你们有把握我萧某人会接受你们的威胁吗?” 那位姑娘又微微露出笑容说道:“要说尺八无情会接受威胁,那真是天大的无知。不过,一个不是仇敌的人。用了一点小小计谋,来邀请萧相公的大驾,而萧相公竟然就要以死相搏,没有人会相信你会这样做的!” 萧奇宇的眼光在她身上扫了两遍,那位姑娘坦然用眼光相接,而且浅浅笑道:“萧相公接受了我们这种有失厚道的邀请了!”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慧黠聪明,想必贵主人自是不俗,姑娘请带路,我们现在就上船。” 两位姑娘立即双裣衽为礼,口称:“多谢相公!婢子遵命!” 两人在前面带路,下得楼来,绕到烟雨楼的后面,有十几株垂柳,柔丝飘拂,烟雨蒙蒙。树旁系着一只很精致的船,船梢站着一名高大黑壮的汉子,戴笠披蓑,双手扶著两边很长的桨,短衫掳袖,筋肉怒张。 船头上坐着一个半桩大小子,正是烟甬楼上沏茶的人,笑嘻嘻地望着萧奇宇,龇著一嘴的白牙,黑黝黝的脸,透着几分憨厚。 下得船,进得舱,船身一个晃动,便启动了。 舱里陈设的十分别致,漆得发亮的红漆舱板,上面散放着绣锦蒲团三五只,靠着船身再有两只古木盘根雕制的茶几,供着一个古拙的花瓶,正好嵌在盘根错节的间隙,妙处天生,不曾倾倒。花瓶里插着一枝半舒半卷的荷花,一枝含苞的荷花。 荷叶莲花何处没有?可是配在这样的方圆数尺的船舱里,令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超越尘俗,一片冰心!” 两位姑娘侍候萧奇宇坐下之后,随即捧来一只盖碗,掀开碗盖,茶香扑鼻,令人生津。 萧奇宇端着茶碗,朝着两位姑娘笑了笑。 两位姑娘也自大方地笑了笑。 萧奇宇不再说话,轻轻地啜了一口,一种难以形容的清香,令人清心醒脾。他再也忍不住又喝了两口,将茶碗放在茶几上,笑道:“怪不得世间上有许多人明知有毒的东西,还会去饮去吃。如果这碗茶和烟雨楼的那碗一样,掺有剧毒,我还是要喝下去的。” 那位姑娘说道:“萧相公!你以为这碗茶仍然有毒吗?” 萧奇宇淡淡笑道:“按说此刻已经用不着了。不过,烟雨楼头有例在先,难免要让我作如是想。姑娘!可见得与人相交,这真诚二字,是非常重要的。” 那姑娘说道:“萧相公!如果我说这碗茶非但没有毒,而且是一碗掺有独门解药的茶呢?” 萧奇宇“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果是如此,那也不算意外。毕竟在这个世间上,用毒茶请客的,还是少见呐!” 那位姑娘垂手微微蹲了一下,很庄重地说道:“萧相公!你中毒的时刻,不慌不躁;而你在解毒之后,也不意外惊喜。人在生死关头,能如此镇静如恒,尺八无情,果然不凡!今天我们姊妹能在烟雨楼迎得萧相公来到敝庄,毕生荣幸!” 说毕,她们二人分站在雨边,说道:“萧相公,请吧!” 萧奇宇也感到这两位婢女,谈吐不俗,举止适当,不像是供奉别人的人。他自然地点点头说道:“多谢两位姑娘谬奖!” 跨出舱门,走上船头,看到搭了跳板,跳板的那一端早有一匹鞍缰俱全的白马,有人牵在那里。 牵马的是一位十五岁的小童,蓬头赤足芒鞋,半卷着裤脚,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满面笑容,仰着脸对萧奇宇说道:“请萧相公上马,不过,这里不能让你驰骋,只能让你慢慢地走!” 萧奇宇见他憨态可掬,便自故意地问道:“小哥!这又是为什么呢?” 小童笑道:“这一去沿途都是似锦繁花,花间走马,已是庸俗,如果再扬鞭驰骋,那岂不是太杀风景了么?” 萧奇宇闻说大惊,眼前只是十多岁的蓬头小子,不相信也能够如此出口成章。他不觉问道:“小哥!你读过书吗?” 小童笑着摇头说道:“像我这样侍候人的孩童,那里有读书的福分。倒是日常听得敝主人说话吟哦,耳濡目染,略掇断辞残句罢了!好叫萧相公见笑。” 萧奇宇益发地惊疑不置,这些话出自一个平常读书人之口,倒也没有什么,如今出自一个牵马的小童,使人难以相信。 他忍不住又问道:“小哥!贵主人尊姓大名,是做何生计的?” 小童笑道:“眼前不到一箭之地,就可以见面,见面之后,自然一切了然,相公又何必要我这个做下人的,在背地里谈论尊长!” 这几句话,比方才那两位姑娘说得更好,也比那两位姑娘说得令人难以启口。 萧奇宇默然不响,小童又笑道:“相公是生气了吗?” 萧奇宇哈哈一笑,用手里的马鞭,指了指四周,朗声说道:“小哥,你看!这里枝头有未谢的桃李,林间有朵朵榴红,路旁的凤冠,草中的金盏,如此多彩的世界,岂有生气的理由。我是在想,生活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主人该是怎样的人物?” 他的话刚一说完,小童用手遥指着说道:“到了!” 顺着手看过去,林缘有一片草地,绿草如茵。草地三两只白鹅,徜徉其间。草地上有一条小径,是用鹅卵石铺砌的。小桥的尽头,是一座拱形竹桥,桥下潺潺流水。 萧奇宇离鞍下马,小童笑嘻嘻地说道:“相公!你真是位高人。” 萧奇宇对他做了个鬼脸,笑道:“小哥!等闲能到得了这里吗?不是高人来不了啊!” 小童缩缩脖子,牵着马,回头去了。 萧奇宇觉得这孩子憨得可爱,在憨态中又透着几分慧黠。他忍不住大声叫道:“小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小童回身对他含笑挥挥手,没有说话,人已经隐没于树林之中。 萧奇宇顿时仿佛有了一份失落,伫立了一会,踏上卵石小径,越过拱形小桥,是一堵围墙,院门大开,两只老黄狗,跟在一位姑娘身后,笑脸迎人,却又恭敬无比的说道:“萧相公!请随我来。” 进得院门,是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沿山的高低,摆满了各种盆栽,伸展多姿的树,五颜六色的花,使这座假山堆砌得花团锦簇。 绕过假山,才是正屋,迎面门头有匾,上写四个字:“莳花小筑”。笔力织柔,分明是出自女人之手。 厅堂不大,每个茶几上都摆设着一盆花,淡雅的、娇艳的,各有四五盆,幽幽的花香,为这个小厅增添了不少情趣。 萧奇宇放下手中的药囊,心里在想:“这里的主人,想必是位爱花成癖的人,莳花小筑到处是花,虽然繁花如海,谈不上雅,至少不俗。江湖上还不曾听说有过这样的人,这会是谁?” 他又禁不住想道:“他这样精心设计,诓我到此地,又是为了何事?虽说没有坏意,这样的请人作客,也叫人无法消受。” 他坐了一会,还不见主人露面。”既然诓我到此,又为何不出来跟我见面?” 这时候原先迎候他的那位姑娘,从厅后出来,满脸歉疚不安说道:“萧相公!真是对不住!我家主人方才说,此刻实在无法前来相见,失礼之至,还要请萧相公包容。请萧相公暂时随婢子到客房小憩。待明日上午,再来向萧相公请罪。” 萧奇宇心里已经不悦,沉下脸色说道:“请你回告贵主人,萧某在烟雨楼游赏南湖景色,你们用一盏毒茶,胁迫我来到此地。如今你们主人又说无法见面,戏弄至此,已经够了。请你告诉你们主人,萧某就是泥人,也有几分土性。我要告辞,毒茶并不能挟持我。” 那位姑娘等萧奇宇一顿牢骚之后,恭身说道:“萧相公责备得极是,不过婢子有两句话,不知相公可容婢子说出来?” 萧奇宇说道:“请说。” 那位姑娘说道:“第一,相公所中的茶毒,早在船上已经解除。相公如果认为我们是用毒挟持,现在尽可离去。” 萧奇宇一怔。 那位姑娘接着说道:“第二、不错,相公在南湖烟雨楼中赏心悦目,被我们如此请来,确实有悖常情。不过,事有常理,也有例外,如果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也就不可以常情常理来论评。” 萧奇宇问道:“你们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那位姑娘说道:“既然是不得已的苦衷,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而且,主人的不得已,更不是做下人的所应该多口。”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位姑娘微微一笑,但是立即收住笑容,说道:“那倒不敢。我只是说明我们失礼悖情的原因,希望能够稍舒相公的怒气。” 萧奇宇说道:“如果你这种说法不能舒解我的怒气?” 那位姑娘说道:“我只能说抱歉,萧相公,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错了向你致歉,如果你要离去,我恭送你离开莳花小筑。”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莳花小筑的人对待来客,都是这样咄咄逼人吗?我此刻毕竟还是你们请来的客人啊!” 那位姑娘稍微的一顿,萧奇宇接着说道:“莳花小筑总不至于让客人饿肚子对不对?当我到客房小憩之前,可否能招待我这位客人饱餐一顿呢?” 那位姑娘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立时堆下脸上的笑容,说道:“真是糟透了!迎宾无方,失礼至极!萧相公,请随婢子到这边来。” 从厅堂后面,绕过一道回廊,进入一间明亮的厢房里,里面早已经摆好一桌极精致的酒筵。 这个酒筵,菜肴的精美,器皿的精美,自是不在话下,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只摆了一双杯筷。 萧奇宇刚一坐下,那位姑娘斟了一杯酒。表示着歉意说道:“萧相公的八绝之中,酒量超人。真是抱歉,今天没有人能陪你喝酒。” 说着她站在一旁伺候。 萧奇宇用手按着酒杯,停杯不饮,说道:“莳花小筑对我还知道多少?” 姑娘抿嘴不答。 萧奇宇说道:“这真是一个不公平的游戏,你们对我是如此的了若指掌,而我对你们却是一无所知,这也是莳花小筑的待客之道吗?” 姑娘说道:“萧相公,你的指责在你来说是对的。但是,我必须要更正的一点,我们请你来到莳花小筑,方法上也许有欠妥贴,却决不是游戏,而是一个很严肃的请求。” 萧奇宇带着诧异问道:“请求?严肃的请求?请求我吗?还是要我请求你们?” 姑娘还没有说话,窗外却有人应声说道:“是我们请求你,请求你这位身具八绝的武林奇人。” 萧奇宇立即站起身来。 窗外的人接着说道:“因为我们怕请不到你,因为我们用的方法实在有欠高明,怕你的心情难以平静,原是指望让你能有一个安静的休息,明天再当面请教。但是,我们错了,对你这位名满江湖的高人,我们原应该坦诚相对的。不知道现在我们还是不是有机会获得你的谅解?” 萧奇宇连忙说道:“请问……” 窗外的人说道:“听我说话的口气,你应该知道我是莳花小筑的主人。以你的功力,只要一闪身,就可以穿掠到窗外。但是,我请求你,容我保留一点自尊,请稍待一刻,再到客室相见。”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窗外人声杳然。 萧奇宇停了一会,回头问道:“姑娘!贵主人是位……” 姑娘答道:“是我们的女主人。” 萧奇宇心头一紧,立即问道:“男主人呢?” 姑娘走到房门口低声说道:“相公,请随我来。” 她自顾走到门外,萧奇宇紧步跟随,自言自语说道:“这是我生平最糊涂的时刻。姑娘,你可否……” 姑娘说道:“萧相公,你会有明白的时候。” 越过回廊,再走过一个小小的院落,右边一间小房,窗外爬满了九重葛,开满一球一球紫色的花,有许多蜜蜂在飞舞。 推门进去,一张雕花的小圆桌,对面两张太师椅。 客位是空着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湖水绿长衣的女人,看到萧奇宇进来,她站了起来。 是位体态轻盈修长的女人,可是脸上将挂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她伸手肃客入座,很自然地说道:“萧爷请座。” 萧奇宇拱拱手坐下之后,很轻松地说道:“我没有想到我已经这样的老!” 女主人立即接口说道:“这只是表示我对客人的一种尊敬,也表示我对邀请的欠妥行为一种歉意。既然如此,我就以武林中的另一种敬意相称:萧大侠!” 萧奇宇笑笑说道:“尺八无情,难当大侠二字。算了!莳花小筑,处处高雅,萧某入境随俗,不要尽在称呼上用功夫。请问:邀来此地,有何指教?” 女主人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微张着口,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她淡然地说道:“莳花小筑难当一个『雅』字,称呼难免要从俗,何况我有一件事是说来话长,总不能没有称呼。既然不要计较称呼,何妨就让我称你为大侠!” 萧奇宇说道:“好吧!只限莳花小筑,离此就要取消。” 女主人点点头说道:“萧大侠该想到为何我自己不先说明姓甚名谁?外子姓丁,你就称我一声丁夫人,反正与你大侠一样,离开莳花小筑就不算。” 萧奇宇望着对面蒙着脸的神秘女人,心里充满了好奇,他已经把方才那一阵心中的不满忘得乾乾净净。 他心里在想:“尺八无情,在江湖上闯荡近二十年,什么样奇怪的事、什么样奇怪的人没有见过?可是今天这种情况,倒是破题儿第一遭。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此刻一定是疑团重重,莳花小筑处处故作神秘,到底为什么?” 萧奇宇说道:“我在洗耳恭听。” 这时候有一位姑娘送进来两杯茶,在丁夫人耳畔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丁夫人低头思忖了一下说道:“说我前面有客,待会儿我就过去。” 姑娘应声“是”,匆匆地走了,走得有些急促。 丁夫人的心情似乎受到了影响,低头静了一下,但是,她又伸手到薄纱里面,擦拭了一下,竟然是轻弹泪珠,这不能不使萧奇宇为之惊讶了。 他忍不住叫道:“丁夫人!……” 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她抬起头来,想必已经抑止住了心情的激动,缓缓地说道:“对不起!萧大侠。” 萧奇宇说道:“不要紧,既然我已经来到了莳花小筑,有的是时间,如果此刻不便,我们可以明天再谈。 丁夫人说道:“不!我现在就说。” 萧奇宇双手捧着茶杯,双眼凝神望着对面的丁夫人。虽然隔着面纱,也会让人感到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灼灼逼人。 丁夫人稍有不安地说道:“萧大侠有什么指教吗?” 萧奇宇说道:“方才丁夫人为我准备的一顿晚餐,我没有能来得及享用,就被人引来这里。如果说,我现在想吃那顿饭……” 丁夫人说道:“真是对不住!莳花小筑待客无方。” 萧奇宇说道:“问题很简单,我还是回去吃饭,饭后我要休息。我从嘉兴,历经南湖,来到莳花小筑,可以说是曲折离奇,难免令人心身交疲。丁夫人!如果此刻我说,明日有暇,再详细地聆听你为我解释疑团,不知夫人可否原谅我的失礼!” 丁夫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尺八无情,相传何以如此之谬!处处细心体谅,令人感动!既然萧大侠观察入微,不愿意让我为难,如果我不接受,那是矫情。” 她向门外说道:“春桃。” 门外的姑娘应声而入,恭谨地站在一侧。 丁夫人笑笑说道:“我这四个女娃娃,都是随我十多年,从小至今,情谊非比寻常。萧大侠如有任何吩附,不必有所顾忌,尽管交代。” 她又转而向春桃说道:“侍候萧大侠用餐,一切听萧大侠吩附。” 她站起身来,盈盈地走到门口,又回头向萧奇宇说道:“她们四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听起来很俗,不过她们都还灵活乖巧。但愿萧大侠从此刻起,能有一段愉悦的时光。明天见!” 丁夫人走了,萧奇宇的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因为,到目前为止,莳花小筑所给予他的,是愈来愈大的疑团,是他的智慧和经验所无法解释得开的疑团。 一度萧奇宇在气愤中有立即离去的打算,但是,此刻他不仅不打算离开,而且下定决心,要将心中的疑团解得清楚明白。 他随着春桃回到原先用餐的地方,所有的菜都是重新烹调的。 春桃为他斟上一杯酒,他说道:“春桃姑娘,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春桃紧张地说道:“回相公的话,明日和夫人见面,一切问题都会有所说明。此时此地,婢子能够告诉相公什么呢?” 萧奇宇微笑道:“没有关系,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不能回答,就告诉我不能回答。至少我们有话可说,否则让我一个人在此地喝闷酒,岂不是孤寂无聊么?” 春桃姑娘想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萧相公请问吧!如果是我不能回答,或者是不会回答的,就请相公原谅了。” 萧奇宇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无论如何我在此地是客位,客人总是不能有任何可以勉强主人的事。” “萧相公真能体谅我们。”春桃露出了一点笑容。 “请问莳花小筑有男主人吗?” “萧相公这问题问的方式很妙,也很高。不过我可以回答你的,莳花小筑有男主人。” “啊!他现在是否在莳花小筑?” “在!” “为什么没有出来和我见面?” 春桃想了一下。 “因为萧相公是我们女主人邀请的客人。” “啊!” “萧相公还有别的问题吗?” “如果我想见你们的男主人——” “对不起,我们男主人不见任何外人。” “能说明白理由吗?” “不能。” 萧奇宇怔了一会。 “除了南湖渡船上那个黑凛凛的大汉,我来莳花小筑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男人。” “萧相公的观察很细微,也很敏锐。莳花小筑之内,没有五尺之童。” “啊!当然有原因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如果明天我把这几个问题请教你们的女主人呢?” “我想夫人也不会回答你的。” 问到这里,萧奇宇实在有些泄气,因为他几乎没有问到任何可供参考的问题。 春桃过来,再为萧奇宇斟上一杯酒,笑道:“萧相公,请用酒菜,稍候又凉了。” 萧奇宇擎起酒杯,突然脸色一沉,霍地站起来。 春桃一惊,退后两步,愕然望着他问道:“萧相公,有事吗?” 萧奇宇沉声问道:“窗外是那一位,如果你要见我萧奇宇,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窗外寂然。 萧奇宇倏地一扬腕,他将手中那杯酒,照着窗子泼去,只见水光如练,穿过窗子纸,洒到窗外。 这时候,窗外有人说话了,说话的人是个男人。 “尺八无情!你给我听着:有两句话我奉劝你,有道是:医家是救人的,必先有仁心才有仁术;再道是:君子有成人之美。” 萧奇宇问道:“你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窗外的人说道:“你自然有明白的时候。” 萧奇宇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喜欢你这种藏头露尾的行为,有话请你进来说。 窗外的人说道:“抱歉!我不能和你见面。至少是目前我不能。” 萧奇宇突然一探身,越过了桌子,脚落到窗子边。 一抬手,震开窗子,趁着窗子启开那一瞬,他直如一溜轻烟,伏身飞到窗外。 窗外是一个不小的天井。 萧奇宇二次腾身,扑上屋檐,赶几步站在屋脊上,他看到在护庄河外,一条人影,闪进了树林。 对方轻功虽然略逊萧奇宇,但是,衡诸当今武林,自可列入一流,相隔这么远,要追也是很难的事。 萧奇宇飘身下屋,从天井绕道房门,只见春桃面色凝重,手里握着长剑,似乎是在严阵以待,这情形倒是让萧奇宇一楞! “春桃姑娘,你这是……!” 春桃说道:“萧相公,人追到了吗?” 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春桃姑娘,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问题,你方才说过,莳花小筑没有五尺之童……” 春桃立即正色说道:“这个人不是莳花小筑的人。” 萧奇宇说道:“春桃姑娘,这种话叫人难以心服。莳花小筑不是个普通的所在地,等闲之辈,进不了莳花小筑。” 春桃脸上颜色一变说道:“对于这件事,婢子要去查明白。” 萧奇宇说道:“春桃姑娘,方才那人对于莳花小筑的环境,十分熟悉,绝不是初来乍到的人。如果不是姑娘骗我,这中间必有隐情。姑娘,我看此事不用查了,明日待我见到你家丁夫人,定有分晓。” 经过这样意外的一闹,萧奇宇意兴阑珊,连酒也不想再喝了。草草用过饭,漱洗过后,便到另一间客房安歇。 莳花小筑的夜是宁静的,除了偶而远处一两声犬吠,一切都沉浸在寂寞里。 萧奇宇端坐在床上,闭目沉思,把白天的事情细细地回想一遍,除了处处感觉到意外,再没有别的结论。 但是有一点,就是那位突如其来的男人所说的那几句话:“医家要有仁心,君子要有成人之美!” 这两句话不是普通的话,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一个与莳花小筑无关的人,藏头露尾地跑来跟萧奇宇说了这样令人无法了解的话。那是可以肯定一点的,是他必有所为。 这一阵思潮汹涌,正是内修的人最忌的“心血来潮”。 萧奇宇索性跳下床来,他一度想拿出玉箫,信口吹一曲,以舒散他百结的心怀。但是他想到虽然夜未深,毕竟莳花小筑是客居,一曲箫音,如果惊动了别人,是有失礼貌的事。 正当他收回玉箫的刹那,突然,几缕细风,破窗而入,直取萧奇宇。 他是侧面站着的,闻风知警,玉箫一挥,叮当、叮当,嘶一阵响,两支特细特小的三棱钢镖,被玉箫震落地上,另一支却被玉箫迎空挽住,正好插在玉箫之中。 萧奇宇从箫中取出那只钢镖,掂了掂份量,笑笑说道:“二两三的钢镖,是我生平仅见,尊驾能将这种份量极轻的镖,连发三支,劲道十分沉实,说明尊驾功力不弱,只是这种偷袭的行为,实在不入流” 突然,他语气一变,极为严厉的叱道:“幸好我是做客莳花小筑,否则,你已经得到了应得的惩罚。快说!你是谁?萧某与你无仇,如此偷袭,情理难容!” 窗外的人是一个很低沉,但是很稳重不慌的声音。 “在无备的情形之下,三支钢镖对你毫发无伤,果然是尺八无情箫,换过旁人,少则要挨上一支。” 萧奇宇说道:“你是谁?如果不说明,等我跃身出窗,那就迟了。” 窗外的人似乎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说道:“对不起,我恳求你不要出来。因为,现在我们不是见面的时候,到了我们应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你我会见面。” 萧奇宇说道:“你求我?” 窗外的人说道:“我骄傲了半辈子,今天晚上我第一次开口求人。” 萧奇宇说道:“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窗外人说道:“尺八无情不是庸俗之辈,不会逼人走绝路。我求你,是说明我有苦衷。” 萧奇宇心里有些反感。 “包括你无缘无故打我三支镖。” “你一直对这件事不能稍释放心吗?” “你能释于心吗?” “尺八无情,我已道过歉!事实上,你是尺八无情,就自然可以从容闪避掉。” “如果我不是?” “如果你不是尺八无情,一个男人来到莳花小筑,挨上一镖,算是罪有应得!” “哦!这倒是奇闻!莳花小筑不能来吗?” 窗外人沈默一会。 “我们说话一定要如此针锋相对吗?” 萧奇宇笑笑。 “那你应该先自反省。” “好,我们和气一些说话,不要再说这些无关宏旨的话。请问你,既称尺八无情,就应该是心冷如铁。” “这与你有关系吗?” “有,因为我要你帮我杀死一个人!” “哈!你把我当作什么来了?我是职业杀手吗?再说,你自己可以连发三镖,功力不弱,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而且……” 萧奇宇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在武林中如果是杀一个坏人,是为江湖除害,不需要心冷如铁的人出手。你没有理由请我代劳。” 窗外人显露了痛苦的声音。 “我下不了手!” “是打不过他吗?你又怎么相信我一定可以打得过他?” “你一定可以……” “你何以如此的肯定?” “我当然可以肯定,因为我要你杀的那个人,就是我!” “啊!你在说什么?”萧奇宇大概惊讶从来没有碰过的事,今天在莳花小筑都发生了,他真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你再说一遍,朋友!” “我请你将我杀死!” “你不觉得你这种说法,是一个不可笑的笑话吗?” “我是说真的!” “那你就是疯子!” “我不疯,一点也不疯。不过,我是快要疯了。所以我请你杀死我。” “对不起!窗外的朋友。我方才已经答应你的恳求,此刻我不出去看看你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我已经没有兴趣跟你在这里说疯话。你请吧,我要睡觉了!” “尺八无情,你没有听到我说的吗?如果你不杀我,我会疯掉,你愿意一个人成为活死人吗?”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别人?你让我死在一个藉藉无名之辈的手里?你让我死了做鬼也窝囊?” “你可以自杀!” “不!自杀是可怜的行为,我不要做一个可怜的人!” 萧奇宇淡淡说道:“对不起,我尺八无情虽无情,却从不无故杀人。朋友,你另请高明吧!反正我也没有看到你,只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你请吧!” 窗外人仿佛没有理会萧奇宇说的话,只自顾地说道:“尺八无情,请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有某一个人,拿出一柄蓝色有毒的匕首要刺杀你的时候,请你夺下那匕首,将他杀了,我会感激你。因为,那个人就是我!” 萧奇宇忍不住叫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到底是谁?” 窗外人说道:“好吧,既然你一再地要见我,现在就请你等着,我进来和你见面,不过,我要警告你,见到了我,你不要吓一跳!” 萧奇宇笑笑说道:“好,我等着吓一跳!请进来吧!” 接着一阵轻微地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有单轮子在地上滚动,又仿佛不是。 在这一阵轻微的声音之后,寂然了。 萧奇宇的心里还在想着:“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他对我提出这些古怪得不近情理的请求呢?” 他在房里等了一会,窗外寂静依然,而房门外也没有人走进来。 萧奇宇心里忽然一动:“我上当了!” 他立即快步走出房去,来到房外,也是一个小天井,却是杳无人踪。 原来窗外的人说要进来,只是一种骗他的话,怕他追出来,故意说要进来,如今却走得杳无人影。 萧奇宇在一阵懊恼之后,失笑自语道:“唉!今天在莳花小筑,可是处处落于下方。惭愧!” 他盘算着,自己已回到房里,恐怕今夜是一个失眠不寐的夜了。 他索性点亮了油灯,整理好自己的随身行囊,他曾经打算趁此黑夜离开莳花小筑算了。他没有兴趣将自己的时间在这里跟一些与己无关的人捉迷藏。 但是,他终于放下了行囊,他有一种不甘心的心情:“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底要做些什么?”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刚刚将行囊放下。 他突然一个回身,说道:“是不是还要继续玩好方才的游戏?你不觉得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吗?” 窗外果然有人应声:“什么?是谁跟你在玩游戏?” 萧奇宇又是一次意外,不禁惊呼道:“丁夫人,是你!” 门启处,果然是丁夫人当门而立。 本是盘梳在头上的长发,此刻是披在身后,又浓、又厚、又黑,又亮的头发,如此毫无束缚地披在身后,使她成熟的风韵犹在,而增添了青春的气息。 无领的长衣,露出雪白光滑的脖子,像是雕像般的不给人任何亵渎的念头,而只是一个美字。 长衣是黑色的,宽松飘逸。 和白天的丁夫人比起来,更增加了一份年华依旧、青春仍在的感觉。唯一相同的,是她的脸上仍然挂着一层面纱,仍然保持着一份神秘。 萧奇宇只停顿了一会,便说道:“丁夫人,如此深更夜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当面指教?”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不请我进来说话吗?” 萧奇宇略略迟疑了一下,丁夫人便笑笑说道:“是不是夜半更深,孤男寡女,相处一室,有瓜田李下之嫌。想不到尺八无情萧大侠,还有这种世俗的观念,倒是令人十分意外!” 萧奇宇说道:“说实话,我本已入寝,刚刚被人搅乱,此刻若请夫人入来,显然是有几分不敬。如果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在这个时间来谈,事有从权,又当别论了。” 丁夫人缓缓走进房来,径自坐在椅子上,说道:“十年了!十年的岁月,我都已经忍下来了,按说我是不在意今天这一晚上。但是,我发觉萧大侠被请到莳花小筑之后,满腹怀疑,使得你晚上不能入睡,何不就利用晚上的时间说个清楚?” 萧奇宇说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洗耳恭听了。”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我为什么要设法请你到这里?要说明这个原因,必须要从我自己说起。” 她说着,抬起手来,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取下,露出自己的面庞。 虽然是灯火摇晃,看不十分真切。 虽然萧奇宇在江湖上阅人多矣,见过不少美女,尤其在漓江分手不久的司马环翠,更是美丽动人的姑娘。 但是,在丁夫人除下面纱的那一刹,萧奇宇也不自禁的暗自吸了一口气,因为那真是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丁夫人的脸,给人的第一眼,就是一个美字,几乎从她的脸上找不出缺陷。如果让萧奇宇在司马环翠和丁夫人之间,作一个批评,则司马姑娘少了丁夫人那一份令人沈醉的成熟风韵。 丁夫人突然仰起头,问道:“萧大侠,你认为我美貌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但是却很好答覆,只要据实以告也就可以了。但是如何答覆得体,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萧奇宇不知道,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如此的孤男寡女,应该如何答覆才是恰当。他当时直觉地认定:要严肃!不论对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都要用严肃的态度和语气来答覆问题。 丁夫人望着萧奇宇,看他在沈思,便说道:“这问题是这样的难以答覆吗?” 萧奇宇正色说道:“是的,这是一个很难答覆的问题,因为,我的腹笥空虚,我在搜索枯肠,寻找最能说明美貌的词汇,困难而不可得。” 丁夫人笑笑,在笑意里不难发现含有一份凄凉,说道:“尺八无情真不愧是高人,捧人捧得恰到好处。我听很多人对我的美貌有过赞美,从来没有像你说的这样。萧大侠,你是高人!” 萧奇宇说道:“我说的是真话。” 丁夫人说道:“如果你说的真话,我也要告诉你一句真话。那就是:红颜薄命,自古皆然!” 这句话,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之下说出来,很令人匪夷所思,而且稍有不当念头的人,更容易发生遐思。 萧奇宇木然无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丁夫人停了一下,问道:“萧大侠,看来你没有兴趣听我的故事?” 萧奇宇说道:“我在听。” 丁夫人微微一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好”,便接着说下去。 “苏州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苏州也出过武功精绝、名满江湖的高人,云中龙傅如鹏就是苏州人。” 萧奇宇有了兴趣,不禁脱口问道:“傅老爷子江湖前辈,黑白两道,无不尊重。他老人家与丁夫人是……” “是先严。” “啊,失敬得很。” “我很惭愧!不是为了要说明我的身世,实在不应该提这份老关系。” “傅老爷子外号人称云中龙,实际上他老人家是人中之龙,内外兼修,功力了得,我生也晚,没有赶上傅老爷子仗义江湖的时候,见到他老人家,但是他老人家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不仅如此,当年傅老爷子千金傅雅冷,也是名满武林的人。” “哦!那是说现在我已经老了。” “抱歉!是我不会说话。” 丁夫人笑笑,又抬起手来,将面纱挂上。 “傅雅冷随着老父走动江湖……我该怎么说呢?我只能拿当时一般人的说法,傅雅冷的美貌,使得当时武林,多少人为之风靡。” 她抬高了头,从面纱后面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明亮的眼神。 “萧大侠,你不觉得我这样自己说自己,有些让人听不下去吗?” “丁夫人,我一直在用心地听。” “十五年前,傅雅冷经媒撮合,嫁给了嘉兴名人丁君豪为妻。” “我曾经听说过,丁傅联姻,珠联壁合,为武林留下佳话。但是,后来不久,就没有丁君豪和你丁夫人的消息了,没有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丁夫人见面。” 丁夫人若有所悟的笑了起来。 “这莳花小筑,自然是丁夫人和丁君豪大侠双栖之所了。但不知丁大侠今日何在?” 丁夫人傅雅冷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直接地回答萧奇宇的话。只是仍然接着前面,缓缓地说下去。 “傅雅冷嫁给了丁君豪,她自己非常美满足。论人品、论武功、论名望,都是最好的夫婿。最难得的是夫妻之间的相敬相爱,真正是神仙眷属。两个人同时仗剑江湖。结伴遨游天下,真是享尽人间的幸福。但是,很不幸的,他们这一对夫妇,这种美满的生活,只享受了短短的五年,只有五年,真是太短了!太短了!” 她在连说两句“太短了”之后,珠泪滚滚,已经湿透了飘动的面纱。 她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萧奇宇听的。 “美貌!美貌!人人都说我美貌。如果美貌只能带给我短短的五年美满生活,美貌对我是福还是锅?” 萧奇宇不能再沉默,他诚恳地问道,“后来丁君豪大侠和丁夫人你们双双息影武林,原来是因为丁大侠他……” “萧大侠!你以为君豪故世了吗?没有,他现在活得好好的。” 萧奇宇大窘。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丁夫人摇摇头说道:“用不着表示歉意,君豪虽然没有死,却带给我比他死去更大的痛苦、更重的折磨。” 萧奇宇对这句话瞠然了。 这种话出自一位“妻子”之口,那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丁夫人抬手在面纱里轻轻弹去泪珠,幽幽地说道:“十年前,我们去到妙峰山去探幽,途中看到一条罕见白色小蛇。君豪一时好奇,也是孩子气,伸手去抓。断没有想到,这样的一条小蛇,竟然逃脱了君豪伸手一抓,一回头咬到君豪的右手虎口。” “啊,这倒真是意外。” “君豪意外的一惊,一个闪身,被脚下一块石头绊倒,腰骨撞在一根树桩上……” 一阵激情的伤感,使得丁夫人停止继续说下去。 萧奇宇听得很仔细,他觉得这真是件离奇而不合常情的事。 一位武林高手,被一条小蛇咬到了手,又被石头绊倒了脚,最后居然被树桩顶住了腰骨。对一位高手来说,以上的情况,没有—样可能发生。 如果有人这样编撰故事,是最拙劣的杜撰手法。 然而,丁夫人博雅冷没有任何理由要杜撰这样的故事,她更没有理由要骗自己的眼泪。 萧奇宇不是一个乍出江湖的年轻人,他的经验可以告诉他事情的真假。 他在等待丁夫人继续地说下去。 然而,他的等待落了空,丁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必须要说下去。 萧奇宇立即告诉自己:“不能追问,继续的情节,是会很凄凉的,任何人在此时追问,都是残忍!” 丁夫人终于停止了激动,说道:“萧大侠,你在听是吗?” “是的。” “可是你没有追问的童思。”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追问都是有欠仁慈。” “你不同。” “哦!我觉察不出我有不同的原因。” “萧大侠,我请你到莳花小筑来,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是医生。” “啊,医生是可以问很多常人不应该问,不能问的问题。既然如此,请问丁夫人,后采如何?” 丁夫人微微垂下头说道:“这就是我待你问的理由,医生问病家,病家要毫无顾忌的回答,对不对?” “对!” “君豪就在这样一次小小的绊倒后,跌成了残废。” “残废?这不是教人难以相信吗?” “当时连我也不相信,君豪自己也不相信。因为,我们有一身精湛的武功,即使在腰骨上挨了一刀,也不致立即如此;再说,我们对于普通的跌打,又不是一窍不通,这样一个小小的碰伤,既没有伤筋,又没有断骨,没有人会在意的。但是,结果君豪的下肢完全瘫痪,麻木不仁,根本不能行动。” “啊!” “我们仍然以为这不是严重的问题,直到第三天,才知道事情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开始求医,可是为时已晚了。” 萧奇宇叹息地点点头。 他已经想得到丁君豪确定自己瘫痪后,那是多么严重的打击。 丁夫人说到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了。 “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还是君豪的错?但是,是谁错的有什么用呢?君豪已经残废了,这是一个最冷酷的事实。自从这个事实让我们无奈地接受之后,我们这个家,我们这对让人羡慕的夫妻,就完全变了。” 萧奇宇默然。 丁夫人说得很轻,很忧伤,但是却没有一点激动。 “我们互相拥抱痛哭过,我们也互相安慰过,但是,终其最后,是君豪变得暴躁异常。骂人!打人!但是在打骂之后,又软弱地后悔。他对我歉疚、爱怜;痛哭地歉疚,柔驯地爱怜!但是,当他暴躁如雷的时候,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丁夫人在叙述这一段的时候,仿佛说的是旁人。 也难怪!掐指算算!已经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 丁夫人想想说道:“君豪最好的时候,是没有人在我们夫妻的身旁,默默无言,他都能够保持平静。但是,他见不得别的男人!只要一见到了男人,他立即火爆三丈,不可收拾。” 萧奇宇一时没有想通,脱口问道:“有特别原因吗?” 丁夫人简单地说了四个字:“自卑、嫉妒!” 萧奇宇立即恍然,他本来有一声长长的“啊”声,但是,他吸了口气,停住了。 丁夫人这时候表现了她的激动。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身边有我这样人人称美的妻子,因此,他歉疚、他自卑、他嫉妒!” 萧奇宇用极平淡、充分表现出医家的语调:“丁大侠是否伤到了子孙堂?” 丁夫人怔了一下,她摇了摇头。 萧奇宇说道:“情形我都明白了,夫人!以下就不必再说了,一个不能人道的丈夫,而且是深爱着自己妻子的丈夫,一个美貌的妻子,而且是日常还要被丈夫辱骂的妻子……”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不止于此,还有一个暗恋我多年,至今未娶的同门师兄!” 萧奇宇吃了一惊。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不至于把我想成红杏出墙之流的人吧!” 萧奇宇连说:“不敢!” 丁夫人说:“我爱我的丈夫,我可以为他而死,可是,我却不能看他如此日益疯狂而失去人性。另一方面我不喜欢师兄的趁虚而入,但是,我又不能不感激他,他没有一点邪念,他只是在我最苦恼的时刻,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我。” 她的声音提高了。 “萧大侠,这个世界还有比我更苦恼的人吗?” 她说到此地,又降低了声音说道:“萧大侠,我把你看作是我的医生,对于医生,是用不著掩饰的。我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也就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对于我的丈夫,我忍住了人生的大欲,我承受了道德的规范,我已经陷在痛苦的深渊之中,可是结果我却获得凌辱,甚至于打骂,我实在不能忍受,但是我却忍受了十年。如果我说我会疯掉,是不是很正常的说法?” 萧奇宇低沉地问道:“这件事,同门师兄是不是也有影响?” 丁夫人立即断然说道:“不,绝对没有。我的意思是说,他当然是基于同情我,安慰我,而要影响我。但是我可以告诉任何人,甚至可以告诉诸天神明,我不会背弃我的丈夫,我和我的丈夫是相爱的。今天造成这种情形,并不是他的错,我没有理由背弃他,我所受的庭训、师训,都不允许我违悖传统的道德。同门师兄他也是位君子,他在同情安慰之余,没有任何非份的言词和举动。” 萧奇宇听完她的话,很平淡的说道:“多谢丁夫人能把心里的积郁,对我这个做医生的说得如此坦诚。请问:我被请到莳花小筑,当然不只是让我听夫人的说明,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你是医生,而且是高明的医生……” 丁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奇宇霍然站起来,说道:“夫人!医家有割股之心,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丁夫人说道:“萧大侠,正因为如此,我才千方百计到处寻找你这位自诩八绝之中,医道最为高明的八绝书生,希望得到你助一臂之力。我请你,担心你拒绝,又害怕君豪知道,所以才用了一点不当的手段。” 萧奇宇说道:“这些可以从我到现在还没有离去的情形上看到,我不计较了。请告诉我,丁夫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丁夫人说道:“请萧大侠以回春高手,帮我治好君豪下肢瘫痪的痼疾,使他恢复信心,重建丈夫气概。”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萧大侠,我再重复一遍,你是医生,我毋须有多顾忌,说话也不必掩饰。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我还不至于那样淫荡无耻。虽然我是女人,我有七情六欲,但是我还可以受得了道德礼教的束缚。我主要的是为了君豪,他是个好人,是个有前途的人,他不应该受到如此的折磨。我这样说,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她一口气说到此地,已泣不成声。 萧奇宇真是十分的感动,这件事所给予他的感受,除了奇怪之外,还使他对许多传统的观念有了新的认识。此刻他的感觉只有一点:“我应该全力帮助她!” 但是,萧奇宇毕竟是医生,除了丰富的同情心,还有冷静的理智。 他默默地等丁夫人泣声渐停,才缓缓说道:“丁夫人,恕我直言,丁大侠半身瘫痪已有十年,这种情形以医生的眼光看来,能治疗复原的机会是相当的微小。当然,我还没有亲眼看到丁大侠的实际情况,不能遽下断语,但是,我现在可以说的,我会尽我的力量。” 丁夫人说道:“谢谢萧大侠的仁心。常言道: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君豪落得今天这种地步,是命不是病,我也不敢强求。不过另外我有一点要向萧大侠恳求,务请答应。” 萧奇宇说道:“尽管吩咐。” 丁夫人说道:“如果能医好君豪,那是千好万好。万一真是命运注定,我要求萧大侠为我下一剂药……” 萧奇宇惊道:“这是为何呢?” 丁夫人说道:“从此根绝我的大欲,一则可以使我心无旁骛,专心一意伺候君豪,相依为命到老死,更重要的是使君豪在心里祛除歉疚、自卑与不安。” 萧奇宇大出意料,也大为感动。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来答覆傅雅冷。 就情理上来说,丁夫人傅雅冷的恳求是合情合理的,她要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做一个贞烈的妻子,她要与自己的丈夫同受一种痛苦。她是抱着自入地狱的舍身精神,来减轻丁君豪的精神痛苦,让丁君豪不但有勇气活下去,而是要比现在活得快乐。 萧奇宇了解自己,要治好丁君豪的十年痼疾,谈何容易?就是华陀再世,也不见得有把握。 但是,要他用一剂药杀掉丁夫人傅雅冷的人生大欲,那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萧奇宇在内心里呐喊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永远记得一句话:医家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丁夫人静静地等他的答覆,半晌没有声音。 忍不住她问了:“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萧奇宇很痛苦地抬起头,但是他的答覆却十分坚决。 “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医生不是救人的吗?”丁夫人显露出激动。 “正因为医生是救人的,我不能害人。” “如果你断了我对男女的大欲,那不是害我,而是救了我!” “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这个做医生的看法。” “什么是医生的看法?医生不是人吗?难道医生没有人类尊贵的同情心?” “医生不但是人,同样具有人的同情心。但是,除此以外,医生还有他与一般人不同的职业道德。” 丁夫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真想用刀挖开你的心房,看看你的心是什么颜色!会不会是黑的!” “你不会用刀挖我的心,正如同我不会下药戕断你的男女大欲一样,因为那不仅仅是我们的道德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也找不到理由要自己这样做!” “你果然是尺八无情!” “大家都这么说,想必人言不虚。” 丁夫人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房门口,停住,忽又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萧奇宇,半晌说道:“萧大侠,我恳求你。你应该想一想,我抛弃了自尊,无视于羞耻,为的就是请你帮助我,了却这一件心愿。萧大侠,你是一位通达情理之人,你应该想得到,往后的岁月,我将如何地过下去,难道你真是铁石心肠,尺八无情么?拘泥死板,不能灵活运用道德,不见得就是道德君子。萧大侠!我言已尽此,如果你还是坚持己见,明天你就请吧!我们不要再见了!” 这一段话,说得凄婉、苍凉、悲壮,锵铿终于声泪俱下。 萧奇宇缓缓说道:“丁夫人,我们明天还是要再见的。” 丁夫人一怔,立即说道:“你……你……尺八无情,还有不忍人之心?” 萧奇宇平静地说道:“夫人,明天如何安排我去探望丁大侠,还得靠夫人的设法。否则,莳花小筑没有五尺之童,等不到我为他把脉,就要被他赶出房来了。” 丁夫人说道:“但愿萧大侠着手回春,傅雅冷来生结草以报。不过……” 萧奇宇立即接口说道:“夫人!不要说‘不过’二字。在这个世间,除大罗天仙,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不要为未来苦恼。” “明天见!” 丁夫人双手合十,微微一蹲,飘然而去。 此时,萧奇宇是真的不能入睡了。 饶他如何幻想,也无法想到这趟南湖之行,竟会有如此奇遇。 他更没有想到的,在这件奇异的事情当中,他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扮演着关键性的脚色,这就是他真正不能入睡的原因。 他没有把握治好丁君豪的病,如果真切一些来说,十成把握他没有捏住三成。 丁君豪的病如果治不好,傅雅冷的请求,能够为她做得到吗?不为她做,一个已经承受了十年非人生活的岁月的女人,谁能忍心看她如此继续下去?要为她做,难道那样杀掉人生大欲的一半,就是合乎仁道吗? 萧奇宇摇摇头,他对自己的解释:“我不是神仙,我没有能力做这个决定,一切等到明天再看天意吧!” 他忽然想到一个方法,可以集中精神,勉强入睡:端坐到床上,用心思考一下奇难杂症,有没有像丁君豪的那一条。 他刚刚坐定,又不觉轻轻笑了起来。他说道:“今天晚上是存心有人不让我闭眼。” 他抬头向窗外问道:“是我出来呢?还是你进来?” 外面果然有人应声说道:“你出来吧!带着你的玉箫!”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每个人对我都是知之甚深,而我对你却是毫无认识。请问,要我带箫是要跟我比武过招吗?在这样的三更半夜?” 窗外答道:“这年头盗名欺世的人太多,只要拿一管玉箫,就可以向人自称是尺八无情……” 萧奇宇冷冷地拦住他说下去:“如果你是说我,请你把话吞回去,因为我从来不在那些连面都不敢露的人面前,自称尺八无情。” 窗外似乎是嘲笑地“哈”了一声。 “口说无凭,出来见过真章,便有分晓。” 萧奇宇心里一动,立即说道:“我想起你来了,鬼鬼祟祟,来我的窗外,说了两句淡话,就逃窜而去。是吗?也好!让我来看看你是何许人物,居然能在莳花小筑,来往自如。” 他果然带着玉箫,走出房门,天井里人影一闪,上了屋上。 萧奇宇随后上屋。见来人已经飘身落在桥头一处坦平的草地上。 萧奇宇刚一跟到,对方拔剑在手,凝神以待。 萧奇宇从容站住,说道:“尊姓?” 对方笑笑说道:“只想领教一下你的武功,是否名实相副,也就不必互通姓名了吧!” 萧奇宇说道:“不但彼此无仇,双方姓名都不知道,难道就要以死相拚么?刀剑无情,稍一不慎,溅血横尸,值得么?” 对方说道:“如果你真的是尺八无情,你自然不会被杀,如果你根本就是假冒的膺货,死在剑下也不为过。” 这时候,天空里的浮云已经散尽,星光虽然迷蒙,却也将对方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 四十出头、五十不到的年纪,两道长眉,一双大眼,颏下略有胡须,宽肩,蜂腰,削臀,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挺拔的人,如今迈入中年,增加了几分英气。 束发、长衫,拦腰系着一根两寸来宽的牛皮带,上面镶着数十枚雪亮的铜钉。 手里握着一柄宝剑,神情安祥,看去是位高手。 萧奇宇的玉箫一直藏在左肘之后,只说了一句:“我只是很奇怪!” 对方说道:“在莳花小筑你将碰到更多的奇怪。” 萧奇宇说道:“我是不是尺八无情,对你会有这么重要吗?” 对方说道:“重要!非常的重要!” 他的话音一落,手中宝剑倏地拨了一个剑花,闪身上前,快速地劈出三招。 这种类似乱披风的剑法,一连三招,就可以看出特点,那是“快速”和“无章”。 一剑三招,快得使人几乎看不清招式的变化;而每一招的转变,又都不合正常剑法。 萧奇宇没有倒退闪让,也没有拔身躲过。 只见他也以极快的身形,摇晃在剑光之中,脚下没有脱离出两公尺左右的方圆。 三招一过,那人宝剑一收,一个出其不意的倒翻,退开五尺,抱剑停身,朗声发话:“果然不凡,令在下开了眼界,只此三招剑法也足以证明尊驾确是驰誉当今武林的尺八无情,但是,我还有一点小玩意儿请教!” 这“请教”二字一出口,只见他左手从腰间一抽皮带,随手一抖,突然满天亮起一阵流星雨,飞向萧奇宇。 萧奇宇左手一抬,玉箫早巳换到右手,就在这一瞬间,幻起满天莹光,一阵清脆而且非常悦耳的金声玉振,叮叮当当,流星雨变成了入地泥。 对面的人高喝一声:“果然好俊的功力!” 萧奇宇大喝一声:“你敢逃走!” 他的人冲天而起,凌空一个转折,扑过去三丈有余,正好拦住对方要走的去路。 萧奇宇说道:“我可以不计较你的无端戏弄,但是,我不能不藉此机会教训你!” 对方说道:“你要教训我?” 萧奇宇沉下面孔说道:“要照你今天晚上的情形,我可以趁你心虚撤步的时候,让你尝尝你自己白铜刺钉的滋味……” 他的手就在这时候倏地一抬,一点寒星,闪电飞出,对方断没有想到萧奇宇手里还扣着一枚白铜刺钉,只是如此瞬间的迟疑,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对方束发于顶的玉环,被白铜刺钉击成粉碎。 对方的头发立即披散下来。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叫道:“萧大侠,请手下留情!” 萧奇宇此时正好面对莳花小筑的门,他淡淡说道:“丁夫人,请你放心。如果萧某尺八玉箫果真无情,此刻你的同门兄弟,已经非死即伤!” 丁夫人惊道:“萧大侠你已经知道他的身分?” 萧奇宇笑笑说道:“莳花小筑内无五尺之童,何来这样一位江湖客?那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丁夫人你的同门师兄!” 他的话调忽然一变而为凌厉。“丁夫人,我真希望我是真正的无情之人,那样我可以挥动玉箫,将你们这一对师兄弟,击毙在我玉箫的五招之内,然后我心安理得地离开此地。” 丁夫人尖叫一声说道:“萧大侠,你是在怀疑我和……” 萧奇宇断然说道:“我不是怀疑,而是断然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你这位师兄藏头露尾,出现在莳花小筑两次,从他路线之熟,可知他是夜里常来……” 那人凌厉地叫道:“尺八无情,你不可以侮辱雅冷!我要你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他展身疾扑,疯狂劈来。 击剑是一种“内圣”而后“外王”的修持功夫,一旦失去平衡的心境,那里还能使出剑术的威力? 萧奇宇当时冷笑一声,玉箫疾伸,嘶地一阵响,对方宝剑被震开几尺,随着左掌一翻,碰地一声大震,那人被震得后退好几步,一个晃动,人跌坐到地上。 萧奇宇二次上前,就听到丁夫人叫道:“尺八无情!你会为错误的判断,不安一辈子的!” 萧奇宇倏地回顾,丁夫人的右手已经如刀一般插入自己的腹内。 就在这个同时,从丁夫人的背后飞出三点寒星,插进丁夫人的背上。 丁夫人一个翻身,跌倒在地上。 萧奇宇一怔,立即冲过来,俯身一看,丁夫人侧身倒在地上,嘴角流着鲜血,右手血迹模糊。 她望着萧奇宇,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尺八无情,人如其名!但是,你是真的错了!” 萧奇宇心里一震,立即飞快出手,连续点了她几处大穴。双手扶起了夫人,才看到她的背上,并排插了三支钢镖。镖的形状,落眼便知,那是二两三的奇形镖。 萧奇宇抬头看时,只见门里一张装有轮子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位满脸于思,双跟明亮的汉子,独自呆在那里。 萧奇宇说道:“你就是丁君豪是不是?你犯的错误恐怕比我还要大!” 椅子上的丁君豪突然一声嚎叫:“雅冷!” 人从椅子上向前一滚,爬在地上,朝着丁夫人爬过来,而且嚎哭不停。 萧奇宇喝道:“好了,现在你跟我一样,哭,叫,自戕,都无济于事了!” 他抬起头来,高声叫道:“春桃!夏荷!你们都出来!” 四个侍婢果然都从门里飞奔而至。 萧奇宇指着说道:“你们两个人将夫人抬到最近的房子里!另外两个人扶起你们的男主人,坐在他的车子上去,并且推他进去。” 丁君豪从地上抬起头来,叫道:“我怎么这么疯狂,居然发镖打死了雅冷……”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你且慢点下结论,距离那么远,你远没有那分功力,丁夫人没有死!” 丁君豪连滚带爬地过来,伸手拉住萧奇宇的脚,叫道:“萧大侠!萧大国手!你一定会医好雅冷的,是不是!你不舍让雅冷这样死掉,对不对?” 萧奇宇冷然说道:“老兄!如果想救你的夫人,你就闪开些,别妨碍我的手脚。” 过来的秋菊和冬梅,扶起涕泪交流的丁君豪,坐到他那辆特制的椅子上。 萧奇宇一面向屋里走,一面向身后的人说道:“现在我向你道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我是错了!但是,换过旁人,也会有这种误会……” 那人说道:“你没有错,我不会怪你……咳……咳……” 萧奇宇说道:“你放心!如果我医不好你的一掌之伤,我从今以后不叫八绝书生。” 萧奇宇从卧房拿出自己的行囊,取出一瓶药,交给春桃,说道:“将药末倒在一碗白酒里,用乾净的布,洗净夫人的伤口,然后……” 他又取出三个小小的圆瓶,交给春桃。 “倾出瓶里的药末,洒在伤口上。流血的地方多洒一些,没有流血的地方,少洒一些,然后用布包扎起来,不要轻易移动。” 春桃睁大了眼睛,怔在那里。 萧奇宇问道:“春桃姑娘,你是没有听懂吗?” 春桃说道:“婢子听懂了!可是……夫人伤得如此之重,就这么简单的处理就够了吗?” 萧奇宇直到这时候也露出一丝笑容说道:“这么简单就够了!因为夫人都是外伤,只要药好,金创合口,很快痊愈。” 春桃倒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说道:“谢谢萧相公!” 萧奇宇叹口气说道:“你快去吧!你谢我,我的内心益发地不安!我没有想到你们夫人竟然是如此的烈性。而我居然会怀疑……唉!” 他摇摇头,又对那个中年人说道:“内腑受伤,服药一剂,现在无处取药,就用丸药替代吧!服下行功,很快复原。” 他又抬手拦住那人的道谢。 “不能再说谢字,如果伤好了,是你谢我呢?还是我谢你?现在还在未知两可之间!” 他又对丁君豪说道:“我不忍责备你,就如同不愿意责备我自己一样,因为我们都有一颗不是‘存心为恶’的心。尤其是你,任何人都应该原谅你。你不要自责好吗?” 丁君豪终于又流下了眼泪,凄然说道:“我没有自责,我是在祈求上苍,能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我只祈求上天,能让雅冷睁开眼睛。我只有这么一点点愿望……” 萧奇宇叹了口气,说道:“能够收敛心神,打坐休憩一会吗?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达到你的愿望的。我们都需要调息养神,来迎接明天,一个崭新的明天!” 丁君豪望着萧奇宇那坚定的眼神,驯服地点点头。果然,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地上,调息行功,度过今夜这一个短暂的黑暗! 翌晨,萧奇宇吩咐春桃,准备一桌清淡的早饭,就摆设在丁夫人傅雅冷所躺的房里。 丁君豪的车椅被秋菊推进来的时候,萧奇宇正端坐在当中,桌子旁就是床,床上静静地睡着丁夫人,她人是趴伏在床上,满头秀发掩盖了整个肩膀。 丁君豪经过一夜的全心调息,人已经镇静得多。当车椅停在桌旁之后,他望着萧奇宇恳声说道:“萧大侠,雅冷的情形如何?” 萧奇宇笑笑说道:“你昨天不是称我为萧大国手吗?我是医国的圣手,区区外伤还不能药到病除吗?” 丁君豪合掌说道:“萧大侠,感激不尽,终生顶礼!如果雅冷不幸而去,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萧奇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事后的以身相殉,何如事前的冷静三思!君豪兄,你和我在这件事情当中,都没有错,而错在你我这样的年龄,仍然缺之一分成熟的内修功夫,那是值得羞愧的。当然这种错误很难避免,因为,人非圣贤,而圣贤也只能做到不二过,却不能做到不犯过。” 他长长地叹息,显示出他的内心有着太多的感慨。 “倒是桂可梁,他还不失为一个很有修养的人。” 丁君豪不觉脱口问道:“桂可梁,谁是桂可梁?” 萧奇宇说道:“他就是令夫人的同门师兄,昨天晚上被我一掌震伤了的人。” 丁君豪一震,立即说了一句:“原来说的是他!” 但是他立即又缩住了口,眼神掠过萧奇宇的脸上,放缓了口气,改为淡淡地说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桂可梁啊!他的人呢?昨天夜里……” 萧奇宇说道:“昨天夜里他在这里凋息行功,服药养息。可是,现在他已经人在百里之外了。” 丁君豪惊讶地“啊”了一声,他是有一些意外地,但是,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接下去。只好淡淡地说道:“他是向萧大侠辞行的!”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没有。他留下了一封信。” 他从身上取出一封折叠得很整齐的信简,放在桌上,用手压住。他带着微笑说道:“急着想看这封信吗?让我们吃完早饭再看可好?” 丁君豪还要说话。 萧奇宇说道:“十年岁月,何等悠长,何在乎这短短的一餐早饭?君豪兄!恕我放肆直言,这就是一种心性的磨练。如果十年的煎熬,每件事情都能让你当作是对自己心性的一种考验、一种试炼,十年的苦难,未尝对你不是一种收获。记得一句俗话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丁君豪面容很严肃,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 萧奇宇笑笑说道:“君豪兄!我们现在吃早饭好吗?而且,我希望、我也相信,我们都能吃得很香。是不是?” 丁君豪点点头,从春桃手里接过熟腾腾的小米稀饭,他吃得很认真,但是可以看得出,他吃得并不香,偶尔一个抬头或回首,他的眼光都会停留在丁夫人傅雅冷的身上。丁夫人傅雅冷是盖了一腰薄薄的丝棉被,人是趴伏着的,满头菏丝,散布在丝棉被上。 萧奇宇很从容地吃完两碗稀饭,顺手拿起那一封信笺,望那丁君豪说道:“一个人闯荡江湖,每日不同的人与事,纷至沓来,难免会有失当之处。谁在失当的时候,能够回头得早,而付出的代价愈小,则能成为江湖的名人机会愈大。 丁君豪没有说话。 如果此刻他要说话,他会说:“我不想成为什么江湖名人,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 但是,他没有说,而萧奇宇说了:“即使你并不想成为江湖上的名人,至少你也可以过着平静安祥的生活。” 他又拿起那封信,摇晃了一下,说道:“虽然我并没有看这封留笺,我却可以为这封信作如此的结论。” 他将信简放在桌上,用手轻轻地推到丁君豪面前,对着丁君豪点点头,说道:“拆开来看看吧!” 丁君豪一看,信简上写著:“留奉尺八无情萧大侠拆阅桂可梁再拜” 他立即收回手说道:“是留给你的,我不能拆。” 萧奇宇说道:“我请你拆,拆又何妨?” 丁君豪迟疑了一下,萧奇宇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缓缓地说道:“我辈为人,只要心胸坦荡,就无事不可对人言。” 丁君豪果然拿起信简,因为是折叠得很巧的方法儿,用不着撕封,只要拆散就可以了。 是一笔很潇洒的字。 萧大侠: 多谢你的灵药,使我稍作调息之后,很快复元。 我觉得我是应该离开莳花小筑了,而且是永远地离开。虽然说人不辞路,但是对我来说,南湖烟雨、莳花小筑,将是永远不再相见了。 这原是一个老故事:老式的开始、老式的结束,原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在这个老故事的过程中,却有一个崭新的、悲壮的、撼人心弦的过程。 我是傅老爷子得意弟子,雅冷是傅老爷子掌上明珠,在老式故事里,这应该是理想的一对,但是,雅冷没有给我表白心迹的机会,嫁给了丁君豪。人人都说是神仙眷属,我连嫉妒都来不及,只有将这份未曾露面就夭折的爱慕深藏在心底,与此身以偕葬。 我绝没有诅咒,我只有衷心地为雅冷他们祈福。 我的祈福成了相反的结果。 当我知道了莳花小筑隐居的实情,我为雅冷抱不平,我觉得老天无眼。 于是,我在南湖烟雨之滨,盖了一间小木屋。 于是,我在几经思考之后,到莳花小筑会见雅冷。 于是,我为雅冷更抱不平,因为她的牺牲、她的奉献,换来的只是辱骂、只是诅咒,甚至是鞭打…… 于是,我拔出了兵刃…… 雅冷是如此庄严地告诉我:一切是她心甘情愿的,如果杀了丁君豪,那将是一刀二命! 在这样的圣洁而神圣的誓言之前,任何人都变得卑微、污秽…… 我在决定离开之前,告诉雅冷:唯一可以心安的,相处如许时日,没有丝毫亵渎存心。 这时候,萧大侠出现了。 我以为雅冷请萧大侠的目的,是要准备凄凉而美丽的结束,因而,两度夜访,一错再错。 尚幸结局虽老,还不算悲怆! 临书章句零乱,不能达意之处,尚请揣摩一二。 桂可梁拜留 丁君豪的手在颤抖着,豆大泪珠,滚滚而落。 他回头望着床上的傅雅冷,忍不住一阵嚎声,从椅上扑到床头。 春桃正好双手扶住。 丁君豪左手掩住自己的嘴,不让呜呜嚎声惊扰了床上的傅雅冷。 但是,在呜呜之中,还可以听到一句重复的话:“雅冷!我是畜生,我对不住你!” 忽然,他的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支钢镖,倏地抬起来…… 就在这一刻,一阵箫声悠然而起。 箫声都比较幽沉,适宜于无星无月的深夜。 可是,现在是日出的时刻,箫声在平和中有一种开朗,引人向上的感染。 仿佛是醍醐灌顶,又仿佛是大梦初醒。丁君豪坐正了身体,手松了,没有了呜呜的嚎声,不再掩嘴,叮当一声,钢镖落地。 他端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尊石像。 箫声淡淡地、悠扬地…… 不知何时停止了。 萧奇宇已经提起自己的包囊。 丁君豪平静地问道:“这就走了吗?” 萧奇宇微笑的说道:“莳花小筑从此将是一个有情的世界,尺八无情如何能留下!再见了!” 丁君豪说道:“雅冷她还没有醒。” “她会醒的!” “不等她醒来道别吗?” “留待下次吧!莳花小筑不再是没有五尺之童的禁地,我会再来的。至少,我还没有尽情地欣赏南湖烟雨。” “欢迎你来,为你把酒三大杯。” “三斗也不辞,八绝之中,有个不醉之量。” “可惜我不能送你到湖畔。” “信心可以获得一切,下次来时,我会先告诉你,你要偕同尊夫人,在湖滨接我。” “但愿如此。” 舟欹乃,人去无踪。 七、解衣疗伤是真情 许身报恩苦命缘 在通往苏州的路上,萧奇宇缓缓地一骑得得,背着一身落日。面对着那袅袅炊烟摇曳在晚霞之中,他有一份落寞。 他想到近在咫尺的木渎故居,虽然故居并没有亲人,正合着人不亲土亲,对于故土田园,总是有依恋之情。 他曾经想到手带偏缰,拐进岔路,回到木渎,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想到在遥远的山麓,有一位哀愁的妻子,盼望着远游在外的丈夫;还有一位成长中的女儿,在缺少父爱中过日子。 他对于这两个人,有一份诺言。 回一趟木渎故居,不见得就会影响到他的寻找。但是,为了表示君子一诺千金心虔,他更做到过门不入。 人活着,总得为点儿什么,为友情、为爱情、为大义血忱、甚或为了懵然痴想……,如果什么都没有,怎么回答自己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我活着为什么来着?” 萧奇宇想到坦然处,仰面长啸,三天来的近乡情怯,积郁为之一吐。 他这一声长啸未了,就听到一阵蹄声,由远而近。 这不是通衢大道,没有人在这条路上赶路。 萧奇宇从鞍上扭身回头,只见一骑飞奔,黄尘滚滚,卷地而来。 萧奇宇刚刚让到路侧,奔马正好从旁边而过。 萧奇宇挥去身上的砂子,正准备说声:“冒失!” 就在不远,那匹马忽然尘头落处,停了下来。 它不是停了下来,而是掉转回头,朝着萧奇宇走过来。马儿踏着轻快的小碎步,可以看出这匹赤炭枣骝,是匹万中挑一的骏马。 枣骝如此得得地来到萧奇宇前面不远,忽然停住。 萧奇宇依然策马向前,可是他自然地接触到对面马背上那人的眼睛。他的感觉:马是良驹,人却不是好汉。矮小的身材,猴在马背上,给人几分猥琐的印象。 唯一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对方背上斜背着的宝剑。虽然只能看到露出肩头的剑柄,没有流苏、斑斓痕迹,没有一点装饰,但给人的直接印象:不是一柄普通的剑。 两骑交错,萧奇宇忍不住扭过头看了一眼,剑鞘斑剥,但是剑鞘当中嵌有一颗白亮的珠子。 他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办法使自己相信,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的人物,居然身上背的是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的青虹宝剑。 因为剑鞘上那颗白亮的明珠,就是青虹宝剑的标志。 双骑交错不及一丈远,忽然,那人从马鞍上站起来,朝着萧奇宇背后叫了一声:“尺八无情!” 萧奇宇在马上微微一震,随手带住条缰,人并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朋友,我们少见啦,有指教吗?” 身后的人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人不高,声音可真大,一阵纵声大笑,震得路旁树叶一阵簌簌! 这算什么呢?平白无故的卖弄功力,就凭这一点,这人在萧奇宇的心中,降低了分量。 萧奇宇忍不住轻轻地嗤了一声,抖动条缰,催动坐骑前进。 身后的人笑声未歇,笑声中可以听出他有一份得意。 萧奇宇很想回身问问他有什么可笑的! 可是他没有,他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他只觉得无聊。 对方的笑声停了,忽地一声叱喝,再度掉转马头,瞬间冲将过来,呼唰一声,一根丈余长的马鞭,宛如闪电,缠向萧奇宇。 这是十分意外的。 可是对萧奇宇来说,任何意外都可以激起他瞬间爆发的反击。 就在鞭梢刚一缠上他的腰,他的右手一挑,只见莹光一闪,皮鞭梢末,正好缠在玉萧之上。狂奔的马,被这根皮鞭双方如此一带,前蹄双扬,唏聿聿一阵长嘶,后面的双蹄几乎扭断。 这是对方没有想到的。 一声暴喝,右臂一收,皮鞭绷得毕直。 萧奇宇突然右手一伸一抖,喝声:“去吧!” 皮鞭陡然一松,马背上的人重心失落,翻落到马下。 马儿一惊,又是一阵嘶叫,泼开四蹄,向前奔去。 地上的人倏地弹身而起,疾射而出,抢上马背,一扭身,三点寒星,照准萧奇宇飞来。 萧奇宇根本没有闪躲,一扬手,抄在手掌,摊开来一看,是三枚雪亮的白铜弹珠。 再抬头看时,那匹赤炭枣骝已经奔驰得只剩下远处一溜黄尘,消失在夕阳返照的晚霞里。 萧奇宇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平白的一阵麻烦,使他想不透道理。 在江湖上,尺八无情多的是敌人,但能成为尺八无情的敌人,至少不会如此的无格。是汉子可以拼个死活,偷袭是不入流的,何况这个人在萧奇宇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 经过这样一阵无端的骚扰,萧奇宇已经失去了踩着夕阳走黄昏的兴趣了。纵目远眺,有一大片人家,他可以认出是黄棣。这个寥落的小镇,太阳一压山,就已经没有了行人。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客栈,梳洗去身上的灰尘,胡乱吃了一碗面,向店家要了一壶茶,点着油灯,关上房门,独对孤灯,想想今天傍晚的事,再掏出三枚白铜弹珠,禁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说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可是偏偏还有人要持刀江湖,真不知是所为何……” 他缩住话,叹地一口将油灯吹熄。 隔着窗纸儿,外面有一些星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息,只从隔壁房里透出间歇的鼾声,更点缀了这小镇的寥寂。 萧奇宇坐在椅上缓缓地说道:“尊驾能利用我吹熄灯光的一瞬间,腾身上屋,单凭这份功力,可以说明尊驾是高人,何不索性请下来一见呢?就算是敌人,在刀剑未举之际,还是可以说说道理的。” 他的话刚说完,窗外人影一闪,连落叶般的声音都没有,人落到地上,真是点尘不惊!萧奇宇由衷地赞了一句:“真高!” 窗外卟哧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样轻轻一笑,听在萧奇宇的耳里,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他几乎惊怔住了。 因为那笑声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萧奇宇在心里翻了两翻,他想不出有过一个女子的敌人。尤其令他诧异的,对方的武功竟是如此的高。 萧奇宇咳了一声,淡淡地问道:“请问芳驾,如此寅夜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窗外女子说道:“要来取你的性命!” 萧奇宇轻轻的啊了一声,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答话,也没有立即有所动作。 窗外女子接着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奇怪吗?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惊讶吗?” 萧奇宇说道:“一个浪迹江湖的人,半夜三更突然有人要来取他的性命,算不得奇怪。不过,说不奇怪,也有些奇怪……” “哦!” “一位功力精湛的姑娘……” “我已经不是做姑娘的年龄了。” “女侠!” “哈!第一次我听到一个人称我做女侠。” “那我只能说,尺八无情还不至于有一个女人前来要取我的性命!” “噢!你就那么自信?” “不是自信,而是我相信别人。尺八无情是实,但是,对于妇女我都能保持一份尊敬!” “那并不能说明你没有一个女人的敌人。” “除非是芳驾。” “你很会说话。” “芳驾到此,当然不是专来说话的。但不知你要用什么方法来取我的性命?” “你敢让我进你的房里来吗?” 只要你不介意。芳驾请不要忘了,寅夜三更,孤男寡女,会让人说闲话的。如果我说我出来见你呢?” 窗外“嗤”了一声,充分说明她那份不屑之意。 “君子之行,不欺暗室,怕人说话,就是自己内心有鬼。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怕说是寅夜三更吗?” 萧奇宇“哦”了一声,笑笑说道:“芳驾词锋凌厉,我自认输,待我为芳驾开门。” 窗外女子应声说道:“不必!” 话声一落,窗户无风自动,悠然而开,但见人影一闪,快得有如一溜轻烟,飘向房间一角。 人一落地,倏地又向上弹起,“唰”地寒光一闪,兵刃出鞘,护睛,护心,复又飘落而下。 萧奇宇微微地张开双臂,说道:“不必如此紧张,就算是生死仇敌,在刀剑未举之前,还是可以谈道理的。” 对方是一柄宝剑,闪动的青光,将人的脸色映得苍白,饶是这样,也可以看得出是一位很美的姑娘。 萧奇宇仍然摊开双手,轻松地说道:“暗中讲话,多有不便,容我点起灯火可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对方一举手,亮起一个火摺子,随着一抖腕,火摺子缓缓地飘向萧奇宇。 别小看这样随便一抖手腕子,那是内力臻于收发自如的表现,同时也是让萧奇宇知道她没有恶意。 飘飘晃晃的火摺子,连那微弱的火苗,都没有闪动,就这样飘到萧奇宇的面前。 萧奇字一伸手,将火摺子捏住,口中认真地说声:“多谢!” 再将油灯点着,将火摺子捏熄,轻轻摆在桌子边沿,他微欠着身子,说道:“姑娘请坐。” 对方冷冷的说道:“尺八无情看来记忆不佳,我说过我已经不是姑娘的年龄了。” 萧奇宇笑笑说道:“尺八无情别的记得不清,唯有这年龄,我记得清楚,在我的面前,芳驾只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对方垂下眼帘,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已经是未亡人!” 萧奇宇大感意外的“啊”了一声。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常言道是:若要俏,一身皂。黑色衣裤使得她白得如玉的脸庞,分外动人。只是在她的右鬓上,缀著一朵白色的绒珠,使人感染到一份哀伤。 萧奇宇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沉重地说道:“对不起!失礼得很。” 她这时一抬头,昂然地说道:“没有什么。你尺八无情不必猫哭耗子。” 这句话立即引起萧奇宇极大的反感,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而这份羞辱,是来自对方的无理。 他立即提高了声音,朗朗地说道:“我看芳驾是一位高人,断不致教养如此之差。出言无状,令人为之齿冷。我与芳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素昧平生,为何对人说话,竟要如此侮辱?” 他走到房门之旁,推开房门。伸手说道:“请吧!在下要休歇了。明天我还要赶路,况且男女有别,客寓深更,隔墙有耳。你无所谓,尺八无情是无情而不缺德,我还要做人。请!” 这两句话,说得铿锵有声,义正辞严,而且说得非常的不客气。 对方脸上飞起了红晕。 那不是羞惭,而是起了无名之火,眼梢起了杀气。 双方如此沉寂了一会。 她说话了:“尺八无情!我本来是在说清楚道理的,我是要让你明白你的乖张谬行之后,让你死而无怨,或者我自己死而甘心。今天晚上,我为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是一个女子,但是,斩头沥血,毫不含糊。我希望你也要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不要愧为头圆趾方的人。” 萧奇宇已经缓下了气,回到房中,沉声说道:“以我的年龄,我自然会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只是,以我的年龄,实在不应该如此容易激动。但是……” 他的眼光炯炯地注视着对方。 “你那句话伤人太重,试问:青春丧偶,人间至恸的事,纵然你我素不相识,我也应该由衷表示哀戚,如何能猫哭耗子假到这种地步,岂不是说我尺八无情,是丧心病狂么?言出如风,伤人可以致死的!” 对方静静地站在那里,忽然问道:“你果真是尺八无情?” 萧奇宇说道:“人称尺八无情,自诩八绝书生。我应该如何才能让芳驾相信?” 对方说道:“有一个办法,也是武林中解决纷争疑难唯一的办法。” 萧奇宇立即说声“好”,左手一抬,晶莹玉箫亮在手中,对着她一点头说道:“请!” 对方神色一变极为庄严,左手骈指如戟,右手宝剑斜挑,脚下步法一个移动,宝剑如虹,攻招绵绵而出。 萧奇宇从对方第一招“流云出岫”,就已经看出对方非但剑术高超,而且,没有一点轻蔑他的意思。 他也用心挥动玉箫,封,卸,点,截…… 房间方圆不及丈,能够游动的地方更小。一柄宝剑和一管玉箫,幻起的剑幕箫影,将房间里整个笼罩住,一盏油灯如豆,却又没有熄灭。 看来彼此未沾即分,但是,性命都在呼吸之间。只要任何一个眼神没有注意到,立刻就有“溅血两步,伏尸眼前”的惨剧。 一转眼间,双方已经交手了十个照面。 忽然,对方叫道:“停!” 剑光一收,身形一定,贴行墙壁站住。 萧奇宇也自收箫停式,闪到桌的一边。 对方说道:“能在流云剑法连攻十招之后,不露一丝破绽的人不多,尊驾应该是真的尺八无情。” 萧奇宇闻言大惊,连忙问道:“流云剑法?请问贝云老爷子跟姑娘怎么称呼?” 对方垂剑肃穆答道:“正是先严。” 萧奇宇愕然问道:“原来贝老爷子已经仙逝了,武林老成凋谢,令人叹息。萧某实在不知道恶耗,否则,纵是万水千山,也当前来一祭。” 对方平静地问道:“尊驾与先严相识?” 萧奇宇戚然说道:“何止是相识!十多年前,贝老爷子就曾经与在下折节论交。他老人家的风范德行,让我崇敬无已。只可惜我浪迹江湖,萍踪无定,在江湖上只落得无情二字。如果我能常聆老爷子训诲,萧奇宇也就不会落得如今一事无成。” 贝姑娘很用心在听,也很注意在看。她又缓缓问道:“如果你要祭奠先严,来得正是时候。” 萧奇宇又是一愕。 贝姑娘说道:“昨天是他老人家逝世的继七……” 萧奇宇“啊”了一声,惊愕无已地说道:“原来他老人家才去世不久!贝姑娘,老爷子是得的什么病?我记得他老人家内修功力极深,据说已臻五气朝元的境界。就算没有,至少活到百岁,当无问题。贝姑娘!他老人家病中可曾服药?我对医道,尚有小得……” 贝姑娘摇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萧奇宇问道:“贝姑娘,你为什么不说话?” 贝姑娘终于双泪下垂,凄然说道:“如果你所说的话都不是出自真诚,那你真是世间最成功的骗子。” 萧奇宇又是一怔,但是他立即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在说谎话,怪不得……” 贝姑娘说道:“现在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萧叔叔!” 萧奇宇立即说道:“姑娘,我在老爷子面前,一直执弟子礼,实不敢当姑娘如此称呼。我还要斗胆请问姑娘是许配给什么人家?为何要自称是……” 他这“未亡人”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贝姑娘泪珠成串,低声泣道:“凭媒许给于家,先夫明天也是断七……” 萧奇宇大惊失色,他立即想到,也立即说出:“天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对不对?是有什么内情吗?贝姑娘!恕我冒昧直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贝姑娘拭着眼泪,但是,稍停她立即露出坚毅的表情,朗声说道:“是一宗有计划的谋杀。只可惜先严待人忠厚,从不晓得人间还有奸诈。而先夫更是少历江湖,难测人心。就是我,何尝不是易于受骗?今天夜里来到此地,就是证明。” 萧奇宇惊问道:“今天夜里的事?” 贝姑娘说道:“萧大哥,你忘了吗?我一来时就说,我是来取你的性命的!”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不用说有人进谗,说我与这件谋杀事件有关了?” 贝姑娘说道:“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萧奇宇恨声说道:“用心如此险恶,这个人是谁?” 贝姑娘说道:“说来话长,此处也不便多谈。萧大哥!我家就在黄棣东南,乘船约一盏热茶时光就可直到庄旁水闸。” 萧奇宇停了一下,说道:“姑娘,我此刻真是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我想再急也不在一夜之间。明天一早,我会专程前往。黄棣一带我熟,会很快找到的。” 贝姑娘点点头说道:“萧大哥人称无情,实则君子。今天冒犯,实在愧疚不安,明天见!” 萧奇宇双手抱拳说道:“贝老爷子是我景仰的前辈,姑娘千万不要过于客套。也许我们还要共一段时期患难,太过客套,才是真正令人难安。明天见!” 贝姑娘缓步走出房门,停了一下脚步,回头说道:“萧大哥,我的名字叫贝叶梵,就是贝叶梵经的前三个字。明天见。” 话毕,弹身而起,闪上屋詹,只一折转之际,纵影俱无。 萧奇宇站在房门外,翘首望着夜空,内心充满伤感。人生真是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像贝云老爷子这样的好人,竟然没有好下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老天有眼可曾睁开一看? 不知何时,飘来一阵细雨,一阵清凉,一阵感慨。 当他抹去脸上的水珠,正回身时,突然从屋脊上出现一条人影。 萧奇宇停身待问,倏地铮声连响,弦声起处,三枚弹丸连珠飞来。 萧奇宇听出弓弦声音很沉,劲道不比平常,不敢用手去接,一撩身,贴游步,三枚弹丸直打得青砖飞裂四溅。 萧奇宇就趁着弹丸跳飞的瞬间,贴墙一跃,拔起两丈余,人在空中一个转折,眼神扫着右前方,正有衣袂飘风。 他更不稍停,脚尖刚一沾上屋瓦,二度挺腰弹腿。疾扑而前,如同点水蜻蜒,转眼追出镇外。 他刚从屋上飘水而落,伸手待抓前面那人背上的弓,突然一左一右,两枚长剑对穿过来。 这两柄剑和前面的人,是一个几近完美的精密组合,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要置萧奇宇于死地。 对方是高手,高手在经过细密策划下的偷袭,那是万无一失的。 萧奇宇在飘身下落的时候,左手玉箫已经藏在肘后,双剑交叉夹击的瞬间,只见他左手一翻,莹光一闪,叮当一声响,那柄横刺而来的宝剑,荡开好几尺。 就在这同时,他的人向左顺势一倒,右脚上踢,闪电一点,正好踢中对方手腕,一声哎唷,宝剑脱手,直飞老远。 萧奇宇如此一招两势,击开了两柄突袭而来的宝剑,充分表现了他那种瞬间爆发的应变功力。 对方显然也非弱者,两个人同时向后一个倒翻,双双落地,吸腹收腿,同时打出暗器。 暗器的目的不在攻击,而在防堵萧奇宇的趁势追击。 萧奇宇生平最恨的是不光明的偷袭,玉箫一举,击落了迎面来的暗器,一长身,张臂一扑,以闪电流星之快,雷霆万钧之疾,玉箫化作万点繁星,罩向对方。 “流星万点”是玉箫的绝技,使人无法招架,眼花撩乱,还没看清楚招式,玉箫倏又疾收一点,对方浑身一颤,来不及张口呼警,身体向前一栽,扑倒地上。 另两个人已经迹逸无踪。 萧奇宇收箫停步,留神四下打量,周遭一片寥寂,没有一个人影。 萧奇宇伸手提起地上那人的衣领,昏暗星光,依稀可以辨认得出,淡眉细目,削腮凸齿,微髭掩唇,其貌不扬,是个不认识的人物。 萧奇宇想了一想,随手一松,人落地上,右脚蹋中腰眼,对方哎哟出声,穴道解开。 他用脚尖点住,叱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算计我?在我尺八无情仇敌名单中,没有你们这号人物。是谁?快说!” 那人想翻身坐起,但是,萧奇宇的脚尖正点住前胸,他那里还敢移动。 藉着喘口气的工夫,他在顿了一下之后说道:“我姓侯,说实话,在江湖上算不上人物,但是在我们这一行里面,是有一点小名气……” 萧奇宇问道:“你们是那一行?” 对方答道:“杀手!” 萧奇宇“哦”了一声,才恍然大悟。 照方才他们的身手来看,在江湖上决不是无名之辈。但是,杀手不同。杀手是自成一个团体,他们的身份始终保持着神秘,他们不和任何黑白两道的人来往。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 在杀手的行规里,无所谓名气,更无所谓声望,尤其无所谓道德,他们的人生目的只有一个字——“钱”,为了“钱”,他们会接下任何艰难的买卖——杀人。愈是难杀的人,索价愈高。而他们杀人的方法,是不择手段。 在江湖上,杀手是被人瞧不起的。 萧奇宇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解,想不出江湖上还有什么人会雇用杀手来杀他。 因为雇用杀手,不外乎两个原因:第一、自己根本不是江湖上的人,没有一点武功,只有雇用杀手代劳代为泄愤。 第二、要杀的人与自己有关系,自己不便于出面,只有雇用杀手。 以萧奇宇的身分为人来说,这两种情况,都是不会发生的。 萧奇宇的脚尖稍微用了一点力,问道:“姓侯的,是谁雇用你前来杀我的?” 姓侯的仰在地上,瞪大两只眼睛,不觉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萧奇宇说道:“是谁雇你来的?” 姓侯的笑了,笑得有几分滑稽的样子。 萧奇宇的脚尖一使力,喝道:“你还敢笑?你忘了你现在的性命是像什么?” 对方苦着脸,微张着嘴,几乎要说不上话来。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 萧奇宇微微抬起脚尖,对方喘了口气。 “因为干我们这行的,是从来不跟雇主见面的,我们也从不管雇主是谁,有钱就办事。所以方才萧爷你问到我们是受谁雇用的,我才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以萧爷的江湖经验,还能不知道杀手的规矩吗?对不起,我……” 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是谁从中牵的线?说!谁是掮客?” 姓侯的说道:“我们有个连络的方法……” “什么方法?” “有人要找我们,就到苏州灵岩山正对面那条直通太湖的采莲泾雇一只小舟,把舟系停在右岸第七棵树干上。将要杀的人名、应付的酬金,放在舟中,如果我们接下这笔生意,就收下酬金……” “也有不接生意的情况吧?” 有!价码不对,要杀的人不对,时间不对。不过通常我们都不会推掉生意的。” “会不会收下酬金,而办不了事?或者根本就不办?” “不会。办不了的事很少,我出道以来,还没有做不了的生意。如果真的办不了,我们会将酬金原封不动退还给雇主。至于说我们拿了人家的钱不办事,那是绝不会的,因为我们还要保持信誉……” “哈!信誉二字是你们这等人讲得了的吗?” “萧爷!盗亦有道,行有行规。如果我们不讲信誉,谁来找我们?岂不是自断财路?””这次你们收下的酬金是多少?” “湖珠十颗。””啊!十颗湖珠,价钱很高。” “因为对方知道你萧爷是位难缠的高于,代价不高,没有人愿意接这笔买卖。十颗湖珠时价约在一万两银子,我们还从来没有收过这么高的酬金,当然我们也想到你萧爷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 “可是你们已经惹上了。” “萧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对方在信上说得非常的好,如果不能取得你的性命,能够伤得了你,取得你的一支胳膊或者一条腿,十颗湖珠就归我们所有。””哦!” 这几句话让萧奇宇震惊了,一支胳膊,十颗湖珠。 他没有想到的不是他如何值钱,而是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急欲得他而后甘心的人。 萧奇宇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侯老大!……” “萧爷!我排行老二。” “那你就好好地听着,侯老二!我有一个外号,人称尺八无情,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萧爷!我当然有耳闻。” “那还是让我告诉你,听得比较真切。只要是触怒了我萧某的人,玉箫出手,非死即伤。今天晚上你们设计杀我,是真正触怒了我,因此落到我手里,后果你可以想得到的!” 干一个杀手,早已经为自己算定了后路!” “我看你侯老二是个汉子,我愿意破例,愿意放你一条生路。” “萧爷!我侯老二可担当不起任何条件的。” “不要你负责任何条件,要你将那封信给我看看。” “什么信?” “太湖采莲泾小舟上包着十颗湖珠的那封信。” “萧爷!很抱歉!对方也是行家,十颗湖珠之外,就是一张纸上写了七个字。” “唔!” “尺八无情萧奇宇!” “你们做成了如何回覆他们呢?” “像萧爷这样的名人,根本用不着回覆,他们自然会知道的。” 萧奇宇此时一抬脚尖,侯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拱手致谢。 萧奇宇摇着头说道:“不谢!因为我们只当它是一场生意买卖,没有什么可谢的。现在你只当是欠我一笔情。” 侯老二一缩脖子说道:“欠萧爷的情,我可还不起!” 萧奇宇笑笑说道:“没有什么,我这个人一向是薄利多销,不求暴利。现在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萧爷!请说,只要我能做得了!” “你一定能做得到,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你不必紧张,更不必担忧到那个样子。” “我说过,只要我能做得了!” “帮我说一句谎。” “啊!说谎吗?” “说谎也有善恶之分,我要你说的谎,是属于善意的。” “萧爷!我在聆教。” “今夜你回去,就说你在出其不意之下,削断了我的右手四指。” “有人会信吗?萧爷!你是尺八无情啊!” “不要忘了你是职业杀手,你有各种出人意料的杀人方法。别人办不到的事,你们都可以办得到。” “就是这个吗?” “就是这个,包括你的那两个同行在内。” “好!我答应!” “好!从此我们之间,互不亏欠,谁也不欠谁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萧奇宇萧爷!你真是一位怪人,你能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哈哈!你忘了你们杀手的行规了吗?不能问雇主为什么。” 侯老二大笑而起,使得附近人家都纷纷拉开了窗户。 他已经走得无踪,萧奇宇已自回到房里。 已经是夜半更深了,萧奇宇默默坐在床上,想想今天夜里的种种切切,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概略的影子。 他忽然站起来,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自己背起包裹,走出房门,仰望天上星斗,辨明了方向之后,跃身上屋,找到了塘头河,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萧奇宇走得很快,一口气疾奔之下,隔着河可以看到对岸有一大片房屋,黑压压地有几百间,临河还有一处自用码头。 萧奇宇趁着星光望过去,码头当中的大门,是拉起来的,门上写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字,还可以看出,那是个“贝”字。 萧奇宇估了一下河的宽度,站在河岸,挺身弹腿,拔身一跃,正好跃过三丈多宽的河流,落脚在码头上。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风火沿墙不低,倏地一个长身直拔,双手搭上了码头门外的雨檐;忽又一个倒翻,双脚挂上墙,一缩腹,人到了墙上,原来紧挨着码头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越过仓库,朝着前面疾奔过去,很容易找到了正房。 他看了看正厅的方向,停身在中厅天井庭院之中,正要仔细打量,忽然嗖,嗖,嗖一连三条人影,分从三方面的屋上,飞身而下。 这些人都是穿着夜行衣,手持利刃,身材矮小,分明是三位姑娘。 三个人一言不发,挥起手中的兵刃,围上萧奇宇,极力抢攻。 这三位姑娘的手下功夫都不弱,但是,与萧奇宇比较起来,又相差得太远。 萧奇宇徒手连过三招之后,终于抽出了尺八玉箫,拒开左右两柄刀,上前一步,玉箫凝聚一点,敲向手腕,当的一声,钢刀落地,玉箫疾伸,点住咽喉说道:“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收回玉箫,撒步闪身,继续说道:“告诉你,贝姑娘住在那里?” 那位姑娘在一度惊吓之后,睁着眼睛,口吃地说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你前来找我们小姐……到底是做什么的?” 萧奇宇说道:“我姓萧,请你禀告你家小姐,就说姓萧的有要紧的事,要和她相见。” 那姑娘连忙说道:“如此说来,你并不是我们小姐的敌人了。” 萧奇宇说道:“当然不是,你去通报小姐,你就会知道了。” 那位姑娘忽然黯然说道:“我们小姐今天夜里不久以前受了伤!” 萧奇宇大惊说道:“怎么会呢?你们家小姐刚刚不久还在我那里谈话,怎么就会受了伤呢?” 言犹未了,只听得不远厢房门口,有人微弱地叫道:“萧大哥!我没有想到你今夜会来!真的没想到,这是老天有眼!” 萧奇宇一见便惊叫道:“贝姑娘!你是怎么啦?” 那三位姑娘赶紧抢上前去,可是已经慢了一步,贝叶梵姑娘翻身倒在地上。 三位姑娘撇下手里兵刃,拥向贝叶梵,哭着说道:”小姐!小姐!你怎么能出来呢?” 萧奇宇上前分开她们三个人,低头一看,只见贝叶梵倒在地上,面色如纸,双目阖闭,气息如丝。 他回头问道:“你们小姐怎么受伤的?受伤的部位在那里?” 其中一个答道:“我家小姐今天晚上出去,方才不久回来就已经受了伤,受伤的部位是这里。” 她指的是贝叶梵的前胸。因为贝姑娘仍然穿的是那身黑色的夜行衣,一时不察,没有看出。 萧奇宇当时眉锋一皱,但是,他不能考虑下去,立即指使着她们:“把小姐抬到房里去!要注意她的伤口。还有,不要碰到小姐身上流出来的血,因为她中的是一支毒弩。” 他的话一出口,把三位姑娘都吓慌了。 三个人合力将贝叶梵姑娘抬进房里,平放在榻上。她们又忙不迭地问道:“萧爷!我们家小姐有没有生命危险?萧爷,你一定要救她,小姐她太可怜了!” 三位姑娘说到此处,眼眶都红了。 萧奇宇稍一沉吟,他立即下定了决心,正色说道:“三位姑娘想必都是贝姑娘身边的人……” 其中一个抢着说道:“萧爷,我们都是小姐贴身的使女,我叫小红,她们两个分别叫全紫和半绿。” 萧奇宇依然正色说道:“小红姑娘,按说救人如救火,要愈快愈好。但是如今不同,有几句话必须要先说明白。” 小红说道:“萧爷,我们都在恭聆。” 萧奇宇说道:“按说这些话应该先说给贝姑娘听,可是由于她现在昏迷过去,你们三位是她的贴身的人,所以说给你们听也是一样。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跟你们小姐是朋友,我还有一种身分,我是一个大夫,我有很好的医术……” 半绿姑娘不禁合掌念了声佛! 全紫姑娘含泪说道:“老天有眼!” 萧奇宇说道:“我告诉你们这个,为了要让你们定下心来。另外要让你们了解,我现在是以医生的身份来替你们小姐看病。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三位姑娘相互对视一眼,她们都是玲珑剔透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贝叶梵姑娘受伤的部位,正是前胸。萧奇宇要替她疗伤祛毒,自然要裸裎相见。 一个女孩儿家的前胸,那是最要遮羞掩藏的地方,如何能让一个男人看?甚至还要动手触摸?何况贝叶梵姑娘还是一位没有过门的未亡人! 这种情形之下,是救命事大?还是失节事大?当然,袒裸给医生,并不就是失节,但是,男女毕竟授受不亲! 小红姑娘立即说道:“萧爷,我小红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我也晓得在男女授受不亲之后,还要说嫂溺叔要授之以手……” 萧奇宇大赞说道:“小红姑娘!有了你这句话就够了。如今救人要紧,一个大夫心里除了想到救人之外,没有别的,也不应该想到别的。” 他立即卷起自己的衣袖,解开身上的包裹,打开药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吩咐小红:“将灯火照明,将贝姑娘伤口附近的衣裳用剪刀剪开,露出伤口。” 全紫手里掌着灯,半绿帮忙解贝叶梵姑娘的胸扣,小红拿着剪刀将衣服剪开,露出胸脯。 三位姑娘顿时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原来贝姑娘的伤口坟肿很高,已经变成了黑色。而且由于贝姑娘穿的是紧身的夜行衣,创口流出来的毒水,几乎已经沾染了全上身。 小红低低地叫道:“萧爷!” 萧奇宇立即说道:“剪开她的上衣,要小心,将整件衣裳脱掉。” 那些毒水真毒,流染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皮肤就开始溃烂。 小红小心翼翼地将贝叶梵的上衣剪开,再一片一片地剪掉。 现在贝叶梵成了一个可怕的半裸人。 萧奇宇叫小红拿一支干净的瓷碗,盛一碗清水来,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浸湿了水,轻轻地,慢慢地,擦干那些流出来的毒液。 他又叫小红将水倒掉,换成一碗白酒。 他换了一块布,沾着酒,在那些被毒液沾染过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最后再慢慢地洗到创口。 创口不大,可是正汩汩地流着黑水。 萧奇宇一遍一遍洗去创口的黑水,直到黑水不是很快地就能流出来,再取出一瓶药末,洒倒在创口上。 那白色的药末,倒在创口之上,创口的肉,都不停地颤抖起来,三位姑娘几乎都不敢看下去。 但是,说也奇怪,那些白色粉末倒上去不久,黑水又大量地流出。 萧奇宇吩咐小红:“用棉花,细心将那些毒水吸干,一直到血流出来为止。” 终于血流出来了,鲜红的血,使小红惊叫道:“萧爷!” 萧奇宇本在一旁靠着墙,空扎着一双手在休息。一听到小红在叫,他立即拿出一包像是鸭毛一样的草,抓起一把,按到创口上。 只如此一按,创口的血就停止了。 他吩咐全紫和半绿,拿出新的白布,将贝叶梵姑娘的上身,很小心地包扎起来。 小红在一旁收拾着说道:“萧爷!为什么我们小姐到现在还没有醒?你看有危险吗?” 萧奇宇洗着双手,安祥地说道:“你们小姐应该在我为她洗创口的时候就醒了。” 半绿和全紫一听慌了。 “可是小姐她并没有醒!”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那是我让她不要醒过来。” 三位姑娘闻言大惊,一齐问道:“萧爷!这是为什么?” 萧奇宇说道:“那是我一点小小的用心,我不希望她在清醒的时候,看到我替她疗伤的情形。因为……因为……那除毒的药粉倒在创口,是非常疼痛的。” 小红和全紫、半绿相互点点头,大家都了解他的用心是什么。他是不希望贝姑娘对这件事有羞耻或者有坏贞节的感觉。 小红很感动地说道:“萧爷!你的人真好!” 萧奇宇淡淡地笑笑,没有置可否,只是说道:“再过两个时辰,贝姑娘就会醒来,伺候她吃一些清粥小菜,很快就会恢复精神。不过,要真正复元,至少要在十天半月以后。” 全紫忍不住插嘴问道:“萧爷,你不会离开贝庄吧?” 萧奇宇说道:“这里的情况我虽然还没有完全了解,但是,我知道危机未除,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此地。” 全紫不觉脱口念出一声:“阿弥陀佛!” 半绿说道:“方才听你说话的口气,仿佛是要走的意思,真叫人吓了一跳。” 萧奇宇说道:“三位姑娘不知,萧某曾经与贝老爷子有忘年之交,在没有查明贝老爷子的死因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此地。” 小红说道:“既然小姐已经没事了,萧爷忙了一夜,是该去休息一会才对。” 半绿和全紫抢着说道:“萧爷,请到客房来。” 萧奇宇走出贝叶梵的卧房,又回头说了一句:“三位姑娘,关于为你们小姐医治的过程,没有可说的,去毒疗伤,是医生的本份,就是小姐问起,也不必多讲,三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三位姑娘一齐点头,她们对萧奇宇的为人,又增加了几分好感,也增添了几分尊敬。 萧奇宇在客房里,吹熄灯火,望著窗外,渐渐透过的曙光,心里感到有一些不平静。 他想到:流云剑贝老爷子为人一生端正,而且一身功夫已臻神境,是武林有数的高人,为什么临老之年,还要遭此毒手。 他想到:贝叶梵姑娘以一个未嫁云英之身,做了望门寡,真正是红颜薄命,天忌佳人,而且遭受丧父丧夫的悲痛,真是值得同情。 说到同情,他又想起方才为贝姑娘疗伤的情形。 他在警告自己:医生与一般人不同,不能有医疗以外的其他想法。 但是,他终于甩了甩头,苦笑着说道:“惭愧!尺八无情居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但愿此心如皎月,不存半点尘垢,也就无愧了!” 想到坦然处,酣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真甜,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响午时分。 他慌忙跳下床来,房门呀然而开,一个小丫环端着嗽洗用水进来,后面跟着是小红姑娘。 她笑盈盈地请安之后,说道:“萧爷昨夜睡得很好!” 萧奇宇说道:“说来惭愧,没有想到一睡竟到这种时分。小红姑娘,你们小姐情形如何?” 小红说道:“萧爷真是神医,我们小姐一早就醒来了,一醒来就问到萧爷。看样子精神气色,都非常的好。” 她又细心地为萧奇宇送上嗽盐,递上嗽杯,放好面巾,侍立在一旁。 萧奇宇笑笑说道:“小红姑娘,我是个江湖老浪子,风霜雨雪惯了的。说句不受听的话,对于这种侍候,我很不习惯。小红姑娘,你请吧!我自己来。” 小红姑娘抿着嘴,吃吃地笑道:“萧爷!过去你是习惯了风霜雨雪,那是因为你过去的生活太不安定。人,总是要安定下来的,生活总得有个根。我是说,当你安定下来之后,对于安定的生活,也会慢慢习惯的。” 萧奇宇说道:“我是个没根的浮萍,我怎么会安定下来呢?” 小红姑娘一直抿着嘴,没有再说话。 可是她一直侍立在萧奇宇的旁边,等待他嗽洗完毕,小丫环端着残水出去,立即就有另一个小丫环端着一个盖碗,放在茶几上。 小红姑娘笑盈盈地说道:“萧爷,贝家有个习惯,早起就要饮用一碗刚沏的新茶,洗刷隔夜的肠胃,不知道萧爷是否习惯?” 萧奇宇说道:“一个浪迹江湖的人,幕天席地的生活都要过,还有什么习惯可言。” 他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留香,不觉一连喝了几口,赞道:“真是好茶!” 他看小红姑娘还站在一旁,便问道:“小红姑娘,你还有事吗?” 小红姑娘:“萧爷!你不是要看看我们家小姐吗?” 萧奇宇点头说道:“我是应该去看看的,你家小姐受了那么重的毒伤,虽然经过了治疗,毕竟还是病人。小红姑娘,请上前带路吧!但愿她比我预期中要复元得快些!因为……” 他抬头,看看窗外,洒满了阳光,到处一片金黄,呈现一片活泼生机,可是有谁知道在这样生机活泼当中,又隐存着无边的杀机呢! 贝家,是黄棣的大户,如今只剩得贝叶梵一个人在独力支撑了。因此,她不但需要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还要有坚强的毅力与不屈的精神。否则,如何能应付这茫茫不可预测的未来呢! 这些话,萧奇宇没有说出来,轻率的同情,不是尺八无情所应该有的为人,何况对方还是年轻的未亡人。 穿过一个跨院,再越过两个回廊,半绿姑娘已经掀开门帘,道着:“萧爷!这边请。” 萧奇宇一脚跨进房门,顿时使他怔住了。 贝叶梵坐在一张大圈椅上,长发披在身后,穿著一身宽大的白衣裳。 素净的脸,配着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细眉,实在是个美得出众的姑娘。 昨天是夜里,是灯下,后来又是疗伤,萧奇宇没有印象,此刻她端坐在那里,真是如同玉雕的美人。 贝叶梵一见萧奇宇进来,脸上立即露出可爱极了的笑容,细声细语地说道:“萧大哥,原谅我不能站起来……” 萧奇宇伸手止住说道:“贝姑娘,你原本不应该起床的,要多休养……” 贝叶梵立即说道:“萧大哥,我的名字叫……” 萧奇宇笑笑接着说道:“贝叶梵经的前三个字,我没有忘记。请你也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我的病人,病人要听大夫的话,要躺到床上去。” 贝叶梵突然脸上一红,那末经妆饰的脸,如此一红,真是美艳得动人。 她带着几分娇羞,那是说明她想起昨天夜里为她治疗毒伤的事。裸裎着上身,让萧奇宇疗伤祛毒,当时她当然不知道,如今醒来,她能不晓得吗? 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未褪。 萧奇宇却在这个时候正色说道:“叶梵!你是不是不愿意听我这个做大夫的话?” 贝叶梵只挣扎得一句:“人家是说……” 萧奇宇一挥手:“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等到你乖乖地躺到床上,什么话都可以慢慢地说。” 他叫小红、半绿:“两位姑娘,快扶你家小姐躺到床上去。” 小红望着贝叶梵,轻轻说道:“小姐!……” 贝叶梵柔顺地点点头。小红搀扶着她站起来,半绿已经将床上的被褥叠堆得很高,让贝叶梵依靠着,身上再盖上一床薄薄的丝褥。 萧奇宇摇着头说道:“不行!你伤的部位不对,不能这样靠着坐,必须要平躺下来。” 一提到伤的部位,贝叶梵的脸更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桃子,她只有阖上眼睛,让小红拿去背后的被褥,听话地平躺下来。 萧奇宇刚要站起来,小红就说道:“萧爷,你不要走,我们小姐还有话跟你说。” 小红说着话,对门外一招手。 “而且,萧爷你自昨天夜里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我准备了早点,你陪着小姐在这里边吃边聊……” 萧奇宇正要说话,小红立即说道:“萧爷,你难道要我们小姐走到你住的客房去跟你说话吗?” 贝叶梵躺在床上,仍然是闭着眼睛,柔柔地说道:“小红,怎么可以这样对萧爷说话。”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贝叶梵的眼睛两角,涌出智莹的泪珠。 小红低声叫道:“小姐!” 萧奇宇朗声说道:“小红姑娘,有没有为你家小姐准备一份?” 小红意外的一怔,连忙叫道:“萧爷!” 萧奇宇笑笑说道:“你不是说让我在这里陪你家小姐边吃边谈吗?如果光是我一个人在吃,那多尴尬啊!再说,你家小姐流血太多,该给她补一补。” 小红仿佛恍然才有了大悟,立即说道:“有,有!萧爷!我们早已经为小姐准备好了。” 从房门外面推进来一个小小的平台车,车分三层,各层放置菜肴和餐具器皿。 小红和半绿很俐落地拉开桌椅,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摆到床前,就在上面摆开几个小菜,还有一盘热腾腾的银丝卷包,一钵燕麦煮成的粥。 萧奇宇笑道:“光看这么好的菜肴和燕麦粥,就叫人食欲大增。你家小姐也吃这些吗?” 贝叶梵连忙说道:“我当然吃这些。萧大哥,你看我的伤,何时才能痊愈?” 萧奇宇说道:“等一会我要看……” 他的话停下来,一个做医生的,当然只有看了伤口以后,才能断定。可是,他怎么看?解开衣襟,解开包扎的布带? 如果不看,他如何换药?如何使贝叶梵的伤口早日痊愈? 萧奇宇捧着手里一碗燕麦粥,坐在那里怔住了。 贝叶梵轻轻地叫道:“萧大哥!” 萧奇宇一惊而觉,贝叶梵继续说道:“吃过饭之后,我就请你替我看看伤口,是不是要换药,伤口有没有变坏?只有让你这位神医看过我这病人之后,做病人的才会放心!对吗?萧大哥!” 萧奇宇正色说道:“贝叶梵说得对!你中的毒伤,委实很重,如果稍偏一点,恐怕就没救了,真是吉人天相。”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说得对,只有让医生看了之后,才能让大家放心。贝叶梵!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你。” 贝叶梵说道:“是有什么困难使你启不了口吗?萧大哥,对我不要有任何顾虑,尽管问吧!” 小红在一旁接着说道:“小姐!萧爷!你们不能边吃边谈吗?燕麦粥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奇宇笑笑点点头道声“好”,说道:“吃饭是大事,我们吃完再说。小红姑娘,我这个大夫不许你们小姐起来,只好劳你的驾喂你家小姐了!” 贝叶梵叫道:“萧大哥!你……” 萧奇宇正色说道:“叶梵,你的伤口愈少移动,则愈早愈合。药物固然重要,药外的照料跟药一样的重要。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专用大夫,大夫的话要听的。” 贝叶梵柔顺地望着他,乖乖地让小红一口一口地喂下去,看样子吃得很香。 萧奇宇很快地喝完一碗燕麦粥,意犹未尽地添了第二碗。突然,他的身体连着椅子横着一移,把正在喂粥的小红撞开三尺,碰到墙上,泼了一身的粥。 小红和躺在床上的贝叶梵都吓了一跳,掩口惊呼不迭,萧奇宇的手里却夹着一支五寸不到的小箭。 这支小箭一落到贝叶梵的眼里,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因为那正与她所中的毒箭完全一样。 萧奇宇说道:“夺命追魂一支箭,但是,这支箭并不是简一支本人射的。叶梵!我本来要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如今虽没有问,答案却有了!” 他拈箭在手,站起身来,对小红说道:“小红姑娘,好好照护着你家小姐!” 贝叶梵不禁呼叫道:“萧大哥!” 萧奇宇微笑说道:“叶梵,这件事不只是关系着你,而且也关系着我。因为有人用十颗湖珠的代价,买我的一条命,甚至于一条胳膊一条腿,我能躲得掉吗?” 贝叶梵垂眼黯然说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萧奇宇笑着说道:“谈不上连累,尺八无情爱管闲事,何况流云剑贝老爷子的事,不是闲事,我能不管吗?” 贝叶梵轻得自己都听不到地说道:“萧大哥!我不能帮你,你要多小心!” 萧奇宇很感动地点点头说道:“尺八无情能在江湖群敌环伺的情形下活到现在,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很小心。” 他走开两步,拉起又沉重、又厚实的紫檀大圆桌,侧立起来挡住床前,这样一来,普通的暗器,是无法伤到贝叶梵的。再加上仗剑一旁的小红,应该是万无一失。 他这才推门,转到窗外跨院,院中并排站着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人是萧奇宇见过的,那就是黄棣路上骑在赤炭棘骝背上那个矮猴子。 他的背上还是背着那柄剑,龇着嘴,带着滑稽的笑容,看来令人讨厌。 当中站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徒着一双手,没有带凶器。 另一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两眼炯炯有光,腰间斜插着两把刀,只有两尺左右长的半月弯刀。 萧奇宇皱着眉锋,随手一掷,那支五寸左右的小箭,插进地下,直没至箭羽。地是卵石铺砌的,这样的一甩,显示了功力。 矮猴子脸上笑容没有了,说了一句:“尺八无情,你吓我们!” 萧奇宇哈哈一笑,但是笑容倏地一收,寒着脸问道:“这支箭是谁射的?” 没等他们回话,他又厉声说道:“简一支的夺命追魂从来不偷袭,也从来不射第二支。你们偷袭了我,又没有射中。让简一支知道,他会饶不了你们。现在我也饶不了你们。快说,是谁射的?如果不说,三个一齐杀!” “呼”地一声,尺八玉箫从左肘之下,抽到右手,横在胸前,此刻的萧奇宇脸上充满了杀气。 原因无他,贝家连伤两命,又紧接要置仅存的贝叶梵于死地,人受了伤,还要无耻偷袭,于情,于理,令人难容。 当中的老者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尺八无情,你也忒狂了!” 言犹未了,旁边那个矮猴子应声接口道,“姓萧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武林黑白两道的总护法?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手?你管得了吗?” 他的右手一贴肩,呛的一声,青虹剑出鞘。 “告诉你,那两支箭都是大爷我射的……” 就在这个时候,尺八无情萧奇宇一声长啸,人从地上一拔冲天,带着莹光和啸声,闪电一折。 那矮猴子心知不妙,赶紧盘剑护顶,那里来得及,只听得“当”地一声,哎哟尚未出口,人影一收,旋风已定,矮猴子倒在地上,青虹剑却插在自己的肚子上。 就在青虹剑刃插下去的地方,看到他衣襟下面,悬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弓。 萧奇宇脸上杀气未戢,厉声问道:“是什么人让你们来的?” 当中的老者脸上颜色稍变,他没有想到尺八无情的功力竟是如此的高,高过了他的想像。 老者如此一顿,萧奇宇冷笑说道:“既然敢出来拿钱替人充当杀手,连卖命的勇气都没有,还干这行做什么!” 老者突然一伸手,旁边的大汉立即拔出腰间的双刀,将左边的一柄刀,递给了老者,而老者立即将刀交到左手,稍一翻动,蓝生生的寒光,破风刺耳。 原来这两把刀是左右型式不一,是一对合铸的鸳鸯刀。萧奇宇一落眼,这才淡淡地说道:“怪不得你们二人的样子跟那矮猴子不一样,原来是小孤山的慕容兄弟,这倒是令人意外,二位什么时候改行当职业杀手了呀?” 左刀慕容珏、右刀慕容玉,在江南一带以二人双刀合击闻名于武林。为人不坏,没有什么坏名声。 萧奇宇的话是说得难听一些,叫慕容兄弟承受不了。 不能怪萧奇宇,有矮猴子在先,惹起了尺八无情的杀气。 慕容珏脸上木然无表情的说道:“萧兄,你的言词伤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萧奇宇没有再说话,身体一个晃动,欺身上前,尺八玉箫分向两边攻出两招,招式快极。 慕容兄弟倏地向两旁一分,但立即就向当中一合,双刀各走一式,自有默契,夹击连攻。 这样一交上手,慕容兄弟的双刀合击,显示出他们成名的原因。 他们每攻出一招,总有一个舍去护身或闪让,采取两败俱伤的打法,而另一个人则是刀向致命处招呼。 两人的默契表现在这“不要命”的拼法上,天衣无缝。 萧奇宇一连几招,都可以轻易击伤对方,但是,如果真的玉箫下手,自己也就难保不伤。 如此不出十招,萧奇宇就落入下风。 这真是萧奇宇所没有想到的事。 但是,尺八无情不是等闲之辈,而且聪明绝顶,在他感受到束缚的时候,他立即悟出一个反制的方法,那就是全力施为,争取一个瞬间的“快”! 他的“快”可以在别人一招攻出的瞬间,疾还两招,还攻左右。 就这样立即抢回上风,他不能再拖延下去,玉箫刚刚卸开左刀下削,左腿盘出一扫,逼开右刀,人突然一低,玉箫疾出一点,点中右刀手腕,当啷落地。 他几乎快得如在同时,回手一翻,玉箫点住慕容珏的咽喉,喝道:“再动一下就是一个死字!” 慕容玉捧手,慕容珏瞪着眼,萧奇宇说道:“说吧!是谁雇你们来的?” 言犹未了,就听得在他身后靠近房门的地方,隔着两处回廊,有人说道:“是我请他们来帮忙的!” 萧奇宇心头一颤,他的经验告诉他,情况有了变化。他在对方还没有说完之前,电旋回身,玉箫从慕容珏的咽喉闪电移到脑后。 只见房门口站着白衣飘拂的贝叶梵姑娘。 使萧奇宇心向下落的是,在贝叶梵身后,站了一个老头子,苍白的乱须,瞪着一双眼睛。 萧奇宇立即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虬髯老者呵呵笑道:“尺八无情!你今天输定了。” 萧奇宇叱喝道:“你到底是谁?” 虬髯老者说道:“你虽尺八无情,却是有情,因此你今天是输定了。” 他突然指着萧奇宇大声喝道:“姓萧的!你不要动,只要你动一动,贝叶梵就立即死去,而且是利剑穿心,死得极惨!你舍得吗?” 萧奇宇一下泄了气,问道:“你是谁?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贝叶梵姑娘忽然叫道:“萧大哥,你不要管我的死活,只要把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杀了,就算给我报了仇,我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的。” 那虬髯老者呵呵笑道:“尺八无情,你能眼睁睁看着贝叶梵死在利剑穿心之下吗?只要你舍得下,我就动手刺给你看。” 萧奇宇此刻已经由激动而冷静下来了,这正是他的最大长处。当事情到了最不利的时刻,他会变得冷静无比,来迎接可能的变化。 萧奇宇对于虬髯老者的话,第一步就是毫不理会,并且用眼睛冷冷地看着对方。 虬髯老者见他没有反应,至少没有预期中的反应,忍不住问道:“尺八无情!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我等着看你利剑穿心!” 虬髯老者喝道:“你以为我不会?”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你当然会。你跟贝老爷子一定还有交情,可是你却杀死了他,并且杀死了贝姑娘的未婚夫婿。这样的人你都下得手,你当然可以再杀一个贝姑娘!” 他说话的时候,连正眼都不瞧对方一下。 虬髯老者大概没有想到萧奇宇会有这种态度,当时怔了一下。 萧奇宇接着又冷冷地说道:“这回你就不会占到便宜了,你杀死了贝姑娘,我就要用手中玉箫敲断你的脚筋,要让你一点一点的死。你要是舍得自己的命,或者你以为武功可以跟尺八无情箫搏上一搏,你就可以动手,将贝姑娘杀死。” 虬臀老者万万没有想到尺八无情会来这一着,原本是绝对占上风的,如今眼看着情势就不对了。不过他还没有溃败,因为他手里还有一个贝叶梵。 他打定了主意说道:“尺八无情,我们可以谈一谈!” 萧奇宇说道:“谈一谈?可以。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跟流云剑贝老爷子是什么关系?” 虬髯老者想了想说道:“谈条件还要告诉你姓名吗?好吧!反正贝叶梵她是知道的。老夫姓卜,名叫如金,是贝云的师弟……” 萧奇宇哦了一声,摇着头说道:“卜如金!你居然是贝老的师弟,真想不到,你竟然无耻狠心到这种地步!” 卜如金喝道:“尺八无情!少给我说得跟真的一样,像你这种自称无情的人,心比任何人都狠。再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贝云独霸着流云剑,宁可传女儿,却不让我这个师弟获得真传,他不该死谁该死?” 萧奇宇问道:“卜如金!你指的是流云剑谱吗?” 卜如金说道:“对喽!只要你能叫贝叶梵将流云剑谱交出来,还有那柄师父传下来的流云剑,我就可以把贝叶梵平安无事地交给你。” 萧奇宇问道:“一柄流云剑,一本流云剑谱,就值得你如此狠心吗?” 卜如金哈哈冷笑说道:“尺八无情!你说你和贝云彼此论交,为何如此无知!流云剑当年在武林中,名传遐迩,无人不知。只可惜到了我师父这一辈,居然就归隐山林,不在江湖逐鹿,流云剑就慢慢被人们忘记了。” 萧奇宇说道:“急流勇退,是大智大勇的行为。令师是位高人。” 卜如金说道:“尺八无情!少在那里说风凉话。一个人从年少时期开始,打熬气力,苦练筋骨,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为的是在武林中出人头地,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如果习得一身绝艺,却又退隐山林,岂不是锦衣夜行?” 萧奇宇摇头叹息说道:“卜如金!你空活了一把年纪,却是如此名利熏心,可叹也可耻!” 他说着话,掉转身去,缓缓地迈步就要走开。 卜如金见大感意外,连忙叫道:“尺八无情,怎么你就这样走了呢?” 萧奇宇立定脚步,悠闲地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卜如金!跟你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本来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现在我也懒得再问了!” 卜如金说道:“你不管贝叶梵的死活了么?” 萧奇宇说道:“贝姑娘实际上已经死过一次,你们用毒弩射她,只要我晚来一步,她就一命呜呼了。现在她的命就是多余的,你要杀就杀吧!与我何干?” 卜如金冷冷地笑道:“尺八无情!你不要故作矫情,我知道贝叶梵在你心里所占的分量。” 萧奇宇说道:“如果你真的知道贝姑娘在我心中的分量,你就应该将她放了,你拿剑顶住贝姑娘的后心,这是卑劣无耻的行为。我萧某虽然无情,却非无耻,对于无耻的人,我是不屑一谈的。” 他的话,说得轻松自然,把那种不屑于一顾的轻蔑之情,表露无道,淋漓尽致! 卜如金大怒,厉声叱道:“尺八无情!你欺人太甚!今天晚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往那里走!” 只见他一腾身,手中宝剑凌空势下,挥舞出满天剑影,这说明他是拼命全力一击。 萧奇宇前进的身形,突然向地上一伏,先是“柳絮春泥”,刚刚一贴土,人似随风而起“柳絮随风”,一阵飘回,快得令人看不清他是如何回到贝叶梵的身旁,伸出一支手,搀住她的手臂,笑吟吟地说道:“卜如金!老姜不辣呀!” 卜如金一鼓作气,全力凌空搏击,人未扑下,萧奇宇已经流星赶月似的溜走了;他当时心知不妙,双脚一着地,倏地一个倒翻,飞开五尺,宝剑上护咽喉下护阴,他担心的是萧奇宇凌厉的反击。 他没有料到,萧奇宇反击的不是手中的玉箫,而是一句谈话。 卜如金一张老脸,胀得紫红,虬髯如戟,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发颤。 萧奇宇接着说道:“卜如金!你经不起一激,错失了最好的良机。你应该知道,贝姑娘落在你手里,你已经占尽了上风,你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剑尖抵进贝姑娘的背上。只要皮破肉绽,你就可以获得你所需要的一切。尺八无情与贝老爷子会有深交,我纵使无情至极,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爱女,惨死于宝剑穿心之下。卜如金!你奸滑如狐,却一时失去清明,这是天意!” 卜如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尺八无情!老夫虽然失去良机,但是还没有失去斗志,老夫虽然没有获得流云剑的精髓,这几十年的苦修,也不是白活着。今天我要看看你尺八无情,到底有多少的斤两!” 他这次已经调整了心情,手持宝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过来。 萧奇宇玉箫一阵,一阵柔和的声音,令人听来十分悦耳。他站在那里,缓缓地说道:“小孤山慕容兄弟,如果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倒不如请二位及时离去,否则,兵刃无情,后悔已迟,如果二位要在今天找回面子,尺八无情不拒绝任何挑战。” 慕容兄弟互相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尺八无情!你用不着拿话来挤我们,你放心!慕容双刀算不上人物,也不会趁机会以多取胜。等你会过了卜老,我们还是要领教领教的!” 萧奇宇笑笑没有说话,倏地一回头,说道:“小红,护住小姐!” 人在说话,身子却意外地向前一扑,“呼”地一声,玉箫朝着卜如金迎头敲去。 尺八玉箫比起卜如金手中的剑,几乎要短了近尺。 卜如金把握住这一个兵刃上的优势,觑得他贴身进招的瞬间,手中宝剑既没有上架,也来不及长挥。只见半掩剑身,根本置头顶于不顾,整个人电旋一转,剑头随着身子从中盘划出一道弧。 萧奇宇的玉箫可以敲碎卜如金的头盖骨。 卜如金的剑刃可以划开萧奇宇的肚皮。 萧奇宇一吸腹,挫腰撤步,手中玉箫自然收回。 卜如金一旋之后,抢住这一瞬间的机先,随着一旋未了之势,宝剑旋出,在半天弧中,剑光凝聚于一点,只听得他嘿气出声,手臂、上身、宝剑,形成笔直一线,闪电前冲,直刺萧奇宇的小腹。 这招变化太快了,而且变化得自然而天衣无缝。 萧奇宇正是吸腹挫腰的形式,根本无法让开如此如影随形的一刺。 萧奇宇玉箫只有横扫一点,直敲手腕脉门。 双方都在呼吸之间,看谁能在瞬间的反应。 萧奇宇在困难之中仍以攻代守,充分说明他的信心,同时他蛇腰向右全力一吸,避开五寸。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嘶、当两种不同的声音,卜如金的宝剑穿透了萧奇宇的衣服,而他的宝剑一松手,掉在地上。 萧奇宇一转身,玉箫已经伸向前,点住卜如金的心窝,喝道:“卜如金!你明明已经学会了流云剑法,为什么还说是贝老爷子没有传授给你,你说谎的目的何在?” 卜如金望着那管玉箫,他明白,只要尺八无情手下一使劲,他的心脉立即震断,狂喷鲜血而亡。 卜如金在考虑要如何说出真话,而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知道,假话是已经无法过关了。 萧奇宇手中玉箫向前送了一下,说道:“卜如金!你不要想蒙蔽我,流云剑法我不会,但是你方才那一招‘流霞绕匝’,转化为‘流星陨落’,是流云剑中的精华,威力无比,快捷绝伦,你能运用得如此纯熟,岂是不懂流云剑法的人。卜如金!说真话吧!” 卜如金顿了顿,终于说道:“尺八无情!触犯了你,非死即伤,事到如今,我能说出真话吗?” 萧奇宇说道:“不说真话,你的下场更惨。” 卜如金瞪着眼睛,没有说话。 萧奇宇想了想说道:“如果说出实情,尺八无情说不定也会网开一面。” 卜如金叹了一口气说道:“尺八无情!你说的不错,我和贝云同门习艺,老师父传的流云剑法,是一般无二的,只是流云剑只有一柄,只传给掌门的弟子。” 萧奇宇说道:“就是为了一柄剑,值得你欺师灭祖吗?” 卜如金说道:“流云剑不只是一柄剑而已,它所代表的是流云剑派的权威、地位、名望。流云剑传给了贝云,我没有话说,为什么他要归隐山林?……” 萧奇宇说道:“立足江湖,争雄武林,并不是好事。贝老隐居山林,他是高人!” 卜如金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高人!我看他完全是自私自利!……” 言犹未了,贝叶梵姑娘就叱喝道:“你胡说!你……” 她摇着头,悲恸地说道:“虽然你绝情无耻,我还记得你是师叔,我不能骂你,你的言行,已经使流云剑派蒙羞。” 萧奇宇又叱喝道:“卜如金!贝老已经过世,不要辱及他。” 卜如金说道:“尺八无情!你的玉箫顶住我的心口,要我说真话,现在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又不听,你要我怎么说?” 萧奇宇说道:“我要听真话。” 卜如金望了望萧奇宇,说道:“尺八无情!你知道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萧奇宇一怔,没头没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卜如金指着正厅说道:“约在百年以前,这栋房屋是一位大财主的私产。” 萧奇宇有些不耐地说道:“说正题!” 卜如金说道:“我是在说正题。这位大财主不只是黄棣首屈一指,在苏锡澄一带,都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他的钱不只是金银财宝,最重要的是个“宝”字,据说,这位大财主当年拥有的夜明珠,就有三十颗之多,其他古玩宝贝,价值连城。” 萧奇宇说道:“拣重要的说。” 卜如金说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非常重要的。” 萧奇宇说道:“那就尽快说下去,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卜如金说道:“这个大财主在一次大乱之前,将自己的珍宝古玩,分别装在十个柜子里面,就埋在这个大宅的地下……” 萧奇宇冷冷说道:“卜如金!我真奇怪,当你说到流云剑法,剑谱,宝剑,这些东西让你动心,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你对这些珠宝,竟然也是如此财迷心窍呢?我看你简直不是一个江湖客!” 卜如金说道:“尺八无情!你不要清高自许,我说出来以后,你要是不动心,我都不相信。” 萧奇宇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玉箫顶了一下。 卜如金说道:“在这十大箱珍宝古玩之中,有一箱装的是古物神兵。” 萧奇宇问道:“什么古物神兵?是兵刃吗?” 卜如金说道:“是兵刃。其中到底有那些古时兵刃,没人知道。传说中在这个箱中,有两柄宝剑,被武林中视若拱壁……” 萧奇宇接口说道:“莫非是干将、莫邪?” 卜如金说道:“正是这两柄雌雄对剑。” 萧奇宇摇头说道:“这一对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出现江湖,想必早已失踪,这种传说,太不可信。” 卜如金说道:“信不信是可以求证的,只要挖出这十大箱,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象了。” 萧奇宇说道:“于是引起你挖宝的念头。” 卜如金叹了一口气说道:“流云剑是剑术中的佼佼者,如果能有一柄断金切玉的宝剑在手,那是如虎添翼,我敢说,给十年时间,流云剑派不但重振昔日的声威,而且,一定可以震撼武林,与少林、武当相争一席之地。” 萧奇宇没有说话。 “利”虽不足挂齿,“名”之一字三代以下能有几人避过这一关?尺八无情也好,八绝书生也好,纵横江湖,谈笑挥箫。为的是什么?还是离不开一个“名”字! 卜如金接着说道:“黄棣大财主大宅占地不小,即使将地整个翻身,也不容易找到,这中间有一个关键——一张藏宝图……”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这种老故事了,你为何就这样相信?” 卜如金急道:“我不能不信,因为藏宝图就在贝云手里,他要独吞,所以,我才说他自私……” 贝叶梵说道:“萧大哥!……”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卜如金!你说话要有证据,你说贝老爷子要独吞这批宝物,你有证据吗?” 卜如金说道:“没有证据,但是,我跟他谈过。我说师兄如果不愿意再出江湖,让流云剑如此湮没于无闻,未免有负本派前人辛苦钻研经营。我的意思,师兄归隐,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为什么不让我掘出宝剑,出道江湖,光大流云剑的门派!” 萧奇宇问道:“贝老爷子没有答应?” 卜如金说道:“岂止是没有答应,根本他就没有承认有藏宝图,他还是说那一套身外之物之类的话,根本没有能了解我的用心,真是气人!” 萧奇宇说道:“于是你杀了贝老爷子?” 卜如金说道:“尺八无情!你此刻相信我说的话吗?” 萧奇宇冷哼一声说道:“只要我的玉箫向前送出三成真力,你就会口喷鲜血而亡,那就是你说假话的下场。” 卜如金说道:“我没有杀死贝云,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师兄,虽然我已经认为他可恶该死!” 贝叶梵放出悲声,小红姑娘站在一旁,不敢动,不敢为她擦眼泪,怕一分神之际,又会遭到袭击。 萧奇宇皱着眉头说道:“卜如金,刚才你能用剑抵住贝姑娘的后心,说明你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的。你的话,我不能相信。” 卜如金叹着气,摊开手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我就没有办法了。” 萧奇宇说道:“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卜如金说道:“我必须承认一点,我当时求他,而且再三求他,他坚不承认。我是恨极了,当时从身上拿出一支毒箭,我恐吓他,我说,这支箭可以在任何时间、觑着空,射进他的身上,七步可以昏倒,昼夜对时就可以要命。” 萧奇宇用箫顶了一下问道:“你终于射出这支箭?” 卜如金说道:“说真的,当时我没有带弓,我想射,而没有射。可是这时候贝云师兄冲过来,夺我这支箭,我不能被他夺,我反击。没想到贝云脚下突然一滑,那支毒箭就刺进了他的身上。” 萧奇宇叹气说道:“卜如金,你有这份存心,也有这个行为,你是杀了贝老爷子,你的罪是逃不掉的!” 卜如金说道:“我没有逃脱我的罪,我在照实说话,我要获得一个公平。” 萧奇宇问道:“还有贝姑娘的未婚夫婿呢?” 卜如金说道:“那更是荒唐,他一看到贝云被刺,立即疯狂地扑过来,要用双手捏死我。这时候他正好来了……” 指着地上的矮猴子:“他是简一支的关门弟子,被逐出门墙之外,这毒箭就是他的。他一看到有人要找我拼命,立即弓弦一响,他就应声倒地……” 说到此处,小红一声尖叫:“小姐!” 萧奇宇回头一看,贝叶梵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萧奇宇并没有放松卜如金,他面对着卜如金,却对小红说道:“小红,扶你们小姐进去,灌一碗汤汁,就会没有事的。” 他又对卜如金沉声说道:“继续说下去,卜如金!十颗湖珠买我的性命,又是怎么回事?” 卜如金说道:“贝叶梵当时并不在现场,我走了,我要设计诓出藏宝图,因为我知道用硬的不会有结果,我可以同样杀死贝叶梵,却得不到我所需要的藏宝图。这时候,有人告诉我,尺八无情到黄棣。”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你们消息真灵通哇!” 卜如金不自然地笑了一笑:“那是因为你尺八无情的名头太大,名气太响。我在想:黄棣是小地方,尺八无情无缘无故前来黄棣,只有一个原因:贝叶梵派人请来的救兵。这件事一有你尺八无情插手,我的寻宝梦就完了!” “于是你就买杀手来杀我?” “不一定杀得了你,至少可以让你知难而退。没有想到三个杀手自诓一等,却是无用。” “于是你又生了杀贝姑娘之心?” “那是因为她没有能杀得了你……” “你把我说糊涂了!” “哈!尺八无情也有糊涂的时候?” “这种时候你还敢说风凉话?” “为了试试你尺八无情真正的来意,我让人告诉贝叶梵,说尺八无情是她杀父杀夫仇人请来的帮手。” “你真卑鄙!” 结果没想到你们反而凑成了一边,弄巧成拙,我能不杀她吗?” “现在呢?” “人在江湖,输了就是瘪三,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萧奇宇突然玉箫一收,退后一步,手持玉箫,凝神一志站在那里。 卜如金一时怔住了。他有一点不相信的口气说道:“怎么?尺八无情改变了主意,不杀我了吗?”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卜如金!无论如何你是流云剑派的人物,而且,你也有这样的一把年纪,我要再给你一次公平搏击的机会。” 卜如金仍然有些难以相信的表情。 “怎么会呢?” “尺八无情就是要与一般人不同。” “真的?” “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别人?如果你学着能相信别人,就不至于有今天这种局面。” “容许我再拾起宝剑?” “尺八玉箫搏你的徒手,那不是尺八无情,应该叫做尺八无聊!你拾剑吧!” 卜如金站在那里,不停地活动着自己的十个手指,他的眼睛逡巡在地上的宝剑,他的心则不停地盘算着尺八无情到底是什么存心? 萧奇宇望着他笑笑说道:“我退后四步如何?” 他真的退后好几步,两人相隔,至少已经有了五尺以上的距离。 八、水月庵中闻旧事 舍子难全凡人梦 突然,卜如金身子向前一扑,从地上拾起宝剑,就从地上一个滚翻,倏地挺身一个鱼跃,弹起五六尺,就在这样一跃的瞬间,他拾起的宝剑,脱手而出。 卜如金身形就在同时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双方距离太近了。 卜如金是以自己的全力掷出一剑,又快、又准、劲道十足,最重要的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卜如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并没有打算将尺八无情一剑穿胸,他只想能将尺八无情刺伤,迟滞他一点行动,他就可以安全地离开现场了。 他的存心只有一个“逃”字。 他断没有想到,他这样十分意外的一剑飞掷,二次穿透了萧奇宇的衣服,如果不是萧奇宇闪得很巧,正好擦在小腹之旁。 饶是这样,萧奇宇的衣服,被割了一大块。 萧奇宇弹身而起,人好像是平飞出去,双手一搭上墙头,倏地一个扬旗倒翻,从半空中翻越过一道屋顶,只见他尺八玉箫疾伸而出,喝道:“你往那里走?” 卜如金站在屋上,有些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说。 萧奇宇一抬手,玉箫敲向卜如金的右肩,只听得当地一声,卜如金的右臂齐肩处,垂下来了。 萧奇宇说道:“卜如金!你给我立即走得远远的。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一条胳膊就不够了!走!” 这也是卜如金没有想到的事,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尺八无情没有下手要他的性命,毋宁说是怪事。 是人言不实?还是尺八无情变了呢? 卜如金知道此刻不能多留一会,已经获得活命,就不要错失良机。 他说了一句:“尺八无情,多谢了!” 他捧着肩骨已碎,手臂已断的右臂,仓皇而去。 萧奇宇站在屋上并没有下来,他望着院子里的慕容兄弟说道:“二位要如何较量,萧某来陪!” 慕容兄弟互望一跟,两人拱拱手说道:“人言误我,尺八无情并非绝尽。我们惭愧!”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二位!这也不能怪你,了解一个人,是何其困难!” 慕容兄弟说道:“我们可以走吗?” 萧奇宇说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二位除非愿意留在贝家作客,谁能留住二位!” 慕容兄弟二人抱刀一拱,口称:“告辞了!后会有期。翻身出墙,悄然地走了。 萧奇宇目送他们兄弟二人离去后,从屋上飘身而落,匆匆走进房里,贝叶梵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萧奇宇走近床边。 小红低低叫了一声:“萧爷!” 她就悄悄地走开,掩身到门外。这个巧丫环临行还将房门轻轻地带上。 贝叶梵低低地唤了一声:“萧大哥……” 一双晶莹的泪珠,已经涌上眼角。 萧奇宇说道:“叶梵!我对不起你!” 贝叶梵说道:“萧大哥!你是要我向你说感激的话吗?” 萧奇宇黯然一笑说道:“叶梵!我放走了!……” 他忽然双腿一软,人倒了下去。 贝叶梵一见大惊叫道:“小红!你们快来呀!” 小红正在门外,默默地为她的小姐祈祷。祈祷上苍能让小姐因此而积极起来…… 忽然这样一声呼叫,小红收回了神驰心分的情绪,冲进房去,只见萧奇宇倒在地上,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他的右手按在腰际。 贝叶梵急着叫道:“萧大哥!你是怎么的了?是受了伤吗?” 萧奇宇淡淡地微笑说道:“卜如金掷剑伤人,是我一时大意,伤了腰部……” 贝叶梵大惊,便挣扎着要下床来,看视萧奇宇。 萧奇宇说道:“叶梵!请不要忘了,你才真正是病人。毒伤重创,非比等闲,方才又被卜如金挟持。身心双受摧残,此刻静养最是要紧,如果你再劳动,后果就不是我所愿意见到的了。” 贝叶梵说道:“可是萧大哥你……” 萧奇宇微笑说道:“皮肉之伤,不足挂齿。因为我全力飞腾,追赶卜如金,以致流血过多,等到心神一松懈,就会有晕眩的现象。如今止住了伤口的流血,就已经不碍事。” 小红已经察觉到了,萧奇宇半身衣裤,都被血湿透,只是深色的衣服,不容易发现罢了。 小红正色说道:“萧爷!你是大夫,你比我更明白,流血过多,虽是轻伤,却可以致命。” 贝叶梵叫道:“萧大哥!” 小红说道:“小姐!萧爷!请恕小红放肆,现在你们两位都是病人,暂时请你们两位,都听我的话。” 贝叶梵说道:“小红!你怎么啦!” 小红说道:“小姐,小红方才说过,目前容我放肆,待小姐和萧爷伤势痊愈复原之后,小红再向小姐面前领责!” 她动手扶住贝叶梵,用着冷硬的语气说道:“小姐,请你躺下,不要任意移动。” 她又转向萧奇宇说道:“萧爷,请你暂时委屈,就躺在这地上,不要动!” 萧奇宇一本正经地说道:“小红大夫!我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吧!” 小红一点也不笑,说道:“请放心!我们会有安排。” 萧奇宇不觉脱口问道:“你是说‘你们’吗?” 小红说道:“当然,做大夫的总得有几个助手,是不是?” 这时候正好全紫、半绿走进房来。看到这种情形,为之一怔。 小红挥手吩咐她们:“快!去准备一张床来,床上的被褥枕头,要一应俱全,要快!” 小红一个劲儿的挥手,全紫和半绿,由惊愕而恍然,立即应声而去。 她们真快,不消片刻便在贝叶梵的床前不远,摆设了一张床,铺着软软的垫被,堆起高高的枕头。她们不由分说,三个人便将萧奇宇抬到床上。 小红提起萧奇宇的药囊,打开之后,取出一个绿玉瓶和一个白瓷瓶…… 萧奇宇真的一动不动,除了用手按紧伤口,他用眼睛看着小红在忙碌。 看她拿起药瓶,忍不住问道:“不怕拿错吗?” 贝叶梵也说道:“小红!不要胡闹,药也是可以乱用的吗?” 小红说道:“小姐放心!萧爷为你疗伤的时刻,用了祛毒的药,就乘下这两瓶止血生肌的外用药,小红记得清楚,不会错的。如果真的拿错了,萧爷岂能袖手旁观?” 萧奇宇含笑点头,心里赞许:“好一个慧黠的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贝叶梵见萧奇宇不说话,急着说道:“萧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奇宇笑道:“我说什么呢?小红姑娘聪慧过人,她已经是一位好大夫。面对着大夫,我这个做病人的,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我那里还敢说话?” 小红抿着嘴,忍住笑,她指使着全紫、半绿两位姑娘细心地掀开萧奇宇的上衣,褪下半截中衣,拿开萧奇宇的手,只见皮开肉锭一道几寸长的伤口,如此一移之下,又开始涌出鲜血。 贝叶梵掩着脸叫道:“萧大哥……” 小红虽然不熟脉理,包扎外伤倒手脚灵活。 她撒下药,止住血流,立刻用干净的布,裹紧腰部,而且,毫不迟疑地脱去萧奇宇全身的衣服,为他换上宽松的长袍,再用被褥盖好。 贝叶梵一直将脸转向床里,等到小红为萧奇宇盖好被褥,她才轻轻的问道:“小红,好了吗?” 小红说道:“小姐,你可以回头了。” 贝叶梵缓缓回过头来,只见小红拉着全紫和半绿已经走出门外,并且顺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贝叶梵禁不住心里有些慌张,近乎无助地叫道:“小红!你们别走!” 小红站在门外,隔着门说道:“小姐,请恕小红自作主张。我们庄上目前还是潜伏有危机,萧爷和小姐双双受伤,只有暂时住在一起,万一有事,我们也好全力应付。小姐,半绿她们去弄点补品,我在院子里守护……” 贝叶梵叫道:“小红!你且进来……” 小红说道:“小姐,恕我暂时不能从命,屋外无人守护,万一有人袭击,告警无人,小红就罪该万死了!” 这时候萧奇宇开口说话了:“叶梵!按说我是不应该说话的。小红此举虽然易生误会。但是,我辈为人,心怀坦荡,也就心安理得了。何况小红所说也确有些道理。” 贝叶梵低低地刚说了一句:“谢谢萧大哥的指教……” 下面的话就让抽泣声替代了。 萧奇宇惊问道:“叶梵!你哭了!” 他的话刚一出口,自己也即想到:“本是一个甜美而温暖的家庭,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真正是家破人亡,只乘下她一个孤伶伶的姑娘,面对着未来茫茫岁月,如何叫她此刻不哭呢?” 他忍不住随着叹一口气,说道:“叶梵!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放走卜如金,以他的罪孽,只断他一臂,是不足以补他的过。” 贝叶梵说道:“萧大哥,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师叔,他可以不仁,我却不可以不义。萧大哥,就是你杀了他,又于事何补?你实在用不着说对不起我。” “可是你哭了!” “我……是在想未来的前途,萧大哥,我能不哭吗?” 萧奇宇默然了。 他能说什么呢?任何安慰都无法出自此刻他的口。 贝叶梵絮絮地说道:“我现在就像大海中的一支船,遇到了风浪,而又失去了舵手,只有在大海里漂流。萧大哥!可有所教我?” 萧奇宇沉声说道:“叶梵!你是女中丈夫,在迭遭打击之后,仍然坚强屹立,真是愧煞许多须眉。在今后的日子里,黄棣贝庄必然能在你的独力支撑之下,更能发皇!” 贝叶梵痛苦呻吟着说道:“萧大哥!你是我最钦佩的人,我不愿意,也不希望从你那里听到的是冠冕堂皇的话……” 萧奇宇急忙说道:“叶梵!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贝叶梵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但是可以从她的眼角,看到两颗涌出的泪珠。 萧奇宇有些慌乱,连忙叫道:“叶梵!叶梵!我说的都是真话,你想,今后的叶梵自然要负起贝庄承先启后的大责重任,你有小红她们辅助你,贝庄的前途仍然是可以预卜的。” 贝叶梵一直没说话,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泪水,流不停。 萧奇宇虽然老练江湖,此时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有呆呆地望着贝叶梵,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忽然,贝叶梵睁开眼睛,但见她泪眼婆姿,然后支撑起上身,向萧奇宇说道:“萧大哥!对不起!现在我需要静一静!” 萧奇宇连忙说道:“叶梵!你需要静养,不能多移动。” 贝叶梵凄凉地笑了一笑,含泪的笑容,比哭还要令人哀伤。她说道:“萧大哥!生命是可贵的,如果生命失掉意义,生命就没有什么可贵之处了。” 她又转过头去,低低吟了两句:“愿将此生付流水,天涯何处是归程!” 萧奇宇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叫道:“叶梵!你……” 贝叶梵忽然转过脸来,又是一脸泪痕,她微抬着头叫道:“小红!小红!” 小红在屋外应声:“来了!” 推开门,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碗热腾腾的东西,边走边说道:“小姐!萧爷!我这回是准备冰糖炖莲子汤……” 她脚下突然停住,人顿时一呆,站在那里问道:“小姐!你这是……” 贝叶梵冷冷地说道:“小红!扶我到里面去,我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静静地想一想。” 小红怔怔地说道:“小姐!你是怎么啦!你要静静地想事情,这间卧室也照样的可以想啊!为什么要到里间去?” 她说着话,眼睛转到萧奇宇的脸上。 萧奇宇垂着眼帘,默默地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点表情。 小红禁不住叫道:“萧爷!你怎么不说话呀!” 萧奇宇苦笑说道:“小红姑娘!你要我说什么?” 贝叶梵沉声说道:“小红!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贝庄的主人,你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了吗?” 小红委屈地叫道:“小姐!……” 贝叶梵说道:“扶我到里间去。” 里间是另一间套间,平时极少有人知道的,只有贝叶梵需要消除烦恼的时候,才独自一个人住在里面,静静地思考。就连小红,半绿她们,也只能到门外为止。 小红送到门口,贝叶梵忽然回过头来,对房里的萧奇宇说道:“萧大哥!对不起呀!我现在需要静一静……” 萧奇宇说道:“我知道,叶梵!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贝叶梵说道:“我不能在外面陪你,萧大哥!因为我是望门寡,未亡人!” 这最后六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萧奇宇愕然,他怔怔地说道:“叶梵!我说过,我辈为人,光明磊落,但求居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世俗种种。不过,叶梵!要进去静一静,那是应该的。” 贝叶梵淡淡地,却是凄凉地说道:“萧大哥!谢谢你能一再地开导我,只可惜我愚鲁得很,不能了解这层意境。不过,能有你这番话,也就够了。” 她摆脱开小红的手,摇摇晃晃走进去,关上了房门。 小红站在门外,丝毫没有办法,她焦急非常,忽然回到萧奇宇的床前,问道:“萧爷!你有没有跟我们家小姐闹别扭?” 萧奇宇苦笑笑说道:“小红!你想我会吗?在贝庄我是客位,即使你家小姐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我站在客位,也应该包涵一二,何况她并没有。” 小红想了一下,突然说道:“萧爷!你已犯了最大的错误!” 萧奇宇一愕,问道:“你是说我犯了最大错误?小红姑娘!我不懂,真的是不懂。” 小红说道:“萧爷!你是何等聪明的人,只要我一说,你就会懂的。你口口声声在贝庄你是客位……” 萧奇宇接道:“是啊!我是客位啊!” 小红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萧爷!你看不出吗?这里是我们小姐的卧房,能将你的床位铺在这里,让你在这里养伤,从我们心里就没有把你当作客人看待,而是要把你当作这里未来的主人看待……” 萧奇宇大惊,几乎要推被而起,说道:“小红姑娘!你说什么?” 小红说道:“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小姐,也是为了贝庄。老爷子过世,未过门的姑爷也去了,乘下小姐孤苦伶仃一个人,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条船,失去了舵,也失去了掌舵的人,就这样在海中漂流。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掌舵的人,来帮助小姐来治理贝家……” 萧奇宇一直在用心的听,此刻他忍不住问道:“小红姑娘!你这样的想法,你们家小姐会同意吗?” 小红说道:“萧爷!你真的不懂还是装的?男女之间,只有感情一事是不要多说的,即使是瞎子或者聋子,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是他们也能很快地用心灵去感受得到。萧爷!你真不明白我们小姐的一片真心?” 萧奇宇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感受得到过。如今这样一提,他立即想起贝叶梵跟他说的“大海中的孤舟”这类的话。 他的心一震,立即从床上跳起来。 小红大惊说道:“萧爷!你的伤……” 萧奇宇叫道:“小红!我们快去看小姐!” 小红一怔问道:“看小姐?” 萧奇宇已经挣扎地走到里间门口,说道:“小红!设法撞开它!” 小红还在迟疑,萧奇宇端起手肘,照准门栓处,用力一撞,房门应手而开。 他们二人抢到里面,但见一盏灯光,照着躺在地上的贝叶梵姑娘。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脸上失去了血色,地上流了一滩血。她的手摊在地上,手边有一柄匕首。 萧奇宇抢上前抱起贝叶梵,叫道:“小红,快拿我的药箱来。” 贝叶梵姑娘在萧奇宇的怀里,缓缓地睁开眼睛,凄凉地一笑说道:“萧大哥!来不及了……太迟了!我已经……” 萧奇宇说道:“叶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为什么?” 贝叶梵吃力地说道:“萧大哥!你为我治疗毒伤,全身裸裎在你面前,一个人……她这一生……只有一个人可以这样看到她……可是这个人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萧奇宇急着说道:“叶梵!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是医家,你是病人……” 小红这时候急急忙忙地递过药箱。 贝叶梵摇头说道:“萧大哥!没有用了。让我还乘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萧奇宇已经知道无望了,仍忙着为贝叶梵疗伤。 伤口是在肚子上,血已经不流了。 贝叶梵说道:“萧大哥!我现在只求你能听我说话,让我把话说完。求求你!萧大哥!” 萧奇宇点点头,双手环抱着她,说道:“叶梵!我在听。我在听你说的每一个字。” 贝叶梵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很吃力的说道:“萧大哥!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虽有媒妁之言,一切尚在计议之中。因此,我……我……咳……咳……” 萧奇宇叫道:“叶梵,叶梵!” 贝叶梵又慢慢地说道:“你来到贝庄,救了我,救了贝庄,我……只有委身……以报,同时……也成全了我的名节。可是……可是……” 她一阵咳嗽,嘴角流出血丝。 萧奇宇流下眼泪,说道:“叶梵!我真的没想到这些,所以,你方才在外面所说的话,我一直是懵然的,另一方面,在漓江之畔,我有一个承诺……” 贝叶梵淡淡地笑了一笑:“那一定是美丽的承诺。只可惜……只可惜……” 她又咳起来,人已经没有气力了。 萧奇宇抱着她叫道:“叶梵,叶梵!” 贝叶梵姑娘终于又睁开眼睛,迟涩地说道:“原以为让你做贝庄的主人……唉!我还想这些做什么!……萧大哥!能死在你怀里,我也该满足了!还有……” 她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油纸,说道:“这张图……”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她仿佛是睡在萧奇宇的怀里,睡得那么熟,脸上还带着微笑。 贝叶梵这位美貌多情的姑娘走了,她说的,能死在萧奇宇的怀里,她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可是抱着她的萧奇宇,大叫一声,创口崩裂,人昏了过去。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萧奇宇悠悠醒来。 他睁眼一看,一盏孤灯照在房里。他忽然想到贝叶梵的死,忍不住叫道:“叶梵!……” 人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被一双手按住。 “萧爷!你……” 萧奇宇这才看到戴着孝的小红、全紫、半绿三位姑娘,都站在床前。 萧奇宇问道:“你们小姐现在……” 小红流着泪说道:“暂时停在灵堂,棺木还没有送到。” 萧奇宇挣扎着要起来,小红不放手。 他说道:“小红!不妨事的,至少我已经睡了一整天,我的药能在一个对时之后,愈合伤口,现在差不多我已经一如常人了。” 小红还有些不放心。 萧奇宇说道:“小红!这个家里有三个人的丧事,我不起来办,谁能办得了?” 他站起来,摸摸怀里,那张油纸绘制的图,仍然被小红藏在他的怀里。 他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感慨无限。 就是这么一张纸,害得一个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人”真是一个无法理喻的东西,这样的结果,值得吗? 他沉重地说道:“走吧!我们到灵堂去看看你们小姐去。” 小红说道:“萧爷!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让我们做一点东西,吃过了再去好吗?” 萧奇宇苦笑一声,双泪落胸前,凄苦地说道:“我现在那里还有心情吃得下东西呢!” 小红暗自点点头。心里忖道:“人称尺八无情,实则是一位真情真性的人。小姐!你为什么不能等!日久生情,就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小姐!你死得好冤啊!” 想到这里,禁不住放声大哭。 全紫和半绿也引得哭泣出声。 就这样惨凄凄的气氛中,萧奇宇慢慢来到灵堂。 灵堂里停了两具棺木,贝叶梵姑娘停在右边,一身白净衣服,状如熟睡。 灵堂里点着素烛,有人在不断地烧纸。 萧奇宇站在贝叶梵灵柩之前,低低地说道:“叶梵!我来看你了,你这样一走,在我的心上狠狠地剜了一刀,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他缓缓地盘坐下来。从身上取出玉箫,凑到嘴边,呜呜的箫声,悠悠而生。 深夜灵堂,如此箫声,使人听起来越发地有一分难言的凄凉。 箫声一直延续下去,外面传来三声的梆声,萧奇宇才将箫拿开嘴唇,站在贝叶梵灵柩旁边,喃喃地说道:“叶梵,你如此狠心地一走,贝庄未了之事,义不容辞地落在我的肩上,特别是那幅图,你放心,我会妥善的处置,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这份真情,我会珍惜,今生已矣,期待来世吧!” 他伫立在一旁,泪水泉涌,湿透衣衫。 他一直在叹息着两句话:“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叶梵!你太狠心!” 小红此时已经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全紫和半绿一直含泪搀扶着小红,深怕她倒于在地下。 萧奇宇忽然从胸前衣服里,取出那张油纸绘制的要图,只在烛前略略看了一眼,伸到烛火之上,准备烧掉,想了一想,他又将之藏在贴身衣服内。 他长叹一声说道:“三位姑娘请节哀吧!我此刻心情很乱,对于你们小姐,我是……” 下面的话哽咽住了。 小红拭着眼泪,哀恸地说道:“萧爷!小姐她太刚烈,她为什么不能从宽去想。其实萧爷对我们小姐的一份真情,我们是能感受得到的。只可惜……我们小姐走得太冤!太不值……明明是一对神仙眷属,结果到头来却是生死两茫茫……” 她说到“生死两茫茫”,又忍不住哭了。 萧奇宇伤感地说道:“小红!有些事你不了解……” 他顿了一顿,随口吟着: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共生死。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小红颇通文墨,她一听这“节妇吟”,蓦然一惊,不禁脱口问道:“萧爷!原来你已经成家了!” 萧奇宇摇头说道:“没有。小红,我没有资格以节妇自况,我只是说明我的心情,恨不早日相逢。小红!小姐为裸裎相见一事。耿耿于怀,她只有以身相委,以全名节。” 小红说道:“对啊!小姐和原来的姑爷,只是口头上的期许,还没有任何的承诺,所谓未亡人,也不过是小姐刚烈的自许而已。为了裸裎就医,小姐对萧爷有委托终身之意,于情于理,都是适合的啊!” 萧奇宇叹道:“小红,我在漓江曾有一个生死不渝的承诺啊!” 小红的泪水又流下来,天下的恨事,奈何如此之多!萧奇宇叹道:“我是个无情的人,奈何偏偏碰上多情的事。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人之一生,难逃一个‘情’字,于是只有浮沉恨海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屋外有人哈哈大笑,以调侃的语气说道:“这种多情种子的话,居然出自无情的人,真叫人难以相信。看来江湖上对尺八无情箫的称呼,要改称尺八有情郎了!” 萧奇宇心里一震,自己为了贝叶梵的死,心神受损,不能意志凝聚,哀伤戕损了人的精力,连屋外来人都浑然无觉,这就是危险的讯息。 他握着玉箫,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昂起头,向外面走去,却被小红拉住衣襟,并且低声说道:“萧爷!你不能出去!” 萧奇宇一怔问道:”为什么?” 小红说道:“萧爷,你悲恸逾恒,已经忘记了你自己的创伤尚未完全康复,而且,你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外面来的分明是仇敌,你怎么能够仗箫却敌?”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小红姑娘,谢谢你的关心,可是眼前情势如此,我不出去,难道还能逃走不成?” 小红说道:“萧爷!这不叫逃走,只是暂避其锋而已。你离开贝庄,带走那幅图,剩下的场面,让我跟全紫,半绿她们来应付。小姐都已经过去了,还怕他们将我怎么样不成?” 萧奇宇微微一笑。 小红又接着说道:“萧爷,小红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是,我也知道: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请萧爷三思!” 萧奇宇说道:“小红姑娘,我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不管是不是逃走,此时此刻,叶梵刚刚咽下气,我就如此甩手就走,将来在九泉之下,我们不好相见的。” 他用微笑安稳住小红的不安。 “你放心!一个练武的人到了某种地步,三五天不饮不食,还不至于尽无力气……”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的人又说道:“尺八无情!请出来吧!其实我们之间的事情很容易解决,你大可不必如此思前想后。” 萧奇宇只说了一句:“看守着灵堂,不要轻易离开!” 他用手推开门,刚一迈出脚步,就听到嗖、嗖、嗖一连串的人影闪动,从对面厢房屋顶上,飘身翻落下三个人,站成犄角之势,半围住萧奇宇。 萧奇宇一眼看到,站在左首的是流云剑派的卜如金,立即寒着脸叱道:“卜如金!你好无耻!你忘了你是怎么走的?你还有脸勾引别人回这里来?像你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说话。” 他这一顿严厉的斥骂,骂得卜如金满脸飞红,站在那里垂着一支手,说不出话来。 萧奇宇骂完了之后,他真的一转身,双手往背后一抄,向房里走回去。 站在当中的老者,五十上下,一双绿豆眼,一撮山羊胡子,有一个大嗓门,叫道:“尺八无情!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跟谁谈生意?” 萧奇宇立住脚,缓缓转过身。 对方笑眯眯地说道:“尺八无情!你骂错了人。这次来怪不得卜如金,你碰碎了他的肩骨,他寒了胆,说什么也不敢再回来。可是,十箱珠宝和古物神兵太过诱人,所以,老夫逼他回来的。所以,你要跟我打交道。” 萧奇宇淡淡地问道:“阁下是谁?我们素昧平生!” 老者摸着山羊胡子呵呵笑道:“问得好!老夫那里能与名震武林的尺八无情相比,……” 萧奇宇这会脸往下一沉,说道:“我说过,我与阁下素昧平生,我们之间没有开玩笑的交情,有话就请直说。” 老者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奸诈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夫复姓上官……” 忽然他的右手从背后向前一摆,哗啦啦,呛啷啷,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半截拖在地上,全长大约有四尺余,是三十六把柳叶刀串连在一起的奇形兵刃。 这种兵刃不见于兵器谱,不列入大小十八般兵刃之中。三十六把柳叶刀,串成翎翅一般,对敌之际,可以当软兵器,只要按动把手上的卡簧,套链之中另有钢骨衔接,三十六把柳叶刀变成四寸长的雁翎锯。非但如此,在急要的时刻,趁敌不备,三十六把柳叶刀可以变成暗器,变成一阵刀雨,使敌人防不胜防。 使用这种独门兵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官不二,武林有名的独行大盗。 上官不二的名字带几分狂傲,意思是指凡是与他为敌的人,见不到他的第二面。 上官不二在尺八无情箫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了,所以,他们从没有碰过面。 上官不二为何这时候突然露面? 萧奇宇没有仔细去想,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原来是上官不二。” 上官不二笑笑说道:“真不容易,居然尺八无情知道老夫,真教人意外!” 萧奇宇说道:“那也没有什么!恶名昭彰的人,就像一堆臭狗屎,总是要臭一阵子的。” 上官不二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笑说道:“尺八无情!只要你把那份图拿出来,任凭你怎么骂,老夫都不会在意。” 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你说的是贝庄的藏宝图是吗?不错,是在我身上。告诉你,也告诉卜如金!贝庄最后一个人贝叶梵姑娘,已经死了!……” 卜如金突然插嘴问道:“叶梵死了?怎么会?她是怎么死的?”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卜如金!你还会关心她吗?恐怕你关心的是那张图吧!告诉过你,这张图,现在我这里,待我葬了贝老爷子父女之后,这张图将随着我浪迹天涯,你们要就找我,与贝庄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卜如金站在那里有些呆呆的。 上官不二却阴阴地笑道:“尺八无情!将图拿出来,挖出来的宝物,你可以分享一半……” 萧奇宇冷冷笑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分去一半?” 上官不二笑道:“做人不必太贪心!你知道一句老话吗?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尺八无情身上藏着这张图,必然会引起天下武林人士的垂涎,你走遍天下不得安生。何不今日你我一分,一切都是平安无事。” 萧奇宇说道“上官不二!你凭什么要来插脚?” 上官不二道:“尺八无情!老夫手下的雁翎刀还没有领教过尺八玉萧,今天要不要试试?”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上官不二!你要是不想跟我见第二次面,你就不妨试上一试。” 上官不二大笑而起,他是穿着大氅的,此刻一旋身,黑面红底的大披风脱了下来,甩给站在右首的汉子。 就在这一旋之际,四尺长的雁翎刀闪起一阵耀眼的亮光,在微弱的门灯照耀之下,带着刺耳的啸声,削缠并出,袭向萧奇宇。 这种既像狼牙,又像雁翎的刀,如此扫来,凌厉惊人。萧奇宇手中的尺八玉箫简直就无法相比。 可是萧奇宇在第一眼看到这种奇形兵刃之后,就打定主意,要以智取。 当雁翎刀如此扫来,萧奇宇弹身而起,翎刀从脚底下过去。 上官不二果然高明,他仿佛早就料到萧奇宇无法硬接,也不会退让,只等他上窜身形一起,雁翎刀有如灵性,一缩而回,倏又突然爆发,三十六把柳叶刀变作开嘴的狼牙,迎向萧奇宇的下落身体。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萧奇宇手中的玉箫突然疾出一点,从狼牙中穿隙而过,指向上官不二的手腕。 上官不二一收手腕,三十六把柳叶刀松散而下,萧奇宇也同时落到地上。 第一个回合,互换一招,算是平手。 上官不二冷笑一声说道:“尺八无情,果然名不虚传。” 萧奇宇笑笑道:“等一下你领教了我的无情之处,你才知道厉害。” 上官不二大喝出声,二次出手,三十六把柳叶刀或散或聚、或成软鞭、或是硬锯,使得有如一阵狂风骤雨,向萧奇宇猛扑。 萧奇宇将玉箫藏在肘后,整个身形穿插在刀光翎影之中,宛如蛱蝶穿花。惊险处,只差毫厘,令人心惊胆战;美妙处,从容飞舞,令人击掌欢欣。 只是一点,他的玉箫却不曾还招。 如此一连二十余招过去,两个人都快得看不清楚人影,尤其是在灯光之下,越发地使人眼花撩乱。 上官不二手中的雁翎刀连攻无效,难免心里一急,将刀舞得哗啦乱响,刀风咻咻。 萧奇宇一见对方着急,便自得意,正好趁着对方雁翎刀从脚下扫过一招“地趟刀”,刀尖还没有向上卷起的瞬间,他觑准着一脚,踢向上官不二的右手腕。 只等对方手腕自然一收,翎刀落地未起之前,在那一瞬间,玉箫疾如一点寒星,闪电点向上官不二的面门。 上官不二没有料到萧奇宇会在二十几招之后,突然还击,只是微微一错愕,赶紧一偏头。 萧奇宇玉箫攻击面门是虚,就是要逼使对方闪躲,抢得这一刹那机先,玉箫下落,敲向手腕。 “哎唷”之声末了,雁翎刀已经脱手,散落一地。 这一阵哗啦啦声中,寒星再起,这回指向前胸,上官不二一声咳嗽,人缩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真正算起来,二十余回合,只有仅仅的互换三招,便将一个不可一世的复出的大盗制服在当场。 萧奇宇退后两步说道:“上官不二!我要让你知道,尺八无情并非绝情,你可以走了,有机会往后再见!” 上官不二咬牙伸直了腰,眼里爆发着极凶毒的光芒,但是,顷刻之间,他垂下了头,旁边的人,抢过来扶住了他。 萧奇宇忽然叫道:“你等一等!” 他唤住上官不二,然后从怀里取出那张油纸绘制的要图,在手上扬了一扬,说道:“你们看,这就是你们所想要的藏宝图。” 他突然一折身从屋里取出一支点着的蜡烛,将那张藏宝图在烛火上一点,立即有一股火焰卷起,不消片刻,藏宝图化作灰尽,随风吹散,无影无踪。 上官不二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卜如金似乎不为所动,站在那里,毫无表情。 萧奇宇说道:“藏宝图烧掉了,没有人再能得到这批宝物。除非你将占地十余亩的贝庄,整个翻土,而且土深五尺。” 他转而对卜如金说道:“卜如金!人能一念回头,着实不易,而回头以后再失足,是愚不可及的事,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如今,我烧了藏宝图,等于烧掉了你的欲念,你应该可以安心地再回头,如果再失足时,恐怕就无人可以帮助你了!” 上官不二扶着同行的人,低头看看地上那散成一堆的雁翎刀,一转身,弃刀不顾,再向外面走去。走不几步,倏地又回头,对萧奇宇点点头,说了一句:“再见!” 上官不二一走,萧奇宇根本没理会卜如金,转身向里间走去。 卜如金突然说道:“萧兄,我知道你是不屑于再跟我说一句话。” 这声”萧兄”使萧奇宇站住了脚。但是,他并没有回头。 卜如金也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说道:“我现在只请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卜如金说道:“不!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过去,那就是我卜如金在你心目中的人格。” 萧奇宇哼了一声说道:“你也配谈人格吗?” 卜如金说道:“萧兄!这正是我所要向你说的。承你不杀我在先,除了痛自反省之外我已经没有可为之事。可是这个时候遇见了上官不二……” 萧奇宇说道:“是遇见的吗?” 卜如金立即解说道:“上官不二是我早在邀请杀手杀你之前所邀请的。可是此时此刻,完全是意外的相遇。” 萧奇宇说道:“于是你告诉他这里的一切。” 卜如金说道:“瞒不了啊!断臂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你叫住我,说这些话,用意何在?” 卜如金说道:“要让萧兄了解,你的好意,卜如金非全然不懂,你的真诚,感动了一个老浪子的回头,觉今是而昨非。我要谢谢你,并且告诉你,我亲眼看到的尺八无情,是一位有真情真性的人。话说完了,谢谢你能听下去。再见!” 他说完话,便转身向外走去。 萧奇宇突然一转身,赶上两步,叫道:“站住!” 卜如金回头问道:“还有什么要询问的吗?” 萧奇宇缓着语气说道:“你如今将往何处?” 卜如金黯然说道:“由于我的无知愚昧和贪婪,使流云剑派完全毁了,我还能到那里去?无非飘泊江湖,浪迹天涯,了此残生。” 萧奇宇突然说道:“我有个意见,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接受!” 卜如金说道:“洗耳恭听,请指教!” 萧奇宇说道:“留下来!” 卜如金惊诧道:“留下来?留在贝庄吗?啊!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萧奇宇问道:“为什么不行?是你不愿意?” 卜如金说道:“由于我的愚昧与贪婪,贝庄变成如此模样,我还有何面目留下来?” 萧奇宇说道:“正因为是你一手造成今天的后果,所以你要留下来,负起重振贝庄声威的责任,那正是你补过赎罪的机会。” 卜如金带着意外的惊讶,只挣得一句:“可是我……” 萧奇宇说道:“你说过,你是一位老浪子。浪子能回头,千金不换,如果你如此一走了之,恐怕你就永远没有补过赎罪的机会了。” 卜如金不安地说道:“萧兄!你可以留下来,留在贝庄。至于我……” 萧奇宇说道:“我以什么身份留在贝庄?只有你,才是名正言顺的贝庄继承人,除非你的改过自新不是出自真诚。” 卜如金说道:“萧兄!……”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你可以怀疑我任何事,就是不能怀疑我的悔过诚意。” 萧奇宇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屋子里,站在贝叶梵的停柩前,默默地祝道:“叶梵!我走了!我这样处理,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以你的为人宽厚,我想你是会同意的。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真心悔过的人呢?叶梵!我原是要亲自葬你入土,可是我多留一刻,我对你的愧疚,就深了一分。让我走吧!我的人离开了贝庄,可是我将永远忘不了这里。叶梵!。我相信有来生,我期待着来生再聚首。再见!叶梵!” 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光,他仿佛看到躺在停柩中的贝叶梵,在那熟睡般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伸手偷偷弹去自己眼睛里的泪珠,低头转身,提起包裹。 小红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没有说话。 可是此刻她低低地叫道:“萧爷……” 萧奇宇没有回头,只是很沉重地说道:“小红!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希望你同意我的做法。” 小红说道“萧爷!小红只是一个俾女,只有听从的地位。” 萧奇宇说道:“错了!今后贝庄的未来,你要负起很大的责任,不是对我,而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贝姑娘。” 小红有了哭声,说道:“萧爷!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呢?你说过,你要留到七七才走……”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小红。原谅我吧!我必须要在今夜离开。要不然我恐怕离开不了贝庄了。因为,尺八无情也是人啊!” 他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我答应你一件事,我会再来贝庄。我希望再来时,贝庄的一切,都变得美好。” 说完话,他大踏步走出屋子,卜如金站在院子里,似乎已经料到萧奇宇要离开,他站在廊里恭送。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卜老,不要让贝老爷子在地下叹息。再见!” 他没有理会身后卜如金的哽咽,小红、全紫和半绿的呼叫,他冲出大门,来到黄棣河边。 天上浮云掩星月,黄埭镇上传来三更梆声。 萧奇宇转过身来,看看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房屋,一阵说不出的伤感。使他突然狂奔,越过黄棣河,朝着那黑黝的原野奔驰过去。 黎明时分,水月庵的的小尼打扫完了佛堂,浇了院子里花草,照例地在天亮以前,要将庵门外扫干净。 小尼一拉开庵门,抬起来的脚刚一踏下去,惊得她大叫起来。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睡在庵门口。 小尼这一惊叫非同小可,连忙连跑带叫,到里面去禀告住持师太。 住持师太是一位刚刚从圆寂的老住持手里接过这座水月庵,年纪三十刚出头,却是潜心静修的真正出家人。 住持师太法名无垢,此刻正在净室里打坐。 小尼姑如此一路喊叫,使她皱起眉头,刚要下禅床,小尼姑已经冲进来了叫道:“师父!不好了!有个死人在我们庵门外面。” 人命关天,难怪小尼姑要惊吓得如此失常。 无垢师太轻轻说道:“出家人不要这样大声喊叫说话。我以往说过,是不是?你又忘了?” 小尼姑嗫嚅地说道:“是的!师父!可是庵门外面……” 无垢师太说道:“说不定是附近施主夜行喝醉了酒,醉倒在门前。值不得如此大惊小怪。” 小尼姑翘着嘴说道:“可是……可是我没有闻到有酒气!” 无垢师太说道:“我们去看看吧!” 小尼姑掌起一盏气死风灯,一齐来到庵外。 就在庵门口,有一个人趴在地上,他的手伸向门,想必是在倒地之前,想伸手敲门,可是没等到敲到门,就倒下去。 这个人的左肩上挂着一个包里,而且衣着不差,的确不是醉酒之人。 无垢师太叫小尼姑将这人翻过来,看看还有没有气。小尼姑带着几分害怕的心情,将气死灯放在地上,双手将这人翻过来,她又吓了一跳。 只见这人脸色苍白,嘴角残留有血痕。 无垢师太俯下身去,用手试试这人的鼻息,气息如丝,人没有死,可是命危在旦夕。 无垢师太断然地说道:“彤云!我们合力将这人抬进去。” 小尼姑名字叫彤云,她傻着眼望着师父问道:“师父!将一个死人抬进庵里作什么?” 无垢师太说道:“这个人没有死!我们不救他就会死,知道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扫地尚怜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何况是一个人。快别说了,救人要紧。” 彤云不敢再说话,心里有老大的不愿意,也只好和师父合力将这个人抬进庵里。 水月庵是个很小的尼庵,佛堂两侧有两个厢房,一间是小尼姑彤云住的卧房,另一间是一明一暗两房并在一起的套间,就是住持无垢师太的净室。 佛堂的后面是一处小小的天井,剩下的就是厨房和一个老道婆住宿的地方。 再后面有一块空地,用篱笆围起来,种了菜蔬瓜果,一口古井,两三棵垂柳,现在正是柳丝千垂的时节。 水月庵距离最近的市镇塘头桥,约有二三十里地,这是一个非常偏僻而又清静的尼庵,适宜静修,却不适宜生活,因为这个供奉着白观音大士的庵堂,根本没有香火。 彤云小尼姑抬人到佛堂之后,便问道:“师父!将这人放在那里?” 放在佛堂,当然不宜。放在彤云卧房,则彤云睡在那里? 无垢净室前间有一张打坐的胡床。 无垢师太略一思忖,便道:“来!放到胡床上。” 将这个人放平之后,无垢师太探试一下鼻息,翻开眼皮仔细看了看,便立即吩咐:“快到后面叫老道婆熬一碗米汤来。在米汤没有好之前,先到开水壶里倒一碗热水来。” 彤云跑得很俐落,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热水。 无垢师太叫彤云扶起那人的头,牙关并没有扣紧,很顺利地灌下两口热水。 当时只听得咕噜,肚子里一阵响。 无垢师太示意叫彤云将那人的头放平,她宽心地说道:“现在大概是不妨事了。” 彤云问道:“师父,热开水也可以治病吗?” 无垢师太说道:“这个人真正说来,算不得是生病。只因为他在饥饿中长途疾奔。这人身具武功,在疾奔的时刻,全仗着一口气在支撑着,一旦这口气支撑不下。而又意志崩散的时刻,立即就会垮倒。 彤云傻傻地问道:“师父!你是说这个人是饿出病来的吗?或者说是累出病来的呢?” 无垢说道:“也可以说是这样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心灵受创太重,一时急血攻心,也就是一般说的‘血不归经’,他喷出了鲜血,这是十分危险的。” 彤云显得十分高兴地说道:“没有想到师父对医术还有这么深的造诣。” 无垢师太摇摇头微笑道:“谈不上医术,只是有一点点常识而已。” 彤云问道:“师父!你是从那里学来的?我说的是这些常识。” 无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着说道:“彤云!真正的功劳是你,如果不是你发现得早,要是再耽误一段时间,恐怕就是医道高明的大夫,也要束手无策了!” 在说话的这一会工夫,老道婆送来了一碗浓浓的米汤,一路用汤匙搅和着,让汤凉下来。 无垢师太接过米汤,又叫彤云扶起那人的头,用汤匙慢慢地喂着。 在喂到第三汤匙的时候,那人微微地张开了眼晴,微颤的嘴唇,知道自己在吸吮着汤匙喝米汤了。 彤云惊喜说道:“师父!他睁开眼睛了!” 无垢师太本是弯着腰在喂他喝米汤,此刻她站直了身子,注视着这人。 在他那两道修长的剑眉之下的双眼,果然已经慢慢睁开,随着在他的眼角,涌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他微颤的嘴唇正微翕着,可以听出他在问:“请问这是那里?” “我们这里是水月庵。” 那人轻微地“啊”了一声,微弱地说道:“原来是处庵堂!” 他说着话,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无垢师太正色说道:“我知道你身具很高的武功,要不然像你这种情形,早已经狂喷鲜血,死在荒郊。不过,照你现在这种虚弱不堪的情形来看,你可以挣扎出这座庵堂的大门,但是,你一定会死在百步之内。” 那人说道:“可是……可是……这里是清修的庵堂佛地……” 无垢师太说道:“正因为我们是庵堂方外之地,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放心躺着。喝完这碗米汤,你先闭目养神休息一阵,因为你现在的情形,根本不能太快吃东西。” 那人闭上眼睛,点点头说道:“多谢!” 他这样一连喝了几口米汤,点点头说道:“不用了!” 无垢师太率同彤云小尼和老道婆,退出了净室,将门带上,让里面的人静静地休息。 里面那人果然静下心来,摒除一切杂念,很快进入酣睡。 他这一觉真正睡得甜熟,及至他醒来,他闻到一阵阵檀香烟雾的味道,睁开眼睛,房子里一片漆黑。 他躺在那里自己回想了一下:昏倒之后,醒来是在一座尼庵里,后来……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就爬了起来。 他这样一翻动,胡床吱吱作响,房门却及时打开,彤云掌着烛台,老道婆捧着一个红漆托盘,里面放置着一钵稠粥、两碟小菜。 后面跟的是无垢师太。 这人赶忙下床,站起身来,深深一躬道谢。 可是他人没有站直起来,一阵晕眩,及时扶住床沿,差一点就跌倒在地上。 无垢师太说道:“你先别行礼,坐下好说话。” 那人闻言坐下,却拱手说道:“说来惭愧……” 无垢师太止住他说下去,说道:“现在不是你说惭愧的时候,实在说来,你现在没有力气说话。因为你已经饿得太久了,吃完这两碗粥,有话慢慢再说。” 那人拱手道谢,颤抖的手,从老道婆手中接过来一碗稠稠的粥,无垢师太立刻退了出去,让他一个人吃饭。 这一顿饭——一钵粥、一碟老盐菜、一碟焖黄豆,是他的记忆所及当中,吃得最香、最甜、最好吃的一顿饭。 当他盛第三碗粥的时候,忽然警觉到自己吃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两碗稀饭下肚,他才感觉站起来的腿和伸出去的手,不再颤抖。 他正要开门出去,门外的老道婆、彤云和无垢师太,却于此时鱼贯走进来。 老道婆收拾碗筷,那人这时深深地一躬到地,说道:“鄙人萧奇宇,在生命垂危之际,多蒙师太搭救,救命之恩,永生不忘。只是只身漂泊江湖,无言可报答。请师太受鄙人一拜。” 无垢师太闪身一边,拿掌当胸说道:“萧施主千万不要提报答二字,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人都会义伸援手,何况出家人是慈悲为门,方便为本” 彤云在一旁说道:“萧施主,我师父说你是饿了很久,又是憋足了口气全力狂奔,另外主要是你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杀伤,所以才口喷鲜血,昏倒在地。是这样的吗?” 萧奇宇一听,赶紧向无垢师太一抱拳说道:“原来师太还是位医术高明的高人,真是我萧奇宇命中有救。” 无垢师太没有答话,脸上掠过一阵奇特的表情,但是一闪即逝。 萧奇宇随即说道:“大恩不敢言谢,看天色已经不早,不敢在此多做逗留,我要向师太告辞。萧奇宇再来时,再重申谢意。” 无垢师太问道:“萧施主意欲何往?” 萧奇宇说道:“实不相瞒师太,我是受人之托,在江湖上寻找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所以没有一定的去处。” 无垢师太说道:“既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等着处理,萧施主就不必急着赶路。萧施主虽然武功深厚,身体的底子好,但是经过这次的折磨,无异是害了一场重病。目前身子还没有复元,即刻跋涉江湖,恐怕难以支撑下去,如果再病倒途中,那就十分危险了。” 萧奇宇拱手说道:“师太说的极是,但是,水月庵是静修的佛地,我实在不敢在此打搅。” 无垢师太说道:“佛门虽属清修之地,但是见有苦难不能不伸出援手。何况今天已经天黑,水月庵附近几十里没有歇脚之处,此时水月庵请人离开,情理难容。” 她吩咐老道婆:“佛堂后侧香积橱里,清理出来,安排出一个铺位,请萧施主暂时委屈一宵。” 萧奇宇再三称谢,他由老道婆引到佛堂,虔诚地叩拜了观世音菩萨,他感谢菩萨的庇佑,使他绝处逢生。” 佛堂后侧的香积橱,是空着的,打扫得一尘不染,打开橱门,铺上被褥,正好一个人睡下。 萧奇宇本来想打坐一会,调息行动,但是,由于地方太小,做起来不方便,也就算了。和衣靠在枕上,打算度过今宵,明天一早离去。 至于水月庵的救命之恩,只有等到以后有机会再行报答。 人躺在香积橱里,心绪不宁,思潮如涌,一时倒睡不着,想起很多问题。 想到“快刀沈”的下落,想到那一对母女盼夫盼父的哀愁,想到漓江之畔的司马环翠那份带有一丝苍凉的承诺,想到南湖烟雨,想到黄棣贝叶梵的壮烈…… 人生是一个旅途,有人喜欢平淡无奇,平静无波,如此平平稳稳走完全程;又有人欢喜狂风骤雨,朝曦夕阳,多采多姿地走下去,这才不愧对一生。 萧奇宇是属于后者,但是,如今躺着香积橱内。如果昨晨无人救起,恐怕已经是暴尸乡野,为鸟兽所食了。可见得无论多么绚烂的人生,最后都是归于沉寂。 想到这里,不觉通体清凉,出了一身冷汗。 就是这一瞬间,萧奇宇作了一次重大的决定:该是倦鸟知返的时候了。再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无论找到“快刀沈”与否,他决心提早回到那幽美的漓江之滨,种几亩田地,驾一条船,相偕司马环翠,在渔鱼耕种的生活里,做一次与世无争的人。 当自己的思维净化纯一之后,酣然入睡。 可是他睡到半夜,被一阵难过折腾醒转来,他感到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干,鼻孔里像是会喷出火来,眼睛干涩刺痛几乎睁不开。他用自己手背在额上试探,才知道是在发高烧。而且,他这样一移动,便恶心呕吐。 萧奇宇自己是医生,知道如此突然而来的病情不轻,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离开水月庵,重病的人,不要连累别人。 可是当他从香积橱里挣扎着起来,落地还没有站稳,两腿发软,人就摔倒在地上。 这样咕咚一响,惊动了无垢师太,叫醒熟睡中的彤云,持着烛台来到佛堂一照,只见萧奇宇倒在地上,还在那里挣扎着要爬起来。 无垢师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立即吩咐彤云,叫老道婆起来,将萧奇宇扶起来,仍然让他躺在香积橱里。 无垢师太问道:“萧施主!你现在感觉如何?” 萧奇宇气息微弱,眼睛里满布红线,两腮火红,气喘得厉害,只能说得一句:“我烧得厉害……” 无垢师太叫彤云到后园打一桶井水,用面巾浸湿,冰在萧奇宇的头上。 她和彤云守在一旁,每隔一段时间,便将湿面巾更换一次。 彤云有些担心,她问师父:“烧得这么厉害,他会不会死在这里?” 无垢师太说道:“不要怕!只要我们看着他,这样慢慢用冰凉的井水,不让他神智继续昏迷,烧会退下去。只要烧退了,他的病就无碍了。” 彤云问道:“昨天他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子呢?” 无垢师太说道:“他们练武的人不怕外伤,最忌内损。昨天他在狂奔之后,急血攻心,只要多休息,就会复元的。想必昨天晚上,他又强行调息行功……外受风寒,内受情伤,一时交积,结果就是这样。” 彤云说道:“既然这样,师父请去歇着,这里由我来看着他。” 无垢师太点点头,她并没有回净室,就在佛堂里蒲团上打坐。 天已经亮了。彤云不知道换了多少次冰冷的湿面巾,萧奇宇的烧居然渐渐地退了。 无垢师太站在香积橱边,缓缓地说道:“萧施主!且喜贵体已经无碍。” 萧奇宇阖目说道:“连累师太,愧疚无已!” 无垢师太说道:“出家人谈不上连累二字,只是我有一句话奉劝施主。凡事退一步想,就会海阔天空。像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这点道理岂有不明白之理,只是身在事中,就容易失去理智。人欠欠人,当作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也就不必耿耿于心,不能释怀了。出家人实在不该饶舌,只是见施主为病所苦,才略作进言,罪过!罪过!” 萧奇宇矍然而惊,躺在床上深深点头,说道:“师太指点,令在下顽石点头,多谢!” 无垢师太又命老道婆在后面园子那一座草盖的凉亭里,将四周用草编织成墙围起来,再用草铺成一个舒适的床,将萧奇宇迁到后园养病。 无垢师太在送萧奇宇到后园的时候,郑重地说道:“佛堂不能住入,香积橱更不是歇人的地方。后园虽然简陋,养病倒是适宜。听彤云说,施主颇谙医术,当然了解,病去如抽丝,是急不得的。水月庵粗茶淡饭,都是来自自己耕种和四方布施,尽管安心食用。” 萧奇宇没话可说,只有说不尽的“谢谢” 他就真的留在水月庵养病了。 人生的际遇,真是无法预料。像萧奇宇这样纵横江湖一条游龙的人物,竟然病倒在水月庵这样偏僻的地方。 萧奇宇在水月庵住了十几天,病已经好了,身体也渐渐复元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告别了。 萧奇宇住在水月庵十几天,他一直留在后园,除了每天为他送饭的老道婆,他没有再见过无垢师太。 这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便收拾起包袱,准备到前面佛堂向无垢师太告辞。 当他走到佛堂的后面,听到不同平常的声音。 水月庵真是一个清静的地方,香火不盛,平时难得有香客前来水月庵进香。 生活在水月庵的无垢师太、彤云小尼姑,平常话就不多。即令有事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无垢师太常说的一句话:“大声说话就不像一个出家人” 虽然她并不强调”开口业障”,但是她很重视“谨言”。 至于厨下做粗活的老道婆,更是一整天难得说一句话,事实上她就是要说话,也无人跟她说。 整个水月庵经常保持的就是一个“静”字。 可是今天不同,佛堂里不但有人讲话,而且像是有人争吵。 萧奇宇很自然地停下脚步,毫不犹豫的转身回头。 原因很简单,他不希望听到与己无关的事,尤其是别人的私事。水月庵是清修的佛门之地,不会有什么私事。但是,有人争吵,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当他转身回头的时候,他听到一句:“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不说出那笔钱的下落,我就要将水月庵杀个鸡犬不宁,放把火把水月庵烧成平地!” 萧奇宇这一惊非同小可。 杀人放火是强盗的行为,而水月庵更不能允许有人在这样佛门净地杀人。 他本来已经向回走的脚步,如今不得不掉转回头。 当他刚一踏进佛堂,还没有看清楚佛堂里的情形,就听到有人“啊哈”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原来有个老小子躲在尼姑庵里,怪不得你要在这里当尼姑!” 接着大喝问道:“老小子!你是什么人?” 萧奇宇这才看清楚了。佛堂里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两道浓眉,一个蒜头鼻子长满了酒糟红,满脸落腮虬髯,包着一张大嘴,瞪着一双大眼睛,满布着红丝。 佛堂不大,此刻已经从他的身上传来刺人的酒气。 在这个人的身后,站着两个大汉,腰间悬着皮鞘的大砍刀,腰上系着宽阔的皮带,上面镶着铜钉。 这三个人给人相同的感觉:粗犷、彪悍、凶猛。 而三个人都是风尘满身,连胡须头发都有尘土打结。 萧奇宇再看,无垢师太盘坐在蒲团之上,右手在捏数着念珠。她的脸上本来是十分平静,可是,此刻萧奇宇的出现,使她的脸上产生变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彤云站在无垢师太身旁,带着几分畏缩的怯意。 烧火的老道婆站在无垢师太身后,脸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一个多么与周围环境不协调的景象。 萧奇宇怔在那里,他的心里在想一个问题:“方才说话的,想必是那个彪形大汉。他是跟谁说话呢?是跟无垢师太吗?那是多么荒谬的事。” 他如此一沉吟,对方又喝问道:“老小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奇宇向前走了两步,淡淡地问道:“这位兄台!你是在问我的话吗?” 那大汉纵声大笑,指着萧奇宇说道:“妈的巴子!你还要在那里装蒜!” 他一挥手,喝令身后的那两个人:“把他拖到外面去把他给剁了!” 两个大汉吆喝了一声,蹬着大步,就抢上来。 这时候无垢师太忽然说道:“慢着” 那两个大汉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们的头儿。 虬髯大汉哼了一声说道:“让她说话” 他对无垢师太伸手一指,说道:“有什么话,你说。” 无垢师太仍然是那样静静地、平稳地说道:“他只是路过此间,因为身染重病,暂时住在此地养病,与他毫无关系,让他走。” 那虬髯大汉呵呵大笑说道:“尼姑庵里养了一个病男人,嘿,嘿,嘿!” 他那满布红丝的眼睛,笑起来有份邪僻。 无垢师太继续说道:“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在我们之间。让他走!” 那虬髯汉子突然呸了一口浓痰,叱道:“凤姑!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轻松,谁知道他是不是不相干的人。是不是相干,用不着你说,老子会问他。告诉你。就是钱的事与他无关,老子也不能戴上这项绿帽子!” 他挥手叫道:“去!把这老小子给我捆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问问他窝在这尼姑庵里吃软饭,是什么来路?” 那两个大汉二次奔上前去,萧奇宇叱喝一声:“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那两个人果然被萧奇宇这—声叱喝镇住,站在那里发楞。 他抱拳一拱问道:“在下萧奇宇,请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虬髯大汉大声笑道:“要听我的姓名,老小子站稳了,不要吓破你的胆。老子名叫满天雷……”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白山黑水的红胡子雷满天雷老大。” 满天雷呵呵笑道:“你小子既然知道老子的大名,你还不乖乖地束手受缚。要不然我满天雷的手段毒辣,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奇宇微微笑道:“久闻雷满天纵横在白山黑水之间,我满以为是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今日一见,原来是个粗坯,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多矣!” 满天雷站在那里一怔,大概他作梦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骂他。他怔了一下,跳起来骂道:“老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敢掉文骂我!……” 他伸着两只手,就如噬人的猛兽,就要扑过来。 萧奇宇笑笑说道:”慢来!慢来!等我把话说完。” 他放下包袱,握着玉箫,指着满天雷说道:“水月庵是佛门净地,你在这里胡言乱诋亵渎了神明,真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现在我奉劝你,赶紧退出庵外,要不然你的罪孽更深了。” 满天雷暴躁如烈火,叫道:“你们两个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给我把他剁了!” 这两个大汉立即拔出大砍刀,直扑过来,也不管什么佛堂净地,拿刀搂头就砍。 两个人的刀还没有砍下,只见萧奇宇身形一闪,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平空飞起来,直向庵门外摔出去。 因为庵门过窄,两个人在门口半空中一撞,都摔跌在门里,趴在地上,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人是晕过去了。 再看萧奇宇,站在那里没事似的,手里握着两把大砍刀,而自己的玉箫,已经插在腰间。 他将大砍刀在手里翻动两下,一扬手,刀光闪处,飞到门外,深深插在地上,没入一半。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佛门净地,我不能杀人,否则,今天决不饶恕。雷满天!如果你不服气,到外面去,在佛堂里动手,对神明不敬!” 他说完话,根本置满天雷于不顾,大踏步走向庵门,只见他双脚一挑,那两个大汉的身子,又再度飞起,直落到五尺墙外,卟通!卟通,摔在那里,开始头破血流。 满天雷瞪大着眼,看看自己两个人被人摔成死狗一般,气得哇呀呀大叫,跟着后面追出来,叫着:“老小子!老子要劈了你!” 两只手伸出来直如大畚箕,在后面抓萧奇宇。 萧奇宇立定脚步,突然一矮身,右手向后一探,左手在左侧一托,大喝一声:“去吧!” 满天雷巨大的身体,如同倒了一堵墙,轰隆一声震动,摔到前面,满脸灰土。 满天雷人长得粗壮,却又非常灵活,刚一落地,居然一弹而起,双脚站稳之后,破口大骂:“混帐兔崽子,老子要是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他弯腰从小腿肚子摸出两柄雪亮的攮子,人向前一个虎扑,两柄攮子左右插花,飞快地递出两招。 萧奇宇一个平倒,右脚一起,满天雷的身子一冲而起,又向后面飞去。 这回萧奇宇没有等到满天雷落地,挺身一个鱼跃,如影之随形,贴紧满天雷下落的身形跟过来。 右足一伸,点住满天雷的后心,微一使力,只听满天雷“哇”地一声,吐出一只鲜血。 萧奇宇冷冷地说道:“雷满天!虽然你是个胡匪,除了粗鄙之外,还没有听到大恶,所以才饶你一命。不过,你在佛堂之内,胡言乱语,亵渎了神明,又侮辱了师太,我这一脚只是给你薄惩,要是你再敢胡来,立即叫你命丧当场。” 他松开脚,退回两步。喝道:“起来讲话!” 满天雷趴在那里半晌,挣扎着坐在地上,伸手擦着嘴角的血渍,垂头丧气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满天雷在关外是一只虎,在你面前简直成了病猫。你到底是谁?” 萧奇宇说道:“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姓萧……” 满天雷摇头说道:“不!我问的是你江湖上的名号,你绝不是一个等闲之辈。等闲人绝小可能把我满天雷折腾成了纸老虎!” 萧奇宇微微笑道:“你在关外,对中原武林知道多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知道。” 满天雷回头对无垢师太说道:“凤姑!你真有办法,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位厉害脚色来帮你……” 萧奇宇立即接口说道:“雷满天!你一错不可再错!无垢师太已经告诉了你。我是身患重病,陷在这水月庵,多蒙师太佛心相救,不是她找我来的。” 满天雷”啊”了一声说道:“事情就有这么样的巧?” 萧奇宇说道:“雷满天!不是巧,而是冥冥之中,事有前定。你如果再这样信口开河,我可饶不了你!” 满天雷望着萧奇宇说道:“你打败了我,输了就是狗熊,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算了!我满天雷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承你在脚下留情,留了我的一条命,无论如何,我还是感激你……” 萧奇宇笑着问道:“雷满天!你说你要感激我?是真的吗?” 满天雷说道:“我满天雷干胡匪的,是个粗坯,但是,我说过我恩怨分明。你今天只要脚下稍微再重一点,就要了我的老命,所以,你脚下留情,我就感激你。” 他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过去踢了那两个人各一脚,把两个摔闭气的人,踢醒过来。喝道:“快滚吧!将马备好!” 他有些蹒跚地走了几步,对萧奇宇说道:“既然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我还要争什么呢?再见!萧……” 萧奇宇接过来说道:“我叫萧奇宇!怎么?雷满天,你要走了吗?” 满天雷说道:“本来我是发过誓,千山万水要找她算帐的。……” 他用手指着庵堂里坐着没有动的无垢师太。 “结果却在找到她以后,偏偏碰上了你,这就是你说的冥冥之中,对不对!我不走,还等什么?” 萧奇宇问道:“你要到那里去?” 满天雷说道:“我这几年来,跑遍了万水千山,也该累了,所以我仍要回到我的老巢去……” 萧奇宇问道:“去干你的老本行?” 满天雷摇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伤感,说道:“去干胡匪?不了!我干了十几年胡匪,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所以,回到关外种地、打猎、采参、伐木,我都可以干,我相信那样就不会再落空了。” 萧奇宇正要赞许他,说声:“好!” 突然,无垢师太站在庵门口,说道:“不!满天,你并没有落空!你的钱,全部都救济了穷人,我为你积了德!” 满天雷呵呵笑道:“干胡匪的还要积什么德?等我将来死了,请你替我多念几卷经。让我少下一层地狱,也就够了。” 这时候那两个大汉将马拉来,满天雷缓缓地走过去,刚接过马缰,萧奇宇叫道:“雷满天!等一等!” 他飞快地回到佛堂,提着包袱出来。解开包袱,取出一个小瓶,递给满天雷,说道:“雷满天!这是我最好的伤药,你只要服两次,就可以一如常人。” 满天雷望了望萧奇宇,伸手接过药瓶,半晌说道:“你真是个怪人!” 萧奇宇不以为忤,笑笑说道:“雷满天!你比我更怪!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能撒手就走,简直就是苦海回头,不怪,你做不到的!” 满天雷呵呵大笑,扳鞍上马,朝着水月庵看了一眼,对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后会有期!”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欢迎你到关外来!” 三匹马就这样缓缓地走了,水月庵前一场风暴,也可能是一场腥风血雨,就这样淡淡地结束了。 萧奇宇望着那林稍渐淡的灰尘,呆呆地吁了口气。从地上拾起包袱,对无垢师太拱拱手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净地不能久留,萧奇宇就此向师太告别。” 无垢师太合掌当胸,垂眉低声宣了声佛号,说道:“请萧施主暂留贵步!” 萧奇宇说道:“师太尚有何指教?” 无垢师太说道:“施主在小庵住了半月有余,与佛有缘。今日康复离去,贫尼略备素斋,为施主饯行,也向施主致谢。” 萧奇宇说道:“千万不能言谢。说到谢,怎能比得上师太再生之德!” 无垢师太说道:“施主何必心带疑团即此离去?你不想了解凤姑的故事么?” 萧奇宇一震,他曾经两次听到雷满天称无垢师太为“凤姑”,当然其中有一段内情。 雷满天千山万水寻找凤姑,如果“凤姑”就是无垢师太,这其间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他不敢多问,但是,实在说来他心中自然存有疑团。 无垢师太转身说道:“留得此心照明月,才能海阔天空任鸟飞!萧施主!如果不急于赶路,贫尼愿意将,凤姑,的故事,叙述根由。” 萧奇宇这才说道:“萧某人敢不从命!而且愿意洗耳恭聆。” 无垢师太转身走进佛堂,向萧奇宇说道:“施主请坐。” 她自己坐在一个蒲团上,并且招呼彤云和老道婆:“大家一齐坐下,有许多话,如果错过今天的机会,要说也无从说,要听也无从听。” 彤云怯怯地望了老道婆一眼,老道婆的马脸比平常更木然,无任何表情。 无垢师太首先说道:“萧施主!你知道雷满天方才口口声声叫着凤姑,是叫着谁吗?” 萧奇宇没有答话,他的眼神注视在无垢师太的脸上。要看看她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是代表着什么心理?” 可是,他一点也看不出,因为无垢师太的脸上所表现的是如此的平静。 他倒是另外发现了一件事:在水月庵真正留神注视无垢师太只有这一刻,因为过去的十几天,不但见得少,而且几乎“不敢仰视”,认为那是一种亵渎与不敬。而此刻,萧奇宇很自然地把无垢师太与“凤姑”连在一起,就不觉多看了一眼。 他发现,无垢师太曾经是一位极为貌美的人,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是一位风韵犹好的女人,只是一袭灰衣笼罩上一层神圣,没有人敢去发现她的美丽而已。 尤其是她有一双明亮、乌黑的凤眼,那是长在任何一个女人脸上都令人倾心的。 而如今压住那顶毗卢帽下,就如同蒙尘的明珠。 萧奇宇适时不失礼地收回眼睛的视野,微微垂下眼帘,生涩地说了一句:“在下不知道他叫的是谁。” 无垢师太淡淡地说道:“是我!雷满天叫的凤姑就是我。” 老道婆垂眉阖目,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彤云小尼张大了嘴,惊惶失措的眼神,无助地看着萧奇宇。 萧奇宇没有任何表示,静静地坐在那里。 无垢师太似乎没有注意周围的反应,她仍然是用平静如水的声调,淡淡地说道:“我就是雷满天所说的凤姑,而凤姑就是雷满天结发的妻子。” 老道婆仍然丝毫不为所动。 彤云小尼“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但是她立即伸手将嘴掩住,含泪的眼神,增添了更多的惊惶,还有一份掩不住的失望。 萧奇宇仍然没有说话。 无垢师太说道:“一个静修的比丘尼,竟是一个无恶不作胡匪的妻子,或者说是一个女胡匪,彤云已经失望了……” 彤云极力地抢着说道:“不!我只是惊惶与意外啊!我不是失望……真的不是!” 无垢师太微笑自然地说道:“为什么惊惶呢?两个不同的形象,使你的纯洁心灵无法一时将之抚合,你有一种破灭后的惊惶,那是比失望还可怕的。萧施主!还要听下去吗?” 萧奇宇说道:“一个动人的故事,不是仅仅从楔子当中所能够了解全貌的。” 无垢师太点点头。她稍微地顿了一下,这才说道:“十五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间,雷满天在一次官府缉捕中受了伤,被一个少女救了他,躲过了这场死亡的无情追杀。” 萧奇宇说道:“这个少女就是凤姑?” 无垢师太继续说道:“雷满天自称满天雷,虽然是个又凶又狠的胡匪,但有两点为人称道的地方:不抢穷人,不杀无辜!” 萧奇宇说道:“救了雷满天的命,雷满天却赢得了凤姑的心,是吗?” 无垢师太说道:“一个生长在猎户人家,终年与刀枪野兽为伍的少女,她的心中如果有偶像,那应该是粗犷的、豪放的、彪悍的……” “就像雷满天那样的人!” “除了雷满天是胡匪,其他都是令凤姑倾心的,最重要的,凤姑在救雷满天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胡匪。她只是以为救了一个受伤的猎户。” “纸包不住火的。” “等凤姑知道了雷满天真正身分,她已经献出了整个少女的心。流出去的长江水,献出去的少女心,是无法挽回的。” “凤姑随着雷满天了!” “嫁鸡随鸡,嫁犬随犬!” “凤姑应该用她的爱心,来改变雷满天,古今来,有许多史实,都是女人的爱心改变的。” “凤姑不是那种改变史绩的女人,但是,她尝试着做过,她对雷满天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杀人。不但是不杀好人,连坏人也不杀。因为‘人命关天’,没有人有权力去杀另外一个人。” “雷满天接受了你的劝告。对不起!我是说雷满天接受了凤姑的劝告?” “他没有……” “啊!是这样吗?” “他接受另一个人的劝告。他的孩子!” “什么?雷满天有孩子吗?” “凤姑把怀孕的消息告诉雷满天,雷满天欢喜得要发狂。凤姑趁机告诉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再杀人。” “这个血性汉子答应了。” “从那个时候起,雷满天不再杀人。可是……” 无垢师太说到此处,停顿了,她平静的脸上,有一份茫然,尤其是她的眸子里,那份空洞的茫然,代表了无限的迷惘和失落。 萧奇宇忍不住问道:“后来又变了是吗?是雷满天的本性难移?还是他日久食言?” 这回无垢师太回答得坚决而快速:“不!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他后来变了是事实,对吗?” “那是因为有一项令他不能忍受的打击,那也是任何人受不起的打击,改变了他的生命。” “那真是太不幸了!” “在一次围捕中,雷满天因为保护我而受伤,也可以说是由于他履行不杀人的诺言而受伤。” “就这样改变了他的决心。” “不,一个成天在刀头上舐血的胡匪,受了伤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另外一件事使他几乎趋于疯狂。” “他受伤,而使得凤姑受辱了?” “那是不会发生的。凤姑虽然生长在猎户之家,自幼也读过诗书,她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如果凤姑有受辱的危险,对方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雷满天为什么会变呢?” “那是因为我们的孩子!” “啊!那真是……” “由于拚命的骑马奔驰,穿越在山峦之间,凤姑动了胎气而小产了,一个没有见过天日的孩子,就这样失去生命!” “唉!””凤姑病倒了,几乎失掉了生命。雷满天整个人都变呆了。” “像他这种人,遭遇到这样的打击,他可以大吼大叫,大哭大闹,就是不能发呆,那是反常,反常不是好现象。” “等凤姑病好了以后,雷满天突然告诉凤姑,他要走了,他将凤姑留在老巢,他重回到胡匪的马上生涯。” “这是关键啊!凤姑应该劝阻他。” “凤姑劝了。她告诉雷满天,胡匪的生涯是不能再干了。雷满天从没有乱杀无辜,后来连人都不杀,到头来连孩子都保不住,可见得坏事是不能做的。” “劝阻无效?” 结果非但无效,而且相反。雷满天告诉凤姑,不杀人结果儿子都保不住,可见得老天无眼。既然老天无眼,还管它是好事坏事。他要开刀杀个痛快。” “啊!这真是令人很伤感的事” “雷满天走了,白山黑水之间,从此又出现了凶狠的杀人魔王。” 无垢师太娓娓而又缓缓道来,她是如此的平静,眼帘低垂,根本不管周围的反应。 萧奇宇等了一会,才忍不住问道:“凤姑呢?失望了?伤心了?” 无垢师太说道:“凤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挽回雷满天的杀心,她一度灰心要自杀了事。” “啊!……” “但是她忽然有一种超凡的想法。她觉得既然挽不回雷满天的杀心,就为他做些善事,积些阴德,减少一些他的罪孽。于是,凤姑携带了雷满天多年抢劫的积蓄,和一位忠心可靠的老奶妈,离开了白山黑水的老巢……” “哦!是这样的!” “沿途上,凡是贫苦病难的人家,都在暗中救济,整整一辆大车的金银财宝,就如此千金散去。最后贫病交加,来到了水月庵……” 许久没有说话的彤云,含着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师父。” 无垢师太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彤云一眼。 “水月庵老师太是一位道行德性很深的世外高人,收留了凤姑,又听了凤姑全部经过叙述,更接受了凤姑出家的请求……” 萧奇宇感动万分的说道:“凤姑真是一位奇人,一位了不起的人。” 无垢师太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念了一声佛,说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荣辱毫无意义,对凤姑而言,萧施主的赞誉之词都是多余的了。” 萧奇宇站起身来拱拱手道:“素斋不敢再扰,此刻萧某满心光明,无限喜悦,趁此明台无尘之际,向师太告辞。” 他并且对老道婆拱手为礼,谢谢她多日来的照料。 在萧奇宇大步走向庵门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有一件事,凤姑稍有疏忽……” 无垢师太并没有起来相送,只是淡淡地说道:“凤姑不是圣贤,缺点何止一项。” 萧奇宇说道:“离开雷满天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留下书信,说明此去的心意,才不致使这位血性汉子伤情至极!” 无垢师太说道:“雷满天不认识字,凤姑给他留下了话,她说:金银是身外之物,散尽钱财,为他积德,而凤姑自己则是,此心属一人,不会更改。并且愿他放下屠刀,去到那无穷尽的山中,打猎、伐木、垦荒,采参,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海阔天空!” 萧奇宇此时也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双手合掌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雷满天已经完全符合了凤姑的心愿,凤姑可以无憾了。” 彤云突然跑了两步,想必又想到清规,又缩住脚步,低头合掌说道:“萧施主不能在小庵多留一会儿吗?” 萧奇宇微笑说道:“多谢小师太。萧奇宇流浪江湖,难免一身血腥,如何敢在宝庵多作停留?萧某纵有斗胆,也不敢亵渎神明。” 彤云合掌说道:“施主武功好,心地又好,彤云为你多念几卷经,为你祈福吧!” 萧奇宇低头合掌,口称:“多谢。” 正如萧奇宇自己所说的,他是充满了光明和喜悦,离开了水月庵。 他从满天那个粗汉的眼神和言行中,获得无比的启示:这真是一个有情的世界,情到真处,顽石可以点头;情到真处,一切的丑陋,都会变得美好,一切的邪僻,都会变得光明! 九、小孤比武震武林 千里相劝终功成 在小孤山有一场武林名人的比武。 比武的双方是归隐多年,再现江湖的快刀沈江陵,还有就是玄武门的当代掌门人闪电手上官明。 这件事引起武林极大的注意。 这场比武不是一场大规模的竞技大会,更不是争夺武林崇高地位的盟主地位,只是一场纯粹私人的恩怨。 在江湖上,私人的恩怨,何日无之? 而这一次沈江陵和上官明的比武,所以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只有一个原因:近十多年来,稍有名气的人,垂垂老去的有之,悄然归隐者有之,韬光养晦者有之,江湖上呈现一片罕见的平静。 黄山论剑停。 五台封盟没有了下文。 这种平静,使得武林人士觉得迹近反常。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比武,无异是在无波的湖水中,投下一枚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而且比武的双方,虽然不是当年武林中顶尖好手,毕竟双方都还颇有名气。尤其彼此在武功的造诣上,有着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一个“快”字。 快刀沈江陵当年仗着手中那柄利刃,闯出了名号,据说快刀快得使人无法抵挡。只要他出刀攻击,往往就是一刀穿胸,或者是一刀断臂。 而闪电手上官明使用的一柄剑,又是以一个“快”字成名。他的剑经常对敌之时,不轻易出鞘,可是当他拨剑出鞘的瞬间,就是使对方受伤落败的开始。 玄武门本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小门派,就是由于上官明的剑快,为他自己,又为玄武门,立下了名号。 如今这两个快手,要在小孤山比个高下,消息不径而走。在江淮两岸,引起多少武林人士的好奇,大家都赶在七月十五中元这天,涌向小孤山。 在这众多的武林人士之中,有一个人千里迢迢赶来。这个人就是尺八无情萧奇宇。 尺八无情在离开水月奄之后,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疲倦感。 他从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回到木渎太湖之畔,过那宁静的田园生涯。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难道一定要等到像满天雷这样濒临绝境再回头?岂不觉得太迟? 萧奇宇从没有像此刻是如此的厌恶“尺八无情”这两个字。分明是个有情的世界,为何偏偏要做一个无情的人? 因此,他告诉自己:“我要回去!但是,我一定先到漓江之滨,去迎接司马环翠,相偕归去木渎,做一个快乐逍遥的耕读人家,不再追逐于江湖之间。” 他也为自己订下一个日程:“再以百日为限。在这个期限之内,如果能够找到沈江陵,劝他回头,了却心事,便取道漓江;如果逾越期限,也只好带着憾意,向庐山脚下的可怜的母女,说声抱歉,再往漓江。” 就在限期无多的时刻,两位以“快”闻名武林的名人,在小孤山比武的消息,传到萧奇宇的耳里,他在兴奋之余,匆匆取道小孤山。 经过半个多月的奔波跋涉,萧奇宇以一叶扁舟,摇向江心的小孤山。 时间正是七月十五中元当天的晌午。 上得山来,山上至少已经有四五十个江淮两岸的武林高手,大家围住一处稍微平坦的空地。 在这块空地之中,既没有看到快刀沈江陵,也没有看到闪电手上官明。 大家都在耐心的等待,都在互相谈论,彼此打着招呼。唯一没有人理会的,便是手提药囊的萧奇宇。 鼎鼎大名的“尺八无情”,却成了无人相识的无名小卒。 流年似水,岁月催人,昔日的“尺八无情”,已经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淡了!远了!何况当年萧奇宇仗萧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神龙一现,能见到庐山真面目的人,也并不很多。 萧奇宇安静地倚坐在一堵石头之旁,闭目养神。 忽然一阵掌声,萧奇宇睁开眼睛看时,只见一位年纪靠近四十上下的道爷,身穿道服,高冠拂尘,缓缓地走进场中来。 他的身后跟了一位小道童,双手捧着一柄宝剑。 萧奇宇虽然不认识上官明,此时他也可以断定这个道爷就是人称闪电手的上官明。 玄武门是道教,是萧奇宇没有料到的。 还有,上官明那双精光充足的眼睛,也是萧奇宇没有想到的。从那双精光慑人的眼睛看得出,上官明的功力要比他所想的高得多。 一派掌门之尊,果然不同凡响。 萧奇宇要为快刀沈江陵开始担着心事了。 还有一件事是萧奇宇想不通,解不透的,沈江陵跟这个老道上官明有什么仇恨? 其实萧奇宇没有了解玄武门的根本,他们不是什么道教,只不过是他们的服饰,有些类似道服,其他一切与道教丝毫扯不上关系。 上官明之出现玄武门,是彼此的一种利用。 玄武门在江湖上无藉藉之名,想利用上官明的“快剑”闯出名声;上官明则是利用玄武门的原有根基,作为他发展的基础。 正巧碰到流浪江湖的“快刀”沈江陵。 十几年前,快刀还是一个响丁当的人物。 十几年前,“快刀”与上官明有过一段过节。 如果这个时候,能将“快刀”沈江陵摆平,就是玄武门扬名立万的开始。 上官明有一点点取巧的心里: 十几年前,他不一定能击败沈江陵。十几年后,他的快剑成了闪电手,又成了玄武门的掌门人。而沈江陵却销声匿迹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如今再出,只是一个江湖上的流浪者,彼此在气势上,有明显的消长。 这才是上官明选中了沈江陵比武,而且故意大事宣扬的真正用心。 这种情形不但萧奇宇不知道,连当事人沈江陵也不清楚。 萧奇宇在圈外一直注意闪电手上官明的情形,觉得他有些故作姿态,不具备一个真正练武者应有的收敛。 上官明走进场内,后面立即有人送上来一个马扎子,他大模大样地坐下以后,眼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后才缓缓地站起来,抱拳拱拱手说道:“想不到在下与沈江陵兄互证武功这样的小事,却惊动了江淮一带众家高人,真是意外。只是没有准备接待,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说完话就再也不理人,坐在马扎子上,闭目养神。 这种傲慢的态度,立即引起在场的人很大的不满。还在圈外的萧奇宇却有了另外的一种看法:“上官明这样反常的嚣张,必有所为。究竟是为什么?令人费解。难道……” 突然这时候有人高声叫道:“上官明!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江淮一带黑白两道的总舵把子?” 从人丛中出来一位彪形大汉,气冲冲地指着上官明叫骂。 上官明缓缓地睁开眼睛,微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金陵三剑的余三爷。” 他说着话,并没有站起来,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说道:“余三爷!我上官明开罪了你吗?” 金陵三剑是长江南岸叫得响字号的人物,三爷余中元则是一位霹雳火的汉子。今天赶来看热闹,一看上官明这般故作嚣张,他第一个忍不住跳出来就骂。 余三爷骂道:“上官明!大家冲着你来捧个场,你在礼数上也不能如此狂妄嚣张。” 上官明微笑道:“余三爷,小孤山不是金陵,今天嚣张的是你余三爷不是我上官。你说我缺了礼数,你要我怎样才有礼数?十盘八碗、山珍海味请你大吃大竭,那样才是礼数吗? 余中元一听这样尖刻的话,那一把无名火,立即腾腾而起。 他也不再答话,一个垫步,腾身上前,呼地一声,迎面就是一拳。 余中元在金陵三剑之中,除了合练剑术之外,他专练外五门的硬功夫,他的开碑掌法,掌力雄浑,真的可以开碑裂石。 他这样含怒劈出一掌,至少用了七成真力。 上官明人从马扎子上一闪身,横飘三尺以外。 只听得“吱嚓”一声,嘭地一震,那马扎子被劈得粉粹,掌风馀劲未衰,震得尘土飞扬。 闪电手上官明站在一旁,寒着脸说道:“当着江淮一带各路英雄都在此地,余三爷!你这一掌是缺情缺理,是摆明向我挑战,如果我不接受挑战,玄武门今后就不要在江湖上立足了。” 他右手一伸,立即有人双手捧上剑来。 他一把握住宝剑,冷冷地说道:“余三爷,金陵三剑是以剑术在江湖上叫字号的,上官明今天就以这柄剑,在你余三爷面前领教几招。” 这情形,都被冷眼一旁的尺八无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出这个上官明是成心向别人挑衅的,到头来变成了别人向他挑战。 他是“被迫应战”,好个厉害的脚色。 尺八无情也约略知道,金陵三剑是以三剑合斗见长,如今指名单挑,这又是上官明的阴狠处。 只是他还不明白,上官明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这时候余中元已经取出了宝剑,一撤剑鞘,凝神一站,已经完全没有方才气浮神躁的样子。 这也说明了金陵三剑,是击剑的高手,并非浪得虚名的。 上官明依然右手握住宝剑,古色班斓的剑鞘,并没有拨掉。 他的左手忽然一摆,说道:“余三爷,在接受你的挑战之前,有几句话必须说明白的。” 余中元说道:“你说吧!” 上官明说道:“今天是我上官明约快刀沈江陵在此互证武艺,本与别人无干。你余三爷艺高气盛,无端挑衅,使我不得不起而应战。余三爷!武林比武,虽然点到为止,但是,刀剑无眼,倘或手上把握不住分寸,难免有人流血,甚或伏尸眼前,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余三爷……” 余中元大喝道:“上官明!你出剑吧!溅血横尸,彼此无涉。” 上官明点点头说道:“各位在场的英雄好汉,可以为在下一证,刀剑无眼,死伤无涉。 他的双手左右一张,右手一抛,宝剑从自己头上飞越而过,左手却一把接住。说声:“余三爷!请进招吧!” 余中元一语不发,上前半步,刚刚抢得一瞬的先机,右手的宝剑一振,一连攻出三招。 余中元的宝剑出招很快,变化之间,自然纯熟,可以看出他是受过正宗的击剑训练。 上官明没有拨剑应战,只是在闪躲腾挪之中,偶而用手中的剑鞘,卸避一招半式。 余中元一连攻了几招,没有占到上风,自己也有了警觉,立即展开自己练的一套剑法,源源展开攻势。 上官明一连闪开几招之后,突然人一矮。倏地又一长身。只听得吼地一声,一道寒光一闪,余中元的宝剑被他的剑鞘逼开,只听得哎呀一声,人影一分,余中元蹲了下来。 他的右手拄着宝剑,脸容苍白,左手按在腰间,鲜血正从指缝中流出来。 这时候人丛中出来两个人,挽住余中元。 余中元的嘴角流出了血,腰间更是大量出血。 上官明站在那里,宝剑已经入鞘,神情自若,说道:“余大爷、二爷?我很抱歉!……” 二人没有理会,只是设法止住余中元的流血。 那血是止不住的,余中元右手一松,宝剑落地,人昏了过去。 尺八无情这时候过来,只说了一声“两位让我来看看……” 余大爷和二爷一抬头,尺八无情萧奇宇已经飞快地出手,连点余中元身上十处穴道。 他吩咐:“将他人放平” 双手一撕,余中元的伤口露出来,在腰间至少有五寸长。 萧奇宇很快地从药囊里取出药瓶,倾出药粉,淋在伤口上,又撕一幅衣襟,按住伤口。 更不稍停地又拿出另一种药瓶,倾出三粒红色的丸药,纳入余中元的口中,吩咐:“找水给他灌下去,让他躺着不要动。” 萧奇宇在为余中元救治的时候,只见他纯熟的手法,干净俐落,一些也不犹豫,看得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他这里刚一起身,余二爷已经找到一碗水,给余中元灌下去。 余大爷拱手说道:“这位恩公……” 萧奇宇说道:“我是医生,不能见死不救,算不得有恩。” 余大爷连忙说道:“可是舍弟的命如果不是恩公,恐怕早已无救。再生之德,称一声恩公,不是客套虚伪。” 萧奇宇说道:“令弟获得一次教训,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管闲事,抱不平,不是坏事,但是,一定要弄清楚对方。常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余大爷抱手说道:“谨领教?” 萧奇宇又拱拱手,没有再说话,转过身来,朝着场子当中走过去。 余大爷紧跟了两步说道:“这位……” 萧奇宇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我姓萧!” 余大爷急忙说道:“萧爷!这件事正如你所说的,舍弟得到一次教训,即令再有瓜葛,那是金陵三剑与玄武门之间的事。萧爷!你是高人,不必去……” 萧奇宇停下脚步,顺手一指说道:“我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他!” 顺着手看过去,只见一位中年汉子,满头汗水,步履匆忙,正朝着场子当中走过来。 余大爷一看脱口叫道:“那不是快刀沈吗?”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对!就是他。” 余大爷问道:“萧爷与他有过节吗?快刀沈江陵不是坏人。萧爷!原谅时请宽容一、二。” 萧奇宇微笑说道:“我不能原谅他。” 他说着话,快步走过去,正好拦住沈江陵的去路。 快刀沈江陵抹去头上的油汗,问道:“尊驾有何指教?” 萧奇宇说道:“请你不要去和上官明比武。” 沈江陵皱眉问道:“尊驾这是什么意思?” 萧奇宇说道:“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死在上官明的剑下。” 沈江陵大怒叱道:“你这种人无缘无故来找我的晦气,实在应该给你一点教训。” 萧奇宇说道:“我说的是实话,而且是好意。你有妻女在家倚门而望,你把命丢在这里,实在不值得。” 沈江陵按住气问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有妻女?你姓什么?你这样拦住我,到底是为什么?” 萧奇宇说道:“你不要管我是谁,把自己的生命,以及妻女的等待和盼望,都用来作孤掷的赌博,请问你,这是为什么?” 沈江陵说道:“我们既然有约,就不能失信,人在江湖,信誉重于生命!” 萧奇宇“哈”了一声说道:“把信誉二字用在比强斗狠,真是欠通欠通!” 沈江陵沉声说道:“请你让开!” 萧奇宇说道:“我不让开,你要去和上官明比武,就先要通过我这一关。” 沈江陵叫道:“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无聊而又不讲理的人。好!你要找麻烦,就休要怪我下手狠。” 他放下包袱,连刀都没有拿出来,一蹲身,呼地一拳直捣而至。 萧奇宇一偏身说道:“我劝你不要出手,把我逼急了,我会打死你的。” 沈江陵收住拳说道:“你这个人半疯,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隔着萧奇宇,向上官明说道:“上官明!今天这场比武,被这个半疯的人搅乱了,我们改天如何?” 上官明笑笑说道:“快刀沈!在江湖上不能允许有两个相同的人。你的快刀,我的快剑,我们都是标榜一个‘快’字,究竟谁快?这是经过比较的,除非是你承认比不上我的快,否则,今天要见个高低。” 沈江陵说道:“我专程而来,当然不会失约。可是你看到这位……” 上官明说道:“快刀沈!要找理由藉口,随便可以编一个,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愚蠢的把戏?你我不是三岁小孩。” 沈江陵说道:“上官明!你说话不可这样侮辱人。你难道没有看到,他在拦住我。” 上官明冷笑道:“你不能推开他、打倒他?你的快刀呢?不能杀掉他?” 沈江陵说道:“我怎么能够为了这样小事,无故杀人打人,那样如何能算是一个江湖汉子!” 上官明冷笑道:“沈江陵!你要是怕了,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即取消今天的约会,只当作没有这回事。不过,从此江湖上就再也不能有你这‘快刀’存在。” 沈江陵沉着脸说道:“上官明!原先约好比武,并没有说到这些,你这样欺人太甚,我也饶不了你。” 他从包袱里取出刀,拭摸一番,对萧奇宇说道:“你听到没有?如果你不让开,我也只好对你不客气了。我不能因为你,被人辱骂为懦夫。” 萧奇宇说道:“懦夫比死亡如何?告诉过你了!把生命赌注在一个无意义的‘快’字上,你不觉得很无聊么?” 沈江陵开始奇怪了,他消了怒气,将刀抱在怀里,很平静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萧奇宇说道:“取消这场毫无意义的逞强斗狠,回到妻女身边去。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妻儿丢下不管,甚至连她们的生活都置之不顾,你算什么男人?你是如此在意别人称你为懦夫,可是你的表现,却是十足的懦夫?” 沈江陵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连姓名都不肯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什么存心?” 萧奇宇说道:“我姓萧。我真奇怪,我劝你回家尽一个做丈夫和做父亲的责任,与我姓什么有关连吗?” 快刀沈他沉吟了一会,说道:“你的话虽然是这样简单,但是听起来还是很有道理的,很奇怪,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仗刀闯荡江湖,撇下妻子女儿不顾,这也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萧奇宇说道:“你就是留下了干柴老米,让妻儿无饥饿之忧,同样你还是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与做父亲的责任。你知道吗?一个人无论是有心或者是无意,只要他忽视自己的责任,都是懦夫。” 沈江陵点点头说道:“也许是我应该回去的时候了。不过,不是今天……” 萧奇宇问道:“不是今天?为什么?我要你现在立刻掉头就走!” 快刀沈很坚决地说道:“不!我和上官明的比武,是我自己答应的,而且,如今大家也都知道了。最重要的我也来了,如果我就此离去,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萧奇宇说道:“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这是一次很没有意义的比武,只为了证明你们之间谁的刀快?纵使你赢了,又能证明你什么?只会带给你永无穷尽的麻烦。” 快刀沈沉默没有说话。 萧奇宇接着说道:“别人为了证明比你更快,江湖上会有人不断地找你此谁的刀快,直到你被人劈死为止。这是你赢了的结果。如果是输了,用不着我说,你也知道小孤山就是你埋葬之地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问道:“你还要比武吗?” 萧奇宇叹了一口气,似乎对沈江陵没有信心。 果然,沈江陵说道:“萧兄,你的话有道理,我也看得出,你是好意。但是眼前我不能接受,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就算是逞强斗狠吧!最后一次,因为我有承诺。” 萧奇宇眼睛盯着他,有些灰心的表情,说道:“快刀沈!你这种愚蠢的固执,使我想起一则寓言故事:一个不幸坠入黑道干上扯旗的人,每偷窃一次都感到不安,向自己发誓,只要再偷一次,就金盆洗手,收道归山。结果一次又一次,直至被人抓住乱棒打死为止。你……这种最后一次的誓言,令人可厌!” 他叹着气,闪开身子,迈步下山。 快刀沈江陵忽然叫道:“萧兄!请稍候……” 萧奇宇站住回身问道:“怎么?改变了主意了?” 快刀沈说道:“萧兄,你这样直言无隐的劝一个陌生人,我是平生仅见,我真的愿意交你这样一位朋友。等我比武完了以后,我邀你和我一同回到舍下,好好地盘桓几天。” 萧奇宇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就此离去,他就地坐下来,眼里流露着失望也流露着期待。 快刀沈江陵放下自己的包裹,棒着刀,大步向前。 上官明笑笑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承认:你的刀法不够快,快不过闪电手,今天这场比武就到此为止。你立即可以随那位走方卖药的郎中,回到倚门而望的妻儿身边。” 快刀沈说道:“上官明!刻薄的话少说,谁快谁不快,待一会儿就有分晓。我们是比武,不是比口舌之能。” 上官明笑笑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你输了……” 快刀沈说道:“我收刀就走。” 上官明冷哼一声说道:“那就没有那么便宜。沈江陵你听着!你输了,你要当着江淮各路英雄的面,折刀下跪,成为我玄武门的记名弟子……” 沈江陵大怒叱道:“上官明!我看你是疯了!你激怒了我,对今天比武没有好处。” 上官进说道:“我不是在激怒你,简直我就是在羞辱你,你为什么不拔刀?” 沈江陵沈声说道:“上官明,我不知道你这样不按江湖规矩行事,为的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要为你今天所说的话,付出应给的代价。” 他的右手一松,刀立即交给了左手,直伸在面前,刀未出鞘,刀柄朝右。 他的脚步,缓缓地向右移动。 沈江陵如此一动,上官明立即收敛起嬉笑,神情立即转变为冷酷而严肃。 他也缓缓地移动脚步,挪向自己的右边。 此刻,日已当中,山中连一点点风声都没有,树梢没有了一丝丝风意,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沈江陵和上官明的身影,一直极其缓慢地在移动,两个人的眼神,都在互盯着,一眨也不眨。 在场的这么多江淮两岸各路高人,没有人能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那一瞬间,会爆发出一场惊人的生死搏斗,刀剑并举,血雨腥风! 也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到头来要拼多久?谁能取得这场拼斗的胜利。 每个人的呼吸、脉搏,几乎都要为这场拼斗即将开始而停止了。 场子里,沈江陵和上官明对着五尺距离,才绕了半个圈子。 突然,不知从何处响起撕人心肝的尖叫哭声,清清楚楚叫了一声:“爹!” 这声尖叫已经不是正常人的喊声,只有红烙铁刺到人的肚子上,才会有这样岔了样的嘶叫。 沈江陵不觉微微一怔,脚下稍一迟疑。 上官明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没有人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快手法,只见一柄长剑脱鞘而出,倏地极快变作一点寒星。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声音,宝剑已经刺进了沈汪陵的体内,穿透了身体。 本来这一剑是要穿心而过,这是闪电手的特长。 沈江陵一种近乎本能的偏身,剑从第三根肋骨之从,穿刺而过。 这时候上官明只要一拔剑,再补上一剑,沈江陵恐怕连:“哎呀”都叫不出一声,就要横尸在眼前。 上官明带着得意的笑容,望着摇摇欲堕的沈江陵,诡谲地说道:“沈江陵!是你快还是我快。” 沈江陵嘴角在流着血,咬着牙,挣扎着骂道:“你……真卑鄙!” 上官明仰着头笑道:“卑鄙!哼!……” 他哼了这一声,正要拔剑,突然铮地一声响,沈江陵手中的刀,忽然弹出,弹出的劲道真强…… 上官明心里刚想到:“糟!……” 口里还没有叫出声来,那柄蓝汪汪的刀,正好掠过脖子,刀过血出,一阵血雾,喷得沈江陵一头一脸一身。 上官明人向后一倒,他的手还握在剑柄上,宝剑随手而出。 沈江陵胸前的血,就像一炷香似的射出来。 他的人向前一趴,只见人影一闪,萧奇宇将他一把抱住,左手屈起中指,运指如飞,点住沈江陵的全身重要穴道。他丝毫不停地从身上取出一团棉花似的东西,塞在伤口。 他就在这个时候,向四周看热闹的人朗声说道:“各位,这就是比武拼斗的下场,两败俱伤,毫无意义和价值。”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沈江陵抱起来,开始向山下走下去:“上官明存心不正,用了一点计谋,想杀了快刀沈,以提高玄武门的武林地位、江湖声望。而快刀沈只为了一时无聊的承诺,不做懦夫,结果,阴曹多了两个冤死的鬼。” 这时候有人问道:“萧兄,你将快刀沈的身子送到何处医治?” 萧奇宇一面走一面说道:“不是身子,是尸体!这样致命的伤,有谁能治得好?你相信世间上真有活命的神医吗?” 那人又问道:“你这样抱着沈江陵的尸体到那里去?” 萧奇宇说道:“你该听到的,我本来劝他随我回家,现在人不能同去,尸首至少要运回去。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忽然停下脚步说道:“各位,快刀沈江陵生前想必有不少恩怨,如今人死了,想必这恩怨也就了了!请各位遇到相识的,就代说一声吧!死了!死了!沈江陵这一死,应该是一死百了的了。” 周围有不少的人说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只是萧兄劳累了!” 萧奇宇又开始走动,说道:“做人嘛!有什么法子!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各位,再见了!” 他越走越快,到了后来,他已经施展开“陆地飞腾法”,起纵跳跃,一口气奔到山下江边。 已经有一只船停靠江边。 萧奇宇舍弃了原先的小舟,登上大船。 他一进得舱内,船就开动,沿着江边,顺流而下。 萧奇宇将沈江陵平放在舱内,飞快地撕开他的上衣,自己解开斜挂在身上的药囊,从一个大瓷罐里,倒出十几粒豌豆大的黑色药丸,放在嘴里一阵乱嚼,再吐出来,捏两块饼,贴在伤口上,再用衣服撕成布条绑起来。 他又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布包,解开来,取出五根长约五寸的银针。分别从“三焦阴”扎起,一直扎到眉心。 沈江陵只有微微的气息,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 萧奇宇这一阵忙碌,满头汗水,此刻他才松了一口气,靠在舱内,眼睛注视着沈江陵。 船在微微地晃动,极有韵律地橹声,破除了江边的寂寞。 摇橹的人在前面叫道:“萧爷!舱里有吃有喝的,你自己动手吧!” 萧奇宇谢了一声,回头看时,果然,有一壶酒,一盘肉。他想了一下,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两口。 船家在前面又说了:“萧爷,重伤的人,至少也得昏睡几个时辰。我看你还是歇着吧!把舱门敞开一点,我替你看着。要是有动静,我会叫你起来。” 萧奇宇笑道:“我睡着你把我摇到玄武门总坛去了,可以请赏。” 船家也笑道:“图个你萧爷下次主顾,玄武门总坛我就不想去了!” 萧奇宇呵呵大笑起来。 为了赶来小孤山,他日夜兼程,已经有几天没有睡好觉。这会又紧张地忙碌了一阵,也确实有了倦意。 他顺手扯过来一个小木凳,垫在头下当作睡枕,宽心地睡着了。 摇晃的船舱,仿佛又回到母亲的摇篮,很快地他就有了鼾声。 这一觉萧奇宇睡得真熟。 醒来睁开眼睛一看,满舱漆黑。 他叫了一声:“混江龙!” 船家在舱前应了一声:“萧爷醒了!” 随着人声,亮起了一盏灯,船家钻进舱来,灯火把他照得又高又大,是条黑凛凛的汉子。 船家将灯挂好,说道:“萧爷,你的饭煮好了,还有这位还没醒过来的客人,米汤也熬好了。” 萧奇宇赞道:“混江龙,你真不愧是长江上的一条龙!人长得粗,心思却生得细,想得周到。” 船家笑着龇出一嘴白牙说道:“得到你萧爷的夸奖,真不简单!” 萧奇宇忽然间道:“船停了?” 船家说道:“萧爷吩咐,先向下放,入夜再逆流而上。你没有醒,我不敢擅作主张,靠岸停了,就等你的吩咐。” 萧奇宇说道:“走吧!上流只有沿江岸慢慢地走,时间长着呢!” 船家出了舱,船又开始慢慢地摇晃起来。 萧奇宇这才低头看看躺在舱板上的沈江陵,脸色已经不是那样的苍白,气息也均匀起来。 他这才放了心。推开舱内的窗子,江上一片黑,远处沿岸有几处疏落的渔光,摇曳不定。 关起窗子,自己思忖半晌,下定决心,将五根银针拨起来,又伸手一连拍了好几掌。 沈江陵哼了一声,停了半晌,慢慢睁开眼睛,微弱地问道:“我现在哪里!” 萧奇宇坐到他身边说道:“在船上。” 沈江陵又吃力地问道:“看样子我没有死!”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你原是该死的,可是偏偏遇上爱管闲事的人,而这个人偏偏又是自称为医道一绝,就是这样你没有死掉。” 沈江陵迟滞的眼神停在萧奇宇的脸上,半晌问道:“谁?这个人是谁?” 萧奇宇没有答话,他的手中正有一撮药末,只说道:“又该吃药了。” 他左手拿药,右手端茶。 “这是最好的金创药,内伤外创,愈合得快。你的内部还有一些淤血,回头吐干净,就只要静养了。” 萧奇宇睁大了眼睛说道:“是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萧奇宇用膝盖顶住。 “躺好,多动一下,伤口的愈合就困难一分。吃药第一,静养第二。要说的话很多,以后有的是日子,除非你现在伤重死掉。” 他的话冷冷地,使沈江陵不敢多说一句话。 将药末服下之后,萧奇宇又端过来一碗米汤。 “方才的药里,我渗了有定神安睡的药,回头会让你好好的睡一觉,这是药外疗伤最好的方法。趁还没有睡觉之前,喝一碗米汤,稍微补一补身体。” 沈江陵不敢移动身体,就着萧奇宇的手上,将一碗浓浓的米汤喝个干净。 他闭上眼睛,准备入睡以前,低声说了一声:“谢谢!” 眼角涌出晶莹的泪珠,跌落在舱板上。 萧奇宇将肉跟酒,携到船梢,盘膝坐在舱板上,斟上一杯酒,叭哒喝了一口,讲道:“好酒!好生有力气!” 他仰头看看夜空中混江龙高大的身影。 “扯上帆,喝一杯。可以吗?” 混江龙笑了一下,他果然架起长橹,扯起风帆,鼓起怒张的筋肉,扯妥了帆向,船比摇橹就快多了。 他抬起右脚,架在舵柄上。 “萧爷,不能坐下来陪你,休怪我失礼。黑夜里单人扯帆,我怕出事。还是小心些为是!” 萧奇宇斟上酒,递过去,说道:“在长江里,混江龙是一条龙。对你,我是信得过的,所以这次才要麻烦你一趟。你是知道的,八绝书生到了水里,只有‘绝命’一途。” 混江龙呵呵大笑。 如此一人一杯,一壶两斤半的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混江龙忽然问道:“萧爷,混江龙说句粗鲁的话,你是一个到处留情又到处无情的人吗?” 萧奇宇笑笑笑说道:“你不要忘了,萧奇宇本来就是尺八无情。” 混江龙呵呵笑道:“萧爷,喝酒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敢说许多平日不敢说的话。酒能壮胆,大概是真的……” 萧奇宇说道:“混江龙,你到底想说什么?” 混江龙说道:“少年子弟江湖老,萧爷,你已经不是当年了!人总得有个归宿……………” 萧奇宇“喝”了一声说道:“什么时候混江龙干起三家村的学究起来了!” 混江龙说道:“萧爷,你可会想过:日子快过河沟里的水,流走了就永不回头!” 萧奇宇缓缓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木渎我原有一个家。” 混江龙说道:“家里少了一个人……” 萧奇宇站起来,伸手搭在混江龙的肩膀,说道:“你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告诉你,在漓江我已经有了一个坚逾金石的承诺。” “萧爷,恭喜你!” “谢谢”! “那你为何不回到漓江去?萧爷,江湖风险,难道你还没有吐过?别忘了,时光不能等待,而对方青春也不容许虚掷!” 混江龙如今能出口成文,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人总得慢慢地学!萧爷,你还没有说明为什么你不立即就去的原因。” “就是为了找他!” 舱里的灯已经熄了,传来阵阵的鼾声。 混江龙有些难以相信的样子。他放下右腿,用一根绳套住舵柄,人却蹲下来说道:“萧爷!你跟快刀沈并不认识,对不对?为什么你为他的事是如此的尽心尽力?” 萧奇宇喝了一口酒,有些茫然地说道:“我认识他。其实认识与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当你想到帮助一个人之后,使得一个家庭父女夫妻能够团聚,成为一个温暖的家,总是一件好事吧!” 混江龙说道:“萧爷慈悲为怀,令人敬佩!” 萧奇宇说道:“混江龙,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混江龙笑着说道:“萧爷,俺混江龙是个粗人,一根肠子到底,想说点假话,能瞒得了旁人,瞒不了你萧爷。你说得对的,我是有些讽刺的意味。” 萧奇宇笑笑说道:“看你肚子里有几根筋,能瞒得了我?说吧!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混江龙说道:“不是你老说的话不对,而是你老说的话,漏洞太多。不错,快刀沈由于你的帮助,他保命回家,一家团圆。萧爷!你当然知道,江湖上这种事情太多了,天天都有人刀头饮血,天天都有人家破人亡,你萧爷能够每个人的事都管吗?每件事都能如此千里迢迢,万苦千辛地插上一脚吗?当然不能,你为什么会遇上快刀沈?萧爷!这中间没有特殊原因,谁能相信?” 萧奇宇笑笑说道:“混江龙,你几时学会了满肚子孤拐?” 混江龙笑道:“萧爷!方才说过,混江龙今天是藉酒壮胆,敢于冒犯你老,愿意受罚。”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对!你是该受罚!” 混江龙立即说道:“请萧爷吩咐。” 萧奇宇说道:“罚你再来一坛烧刀子,你别忘了,尺八无情在琴棋书诗医之外,还有一个酒字。能让我喝中意的酒,不是一件容易事。” 混江龙大笑说道:“萧爷!你老真够赏脸的。早知道你老能中意我的酒,至少是可以带上三五坛。现在只剩下一坛……” 萧奇宇说道:“够我们两个人喝到天亮。至于你那些酒,放心,有机会我会来喝的。” 两个人又轻松地对酌起来,直到天色微明,混江龙将船驶靠江北岸边,落帆架橹,慢慢地摇将起来。 船舱里,快刀沈江陵终于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睛,便要翻身起来。 却被萧奇宇伸手按住。 “药是好药,但是毕竟不是仙丹,不会立即完全复原,你那一剑,伤得太重,过早挪动,有害无益。” 快刀沈江陵乖乖依言躺在那里,点点头说道:“多谢恩公……” 萧奇宇立即说道:“我这个人有一个‘无情’的外号,所以从不晓得对人有恩惠二字。” 沈江陵说道:“再生之德,恩比天高,终生难忘。” 萧奇宇说道:“我说过,我对人从没有恩惠,只有交换买卖。” 沈江陵苦笑说道:“恩公!在下除此身之外,别无长物,不知恩公要交换什么?其实,只要恩公看中的,包括性命在内,只要恩公张口,立即毫无迟疑的奉上。” 萧奇宇说道:“沈江陵,如果你认为我对你有恩,我要以这份恩情,换取你的几项承诺。” 沈江陵立即说道:“恩公请吩咐。” 萧奇宇说道:“既然我用恩情作为交换条件,这‘恩’之一字,就不存在,所以恩公也就自然没有。” 沈江陵想了一下。 萧奇宇说道:“怎么样,这第一项就获不得你的承诺吗?” 沈江陵叹口气,点点头说道:“敢不遵命!” 萧奇宇说道:“我自姓萧,你也已经知道。” “萧长兄!” “论年龄,我要比你小,不过这长兄的称呼,我不坚持,沈老弟!下面的事情你注意听著。” “小弟洗耳恭听!” “这条船是我替你包下来的,像这样沿着岸边,溯江而上,用不了半个月,就可以到达九江。半个月的时光,你的伤,应该完全好了,到了九江,你就上岸吧!” “到九江吗?” “就当作是游山玩水吧!不必急于一时,慢慢去到庐山之麓,去寻找一个人家,孤单地生活在乡野之间,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萧长兄,你是说……” “这件事,你要对我承诺。” “萧长兄,这母女二人是什么人?她们是……” “我要你照着我的话去做!我要你的承诺!” “我答应!我答应!” “记住从你离开船,踏上岸的第一步开始,快刀沈江陵这个人固然已经死在小孤山闪电手上官明的剑下,快刀沈敬山也从此杳无影踪,永不再现。庐山之麓,只有一个耕种为生的农夫,和妻子女儿共享天伦。” “萧长兄!你……究竟是谁?你对我的一切,如此了如指掌。可是我对你……却毫无所知。萧长兄,你为什么不让我多知道一些,让我心安!” 你只要遵守你对我的承诺,你就会心安。” “我该怎么说呢?” “你该说:生命是可贵的,亲情是可贵的,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为了一些虚名,而放弃亲情,甚至蔑视生命,那是人间至愚至蠢的事。” 沈江陵流下了眼泪,他终于缓缓地撑起身来,靠着舱板坐着,问道:“你究竟是谁?你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吗?” 萧奇宇不觉笑了起来说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那么好爱管闲事的神仙吗?” 沈江陵说:“你如果不是神仙化身入世渡人,为什么你所说的话,不像一般人说的?是如此能够句句字字打动人心?” 萧奇宇说道:“这大概我是个过来人吧!只有从生死边缘翻滚过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只有失去亲情的人,才知道亲情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 沈江陵说道:“萧长兄!我能高攀和你义结金兰……” 萧奇宇立即摇头,断然地说道:“不是高攀,而是不必!” 语气的冷漠,是出人意料的。 沈江陵怔了一下。萧奇宇又展露出笑容,朝着沈江陵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他日有缘,我会去看你,要吃你亲手耕种收获的瓜果,菜蔬和米饭。” 沈江陵又燃起了热情说道:“萧长兄,你一定可以吃得到的。不过,你吃到的不是沈江陵种的,而是另一个终日与田地为伍的老农……” 萧奇宇对这句话很满意,伸出手来,握住沈江陵的手,重重地摇撼了一下,说了一声:“珍重!” 沈江陵还没有会过他这句话的用意,萧奇宇仰起头叫道:“混江龙!” 混江龙立即应声道:“萧爷!这里是荒野无人的江边,连扶手都不好搭。” 萧奇宇笑笑说道:“到底是多年的老友,你就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从船舱里钻出来,船还在缓缓地向前摇着。 沈江陵这时才发觉萧奇宇的去意,立即叫道:“萧长兄!为何去得如此之速!” 萧奇宇人已经跃身到岸上,从船舷,振臂飞身,挺胸蹬腿,如此弹起一跃,直飞向几丈以外。 江边正好有一堵巨石,人站在石上,朝着船上挥手。 混江龙直着嗓子叫道:“萧爷!我留着你喜欢的烧刀子啊!” 萧奇宇一声“谢啦!”又是一个飞跃,迎着朝阳,像极了一只江边惊起的大鸟,展翅飞翔,稍一下坠,再度弹起,只如此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金黄的阳光中。 剩下滚滚江流之中,一艘挂起帆的孤舟,载着满舟的怀念与祝福。 十、思君成疾终无悔 佳人相伴喜欢颜 漓江的水,是如此静静的在流着,它不像浩浩的长江,更不像滚滚的黄河,它只是如此平滑无波,静静地、安祥地流着,像是少女的深情,是如此地默默无语,却又永恒得地老天荒。 这天,漓江之畔,远远地来了几匹马,马的后面,跟着四个人抬的一张躺椅,躺椅上拥被躺着一位姑娘。 长长的头发,散在枕上,半露在被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这是一个奇怪的行列,没有人说话,除了前面的蹄声,和偶尔一两声马打着喷鼻,整个行列,给人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这样的行列,出现在这绿意盎然,青翠如诗的漓江之畔,是多么的不调和。 这一行人马,来到漓江之畔,停顿下来。 那一张躺椅,抬到柳丝飘拂的树荫下,马上的人立即围绕上来。 其中一个人蹲在躺椅的旁边,低声唤道:“环翠,我们已经到了。” 躺椅上拥被而卧的,正是司马环翠姑娘,她憔悴的面容,使人吃惊,只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青春活泼的环翠姑娘,只剩下病容可掬,气息奄奄了。 司马盛岚蹲在一旁,也止不住一阵心酸,止不住泪水要夺眶而出。 司马环翠姑娘此时却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低低无力地说道:“大哥,谢谢你!” 司马盛岚拭去眼泪说道:“环翠!虽然我按照你的意思,将你送到漓江来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出我心里的话。” 环翠姑娘闭上眼睛说道:“大哥,你要说的话,我都已经听过了。” 司马盛岚说道:“不!环翠!我还是要说下去。哥哥现在已经不是旗门帮主,但是,在这漓江一带,总算还有一点虚名……” 环翠姑娘说道:“大哥,我要搬到吴奶奶船上来,会影响到你的名誉吗?如果是这样,我只有抱歉!” 司马盛岚说道:“环翠!如果是在平时,我不会阻拦你,可是现在不同,你已经病成这样,我不在庄上请名医替你治病,却将你送到这江边船上来,人家该怎么说我?” 环翠姑娘说道:“大哥!你请过名医是不是?甚至你到几百里以外请来名医,对我,你已经尽到了手足之情,何况,到漓江之畔住到吴奶奶船上来,是我自己要来的,与大哥无关。” 司马盛岚叹口气说道:“环翠!这些话搁在以前,我能说一遍,已经不错了,不会再说第二遍、第三遍的。现在不同,自从黑龙会的事情之后,尺八无情的临别赠言,改变了我的一切,旗门帮偃旗息鼓,就是明证……” 环翠微弱的说道:“大哥!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司马盛岚说道:“我要让你知道,我现在是个普通的人,我有普通人的情感,我重视亲情,我不能把我的妹妹在病情沉重的时候,送到江边来,我这么做……” 环翠睁开眼睛说道:“大哥!你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的妹妹了却自己的心愿。大哥!我今天能听到你亲口跟我说这些话,我高兴,也很感动!” 司马盛岚立即说道:“既然如此,你就随我们回去吧!” 环翠姑娘摇摇头说道:“大哥!既然你能成全我,为什么不能成全到底?你看,我这种样子,还能活多久,为什么不能让我了无憾意地离开这个世界?” 司马盛岚默然没有再说话。 他站起身来,忽然叫道:“吴二家的呢?” 周围的人刚一乱,就听到吴奶奶在人群外面说道:“老婆子拜见庄主。” 司马盛岚说道:“吴家妈子,我们都是自己人……” 吴奶奶恭敬地说道:“虽然现在不让我们称帮主,帮规仍在,老婆子可承当不起欺师灭祖之罪。” 司马盛岚也没有多解释,只是说道:“我和环翠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到了。她要住在你船上,请你多照顾,她的病情有变化,要立即告诉我。要是病养好了,我会感谢你。” 吴奶奶口称:“庄主放心,老婆子会尽心力照顾环翠姑娘。” 司马盛岚吩咐随来的人,留下吃的、用的,都堆上吴奶奶的船头上。他蹲下来说道:“环翠,一切都照你的话做了,你要宽心养病,放开心怀。我没有让你抱憾,希望你也不要让我抱憾!” 他伸手抹去环翠脸上的泪痕,对吴奶奶点点头,说了一声:“一切拜托!” 便上马走了。 吴奶奶站起来,伫立着,望着一行人马走远,她才将环翠抱起来,步履很稳地抱到船舱里,将枕头垫得高高地,再将棉被盖得严密,坐在一旁,望着她说道:“小翠!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子呢?” 环翠姑娘阖上眼睛,没有说话。 吴奶奶叹了口气说道:“小翠,我虽然不敢说知道你的病源,但是我可以料个八九不离十。想念尺八无情是不是!” 环翠姑娘摇摇头说道:“不!吴奶奶!我没有理由想他……” 吴奶奶有些奇怪,问道:“是这样的吗?小翠,你是跟吴奶奶说隐瞒的话?” 环翠姑娘说道:“我可以隐瞒任何人,不会隐瞒吴奶奶!我说没有理由想他,那是真的。因为,我们在临别的时候,有一年的约期,而且是我自己订的。 吴奶奶想了一想,认真地说道:“小翠,你的一年期约,是你自己订的,正因为如此,你告诉自己:约期未到,我不能想他。而且是不断地约束自己,对不对?” 环翠姑娘又阖上了眼睛,她不想承认这件事,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又不得不承认这件事。 和萧奇宇分手以后,她是多么珍视这份奇遇得来的感情。她的一缕真情,紧紧地系在萧奇宇的身上,而且她也在临分手之前,坦诚地表露了自己的感情。 但是,她也了解,萧奇宇是一朵飘忽不定的云,很难留住他的云踪。 因此,环翠姑娘后悔了,她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订下一年的约期? 为什么不是半年?为什么不是三个月?为什么不是一个月或者更短的时间?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多悠长啊!而悠长的日子变化是多么的大啊? 正如吴奶奶所说的:环翠姑娘约束自己不要去想他,因为期限未到,想他是没有理由的。但是,她能吗?刻骨的相思,使她在自己的约束中,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萧奇宇。 她记得:分手的时候,漓江的水只是清澈如镜,而如今,由于浓绿铺砌了江岸,又涂遍了江中的孤峰,江水变成了翡翠碧。 记得分手时候,旗门总坛的护庄河畔,新柳吐青,乍现枝头;如今,已经千丝飘拂,万缕柔波。 记得分手的时候,吴奶奶的船身还是斑剥的,如今,已经在吴奶奶一刷子、一刷子,刷成了崭新的面貌。 记得分手的时候,吴奶奶的新酒还没有影儿,而今,整整两罐佳酿,已经藏在舱内,可就是没有人来饮! 记得分手…… 一草一木,都在计算着别后的时光;一草一木也都惹起浓浓的相思情意。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愈是在平淡中,愈是渗进浓烈的回忆。 环翠姑娘就生活在这样的浓烈的回忆,绵绵的思念、强烈的后悔之中。 到后来,她索性连吴奶奶的船上,也懒得来了。 睹物思人,她承受不了。 就这样,环翠姑娘一天一天地瘦下来,她将自己困在后院中,连门也懒得出。 终于,环翠姑娘病了,形销骨立,一病就气息奄奄。 司马盛岚来看姑娘,环翠姑出唯一的要求:将她送到吴奶奶的船上。 虽然难近情理,却拗不过环翠的不饮不食。 如今吴奶奶一语道破环翠的病情,引得她泪水泉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吴奶奶抹着她脸上的眼泪,真诚地说道:“小翠,你为什么不早些跟吴奶奶说出这些心里的事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困锁在愁城里呢?你把自己锁在牛角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看不到外面的出路。孩子,你害了自己。万一你害了自己的小命,你何以对得起一年以后,如期回来赴约的萧奇宇?” 环翠姑娘呻吟地说道:“吴奶奶,你是说……” 吴奶奶说道:“你曾经想到吗?你应该保持青春美貌、健康活泼,一年以后,在漓江之畔,以最可爱的笑容,迎接如期赴约的八绝书生!” 环翠姑娘阖上眼睛,喃喃地说道:“奶奶,我一直在担心……担心他会……失约……因为……因为……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尺八无情……” 吴奶奶微笑说道:“孩子!自称无情的人,最是多情种,若果真无情,那是没有遇上钟情的人。萧奇宇曾经告诉我一句话……” 环翠姑娘缓缓睁开眼睛。 吴奶奶也缓缓地说道:“那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是一句真诚的誓言。小翠!以他在江湖上的名气,以他对我的一份尊敬,那是一句千金不移的誓言。” 环翠问道:“奶奶,他说了什么?” 吴奶奶说道:“他说,一年以后他要回到漓江之畔,娶你为妻。” 环翠长长地惊呼了一声,她的泪珠,又如泉水般地涌出,只是喃喃地说道:“为什么他不跟我讲啊!为什么……” 吴奶奶说道:“为什么?因为你当时没有给他机会。” 环翠苍白的脸上,此时泛出了一抹红晕。垂下眼帘,自己抬起手来,弹去眼角的泪珠,低声若无地说着:“奶奶!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吴奶奶笑呵呵地说道:“孩子!你们的事,吴奶奶和你们自己一样的关心,让吴奶奶亲眼看到一对神仙眷属,搭着吴奶奶这艘破船,在漓江上漂流,喝着吴奶奶酿的酒,吃着吴奶奶糟鱼和风鸡。孩子!这一天来到了,吴奶奶死也闭眼睛。” 环翠刚刚擦干了眼泪,又湿润了眼眶。她叫道:“奶奶!” 吴奶奶说道:“在当时你怕尝别离的苦痛,匆匆留下一年的约期,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环翠委曲地说道:“奶奶,人家是不敢回头啊!” 吴奶奶说道:“我看出萧奇宇那份惆怅,我责备他为什么要接受一年的约期?为什么不现在就留下来?” 环翠说道:“他有承诺啊!” 吴奶奶说道:“是啊!他是一位信守承诺的君子,他明白地告诉我,一年以后,如期回到漓江之畔,来娶你为妻,长留在漓江,再也不和你分手。” 环翠姑娘刚叫得一声:“奶奶!” 却又垂下眼帘,红着脸庞,低低说道:“谅他不敢欺骗奶奶!” 吴奶奶笑呵呵地说道:“孩子!他也不敢欺骗你啊!” 吴奶奶伸手抱着环翠姑娘的头,半带责备半爱怜地说道:“孩子!你为什么不到漓江来呢?你为什么不将心事告诉吴奶奶呢?你为什么要暗暗地在折磨自己?可怜的孩子,瘦成这样,吴奶奶要好好地养胖你。” 环翠久病后,心情从没有此刻这样的开朗。瘦得如柴的手臂,环在吴奶奶的脖子上,一股暖流,流在两人之间,让久久不能睡熟的环翠,就这样睡着了。 细细的鼾声,听在吴奶奶的耳里,是如此地令人心安,令人快慰? 她开始忙碌,她要用她的烹调手艺,让环翠瘦弱的身体,恢复原来的模样。 日子安祥的过去。 吴奶奶想尽办法,烹调出补身子又营养的东西,让环翠经常换着口味。 环翠姑娘也由于“一定回来娶你!”这句话,,绽开了笑颜,拨开了愁眉。 她也希望自己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迎接萧奇宇的归来,她努力地在吃吴奶奶所做的东西。 她尽量让自己快乐,每天躺在船上,看着蓝天、白云、碧水…… 但是,环翠姑娘却胖不起来。 不止是胖不起来,而且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已经是骨瘦如柴的地步。 这是吴奶奶最关心、最害怕的事。 司马盛岚姑娘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吴奶奶每天安抚好了环翠姑娘入睡以后,她便坐到船头喃喃咒骂着:“混帐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一年以后才回来哟!你枉自称为‘八绝书生’,自以为医道一绝,有屁的用!连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都不能及时治好,还称什么八绝!” 间或她又仰天祝祷:“老天!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自从我老伴身遭横死之后,我就不再求你,你是个既聋又瞎的天,你看不见,又听不见,你让那些坏人,活得快乐,活得嚣张,可是你却让好人不得长寿。可是老天爷!现在我求你,救救环翠姑娘,我老婆子活着有什么意思,把我的阳寿克扣下来给她吧!老天爷!我是真心的在求你!求你!” 每天,吴奶奶都是哭倒在船头,老天从来没有答应她一丁点消息,倒是有时洒下一阵雨,将吴奶奶淋成落汤鸡一般。 可怜的吴奶奶,白天还要强装着笑脸,哄着环翠姑娘吃,哄着环翠姑娘喝,那怕只是吃一点点,喝一滴滴。 吴奶奶还要笑着安慰她:“小翠就是喜欢吃吴奶奶的菜和饭,将来你要是跟萧无情成了亲……” 环翠露出一丝艰涩的笑容说道:“奶奶!他叫萧奇宇,不叫萧无情。” 吴奶奶笑道:“管他是萧有情还是萧无情,只要他娶了你,吴奶奶就非跟过去不可。要不然小翠吃饭就吃不舒服!” 环翠姑娘心里知道是吴奶奶故意逗她开心的,心里着实感动,但是感动之余,就愈发地伤感。 她流着泪说道:“奶奶,只怕小翠没有这份福气,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吴奶奶一直在骂着:“不会的!不会的!将来吴奶奶死的时候,还指望你给我这个孤老婆子烧几张纸呢!你要是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 一面说,一面骂,却又忍不住一面流下泪来。 日子这样凄苦地过去,环翠姑娘的病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沉重,看样子已经熬到灯枯油干的地步了。 吴奶奶成天背着环翠姑娘以泪洗面。倒是环翠姑娘不像初时那样哀伤,只是气力几乎已经是没有了。 那天,环翠姑娘要求吴奶奶将她搬到船头舱面上,将她的头,垫得高高的。她说:“我要望着路的那一头,我死了,我的灵魂也要望着路的那一头……只是,吴奶奶!对不起你,我不但没有孝顺你,反而替你惹来麻烦!……” 吴奶奶一听这话,心如刀割,她一面哭着,一面说道:“小翠!你不能丢下我,我孤老婆子伶仃半辈子,多亏你给我带来许多快乐,使我忘掉了许多凄苦!只是!……” 吴奶奶说着忍不住大哭起来,骂道:“混帐的萧无情!为什么要坚持一年的期限?为什么就不能早一些回来看看?为了旁人的承诺到处奔波,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居然撒下不管,真是混帐透了!” 她忽然在船头上,顿着脚叫道:“看你将来回到漓江,你拿什么脸来见我!” 她的手正指着前面来路涕泪交流地在叱骂…… 忽然,路尽头处,一骑滚滚,直奔而来。 吴奶奶手指僵在那里没有动,口里却说道:“小翠!有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老天爷将那个混帐给我赶回来了?” 环翠姑娘没有回应,因为她已经昏过去了。 吴奶奶一见大哭叫道:“小翠!……”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一种声音,仿佛从天而降。 “奶奶!我回来了!” 吴奶奶人一怔,止住哭声:刚一抬头,只见萧奇宇离她还有好几丈远。 倏地甩蹬离鞍,人似飞鸟展翘,一弹而起,直扑而至,双手扶住吴奶奶:“吴奶奶!小翠还好吧?” 吴奶奶用手一指身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萧奇宇屈膝蹲下,一见环翠姑娘如此模样,忍不住流泪说道:“环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伸手抚摸着环翠姑娘瘦削的脸,泪水却如断串的念珠,滚滚下落。 吴奶奶哭着说道:“都是你!你为什么不早来?小翠是活活思念你到死的!看你怎么对得起她!” 萧奇宇心里一惨,那眼泪愈发如泉涌一般,他伸手到腰间去拿汗巾,忽然想起一件事,几乎跳将起来。 “奶奶!别急!环翠还没有死!只要她有一口气在,我都可以救活她的性命!” 吴奶奶一时摸不着头脑,怔怔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说小翠还有救吗?” 萧奇宇说道:“奶奶!千万别急……” 他飞身上岸,箭步冲到马匹之旁,从鞍后很快解下药囊,又飞身回到船上。 他以飞快的手法,打开药囊,在许多药瓶药罐当中,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翠绿玉瓶,旋开瓶塞,取出一个小小的棉布卷。 再吐开棉布卷,里面有一小截黑皮黄肉山药的根,交给吴奶奶:“这是机缘,我在一次帮助人家的机会里,剩下这一小截千年何首乌……” 吴奶奶怔怔地问道:“有用吗?” 萧奇宇急急地说道:“奶奶,先用一碗水,闷锅清炖,将一碗水熬成半碗时端来给我。” 吴奶奶也不再多问了,她双手合捧,小心翼翼将小截千年何首乌拿到舱里,依言用清水闷锅清炖。 萧奇宇此时脸色沉重,从药囊里取出银针。 用飞快的手法,分别在环翠姑娘的“人中”、“耳根’、“对口”……连扎了五针。 他伸手试试环翠姑娘微弱似无的鼻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引来吴奶奶从船舱里伸出头来问道:“记得小翠说过,你的医术是一绝,看样子有望吗?” 萧奇宇沉重地说道:“已经是灯枯油干的地步了。” 吴奶奶急着眼泪又流出来。 “这么说,你回来也没有用了?” 萧奇宇说道:“现在就看那碗千年何首乌,是否是一碗续命汤了!” 吴奶奶拭着泪珠,人一下就老了许多。 萧奇宇问道:“奶奶!环翠怎么一病到如此地步?” 吴奶奶说道:“长久对你的思念,而且又积郁在心,如此日累月积,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相思是一把杀人的利刀!” 萧奇宇叹息地说道:“可怜的环翠!你应该应知道我是一定会回来的。” 吴奶奶问道:“事情都办了吗?” 萧奇宇说道:“都办了结了。其实,奶奶!我已经告诉自己,即使事情没有办了,我也要赶回漓江,在这个世间上如果我舍弃了爱情,即使拥有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吴奶奶滴着眼泪说道:“但愿一切都不会太迟!” 时光过得是如此的慢,吴奶奶好不容易将半碗汤端过来。 萧奇宇让风吹凉那半碗汁,捏开环翠姑娘的嘴,一口一口灌下去。 接下来,只有一个“等”字。 日头已经偏西了。 吴奶奶悄悄地从舱里端来一碗汤,说道:“你已经呆坐这里半天了……喝下这碗鸡汤……” 萧奇宇正要摇摇头,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叫道:“奶奶!环翠获救了!她获救了!” 吴奶奶将半碗鸡汁都甩掉了,爬过来一看,环翠姑娘脸色已经转为淡淡的红润,呼吸已经分明均匀,脸上冒出豆大汗珠…… 吴奶奶爬在船头舱板上,合掌向天:“老天!你还真是有眼睛的!” 漓江的风,吹得人是如此暖洋洋地,而又叫人懒洋洋地。 垂柳被风拂动着,飘动在环翠的发间。 她娇慵地倚在萧奇宇的肩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萧奇宇从身上解下那管碧玉晶莹的箫。 玉箫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他看看肩畔的人儿,含笑的睡容,那么的甜美。 他忽然一抖手,半空中闪起一阵光,漓江的水面,激起一阵涟漪,那管玉箫就在这一瞬间,悄然没入漓江之中,了无痕迹。 他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多情的世界,让无情的姓名,随着玉箫沉没漓江之中吧!” 他伸了一半懒腰,忽然警觉停住,手臂轻轻环住肩畔人的腰。想必她梦中遇到了快乐,甜美的笑容更浓了。 十一、同心携手如比翼 仪义行侠英雄气 心病还须心药医,司马环翠本来无病,不过是相思逾恒,积郁难抒,如今有情郎昼夜相伴,才不过旬日,已是容光焕发,娇娆可人了。 月下,江边,好风摇竹,嘎已琮铮,人儿双双徜徉其间,默默地享受着心灯意蕊的乐趣。 “奇宇,今夜的月色也和往昔不同呢!” “环翠,不同的只是我们的心境罢了。” “未必吧!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谈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不是情意益笃吗?” “这仍然是心境使然,情必近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但古人不也谈过:自古多情空余恨吗?” 就在这时,司马环翠正自低头走路,萧奇宇发现左前方十丈外有一人影向他打个手势,而且又重复三次,立即隐去。 此刻的萧奇宇真的不喜欢任何干扰,也不爱见任何人,因为任何一个第三者的出现,都可能带来麻烦,环翠刚愈,此人的突然出现,自有特殊原因。 所以他决定故作未见,好在在他相信对方知他的心境与处境。 但又停了一会,觉得这也不是办法,况且此人出现,与“快刀沈”也许有点关连,杀人杀死,救人救活,尺八无情可没作过虎头蛇尾的事儿。 于是他藉故和她回船,然后再藉故重回岸上林中,人影一闪,站在数丈之外,抱拳低声道:“萧爷,在下知道,此时此刻来打扰你们有多么煞风景,甚至多么残酷,可是在下又不能不如此——” “混江龙,有什么事?” “萧爷,说来惭愧!在下受萧爷重托,未能完满达成任务……” “什么?你是说沈江陵他……” “萧爷,在下也弄不清楚,可以说是不告而别,也可以说是被人劫走,总之,夜晚一觉醒来,沈大侠不见了!只留下了这封信……” 混江龙掏出一封信递过,信笺上并非信文,而是五言长诗: “找要快刀沈, 火速去临湘, 滨湖有十县; 真正鱼米乡。 临湘罗大户, 饶富比太仓, 罗家势阽危, 仿李代桃僵。 ……” 可以说这是以五言长诗写成的信,但是三十多句的长诗,并未把沈江陵去临湘或被劫往临湘去的真正原因交待清楚。但内容却是委婉悲愤,势同燃眉。 像这等情辞婉转,哀感动人的长诗,直可比美东汉无名氏所写的一千七百八十五字的“孔雀东南飞”,或同一时期伪托蔡文姬之名而作的叙流亡之苦、母子之情,悲凄酸辛、激昂悲愤的“悲情诗”两首长诗。 “混江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爷,这信文怪怪地,都是五字一句,在下斗大的字不识一担,本以为萧爷览是饱学之士,一看便懂,我知您……” “你知道什么?信文就是一首长诗,而且只言明沈大侠去了滨湖十县中的临湘县,好像罗家有大难,非他去不可,至于是什么大难,又语焉不详。可是字里行间,又暗示与我有关,却又未邀我前去,似乎是准知我对‘快刀沈’的事不会半途而废,袖手不管似的,而且这字迹又有点熟,一时却想不出是谁写的?” 混江龙搔搔头皮,道:“萧爷,这可就怪哩!沈爷的病是快好了,可没有完全复原,要找帮手,也要人家同意。这简直是他娘的卖豆芽的没带秤——乱抓嘛!” 尺八无情却又陷于极度不安之中,本以为“快刀沈”旬日即可和妻女团圆,平生最大的助人心愿已了,从此可以在漓江之畔,筑庐傲啸,安享余年。然而,现在他能狠下心肠再度离开环翠吗?如果不离开环翠,素重承诺的尺八无情,找不到沈江陵,何以向痴痴苦等的母女交待! 混江龙在一边不停地搔头皮,他难以揣摸尺八无情此刻的心情,就像无法看懂信上那首长诗一样。 足足有两盏灯的工夫,他毅然作了决定,说道:“混江龙……” “萧爷,您是去不去?” “凡事不宜刻,若读书则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贪,若读书不可不贪;凡事不宜痴,若行善不可不痴。” “萧爷,在下是一头牛,您这是对牛弹琴哪!” “混江龙,萧某一生中可有过虎头蛇尾的记录?” “没有,萧爷,这么说,您是一定要插手了?” “从一离开师门,踏入江湖,记得家师兄就说过一句话:进入江湖,就等于湿手插在面缸里了——。” 混江龙虽是粗人,也知道一对情人正在难舍难分之时,由于他的到来而又要暂时分开,内心不安,在一边直搓手。 “萧爷,您要去湖南,可需要在下随侍在侧,听候差遣?” “多谢,混江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番前往,连我自己也要见机行事,带个人极为不便,可惜我的称手……” “萧爷,事有凑巧,在江中发现两位在船上相拥亲昵,不是有意窥人隐私,却正好在水底接住了你的丢弃的玉箫……”自衣袖抽出玉箫递过。 萧奇宇手抚玉箫,才不过数日分离,却倍觉亲切,这管玉箫陪他度过了多少险阻或危难,陪他涉过多少名山大川,穷山恶水,如今想来,即使要退出江湖,也大可不必把它投掷江中,任其蒙尘淤埋污泥之中。 “混江龙,谢谢你!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萧爷,你别客气,为你作什么事我都愿意。萧爷,你何时离开这儿?” “混江龙……”他又怔忡了好一会才说道:“要去就是今夜……” “萧爷,我告辞了……”兜头一揖,转身窜掠,消失于林中。而尺八无情,却木然地兀立林中达几个时辰之久。 这回船上,司马环翠已睡,眉梢嘴角上还噙着甜蜜的笑意。吴奶奶向他点头致意,不敢出声,怕惊醒了司马环翠。 萧奇宇的决定,几乎被这温馨幸福的景况所击溃,就此留书离去,是何等残酷?如当面向她说明,最迟三四个月可返,再也不会离她半步。然而,承诺太多即滥,况且这诗内所言,笼统不详,叫她如何能信? 在吴奶奶和环翠来说,稍为驳辞,他即将无言以对。然而,他却知道,这不可驳辞的事件之中,隐藏着太多危难与杀机,即使仅仅为了“快刀沈”,也不甘功败垂成,袖手不管。 于是他立刻留下了一封委婉的长信在环翠枕边,黯然离开了这条载满了幸福与欢娱的小船……。 十二、斗米惊走卖艺客 击鼓震宅众人寒 洞庭湖四周有滨湖十县,是道道地地的鱼米之乡,有所谓“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其富庶可以概见。所以在春耕之前,秋收之后,总有些跑江湖的到此捞几文。 大约是未末时分,日头已偏西,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匡……”一阵锣声之后,不到半盏茶工夫,“太仓粮行”大门前,马路对面的晒谷场上已聚集了很多人。 敲锣的人边敲边喊,说道:“各位乡亲……请让一让……请再退后三步……场子小施展不开……要看道地玩艺儿……还要再退三步……。” “匡匡匡……” “前面的人往后挤,后面的人往前推,个子矮的希望脖子能比别人长一点。乡下人,尤其没出门过远门的人,所能见到的声色之娱,不过是酬神赛会唱大戏、端午的龙船、元宵的烟火,数年难得一见的皮影戏,以及打得结棍,看得过瘾的卖艺或卖膏药的。 乡下人所能开的眼界,如此而已。 场内“唏哩哗啦”地响着,带着劲风的三节棍,每向人墙附近地上砸出一棍,人墙就向后退一步。其实大可放心,人家的三节棍极有分寸。 敲锣的是个精瘦干瘪的小老头,一身皂色衫裤,腰扎皂色宽带,带上掖了一根旱烟管,眼小而圆,黄澄澄的眼珠子精芒四射。 抡三节棍开场子的,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约三十岁左右,赤着上身,臂上的肉老鼠,跳跃流窜不已。 另外一个,那就是最受人注目的妙龄小女子,十六七?十七八?也许二十郎当岁。反正女人的年纪很难估计,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酱紫丝布衫裤,本就十分合身,小蛮腰上扎着一条紫色绸带,这么轻轻一勒,嘿!丰隆的双峰和浑圆的臀部就更加惹眼了。 也许是由于经常的风吹日晒,皮肤稍黑了些,但黑里透俏,却另有一种韵致。 场中有个架子,插了些刀枪叉棒等兵刃,还有一根长约三丈余的大竹杆子,杆顶有个扁圆的木球,乍看颇似一根旗杆。 场子已开好,小老头和那汉子,各自拿起单刀和花枪,开了个门户,少女则敲锣吆呼着说道:“有道是: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匡匡匡!’枪是一寸长一寸强,刀是一寸短一寸险!‘匡匡匡’!看!枪枪不离要害,刀刀不离刀口!‘匡匡匡’……” 敲锣的妞儿并未言过其实,两人刀来枪去,真扎真砍,观众惊呼连连,有人连叫“过瘾”。 刀、枪一收,老、少二人来了个罗圈揖,脸不红气不喘,掌声如雷躁开。 少女把锣翻过来,绕场讨钱,丢钱的人不少,却大都是制钱,到了西边,外面丢进一块约一两二三的银子,呈抛物线状落在锣心。 在乡下人来说,这是相当大方的,那知“锵”地一声,银子把锣心穿了个洞,掉落在地上。 以一两多重的银子击穿锣心,这算不了什么,而是以抛物线状掷来而洞穿锣心,这要相当精纯的内力才行。 女郎微微一楞,抬头望去,人丛后有个二十五六岁,衣着入时,神采飞扬的年轻人,说道:“姑娘,这点银子送你买胭脂花粉,不成敬意……” 姑娘眨动大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公子真大方,小女子先谢了!”弯腰捡起时,那块银子已变为三块了。 当然,一般观众自然未看到这些节箍眼儿,却瞒不了小老头儿,他抱拳吆呼着说道:“冲着这位公子,咱们也该再来点道地玩艺儿!” 这工夫,小老头把那根大竹杆竖了起来。 那汉子敲着锣猛吆呼,无非是说,这才是真正难学更难精的玩命玩艺儿。少女已掖起腰上的绸带,把一根辫子缠在颈上,辫梢咬在口中。此刻,小老头已把大竹杆托在右肘上,再轻轻一抬肘,大竹杆已竖立在他的前额上了。 这根滑溜溜的大竹杆子,底部有碗口粗,即使最尖端处也有杯口粗。 小老头仰着头,下身不动,仅是上身及脖子扭动着,大竹杆子竖在他的额上纹风不动,就像长在上面一样。 少女先上了小老头的肩胛,然后再一腾身,上了杆顶。 在外行人看来,少女似未碰到杆身,内行人却看出,她只是动作快而已。而现在,她以“金鸡独立”之式,单足站在竹杆顶的扁球上,大竹杆略弯,且有点摇晃,人也在杆顶上摇晃着。 于是,掌声和采声雷动。 杆顶上的少女,可以清楚看到太仓粮行前后五进大宅内景物,一目嘹然。 待掌声和采声稍缓下来时,大白居饭馆掌柜的说道:“咱们这个镇上,每年都有卖艺和卖药的,可没见过这么道地的功夫……” 那知刚才丢银子的公子哂然说道:“周掌柜的,你这是少见多怪,正因为本镇上的人未见过大场面,所以刚才除了本公子以外,别人丢的都是制钱,这可不是本镇上的人小器,而是一分钱一分货,值多少就丢多少。” “是……是的。”周掌柜的堆下笑脸,说道:“公子说的是,一分钱一分货,而公子刚才丢的银子,不就是给他们点颜色,也好开染坊吗……” 年轻人的脸一板,周掌柜的话立刻就此打住了。 小老头当然听到了这番话,待杆顶少女玩了一些花样之后,说道:“丫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承这位公子厚爱,咱们总算没有白来,不来点真的,对不起见过世面的朋友!” 这话连捧带损,一时之间还真没法反驳。由于采声雷动,那年轻人似也未听清楚。 “叭叭叭”少女在竿顶上腾起,一连来了三个“旋风脚”,落下时分毫不差,总是右脚尖落在扁球上,在疯狂的叫采中,少女飘身而下。 紧接着那汉子敲着破锣,少女拿起了双刀。小老头要了一桶水放在场中,然后绕场说道:“最后为了答谢各位乡亲的关爱,要来点更道地的,那一位愿意把这桶水泼在这丫头身上?” 少女已舞起双刀,重重光浪在夕阳下闪烁,形成了金芒灿灿的网,人影已不见。观众这才知道小老头征求泼水者的动机了。 大多数的人都相信,水是泼不进去的。 就在这时,太仓粮行的伙计“蛇皮”韩七,把米斗放在人墙外,就往里猛挤。他可不管什么先来后到,像个泥鳅,终被他挤了进去。 周掌柜的四十五六岁,年轻时练过功夫,他并非不信这个邪,而是相信水泼不进去,要泼桶水让罗老四(那公子)看看,别仗着罗家家大业大,且一家全是练家子而轻视外乡人。 周掌柜的一进场,小老头就递给他那桶水,说道:“老乡,你尽管全部泼出,而且你愿意一次泼完,或分成两次、三次都可以,看看能不能在这丫头身上留下一滴水?” “这口气可真大!”至少有很多人这么想,刀幕再密,能滴水不进吗? 周掌柜的提起那桶水“哗”地一声,泼向闪闪生光的刀幕。一桶水全部泼完。 “卜卜”声中,奇景出现,一桶水才沾上刀幕,就像旋飙的骤雨似的,雨箭着肤如割,四周观众几乎雨露均沾了。 当然,周掌柜的被溅了一头一脸及一身的水。 掌声和采声再起,小老头作了个罗圈揖,道:“各位请看,一桶水全泼光,如果这丫头身上有一滴水,这刀法就算白练哩……” 少女停止舞刀,而且是气定神闲,噙着一抹甜笑,缓缓转动身子让四周的人看看她的发上、脸上及衣上有没有一滴水? 没有,真的是滴水未沾。掌声及采声再次爆开。周掌柜的看看罗老四一眼,走了回来。 这工夫一个汉子走进场中,对小老头说道:“你姐!我就不信这个邪,是什么刀法会滴水不进?再来一桶水……” 小老头急忙再向观众要了一桶水,递给此人,原来正是被罗家总管派出来侧斗粜米的“蛇皮”韩七。 少女又舞起双刀。显然这次刀芒比前次更绵密,风声“呼呼”,光焰耀目,观众大多数认识韩七,是罗大户的长工伙计。不过是想出出锋头罢了。 韩七提起水,目注刀幕,他并非周掌柜的那种货色,他的底子不差,在罗家虽然数不上,要在江湖上混,也并非无名小卒。 那知就在少女的双刀舞得风声盈耳,见光不见人影的当口,韩七的一桶水似泼未泼之时,忽见人墙外飞进一件黑不里黝的东西,只闻“呱喳”一声,竟扣在舞刀少女的头上。 原来是一个米斗,上面有“太仓粮行”四个红色髹漆大字。 数百人立刻一阵哗然。 骚动的原因非常单纯,滴水不能进,一个米斗却扣在她的头上,这是什么功夫?障眼法吗? 姑娘自然也发出一声娇呼,是惊悸、惭愧还是折服?也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实小老头和那汉子的震惊不次于小妞。他们四下打量,目光也曾掠过那公子罗老四的脸上。然而,此刻的罗老四也和他们一样,正在向后面打量。 毫无疑问,不是罗老四丢的米斗。而小老头也深信罗老四没有这份功力,而且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秋老虎的余威丝毫不减,小老头等三人大汗淋漓,低声交谈了几句话,匆匆收拾了东西离去。 场面话也没交待几句,大概是实在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了吧? 卖艺的走了,所留下来的,只有地上的水渍和一个米斗,于是有人嚷嚷着说道:“丢斗的人是罗家的,蛇皮,韩七,我亲眼看到他不久前提斗走来的……”这个人必是站在后面未看到韩七进场中的。 此语一出,立刻有人附和。 韩七提起米斗自嘲地道:“得……得哩!你姐!要我来这一手,要回炉重造……”韩七正要匆匆离开现场,此人平常爱开玩笑,说些荤话儿,但这种往脸上贴金的事儿,他可不敢干。 他正要去倒斗,忽然发现总帐房兼总管的孙继志一脸凝重神色,打量着缓缓散开的观众,似乎并未注意韩七。 韩七走进低声道:“孙先生……不是我……” “哼!” “怎么?孙先生不信?””我为什么不信?凭你能把这米斗扣在那姑娘的头上吗?” “属下怎……怎么成?” “哼!那你的斗呢?当时是提在手中吗?” “先生……小的当时急欲看看泼水的景况,那姑娘能否滴水不沾?一时急了!就把米斗放在人丛外,我钻了进去……。” “嘿嘿……可真高明啊……”孙继志说这番话,分明不以为是罗家的人干的。老爷子、女主人,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孙继志认为他们也未必成。至于大少爷罗湘和四少爷罗沣,那就更不必说了。 就在这工夫,忽然人丛中一阵哗然,有人大声“嚷嚷”着道:“快点!有人中暑晕过去了!快救人哪……” 孙继志和韩七走近望去,中晕的是太白楼掌柜周胖子的老婆,这个四十左右的女人,整天临助周胖子卖酒作生意,抛头露面不当一回事,所以像这种场面,她一定不会落后。 有人大叫着:“是周财旺的堂客……血……流血……” 周胖子慌了手脚,因为他老婆裤子上血红一片,镇上的大夫李静轩立刻就被拥了过来,因为他刚才也在看卖艺的耍刀。 “不要动她……”李静轩打量周妻的下衣,再略一试脉,对周胖子道:“贤内助近日生产过?” “没……没了,大夫,五……五天前小产过……” “五天前小产过,今天就跑出来看热闹,而且在烈日下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 “李大夫……您不知道……这场面不让她来……那还成?大夫,她大量流血到底是啥病?” “血崩。”游目一扫,对一位五十左右的文士打扮的说道:“黄掌柜的,偏劳您给配个方子。要快,并请代煎一下。救人如救火,黄掌柜的,越快越好!” “李大国手,您尽管吩咐。” “请听着:当归二钱半、地黄三钱、芍药钱半、川芎一钱。煎服!” 黄掌柜的说道:“就是这样?” “不错,偏劳了!费用由周掌柜的给付。” “这不急,我马上去准备!” “请慢着!”这工夫一位三十六七,或四十岁左右,衣着朴洁,洁净,仪表不俗的文士肃然说道:“李大国手,您用的方子可是‘四物汤’?” 李大夫抬头一看,没见过,但看来人的风度仪态,分明是位方家,说道:“正是,不过在下凭经验把这方子几味药的量更改了些许。” 来人正是尺八无情箫,说道:“李大夫,这四味药是没有错,但量也少了些。当归应为三钱,芍药也该有二钱半,川芎应有二钱。另外,当归须酒薰者,地黄须九薰九晒者,尊驾未曾说明……。” 黄掌柜的也很内行说道:“这位方家所言极是,小号常为百里外大镇上一些富豪之家妇科的处方抓药,据在下所知,有两位名医,在方子上都注明了这两点……” 李静轩微微一窒,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虽然有点尴尬,但也看出对方不是炫耀医术,而是以救人为重,也就从谏如流,说道:“兄台高见……多谢教正……如此自然更作……” 周掌柜就把他的老婆抱入济仁堂药铺内,放在一张床上。由于这药铺子中也有坐堂的先生(大夫),所以经常放一床板在此,作为检查病人之用。 孙继志把韩七打发走了之后,—直未走,原因是主人交待的话他不能忘,但也要观察一番再说。 直到服下药,周妻大有起色时,孙继志才和萧奇宇搭了腔,说道:“小可孙继志,乃本镇罗家总管,先生卓见,使小可钦佩不已,但听先生口音,似非本地人,敢请先生枉驾敝居停处小憩?因敝居停最敬重此中圣手……” “区区医事常识,何堪当得‘圣手’二字?” “先生忒谦!李大夫为数十里内有名岐黄能手,尚且当众承教,可见先生术德兼备,一时无两……” “不敢!甚于医者父母心之古训,不避招摇之识而略抒拙见罢了!” “先生贵姓大名?” “区区萧勉之……”以他的耿介,自不屑改名换姓,实因受人之托,不得不尔,好在勉之是他的乳名。 “萧大国手请!” 于是萧奇宇就来到了罗家,他隐隐感觉,这可能也是预有安排的,只是这位孙总管则未必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罗家果然是富甲一方,第一进是粮行,后面四进是住宅,而太仓粮行也是滨湖十县中最大的一家粮行。经常存米千万石,可能是除了朝廷粮仓之外,最大的私人粮仓了。 孙继志为萧奇宇引见了罗家大少爷罗湘,据孙继志说,女主人已盲,不便引见。至于男主人则未提及。 当罗大少爷和萧奇宇谈得投机时,立刻虔诚留挽他,在罗家作一位教罗老大岐黄,并教罗老四读书的西席。 一切都顺利成章,那首长诗信上虽未详细提这一切,如今看来似都暗暗经过安排。 他被安置在第二进两跨院中。这儿正是苔痕上阶,草色入帘,清静幽雅,正合他意。罗湘陪他又聊了一会辞出,并交待,需要什么?只要吆呼一声,自有人前来照料。 至于膳食,会有人专门送到。 萧奇宇看看三间精舍,一切寝具、俱家整然,一尘不染,不由长长地吁口气,真正是好事多磨,初愈的环翠,现在她又如何了? 他信上曾保证,三月之内必返。但三个月近一百个日子,她又如何熬过这一百个朝朝暮暮? 古人说: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他相信他日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心情,应不比司马环翠好过些。 现在,太仓粮行的栈房中,孙总帐房和四少爷罗沣,召集了所有的伙计,约百十人在问话。 外人以为米斗惊走卖艺者是一件趣事,罗家的人却不然。罗家有四个少爷:湘,资,沅,沣,但老二罗资及老三罗沅又相继失踪,下一个要失踪的不知是老四抑是老大了? 这个敌人也很绝,摸走了老二和老三,使老大和最小的也不知道以后是由上而下,或是由下而上被摸走? 当然,罗家也不是那么好折腾的对手。 据说罗老爷子自七年前就瘫痪了,要不,他会去找这对头算帐的。当然,女主人不盲,也会去的。 “刚才在晒谷场上看热闹的人站到这边来!”罗湘吩咐着……老四好玩,不大管正事儿。两个哥哥失踪二年,据传说已不在了,在罗家两老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男、女主人的瘫痪和失明,似都没有连丧二子悲哀伤情,还撇下了两房媳妇。 站到一边去的约二十来个,不安地望着孙继志。 这些伙计当中,除了孙继志为总帐房兼总管,内、外总管两人也由他掌理,所以他的权限仅次于男女主人以及罗老大,连罗老四也不敢对他耍少爷脾气。 罗沣说道:“你们看到米斗扣在那姑娘头上的事了吧?” “看到了!四少爷。” 吴大舌头说道:“只是没有看清楚是那个丢的?” “蛇皮”韩七说道:“会不会是大少爷丢的?反正在这百里之内,除了罗家的人,没有人能做到的!” “住嘴!”这工夫罗湘负手走了进来,才四十整岁,由于极老成世故,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多了。 罗老大当家,什么事都要管,由孙继志襄助之下,人们见了他都纷纷行礼,罗湘吁口气,心情沉重地说道:“我没有丢斗,而我也做不到……” 很平实,也很干脆。 “所以,也不必问他们……”罗湘括括下颚,指的是下人们,说道:“不可能的。只是希望你们想想,当时有没有什么陌生或惹眼的人物在附近出现?”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蛇皮”韩七说道:“大少爷,小的以为那位为周胖子他老婆试脉及处方的陌生人就有点惹眼。” 孙继志看了罗湘一眼,罗湘摇摇头,说道:“不会是他,那只是一位不大走运的歧黄能手而已……”说完就走了。 稍后孙继志又找到了老大罗湘,说道:“大少爷,你看这当子事儿要不要报告老夫人呢?” “家母处我已说过,家父处则不必,当时那卖艺的少女在竹竿上手打流篷,向本宅内打量了很久,不用问,必是来踩盘子的!” “照这三个人的身手看来,并不怎么样。” “不,踩盘子的货色有此身手,后面的就可想而知了。我以为继二弟和三弟失踪之后,又要来找第三个下手的目标了……” “大少爷,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罗老大深深地吁了口气,说道:“上一代的恩怨,做晚辈的只能有限度地问,而长辈也只能有限度地说……。” “大少爷,你别介意,咱们能多了解一点,也好作为今后行动的准绳。听说那女魔头就是昔年的‘梅花三弄’裴蒂,昔年和男主人以及主人的亲家(罗资的岳父冯九)都是师出同门……” 显然孙继志知道的不少,只是不敢露得太多,此人过去在军门府作过文案,以案牍精细闻名,而且身手了得。孙提起此女,两人的脸都十分凝重。 自被罗宅主人罗健行看上,十分礼遇,他在罗家一干就是十来年。 “孙先生,据在下自侧面听到的星星点点,连贯起来,大致是这样的:家父、沈师伯,二弟媳尊翁冯九冯大叔以及‘梅花三弄’裴蒂,在同门学艺,家父是大师兄,沈师伯次之,冯九次之,裴蒂最年轻。据说人美又善解人意,她的所学远超过沈师伯和冯九人叔等人……。” “这几乎和作父母的溺爱最小的子女心情差不多。” “很自然地,家父和冯大叔都喜欢这个小师妹,在当时,由于家父常常代师指点小师妹的扎基功夫,日久生情,在当时,这使冯大叔沈默了好一段时间。但是,就在这时,家祖母病笃,家父回家探病,家祖母临危嘱咐家父,要即刻和表妹成亲,也就是家祖母的侄女,由于家祖母没有给家父申诉说明已有师妹的机会即逝去,家父为人至孝,不能违抗亡母遗命,成了亲之后才回山,回去后就和师妹疏远了。” “裴蒂是个性烈的女人,立刻翻脸不说话。”罗湘低徊良久,说道:“那时本来还不到家父出徒下山之期,但师祖以为师兄妹情感破裂,水火不能相容,只好让家父提早下山,当然也提早传了家父精粹的武功……。” “从此之后,主人没有再见过裴蒂?” “这个,作晚辈的不大好问,也没听说过。” “不知老夫人的失明是如何造成的?” “唉!一言难尽,昔年家母室中发生了一场怪火,家母虽然脱险,在烈火烤燎之下,双目却失明了!也正因为这场怪火,他们两位老人家从此不和……” “莫非女主人怀疑这场火是……” “也许家母以为是家父放的火。” “这怎么可能?” “在我们想,的确无此可能,但是家母也许以为家父不忘旧情人,想害死了家母,以便重温……” 两人同时深深叹了口气。孙继志说道:“这大概就是老爷子住在第四进的东跨院内,将近十年两老不相往来的原因了吧?” 罗湘点点头,说道:“再加上老二和老三的失踪,家母难免思子心切,归咎于家父,他们非但不相往来,甚至家父不出第四进东跨院,家母也从不到第四进去。” “大少爷,如今发生了米斗事件,夫人的花甲大寿不会受影响吧?” 花甲大寿家母本就不同意铺张,但作子女的就不能不坚持庆贺一番,况且戏班子都订了!” “是……是的,明后天就扎戏台,据说大庆班三四天内就要到了……” 这工夫罗沣晃了进来,激动地说道:“大哥,有你这句话,大家都放了心!要不,他们都以为这大戏唱不成了呢!” 罗湘板着脸说道:“老四,除了你自己之外,所谓他们,还包括那些人?” “这……这……当然指嫂嫂哩!内总管‘柳三脚’人哩!外总管包光庭,以及小金雀、林燕,和韩七等等……” “哼!老四,除了玩乐,我不知道你整天还会想些什么?” “听说大哥为我请了位西席,今后我还闲得着吗?” “那是个人才……”孙继志语重心长地说道:“可别辜负了大少爷的一番好意……” 孙继志走后,罗沣低声说道:“大哥,这位姓萧的只是在街上为周胖子的堂客治病,亮了一手,就把他请了来,靠得住吗?” “是爹交待的,说是此人医术高超,不可多得,反正咱们罗家上下百多口人,也需要一位大夫。像去年有两个人发痧,今年又有三个人中暑,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地,要是有位大夫就不会那样了。” “大哥,娘说那扣斗的人一定在本宅之中,要我们特别注意,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个我知道。” “娘说,叫你安排个适当的机会和理由,娘要亲自检查上下所有的人。” “怎么检查你知道吗?” “哥,我不知道,你一定知道……” 罗湘没说什么就走了。此刻,萧奇宇负手悠闲地向后院踱来,来了东跨院附近,自西跨院出来一个高瘦的中年女人,这正是内总管“柳三脚”,以腿上的功夫见长,打量萧奇宇一下,说道:“尊驾是……” “在下萧勉之……” “噢!是哩!尊驾就是刚来的萧大国手。” “不敢,只是略通歧黄……。” “别客气!听说您为周胖子的堂客亮了一手,镇上的各大夫不如你,可见萧先生真有两套。” “大嫂是……?” “我是这儿的内总管,我叫柳直,江湖上的人都叫我‘柳三脚’。” “久仰,久仰!” “萧大夫,由于本宅近来发现了敌踪,可能要对罗家不利,为了安全,起更后非轮值人员,不许到处走动,尤其先生不会武功,万一发生误会……” “在下初来,不知府上的情况,这就回屋……” 萧奇宇本要去见罗老爷子,弄清“快刀沈”失踪的事,看来今夜是不成了,只有先回屋中。本来他可以暗去,但是,罗家似乎高手不少,万一暴露身份就不大好了。 回到自己的跨院中,见屋中有灯,记得他是熄了灯外出的,入屋一看,竟是管家总帐房孙继志。 “萧大夫,恕在下打扰……” “孙先生说那里话!想先生此来必然有事……” “这事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什么庙就有什么神!下面的人也只有唯命是从……。”孙继志不安地搓着手说道:“夫人有个规矩,凡是新进的人手,不论是内宅管理或粮行伙计,都要经过她的甄试才能正式录用……” “夫人郑重其事,正是‘慎始’的实践者,在下不以为有什么不对……” “是……是的,不过,这种甄试主要是命理方面的,她说,罗家不录用‘破败、凶煞’诸相格的人,而且不论此人的本领有多大,办事能力有多高,都是一样。” “这也无可厚非,古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也正是相术的肇始。吾人固不可过于迷信,也不可不信。” “而且夫人自失明后,精研摸骨,由于目不能视,已由目相而改为摸骨相,颇有心得,所以新进人员必须经过这一关……” 萧奇宇恍然,孙继志转了个大弯子,原来老夫人要摸他一番,自然是摸摸他身上的罩门在何处?由罩门的部位,及其护罩的措施,高手自可以测出对方是否会武?武功有多高了? 萧奇宇笑笑,说道:“孙先生,是不是在下也要经过考验一次?” “是的,萧大夫,怕你不谅解,小可不能不稍作解释,以免委曲了萧大国手。” “这是什么话?在下到三湘访友不遇,承夫人于长殿一角施布衣一栖之地,感激还来不及呢!先生把在下捧得也太高了……” “昭君以和番而显,刘苗因下第而传。可谓之不幸,亦可谓之明珠蒙尘……” “先生过誉,在下汗颜!” “萧先生,就这么办吧!这件事也不急,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在下告辞……” 送走孙继志,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正要关门,忽见一个身段长得健美,穿着绛红杭绸衫裤,腰上扎了一条紫色绸带的少女走了过来。 尽管这少女的衣着不差,走路的姿态也不轻佻,但尺八无情阅人无数,由她的神色及眼神上看,她不是这儿的少奶奶及小姐之流,必是个丫头。 “萧先生,我叫小金雀,是二少奶奶房中的丫头,二少奶奶听说先生是妇科圣手,特地叫小女子来对先生说一声,先生空闲时,请到二少奶奶院中走一趟,为二少奶奶试试脉。” “不知二夫人有何不适?” “哟……还不是女人病吗?先生是行家,女人哪!毛病可多哩!” “姑娘先请回吧!明天白天,偏劳姑娘带在下去看二少夫人的病……” “谢哩!萧大夫……”说完转身走去,转过回廊角落处,回头看了一下。 “狼顾!这丫头……”萧奇宇摇摇头闭上门,回屋就上了床。来此的遭遇也真奇妙,而罗家百十号人之复杂,也不是三天五日,十天半月所能了解的。 孙继志老成练达,且是高手。 罗湘老成持重,也不是庸手,可能比孙继志更高些。 “柳三脚”过去在武林中的确有点名气,以连环三脚凌厉无匹见闻,至于本宅主人罗健行,数十年前就誉满武林了。 “这一家……”尺八无情摒除杂念,渐渐入睡。 但就在此刻,突然鼓楼上传来了鼓声。这第一声鼓,几乎把所有的人都震醒了。未入睡的人,功力差的都跳了起来。 这鼓楼就是报更用的,如还有其他用途的话,那就是发生火警,或者有强敌入侵等紧急情况才会敲打,而更鼓则是轻敲。 即使发生紧急情况,擂鼓的声音也有所规定,但现在,擂了一下,有如春雷乍动,万物惊蛰。在这一下之后,两根鼓槌却以较快的点子轻擂着。低沉、絮切,有如万蚁噬心。大约三五十下之后,又重擂一下,“咚——”萧奇宇深信必然有人会跳起来,或抚住胸口,掩住双耳,甚至以棉被蒙头。 但这对那些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用的,重擂一下之后,又是快速的轻擂。 在这情况之下,怪事发生了。住在前面大屋中通铺上的“蛇皮”韩七、吴大舌头等十七八个小头目,和三十来个伙计,先是抚胸掩耳,十分痛苦,继而彼此仇眼相向,眼珠上布满血丝,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这景象十分可怖,此刻在他们的眼目中,对方都变成了杀父夺妻之恨的仇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当另一次“咚”地一声重击时,这些像疯狗似的伙计们终于有人一声嘶吼,竞相效尤,狂窜猛扑,展开了一场混战。 此刻,孙继志和罗老大上了街不在家,老夫人失明,即使上了鼓楼也看不到是何人击鼓,罗老四扑上楼去,还没看到人,就被逼了下来。 罗宅上下,虽有老夫人镇压,叫她们几个媳妇不要惊惶,敛神内视,行功抵抗,同时戒备,但仍不免人心惶惶。 况且,四五十人在前面大屋子中搏杀火并,一个个像失去了理性,发现的下人立刻飞报老夫人。 老夫人身边有个林燕,明是老夫人的徒弟,但林燕谦虚,自称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此刻她说道:“老夫人,我去看看。” “好!看看他们因何火并,速来报告我!” 但也就在此刻,这高可五六丈,黑黝黝的鼓楼上人影交错,显然又上去一人。刚才擂鼓的人显然和另一人动上了手。 后来之人一身玄色衣装,头脸蒙住,两人兔起鹘落,鹰飞隼翻,以快制快,以狠对狠,大约才七八个照面,原先擂鼓之人冷哼了一声,道:“何人架梁为罗家撑腰?” 来人不答,作势欲扑时,击鼓之人,一式“寒塘鹤渡”,自鼓楼中平掠十丈有余,两三个起落就失去踪迹。 接着,鼓声又响了。 这次的鼓声截然不同,每呼吸一次擂击两下,间隔相若,奇的是它产生的感染力量,如沐春风,如闻绘音。它与前者的鼓音不同之处是,这声音予人无穷的希望与勇气,即使是在风花雪月之中,也不会过泥。因为情欲嗜好,不一定就是坏事,只是必须抓住自我,而由我役万物,勿由我役于万物;而情欲嗜好虽是心的魔障,却能增加人生情趣,也能自此得到了悟天然的妙机。 这大概就是大隐隐于市的境界吧! 于是,数十人的狠斗火并立刻停止。他们先是怔忡,继而以为刚才是在梦游。据说刚刚自沙场上血战过的士卒,在深夜的睡梦之中乍闻一声大喊,就会造成“咋营”,也就是类似邪魔附体而互相残杀的场面。 先前的鼓声,自然是以高深的功力注入一种戾气,使一些功力太浅的人发生并火的。 这时正好罗湘和孙继志在街上闻声赶回,而且两人由两个方向疾扑鼓楼。 但他们只看到一个淡淡的人影,消失在大宅阴影之中。两人互视一眼,孙继志道:“大少爷,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没弄清,下去看看。” 两人下了鼓楼就看到吴大舌头和“蛇皮”韩七蹒跚走来,都是鼻青脸肿。吴大舌头还一瘸一瘸的。 罗湘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吴大舌头说话不大清楚,好像含了一口浆糊,说道:“大……大少爷,不知道是什么人在鼓楼上擂鼓……真邪门!叫人无法忍受,只感觉过去所受的怒气憋不住了!非发泄出来不可……于是睡在通铺上的五十来个人……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眸子火并起来了……” “有没有人重伤或死亡?” “没有人死亡……但是……有三五个人伤得不轻……都不能动弹哩……” “孙先生……”罗湘说道:“我先去看看,你快去请萧大夫来……” 折腾了大半夜,伤的人也都治疗过安顿好了。孙继志说道:“萧大夫,你刚来就遇上这种事,让你劳累,觉也不能睡了,真抱歉!” “这算不了什么。孙先生,到底发生了何事?什么人击鼓?怪怪地使人难过极了……” 孙继志摇摇头说道:“谁知道?反正,罗家今后没有太平日子好过了!萧大夫回去休息吧!” 此刻罗湘在母亲房中,老太太坐在床上,林燕坐在她身边,罗湘坐在对面椅上,说道:“娘,对方卖艺的吃了点亏,今夜似乎要给咱们点颜色看看。” “下流!光是把一些伙计整理得头皮出血,互相残杀有什么威风?有本事该向咱们正主儿叫阵哪。” “娘,后来击鼓那人,分明功力比前者要高,而前者似乎被后者惊走了。您不以为前者就是那女人吗?” “你以为她是‘梅花三弄’裴蒂?” “娘,除了裴蒂,咱们的对手之中,还找不出有这等深奥内力的人。” “哼!那女人现在是不会来的。依老身猜测,很可能是她的二弟子司马钦,要不就是她的大弟子‘玉带飘香’冷傲菊。” “娘!另一个人是谁?” “谁知道?娘总以为,咱们罗家隐伏了一个高人。不管是敌是友,找不出此人,娘是寝食难安的!” 林燕说道:“老夫人,您不是要摸骨……”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就是明天,娘要查验一下,尽管娘也知道这并不容易找到那位高人。不过总要试试看。湘儿,那位萧大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娘,此人四十左右,风度翩翩,精于歧黄,看样子有点落拓,是爹交待的,如果遇上此人,可以重用,所以……” “这件事娘也不反对,只是不知道他的来历。” “他说到三湘访友不遇,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这才暂时接受了本宅的邀请。娘,咱们需要一位名大夫,也需要一位够份量的西席来教导老四。” “嗯!明天可不要漏掉了这位萧大夫……” “是的,娘……。” 十三、摸骨试功苦煞心 美妇巧计解裙带 午觉醒来,有人叫门,原来是罗湘在门外说道:“萧大夫,家母请大夫去一趟,请勿介意……” “不敢,不敢,理应前去拜见。” “老人都有一份固执和自以为是的通病,萧大夫莫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罗大少爷,入境随俗嘛!何况自己的骨相如何?了解一下,也颇为有趣呢……” 来到中央大院,院中陆续走出一些人,如内总管“柳三脚”和外总管包光庭等人。 罗湘让他入室,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身后两侧有大媳妇,二媳妇冯爱君,三媳妇裴茵茵,林燕和大小姐罗衣香等。 大媳妇已四十岁,罗老大为当家人,他的妻子就是管家婆,女人到了四十,又整天操持家务,也就无暇打扮了。朴实无华,端庄稳重。 冯爱君三十二,嫁了罗资也未生育,少奶奶整天有人侍候着,锦衣玉食,吃油穿绸,保养得鲜花似的,看不出她有三十岁,一身墨绿贡缎衫裤,曲线凸浮,合身的衣衫把身段活生生地勾勒出来。 三少奶奶较丰腴,一套鹅黄软缎绣花高领衫裤,更显得肤白如脂,面若银盆。据说她过门的当天,老三罗沅就失踪了,应该是还没有进洞房呢! 大小姐罗衣香站在最右边,她穿的较鲜艳。粉色贡缎衫裤,元宝领,琵琶扣,烘托着一张娇靥,特别惹眼。 在老太太的左后边就是林燕,为老太太拿着龙头钢拐,黑不里黝地,十分沉重。 现在,除了老太太,所有的目光都在萧奇宇的身上扫了几次。尤其是二、三少奶奶和罗衣香。 一个男人如果太老气的话,四十岁是最成熟、最圆滑也最引人的年纪了。尺八无情之所以到处受到女人青睐,大概“腹有诗书气自华”为主要原因,还有,那就是一股男子独立的刚毅不拔的仪态了。 不卑使人不敢轻视,不亢使人不敢自傲傲人。不管老夫人能否看到,尺八无情还是抱拳为礼,虔诚说道:“萧勉之拜见老夫人……” 他和罗湘年轻相若,所以不称晚辈,是由于他和“快刀沈”算是平辈,而“快刀沈”又是罗健行的师弟,他以为不必矮一辈。当然,这些关系也都扯不上什么辈份的。他要自称晚辈也自无不可。因为他和“快刀沈”不是亲戚,也未论交,不过是由于葛紫燕之故。而他和葛紫燕,自也扯不上辈份了。 “萧大国手……恕老身目不能视,失礼之处,请多原谅……”老夫人欠欠身子。 “不敢。” 罗湘指指座位说道:“萧大夫请坐。”他坐在萧奇宇左边。 老夫人叫人献茶说道:“萧大国手府上……” “小地方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才会有萧大夫这么高明的医生。” “老夫人这么说,在下就更是汗颜无地了……” “萧大夫到本地来是……” “本是访友,但未遇上。” “萧大夫可信星相易卜之说?” “信是信,但不沉迷。” “沉迷如何?不沉不迷又如何?” 萧奇宇气定神闲地道:“一个人如果相信命运之说,而不迷信,他仍会尽其在我,向天地夺造化,向造化夺胜算……。” “照萧大夫这么说,唐之李虚中,此人乃星命家始祖,宋之陈希夷创紫微斗数,徐居易创子平之术,邰康节制创理数,也就是俗称的铁板神数,都是些虚名浪得之辈了?” “当然不!前述几位胸罗星斗,明彻内外,其本意不过是使盈者知所止,顽者知所廉,懦者知所立。所谓命中只有人合米,走遍天下不满我之说。小可不敢苟同……” 老夫人略一凝思,说道:“大夫能否举例说明不敢苟同者?” “宿命之说,以五行十二宫、天干地支为基础,将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配合于此一系列之中,于是此人的一生穷通、吉凶福祸、妻财子禄、酒色财气等等,无一非命所定。关于此点,前代文献驳斥甚多,说海论命术云:圣人依命而行道,所以严君平西蜀设肆,为人臣者,勉之以忠;为人子者,勉之以孝;是亦行道也。后世不知其理,滞于书传,自立一家;或以五行干支,或以三元九气;或专取于日,或寓于星禽;或依于易数,立说纷纷。如汉高祖入关,三百人皆封侯,赵括四十万众皆坑死,岂汉无一人行衰绝运限者?赵无一卒在生旺日时者?此理可以概见……” 老夫人呐呐而不能驳,却领先鼓掌说道:“罗家的孩子们,听到了没有?命理之说,可信而不可沉迷,萧大夫立论精辟,为娘折服,你等也要记住……” 于是所有的人也跟着鼓掌。 “区区信口道来,不过是个人愚见,何敢当得‘立论精辟’之说?听说老夫人精于摸骨相法,小可不知可有幸瞻仰此术否?” 他知道,人家是怀疑他的身份而请他来接受查验的,说了半天,如对方不好意思摸他,反而使对方更加疑心。 老夫人笑笑说道:“大夫刚才力陈星命之不可沉迷,为何又信摸骨之说?” “区区不主张沉迷,却非绝对不信。” 于是罗湘说道:“娘!萧大夫既然要试试摸骨之学,娘也就不必客气了!” 老夫人笑笑说道:“只怕娘这点皮毛,贻笑方家,好吧!老身献丑了……” 萧奇宇来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还特别叫丫头搬过座位让他坐下,然后由他的后脑反骨摸起来,然后到头顶,再由额而双耳,眉、眼,鼻、双颧,嘴而下巴。 她摸得十分仔细,再往下是颈部、双肩而双臂,摸得臂时,特别注意手腕部分。甚至还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每根手指的长短。 这些似乎都和手相有关。相有面相、骨相、声相及手相等等。在手相方面,西洋人的成就较大。然后再由前胸及后背而达肚脐。 最后再回到腋下。 萧奇宇相信,这才是老夫人最注意的部位,一般练武者的罩门都在此处,或在肛门。 萧奇宇神色自然,而略感不安。这是因为任何一个人腋下被摸也会发养。 三个媳妇和大小姐掩口笑了起来。罗湘向她们瞪了一眼,没有人敢再笑了。 摸毕,老夫人说道:“萧大夫,你的小运极好,中运也不错,只是走的并非坦途,或有凶险,但能化险为夷……” “老夫人,不知在下的老运如何?” 老夫人笑笑说道:“年内曾红鸾星助,结束单身生活,不过一个月内,会有一次凶险,但吉人天相,从此一切顺达,福寿双全……” “谢谢老夫人!” “湘儿……” “娘有什么吩咐?” “今天晚上娘要请请萧大夫,真没想到萧大夫如此渊博,这也正是萧大夫医术高明的原因了!” “是的,娘,我来安排……” “多谢老夫人,萧某告辞……” 萧奇宇返回他的住处,他的东西被人搜过,只是搜得十分技巧,以为他不会觉察,其实他正自提防这一手,以便测定罗家的人是否怀疑。 晚饭开席一桌,作陪的只有罗家兄弟、孙继志和内外总管,尽欢而散。 老夫人返屋,罗湘及孙继志都跟了去,罗湘说道:”娘!你对萧勉之这人的看法如何呢?” 老夫人凝思了一阵子才说道:“娘也不知道,如此测试,对高手是没有用的。如果此人来意不善,那就十分可怕。是友是敌,自然是一大扎手,但是……” 孙继志说道:”老夫人不以为此人会武?或者知道此人会武,而不知其深浅?” “老身几乎根本试不出此人是否会武?在一个高手来说,如专心一志地收敛,使其宝光内蕴,玄界不泄,就很难测出。不过……”老夫人又想了一会说道:“老身非但懂骨相,对声相也颇有心得,听此人的声音,似不会是个心怀叵测的坏人……” 罗湘说道:“再说,是爹前几天交待收留此人的,谅他的来历不会有问题的!” “哼!”老夫人冷冷地说道:“他要收留一位大夫,不该向家人说明吗?真是故作神秘……” “这么说,昨晚后来击鼓之人不是此人了?那么击鼓惊走敌人之人又是谁呢?” “你们还要多加留意。”老夫人说道:“近来新进罗家的人有几个?” “娘!除了萧大夫,还有来了七八个年轻的丫头。 另外有些长工,但这些长工一眼可以看到底,不足为虑。” “你们还是要小心留意。湘儿,老四好玩,你要督促他,多跟萧大夫学点东西,这真是一位饱学之士。” “是的,娘……。” “此刻小金雀叫开了萧奇宇的院门,说道:“萧大夫,我们二少奶奶请你过去一趟。””是看病吗?” “不看病请您干啥?””小金雀姑娘,白天是不是方便些?” “哟……萧大夫,晚上又有什么不方便?连我们二少奶奶都不在乎,你怕什么呀!” “好吧……。姑娘请带路……” 二少奶奶住了一个偏院,小金雀撩开厅房珠帘说道:“少奶奶,萧大夫来哩!” “小金雀,泡上好茶,去看看我的参汤好了没有?” “是的,少奶奶……” 小金雀带上院门走了。这工夫内间珠帘一掀,二少奶奶冯爱君走了出来,这女人冷艳之中,隐隐带着一股煞气,人还相距三四步,香风已先扑到。 “少夫人……”萧奇宇说道:“不知少夫人有什么不适?” “萧大夫,您是名医,还是试试脉吧!”坐在小几另一边,伸出了皓腕。 不久萧奇宇收回了手。 “怎么样?萧大夫。” 萧奇宇淡然说道:“少夫人似乎没有什么病。” “可是……可是我现在的情况……萧大国手难道试脉会试不出来?不……不通呀!” 萧奇宇肃然说道:“二少奶奶取笑了……” “萧大夫何出此言?” “少夫人,春潮带雨晚来急。你不正是霞封乌道,月满鸿沟吗?何称不通?”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萧大夫请稍待。” “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萧大夫别客气,既来了就聊聊吧!我是武林中人之后,您虽非武林中人,有此高超的医术,想必也去过不少地方,阅历绝不逊于武林中人……” “那里……” “萧大夫可听说过冯大侠冯九之名?” “这……听说过,冯大侠不是以治金闻名于世吗?” “那是老本行,目前是以铸造兵刃为业,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兵器铺子七八十家,就连朝廷也向本铺订制步卒所用之刀枪兵器。” “这当子生意可就作大了!” “去年年底结算一下,净赚八百万两银子。” “冯大侠一代高人,居然经营有术,真是佩服之至。” “可是家父只有我这个女儿,将来还不都是我的……”冷澈的美眸瞟过来,有些难以诠释译注的无形文字。 尺八无情只好无情地移开目光,说道:“这墙上的墨宝像是‘八大’的遗作……。” “果然是行家,你看那副对联是什么人的墨宝?”她故意用苍蝇拍把作者的落款遮住,似要考他一下,以为上次他是胡蒙的。 萧奇宇道:“这不是齐白石的墨宝吗?” “的确是位方家,萧大夫,必也出自显赫之家世吧?” “不敢,只是家父爱好此道,耳濡目染,就懂些皮毛。” “家父珍藏的名人字画不少,可惜我并不太热中……”冯爱君的话题一转,说道:“我嫁罗资才不过半年多,他就失踪了,公公婆婆都是开明的人,常常暗示,他们并不坚持女人守节。公公和婆婆尚未反目时,公公曾说过这样几句话: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须参以晋代之风流。他很反对此说,是由于清儒戴东原说过这样两句话: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罗老爷子果然开明,尽管书不如无书,老爷子启示了这一点。” “萧大夫,你还没有成家吧?”清澈而冷冽的眸子瞟向尺八无情,瞬间那泓冷冽的清水已经沸腾了。 “自顾尚且不暇,何以为家?” “哟……萧大夫,就凭你的高超医术,安定下来,开几家较大的药铺子于通都大邑之中,由你主持,不怕不会很快出名吗?我嘛!是独生女,我说什么我爹都听,我叫爹开几家大药铺子,只是一句话……” “二少奶奶,既然你没有什么毛病,我就要告辞了!” “其实我并非不通不调,而是太多了!这不也是毛病吗?” “少夫人果有此现象,在下明天开个方子,叫小金雀姑娘送来就是了……”说着迳自出屋而去。 冯爱君撇撇嘴,似乎有点失望。由于爱子失踪,也可以说是死了,两老既疼儿子,也感觉愧对媳妇,这么年轻就守了寡。 深夜屋顶上一声猫叫,甚至几片败叶落地,都会引起他们伤时悲秋的。 出了二少奶奶的院落,通过长长的甬道,忽见一只乌鸦自一小屋子飞了出来。萧奇字眼尖,立刻看出,这不是乌鸦,而是一只九官鸟。 九官鸟仍是极善于模仿人类语言的一种鸟,是谁养的破笼飞走了呢? 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一人,竟是小巧玲珑的小金雀,扬了一下汗巾,说道:“哎呀!萧大夫,小女子到处找你就是找不到……” “姑娘找在下何事?” “还不是有人请你看病嘛!” “又是什么人不舒服了?” “是我们的三少奶奶。” “不知三少夫人有什么病?” “好像是受了点风寒。” “如果只是受了点风寒,在下开个方子由姑娘带去就成了!” “不成,三少奶奶说,还有别的毛病……” “好吧!姑娘请带路吧!” 小金雀前面带路,转弯抹角,来到三少奶奶院外,忽闻“呱”地一声,一只大黑鸟又自这院中上空飞走了。 尺八无情心中一动,并未马上问小金雀,这时小金雀一指院门说道:“萧大夫,这就是三少奶奶的住处,你自己叫门吧!我要回去侍候二少奶奶哩!” 萧奇宇正要敲门,忽然发现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信手闭上门,当他要向正屋走,行经厢房门外时,忽见三少夫人正踏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凳子上,垫起足尖,去拿挂在梁上的宫灯。 萧奇宇一看她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的姿势,就以为她不会武功。月色白缎子斜襟夹袄,腋下掖了一条紫色汗巾,酱紫色的百折长裙,还绣着小碎花。紫缎鞋脸上绣着二龙抢珠。 “萧大夫吗?请……请少待……真抱歉!婆婆大寿将届……这万寿宫灯要……要拿下来擦干净……每个院落都要挂的……我差点忘哩……。” 她站在凳子上,似乎仍是够不上部位。 萧奇宇说道:“三少夫人,请你下来,在下替你拿下来吧!” “不……不敢劳驾大夫……的大驾……我想是可以拿下来的……”已有点吁吁娇喘了。 那知就在这时,也许是三少夫人垫着脚用力过猛,只闻“叭”地一声,那酱紫色的百折裙带突然挣断了,“唰”地一声,掉落在脚面上。 声音不大,在二人来说,却是惊心动魄。 三少夫人尖呼一声,身子失去平衡,仰身便倒。 无论如何,不能眼看她摔在地上。 尽管这景况对这么年轻的未亡人以及这位单身的大夫来说,是不大相宜的。 人影一晃,射入屋内,伸手托住了三少夫人的身子。糟的是,她似乎一时惊吓昏了过去,而裙子还在脚下,下身只有短袂,露出了溜光水滑,肌肤晶莹的玉脚。 萧奇宇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原地转了一周,这才知道,该把她放到床上,尽快把她弄醒才对。 他可以说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却不由内心忐忑不安,如果此时此刻有人来此,如何解释这只是偶发事件,非始料所及呢? 他急忙托着三少夫人进入内间,少妇的闺房,真正是幽香扑鼻,中人欲醉。把她放到床上,首先把裙子为她拉上。 这工夫,三少夫人已开始动弹,萧奇宇以为还是走为上策,要不,这场面有多尴尬? 当他走到门口时,她叫住了他:“萧大夫……” “少夫人受惊了……” “萧大夫……小女子无状……” “少夫人不必如此……刚才不过是一时慌张所致,莫非少夫人不会武功?” “惭愧!在罗家……小女子是唯一不会武功的女人了……” “这就难怪!一位不会武功的夫人,在刚才的情况之下,发生那种事是极为平常的,千万别介意!” “萧大夫……”三少夫人坐了起来,又把裙带系好,搭拉着螓首幽幽动地说道:“大夫莫以为小女子轻佻……” “不,少夫人,这是意外,千万不要介意,不知三少夫人何处不适?” “也许是受了点风寒,先生要试试脉吗?” “也好……” 她坐在几的一边伸出皓腕,竟是一块拇指大小,朱色宛然的守宫砂,在那腕脉以上半尺之处。 不知是无意抑是有意地让萧奇宇看到,这显示她仍是处子之身,老三罗沅和她还未入洞房就失踪了。 “少夫人是受了点风寒,我想开一剂‘四小引’服下就可以痊愈了。” 立即取来文房四宝,裴茵茵亲自为他研墨。萧奇宇提笔写了“神曲、麦芽、槟榔、山楂”四味药,都是四钱。不久告辞出来。 萧奇宇虽然不以为三少奶奶是个轻佻的女人。但今夜的事不是太凑巧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哩!三少夫人如果真的不会武功,自然不可能使裙带在那紧要关头崩断。 会武功就又另当别论了。 当然,她如果事先把裙带换上极细的绳子,用力一鼓小腹也能使之崩断。但他为她拉上裙子时,看到那布条绝非不会武功的女子所能崩断的。 他刚返屋不久,隐隐听到“蛇皮”韩七的口音,说道:“吴大舌头,你别胡扯。乌鸦怎么会飞进小金雀的屋子里去?” “娘的!我骗你干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是只黑乌鸦,可是,却生了个红嘴。” “我说你在吃胡秸拉席子吧?乌鸦是红嘴呀?” “不信算了!”吴大舌头说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乌鸦!老韩哪!我知道你对小金雀是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哩!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是我劝你还是收收心吧!那个丫头,眼珠子长在头顶上。门儿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我……”吴大舌头显然说话穿了帮。两人边走边低声交谈,渐去渐远。 萧奇宇以为,由小金雀屋中飞出只九官鸟这件事是错不了的,而且也自三少奶奶院中飞出过。这是怎么回事?也许只是经过三少奶奶院中上空吧? 如果罗宅中有人豢养九官鸟,韩、吴二人不会不知道的。 现在他对这些事并不怎么开心,最最关心的是,“快刀沈”到底在不在罗家?他必须尽快弄清楚。 他为了帮助“快刀沈”一家人,蹉跎了大好春光,也使心上人再次咀嚼着相思之苦,不免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蛰语恨。自古以来,为人作嫁者,尺八无情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萧奇宇屋中被两拨人搜过,一拨是罗湘和孙继志,他们二人为了罗家的安全,不能等闲视扣斗那件事,而想来想去,只有萧大夫可疑。 另一拨人是谁呢?当然也是罗宅中人,竟是小金雀,谁会想到呢? 此刻罗湘和孙继志在花园中低声交谈,孙继志说道:“大少爷,虽然未搜出什么来,我仍以为萧大夫大有来历。” “我也有这想法,娘说过,尽管摸不出名堂来,并不表示他就不是高手。” “如果萧大夫大有来历,老爷子必然知道的。” “对!”罗湘拍了前额一下,说道:“我这人真糊涂,是啊!家父交待,近日如遇上一位有实无名的大夫,不可失之交臂。” “大少爷,我们何不去见见老爷子?” “家父的院落不欢迎别人前去,他也很少走出那个院落,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是的,在下就在此等大少爷……” 罗湘点点头,走向第四进的东跨院。 院门深锁,寂然无声。罗湘平常也很少前来问候,究其原因,可能是受罗老夫人的影响。罗老夫人以为,当年她的屋中失火,必是罗老爷子放的。因而,子女们无形中对老爷子产生了隔阂。 这几年来,时过境迁,子女们对老爷子好了些,但也很少去问安,过年去拜年,是例外的。 他轻拍了两下门环。 “谁?”罗湘心头一震,似乎“疯拐”哈达就在门内,这老小子可真忠心,真正是寸步不离呀! “疯拐”哈达昔年是西北道上的黑道人物,八八六十四拐十分了得,后来被罗家男主人降服,从此作了罗健行的长随,忠心不二。 “哈大叔,我是罗湘……” “大少爷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大叔吃了没有?” “刚吃过,大少爷,今夜的月亮甚好,说扁不扁,说圆不圆。” “是……是的,大叔……” “大少爷,只不过月昏而风,明天会刮大风吧……” “是的,大叔……” “刮风嘛!不如下雨好,田都快干裂了……” “是的,大叔。大叔,我想偏劳你……” “大少爷,老爷子今天不大舒服,提早睡了……” “这……”罗湘以为哈达这老小子净说废话,结果却是不准他见人。他也知道,他说不能见人那就绝对见不到的,只好走了。 罗湘走了不久,哈达在内间窗外和主人交谈,说道:“老爷子,不是外人,是大少爷。” “哈达,目前谁也不见。” “老奴知道。” “是不是又有人来了?” 哈达一回头,果然院中站着一个人,此人兜头一揖,道:“哈大侠,恕在下冒昧深夜打扰……” 哈达有点恼火,说道:“你是何人?居然越墙而入……”身子向前一滑,就是擒拿手中的“金丝缠腕”。 来人惊惶失措地闪避,打了个踉跄,差点栽倒,但也闪过了这一抓之势,连连作揖说道:“哈大侠,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姓萧,是府上新来的大夫……” “噢!原来你就是那个萧大夫,真是失敬哩!请问萧大夫深夜窬墙而入,有何贵干?” 萧奇宇苦笑一下,指指虚掩的院门说道:“哈大侠,在下明明是由院门走进来的,却说在下窬墙而入,这未免太……太……” “什么?院门是敞着的?”哈达楞了一下,说道:“萧大夫,你可真是瞪着眼说谎,这院门永远是闭上的,只是送饭来的时候才打开一下。” “哈大侠,咱们又何必为此事作无谓之争?老爷子在家吧?” “老爷子睡了!不见客。” “我想别人不见,在下是该例外的——”往屋中走去,哈达一拦,又差半步没有拦住。 不由火上加油,道:“他奶奶的!俺就不信你是条泥鳅……” 伸手去一抓,堪堪抓到萧奇宇的衣领,只见他一撩内间的门帘,正好以帘挡住。若不收手,这竹帘就要散开哩! 哈达并没有进入内间。显然这都是作给外人看的,如果院外有人窥伺,至少认为哈达不认识此人,或者哈达只把此人当作了萧大夫。 其实此人的真正身份,主人那有不交待之理?萧奇宇一进入室内,目光一扫,虽然陈设朴实无华,却也是几净窗明,纤尘不染,床上侧卧着一个人,面向墙壁。 床前有一小几,上有茶具及一套水烟袋。 “沈江陵沈大侠……” 床上的人没有动也未吭声。 “沈大侠,在下尺八无情,如约而来,似这般待客,不大够意思吧?” 床上的人“嗤”地一笑,懒洋洋地吟道:“昨夜裙带解,今朝嘻子飞,铅笔不可弃,莫是槁砧归……” “沈江陵,你这人太没良心了!在下为了你们夫妻,迢迢万里,跋涉不停,也不过是一念之仁,成人之美,却把自己的事撇开,而落得两地相思,几乎出了人命……” 床上的人突然坐起,而且下床一揖到地,说道:“发前人未发之论,方为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区区与君,可当得这‘密友’二字否?” 萧奇宇说道:“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但说来也愧对萧兄,这本是本门的家务事,却硬把萧兄牵扯在内,说来说去,不过是借重萧兄的超凡身手,挡一挡敌人的凶焰而已。” “哈达,请为萧大侠上茶点!” “来哩……”哈达虽粗,却是忠心耿耿,对主人的师弟固然必恭必敬,对主人的朋友也是一样,立刻颠着屁股端上了茶点,退了出去。 “萧大侠,首先我要再千次地为紫燕母女及在下屡受大恩向你道谢。” “不必客气,我希望知道,罗府到底有什么危机?为什么非把你弄来不可?而且为何又非把萧某引来不可?” 沈江陵深深叹口气,说道:“沈某刚说过,这是本门的家务事,本宅男主人罗健行为本门的大师兄,在下排行第二,冶剑名手冯九第三,‘梅花三弄’裴蒂最小。我想关于这件事,你可能自侧面听到罗老大及孙继志说过。” “不错,他们只谈及师兄弟们为了一个‘情’字,大师兄与小师妹翻脸成仇,势同冰炭,甚而罗健行夫妇也因一场大火使罗夫人失明而产生了极大的误会!”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罗老二及老三之失踪,相信也是死于裴蒂之手。这在外人看来,实有点过份,昔年的一段情,好来好散,为何祸及下一代呢?正因为这边深信罗资及罗沅已死于裴蒂之手,据传裴蒂的父母也死于大师兄罗健行之手!当然,这只是传说,未加证实。” “这样冤冤相报下去,何时能了?你为什么不劝劝罗健行?” “我当然劝过,但罗师兄说过,对方放出空气,要血洗罗家大宅,一口不留。反正双方是卯上了。息事宁人的一边,可能会被视为示弱呢!” 萧奇宇叹口气说道:“怎么会到这田地呢?同门师兄妹,不看这一点也要看在师父面上……” “家师已仙逝数年了……” “老三冯九对这事抱什么态度?” “他说他也力劝过,但没有用,此人热衷于经营兵器铺,说是要在南七北六十三省中凑足一百家,所以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管这件事。” “罗健行大侠呢?” “去找他的师妹裴蒂去了,说是要面对面谈谈,到底为何双方交恶竟至这般地步?” “可是昨夜还有人来击鼓捣蛋,使本宅伙计们互相火并,伤了不少的人,据估计,不是裴蒂亲自来的,也必是她的大徒‘玉带飘香’冷傲菊或二徒‘司马钦’。” “其实这还在其次,据说裴蒂还邀了不少的帮手,成心想掀起轩然大波。” “都是些什么角色?” “你老弟见多识广,一定听说过昔年有所谓‘苦甜酸辣’四大怪杰?也就是‘东苦、西甜、南酸、北辣’四个怪物。” “这个我当然听说过,‘东苦’是东海苦行伤枯竹;‘西甜’就是指‘梅花三弄’裴蒂,那是由于她长得甜美可人之故;‘南酸’是指五平城的‘圣手书生’古无师;‘北辣’是‘无双刀’余恨天。是不是这四个人?” “不错!萧老弟,光是一个‘梅花三弄’就够罗师兄调理的了!据说家师最后把精粹之学都传了小师妹裴蒂,师兄说过,包括他在内,本门中人任何一个,皆非裴蒂的敌手……” 萧奇宇不出声,他无法估计裴蒂武功的深浅高低,而且也无法想像,双方何以会弄到这般势不两立的地步。 至于‘东苦、西甜、南酸、北辣’几个角色,确是久已成名人物,只是他没有接触过。 “沈兄,罗大侠去了多久?” “不过半月左右。” “多久才回来?” “说是绝不超过一个多月。如逾二月,即有危险,也许永不回来了!” “他把你放在这儿算什么?万一罗家子弟进入此院,你能冒充他吗?” “能冒充一天算一天,他要在下来此,不过是废物利用,万一敌人来犯,‘快刀沈’虽是浪得虚名,总还能折腾两下子。所以罗老大今晚来此求见,被哈达挡了驾。” “沈大侠,你刚才朗诵的那五言绝句是……” “萧老弟,此刻重诵这前古人的名诗,能说不是写实吗?昨夜裙带未解,还是嘻子未飞?只不过不是嘻子而是九官鸟而已。” 萧奇宇一滞,说道:“沈兄似乎都看到了。” “在下隐于此宅,虽对来访者全都挡驾,我自己却不能不各处看看,谁叫我接下师兄重托的担子呢?” “沈兄,年纪轻轻地守了寡,值得同情,不可视为笑柄!” “当然,刚才不过是开开萧老弟的玩笑,沈某那会如此杀风景,不解风情如斯?不要说三少奶奶是无意的,就算有意吧……” “不,不!她不会武功,绝对不会是有意的。此事到此为止,请不要再提了!倒是那只九官鸟,沈兄可知此宅中谁在养九官鸟?” “不知道,似乎无人养鸟。有一次二少奶奶要养画眉,老爷子不同意,说是把鸟关在笼中太不人道,二少奶奶说,她可以做个很大很大的笼子,鸟可以在内飞来飞去,你猜罗老爷子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 “他说罗家的宅第够大吧?能及得在外自由翱翔吗?” “这……这真是一针见血,好一个开明的公公。”萧奇宇心想,冯爱君之言,果然是有所本的,罗家男女主人必然都暗示过,他们不坚持媳妇非苦守不可。 “沈兄,谈到罗家的媳妇,你对令师兄颇为心折,可是你会否到想,那一对母女朝朝暮暮,望断云天的相思之苦?” “在下自然可以想像……” “俗语说:妾美不如妻贤,钱多不如境顺。沈兄有此贤妻,而居然忍心在外流浪,却美其名曰把纠纷仇隙包揽到你一人身上,乍听的确感人,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合人情……” “这话怎么说?” “即使你真能把一切纠纷引开,由你一身承担,你的妻女又怎会知道?你可曾为她们设想过这漫长的日子如何打发?” “萧老弟,‘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我常常想,紫燕昔年如果嫁给你老弟该有多好?” “沈兄,你何出此言?” “萧老弟,你千万别误会。沈某此言出之肺腑,沈某不论是人品,武功及文事底子都不如萧老弟,至于用情方面,自忖也缺乏那种坚逾金石的傻劲!” “错了!沈兄,你别妻离女,远离家门,把仇隙引开,宁愿自己内心忍受生离死别之苦,这已是坚逾金石,只不过这种方式小弟不便苟同。” “愚兄引开仇家使她们母女过安定生活错了吗?” “你以为她们安定了吗?她们容或生活不虞匮乏,但内心永远也不会安定的。” “这似乎和你那位守在漓江之畔的司马环翠姑娘相似,咱们都是为了别人的事使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幽肠百结。” “很抱歉!沈兄,在下和你稍有不同,我不会以那种自以为是的理由离开她,让她品尝如被遗弃的痛苦……”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读书者不以忙闲作辍!萧老弟,你的坚贞不二,在下是万分折服。不过我要提醒你,在罗家这段时间,你的桃花障恐怕尚不仅如此呢……” 这工夫外面隐隐传来吆呼及打门声。 “又来了!”萧奇宇说道:“我出去看看!” 此刻护院梁英刚自马厩中回来,忽然有人迎面拦住了他,此人以花布蒙面,说道:“罗府新来了一位姓萧的大夫对不?” 梁英沉声说道:“你是什么人?” “不要浪费时间,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你再啰嗦,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本来就没客气过,先告诉我你是谁?” “混帐……”这人一晃身就到了梁英身侧,一抓一抖,‘咯’地一声,梁英的左臂就脱了臼。 梁英大骇,什么人如此霸道,他抱肩疾退向第二进门猛窜,且大声吆呼着:“有奸细混进来了!有奸细混进来了。” 突感背上“啵”地一声,冒起一蓬烟火,立刻着了起来,这工夫梁英已奔入第二进西偏院附近,遇上了护院陈冲。 陈冲急忙自大荷缸中掏水把他身上的火弄熄,但梁英背上已被严重灼伤。 这工夫吴大舌头奉“蛇皮”韩七之命,到小厨房去偷剩下的残肴。他们还要喝上几杯,吴大舌头刚自小厨房走出来,发现有人站在院中树荫下。 在吴大舌头的经验中,反正管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儿者,必是“柳三脚”,立刻压低嗓门,堆着笑脸上前说道:“柳总管……你是知道……近来我和韩七每天晚上都要参加巡逻警戒,夜是渐渐地长哩!闲着净是打磕睡,要是醺上几两……” 吴大舌头靠近一看,不是“柳三脚”,来人居然以花布蒙面。这人低沉着嗓子说道:“不要害怕,只要说实话,我不会难为你……” 吴大舌头呐呐说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必操这份心,我问你,罗宅来了一位大夫是不?他住在何处?” “你问他干啥?” “乖点没错,你没有资格问这些。” 吴大舌头可不是简单货色,说道:“他刚来,还没有好好安置,暂时住在这小厨房边小屋内……” “走,带路!” 吴大舌头退了两步,回头窜入小厨房内,这人倒未防他这一手,知他自小厨房内窗中走了。 这人绕过小厨房,果然有个小屋,那知一推门,黑暗中“呜”地一声,窜出五只大狗。 这人未防这一手,还差点被其中两只扑中,但来人毕竟不是庸手,身子一挫,大狗自他顶上掠过。 然后,回头再次扑去,只是这人没让它们扑近,扬手射出五个鸽蛋大小的球状物,“啵啵”数声,五条狗身上冒起了大火,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嗥不已。 此人狠狠地骂了一声,掠过院墙,发现此院没有人住,在窗外听了一下,屋内死寂无声,正要离开,忽然屋内有人说道:“萧某落魄异人乡,在此作一名清客,想不到还有旧雨新知前来造访,这份隆情厚意真不知如何回报?” “你就是那个萧勉之?” “正是,尊驾是……” “我是无名小卒。姓萧的,那天扣斗的是你所为?” “尊驾若非外行,可就把萧某估得太高了!萧某如果有此身手,在此何至受此慢待?倒是尊驾,既敢登堂入室伤人伤狗,必不是无名小卒,就不能以大名见告吗?” “姓萧的,我看你是水仙不开花——装蒜。你若非高手而仅是一个江湖郎中,在此情况之下,必然不会如此沉着……” “在下以为,一介书生,读书不成学医,不过是糊口而已,如有人把在下当作高手……”他似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外面的人自然不信,正要进屋。忽闻隔壁院中来了很多人,有人说道:“总管,可能到那院落去了……” 这人以为,这萧大夫必是个落魄的医生,八成是看走了眼,如是高手,那会这么好说话呢? 这人悄无声息地越过此院,专找无人的地方走,而且遇上易燃的屋子就丢出一个小球状物来。 不久,即有五六处冒出火苗来。 这人来到中院附近,竟遇上了罗沣。这小子很楞,兜心就是一拳说道:“就是你这个王八蛋到处放火对不对?” “不错……”这人又是一晃,想像刚才扣住梁英一臂,卸他一条胳膊那样,但一抓落了空。 “嘿!货色不一样……” “当然!”罗沣一式横跺,却差点被此人捞住脚踝。这人和他折腾了七八手,见有人来了,倒踩七星,趁老四往上一贴,以为退进,“夜战八方”,改为“柳絮随风”,一掌扫在罗老四的胯骨上。 罗老四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气旺,这一下子是小灾难,退了一步,正要再上,那人却趁这一掌之力倒掠过墙面去。 自内院出来的人是罗家千金罗衣香,刚才看到四弟被扫了一掌,也知道受伤极轻,立即跟了下来。 这人似乎已知今夜不会有什么收获,没再停留,就出了罗宅来到室后,这儿约半里之遥是罗家的祠堂,座落在一片柏林中间。 这人到了祠堂附近,突然停了下来。 罗衣香隐在树后,这人笑笑说道:“罗大千金,出来吧!这地方是很不错的……” 罗衣香大怒,一闪而出,“唰”地亮出长剑,怒声说道:“狗贼,纳命来……” 罗家老爷子的剑术高超,可惜自夫妇反目之后,子女们偏袒罗夫人,也就很少跟罗老爷子请益了。当然,罗老太太的身手也不输罗健行,只是所学不同,兵刃也不同,总是事倍功半。 罗衣香一式“天外来鸿”一招三式,此人仍未撤兵刃,几个转折闪了开去。 罗衣香进攻七八招,仍未能逼对方撒出兵刃,不免心悔孟浪,万一不敌,在此被制,岂不是自取其辱? “罗大妹子……我看你也不用打哩……跟在下走吧!罗家家大业大,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户头可真不容易,再拖上几年,人老珠黄,变成了老处女,就没人要了!要找在下这等户头,恐也不多哩……” 罗衣香狠攻猛戳,怎奈剑术就这么两套,丝毫勉强不得,况且一旦情绪激动,出招往往不能发挥至大威力。 本来她可以应付五六十招,乃至百招,这么一来,才四五十招左右,被一掌砸中背心,向前栽出两步,仆地昏了过去。 这人发出一串得意的阴笑,走近弯下腰就要去抱人。但人影一闪而至,踢向此人的面门。 这人见来人一身皂衣,头扎皂套,自然看不出是谁?急忙一偏头,但人家这一脚是虚非实,半途收回,仍向他的面门踢出。 这人也不简单,左手一拨这只脚,正要把来人逼退两步后,然后以罗衣香作为威胁,以便脱身。 算盘拨得不错,可惜遇上了大内行。这只脚始终未收回去,脚腕之灵活,绝不逊于手腕,挽了几个花,在对方接架之下,“蓬”地一声仍踩在左颊上。 这人一连倒退了五六步,总算没有躺下。看来轻巧的一脚,却像是挨了巨熊的一掌似的。脑中仍“嗡嗡”作响。 “你……你是何人?” “嘿……不好受是不是?这正是所谓‘耻’之一字所以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活小人了!” “莫非你就是那个萧大夫?” “嘿……” 这人居然仍是不服,撤下软鞭猛扑而去。这虽不是个淫贼,但出手狠毒,招招不离要害,尺八无情动了杀机。 而且,他也不希望,此人把他的身份提早泄漏出去。总共未拖过十五招。鞭梢被他揪住。 此人不肯放弃他的软鞭,萧奇宇一抖一放,此人无法把持这乍紧乍松的力道,往前一栽又往后一个踉跄,人家已凌空而至,点了他的穴道。 尺八无情岂真无情?下手的前一刹又改变了主意。 此人摇摇倒下,罗衣香已在动弹,似要醒来,他藏了起来。 罗衣香醒了,四下一打量,一跃而起。马步还有点不稳,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看看自己的衣衫,这才心头略放,然后走向倒卧地上的人。 一眼就看出,此人正是引她来此,居心不善之徒,她当然不知道此贼为何倒地不起?以剑抵在此人的心窝处,踢开了他的穴道。 此人极年轻,不过二十六七光景,乍见对方剑尖抵在自己的心窝处,立刻慌了手脚,说道:“罗姑娘,请手下留情……” “刚才的威风那里去了?狗贼,你是何人门下?” “姑娘何必多问……” “为什么不必多问?” “小可乃是‘梅花三弄’门下……” “想不到裴蒂门下居然还有淫贼,说吧!你打算怎么个死法?” “姑娘饶命!在下实在无胆冒犯姑娘,只是绝世美人,谁不倾慕?口头上占点便宜,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被谁制住的?” “是一个蒙面人,似是府上的人,由府上一路跟出来的。” “你不知此人是谁?” “不……不知道。” “裴蒂派你到罗家干什么?放火?” “姑娘,不瞒你说,并不是家师派我来的,是二师兄司马钦派小可来的。” “就是那个善使火器的司马钦?” “是的,临时他给我十颗火焰弹,叫我临去时丢几个点上几把火,让罗宅忙一阵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枫,是家师门下末徒。” “你是说此番到罗家放火行凶,不是裴蒂的意见?” “是的,其实家师根本不在家,一切由大师姐及二师兄出主意。” “你师父呢?” “不知去了何处?听师姐说是采药去了!” “林枫,回答我几个问题,也许我会饶你不死。” “姑娘自管问,我是知无不答的。” “我家二哥和三哥失踪,一定和你师门有关连吧!” “这件事我没听说过。” “家父不是找你师父去了?” “罗老爷子是去过,但家师已经出门采药,扑了个空,家师姐和老爷子动手,似乎罗老爷子不便以大欺小,匆匆离去。” “你没有说实话,我二哥和三哥必然死在你师父或你师姐手中。” “我的确没听说过,至少我师父不会作这种事的。” “为什么?” “过去我常听师父说,罗老爷子夫妇对她的误会太深,连解释都无法解释……” “闭嘴!”罗衣香冷峻地说道:“若非她的命令,你师兄、师姐敢派你到罗家来放火?上次到罗宅击鼓的是谁?” “好像是我的大师姐‘玉带飘香’冷傲菊。” “好!你说吧!你希望怎么个死去?” “罗姑娘,我自知理屈,但我是奉命行事,罪不该死,而且我真的对你没有恶念。” “你真是个没有出息的血贼,你越是怕死,我就非杀你不可!” “罗姑娘,如我取死有由,刚才那位就会杀死我,绝不会只点了我的穴道。” “你以为他会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依我猜想,不大可能是罗府之人,府上的人不可能蒙面的。此人的身手极高,估计我师姐及师兄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罗衣香想了一下,说道:“你认了吧!罗家被你点了六七个火头,损失惨重。”剑尖正要向前一挺,忽然一物呼啸而来,“当”地一声,剑身被击开一尺左右。 罗衣香大怒,她要杀此人就非杀不可,林枫死里逃生,向一边疾滚。罗衣香连戳三四剑都未中的,但第四剑眼见是逃不过了。 一个人在地上滚动,如果攻击者不是猜错了滚动的方向,戳人的必然比滚动的人要快,就算擅长燕青十八滚也不例外。 而戳的人之所以不易得手,大都是由于滚动的人忽左忽右,变幻莫定,使戳的人产生错觉而戳错了方位。 就在这一剑非戳中不可的刹那间,“当”地一声,长剑又被人以石块击偏一尺余。林枫一滚就跃起来,向祠堂后疾窜。 罗衣香不想去追林枫,却怒声叱道:“什么人架梁捣乱?” 但连问数声,却无人回答。罗衣香也不敢一个人在此久留,立即奔回罗宅。远远望去,罗宅的火大致已扑灭,只有一处隐隐仍可见到火苗。 此刻孙继志在指挥救火,内外总管加紧巡逻,看看有无敌人潜伏,或另有阴谋企图? 大媳妇正在和老太太谈论奸细混入的事,林燕匆匆赶回,说道:“老太太,火头本有六七处,已在孙先生指挥抢救之下,大致已扑灭了……” “老大呢?怎么这半天没听到他的声音?” 大媳妇面色一肃说道:“是啊!娘,我到处找他,一直没找到,也问过孙先生和内、外总管,都说没看见他。” “老四呢?” 林燕说道:“四少爷在帮忙指挥救火。” 这工夫正好罗沣也来了,老太太说道:“老四,有没有看到你大哥?” “八成,大哥在粮仓附近戒备,他说敌人想烧的主要是粮仓。” “老四,娘问你,今天敌踪出现之后你有没有看到他?” “没……没有,娘,不过娘大可放心!大哥为人机警,身手又高,像今夜来的角色绝非他的敌手!” “老四,马上通知包光庭和柳直,立刻分派人手去找你大哥,找到了叫他马上来此见我。” “娘!你最好少为大哥操心,他是咱们罗家的诸葛亮,他……” “快去!”老太太有点焦灼不安。这是因为老大至孝,每次发生事故,总是先来看母亲有无受惊,今夜别人都来了,独不见他,有点反常。 一条人影一泻入院,哈达拉开了架式,正要动手,一看是尺八无情箫,立刻弯着腰低声说道:“萧爷,外面怎么样了?” “放心!人家可能只是来试探一下这儿应变的能力罢了……”说着已走进房间。 “快刀沈”站在床前,样子有点无奈。说道:“萧老弟,有没有发现敌踪?” “你呢?” 自嘲地笑笑说道:“真是油炒枇杷核——滑来滑去地!一个没见到,八成来的人不多……” “八成,单挑,只有一个。” “一个人到罗家来撒野?” “人家不是来过了?而且还点了火?还有,似乎大家都在找罗湘罗老大,说是自敌踪出现,一直未见到他的人,你呢?见过没有?” “没有。”“快刀沈”神色凝重地说道:“以罗老大的稳健和精明,不该出事的……” “沈兄,我要回去了!也说不定,有人会到我那儿找人,总之以不启人疑窦为上……” 果然,刚返屋不久,包光庭和吴大舌头就到了,吴大舌头还挑着一盏孔明灯,说道:“萧大夫,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大少爷?” “没有。”萧奇宇愕然说道:“今夜听说敌人来放火,大少爷应该不会离开大宅才对。” “是的。”包光庭心情沉重地说道:“萧大夫,据说今夜潜入的奸细,最多也不过三五人,本宅却乱作一团,要是敌人大举来犯,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而大少爷迄今没有露面。” “这……会不会是追敌人去了呢?” “大少爷应知穷寇莫追的道路,按理说是不会的。不过萧大夫提起此一可能,在下回去对老太太说一声,派人四下找找看……。” 十四、提手相帮同门人 甘弃前怨故人情 萧奇宇一睡醒来,早已是日上三竿了。 想想昨夜的事,似不该放走林枫,但他一生阅人无数,林枫虽然口出不逊,并非真正的淫徒,尺八无情尽量避免杀人,这一次也不例外。 而罗衣香回来后报告老太太和大嫂,大家一研究,似乎敌人也只有那一个,怎么会失踪了人呢?再说罗衣香追出,也一直未见到大哥。而那蒙面人会是大哥吗?那是不可能的。 萧奇宇倾耳听了一会,院外来往行人交谈,似乎迄今未找到大少爷罗湘,此刻连这位聪明绝顶,心思缜密的尺八无情也想不通了。 罗老大会像罗老二及老三一样,从此下落不明了吗?果真如此,对方前来放火是假,掳人才是真正目的了! 下了床来到外间,才看到外间已送来早餐,也没有胃口。他以为大少爷失踪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超过被烧掉全部的谷仓。 老太太吩咐老四,自今日起,不许他离开半步,连晚上睡觉,都要跟老夫人一起睡。难怪,四个儿子,可能只有这一个了。 “娘,您老人家把我当作小孩子了!” “你以为你长大了吗?”老太太连午饭都没吃,熬到申时初,实在憋不住了,呼唤罗沣及大媳妇,说道:“跟娘走……” 罗沣说道:“娘,到那里去呀?” “去找那个老不死的去!为娘想来想去,总以为这个老不死的窝在后院中闷声不吭,叫人摸不透……” 大媳妇柔声说道:“娘,要去问问爹也无不可,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使两位老人家的不和雪上加霜……” “娘是讲理的人,不会胡搅蛮缠……” 罗沣说道:“娘,爹昔年走火,一直未好,要不怎么会老是不出第四进的东跨院呢?我看不必去找爹了!” “不成,娘这些年来实在受够了!问问他有何不可?” 三人来到第四进的东跨院门外,老夫人叫罗沣敲门,哈达在院间问道:“是那一位?” 罗沣应声道:“我……” “他奶奶的!嗓门眼能不能放大些?” “咚”地一声,老太太的龙头拐在门上捅了一下,沉声说道:“哈达,开门!” 哈达一听是老夫人,不由慌了手脚,原地转了一周说道:“老夫人……小的不知道是您……” “少啰嗦,快点开门!” 哈达在这一会工夫,鼻尖上渗出了大量的汗珠,呐呐说道:“老夫人……老爷子今天不大舒服……不知老夫人有什么事……?” “他不舒服了几十年,何必大惊小怪?怎么?没有事我就不能来?” “当然……当然”哈达此刻真是急得团团转,在正屋内间窗外低声说道:“沈大侠,这他奶奶的可怎么倒弄?” “快刀沈”此刻以为,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他本可以暂时一溜,待老夫人走后再回来,但这也是雪里埋尸的办法,说道:“开门吧!” 哈达开了门,哈腰恭迎一脸怒色的老太太,而且带路往正屋走,却又呐呐说道:“老太太……这档子事儿是老爷交待的……小的不便作梗……” 老太太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进入正屋明间“快刀沈”已迎了出来,兜头一揖说道:“师嫂别来无恙,小弟沈江陵给师嫂请安……” 老夫人止步一楞,呐呐说道:“沈大侠远道来此,也是寒舍的贵客,这老不死的为什么也不说一声,外人还以为罗家有意慢客了呢?” “大嫂别误会,小弟来此已有旬日之久,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大嫂请里面坐,容小弟一禀告……” “怎么?沈大侠已来了十多天?这老不死的心目中还有我这个老虔婆吗?”指桑骂槐,显然连沈江陵也骂上了。 “大嫂且息怒,其实罗师兄之所以如此,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老夫人入内一看,不见罗健行,更是火不打一处来说道:“那老东西呢?” “大嫂请坐,容小弟从头细说。” 大媳妇扶老太太坐下,哈达颠着屁股端上香茗退出,在门外直抹汗。 “大嫂,据罗师兄说,昔年一场怪火,他实在不知是何人所放的?以致使大嫂失明,而他也因心情恶劣,调息行功时走了火。” “走火?我看全是假的,要不,他的人呢?” “大嫂,罗师兄知道家人对他的怀疑,又不便解释,当时实是心情苦闷,有冤无处诉,但他下定决心,要弄清老二和老三失踪的原因,找到凶手,就潜心研究康复之法。还好,上天不负苦心人,他已于今年年初康复,经过半年的苦练,已恢复了昔年的功力,且有过之,就决定去查访凶手,但又不放心罗家大宅,于是他想到了小弟……” “李代桃僵,找你来冒名顶替他?” “倒不是冒名顶替,罗师兄担心仇家前来捣乱,小弟虽然底子有限,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于是就叫小弟来了。当然,小弟也知道如此蒙蔽大嫂,实属不敬。但师兄说,最多两月,少则一月即返,应该不会被发现的,那知道大嫂……” “沈大侠,你对你师兄的为人可清楚吗?” “大嫂,小弟自幼与师兄同门,且曾胝足而眠过一个冬天,十余载相处,小弟敢说师兄心地光明,大公无私……” “何以见得?” “快刀沈”窒了一窒,肃然说道:“设若师兄不是至孝之人,在师兄令堂弥留之际的诺言,大可不必勉强遵守,但他仍然……” “沈大侠,你的‘大可不必勉强遵守’之言是什么意思?” “大嫂,小弟为人粗直,不善巧言令色。以当时罗师兄与小师妹裴蒂的交情而言,他婉拒其婚事,不应视为不孝。古人既有‘祖宗不可法’的说词,即不赞成晚辈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一味服从长辈之言。据小弟所知,那时罗师兄还没见过大嫂之面……” 这虽然都是事实,可是罗老太太听起来可就不是滋味了。沈江陵并没有罗健行讨错了老婆的意思,但老太太却以为他的话中有这味道。 罗老太太突然笑了起来,当然,这笑声比搅动冰屑还要难听,漠然说道:“你们师兄弟的确情感不错,沈大侠居然为他打起抱不平来了!” “大嫂千万别误会!”沈江陵探着手说道:“小弟只是作了个比喻,证明罗师兄绝对不是个阴谋害人者之流……” “沈大侠,你虽然十分相信那老鬼,老身却对沈大侠不甚了解……” 沈江陵微微一怔,说道:“不知小弟什么地方值得大嫂怀疑?” “娘……”大媳妇固然心焦如焚,却也不希望母亲和沈师叔闹僵,对于这位师叔,他们作晚辈的颇为尊重。 大媳妇说道:“有话慢慢说,师叔来此也是客人……” “我看是恶客欺主!”老太太冷冷地说道:“我甚至怀疑老鬼和老大的失踪,都是……” 沈江陵一听,这纰漏可大了,老太太似乎以为他害死了罗健行及罗湘,不由脸色陡变,他是个很倔强的人,要不,也不大可能丢下妻女一个人在外流浪,这要相当的毅力才行。可是,一番好意反被人家误解,甚至受到侮蔑,他绝不吃这一套,冷冷一笑说道:“大嫂,请把刚才那句话交待清楚,罗师兄坚邀小弟来此,不容推辞,小弟放下一切,甚至再次狠下心肠远离数年未见的妻女,而为师兄解忧,结果竟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罗老太太木然地说道:“老鬼去了何处?沈大侠片面之词,老身又如何能信?” 沈江陵走到床边,自枕下取出一封信交给罗沣,说道:“老四,念给你的母亲听听,也仔细看看,这笔迹是不是别人仿造的?” 罗沣接过信,上面“沈师弟亲启”字样,果然是父亲的笔迹,抽出信笺看了一遍,又递给大嫂看过。大媳妇低声说道:“娘,信是爹写的没错,交哈达带去给沈大侠的,且由哈达把沈大侠接来……” 这工夫哈达在外间接道:“老夫人,这件事由老爷子策划时,老奴就知道,他说功力已复,一定要查明二少爷及三少爷失踪之事,凶手到底是谁?但不放心,就想到了沈大侠,因为老爷子知道,沈大侠在江湖上游荡,反正也没有事。他那里知道,由于沈大侠一位友人的协助,已把沈大侠送上船,交给‘混江龙’,要送老大侠回到久别的妻女身边,而沈大侠的友人也在沈大侠的妻女面前拍过胸膛,必能让他们全家团圆。结果,才不过三五日的水程,即可到达地头,重享天伦之乐,却硬生生地被老爷子这封信拆散了!而当时,沈大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 罗沣和大媳妇都望着老太太。 其实罗老太太也知道,室内三个人都在望着他。罗老太太自知因罗湘失踪,乱了方寸,不禁自悔孟浪,颤巍巍地站起来福了一福,说道:“沈大侠,老身郑重向你道歉!” “大嫂不必多礼,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小弟听人说过,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 罗老太太喟喟长叹,凄然说道:“沈大侠快人快语,数落得好!老身一点也不怪你,谁叫我自取其辱?蝇集人面,蚊吮人血,不知人为何物……。”她站起来虔诚地说道:“沈大侠……” “大嫂……” “老身愿罗家的人以刚才那三句话自勉自律,再次请你原谅老身心情恶劣,出言不逊,希望沈大侠继续在舍下作客,以赎我今日冒犯之罪,并借重沈大侠不凡身手,共御顽敌!” 沈江陵抱拳说道:“大嫂放心!师兄未返之前,小弟不会离开的。” 罗老太太正要告辞,又想起一事,说道:“沈大侠,你可认识萧大夫?” 这事本也不必遮盖,可是目前他怕节外生枝,说道:“大嫂,小弟不识。但听说此人医术高超,为一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是何人引介的?” “是那老鬼临去前交待孙继志的,若遇上此人,必须延请重用。不是老身多心,我总觉得此人的来历……” 沈江陵说道:“大嫂不必多疑,既是师兄所认识的,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太太一行出院之后,哈达说道:“沈大侠,刚才老夫人那几句话是啥意思?” “哪几句话?” “什么苍蝇、蚊子地……是不是在讥讽沈大侠?” “噢!你是说‘蝇集人面,蚊吮人血,不知人为何物’之语吧?那倒不是讽刺在下,而是一种自责或自谴,说他们自己惹人嫌之意……” “沈大侠,俺不怕老爷子,就是见了夫人就没嘴念咧!幸亏您应付得好,要不然,他奶奶的……” 沈江陵哂然说道:“哈达,其实我刚才也太僵了些,我这人一生中因这性子吃亏太多,不过,颇堪告慰的是,我并非不知自己的缺点。” 晚饭很丰盛,是大媳妇暗暗叮嘱厨下,多做了几道老太太素日爱吃的菜,但是,老太太只挑了两三筷子干饭,就放下了碗。 “娘,您不吃饭是不成的呀!”罗沣吊儿郎当是不错,但也挺孝顺,说道:“娘,大后天就是您的大寿,总会有些亲朋好友来此,您总要打叠精神,应付一下,再说大哥是个老练的人,吉人天相,他不会有事的……” 其实大媳妇的心情比老太太更坏,但怕老太太难过,也不便表现出来,说道:“娘,罗湘为人谨慎,处处为别人操心,他自己应该不会出事的。” “好!不会出事,你们说,整整一天半夜了,他的人呢?他是懂事的人,如果他能回来,难道不知道我是多么……” 一时哽住,无法出口。但老太太是个坚定倔强的老人,是不轻易落泪的。 此刻在一起吃饭的还有孙继志,外总管包光庭及总管柳直等人。 孙继志说道:“包,柳二位总管,已派出十六名得力护院四出查访找寻,也该回来了吧!夫人,卑职有个愚见……” 老夫人说道:“此时此刻,大家有任何见解,都请提出来研究,千万别客气。” “老夫人,卑职以为,大少爷如果是出了事,八成出在本宅之内,而非在宅外。” 包光庭也附和说道:“在下也有同感。大少爷为人审慎,昨夜本宅有六七处失火,他不可能到宅外去追敌人。” 老太太连连点头,冷漠地说道:“其实老身早就想到这一点,可是我一直想不通,本宅中人,谁会胳膊弯往外?以前怀疑那老鬼,那也不过是气头上的话,你们说,本宅中还有可疑的人吗?” 柳直说道:“老太太,扣斗之事迄未找出真正主儿,这件事也不能就此拉倒……” “是的。”包光庭说道:“扣斗之事,别人以为是本宅中人所为,而本宅中人却以为,除了老爷子和老夫人外,无人作得到……” “其实我和那老鬼也作不到!” “这就是了!”包光庭说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用太仓粮行的米斗,嫁祸给咱们,以便使咱们和裴蒂的人更加势不两立?” “这当然也有可能!”孙继志说道:“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自己人玩双簧,等于自己人扣自己人,故意制造纠纷……” 老夫人没有点头也没摇头,这种事不能说绝对可能,但都缺乏说服力。说道:“至少,老身以为本宅有敌人潜伏着。俗语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众人都有这种默认。可是,谁是奸细呢? “恕我饶舌。”包光庭说道:“老夫人,我总以为萧大夫来得很突然……” 老太太微微摇头说道:“包总管,萧大夫是老鬼交待孙先生延请而留下来,应该无问题。” 孙继志喟然说道:“这是很明显的事,若真有奸细潜伏在本宅之内,是不容易被揪出来。比喻说,一些小人物如马夫靳二,花匠夏耘,以及大厨房厨师下手赵三麻子等,也都来了不到一年,只是,卑职横看竖看,都是些四六不成材的货色……” 老夫人说道:“可也不能这么说,轻易被看出来,他们还能为什么事?也不妨注意一点。” 这工夫罗沣开了腔,说道:“娘,三嫂不会武功,为什么她很少生病?连点风寒都没有过?” 大媳妇说道:“四弟,话不能这么说,有许多人身体好,虽不练功,也很少有病。” 研究了半天,还是找不出一个可疑的人物来。 柳直说道:“大少奶奶,昨夜奸细潜入放火,还有前几天有人上鼓楼击鼓,造成混乱及自相搏杀时,三少奶奶处有无人保护?” 所谓“有无人保护”应解释为有无人看到她当时在干什么的意思。 大媳妇说家:“有,二弟妹爱君负责照料她。” 这工夫院中有人交谈,一听是派出的人回来两三个,立刻召入屋中,但这三人是往东方查访的,追出约四十里,沿途打听,没有任何发现。 饭后不久,派出的人陆续回来,异口同声,没有任何发现。大媳妇返回屋中,忍不住伤心泪下。她和罗老大夫妇恩爱,结婚这么多年,却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一天一夜没有消息,八成凶多吉少。这工夫二少奶奶冯爱君来了,由于几个少奶奶都不操持家务,且有丫头侍候,除了大媳妇由于管家,且年纪也大了不尚修饰外,二、三少奶奶整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点都不马虎。 “大婶……” “弟妹……” “不要心焦难过,大哥必是在什么地方被绊住了,暂时不能回来。” “爱君,你说,罗湘会在那里?除非裴蒂亲自来过,以她的功力才能把他掳走。” “不会的,她掳走大哥干什么?” “爱君,那么二弟和三弟呢?失踪了数年,他们到底在那里?” “嗨……”冯爱君深深地叹口气,说道:“大嫂,难道大哥会像老二和老三事件的重演吗?” “谁敢保证不是如此?” 这工夫小金雀奔入院中吆呼着:“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野丫头,什么事鸡毛子喊叫地?” “冯老爷子来了!四少爷叫我来请二少奶奶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噢!令尊冯大叔来了!爱君,快点去吧!我也去见见大叔请个安……。” 到了老太太院中,就听到冯九较尖锐的笑声,冯九是福建蒲田人,在武林中极有地位,但他为人被讥讽只知赚钱,一身铜臭味。 不过冯九倒也实在,他曾说过几句话: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白花花的银子那个不爱?只要不偷不抢,不讹不诈,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花。 “爹……二师哥……”冯九长长脸,双睛黄澄澄地极有神,穿了一套古铜色杭绸长衫,中等身材,予人以过于世故的感受。 此人下首坐了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身体很结实,长相平平。见了这位师妹,喜笑颜开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儿还有大媳妇和罗沣,老太太叫二媳妇坐下,冯九对罗老太太说道:“亲家,我这丫头,以前未过门时是宠了点,她还听话,没有惹您生气吧?” “不会的……亲家……”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冯九愕然说道:“亲家,您的大寿之期即届,听说要好好热闹一番,虽说老二和老三的事,天下父母心,难免耿耿于怀,也总要看开些,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况且已经这么多年了,这又何必……” “亲家,不是为了那件事……”老太太嗓门沙哑。 孙继志接着说道:“九爷,是大少爷……他昨天夜里……在敌人前来纵火……一片大乱时,他……他也失踪了……” 冯九一楞,呐呐说道:“据我所知,老大罗湘,为人稳沉,精细,是什么样的敌人能把他掳走?” “九爷,初步只知道来了一两个,利用火焰弹到处纵火,大家忙着救火,以及保护粮仓,也就未注意大少爷,事后发现他不见了。迄今已是一天一夜了!” “这怎么会呢?怪事!要说别人还有可能,老大是绝对不该出事的。有没有到外面附近去找找看呢?” 十五、夜探罗宅苦觅踪 肌肤相拥醉朦胧 萧奇宇的看法和想法也不致相同。他以为罗湘是失陷在罗家大宅之内,而非追敌外出被人掠倒或弄走的。 然而,若陷在大宅之内,找不到活人,必须找到尸体才对。尺八无情有丰富的情感,为朋友真正能做到两肋插刀的境界,他怎能不管? 晚上,他以超绝的轻功,在大宅中任何一个角落中查探,他也看到了住在豪华客屋中的冯九,以及住在另一院中的冯九二徒吕超。 他对冯九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对吕超的印象却不大好,以为此人的神态有点邪气。 他注意过小金雀、及马夫靳二和花匠夏耘等。回去稍躺一下,约四更初再次上了屋面。星河耿耿,夜凉如水,大多数屋中灯火已熄。罗家如未出事,四兄弟安全存在,不出数十年,子孙繁衍下去,这大宅就住不下了。 但照目前这情况看来,大家必须要寸步不离守住罗沣,即使不再出岔子,孤独一支,人丁越来越单薄了…… 就在这时,萧奇宇忽然发现一条黑影,一掠七八丈,似乎不敢离屋面太高,而来鼓楼上。 老太太说道:“派出的人刚回来不久,没有头绪……” 屋中沉默了很久,冯九说道:“亲家,我总以为老大不会出事,说不定去追贼寇在那里耽搁下来……” 这话虽然是安慰的成份居多,自己人却都希望事实果真如此,厨房特别为冯九临时做了五道菜,老夫人和孙继志及老四等人陪着小酌,冯九说道:“我这次是专程为亲家来贺寿的,尚有急事待办,待我稍为料理一下,必然兼程赶回,协助调查老大失踪的事。” 老太太本以为他会多住几天,因为据孙继志暗示,庆寿唱戏请的戏班子,份子也很杂,所以寿诞之日,更要加倍小心。 如今冯九刚到,屁股还没有坐熟,就声明有急事待办,看来这个倚靠和帮手也落了空。 冯九的二徒吕超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冯爱君,而冯爱君却尽可能回避着他那炙人的视线。守夜的人看到,十分机警地,两三个起落,没于另一院落中。 萧奇宇看出了此人似乎穿着较浅色的衣衫,未穿衣装靠,但小腿上似乎有倒赶千层浪裹腿。 他立刻也小心翼翼地掩蔽身形,跟了过来。 他估计这人影就没于此院落之中。他伏在映壁上的藤萝花蔓之中望去,这才看出,此处竟是二少奶奶冯爱君的住处。 也就在这时,正屋中灯火一亮,有了轻微的人声,影壁上人影一晃,已贴在正屋出廊出厦的斗拱之上了。 “这是什么时候,你来干什么?”这显然是冯爱君带有责备的声音。 “师妹,我们可是好久没有在一起了……这滋味,古人只创造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字句,这如何能概括得了情人们的相思呢……” “师兄……你老实点……” “师妹……怎么忽然正经起来了?以前你……”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作了人家的媳妇,就不能不小心,不能走错一步,要不,在这种大家庭之中,每个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的……。” “得了吧!二少奶奶,你这不过是借口,想当年,咱们有多亲呢,有时半夜溜出来,到兵器库中去幽会……” “不要说了!那是年轻不懂事,师兄你快走吧!现在罗家出了几次事,戒备森严,万一你被人看到,偷偷摸摸地到我这儿来……” “怕什么?大不了离开罗家,师父也不会主张你在此守一辈子的。” “那是以后的事,我既然还在罗家,就要守罗家的家规!” “师妹,告诉你,我是乘兴而来,非尝一点甜头绝不回去。” “办不到!” “怎么?师妹变心啦!莫非另外有了户头,这几年根本没闲着……?” “你的嘴干净点好不好?” “师妹,你不能这么狠心,我老远跟师父来此,为的就是和你亲近亲近,似乎师父也知道咱们的事,睁一眼闭一眼装没看到,你怎么如此狠心呢?我记得师父不久前说过一句话,你是不会永远在罗家的。” “我留不留在罗家,和你也不一定有什么关联。” “嘿!师妹似乎要根本抹煞咱们过去那一段了。” “我只能说过去是少不更事,一个人不能永远错下去,你如果真能为我想想,就该立刻回去。” “我当然也为你想,照你过去那么热情,长久寡居,你一定也十分寂寞难耐,我来此等于是为了你,老实说我并非好色,而是多情。” 冯爱君轻晒了一声,说道:“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红颜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尽属红颜;能诗者必好酒,而好酒者也未必尽属能诗。二师兄,我求求你,为了我也为了你,更为了家父,你必须立刻离开这儿。” “如果得不到你我就不走了呢?” “二师兄,那恐怕对你我都不利,受害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这话怎么说?” “一旦把事弄糟,也许你会说出年轻时候的事来,如我矢口否认,说是你胡说的,由于我丈夫已不在了,就没有人来证明这一点……” 吕超一怔,说道:“师妹,如果事情到了那种地步,你还能在罗家待下去?” “我固然不可能再留在罗家,而你也必被逐出门墙,为了一时冲动,这划得来吗?” 吕超软硬兼施,到口的肥鹅还是未吃到,的确是出乎意料的,这位寡居数年的师妹在他的心目中,真正是“风味无殊麟脯,色香倍胜鹅黄”。垂涎八尺,仍是一场空,心实不甘,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心不甘情不愿的自床上站起来,悻悻地说道:“师妹,罗资是怎么死的?” 冯爱君这女人本就有点肃杀的韵致,此刻面罩严霜,一字字地说道:“你说他是怎么死的?”她盛怒时几乎能在她的神色中听到兵刃撞击之声。 “好好……就算我多嘴……今夜的事算我天真,这成了吧!我走了……” “本该如此,以后见了面才好搭讪……。” 吕超败兴而去,可知他有多么懊丧。 冯爱君独个儿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楞,最后哼了一声,上床躺下。 萧奇宇可以说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人和月亮一样,都有其光明的一面,也有其黑暗的一面。本来这种事发生在年轻的师兄妹之间,也不可苛责,而冯爱君目前能懂守未亡人的身份洁身自好,坚拒师兄的引诱,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现在他又来到冯九住的院落,竟然无人,想了一下,又来到罗建行第四进东跨院之内,立即听出沈江陵的口音,说道:“冯师弟,不是我说你,财货是身外之物,你目前所拥有的,五辈子也花不完,我估计不比罗师兄的家当逊色,也该知足了。” “我是知足了呀!” “那你此来沾屁股就要走,是什么紧三火四的事情呀?我估计又是你的兵器铺子的事儿。” “二师兄,老实说,无论什么事一旦插上腿就拔不出来,我已经在这一行建下了基础,不能随便甩手不管呐!” “可以选几个可靠的门人去管哪!” “不成,不成,他们没有经验,扛不起来。” “你似乎成为天下第一巨富,至少也要成为本门第一巨富吧!” “差得远哩!据说裴蒂派专人在东北经营参货及皮货,颇有积蓄,而罗师兄据说有………” “有什么?老三,对师兄也吞吞吐吐地不说实话吗?” “二师兄,这是罗师兄自己半开玩笑说的,说是他有座金山在地窖之中,已逾万斤。这是十年前说的,照这几年罗家的收入累积起来毫估一下,那金山应有三万斤以上了吧!” 沈江陵笑笑说道:“大师兄也许是一句玩笑话,你也当了真。” “我也是在说笑话呀!不过,最有钱的还是大师兄……” “但也有人说你富可敌国。” “二师兄,那是谣传,一个铁匠出身的人,就算有几文又能如何?” “放心,我沈江陵过惯了清贫的生活,不会向你伸手借钱的。你这位冶金闻名于世的铁匠,可就不同了啊!” 冯九话题一变说道:“二师兄,大师兄何时回来?” “如果顺利,不会超过两个月,他已去了将近一个月了。” “可惜我的俗事太多,咱们师兄弟不能好好聚聚。” “事在人为,你如果非要整天想那黄白之物不可,那你就永远也无清闲之日了……。” “二师兄,我真羡慕你,孑然一身,高兴去那里就去那里,我可不成,几十家兵器铺子,那么多的人要吃饭,开销可大哩!” 沈江陵说道:“师弟,以你看,罗湘之失踪是怎么回事?” 冯九不假思索地说道:“罗湘是一家之主,敌人要瓦解罗家,一定要把他摸走,摸走他比摸走老夫人更重要。因为老大一失踪,老夫人心力交瘁,罗家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柱……” 沈江陵点点头,的确,罗老大一失踪,这个家失去了实际的领导人,尾大不掉,就趋于瘫痪了。” 冯九被送出东跨院,萧奇宇才离开。直到他眼见冯九回屋熄了灯,才到别处巡视。 当他来到马厩附近一排砖屋后面,突然听到“吱呀”一声,接着是一片沉寂。这声音分明是久不开的门乍开开下,门轴发出的声音。 萧奇宇伏在马厩顶上电目四扫,一直看不出任何动静,但他却相信,这声音来得怪异,显然是有人弄出这声音后,屏息不动伏在那儿。 但不久,他看到对面那排砖屋内有人影晃动。于是在另一刹那,他已伏在这砖屋的天窗上了。 罗家大宅中的屋宇,都无天窗设备,唯有这排砖屋有,显得十分特别。 这砖屋共三间,一明两暗,伏在天窗上,就嗅到浓烈的酒气,而且善饮的人只要嗅一两次,就可以确定,这儿的藏酒至少有五六种以上,且有陈年佳酿。 所谓陈年,应指封存十年以上者。 两个人其一为吴大舌头,另一人不用问也能猜出,那就是“蛇皮”韩七了。 这两个人对罗家忠心耿耿,每有敌人来犯,必然奋不顾身,和敌人玩命。当然,他们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调皮捣蛋的事儿,必有他们的份儿。 喝酒,他们都不是海量,可以说是尿罐子摆在酒瓮一起——不是装酒的家伙。却就是好饮几杯,而且经常到藏酒的酒库来偷好酒。 酒库一明两暗,两个暗间内都是封藏多年的名酒,有花雕、绍兴和已封存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这一缸女儿红是罗家千金罗衣香过五周岁生日装缸封存的,要在她出嫁之日开封飨客的。 可是她已过了花信还未出嫁,所以这个两人合抱粗的一大缸女儿红已有二十一年了,老夫人说过,不管女儿何时出嫁,到了足二十年就开缸待客,但迄今未开。 这工夫“蛇皮”韩七在开左边内间门上的锁,吴大舌头说道:“韩七,他娘的,你要干啥?” “老吴,这几天你有没有嗅到奇特的酒香?” “有是有,你到底要干啥?” “你姐!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以为这必是那缸将近二十一年的女儿红的味道,我真奇怪,这一缸酒,有两次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两……两次?” “是啊!一次是这几天,你姐!我几乎在梦中都能嗅到。另一次是数年前,大概是二少爷和三少爷失踪那段时间,我也嗅到浓烈的陈年女儿红酒味。” “这两天嗅到酒味的人不少,至于几年前有浓烈酒味,我可就不记得了……” “咔”地一声,“蛇皮”韩七居然用一根铁丝把锁桶开了,小心翼翼地抽下锁,扳下铁扣,轻轻地推开门。 门一开那酒气更浓烈了。只见大瓮小罐罗列在木架上,地上一角,是个二人合抱有余的巨缸。缸口只有一层桑皮纸,还涂了一层火漆。 韩七低声说道:“老吴,我以为偷喝了此酒,就算被老夫人下令责打五十板子也划得来,你说呢?” “娘的!五十板子是小灾难,这个人可丢不起呀!” “嚓”地一声,韩七燃了火摺子照着架上的名酒,真是宇内名酒无一不备,除了绍兴、花雕、太雕之外,贵州茅台、四川的大曲、陕西的凤翔酒、北平的莲花白、山西的汾酒及江苏的宿迁酒等等,简直目不暇给。 至于最好的二锡头和绿豆烧,也只有放在外间的资格。 韩,吴二人“咕嘟咕嘟”猛吞唾沫,吴大舌头说道:“快把火熄了!” 韩七熄了火摺子,说道:“老吴,你喝过茅台没有?” “没……没有,你喝过?” “有一次老爷子要我来取茅台一壶,我就趁机喝了几口,你猜老爷子事后对我说什么来?” “莫非剩下的要偿给你?” “哼!老爷子说:韩七,茅台的滋味如何?” “这……老爷子似乎知道你的老毛病,猜透你必然偷喝过。” “老吴,告诉你吧!宇内名酒我都偷喝过,但是尝来品去,还属贵州回沙茅台好,酒一入口,如啜秋露,一股暖流沁达心脾,真是入嘴不辣而甘,进喉不燥而润,更无酒气上头的毛病……。” “娘!娘的!你还会转文?” “我会转什么文,还不是听老爷子说多了记住的?” “韩七,你今夜进这内间,想偷那一种酒?” “老实说,虽然茅台最馋人,这一次我想品尝一下二十年之久的女儿红。” “可是这个大缸是用桑皮纸封好,好像还涂了一层火漆,咱们一开封,马上就会被看出来的。” 韩七“嚓”地一声又燃着了火摺子,在巨缸边沿上照了一匝,“噫”了一声。说道:“老吴,这缸似乎被人家开过封。” “娘的!除了你我,谁有这个胆子?” “老吴,你来看,封存了近二十年的大缸,有没有被开过,一看便知,你看……你看!这边沿上的灰尘都没有了!” “果然被开过,会是谁呢?韩七,这可好,要是压根儿没开过封,我还不敢动它,既然有人先尝了鲜,咱们就是喝个十斤八斤,在这一缸酒来说,也不会少半寸的。” “老吴,这就难怪,这两天我一直嗅到浓烈的酒气。显然就是此缸被人开过泄出的味道。不过,我又不想动这一大缸酒了。” “娘的!这又是为了啥?” “老吴,这缸口太大,再一次开封,绝对无法把缸口封得好的,会被人一眼就看出开过封的。” “娘的!什么酒你都偷过,今天晚上却又缩头缩尾地,真是他娘的捧着卵子过河——小心过了火哩!” “老吴,不管你怎么说,咱们今天晚上只偷茅台和北平海淀的莲花白,在白酒来说,还是这两种较好些,来,动手。” 吴大舌头自架上搬下一罐茅台,和一罐莲花白,每倒了一壶,弄好放回原处锁上门走了。 这两个小人物,萧奇宇不便苛责,倒觉得有点可笑。又各处巡视一匝,返回屋中。 他一探头,屋中无灯,却知屋中有人,甚至还知道是一年轻女人。若非年轻女人,身上不会那么香。 “是那一位?”他停在内间门外。 “怎么?萧大国手不敢进来?” “原来是三少奶奶,这么晚了,三少夫人不怕蜚短流长吗?” “蜚短流长当然很讨厌,如果有其代价,也在所不惜……” “什么代价?” “能交上您这位大国手的朋友……” “这太不敢当了!三少夫人,快请回吧!目前罗宅戒备森严,而且还来了高人,万一……” “所谓高人,也不过是虚名浪得,真正名符其实的,恐怕只有萧大夫一人了!” 萧奇宇心头一震,也立刻惊觉,府内戒备如此森严,她不会武功,是怎么进来的? “三少夫人,恕我失敬了……” “此话怎说?萧大夫对我一向必恭必敬,何出此言?” “少夫人明明是位高人,先不说别的,能在罗家一住数年,而仍被所有的人当作不会武功者,其高明之处在此。” “噢!萧大夫以为我是高手?”咯咯笑了一阵,又说道:“如你把我当作高手,还不敢进来吗?” 的确,此刻已不必回避了。他掀帘而入,三少夫人坐在窗边椅上。两人互视了一会,萧奇宇说道:“三少夫人,可以回答在下三个问题?” “试试看,我不敢保证。” “第一,三少夫人对罗沅的失踪有何看法,可曾悲伤逾恒过?” “罗沅已经死了!这已不容置疑。至于说我是否悲伤逾恒过?老实说,悲伤是有,逾恒则未必,也不可能。” 萧奇宇面色一沉道:“罗老三是你的丈夫,你……” 她摇摇手低声说道:“假如你的妻子将来不是司马环翠,而是另一个没有情感基础的女子,你对她的死去会悲伤逾恒吗?” 心头一震,萧奇宇退了半步,说道:“三少夫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放心,我是个有心人,但绝不是罗家的仇人和敌人。只可惜那奸人太阴太险,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找什么答案?” “害死老二和老三的人。” “你是说……你嫁到罗家不是为了爱罗沅?” “尺八无情,如果在你未结识司马环翠之前,猛古丁地要她嫁给你,你们也许能慢慢建立情感,总不如先建立情感再结合来得好吧?” “你对在下的事知道的如此之多……” “我对吴大舌头及韩七那种小人物的事知道得不会太多,其理自明!” “多谢!请问你的真正身份是……” “我叫裴茵茵,会点武功,不怎么高明,之所以自称不会武功,无非是避免班门弄斧,巫门鬼歌之识……” 心中一动,萧奇宇说道:“姑娘姓裴,和本宅罗老爷子的同门师妹‘梅花三弄”裴蒂可能……” “我也不必瞒你,也没有必要瞒你,她是我的姑姑……” 尺八无情证明了这一点,对这女人不能不下戒心,说道:“由此看来,当初嫁娶之时,罗家并不知道你是裴蒂的侄女……” “不错。” “由此也可初步证明,你嫁到罗家必然另有居心。” “没有,我是听姑姑说,罗家子弟都各有专长,在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既无知心的人,就较易接受长辈的建议。” “在下以为,裴蒂要你嫁到罗家,或另有企图。” 你不必转弯抹角地怀疑我姑姑,她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女人。当初罗健行负心娶了罗老夫人,我姑姑就矢志不嫁。这些年来,你可听说我姑姑有过任何桃色传闻?” “的确没有。可是你说你姑姑对罗宅没有企图,为什么派人来击鼓捣乱,又派司马钦来放火?” “怎知那人是二徒司马钦?” “在武林中使火器而有名者,舍司马钦还有谁?” “那是林枫,是我姑姑的三徒。”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是裴蒂之徒。” “关于这件事,我也正在调查,据我所知,我姑姑因婚姻受挫曾一度练功走火,如今已见好转,深入大荒采药去了。她绝不会遣徒来此害人的。” “这就怪了!难道林枫是自动来的?他不怕师父责罚?再说,依我估计,来击鼓者,不是她的大徒‘玉带飘香’冷傲菊,必是二徒司马钦。” “那是大徒冷傲菊。” “可见你知道他们来过,甚至早有默契。” “不,我只是在他们潜入本宅时暗中看到的。由于我嫁到罗家,他们并不清楚,所以我不愿插手,甚至也不愿和他们见面。” “那么当年裴蒂为何要你嫁给罗沅,总有目的吧?” “的确有。” “在下不便与闻?” “不,而是言之过早有害无利。” “要说裴蒂要你嫁到罗家是善意而非恶意,其谁能信?” “你暂时不信,并无大碍。” “你是说我终会相信?” 她肯定地点点头,萧奇宇冷冷地说道:“裴姑娘,你对罗老大的失踪……” “你似乎以为我有某种‘嫌疑’……” “裴姑娘,你如果冷静地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就会以为这揣测并不为过。” 她淡淡地笑笑,那种成熟地、丰腴的韵致,对于一个近乎中年人的情欲来说,具有相当程度的企发和挑逗性,说道:“咱们聊点别的吧!” “目前实在找不到比此事更严肃的问题了。” “如果我说有呢?” 他微微摇头,她站起来款款走近,只距一步左右,说道:“如果我说出一件绝对比此事更严肃的事来,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好!”他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而她也显得愉快而笃定,不免有点自悔孟浪。 “这条件你不后悔?” “裴姑娘,要我的能力所及为原则,不可强人所难!” “当然,就是象你这种的君子也应该可以做得到而不伤大雅。” “好,就这么办。” 裴茵茵说道:“你刚刚去了何处?” “去过很多地方,如罗老爷子的院落,贵客的院落以及马厩附近等等……” “你何不说去过你的好友“快刀沈’的院落?” “原来这件事也瞒不住你……你是说今夜我所看到的事,你都看到了?” “你以为你看到了,而我没有看到的是什么?” “这……有件事不便揭人之短,不说也罢!” “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揭人之短的人?” “你既然不知道也就算了!” “我不是暗示过,凡是你今夜看到的我都看到了吗?” “那你就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假如我只说包括你认为不便揭人之短那件事,你会不会以为我在诈你,根本未看到那件事?” “你可真会转弯抹角套人家的语锋。” “那我只好露那么一点点,留点口德了:小师妹落花无意,二师兄流水有情,虽然他们以前曾经……” “佩服!也足见姑娘身手了得,当时在下居然不知身边另外有人窥伺。” “尺八无情的轻功,当今之世能超越的,不能说绝对没有,可还没听说过。在当时,你以为绝不会有别人觊觎,我才会不被发现,是不是这样的?” “总之,裴姑娘十分高明。” “还是话归正题,谈谈我们打赌的事吧!你在酒库见过吴,韩二人偷酒,对不?” “对。” “自他们二人的言谈之中,你有没有听出什么可疑之点来?” “这……”萧奇宇此刻真要好好地应付了,不能输给这个身份神秘,敌友仍然难分的女人。 他是个记忆超人,心思细巧而灵敏的人,瞬间把当时吴,韩二人的交谈回溯了两三遍。突然灵光一显,说道:“我只说出几个字,你就该知道我猜得离不离谱了吧!” “对!” “大酒缸……” 她点点头说道:“太笼统了点吧?” “两次大酒缸泄出浓烈的酒味,几乎都是罗家三个少爷失踪的时候……” “了不起!真不愧为八绝书生。须知在武林中要得到至高的声誉和评价,除了身手之外,机智是十分重要的。” “你是说……那大酒缸之内……泡着三个……” 她微微点头,说道:“你说这件事严不严肃?” 他不能不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你答应我的条件是否应该马上还债?” “慢着,我当时听到二人交谈也曾略触灵机,但这毕竟只是揣测,以为杀了人泡在大酒缸内既不会有味道,而且在罗衣香未出嫁之前也不会开封,即使她要出嫁,也有充裕的时间处理那三具尸体。可是,你怎知确为三具尸体在内,见过?” “对!见过两具。” “也就是说,老大之失踪,你只是猜想也在大酒缸内?” “对,韩七说得很明白,老二和老三失踪那几天,宅内有浓烈的女儿红酒味,如今老大失踪,又有浓烈酒味。这不就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了吗?” “高明,的确如此,可是,你有没有想到,我很怀疑你……” “怀疑我是凶手?” “世上不是有许多贼喊捉贼的事吗?” 她笑笑,说道:“我看在早就心仪你尺八无情的份上,原谅你的近似侮辱的言词,现在不该还赌债了吗?” “没见到尸体能算你赢了吗?” “现在就去看如何?” 这工夫已是四更未了。就连打更的恐怕也都睡了。 两人进入酒库内间,由萧奇宇小心地弄开巨缸口凹进去的沟槽的绳子,揭开有火漆的桑皮纸。以他们的目力,已隐隐看到了三具尸体的头脸。是仰卧半弯着身子,面部瞧上蜷在巨缸之内的。 显然放进尸体时,把酒倒掉了不少,反之必然会满出来。” 酒是微红的,人泡在缸中,仍可看出惨白的肌肤。 下面还有一个人的眼睛微睁,吓得裴茵茵急忙扭过头去不敢看了。 事实上,这酒的味道固然浓烈,可是味道已不纯了。萧奇宇对于这凶手之毒之狠,非常震惊,罗家大宅之中居然潜伏了这样一头野兽。 “怎么样?没错吧?” “你真行,你是何时知道的?” “也不久!” “那你为何隐而不告发?要说你的身份不可疑,谁能相信呢?” “现在你已知道,罗家之兄弟已死,也见到了尸体,可是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不……不知道。” “这不结了!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查的。” “有一点我仍然不得不怀疑你,你怎么知道尸体在巨缸中?” “这怀疑甚为合理,我不怪你。但我既然不信是我姑姑那边派人来掳走或杀死了老二和老三,那么他们之失踪,必是发生在本宅之中,而尸体也可能没有弄出去。” “这一点合乎逻辑。” “而我,恰巧又是个善饮的人,对于女儿红尤其内行,前后相隔数年,两次泄出大量陈年女儿红酒味,非但怀疑酒味的来源,也怀疑味道变了质。前此不久,深夜心血来潮,来此一看,发现这巨缸封口被动过,就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于是我打开一看……。” “这么说你是先知先觉了!” “不,我到罗家比你早,你才来了几天,就有此发现,且也隐隐猜到酒缸两次泄出浓烈酒味,非比寻常,严格地说,你比我还要机警,现在,你说怎么办?” 萧奇宇略一凝思,说道:“如果你真的没问题,应该好好再封起来,故作不知,我们再暗中查那真凶!” “对对对!大国手,还是你设想周到。” 这工夫两人再仔细地把巨缸封起来。裴茵茵不停地低声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了些什么?萧奇宇说道:“你在念经?” “不是,我在暗暗祷告,请他们三兄弟先屈尊些时候,不久就会为他们报仇雪恨的。” 然后两人又返回萧奇宇屋中,她说道:“八绝,咱们的赌,你是承不承认?” “这……这是什么话?你说吧!” 她不假思索,说道:“抱我一下,如此而已。” “这……怎么成?你是罗家的媳妇,我……我又是罗健行师弟的朋友,论辈,我比你高一辈,这……” “怎么?耍赖皮?你和沈江陵不过是朋友,始终也没扯上亲属或辈份,我们更谈不上辈份。至于我是罗家的媳妇,名义确是如此,但是天后才知道,我还是清白女儿之身,而我也始终没爱过罗沅,而且此番事了,我也要离开罗家。我不离开,公婆也会逼我离开,事实上我要是早想离开也有现成的藉口……” “是什么借口?” “我是‘梅花三弄’裴蒂的侄女,这一点够不够?试问我要走,本宅中人是不是求之不得了?” “这……的确。” “我之所以不走,就是要查清此案,为姑姑洗清冤枉。据暗中传言,昔年一把火把老夫人的双目弄瞎,是姑姑放的。我以为这太不公平了!” “果真如此,你的行为是可敬的,但是,由于姑姑的门下迭次来此捣乱,这很难说服我,使我以为你和你姑姑是绝对清白的。” “好好好!你不信,我现在也不能马上使你相信,但我们的赌和这个不相干对不?” “这……这个赌太荒唐,恕我不能……” “八绝书生,我说过,我是因为崇拜你,心仪已久才会如此低三下四地作此要求,其实没有别的企图。你要是赖皮,我就不离开这儿,明天一早有人来此送饭,我在屋中大声说话。” “你这是坑人,这行为非淑女所当为。” “食言而肥是君子所当为吗?况且,我还可以帮你暗查此案。” “这件事总是不妥……” “人说尺八无情,八绝书生如何豪放,不拘小节,看来却是个拘泥的迂人。居然不懂‘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为诙谐’的旨趣。” “裴姑娘,我是人,不是你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 “在我心目中,你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不规矩了!” 自嘲地一笑,说道:“本是淮南旧鸡犬,不随仙去留人间……” 一个投怀送抱,很自然地,他抱了她一下。丰腴胴体,柔若无骨,怒耸而富弹性的双峰,在他的胸前造成麻酥酥的沉醉感。一种脂粉和处子身上所有的混合幽香,即使调合天下所有的名酒,也无此醇美……。 这一抱在他们不过是一瞬,却也是他们心底的永恒,她不会忘,他也永不会忘,至少,他每一想起此举时,曾感觉对不起漓江之畔的司马环翠。 她立刻挣开说道:“为办此案……我会随时和你连络……加倍注意老四的安全……” “你是说小金雀……” “不,这个小女子,我已把她列为可疑人物之一,我会另外派人,我走了……”室内香气氤氲,人儿已杳。 萧奇宇怔怔地站了盏茶工夫之久,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可算是对情负责的人了。但今夜之事,到底该责备他自己抑是对方? 他喃喃地道:“少年须有老成之识见,老人须有少年之襟怀。唯我老浪子,称老嫌嫩,称少嫌老,不老也不少,又当如何……” 不管怎么样,想想刚才的事,也自感对不起司马环翠。尽管也不全是他的错吧? 十六、南酸北辣非寻常 葫芦圈中谜中谜 大庆班已到了镇上,孙继志见过班主,班主希望不住客栈,如果罗家能腾出几间房子来,那是最好不过。 孙继志和老太太商量,大宅附近,晒谷场另一边有五间房子放了些杂物,决定以后屋按置戏班子。 吴大舌头和“蛇皮”韩七立刻奉命带人去打扫那屋子。吴大舌头脚步有点蹒跚,说道:“老韩,今天午饭喝了点茅台,又喝了些莲花白,这两条腿好象有点不大听使唤了!” “你姐!谁叫你贪嘴?遇上孙继志最好你到下风头去,他的鼻子可很灵,他要是知道咱们去偷酒……” “娘的!我就不信他是狗鼻子……”说曹操曹操就到,孙继志匆匆迎面而来,吴大舌头只好走在韩七后面。 “你们两个哪一个回去一趟,快点把萧大夫请来,大庆班有位当家的黑头发痧,要尽快救人……” “我……我回去请萧……萧大夫……”吴大舌头回头就走,孙继志皱皱眉尖,说道:“吴凯怎么一瘸一瘸地?” “噢!是上次敌人来捣乱到处点火……他救火时受了伤还没有完全好……” “待会叫他找萧大夫看看。” “是的,孙先生。” 那五间屋子还没打扫好,戏箱等行头自然还堆放在大院中,好在前后院中都有树木,挡住了下午的毒太阳。 戏班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包括文武场在内,还有三个女的。 所谓“刮痧”,相信一般人都听说过,而作大夫的,也都知道“痧”是什么毛病,如何刮法?但是,也不是每个医生都是内行的。 八绝书生对这种热天常有的毛病自然是手到病除,而萧奇宇刮完了痧,就坐在一些行头上和他们聊上了哩。 聊了一会,病人在树荫下睡了,其余的人由于屋子已打扫干净,都陆续到屋中去占地方,选床位。 萧奇宇在每个戏箱上嗅了一阵,作了记号。 就在他正要离去时,忽见门外有个二十六七岁的人提着一个大鸟笼走了进来,那只浑身黑毛,橘红色嘴的大鸟,一下子就吸住了尺八无情的目光。 九官鸟善作人语,有时几乎可以乱真,但是养鸟的人,还是以“百灵”和“画眉”居多。 由此可见,人爱鸟并非希望鸟变成人类的知己,而只是把鸟当作开心的玩物罢了。 正好这工夫,班主郝大庆由后屋走出来,而提鸟的人却进屋去了,萧奇宇说道,“郝班主,在下告辞!病人睡一觉就无碍了!” “真谢谢萧大夫!看来也只有罗大户才能延请到像萧大夫这样的人才!” “班主过誉,其实夏日中暑刮痧这些小玩艺,不一定作大夫的才会,普通人肯学的话,也可以去做的。不过贵班主旦净末丑之中唯一的一位净角要是病倒不能登台,确是麻烦。” “谁说不是,而明日就是寿宴吉日,要临时向友班借角都来不及呢!” “贵班旦角有两三位,武生有几位?” “也是三位,当家武生就是刚刚提鸟笼那一位……” 尽管萧奇宇并未回头看那武生,郝班主提起此人时,表情却有点怪怪的。 萧奇宇已经恍然,立刻告辞。回到罗家门前,一辆双马轮车刚刚停下,据吴大舌头说,是罗老爷子的姨母到达。七十多岁的王老太太,身子硬朗,喜欢热闹场面,更爱听大戏,所以一请就到。 罗老太太亲自和罗沣出迎,王老太太牵着罗老夫人的手“呵呵”大笑着,说道:“吟秋,你六十大寿,唱几天戏呀?” “姨妈,有您老辈在此,晚辈何敢言寿,戏嘛!是他们孩子们请的,说是非热闹一番不可,只唱一天……” “怎么?只唱一天哪!” “本来要唱三天,后来……又决定唱一天算了!姨妈里面请,林燕,扶老太太进去。” 王老太太说道:“只唱一天戏,人家戏班子大老远赶来,可真是吃肥走瘦了呀!” 罗老夫人叹了口气,跟在后面没说什么。 到了中院罗夫人住处,先上了茶点,端水为老夫人净了面,王老夫人四下打量说道:“怎么,其他亲友还没到吗?” “姨妈,今年情况不同,除了您老人家,都没有发出请帖,失礼之处,以后再向亲友解释。” “是怎么回事儿?花甲大寿,人生可只有一次呀!” “姨妈,您不知道,一言难尽……”罗老太太说了近来发生一连串敌人骚扰及罗湘失踪的事。 王老夫人再乐天,也不由连连唏嘘,说道:“吟秋,姨妈差点错怪了你,我以为你们明明知道我最爱听戏,把我请来却只唱一天,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晚饭后,萧奇宇佯作散步溜入沈江陵院中。哈达拥身说道:“萧爷,沈爷正在盼您来谈谈哪!” 沈江陵已站在正屋门内向他拉手,两人进入内间,萧奇宇说道:“沈兄,有话请说吧!” “你先说。” “沈兄,怎知我有话要说?” “你来此的身份迄未扬开,无事不会冒险来此的。” 萧奇宇说道:“还是沈兄先说。” “第一件事是,哈达今日外出,在镇上看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同时在此出现,是不大寻常的。” “什么人?” “就是‘东苦、西甜、南酸、北辣’中的‘南酸’‘圣手书生’古无师和‘北辣’‘无双刀’余恨天。” 萧奇宇愕然说道:“‘南酸’古无师,向以才华傲世,目无珠子,而余恨天又以刀艺无双脾睨天下,心狠手辣,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虽然不是在一起,却是住在同一家客栈之中。”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这事的确极不寻常,还有吗?” “第二件,我和哈达都曾见过两三次,有只九官鸟飞入飞出本宅,但未看清是飞入何人院中?而今日戏班到达,哈达发现戏班中有一人养了一只九官鸟。萧老弟以为是否巧合?” “恐怕不是巧合。” “萧老弟也看见过那鸟飞入本宅?” “不错,甚至于还飞入小金雀的屋中。” “小金雀是何许人?” “二少奶奶屋中的丫头,来了约一年光景。” “萧老弟似乎知道的比我多一点。” “也许,这也是因为你冒充老爷子,不大敢到处乱走,而我就不同。” “萧老弟以为这件事有什么蹊跷?” “可能有,但还没弄出头绪来。” “‘南酸’和‘北辣’同时出现本镇,你老弟以为是不是冲着罗宅来的?” “这固然言之过早,但该有六成以上的可能是冲着罗宅来的。” “掘我所知,大师兄和这几人没有过节。” “就我目前所知,罗健行和他的小师妹也无过节,可是他的师妹门下却来捣乱,而他师妹却未必知道。” “这事你怎么知道?” “我绝不是信口胡说的。这且不谈,我有个建议,希望沈兄立刻行动。” “请吩咐!” “这是什么话?” “第一,沈某拖累了你和漓江之畔那位多情的司马姑娘,心实难安;其次、我虽比你大了很多,但不论处事经验、技巧以及武功和机智,皆难望你之项背。我说‘吩咐’二字有何不妥?” “沈兄,咱们的事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必客套。请你马上建议罗老夫人,把罗沣放在你的身边,寸步不离。” “萧老弟,如果把他放在你的身边,是不是比打包票还保险?” “不,固不论把罗沣放在小弟身边师出无名,因我只是一个大夫,如何能保护他?况且我目前有很多事要暗中进行,诸多不便。” “是什么事呀!沈某不便与闻吗?” “的确不便与闻。” “连我都不便与闻,这真是至高机密了。” “也可以这么说,怎么样?沈兄,你以为我的建议如何?” “为什么要如此?你是否把沈某估高了些?” “我不会把沈兄估得太高,如把沈兄和哈达老管家加起来,试问,就算‘南酸’和‘北辣’齐来,也未必就能稳吃吧!” “这……的确,至少我和哈达联手,可以支持一两百招以上。” “那就够了。沈兄,这件事要马上进行,立刻和老太太说定把罗沣接过来。” “愚兄遵命。萧老弟,你何不透露一点有关机密的事……” “好吧!这只是其中之一,比喻说,这大庆戏班之中,就混进了奸细。大概要在明天寿诞之日开锣后有所行动。” 沈江陵色变,说道:“怎么个行动法?” “目前还不敢说,大致来说,不会是明火执杖,而是阴毒的手法。” “似乎另外还有更机密的事。老弟,我沈江陵就怕别人会吊我的胃口,你不说出来,今天的觉就睡不稳,明天也会少吃几碗饭……” 萧奇宇抱拳一揖掉头要走,沈江陵拉住了他,说道:“萧老弟,你要是不说,我可要说一些你最不爱听的话了!” “没有什么不爱听的话。” “哼!当初紫燕真是瞎了眼,你说,我那一样能和你比?她要是嫁了你有多幸福?你多情、体贴,处处为别人设想,你这些年在各处奔波,没有一样是为了自身的事,也不是为了你本门之事,都是为了别人。你爱紫燕,甚于爱你的生命,你甚至愿意透支你下辈子的……” “好好!沈江陵,我承认你厉害。我斗不过你,我就稍透露一点好哩……”他面色一黯,喃喃地说道:“罗湘死了……” “这是当然的,可是……见到尸体了吗?” “在酒库内间女儿红大酒缸中,而且是三具……” 沈江陵猛然一震,连哈达也闯了进来,以惊凛、悲怒以及敬佩的目光望着他。 “二位千万要守口如瓶,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到酒库去察看或在附近徘徊,这都会使暗中的凶手警觉,而无法把他揪出来,切记!切记……”说着,人已经走了出去。 哈达珠泪满面哽咽说道:“沈大侠……您说……这那止八绝……简直是他奶奶的十绝嘛!没有他……那一年能破这件案子……” 沈江陵没有说半句话,却深深相信哈达的话,尺八无情,非但是武林高手,更是武林奇才。 不久,罗老太太由林燕手中收到一张字条,听林燕念过之后想了一会儿,立刻就对罗沣说道:“沣儿,自这一刻开始,你到第四进东跨院去住,没有那儿主人的许可,不准离开半步。” 罗沣有点不愿,说道:“娘,那儿的主人不是沈师叔吗?” “不错,在目前,对你来说,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娘,我在您身边不是更安全?” “沣儿,娘的技艺的确并不输人,可是你要明白,双目失明的人,耳朵再灵,总是吃亏很大,一旦有棘手人物出现,娘恐怕兼顾不了你,咱们娘儿俩都会陷入危险之中。沣儿,你大哥迄无消息,八成已凶多吉少,只是在你大嫂面前,娘始终不作悲观的看法。只不过是安慰你大嫂罢了!你想想看,当初你二哥和三哥失踪时,是不是如出一辙,我们罗家只有你这条根了……” “娘,沈师叔就一定能保护我吗?再说,一旦敌人来犯,咱们不能萎缩,必须起而奋斗才行。” “记住!人家要使我们罗家绝子断孙,甚至以蚕食手腕全部消灭,咱们唯一的反击就是不使他如愿,那就是保护你自己。你沈师伯的技艺,固然不如你爹爹,但‘快刀沈’之名也不是淌来的,加上哈达,必要时三人全一,就是绝顶高手也未必能得手的。” 罗沣虽然不愿受拘束,却怕母亲伤心,说道:“娘,您别为我操心,孩儿这就向沈师叔报到去。” “燕儿……” 林燕应道:“老夫人请吩咐。” “先把沣儿送到第四进东跨院去,然后再回来把他的寝具搬过去。” “是的……” 此刻韩七和吴大舌头经过萧奇宇的院门前,院门开了一缝,萧奇宇在内低声说道:“韩、吴二位老哥,请进来喝一杯如何?” 两人偷的酒正好已经喝光了,嗓门眼像是伸出小手来,却又不敢再去偷,一听有酒,立刻就礼貌起来哩,韩七弯着腰甜着脸说着:“萧大夫,这……这怎么好意思叨扰。” “这就见外了!都是出门在外,为人作事的人,请进来吧!” 吴大舌头说道:“老韩,萧大夫既然有这份诚意,咱们也就不必客气了……” 两人被让入屋中,萧奇宇端上两杯茶,坐在一边不出声。这两个酒虫子发现桌子既无酒也无肴,有一股被骗的愠怒,韩七说道:“萧大夫,酒呢?” 微微一笑,萧奇宇说道:“酒是有,只怕两位不屑沾唇……” 吴大舌头说道:“萧大夫,你别客气,我们俩个对于喝酒,从不挑嘴,名酒当然好,劣酒也凑合了……” 萧奇宇说道:“这话我就有点不信了。两位是喝贵州回沙茅台及北平海淀莲花白的名品酒家,劣酒如何下咽!” 两人一楞,知道萧大夫耍了他们,而且知道他们偷酒的事。韩七马脸,说道:“萧大夫,你可别以为医术有两套,就咋唬起来哩!哥们两个要拾夺你……” 萧奇宇笑笑说道:“当然,两位是高手,功夫深厚,要拾夺我,那真是举手之劳!” “知道就好!”吴大舌头站起来说道:“萧大夫,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们是老伙计,你是刚来乍到,少说话多作事,口风紧一点没有错。” “是啊!”韩七也站了起来,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往萧奇宇脸上泼去。那知萧奇宇根本不躲,撮口一吹,那茶水像变成了千万粒缺砂子,全部射回击中他的头脸及头上。 韩七痛得尖叫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 吴大舌头拉着韩七的手说道:“老韩,你他娘的可别装孬扮傻,一杯茶水就受不了哩!那简直是屎泥换的……” 扯开韩七的手一看,吴大舌头惊叫了一声,原来韩七脸上布满了比豆粒还大的疙瘩,那样子极为可怖,不由仰头呐呐说道:“萧勉之,你莫非会变戏法……或者会什么邪术?” “那既不是戏法,也不是邪术,那只是一项小小的惩戒……” 韩七呐呐说道:“萧大夫,莫非您会武功?”站了起来,似乎不大敢无礼了。 “又岂仅是会点武功而已……”说着右手一伸,突见袖中飞出一道碧光,只一闪,就穿透窗纸而出,但不一会这道碧光又自窗纸原孔中射回,他的右臂一伸,碧光又没于他的右袖之中。 韩、吴二人面色大变,“卜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不已,说道:“原来萧大夫是飞仙剑侠之流,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萧剑仙……请剑仙恕罪……” 萧奇宇淡然一笑,他不过是把玉箫射出。因他可以隔着一层窗上的桑皮纸看清院中另一边的树,且可看清枝桠,玉箫奇准地射在枝桃上。由于部位及角度拿捏得好,所以玉箫在那枝丫上一弹,又自窗上原孔射回来,一闪入袖。 这两个家伙那会看出这诀窍来?只把他当作了飞刀飞剑之类高人呢! 萧奇宇说道:“你们二人偷酒之事我全知道,但可放心,本人不会告密。你们也不必怀疑我的身份,我是罗老爷子的好友,因他推介,孙先生才延请了我,隐在罗家调查三位公子失踪悬案。如我要对罗家之人不利,会有一个人活得成吗?” “是……是的,剑仙,您是救苦救难的神仙,有您在……就是‘梅花三弄’裴蒂亲自来,你姐!也不是剑仙的对手了……” “我的事绝对不许对任何人说,听到了没有?” “小的不敢。” “现在我派你们两人去作一件事……” “剑仙请吩咐!” “从现在开始,注意天空,如看到一只黑毛红嘴的九官鸟飞入大宅或飞出大宅,一定要看清楚,她是由那个院落中飞出来的?或者飞入那个院中的?但要注意,你们只能在院外监视,千万不可进入院中。” “是的,剑仙。” “不要叫我剑仙,以后仍叫我萧大夫!而且这一切绝对不可告诉任何人,也不可再去偷酒,要喝酒到我这儿来拿,办好此事,我还会告诉你们的主人重重地赏你们。” 说完,自桌下提出一罐山西汾酒,说道:“你们已喝腻了茅台和莲花白,可以喝点汾酒换换口味了!去吧!”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去拿酒。 萧奇宇说道:“不要耽误时间,快把酒拿走,更不可喝醉,误了我交待的事,有你们的好看!” “是……是的,剑仙……不,不……萧大夫,谢谢您的名酒……小的一定遵嘱照办……”吴大舌头抱起酒,二人深施一礼出院而去。 此刻罗老太太仍在和冯九谈话,聊来聊去,又扯到当时的事上去了。冯九喟然说道:“师兄这人是个烂好人,架不住三句好话,先不说别的,昔年那场大火,使大嫂失明,这还用问吗?不是那女人干的还会是谁?可是大师兄去问罪,大概对方几句话,就把师兄给打发回来了……” “为了这件事……”罗老太太说道:“我也知道,有很多人不了解我,以为我怀疑那老鬼放火,仍和那女人一鼻孔出气是冤枉了他,可是他们又怎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大嫂,我能体会到,不过,事已如此,一切都看在师兄面上,有人说: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却以为,今世能为夫妻,总是缘份,别再给师兄脸色看了。” “怎么?你也以为这河东狮吼,委曲了你师兄吗?” “大……大嫂……我就知道……小弟一份好意八成会惹您上火。这也正是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的道理。不过为了师兄和大嫂,我就是受委曲挨骂也在所不惜的!” “三弟,你这就误会了!自己人才肯说这种话,你不知道,自老大罗湘再次失踪……”老夫人有点哽咽了。这也难怪,罗家一共五个女人,已寡了三个,罗衣香未出嫁,自然也不该计算在内,反而是她这个老女人未寡。 “大嫂,您放心!如果老大真的已遭不幸,血债血还,本利一起找回来,以后他们再来捣乱,千万不要留情,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这个我知道,可是他们也诡得很!三弟,你什么时候走?就不能多耽一两天吗?” “大嫂,您这么一说我就更难过了。并非我冯九不关心师兄、大嫂的事,而是我自己也遇上了麻烦,不亲自解决根本不行!” “还有什么比我们罗家更大的麻烦吗?” “大嫂,虽然不比府上的麻烦大,如小弟不出头,后果就不堪设想。” “发生了什么事?” “河南一家兵器铺子被人家放火烧了,说是由于为人制造的一批兵器不合规格,如我不出面,在一年以内,要把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内的数十家兵器铺子给我烧光……” “好狂的口气!这是什么人?听口气似乎颇有点势力,绝不是独来独往的角色干的。”罗老太太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便强留你。早知有这件事,你也不一定非到明天去不可。” “既是为了拜寿而来,总要明天在寿堂布置好拜过之后再走的。” 这一段话,都被罗老太太暗间中的姨妈王老夫人全听到了,王老夫人内心有了计较,决定寿日过后再谈这件秘密。 十七、一箭划破平安夜 奇魂之铃鬼神惊 三更正。 一只大鸟如一支黑箭,射入小金雀屋中。 小金雀的窗子、不分昼夜老是开着的。这下子隐在高处阴影中的韩、吴二人可紧张哩。韩七说道:“老吴,我的眼没花吧?刚才是不是一只鸟……” “是,错不了!只不知是一只什么鸟?” “飞到那个院落去了?” “娘的!这要靠近看才知道呀!” “老吴,你在这儿看着,我过去认认院子!……”韩七掩过去一看,是小金雀的院子附近。 这大宅屋宇重重,千门万户,在高处监视,如是一个院落较易辨认,而小金雀住的只是两间小屋,这就不敢确定了。 韩七暗中打量,不由焦急,心道:“你姐!要是白天嘛!一眼就能看出那鸟飞进那个屋子,深夜黑不里黝地……”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小金雀和人说话的声音,对方的口音有点细而嘎。他只听到一句“大溪皇庄”但又重复了一次。 小金雀重复了一句,对方又说道:“记住!献寿桃……献寿桃……” 韩七直搔头皮,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此刻已经恍然大悟,对方说话有点嘎音,但很清楚,那是九官鸟说的。 鸟说话不论如何像人,如何字字清晰,但它们不会扬抑顿挫,差不多每个字都是那么大的声音,扁毛畜牲毕竟是扁毛畜牲。 韩七大喜,正在念着:“大溪皇庄,大溪皇庄……记住!献寿桃……献寿桃……” 就在这时“卜”地一声,大鸟自窗中飞出,在屋面上贴着屋脊一个转折,忽然又不见鸟了。 在近前自然看不见大鸟飞到何处去了,韩七立刻又回到吴大舌头身边,急急问道:“老吴,鸟呢?” “娘的!你在近前监视,却来问我。” “你姐!我在近前更看不清才来问你呀!” “老韩,刚才只看到那大鸟自那屋中穿出,在屋面一翻身就不见哩!好像并没有飞远,更没有飞出罗家大宅!” “老吴,咱们可是受人之托,要是连这么一件事都办不好,那可真是搭浆、缩水还褪色哩!” “老韩,这样吧!这次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看看,好歹我看到那只鸟往那个方向翻过去的……” 在此同时,大庆班住的那五间房子中的戏子大多已入睡,只有三个人没睡。那就是当家武生、一个花旦和一个武丑。 这工夫忽闻后院“喇”地一声,似乎有人上了树。当家武生一按床头,人已贴在后窗上面。 而武丑已自后门窜了出去。那花旦伏在后门内没动。 武丑在树下仰着头说道:“下来吧!老兄,听戏,要等到明天,偷东西,老实说,一个穷戏班子,怎么凑也凑不出一百两银子来!行头嘛!是值几文,可是你又搬不走……” 那知这时这棵一围粗的大树,突然抖动起来,不但枝干颤抖,粗大的树干也在抖,以致树叶纷纷洒落。要知道未枯的树叶是很难抖落的。 这武丑知道来人非等闲之辈,这分明是“蜉蝣撼树”奇功,正要暴退,忽然“嗖”地一声,后脑被一段枯枝击中,原地塌下。 那当家武生和花旦掠了过来,向树上望去,一左一右,立即上了树,但几乎同时,树上冒起一条黑影,疾如流矢,已自刚才当家武生穿出的后窗中进入屋中。 他似乎极为熟识,把作了记号的箱子打开,作了一番手脚,自前面绕了个弯子,落在大树之下。他的头脸上有个黑布套,只露出冷电似的双目。 那当家武生和花旦在大树枝桃间搜索了两个来回,由于太暗,自己人差点误会出手。这工夫才发现树下站着一个蒙面人。 两人往下一落,一左一右,女的是“野马分鬃”,男的是“敛爪展翅”。这都是极为狂烈的攻势。 蒙面人身子一侧,怪异的步伐乍看十分凌乱细碎,却正好闪避了二人的狠攻。 这两人似有默契,一击不中,女的是“魁星踢斗”,男的突出怪招,三掌落空,又是三掌,掌中套掌,又是三掌,一共九掌。 而这九掌看来不过一招,很少有一招九式的,他相信换了次流人物可能要吃亏。其实这正是裴蒂的“梅花三弄”,每一弄为三掌,可惜此人只有四成功力。这当家武生见这一招也未得手,对方拔身而起,正好花旦拔身施击,这蒙面人似有意也似无意地,左足尖在这女人的肩头上一点,一掠就是十一二丈,竟出了墙头。 在此同时,墙外冒上一条人影,说道:“好身法!我送你一程……”此人一招“欲拒还送”,大掌扫向“中极”,右掌已攻向蒙面人的“伏兔穴”。 “免送……”蒙面人乍看有点措手不及,似乎非吃点亏不可,那知就在对方攻向他的“伏兔穴”即将得手时,一式“强飞片马”,竟自此人顶上翻过,伸指一勾,此人的文生巾飞落,发髻散开。 双方这一个照面快如闪电,下面的当家武生和花旦都没有看清,蒙面人已是去势如风,已在二十丈以外了。 此人不知蒙面人是谁?蒙面人却知道,此人正是武林四怪的“南酸”古无师,此人之狂之傲,由古无师这名字即可概见,刚才显然是过份轻敌所致。 花旦对当家武生低声说道:“刚才为什么不以你拿手的活儿招呼他?” “现在一用,明天就不灵了……” 两人上了墙头,古无师正在扎他的发髻,说道:“此人有两套,他刚才也吃了点亏,嘿嘿!谁也没占到便宜!” 当家武生说道:“久战下去他绝非前辈敌手,要不,他怎么会匆匆溜了呢?” 此刻罗家大宅有些人还都没睡,明天是老夫人寿诞,老夫人自己就睡不着,倒不是兴奋过度而是操心,仅仅是老大失踪迄无消息这件事,就够她伤心的了。 “夫人!这是明天大庆班拟出的戏码子,郝班主请夫人过目。要是夫人同意,就决定是这几出戏了。” “孙先生这种事你决定就成了!我目前那有心情……” “夫人,据卑职所知,王老夫人最好此道,如果码子不对她老人家的脾胃,会不会抱怨……” “这……你看我这脑筋,这戏码该请姨妈过目才对呀……” “吟秋,把戏码子念给我听听!”在内间的王老太太是位老天真,明天有大戏可听,也乐得睡不著,事实上当然不会是为了此事,还有一件昔年的往事,她在不断的考虑,要不要对吟秋说? 罗夫人念道:“第一出垫场戏是‘麻姑上寿’,‘第二出是‘龙凤呈样’,压轴是‘大溪皇庄’。” “第一出不好,老套,没啥戏好看,只为了讨吉利,穷凑合……” “姨妈,您老就点一出吧!” “吟秋,你看‘梅龙镇’如何?” 这种戏不大适合一位花甲子老寿星的寿诞上演,但也说不出它不妥之处,老太太喜欢嘛!孙继志点点头,罗夫人说道:“姨妈,就照您的意思,把第一出改为‘梅龙镇’,这第二出和压轴戏呢?” “吟秋啊!第二出和压轴都不错,就不用改了。” 孙继志躬身而出。此刻萧奇宇返回住处,正好有人叩门,开了门,吴,韩二人在门口虾着腰,韩七说道:“萧大侠,那鸟……” 萧奇宇手一掠,叫他们入内,闭上门,叫他们进屋,吴大舌头说道:“萧大爷,我们叫门有一会儿了……” “噢!这两天累一点,所以睡得沉了些,说吧!见过那鸟了?” 韩七说道:“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前,小的两人隐在屋顶暗处监视,发现一双大鸟飞入小金雀的屋子里。” “小金雀?”萧奇宇并不感到意外。 “萧大爷,好像九官鸟还说了几句话。” “说话?什么话?” “好像是:大溪皇庄……大溪皇庄……记住!献寿桃……献寿桃……” “就这五句?” “是的。不知道是啥意思。” “以后呢?飞走了?” “没有,不久飞出窗外,在屋上一转折就不见了,后来仔细地找寻,好像又飞入了二少奶奶的院中去了!” “嗯!大致不错,很好!你们二位去休息吧!有没有看到那鸟飞走?” “看是看到了!但没看清楚是自那个院落飞出来的。” 两人走了之后,萧奇宇想了会就睡了。 夜深沉,沈江陵的院落中哈达在前院打瞌睡,沈江陵躺在床上也像是睡了,罗沣却没有睡。 他的床就在沈江陵的床对面,由于过去罗老爷子爱吸水烟,屋内烟味极浓,加之他长了这么大一直未受约束,十分不自在,心情不好就失眠了。 都快到四更天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四周颇静,就算前三进有人走动,在这儿也听不清楚。 就在这时,一种对他极熟也极能亢奋他寂寞心情的声音由屋后传来。这东跨院屋后是个很大的花坛,有花有草还有不少的盆景,再往后是花园,只有几间花匠住处。是一块地旷人稀的地带。 这是蛐蛐的叫声,也就是蟋蟀的叫声。 罗沣自幼爱养蟋蟀,更喜欢斗蟋蟀。对这个十分内行,只要一听叫声,就知道是那一种?喜不喜斗?凶不凶悍? 而这三五只蟋蟀的鸣叫声,虽非一种,却都是特优的种类,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尽管这两年长大了,已不大热中养这些,但此时寂寞孤独,却极能引起他的童心。 他看了对面床上的沈江陵一眼,立刻坐了起来,听了一下,院中也无声音。 “唧——唧——唧——唧”叫声清脆、宏亮,只闻其声,即知其必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颇似五六年前,他还只有十九岁时养的一双百战百胜的“尺八无情”。 这是由于他心仪“尺八无情”的侠名和迄未听到他未有败过的传闻,崇拜之余,为他心爱的蟋蟀取名“尺八无情”。 他轻轻下床,趿上鞋子,鹤行鹭步,边走边望着床上的沈江陵,他不敢开门,开门也较费事,至少多一道手续。 因为开了这内间的门,外间后窗出去就多了一道,不如就自这内间后窗出去。 他的童心未泯,就忽略了危险性,也忘了母亲的叮咛,以及送他来此的用心,更未想到沈江陵和哈达两人的责任重大了。 他轻轻地上了窗,也轻轻地尽可能不发出半点声息,他此刻多少有点考验这两个监视他的老江湖的心理,看看“到底是你们精还是我精?” 掀开窗子,再轻轻跨出窗外,然后一寸寸地放下窗子,他自信绝对没弄出声音。 然后下了窗子,循声找去。 那三两只蟋蟀的叫声大约在五六十步以外,不在花坛之内,似在后花园之中。 他此刻只知道行将捉到两三只罕见的品种,捉到之后,选出其中最厉害的一只,再度命名为“尺八无情”。 当年那只“尺八无情”由于大哥罗湘劝其用功,不要整天不务正业,并以“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责之,把“尺八无情”给拿到外面放了。 由于这件事,他三个月没理大哥,也不说一句话,后来想想,大哥的话有理,也就渐渐疏远了这种娱乐。 “唧——唧——唧——”多么清澈响声亮的声音,真像是尺八无情的玉箫箫音一样。他蹑足缓缓前进。却不知道死神在噙着狞笑,随着死亡的跫音步步逼近。 这儿花木茂密,极易隐身。 就在罗沣相信这两三只蟋蟀和他距离最多只有三五步光景时,这种小东西也很机警,尽管罗沣的脚步极轻,仍然噤声,停止了鸣叫。 一旦停叫,后园中除了不太大的夜风在花木间造成的声音,真是万籁俱寂。 然而,至少有个人也很紧张地,呼吸迫促地瞪着一双血丝隐隐的眸子,盯在罗沣的全身要害之上。 罗沣的全部精神却贯注在蟋蟀上,他希望找到蟋蟀停留的地点,有时它们也很精,会藏在树叶的反面。 就在这时,花丛后,一个蒙面纤巧人影倏起一丈左右,双手齐扬,至少有七八颗乌亮如拇指甲大小的东西带着不同的“铃铃”声及啸声,分击罗沣的前身的“华盖”“玉堂”“中庭”及“巨阙穴”,以及后身的“灵台”“中枢”“命门”及“阳关”八大死穴。 由于施击者煞费苦心,已用蟋蟀分散了罗沣的精神,猝然发难,又是在罗沣的侧面稍上的空中,可兼攻前后身重大死穴。不要说罗沣,就是罗老大甚至沈江陵易地而处,也难逃出重头。 也可以说,人家设想之周到,居心之狠毒,就没打谱让他活着,更没打谱使他闪过八颗“夺魄铃”之中两颗以上的数字。 如击中死穴,一两颗就已足够了。 这只是瞬间的事,罗沣警觉时,自是太迟了。 但是,意外事件之中仍有意外,两条身影有如出洞的毒蛇凌空弹出,一前一后,挡住了罗沣。在此同时,二人四掌交探,撕裂着气幕形成狂飚,八枚“夺魄铃”已被震飞了五枚。 “夺魄铃”在武林中颇有名气,虽有声响,乍看光明正大,骨子里则非,因为它是在快到目标时才响的,反而有扰人心神的作用。 而这二人是临时猝起救人,自然也稍迟了一步,只好以类似吞了砒霜药老虎的玩命方式,以身挡铃,随着带打。 结果沈江陵的“腹结穴”附近中了一铃,哈达的大腿“箕门穴”及小腹下“归来穴”附近也各中了一铃。 哈达踉跄一下,差点跪下,来了个鲤鱼打挺拿稳椿,一声暴喝:“小荷包!他奶奶的!你别走……” 他们都隐隐看出这蒙面施击者是个年轻女人。而沈江陵沉喝一声“哈达,小心老四……”“龙形一式”近向蒙面女人。 这人一击而未中,绝不恋战,似乎极怕对方认出她的身高及身份来。在这儿只要一方面不想二战,花木太多,极易开溜,几个转折就不见了。 罗沣几乎还在发楞,见哈达有点龇牙咧嘴,这才歉然说道:“哈达,你受了伤吧?” “不要紧!四少爷,没中穴道,小灾难!倒是你刚才……他奶奶个熊!八颗‘夺魄铃’全部招呼你的死穴……”他的小腹及腿上都已鲜血透衣。 沈江陵当然不会穷追,他只是伏在暗处,看看这女人去了何处?眼见这女人掠出园外,而不是出了大宅方向。这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绕圈子。 沈江陵回来,看了罗沣一眼,捡起几枚“夺魄铃”,三人回屋,拿出药箱,两人互相上药。 原来罗沣一掀窗子,凉风吹入,半睡的沈江陵立刻警觉,而他一出动,哈达也知道了。 罗沣歉意地说道:“师叔,小侄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以这诡计……” “知道就好!”沈江陵冷冷地说道:“如果对方不绝不诡,你二哥、三哥怎么会……尤其老大,谁敢说他不够隐重而机警?结果又如何?” “师叔,那是个女人?会是谁?” 使‘夺魄铃’的只听说一个人,不知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东苦’苦行伤枯竹的门下首徒,传说如此,由于‘东苦’与中原武林极少来往,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当然,也可能是另外一人。” 哈达说道:“四少爷,你想想看,万一你出了纰漏,我们怎么对得起主人?又怎么能对得起建议把你送到此处的人……” “谁?是谁建议把我送到这儿来的?” 沈江陵说道:“是萧大夫萧勉之。” “是他?”罗沣微微摇头说道:“师叔,我总是以为萧大夫很神秘。似乎……” “你的看法没有错,不久的将来,你就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了。目前要你记住,别让人为你操心!” 十八、冒死盗功庶人目 眼瞎巧斗凶残客 一大早寿堂就已全布置好,事实上昨天已弄好,只是今天才全部摆上了寿面,寿糕及寿桃等等,冯九既然有急事,就赶这第一个拜寿的头筹,先拜了寿就告辞了。 罗夫人送到大门外,冯爱君送出半里,在镇口上,父女二人边谈边比画,似乎十分愉快,然后分手。 晒谷场上非但扎了戏台,且在戏台对面扎了看棚,还特别为王老太太及罗老太太按放了两张太师椅子,其余皆是长凳。 萧奇宇吃过早饭,正要到外面看看戏台和看棚之间的距离。这工夫一开门,眼前一亮,大小姐罗衣香竟站在门外。嫣然一笑,说道:“萧大夫,有空吗?” “有,有……大小姐有什么事?” “找大夫当然是看病嘛!” “那就请进吧!不过,在下正要去拜寿呢!” “不急,不急,我娘说,到了午时头,她会去寿堂,让大家一起拜了!免得一会来一个,没完没了地……” “对对!这样省了麻烦。”把罗衣香让入屋中,端上茶,说道:“罗小姐那里不舒服?” “萧大夫,收我这个学生好不好?” “这……这怎么敢当?” “萧大夫是指那一方面不敢当?” “自然是指医道,古人以‘吾生也有涯,学也无涯’叹人生之无常,区区这微未之技艺,怎能教人?” “萧大夫,我说的不是指医道歧黄方面。” “莫非大小姐是指文事方面?” “如何:据说名医都要有深厚的文事底子,要经史子集,无一不读,无一不精,腹有诗书气自华,大夫乃饱学之士,一看便知……” 萧奇宇笑笑,说道:“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读书不徒为章句。大夫有点文事底子,裨益于病理及药物之探讨,自属必然。但读经史者也不过如此,像浅陋如萧某者,何敢当得‘饱学之士’溢满之词?” “哟……萧大夫,你未免太谦虚了吧?其实我最佩服你的却还不只这两方面。” “噢!大小姐如此看重萧某,真有点受宠若惊了!不知是那一方面?” “萧大夫,这方面的成就恐怕比岐黄及文事方面还要高明呢!” 萧奇宇心头一窒,笑笑说道:“大小姐不是来看病的吗?” “萧大夫,现在我才知道家父离家时为什么交待孙先生延揽你这位大国手呢!” “大小姐是说……” “萧大夫乃是融岐黄、文事与高深武功于一炉的绝世高手,我没有说错吧?” “大小姐,你把在下估高了……” “没有估高,而且绝不会无的放矢,如我没有猜错,那次我出宅追那放火的毛贼,被其暗算,救我的极可能就是萧大夫。” “姑娘是真的误会了!” “没有误会!前夜我在窗内鹄候,目不转睛,萧大侠,知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在下猜不到。” “我本想确定,这几天是否有一支红嘴黑身子的大鸟,每天至少有一次飞入本宅之中?没想到,还未确定这件事,却看到一个更大的鸟掠过我的院子上空,论速度不逊那支鸟,只是太大了些而已。” “在罗家大宅之中,可以说没有不会武功的人,姑娘居然把那人影当作在下了!” “萧大侠,你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眼睛好得很,由于相距很近,看清了你的衣服,尤其是这一袭银灰色的长衫,在本宅中没有第二人穿此颜色及质料的衣服……” 萧奇宇以为,时机不到,不便承认,连连抚掌大笑,说道:“萧某真希望自己是个既通经史,又擅岐黄的武林人物,可惜武林之中,怕是没有这么一个理想人物吧!” 罗衣香本来颇有把握,使他承认的,如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好一会才说道:“萧大侠,你的表演工夫,恐怕比大庆班任何一个角色还高明呢……” 运指如电,疾戮萧奇宇的“期门穴”。在这瞬间,任何人都很容易沉不住气而露出马脚。 可是萧奇宇非但艺高胆大,也知她不会有杀他的动机,而且必细如几,观察入微。因为这“期门穴”为人身三十六大死穴之一。但“期门”内侧极近处,即为“不容穴”。 罗衣香极可能在不得不戮的情况之下,稍稍一偏而戮中“不容穴”,但在出手之初,几乎任何人都以为是指向“期门穴”的。 因而“卜”地一声,果然“不容穴”上中指,萧奇宇嗓音“咯”地一声仰身便倒,却被罗衣香抓住了。 这自然出乎她的意外,自卫是任何人的本能,练武者尤甚,莫非真的是由于深夜看花了眼,不是一件银灰色的衣衫? 看看萧奇宇的表情,一脸的痛苦及茫然神色,这都证明他不是会武之人,自然会感到莫名其妙了。 她解了萧奇宇的穴道,连忙陪礼,说道:“萧大夫,请原谅小女子的误解及无礼。” 萧奇宇自己揉着被点之处说道:“姑娘一时误会……萧某不便怪你……不过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 “真可惜……太可惜了……”罗衣香的所谓可惜,大概是指他不会武功吧? 萧奇宇仍在一边按摩着被点之处说道:“姑娘有什么不适吗?要不,在下也该去拜寿了!” “萧大夫,我没有什么大毛病,算了!以后再偏劳您!那就去拜寿吧!” 他让罗衣香先走了,停了一会才走。由此可见,要长久瞒住所有的练家子是很难的。第一个是裴茵茵,其次是罗衣香,她们可算是有心人了。 拜寿已开始,先拜过的自然是罗家自己的人,但拜过还没走开,三个媳妇和女儿已拜过,一字排开站在老太太身后两侧。 而这工夫,正是孙继志刚拜过,外总管包光庭正要下拜之时,孙继志低声说道:“包兄,请稍待,让萧大夫先拜吧!” 包光庭先退后三步,萧奇宇快行几步,电目一扫,三个媳妇和一位小姐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但这些目光各有不同。 大媳妇是没有特殊内容的目光,罗衣香则是颇为惋惜的目光,二媳妇冯爱君目光凌厉,但此刻也有些其他成份在内。只有裴茵茵的目光最容易译注及诠释。 虽然只是目光一扫,对这四个女人的容貌及风格,已大致嘹然。大媳妇热心;二媳妇精明,作人处事必是处处自设藩笼;三媳聪明,但极富情感。 罗衣香对未来的夫婿要求奇高,相信她很不容易嫁出去。若论这四个女人的优劣点,显然以裴茵茵得分最高。 她的丰腴之美,和司马环翠的修长形成对比,各擅胜场。她的善解人意,似比司马环翠犹胜一筹,古人对花与美人之比较,已有定论,美人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也。 当然,在八绝书生来说,此情此意,早有所属,自不会轻易动摇。不过,如无司马环翠,这裴茵茵的“网”,可就疏而不漏了。 罗老夫人站起说道:“萧大夫人到礼已到,也就不必拜了!” “老寿星请安坐,萧某既来之,自应拜之!祝老夫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着拜下。 罗夫人欠欠身子说道:“谢谢萧大夫,请到大厅入席,稍后戏也该开锣了…” 这工夫哈达和罗沣来到,罗沣先拜过,接着是哈达,萧奇宇目光扫向三位媳妇,罗衣香大媳妇热心;二媳妇精明及站在一边的小金雀,观察入微的他,已有一点心得。 萧奇宇和哈达及罗沣往外走,哈达低声说了昨夜捉蛐蛐险遭毒手之事,萧奇宇心不由一惊。 对方真要罗家全部死光,而且先杀晚辈,老的也许不必杀,光是悲忿绝望就可以把罗夫人击倒。杀人有时的确是不须用刀的。 席是随到随开,因为只有一个长辈王老夫人,在内宅用饭,女眷在另一花厅之中。 萧奇宇吃了三四道菜,就借故出厅,来见沈江陵。 两人见面交换了一个严肃的眼色,沈江陵说道:“萧老弟,大概昨夜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哈达大致说了!” “你以为会是谁?” “确定是个女的是不是?” “不错!” “‘夺魄铃’筱俏!” “我也知道是‘夺魄铃’。” “你知道她在这边的身份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呀!” “小金雀颇有可能,应该还有一个极为可疑的人,但目前言之过早。” “谁?别打哑迷成不成?” “三媳妇其中之一。” “这么说,其中一媳有杀夫之嫌了?” “可以这么大胆地假设。” “是那一个?不会是老大吧?” “如我能确定,不就把她拎出来了?” “萧老弟,你暗示过,戏班子里有匪徒潜伏着。” “不错。” “可有应付之道?” “当然,沈兄,待会戏开了锣,大宅内成真空状态,你要多多留意。” “这么大的宅子,我一个人难免顾此失彼。但我会尽力,戏班子令人防不胜防。你可有什么打算?” 萧奇宇在沈江陵身边说了一阵子,沈江陵大拇指一挑,说道:“尺八无情真是一代娇娆,我沈江陵算是服了你。” “你先别赞得太早,自现在起,里里外外,危机四伏,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信任你,老弟,每次你不插手则已,一旦插手,发必奇中……。” 萧奇宇先后对孙继志及韩、吴等人交待过,而孙继志又转告内外总管及护院们,要他们各自负责某些方面的警戒。 罗老四今天这日子不能老是把他关在屋中,萧奇宇要他跟着自己。 此刻外面戏台上已响起了锣鼓。 寿诞唱戏是不得已,说是为了这位长辈,也可以说是支撑这个门面,老太太和大媳妇心情之凄苦不问可知。 午时末,第一出“梅龙镇”已上场,老太太不能不外出应付一下。因为王太太在座,另外在两位老太太前后四周,有内外总管、孙继志、二媳妇及罗衣香等。呈众星拱月形包围起来。 这当然是保护他们,这位置的按排也是萧奇宇计划的而要沈江陵再转交孙继志去实行。老太太没有意见。 那就是前排为内外总管及孙继志,两位老太太的后排正中为罗衣香,左边为大媳妇,右边为二媳妇及三媳妇和林燕。 按大媳妇的意思,她根本不想听戏,只想躺在床上去想,罗老大到底是凶是吉,但老太太劝她放开点,事情还没绝望。 开戏后,自然免不了“跳加官”,两位老太太打了赏,第一出戏快完时,罗老太太这才回宅休息,大媳妇也趁机陪老太太回宅。 林燕要扶老太太,罗夫人说道:“燕儿,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热闹,你就留下听戏吧!由你大嫂陪我就成了!” 林燕乐得自由一下,说道:“谢谢老太太……” 孙继志各处走动,他最操心,甚至有时还上后台看看。萧奇宇也差不多,东走走,西看看,但状至悠闲。 此刻他踱回大宅刚到第二进院门,只闻吴大舌头在第二进西跨院内不知对谁在吹牛说道:“放心!什么鸟事也不会发生……” 对方说道:“老吴啊!有你吴大侠在,那个毛贼不开眼敢来找倒楣?” “老方,你也不要讽刺我吴大舌头,告诉你,咱们府上有位剑仙!” “剑仙?在那里!你别他娘的吃胡湝拉席子——胡编啦!” “怎么?你不信?扣米斗的事你忘啦!” “那也不是剑仙,剑仙嘛!虽没见过,必是手一扬,白光一闪,取首级于百步以外……” “对对,就是那样,手一扬,碧光不是白光,一闪而出,再一拉手,碧光一闪而回没入衣袖之中。可不是我说俏皮话,刀快不怕脖子粗,就凭你方大护院这把手,一二十个,就那么碧光一闪,保证人头落地,而且刀口以下脖子上要留几寸膘就留几寸,分毫不会差……。” 姓方的大笑说道:“吴兄见过这位剑仙了?” “当然了!他还拍拍我老吴的肩胛说道:‘吴老兄,你要是遇上明师,必是武林高手一个,就看你那套小洪拳打得虎虎生风,就是个练武奇才。’” 姓方的说道:“吴兄可否给咱们引见这位剑仙?” “当然可以,不过要过几天才成。而且还要马上开始斋戒,因为剑仙就是半仙之体了啊……” 萧奇宇苦笑着摇摇头返回屋中。 裴茵茵盛装而淡抹,已坐在迎门椅子上。 萧奇宇很怕和她照面,说实在的,他目前已不太怀疑她,却有点怕她。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无情,甚至比任何人的情感还丰富,他不是圣人,他的触角也极灵敏,知她已撒下了无形的网。 “有什么进展吗?尺八无情大哥……” “这算什么称呼?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好了!” “你比我大九岁,叫声大哥不应该吗?” “茵茵姑娘,我必须提醒你,我有那么一位条件不算太差的人儿,在漓江之畔等我……” “你不必提醒,我随时也在提醒自己,说:裴茵茵哪!你可别忘了!漓江之畔有位司马环翠姑娘,人嘛有如天仙下凡,用情之痴,也堪称天下无两,一场相思病差点香销玉殒……” “得,得哩!茵茵姑娘,咱们言归正传吧!据我所知,你姑姑门下已混在大庆班之中,今天必然下手……” “八绝大哥,可知他们如何下手?” “你到底是知不知道他们混入戏班之中了?” “知道。” “谁?” “至少有以火器成名的二弟子司马钦吧!” “高明,你是何时知道的?” “司马钦养了一支九官鸟,近几天那支鸟在宅中飞进飞出,不就明白了吗?” “嗯!果然了得!可是在今天这凶险的日子里,知道这些还不够吧?” “八绝大哥知道的多就够了!可以谈谈吗?” 萧奇宇笑笑说道:“遇沈默不语之士,且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人,应须防口。姑娘自非上述两种人,但今日之事,与令姑姑有关则无疑问,在下如何推心置腹?” 裴茵茵笑笑说道:“恶忌阴,善忌阳,故恶之显者福浅,隐者祸浅,而善之显者功小,阴者功大。此大致近乎蒲松龄考城隍联语所云:‘有心为善虽善不偿;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境界。我目前也不知道,司马钦及林枫为何前来捣乱,但我敢以人格担保,绝非我姑姑唆使。而且诚信我姑姑采药疗疾,尚未返回荆山。极有可能,司马钦和林枫被人胁迫或利用。我不妨再重复一遍,如我要对罗家之人不利,老太太和罗老四早就不在了!” “这一点我信,可是罗老四昨晚差点被杀……”他说了捉蛐蛐之事。 “这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也可见阴谋杀人者必为在本宅呆过三五年以上,对老四的个性及为人十分清楚的人。我叫你注意小金雀,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那双九官鸟会飞入她的屋中。” “是否还飞入别人屋中过?” “另有二少夫人院中……” 裴茵茵肃然地想了一会,苦笑说道:“以冯九和罗家老爷子的关系,二嫂应该不会……” 萧奇宇并未进一步说明有关九官鸟说的话。对她说了,固然临时多了个帮手,但对她毕竟还不能完全推心置腹,只好保留少许,说道:“出去看戏吧!最大的危机,还是在戏台上,请随时留意。” “你呢?” “我要内外兼顾。” “你只是看在沈江陵面上,还是另有原因?” “还会有什么原因?” “罗大千金不也对你挺在乎地……” 女人的触觉真灵,萧奇宇苦笑一下,说道:“你如果要去计划那些事,你一定很快就老了!” “放心!我可不是吃醋,当然也没有资格吃醋。” “好哩!这是紧要关头,咱们不要在此闲扯……”他首先出院而去。各处走了一遍,听到罗老太太和大媳妇在老太太屋中谈话。 再到第四进东跨院去看看,沈江陵说道:“萧老弟,这内宅你别操心,有我和哈达,过一会就巡逻一次。我估计如有什么变故,也要入夜以后。” “是的,压轴戏散场大约要戌、亥之交光景。” “萧老弟,既知当家武生和那花旦有问题,何不把他们拎出来?” “那么一来,戏就唱不成了!你要知道,事情如未发生,破坏了寿诞的气氛,岂不太杀风景了,捉贼要捉当场,虽然冒的风险极大。” “好吧!这儿有我们,你去吧!” “龙凤呈祥”也就是刘备过江抬亲的故事,这第二出结束,已经是申、酉之交了。 萧奇宇很注意小金雀和冯爱君二人。 可是冯爱君一直坐着听戏,至于小金雀虽然走来走去,也都是侍候王老太太及几位少奶奶和小姐,一会拿点心,或端饮料及瓜果。 午后秋老虎余威仍在,这天气这场面,自然少不了浮瓜沉李。也正是古人所谓“公子调冰水,佳人雪借丝”的季节。 萧奇宇自孙继志身边接过老四罗沣,孙继志低声说道:“萧大夫,一切仰仗。” “孙先生放心!从这一刻开始,就交给在下了!” 罗沣低声说道:“萧大夫,为什么孙先生放心把我交给你呢?” “也许他以为我较有把握保护你。” “孙先生怎么会有这想法?除非萧大夫是位高手,而且身手要比孙先生及沈师叔还要高出多多才行!” “老四,长辈的看法,你应该相信,他们不会拿你的生命当儿戏的。” “这么说你萧大夫就是那位剑仙了?” “你说什么?” “吴大舌头和韩七说,我们罗家隐了一位剑仙。” “别听他们胡扯!老四,昨夜你去捉蛐蛐,差点被人家暗算,可曾看清那人的身材?” “萧大夫,在那惊鸿一瞥之下,那会去注意她的身材?反正女人的身材不是太高或太矮小,都是差不多的。” “你想不出她像不像罗家那一位嫂嫂或者某一个丫头?” “怎么?萧大夫以为是罗家的女人?” “你连这点警觉心都没有,可就太危险了!” “萧大夫似知她是谁?” “虽不敢这么说,也猜了个七八分。” “这么说,我二哥和三哥都可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了?” “应把你大哥也包括在内……” 罗沣陡然一震,含泪说道:“萧大夫确知家大兄已经不……不在了?” 萧奇宇微微点头。 “他……他的尸体呢?” “今夜或至迟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三具尸体了!但是,目前你不许告诉任何人。而且今夜稍一疏忽,就可能有更大的灾难。” “萧大夫,是什么灾难?” “不必多言,记住!不可离开我半步。” 罗老四默默不出声,萧奇宇发现他已是满面泪痕,看来这小子不是个凡事无所用心,没有手足之情的人。 “老四,对于你的三个嫂嫂,你的看法如何?” “大嫂忠厚、朴实,任劳任怨。二嫂很少和别人打交道,记得妯娌间过年时玩玩牌,她要是输了就会发脾气,如果别人支使一下她的丫头小金雀,她就很不高兴。至于三嫂,我不敢说她的为人如何,似比二嫂随和多了,只是有一点和二嫂差不多,似乎不大关心三哥失踪后到底是死是活?” 此刻最后压轴戏已开始了,天色也暗了下来。戏台四周及看棚中已排上了彩色风灯。 这会沈江陵和哈达刚刚分头在大宅中巡逻了一匝返回第四进东跨院中,而一个少女却鬼鬼祟祟地自外面进入内院。 “娘,我给您换杯茶吧!”大媳妇端起杯子。 “不必了!你回房去休息一下,我知道,你这些天来心情不好,我也要靠一会……” “娘,我还好!我总以为,咱们罗家,夏日施茶,冬天施衣施粥,就算不是什么大善事,却也不该遭什么恶报,他们三个兄弟到底是……”实在忍不住,但今天是老太太的寿诞又不能哭,又尽力忍住了。 “去休息一下,你说的不错,上天如果有眼,就不该对咱们罗家这样残酷,去吧!休息个把钟头,再出去听压轴戏,我总不能不陪陪姨妈……。” “是的……娘……”大媳妇走后,老太太往床上一靠,不久就听到似有似无的衣袂摩擦发出的“嘶嘶”声。越是丝质衣料越会发出这种声音。 这种声音,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 老太太的警觉性极高,这也是残废的人养成的习惯,伸手把龙头拐轻轻拿近,放在床头处。 不久,她听到有人到了门外,又停了一会,听到竹帘被轻轻掀起之声。 “谁呀?”老太太外驰内张,故意把语气放柔和点,表示毫无戒备。 没有人回应,老太太自然知道。这人似乎不打算让她度过六十岁的生日,不出声也可以证明是自宅中人。 老太太坐了起来,伸手抓住了龙头拐仗。此拐三十多斤,老太太使起来灵便得很。又说道:“是什么人?” 来人似乎已进入院内,大约站在门内两三步之处。老太太的厅院很大,虽然家具不少,但自失明之后,不必要的家具都已撤走。这固然是为了行走方便,也为了万一有人行凶来袭,在屋中便于施展。 这人似乎又向前走了一两步停住,老太太是老经验,敌人要暗算她,时间不多,要上早就上了,所以并不再接近,可能是要以暗器招呼她。 所以老太太全神贯注。尤其是倾耳静听,果然先传来“嗖嗖”声,接着就是一片“铃铃”声。 “夺魄铃”!老太太听风辨位一手撑拐。身子自床上弹起,拐转入也在空中平转,另一大袖疾挥,“铃铃”声又飞了回去,都撞在墙上及家具上。 暗暗一数,大约是五颗。但老太太身子一落,脚还没沾地,又听出抖手的“腾腾”声。及“嗖嗖”和“铃铃”声。 这次更多,估计在七八颗以上。 老太太这些年来一直未荒废武功,甚而对轻功及听风辨位更加勤练。因为她下定决心,要弄清二子失踪之事。 这八颗“夺魄铃”招呼的几乎全是前身八大要穴,其中两颗竟射向老太太双耳的“听宫穴”。 这当然是由于此人知道老太太目不能视,耳朵却锐敏,先要毁掉她的双耳,一旦再失去听觉,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老太太也知道双耳的重要,特别注意招呼头面部位的暗器,当下头一低,这两颗铃竟然互一撞,也可见由两方袭到部位之准确。 下面六颗,以老太太的身手,若是双目能视,是可以全部闪过的,还是那句话,失明的人总是不便。 她也知道无法全部闪过,此刻要自救,最好是两败俱伤,因为对方也受了伤,就不敢久留恋战。 老太太身子在空中以“卧看牵牛”之式闪过胸前的两颗,一侧一蜷,又闪过两颗。但这最后两颗实在无力全部闪过,决定任它击中一颗,同时袭敌。 “铃铃”声一上一下,她闪过下面那颗。因为如中了腿上要害,不能走动就要认命,在左腰“带胍穴”下侧中了一下的同时,巨拐疾伸猛扫而出。这一手对方是想不到的。 一般而言,此时应该以拐护身或去格挡“夺魄铃”才对。对方也知道她有一两颗是闪不过去的,手中又扣了最后两颗正要射出。 在这似射未射,力已稍贯双臂,作了此动作的准备之时,要想在瞬间收劲疾闪,就算绝顶高手都不易办到。 此女暗叫一声“不妙”,全力向后疾退,且身子尽力后仰,这一式铁板桥功夫火候极够,却因这一拐势在必中,扫的部位最初是上胸部位,快到时却是大腿部位了。 铁板桥功夫再好,总不能把身子全部放手贴地,就算能办得到,也得有充足的时间。 “刈”地一声,龙头拐上的龙角,括在这女人的左大腿上,一条血槽长达半尺,深达寸半。 而罗老太太落下时也打了个踉跄,因为一颗铃嵌在皮肉之中,但未进入腹腔。 这女人以为,打铁趁热,反正双方都受了伤。再次攻上来,因为手中的两颗铃已在刚才受伤时挥落地上。 此女用的是什么兵刃,固然不知,但老太太相信必是匕首之类短兵刃。如果不再用暗器,老太太十分欢迎。 此女往上一贴,“上下交征”,希望在老太太收拐护身之前得手,她的动作十分俐落,也有这份自信。但是,老太太一手松拐,在两柄短刃之中左右一拍,就像眼睛能看似地,把这女人的双手拍开。 此女几乎以为老太太不是真盲呢! 室内无灯,大媳妇走后她就不会点灯,因为点不点灯对她都是一样,但对眼睛能视的人可就不方便了。 一双短刃一被拍开,即等于门户大开,老太太“迎门正躁”,“叭”地一脚,正中此女的小腹,此女差点惊叫出声,连退五六步,逃出内间。 老太太并未去追,却在倾耳静听,此女到了院中上了屋面。 老太太这才去摸药箱,先把那颗陷入肉中的铃弄出来,这工夫大媳妇在院中说道:“娘……娘……没有睡吧?” “没有……差点一觉睡过去永远醒不过来了呢……” “娘……怎么哩……”大媳妇入屋就点上了灯,见老太太正在自己疗伤,两手血红,衣服也染了一大片,不由大惊。 “娘……您快上床躺下……我来弄……” 老太太躺在床上,大媳妇先把创口清洗干净,上了药,包扎起来,说道:“娘。是什么人知道吗?” “不知道,却知道是个女的……” “这是暗器伤的呀!娘,是什么暗器?” “喏……”老太太右手一张。手中有颗血淋淋的小铃,说道:“就是这个,‘夺魄铃’。” “娘,这就是‘夺魄铃’?这小东西有那么大的威力?” “东西是小,重量也不大,但手劲足也成,她似乎想先毁了我的双耳,结果一共两次发了十来颗,只中了一颗。” “娘,若换了媳妇我……” “也不见得就会让她得手,只是‘夺魄铃’是专门打死穴的,只要一颗正中,那就得认了。” “娘,您能不能觉察出,这女人是本宅中人还是外人?” “她一直未出声,中了我一拐,虽不太重,身上也必有伤,最后还中了我的一脚,似被跺中小腹。我以为八成是本宅中人,要不,她会出声的。” “娘,我不该离开您的。” “你也不必自怨自艾,娘还不知道你的心情?哎!咱们婆媳的命都很苦啊!你师叔“快刀沈”说,昨天晚上,老四差点被人掠倒。” “四弟他……” 老太太放低声说了。大媳妇骇然说道:“这女人必是本宅中人。四弟也没有看清身材?””你想想看?老四童心未泯,根本不知道危机四伏,光是去注意蛐蛐在什么地方,对方骤然发动,快逾电光石火,他那会看清?” “娘,凶手似乎就在我们身边,这真叫人防不胜防。” “什么时候了?” “戌时未了!娘!” “戏也快结束了吧!……”这工夫林燕奔了进来说道:“老太太,孙先生说,郝班主交待过,戏是快结束了,希望在收场前,老太太能到场,再为老寿星“跳加官”一次,以示敬意。” 大媳妇说道:“算了吧!林姑娘去告诉孙先生,娘……” “不要紧!我还是去吧!这点小灾难还掠不倒我……” 大媳妇说道:“娘,起身走动,伤口怕会流血的。” “不妨,这药能止血……” 林燕大惊,说道:“大少奶奶,老太太怎么会受伤的?” “都怪我不好,我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就来了个女人,一直不出声,就以这种‘夺魄铃’招呼,两次射了十来颗,娘中了一颗,但对方也受了伤。” “老太太,是我贪玩,我早该回宅的,也应怪我听了二少奶奶的话,她说这是难得,就留在外面听听戏也没有什么,老太太绝不会怪我的……” “本来嘛!老身就是这么想,平常你老是不离老身左右,说起来你才十九,还是个孩子,难得轻松轻松……” “可是老太太差点出了岔子……””这不怪你。燕儿,你二嫂和三嫂都一直在那儿听戏吗?” “是啊!偶尔回宅大概也是入厕,不久就回座了,还有大小姐,至于王老太太,我扶她入厕两次……” 老太太说道:“燕儿,你见过小金雀吗?” “小金雀?见过,不太久之前,还看见她切西瓜给王老太太以及少奶奶们吃呢!只是她跑来跑去很忙。” “大溪皇庄”也就是彭公案上的故事,而彭公的部下和花德雷开打,这才是高潮。其实这出戏又名“十美跑车”,几乎全是短打,这种戏的角儿把子越好越精彩。 当然,这不是以唱工为号召的码子。 “十美跑车”其中的“荡马”往往是单独表演,有“鸢子翻身”“下腰”“打脚尖”及“打马”等动作。 这类戏和“白水滩”“三岔口”以及“铁公鸡”等类似,皆为短打,年轻小伙子如罗沣这年纪的人最爱看。 此刻,这些高潮都已过去。罗老太太和大媳妇回座,萧奇宇和孙继志遥遥呼应,而孙继志也和内外总管等人打招呼,叫他们全神贯注。 就在花德雷已露败象时,忽然大喝一声“献寿桃……”,只见花德雷的部下各自戏装内取出一个红色布包,扬手向看棚中掷来。 听戏的外行多于内行,对“大溪皇庄”这出戏可否按插“献寿桃”的情节,自是不知,内行人却是大感意外。 也有些人以为是戏班子向老寿星别出心裁表示祝寿的花样。 老太太和王老夫人的安全非同小可,而坐在这两位老太太前面的内、外总管,孙继志等人,一齐自座上拔起自空中就接住了那些红包。 另外也有林燕,二,三媳妇及罗衣香起身护住老太太。 十来个红包,已被这几人接住。而戏台上此刻连文武场也都奔入后台,似知是怎么回事了。 郝大庆被人威胁,按插了几个武生,花旦及龙套,他如不答应,对方就要杀他的全家,所以不敢不从。 这工夫接到红包的人又把红包掷向台上,却无一个爆炸,而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因而,台下已经大乱,反应快的人已知发生了事故,纷纷走避。原来那些红包皆为炸药,早已被萧奇宇作了手脚弄湿了。 就在孙继志及包、柳等人“嘿嘿”冷笑的当口,忽见花德雷又自后台一撩门帘,再次探出头来,双手齐扬,右手一个红包,丢向罗老太太等人处,稍后,一颗又飞向罗老四站立的位置,那是在看棚左边。 如果这二枚爆炸了,罗家的人可能一个不剩。萧奇宇突然长身而起,平射到看台正中上空,伸手抄到一个。抖手掷向台上,但另一个在一丈外的左侧,要去接住那一个,来不及落地再次跃起。 因为不知道所有的炸药是否全部不炸?他虽然作了手脚,但以司马钦的内行,也未必想不到对方会破坏他的火器这一点。 萧奇宇在空中蜷腿抖臂,向左凌空蛇行丈余。又抄到了另一个红包。 这工夫居然有人忘了性命交关而出声喝采。这工夫,罗老太太早已站起,林燕在低声告诉她萧大夫以绝顶轻功又接住了两个不同方位的红包之事。 而孙继志,已抖臂向戏台扑去。 这两个红包,萧奇宇一接住就掷回台上,万没料到,还有一个,在萧奇宇力已用老,身子已往下落时。台上的司马钦又抖手掷出一个。 而这一个却是奇准地射向站在一边,东张西望的罗老四。 包光庭和柳直大叫:“四少爷快闪……” 但萧奇宇突然一声长啸,四肢倏收,身子疾蜷,瞬间变成一个人球,在人球再次蓦地张开时,有如一个巨大的弹簧,”嗖”地一声射向罗老四。 一些外行人自是惊异奇技,但更咋舌的是一些练家子,他们前此,绝未想到世上有这等轻功。内力两次用老,足不沾地,不借丝毫外力,作三个阶段的飞掠。 因为也只有飞鸟可以做得到。 罗老四警觉时正要伸手去抄,但碧光一闪,他的手已被轻轻拨开,萧奇宇的另一手十分轻柔地抄在这个红包掷向台上。 他几乎猜到,所有都是湿的,也就是不能响不能爆炸的,只有这一个可能例外。 这理由乍看牵强,其实也很单纯。 红包落在戏台上时,司马钦已缩回身子,只闻“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烟硝木屑激射暴溅,戏台已被炸得半塌,有些木板飞上天空。 这非常明显,对方的猎取目标只有罗老四,只要再杀了罗老四,两个老的,就可以兵不血刃达到目的,白头人送黑头人的痛苦,比刀剑还厉害多多。 “包、柳二位总管,小心照料老太太……”萧奇宇抓住罗老四喝声“起”!有如大鸟凌空,竟越过半塌的戏台追去。 孙继志追出较早,但也许是追岔了路,并未追上,唯恐大宅有失,立刻就折了回来。 刚才他自台上追到后台,未见到一个人影,并非大庆班和匪徒一鼻孔出气,而是事到如今,怕受牵连而被罗家人报复,所以也跟着跑了。 孙继志刚自后台掠下,奔出不到百步,戏台上爆炸。他不知道现场情况如何,是以不敢穷追。 司马钦是最后一个离开戏台的人,但他的动作快,却是较早到达七八里外一处林中的人。 他们事先约好,不论成败,事后在此聚齐。 他们算定罗家的人会追向湖边,因为他们来时是乘船的,而孙继志最初追的方向正是湖边。 到了林中,部下共四人,一为花旦,一为龙套,一为武场打小锣的,而他自己和那花旦及龙套,居然还穿着戏装,这份窝囊就甭提了。 本指望内部奸细能在戏结束之前就得手,不论是老的或少的除去一个也好,结果一个也未办到。 他赖以成名的“轰天雷”,被人作了手脚,直到第二出戏结束时才发现。结果只好以藏在身上另外少许干燥的招呼罗老四。 这最后一击,也是经过他予以设计安排的。 若非现场上有萧奇宇这等智勇兼备、料事如神的人,罗老四必然是一滩肉酱。 因为那“轰天雷”经过大力碰撞即会爆炸,而司马钦掷出的劲道奇大,老四去抓一定不会以巧妙的手劲卸去那掷来的力道,必然是满把盈握地一抓。 那么,仅是这么大力一抓,“轰天雷”就会在他的手中炸开。 司马钦掷出这最后一个真的,来不及看结果就尽快由后台窜了。才奔出二三十丈,一声巨震,戏台炸开,他就知道这最后一颗经过思考安排的“轰天雷”也落了空。 现在夜风飒飒,冷月在天,司马钦跺着脚,一边脱掉戏装一边切齿说道:“这是我司马钦出道以来,最惨的挫败,妈的!我们栽在罗家那个大夫手中。” 花旦是“南酸”古无师门下,自幼在梨园中混过两三年才跟古无师学艺的,所以勉强可以挑大梁唱花旦。名叫费雪,说道:“司马大侠,那个家伙分明就是把米斗扣在艾娣妹妹头上的江湖郎中。” “不错。”这时接应他们的三个人刚到,也正是卖药的小老头。三十左右的汉子及上次被扣了米斗的少女,少女说道:“据家师说,那个姓萧的大夫萧勉之,可能就是尺八无情、八绝书生萧奇宇!” 此言一出,真正是人的名树的影,司马钦等人不禁全是神色凝重。而其他人却又十分尴尬难堪。 费雪说道:“令师‘北辣’余前辈有此发现,谅不会错,况且,也只有他,才能使我们的计划全部失败。” 司马钦说道:“各位也不必气馁,至少咱们的计划已完成了大半,罗家四子已去其三,而且内部卧底的人尽管未能完成最后计划,假以时日,仍会有所作为的。” 艾娣说道:“罗家男主人不在,来了个快刀沈江陵,此人不足为惧,棘手的只有尺八无情这个人。而这件事又不便拖得太久,一旦裴前辈回山,那就不妥了!” 司马钦点点头说道:“在下也是这么想,但承四位前辈瞧得起,要在下暂时指挥这件事。在下事后检讨,实在是肩头沉重,力有未逮。” 费雪说道:“司马大侠也不必灰心。卧底插椿的人既然还未被人捉去。就仍有得手的希望:况且,如万一不成,还有后四位老爷子联手一击,试问当今之世那一个能接得下来?” 司马钦喟然说道:“在内卧底的人已传出消息,近日不敢活动。似乎对方略有警觉,至于四位长辈。一旦联手,固然非同小,但对方的实力也不可轻估。” 艾娣说道:“如果令师也站在咱们这边。这形势就截然不同了!” 司马钦微激摇头。说道:“家师和罗家根本无仇。只是罗家女主人曾怀疑过家师而面已,此番行动,是那位老爷子邀在下参加,并许以好处。在下实在不便拒绝……” 费雪说道:“可是你那位师伯?” 司马钦点点头,说道:“正是,所以才把师姐及师弟也拉上了。但师姐只答应去亮亮相。到罗家去击鼓,以她的玄奥内力,造成了罗家一些身手低的人自相殴斗,造成了损失。” 艾娣说道:“令师姐‘玉带飘香’能参与我们,也是一股不可轻估的实力……” 司马钦摇摇头说道:“师姐说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请她出手就被她坚拒了。” 这小老头是山西大同一家兵器铺的主事,名叫刘骧,说道:“等四位长辈到齐,商量对策再说,我看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如果你们的四个长辈不嫌在下寒伧,在下倒可以参加一份……” 一个文士和罗老四同时出现,自林深处踱了出来。 司马钦微微色变,说道:“姓萧的,扣斗之事可是你干的?” “正是在下!” 刘骧沉声说道:“你真是尺八无情萧奇宇吗?” “尺八无情也可以冒充吗?” 司马钦一字字地说道:“姓萧的,尺八无情就可以大小通吃吗?” “姓萧的绝不敢有此想法。” “那你插手架梁是什么意思?” “笑话!尔等扪心自问一下,罗家与尔等有何仇何恨?杀其老二及老三还不死心,又杀其老大,而且非杀光罗家之人不可,前人云: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现在罗家三子惨遭毒手,你们就是想善了,有此可能吗?” 艾娣厉声说道:“姓萧的,不能了又如何?我不信八绝书生就吃定了整个武林!” 你们硬要这么说,实是可笑,姓萧的既不会恃才傲物,也从无恃技凌人情事,但对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就不必坚持那些原则了!” 小老头和司马钦打个手势,然后和其他人耍一眼色,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萧奇宇对罗老四低声说道:“不论发生何事,你自管贴在我的背上,记住!对我要有信心……” “是的,萧大侠。” 萧奇宇电目一扫,冷冷地说道:“萧某出道以来,向以不杀生自许自励,今夜,我就不敢作此保证了……” “你休要大言不惭!动嘴皮子并不能杀人!”司马钦撒出了九节鞭。艾娣是双刀,小老头刘骧用双匕,费雪使剑,另外一个汉子张泰用三节棍。 就是这汉子先发动,三节棍力大劲猛,“哗啦”一声当头砸到。 罗老四已撤剑在手,正要去格,萧奇宇低声说道:“别动……”伸手一抄一抖,三节棍的两节在萧奇宇手中,张泰手中只有一节了。 这小子擎着一节棍在发楞,这就叫着下马威。 在此同时,小老头刘骧、司马钦,费雪及艾娣四人,几乎不分先后,自四面扑上,刘骧到了近前就地一滚,双匕向罗老四小腿上猛扫。 司马钦的九节鞭在右臂上一绕一抖,向萧奇宇斜扣而下。 费雪剑走轻灵,白蛇吐信,快而准地刺向老四胸部。 艾娣双刀幻起一蓬光球,压向萧奇宇左侧,似要造成随时攻击二人任何一人之势。 萧奇宇伸腿向后一勾一挠,刘骧的左匕因腕部被勾中脱手,像是脚上有眼睛似的,刘骧大骇,急忙滚出三步以外。 司马钦的九爷鞭造诣非凡。是这些人当中功力最好最纯的一个,在寿诞前夕,一个蒙面人到那戏班住处去,司马钦曾施出“梅花三弄”绝技,只可惜他仅具四成功力。 此刻以九节鞭再施此技,萧奇宇不敢轻估,袖内玉箫乍出,在鞭梢上一绕,用“粘”字诀,再往外一撩,九节鞭被撩开,门户开放。一脚扫来。司马钦的左腰被蹭了一下,打了个踉跄,退后三四步。 费雪的剑平刺老四当胸,老四的剑往下一压,剑势往外一削,化解了这一剑。 艾娣的双刀已到二人之间。 萧奇宇仍然不想杀生,凡是能使其改邪归正之辈,素行无什大恶者,不为已甚。 这些人不过是被人利用驱使,实无取死之由,但要使他们知所警惕。必须使他们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人家要取其性命,是如反掌折枝。 只见他双手伸入芒球之中一揽,只闻一声娇呼,刀芒立敛,双刀已在萧奇宇手中。 可以说,任何一个人也未超过两招半。 就在这时,刘骧手中仅有的一柄匕首,闪电飞出,目标却是罗老四的腰部。 那知萧奇宇一扬手,碧光一闪而出,只闻“铮”地一声,匕首飞上天空,碧芒射回,臂一伸,碧芒入袖不见。 像司马钦和刘骧这些人,自然和吴大舌头及韩七不同,绝不会把他当作剑仙之流,却以为他这一手飞箫绝技简直出神入化,再干下去,必然灰头土脸,甚至会被留下。 于是一声呼哨,全部虎头蛇尾地溜了。 “哼!一些不成气候的家伙,真为你们的师门丢人现眼……”回过身子,见罗老四跪在地上,腰干挺得笔直,一脸虔诚神色。 “老四,你这是干什么?” “萧大侠……自我记事以来,就十分崇拜一代大侠八绝书生。尺八无情。所以把我最最庞爱的蟋蟀也取名尺八无情,非是不敬,而是崇拜之余的推爱。万没料到,我崇拜的一代大侠就在我们罗家。今夜见您屡施奇绝轻功和武功,真正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我……我一定要拜您为师……” “胡闹,胡闹,快起来,我们要尽快赶回去看看大宅中如何了?” “萧大侠如不收我为徒,我就不回去,永远跪在这儿。” “罗沣,你不知道,萧某生性疏懒,且行踪无定,我从不打算授徒,因为我不能留下来教你,这一点你要原谅。此地事了,我马上就要赶到漓江。” “萧大侠不能留下,我可以随时去找萧大侠,绝不会耽误大侠的正事,教一些之后您就可以去办您的正事,然后再约定时间地点,在某处相见,晚辈可以赶去……” 萧奇宇还没遇上这等事,有点手足无措,说道:“不成,今后我可能不再在江湖上流浪,要找一山明水秀之处……” “那样更好,大侠找一胜地隐居起来,我就作您的徒弟兼小厮,侍候您老人家,也只有如此,才能报答师父救命之恩。” “不……不,你先别这么称呼,这样吧!此事我可以考虑,回去和老太太及你沈师叔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如何?” 罗沣这才先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萧奇宇心想:看来这次被赖上是脱不了身哩。 十九、开缺苦饮女人红 一话道破府中谜 这一折腾,待萧奇宇和罗沣返回镇上之时,已近亥时末,子时初了。 在他们未返之前,乱了一阵子,首先是小金雀,悲呼尖叫着奔来,内总管柳直抓住了她,说道:“小金雀,你穷叫什么?大家的心情还不够乱的是不是?” “柳大婶……您不知道……我差点被一个逃去的贼给杀了……” “你刚才在什么地方?怎么会遇上逃去的匪徒?” “柳大婶,不是您吩咐小女子再去弄几个西瓜来吗?我去看了一下,西瓜已经吃光了,还剩下一些李子,也不多了,就用篮子装了大半篮子,正往后去,忽然‘轰隆’一声,只见戏台上木板飞上天空,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奔来好几个人,其中好像还有穿戏装的……” 柳直说道:“那正是冒充戏子的匪徒。” 小金雀哭着说道:“我见他们穿戏装满街跑,一声尖叫,其中一个手中拿了一把刀,就扫了我一刀……” “扫中了没有,在什么地方?” “在……在这儿……”小金雀指指她自己的右腿,柳直这才看到,她的大腿膝盖稍上部份裤破血出。 这工夫孙继志也走了过来,说道:“怎么回事?” 柳直摇摇头说道:“在小金雀来说,这可真是池鱼之殃了……”大致把她的遭遇说了一下。 孙继志说道:“柳大妹子,看来她的伤不轻,就偏劳您,把她交给任何一位少奶奶,请她们为小金雀疗伤,咱们还要派人去找萧大夫和四少爷呢!” “是的,老太太说,他们未回来之前,她不打算进宅哪!” 柳直把小金雀交给了二少夫人,也可以说是二少夫人自告奋勇,说是她那儿有好的金创药,由她负责。把小金雀弄到内宅去了。 听戏的其他本镇上的人,早已作鸟兽散,甚至还都回家闭上了门,半塌的戏台上本来还冒浓烟,已被灌熄。 王老夫人被送入大宅之内派人保护,现在罗老太太由女儿、大媳、三媳以及林燕等人陪着,还坐在看棚之内。 孙继志下令叫工人们立刻拆那半塌的戏台,耽会老太太返宅,即连夜把看棚也拆了。 也就是希望,明天一早,镇上的人看不到这儿有任何异象。 罗老太太气极地说道:“要是老四也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媳妇安慰她说道:“娘,不会的,刚才您老人家没看见,萧大夫原来是一位绝世高手,就凭那一手轻功,这些跳梁小丑动不了老四一根汗毛的!” “话是不错,可是那些贼子,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下三滥的诡计都有……” “老夫人……”孙继志走来肃然说道:“萧大夫就是威名大噪,武林中顶尖人物的尺八无情箫萧大侠,毫无疑问,当初扣斗的非他莫属,相信在暗中他也为本宅化解了不少的危机,属下更相信,敌人来击鼓、炫耀内力,稍后上去展示更玄奥鼓音的也是萧大侠……” “真的是八绝书生?” “错不了的,老夫人,老实说,武林中舍他之外,属下再也想不出如此儒雅,斯文、精通岐黄而又文武兼备的高手了!” “不是那老鬼叫你延揽萧大侠的吗?老鬼怎么会认识八绝书生?” “依属下猜想,未必是老爷子的交情,八成是沈大侠的故交,属下曾见过萧大侠去过第四进的东跨院。” “这……这太慢客了,早知萧大夫就是八绝书生萧大侠,我老婆子也不必操这份心了。可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此刻看棚之后突然有人朗声说道:“老夫人请安心,在下和令郎这不是回来了吗?” “娘……娘……”罗沣飞奔过来,揪住他娘,口沫乱飞地说道:“娘,萧大夫就是萧大侠,他带我去追那些血贼,我被他抓着衣领就像腾云驾雾一样,追到六七里外林中,那几个狗男女果然在。有那个花德雷,也就是丢‘轰天雷’那个,还有有个卖艺的小老头、汉子及个耍双刀的少女,原来他们都是什么‘东苦、西甜、南酸、北辣’的门下。结果他们一起上,我几乎没动手,萧大侠未出两招,一个个灰头土脸,抱头鼠窜而去。娘,我以前就崇拜尺八无情萧大侠,没想到人家就住在咱们家中,现在我已经拜萧大侠为师了。” 一口气说完,老太太笑骂说道:“看你这孩子,说话像连珠炮似的,还有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儿!” 萧奇宇抱拳说道:“老夫人,萧某生性疏懒,且终年行踪不定,很少能在一个地方耽上一个月的,所以从未考虑收徒,今夜令郎要求在下,不答应他就不起来,在下只好对他说,此事见过老夫人及沈大侠之后再作计议。” 罗老夫人裣衽为礼说道:“萧大侠豹隐寒舍,一直不露行藏,致使舍下人等对大侠轻慢,真是罪过。老鬼临去时交待孙先生,只说有位萧大夫,医术高明,务必延揽,却未及其他,以致珠玉在前而未能事先觉察……” “老夫人莫要自责,罗老爷子是由其师弟沈江陵兄处获悉萧某的身份,但当时以为不宣布较为妥当,是以秘而不宣。” 老夫人黯然说道:“老身深信,设若萧大侠能早来寒舍一两个月,必能破此悬案,而大子罗湘或不必遭劫……” “萧某无能,未能及时阻止罗湘之被害,但是,萧某却已洞揭其奸,可以说已破此案了……” 老夫人、孙继志、包光庭、罗衣香及大、三嫂都在这儿,二嫂则入宅为小金雀疗伤去了。 这些人之中,除了裴茵茵之外,无不心头震动,骤然色变。老夫人颤声说道:“萧大侠,凶手是谁?我那孩子们的遗体在……在什么地方?” “老夫人务请节哀,更要保持镇定,萧某准备就在今夜宣布凶手为谁,但要经过一番安排,才能使他们俯首认罪……”萧奇宇在老夫人身边说了好一阵子。 大概是先由发现可疑之事说起,再说如何破案。于是老太太立刻下令大小厨房人手合作,尽快做两桌上席。大媳妇含泪向萧奇宇跪下,他立刻叫罗老四把她拉了起来。 今夜老太太六十大寿,虽有凶险,却已安然渡过,所以要全家欢聚一堂,庆贺一番。且暗暗叮嘱在场诸人,在萧大侠宣布破案之前,任何人不要谈这件事。 老夫人这才由媳妇和女儿扶回大宅。 当罗家的人以及孙先生、内外总管甚至还有吴大舌头及韩七等人都进入大厅,分成两桌入座不久,四道冷荤已经端上。 自然还有名酒如茅台、大曲、汾酒及凤翔酒等等。 老太太这一桌上有王老夫人,其次是罗老太太,顺序是大媳、二媳、三媳、罗衣香、罗沣、林燕和小金雀。 另一桌上首席是萧奇宇,其次是孙继志、包光庭、柳直、三个护院,另外就是吴大舌头及韩七了。 罗老太太先敬了王老夫人的酒,接着说道:“老身六十生日,要不是武林奇侠尺八无情萧在此,不是说丧气话,我们罗家真要绝子断孙,灭门绝户了。就以今夜来说,那贼子最后一颗‘轰天雷’显有预谋,是招呼老四的。如今痛定思痛,大家想想看,万一老四也为其所逞……。唉!总之一句话,罗家能渡过此劫,全是萧大侠所赐,来,我们全家来敬恩人萧大侠一杯水酒……” 罗夫人此言一出,自是全体附和,一齐站了起来,萧奇宇端着酒杯,说道:“老夫人言重了,区区小事,何必挂齿?吾辈浪迹天涯,不事生产,若不兼顾伸张人间之不平,岂不虚度此生?所以古人说: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已,老夫人‘恩人’一词,萧某汗颜……” 老夫人说道:“大侠忒谦。古人说:文名可以当科第,俭德可以当财资,清闲可以当专考。以萧大侠的锦心绣口,满腹珠玑,高超的医术,济世仁心加上迄未闻说曾遇敌手的绝技,萧大侠汗颜,吾辈就无颜苟活了呢!来,我们敬萧大侠一杯!” 众人皆举杯,连王老夫人都不例外,因为大媳妇已把萧奇宇为罗家解困之事对王老夫人说了。 王老夫人是位乐天知命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位老天真,经大媳妇这么渲染,加上别人的盛赞,她老人家又来了兴趣,端起杯子说道:“我说那位什么‘尺八无情’,八绝书生萧大侠……我老婆子一生中最崇拜的就是红线聂隐之流的奇侠。如今大家这么一嚷嚷,说是你那两套不亚于剑侠剑仙之流,我老婆子,一生可没见过这个世面,萧大侠,我老婆子也敬你一杯酒,可否请你过来一下,让我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样子?总要让我看清你才对啊!” “老夫人言重,在下和常人没有什么分别,也不敢比美古人红线和聂隐,只不过是各位夸大形容,在下礼应上前敬领老夫人这杯酒的……” 他离座走到老夫人身边,说道:“无论如何,在下都该先敬老夫人……”举杯过额,状至虔恭。 老太太也一饮而尽,却仔细打量他,上上下下,—连几次,这才伸出一双皮松筋出的老手,拍拍萧奇宇的肩胛说道:“好!真是一表人材,萧大侠成家了没有?” “不瞒老夫人,萧某一生萍踪无定,从不敢有成家之想,以免自误误人。” 王老夫人对罗老太太说道:“吟秋,你这人可真是糊涂,这么一位现成的女婿人才也不研究张罗一下,莫非要被别人抢去?” 罗老太太说道:“姨妈,这些日来家中连连出事,烦人的事已经够多,自未想到这一点,不过……” 萧奇宇唯恐横生枝节,说道:“不瞒王老夫人和罗夫人,萧某虽未成家,但在漓江之畔已有一位红粉知友了……” “您看,姨妈……”罗老太太说道:“这么优秀的人才,人家那会没有……本来我也想到衣香这丫头,都已经二十六,老大不小了!既然人家有了,那就是这丫头没有这福气……” 罗衣香低下头去说道:“娘,姨婆婆,人家又没招惹你们,何必拿大家开心?” 王老夫人和罗夫人笑着,罗夫人说道:“丫头,娘怎么会拿你开心,要是萧大侠没有户头,咱们罗家如能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你的福气,也是罗家的福气呀!” 王老夫人说道:“但不知那位漓江之畔的姑娘是那一家的千金?” “是啊!”罗夫人说道:“其实也是多此一问,谅必是名门闺秀了?” 所有的目光都向他射来,其中最锐利的大概莫过于裴茵茵的两道目光了。 萧奇宇说道:“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只是较为谈得来的红粉知交,她是漓江旗门帮帮主司马盛岚的妹妹司马环翠姑娘……” “噢!这就难怪。”罗夫人说道:“老身常听人说,旗门帮为漓江一带一大门派,除了武功自成一家,尚会法术……” 萧奇宇也知道,凡是老一辈的,必对旗门帮早有耳闻及评价,此时此刻也不便深谈,他回敬了王老夫人及罗老太太的酒之后回座。 然后又和孙继志等人干杯。 由于话题又由罗衣香的婚事谈起,老太太就想起了那一缸女儿红来,说道:“姨妈,衣香五岁的时候,为她封存了一大缸的女儿红,当时说明,要在她出阁之日启缸飨客,可是由于衣香迄未字人,那缸酒也就……” 王老夫人大声说道:“吟秋,那缸酒岂不是封存了二十—二年哩?” “是嘛!至少已超过了二十年哩!” “我看哪!过了二十年,可以开缸让大家共谋一醉哩!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我说衣香丫头,你可舍得启缸让我这老妖精尝尝鲜吗?” “姨婆婆说那里话!晚辈从不计较何时启缸,娘!今天这日子太难得,女儿倒有个主意,就算为了萧大恩人和姨婆婆,也该开缸待客,过了今夜再开缸,还有什么意思呢?” 罗老太太点点头,笑笑说道:“衣香这孩子很懂事,不过这缸酒毕竟是为你的出而封缸的,你愿意就好,不知道你们几位媳妇的看法如何?” 大媳妇说道:“娘,既然小妹没意见,像今夜这日子要是不开,也就没有更具意义的日子了……” 二媳妇冯爱君说道:“今夜这日子,的确极不平凡,开缸飨客,再好不过。但是,家乡莆田有这么个传说,要是为女儿封存而要在出阁时启封的酒提早开封,是不吉利的。” 罗老太太说道:“噢!贵处有此风俗,老身何未听说过。我记得咱们还有一位泉州籍的护院……” “是我,老太太,卑职陈奋是泉州人。” “对对……是陈护院。陈护院,府上泉州可也有此习俗吗?” 陈奋摇摇头说道:“卑职没听说过。不过若预期某日开封,最好还是某日开封好些,至少心理不会因而不安,至于说有何不吉利,这恐怕只是迷信吧!” 罗老太太说道:“别人可还有意见吗?不论是谁,如有此类见闻,都不妨说出来。” 包光庭说道:“老太太,要开就开,既然酒主大小姐无所谓,又何必让大家的酒虫子在嗓门眼里爬来爬去呢……” 老夫人笑道:“我看别人的酒虫子没有爬来爬去,大概只有包总管一个人吧?” 小金雀说道:“老夫人,我小金雀人微言轻,实在不该多嘴的,不过……” “不妨,不妨,不管是谁,有主意都可以直说,如果实在不吉利,说不定就不开缸酒了!” 小金雀说道:“奴才家乡是贵州,小地方的规矩是,凡是封存后要在出阁启封的陈酒,绝对不可提早启封,不然的话……” “小金雀,你说吧!”老身不会计较的。” 小金雀说道:“老夫人,婢子不说了!” “说话不可无头无尾,况且贵宾在座,也是很失礼的。” 小金雀说道:“老太太,这话说出来恐怕小姐必定会不好过的……” “不会!”罗衣香说道:“我对命运之说宁信其有,但绝不迷信。小金雀,你尽管说吧!” 小金雀呐呐说道:“老太太,家乡人都知道,如果提早开封,那就会……就会主克……” “克谁?克婆还是克夫?” “当然是克夫!克公婆还算克?” 两位老夫人冷冷一笑,王老夫人笑道:“公婆就不是人哩!小丫头口没遮拦……” “噢!不不,婢子是说,在一个女人来说,最不祥的自然是克夫了!” 罗老太太说道:“老身可不大相信这一套,衣香,你呢?” 罗衣香说道:“娘,今夜贵宾在座,女儿只知道待客之道,当不当开,绝不考虑,敢不敢开是问题!” “好!衣香,这才是罗家的女儿。如果开一缸酒也能左右人生休咎,老实说,这话只有乡愚相信,请问在座各位,还有没有不赞成开缸的?” 没有人回答,吴大舌头说道:“老寿星,今夜开封,非但不会克,还会增寿的,就由小的和韩七去开缸吧!” “不成!”罗老太太说道:“你们两人忠诚有余,稳重不足,我看还是由衣香或者……” 老夫人一沈吟,二媳妇冯爱君接着说道:“娘,就由媳妇我去吧!” “嗯……娘正有意思派个媳妇去比较妥当。不过,你一个人……” “老夫人,就由我小金雀和二少夫人一起去就成了,封存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红,有二十斤,也绝对够了吧?” 罗夫人说道:“好吧!不管多少,反正既然启封,大家尽量,不必客气。” 这工夫冯爱君和小金雀出厅而去,孙继志和包光庭站了起来,正要跟出。 萧奇宇低声说道:“孙兄、包兄,两位要……” 孙继志低声说道:“万一两人趁机溜了……” “应该不会。” 包光庭说道:“萧大侠,她们会畏罪逃走的。” 萧奇宇微微摇头,低声说道:“由于老夫人和大小姐说起女儿红酒开封之事,非常自然,可以说顺理成章,丝毫没有突兀之感,我相信她们虽然心惊,还不至于马上逃走。” “这恐怕……” “第一、他们在罗家害死了三位公子,在计划尚未完成,现在一起,等于功败垂成。其次、她们只要应付过这次酒席,今夜就可以把尸体移去了。总之,她们还不会相信有人已发现了秘密。” 孙继志说道:“依大侠之意,沉住气在此等候?” “是的。” “万一溜了呢?” “没有万一,因为我们已顾虑到一万了。” 孙、包二人不敢多辩。实在是人家近日的查观,非但料事如神,而且不出手则已,出手也必是手到擒来。 时间慢慢地溜走,大厅中老太太还在和王老夫人低声交谈,劝大家吃菜,显然,也在焦灼地等待。 可能除了萧奇宇和裴茵茵之外,大多数人都以为冯爱君和小金雀可能没有这份胆量,重回到这大厅之中。 因为那是罗家三条人命,而且是最最重要的三条人命。一旦揭开,光是罗沣就会把她们砸成两滩肉酱。 时间缓缓溜走,有些人向外东张西望,有点不耐,萧奇宇举杯说道:“两位老夫人,萧某再敬两位一杯酒。” 王老夫人说道:“萧大夫,这杯酒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当然!让我们来庆祝一件悬案的形将水落石出,虽然幕后唆使人尚逍遥法外,凶手应该是无法遁形的!” 罗老夫人说道:“萧大侠,你看她们会不会……” 萧奇宇作了个手势,扬声说道:“各位,我们再干一杯……” 大家纷纷干杯,不久,冯爱君和小金雀回来了,小金雀两手各提一个小瓮,大约有十来斤的重量,冯爱君只提一瓮。 这三瓮女儿红,是有三十余斤或四十余斤,就算这些人当中有人海量,也绰绰有余了。 “娘……”冯爱君俊目打量众人说道:“这三瓮要是不够,我再去取。只是陈年酒缸开来开去是不大好的,美味会散失的。 罗老太太说道:“我想也够了,爱君,你就和小金雀把酒倒在壶中,先敬萧大侠,然后大家一齐先品尝一杯。” “是的,娘!”冯爱君为王老夫人及罗老太太等人斟上一杯,接着是大嫂及三嫂,另外是林燕。 小金雀在这边桌上斟酒,由萧奇宇顺序通通斟满。 只是老太太那桌上,冯爱君和小金雀的杯子中仍是原先的茅台酒。 这工夫罗老夫人端起杯子站起,朝西方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哗”的一声,泼在地上,哽咽说道:“孩子们!你们虽然已经走了,这种日子加上这种好酒,是……是应该回家一聚的……” 罗夫人的语音有催泪作用,像媳妇、林燕还有吴大舌头及韩七等,都已泪下如雨。 罗资十三岁时到湖中泅水,差点灭顶,幸吴、韩二人冒死相救。因为二人也不谙水性,从此,罗老二把他们当家人看待。 所以,此刻他们二人流的泪最多,就是三具尸体烂在缸中他们也敢喝,老夫人还没沾唇,二人已灌下半杯。 罗老夫人说道:“再给我满上。” “是的!娘……”由冯爱君的语音上已可知她内心已有惧意,也许她已感觉出气氛不对了。 “爱君,把你自己和小金雀杯中的酒也倒掉,换上女儿红,封存了二十一年的陈酒,大家都要品尝一下……” 王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是同样的酒,喝到各人的肚子里,滋味可就不一样了。” 不错,这话的确弦外有音,冯爱君虽然没抬头,却仍可隐隐看到,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她和小金雀身上。 怎么会呢? 谁会去开启那个巨缸,发现尸体? 又是谁建议,发现了尸体而佯作无事? 走,此刻已不可能。不走,后果可以预卜。 冯爱君只好为她自己及小金雀的杯中注上女儿红,那酒的颜色鲜艳极了,就象鲜血稀释过一样。 老夫人又举起杯子,说道:“姨妈,我和孩子们先敬您!” “来来来!咱们干它一杯,这个酒可不能不喝呀……”王老夫人也真爽利,一大口就是半杯。 罗老夫人也喝了半杯,她的手在抖,唇也在翕动,就像在和她三个爱子的血一样。 “萧大侠……”罗老妇人说道:“老身和罗家的人一起敬你一杯!来,罗家的子孙,我们不能忘记萧大侠的大恩,没有萧大侠,不但失掉三个儿子,老四和两个老的,加上媳妇们,一个也活不成……” 她端着杯子,以盲目环视这桌上所有的人,连王老夫人也坐着端起杯子,罗老夫人漠然说道:“爱君、小金雀,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端起杯子?” “娘……媳妇我昨天夜里受了凉,今天又闹肚子……实在……” 罗老太太说道:“小金雀,你呢?” “老夫人,婢子被那匪徒伤了,不能喝酒,还有,每月底……老毛病……婢子也不敢喝……” 罗老夫人冷冷地说道:“这点毛病算得了什么?又是这么好的酒,是不是瞧不起衣香呢?” “娘,媳妇怎么敢?” “再次,酒是你和小金雀两人去取的,而你们两人却滴酒不沾,要是客人多心,以为这酒中作了手脚怎么办?” “娘……您这话……媳妇可担待不起!” “那就端起杯子,跟着大家把这杯女儿红干了!”说着话,目虽看不见,却面向冯爱君处。 冯爱君心中已是雪亮,只好端起杯子,说道:“娘,媳妇再不舒服,也要舍命陪君子……” “好!大家干一杯……”老夫人首先干了,别人也都尽可能干杯,即使不会喝酒,也不例外。 王老夫人却仍端着杯子冷冷地说道:“爱君,小金雀,这酒中有毒吗?” “没有……老姨婆……我喝也就是了……”闭着眼灌了三口,也许是正在想那缸中的三具尸体吧!一个人对那三具尸体没有爱心,更无敬重之心,她喝了这酒一定会恶心,要不,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感觉? 于是她忍不住开始呕吐。 小金雀是干了,乍见所有的人都以奇异的目光望着冯爱君,这个小女人更精,急忙离座去扶冯爱君,说道:“二少奶奶,你可真是舍命陪君子,既然不能喝,又何必勉强,弄坏了身子怎么办?来!由婢子扶你回屋歇着去……” 小金雀扶着冯爱君走到大厅门口,冯爱君已经挣开了她,很明显的,出了大厅,她们就要逃走了。 孙先生又要起身拦截,萧奇宇一拦说道:“孙兄,没有那么容易。” 果然冯爱君一出门,抖臂上了对面的映壁,小金雀也没闲着,挫身也跟了上去。 然而忽然一声暴喝,说道:“怎么?酒席没完就要走?他奶奶的!可没有这么容易!” 另外一个声音,说道:“冯爱君,你如果是清白的,就给我下去,听候老太太处置!一定要走,那就是心里有鬼,我沈江陵在此,要走就要和这把快刀打个商量!” “沈师伯,侄女有苦衷,请让开!” “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下去……” 外面屋上已传来了兵刃碰撞声,哈达的拐和小金雀的双匕,声音极为响亮。 罗老夫人喃喃地说道:“原来就是她……” 大媳妇说道:“娘,您说她是谁呀?” “小金雀,今天散戏以前,你回屋去休息,有个人无声无息地进入娘的屋中,用的是短兵刃,正是这个小贱人。被我扫了一拐,却诡称是被匪砍伤的。” 大媳妇说道:“她就是‘夺魄铃’吧?” “八九不离十儿,叫哈达小心点!狗急跳墙,也许又会用那玩艺了!” 这工夫大媳、三媳、孙继志,包光庭等人已来到大厅门外及窗口向外望去,沈江陵的快刀虽然不凡,但对付冯爱君,还不能在五七十招内使她就范,因而也不敢伤了她。原来他们的兵刃已暗暗放在映壁顶上。 老夫人也来到大厅门口,说道:“爱君,他们弟兄三人都是你杀的吗?” 冯爱君冷冷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既然不是你们,你们跑什么呀?” “罗家已容不得我们主仆二人了!” “胡说!大媳和三媳不都是好好地吗?是什么人容不下你们主仆二人,你说,我一定为你们作主!” 冯爱君说道:“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算了!只求你让我们离开这儿!” “贱人!你以为不说明原因,你们能出得了罗家吗?” “以多欺少,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罗夫人厉声说道:“冯爱君,你不说出来可能会后悔的。想起我三个可怜的儿子,我说大可不必要你们两个贱人囫囵着,快说!” 冯爱君大声说道:“这可是你叫我说的,那我就说了!孙继志以总管的威风,经常调戏我,而且还威胁我,如不从他,就要杀我,事实上人是他杀的。他说晚上一想起我就睡不着觉!” 此言一出,孙继志气得混身发抖,他是个方方正正的人,素日能言善道,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奇耻大辱,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足无措地说道:“冯……冯爱君……你这个女人……孙某何人?会作这……这种事?你……你为什么要血口喷人?” 小金雀也大声说道:“二少奶奶没有冤枉他……孙继志有几次夜里……趁巡夜之便……侵入二少奶奶房中……还说有一天罗家老四一旦也死了……两老不必动手,都会悲忿而亡,三媳妇不会留下,只把大媳妇拾夺了,罗家偌大产业就是他的了……”沈江陵和哈达一楞,冯爱君和小金雀抽身就要逃。 孙继志大吼一声:“贱女人……不可无中生有……”怒火攻心,竟然闭气昏倒在地。 这是不足为奇的。这种震撼,几乎没有人能负荷!孙继志被两老视为心腹,甚至倚为同辈友人,子媳等几乎都以长辈待他,在此场面遭此诬赖,自是一肚子冤枉无从说起。而冯爱君在无计之下,正想造成这种震撼而脱身。 吴大舌头、韩七及包光庭急忙上前救活,萧奇宇说道:“不妨,孙总管只是一时郁气无法舒展。让我来!” 萧奇宇在他的胸前抓捏了几下,孙继志一口痰吐出人就醒了过来,悲呼说道:“我孙继志素日待人,也许仍有不到之处,要不,冯爱君为何要捏造这种谎言?天哪!我孙继志上辈子必然作了坏事……” 此刻二人被截回,小金雀早已不是哈达的敌手,只因这两个人虽是凶手,却未必是主谋人;因而沈、哈二个不敢动手力拼,唯恐伤了二人致命之处而不能逼问口供,这才折腾了这么久。 如今小金雀的双匕皆被‘疯拐’的拐砸飞,现在只好故技重施,一个踉跄似要倒下时,左手一翻,身右腋下射出三颗“夺魄铃”。 哈达是个老油子,下五门的任何邪门外道都瞒不了他,小金雀那个踉跄自然骗不了他。以拐扫飞两颗,另一颗以袖震飞,说道:“小贱人,你还有多少破铜烂铁。他奶奶的!都亮出来吧!” 小金雀知道亮出来也无用,却不得不如此,她扬手欲射,哈达一挫身却未射来任何东西!小金雀一长身,一掠五七丈,已到了第四进西跨院墙上。这时又把“夺魄铃”扣在手中。 她现在也顾不了冯爱君,只好先求自保,逃命要紧,她要是陷在这儿,她的师门就百口莫辩了。 小金雀正要在此长身出手,哪知下面突然飞起一条人影,正好缠在她的右足踝上。 小金雀重心一失,栽了下来。 下面的人似乎也不想把她摔死,在接住她之前,先点了她的穴道,原来是内总管柳直。此人虽称“柳三脚”,飞抓也很有两手。 当然,刚才要是小金雀知道她守在下面花丛中以逸待劳,也就未必能手到擒来了。 因为小金雀能被派来卧底,也是经过好几个高人商量决定的。 这工夫“快刀沈”已把冯爱君逼得手忙脚乱,说道:“你之可鄙,在于侮蔑为人老诚,四平八稳的孙先生!” 冯爱君堪堪不支说道:“信不信由你们……” 冯爱君忽然尖叫一声,双足被飞抓缠住,跪在地上,柳直上前制住了她,说道:“乖点吧!这当口,我可不管你是少奶奶,少夫人哩!”顺手也点了她的穴道。 柳直出手,而且用极少用的飞抓生擒这两个人,大多人都感到惊奇,而且也很佩服。 此刻,冯爱君已被放在太师椅上,因为她毕竟是本宅的二少夫人,也是罗家男主人师弟的千金。明知她即凶手,也不便过份虐待。 小金雀就不同了,就把她放在地上。 所有的人,除了护院们在外警戒外,都在大厅中看这审问的场面。老太太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漠然地说道:“告诉老身,为什么要这样?是罗家主人待人过于刻薄,还是有其他仇恨,非杀尽罗家的人不可?” 冯爱君和小金雀二人虽然穴道被制,但只是不能活动,耳能听口也能说。但是,她们不出声。 “说!总该有个非同小可的理由。” 冯爱君还是不出声,老太太厉声说道:“小金雀,你说!” 冯爱君不出声,小金雀当然也不会说的。 柳直上前就踢了小金雀一脚,说道:“不说是不是?我可不像老太太那么好说话,我再问一句,不说就在你的肚上跺一脚,问十句不说就跺十脚,看看你的肚皮厚还是我的脚后跟的皮厚……” 此刻除了罗老太太、大媳及三媳悲伤之外,其余的人都有快意恩仇的感受。尤其是刚才被诬,一直未能心情平复的孙继志。 小金雀还是不出声。柳直提起脚,龇牙咧嘴地就要跺下。 “慢着!”老夫人虽看不见,却知道柳直说得出就做得到,她是非跺不可,说道:“柳直,先不要用刑。让我再问问爱君吧!” “是的,老太太,不过,我总以为,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她们吃点苦头才有用。” 罗老太太说道:“爱君,你说吧!不论你是什么理由,我这作婆婆的也不会马上把你怎么样,总要把冯九找来才能解决。但你总要老身平平这口怨气吧?” 三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缄默有时真是最好的武器,像冯爱君这种人,她当然知道,能拖一天是一天,她的理由说出来是没有人会原谅的。 “怎么?不说就没事哩?”柳直大声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办法,不说是不是?就把那酒缸打开,把她们的头按进去,灌个半死半醉,到那时候,看她们说不说?” “对对!柳大嫂的办法好极了!你姐!”韩七说道:“也只有柳大嫂才能想出这种馊主意的!” “我本身姓柳,什么柳大嫂柳大嫂地?‘蛇皮’,你少在我面前满嘴喷粪!” 罗老太太挥挥手,说道:“继志,由你和柳直两位负责,把她们二人先押起来,千万别让她们跑了!包总管马上起程,去把冯九请来,就说是我说的,他有天大的事也要先搁下,来此一趟。” 萧奇宇微微摇头,但却不出声。 沈江陵说道:“大嫂,您以为能找到冯九?” “怎么?沈师弟是说冯九会回避我?他说过,河南郑州一家兵器铺子被人放了火,非他亲自出头不可,我估计他应该还在郑州。” 沈江陵苦笑说道:“大嫂,不要说他不在郑州,就是在,您也找不到他的。” “沈师弟,这是为什么?” “哎呀!大嫂,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开了半天船还没解缆呢?您想想看,就凭冯爱君和小金雀两个年轻女人敢害死罗氏兄弟三个人,甚至还要把罗家灭门杀尽吗?” “这……您是说冯九他……” “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罗老夫人转向萧奇宇的方向,说道:“萧大侠对沈师弟的看法如何?” 沈江陵大声说道:“大嫂,我看您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他们弟兄三人连遭不幸,您的方寸已经乱了!大嫂,告诉您吧!这一切都是萧老弟告诉我的,我沈江陵没有那么灵光的脑袋瓜子!” 罗老太太木然地,大厅中落针可闻,好久才说道:“萧大侠,为今之计,您就再帮我老婆子出点主意吧!” 萧奇宇站起,肃然说道:“老夫人,萧某不敢为夫人谋,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三位公子的遗体自缸中取出,料理后事;至于去找冯九之事,明知找不到,也要去找,反之,必使其找到藉口的。” “对!萧大侠,就这么办。包总管!” “属下在!” “请即刻起程。孙先生,请支二百两盘缠给包总管。” “是!” 老夫人又说道:“孙先生连夜去订寿材及寿衣,这些事由你一手包办。当然,这案子还要知会县里的刑名师爷成大器……” “是!”和包光庭离厅而去,也带走了冯爱君和小金雀。 “萧大侠,也许尚有很多事,大侠何以教我?” “老夫人,其余的事,散席之后再谈如何?” 的确,在这场面上,怎可谈机要大事,罗老太太今夜真的有点老迈了。连连自谴地说道:“看我……真的老了!就这么办,各位的酒要尽量喝,菜饭也要吃饱……” 这工夫谁还吃得下,老太太把王老夫人送入内宅,席也散了,一千人一齐来到马厩附近的酒库内。 现在所有的人这才想起,为什么近来香醇的酒气那么浓烈了。 由哈达打开缸上的桑皮火漆纸盖,酒气还夹带着少许异味冲出,在高挑的七八黄灯照耀之下,缸内酒中尸体一目了然。 大媳妇悲嚎数声,昏倒在林燕的臂弯中。 三个床板已被放在缸旁附近,哈达悲嘶一声,声如巫峡猿啼,嫠妇夜泣,竟跪在缸前,颤声说道:“大少爷、二少爷和三少爷,俺哈达身受老爷子教化收留视同手足的大恩,若不能为三位手刃元凶,俺就不姓哈……”磕了三个头,泪涕交下,伸手入缸,托出了罗老大的尸体。 此刻,四周的饮泣声此起彼落。 罗湘被放在床板上,罗老太太走近,抖着双手,由罗湘的头上、脸上而身上,每一寸都是她自己的血肉,那一寸上没有他们夫妻的关爱? 哈达的泪涕双双垂到胸前,也未擦去,再次托出了罗老二罗资的遗体,放在第二块床板上。 罗衣香嚎啕出声,摩挲着罗老二僵硬而皱韧的皮肤,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嚎啕不已。 而罗沣更是大哭大叫,抱住了罗沅的尸体不放,身为三哥曾和他玩过蟋蟀,为那双勇猛无敌的王牌蟋蟀取名“尺八无情”,也是经过罗资同意的,他们哥儿俩在一起的时候最多。 萧奇宇在现场上看了一会就离开了。这是人生至惨的遭遇,他不禁喃喃地自语着,说道:“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诚为先辈的快人快语……。” 沈江陵也在大宅中巡逻,他们看到冯爱君已被柳直放入地牢之中,而且骂道:“大米干饭养着贼,要是我能作主,不把你们两个的心挖出来才怪哩!” 沈萧二人来到第四进东跨院中,沈江陵说道:“冯九为何如此狠毒?”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但通常造成凶杀的主要原因,不外乎一个‘情’字或‘财’字。” “冯九在全国有近一百家兵器铺子,据估计他的财产近亿两……” “也许,但是,欲壑难填,是人类的不幸原因之一,一亿两不如两亿、三亿两对不?如果加上罗家的财富,不就凑足这数字了?” “你是说为了财?” “十之八九如此。沈兄,有件事你也许知道这件事而不肯说,罗家地窖之下有座金山,重约万斤……” 沈江陵苦笑着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冯九曾提过。” “果真如此,这可能就是要把罗家灭门的动机了。” “你似乎一点也不怀疑裴茵茵了!可见我那首抄古人冷饭的诗:昨夜裙带解,今朝嘻子飞……” “得,得哩!何必如此刻薄?那只是巧合而已。” “萧老弟,真是巧合吗?裴茵茵真是个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 “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她嫁到罗家,又不怎么喜欢罗沅,这怎么说?” “沈兄,茵茵嫁罗沅,是你师妹裴蒂的一份善意,大概对罗健行虽不谅解,总也难以忘情,以侄女嫁过来,使之亲上加亲。但是,罗家发生不幸,她的身份一旦揭开,极可能变成众矢之的,所以她还是保密下去为妙……” “萧老弟,我看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兄,你如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辈,也该想想,那一对倚门倚闾的母女,该是什么心情了!” “老弟真厉害,我一提起此事,你就拿这件事来招架,紫燕母女对我沈江陵,我自是镂骨铭心,此地事了立刻回去。 “那就好,可别节外生枝,我走了……” 三具尸体净了身,换上寿衣,老太太、大媳妇、罗沣、罗衣香及林燕等,久久无法止悲,但为了死者,老夫人接纳了萧,沈二人的建议,即刻入殓。 这一折腾,天也亮了,老太太回屋后休息了半天,午后,洗了脸,叫罗沣把萧奇宇请了进来。 屋中只有老夫人、萧奇宇、沈江陵和罗沣。罗沣端上了茶侍立一边。老夫人说道:“萧大侠,老身遭此不幸,真是心力交瘁,脑子思考已不太灵了,大侠无论如何要帮忙帮到底。” 萧奇宇肃然说道:“老夫人,萧某作事从不虎头蛇尾。” “萧大侠的义举仁心,我们罗家存殁均感……” “老夫人言重,此时此刻请不必再客气了。” “恭敬不如从命,萧大侠请说,如今我该如何自处?” “老夫人,有句话可能有点唐突,但为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不能不问。” “萧大侠刚才还要老身不要客气,您自己怎么又客气起来了!” “请问老夫人,府上是否真有一座金山在地窖之中。” “萧大侠怎么知道的?” “冯九来此,去见沈江陵时露了点口风。也可以说是探沈兄的口气,可是沈兄也不知道此事,只是当时他是以半开玩笑口吻问的。” 老太太恍然说道:“莫非是为了这座金山?的确,罗家有一块大黄金,如称之金山,未免夸大了些。” “不知大概有多重?” “约有万斤之谱。” “以黄金来说,万斤可以称之为金山了……” “萧大侠,看您冯九的为人如何?” “老夫人,以萧某和冯九的关系,不便下评语,但在下见过冯九,过去也略有耳闻,此人爱财,且城府极深,如此而已……。” “萧大侠是说,此事是罗家的金山引起的?” “此其主因之一,另有一种可能,近来听各方谈及罗大侠、夫人以及罗大侠师门中之事,萧某归纳研究结果,‘情’之一字,也不无潜在因素……” “噢!昔年老鬼和他的师妹裴蒂,有那么一段,没听冯九他会牵丝扯藤地牵连在内……” “老夫人,据我自侧面所听到的,冯九昔年也极喜欢裴蒂,只是他为人深沉,追得技巧,别人看不出来,裴蒂内心却知道。” “莫非萧大侠认识裴蒂那个浪蹄子?” “不认识。老夫人,萧某大胆要求您,请改变对裴蒂的看法和印象,其实她……” 罗老夫人忿然说道:“俗语说:男人要闯,女人要浪。裴蒂这人不是浪蹄子,天下还有浪女人吗?” “老夫人,凡事若深入一层去思考研究,就不易产生皮相看法的错觉,昔年之事,也许并非如此……。” “姑不论事情是否如此,老身这就不明白,萧大侠既然和罗老鬼门中之人不熟,何以敢如此武断?” “老夫人,有件事在下本不想现在说的,但既已谈到这里,不说就会产生误会了。府上的三少夫人,即为‘梅花三弄’裴蒂的侄女……” “什么?她……她也在此卧底?” 萧奇宇摇头苦笑,说道:“老夫人,如果她要在此卧底,府上发生的惨事,恐怕尚不仅此,而她的身手,恐怕比冯爱君及小金雀要高出很多……” 老夫人惊楞了很久,罗沣也目瞪口呆。这要使他们母子相信三嫂在此不是卧底,是很难的一件事。 老夫人嗫嚅着说道:“萧大侠,怎知她是裴蒂的侄女?” “是裴茵茵亲口说的。” “萧大侠,又如何能使她说出自己的身份?” “我想裴茵茵要在此刻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和三位公子之事有关,大概深怕惹起是非而被人怀疑……” “萧大侠,这我就不明白,裴蒂昔年是个失恋的女人,恨罗家尚且不及,又怎会把侄女嫁给罗家子弟?” “罗老夫人,这正是萧某要说几句话的时候了。裴蒂是个十分有担当的女人,昔年失恋,自然痛心疾首,但不久她就谅解罗老爷子了!谅解了以后,她以为,以侄女嫁到罗家,也可以补偿她个人未竟之志,也可以说,是她的遗憾……” “老实说,萧大侠,老身对于这种说法,不敢苟同,我不以为世上有这么好的人……” 萧奇宇望着沈江陵,希望他说几句话,沈江陵那时不大注意师兄妹之间的事,说道:“大嫂,当年的事,我虽不大清楚,但同门学艺,朝夕相处,总不会太陌生,冯九深沉,一点不错。师妹裴蒂被家师宠了些,自不免有点娇纵而任性,但我却知道她正派而讲义气……” 罗老太太正要反驳,忽然内间的王老夫人开了门,说道:“吟秋,这件事,本来我不打算说的,既然我正好听到了,我就不能不说了!” “姨妈,您也知道他们师门的事?” “我老婆子不知道别的,只是当年听姐姐(罗老太太的婆婆,罗健行的母亲)私下谈过健行和师妹裴蒂这件事……” “姨妈,您有话自管说出来。” 王老夫人说道:“昔年自你和健行成亲不久,健行回去后,不到半年就出师回来了。可是在你们未结婚之前,冯九常来,在我姐姐面前说那个名叫裴蒂的师妹如何如何地坏,千万别娶回家,要是作了媳妇,婆婆可有得受的了;我姐姐自然相信,才在临死前坚持健行娶你,而且马上举行婚嫁大礼。但是姐姐去世之后,我见到健行,问起那个裴蒂,他深深叹息,却不说话,后来我逼问再三,他才说为了尽孝,不违母命,放弃了一个极好的女子,她美好尚是余事,难得的是,心地善良,永不记人之仇,而且不能和健行结合,今生绝不嫁人……” 罗老太太木然坐着,不言不动,乍看好像睡觉了,停了一会,暗间的王老太太说道:“吟秋,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姨妈,我听到了……而且一个字也未漏……” “吟秋,姨妈并不愿重提这件事,也不是说那个叫裴蒂的女人好,你就不好了!而是由于萧大侠和沈大侠的话,使我觉得骨梗在喉,非说不可……” “姨妈您说是对的,如果这件事瞒我一辈子,直到我快要走的时候才告诉我,我会含恨而去的。” “吟秋,你可别想得太多,我告诉你此事,主要是来印证萧、沈二位谈冯九这人的德性。设若果真裴蒂这女人不坏,你想想看,冯九居心何在不就明白了?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人婚。这种人可真是要不得!此番你的寿诞,冯九来晃了一下,依我看哪!那老小子,不是来贺寿的,必是另有企图。” “姨妈,您说的都是实话,事情弄清了以后,我一定会有个交待的。”罗老太太说道:“其实我对裴蒂,这些年来已经没有什么了。只是此番她的门下来此捣乱,易地而处,如你们是我,又怎么想呢?” 萧奇宇突然说道:“老夫人,依在下猜测,裴蒂既然因一度走火而略有起色,这些年多不在荆山,而到各大名山中去采药,门下做的事她未必知道。极有可能,门下是受冯九的蛊惑,或者冯九假传裴蒂的命令叫他们来此捣乱,加深裴蒂及罗家的仇恨,利用完了之后灭口,裴蒂回来也弄不清楚。设若罗家向她兴师问罪,由于门徒已死,她又不知内情,在百口莫辩之下,一旦冲突起来,罗家自然人多势众……于是,这一石两鸟之下,他又可以接收裴蒂的产业了。据说裴蒂派心腹在东北经营皮货及参茸生意,手头积蓄颇丰。” 罗老太太说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一件事能见到裴蒂,澄清她不知道门下胡来的事。” 沈江陵说道:“大嫂所言极是。这件事要马上进行,由裴茵茵带路……” 萧奇宇说道:“再由沈大侠陪同前去,必能弄个水落石出了!” 沈江陵说道:“萧老弟,此事若你偏劳去一趟,是再好不过的。” 萧奇宇说道:“沈兄,弟以为你和裴蒂乃是同门,和裴茵茵即使不熟,由于你是她的长辈,也无什不便,所以你去为宜。” 沈江陵摊摊手说道:“好吧!我就和裴茵茵去一趟,大嫂,现在你们婆媳也应该以真面目相见了。” “是的,沈老弟。衣香,去把你三嫂请来。” “是的,娘!” 裴茵茵似知必是为了她的身份之事,见了老太太及沈江陵等行了礼,说道:“娘,有什么吩咐?” 罗老太太说道:“茵茵,裴蒂是你的姑姑吗?” “是的,娘!” “当年是你愿意嫁罗沅?还是你姑姑叫你嫁的?” “是姑姑叫我嫁的。当时她说罗家子弟都不错,可以说门当户对,晚辈当时也没有意见,可是来到罗家以后不久,才知道罗家的人对姑姑的误会太大太大了!” “太大了你又如何?” “媳妇又能如何?媳妇进门当天,罗沅就失踪了。我想我是新人,连屋子都不能离开,就是能离开一下,也有千百双眼睛盯住,总不会有人以为媳妇作了什么坏事吧?” “当然,你要作坏事,老身此刻能不能坐在这儿和你说话,就大有问题了。茵茵,罗沅失踪,你似乎并不怎么特别关心!” “娘!依您的看法,媳妇怎样才算关心?媳妇未过门以前,未见过罗沅,过门以后拜了堂进入洞房,一直坐到午夜已过,也没有人挑开我的盖头,就这样,我做了寡妇,几乎和望门寡差不多。媳妇不知道别人是我会怎么样?媳妇只感觉,罗沅的失踪固然可悲,而媳妇自己更是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悲苦与怨气……” “对……对……茵茵……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你这种不幸的遭遇,大致也能体会出来,的确……在你来说……和沅儿还真谈不上有任何感情,也可以说是沅儿害了你……误了你的青春……” “娘,这自然不能怪罗沅,他是被害者,而我又是一个被害者的妻子,可以说我们都极不幸,所以偶而听到有人骂姑姑,我内心十分痛苦,我想教训那些骂人的人又不敢那么做,因为那违反了姑姑的教诲。我记得姑姑过去说过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往往是莫名其妙的……。” “茵茵,婆婆我如今已完全谅解了你,这当然也是由于萧大侠和你沈师伯的缘故,现在为了印证你姑姑门下为何前来捣乱行凶这件事,你和你师伯沈大侠立刻赶回荆山,去见你姑姑。” “娘,这件事有立刻印证的必要吗?” “是的,印证之后,若与你姑姑无干,娘有件事要作重大决定,你们去吧!” 裴茵茵看了萧奇宇一眼,知道这次任务,沈江陵一定推辞过,要萧奇宇陪她去;但萧奇宇为了避嫌,力荐沈江陵陪她去,自不免内心有点幽怨,但也不便说什么。 二人走后,老太太说道:“萧大侠,你以为是冯九情场失意,裴蒂情有独钟,不为冯九所动,乃由爱生恨,唆使她的门下,要使裴蒂和罗家同归于尽,然后接收两家的财产?” “是的,到那时候,冯九的财势就更大得可怕了!” “萧大侠何时开始怀疑冯九的?” “是冯九来府上时,带来了一个徒弟,深夜萧某四下巡逻,发现冯九之徒吕超,鬼鬼祟祟地到二少夫人院中……”他只能含蓄地说了当时情况,又说道:“某夜冯九在屋中自语说:旧地重游,当为时不远了……” 内间的王老夫人说道:“吟秋,我早就看出,冯爱君那个女人不大对路哪!” 罗老太太喟然说道:“罗家祖上无德,竟娶了这么个媳妇,萧大侠,依您看,冯九会不会来救他的女儿?” “也许他认为重要的事不是先来救人。” “为什么?” “因为冯九想不到他们的阴谋败露得如此之快,他还要女儿再对付老四及老太太呢!” “萧大侠以为他会在郑州?” “说不定沈,裴二位会在荆山遇上冯九……” “什么?冯九要去灭口?” “萧某不能未卜先知,只是就事论事,因为他的计谋已达,再留他们的活口,万一裴蒂回山,必然拆穿。” “可是,冯九未必是裴蒂首徒‘玉带飘香’冷傲菊,司马钦及林枫等人的敌手。” “不错,可是冯九也有几个门徒。而且冯九以深厚的财力,已买通了几个久已不履江湖的人物,如武林四怪‘东苦、西甜、南酸。北辣’其中三个怪物,那就是‘东苦’的枯竹和尚,“南酸’的古无师及北辣‘无双刀’余恨天。这三个人也各有门下数人,像小金雀,好像是‘东苦’门下的‘夺魄铃’筱俏;冒充花旦的年轻女子就是‘南酸’古无师的门下,名叫费雪;至于卖艺耍双刀被在下扣了斗的少女,名叫艾娣,乃是北辣‘无双刀’门下。这三个怪物只要去一个,‘玉带飘香’冷傲菊加上另外二徒绝非敌手,甚至于,若裴蒂功力未完全康复的话,加上她也怕招呼不了呢!” 罗老太太说道:“萧大侠,此番您要是不来,罗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那倒不必发愁,只是另有一件事,老太太也要注意……” 萧奇宇听了一下低声说道:“也许是萧某多心,在下以为,府上仍有内奸……” 罗老太太微微色变,说道:“好毒的对手,他似乎弄不垮罗家绝不死心。不过我仔细过滤一些老人,没有一个不是罗家的心腹,会是谁呢?” “老太太,此话在下要稍作保留一下。总之,此人虽是罗家的心腹,但在重利引诱之下,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所以古人说: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仇,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所以故人以不贪为宝。” 老太太赞叹地说道:“大侠不过四十许人,已是满腹经纶,已足为我等昏庸老迈者流之师。大侠之言,真是清如梵室之钟,令人猛省;响若尼山之铎,别有深思了!” “老太太过誉,萧某这些年来,浪迹天涯,经验阅历方面稍多而已。在沈大侠和裴茵茵返回之前,戒备不可松驰……” 二十、困兽犹斗终被擒 大侠重招定乾坤 三兄弟的灵堂设在第二进偏厅中。三棺并列,触目伤情,老太太在这儿一直徘徊到午夜,不停地抚摩着三具棺木,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之一。此刻好歹被子媳及女儿劝入内宅休息。 事实上罗家上下,无一不是伤心欲绝,内总管柳直也曾陪老太太拜祭因悲泣而昏厥过。 子、丑之交,正是孙继志和林燕交班之时,女人负责上半夜守护冯爱君及小金雀牢房。那是个地窖,过去在冬季里收藏果菜的,以备过年或春天用的。 这地窖有个铁门,铁门上还有个小窗。 孙继志接了班,说道:“林姑娘回去休息吧!她们在内还安静吧?” “没有动静,孙先生,我真想不通………” 孙继志叹口气没说什么。事实上他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受了侮辱,在他来说,终生难忘。 大约是在丑时过半,“柳三脚”来了,眼圈红红地,说道:“老人家也真可怜!所以我一想起这两个贱人就牙根儿痒痒地………” 这话正说到孙继志心里去了,悻悻地说道:“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我懒得提起她们。” “还安静吗?”说着,打开门上的小窗向内望去。那知冯爱君就在门内,四道目光立刻纠结一下。 “呸!”柳三脚吐了口唾沫,“蓬”地一声把小门闭上,说道:“我几乎忍不住想进去宰了她们。” “忍耐点吧!柳大妹子,她们的长辈总要还罗家个公道的。” “孙先生,你看看这两个贱人,来嘛!仔细看看,是不是以前的样子?为什么以前我们就看不出这两个人面是木獍?” “我懒得看!”孙继志真的不想看,一看就会感到窝囊,冯爱君诬栽他,旨在造成罗家主仆的猜忌,以便逃走,居心至毒,但冯爱君低估了他们主仆之间深厚的情感。 “来嘛!看看这份猥琐相………” 孙继志走近向小窗中望进去,不由愕然。这地窖中铺了厚厚的稻草,两个年轻女人就那么四仰八叉仰卧在草上。 这睡姿在小金雀来说没有什么,一个婢女,自没受过教养,但在冯爱君来说,这就大不应该了。 可以说她是呈大字型躺在草上的。 冯爱君具有一种特殊的冷艳,这种美,自也有人欣赏,像孙继志这种老成持重的人,就算四十岁丧偶,也不会对她想入非非。 只不过,像这种场面,在一个单身汉(孙也不过四十八岁)来说,又岂能否定古圣贤的人性概说? 当然,孙继志绝不会色授魂与,只感意外的是,何以冯爱君会变得如此放浪? 但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忽见冯爱君睁开眼来,向他冷冷一笑这一笑,绝不是挑逗的笑,也不是狠毒的笑,而是有点轻蔑或幸灾乐锅的成份居多。 此时此刻,她们生命交关,很可能任何一个值班的人都会因恨之入骨而杀了她们的。她此刻实在不该有此心情作出此种表情。 孙继志人虽老成,但经验老到,见过大风大浪,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急速回身。 他的反应和动作都不谓不快,只可惜,这种预谋是难以逃过的,一掌力切而下,虽因孙继志回身一半切偏了些,却因用了九成力道,孙继志暗叫一声“好狠”!摇摇塌下。 柳直真是一位有心人,自她利用极少用的飞抓生擒冯爱君和小金雀二人起,就造成了一种忠心耿耿的形象,甚至还在灵堂上老太太身边昏厥过一次。 这理由如未揭穿是十分单纯的,因为在当时的场面上,有五个冯爱君和小金雀也逃不了,不要说还有个尺八无情在那儿。 柳直动作十分俐落,取出大钥匙,打开铁门,门半开,两人已冲了出来,可见双方的默契是十分密切的。 柳直指指一边花丛之中低声说道:“快!你们的兵刃在花丛中。由东边出去,那边警戒的是吴、韩二人,实力较弱,快!” 二人奔向花丛去取兵刃,在目前,当务之急,当然是先宰了孙继志,才可以灭口。而且绝不能迟延,骈指戳向孙的死穴。 但是,不应有的意外却发生了,有人托住了她戳下的手肘,说道:“柳总管,会不会是戳错了人………” 柳直在这瞬间真是心胆俱裂,一听这声音也就知道是谁了。当然,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在她不知不觉之中到了她的身侧,托住她的肘关节而不知。 柳直此刻只有一个“拚”字,左手猛戳萧奇宇的前身要穴。 萧奇宇连闪避都不略微闪挪,手上一加劲,只闻“咔嚓”一声,柳直的右肘已碎。戳出的一手无力垂下。 萧奇宇一抖手,柳直的身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了个身,“蓬”然摔在地上,正好,一个护院和罗沣看得清清楚楚,罗沣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萧奇宇大喝一声“回来”!拔身上屋,两个起落,迎面拦住了冯爱君和小金雀。 原来柳直把她们的兵刃预先藏在花丛中,已被萧奇宇取走,两人找兵刃多少耽误了点时间。 “萧大侠,杀人不过头点地!”冯爱君带点央求口吻说道:“况且家父和另外三位当代奇人,也会领你这份情的。只要你高抬贵手!” “冯爱君!你也知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句话吗?一个灭门绝户的凶手还有资格说这句话吗?萧某一生作事从不赶尽杀绝,而你们就必须例外。如果罗家和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虽也太狠了些,还有情可原,可是你们太阴毒了………” 这工夫又来了两个护院,而孙继志已醒,把柳直捆了起来,大媳妇和老太太也都闻声赶来了。 “老四!” “师父,徒儿在!” “先不要这么称呼,你来把冯爱君擒住,老实说,本人不屑和她动手。” “师父,我恐怕不成。我叫你怎么出招你就怎么出招,要是擒不了她,尺八无情还能混吗?” “是的,师父………” 正要撤剑,萧奇宇说道:“咱们要囫囵的,况且,冯九未到之前,不要伤她,免得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这工夫萧奇宇对大媳妇说道:“大少夫人,你把小金雀拿下。” 大媳妇一上,本是用“指桑哭槐”这招,萧奇宇大声说道:“亮翅!” 老实说,大媳妇不比小金雀高明,尤其她还有“夺魄铃”,可是萧奇宇叫她出手,没有十成把握,万一大媳妇不敢,这就等于往尺八无情脸上抹灰了。 大媳妇的“白鹤亮翅”一出,小金雀想取“夺魄铃”却办不到,妙就妙在对症下药,见招破式,用得是时候,小金雀只好一闪,那知这一招未用老,萧奇宇又喊出:“星月争辉”的“争辉”二字。 大媳妇的身手不高,却较有实战经验,而且罗氏夫妇过去都指点过她,如响斯应,招式一出,小金雀本来不服,却不禁心头暗惊,普普通通的招式,为何有此威力? 可见天下武功同出一源,不管以后分出多少支派分系,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只看临时招式之选择及搭配是否适当而已。 小金雀有点手足无措时,萧奇宇又喊出了“分鬃”。 时间太快,只好把四字的招式名称节略为“分鬃”二字。 “蓬”地一声,大媳妇一拳砸在小金雀的右乳房上。这部位根本不须击中“乳根穴”,只要正中头峰,就能把人痛昏。小金雀尖叫一声弯下身子,大媳妇跃起,以整个身子的力道下压,一掌切下。 小金雀趴下时,砸碎了一大片屋瓦。 前后不过三招,所以那边的罗沣还没出手,乍见大嫂三招摆平了小金雀,正要大声叫好,忽闻一边的罗老太太喃喃地说道:“只不过三招平凡而不能再平凡的招式,就打倒了枯竹门下得意弟子,孩子们,我们过去一向被称为武林世家,实在应该汗颜………”浯气苍凉而颓丧。而大媳妇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还不大相信小金雀是被她自己打倒的。 因为老太太那天也未能在三招内打倒小金雀,而更绝的是,小金雀根本无暇施展“夺魄铃”绝技。 “老四,你还不动手在看什么?” “是的,师父………”一式“举火燎天”,冯爱君噙着一丝冷笑,一挫身闪过,“铁牛锄地”—— 萧奇宇喊出了相反的招式.这正是一高一低的招式,很少有这种用法的,但现在用来,冯爱君的晒意立消,忽然感到信心动摇的惧意,立即施出冯九教她的精粹之学“含沙射影”,顾名思义,这一招虚幻不定,诡谲莫测。 然而,冯爱君这一招三式才施出一式不到,萧奇宇已喊出“力划鸿沟”的“鸿沟”二字!冯爱君心头一惊,这也是极平凡的招式。但却把她这一招精粹之学化解开去,接着萧奇宇又喊出“乌龙摆尾”的“摆尾”二字。 冯爱君刚才施出一招精粹,本想抢回机先,却被化解,正要再抢,才施出半招,萧奇宇已喊出“乌龙摆尾”。要收招已不及,被逼退数步。 如在素日,罗沣接不下冯爱君十五招就会落败,但现在,她怎么动脑筋,就是抢不回机先,总是处于挨打局面,才不过七招半,萧奇宇喊出“落日探戈”—— “蓬”地一声,冯爱君的左后侧肋骨上被砸了一拳,力道足有八成以上,女人总是不抗打的,痛得龇牙咧嘴向前一栽,老四又一肘砸下。 冯爱君发出一声尖叫,也趴在屋面上了。 “成了!”萧奇宇说道:“她伤得已不轻,带回去……” 萧奇宇已经下屋去了,罗沣挥拳怪叫了一声,说道:“娘!只有八九招吧?” “还不到八招!老四……你要是贴不上这位明师,你这辈子的成就就很有限了………” 稍后,碎了右肘的柳三脚,小金雀和冯爱君都躺在花厅地上。这儿只有老太太、萧奇宇、大媳妇,罗沣及林燕等人。 孙继志流年不利,倒楣的事不打一处来,窝囊地站在门外,身子仍然有点发抖。 “柳直………”罗老太太漠然说道:“又是老身对不起你吗?” “没有,老太太,我柳直老来失足变节,也不必编造什么理由,不过是冯九此番到罗家拜寿,私下许我千两黄金,协助冯爱君及小金雀,如她们事败,可以协助她们逃走……” “有没有交待,万一她们失败了!而你也救不了她们时又当如何?”这是萧奇宇问的。 “他叫我尽量救冯爱君,必要时可杀小金雀灭口,刚才若给我时间,我就会杀死小金雀灭口,我衣袋中有毒粉。在上风头一弹即可………” “嘿………”老太太气极,发出悲极的笑声,说道:“好可恶………好阴毒的冯九………把他们再押下去……” 二一、杀人灭口垂死斗 明争暗夺缘于情 司马钦和林枫在喝酒,司马钦的神情有点落寞,林枫不停地安慰他,说道:“二师兄,不是我说你,败在谁手中都可以窝囊不服,只有败在尺八无情手中,不必放在心上。不是我泄气,那次师姐去击鼓,虽造成了罗家的自己人火并,但尺八无情到鼓楼擂了几下,师姐回来说过‘望尘莫及’的话。” 司马钦忿忿说道:“尺八无情不是三头六臂,将来师父和冯师伯联手……”月光下一个人影站在门外,二人望去,正是师伯冯九! 林枫还打点孩子气叫道:“冯师伯,您好!” “好……好……”冯九负手进入屋中。裴蒂在荆山经营了二三十年,已有了相当的规模,宅院颇大,中央石造五七间房子,是裴蒂及首徒“玉带飘香”冷傲菊的住处。司马钦和林枫住在原木建造的屋中。山下开了田地。 司马钦和林枫站起见礼,司马钦说道:“冯师伯,小侄有辱师伯交付的使命……” “不要介意,你们想想看,有尺八无情在,你们那会占到便宜?你们师父也快回来了吧?” 林枫说道:“师父早该回来了!已经迟回一两天了,过去规定的返回日期,从未逾期过。” 司马钦说道:“师伯,爱君师姐在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不大清楚,不过也不必担心,还有一根暗椿在那边,相信不会出事,就算出了事,也能做适当处理……”出手逾电,司马钦万没料到,冯九是来灭口的,尽力一闪,未中“膻中”要穴,却被戳在稍右的”袖封穴”上。 “师伯您……”司马钦毕竟经验老到,一看冯九那张马脸,黄澄澄的眸子中射出狡狯的冷芒,即已了然,只可惜太晚了。 林枫一楞,冯九距他更近,一肘撞出,正中林枫的“建里穴”。这是三十六人死穴之一。林枫倒地不动了。 司马钦可还没死,已洞察冯九的阴谋,在此生死关头,不甘全部就歼,集全部力气而大叫着:“师姐小心……冯九杀人灭口!师姐小心……” 冯九一脚蹴在他的“章门穴”上。司马钦的身子砸在原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整个屋子“咯吱”作响,簌簌落尘。 冯九一回头也看到门外有个影子,和刚才司马钦及林枫看到他差不多,原来正是“玉带飘音”冷傲菊。 若论功夫,冷傲菊学得最多,也最扎实,二十八岁比司马钦大几个月而己,长得很清秀,处事却十分冷静,说道:“师伯似要以行动表明态度,而不是用口!” “傲菊,你听我说,他们两个欺师犯上……” “师伯,如果是在您一到这儿,我就自大宅那边来此看到了一切了呢?” 冯九冷冷干笑,说道:“知道了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自然有,至少我们已知师伯废物利用之后,现在要杀我们灭口。当初师伯说是家师在长白山遇上你,同意由你指挥门下向罗家讨回公道,我就有点怀疑,因为严格的说,除了罗家仇视我们之外,谈不上什么仇恨。因此,我去过罗家二次,第二次就拒绝再去,不久看出,不过是为了帮你达到某种野心而已。” “不错。可惜你也是后知后觉,来不及了!” 冷傲菊撤下天孙锦玉带,此玉带长一丈三,坚勒无比,宝刀宝剑不能伤它,冯九也知道冷傲菊功力极深厚,不便轻敌,也撤下了剑,却不出屋。 冷傲菊的玉带要宽敞的地方才能施展,这正是冯九不到屋外的原因,两人一试之下,冯九暗暗点头,若以司马钦和林枫二人的功力来估冷傲菊那就错了。 三十余招过去,冷傲菊绝招尽出,她知道绝不能败,更不能死,反之,连她的师父都逃不出此劫。因为师父对这山上的事一无所知,将来回来,冯九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冷傲菊越战越勇,玉带曾缠住冯九的右臂一下,深以为也许八九十招内可以击退他。 她那知冯九之阴之诈?那不过是藏拙而造成冷傲菊的错觉而已,不过他也相信若不撤剑,一百五十招以内胜不了她。 冯九显出内力不继的样子,诱冷傲菊急攻躁进,此刻玉带自冯九脚下扫过收带不及,被一掌砸了出去。 冷傲菊的身子飞出门外,知道伤得不轻,也知道这老狐狸虚伪得可怕,他能如此,自己为何不能自败中用险取胜? 运内力逼血上冲,“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似想来个“鲤鱼打挺”,双腿已跪在地上。 她的表演并不比冯九逊色。冯九以为,宰了以后也好尽快清理现场,估计裴蒂也该回来了,走出屋外,一剑刺向她的咽喉。 冷傲菊早已蓄力待发,玉带“唰”地飞出,“白蛇吐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缠在冯九的右小腿一抖。 这一抖,冯九固然是倒下了,但因她的确受了内伤,那玉带上的力道不足,已经松开,要再扫出玉带另一端已经迟了。冯九趁她力已用老,换招不及,剑花朵朵,凝为一点寒星,如电刺到。 冷傲菊几乎无信心避过这一招,人在生命危急时,只得先求保命,放弃全身而退的念头,连翻带滚,只闻“嗤”地一声,衣衫破裂,肩臂上中了一剑,深达数寸。 冯久亦步亦趋,说道:“我看你还能折腾多久……”再次一剑扬上,冷傲菊的玉带扬出,人已半蹲着射出一丈。 但冯九跟进的速度比她快了一步,这一剑又刺在她的左大腿上,似要顺势往上挑划,以便开膛破肚。 他此刻的的确确是有此种机会与能力,黄澄澄的眸子中充满了自信,然而,剑还没有挑划,却被另一道剑尖压住。 “当”地一声,冯九的剑被挑开,此人的剑往下一沉一挺,冯九的剑差点脱手,不由惊叫一声疾退三步,分不出是惊是怒或是悸惧,说道:“大……大师兄……是您……” “我是你的大师兄吗?” “师兄……何出此言?” “这些年来,我早就隐隐看出,你的城府极深,本以为你是重商轻武,这也无不可,武林中人如能跳出这个是非圈子,那才是高手,没想到你……” “大……大师伯……他……他冒家师之名……唆使我们师兄弟……配合四怪门下……前往大师伯府上行凶捣乱……据说……大师伯的长公子罗湘大哥已……已被他派去卧底的冯爱君、‘夺魄铃’以及另一不知名的高手得手了……” “怎么?我那湘儿他也……”语音在夜空颤抖。 “是的。大师伯,已得到确实消息,罗大哥、二哥及三哥的尸体,都在为衣香妹封存的女儿红巨缸中发现……” 冯九自知百口莫辨,自悔动作稍迟了半步,一剑击到,罗健行为大师兄,功力毕竟深厚多多,闪过一剑,袖口上有一破孔,但反攻三剑,冯九连退三四步,缓过一口气猛攻两剑,扭身疾窜逃去。 罗健行本想去追,但为了冷傲菊只好先救人,为她止血,再为她上了金创药,说道:“傲菊,师伯出门已有一个多月,却一直找不到你师父,因而两家的误会也一直未能解释,现在罗家在风雨飘摇之中,我必须马上赶回。” “大师伯理应如此,冯师伯想挑起本门与罗师伯家的仇恨而火并,他要从中取利。大师们快点赶回去吧!” “傲菊,我总要先把你安顿一下,这儿可有隐秘之处?要不,师伯放心不下,又不知你师父何时回来?” “不妨,师伯,师父有个秘室,只有师父和晚辈知道,在两边石屋之中……” 罗健行把她送进秘室,原来这是利用开山伐石筑石屋时就在不高的小山壁上做了地窖秘室,出口是活动的大磨磨板,厚尺余。 罗健行为她弄了些食物,而这里也有岩泉饮水,—切弄好说道:“师伯之所以敢离开罗家出来找你师父,弄清老二及老三失踪,谣传是你师父所为之事,是因为尺八无情在罗家,还有你沈师伯。” “然而,罗湘大师兄还不是……” “唉!那是因为萧大侠去得晚了些,要知道,罗家上下、主仆全计一百来人,份子复杂,初去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弄清每个人的来历,何况他还是一位大夫的身份。” “罗师伯,现在不是已可证明二师兄罗资及三师兄罗沅都是冯师伯甚至是冯爱君和小金雀干的了?” “当然,所以我要立刻赶回去,可惜我离开罗家为找你师父,耽误了时间,家中也发生了不幸,而我却不在家。” 师伯就尽快回去吧!冯师伯说不定仍会到罗师伯府上去的。” “罗健行离开不到两个时辰,真是太不巧了,裴蒂居然回来了,到处找不到人,却在门下的住处发现了血渍,而且是不久之前流的血,也看到了尸体。 她到处找不到人,就想到秘室,结果在秘室中找到了冷傲菊。 “师父……”冷傲菊拜下,悲声说道:“师父要是早回两个多时辰,就可以遇上大师伯了!” “怎么?你大师伯来了?有什么事?” “师伯说是为了二、三师兄失踪之事,谣传与师父有关,师伯要来印证一下,但是没想到,大师兄罗湘也……也死了……” “罗湘也死了?”裴蒂四十六岁,看来比她实际的年纪小些,也隐隐可以看出,当年必是一位美人胚子,而且打扮极为朴素。 “启禀师父,在罗师伯未来之前,冯师伯来过,杀了二师弟司马钦和三师弟林枫,徒儿受了伤,幸大师伯及时赶到……” 裴蒂失声说道:“冯九为什么会对晚辈下毒手?快起来说,还跪着干什么?” “师父,弟子们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请师父以门规赐罪……” “你……你说什么?傲菊,为师一向知道你的为人,你犯了何错?” 冷傲菊说了冯九假传师父命令,要他们与冯师伯门下配合到罗家去行凶捣乱,理由是罗家邀来高手要消灭同门……。 裴蒂默然良久,喟然长叹,说道:“你师祖当年曾私下对我说过,大师兄为人刚直;沈二师兄生性疏懒,成就不大,但为人也极正派;谈到冯九三师兄,师父微微摇头,没说什么。我当时年轻,还不能体会你师祖的深意,如今想来,恩师似已默察门下每个人的心性……。起来吧!你总算能悬崖勒马。当然,也幸亏你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你,要不,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这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呼叫声:“裴师妹……裴师妹在家吗?” “噫?这口音好像是二师兄的口音。” “师父,请小心点!说不定是冯师伯又回来了!他再次回来。必不会是一个人的。” 裴蒂自石门缝中看出,来了二人,其中一人果然是二师兄沈江陵,而另一个竟是侄女裴茵茵,似乎二人都受了伤,立即出了秘室。 把二人让入秘室之后,裴蒂正要向沈江陵拜下,沈江陵立刻阻止,说道:“师妹,无怪几位师兄弟都对你倾心哩!一别二十余年。你并未老……” “沈师兄,这光景还开玩笑,师妹这些年因练功时不小心走火,病魔缠身十余年,近二三年半方复原,也是到处采药自疗成功的。我要是不出远门采药,也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沈师兄,罗湘听说也……” “是的,都死在冯爱君及‘东苦’门下‘夺魄铃’的手下。尸体在为罗家千金封存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巨缸中发现,一共三具……” “这件惨事罗师嫂一定伤心欲绝了……” 沈江陵暗暗一叹,罗大嫂这些年恨透了这位小师妹,甚至以为是她放的火使大嫂失明的,此事不可能传不到小师妹耳中。而她居然不记仇怨,说道:“师妹,罗家对你十分不谅解,而你居然丝毫未放在心上。” 裴蒂淡然一笑,说道:“那又何必?如我放在心上,则两家之误会必然更深。所以我相信,师兄师嫂日久必能相信我。古人说:信人者,人未必尽诚,己则独诚矣;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小妹一向以这几句名言自励。” “师妹,我真服了你,也深深以为,大师兄昔年非你不可那份执着是有道理的。” 裴蒂苦笑摇手,说道:“二师兄,往事不堪回首,请勿再提。沈师兄,我真想不通。冯师兄和罗师兄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顺便说了冯九来杀人之事。 “看来师妹还是当局者迷,他们之间的基本怨恨,自然是为了你,昔年大师兄和你接近是明的,暗中冯九可曾接近过你?” 她点点头,足证冯九之紧贴不下于罗健行。 “而冯九却到罗家去对师兄的老母说你的坏话,说是如大师兄娶了你,简直不堪设想,如果你是一位做婆婆的又该如何?所以罗伯母强逼大师兄娶他的表妹,罗大嫂后来因家中失火失明,也曾怀疑是你放的火,我本不愿谈这些,好在师妹有容人之量,不放在心上,我才敢说。” 裴蒂连连苦笑摇头,表示这想法太荒谬,说道:“罗家情况如何了?” “我们来时,冯爱君及小金雀已在尺八无情的掌握之中。谅不成问题,不过另有一事,我不明白,昔年要茵茵嫁到罗家是师妹的主意?” “是的,但并未揭穿,我只是以为罗家子弟都不错,亲上加亲是件好事。” “可是师妹,这件事很可能造成更大的误会,尚幸茵茵极会保密,直到最近,才被尺八无情看破,而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点意思呢!” “沈师伯,您……” 沈江陵笑笑说道:“茵茵,我是实话实说,不过萧奇宇这个人,用情极专,在漓江之畔,他有个司马环翠姑娘在等他,他是否能……” 裴蒂肃容说道:“这要看萧大侠的态度如何?他若无意,就不该招惹茵茵,如果有意,此人就不能算是用情专一不二色的人了。” “师妹,萧奇宇这人师兄深知,如无司马环翠姑娘,他和茵茵真是一对,而罗大嫂也极反对媳妇守寡,况且茵茵和罗沅虽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师兄,看你们二人似乎受了点伤。” “不重,不重。”沈江陵说道:“在刚进入荆山之中时,忽然自林中冲出十七八个蒙面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我们两人虽然伤了他们十七八个,我们都受了点伤,好在我使了点诈……” “记得沈师兄是不惯使诈的人。” “没有办法,如当时他们死拼不退,我们两人很难全身而退,所以我故意说:‘八绝书生’老弟怎么还不来,他是很少失信的,你猜怎么样?” “人的名,树的影,把他们唬退了?” “不错。如果萧奇宇真的来了,那些人一个也别想圆团着回去。 裴蒂喟然说道:“司马钦这人作事较易冲动,不肯用脑筋,要不是尺八无情认出了他,也知他善使火器而在‘轰天雷’上作了手脚,这后果就太可怕了!因此我想趁此机会去见见罗大嫂,解释误会。” 这当然好,说去就去,我们马上就走吧!我估计,冯九来此灭口之后,由于阴谋败露,必然打铁趁热,到罗家去行凶。” “他的力量够吗?” “师妹难道没听说过,连武林三怪‘东苦’‘南酸’及,北辣’都被他收卖了,这次要去,必然是倾巢而出,孤注一掷了!” “那就走吧!师兄,也许我们还赶得上这次危机……”埋了司马钦及林枫的尸体上了路。 二二、出殡途中遭劫杀 仁人之忍祸又起 罗家三兄弟出殡,极尽哀荣,墓地在镇外一里处,在罗家鼓楼上就可以看到墓地。 送殡的自然包括罗家所有的人,老太太也去了,为了罗沣的安全,尺八无情也是送殡者之一。 在大宅中留守的只有孙继志、包光庭,包光庭去找冯九已回,自是没有找到。还有吴大舌头、韩七及七八个护院。 当送殡行列快要出镇时,大敌已临,但是,来者只有十来个蒙面人,要是一下子来了三五十个,以孙继志的谨慎,必然上鼓楼发出信号传回送殡的人,既然只有十来个,以家中留守的人手足可应付了。 这十来个蒙面人的身手,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反正孙继志一个人招呼三个,并不很吃力。 他的剑术是主人罗健行亲传,且罗夫人还传了他些精粹拐招,动手之下,信心十足。 包光庭接下两个,另外吴、韩各接下一个,护院们接下四五个。 这种均势保持了不到盏茶工夫,一下子不知自何处又钻出七八个来,不免压力大增。但大家拚命招呼,一时之间还不会太危急。 可是对方成心吊胃口,不久又增加了七八个,现在又是三十来个了。显然对方已有预谋,趁出殡时,先把留守的人打倒再说。 这么一来,首先吃紧的是七八个护院,他们最大的实力也不过是一人招呼一个,如今却要一人招呼两个,吴、韩二人每人招呼三个。而孙、包二人,每人各招呼六个以上。 老实说,他们二人各招呼五六个,还要比吴、韩及护院们好些。首先倒下两个护院,韩七一看不妙,冲出圈外向鼓楼上疾奔。 对方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其中一个待他窜到木梯一半时,三枚枣核镖把他射伤。两个人上去把他截了下来,韩七狠声说道:“你姐!那里来的下三滥,不敢亮盘,以多欺少……” 此刻在罗宅后面,裴蒂、沈江陵、裴茵茵三人,已到了罗家林中的祠堂附近。裴蒂侧耳一听,肃然说道:“沈师兄,罗家似有打斗声。” 沈江陵说道:“不错,也许我们来迟了一步……”三人正要加速赶往罗宅,一下子自罗家祠堂中掠出三十个蒙面大汉。 沈江陵“嘿嘿”冷笑说道:“朋友们,把头套取下吧!沈某知道你们的来历。” 这三十来个没有一个吭声,迅速包围了三人,各种兵刃有如盖房架屋似地罩下。这些人一对一,当然不是三人敌手,可是有所谓,一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在高手面前以多胜少也未必有用。然而,有个例外,那就是个个以玩命的打法,只攻不守。 与这些角色一命换一命,沈、裴等三人自然不干。而对方也猜透了这一点,因而,以三对三十三个,虽都是武林高手,打来却十分吃力。 人家早已猜到三人由荆山来此,路线必是罗家大宅之后这一片丛林,由于是罗家私产,白天定很少有人来此,早就在此埋伏了。 凡是和罗家共进退的人都要干掉。 这工夫,又自祠堂中射出十来个……。 此刻大宅中的情况越来越危急,护院八人已倒下五个,另外三个都已挂彩数处,浴血而战。罗家主人待人宽厚,除非另有居心者,不会有一个人临难苟免而逃避的,必战至倒地不起而止。 吴大舌头身上被戮了一枪,砍了三刀,韩七也中了两刀,被砸了两鞭,像血头公鸡似地,二人都是边战边骂,手底下吃了亏,嘴皮上占尽了上风。 包光庭的戟上血渍斑斑,显示他身中五刀一剑,他也在别人肉上戮了五七下,由于两腿上受伤颇重,步履已经不稳了。 一声大喝,孙继志一式“横扫千军”,又伤了对方二人,但他自己也向前栽了几步。他的背上还为一柄飞刀戮着,左肩血流如注,右额上有一道口子,皮肉翻起,露出了颅骨。 孙继志深知,再有半个时辰,包括他自己在内,全部都要倒下。倒下算不了什么,而是全部倒下之后,敌人会埋伏在宅内突袭,或者到处点火,连谷仓也付之一炬。 这工夫一分神,胯骨上又中了一杵,痛彻心脾,后侧又跺来一脚,他的身子飞了出去,背上的飞刀却掉了。可是他的神智非常清楚,人在地上滚动,忽见附近地上有十来枚敌人射韩七的枣核镖,立即抢了四五颗扣在手中。 这工夫一刀一剑像屠夫斩肉似地砍下。他再次一滚,在跃起时,扬手全力掷出了五枚枣核镖。 “咚……”手劲用得不当,第一,二枚造成较大的声音,但第三,四枚却把枣核镖射破鼓皮,进入鼓中,这样所造成的声音不是“咚咚”声,而是“刈刈”声了。 当然,相距一里左右的墓地,也许这两声已经够了。而孙继志掷出镖的同时,背上又中了一柄飞刀。 包光庭看到了这一幕,他本想与孙继志一起背对背拒敌,但敌人不让他们接近。而敌人倒下了约二十余人,奇的是,现场上拚搏的还有三十来个。 因为他们不能留下人质,死的伤的一倒下就弄走,大宅侧面有三辆双马篷车,只闻弄出的尸体被抬着双臂及双脚往车中不断地丢,发出“蓬蓬”之声。车一满就离开。走出五七里找个偏僻无人之处,掘坑就埋入。 他们似乎绝对相信“死了!死了!”这句话,人一死,所有的师徒、师兄弟或其他的亲属关系也都不存在了。一坯黄土埋掉了一切。 此刻大宅后的三人也都受了伤,但因这三人的身份及身手又高一层,虽然敌人同样多,情况却比内宅好得多了。 内宅诸人,混身血汗不分,要不是对方有头套,由于他们满身满脸的血污,恐怕连自己的人也认不出来了。 在此同时,有人打开了地牢,放出了冯爱君及小金雀,那人说道:“冯姑娘,柳三脚右肘已碎,已是废物一个,就让她自生自灭算了!” “胡说!”冯爱君冷冷地说道:“那样她会守口如瓶,不把我们的秘密说出来吗?” “这……是的……”一看冯爱君的眼色,这人上前正要出手。 柳三脚切齿说道:“这正是所谓:声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节,半生清苦俱非!姓柳的自作孽,活该倒楣,没有话说。冯爱君!你们父女不会成功的,只是比我迟走一步罢了……”“咯吱”一声,自断舌根而亡。 冯爱君和小金雀出了地窖,问了此人关于双方火并的情况,她想了一下,掉头就走。小金雀说道:“姑娘,这正是报仇雪恨之时,姑娘意欲何往?” 冯爱君心里有数,送殡者回来,就算自己这边有几张王牌没露面,她也不具太大信心,狠狠地说道:“我要尺八无情发现,最后他仍是输家……”说毕上屋疾驰而去。 墓地中的人声吵杂,可以说大多数人都未听到罗宅的鼓音。只有萧奇宇身在墓地,心在罗宅。 他立刻对罗老太太打个招呼,带着罗沣,向大宅疾驰。由墓地返回罗宅、走捷径要经过宅后丛林及祠堂,自然遇上了陷于苦战,都已受伤的裴蒂、沈江陵及裴茵茵了。 这儿和罗宅内一样,死的伤的立刻弄走,如果是重伤,干脆和死的一起入土,干净俐落。所以血搏了半个多时辰,倒下不下二十七八人之多,现场上还有近三十个人在玩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只攻不守,反正就这一百半斤人豁出去了。 因而,裴蒂肩、臂上血渍班燃,沈江陵腰上及腿上都有伤,而裴茵茵反而只有左臂上一处伤痕。原来她的姑姑和沈江陵都护着她,宁愿他们自己身上多杀几道疤痕,也尽可能不使她受伤,事实上沈、裴二人早在荆山受了伤迄今未愈。 “沈兄、茵茵,还有一位可能就是裴女士了吧?就由在下打发这些不怕死的家伙如何……” 三人尚未退下,人影已在三十几个蒙面人之中了,只见碧芒闪烁伸缩,每闪一次,必有一人倒下,但并非死亡,却不能再爬起玩命了。 在碧芒闪烁之中,萧奇宇拳脚也没闲着,拳山腿浪,“咻咻”声此起彼落,一个个败絮似的身子飞出。原来碧芒正是他的玉箫,过去一直未用这“飞箫”绝技,箫自袖中震出,击中对方身上穴道即回。当然,这要眼明手快、角度和方位也要恰到好处,弹回的路线才能抬手即可入袖或入手。 结果二十八个,不到盏茶工夫,全部倒下,而且都被击中穴道,内腑受伤,即使有人来为他们解了穴道,也不能再战了。 罗沣大叫着:“师父,沈师伯等三位尚且受了伤,您一个人……”萧奇宇脸一沉,罗沣立刻打住。 裴蒂裣衽为礼说道:“武林中常常会说这句话:技高一筹压死人。但今日瞻仰大侠神技,就不能不修改刚才那句话了。又岂仅是技高一筹而已……” “裴女士过奖,其实‘飞箫’对付这种货色也算不了什么,遇上高手就未必灵光,三位知不知道这些蒙面人的来历?” 沈江陵扬开十来个面套看了一下,说道:“有的似曾相识,至少有一半以上是冯九全国各兵器铺中的人物。” “这就对了!三位,我们要快点进宅看看……” 宅内的情况惨不忍睹,吴、韩二人和八个护院已倒地不起,孙继志和包光庭混身血污,包的左臂被一蒙面人砍下,还有皮肉相连,但他摇晃着还想拚命。 孙继志挥出一剑,单膝跪地,要站起来时,一个蒙面人以剑去刺他另一个膝盖,似想叫他双膝跪地。 另外一些嚷嚷着要去点火。 于是沈、裴等三人开始了杀戮。萧奇宇以“飞箫”击倒了去杀包光庭的人,碧光回袖,一式“八步登空”已到了刺杀孙继志那人的身侧,说道:“何必那么狠……” 这人悚然回头,一掌按在他的脸上轻轻一搓揉,五官皆离位,但却死不了,一脚踢了出去。 这些人并没有用宅后林中那些人的打法,只攻不守,在这样情况下,不到两盏茶工夫,已有一半倒下。 然而,在墓地中呢?以罗老太太,林燕及大媳妇为首,另外有七八个护院,在刚刚下葬了罗家三兄弟,吹鼓手及僧道们都已离开之时,忽然来了二十来个蒙面汉子。 就在墓地内厮杀起来。 老太太等三人,固然厉害,但七八个护院就不成了,很快就负伤失去战斗力,然而,蒙面人在老太太的巨拐,林燕及大媳妇的剑下,也占不到便宜。这三个人可以说满腔仇火,正好找到了发泄对象,以致产生相反的现象,这三人只攻不守,活不活简直是无所谓了。 以这三人的身手,只攻不守之下,这些蒙面汉子那会是敌手,全部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二十来个,全在墓地陪葬了。 当然,这三人并非一点伤也没有。 就在宅内的放火者全部被拾夺了,罗沣发现受伤的蒙面人中一个女的是小金雀时,大家到地窖去一看,发现柳三脚已死,冯爱君已不见时,而真正的对手才出现了。萧奇宇对沈江陵说了几句话,沈江陵和裴茵茵立刻到墓地去了。 为首的是冯九,后面有他的大徒褚强,手提七尺多长的鸭嘴枪,以及他的三徒汤勤,这个背着厚背刀。 后面是“东苦”苦行僧枯竹,此人过去无什恶行,只为了冯九的二千两黄金,年约五旬,一柄大戒刀,比一般人用的宽一倍也厚一倍,因他的个子也十分粗壮高大。 其次是“南酸”古无师,约五十左右,一副假道学模样,初秋的天气,丝绸大衫上还罩了一件嵌肩。 最后那个就是“北辣”“无双刀”余恨天了。据说此人一生中连娶四个老婆,都未超过一年半,相继病死,娶第五个老婆是六月天,轿子到了家,撩开轿帘一看,人已经死了。大概是天太热,而新娘穿的又多,轿中又不大透气之故。 所以他本名余竹心,由于恨造物者,就改名为余恨天了。而他的刀法,在他改名之后五年内大为精进,因而获得“无双刀”之名,他也把首徒带来,此人叫梁仪,也用双刀。 此人一年到头只是一套灰布衫裤,一双二踢脚沙鞋。不识者必以为他是某大户的长工呢!五十岁的人,由于发白须密,看来将近七十了。 “幸会!幸会!”萧奇宇抚掌说道:“武林四奇(本是四怪,因其中有裴蒂,所以改称四奇,这是因为他对痴情女子最为敬重。)全都到齐了,但裴女士明是非、辨黑白。人家不作贻笑武林之事,所以萧某真为裴女士抱屈,当初是那位仁兄居然把这位侠女之名和你们三位并列一起?” 古无师冷笑道:“裴蒂之名与我等并列,有何不好?” 萧奇宇愕然说道:“不知这位高姓大名?” “在下古无师!” “噢!噢!尊驾就是所谓“南酸”“圣手书生”古无师对不对?” “武林中何人不知在下之名?” 萧奇宇喟然长叹,说道:“俗语说: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古无师要动手,冯九使了个眼色,古无师悻悻而退。 萧奇宇说道:“我想三位都是年届不惑的人,是非屈直不会不知,冯九昔年对师妹裴女士有意,怎奈流水有情,落花无意,这可以说是世上最最无奈的事。冯九失恋之下,怀恨在心,百般挑拨破坏,而且把女儿放在罗家害人纵火,使罗老夫人失明,也使他们夫妇反目。至于还有一位“夺魄铃”小金雀姑娘,听说是一位空门高人门下,我想这可能是传闻失实吧?而现在,罗家连丧三子,只剩下一个老四,也差点被人家做了,据说是想把罗家灭门绝户,一口不留,然后冯某再以亲家翁的姿态前来接管罗家偌大产业。不知三位今日来此,是为罗家主持公道呢?抑是为冯某前来助拳?” 冯九冷笑说道:“姓萧的,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和罗家是沾亲还是带故?别人把你尺八无情说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这世上要是没有你,太阳会从西边出来,月亮会从东边落下,哼!今天我们要是不能把你……” “冯施主……”“东苦”一吆呼,冯九就立刻打住,知道话不可说得太绝,回头抱拳说道:“大师……” 枯竹合什说道:“森罗万象,梦幻泡影,萧大侠一代高人,何必多事而自找麻烦?” 萧奇宇微微一笑,说道:“羁锁于物欲,觉吾生之可哀,夷犹抱性真,觉吾生之可乐。知其可哀,则尘情立破;知其可乐,则圣境自臻。先人又云:能休则尘境为真境;未了则僧家是俗家。大师以为如何?” 枯竹为之语塞。古无师巨大钢折扇已撒在手中,说道:“此乃狂徒,何必与他徒费唇舌,此人不除,武林岂有宁日耶?” 韩七并未死,只是重伤装死而已,听了半天的无耻烂言,实在忍不住了,骂道:“你们明明都是些强盗……都是些血贼……却播来摆去地像个人似的……你姐!你们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萧奇宇立即叫罗沣去救韩七,发现吴大舌头也没死,但也只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现在除了萧奇宇还有裴蒂,另外还有罗沣。这工夫马夫靳二和花匠厚耘外出刚回,罗沣叫他们带着救孙继志及包光庭等人。 而此刻加上了冯九,凑成了“四怪”,把萧奇宇包围起来,裴蒂亮出剑,萧奇宇嘴皮翕动了一会,意思是请维护老四的安全以及保护受伤及救伤者的安全,这四个他接下了。 就凭人家这份雄心,就够人心折的了。 裴蒂与这三人齐名,即使比其中一个“南酸”高明些,也极有限,她自信以一对二,未必能接下人家百招。可是尺八无情要以一对四,很有可能连他们的门下也包括在内了。 若加上冯九的大徒褚强,三徒汤勤以及“无双刀”余恨天的首徒梁仪,其实力相当于五个“四怪”。 先攻的是褚强,七尺长的鸭嘴枪幻起面盆大的枪花当胸刺到,后侧攻到的是余恨天首徒梁仪的双刀,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一点不错,梁仪尽得余恨天所传,和被扣了斗的师妹艾娣那套刀法相比,就高明多了。 而冯九的三徒汤勤,也自左侧扫来一刀。 四个老的,似想先看看风水,到底八绝书生绝到啥程度? 萧奇宇故意不马上打倒他们,以徒手相搏,拨开鸭嘴枪枪镞,双刀砍空,把使厚背刀的汤勤踢了个踉跄。 三怪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起的人物,所以还不想上,但冯九却挥剑而上,说道:“各位,既然来了!就别闲着,早料理了也好结付……” 所谓“结付”,是指每人二千两黄金,除了预付了三百两之外,其余的在此事完了时马上结清。所以看在金子份上,“四怪”之三加上冯九及门人齐上,也顾不得好不好听了。 先上的是冯九,第二个就是古无师,但枯竹和余恨天二人要显示自己是压轴大牌,都慢腾腾地不肯先上而最后出马。 可是现在,萧奇宇为清除障碍,这才来了真的,也可以说,绝对不在老一辈的未出手之前打倒小辈。 在闪过冯九一剑及古无师的一扇时,抬手之下,碧光耀眼,正中冯九三徒汤勤的背肩下侧的“天守穴”。汤勤往前一栽,碧光弹回,但力道及速度不快,萧奇宇伸手一拨,玉箫向右侧射出,“夺”地一声,击中余恨天首徒梁仪的“步廊穴”上。碧光再次射回前,萧奇宇翻腕扭步,把冯九逼退两步,看似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事实却是快逾闪电,脚一勾一剔,古无师必须拔身闪过,就在这瞬间,弹回的玉箫被他再次一拨,竟向左后侧射出,真有如云隙中射出的闪电,正中冯九大徒褚强的“大横穴”。 褚强尖叫了半声,被那一箫的震力震出三四步,倒地滚出。总之,三个人倒下,没用半招,事实上这也算不了招式。 而且,他一定要在老的已有人出手之时才打倒小的,这在冯九和古无师来说,自然是脸上无光了。 但是,并非萧奇宇就那么轻松洒脱,手到擒来,古无师的大钢扇一合一开,“唰”地一声有如巨大而薄的斧刀,自萧奇宇的左腋下泻过,名列“四怪”,也不是虚名浪得,五十四式“风雷扇”在武林中也出过锋头,而冯九的剑也自他的腰上三寸处堪堪扫过。 还在一边磨蹭的“无双刀”和枯竹,心里也都清楚,既然都已经有两人和小辈联手了,还争什么虚假的面子和身份?枯竹抡起宽大的戒刀,带起一阵罡风,搂头砍下。 接着就是余恨天的双刀,有如“玉龙空中斗,鳞甲满天飞”的风雪狂飚。寒气令人无法张目,冷风使人呼吸不畅。萧奇宇在光焰寒芒中辗转翻腾,几乎在每一个瞬间的孔隙,他的身影已如“白驹过隙”穿掠而过。 出道以来,他经历过很多凶险绝危的场面,遭受过一流高手的合击,但这一次,武林中没有前例,也没有一个绝世高手敢于泰然接下这四个不同武功,不同心性而各据一方的霸才。 这是他们利益之所系,更是他们名誉之存亡绝续,后者似比前者更加重要。 “飞箫”出袖,找那最弱的一环,那就是古无师,但此来彼往,刀起剑落的间隙少之又少,简直不容你缓一口气。箫是击中了古无师的“曲垣穴”附近,但本要击他的背后正中“陶道穴”,却因这种人物的动作毕竟快速,而且非但未击中正穴,也未歪打正着“曲垣穴”,自此穴外侧蹭滑而过。 即使如此,古无师也大吃一惊,右膀一麻,急忙向外疾滑。幸冯九一式“凤点头”攻到,萧奇宇不得不自救。因为这一飞箫既然未击正中,弹回的路线偏差,必须预先在弹回的方向接住。 正如他对裴蒂之所言:对付那些人物可以,像这等一流怪物,就不可故技重施了。 所以接住玉箫之后,正好枯竹的巨大戒刀以“五丁开山”之式劈下,萧奇宇成心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玉箫往巨刀刃上一贴一滑,越过虎口,扫向手腕的“太渊穴”。 枯竹没见过这么大胆而精准的招式,急忙撤步沉腕,但衣袖“嗤”地一声被挑破,当然,余恨天的双刀,和古无师的钢扇又已上下攻到。 而冯九的剑总是诡谲如狐地找寻空档,此刻也自后侧猛刺而来。 武功再好,不能分身,往往就会败在不同方位和角度的同时猛攻之下。此刻的萧奇宇,就有分身之术、压力无筹的感受。 这仅是枯竹急退时瞬间的事,尺八无情受到毕生最大最险的考验,在一边的裴蒂心目中,这也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所以剑已撒出,滑前三四步蓄势以待。 萧奇宇在几个魔头嘴角上噙着狞笑的瞬间,一式“鹰滚隼翻”,自余恨天的双刀芒焰中闪过,再一扭腰,使身子折成波浪型堪堪让过冯九的一剑,箫上碧芒打闪,“巧数寒萼”攻守兼备,退了古无师近似同归于尽的人、扇齐上。转过身,枯竹的大戒刀已到了他的左腋下。 这一刀似乎没有不中的可能。 裴蒂要喊叫他小心,又不敢出声怕分散了他的精神。时间之迫促,只在一念之间,枯竹苍老而显得慈祥的脸上,已显得色。 因为能击败尺八无情者,不必任何人褒奖或加封,已是武林绝对的霸主。即使是修习有素的释迦门下,又岂能抗拒此一诱惑? 但是,眨眼工夫,事实与预测发生了剧烈变化。箫在萧奇宇的右手中,而且这玉箫本在格架其他攻击者的兵刃,就在此时,已自左腋下伸出来。 是如何由右后身向左腋下伸出的?无人看清,只闻“呛啷啷”一声,大戒刀被拨开七八寸,萧奇宇的身子弹起,大戒刀自他的鞋底下一寸处呼啸扫过。 几乎同时,“无双刀”余恨天的左刀在他裤管处挑了个洞,而他的箫也在余恨天的左额上扫了一块皮去。 第一次令人窒息的狂攻暂时告一段落,萧奇宇落在五尺以外,微笑着向裴蒂点头,裴蒂也略带激动地说道:“萧大侠,这真是平生仅见……”只这两句,其余的已经说不出来了。 罗沣一边为吴、韩及孙、包疗伤,一边观战,此刻紧张得连叫好也忘了。只想起母亲的话:你如果贴不上萧大侠,今生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了……。 四个本来雄心勃勃的高手,呼吸有点迫促,而且几乎都以不大相信的目光望着萧奇宇。 这是什么武功?什么轻功? “三位!”冯九冷冷地说道:“侥幸只能有一次!因为武林中没有任何人能接下咱们四人的联手合击,即使是吾等的师门长辈也办不到……” 就因为冯九这话很有说服力量,另外三怪深以为然,这电光石火的一度接触,不是侥幸是什么?人类的体能有限,所学也不过是九十与百步之比。四对一不能取胜,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于是他们又恢复了雄心。 这次先攻的是枯竹,他高大粗壮,戒刀之大像小船上的木桨一样,声势骇人,斜劈而下。 接着是冯九,拔起一丈七八,凌空下击。 再其次是古无师的巨扇拦腰横扫,而余恨天则挫身以双刀招呼下盘。 他们已组成了天罗地网。除非萧奇宇能一招不到击垮任何一个人,才能冲出包围,要不,这一次不可能再有侥幸和奇迹。 几乎裴蒂多少也有这种看法了。 萧奇宇突然在冯九下击时闪身让开的时间,出其不意,“飞箫”出了手,在古无师的左肩膀上一弹,这也是利用对方“不会再用飞箫”的心理,正中古无师的“肩醪穴”。 古无师真是流年不利,半边身子一麻,急忙收扇侧身急退。 萧奇宇把身子缩成极薄而扭曲的形状,惊险地自双刀、戒刀及剑的光浪中穿出。紧跟古无师如影随形,已射出圈外,伸手往古无师左肩上一搭一抓再一甩,古无师偌大的身子已飞向裴蒂,说道:“偏劳……” 裴蒂说不出那种折服的感受,接人之前大袖先是一拂,才接住了人,然后丢在地上,这一拂之下,古五师的“气海穴”已受重伤,就是请他起来也爬不起来了。 韩七伤得极重,却不放弃任何一幕搏杀,此刻他怪笑了两声说道:“侥幸是不会有三次的了!冯九,再试试看!你姐……” 三个高手喘息着,只瞅了躺在两丈外的古无师一眼,然后互相交换眼色。冯九此刻就怕这两人打退堂鼓,说道:“两位,咱们目前不能气馁,老实说,刚才是古兄心急躁进,被他所逞,……”立即贴近,在二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裴蒂低声说道:“萧大侠,小心阴谋暗算!” “裴女士,多谢,萧某知道……”他这次一反常态,主动攻击,只见碧芒流泻,在夕阳下万道光芒攻向“无双刀”余恨天。 枯竹和冯九自不敢怠慢,此刻多倒下一个就少一份实力。急忙左右攻上,但绝未想到,攻余恨天是虚,攻冯九才是实的。回身把箫往冯九剑上一贴,用“粘”字决,往外一引,正要回箫攻其要穴,但余恨天和枯竹的反应太快。已来不及伤冯九,只好放弃。 此刻三个人大概是想通了,今天不杀尺八无情,就不可能全身而退,打法就不同了。大多为两人夹击,一人玩命,也就是只攻不守。 这正是他们刚才耳语的无赖打法。因而萧奇宇有好几次足以伤敌的机会,由于二人夹击,一人攻出“与敌偕亡”的招式,只好先求自保。 就这样,他们又折腾了约七十招左右。 萧奇宇边打边想办法,这工夫正好是枯竹和余恨天夹击,冯九玩命。攻出一式“与敌偕亡”。萧奇宇以他的绝顶轻功闪避了二人的夹击,再尽一切努力去闪避冯九这一击。 由于冯九这一击是绝对的,而且是不守的,所以在萧奇宇的腰上衣衫被冯九的长剑穿了个洞,却未伤及皮肉的瞬间,“飞箫”闪电出手。 因为只要闪过这一击,就等于胜了,只是在枯竹和余恨天的夹击之下,再闪过这只攻不守的一击,几乎没有人相信人类有此能力。 碧芒一闪,“夺”地一声,正中冯九的左胸上的“神藏穴”。此穴在“华盖”左下方三四寸处,冯九的身子震颤着后退,长剑“当”地一声落地。 这声音对冯九来说几乎和死神的咆哮差不多,对枯竹及余恨天的悸动,也是无法形容的。 在两人微震之下,双双扑救时,萧奇宇已滑上接住玉箫,光焰在冯九的“阙元”“归来”及“承满”诸穴上,疾点而收。 冯九原地塌下,萧奇宇回身时,余恨天的双刀已到,为了闪避枯竹大戒刀,被余恨天的右刀扫中肩衣,破了半尺长的口子。 这一次伤及皮肤。可是一旦受了轻伤,也就等于对方此式已用老,尚未收招之时,玉箫啸声大作,碧芒在红日已沉的暗淡暮色中,像风雪中摇落的寒萼。余恨天“吭”地一声,由于箫劲重了些,他的身子跳了一下,双刀飞起而落地,人也摇摇欲倒。 几乎同时,萧奇宇清啸声中,身子拔起三丈五六,在空中一个“朝天蹬”之式,然后“苍龙入海”向枯竹当头罩落。 枯竹的信心早因冯九之倒下而自结。但仍然以“三花盖顶”舞起木桨似的大戒刀护住头顶。以他的刀法,比之被扣斗的艾娣,自不可以道里计了。 然而,滴水不进的刀幕之中,一个米斗能进入而且扣在头上,枯竹的大戒刀又如之奈何? 只闻“呛啷”一声,大戒刀缓缓垂下,鲜血在死寂无声的大院中青砖地上,发出“嗒……嗒……嗒……嗒”之声。右腕已碎,皑皑骨肩露出皮肉之外。 岂知此院虽是落针可闻,四周却已站了三四十人之多。因为墓地送殡诸人都已回来,早在古无师一躺下他们就陆续来了,只是不敢出声而已。 此刻却闻罗老太太说道:“各位一定永生不会忘记,在同治三年九月十一日大约酉时,在临湘县罗家,尺八无情萧大侠,以一支玉箫未出八十招,同时挫败“武林三怪”且加上冯九的联手合击。废了冯九的武功,断了枯竹的右腕,重创余恨天及古无师,他们今生都已不可能完全恢复功力了……” 有人唏嘘,有人激动地欢呼。稍后在萧奇宇、沈江陵和老太太的同意之下,放了已被废了武功的冯九和另外三怪。尽管有很多人不服,要杀冯九为三位少爷复仇。然而,也没有人不服这三人的决定。冯九在半天之中,像苍老了二十年,弯腰驼背,步履维艰,跪拜不杀之恩,被送出门外,三怪在被疗伤之后也放走了。 晚餐桌上有老太太、萧、沈、罗沣、大媳妇及裴蒂姑侄等人。老太太已经过沈江陵的介绍及解释,说道:“老身一生刚愎自用,误会裴姑娘这多年,于心总是难安,我想亡羊补牢我是可以补偿的……” 裴蒂说道:“大嫂不必再提往事,如今危机已经过去,固然是罗家以惨痛的经验换来的,总还有四公子承欢膝下……” 老太太苦笑说道:“老四已拜明师,看来非跟萧大侠—起走不可了!” “不,老四如今是罗家下一代的香烟继承人,萧某不便带走,就留在老夫人身边,以娱晚境,萧某既已答应,决定每年来此两次,每次住一两个月,我想有三五年也够了!” “多谢萧大侠!” 罗沣立刻离座拜了下去,说道:“就让徒儿跟随师父吧!” 萧奇宇正色说道:“先为孝子,再为我徒,否则……” “是的,师父,徒儿遵命。”罗老四前此还没有对任何人如此服贴过。 老太太对裴茵茵说道:“茵茵,去吧!孩子,是我们老三没有福气,我绝对不主张守寡,尤其你和老三有名而无实,孩子,去吧!越快越好!” “娘……”裴茵茵也感动得眼眶润湿了。 裴蒂说道:“大嫂是开明的人,茵茵,像你这种情形,的确也不必苦守,此番事了跟姑姑一起走吧!” 老太太长叹一声,说道:“罗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那老鬼却不知到那里去了?” 沈江陵说道:“大嫂,大师兄还不是为了罗家与师妹之间的误会而奔波?不巧的是,他刚走,师妹就回山了!我相信他也该回来了……” 饭后萧奇宇去为一些受伤的人疗伤,且开出方子去抓药,返屋时,裴茵茵在等他。 “萧大哥,我要走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到漓江找你……” 萧奇宇心头一震,呐呐说道:“茵茵,漓江附近有亲戚吗?”他真后悔问那句“今后有何打算”的话。 “如我把你当作亲人去拜访你,你不欢迎吗?” “这……这怎么会呢……” “那就好!而且明天我就要走了!萧大哥,漓江见……。”说毕就出院而去。萧奇宇望着她那丰腴动人的身影,欲言又止,连连搓手不已,刚才能说不许她去拜访吗? 第二天凌晨四更将尽,罗健行回来了。他自然是先到第四进东跨院去找沈江陵。 “大师兄,你去了那里?这段时间罗家……” “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罗湘也去了,都是冯九主谋的……”说了一切。 哈达大礼拜下说道:“老爷子,萧大侠对罗家的大恩,真是……” “是的,我要马上去见萧大侠,没有他,此刻我恐怕见不到你们和家人……。”三人来见萧奇宇,自不免千恩万谢一番。 萧奇宇说道:“与其罗大侠谢我,不如谢令师弟“快刀沈”,这位老兄为我添了不少的麻烦,这一次我可要亲自把他押送回去,交给他的妻女了。” 沈江陵喟然说道:“师兄,你说萧老弟对我们的恩德如何报答?” “大德不言谢!大德不言谢……”罗健行除了说这句话还能说什么呢? 萧奇宇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沈兄,我想罗大侠和夫人的误会,由于裴女士在此,应该已经冰释,咱们何不作个现成的和事佬……” “对对!还是你的脑子灵活,大师兄近十年未到大嫂那儿去,大嫂也不屑来此东跨院,现在咱们就陪大师兄到大嫂那儿去一次!” 罗健行说道:“二位好意心领,我们的事,既然误会已释,住在一个屋檐之下,自然会……” “嗨……嗨!师兄,你不会难为情吧?走吧!别辜负了萧老弟的一番善意……”于是沈江陵连拉带推,拥着罗健行往外走。经过押小金雀之处,正好林燕在值班看守,在和小金雀谈昨天傍晚萧奇宇力挫四大高手的事。 三人来到罗老太太院内,遇上一个丫头,小丫头进去一看,说是老太太不在。沈江陵说道:“这么早,老太太起床了吗?”因为这时才蒙蒙亮。 丫头在屋中说道:“好像老太太昨夜没上床,被褥没有动过呀!” 三人一怔,萧奇宇说道:“沈兄,你是小叔可以进去看看,我忽然有个不祥的预感……” 这工夫丫头在屋中又说道:“桌上还有一封信……”三人立刻奔了进去。 沈江陵拿起信,一看就认出是大嫂的手笔,内文是: “萧大侠、沈师弟共鉴: 自与裴蒂妹一席谈,非但已知这些年来的误会,全系一己之气量偏狭所致,且误她青春三十年。思今抚昔,愧疚良殷,遂萌出尘之志。正是:寒灯无焰,敞裘无温,总是拨弄光阴;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不免堕在顽空。经半夜思虑,决觅一佛门净地,青灯黄卷,度此余生。健行返来,请其勿任蒂妹离去,谅罗家子弟,亦能知我苦心而善待蒂妹,请萧大侠与沈师弟尽力促成,庶几有情人不至再恨月悲风,人生绝幻……” 字里行间充满了虔诚与悔意,也显示了出尘的决心,三个人面面相觑,而罗健行立刻出院道:“我去追看看……” 萧、沈二人走出中院,二人默默无语。这时候隐听到林燕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谈论昨天力挫强敌之事,那知一直缄默的小金雀,突然嘶声说道:“不要说了!去告诉尺八无情,他最后终会发现他是输家!” 林燕愕然说:“为什么?” 小金雀冷笑说道:“告诉你也无妨,爱君姐已经去了漓江……” 这句话对萧奇宇有多么大的震撼?而沈江陵立刻一推说道:“萧老弟快去,冯爱君昨夜脱困离去,以你的脚程……” “沈兄,此地一切拜托,事了之后,务请速回与紫燕母女相聚,切记,切记……”最后一句话出口,他的人已在三五十丈以外了……。 二三、舍身相救情中情 浪迹江湖空对月 漓江依旧,只是秋意已在两岸的林稍以及粼粼水波的败叶上略见端倪,视野向江边伸展,拴缆的竹杆还插在江边泥中,小船却被拖上了岸。 这是不应有的现象,除非吴奶奶她………。萧奇宇如流矢般地落在小船边,首先看到的是吴奶奶的一双手,搭在舱外,他上了船,发现奶奶口鼻边流了滩血,似乎刚被击伤不久,却不见了司马环翠。他含泪试试脉,似有似无,经过一番急救,吴奶奶醒来,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他,不禁老泪纵横,喃喃说道:“奇宇……快去救……环翠……快……” “吴奶奶……是谁干的?环翠她去了何处?” “是……是一个挺好看的……说是姓裴的女人……” 萧奇宇心头被戳了一刀,怎么会是裴茵茵?这真是我不杀伯仁……。吴奶奶无力地抬抬手指指船的另一边说道:“去……去了那边……奇宇……奶奶我……不能看……看你们成……成……”嗓子“咯”地一声,头一偏就咽了气,这也在萧奇宇的预料之中。 抹抹两行清泪,身子弹起,向吴奶奶所指的方向射去。他不能不深深自责,那夜已知冯爱君逃去,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约四五里之外林中,地上有厚厚的败叶,散发出淡淡的泥土及腐蚀气味,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静静地仰视在败叶的地上,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边。 萧奇宇相信司马环翠已经完了,如大鸟临空,向那站着的人肩上抓到,那知就在这时,静静躺在地上的司马环翠大声喊道:“奇宇哥……不可……” 萧奇宇也是一时恨极情急,当下硬生生地收回手落地,这工夫裴茵茵已悚然回过身来,仰仰头,居然有一脸神秘之色。 “环翠,是怎么回事,害吴奶奶及掳你的人是不是她?” “不,那是个姓冯的女人,还有个男的好像是她的二师兄。他们以施袭的方式,一下子就击倒了吴奶奶,我和他们力战,对付一个姓冯的女人,我还凑合,加上那个男人,我接了不到四十招就支持不住了!不久中了两掌一脚,她曾狂妄地说:她要你痛苦一生。那知裴姐姐凌空而降说道:‘我要让萧奇宇乐得见牙不见眼……’就这样,我们二人把他们击伤,他们逃走了。” “这是多久的事?” “不到三个时辰。” “可是刚才吴奶奶醒来,说是裴茵茵伤了你且掳走了你。” “那八成是奶奶被重击昏厥,根本未看到施袭者是谁?当裴姐和我把人打跑之后,奶奶醒了过来,她大概只看到了我被裴姐弄走,也听到几句话,然后又昏了过去,直到你赶到为止。奇宇,吴奶奶呢?你们快去……” 两人流了一会泪。司马环翠说道:“奇宇,你还没有谢谢裴姐呢!” “谢谢裴女士………” “奇宇,你怎么如此称呼?你们………” 萧奇宇愕然说道:“环翠,我不这么称呼该怎么称呼?” 司马环翠说道:“裴姐说,你对她有点意思!” “哎呀!天哪!裴茵茵,你………”他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可以说是脸红脖子粗了。 “怎么?萧大哥,这次我本是想来看看环翠,到底.她美到什么程度?要是没有环翠妹子,你敢说对我没有意思吗?” 那知司马环翠说道:“不管你是否对裴姐有意思,我并不反对这件事!” 萧奇宇一楞,望着她,似乎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意,孔融可以让梨,而两个女人分享爱情,这太少见了。他呐呐说道:“环翠,你不是在说气话吧?” “绝不,你可能不懂,如果你不否认设若没有我你会喜欢裴姐的话,那么至少你不讨厌裴姐,假以时日,你必会喜欢她,对不?只要能使你快乐的事,我都会去做,况且裴姐心地好,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想想看,没有裴姐,现在的司马环翠是死的还是活的?” 萧奇宇大声说道:“这都是你一厢情愿的理由。有没有为我想想?再说,一万个女人当中也找不出一个和你相同的来!” “我是一万零一个………” 这时萧奇宇突然大喝一声:“卧倒……”身子斜拔两丈五六,轻轻抄住一个小包,向五七丈外两人之间丢去,“轰”的大震,泥浪和败叶弥漫了数丈之地,附近的小树有些已被炸倒。 两女惊魂甫定,抖落一身泥尘及败叶站起时,发现萧奇宇已站在两具尸体身边。走近一看,一个是冯爱君,另一个男人正是和她有一手的二师兄吕超。两人的腹部以下,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萧奇宇喃喃地说道:“尽管冯爱君两手血腥,我仍无意杀她,可是他们却自司马钦处弄了个‘轰天雷’,想把我们………” 夕阳下三个长长的影子移向小船那边。江水呜咽,秋风飒飒,不再有吴奶奶的慈颜和那爽朗的笑声,在他们来说,漓江是否还值得留恋呢………。 萧奇宇对司马环翠用情至专,言听计从,又怎能接受明朗、解语而又美好的裴茵茵呢?诸如此类问题,请读者朋友们猜上一猜,不也满有意思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