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扣连环》 楔子 元世祖至元十八年。南宋陆秀夫负帝呙蹈海后的第二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夜里。 彤云密布,有欲雪之势。因此入夜后一片漆黑。 北京城里一条胡同,早在入夜之前,就没有了行人,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又卷起那份凄凉。 胡同里有一座大门楼,暗红色的大门,青石台阶,左右各有一个石鼓,斜放着两排栅栏,漆着红黑两节颜色。门檐里高挂着两盏斗大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反映出灯笼上三个仿宋扁体大红字:“兵马司”。 大门此刻是紧闭着的。左侧有一个便门,门是开着的,可是门的下半截有漆着红黑两色的木栅。门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兵勇,挎着腰刀,掖着一双手,在那里哈着腰来回踱着,想驱散那份寒气和寂寥。 从大门向右边延伸过去,一溜风火沿墙,墙头上满布着蒺藜、鸡爪钉。巷道里面没有灯,高高的围墙,给人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随着一阵风声过去,有两条人影飞快闪进巷道,贴着墙根,一溜烟窜到巷底,原来这是一条死巷子。 两个人靠着围墙,定下心神之后,其中一人,从腰间取出“百锦飞抓”,一抖手,嗖地一声,飞抓脱手,准确无比抓住墙头。他用手试了一试,回过头来,对另外一个人说道:“二弟!你就在这里等着,一切我们按原先计划行事。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在天亮以前出城。” 黑夜里看不见对方在使劲地点头,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手腕,低沉地说一声:“大哥!要小心!” 两只手紧抓在一起,没有人再说话。 顷刻间,一个人抓住“百锦飞抓”的绳索,飞快地猱上去,只一转眼之间,人伏在墙头,那几枚铁蒺藜和鸡爪钉,已经应手而起,丢在墙外。 墙里是处荒废的园子,几株老榆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着树梢,任凭寒风呼啸。地上荒草丛生,只是已经枯黄,虽然是在黑夜里,也能让人在断壁残垣、老树枯草之中,感受到那份袭人而来的荒凉与破败。 在园子里的西北角,有一间矮小的房屋,此刻还有一盏气死风灯,挂在屋外檐角,使人看到这间小屋,没有窗子,只有一道门,是用粗粗的杉木做成的栅栏,门上有一条铁链缠住,外面锁着一把巨大的灌汁铁锁。 来人突然从墙头上一个翻身,伏躯掩到墙里,双手一送,身体一个倒翻,就如同是一片落叶随风,飘然而下。临到地面时,他长吸一口气,蜷腿伸臂,灵巧地转化为“寒鸦赴水”,落身在树根之旁。 他一点也不迟疑。垫步腾身,只一个起落,就来到小矮屋前,从腰际拔出一柄短剑,只轻轻地一划,巨大的铁锁,应手而落,铁链子也分成几段。 轻轻地拉开门,放下铁锁,纳剑入鞘,刚一迈进屋内,一股霉味、臭味,还有一种潮湿的气味,冲人欲呕,他不自觉地摸摸鼻子,这时候,屋里有人沉声问道:“破门而入,自然不是元兵,请问是哪一位?” 来人定睛一看,这一间类似土窟的房屋,除了一些稻草,没有别的东西。稻草上盘腿而坐的一个人,蓬头垢面,身上是鹑衣百结,污秽不堪。来人一阵心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他立即抢上前一步,跪在地上说道:“草民赵小彬叩见相爷!” 坐在地上的人这时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半晌才沉缓地说道:“壮士请起,我文天祥国亡不能救,为大臣者,死有余罪,愧当壮士的大礼。”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的忠肝义胆,没有人不知道的。草民虽然只是江湖上一粗鄙的武夫,但是对于相爷的忠心为国,敬仰得无以复加……” 文天祥却于此时打断他的话说:“壮士!此处是元人的兵马司,有兵勇巡逻查哨。壮士越墙损锁,破门而入,必有所为?请尽快说吧!” 赵小彬说道:“草民前来,就是要救相爷离开此地。” 文天祥长长地啊了一声,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赵小彬的脸。虽然文天祥身受如此的折磨,可是他的眼睛仍然有神。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草民兄弟二人,为营救相爷脱难,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对于这兵马司的周围,查得清清楚楚,囚禁相爷的地方,每夜只有一次巡查,而且都在前半夜。现在子丑之交,再也不会有人来了。至于这堵高墙,我弟弟在外面接应,凭我们弟兄二人之力,送相爷出去,毫无问题。” 文天祥点点头说道:“壮士的话,我文天祥自然相信,我也可以看得出,壮士具有一身武艺,令弟自然也是了得,一定可以救我文天祥离开此地。” 赵小彬立即说道:“如此请相爷随草民到外面来。” 文天祥稳坐不动,只是问道:“壮士!你要救我文天祥出去,为什么?” 赵小彬说道:“回相爷的话,草民弟兄二人虽然少读诗书,也知道一些道理,身在江湖,心存忠义。像相爷这样精忠为国的忠良,怎么可以老死狱中,我弟兄二人要救相爷出险,只是激发一点大宋子民的心意……” “好!壮士你有这份心意,文天祥就是受再多的苦难,内心也感到安慰。” “最重要的,还是请相爷出去,继续登高一呼,号召大宋臣民,起来驱逐鞑虏,光复华夏。以相爷的人望,必然是群山响应。不说别的,草民弟兄的家严在江湖上还小有人缘,秉持着相爷的号令,奔走江湖,忠肝义胆之士,必会风起云涌的。结合人心,纠合群力,我们要将大宋的江山,重新建起。” “这是壮士贤昆仲的意思吗?” “草民弟兄二人是奉父命,潜入北京城,费时半年,为的就是要救相爷脱险。” 文天祥半晌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像。良久,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流下,他缓缓地说道:“国破家亡,身为俘虏,一切的折辱,一切的苦难,使我文天祥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但是,今天夜里,我又让贤昆仲的忠诚和热忱所感动,流下两年多来第一次的眼泪!”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虽然说此处没有巡查的人来,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就请相爷随草民去吧!” 文天祥摇摇头说道:“赵壮士!多谢你的好意,我文天祥是不打算离开此地了。” 赵小彬当时一怔,几乎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情况。 他和二弟仲彬在行动之前,曾经设想过许多情况:如被巡查的元兵意外的发现,如很难通过高高的围墙,如偷潜出北京城的困难……就是没有想到文相爷会拒绝离开这间充满了臭气、潮气、霉气,而且是虫鼠横行的小土屋。 文天祥看到预料中的反应,便说道:“赵壮士!对于我的决定,想必有些意外?” 赵小彬认真地回答道:“确是出乎草民意料之外。”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 “壮士不会怀疑我文天祥存有投降元人、重享荣华富贵之意吧?” “草民不敢。” “唉!自从我被掳之后,吞了二两镏子没死,我就知道上天要我文天祥承受更多的苦难。一个人当他的国家亡了,亲人都惨遭横死了,生与死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分别,荣与辱对他也毫无意义。但是,今天我还是要对壮士加以说明白。因为,我被掳至今,你赵壮士是第一个重新点燃起我对邦国前途无比希望的人。” “草民荣幸!草民以为……” “壮士,你以为既然我文天祥对邦国前途,重新有了希望,为什么又不出去和你们共同奔走奋战呢?” “草民愚昧,请相爷指点。” “元人以一个游牧部落,没有高深文化,何以能够横扫中原,席卷天下?兵强马壮,士卒剽悍,那都不是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自己太不争气啊!” “相爷!” “一个国家,内无尽忠志节之臣,外无必死奋战之将,而且,强敌当前,群民之间,将帅之间,尚不能捐弃私见、精诚合作、团结御侮,还是斤斤计较于个人一己之利,这样的国家,如何能存在?” 赵小彬不敢接腔,但是,文天祥的每一句话,都强烈地冲激着他的心,每一句话都是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 文天祥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地说道:“德佑初年,元人入侵,朝廷号召勤王,结果应者无人。壮士!国家养育臣庶三百多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马来救国家,居然无一人一骑起而应召。” 往昔的悲愤,使文天祥禁不住热泪盈眶。 赵小彬叩头说道:“我们在江湖上也听到说,只有相爷在江西,散尽家财,号召忠义之士。” 文天祥拭去眼泪说道:“在江西集得万余乌合之众,怎么能阻挡得住狼虎之师?有人说我文天祥驱羊喂虎,自不量力。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我的意思希望以我这一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殉国精神,激励天下忠义之士,闻风而起,结果我失望了。” 赵小彬说道:“相爷已经尽力,可以俯仰无愧了!” 文天祥摇着头说道:“国家亡了,河山变色了,做臣子的还说什么俯仰无愧,我们实在是死有余辜。” 赵小彬接着说道:“江湖上都知道相爷虽然被掳,对于元人,相爷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江湖上的好汉,对相爷钦服无已。家父于是决心要我弟兄前来,务必要救出相爷。” 文天祥叹息着说道:“再好的表现,也不过是亡国之臣。元相孛罗、元帝忽必烈,用富贵荣禄诱不了我,就把我羁在这兵马司的土窟里,我每天所闻到的是臭气、霉气、秽气,使人不能忍受。并且每天让我的亲人来看我,用亲情来折磨我。那时节我想到既然自己不能再为国效命,又要受这样的磨难,不如一死了之。” 赵小彬惊叫道:“相爷!” 文天祥忽然艰难地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缓缓地说道:“你放心!当时我没有死,现在我更不会自了。人的思维,往往决定在一念之间,我想到自己身陷囹圄,我还是可以为国家尽最后一次的力,那就是我的死!” “相爷!” “壮士,我方才说过,大宋朝的灭亡,不是亡于元人的兵强马壮,而是亡于人心的涣散,爱国情操的丧失,当百姓不爱自己的国家,不忠于自己的君王,这是国魂的沦丧,国家焉能不亡?” “相爷之意?……” “我文天祥要用自己这一点残余的生命,选择堂堂正正的死,我要从容就义,引颈受戮在柴市口,我绝不默默地在土牢里自了残生。” “相爷!你是说要用自己的生命,选择轰轰烈烈的死,用你的死,来唤醒这已逝的国魂!” “壮士!你深知我心。” “相爷一点精诚,草民虽顽石也当点头。” “因为我有这个打算,所以,我生活在这里,已经不感到是受折磨。这屋有各种污秽之气,我自有浩然之气,所以,我甘之如饴。壮士请看!” 文天祥从身上取出一小卷,展开是字轴。他朗读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 赵小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相爷!有人来了!” 他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呼啸的风声,没有其他动静。 文天祥收起小卷轴,说道:“壮士,我文天祥的一点心意,你已经明了。此地不可久留,你请吧!” 赵小彬又跪下说道:“相爷的赤胆忠心,草民已经仰体深刻。草民回去,向家父回话。在临别之前,恳请相爷教诲。” 文天祥缓缓地道:“壮士!难得令尊和贤昆仲,心存社稷,胸怀复国,给我文天祥的启发和鼓舞,是无与伦比的。这刻,我对于驱逐鞑虏,充满了信心,人心不死,就有希望。因此,我对壮士贤昆仲,有一点不情之请。”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有何吩咐,草民弟兄万死不辞!” 文天祥庄严地说道:“壮士!我文天祥请求你在江湖上,仗剑行义,结合人心,纠合群力,唤醒国魂,为驱逐鞑虏尽一生之力。” 赵小彬举手说道:“草民遵命!此生此志,至死不渝!” 文天祥说道:“好!我用满腔热血,你用毕生志向,为纠合人心,而共同努力,他年殊途同归,我文天祥虽死亦瞑目了。壮士!你我此刻一别,任凭海枯石烂,此志相同。虽然你我今日之约将来在历史上未见得能留下一笔,但是你我心怀坦荡,为国为民,只要尽心尽力,就了无憾事,再见吧!” 伸过手来,将那一小卷轴,交给赵小彬,然后紧紧地握住,简单地道了声:“珍重!” 赵小彬虽有满心难过,但是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站起身来,走出门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稍一停顿,立即昂首走去。 突然,一阵哈哈笑声,有人朗声说道:“好大的胆子,竟到兵马司来捋虎须!” 一条人影,从屋顶上一扑而下。随着这条人影闪电而至的是一缕寒光,削向赵小彬的左肩。 这情况太过意外,赵小彬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右脚一撤,右肩一塌,匆忙中力化一式“独撞不周”,以一丝之差,险煞人地让开这样突如其来的迎头一击。 但是,更没有料到的是迎头盖下来的不只是一柄剑,好不容易闪开右手攻来的一招,左边寒星一点,迎面刺来。本来右削左刺,一招双式,赵小彬在困难中躲开右边的一削,保住了右臂,却在左侧的身形,尚未稳定的同时,正好迎上左边的一刺。 “嘶”地一声,赵小彬的左肩衣服划破,被挑开一块肉,鲜血立即湿透了整个手臂。 来人一招得手,一点也不放松,左手剑花一挽,右手剑锋指向赵小彬的前胸。 赵小彬不退反进,人向中宫抢步,右手刚刚从腰际抽出,闪电一伸,噗地一下,短剑插进对方的腰眼。 对方一张嘴,刚叫出:“拿人……” 呛啷啷,两柄剑掉落地上,说不出话来。 赵小彬一拔剑,血雾喷出,人倒在地上。赵小彬自己也脚下一个踉跄,伸手按住左肩伤口。 这时候,又是人影一闪,赵小彬心里一动,暗叫“糟了!” 来不及挪位,来人已贴近身边。 “大哥!你怎么啦?” 赵小彬这才嘘了一口气:“没事,皮肉之伤。我们走吧!” “文相爷呢?” “相爷他比我们所想的还要伟大,走吧!我们今后任重道远。” “大哥,你还能上墙吗?” “我给自己胡乱地按了一把药,给我包扎一下,应该还可以上墙。” 撕开衣襟,匆匆包扎,赵小彬和二弟赵仲彬,终于翻越过高墙,收回“百锦飞抓”,按照既定的路线,换衣改装,在北京城还没有严令捉拿刺客的前一脚,混出了城,骑上寄放的马匹,奔上官道,迎着朝阳,一口气奔驰了二三十里,眼前是一个黑压压的林子,两匹马冲进林内,翻身下马,甩掉缰绳。 “大哥!你的伤怎样了?” 赵小彬看看已经渗出血渍的左臂,摇摇头,淡淡地说道:“不妨事的。” “大哥!文相爷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齐逃出来?我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时间。” “文相爷对国家的奉献,要一直到他死,这就是他不愿意逃出来的原因。” “大哥!你说的我不懂。” “文相爷要用他目前仅能做到的一件事——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从容一死,来唤醒沉睡涣散的人心。懂了吗?” “唔!懂了!” “二弟!我曾经在文相爷面前立下重誓,我们此生此世,只做一件事,仗剑江湖,结合人心,扩大文相爷这种以死唤醒国魂的伟大力量,至死不渝,直到驱尽鞑虏为止。二弟!你愿意吗?” “大哥!你决定的事,就是我决定的事。” “好兄弟,回去吧!等到文相爷就义柴市口的那天,我们总得有些成就来告慰他的英灵。” 两匹马又迈开蹄声,江湖上多少志士仁人,英雄豪杰,就从这一阵蹄声开始,为驱逐鞑虏,光复神州,写下多少豪情壮志,也写下多少悱侧动人的故事。 一 红柳溪的源头,是一泓活水,从数十丈峭壁上,飞泻而下,就如千条银线织成的锦缎,临到地时,飞落在一个龟形河石之下,溅起飞珠,凝成水雾,再落到溪里,聚成一个深潭。这就是万山脚下梅城十景之一:千丝银瀑。 千丝银瀑在奇不在壮,尤其秋冬之际,溪畔几十株垂柳,霜重叶落,只剩下一片飘动的红色柳丝,配上千丝银瀑,相互辉映,形成人间一绝。 千丝银瀑的临近,有三间茅屋,傍崖构筑,临风翼然,点缀了银瀑红柳,尽入画中。 这天,冬日朝阳,从崖上疏落的树林中,筛下一片金黄,也为这寒冬之晨,洒下温暖。 茅屋之中,是间厅堂,供桌上斜插着两枝红梅,当中悬挂着“一笔虎”的中堂,落款却是一个娟秀的“梅”字,与那气势磅礴的“一笔虎”,形成强烈的对比。 竹交椅上,坐着一位清瘦微须的老人,左手在搓转着两枚铁胆,右手捻着颚下疏朗的须髯。垂眉阖目,跌入沉思之中。 竹交椅的两旁,垂手站立着两位青年,每个人肩上挂着青布包袱,蓝布长衫,拦腰紧着一条黑布带子,前襟曳起,斜角掖在腰带里,露出里面的蓝布裤、白布袜,扎着黑色的带子,脚下是一双八耳麻鞋。 这一身打扮,是要走远路的样子,但是显得一身土气。如果要注意这两位青年的眉宇之间,有一股掩盖不住的英挺之气。 坐在竹交椅上的老人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江湖上,何止是刀光剑影,而且是处处陷阱,稍一不慎,把持不住,就落得身败名裂。闯江湖,固然是需要经验,更需要有智慧,有定力。小彬!本来我们父子在这万山之麓,逍遥山水之间,求个安逸,但是,邦国沦亡,安逸不得。” 站在右手的赵小彬连忙应道:“爹!儿子明白。” “本来派你兄弟二人前往北京城,救文相爷脱险,我的心意还是在于不忍令忠臣惨死。可是如今情形大变,千斤重压肩头,你这一入江湖,终身是个江湖客,而又要时时以文相爷嘱咐为念,在这个分际之间,可错不得一点脚步。” “儿子谨记在心,时刻不忘。” “你这次访友,不在那些名门大派。少林、武当,不谈国事久矣,难能说动他们。因此你要多在江湖帮会中去下工夫。你休要小看那些不入流的帮会,不乏忠肝义胆之士。所谓十室之内,必有忠信。” “儿子知道。” “千万记住不要把你的目的挂在嘴上,争取人心是一种艰难的事。尤其不要嚣张浮躁,随时不要忘了你是武林中剑神的儿子。” 赵雨昂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提过自己当年在江湖上的绰号,今天为自己两个儿子送行,叮咛嘱咐,真情流露,说出“剑神”二字。 二十年前,提到“剑神”,不论黑白两道,都有一份肃然。因为剑神赵雨昂不但剑术精绝,而且品格超人。只是他隐退得太早、太突然,神龙一现,留给武林中不少人的怀念与猜疑。 今天一时的提起,触及无限的感慨。往事如烟,何堪回首! “爹!”站在左边的赵仲彬忍不住叫了一声! 赵雨昂才从往事中惊觉过来,点点头说道:“仲彬!虽然你不能和你哥哥一样,访友于五湖四海,暗中纠合群力,结合人民,但是,朝远一些看,殊途同归,结果都是一样的。你是寻师习艺……” “爹!” “你会觉得奇怪,剑神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投拜别人门下?习武也是一种投缘,照你的秉赋,将来你在武功上的成就,一定要超出你哥哥许多,因此,你必须要有奇遇,获得奇人的青睐,习得称绝当世的武艺,到那时候,你们二人同心协力,贡献就大了。” 赵仲彬驯服地点着头说道:“爹!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赵雨昂道声:“很好”,他抬起右手,朝后招了招手。从后面出来一名四十来岁粗黑浓须的汉子,手里捧着长短两个包袱,恭恭敬敬地递到赵雨昂面前。所谓长短两个包袱,长的也不过一尺多,而短的则是半尺左右。 赵雨昂拿过包袱,交给赵小彬。 小彬单腿跪地,双手接受。赵雨昂说道:“不打开来看,你也知道,而且你也使用过的,这里面是鱼肠剑。” “谢谢爹。” “鱼肠剑是赵家传家之宝,你是长子,交给你是一项责任,不能辱没这柄剑,就如同不能辱没赵家的名声。” “儿子记在心里。” 赵雨昂又拿起另一个短包袱,交给左手的赵仲彬:“打开看看。” 仲彬也是跪着接受,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盒子,掀开盒子,里面红丝绒衬底,当中摆了一个比鸡蛋小、比鸡蛋圆的银色钢珠。 赵雨昂取出钢珠,托在掌中说道:“这个钢珠有个正式的名称,叫做剑丸,这里藏的是一柄特殊的剑。” 他用手一揿,嘶地一声,从钢珠里弹展而出一柄宽约一指,薄如柳叶,长有两尺的剑,圆形的钢珠变成了护手,后面还有细细的握把。 赵雨昂说道:“剑丸不是稀世奇珍,但是,也是难得一见的兵刃,内力练到火候,贯注剑身,力可贯穿钢铁,锋能断金切玉。如果内修功力不够,这柄弹出来的剑,毫无用处。仲彬此行旨在寻访明师,剑丸对你来说,是最适合的兵刃。” “去吧!今日一别,再见面将不知是何年何月。要为邦国有所贡献,总是要有些牺牲。文相爷毁家勤王,最后连自己的生命,都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大宋臣民,比起他来,我们父子暂别的亲情,就微不足道了。” 小彬、仲彬跪在地上,拜别了父亲。站起来以后,小彬和仲彬互相对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赵雨昂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兄弟二人问道:“有话要讲吗?” 小彬又看了仲彬一眼,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爹!关于娘……” 赵雨昂脸上颜色一变,嘴唇紧闭着,神色变得十分严肃。小彬连忙说道:“爹!儿子不是有意冒犯。在我们弟兄开始晓人事的时候,我们曾经哭着向爹要娘,爹忍着泪没有告诉我们。十年前,我们又问过一次,爹说……” 赵雨昂面孔板得纹风不透,沉声说道:“还记得爹说的话吗?” 小彬连忙说道:“爹!我们当然记得。” 仲彬在一旁接着说道:“爹说,娘现在不但活在人世间,而且活得很好。还有一位妹妹陪伴在娘的身边。” “小彬把下面的话再说下去。” “是!爹!最后爹说不要问为什么,娘离开万山千丝银瀑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不是说的时候。爹说,母子连心,我们弟兄想及娘,是人的天性。但是,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不要问为什么!” “现在你们不要问我,问我也是十年前的答复,不是说明白的时候。” “爹!那要到什么时候呢?难道我弟兄去看看生身之母也不能吗?” “小彬!” 赵雨昂的一声沉重的叱喝,小彬低头不敢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赵雨昂长叹一声说道:“小彬、仲彬!不要再问为什么!除非你们不相信爹,爹是绝情的人吗?天下可有做爹的要阻止孩子见娘的道理?二十年,千丝银瀑的隐居生活,父代母职,难道你们还不能相信爹的为人吗?” 小彬和仲彬立即返身跪下,齐声说道:“爹!请原谅儿子只是出于一点思母之心。” 赵雨昂叹道:“起来!我当然了解……” 他忽然脸上颜色一变,倾着耳朵听了一下,立即说道:“小彬!离开京城之日,可曾有人跟踪?” 赵小彬摇摇头道:“按说是应该没有。因为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而且再三演练……” 赵雨昂立即说道:“不!兵马司土牢突然出现的人,显然是你们计划外的状况。元人虽然比不上本国文化,但是,他们能以逐草而生的游牧民族,崛起边塞,纵横中原,是有他的长处的。兵马司表面上看起来只有一名兵勇,实际上早有暗桩。你们和文相爷谈的话,显然是被他们窃听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小彬惊道:“爹的意思,谷外来人是元人的鹰爪?” 仲彬禁不住问道:“爹!如此说来,他们早已盯上了我们?为什么不在半路上截杀?” 赵雨昂说道:“孩子!元人精于骑射,打猎是他们当家的本领。当他要猎一头大的猎物,他是不会打草惊蛇的。” 小彬啊了一声,低头说道:“我们疏忽了!儿子感到惭愧!” 赵雨昂笑笑安慰着说道:“没有什么。经验的获得,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也好,一则对你是一次考验,再则二十年千丝银瀑也住腻了,也该换个地方了。” 小彬仍然心有愧意地说道:“爹!是儿子无能。” 赵雨昂说道:“走吧!这是一次经验,经验是要靠慢慢累积起来的,你们都还年轻,多吸取经验,即使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阿戆!” 那个中年粗黑汉子雷鸣也似的应“有”,叉手站在赵雨昂面前。 “阿戆!你先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千丝银瀑是个干净的地方,不能在这里搅起腥风血雨。大煞风景。” 阿戆退了两步,一转身,猛地腾身一窜,宛如猛虎下岗,一路起伏跳跃,转眼消失在谷口。 赵雨昂带着两个儿子,缓缓地走下山崖,沿着石中小径,赵雨昂每走两步,都要回头看看。 仲彬忍不住问道:“爹!你看什么?” 赵雨昂长叹着说道:“千丝银瀑住了不止二十年,这溪水、这岩石、这林木、这茅庐……连这石缝的小草,我都觉得是那样的熟悉。一旦离开,我能效太上之忘情吗?” 小彬问道:“爹!你要离开吗?为什么呢?” 赵雨昂说道:“如果今天来的是元人,不论今天结果如何,千丝银瀑再也不能安宁了。如果失去了安宁,千丝银瀑就失去了一切可爱处。” 小彬嗫嚅地说道:“儿子惭愧!连累了爹!” 赵雨昂笑笑伸手拍着小彬的肩膀,说道:“不要跟爹说惭愧!隐居了二十年的剑神,再度现身江湖,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仲彬兴奋地叫道:“爹!你要重现江湖吗?” 赵雨昂说道:“别再分神,今天来的不是弱者。” 三个人已经来到谷口,前面不远,并肩站着三个人,一式紧身衣靠,手里各提着包袱,阿戆正在拦住他们,不让他们前进。 只听得阿戆大声说道:“这个地方是我们家主人隐居的地方。不许你们进去就不许你们进去。” 三个人之中有人轻鄙地笑道:“就凭你这样的粗坯,能够拦住我们不让进去吗?” 阿戆一听对方恶言相骂,一时倒沉静下来,歪着头问道:“你开口骂人?要打架?” 站在右首的是个年纪三十上下的精壮汉子,左手提着长长的包裹,右手指着阿戆,笑嘻嘻地说道:“对喽!要打架,非得把看门狗揍了,主人才会露脸。你说是吧!” 这个“吧”字刚一出口,只见他一晃肩膀,人影一闪,快得有如一阵旋风,刚一扑过来,只听“啪”地一声,阿戆左颊挨了一个耳光。 那人身形一旋而回,指着阿戆笑道:“这不是打架,因为打架你还不够料。这只是给你们主人一点羞辱。” 赵小彬立即卸下肩上的包袱,刚要迈步,赵雨昂叫住他说道:“现在还用不着出去,阿戆名叫戆,人并不戆,他这一掌对方要付出代价的。” 父子三人还是站在谷口,掩身在一堵乱石之后。 远远地看到阿戆抬起手来,擦去嘴角的血渍,一步一步朝着那汉子走过去。 那汉子冷呵呵地笑道:“一个耳光不过瘾,还要挨个双的!” 当中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人,叱喝道:“老三!不要大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汉子的笑容,还没有消失,阿戆突然发难,向前冲上一大步,双脚一落桩,右拳呼地一声,干净利落一招简单不过的“黑虎偷心”,直捣出去。 对方要闪让是来不及了。勉强一侧身,右手想将阿戆的拳头卸开。 太迟了。只听得“砰”地一声,阿戆的拳头结实地落在对方的左肩。对方的身体被震翻了一个身,桩步浮动,看样子他是在努力地落桩沉步,没想到一拳击中,劲道如涌,就在他翻身的瞬间,人整个飞了起来,“叭”地一声大震,摔在地上,几经挣扎,想爬起来,但是,终于双手一松,人仰在地上,嘴角流出了血。 这一拳显然出乎在场的人,除了赵雨昂,大家都感觉到意外。 小彬先说道:“阿戆的内力竟然有这样的浑厚!真叫人想不到。” 赵雨昂说道:“阿戆的内力是天赋的,由于这些年他练的是外五门的功夫,横练铁布衫,使他原本的内力,相得益彰。” 仲彬突然叫道:“爹!对方动了兵器,阿戆可是空着一双手的。” 果然对方解开了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柄奇形的刀,刀头云形带钩,刀背上扣着三个大小不一样的铃铛,刀刃的前半截成锯齿状,刀长两尺左右,护腕的地方,上下参差两个带钩的套手。 这是一柄少见的奇形兵刃。 赵雨昂看到对方取出这样的兵刃,脸上颜色微微一变,两道眉锋不觉皱了起来,说道:“走吧!” 赵雨昂率领着小彬、仲彬,刚一转出乱石堆,对方捧刀入怀,便不理阿戆了,眼睛对赵雨昂父子一打量,便说道:“你们早就应该出来了,让这样一个粗汉子,就能打发我们上路吗?” 人在说着话,突然,一仰头,尖啸一声,奇形兵刃换入右手,铃铛一阵乱响。 这时候赵雨昂立即说道:“小彬!接下阿戆!快!” 赵小彬应了一声“是”,扔包袱、取宝剑、弹腿腾身、亮剑出鞘,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里,穿身掠过阿戆面前,而在这一瞬间,刀光、铃声,闪电而至。 赵小彬右手一搪阿戆的胸,两人蓦地向后一个滚翻,落地转身,再拔起时,已经拉开了七八尺远。 赵雨昂就在这个同时,来到小彬身旁,伸手握住他的肩,极为赞许地说道:“好极了!孩子!你怎么知道收剑不出,藏身而退呢?” 小彬说道:“爹平日的教诲,非仇无恨,不可动辄出剑伤人损及对方的兵器。方才拔剑,只是以防万一。” 赵雨昂点点头说道:“很好!这样让你出去,使我放心不少。如果方才你的鱼肠剑伤到了对方的铃刀,会给你往后的日子,惹来很大的麻烦。” 他的话,说的声音不大,但是,对方听得清清楚楚。铃刀收回,沉声问道:“尊驾既然认识铃刀,了解铃刀的威名,为什么还不束手就缚?” 赵雨昂微微地笑道:“尊驾这几句话,说得不高明。方才我只是教训儿子,在江湖上行走,对于铃刀要保存一分礼让之心。我为什么要束手就缚?” 对方仍然绷紧着脸说道:“我再说一遍,你既然知道铃刀的名称,就应该知道铃刀规矩,就应该束手就缚。” 赵雨昂仍然保持着微笑,淡淡地说道:“就是因为我知道铃刀的规矩,铃刀的门人,从不与没有仇恨的人为敌。我和我的两个孩子,隐居在此地达二十年之久,不但与铃刀的主人没有过节,更谈不上仇恨。” “至于方才我的伙伴出手伤人,那是尊驾伙伴出手在先,总不致于为了这样一点拳脚之争,就要我父子束手就缚吧!” 对方突然冷笑说道:“你装得很像!你应该问问你两个儿子,他们到哪里去?做了些什么事?” 赵雨昂此时脸色一变,语气也变得严正地问道:“尊驾此行,与小儿有关吗?” 对方冷冷地说道:“你还没有答复我的问题。” 赵雨昂朗声说道:“小儿最近到北京城兵马司的土牢里,去营救一位世人敬仰的大忠臣。” “是你的亲戚朋友?” “非亲非故。”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要趟这滩浑水?” “尊驾把话说差了,这不叫做趟浑水,忠良人人敬爱,做为一个武林侠义之士,冒死去救一位忠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可是你们忘了插手管这件事,是与什么人为敌?” “你说呢?总不致于与你们铃刀驰名的玄武门为敌吧?” “这回你说对了,你的儿子替铃刀惹上了麻烦。” “哦!我明白了!”赵雨昂的语气一变而为极度的讥诮。“原来你们玄武门铃刀子弟,做了鞑子的鹰爪,替鞑子办事,难怪你们会如此的嚣张。只是我要为你们玄武门可惜!恐怕从此以后,铃刀在江湖上非但得不到人们的尊敬,还要成为大家唾弃的对象!” 赵雨昂在痛斥一顿以后,缓下语气,继续说道:“朋友!从你铃刀挂上三个铃铛的情形看来,你的地位已经相当的高,我要来劝你几句话。如果是你们掌门人的意思,我以为身为弟子者,应该冒责进谏;如是你们背着师门,偷偷失足,赶紧回头,为时未晚,不要让玄武门铃刀的声誉,近百年的基础,毁于一旦。因为,我们不能效死尽忠,已经够惭愧的了。如果再寡廉鲜耻做鞑子的鹰爪,那是羞辱祖先的事。” 对方一直静静地听着,最后才沉声问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忠言永远逆耳的。” “是你们束手就缚呢?还是要做最后的挣扎!” 赵雨昂叹道:“如果你不是冒充铃刀门人,我要为玄武门感到悲哀。一个在武林中受到大家尊重的门派,由于后继者的不肖,落成人们唾弃的下三滥。小彬!我不鼓励你滥杀无辜,但是对于可杀之人,我们是代天行道。” 他的言犹未了,对方突然牌下一个盘步,铃铛一阵乱响,刀声带啸,直扑赵雨昂。 赵小彬手中鱼肠短剑,挽起一层剑幕,穿身拦住去路,对方收刀、挫腰、停势,眼光停在赵小彬手中的鱼肠剑上,突然又向赵雨昂问道:“你儿子手里的短剑是……” “鱼肠剑。是一柄可以断金削玉的利物神兵。” “鱼肠剑据说曾经为当年剑神赵雨昂所持有,尊驾莫非就是当年在江湖上名重一时的剑神?” “剑神已经在二十年前退出江湖,从此已经没有这个名号。”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冒犯了尊驾,抱歉得很,但愿后会有期!” 他这里刚一拱拱手,赵雨昂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不起!你现在不能走!” 对方“咦”了一声,说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们冲着鱼肠剑,不管你是不是剑神,我们撒手就是,够有面子的啦!你还要怎么?” 赵雨昂说道:“我要弄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能说我说,不能说你也白问。” “你们真是元人鞑子派来的吗?” 对方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干脆我说清楚一些。你儿子到兵马司救人,被暗桩盯上了,虽然被放倒了一个,消息早已传到孛罗耳里……” “孛罗?是谁?” “元朝第一个大红人,算是当朝宰相吧!别以为人家鞑子笨,可厉害极了。不许杀害,只许盯梢,要把主其事的根摸清楚。纯是个人孤忠义愤,还是有计划、有组织的做法,要弄清楚……” “于是,你们就盯到这里?” “就像驿马铺兵一样,我们轮到最后一站。” “没有取得我们的首级,能回去交差吗?” “那倒不要紧,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纯是个人激于孤忠义愤,就可以交差。当然如果能带走你们的首级,那是更好。不过,我看到鱼肠剑出鞘……” “你怕了?是吗?”赵小彬从旁插了一句。 “怕?你错了!人在江湖,生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看到一柄剑,就怕得回头走,我还在江湖上混什么?不如回家种上一亩三分地,到头来死在床上算了!” “那你为什么这样甩手就走?” “曾经有人交待我,不要与持有鱼肠剑的人放手对招。” “是谁这样交待你?谁?”赵雨昂有些激动,紧追着问。 那人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我一定要你告诉我呢?” “你不会那样做的。逼迫一个人做一件他不能做的事,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赵雨昂低头沉吟了。 “我可以走了吗?” “我还有一个问题。” “又要逼迫了是不是?” “我是向你请教!” “哦!请教?那就问吧!” “三位真的都是玄武门的人吗?” “假不了。这铃刀还没有人敢惹麻烦冒充。” “玄武门是个名声不错的门派,门规严,不惹是非,报复手段极烈,为什么会成为鞑子的鹰爪?” “这是我们玄武门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何必要问?” “现在我已经问了。” “我不会答复你的。” “我可以请教你尊姓大名吗?” “不必啦!我们还不算是敌人,当然也不是朋友,何必留个名姓?就如同我,知道你姓赵,你的儿子持有鱼肠剑,至于你是不是剑神,也就不必多问。你如果要记,就记住我持有的铃刀是三个铃铛,两大一小,也就够了。”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好吧!再见了!我想,我们后会有期的。” 那人点点头,审查了一下被阿戆拳头击碎肩骨的同伴,便率同他们径自走了。 赵小彬忍不住问道:“爹!你不是说,杀坏人就是代天行道吗?” 赵雨昂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坏人。” 赵仲彬插嘴问道:“爹!他们做了元鞑子的鹰爪,还不是坏人吗?” 赵雨昂摇摇头说道;“给鞑子做事的人,也分好几等,有一等人,趋炎附势、寡廉鲜耻;有一等人,迫于无奈、碍于生活。我们不可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相爷那样,大忠大贤,毕竟少数。前一种人可杀,后一种人可恕。还有一等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声“糟了!”只见谷内冒起黑烟。父子三人带着阿戆,全力扑向谷里,转过乱石堆,只见千丝银瀑之旁,那几间临岩翼然的茅屋,已经火舌四起,笼罩在一片烟火之中。 赵雨昂奋力一跃,腾身而起,这一式“直搏扶摇”,冲天拱起好几丈高,斜地里向前落去,如此一连几个全力狂奔的腾空前窜,赶到茅屋之前,已经屋倒墙颓,就是能够救灭,也只是剩下一片灰烬了。 赵雨昂站在火场之旁,熊熊的火,映到他脸上一片红,也映到他眼睛里一片泪光。 小彬兄弟和阿戆也赶到身边,仲彬拦住阿戆冲向火场,小彬忍不住说道:“爹!方才那三个人是坏人,不该让他们走掉。” 赵雨昂没有说话,茅屋的火势,已经接近余烬了,只剩下几堵石头砌的墙,在那里冒烟。他绕着火场,慢慢地在走,那份沉默,使人感到有一种痛苦的煎熬。 阿戆已经跳在余烬里,用木棍子拨着冒烟的梁木,在寻找什么呢?在这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之后,在那样的灰烬里,恐怕也只能寻找一点往事的回忆了。 突然,赵雨昂说道:“小彬!去将那枚金钱镖取回来。” 离火场三丈开外,一棵松树的枝干上,斜斜地切入一枚金钱镖。赵小彬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托在手掌里,回到赵雨昂的面前。 赵雨昂用手指拈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这是一枚特制的金钱镖。此一枚比制钱要小,里面的方孔却又比一枚制钱的要大,菲薄、明亮,四周没有开口,正面刻着两枝摇曳生姿的竹子,反面刻着一管箫。刻功精致,出自名家之手。他反复地看了很久,自语地说道:“怎么会是她呢?” 赵小彬问道:“爹认识这枚金钱镖的主人?” 赵雨昂说道:“认识,而且还有不浅的交情。二十多年以前,紫竹箫史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虽然是一位妇道,却是脾气火爆,性急如雷,而且嫉恶如仇。” 赵仲彬插嘴问道:“爹说她是位女的?” 赵雨昂说道:“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而且充满阳刚之气的女人。她仗着手中一管紫竹洞箫,镳囊中三十六枚金钱镖,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但是很快就退出了江湖,有人说她嫁了人,有人说她遇到一位高手,折断了她的紫竹洞箫,因此她收心隐退。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赵小彬问道:“爹跟她有过节吗?” 赵雨昂说道:“谈不上过节,有一次一个偶然机会里,她说她要用九枚金钱镖,来试试剑神的剑法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 “结果呢?” “紫竹箫史向来有‘迎门三不过’的声誉……” “爹!什么叫迎门三不过?” “她的金钱镖打得奇准、极快,很少有人能躲得过她的连续三枚金钱镖。那次她要用九枚金钱镖来考验我,在她来说,已经高估我的份量,在我来说,无缘无故,要考验我的剑法做什么?” “当时爹生气了?” “没有,不过年轻气盛,坦然接受。要是搁在这时候,我不会无端接受这种挑战的。” “九枚金钱镖考验的结果呢?” “她的镖据说是用手指弹出来的,她本人练过‘弹指神通’,因此,弹出来的镖,劲道大、速度快,尤其连续打来,是十分厉害的。我用鱼肠剑连磕飞七枚,才心惊她的功力惊人,如此稍一分神,八九两枚金钱镖接踵而至,挥剑扫开第八枚,第九枚已经来到面前,千钧一发的瞬间,我用剑柄顺势一点,勉强磕开了最后一枚,但是,力道使得不沉不稳。金钱镖斜地里飞向我自己的腰际,划破了我的衣服,正好碰到藏在身上的剑丸,否则,难免皮肉受伤。” “爹!这也算不得是什么仇恨!” “本来就不是仇恨,双方以武会友,没有理由要记住这件事而当作仇恨的。何况较技的结果,应该是我输了这一场。” “那她为什么要放火烧我们房子呢?” “这种事有两种状况,其一,是别人冒用她的金钱镖,是一种下流的栽赃的手法。如果是这样,那是很糟的事,我们早已经落在别人的计划之中。其二,紫竹箫史受了别人的挑拨,派人前来放火寻衅。” “没有第三种状况吗?” “那就不是我们所能推想得出的了,所以,我们要去拜访她。” “爹!你是说二弟和我,暂时放下其他的路程,随爹去探访紫竹箫史。” “你们两个人所肩负的责任,都是长远的事业,不是急于一时。我要特别叮嘱你们,驱逐鞑虏,要有三五十年的打算,不急不浮,才是成功的要件。” 赵仲彬这时候不觉跳了起来,说道:“能跟爹一道去行走江湖,真好!” 赵雨昂不由地露出笑容,随又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到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对他仍然有那么浓厚的父子亲情,是值得欣慰的。可是想到另一方面,近二十年来,除了千丝银瀑,他没有带领孩子共同地去领略过山水乐趣,也没有带领孩子历练江湖风险。如今让两个温室里成长的花朵嫩枝,去迎接江湖上不可预期的风雨,做父亲的难免有一份内心的歉疚! 他不觉顺口又向小彬问道:“小彬!你呢?” 赵小彬这个比他弟弟大一岁的人,显然比他弟弟成熟得多,他认真地说道:“爹!自从和二弟去了一趟北京城,自认为江湖上并不是想像中那么难闯,可是,从今天所发生的事看来,江湖上需要学的事,真是太多了,而且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无穷的麻烦。 想到自己今后所要负的责任,虽然爹说,那是要有三五十年打算的长期大业,不能急躁,我还是感到十分的惶恐。所以说,能够多跟随在爹的身旁,多学一天,就多增加一分成功的把握。” 赵雨昂一直在仔细地听着儿子说话,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良久才点点头说道:“小彬!你的话说得很对。做大事的人,就是时时刻刻保持戒慎恐惧之心,时时刻刻存有虚怀若谷之心。江湖上虽然风险处处,只要做到这两点,就可以走遍天下。” 他一回头叫道:“阿戆!” 阿戆正满面泪痕地在火烬里翻寻,此刻一听赵雨昂叫他,立即过来。 “阿戆!千丝银瀑的临风小筑,当初是你一手辛辛苦苦建筑起来的,你此刻的心情,我非常了解。但是,不要难过,人家能烧,我们就能建。” “是的!主人!” “我要带着他们兄弟俩,去访问一位江湖上的旧识。三五个月之后,我就回来。希望我回来能看到临风小筑又恢复了旧时模样。” “是的!主人!” “在这一段期间,说不定有人来找麻烦。你把一切推在我身上,一切你都不知道。阿戆!能忍自安,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 “是的!主人!” “小彬、仲彬!你们过去给阿戆行个礼,称一声戆叔。” 小彬兄弟果然过去行礼,口称“戆叔”。 阿戆惊惶地还礼,直问道:“主人!这是做什么?” “阿戆!他们两个是你一手带大的,如今叫你一声戆叔,不算过分。这也是给他们一种教育,将来出道江湖,尊重别人,是立身的根本。我们走了!” “再见!主人!” 赵雨昂父子三人,就这样几乎是了无牵挂地,去找紫竹箫史。 紫竹箫史住在何处?没有人能知道。就因为她在江湖上神龙一现,便杳无芳踪,关于她的传说,不一而足。但没有人后来见过她,当然更不知道她的住处。 赵雨昂父子决心要找紫竹箫史,去到哪里找起? 原来赵雨昂心里有一个打算。当年紫竹箫史以九枚金钱镖向赵雨昂挑战之后,剑神坦然认输,但是紫竹箫史却并不开心,换句话说她并不以为自己是赢家,她认为最后那一枚金钱镖,剑神只是一种“有意的疏忽”,否则,他有足够的能力磕飞那枚金钱镖。 紫竹箫史在临走之前,只说了一句:“剑神果然不凡!” 赵雨昂微有赧意地说了两个字:“惭愧!” 紫竹箫史人已经离开现场,还说了一句:“有机会再要领教剑神的剑法。” 赵雨昂还来不及应话,对方人已经走远了。 只要想起这句话,就可以了解紫竹箫史有一种“没有了结”的心情。如今这枚金钱镖真的是紫竹箫史所有,那是寻衅的讯号,既然她有心寻衅,自然会再找到头上来。 如果那枚金钱镖是别人假冒的,那是人家成心找岔上门,更是少不得摆脱不开。 因此,剑神赵雨昂带着二子,飘然离开千丝银瀑,虽说是找紫竹箫史,却没有一个目的地,变成了随遇而安的游客。 换句话说,他在等待紫竹箫史给他的导引和暗示。 离开万山的第二天,要到最近的梅城,至少还有七八十里地,赵雨昂父子缓缓地走在群山环抱里,已经发觉有人盯上了。 赵雨昂就地靠着一棵老松树,面向着前面坐下。 小彬和仲彬双双站在身后两边,面朝着来人。 来人身材瘦小,穿一身土黄色的长衣,拦腰系着一根白色的宽腰带,白色长裤、扎着同色的袜子,外套一双薄底云头快靴。头戴一顶尖顶宽边遮阳草笠,将整个脸遮去。徒着一双手,令人扎眼的是腰际左边挂了一个细长的锦囊,上面绣的花纹看不清楚。右边挂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皮囊,正面可以看见绣的是一个通宝金钱。 这是一条羊肠山径,除非从旁边石堆草丛绕过去,否则就非要跨越赵雨昂的身上不可。 来人一步一步自然地走过来,没有绕道的意思。 赵小彬有些着急了,他觉得父亲这样的靠树一坐,双腿一伸一躬,分明是一种挑衅的架式。在赵小彬的心里,这样的逼人挑衅行为,是有失风度的。他忍不住刚叫一声:“爹!” 那人的右脚刚刚跨过赵雨昂拱起来的双腿,突然脚尖方向一变,飞快地点向赵雨昂的左膝。 赵雨昂拱起的双腿倏地一分,忽又一合。 在这一分一合之际,不但让开来人的一踢,而且凌厉地一夹,眼看着来人的右脚就要残废。 说时迟,那时快,来人原式不动,右腿弹起,人像极了一支劲射而出的脱弦之箭,向前冲出两丈有余。 赵仲彬在一旁有几分按捺不住,暴喝一声:“朋友!你向哪里走?” 人向前面一扑,双臂伸出,五指箕张,抓向对方那顶尖顶宽边的遮阳草笠。 对方真气一泄,身形一落,就很难能躲过赵仲彬如此适时的一抓。 孰料对方就在身形落地瞬间,右手一抬,尖顶宽边遮阳草笠拿在手中,一翻一旋,挟着呼啸的风声,迎向赵仲彬的双手。 赵雨昂大惊,还没有叫出声来,赵小彬的鱼肠短剑脱手飞掷,正好穿中那顶遮阳草笠,就那么短短的一瞬,赵仲彬急收双手,呀地一声,血光飞起,右手虎口手背,连带地削掉一块带肉连皮。 鱼肠剑落在地上,赵小彬顾不得去拾剑,抢步冲上前,握住仲彬的右手,厉声喝道:“是好汉不要逃走!” 来人以最快的速度将那顶穿了一个洞的尖顶遮阳草笠,又戴在头上,只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转身昂头,沿着山道小径向前走去。 赵小彬放开仲彬的手,抢上前追过去叫道:“朋友!伤人之后,就这样甩手就走么?” 对方没有答话,蓦地一扬手,反腕朝着身后,打来三枚金钱镖。 赵小彬微微一迟疑,一闪身、一伸手,让过前面两枚,第二枚却被他用拇指食指牢牢地夹住。 赵仲彬按住创口,忘记了疼痛,不禁叫道:“哥!真有你的!” 赵小彬苦笑一声,还没有说话,只见对方身形一拔而起,突然展开极高的轻功“连云三纵”,兔起鹘落,转眼十几丈,人已经隐进了山林里。 赵小彬要追,但是一步之差,已经追不上了。 他对着那逝去的人影发怔,“连云三纵”的轻功,是个极具火候的蹑空轻身术,来人一纵之间,远达数丈,这是骇人听闻的。武林中有这种传说,练轻功到极致,可以蹑空腾身,一拔、一挺、一滑,可以前窜十丈。这种几近神话的功夫,只有传说,没有人见过。 可是方才来人能在“连云三纵”的瞬间,三个起落,远达十余丈,若非亲眼看见,岂不是无稽之谈。 赵仲彬叫道:“大哥!” 赵小彬这才一回神,苦笑道:“二弟!你以为我能空手入对方的暗器,你错了,你且看吧!” 摊开手掌,是一个小小的纸包,解开纸包,里面包的只是一小片竹片,上面用火烧成一管洞箫的图形,而纸上却写着两行字。 赵小彬不敢稍怠,立即双手送给父亲。 赵雨昂接着一看,纸上写着两行字:“欲访君子,且找小人。” 赵雨昂默默地沉吟良久,才抬起头来说道:“小彬!我们恐怕要分头赶路,分道扬镳了!” 赵小彬大感意外,连忙问道:“爹的意思是……” 赵雨昂说道:“这个人的出现,使我十分意外。原先我还总以为千丝银瀑住处的被焚,不一定是紫竹箫史所为,可是,照方才的情形看来,我这种想法错了!” 赵仲彬问道:“方才那人爹已经认出,是紫竹箫史派来的人,所以爹断定是紫竹箫史所做所为?” 小彬立即说道:“爹!我有一个疑问。紫竹箫史的功力,自然是十分了得,她的手下不见得就是当今武林的高手,照方才那种‘连云三纵’,简直就是蹈空飞人的功力,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莫非就是紫竹箫史本人亲自前来?所以她才故意地将遮阳草笠压得很低,不让人看到她的真面目。” 赵雨昂大赞一声“很好”,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对事情看得很细。但是,你的结论错了,来人不是紫竹箫史。” “原来爹已经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 “来人的穿着打扮,特别是腰间的兵刃和暗器,都容易让人觉得她就是紫竹箫史本人,但是,仲彬伸手摘她的遮阳草笠,引起她反手用草笠伤人,这一瞬间,我看到半片脸。” “爹认出了是谁了?” “那半片脸有一块长长的紫红色的胎记,有这种胎记的人不多,有这种胎记的武林女客,更少,所以,我一眼就看到这一点,也肯定这一点。” “她是谁?这样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么精湛的功力!” “这就是我想了很久、想不透的地方。” “爹!她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女人,是吗?” “对!大江南北,特别是沿江码头大镇,没有人不知道排帮总舵把子华志方有一位了得的独生女儿,鸳鸯脸铁心罗刹华小真。” “啊!爹!你方才说,来人脸上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就是这位华小真鸳鸯脸绰号的由来吗?一个女孩家脸上有了这样的缺陷,那多可惜呀!” “事实上没有人能真正看到她的脸。” “她有自卑!” “平素她脸上有一层面纱,就像今天这顶遮阳草笠一样,遮去了脸庞。” “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的脸?” “据说看到她的脸的人,都逃不过她的剑下溅血横尸,铁心罗刹的名号大概就是这么叫出来的。” “爹!这位排帮总舵把子华老大的千金,与紫竹萧史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我再三想不透的事。排帮在江淮一带,是个大帮派,介乎黑白之间,江湖上举足轻重。现任总舵把子华志方,还是个很正派的人物,近年来,排帮在江湖上不惹是非,不扩地盘,很守本分。只是他唯一的掌珠,这位铁心罗刹,性傲心高,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她断不肯为紫竹箫史送信捎书的。” “爹从不离开千丝银瀑,对于江湖上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 “这就是阿戆的功劳,他做千丝银瀑二十年的耳目。” “爹!你老人家到底想通了没有呢?” “没有。我没有办法将排帮总舵把子和紫竹箫史扯在一起。就是因为没有想通这点,所以,我决定让你去拜访排帮总舵,我带着你弟弟去会见紫竹箫史。” “爹!紫竹箫史的住处是……” “她这张信笺,就是告诉我们说她住在何处。” “爹!儿子看不懂。” “这只是一点隐晦藏意罢了。欲访君子,君子者意指竹直之意,也就是紫竹自喻。至于先找小人,小人总是理屈,屈者亦可作曲解。莫干山以竹盛名,据说,莫干有一处九曲坳,独产紫竹,有一座供奉观音菩萨的白衣庵。这应该是可以一试的地方。” “如果不是呢?” “南海普陀有九曲潮音洞,洞外有几丛特别的紫竹。” “爹!就为了几间茅屋,要跑这样的万水千山吗?” 赵雨昂摇头了,他的脸色很沉重,站起来,绕着松树走了几圈。突然站住,望着小彬、仲彬说道:“千丝银瀑的几间茅屋,无端如此被焚,固然是叫人生气,但是我却丝毫没有报复之心。如果是,我不致于隐居长达二十年。再说,紫竹箫史有心找我再作较量,断不致派人纵火逼我出山。还有,排帮虽然纵横江淮,却很少与武林人士结怨,总舵把子的独生女儿,如此千里迢迢来到万山,只是为了放火,或者是为了送信?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讲不通的。因此,我以为这些讲不通的事,看来无关,实则彼此之间,似乎是有着某种关联。” “是哪种关联呢?” “这就是我们要万水千山寻找紫竹箫史的原因。” “爹!儿子这次前往排帮总舵,爹可有什么教诲么?” “今天是正月十三,俗称灯节,五月初五端午,我们在太湖之滨鼋头渚见面。” “儿子记得了!” “你这次到排帮总舵,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登门投帖,因为你还没有闯出万儿,你见不到总舵把子,也见不到鸳鸯脸铁心罗刹,所以,你一切都只能见机行事。” “是!” “记住我一句要紧的话,几间茅屋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主要的是要了解原因。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排帮是江淮一带举足轻重的帮派,如果能让他们与我们同心,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收获!” 赵小彬大为兴奋,连声说道:“爹请放心,儿子一定不让爹失望。” 赵仲彬在一旁说道:“大哥!五月初五,鼋头渚我们为你庆功!” 二 岳阳楼是个名闻遐迩的胜地。 相传吕洞宾曾经有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越洞庭湖。”因此,岳阳楼名声大噪。后人为了攀附这个神话的传说,还特别在岳阳楼建了一座“三醉亭”。 凡是名胜,少不了骚人墨客、名士才子的歌颂,换句话说,没有骚人墨客、名士才子的歌颂,也就成不了名胜。岳阳楼被诗圣杜甫写过一首五言律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岳阳楼曾经被宋代大儒范仲淹,以无限的感慨,与爱国的激情,写过一篇“岳阳楼记”,文中形容洞庭湖的气势:“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岳阳楼在历史上几经兴废,历尽沧桑,只是楼外湖水依旧,远处长江奔流,在岳阳楼许多前人留下的对联中,有一付最能说明其中含意,联曰:“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具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渚者!流者!峙者!锁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这付对联对仗工整,含意深邃。最能说出世事兴废,人事变迁的感慨。 闲言休叙,且说赵小彬只身闯荡江湖,从梅城沿水道到安庆,再沿江直上三湘,来到洞庭。 排帮的总舵,在洞庭君山。 谁都知道排帮总舵设坛扬州,但是赵小彬打听到的新消息:总舵把子华志方,早在年前,迁到洞庭君山。他不是退隐,他还管事,照样发号施令。至于为什么迁居君山?没有人知道。 赵小彬本已抵达金陵,如今又折返,沿江直上洞庭。 这天,他来到了岳阳楼。 岳阳楼已经走过了它的盛世,兵火战祸,虽为名胜古迹,也难避免。看样子经过了相当的修葺,亭阁楼台,飞檐兽脊,却掩不住岁月的斑剥旧痕。 登楼、倚栏,面对一望无垠,年轻人谈不上感慨,倒是胸襟为之一开。 赵小彬不会饮酒,此时也要了一壶,配上几味小菜,更少不了湖中新鲜鱼虾,慢慢地浅酌。 楼上有不少酒客,谈笑风生,甚至呼么喝六、猜拳行令,点缀了一份热闹。 楼外不远“三醉亭”有露天阳台相连,若是炎夏,是迎风纳凉的好处所。此刻,湖风严寒,阳台空无一人。不!有一个人倚着雕石栏杆,眺望着风浪起伏的洞庭湖。 赵小彬细心地倾听,在这一楼酒客谈话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牵涉到排帮。 他想问。但是根据这将近一个月的时光,他体会到江湖上冒然打听别人的事,本身就是一种惹火上身的事。 但是,他又必须问。因为他对排帮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他除了知道华志方住在君山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他告诉自己,到君山去,直接去见排帮总舵把子华志方,可以有许多可谈的话。问题是,怎么样从岳州城到达湖中青螺一点的君山。 不喝酒的人,很难耗掉时间的,赵小彬尽量将这餐饭慢慢地吃,但是,一个人吃饭又不喝酒,熬到午后两个时辰,实在坐不下去了。他招招手,找来店伙计算账,一钱二分银子。 赵小彬拿出一锭碎银子,约有五钱多,塞在店伙计手里,丢了一句话:“不用兑换,多的给你作赏钱。” 店伙计始而一楞,随着立即伸手将银子放在桌上,含笑说道:“客官!小店的规矩……” 赵小彬伸手按住,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这是我赏给你的,与你们店里规矩无关。” 店伙计眼睛骨碌碌乱转了一阵,低声陪笑说道:“小的无功不敢受禄。” “受禄必有功,你急什么?” “客官有事请说清楚,能效劳的小的无不应命。” “到君山怎么走法?” “到君山?客官!对不住,小的不知道。” 赵小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淡淡的问道:“听你的口音,你是世居岳州?” “是的。小的家就在岳州,土生土长,父母兄弟一大家人都在岳州。客官!你明白了吧!” “君山不是禁地,为什么害怕到这样?” 店伙计猛地一抽手,连那小锭银子也掉在地上,他匆匆转身就跑,登、登、登……一直跑下楼去。仿佛走慢了就沾染上了恶鬼附身。 那锭银子跌落到楼板上,滚得老远,正好停在一个酒客的脚旁。 那是一双极为精致的薄底快靴,雪白的底,黑色云头、深黄色的靴面是极薄的小牛皮缝制的。靴上面是雪白的袜子,扎着鹅黄色绸布裤脚,外面盖着是宝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外,露出银灰色貂毛,外罩一件紧身皮坎肩,胸前一排五颗金色钮扣。圆顶皮帽子下面,是一张年轻的脸,细眉细目,面色姜黄仿佛带着病容,此刻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有几分诡谲。 他弯下腰去拾起那一小锭银子,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赵小彬桌子旁边,不请自坐,将银子放在桌上,用两个指头捏住,不在意地问道:“这是尊驾的银子吗?” 赵小彬还没有答话,对方却笑吟吟地说道:“要打听事情,用不着找店伙计这种人,更用不着花钱买。” 赵小彬哦了一声,问道:“尊驾是……?” 那人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是要到君山吗?我们都是老岳州,谁没有去过君山?跟我们一起走,那就得了。” 赵小彬没有动,眼睛停在对方那两个手指上,那一小锭银子被他用手指硬嵌进桌面上。岳阳楼的桌面都是紫檀木做的,质地坚硬逾石,对方在谈笑声中,将银子嵌入了桌面,这份功力,也够吓人的了。 赵小彬只是缓缓地问了一句:“尊驾是住在君山吗?” 那人收敛笑容,干净利落地说道:“有什么好问的,跟我们走就对了。” 说着话,站起身来,那只右手刚一离开桌面,却又屈指一弹,铮地一声,那锭嵌在桌面上的银子,被手指如此一弹,应指而起,飞向十尺以外的一根漆圆柱子,整锭银子深深地嵌进柱子之内。 赵小彬丝毫不动声色,缓缓地说道:“尊驾这一手‘弹指神通’,令人钦佩,不过令人不明白的是尊驾露这一手功夫,目的是什么?” 和原先那人同一桌的有人喝道:“要你把招子放亮些,跟我们走,要不然你自己得掂掂斤两,够不够一根手指的招呼。” 赵小彬笑笑说道:“原来是这样,那又何必这样的大张旗鼓!在下本来就是要到君山去的,愁的就是不识路途。如今既然诸位都是岳州的识途老马,在下求之不得,焉有不去的道理!这位兄台实在用不着说这些狠话。”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能识相就好。” 赵小彬潇洒地挥手说道:“如此就有劳各位带路哇!” 说着话,他又转身来到那根木柱子之前,笑了笑说道:“今天就让在下作个小东吧!就这五钱银子,应该足够的了。” 一伸右手食指,随意地插进木柱子,挖出那锭银子,摊在手掌里,朗声叫道:“店家!这几位爷的酒钱,由我付了。” 银子随着手掌一翻,轻轻地放在桌上,向着几个脸色惊诧的人说道:“走啊!我随在各位的身后。”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鱼贯下了楼,走出岳阳楼,绕过“三醉亭”,亭外倚栏的那人,仍然背着人站在那里,眺望着风浪起伏的洞庭湖。 出得岳阳楼的大牌坊,迤逦而西,是一段湖畔无人地带,沿途不少枝繁干老的大树,虽然是春寒料峭,新绿未萌,却也不难想像盛夏季节的绿叶浓荫。 他们一行四个人,沿着湖边向西走了百来步,停在一棵大树下,四个人分站四方,等着随后而来的赵小彬。 赵小彬提着包袱,步履从容,来到大树之前。朝着四下一打量,说道:“各位要从这里下船吗?船呢?” 四个人当中原先过来跟赵小彬打招呼的年轻人,走上前一步说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赵小彬。” “赵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说吧!你到洞庭君山来为了什么?总不致于是游山玩水吧!” “巧啦!久闻君山扼住洞庭与长江之间,砥柱中流,形势险要,风浪虽险,景色奇佳。而且上有湘妃古迹、洞庭君祠,在下就是为了一探名胜而来的。” “赵兄!你的话不老实。把你当朋友你硬不做朋友,那就叫做给脸不要脸。” “兄台!你们几位贵姓大名?” “你最好不要问我们。” “那就怪了。既然交朋友,互通姓名自是常理,为什么不能问你们呢?” “姓赵的!我们没有时间跟你装疯卖傻,你既然不肯直说,我们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这时候冲上前一个人,粗壮有力,浓眉张眼,跨步上前,挥手一连劈来几掌。 赵小彬一双脚都不曾移动一下,上身随风摆抑,随着对方的掌风,前俯后仰,化解得干净。 赵小彬口中还在说道:“因为我们彼此没有新仇旧怨,我让你三掌六式,再有一招,我可就要还手了。” 此时对方正好出手一掌斜劈脖梗。 赵小彬右手一探“巧摘星辰”,中、食、拇三指像是一个钳子,奇快奇准,正好钳住对方的脉门,对方半身劲道顿失,手腕直如火钳夹住一般,既烫又痛的感觉,直透骨髓,额上的汗珠立即冒出。 赵小彬寒着语气这时候才说道:“说罢!你们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赵某人要到君山,碍着你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如此无事生非,来找一个陌生人的麻烦?” 树下三个刚一冲过来,赵小彬立即说道:“你们三个最好给我站住,只要你们再上前两步,他这个人就算废掉了!” 那年轻人沉声说道:“朋友!你只要一下手,岳州城的麻烦你就惹定了。” “哼!我没有动手,为什么也有人来找我的麻烦?” “我们之间八成是个误会。” “就算是误会,那也是你们惹起来的。我告诉你,不要再上前一步,虽然你的功力不差,弹指神通已经有八九成火候,你也救不了他。” “赵朋友!你到君山真的是游玩吗?还是有人请你来的?这个答案很重要,是友是敌,就在此一问,” “没有人请我,江湖上也没有人认识我这样无名之辈。” “那我们确是误会。” 赵小彬突然一松手,并且趁势手掌一送,那汉子踉跄后退了几步。手抚着手腕,无名火从心里腾腾而起,就在他伸手一抓左侧身后,同时有两个人冲到他的并排,三柄雪亮的弯刀,横摆成了一个架势,朝着赵小彬走过来。 弯刀的形式十分特别,刀成半月形,刀背很薄,刀身很窄只有两指多宽。全刀泛着一种淡淡的蓝色,在中原武林,很少看见过这种弯刀。 对方三个人霍然一翻刀身,虚空撇了一招,唰、唰之声,破风作响,令人刺耳。 赵小彬没有移动,只是沉声问道:“三位与我没有任何仇恨,最好不要动刀,那样总会有人后悔的。” 其中有人冷冷地冒了一句:“后悔不会是我们!”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我的话可是说在前面,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在岳州城无故结怨,各位如果成心如此,我赵某人绝不退缩。” 他放下肩上的包袱,正要用手解开,站在后面的年轻人说话了:“我已经说过,大家是个误会,我不希望这个误会继续扩大下去。赵兄!你请便吧!” 赵小彬手按着包袱,向上扬着头问道:“我被你们这样消遣一顿,就这样算了吗?” “我说过,这是误会,在江湖上,误会是在所难免的。” “至少我应该知道你们是在哪个门派?哪个坛前烧香?日后也好记住岳州城这一段经历。” “我们没有门派,赵兄!请吧!人在江湖上能活着混下去,凡事不要追根刨底,也是条件之一。祝福你在岳州城有一个很愉快的日子。” 赵小彬重新慢慢系好包袱挎上肩头,点点头说道:“只要你们不来麻烦我,岳州城内,我会过得很快活的。谢谢你这句不要追根刨底的金言,我会记住的。不过,我也奉送你们一句:‘无事生非,任何人都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再见!” 他迈开大步,连头都不回,朝着岳州城走去。 岳州,是鱼米之乡,民风纯朴,家户富庶,街上行人熙攘,十分热闹,但是,到了夜晚,除了城东有一处夜市,大家都进入了安静。 赵小彬住在一家安静的客栈里,一个人独占西跨院的一明一暗两间厢房。 隔着窗子,外面是跨院天井,两棵枣树,摇曳着风声。赵小彬叫店伙计暖焖着一壶热茶,自己斜靠在床上,鱼肠剑放在顺手的身边,油灯将之吹熄。 他心里有数,江湖上的事,是福是祸,碰上了就像湿手抓灰面,甩也甩不掉,不会那样轻易没事的。 白天岳阳楼那四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至少可以确定以下几点: 第一、他们绝非善类。 第二、他们不会是排帮的人物。排帮虽然只是一个帮派,这些年来,还不会在江湖惹是生非。再说,那三柄弯刀绝不是排帮通用的兵刃。 第三、他们与排帮有关,否则,绝不会听到君山二字,就要横插一脚。 像这样的人,白天的事他们会就此罢手吗? 赵小彬没有打算睡觉,他以充足的精神,迎接不可预期的事情发生。 是个月半的夜。 夜空如洗,冷月清晖,照着大地一遍寂寥。 按说这是一个不适宜夜行人活动的时辰。 赵小彬估计月正当中,放下心情,正准备解衣就寝,忽然,跨院里仿佛有影子一闪。 倾听了一会儿,除了树梢微带风声,似乎没有其他动静。他屏住呼息,耐心地听下去,忽然,他脸上掠过一层杀气,双掌一撑床铺,身体平飞而出,轻盈无声地落在里间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外面挂着厚厚的门帘。 赵小彬用手指轻轻戳破棉布门帘,凑上去看到外间。 外间没有灯光,从窗外反映到室内的淡淡月影,已经足够将室内看得清清楚楚。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月亮想必已经西斜,房里也渐渐暗下来,赵小彬站在门旁,隔着棉布门帘,一动也不动,这样耗下去。 他相信自己的听觉,虽然对方轻功很好,但是他听到落脚到地的声音,因为,他一直在凝神贯注,听得清楚。 果然,外间的房门动了,极缓极慢地挪开一道空隙,闪进来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一出现,赵小彬心里有了疑问。来人是身材非常纤细的,绝不是白天在岳阳楼头找茬儿的四个大汉。 心里有了这个印象,不觉把敌对的仇视心理,减低了许多。他故意地将已经出鞘的鱼肠剑,纳还剑鞘,弄出声音。 来人显然一惊,退了两步,靠近墙壁。 赵小彬侧身贴住门框,问道:“朋友!夤夜潜入在下的住处,很容易让人觉得你是敌人。但是,我赵小彬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微末之辈,不应该有敌人……” 对方立即接口说道:“我不是敌人!” 赵小彬一听,不觉一怔,连忙问道:“是位姑娘吗?” 对方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几乎是朗朗地说道:“武林儿女,但问心地光明坦荡,不去理会俗礼。” 赵小彬沉吟了一下,说道:“对不起姑娘,我赵小彬还没一位武林侠女的朋友!” 对方毫不让步地反问道:“你赵某人有武林侠女的敌人吗?” 赵小彬不由地笑了一笑,说道:“姑娘责备得对极了,既然不是敌人,自然就是朋友了。请姑娘稍待,等我点燃灯火。” “不必!” “姑娘!” “如果你为了暗室之中,孤男寡女有些不便,那就大可不必。我辈做人,如果不能做到不欺暗室,那还算什么?更重要的,只要你点燃灯火,你就暴露了你今天晚上的一切行动,那你就走不成了。” “走?我要走到哪里?” “咦!你难道不是真的要至君山去吗?” “姑娘知道我要去君山?” “你自己在岳阳楼告诉人家的,而且为了这件事,几乎引起一场拚斗,这根本就不是秘密,何况我亲耳都听到了的,这有什么稀奇!” “哦!原来姑娘就是站在三醉亭外的那位……” “到底想起来了。” “真是对不住!我错以为姑娘是我的敌人。” 赵小彬拉开门,掀开棉布门帘,刚一迈步,只见寒光一闪,“笃”地一声,一柄暗器钉在门头上,离赵小彬的头顶只有两寸。 因为这一记暗器,太出乎赵小彬的意料之外,他几乎连闪让的警觉都没有。换句话说,如果对方要将暗器打低两寸,恐怕赵小彬难逃这一着之危。 赵小彬没有发火,对方却在这个时间,缓缓走过赵小彬的身边,伸手从门头上,拔下那枚细长雪亮的鹅毛钢刺。自顾地说道,“江湖上光是武功好,那是没有用的,要处处时时小心,才能天下去得。” 赵小彬当时有些啼笑皆非,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说道:“多谢姑娘的教诲!” 姑娘让“教诲”这两个字逗笑了,她转过身来,一抬头,赵小彬可真的惊住了。 姑娘长得是够美到可以令人吃惊的地步。让赵小彬惊住的是这位姑娘无论从容貌任何一个地方看,都脱不了一股稚气,看年龄至多在十四五岁之间。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有这份功力,能有这样的老练见解,那是应该让赵小彬吃惊的。 姑娘没有等到赵小彬说话,就说道:“走啊!趁着月色未落,趁着对方还没有请来高手,我们快去上船罢!” “上船?” “你这个人是真的忘了呢?还是对我不信任?你要去君山,不上船你怎么能到得了?” “姑娘的意思是已经准备好船只,要趁夜往君山?” “你还要怀疑什么呢?” “我能请教姑娘的芳名吗?看样子姑娘是专程前来帮助我的,请问姑娘,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你知道我是谁?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姑娘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不要问我这些问题,我没有时间回答你。如果你还在迟疑,我可要走了。” “姑娘!” “到底还是有疑问,是吗?” “姑娘!如果你易地而处,换过是你,你会有疑问吗?” “如果换过是我,我会坦然地就走。” “哦!是这样的吗?” “第一、你已经确定我不是你的敌人。第二、你确实急需到君山。那就好了,一个朋友,邀你前往君山,正是得其所哉,你还有什么疑问的呢?至于说我是谁?为什么要来帮助你?这些问题不急在这一时……” 她忽然顿住话头,侧耳听了一下,笑笑说道:“你看!都是因为你满肚子的疑心,耽误了时辰。” 赵小彬也听到了有人来了。 “是白天那几个家伙吗?” “见到了你就知道。我不愿意在这里见到他们,我要走了。” “姑娘!你不是说……” “你能尽快将来人打发走,然后越屋向东,我在等你!” “你在哪里等?” 姑娘没有回答,身形一闪,掩出房去,临行还将房门轻轻地带上。 赵小彬刚刚退回到里间,就听到外间的窗户有人弹指作响。 他将鱼肠剑藏在身上,故意重重地从床上起来,沉声问道:“是哪位朋友夤夜前来赐教?既然来了,何不请进!” 窗外的人顿了一下,说道:“赵兄!是我。” 赵小彬哦了一声,故意调低地说道;“是白天岳阳楼上那几位吗?你看,白天要各位互通个姓名,各位不肯,现在我连怎么样称谓都不知道,真叫人失礼不敬得很啦!” 窗外人说道:“赵兄!我为你引见一位朋友。” 赵小彬淡淡地问道:“是现在吗?衣冠不整,夜半三更,对于一个新朋友那是不敬的,明天可以吗?” 窗外换了一个人声:“姓赵的!你处处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再不出来,你以为我们打不进去!” 又另一个声音劝阻着说道:“算了!犯不着伤了和气,也不必惊动四邻不安。赵兄是位朋友,他自然会出来的。” 赵小彬笑笑说道:“还是这位说得对,这样的夜半更深,惊动四邻不安,是一件惹人嫌的事。各位还是请回罢!” 这时候换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赵兄责备得有理,这般时候来惊动赵兄,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是,如果我们说官差在身,赵兄能否出来一见呢?” 赵小彬这倒真的十分意外,白天岳阳搂那三个脚色是官府人物吗?太不像了。再说,官府里的人要揽上这码不相干的事,为什么呢?说不通啊! 赵小彬如此一沉吟,外面那苍老的声音又说话了:“我们人多,堵在院子里,赵兄出来不便。这样吧!我们立刻就走,还是到岳阳楼见面比较妥当。” 赵小彬一想:“那位姑娘要我快些见面,不能尽在此拖时间。”他想到这里,立刻朗声说道:“诸位稍等。” 霍然一拉门,一掀门帘,人贴着墙壁一闪身,掠到门外,停身在院落边缘。只见枣树的另一端,站着五个人,除掉白天那四个之外,当中站着一位留须的老者。 赵小彬一现身,那老者很客气地一拱手,问道:“赵兄说的不错,深更夜半,惊动四邻不甚妥当,所以我只向赵兄请教几个问题,立即就走。” 赵小彬拱拱手说道:“方才有人说,要为我引见新朋友,想必就是尊驾。敢问尊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老朽蓝如鼎。” 赵小彬紧接着就问道:“请问蓝老前辈,身在官府是哪个衙门?” 蓝如鼎笑着摇摇头说道:“赵老弟!论年龄,叫你一声老弟,算不得狂妄。老弟!你真厉害呀!你看老朽这样的人,能在官府当差吗?” “蓝老前辈!官差二字可不是我说起的啊!” “老弟!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问题。请问,是单身一人吗?” “目前我还没有找到人和我结伴同行。” “是专程去君山吗?” “游山玩水的人,谈不上专程,如果说是专程,应该说专程来到岳阳楼。到了岳阳楼,自然要去看看洞庭湖中青螺一点的君山。这样的答复,老前辈满意吗?” “满意极了!” “老前辈都问完了吗?” “赵老弟快人快语,豪气干云,干净利落,该请教的都请教过了。” “多承谬奖!只是深夜不便,无法请蓝老前辈到室内奉茶。他日有缘,虽然量窄,也要把敬三大杯。” 赵小彬拱拱手,道声:“失陪!”转身就要回房。 蓝如鼎突然叫道:“赵老弟!请暂留贵步。” 赵小彬扭过头来,淡淡地问道:“老前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啊!老前辈如此唤住在下,是为了……?” “有一点不情之请。” “在下洗耳恭听。” “赵老弟!游山玩水是随遇而安,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君山虽有名胜,却也名过其实,不看也罢。况且此时风浪惊人,小舟若有不慎,老弟含恨名湖,岂非遗憾终身?” “蓝老前辈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老弟!这君山不去也罢!” “除了老前辈关心在下的生命安全之外,还有其他另外的原因。可否请告诉在下!” “老弟!原因当然有,日后自然知。” “现在不能讲吗?” “很抱歉!不是不能讲,而是我的责任只是劝阻你老弟不去君山,所以,不当我讲的话,我不便讲。” “那样,我也只有说一声:很抱歉了!” “老弟不能接受老朽这个意见?” “老前辈!是你没有接受我的意见啊!” “那真是遗憾呐!” “我也感到遗憾!” “原以为不必惊动别人,看来势非惊动不可了。” 蓝如鼎伸手一探肩头,唰地一声,拔剑出鞘,剑光一闪,须眉映成一片淡绿,剑光闪动不停地颤着剑花,使人肌肤生寒。 这时候另外四个人各自拔出弯刀,分从四方包抄过来。院子不大,赵小彬要闪让、要躲避,都没有机会。 蓝如鼎眼睛望着赵小彬,深沉地说道:“赵老弟!君山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去游览的地方,你犯不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从岳州到君山,确实是风浪险恶。我这样重复再三,只是基于一点点惜才的心意。赵老弟!只要一颔首,说一声‘不去’,我们立即就走,绝不再多打扰。”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蓝老前辈!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我做不到。” 蓝如鼎点点头说道:“很好!有志气!做人也的确应该这样。” 他仰天长吸一口气,突然手一抖动,剑的光芒大盛,仿佛银蛇乱闪,只听得嗦嗦嘶嘶作响,两棵枣树落了一地树枝。 赵小彬心里震惊了。 对于击剑,赵小彬是家学渊源,他本人的功力已经臻于精境,如果说有所差的那只是实际技击的经验。如今看到蓝如鼎如此一抖手之际,剑气纵横,是击剑的化境。 赵小彬默然了。 眼前的情势,除开那四柄弯刀不谈,单凭蓝如鼎的一柄剑,赵小彬非但没有办法取胜,至多只能对拆五十个照面。 但是,赵小彬没畏惧,当他在万山千丝银瀑决心投入江湖那一刻起,就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一个人的一生总要追求一个理想,文相爷的嘱托,就是他一生的理想,为这个理想投身江湖,风险是他所无法预料,也无法避免的。想到这些,他坦然了。 他没有再说话,伸手入怀,取出鱼肠剑。他的拇指刚一搭上卡簧,剑身尚未出鞘。 蓝如鼎脸色一变,右手剑一挥,唰地一声,一道绿色萤光一闪,断喝道:“停住!” 四个手执弯刀的人,停住前进的脚步,注视着蓝如鼎。蓝如鼎却对赵小彬一颔首说道:“鱼肠剑?” 赵小彬已经将剑拔出了剑鞘,一股寒光即应声而出。他简短地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赵雨昂是你什么人?” “家严。” “你在家里排行第几?” “蓝老前辈!刀光剑影,转眼就是血肉横飞的场面,这种事也要问吗?” “要问。” “好!要问,我就答复你,我是排行老大。” “下面有弟弟?” “有!” “相差几岁?” “相差一岁。” 蓝如鼎长长地吁了一口,霍然纳剑入鞘。仰头望着夜空,顿了一下,缓缓地问道:“令尊现在何处?不能说你就不说。” 赵小彬说道:“家严现已重入江湖……” 没等他说完,蓝如鼎立即接口说道:“好!人在江湖,见面有日。再见!” 他的话说得十分果决,并且一挥手,朝那四个人说了一句:“咱们走!” 赵小彬不觉为之一怔,他不觉跟上两步叫道:“蓝老前辈!” 蓝如鼎头也没有回,只见他身形不动,平空拔起,直上屋檐,只说了一句:“老弟!后会有期!看到令尊,就说剑圣向他致意。” “蓝老前辈与家严是旧识?……” 屋上人已经走了,半月已经西沉,不但没有人影,也没有一丝声音,只剩下无边寂静,和赵小彬猜疑不定的心情。他听到的是误把“剑圣”当作“剑神”,在江湖上有两个“剑神”吗?他又为何一见鱼肠剑便遽尔离去呢? 背后突然噗哧一声,有人笑起来。 赵小彬心神一凛,电转回身,不觉说道:“原来是你呀!” 那位姑娘含着微笑,微摇着头说道:“是意外还是意料中的事呢?” “意外。” “噢!”姑娘脸上有着不悦之意。 “因为你跟我约好了,要我越屋向东。应是我去找你,不是你来找我,所以我感到意外。” 姑娘又噗哧一声笑了,抿着嘴说道:“在江湖上光是武功好,那是没有用的……” 赵小彬立刻接下去说道:“要时时处处小心,才能天下去得,对不对?” 姑娘得意地笑了。 “你还真的记得!” “听了一次教训,哪能那么快就忘记。” “可是方才你在强敌走了之后,你站在现场失神,又犯了大忌,如果我是他们同伙的人……” “可是你不是他们同伙的人!” “人不能永远走好运。” 赵小彬一双眼睛凝视着姑娘,把姑娘的脸都看红了。 “为什么要那么看人?” “姑娘!你今年的芳龄是多少?” “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直问人家姑娘的年龄,会很合适吗?” “我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们是朋友。再说,你一开始就说过,武林儿女,不要太拘泥于俗套。” 姑娘轻轻地笑了,赵小彬虽然是在反驳,但是听起来让人很受用。 “我今年十五岁。” “听你的口气,就好像是五十岁,处处都在教训人。” 姑娘这回笑出了声音。 “原来你不服气!那以后我就不说了,免得你嫌我老气横秋!唉!……” “怎么?生气了?我是和你说着玩的!” “像我这种年龄,应该只知道快乐娇痴地过日子,可是苦难会使人过早的成熟。” “苦难?姑娘!你的苦难是什么?” 赵小彬的话问得很诚恳,态度也十分认真。 姑娘的眼睛在夜色中,现出一分晶莹,她顿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道:“走吧!” 赵小彬随着姑娘跃身上房,刚没有走两步,忽然停住说道:“等一等。” 他立即飘身下去,在房里打了个转身,又回到房上,这才说道:“我们走吧!” 姑娘一面向前跃进一面问道:“忘了什么东西吗?” 赵小彬答道:“没有。随身的几件衣裳,丢了就算了。倒是房钱饭钱,我不能不留下来。我这随你一走,明天当然回来不了,我不能让人家说我溜走赖账啊!” 姑娘不觉停下奔驰中的身形,长长地“啊”了一声,望着赵小彬,认真地说道:“你还真是个好人!” 赵小彬抱着屈说道:“怎么?你还一直没有把我当作是好人?” 姑娘说道:“我把你是当作好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光看表面是不够的,要在无意中看一些小动作,才看得真切。你能随时不忘记旁人的利益,十分难得。” 赵小彬笑笑说道:“这又是在苦难的磨练中,获得的经验。” 姑娘倒没有说笑的意思,正色说道:“我说过,苦难可以使人长大,使人成熟。苦难可以让人知道如何时时保护自己,可以让人认识敌人。” “姑娘!我可以请教……” “走吧!太晚了走起来会麻烦。” 她没等到赵小彬说话,便展开身形,落到地上,飞步向东,跑得很快。 穿过了岳州城,直到湖边,有一艘小舟,从黑暗摇出来。姑娘更不稍停,一个垫步,落到小舟之中,赵小彬也随着跨到舟上。 这小舟很特别,舟身细长,当中有两个木板横搭的座位,姑娘和赵小彬面对面的坐着。前后各有两个人操着四匹桨,桨柄特长,只见姑娘一个手势,四匹桨同时落水,水花起处,小舟箭也似的直冲出去。 夜色很黑,湖上更是一片迷朦,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水浪阵阵拍击小舟的声音,湖风拂来水花,溅湿了衣襟。 小舟在湖上走得很快,走得很稳。四个人操桨如飞,没有一个人讲话,这样的一叶扁舟,在这茫茫无际的洞庭湖上,却载着无边寂寞。 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光景,小舟上的四个操桨的人,不约而同地倏地竖起长桨,小舟在一阵颠簸之后,停在湖面上。 赵小彬回头看时,岳州的灯火,早已经不知落在身后何处了。不觉由衷地赞道:“我真没想到这样的小舟,在这风浪不平的洞庭湖,会走得这么快、这么稳,各位的身手,让我开了眼界。” 姑娘说道:“没有什么。排帮的高手,在水面上、水底下都有一套看家本领。” 赵小彬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姑娘你们是排帮的。” 姑娘淡淡地反问道:“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呢?” 赵小彬顿了一下,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你连我们是什么人都没有想到,怎么会冒然随我们来到这风浪险恶的洞庭湖上呢?” “这……姑娘问得很是,但是我的道理很简单,我把姑娘当朋友,一个信得过的朋友。何况,我急于要到君山一行,姑娘的适时出现,就这么简单!” “你是那么轻易相信别人吗?” “姑娘!你这句话对我对你都不很好。人对人要有信心,江湖虽然险诈,毕竟坏人是少数。何况,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姑娘沉吟了一会儿,再问道:“你姓赵?” 赵小彬应声说道:“我叫赵小彬。” “你这样急于要到君山,当然不是跟那班人所说的,为了游山玩水,到底为什么?” “说来话长。” “你可以长话短说。” “不行!这种事没有办法长话短说。”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君山来找谁?” “排帮总舵把子华帮主。” “啊?你认识华帮主?” “不认识。” “你不觉得这样很冒昧吗?” “确是很冒昧,但是,为了更大的原困,冒昧就是小事了。另外,我还想拜见一位姑娘。” “噢!姑娘?君山的姑娘吗?是谁?” “华帮主的千金,铁心罗刹华小真华姑娘。” “当然你也是不认识了。” “不认识。” “也是有很大的原因吗?” “我只想请教一个问题。” 姑娘没有再说话,沉吟不语。赵小彬接着问道:“姑娘还要问什么吗?如果没有了,我倒有一个问题请教姑娘。请问姑娘,你的尊姓芳名?你在君山是什么地位?” 姑娘抬起头来,仍然是那么淡淡地说道:“到了君山,你自然知道。” “姑娘!这样有欠公平吧!” 姑娘回过头去说道:“待一会儿风浪很急,你要小心。走吧!” 四匹桨一齐挥动,小舟倏地箭也似的,在湖上向前冲去。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时刻,湖上的风浪果然渐渐的大起来,小舟真正是破浪而行,浪花不时地溅到身上,寒风也变得凛冽,吹到湿了的衣衫,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但是这四个操桨的汉子,仿佛无视于这眼前的一切,四匹桨挥动如飞。 湖上的风浪愈来愈恶,有几次小舟被浪头举得高高地,倏地又直落下来,真是惊心动魄得很。 赵小彬端坐在木板上,一动不动。 对面的姑娘回头朝前面看了一看,弯腰从小舟里抽出一匹长桨,套住舟舷,霍然站起身来,双手握住桨,斜划入水中,立即飞起一阵浪花,舟身略略一斜,左边的舟舷,几乎挨到了水面,小舟却因此稳了下来。 就这样顶风破浪,又经过一盏热茶的时光,风浪明显地小下来。姑娘提起木桨,放回原处,刚一坐下来,就接触到赵小彬的眼光,在夜空里,那眼光特别亮。 姑娘不觉低下了头,但是很快她又抬起头来问道:“你懂得水性吗?” 赵小彬摇摇头答道:“惭愧得很!我是在山里长大,我看到的水是垂帘列挂的瀑布,不是一望无际的水涯。” “刚才那一阵风浪,害怕吗?” “说实话,我真有些害怕。” “可是你端坐如山,没有一点惊惶的样子。” “我相信姑娘和这四位大哥的水上功夫。” “你很会说话。” “我只会说真实的话。” “即令你是奉承,也捧到恰是好处。” “姑娘!……” 小舟此时倏地一打横,赵小彬身子一斜,几乎掉到湖里,姑娘伸手一把拉住,说道:“别在靠岸的时候,掉到水里。大风大浪的时刻,意志集中,全神贯注,不容易出事。风平浪静,大意疏忽,往往让人失足成憾。” “谢谢姑娘的再次教诲。” “我没有教诲的资格。” “那么我谢谢姑娘的关心!” 岸上已经有人前来接应,只有一盏微弱的风灯。虽然只是一晕昏黄的灯光,也可以看到姑娘脸上飞了一层红晕。她轻轻一跃,上得岸去,掉头就走。 赵小彬不觉脱口叫道:“姑娘!请留步!” 姑娘停下脚步,但是并没有回头。 “姑娘!请你告诉我,在君山你是什么身份,还有……” 姑娘毫不犹豫的走了,低着头,脚步很快,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赵小彬刚一踏上岸,正要追过去,提风灯的人抢一步上来,低声说道:“赵爷!这边请!” 赵小彬一怔,立即问道:“你知道我姓赵?” 那人态度十分恭谨,控着身,低声说道:“赵爷!请随小的这边来。” 只见他一晃手,风灯灭了,人朝着前面走去。走的不是路,沿途起伏不平,穿过一些小树林,拐弯抹角,停在一堵低矮的围墙旁边。 赵小彬的眼力很好,他看到围墙的年代已久,上面长满了青苔。但是他没有注意围墙自动而开,竟然露出一个矮小的门。 引路的人朝着赵小彬点点头说道:“赵爷!请随小的进去。” 一低头,进得围墙,里面紧逼着围墙遍植着密密几丛刺竹,从刺竹丛中有一条勉强可以通过的空隙,弯弯曲曲忽左忽右,前面的人走得很快,赵小彬跟得很紧,忽然,他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置身在迷阵之中。 霍然眼前一亮,丛丛刺竹已经落在身后。又是一道围墙,墙里透出灯光。 前面的人站在门前,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里面有人低沉地问道:“是谁?” 那人恭恭敬敬地在门外垂手答道:“三爷!是我,小五。” “小五!客人来了吗?” “是!三爷!” 圆形月亮门缓缓悠悠而开,门里站着一个中年汉子,玄色短装,胸前紧密排扣,领口敞开两个,挽着雪白的袖口,玄色裤,黑白相间的绑腿,足登薄底快靴,头上戴着瓦楞帽。 冲着赵小彬一打量,垂下眼帘,向横侧里一让步,半欠着身子,一伸手,态度恭谨极了,道声:“赵公子请!” 赵小彬第一个感觉,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凌厉极了,瞧在人身上,仿佛看穿人的肺腑。 他被称做“赵公子”,使他陌生而不自在。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分,只有一拱手,口称:“三爷!在下赵小彬来得冒昧,还请三爷多包涵。” 那人微微一笑,但是立即严肃面容,欠身说道:“不敢当赵公子这样称呼。请吧!” 他一回头,以极冷峻的声音,吩咐门外的人:“小五!留神下面。” 掩上月亮门,带领着赵小彬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停在一道门前,轻轻推开门,屋梁上挂着一盏长明灯,昏暗的灯光,照着一间空荡荡的堂屋,当中供着神龛,黄色幔帐低垂,前面香烟袅绕。 从神龛绕过去,后面另有一个小门,那人站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恭恭敬敬地说道:“帮主!客人到了。” 房里有苍老的声音,低沉而又缓缓地说了一句:“请进来。” 推开门,一股檀香烟味,一个圆形小窗子前面,摆了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盏琉璃油灯,照着这间不大的斗室,里面除了一榻,几乎是空无一物。 榻上盘膝而坐一位老人,光头没有蓄发,颏下疏疏落落几绺花白胡须,身上穿着一领宽大的袍子,清瘦但是眼神精光逼人。 赵小彬抢上一步,恭恭敬敬深深一躬,口称:“晚辈赵小彬,拜见华老前辈。” 老头眼神在赵小彬身上一打量,说道:“不客气!” 他又交待:“给客人看坐。” 原先引路的人,立即从房里一角,搬来一张白木椅,轻轻说声“请坐。”便悄悄地退到屋外。 赵小彬实在看不出他就是领导江淮一带声势浩大的排帮帮主华志方。简单的房屋,简单的陈设,简单的穿着,及他那双凌厉的眼神。 华帮主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赵老弟台……” 赵小彬立即站起来恭敬地说道:“回老前辈的话,晚辈实在不敢当老前辈如此称呼。” 华帮主笑笑没置可否。 赵小彬又接着说道:“晚辈斗胆请老前辈可否直呼晚辈的名字?” 华帮主顿了一下说道:“按说剑神的儿子,老朽不应该如此托大,既然如此,老朽就直呼你的名字吧!” 赵小彬不觉脱口问道:“老前辈认识家严!晚辈更应该执子侄礼!” 华帮主点点头说道:“说实话,老朽与令尊并未论交。不过老朽托大称你一声贤侄,谅不见怪。小彬贤侄!这次到君山来,是令尊授意?抑或是自己的主张?还是旁人的意见?” 赵小彬说道:“应该说是三者都有。” 华志方老帮主显然对这个答复有了兴趣。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眼光停留在赵小彬的身上。脸上微有笑意问道:“你这话可以解说一下吗?” 赵小彬说道:“老前辈!能容许晚辈多耽搁您的一些时间吗?譬方说,君山能让晚辈多留一天,我会把话从头说起。如果君山不能久留,当然,晚辈也只有长话短说了。” 华帮主用手摸着那几绺疏落的胡须,点着头说道:“君山虽然不是待客之地,但是你不同,老朽没有把你当作客人,你若能留,就多留几天。” 赵小彬着实有些兴奋,不觉站起来说道:“老前辈!能不以晚辈见外……” 华志方微笑说道:“小彬贤侄!这老前辈、老帮主,你已经见外了。” 赵小彬立即惶然地躬身说道:“伯伯!……” 华志方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豪放,不像是这样一位瘦弱的老人的笑声。他的笑声刚落,一昂头叫道:“老三!” 门启处,原先引赵小彬进来的那位中年汉子,轻快地闪身进来,垂手站在一旁,恭谨地说道:“帮主吩咐。” 华志方对赵小彬一颔首说道:“他叫龚河钧,是老朽第三个徒弟。” 赵小彬立即拱手称道:“龚三哥!” 龚三退了一步,连忙说道:“赵公子,龚三不敢当你这样称呼。” 华志方说道:“小彬倒也是一番诚意,既然不是外人,老三也就不必客气了。” 龚三躬身应“是”。华志方老帮主交代着龚三:“给小彬安排个住处,一夜没睡,让他好好休息。” 赵小彬说道:“伯伯!我是说……” 华志方微笑用手阻住,说道:“慢慢再说吧!说实在,老朽也要憩一会儿,人老了,经不起整夜的折腾。去吧!回头我们爷儿俩再聊。” 赵小彬自然不敢多说,行礼告退,随着龚三来到外面,穿过佛堂,停身在一个小院落,此刻东方已经露了曙光,龚三来到外面,人就活泼多了,笑嘻嘻地对赵小彬说道:“小彬兄弟!我龚三可不敢对你托大,帮主的话我龚三不敢不遵。” 赵小彬说道:“三哥!请你不必客气。” 龚三接着说道:“小彬兄弟!我们帮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朗地笑过了,难得你来,让他老人家高兴起来。说起来还是我龚三无能,不能为自己的师长分忧。” 赵小彬立即说道:“三哥!排帮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龚三忽然笑笑说道:“兄弟!你看龚三是个大草包,当着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帮主吩咐让你休息,要不然我这个老哥哥要跟你去喝两杯。” 赵小彬说道:“我愿意叨扰三哥一顿。” 龚三说道:“别说叨扰两个字,那就外气了。君山虽然没有什么佳肴,下酒的菜,还可以准备一些。不过,帮主的话,我可没有那个胆子敢背地不听。还是带你去歇着,回头我们再说。” 赵小彬说道:“三哥对华伯伯真忠诚。” 龚三叹口气说道:“忠诚谈不上,不过帮主叫我寅时死,我绝不拖到卯时。做人总得有个根本,我龚三不敢说别的,对于帮主我是没有第二句话。只可惜……唉!” 龚三这口气叹得很长,分明是他心有所感,但是,他没有说下去,赵小彬也不敢多问。随着龚三转出刺竹丛,在一些疏落的树丛中转了几回,停在一间小木屋前。 龚三此刻又恢复了他的爽朗,用手推开门,笑道:“兄弟!用这种地方招待你这位贵宾,真显得寒伧!” 赵小彬立即说道:“三哥!我不是贵宾。” “来到君山总是客人。” “我也不是客人,三哥!我们应该是有心一同的好朋友,我们应该是可以共患难、同生死的。” “兄弟!我龚三已经很久没有听这种话了。” “三哥!相信我说这话的诚意。” “我相信。” 两人来到小木屋里,确是十分简陋。一榻一几,就再也没有旁的东西了。 龚三搓着手说道:“兄弟!要是在扬州,我绝不会让这种地方招待你。” 赵小彬连忙说道:“人好水也甜,三哥!人除了吃、喝、穿、住之外,还有旁的。” 龚三一击掌说道:“好吧!话说多了变成废话。兄弟!你歇着,回头咱们哥俩再聊。” 他为赵小彬掩上窗子,拉上门,径自走了。 经过一夜的折腾,赵小彬确也有些倦怠,在没有看到枕衾时,他仍是精神清爽,如今门窗掩下,和身靠上枕褥,立刻睡意遽浓,刹时就睡得熟了。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赵小彬忽然一惊而醒,刚一睁开眼睛,觉得有些不对,正要挺身而起,有人冷冷地说道,“识时务的,就给我乖乖地躺着不动。” 说话的是一位女的,赵小彬看时,只见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帽沿上挂着一层薄纱。身上穿的是一袭墨绿色的长袍,没有款式,看不出是什么质料,但觉得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抵在赵小彬咽喉上的,竟是他自己的鱼肠剑。冰冷的剑锋,贴在赵小彬的脖子上。 赵小彬说道:“姑娘与在下有过节吗?” 那蒙面的姑娘喝道:“不许说话。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告诉你,要说实话,只要有半句假话,你自己的剑,就会穿透你的咽喉。” “对一个无仇无怨的人,我不相信姑娘会这么做。” “你最好是相信我。” “能让我坐起来说话吗?” “不行!” “姑娘是怕我起来反击吗?剑是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不要激我。” “姑娘!你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吗?” “你听着,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的?你到君山是怎么来的?你见到了排帮什么人?他们跟你说些什么?你打算在排帮做些什么?一件一件仔细地说出来。我要再提醒你,只要你说出一个假字,你就死定了。” 赵小彬闭上眼睛,闭上嘴,没有回答。 那蒙面姑娘喂了一声,说道:“你为什么不答话?” 赵小彬睁开眼睛,冷冷地说道:“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 “你……” “这位姑娘!如果你在这种情形之下,你会回答别人的问题吗?” “你不回答的后果,是死!” 赵小彬轻鄙不屑地笑了。 “姑娘!勇者死一次,懦夫死千回。死对某些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是,用死来胁迫我,那就用错了对象了!” “我不相信你不怕死!” 赵小彬冷笑两声,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根本就不理对方。 那蒙面姑娘忽然缓和下语气,说道:“其实你回答了这些问题,对你本身亦没有损害,你又何必那么固执呢?” 赵小彬没有理她。 “这样吧!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君山来见排帮,究竟为了什么?” 赵小彬没有回答。 “就为这样的一个问题,你就不顾自己的生命吗?” 赵小彬冷冷地说道:“做人要有一个原则,那绝不是刀剑加身所能改变的。就好比是姑娘你,如果有人用剑抵住你的咽喉,要你献出你的贞操,你……” 他倏地一个闪电滚翻,滚向床里侧,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右手适时地挥出一掌。 房内阒无人迹,门是半掩着的,从窗缝里透进阳光,已经是天色大明,日高三丈的时刻了。 再看时,鱼肠剑放在榻旁的茶几上,闪着光芒。 赵小彬可怔住了。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次怪梦,但是,这当然不是梦。 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她来到这里,追问这些问题,为的是什么?她为什么又如此悄然而去?她走得如此之快,说明她有极高的功力,她可以杀掉当时的赵小彬,可是她没有伤到他的任何一点,这又为了什么? 赵小彬正在猜疑不定,忽然门被推开,龚三走进来,看见他站在床上,不觉面带惊异问道:“兄弟!你醒了?你站在床上做什么?” 赵小彬从床上跳下来,拾起鱼肠剑,笑笑说道:“三哥!我刚才做了个恶梦!” “恶梦?” “是的!恶梦。梦见有人要杀我,而且还用的是我自己的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兄弟!大概这两天你的心里事情积压得令你心不安宁,就会作恶梦。兄弟!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啊!我睡了这么久?” “帮主早已经不吃荤、不饮酒,所以他不能来陪你。” “我陪三哥喝三杯。虽然我不会喝酒,三杯还是可奉陪的。” 龚三笑了笑说道:“真抱歉!兄弟!回头我不能陪你。” 赵小彬说道:“三哥有事请便,我用不着人陪的。要喝,回头我们再喝,咱有的是时间。” 龚三说道:“我没有事,在君山,我唯一的事是照护老爷子。” 赵小彬说道:“没有事,我们何不在一起喝两杯,随意聊聊!”龚三没有说话,拉开门,阳光和湖风一齐进来,让人心情为之一爽。 赵小彬走在龚三的身后,越过一处小山丘,又绕过一处乱石堆,一连三间木屋,并排座落在一丛刺竹的后面。龚三将赵小彬引到门口,用手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有人道声:“请进!” 龚三伸手作势,说道:“兄弟!恕我不奉陪。” 他说着话,便径自走了。赵小彬对他挥挥手,然后推开门,立即让他吓了一跳。 三 这间外表不甚起眼的小木屋,里面却是非常雅致。 正面两个窗子,是关着的,此刻拉上了紫色的窗帏,卷上门扉,就显出这里烛光的光辉与温暖。 房子是一明一暗两间,一张圆形的桌子,上面铺着湖水绿的桌布,再垫着一层缕空抽纱挑绣的方巾,然后是四碟冷盘,两副杯筷,雪亮的烛台,对角摆在两边。 临窗吊着一个紫色晶莹的玉石钵,里面种植的是九重葛,修剪得十分别致,长长的枝叶,从上面拖垂到地上,一球一球紫色的花,正是盛开怒放。 在正当中,一个高架花盆,里面种植着四季海棠,紫色的叶子,夹开着细红的花朵,十分悦目。 这些盆景都不是名贵品种,但是,却都不是当今的花朵,就显得奇特而名贵了。 整个房子都隔在紫色的色调里,连地上铺的蓑草地毡,都染成了紫色。使人感受到的是高贵而神秘。 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似有如无,使人舒畅。 房子里没有人,人声是从里间传出来的。 “请坐!请不要拘束,也不要客气。” 赵小彬实在有几分拘谨,尤其听到的是女人的声音。 串珠的门帘,一阵轻微的摆动,从里间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使赵小彬几乎惊呼出声。 头上戴着一顶圆形小帽,前面微翘着浅浅的帽沿,垂着一层轻纱,纱的颜色是紫色的,使得轻纱后面的面庞,隐约难见其真。身上穿的是一袭紫色的长袍,宽大飘逸,宽大的袍袖,却只有长及手臂的一半,露出白洁的小手臂,以及青笋也似的手。 赵小彬立即想到就在刚刚不久以前,趁他熟睡的时刻,用鱼肠剑对准他的咽喉,就是这位姑娘,唯一不同的是原先是一件墨绿丝制长袍,而此刻换成了紫罗兰的颜色。 那一双极美的手,微微作势,又说道:“请坐!” 赵小彬没有移动脚步,只是正色问道:“敢问姑娘!你是何人?” 隔着面纱,感觉出她笑了一笑:“我尊你为客人,自然我是这里的主人。” 赵小彬依然不动,问道:“能否请姑娘说得清楚一些?” 面纱后面的表情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可以从她的语气之中,微微感到有一些不耐。 “家父长年茹素,而且早已滴酒不沾,不能够接待你这位贵宾,所以才由我出面代父迎宾。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不是够清楚?” 赵小彬立即抱拳拱手说道:“原来是大小姐!赵小彬言词之上失体得很,尚请大小姐恕罪。” 对方说道:“方才我说过,不必客气。” 赵小彬说道:“其实我算不得是客,有龚三哥招呼我,已经足够盛情,实在担不起大小姐如此盛宴款待。” 对方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龚三招待你是龚三的事,我请你吃这一餐饭是我的事。如果我不请你吃这顿饭,你有许多疑问如何问我?同样的,我有许多疑问如何问你?杯酒之下,大家都可以倾怀以诉。” 赵小彬说道:“大小姐!……” 对方立即说道:“你能叫龚三哥,也就不必对我这样客气。论年龄,你比我小,我叫华小真,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彬弟……” 她又立即缩住口,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样大马金刀的作风,你大概不习惯吧!” 赵小彬倒是很认真地说道:“真姊!只怕我有些高攀了。” 华小真隔着面纱笑了一笑:“我再说一遍,我们不必客气。排帮总舵把子的女儿,不是什么官宦世家,更不是名门闺秀,比起名震江湖剑神的儿子,高攀的应该是我。但是,我不这么说,因为我觉得那是客气。” 赵小彬微有惊意地说道:“真姊对于我知道得很详细?” 华小真说道:“说了半天,我们还没有坐下来,要谈的事太多,总不能就这样站着说话吧!” 赵小彬在客位坐下来以后,立即端起酒杯。 “真姊!我敬你,我为我的失礼言词道歉!” 华小真也端起酒杯,问道:“有酒量吗?”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说实在,我没有酒量,但是两三杯还是勉强不致丢人现眼。” 华小真说道:“好!这一杯算我们互敬,以后咱们边喝边聊,不要喝得太猛。” 赵小彬道声“遵命”,一仰头干了手中的酒。 酒是上等白酒,味醇而烈,赵小彬如此一口干下去,就如同是一道火炼沿着咽喉而下,几乎使他呛起来,他赶紧一低头、一揉脖子,正在这个时候,对面华小真也是半掀起面纱,一仰头干了这杯酒。看她用手指顶着酒杯,喝下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知道在这方面赵小彬的道行差远了! 这时候,赵小彬突然用手一按酒杯,眼睛注视着华小真,沉声问道:“请问?你究竟是谁?” 华小真一愕,但是立即就笑道:“君山的酒是自酿的,醇而烈,但是,决不致于一杯到喉,就让你醉了吧?” 赵小彬正色说道:“我没有酒量,但是一杯酒绝醉不倒我。” “那你为什么说醉话?” “我没有说醉话,我是真诚地在问。” “我已经说过了,你也叫了我几声真姊,为什么还问我是谁?这不是醉话是什么?” “赵小彬虽然是初闯江湖,但是排帮总帮主的唯一千金却是名头太响,特别是她的绰号远近皆知。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华小真始而一怔,立即又哦了一声,笑笑说道:“铁心罗刹鸳鸯脸是吗?” “江湖上都这么称呼华姑娘。” “你见过铁心罗刹鸳鸯脸吗?” “我……可以说见过。” “哦!这话怎么说?” “因为在一次交手中,曾经使她脱下头上的遮阳草笠,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父亲看到那张被江湖上称作鸳鸯脸的紫红色半边胎记。” “令尊剑神是何等人物,他看到的事情,虽然是一瞥,断然是错不了的。” “这就是我来到排帮总坛的两大原因之一。” “哦!原来是这样的。”华小真显然有了意外的兴趣,隔着面纱,都可以感觉到她炯炯的眼光。 赵小彬继续说道:“可是,刚才在你饮酒的时候,我声明,我绝不是偷看,而是酒呛住了咽喉,我一低头,看到了你面纱后面的脸,所以……” “所以你认定我不是华小真,我也不是你的真姊?因为我没有鸳鸯脸,是不是?” “我要再问一遍,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华小真?为什么要骗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华小真没有说话,坐正了身体,抬起手来,缓缓除去头上的帽子,那一层面纱也缓缓地从脸上掀去。 啊!露出的是一张极美的脸。 眉锋、眼睛、鼻子、嘴,无一不美,尤其是脸上的皮肤,真正是吹弹可破,白嫩之外,透着红晕。 这一张脸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是因为长得太美,一张太美的女人的脸,往往是犯罪的根源。 赵小彬定着心神说道:“所以,我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华小真正色说道:“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我叫华小真,鸳鸯脸铁心罗刹华小真,是排帮当代总舵把子的大女儿!” 赵小彬有些喃喃自语的问道:“大女儿!华帮主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啊!” 华小真微微笑了,但是,她在微笑之后,带着一丝凄凉的余韵,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还不只这些呐!” 言犹未了,外面门上笃笃两下。 华小真立即沉声问道:“什么人?” “龚三。” “鞑子找麻烦?” “刚刚到了四个眼生的人,在访察我们的客人。” “让他们去找吧!谅他们不敢到我这里捋虎须。” “他们要惊动老爷子。” “什么?他们敢破坏我们的协定?” “大小姐!他首先肯定我们的客人在这里,所以,他们说违反协定的是咱们。” “龚三!你是干什么的?” “大小姐!我龚三当然不会让他们放肆惊扰到老爷子。” “那就好了。” “可是,大小姐!你不觉这四个家伙可恶吗?咱们很久没有喂洞庭湖的鱼虾了。” “龚三!你的意思?” “老爷子那边我不敢说,我又不敢擅做主张,所以我来请大小姐给我们拿个主意。” 华小真沉吟了一会。 龚三显然是有些着急,带着催促的口气。“大小姐!” 华小真忽然说道:“稳住他们!我去会会对方。” 门外龚三有些意外了:“大小姐!用不着劳你的驾,尽管吩咐,我龚三照你的意思,办得保你满意。” 华小真断然说道:“龚三!要我说第二遍?” 门外龚三立即恭谨应了声:“龚三不敢!龚三遵命!” 华小真朝着赵小彬笑笑说道:“想必是昨天找你的那四个,要去看看吗?” 她立即又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急于知道的是鸳鸯脸的内情,我们回头再谈好吗?有许多事,是要长话长说的啊!相信你也一样,对吗?” 赵小彬很自然地点点头,但是他说道:“你去方便吗?我是说,他们本来就是来找我的,就让我去会他们不就了结了吗?何必要劳动你们?” 华小真笑笑说道:“冲着你,也是冲着排帮来的,在君山你总是客人,排帮的事排帮来对付,要请你去看,那是让你了解到排帮当前的处境,也让你知道为什么排帮对于你来,要以贵宾相待。啊!不是贵宾,是自己人相待。你去吗?”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我去!” 华小真忽然笑笑说道:“你不叫我真姊了?” 赵小彬脸上一热。 华小真点点头很欣赏地说道:“你这种认真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凡事总得求个正确而彻底的了解。不过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还给你一个鸳鸯脸的来龙去脉。” 她随手戴上帽子,恢复了面纱的神秘,并且对赵小彬说道:“你且等一等。” 走到里间,取出一顶发髻完好,做工极细的人皮面具,又拿来一件宽大的长袍,交给赵小彬。 “戴上穿上,至少不要让他们一眼就认出你来。” 赵小彬果然依言戴上人皮面具,穿上长袍,掖起鱼肠剑,随着华小真走出房外,房外正是日正当中。 龚三还待在门外不远。 华小真立定了脚,冷如寒冰地叫了一声:“龚三!” 龚三立即垂手回话:“大小姐!您交待的事,已经办妥了。” 华小真的语气并没有缓和:“你是怎么说的?” 龚三说道:“我告诉他们,君山确实来了一位客人,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来干什么的,我更不知道。这个客人在大小姐这边谈话,待一会儿请大小姐来,就可以了解真象。这件事从头到尾老帮主不知道。” “他们怎么说?” “他们商量一阵,想必是慑于大小姐的威名,使得他们走也不是,留下来也不是,耗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们人呢?” “小五子在那里招呼他们喝着呐!” 华小真才算缓了口气:“别得意!说不定来人之中有高手,惊了老爷子,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她转过头对赵小彬说道:“待一会儿你尽管瞧热闹,说不定今天你来,促成我下定决心,造成一次转机。你在纳闷我的话对不对?回头打发走了他们,咱们再详谈。” 赵小彬连忙说道:“真姊!回头你要小心,他们之中,确有不少能人。昨天晚上我差一点着了他们的道儿。” 华小真顿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 龚三此时悄悄地走了,他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 华小真忽然用充满感情的语调,柔柔地说道:“除了爹!其实爹也多年没有这么关心过我了,小彬弟弟!你是近年来我第一个听到对我说关心话的人。谢谢你,小彬弟弟!” 一个铁心罗刹成了柔顺无限的红粉娇娃。 还没有等到赵小彬说话,华小真一个转身,快步朝前走去。 紧靠湖滨的一块空地,盖着十几栋茅草屋,排帮在这里住着一批人,既非茶馆、又非酒肆,但是有酒、有菜,可以喝几杯,可以海阔天空的聊几顿。 紧靠空地左边,一栋较大的草屋,里面传出人声,屋外站着两个人,龚三翘着脚,靠在草屋的一角,眼睛瞟着不远处的一只小船,船上还坐着两个人。 华小真和赵小彬刚刚一来到屋前空地,草屋里鱼贯出来四个人。走到屋外,就一字排开来。 赵小彬轻轻地说道:“真姊!其中三个是昨天见过的,除了那个脸黄黄的,其他两个够不上斤两,另外一个没见过。真姊!他们是善者不来。” 华小真微微对他一颔首,朝着草屋走过去两步。 对方还是那个脸黄黄的年轻人,朝着这边拱拱手。“华姑娘!你的大名我们久仰了!” 华小真接住话冷冰冰地说道:“那你就不应该到君山来。” 对方似乎不在意华小真这样的态度,依然很客气地抱着拳说道:“在下许叶怀,江湖上也有个小绰号,人称铁指病客。” 华小真说道:“你是在提醒我,你的指上功夫厉害。” 许叶怀说道:“目前在北京当差。” 华小真哦了一声,立即嗤之以鼻。 “那你可真是光宗耀祖哇!你不在北京做官老爷,到岳州城来做什么?北京到这里远着呐!” 许叶怀真表现了好性情,一点也不以为忤,仍旧说道:“在下现派驻在岳州。” “君山是小地方啊!可容不下你们这些官老爷。” “我们到君山来找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一个姓赵的年轻人。” “他犯了你们的法吗?” “他破坏了我们和令尊之间的协定。” “是吗?君山成了监牢?不能有人来?” “华姑娘!你比我们更清楚。当初的协定,令尊将排帮总坛迁到此地,一切都保持你们原有的,令尊照样可以统领江淮一带水路码头排帮分舵与结众,只有一点,你们不能与任何江湖上的人来往。” 华小真突然爆发了笑声,笑得很狂,也笑得很冷。 许叶怀等她笑完了,才说道:“华姑娘!这是令尊当初认可的,今天江淮一带数万排帮结众!活得很好,就是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我们履行了诺言。” 华小真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下去!” “今天我们要找这个姓赵的,不但是一位江湖客,而且还是一位武林高人之后。他为什么来君山?我们要弄清楚,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哼!好一个职责所在!真叫人皮紧。” “华姑娘!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对你保持一份尊重。” “不必!” “我们现在要这个人。” “向谁要?” “向令尊华老帮主。” “这个赵某人有没有到君山,我不知道。就算他到了君山,既不是我们请的,又不是我们邀的,你向我们要人,这个理说得过去吗?” “到君山的人不能与排帮无关。” “你们呢?与排帮有关系吗?” “华姑娘!狡辩口舌,与事无补。我们要见令尊,请姑娘为我们转达。” “见不见我爹,都是一样,君山我们没有见到这个人。” “华姑娘!你知道你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华小真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哦!你在威胁我?” “几万排帮结众的生活,华姑娘!那是帮主的事,你应该让我们去见老帮主。” 华小真断然说道:“不行!我爹正在静修,不见你们这些人。请吧!君山不欢迎你们这些人。” 龚三凑上来几步,也寒着脸说道:“我们大小姐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四位,请你们上船吧!” 许叶怀突然冷呵呵地笑道:“华姑娘!送我们上船,那也得看看你们君山究竟有多少能耐?” 龚三立即接口说道:“好极了!你一定会看到的。” 他这里刚一迈步,华小真立即喝道:“龚三!” 龚三应了一声“是”,他又说道:“你看!我们大小姐仁尽义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免得你们到洞庭湖喂王八。各位!识趣些,请吧!” 许叶怀突然脸色一沉,叱道:“先揍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声落、人起、掌出。 龚三早有准备,桩步一沉,左手一翻,疾推一掌。 比龚三更快的是华小真,只见她人影一闪,紫罗兰的长袍,带起一阵香风。快如闪电,不但拦住许叶怀的突袭快攻,而且,右手抓出如钩,摘向许叶怀的右肩。 许叶怀顾不得伤人,赶紧侧身一个急转,冲向左边,收招落势。 但是,这位铁指病客既非弱者,更非善类,在闪过这一招之后,突然在停身落地的那一刻,右手一抬,五指齐弹,五个纯钢指套,闪电流星般地飞出,两枚飞向龚三,三枚飞向华小真。双方距离太近,如此突然打出暗器,是够狠毒的。 龚三算是眼明手快,右手一挥,藏在身上的鹅毛钢刺应手而出,掠起一道寒光,叮当两下声响,两枚纯钢指套,被击落在地上。 就在这同时,华小真突然大袖迎风,顺着打来的纯钢指套的方向,紫罗兰色的宽大袖口,拂出一阵香风,借势挥了一个圆圈,等她回到原来方向时,在她洁白如玉、纤细如笋的右手手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三枚纯钢的指套。 许叶怀的脸色变了,姜黄变成煞白。 华小真在手掌上掂了掂那三枚纯钢的指套,说道:“锋利、有毒,在相距如此之近而倏然出手,许叶怀!你够狠也够毒,对于你这种人,若不给予惩罚,江湖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许叶怀闻言脚步不觉向后移动了几步。 华小真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作势,突然,她的右手一抬,嘶、嘶、嘶一连三声,三点寒星挟着劲风,直取许叶怀的右臂。 这三枚纯钢指套也许因为不是华小真自己的暗器,而且又不像许叶怀是用手弹出来的,因此速度与劲道,都还不如方才许叶怀那一手“弹指神通”。 许叶怀不觉露出笑容,不退反进,旋身一侧,疾伸手,用的是一招“巧摘飞花”,抓向飞来的三枚指套。 说时已迟,就在这一瞬间,华小真突然飞身而起。紫色的长袍宛如一阵云,直扑而至,而且大袖挥舞,风声呼啸。只听得许叶怀哎唷一声,鲜血飞溅,四指落地。 华小真姑娘已经回到原来的地方,隔着面纱,从容地说道:“你的左手还可以练‘弹指神通’,不过,如果你的心术不正,将来还有四指落地的一天!” 许叶怀痛得头上冒汗,他还忍住没有叫唤出声。 另外两个人抢上前来,为他敷药包扎。 站在后面另一个中年汉子,缓缓地走上前,此人长得双眼深凹,鹰鼻马脸,两颧高耸,双耳招风,上唇留着两撇细细的胡须,左耳垂上有一颗黑色大痣。一身姜黄色的衣服,拦腰扎着一条浅黄色的硬板带。 他刚一走出来,华小真就冷冷地问道:“你要接替姓许的向我们要人,是吗?” 那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华姑娘!你错了!我只是向华姑娘说明两件事。” 华小真直截了当地:“你说!” 那人说道:“华姑娘只断许叶怀的四指,说明铁心罗刹还有慈心,足见江湖上人言之不足信。” “说下去!” “第二、我们如果此刻离去,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这句话确使华小真感到意外,原以为会有一场血腥的拼斗,君山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结果是这样轻轻松松地过去。 那人追问了一句:“华姑娘有意见吗?” 华小真突然说道:“君山原本就不欢迎你们。” 那人拱拱手,脸上仍然是木然没有表情,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告辞。” 他对另外两个人一点头,扶持着许叶怀,缓缓地走向停在岸旁的小船。船上的两个人早已撑住船身,那中年汉子最后一个上船,他遥遥地对华小真抱拳,说道:“华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两个人四匹桨,小船启动了,走得很快,转眼消失在洞庭湖的烟波之中。 龚三一直站在华小真姑娘身旁,侍候听命。 华小真一直没有说话,望着烟波浩瀚的洞庭湖出神。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说话。 赵小彬伸手摘去人皮面具,走到华小真身边:“真姊!……” 华小真一听回神,浅浅地笑道:“被这几个东西,耽误了我们吃饭,我还没有关系,你从昨天到现在,想必早已饥惨了。龚三!” 龚三赶紧应声:“大小姐!请吩咐。” 华小真说道:“你交待下去,酒菜都凉了,重新整治过,要快!” 她对赵小彬一颔首,说道:“走啊!现在要谈的话更多了。” 赵小彬赶上来,和华小真并肩同行,他轻轻地问道:“真姊!这四个人今天离开君山……” 华小真没等他说完便接着说道:“后患无穷!” 赵小彬有几分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何不留住他们?” 华小真摇摇头说道:“问题不是在他们身上,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方才那个鹰鼻马脸的家伙,论功力身手,恐怕要高出许叶怀多少倍,要杀他们,还要费一番手脚。” “真姊认识他?” “不认识。看他的长相使我想起一个人,哥萨克之鹰都拉,早两年崛起在中原武林,一柄弯刀,快速狠毒,十把飞刀百发百中。这都没有什么,最重要的杀了他们仍解决不了问题。” 赵小彬大约也知道了排帮在君山所处的情况,他沿着湖岸,纵目看去,八百里洞庭湖,给人有茫茫的感觉,他不觉叹喟出声。 华小真笑了笑说道:“用不着叹气,江湖上有一名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排帮历经的风浪太多了,能忍让的尽力忍让,不能忍让的时候,宁为玉碎,没有什么了不起。” 赵小彬说道:“真姊!我是在想,为什么排帮会有这样艰险的处境呢?纵横江淮,名震南北的排帮,何致于受制到如此地步?这其中必定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华小真指着那栋房子说道:“让我们酒饭之间,再作详谈吧!” 房子里面紫色的窗帘拉开了,烛光也灭了,房子里显出另一种气氛。 华小真首先说道:“小彬弟!我们先从我这张脸说起……” 赵小彬立即抢着说道:“不!真姊!我们要讲的事太多,何必先说这件事。” 他的意思很明显,华小真姑娘可以说是风华绝代,却有人说她是鸳鸯脸,虽然方才一喝酒,没有看到她脸上紫红色的胎记,谁知道是不是有另外的原因?何必要谈这种煞风景的事?最重要的是方才的一段经过,已经证实了她就是华小真,她就是排帮总舵把子华志方的独生女儿华小真,也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追究什么鸳鸯脸呢? 华小真笑了笑,淡淡地说道:“长话长说,就得从我这张脸谈起。小彬弟!你是为我着急,怕我当着你的面尴尬吗?你的心很好,我很高兴,但是,你大可不必着急。……” 她说着话,抬手上去,脱掉头上的帽子,那一片轻纱从脸上一拂而过。 华小真用手指摩挲着自己左边的面庞,感慨万千地说道:“人间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就如同我这张脸。”她说到此处,突然问赵小彬道:“小彬弟!你觉得我很美吗?” 赵小彬脸上一热,嗫嚅地说道:“真姊!你是天仙化身,我可不敢随便说话,以免亵渎了你。” 华小真笑笑,举起酒杯说道:“你说得真好,我敬你一杯。” 她端着酒杯在唇边抿了一口,又劝赵小彬多吃些菜肴,然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一年前你如果见到我,你会害怕的。一个美女可以使人迷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美貌就有这么大的力量。可是一个女人如果长得丑了,那就是一个悲惨的事实。如果不幸是一个奇丑的女人,那就更惨了。我应该是属于后者。” 赵小彬不安地叫道:“真姊!” 华小真说道:“我生下来的时候,脸上有一条紫红色的胎记。因为是我父母过中年了以后才得到女儿,所以,他们的喜悦并没有因为我长了有胎记而减低。可是,这个紫色胎记,会随着年龄逐渐长大,到我五岁的时候,整个左边脸庞,都是紫红色的肉,凹凸不平,而且开始长浓浓的红色。” “啊!”赵小彬吃惊了,那正如华小真说的,这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 “这时候我的父母才发觉到事情的严重,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排帮的消息不能说不灵通,势力也不能说不大,但是,就找不到能有一个人治我这个毛病。” “真姊!人的美,外在固然很重要,内在更重要……” 华小真笑笑说道:“小彬!你这两句话,如果是在五年前,你跟我说,我会立即杀了你。” “啊!为什么呢?” “这两句话是好话,但是距离事实太远了。外貌的美丑对一个女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生命的全部。丑还罢了,再加上‘怪’,这种女人生不如死,因为活下去的日子,并不比死更好过。像你方才那两句圣人的语调,对圣人说可以,对一个普通女人,而且又是当事人,会叫人感觉到你是说风凉话。” “真姊!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我只是说丑怪的容貌,使一个女人注定了凄惨的一生。所幸的小时候我长在排帮总坛,没人敢取笑,再加上父母的疼爱,所以我的心理影响不大。换句话说,丑怪的脸,并没有在我的幼年造成我心理上的伤害。我读书、我习武,进步神速,成绩过人。唯一使我感到不惯的,是从小我没有一个玩伴,我有一个寂寞孤独的童年。也正因为这样,我练功练得更专心,练得更拚命,除了练功,我还能干什么呢?” 赵小彬哪里想得到,美与丑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呢!他都听得出神了。 华小真叹了一口无声的气,接着说道:“等到我长大到十六七岁,才真正体会到,我是一个丑八怪,我曾经痛哭,我曾经自尽,最后母亲哀伤地过世了,才使我沉静下来。但是,我把这股怨天尤人的愤恨,化作无尽的不满,我开始出现在江湖上,稍有不服,就要让对方流血,于是,我获得了鸳鸯脸铁心罗刹的绰号。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位中年妇女,她很奇怪我用面纱遮着脸庞,在我不防备的情形之下,掀开了我的面纱。” 赵小彬不觉惊呼出声:“啊呀!她犯了你的大忌,可糟了!” 华小真说道:“她这一掀,改变了我的一生。” “这话怎么说?” “当时我当然怒火顿发,你知道排帮有一个传统,使用的兵刃都是鹅毛短刺,因为便于水里搏斗。这时候我的鹅毛钢刺立即出鞘,就要刺对方的心窝,却没有想到,对方一晃身、一伸手,只用两根指头,捏住了我右手脉门,使我全身劲道都丧失了。” 赵小彬大惊,手里酒杯里的酒都泼了出来。 华小真传过来安慰的眼神,微笑说道:“小彬!用不着替我担心害怕,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坐在你对面吗?” 赵小彬脸上一阵臊热,嗫嚅地说道:“以真姊的身手,对方竟然一举手之间,就捏住真姊的脉门,如果不是真姊亲自说出来,我不会相信的。” “比起人家,我真是萤光,怎比得皓月!” “她……不会有什么对真姊不利吧?” “她问我,与我远近无仇,为什么要动手杀她?我告诉她,掀去面纱,犯了我的大忌,凡是看到我脸的人,生死无疑。” “她怎么说?” “她松去我的手,对我点点头,她说她能了解我这种心情,也十分同情我这种遭遇,因为她也是女人,一个女人容貌的丑与妍,对她的一生,关系太大了。” “她是什么人?” “这时候她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她,这才发觉,虽然她已经是中年,可是那种风韵,是叫人没法形容的,我依然要用风华绝代四个字来形容她。她也在看我,她啧啧称可惜,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哎呀!对你说也没有关系,她说我长得真美,只可惜脸上这块胎记。她问我,能不能抽出一年的时间?” “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我立即告诉她,我有的是时间,慢说一年,就是三年五载,也没有关系。” “她怎么说?” “她说叫我随她到莫干山她的住处,她要用一年的时间治好我脸上的胎记。” “啊!那真是太好了。真姊!她真的为你治好了对不对?来,我敬你一杯,我为这件事高兴。” 华小真脸上居然有了红晕,眼波带笑,甜甜地说道:“谢谢你!小彬!” 赵小彬喝了一大口,接着问道:“结果你在莫干山待了一年?” “不!一共待了三年。头一年的前半年,她全心全力为我治脸上的胎记。半年,整整半年,我痛苦,我的脸肿得像馒头,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那一段时间,我过得很苦,甚至我在问自己,为了美貌,这样的痛苦,是不是值得?最后我告诉自己,女人是为美丽而活着的,我应该忍受下去。” “啊!真姊!我……”赵小彬把劝说的话缩了回去。 “约莫过了三个多月,肿消了,痛苦没有了,她让我第一次照菱花镜,我怔住了,我脸上的胎记没有了,那茸茸的红花、起伏不平的红肉,都没有了,脸上平整细嫩……” “哎呀!那真了不起!” “可是脸上的肤色还有一点点淡淡的红色,她用不同的油,每天为我脸上揉搓,又用各种不同的药色,晚上为我敷脸,其中一种是用珍珠研细成末的药粉,用药水调制为我涂抹。这样过了半年,我的脸完全好了,虽然如此,她还不断为我更换外敷内服的药,直到一年之后,才完全停止。” “尔后的两年多呢?” “随她习武,她的武功确实了不起,尤其是她的暗器,虽然她并不常用,在武林曾经轰动一时,曾有迎门三不过的声誉!” 赵小彬一惊问道:“这位前辈使用的暗器,莫非是金钱镖?她使用的兵刃是一管紫竹洞箫?她有一个外号,人称紫竹箫史?” 华小真微微一怔,稍停地说道:“小彬!你知道她,是你爹告诉你的?” 赵小彬说道:“不止于此,应该说我这次到洞庭湖来,与这位前辈也有关系。真姊!你看!” 他从身上掏出那枚金钱镖。华小真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又看,摇摇头说道:“这是假的!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小彬说道:“现在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枚金钱镖是假的了,因为我不仅有一枚假的金钱镖,而且我还看过一位假的排帮帮主独生女儿鸳鸯脸铁心罗刹。” “啊!” 华小真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真有趣!是在什么地方?” 赵小彬这回真是要长话长说了。他说道:“真姊!方才你说,一件事情要从头说起,才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让我从头说起吧!真姊!你知道文天祥文相爷这个人吗?” 华小真姑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听说过一点,知道他是一位大忠臣。” 赵小彬接着说道:“真姊!在大忠臣上面,要加上大宋朝的大忠臣。文相爷为了抵抗异族,为了救自己的国家,毁家起义,来抵抗元军。” 华小真点点头说道:“我听说,他起义勤王,只可惜他的力量太小了,抵挡不住元兵,结果他失败了。” 赵小彬说道:“是的!文相爷的义军,比起元兵,那简直是驱羊斗虎。但是,他明知道是这样的后果,他也要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个人求得心安。如果大宋臣民每个人都能像文相爷那样,挺身而起,国家就有办法了。” 华小真说道:“小彬!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你的年纪虽不大,懂得的道理,却是很多。是赵伯伯他老人家告诉你的吗?” 赵小彬庄严地说道:“是文相爷告诉我的。” “嗄!小彬!你见过文相爷?” “见过。” “在什么地方?” “在北京城元人兵马司的一个个监牢里。” “啊!小彬!你说得太神奇了。” “真姊!换过旁人,我是不说的,对你,我倾情相诉。” “谢谢你!小彬!” “文相爷兵败被俘,关在监牢里,他坚决不投降,元人对他一切的威胁利诱,他丝毫不动心,他但求一死。” “他真了不起!” “这件事让我爹知道了,他对文相爷这种忠贞不屈的伟大人格与崇高节操,敬服无地,他觉得这样的大忠臣,如果让他在柴市口饮刀而亡,天地间也太没有公理正义了。” “啊!那怎么办?去劫牢吗?” “真姊!你说对了。爹叫我和二弟仲彬,专程到北京城去,要想办法救文相爷脱险。” “那太难了。小彬!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的功力不够,而是说北京城是元人首善之区,防备应该是很严的,何况文相爷在他们来说,又是要犯,救他脱险,太不容易了。” “是的!是不容易。其实天下哪里有容易的事呢?如果决心去做,也就不难了。” “好!小彬!为你这句,真姊要和你干一杯。” 他们真的互饮了一杯之后,赵小彬已经有了醉意。他打了个酒呃,带着歉意说道:“真姊!我真抱歉,我的酒量太差了。” 华小真刚刚微笑摇头,门外有笃笃敲门的声音。 华小真眉锋一皱,就听到门外龚三说道:“大小姐!老爷子来了!” 华小真姑娘一听怔住了,华志方老帮主自迁君山以来,就没有离开过静室,怎么今天…… 她赶紧抢上前,刚一拉开门,只见老帮主华志方含着微笑,站在门口,华小真叫道;“爹!你怎么来了。有事叫女儿过去……” 赵小彬也上前行礼说道:“华伯伯!” 老帮主削瘦的脸含着微笑,说道:“孩子们!我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华小真脸上一红,有人来到门外,自己居然不知道,没想到和小彬谈话,就分神到这种地步。想着,她不禁对龚三瞪了一眼。 老帮主微笑道:“不干龚三的事,是我听到小彬贤侄谈到文相爷的事,就忍不住听下去了。” 华小真埋怨着说道:“爹!你也真是,自己的身子骨……” 老帮主呵呵笑起来,说道:“来来来!我们一起喝一杯。我不吃荤,今天破戒喝一杯素酒。龚三!把东西端上来。” 老爷子自己走进房里,华姑娘赶紧安排座位,用褥子垫好椅子,服侍老爷子坐好之后,自己和赵小彬分坐在两边。龚三送上来两个青花瓷罐,放在桌上,躬身就要告退。老爷子招着手说道:“龚三!你也别走,坐下来一块喝一杯,喝酒不重要,主要听听小彬说的话。” 龚三惶然不安,说道:“回帮主的话,龚三……” 老爷子似乎兴致很好,挥手说道:“叫你坐你就坐。还有赶快将二丫头叫来,今天她不必再去岳州城了。” 龚三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姑娘,赵小彬连忙站起来,老帮主笑道:“用不着我说了,你们应该认识的。她叫华小玲。二丫头,你叫小彬哥哥!” 小玲姑娘一直垂着眼帘,和那天晚上在岳州城那种活泼调皮的情形,完全是两个人。 她先叫了一声“爹”,再叫一声“姊”,然后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声音。 赵小彬站着叫声“小玲姑娘!” 华老帮主呵呵地笑道:“你们两位曾经在岳州城相识,为什么如今反而变得跟陌生人似的。二丫头!如果你要是这么拘谨,爹怎么还能让你陪同小彬跑一趟江淮沿岸呐!” 华小玲姑娘微微一惊,睁着大眼睛,似乎有着不解。 “爹!你是说我要到江淮沿岸分舵去一趟?” 华老帮主点点头说道;“现在不谈这些,更不必为彼此称呼的俗套,耗掉我们的时间,大家都坐下。” 他对赵小彬说道:“方才你说到和令弟仲彬前往北京城,去拯救文天祥文相爷,单就你们哥儿俩这种豪情壮志,就应该喝一大杯。龚三!倒酒!” 龚三赶紧捧起青花瓷坛,小心翼翼地为赵小彬倒了一满杯。然后,又替两位姑娘斟上,捧到老爷子面前,稍有不安地说道:“帮主!……” 华老帮主含着微笑,捻着胡须说道:“龚三!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这么高兴?你要扫我的兴吗?嗯!” 龚三低声说了一句:“不敢!”便为老爷子斟了一杯。 华老帮主举起酒杯,对赵小彬示意。“小彬!你真不愧是当今剑神的儿子,人中之龙,我为令尊感到高兴。来!干一杯!” 华小真、华小玲姊妹也端起酒杯干了。 赵小彬也毫不考虑地干了这一杯。 这杯酒下喉,似乎比华小真姑娘方才喝的白酒,要温和得多,而且还有一丝丝甜甜的味道。 龚三不待吩咐,立即又为华老爷子以及两位姑娘斟满一杯。这回是从另一个青花瓷坛倒出来,华老爷子和两位姑娘一举杯,只说了一句:“干了吧!” 三个人同时干了这杯酒。 赵小彬端起手中的酒杯,向着龚三笑道:“龚三哥!我的酒量不行,三杯还是没有问题的,何况是今天这样场合。请你给我斟满上一杯,我要回敬老爷子。” 华老爷子突然一挥手,干净利落地说道:“不必了!” 说话的声音是冷的!说话的态度是僵硬的! 赵小彬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听就感觉到有了异样。 华小真姑娘不觉站起来,叫道:“爹!” 华小玲姑娘脸色变得苍白,坐在那里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赵小彬不安地叫道:“华伯伯!……” 华志方老帮主坐在那里,脸上冷寞没有表情,说道:“孩子!你要说实话。” 赵小彬愕然,怔了半晌才说道:“华伯伯!你以为有那些话不实?” 华老帮主似乎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地说道:“孩子!你说实话吧!你刚才那杯酒,很快就会要你的命!” 赵小彬心里一震,立即说道:“华伯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华老帮主说道:“那要问你自己。” “问我?华伯伯!你的话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根本没有说真话,而且你编谎的技巧又不高明。” 华小真姑娘忍不住叫道:“爹!小玲和我,都曾经请教过小彬,我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华志方冷冷地说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江淮沿岸数万排帮徒众的生死存亡,说不定就在我们的疏忽之间,断送了一切。” 赵小彬严肃地说道:“华伯伯的意思我明白了。华伯伯怀疑我的身份、怀疑我的来意,所以,在方才的酒里面下了毒。……” 华志方截住话头说道:“即使你是元人派来的,只要你说了真话,我还是可以饶你一死。如果你不说真话,再过一个对时,神仙也救不了你的命。你知道吗?你已犯了最大的错误。” 赵小彬十分沉着,静静地没有说话。 华志方老帮主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对华小真提起北京城兵马司的事,我会慢慢地相信你的来意,也相信你的身份。” 赵小彬立即说道:“北京城兵马司的事,我没有一句谎言。” 华老帮主冷笑说道:“我虽然困居在君山,江湖上的事,我都还有个耳目。北京城兵马司劫狱救文相爷,是一件可以夷九族的事,你如何能轻易地告诉一个不相干的人……” 赵小彬立即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华伯伯!我不同意你所说的这些话。我对令嫒小真姑娘叙述我的身世和往事,我不认为小真姑娘是不相干的人。我一直把她当作未来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我才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华伯伯!如果我们将来要共生死,为什么不在开始的时候,就披肝沥胆,坦诚相见呢?华伯伯!如果你以这件事,就怀疑我的来意,竟而下毒,我觉得你这样做太欠思量了。” 小玲姑娘突然站起说道:“爹就给他一杯解酒,送他回岳州可好呢?” 华老帮主摇摇头,断然说道:“不可以!擒虎容易纵虎难。” 小真姑娘又接着说道:“爹!剑神以正直闻名,小彬弟是剑神的儿子,绝没有错,他有鱼肠剑为证。” 华老帮主说道:“你们也都知道,元人入主中原之后,大量网罗中原武林高手,豢养运用,有不少意志不坚、志节不高的人,都做了元人的鹰犬。谁能保证剑神……” 赵小彬抢声怒喝道:“请你不要侮辱我爹!” 华老帮主说道:“二十年没有听过剑神的消息,第一次听到就是派他的儿子到北京救文相爷,换过你能相信吗?所以,我说你的谎言编造得不够高明。用剑神出面作饵,是很动人的,只可惜经不起分析。” 赵小彬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无论如何,我是诚心来结交你华伯伯的,因此,我还是应该尊称你一声华伯伯!人与人论交,最可怕的就是疑心,一旦有了疑心,一切的说明与解释,都是多余。”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端坐不再说话。 华志方老帮主说道:“我说过,只要你说出真话,我可以饶你一命。” 赵小彬摇摇头,闭着眼睛,没有理会。 华小真姑娘突然说道:“小彬!请你将北京城兵马司救文相爷的事,继续说下去,真的当然假不了。再说,爹的用心,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事关江淮一带数万徒众的生存,不能不仔细。” 赵小彬没有说话。 华小真说道:“小彬!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我是说,你如果将性命丢在洞庭君山,你对得起令尊的养育之恩吗?” 赵小彬突然睁开眼睛说道:“自从我在兵马司的土牢里,对文相爷承诺了以后,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我赵小彬这一生,为这个承诺而活,今天死在这里也是为这个承诺而死,我与我爹的私情已经摆在其次了。” 华志方突然接口问道:“你和文相爷有什么承诺?” 赵小彬平静地说道:“你想听吗?”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只要是实情,我都听。” “好!我说给你听。在兵马司的土牢里,文相爷和我相约,他用满腔热血洒在北京的柴市口,而我则用此生岁月,奔走江湖,纠合人心,驱逐鞑虏。” “你说你弟兄二人是去救文相爷的,为什么又有血洒柴市口的说法?” “这是难懂的道理。” “你说出来,我自然会懂。” “文相爷说元人所以能灭亡大宋,驰马中原,不是元人的铁骑无敌,而是大宋的人心已死,国魂已失……” “你说什么?” “我说国魂已失。” “国魂已失!嗯!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文相爷要选择从容就义,轰轰烈烈、堂堂正正的死,他是要以大宋丞相的热血,唤醒人心、振苏国魂。文相爷说,只要人心不死,鞑虏必除,江山可复。” “这么说,你弟兄二人可以救文相爷出险,而是他不愿被救?那你到君山来是为了什么?” “奔走江湖,纠合人心,家父认为应该先从排帮开始。” “为什么?” “排帮江淮一带,实力最强,能得到排帮的携手,大业才有可为。” “武林之中,实力强大的何止排帮?” “对!武林十大门派,能挺身而起的,为数不多。家父认为排帮虽只一个帮会,不乏忠义之士。” “你这些话,可是真的?” “从开始与小玲姑娘相遇,我就不曾说过一句假话,何况我如今命在眼前!” 华志方突然纵声大笑,笑声很长,但是在笑的尾声,却又透着几分苍凉的意味。他终于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痕。 华小真姑娘不安地叫道“爹!” 华志方含着泪意说道:“孩子!一个人能被人推崇、信任,是很不容易的。何况推崇信任的人,又是名重武林的剑神呢?排帮一向被江湖上所看不起,认为是低三下四之人,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认为排帮多忠义之士。孩子!就凭你爹这一句话,排帮结众江淮五十六处分舵,都算上了大宋的忠良臣民!” 赵小彬有些意外地怔住了。 华小玲轻轻地说道:“爹!” 她用手指一指盛酒的青花瓷坛。 华志方恍然之后,又笑呵呵地说道:“龚三!替我满上,给大家全都满上,我要为今天的事干一大杯!” 龚三应声称“是”,立即为大家斟满。 华志方举杯邀饮,自己一仰头,干了这杯。他故作诡谲地对赵小彬微笑道:“你可知道,你刚才喝的那一杯,是我在君山亲手泡制大补酒,益气养神,对练武的人,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小彬完全是意外地嗫嚅着说道:“华伯伯!这毒酒是假的!” 华小真姑娘红着脸说道:“爹!真是的,连我们都骗了,害人家担了半天心。” 华志方微笑说道:“孩子!你担的是什么心?” 华小真姑娘的脸越发地红了。 华小玲姑娘默默地坐在一旁,没有表情。 华志方说道:“小玲和小真的察看,我已经相信小彬不是坏人。但是,排帮今天的处境,可大意不得,只好连你们也瞒了。小彬!你不要怪华伯伯!……” “华伯伯!我怎么会呢!” “小彬!好孩子!生命的威胁,都不能使你屈服或动摇,人能做到你这种地步,难得呀!文相爷有眼光!剑神的家教超人一等。小彬!……” 他刚说到这里,语音顿住,两道眼神光芒一闪。 小玲姑娘立即回身叫道:“三哥!外面有人吗?” 龚三脸色大变,连忙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派人!二小姐!你是说……” 华小真姑娘眉毛向上一挑,叱道:“外面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外面突然有人哈哈笑道:“华姑娘!胆子大的不是我们。” 华小真姑娘脸色一沉,说道:“龚三!” 龚三早已脸色煞白,他还没有说话,赵小彬在一旁接话说道:“真姊!这件事与龚三哥无关。你可听得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耳熟吗?” 华小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他们去而复还!” 门里的话,门外听得清楚,立即应声作答:“华大小姐!你真不愧是排帮中的一只鼎,只可惜你能想到的事,稍微晚了一点。你应该早一点想到,我们既然来了,会这样放手就走吗?” 华小真对龚三一使眼色,龚三立即贴近华老帮主的身边,轻悄悄地说道:“老爷子!你老人家请到里间去吧!” 华志方没有理会。华小真姑娘上前一伸手搀扶老帮主,一面敷衍着说道:“你们去而复返,是找到了帮手,是吗?” 外面的人哈哈笑道:“这回你可错到家了,你以为我们是回去找帮手?告诉你,如果我们不这样离开,怎么能够确定姓赵的小子在你们这里藏着呢?又怎么能够晓得排帮放逐在君山,还是心存不轨呢?钓鱼总得放饵,对不对?” 这一段话,再加上一阵哈哈大笑,充分表露出那一份志得意满的心情。 华小真姑娘脸色严肃极了,她回手取出了帽子和面纱,为自己戴好之后,便对小玲姑娘说道:“跟龚三守着爹。” 小玲姑娘柔驯地点点头。 赵小彬这时候抢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真姊!让我先去。” 华小真刚一摇头,赵小彬接着说道:“真姊!决不是我在争,请你听我说明理由。第一、敌人深入我们的心脏,等于直接威胁到老帮主,这是兵家的大忌。第二、虽然华伯伯绝不怀疑我的诚意,又何不让我手刃元人鹰爪,立信又立功!第三、如果我接不住,真姊!你再接手,大将总是压阵的。” 华小真姑娘笑笑说道:“在这种时候,还有心说笑话,是说明你胸有成竹。好!我听你的。我为你掠阵总可以吧!” 赵小彬说道:“真姊!既然压阵,何必现在出面。有小玲姑娘助阵,已经足够了!” 小玲姑娘显然是意外地一震,不觉脱口说道:“啊!不!” 但是,她立即就镇静下来。接着说道:“姊!我在这里守着爹。” 华小真姑娘伸手又摘下头上的帽子和面纱,露出脸上的笑容,说道:“二妹!你去吧!小彬是客人,我们总不能拂了他的意思啊!” 赵小彬认真地说道:“小玲姑娘心细如发,君山又熟……” 华小真姑娘脸上保持着可爱的笑容,拦住话头说道:“小彬弟!该改口叫二妹了。” 赵小彬连忙接口说道:“是!真姊!有二妹帮助,我全心对敌,也就不会有分心之虞了。” 他点点头对小玲姑娘说声:“二妹!我们出去!” 他没有注意这位十五岁小姑娘脸上的红云,也没有看到华志方老帮主脸上的变化。伸手将鱼肠剑掖在腰际,露出剑把,触手可及之处。 龚三一侧身,正好挡住华老爷子的正面,伸手一拉门栓,华小真就在这个瞬间,掩身在龚三之后,形成对老爷子的双重保护。 从这个小地方,可以看出排帮组织规矩极严,而且训练有素。赵小彬看在眼里,心里突然有一阵无以名之的踏实。他昂然走出门外,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华小玲。 门外站着三个人,哥萨克之鹰都拉,一脸诡谲的笑,从他深凹的眼睛,表现得那样的狡诈。 在这三个人身后不远,断掉四指的许叶怀,脸色苍白,裹着手,坐在石头上。 哥萨克之鹰都拉一直等赵小彬站定以后,才说道:“你是剑神的儿子赵小彬?” 赵小彬淡淡地说道:“据说哥萨克之鹰已经在中原武林,闯出了万儿,应该有一些中原武林的礼貌。如果你这样的问话,是出自十分自然,那是说明此地蛮荒,还没有沐受中原教化,我可以原谅你。” 这位哥萨克之鹰微微怔了一下,立即嘿嘿笑道:“年纪不大,懂得还真不少。” 赵小彬冷然而不屑地说道:“在别人面前我不敢如此说,在一个出身边陲,未受教化的人面前,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只是博学,而且是武艺精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手太不够料了。” 哥萨克之鹰嘿嘿笑了一笑,说道:“小兄弟!我不会气浮神躁的。” 赵小彬说道:“那很好!我要你心平气和来领教什么是中原武学!” 哥萨克之鹰霍地一拔弯刀,嘶唰一声,寒光映人,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柄十分出色的兵刃,锋利、灵巧,而且在刀背上,镶着五颗亮晶晶的宝石,豪华的装饰,说明这柄刀深得主人的喜爱。 这个鹰一样的人,双眼闪着光,说道:“拔剑吧!赵小彬!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赶上剑神在江湖上得意的时候,今天能试试剑神的儿子,也算稍了心愿。” 赵小彬稳立在当场,慢慢地伸手,将腰间鱼肠剑拔出,淡淡地说道:“这一点你今天要失望了。” 哥萨克之鹰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你怕了吗?” 赵小彬笑了一下说道:“你要瞻仰剑神的击剑神技,这辈子你是没有指望了。一则我是我爹最不长进的儿子,我这两手三脚猫的把式,及不上我爹的千万之一。再则,今日一会之后,你还能全身而退?龚三早就说过,洞庭湖的鱼虾,很久没有特地喂了!你懂吗?哥萨克!” 哥萨克之鹰突然仰天大笑,他的脖子上,凸出青筋,他执弯刀的手,起了一阵颤抖。 显然地,这只哥萨克的兀鹰无名火起了! 显然地,赵小彬激起对方心神不稳,气浮神躁的目的是达到了! 哥萨克之鹰突然一扑,人窜起五尺多高,真如一只饿鹰,凌厉地扑向赵小彬。 人未到刀光却挟着啸声,迎头劈来。 赵小彬见对方来得快速凶猛,一吸气,身形游开,向右移开两尺。 孰料这正是哥萨克之鹰预料中的事,他的身形落地的瞬间,倏地一翻,刀光化作闪电,顺势斜劈过来。 双方的变位移形,几乎都是同时,但是,哥萨克之鹰是攻,而赵小彬却处在挨的地位。 谁也没有办法躲过这样的一刀。 华小玲哎呀一声,她的心都要蹦出口来,几乎抬起手来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那喷血如雾的情形。 可是,她的手没有完全掩住眼睛。 然而,她也没有看清楚场里的变化。 她唯一看到的是赵小彬的身子,在“当”地一声的同时,整个飞了起来。 没有血雾,也没有横尸,但见衣袂飘飘,人落在八尺开外。 哥萨克之鹰收刀沉桩,人站在那里,是有些怔住了。 赵小彬脸上一层红晕刚刚退去,手里的鱼肠剑依然横在腰际,缓缓地走过来。 哥萨克之鹰突然说道:“赵小彬!你知道我方才那一刀叫什么名字吗?” 赵小彬摇摇头。 哥萨克之鹰说道:“那就叫做哥萨克之鹰。我们哥萨克人养鹰凶猛举世无匹,我们调教这种猛禽搏击,就是这一招凌空直扑。只要对方一闪,就在对方闪让的同时,侧掠双翅,全力扑击侧背。赵小彬!你可知道,我这一招哥萨克之鹰在中原武林,有多少高手,横尸刀下吗?” 赵小彬脸带微笑,摇摇头。 哥萨克之鹰说道:“有十一个之多。他们人人都是高手,都是一流的高手。这样,我才开出了字号。可是今天……” 他落寞地笑了一笑,说道:“你只不过是剑神的儿子,我却没有能够杀掉你,如果今天是剑神本人呢?” 他用手指头弹了一下弯刀,还刀入鞘。 “我走了!我奉劝你还是早日离开君山,否则,排帮永无宁日,那恐怕不是你所希望的吧!” 他转身走了,连同许叶怀,都走得很快,一转眼间,四个人走得不见踪影。 一个短衣汉子跑过来,远远地站住,向华小玲说道:“二小姐!他们驾船走了!要我们追上去在水底下弄翻它吗?” 华小玲还没有说话,赵小彬突然一挥手说一声:“不可以!” 言犹未了,人的脚下一个踉跄,华小玲慌忙抢上前,一把扶住,急忙问道:“你……你怎么啦?” 赵小彬一张嘴,话没有说出来,哇地一声,一口紫血喷了华小玲一身。 华小玲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姊!快来!” 华小真姑娘闻声便从屋里飞身而出,华小玲已经抱起赵小彬一步一步向这边走过来。 华小玲低低叫道:“姊!” 华小真脸色惶然说道:“在门里我都看到了。” 华小玲说道:“那一击真是惊人。” 华小真摇摇头说道:“如果知道他有这样的一招,就不可惊了,可惊的还是他的内力,凌空搏击,力道是要大一些,但是没有料到的他有如此惊人的内力。” 华小玲说道:“姊!” 华小真伸手扶着小玲的肩轻轻地拍了两下,认真地说道:“一时内腑受震,血不归经,以小彬的内力修为来说,应该不致有大碍。” 华小玲急忙说道:“姊!我是说……” 华小真摇着头说道:“什么也不要说,救人要紧,爹对于外创成伤,懂得很多……” —闪开了,排帮老帮主华志方站在门里,龚三赶着上前从小玲姑娘手里接过赵小彬,只见他双目略闭,面如淡金,嘴角还在溢着血丝。 华老爷子叹气说道:“他如果直接挨了一拳一掌,反倒关系不大。如今他是刀剑互震,挨的一方就吃亏大了。” 龚三抱着赵小彬正准备放在地毡上,华小真说道:“放在我床上去。” 她回过头来对老帮主说道:“爹!内伤严重,我们不能等待。君山没有药,我去岳州……” 老爷子摇头说道:“岳州药铺有什么用,有药无方,岂不是白跑么?” “这么说,我们要眼看着……” “还有一线生机。” “啊!岳州有人吗?” “孩子!我想到一个道理。大抵大户人家,都请了护院,同时他多半也备有伤药……” “爹!那些土老儿懂什么叫伤药!” “是的!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懂,但是,他们懂得一个道理,出高价、买好药。在江湖上有一种名叫‘白药’的伤药,出自苗疆,无论外伤敷创、内伤服用,灵验万分。” “真有这么灵验?” “真的灵如神效,爹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乡下孩子被镰刀斩掉一个手指头。他的父母向庄上大户求得半瓶白药,当时倒在创口,包扎停当,立即不出血。而且七天以后,创口平复如初,连一点印痕都没有。” “爹!岳州城那些大户会有吗?” “应该有。因为这种药出自苗疆,有人高价出售,有钱就可以找到门路。有钱的大户,谁不买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呢?” “好!爹,我去。” 华小玲突然站过来说话了:“姊!让我去好吗?” 华小真还没有说话,小玲又接着说道:“姊!一则岳州我熟,再则,我这个助阵的人,总有几分愧疚,我去寻药,也可稍减内心的不安。” 华小真忽然说道:“好!二妹!但愿你马到成功,早去早回。小彬伤在内腑,不宜久拖。” 华小玲点点头说道:“姊!我尽快回来。” 她匆匆地离开了君山,一叶扁舟,越过洞庭湖,直向岳州前去。 四个驾舟的好手,驾着这只“浪里钻”,既快又稳,小玲姑娘又临时在小舟之上,扯起一片风帆,小舟顺风而行,去势如矢。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时辰,小玲姑娘看到远处有一只小船,在湖面上飘动,走得很慢。 华小玲眼光细,她手搭凉篷仔细一看,不禁脱口惊呼说道:“那不是哥萨克之鹰他们吗?” 驾舟的四个人其中有人说道:“二小姐!我们下去把它弄沉算了。” 华小玲断然说道:“不可以!当时赵小彬就不主张这么做,那是因为对方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排帮要光明正大地来对付他们,不要让他们瞧不起我们,绕过去,不要让他们看见我们。” 其中有一个人忽然有所发现地叫起来:“二小姐!你看他们,少了一个人。” 华小玲姑娘留神地看了一下:“一共有五个人。” 那人说道:“不对!二小姐!他们应该有六个人。” 华小玲想了一下说道:“连断指的许叶怀在内,应该是六个人。还有一个呢?留在君山当暗桩吗?不会的,哥萨克之鹰在君山耍了一阵威,但是,他也知道要在君山伏下暗桩,是做不到的事。那……对方!一定是哥萨克之鹰同样地受了内伤。” 她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哥萨克之鹰那一招虽然攻势凌厉,小彬哥横剑硬架,双方都应该受到震动,哥萨克之鹰同样受了内伤。只不过是他经验丰富,掩饰得不露痕迹。” 她略为思忖一下,用拳击掌,说道:“好!就这么办!” 四个操桨的早有默契,四匹桨掠出水面,在等待着。 华小玲说道:“走吧!绕过他们,我们要走在前面,在岳州城外码头等他们。” 四个人四匹桨,一声令下,背着逐渐西沉的夕阳,桨影翻飞,舟行似箭。 湖上暮色逐渐转浓的时刻,华小玲一行抵达了岳州,她默算了时间,在城里从容吃过晚饭,再独自一个人悄然出城,奔向湖滨码头。 码头随着夜色,而消失了人声。只有少数乌篷船,在舱门顶上挂着一盏风灯,暗淡的灯光,在湖水里闪出跃动的金蛇,点缀了那份湖滨入夜的寥寂! 这时候,得得蹄声,从远处来了一辆马车,刚一停下,只见几个人抬着一块长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 华小玲闪在暗处,她看到哥萨克之鹰那特殊勾形的鼻子,她为自己松了一口气,证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她正在估量,应该如何才能追赶得上马车。 忽然这个时候,又有一辆马车飞驰而至,马车刚一停住,从车厢里跃出一个人,快步上前,口里问道:“人呢?伤在那里?” 包扎着手的许叶怀,站在一旁说道:“都拉凌空闪电搏击,双方兵刃硬接了一招,对方人震飞了起来……” 来人问道:“对方是谁?” 许叶怀说道:“是姓赵的那小子!” “啊!”来人似乎震动了一下。 “对方受伤没有呢?” 许叶怀摇摇头说道:“当时看不出。都拉当时也看不出,他是用内功逼住,不让内腑出血,但是,我们撤到湖上,都拉的血喷了出来,我们才知道他伤得很重。” 来人说道:“对方身体被震飞起来,看起来是落在下风,实际上是占了便宜,利用飞跃的身体,消卸掉不少震力。都拉是硬顶住的,而且他又用内力勉强逼住,这会子一并发作,情形就益发的难堪了。”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从里倾出一撮药末,用掌心托着,叫道:“取水来!” 立即有人飞快送来一碗水,来人捏开都拉的嘴,将药末倒入嘴中,用水灌下去。 来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那些人听的。 “都拉是钦差,他如果死了,是大家的麻烦。”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就这样小心抬着回去,今天晚上能醒过来,就没事了。小心派人照护着。” 一行人拥着平躺的哥萨克之鹰,缓缓地去了。来人一直望着他们走远了,刚一迈步走向马车,人影一闪,有人飞快地贴近过来。 来人刚问道:“是谁?” 这个“谁”字一出口,一缕寒光已经抵住左胁。 华小玲姑娘低声喝道:“听话,就没有你的事!” 来人轻轻地哈了一声道:“你是要内伤服用的药,是吗?” 华小玲当时一怔,不觉脱口说了一句:“你怎会……” 下面那“知道”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来人身形突然一偏,用一种几近神奇的身法一施,右手以快速无比的手法,刁住华小玲的右腕。 这才是华小玲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惊吓,她断没有料到一瞬间的分神,立即完全受制于对方。 在昏暗中,华小玲看到对方的疏朗胡须,神光逼人的眼神。 对方忽然又一松手,放开华小玲的手腕,淡淡地说道:“记住!任何一点疏忽,都可以招致全盘的失败。说吧!你是不是前来找药的?” 华小玲站在那里问道:“你是什么人?” 对方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问道:“你是不是来找内伤药的?赵小彬受了重伤,是不是?” 华小玲充满了意外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对方轻微地喟叹着说道:“双方都是利物神兵,如此互震之下,人的内腑是受不了的。幸亏赵小彬腾空飞跃,消掉不少劲道。要不然……” 他从瓷瓶里倾倒了一下,又恢复原状,将瓶塞紧,递给华小玲。 “只要服一小撮,三天不要运气或带动,就可以无碍了。去吧!姑娘!回去多多照护他。” 这一切的情况,完全是华小玲所想像不到。她伸手紧握着瓷瓶,怔在原地。 对方点点头说道:“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一切都是一个‘缘’字,我又哪里能料到在岳州城会遇见赵雨昂的儿子?” 华小玲这才回过神来,赶忙问道:“请问老前辈……” 对方摆摆手说道:“姑娘!你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的精纯武功,你的天赋太好,如果假以时日,你将是武林后进中不可多得的奇才。你应该百尺竿头,好自为之。” 华小玲急忙问道:“老前辈!至少晚辈可以请问尊姓……” 对方说道:“老夫姓蓝。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赵小彬的伤势要紧!” 他说着话,快步跨上马车,顿时奔驰而去。 华小玲仍然让这里的一切清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人还是怔在那里。忽然,一阵蹄声由远而近,去了的马车又转回来了。 马车在华小玲面前转了一圈,从马车里伸出来半截身子,说道:“姑娘!你是排帮华老大的什么人?” 华小玲赶紧说道:“排帮帮主是我爹!” “哦!华姑娘!记得老夫姓什么吗?” “不敢忘记蓝老前辈!” “好极了!华姑娘!说不定改天我有事要相商于你,到时候可不要给我老头子钉子碰喽!” “蓝老前辈有任何吩咐,晚辈无不遵命!” “好极了!我实在没有想到华老大会有如此资质上乘的女儿。他日再见!” 只见他一带缰绳,马车又朝来路奔去。 华小玲心情复杂地望着马车驰远,才惊觉到自己有要务在身,立即展开身形,直扑湖畔,远远地一声唿哨,小舟应声而现,姑娘跳上小舟,只说了一个字:“快!” 四匹长桨,划开湖面,直冲湖心而去。 四 红烛高烧,烛影晃动,华小真姑娘的房里,排帮帮主华志方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沉重得很。 华小玲姑娘垂着手,低头站在一旁。 华小真姑娘倚在太师椅旁,低声说道:“爹!伤药不是仙丹,总是要慢慢见效的。我看你老人家还是回去歇着,小彬的伤势如果有任何变化,我会立即去禀告。” 华老帮主很固执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地说道:“我要等他醒过来,我忽然觉得亏欠了这小子很多,的确很多,排帮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重视过,我忽然觉得排帮数万徒众,能够为这件事洒出鲜血,是排帮的光荣。” 华小真说道:“爹!暂时不要谈这些事好吗?小彬醒来,我们还要对事情做深远的计议。” 华老帮主接着说道:“如果赵小彬从此不醒,或者醒后成为废人。” 华小玲姑娘此时忽然怯生生地说道:“小彬哥如果有任何差错,我会承当一切罪罚。” 华小真忽然叹口气说道:“那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排帮今后的动向。小彬是正式开启排帮忠义之门的人,他就是死了,我们也不会忘记他,当然我们不能辜负……” 她忽然顿住了口,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赵小彬的脸上,只见他极其迟缓地移动着自己的头,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时候他开口说出一天一夜以来的第一句话:“他们走了吗?” 华志方老帮主含着泪光呵呵地笑着说道:“小彬!你放心!哥萨克之鹰不但走了,而且他伤得比你更重。” 赵小彬“啊”了一声,立即挣扎起来。华小真姑娘上前扶住说道:“你躺着吧!” 龚三真不愧是华志方的得意门徒,早就料到有这一刻的来临。一碗热腾腾的人参炖鸡浓汤,这时端上来。 赵小彬苦笑着说道:“难道我真的这样不堪一击么,你们把我当成了病人。” 华小玲忍不住说道:“蓝老前辈说,双方所使用的都是利物神兵,全力震荡之下,内腑的受损不是一般伤害,哥萨克之鹰比我们所想像的伤还要重。” 赵小彬惊道:“二妹!你说的是蓝老前辈?是蓝如鼎吗?你是怎么见到他的?他来到了君山吗?” 华小真笑笑说道:“不要那么急,有许多话,慢慢地会有时间说清楚的。你先躺好,把这碗汤喝下去,不要辜负龚三的心意。再说,如果你不静静地休养,不但辜负了爹和我们!在这里看护了你一天一夜,尤其辜负了二妹到岳州为你取得良药。” 赵小彬睁大着眼睛,看着大家,忽然眼眶里溢出了泪水,汩汩地流出来。 华志方呵呵地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彬!别让小真小玲她们将来笑话你。” 赵小彬抬手擦去泪水,说道:“华伯伯!真姊!二妹!龚三哥!我……” 华志方挥手呵呵说道:“小彬!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小真说的对,要说的话太多,回头我们慢慢地详谈。现在我可要回去了!人老喽!一宵没睡,这会子真的撑不住了。龚三!我们回去歇着吧!小彬!你好好调息自己,咱们爷儿俩回头再谈。” 龚三侍候着老帮主,刚一出门。华小玲立刻低低地说道:“姊!我回去了。” 她低着头,轻快地碎步,走出房门。华小真姑娘要说什么,张开嘴又说不上来,只是微微地叹了一个无声的气,但是,她立刻换上爽朗的笑容,说道:“他们一走,看护你的责任,就落到我头上来了。” 赵小彬连忙说道:“真姊!你也歇着去吧!我自己调息,实在不敢再劳累你了。” 华小真笑笑说道:“不敢劳累,你已经劳累我了,你就别再说话了吧!明天如果没有一个完全复元的赵小彬和大家见面,我可负不起这个罪名!” 赵小彬说道:“真姊!你……” 华小真用手比着嘴,嘘了一声,说道:“别忘了,这里是我的房间,一切都应该听我的,先喝下这碗汤。” 赵小彬果真乖乖地喝下这碗汤。 华小真说道:“你端坐着,五心朝天,做你自己的内功调息法。” 赵小彬果然依言端坐起来,调整呼吸,阖目敛神,摒除一切杂念,运功调息,顷刻之间,进入物我两忘的浑然境界了。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赵小彬悠悠醒来,只觉得浑身汗湿如沈,连头上的发梢,都湿淋淋地,汗水沿着颈项,流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但见室内烛光微晕,华小真姑娘坐在对面,呆呆地望着他。 赵小彬轻轻地叫道:“真姊!” 华小真一震,立即走到近前,赵小彬充满感激之情地说道:“真姊!谢谢你为我护法。” 华小真睁大眼睛,盯着赵小彬的脸,仔细地看了半晌,脸上绽放着花一般的笑容,开心地说道:“好极了!神清气爽,一切都已复元,看来那位蓝老前辈的药,真是灵验如神。你这一身汗,出得更好,大有伐毛洗髓的功效。你坐着不要动……” 她走进里间,从铜壶里倒出热水,用面巾绞过,热气腾腾,匆匆地过来,给赵小彬头上擦去汗水。 赵小彬伸手一把抓住华小真的手,说道:“真姊!” 华小真一怔,嗯了一声,望着他。 赵小彬充满激情地说道:“真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华小真微微一怔,脸上一红,眼睛微微一转,笑着道:“你不是叫我真姊吗?做姊姊的对弟弟好一些,那也是应该的呀!” 赵小彬抓着没有放,摇摇头说道:“真姊!我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亲的爱……” 华小真惊道:“伯母她老人家……”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她老人家仍然健在……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没有姊姊,从小跟随爹练功,每天只是拚命的苦练。除此之外……真姊!你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感觉到……” 华小真微笑着问道:“感觉到什么呢?” 赵小彬红着脸,凝望着华小真,那张美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带着那份和合一般的笑容,他喃喃地说道:“真姊!你使我感觉到世间是这么的美好,是这么的温暖……” 华小真也望着他,脸上的红晕,一直红到她可爱的耳朵,微笑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庞。 她没有说话,她的手一直让赵小彬握着。 室内除了那支红烛跳动的光晕,一切都在静止之中,不知经过多久,远处一声鸡鸣,华小真一惊,立即挣开赵小彬的手,说道:“你看!天都快要亮了!赶紧将汗擦干,叫龚三来安排你洗浴换衣,再到爹那边去,他老人家还在担着心事呢!” 赵小彬一面让华小真擦着头上的汗,让那一阵阵甜甜的幽香,在鼻前飘荡,一面说道:“真姊!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华小真见他说得认真,便问道:“是什么问题呢?” 赵小彬说道:“我得感谢哥萨克之鹰都拉。” 华小真一时怔住了,微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说要感谢哥萨克之鹰什么?为什么?” 赵小彬微笑说道:“如果不是他震伤了我,我又如何能够在真姊的香闺,让真姊这样的照顾呢?” 华小真这才恍然,满脸飞上红云,垂下眼帘,说道:“原来你也是这么坏!” 赵小彬伸手握住华小真的手腕,恳声说道:“真姊!我真的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你。” 华小真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轻轻地说道:“我不要你感谢!” 说着她又一转身,正着脸色,接着说道:“真的!你用不着感谢。如果你要感谢,应该感谢你自己,或者根本上应该感谢的是你。” 赵小彬急着说道:“真姊!你……” 华小真用手虚掩着赵小彬的嘴,说道:“元人入关以后,为了要严厉地控制住中原汉人,他们开始要掌握住汉人的一切帮会,在这种情形之下,排帮便成他们注意的目标。开始威胁利诱,要排帮成为他们掌握江淮一带的力量。” “华伯伯他老人家没有接受,对不对?” “如果排帮成了元人的走狗爪牙,你想,令尊剑神还会让你来找排帮吗?” “那样元人会放过你们吗?鞑子凶狠野蛮,我想不会就这样善罢干休的。” “对!当他们找上门的时候,他们是不会罢手的。” “后来呢?” “后来他们也怕激反了排帮,江淮一带,徒众数万,对他也没有好处。于是,他们提出条件,将排帮总舵迁离扬州,一切就从此作罢。” “于是排帮总舵就来到了君山?” “小彬!我爹也是迫于事实,只要对方答应不再骚扰排帮,我们就迁得远远的。” “真姊!鞑子不会有信用的。” “小彬!人总是有几份侥幸心,总是觉得只要有一线之路可走,能让则让!结果,我们迁到了君山,鞑子就阻隔了君山与外面的联络。表面上我们是协议,排帮不问江湖事,不反元,元人就可以让排帮维持目前的局面。” “真姊!你们还是上当了。” “是的!这就是我们苟且妥协的结果。鞑子将爹软禁在君山,却派人分化多处分舵,准备在今年的八月中秋,月圆之夜,在扬州合开排帮堂主护法排头以上的人,开香堂议事。” “议事?议事做什么?” “重新推举帮主。” “啊!鞑子要找一个傀儡出来,俯首听命于他们。好毒的心计呀!真姊!帮主是推举的吗?” “不!是由上一代帮主指定,请祖师爷显应。可是元人在分舵蛊惑着说,朝代变了,要让大家来当家作主。” “真姊!华伯伯对于这件事如何处置呢?” “痛苦!无尽的痛苦!他老人家要亲自到江淮一带跑一趟,揭穿鞑子的阴谋,但是,哪里能办得到呢?一则爹受了闷气,身子坏了,病痛常来。再则鞑子哪里会让爹轻易离开君山呢?我们也不能让他老人家冒这么大的危险!” “对!华伯伯要离开君山,危险太大了!” “眼看着八月十五日越来越近,相隔不到半年多,我们竟然束手无策。” “唉!” “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二妹在岳州打听消息。当然,岳州我们还有人,也能和各地秘密联系,但是,小人物能有多大作用?再说我们也不敢轻率地托付重任。这时候你来到了岳州。” “啊!”赵小彬想起岳阳楼那天的情景。 “排帮在最苦痛的时候,有名震武林剑神的儿子,专程前来君山,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当然也给我们带来猜疑。直到你说出文相爷的托付,说出你和令尊对排帮寄望推崇之切,我们不只是感动,最重要的是我们拾回了自尊和自信。小彬!你知道,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帮会,如果一旦失去了自尊和自信,那是非常可悲的。在君山,我们过的就是这种可悲的日子。你来了!重新树立起我们的自尊和自信,小彬!你说,我们应该对你付出多大的感谢之意呢?” 她愈说愈激动,终于热泪直流,不能自己!赵小彬惶然地说道:“真姊!” 华小真拭去眼泪,委婉地说道:“不要再说感谢的话好吗?” 她又缓缓转过身去,低低地说道:“小彬!刚才你说自幼伯母就离开了你,你也没有一个姊妹……” “不!有一个妹妹,随在娘身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那就将我当作同胞的姊妹好吗?” “真姊!我……” 赵小彬想讲什么,一时又不晓得该怎么说,期期艾艾说不出来。华小真转回身来问道:“小彬!你想说什么?” 这时候,门上笃笃作响,龚三在门外说道:“大小姐!龚三请小彬兄弟去沐浴更衣。” 华小真无由地脸上一热,应声说道:“你进来吧!” 龚三推门躬身对华小真行礼,说道:“大小姐!老爷子交代,请小彬兄弟到那边去沐浴,然后到老爷子静室里用餐,请大小姐回头先去。” 华小真微微一怔,重复了两个字。“静室?” 但是她立即点点头,说声:“知道了!” 然后她又对赵小彬说道:“小彬!随龚三过去吧!回头我就来。” 赵小彬立即随着龚三刚一出房门,华小真忽然追上来,递过来一件紫毛大氅,交到赵小彬的手里:“披上它!刚刚你行功,出了浑身大汗,湖风多厉,受了寒可是不得了的事。” 赵小彬双手接着紫毛大氅,披在身上,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眼睛望着华小真,微微颤动着嘴唇,忽然眼睛一酸,他赶紧一掉头,大踏步地走去。 他大约走了一二十步,才偷偷抬起手来,擦拭着眼睛,身后却响起龚三的声音:“兄弟!我第一次看到大小姐是这么的温柔。” 赵小彬幽幽地说道:“三哥!她是一个真情真性的好姑娘!” 龚三说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兄弟!你当龚三是蠢猪啊!好坏都分不清楚?我是说我从没有见过她是如此的温柔!你知道吗?她有一个外号……” “鸳鸯脸铁心罗刹。” “兄弟!你都知道?是她告诉你的吗?” “她也说了,我爹也曾经告诉过我。” “我看大小姐这鸳鸯脸早已经是名实不符,如今这铁心罗刹也要改成善心仙女了。” “对!回头你可以跟她这么说说看!” “我?兄弟!借个胆子给我也不成,我是说你!说实在的,老天爷有眼,善恶分明,排帮在最困难的时刻,来了兄弟你这样的人,兄弟!你真是从天而降的……” “三哥!你干嘛要把我说得这么好呢?” “你以为我在虚伪的恭维你?我龚三一辈子就是不会说瞎话。譬方说,大小姐对你……咳咳!兄弟!你该心里有杆秤喽!” “三哥!我……” “好了!不讲这些了,我龚三的身份地位,实在也不能这样的放肆。总而言之一句话,兄弟!你来到君山,改变了排帮的处境,改变了排帮的情绪,尤其是老爷子……” “三哥!华伯伯对我可有什么批评么?” “老爷子对你,是没话可说,龚三跟他老人家这么多年,很少看他老人家这样称赞一个年轻人……” “三哥!” “这种话我可没有胆子胡诌的。可是,兄弟!你来到君山也并非全都是好的,例如说……” “例如说什么?三哥!” “这个……你这一问,倒是让我不敢说下去了。兄弟!总而言之,龚三是冷眼旁观,看得清楚。” “三哥!你冷眼旁观看到了什么?” 龚三用手一指,说道:“到了。兄弟!里面有人侍候,沐浴好了,我等你到老爷子那边。” 说着话,径自去了。 赵小彬面对的是一扇厚重沉实的门,推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四周都挂着帷幕的房间,两个身穿短衫短裤几近赤裸的年轻人,态度十分恭谨地,上前说道:“请宽衣!” 赵小彬怔了一下,那两个年轻人立即又说道:“浴池在里面。” 赵小彬想了一下说道:“这里用不着你们。” 两个人说道:“赵爷!方才三爷吩咐,赵爷现在需要活络经穴,我们两个学过推宫过穴的推拿,赵爷浴后我们可以为赵爷效劳,三爷说……” 赵小彬微笑说道:“谢了!请二位走吧!替我谢谢三爷。就说我没有这个习惯。” 两个人对视一眼之后,对赵小彬鞠了个躬,退了出去。赵小彬检视了一下,只见换洗衣物,一应俱全。再推开里面的一扇门,但见昏黄的灯光下,雾气腾腾;一个洁白光滑的浴池,宽大得可以让人在里面游水。墙壁上装饰着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浮雕,热水正从鱼嘴里源源流到池子里。 赵小彬心里不禁微生感慨,觉得:“太奢侈了些!太……” 他带着感叹的心情,走下浴池,才发觉池里的热水,颜色不太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去是深黄色。而且,还有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 赵小彬刚有一些诧异,就感觉头晕目眩。他暗忖:“情形有异!我要……” 他刚刚跨出浴池,只觉得天旋地转,立足不住,一个翻身倒了下去。他人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软软的、热热的浴池上面,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赵小彬悠悠醒转来,他缓缓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还有一些刺目,人影在眼前晃动,他甩甩头,霍然一个翻身,鲤鱼打挺,倏然而起,他才发觉自己已经穿好了一身衣服,包括脚上的一双极其精致的薄底靴。 赵小彬脱口说了一句:“我不是在沐浴吗?” 旁边有人说道:“对!你在沐浴,已经沐浴过了。” 赵小彬叫道:“三哥!” 龚三含着微笑,站在一旁,他的身后站着方才那两个年轻人。 赵小彬皱着眉说道:“三哥!我记得池子里的水有一种气味,我昏倒了,后来……” 龚三微笑说道:“后来有人为你作了一次最彻底的推拿。” 龚三用手作势,止住赵小彬的追问,他继续说道:“兄弟!这个浴室不是普通沐浴用的,是专门练功用的,一方面药洗、一方面推宫过穴,可以助长内力,提升抗力。至于今天,这池子里由老爷子亲自放置了一包药末……” “啊!……” “那是排帮历代相传的一种秘方,薰炙泡洗,可以使内腑一切沉滞之物清除,如果受者本身天赋良异,再辅佐独门的推拿,可以从十二重楼,下冲任督二脉,使内力无不及之处……” “阿!三哥!那是练气功的理想境界。” “兄弟!你且试试看。” 赵小彬果然站在那里,运功默察,果然最难到达的任、督二脉,畅行无碍。他睁开眼睛,散去功力,大喜说道:“三哥!十年苦修不一定能达到的境界,一觉之间达到了,这真是神奇,简直叫人不能相信。” “你应该相信。” “是的!如今我能不信吗?可是,三哥!为什么老爷子对我这么好?” 龚三笑笑,然后严肃着表情说道:“说实在的,兄弟!我羡慕你,甚至我嫉妒。这一池子水的精华,应该是排帮子弟的专享,但是,排帮没有人有这份福气!” “我很抱歉!三哥!” “兄弟!我是说内心的真话,其实我们也有自知之明,药物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本身的禀赋。除了你,谁洗这池子水,都是一种糟蹋。至于说你的身份……” “三哥!我不只是谢,而真的是抱歉!” “兄弟!你忘了!你自己曾经说过,今后是要共生死的,你和排帮还有什么隔阂!不过有一点,老爷子对你的一份爱护之心,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我真的不晓得怎样说才好。” 龚三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丝制的长衫,宝蓝色镶着水蓝色的边,递给赵小彬,说道:“兄弟!那就不要说它!就像我一样,老爷子待我,天高地厚之恩,我用什么言语也说不出我的感谢,记在心里也就是了。穿上这件吧,该过去了。” 赵小彬穿上蓝衫,向那两位年轻人深深致谢,出得门去,便向龚三问道:“三哥!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呢?” 龚三笑笑说道:“这是二小姐的意思。” 赵小彬着实的吃了一惊,他用不相信的语气问道:“三哥!你是说小玲姑娘?” 龚三淡淡地说道:“按说,我是多嘴了,是不应该讲的。” “三哥!对我还要隐瞒吗?到现在还把我当作外人?” “话不是这么说,隐瞒也要看为了什么。如果是用心善良的隐瞒,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三哥!” “好吧!兄弟!如果我不说,那是成心对不起你。二小姐要瞒住你的用心,可以分两方面来说。第一、她以为如果让你知道,你会拒绝的。” “噢!为什么?” “她说如果你知道排帮拿出不传之秘,为你药洗练功,换过别人可能求之不得,而你,一定会拒绝,因为她认为你不会平白接受这么重的赐予。” “……”赵小彬心里有了一股难以抑止的激动。 “第二、二小姐本人实际上受过异人的传授,年纪虽小,武功却是极为了得,尤其对于推宫过穴,有独到的功夫……” “三哥!你是说小玲姑娘她自己……” “对了!方才那两位是助手,真正耗尽内力,为你推宫过穴的,是二小姐本人。” “啊!”赵小彬涨红了脸,眼眶里转动着泪水,他实在说不出话来。这中间已经不只是单纯的恩情,还包含着舍己为人的牺牲。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有谁家姑娘愿意用纤纤玉手为他推拿呢? 最难消受美人恩!华小玲所给予赵小彬的,何止是恩情?而是他一生一世难以回报的德意,无法报答的给予! 龚三站住了脚,低沉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兄弟!俗话说得好,大恩不言报。二小姐对你说不上恩惠,再说她根本就没有意思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呢?也不过是让你能存一份感激之情,也就是了。” 赵小彬沉重地说道:“三哥!何止是存一份感激之情。我……” 龚三摆手说道:“好!够了!我辈做人,但问存心。不过……” 他望着赵小彬,极其严肃地说道:“兄弟!你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我们都不是那么浅薄的人,而二小姐表面无邪活泼,实则性如烈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小彬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 龚三放松表情说道:“好极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走吧!” 赵小彬又想起一个问题:“三哥!对老爷子我可以表示谢意吗?” 龚三欣然表示同意,并且说:“那是应该的。” 来到华帮主静修的地方,龚三低低说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看都已经偏午了,你只喝了一碗鸡汤,你一定饿了。”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说实在的,我还真不觉得饿。” 龚三笑道:“兄弟!即使你饿了,待会儿你还是要等。我敢担保,老爷子如果不将话说明白,他也无心吃饭的。” 赵小彬含笑点着头。 走进神堂,龚三恭恭敬敬地爬在地磕三个头。 然后带着赵小彬来到静室之外,还没有举手敲门,门却呀然而开,从里面传出来华志方老帮主笑呵呵的声音:“小彬进来吧!可把你饿惨了吧!” 赵小彬赶紧进去,只见静室里摆了一桌丰盛而精致的菜肴,两个青花瓷酒坛摆在两旁茶几上。 华志方老帮主笑呵呵地坐在当中,华小真和华小玲分坐在下首。 赵小彬不敢接触华小玲的眼光,只觉得心里紧张得蹦蹦跳。他赶紧抢两步上前,跪在地上叩头谢道:“华伯伯!对我大恩,粉身碎骨难报。” 华志方老帮主笑呵呵地拍着桌子,连声叫道:“俗!俗!俗不可耐!龚三!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龚三含笑应了一声“是!”他却不及时地上前,等赵小彬恭恭敬敬磕完三个头,才拦住他说道:“兄弟!感恩记德,不在乎磕头多少。起来吧!要不然龚三要挨老爷子的骂了。” 华志方笑着骂道:“猴崽子你还真坏!” 龚三退在一旁,含笑回话:“老爷子您高兴,龚三就忍不住放肆了。” 华志方呵呵笑道:“好了!好了!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小彬!咱们不理他,坐吧!” 赵小彬刚说道:“真姊和二妹坐在那里,我……” 华小真说道:“爹要你坐他旁边,为的好说话。你就坐吧!” 赵小彬点头应“是”,他的眼光自然接触到华小玲姑娘。 小玲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软缎长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梅红绸的领巾,如此红绿相配,非但不俗,而且鲜艳夺目。一双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明亮,没有一丝杂念,清澄如水。 赵小彬赶紧收回眼神,坐在老帮主的身旁。 龚三刚要退出,华老帮主叫道:“龚三!你走了谁替我们斟酒哇!” 龚三立即自己拿来一个凳子,坐着远远地捧着酒坛倒酒。 华志方老帮主端起酒杯说道:“小彬!你饿坏了吧!应该先吃些菜垫垫肚子,但是这一杯酒先喝了,然后我们慢慢地边吃边喝边谈。”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小彬和华小真、华小玲也都干了一杯。 老帮主笑着说道:“按说,我们应该先办事再喝酒,但是事有从权,何况饿着肚子谈话,也未尽合乎道理。来,来!先吃菜。” 龚三帮着劝菜。菜的口味、烹调,都是极其可口。老帮主自己面前另有几碟菜作陪。 连吃了几道菜以后,赵小彬站起来,双手捧起酒杯,刚一说道:“华伯伯!……” 华志方老帮主伸手说道:“小彬!你坐。” 他捻着胡须,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小彬!关于排帮的现况,小真都已经跟你说了?” 赵小彬答道:“是!真姊都已经说过了。” 老帮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惭愧,但是也有值得安慰之处。惭愧的是,当初抱着一种苟安的心理,原本希望妥协且过一时,谁知道元人狠毒,与他妥协企求安稳,那是与虎谋皮,太不智了。” 赵小彬不敢搭腔,只有静静地坐着。 华老帮主说道:“妥协的结果,困居君山,束手待毙,任凭各处分舵,被元人渗透分化,排帮百年根基,数万徒众,眼见着就要毁于一旦。” 老帮主长长叹息。华小真、华小玲、龚三都为之黯然。 “事到如今就是我想跟元人拚个玉碎,也办不到,因为我不能离开君山,真儿要照护我,只有玲儿奔走于岳州与君山之间,总算有点消息来源。就在这个时候,小彬你突然出现岳州,我们不敢相信是真,但是我们又希望是真。是真的剑神之子,前来君山。当时我们想,不论你来为的是什么,只要是反对元人的,都是对我们有利。” 赵小彬嗫嚅地说道:“华伯伯!我是来得鲁莽了些。” 华志方老帮主立即说道:“不!你不必用这些客套话。要说鲁莽应该是我们,对你的来意,怀疑多于欢迎。” 赵小彬连忙说道:“华伯伯!处境如此,换过是我也会这样。” 华老帮主又恢复了笑容,点点头说道:“孩子!你心地好,能设身处地替别人想,十分难得。你可知道,你到君山来,不但是给排帮以自救的机会,而且也提升了排帮自救的价值。” 赵小彬很严肃地望着老帮主,望着他那和蔼的笑容,渐渐变成庄严形象。 老帮主双手按着桌面,十分恳切地说道:“排帮自救,成败都是排帮的事,江湖上一个帮派的起落沉浮,算不了什么,没有人注意,就如同洞庭湖中的水面泡沫,消失了连水鸟都不会去多看一眼。现在不同了,小彬!你提升了排帮在史书上的地位……” 他忽然向赵小彬问道:“孩子!说史书可能不太恰当,如果说在世道人心的地位应该是可以的,对不对?” 赵小彬也庄严地说道:“华伯伯!你说的对极了。当初我在兵马司与文相爷相约,他决心要饮刀柴市口,以大宋丞相满腔热血,唤醒国魂。而我则是以一生的时光,投入江湖,纠合人力,结合人心,为驱逐鞑虏,奉献自己的一生。我们这种相约,史书是不会记载的,但是文相爷说,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我们俯仰无愧。做人能做到俯仰无愧,不就够了吗?又何必在乎百年身后史书的如何记载?更何况,世道人心就是一杆最公平的秤,那种不形之于文字的史书,才是真正的史书。” 华志方很注意地听着赵小彬如此侃侃而谈,深深地点点头说道:“小彬!孩子!你说的真好。此时实在应该干一满杯!但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们爷儿俩回头再喝。” 他站直了身体,严肃地说道:“龚三!准备上香。” 龚三笔直应“是”,他立即走出门去,华志方老帮主和两位姑娘随后而行,绕到前面神堂。 龚三双手捧出斗香——圆圆的约有一斗粗细,外面贴着金纸剪成的云头寿结,龚三将斗香捧在手里,面向华志方跪着。 华志方率领着小真小玲两位姑娘站在龚三对面,也就是面向着神龛跪下,三跪五叩,华志方再站起来,用黄表纸开始点燃斗香,袅袅香烟开始上升,龚三恭恭敬敬将斗香放在供桌当中,人随在两位姑娘的身后,四个人一齐匍伏在地上。 赵小彬知道这是排帮的重大礼仪,肃立在一旁,连大声出气也不敢。 整个神堂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静寂得使人有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良久、良久,斗香的烟,弥漫着整个神堂,华志方缓缓地站起身来,仰望着神龛,黄布幔掩盖着的神龛,此刻隐约在香烟袅绕之中。 华老帮主用颤抖的声音在虔诚地祝告着:“不肖弟子华志方,有辱祖师开山立帮的艰辛与光荣,今愿以百年基业,数万徒众的生命家财,投入驱逐鞑虏的百年大计之中。弟子无能,请祖师爷准许借手传令,但愿复我邦国,宏我帮规。……”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后来只听到他喃喃自语。 最后又匍伏到地上,祝祷良久。 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神龛之前。微微掀开布幔,从神龛里面取出一物,双手捧在胸前。 这件东西是一面长约三寸、宽约一寸,黝黑色的铜牌。此时,华志方老帮主的面容严肃极了,站在那里,朝着赵小彬说道:“小彬!请过来。” 赵小彬心里充满惊疑,走将过来,站在老帮主的面前。老帮主双手将这面铜牌递给赵小彬。 赵小彬虽然不知就里,但是,他的心里一动,立即双腿跪下,双手接过铜牌。 华志方庄严地说道:“小彬!请起吧!排帮的规矩,不能及于外人。你虽然已经与我们排帮休戚相关,算不得外人,毕竟你不是排帮弟子,请起!” 赵小彬依言站起,但是他仿着华志方老帮主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将这面铜牌捧在胸前,沉声说道:“请华伯伯教诲。” 华志方老帮主说道:“不敢当。小彬!我要给你说明白,这面铜牌就是代表排帮至高无上权威的竹篙令。小彬!你现在可以看看上面的字。” 赵小彬果然依言低头看看手上的铜牌。 正面刻着两支交叉的竹篙,那是排帮放木排时,常见到的那种竹篙,前面装着带钩的铁头,有些类似钩镰枪的形状。 翻过来反面刻着三行字:“竹篙令到,如临祖师,违者处死。” 华志方老帮主说道:“上面的字你已经看得清楚。竹篙令是开山祖师所传之物,代表着祖师的威严,每一代帮主受领之后,才正式执掌总舵。竹篙令到之处,排帮结众唯命是从。小彬!今天我烧斗香拜告祖师爷,将竹篙令暂交给你……” 赵小彬大惊说道:“华伯伯!……” 华志方老帮主摆手说道:“你不能推卸或辞谢,我交给你的是整顿排帮,团结人心,听命驱使的责任,并不是权威。五十六处江淮分舵,多少人被渗透分化,无法知道,你未来真是任重道远,你除非不愿意担起这付担子。” 赵小彬忽然朗声说道:“敬谨遵命!” 华志方老帮主说声“好!” 他有欣慰之意,接着说道:“妥善保管,万勿遗失。” 赵小彬顿了一下,双手将铜牌供放在桌上,然后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再起来将铜牌收在贴内胸前。 这一切都看在华志方的眼里,他暗自点着头,有一份难以言宣的安慰,他默默说道:“祖师爷恩典,所选得人!”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擦去眼眶里的泪水,朝着静室走去,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含笑说道:“真儿、玲儿!还有龚三,我们一齐敬小彬一杯。” 赵小彬连忙站起来说道:“华伯伯!这样会折煞我,也使我不安的。” 华志方老帮主一仰头,干了杯中酒,才说道:“小彬!一则敬你为国尽忠,为朋友重义的德性,再则我为你饯行!” 赵小彬双手捧着酒杯过顶,认真地说道:“华伯伯的谬奖,我不敢当,但是,我愿意终身奉为圭臬,作为时刻砥砺的南针。” 华志方老帮主点头说道:“孩子!你说的很好,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龚三!” 龚三立即应声肃立,垂手听命。 老帮主说道:“为小彬准备船只。” 他又转面对华小玲姑娘交代:“你也该去收拾收拾,乘着星光夜色,早一些启程。” 华小真姑娘显然有些意外,不觉脱口说道:“就这么快要让他们走了吗?” 华志方老帮主双手扶着桌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泛着泪光。 华小真姑娘大惊,叫道:“爹!你老人家……?” 正待离去的华小玲和龚三,也都停下脚步,面带惊疑,望着这位面有感伤的华老爷子。 华志方抬起手来,揉揉眼睛,绽出一丝凄凉的笑容,缓缓地说道:“人老了!最怕的是寂寞。小彬来到了君山,何只是带来了排帮的自尊和自信,对我来说,也带来了一阵热闹,排遣了我不少寂寞。我何尝不想留他在君山多待几天。” 华小真姑娘立即说道:“爹!既然这样,就让小弟在君山多住一些日子吧!” 华志方老帮主摇着头说道:“不!不能这样。” 龚三转身上前两步,低声说道:“老爷子!……” 华志方摆摆手,不让龚三说下去。 “虽然我害怕寂寞,我必须要习惯于这种寂寞。有句俗话说: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美人老人,看不到昔日的花容月貌吗?名将白头,看不到昔日叱咤风云的雄风吗?都不是。美人名将,都是风云人物,老人,都寂寞了,寂寞是真正的难耐啊!但是孩子们!有谁愿意寂寞呢?所以说美人名将都怕老,那是因为他们怕寂寞。可是又有谁能够不老?既然人没有办法不老,就只有自己习惯于寂寞。” 华小真姑娘连忙说道:“爹!” 华志方微笑着站起来,伸手拍拍华小真的肩膀,说道:“孩子!还有你,还有龚三在我身边,我已经够安慰的了,人应该懂得知足。我留小彬在君山多住几天,他还是要走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何况,小彬的肩上负有重任,还是早些让他走吧!” 赵小彬突然跪在老帮主的脚前,感动地说道:“华伯伯!但愿有一天我有机会随侍在你的身旁,遨游天下,欢度晚年。” 华志方呵呵笑道:“小彬!你能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满足了。走吧!我不送你们。如果有一天你再来君山,我会到湖边,望着你的船帆归来。” 他伸手挽起赵小彬,重重地摇撼几下,一掉头,回到他那张木榻前,面壁而立,挥着手,让他们快走。 这时候,华小玲姑娘飞奔过来,跪在老帮主的身后,擦着眼泪,说道:“爹!女儿请爹给几句临别赠言。” 华志方老帮主停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别忘了君山。” 他再也没有说下去。华小玲姑娘磕了头,说道:“女儿就在此地叩别爹爹,爹爹的话,女儿谨记在心。江淮五十六处分舵,只要情形不变,女儿就会兼程回来侍奉爹爹。” 华小真姑娘挽起华小玲,站在老帮主身后,轻轻说了一句:“爹!我去送送二妹就回来。” 室外只有星光,湖风给人有不少寒意。赵小彬和华小真姊妹一行,缓缓地走着,没有人说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眼看着龚三站在那里等候,华小玲站住向华小真姑娘说道:“姊!请留步。我会很快回来的。” 华小真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小玲姑娘的脸,缓缓地说道:“二妹!不要为别离而流泪,我在君山等你快快乐乐地回来。多听你小彬哥的话,祝福一路顺风!……” 她甩下手,转身飞奔而去。 赵小彬忍不住叫道:“真姊!” 是湖风太大,或者是华小真姑娘去得太快,她没有回头,她那飞奔而飘动的衣裙,已经消失在星光夜色之中。 赵小彬痴痴地站在那里,口中喃喃地说道:“再见!真姊!” 龚三走过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说道:“小彬兄弟!龚三不会说话,不过我记得欠你一顿接风酒,等你再来时,一并办吧!” “三哥!但愿我再来君山时,带回来排帮数万徒众的赤胆忠忱,以告慰老爷子、真姊,还有你三哥!” 龚三说道:“那时候,我要好好地敬你三碗。” 华小玲姑娘忽然说道:“龚三!” 龚三立即说道:“二小姐有什么吩咐?” 华小玲姑娘缓缓地说道:“跟着小彬哥的称呼,我称你一声三哥!” 龚三惶恐地说道:“二小姐!你不能这样折了龚三的草料,再说排帮有帮规,我龚三借个胆子也不敢这么放肆。” “三哥!我只求你一件事。” “二小姐!你越说越离谱了,什么话都可以说,千万不要说这个‘求’字。” “我是认真地在说话。” “龚三在听二小姐的吩咐。” “我和小彬哥此去,离不开江淮一带五十六处分舵,即使中途要有他处之行,我也会在分舵留话。” “是的!二小姐!” “三哥!你听着。君山如果有任何问题,无论天塌地陷,你要尽快通知我,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龚三不敢,龚三记在心里。” “那就好。小彬哥!我们上船。” 赵小彬忽然心里有无限地感慨说道:“三哥!君山的安全,你要多费神!” 龚三拍着胸脯说道:“小彬兄弟!龚三是个粗人,但是我还知道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小彬伸出手来,和龚三紧紧地握住,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湖风激起浪花,不停地拍打着岸石,偶有一阵溅起的水珠,飞溅到脸上,给人有说不出的寒意。 一只四匹桨的“浪里钻”,就和赵小彬那天夜里从岳州来到君山所乘的一模一样,华小玲姑娘已经跳上了船,四匹长桨已经斜斜地竖起,赵小彬回头再看一下君山,黑光迷潆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龚三翘着脚站在一块石头上,满脸是水,分不清楚是他流下的眼泪,还是湖风溅起的湖水。这位被华志方老帮主视为最得意的门人,粗犷精明,对排帮赤胆忠心,将来可能就是他继承排帮总舵大业。可是,此刻却是低荡着一股离别的激情,谁能知道他不是有感于排帮的茫茫前途呢? 赵小彬跳到船上,只见龚三用双手围着嘴,高声叫喊着:“顺风!好运!” 四匹桨落入水中,小舟只一晃动,便像箭也似的冲了出去。一转眼间,君山远了,消失在烟波迷潆之中。 赵小彬心头有着无比的沉重,他很少有过别离,如今他尝到离情的滋味。 坐在对面的华小玲姑娘,呆呆地有如泥塑木雕,任凭湖风在吹拂着她的衣裳,湖水溅湿了她的发梢,她坐在那里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赵小彬低声叫道:“二妹!” 华小玲微微一怔,两颗泪珠沿着面颊滚落下来。但是她立即抬起手来擦去泪痕,露出凄凉的微笑说道:“记得我说过,苦难已经炼干了我的泪水。” 赵小彬说道:“二妹!生离死别,任何人都会感到难堪的。” 华小玲姑娘低下头:“我担心爹的身体。” 赵小彬很认真地说道:“吉人自有天相。二妹!但愿我们此行能够早日料理完事,我陪你兼程赶回到君山,好好地陪他老人家一段时期。二妹!华伯伯那一段老年寂寞的话,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永远不会忘。” “小彬哥!你的心很好。” “谢谢你!二妹!” “我是说真的,虽然只是和你短短相聚,我看得出。” “二妹!……”他原本要说的“你的心更好,你为我推宫过穴、助长我的功力,不惜牺牲少女的矜持与尊严。”但是,他说不出口,他不敢说。 华小玲姑娘问道:“小彬哥!你想说什么?” 赵小彬期期艾艾,脸都红了,他忽然灵机一动,立即说道:“二妹!我是在想,我们这一路之上,你是不是还是这样的穿着打扮?” 华小玲想一想说道:“小彬哥是说男女有别,感到不便是吗?” 赵小彬说道:“那倒不是,你我兄妹相称,更何况二妹女中豪杰,胜过须眉,这些世俗问题,不是我们所注意的,我是担心有人认出你是华老帮主的千金……” “那样有碍吗?” “我们此行是以了解排帮分舵情形为主,明访是无所谓,暗察就要有所顾虑了。二妹!你说对不对?” 华小玲不觉连连点头说道:“小彬哥!记得你说江湖之事,你是全然不晓,可是现在听起来,你是头头是道啊!” 赵小彬笑笑说道:“二妹!有你这样的好师傅,我应该会有进步啊!” 华小玲也露出了笑容,把方才那份凝固的离情,化解开了。 华小玲望着茫茫的湖水说道:“这件事到了岳州,我自然会告诉你。” 小船又进入那一段风浪转急的水面,华小玲站起身来,注视着四匹桨的划动,在颠簸的小舟上,她真是有如一尊女神,屹立在船上,令人感到她有一份威严。在这个时刻没有人会想到华小玲只是一个十五豆蔻年华的孩子。 赵小彬痴痴地望着她,满心充满敬佩之情,同时,他又想起华小玲先后两次提到她是“苦难中成长的”,除了排帮当前的处境,有什么苦难会落在十五岁的少女身上? 小船在风浪中行进得很快,赵小彬也收敛起奔驰的心神,望着那四匹如飞挥动的长桨,是那么有规律而且是用力地划着,没有一个人讲话,也没有一个人对眼前的风浪有任何旁骛之意。 岳州已经在迷朦中,露出了灯光,华小玲一直是站在船上,一动不动,忽然,她低下身形,四匹桨也露出水面,让小舟缓缓地飘着。 华小玲伏在小舟上,留神向四下观察,良久,才说了一句:“向南!” 四匹桨悄然入水,小舟又飞快地前进。这时候赵小彬才发现就在不远的右边,有一艘楼船,挂着双帆,船头上有一盏灯,正向湖心驶去。 赵小彬眼力好,他看到那盏灯的上面,有一面迎风飞舞的旗,上面绣着字,看来那是岳州水师的巡逻船,怪不得华小玲要避开他们。 小舟悄悄地靠岸了。 华小玲低低地说道:“小彬哥!请随我来!” 她从小舟弹身一跃,到达岸上,便展开身形向前急速地飞奔。 约莫奔驰了一盏热茶的光景,华小岭停身在一排房屋之前,回头看到赵小彬紧跟在身后,便低声说道:“到了!” 赵小彬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只有随着她窜身上屋,落到一个院落里,旁边是一个门,华小玲轻轻启锁,推门进去,里面是一明一暗两间房子。 华小玲熟练地点着一盏油灯,对赵小彬说声:“请坐。” 她便走进里面那间。 赵小彬满心狐疑地坐下,打量这间房子,陈设简陋,除了几张藤椅,就空无一物。照华小玲姑娘这样熟的情形看来,她是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 “这是什么地方呢?她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呢?” 赵小彬正是猜疑不定,里间布帘一掀,从里面出来一位秀眉明眸,玉树临风的俊少年。 赵小彬一时大感意外,站起来说道:“你?是二……” “是二弟!”易钗为弁的华小玲俏皮地一笑,拱拱手说道:“小彬哥!你看我还可以蒙混得过吗?” 赵小彬怔住了半晌,不禁连声赞道:“二妹!啊!应该是二弟,真太让我意外了。” 华小玲牵牵身上那件深蓝色的长衫,拦腰系了一根黑腰带,将前襟拽起一角,扎在腰带上,露出里面黑色长裤、白袜布靴,十足乡下人的打扮。头上梳成一个髻,没有戴头巾,只用一根紫色的带子系着,露出洁白的脸庞,眉目如画。她笑笑说道:“小彬哥!我这身穿着打扮,就当作你的贴身小厮好了。这样排帮的人就不会认识我了。”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二妹!” “又忘了!二弟!” “哦!二弟!你怎么在此地有这样一身衣着呢?” “不但有这身衣着,还有东西你更没有想到的呐!你等着。” 她完全抛弃了君山离别的阴霾,活泼地推开房门出去,不一会儿再进来时,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四个碟子,全是一些干腊卤菜,另外还有一个不小的锡壶。 华小玲姑娘用两张藤椅并摆在一起,放下酒菜和杯筷,又从里间取出两个厚厚的蒲团,招呼赵小彬坐下:“在君山,那一顿酒大家心情都不好,相信你也没有吃饱。再说,明天启程,今天这一宵要打发过去,也趁这个机会合算一下今后的去向,所以,我找来这点菜,还有这壶酒,待一会儿还有几张油饼。这样的安排还可以吗?” 赵小彬望着她那样活泼俏皮,也不觉笑了:“这里是你岳州落脚的地方吗?” “嗯!是其中的一处!” “还有其他的地方吗?” “小彬哥!你不曾听说狡兔有三窟吗?在岳州我是必须常来,我要有各种不同落脚的地方,同时我要用各种不同身份出现在岳州。这里是我比较喜欢的地方,僻静、安全。照顾我的鲁婆婆,是排帮的一位分舵主的遗孀,一身功夫还没有撂下,她喜欢我,我呢?把她当奶奶看待,说得够清楚了吗?” “吵醒了她老人家。” “没法子嘛!要吃要喝,不好不找她。” “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待一会儿她还要来看你。” “啊!那更不好意思。” “别尽在说不好意思了,我们要谈的事很多,先把客套收起来。来!先喝一杯!” “二……咳!不只是不习惯,而且别扭,干脆我叫你小玲好了。小玲!你会喝酒吗?” “说实在的我不会。不过,借着喝酒谈话,我至少还可以陪你喝两杯。” “好!我先敬你一杯,我也说实在的,也不会喝酒,但是,这一杯我一定要敬,表示我的诚意。你随意喝。” 赵小彬干了一杯,微有酸味的黄酒,比白干容易下肚,他对华小玲照了照杯。 华小玲笑笑说道:“为什么要这么慎重其事的呢?” “因为我有话要问你,为了表示我的诚意。” “啊!那你就请问吧!” “小玲!你似乎并不很快乐!” 华小玲姑娘闻言一惊,但是,她立即笑了笑:“你不觉得此刻我是很快乐吗?为什么认为我不快乐呢?” “小玲!我说的是你在君山,不是说现在。” “啊!是这样的么?是你看出来的吗?是不是我的脸上挂着有忧愁,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是吗?” “不!在别人的眼睛里,你是一个很正常的姑娘,我是说在别人看起来,你应该是一位很快乐的姑娘。” “在你看起来就不一样吗?” “因为我不同,我认识你是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形之下,尤其是你的谈吐,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因此,我就特别注意你。” “特别注意我?” “你跟真姊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姊妹,敬畏多于亲爱。你对华伯伯,也不同于一般的父女,就像是排帮的徒众对于帮主的尊敬,连一点少女的娇宠都看不到,你对龚三哥的感情,也不像真姊,威多于恩。” 华小玲端着酒杯,怔怔地望着赵小彬,一直等到赵小彬说停下来,才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你看我是这样的吗?” “从这些地方我得到一个概念,你在君山生活得并不快乐。为什么?小玲!” “如果我说你完全错了呢?”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不会在意,我会原谅你,因为那是代表你对我的一份关心。” “小玲!我不知道对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只是在想,你是一个快乐的年龄,你应该活着很快乐。像华伯伯,到他那样的年龄,他深切地感觉到寂寞的痛苦,而你,正是朝阳初露的时刻,应该是充满快乐。即令是排帮的处境不好,也轮不到你来发愁,因为你毕竟只是一位小姑娘。” 华小玲姑娘突然站起来,脸上有了不愉之情。 “你要多大才懂得忧愁呢?” “小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这时候门外有人笃笃敲了两下:“玲丫头!” 华小玲姑娘立即跑到门旁,拉开了房门,她突然哎呀一声失声惊呼,“奶奶”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人退后好几步,腿一软,几乎瘫痪下来。 进得房来的是鲁婆婆,手里还端了一盘热腾腾的油饼。鲁婆婆身上围裙还没解下来,头上的白发有几绺散披下来,腮上的肉,在微微地颤抖着。 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正是哥萨克之鹰。 鲁婆婆颓丧地说道:“玲丫头!对不起!我没有法子……” 华小玲姑娘立即说道:“没有关系!奶奶,一切有我呢!” 她一霎时变得十分冷静,一字一句,沉声说道:“都拉!放开她!如果你是个汉子,你就放开她,有话找我说。” 哥萨克之鹰一阵冷笑还没笑完,赵小彬的鱼肠剑唰地一声拔出鞘,大步向前,厉声说道:“都拉!放开鲁婆婆!我郑重的告诉你,立刻放开鲁婆婆。要不然,我要豁出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尝到千倍百倍的报应。” 哥萨克之鹰嘿嘿地笑道:“姓赵的!这件事与你无关。你的事,我们回头再说,你等着吧!” 赵小彬厉声说道:“告诉你!这件事与我有关。” “你不要硬向自己身上扯。” “她是我奶奶。听到没有,哥萨克,她是我奶奶。” 哥萨克之鹰冷笑道:“姓赵的!你有多少斤两,我也知道。这件事你接得下来吗?” 赵小彬手中的鱼肠剑一挽剑花,人正要冲上前去。被华小玲姑娘横身一拦,沉声说道:“小彬哥!听我说一句话。” 赵小彬说道:“小玲!你……” 华小玲姑娘十分沉着地说道:“这件事让我来处理好吗?” 哥萨克之鹰笑笑说道:“你看!人家正主儿说话了,你横插一脚算老几?” 赵小彬望着华小玲说道:“小玲!” 华小玲姑娘平静地说道:“小彬哥!当我长大了能够自己处理事情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呢?” 她转过身去,朝着哥萨克之鹰一点头说道:“放开她!有话再说。” 哥萨克之鹰冷笑说道:“盯住你,逮住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说我会这样轻易地放了这老婆子吗?” 华小玲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要多了你也付不起。只要你回答一句话。” “说吧!你要知道什么?” “你这次和姓赵的小子,偷偷地离开君山,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可以告诉你。” 赵小彬急着说道:“小玲!” 华小玲姑娘没有理会,只是说道:“放开我奶奶,我立刻告诉你。” “你以为我能这么轻易的相信你!” “你应该相信我,因为你知道我不像你,说话算话,我说告诉你,就会告诉你,绝没有一句假话。” “不行!我不能相信你。” “那你要怎样?” “你先说,我衡量你说的真假,然后我松手放人。” “你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 “没法子,因为你现在是输家。” “好吧!算你厉害,我告诉你。” 赵小彬叫道:“小玲!你不可以告诉他,你知道这事关系多大!” 华小玲姑娘冷冷说道:“小彬哥!你不是看到奶奶在人家刀口之下,你能忍下心看她饮刀而亡吗?” “小玲!可是这件事……” 鲁婆婆忽然挺了挺腰,豪气十足地说道:“玲丫头!我虽然不知道这混小子要你说的是什么,但是从你们两个的说话当中,我可以了解,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玲丫头!你不能糊涂!我已经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早一点死,晚一点死,没有什么差别……” 华小玲断然拦住说道:“奶奶!你不要说了!没有任何事比一个人的性命重要。人死了不能复活,事情弄砸了,还可以另起炉灶。何况奶奶是你!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你被这人用弯刀穿透你的身体!” 赵小彬痛苦地低下了头。在友谊和私情的夹缝里,他已经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 华小玲说得冷静极了,她对哥萨克之鹰说道:“都拉!你要实现你的承诺!” 哥萨克之鹰笑笑说道:“我说过,你现在是输家,不够资格谈条件。只要你说实话,我的话就会兑现。” 华小玲姑娘说道:“好!我说。正如你说,谁让我是输家!你听着:我这次离开君山,是有一趟远行。” “去哪里?” “扬州。” “啊!是你们原来总舵所在地。” “你错了!这次我去扬州是到扬州分舵。” “去为了什么?” “去纠合排帮尚在的人心。扬州是最大分舵,排帮重要人物多数留在扬州,我要以排帮总舵帮主的女儿的身份,去说服他们,起来反抗元人。” “哈!真是这种事。” “在君山,我们的气受够了,我们不能再这样窝囊下去,我们要起来反抗。不过……”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揉着自己的腰。“现在一切都白费了,都拉!你得到这个消息,是建了一次大功。” “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自己衡量吧!” “哈!哈!哈!果然是真的!” 哥萨克之鹰笑得很得意,笑得很狂,仰起头,张开双臂。忽然,他的右手一落,弯刀就朝鲁婆婆头上劈下去。 但是,他迟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闪,他低下头一看,鱼肠剑穿在咽喉,他的胸口插着一柄雪亮的鹅毛钢刺。 鲁婆婆也在这一瞬间,就地一伏,翻滚到三尺以外。 哥萨克之鹰的凹眼的凶光渐渐地收敛了,他只说了一句:“还是你们赢了。” 赵小彬拔出鱼肠剑八从哥萨克之鹰的脖子里,喷出一阵血雾。人向后一倒,正好倒在门外。 在他倒下去的瞬间,赵小彬随手拔下他胸口的鹅毛钢刺。 转过身,正好和华小玲姑娘面对个正着。 两个人都半响没有说话。赵小彬将鹅毛钢刺递给小玲,深深地望着她,缓缓地说道:“小玲!我看错了人!你不但是个大姑娘,而且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姑娘!啊,不是大姑娘,是大女侠!” 华小玲姑娘眉锋向上微微一掀,笑意还没有传到嘴角,突然向赵小彬身上扑过来,口中叫道:“小彬哥!” 赵小彬如此意外地温香软玉满怀抱,一时倒是手足无措。 这时候,鲁婆婆呵呵笑道:“糟糕!我的油饼弄脏了。” 华小玲姑娘一时回过神来,羞得满脸通红,赶紧离开赵小彬的怀抱,回头又扑向鲁婆婆,羞得抬不起头来叫道:“奶奶!” 鲁婆婆一只手拿着盘子,里面还有几张油饼,一只手拥着华小玲姑娘,呵呵的笑着,却是满脸泪痕。 华小玲姑娘抬起手来,擦着鲁婆婆脸上的泪水,轻轻地叫道:“奶奶,你怎么啦?” 鲁婆婆自己也抬起手来,擦着眼睛,却在笑着说道:“玲丫头!我是老了,老得已经到了怕死的地步。” 华小玲撒着娇说道:“奶奶!你没有老,你更不怕死。” 鲁婆婆满脸慈祥地搂着华小玲,任她在身上揉着搓着,只是笑呵呵地说道:“玲丫头!你这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还怪人家把你看成女娃娃!” 赵小彬一直含笑站在一旁,看着华小玲那份娇憨无比的可人模样,只有这一会儿他才真正看到一个豆蔻年华的快乐少女。 他适时地上前一步,拱着手又深深地一躬,口称:“拜见奶奶!” 鲁婆婆怔了一下,但是她眯着眼睛看着赵小彬,从头看到脚,点着头说道:“嗯!人是人才,心地又好,玲丫头真是有眼光。” 赵小彬说道:“奶奶夸奖。” 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按说呢,你这声奶奶我老婆子是不敢接受的。玲丫头平时跟我疯疯癫癫惯了,她是这么顺口胡叫,我也这么顺口答应。你可不同,你到岳州来是客位,在君山你是上宾,我老婆子可不能这样不明世礼。” 赵小彬刚一叫得“奶奶!” 华小玲姑娘又腻在婆婆身上说道:“奶奶!他不是客位,也不是上宾。论年龄,他是晚辈,尊称你老人家,算不得过分。” 鲁婆婆哟了一声说道:“玲丫头帮着人说话,就居然搬出这一大套道理。” 她又朝着赵小彬笑道:“看老婆子和玲丫头这么胡闹,也就知道我不是一个拘于俗礼的人。叫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们高兴,你的名字是……” 华小玲抢着说道:“奶奶!他叫赵小彬,他是江湖鼎鼎大名的剑神的儿子。” 鲁婆婆点头说道:“江湖上的人物,我是久已没有听闻,小彬的令尊能被尊称为剑神,武功道德自是超人一等。不过那都没有关系,主要还是看自己,如果单靠上一辈的庇阴,草料还是成不了栋梁之材的。小彬人好心地更好……” 华小玲翘着嘴说道:“奶奶!你已经夸了两次了。” 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玲丫头!我老婆子是为你高兴啊,夸你有眼光呐!” 华小玲的脸又红了,她忙着岔开话头说道:“奶奶!尽在听你说大道理,你说再煎油饼,油饼呢!不打算给我们吃了吗?” 鲁婆婆呵呵笑道:“这个丫头就会在人面前出我老婆子的丑。” 她又对赵小彬说道:“你们在慢慢喝着聊着,油饼立刻就来。” 赵小彬连忙说道:“奶奶!你不要再麻烦了,用不着把我当客人招待。” 鲁婆婆笑笑说道:“小彬孩子,我是想把你当作客人好好来招待,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煎几块油饼,算不上招待,也算不上麻烦。你们等着。” 她捧着盘子,刚一走到门口,忽然她失惊地叫了一声,立即她又掩上自己的口。 华小玲和赵小彬立即冲到房门附近,两个人同样地也怔住了。 哥萨克之鹰被赵小彬一剑中喉,当胸又挨了华小玲的独门暗器鹅毛钢刺,任何一处,都是要立即当场毙命,何况双双刺中,而且人倒门外时,喷出一阵血雾,可是,此刻人却不见了。 无论是重伤的哥萨克之鹰,或者是已死的都拉,都应该是留在原地,如今却是踪迹全无了。 华小玲姑娘急切中忍不住脱口叫道:“都拉尸体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个时刻,外面有人淡淡地应道:“是给我搬走了!” 赵小彬和华小玲同时双双后退,并且拉住鲁婆婆掩到一旁,沉声问道:“是哪一位朋友?” 随着一声“是我”,从屋上飘身下来一个人,站在门外不远。这个人一出现,赵小彬和华小玲几乎又同声惊呼:“是蓝老前辈!” 赵小彬并且上前一步,深深一躬到地,说道:“多谢蓝老前辈赐药救命之恩。……” 蓝如鼎一挥手止住他说下去,很冷的说道:“不必谢我。你应该谢……”他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华小玲的身上,他接着说道:“应该谢华姑娘,没有她,你拿不到药。” 华小玲姑娘连忙说道:“如果没有蓝老前辈的仁慈……” 蓝如鼎脸色缓和下来,淡淡地说道:“华姑娘!此时此刻,我来到这里,不是跟你们谈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华小玲姑娘当时涨得满脸通红,不安地说道:“不知道老前辈有什么指示?” 蓝如鼎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哥萨克之鹰?” 赵小彬抢着说道:“回蓝老前辈的话,哥萨克之鹰无端寻衅,深夜来此地逼人太甚,所以一时失手……” 蓝如鼎拦住他说道:“你们不是一时失手,而是成心一举击毙。说吧!到底为什么你们要痛下杀手。” 华小玲姑娘拉了拉赵小彬的衣服,她上前两步,很平静地说道:“蓝老前辈!晚辈与赵小彬在此地商量一件事,都拉突然用弯刀抵住鲁婆婆的要害,逼问我们所商量的内容。” “嗯!说下去。” “因为他挟持了鲁婆婆,我只有说出我们所商量的事,但是,这件事又是不能泄密的,所以,我们只有趁他得意忘形的时候,突袭了他。” “你们知道杀死都拉的后果吗?” “当时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可以告诉你们,都拉是北京派来的钦差,你们杀死了他,排帮会承当什么样的后果?你们可以想想。” “老前辈!我说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 “是什么事这样的重要?使你们非要杀都拉灭口?” “真是对不住!老前辈!我不能说。” “对我同样的不能说吗?” “我说过,我很抱歉。蓝老前辈对我有恩,不但有赐药之恩,而且有不杀之恩,虽然如此,我仍然是不能泄漏。” “事实上你已经对都拉泄漏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把他杀了!” “如果我坚持要你们说呢?” “不会的,蓝老前辈是位高人,绝不会强逼别人做他所不能做的事。” “我是说如果我坚持。” “我可以向老前辈保证,你得不到答案,你只能得两具尸体。” “你也能够代替赵小彬说这种话吗?” 站在一旁一直留心听着的赵小彬,这时候说话了:“蓝老前辈!华小玲姑娘不但可以代替我说这种话,我也同样的可以代替她说一句话:蓝老前辈!如果你真的要强人所难,你所得到的两具尸体,决不是束手待毙的尸体,而是经过激烈拼斗,力竭而亡的尸体。” 蓝如鼎点点头说道:“很好,果然不愧是排帮总舵帮主的女儿,更不愧是大名鼎鼎剑神的儿子,有志气、有骨气。不过,可惜的是你们两个人都缺少智慧。” 赵小彬和华小玲对视一眼之后,他抢上前半步说道:“愿闻蓝老前辈的教诲。” 蓝如鼎淡淡地说道:“问题是非常的简单,你们两个人杀死了都拉,钦差被害,君山排帮可有了最大的罪名,不是剿灭,就是族诛。至于你们两个,方才你们自己也说了,死拼力竭,最后还是一死,结果就是这么简单。” 赵小彬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懂得老前辈告诉我们这个结果,是什么用心?” 蓝如鼎说道:“只要你们答应一件事,我方才所说的情形,就可以完全改观。” “请老前辈再说明白一些。” “今天晚上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要我不说,再将都拉的尸体,用化骨丹化掉,就再也与君山排帮扯不上关系。至于你们,我可以撤身就走。” “谢谢老前辈的恩典。” “没有恩典,只是交换一个条件。” “我们是没有条件的。” “这么快就忘记了!告诉我,你们此行的目的。” 赵小彬抱拳在胸,极其冷峻地说道:“蓝老前辈!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很失礼,因为我不能对你保持一份晚辈应有的尊敬了。” 五 他缓缓地从腰间拨出鱼肠剑,一撇手,将剑鞘甩得远远的。脚下不丁不八,调匀呼吸,从容蓄势,完全是正宗击剑的架式,待机而发。 蓝如鼎倒是没有动静,仍然是淡淡地说道:“看样子你是不肯接受我的一番好意了。可是你可曾想到,你死在此地,只是你一个人,而排帮是要准备接受族诛的,你能代表排帮吗?” 华小玲也适时拔出随身的鹅毛钢刺,很从容地说道:“虽然你已经表现了利禄薰心的丑陋,因为你曾经对我有施药救命之德,我所受的庭训是:受人点滴,当报涌泉,因此,我至少还应该尊称你一声蓝老前辈。赵小彬他不但能代表排帮说话,他可以代表排帮做任何一切。” 蓝如鼎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那么说来,你也是准备死?你并不在意排帮要遭受到族诛!” 他摇摇头一付不解的样子。“只不过是隐瞒你们的行踪而已,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华小玲说道:“说起来也许真的不值得。不过,这里面牵涉到一个做人的道理。” 蓝如鼎又“哦”了一声,说道:“华姑娘!看你不过才十四五岁吧,你能懂得多少人生的道理?” 华小玲正色说道:“比起老前辈来,我是孤陋寡闻的,不过我懂得一点,一个人不能在威胁利诱之下屈服,一桩不能泄露的事情,不能在别人的胁迫之下泄露。” 蓝如鼎笑笑说道:“我看你们是存着有一份侥幸的心理,以为凭你们两人合力死拼,或者可以拼出一条生路。告诉你,千万别存侥幸的心理,你们两个人可能功力不错,但是,在我面前是没有机会的。” 华小玲也笑笑说道:“就算是没有机会,我们也不能束手待毙。老前辈!你方才不是说我不愧是排帮总舵帮主的女儿,说赵小彬不愧是剑神的儿子吗?如果我们束手待毙,没有交手就认输,那我们算什么?” 蓝如鼎这会收敛起笑容,望着他们两人良久,才说道:“好!好极了!我会成全你们的。” 他一探手,从肩上抽出宝剑,剑光闪动着流萤,他缓缓走上前两步,剑向上斜指,左手捏诀前行,他并没有轻视当面这两个年轻后辈,完全凝神贯注,要在任何一瞬之间,发动一次致命的攻击。 赵小彬和华小玲自然也是全神凝视,等待一击。 高手击剑,讲的是争取机先,所谓“敌未动,我不动;敌已动,我先动。”如何在发起攻势的一瞬,争得那千钧一发的机先。因此,彼此的眼神,都在捕捉对方的“敌意”。 突然,蓝如鼎的眼光柔和下来,他对赵小彬说道:“你实在不必为排帮卖命,尤其不必与华姑娘共此一死,因为你没有这个必要。” 赵小彬立即道:“有!” “说说看。” “排帮与我的大关系,我不说,单就华小玲来说,她对我有恩。” “为你取药,对吗?” “那是其一。” “还有其他值得共死的理由吗?” “她抛弃了少女的尊严和矜持,为我恢复体力、增进功力,就凭这个已值得我与她共死了。” 华小玲大感意外,不觉脱口说道:“小彬哥!你……你已经知道我……” “小玲!本来这件事我是藏在心底的,但是此刻,生死边缘,说出来也好,让我来生报答你吧!” 华小玲眼泪流下来了,凄凉地叫道:“小彬哥!……” 蓝如鼎似乎并没有趁这个失神的时刻,对他们展开攻击,反而不经意地问道:“赵小彬!华小玲对你有恩,你对她呢?” 赵小彬朗声说道:“你逼我说出来也好,我对华小玲已经超出了兄妹的感情,我把她当作红粉知己。人为知己而死,理由够充足了吗?” 蓝如鼎忽然露出一丝失望之情,但是,他没有让这份失望之情,在他脸上停留多久,他立即换了一个脸色淡淡地说道:“赵小彬!不要说那些不够直接了当的话。说,你是不是喜欢她?爱她?将来你要娶她?你说!” 赵小彬庄严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这样问我是为了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是的!如果我能闯过今天,我就是要……” 蓝如鼎没有等他说完,立即大声说道:“好吧!你们接招吧!” 他手中的宝剑一挥而起,映起一层淡蓝色的光幕,挟着凌厉的剑气,罩向赵小彬和华小玲。 他们自然也不是弱者,鱼肠剑和鹅毛钢刺双双举起,全力展开同样的一招“雪花盖顶”,护住当头,而且,两个人似乎心灵相通,互有默契,在两柄兵刃绕过头顶的一刹那间,双方交互一绞,鱼肠剑与鹅毛钢刺就如同是一柄金蚊剪,绞向对方。 这种以攻代守,由守化攻的默契,使得他们两人的兵刃,威力大增。 只要绞到对方的宝剑,虽不致断成废铁,如果不是力道过人,就会宝剑脱手。 蓝如鼎忽然剑光一敛,人似大鸟飞身而起,早已跃身在屋上,只听得他说了一句:“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 话音尚在耳际,人影已经杳然。 赵小彬和华小玲都是意外的微微一愕,收招停势,只是如此的一顿,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展身一跃,扑到屋上,这一幢屋的附近,没有多少人家,虽然是迷潆夜晚,依然是看得清清楚楚,周遭没有一点人踪,蓝如鼎早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两人只停了一会儿,再飘身下来,房里已经点起了油灯,鲁婆婆持灯站在门口,竟然带着笑吟吟的面容,来迎接他们两人。 华小玲姑娘赶上前,扶着鲁婆婆说道:“奶奶!你没事吧!” 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玲丫头!我没事。我只是高兴,真的!我很高兴。” 她说着就走出房门,又接着说道:“我老婆子可要先走了,油饼、小菜,总得整顿整顿,对啦!你们两人慢慢过来,别碍手碍脚的。” 说着话,笑吟吟地走了。 华小玲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方才赵小彬对蓝如鼎的一段话,使她产生了羞意,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华小玲心里有一种被爱的喜悦,但是在这份喜悦之中,又隐藏着一分忧虑,她忧虑的是什么呢?也说不上来。如果说赵小彬所说的话,也正是华小玲所盼望他说的,并不为过,因为,打从赵小彬到君山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印上了一个影子,但是,在印上这个影子的同时,华小玲也在自己心灵上抹上害怕,她怕自己只是一种幻想,她更怕这件事一旦成为真的,会给她带来更大的苦痛与烦恼。如今,事实竟是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来得如此赤裸裸地,叫她一时不知如何接受。 她默默地回头望了赵小彬一眼,转过身去,缓缓地朝着鲁婆婆的去向走过去。 赵小彬在后面紧跟了两步,叫了一声:“小玲!” 华小玲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赵小彬走上前去,双手扶她肩头,轻轻地扳转过身来,眼神注视她,轻轻地说道:“小玲!真是对不起,是不是刚才我说的话亵渎了你?让你生气了。” 华小玲摇摇头。 赵小彬说道:“我知道在那种方式下说出那种话,确实是对你的一种亵渎。但是,小玲!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当时的情况,我和你活下去的机会都不多,我要在我被杀之前,说出我的心声……” 华小玲抬起头来,凝望着赵小彬,脸上表情肃穆而庄严,良久,她没有说话,两颗泪珠,跌落下来。 赵小彬惶然地说道:“小玲!是我说错了!我真该死……” 华小玲伸手掩住他的嘴,终于扑到他的怀里,眼中的泪水就如同决了堤的河流。 赵小彬轻轻地拥着小玲,低声呼唤着:“小玲,小玲!” 华小玲终于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有如带雨梨花,抽泣着说道:“小彬哥!我好怕!” 赵小彬急切地问道:“小玲!你怕什么?你怕华伯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吗?那还早着呐,我们都有重要的任务,目前我们还谈不到这件事。再说,到了那时候,我也不能如此的草率,我一定请我爹郑重地来办这件事。” 华小玲摇摇头。 赵小彬又说道:“小玲!你是怕我日后变心……” 华小玲用手又掩住他的嘴,她离开赵小彬的怀抱,拭去脸上的泪痕,轻轻地叹一声,低声靴道:“我也说不上来我怕的是什么。我……不要谈这些吧。小彬哥!不是我不顾羞耻,你在生死关头,能说出那一番话来,我会永远记在心里。小彬哥!只要你不嫌弃,只要我们有缘,我华小玲此生此世,生死不渝。” 赵小彬上前握住她的一双手,感动地叫道:“小玲!蓝老前辈临走之前,已经为我们祝福了,我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华小玲霍然一惊,立即说道:“小彬哥!蓝老前辈如此突然而来,又如此突然而去,他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去?他是恶意吗?他并没有杀我们二人,老实说他是可以杀掉我们的,他有这份功力。他是善意吗?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够厉害、够吓人的,小彬哥!你可想得到他是为什么吗?” 赵小彬也跌进了沉思,他想了一想,摇摇头,但是他却明朗地说道:“小玲!他为什么这样,我们的确是无法了解。 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的,蓝老前辈对我们是善意的。” “何以见得?” “我们安然无恙!就是最好的说明。” “如果他另有用心呢?” “像他们这些高人,他不应该玩阴的。而且,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是在有意的试炼我们的。” “小玲!看来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我以为他不只是在试炼我们的决心,试炼我们的勇气,试炼我们的人格,而且他老人家本来就……” “叭”地一声,一块石头落在屋外不远。 赵小彬一弹而起,冲天拔起两丈多高,借势一个转侧,直越过屋顶,冲到外面。 外面是一片静悄悄。 华小玲也跟了上来。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留神仔细打量四周,连一些微动静都没有。 这时候大门开了,鲁婆婆提着一盏风灯,来到身边,低声问道:“有什么可疑吗?” 赵小彬突然皱皱鼻子,人向左边路旁走了几步,惊叫道:“这是什么?” 华小玲和鲁婆婆连忙过来,在灯光照着之下,看到路旁浅草丛里,闪亮着一柄弯刀,一落眼就可以认出那是哥萨克之鹰都拉的兵刃。 再走近一看,一股强烈的药味,刺人鼻息,地上有一滩黄水。 赵小彬和华小玲彼此互看了一眼之后,只听得鲁婆婆说道:“哎唷!这是化骨丹的味道。” 赵小彬一句话也不讲,走过去拾起那柄装饰得十分精致的弯刀,低声说道:“奶奶!小玲!我们回去吧!” 三人回到鲁婆婆住的屋里,赵小彬先将弯刀交给鲁婆婆说道:“奶奶!你藏起来吧!这是一柄不可多见的兵刃,留着说不定会有用的。” 他又对华小玲说道:“小玲!还担心君山华伯伯的安全吗?” 华小玲绽开笑颜,说道:“真没有想到,蓝……” 赵小彬伸着食指,比在唇上嘘了一声,轻轻地说道:“从今以后,只当没有见过这回事,知道吗?” 华小玲柔驯地点点头。 赵小彬扶着鲁婆婆当中坐定,他和华小玲两边作陪,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捧起,含着笑说道:“奶奶!小玲知道,我不擅于喝酒,但是,人在最快乐的时候,如果都不能尽情的一醉,那简直太不懂得人生了,所以,今天我要喝酒。” 华小玲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一直在看着他,没有说话。 鲁婆婆呵呵地说道:“酒有你喝的,但是,不能喝醉。” 赵小彬捧着酒杯叫道:“奶奶!你放心,就是我醉了,也不致于败德乱行,今天我一定要一醉,我要尝尝在快乐的心情中,喝醉酒是什么滋味。” 鲁婆婆笑着说道:“小彬!我懂得你此刻的心情,其实,我看到玲丫头跟你能够……” 华小玲撤着娇叫道:“奶奶!不许你说下去!” 鲁婆婆呵呵大笑。 赵小彬端起酒杯,一仰头,干了这杯酒,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道:“说实在的,我真的要感谢蓝老前辈,没有他用死威胁我,我哪里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恐怕就要误我一生了。” 华小玲仍然含着浅浅的笑容,在注视着他。 赵小彬又接着说道:“这件事是该让我快乐地一醉的,是不是,奶奶?” 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对!对!是应该喝一大杯。” 接着为他满上一大杯。 赵小彬端起来又干了这杯,接着说道:“还有。今夜我获得无比的信心,文相爷的愿望我们是一定可以达成的,人同此心啊!人心不死,正如文相爷说的,国魂复苏,何愁大业不成!” 他自己为自己斟上一大杯,举起来对着华小玲说道:“小玲!人生能做到齐家报国,夫复何求?来!我们一起干了这杯。” 华小玲端起了酒杯,轻轻地说道:“一定要喝醉吗?” 赵小彬笑道:“小玲!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他举了举酒,又是一仰脖子,干得一滴不剩。 赵小彬是根本没有酒量,今天内心愉悦,正如他所说的,他要尝尝快乐的酒醉是什么滋味。再则,黄酒容易进口。但是,接连几大杯下肚之后,酒涌上来,他开始醉了。 正是他所说的,他有很好的酒品,当他醉眼朦胧,说话含混不清的时候,很快他就有轻微的鼾声。 赵小彬这一睡就睡得很久,直到他睁开睡眼,几乎让他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从窗子外面照进来的阳光,使他感到眼睛刺痛。 一条温温的面巾,覆上他的脸,一丝淡淡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子,他一伸手,摸到的是一双柔软的手。 他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华小玲悄立在面前。 “醉的滋味如何?” 赵小彬用手抓抓头,尴尬地笑道:“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分了?” 华小玲说道:“晌午后。” 赵小彬大惊说道:“我睡了那么久吗?” 他的眼光落在华小玲身上,看她衣履整齐,不觉说道:“小玲!你一直没有睡吗?” 华小玲接过面巾,递过来一碗茶。 “平时为了某些突发的事情,俩三天不睡不吃,算不了什么。” 赵小彬面有愧色地说道:“小玲!我很惭愧!……” 华小玲拦住他说道:“别为我整晚侍候你而说惭愧,如果这一点事都会让你感觉到惭愧,往后,又如何能够共患难,同生死?小彬哥!说实在的,我了解你,你不是一个酗酒的人,人在最快乐的时候,喝得一醉,未尝不是一件应该的事。” “小玲!我真的还是很惭愧。” “鲁婆婆自酿的黄酒,有她的秘方,喝得再多,也不会伤身子。如果在别的地方,喝别种酒,那就不一样了。” “小玲!人的心如果一放纵,就会失态,但愿今后能守得此心清明,就不再重蹈覆辙了。” 华小玲微笑没有说话,她匆匆地出去一趟,捧来粥饭小菜,摆好了之后,说道:“小彬哥!漱洗之后,吃一碗清粥,我们也该起程了。” 赵小彬立即振作起精神,漱洗一番,当他捧起饭碗,一阵粥香,使他食欲大振,喝了一碗才想起来问道:“你是说今天起程吗?” “岳州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是的!鲁婆婆呢?我们也该辞行了。” “奶奶躲起来了。” “躲起来?为什么?” 她说她不愿意流着眼泪跟我们道别,她要等我们再来岳州的时候,她要到五十里外去接我们。 “老年人的寂寞心怀,都是一样的,我很伤感!” “人生的悲欢离合,习惯了也就慢慢淡了。这话又不应该是我这样的年龄说的,对不对?” “走吧!但愿再回来的时候,能够多住一些日子。” “鲁奶奶交给你一样东西。” “啊!一块玉佩!” “这是鲁奶奶当家的在世时的心爱之物,在排帮,这块玉很有点名气。” “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缘分吧!鲁奶奶把这块玉送给你,除了缘分,能说什么其他的理由呢?” “可惜我不能当面谢她。” “还有来日。再说,真正的情感,是用不着说一个‘谢’字的。” 赵小彬默然了。 说的也是,真正的情感,岂是一个“谢”字所能表达心意的?就像华小玲一样,为他寻药、为他推拿,又该怎样谢她呢?放在心底吧!真正说来,这样的放在心底,又何尝不是一种难以消受的负担啊!赵小彬伸过手,紧紧握了华小玲的手一下。 华小玲微笑说道:“小彬哥!你是个做大事的人,眼光大、度量大、胸襟大,不要任何一件事都耿耿于怀,我们走吧!” 满桌的小菜,没有收拾的碗筷,算是向鲁婆婆一种情感上的告别罢!洞庭湖上一叶扁舟,破浪乘风,在远离岳州之后,赵小彬和华小玲转搭大船转入长江,顺流向下。 江上清风明月,送他们顺利地到达扬州。 扬州是个通衢大镇,市井繁华,人烟稠密,十分热闹。在江面上,可以看一眼看不到头的木排,炊烟袅袅,人数众多。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排帮在此地的势力是如何的庞大了。 赵小彬和华小玲在一家清静的客栈住下,饱餐一顿,便信步到街上去闲逛。 来到一处僻静大街,看到一处高大的黑漆门楼,大门是紧闭着的,东侧有一个小门,拦在门槛当中,摆着一条长板凳,上面坐着两个斑白头发,满脸鸡皮的老人,老态龙钟,靠在门上闭目养神。 华小玲停住脚步,脸上有了激动的神情。 赵小彬靠近她,低声问道:“是熟人吗?” “排帮总舵堂前护法五爷和执法堂主!” “看来比华伯伯还要衰老。” “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几件事。” “哪几件事?” “除了君山,排帮的帮规没有了,排帮已经没有了实力,老一辈的人已经失势了,扬州分舵恐怕已经被元人渗透进去了。” “你能这么确定吗?” “堂前护法五爷变成这样,还有什么?” “他应该很有地位吗?” “在帮主面前说一不二的人物。” “比龚三哥如何?” “那是不同的,龚三哥是爹培养的掌门继承人,堂前护法超出这些关系。” “那位五爷认识你吗?” “从小跟他学过不少东西。” “包括江湖上的见闻!” “还包括做人做事的道理。” “要过去跟他打招呼吗?” “小彬哥!我问你一件事。” “请问。” “看情形我们在扬州,是应该明访呢,还是暗察?” “我说应该暗察在先。你说呢?” “回去吧!今天夜里我带你来看看排帮总坛昔日的气势,当然,我们是要看看护法五爷。” “走吧!看样子这附近元人有暗桩,我们这样站久了,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华小玲随意地掉头四下里看看,果然,大门不远的风火沿墙的墙脚根,有两个人蹲在那里晒太阳,两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她身上转。 华小玲笑笑说道:“小彬哥!要不要耍耍他们?” 赵小彬微笑说道:“何必呢?留着精神晚上办事吧!” 两个人迈开方步,从大门口经过,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暗察了进出要地,默然地回到了客栈。 临到房门之前,华小玲说道:“小彬哥!到我这边来坐坐,我们得商量一下晚上的事,我要先听听你有什么意见。” 她说着话,手一推门,人可怔住了。 房里床沿上,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笑脸迎人的大姑娘。 华小玲一着急,用手指着叫道:“你……是……” 那位姑娘盈盈起立,满脸堆笑说道:“大爷回来了!” 华小玲是小精灵,只这样一转眼之间,她由惊诧转变为胸有成竹,她回过身来,伸出双手拦住赵小彬,笑嘻嘻地说道:“小彬哥!对不起。我房里有客人,我就不请你进来坐了。咱们有话明儿再谈。” 赵小彬虽然年纪比华小玲大几岁,但是,对于这一套市井之徒、纨垮子弟的勾当,道地是个“雏”。他悄悄地问着华小玲:“她是干什么的呀?” 华小玲眨眨眼,忍不住笑出声说道:“她是我的不速之客,懂了吧?” 赵小彬悄悄说道:“你要小心!” 华小玲笑嘻嘻地说道:“你应该对我说,艳福不浅,干嘛要叫我小心呢?你去吧,咱们明天再见。”她将赵小彬推走几步,随手将房门掩起拴上,笑吟吟地在这位姑娘对面坐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姑娘莺音燕语地答道:“大爷!我叫小翠。” 华小玲哦了一声,又问道:“翠姑娘!就你一个人来吗?” 小翠不觉露齿一笑,用手绢掩着嘴说道:“大爷!你是真会说笑话。” 华小玲一击掌说道:“哦,哦!你看我这个人该有多糊涂,这种事情还能来两个三个吗?” 小翠姑娘笑得花枝乱颤。 华小玲挨着床沿上坐下来,伸手握住小翠姑娘的手,眯着眼睛说道:“翠姑娘!你笑起来可真美呀!美得叫人心跳。你不笑的时候也美,美得叫人心动。人家说扬州出美人,今天我可真开了眼界了!” 小翠姑娘娇滴滴地“哟”了一声,飞红上脸,斜着眼睛说道:“看你年纪不大,小嘴可甜着呐!” 说着话,就挨紧华小玲身旁坐着,华小玲也就居然老实不客气地来个温香软玉满怀抱。 小翠姑娘忽然伸手在华小玲的腮上摩挲着,柔情万千地说道:“大爷!你先宽宽衣衫,我给你倒一杯茶,今天呐!让我好好地侍候你。” 华小玲一副大乐的样子,说道:“好极了!有你这样美比天仙的美人来侍候我,真是艳福不浅!” 她一面动手脱去自己的外衣,一面伸手接过小翠姑娘递过来的香味扑鼻的热茶。连声说道:“好茶!好茶!” 说着就喝了一口,还称赞着说道:“我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客栈,还有这样的好茶来待客。” 小翠姑娘使着媚眼说道:“这茶可是我自己带来的,特地让小伙计给我沏的。” 华小玲“哦”了一声说道:“怎么?还作兴自带茶叶来侍候客人?” 小翠姑娘掩着口笑道:“那也看是什么样的客人。像大爷这么俊秀的人品,我们才带自己的茶叶。” 华小玲笑吟吟地说道:“哦!这叫做体己茶,承情!承情!”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品着香茗,一面和小翠姑娘调笑。转眼之间,将这一杯香茗,喝得一滴不剩,她还在赞不绝口,并且将茶盅递给小翠姑娘。说道:“喝茶要品,我这样牛饮,恐怕是不入流了。翠姑娘!请你再给我一杯好吗?” 小翠姑娘接过茶盅,随手放在桌上,并没有去斟茶,华小玲笑着说道:“茶呢?” 小翠姑娘此刻本来是背向着她的,这时候一转身,脸上是一丝冷冷的笑容说道:“还要喝吗?我看一碗也就够了。” 华小玲“咦”了一声说道:“你们这茶只能喝一碗吗?是有这规矩吗?” 小翠姑娘冷冷地一扬头,撇着嘴说道:“这是我手下留情,只给你喝一碗,多了怕你受不了。” 华小玲笑笑望着她,停了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问道:“从我第一口喝到茶的时候,我就闻到了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是一种药茶,是吗?” 小翠姑娘冷笑一声说道:“算你有见识,但是太晚了。” 华小玲问道:“能够告诉我是一种什么样的药吗?” 小翠姑娘说道:“强烈的媚药。” “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一种给你男人吃的媚药,吃了之后,非得与十个女人交合,然后枯竭而死。如果不交合,就会欲火攻心,干渴而死。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哦!”华小玲点点头。“是专给男人吃的吗?” “你不要故作轻松,稍等片刻之后,你就知道厉害。” “那么说无论怎样,我都死定了。” “只有一条路。” “你有解药,对吗?” “算你聪明。” “你这样算计我,是为了什么?” “你是干什么?来到扬州做什么事?是什么人派你来的?说清楚了,解药就给你。” “如果我不说呢?” “我已经说过会有什么后果。” “你不怕我在药性发作的时候,侵犯到你吗?你知道有两句俗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哼!你试试看!” “哦!原来你是有武功的。” “我看你还是快说吧!药性发作,那就不好受噢!” “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丝毫感觉,我看你的药恐怕有了问题。” “你说你现在还没有一点感觉?” 华小玲笑吟吟地站起来,说道:“你的药吃了以后,脸上发烧,头上出汗,口中于渴,眼睛发红,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华小玲说道:“你看我现在可有任何一点这种情形?告诉你,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烂把戏,我都听说过,瞒不了我。” 小翠姑娘口吃地说道:“可是……可是……你明明喝下去了。” 华小玲点点头说道:“一点也不借,我是喝下去了。但是,有一件事是你想不到,我跟你一样,我不是男人,你那种专对男人的媚药,对我无用武之地。” 小翠姑娘大惊,只见她突然一个电旋回身,朝向门口,华小玲哪里容得她逃去,一闪身,拦住去路。 小翠伸手一抓,狠毒的一招“火中取栗”,摘向华小玲的咽喉。 华小玲一声轻笑,右手一探,正好扣住小翠的脉门,左手快如闪电,并指一伸,点住小翠的胸前。 “你应该知道,这是‘玄机’大穴,只要我手指点下去,你就口吐鲜血而亡。” 小翠闭上了眼瞩不再说话。 华小玲一松手,放开小翠,顺手将门拴好,插上门键。 “请坐。” 小翠看着她,没有移动。 华小玲靠在门上,轻松地说道:“放心!我这个人心肠软,不会对你下什么毒手,女人嘛!心肠总是不会太狠。我也不是说你,你也是奉命行事。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派你来的?为什么要来整我的冤枉?扬州我是没有仇家的。” 小翠没有说话。 华小玲顿了顿,又问道:“就是你一个人吗?有没有人去找我的同伴?” 小翠对华小玲看了一眼,结果摇摇头。 “很好!如果你要找上他,说不定他会上当,因为他不像我,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男人。像你这样的美女投怀送抱,那碗茶他就喝完了!” 华小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门外有人接腔:“不见得吧!男人都会那么见色就迷吗?” 华小玲“哟”了一声,赶快伸手拉开门,说道:“小彬哥!对不起!我可没有想到你在门外,我可不是成心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啊!” 赵小彬走进来微笑说道:“说实在的,我是不放心,怕你遭别人暗算……” 华小玲笑笑说道:“翠姑娘!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在此地,说罢!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我说过,在扬州我们并没有仇家。” 小翠仍然是默然不答。 华小玲突然把门大开,她自己让到一边,说道:“翠姑娘!你请吧!” 小翠姑娘当时一怔,满脸愕然,望着华小玲。 华小玲摆手说道:“请不要怀疑我的心意。你既然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又不能勉强你,留你在这里有什么用?况且,我虽然也是个女人,但是此刻我是男装,瓜田李下,总得避避嫌疑,何况这里又是客栈!” 她说着话,伸手送客的架式:“翠姑娘!请便。” 小翠移动脚步,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怔怔地问着华小玲:“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华小玲反问道:“什么为什么?我不懂你说的话。” “你是懂的!我来到这里,成心害你,用下流的手段来整你,甚至于可以伤害到你的生命。就如你刚才说的,你我并没有仇恨,我不应该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恨我?为什么你不报复我,你有这个能力,你也有充分的理由……” “翠姑娘!你不要激动,慢慢地说。” “我说你为什么要让我走?为什么你不报复我?你可以砍掉我的一双手、一条腿,甚或要我的一条命,你可以这么做!” “翠姑娘!我真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残忍呢?你说你是来整我的,可是你并没有整到我,我没有理由要在你身上报复。况且,人与人只要没有深仇大恨,实在用不着如此以命相拼,对不对?为这个世界,多留一点祥和,不是很好吗?” 小翠姑娘低头不语。 华小玲笑笑说道:“翠姑娘!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也告诉我,替你拿一些主意。我看这样吧!” 她回过头来,对赵小彬说道:“小彬哥!你暂时还是回避一下吧?我们两个女人在一起说话,就比较容易开口多了。” 赵小彬刚一笑着点头,正要转身离开。 小翠姑娘突然说道,“不必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你所问的问题。” 华小玲上前牵着小翠的手,回到床沿上坐下。温语相慰地说道:“翠姑娘!没有关系,能说就说,不能说的不要勉为其难。老实说,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能知道最好,万一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关系。” 小翠姑娘说道:“首先我的名字不叫小翠,我并不是卖春的烟花女子。” 华小玲笑道:“你当然不是那种操贱业的人,这从我一眼看到你,我就有这个认识,就因为这一点,才提高了我的警觉。” 小翠姑娘说道:“我姓易,名玫宜。……” 华小玲不觉脱口问道:“易姑娘!你与排帮扬州分舵舵把子易中行是什么关系?他是你令尊大人吗?” 由小翠转变为易玫宜的易姓姑娘答道:“不!他是我叔叔,你认识我叔叔吗?” 华小玲知道自己失言,立即支吾着说道:“易中行在江湖是名气很响亮的人物,尤其是在长江一带,谁不知道多角蛟易中行的大名。” 易玫宜“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的。最近排帮扬州分舵好像有什么大事,大家既紧张又忙碌……” “你知道他们忙的是些什么事吗?” “不知道。在扬州分舵我是个局外人,也可以说是个闲人,我也不去注意他们之间的事。” “那你怎么今天又来了呢?难道你今天来,与排帮没有关系吗?” “你们今天到排帮总坛去停留了很久,已经给人盯上了。扬州分舵有一位智多星……” “谁?” “当家二爷。外号人称赛吴用,他本名吴又用。他断定你们二位这时候出现在扬州,而且又是如此的注意总坛,那只有一个情况,总舵派了暗访的人来了。” “易姑娘!你这话我有一些不明白。扬州分舵自然是总舵的一支,平时你们与总舵就有联络,总舵来人这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要派你来察访呢?” “这一点我不明白,他们只说不晓得你们二位是何许人,一定要弄清楚,关系非常重要。” “如果我们真是总舵派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探听真相。” “他们为什么要派你来呢?扬州分舵有不少能人,不应该让分舵舵主的侄姑娘亲自出马。” “这是当家二爷的意思。据他们的推断,二位武功很高,能智取是最佳的一途。他说,年轻人没有不喜欢女色的,所以派我来……” “来用美人计!易姑娘!这种做法是很下流的。” 易玫宜流下了眼泪。 华小玲连忙说道:“对不起!易姑娘!我当然不是说你。我是指你们当家二爷这种做法,是很不高明的。像排帮这种正当的帮派,是耻于做这种事的。” 易玫宜突然说道,“我不认为排帮是一个正当的帮派。” 华小玲不觉脱口说道:“易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赵小彬轻轻在后提醒一句:“小玲!” 华小玲立即觉悟自己为什么这样冲动,差一点就露出自己的身份。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立即接着说道:“易姑娘!你是排帮扬州分舵舵主的侄姑娘,你的身份,你的地位,都不应该说方才那种话。” 易玫宜突然一昂头说道:“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华小玲和赵小彬对看了一眼,她立即上前牵住易玫宜的手,轻轻地说道:“易姑娘!你的话叫我听不懂。” 易玫宜说道:“你当然不懂。”倏地她又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可说的,不说也罢。” 华小玲说道:“易姑娘!你不说,给我们留下一个疑问,你说了,对自己心中的积郁,也是一种抒散。” 易玫宜眼眶里溢出了泪光,她顿了半晌,说道:“我爹本是扬州分舵的舵主……” “嗄!那是什么时候?” “元人入主以前。” “后来……?” “后来我爹据说是得了失心病,就由我叔叔取代舵主的地位。” “排帮应该有规矩的。” “有规矩。新任分舵舵主应该由总舵派任。但是那时候总舵已经迁到了洞庭湖,路程远,情况特殊,我叔叔就这样继承了,也得到总舵的承认。” “新任分舵舵主要到总舵祖师爷前受戒。”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先别问我。你叔叔是不是没有去?” “同样的理由。路程远,情况特殊。” “你方才说令尊患失心症,是什么意思?”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外边的事我们也知道得不多,只是这样听说。我爹得失心症,什么叫失心症我也不懂,说是疯了,而且是跳到江里死了。” “这都是听说吗?” 易玫宜拭去满脸的泪水,木然地说道:“我看到爹的时候,是停在分舵大厅,我娘也正在这个时候一头碰死在大厅。据说,我娘死前曾经跟我叔叔大吵了一场。” 华小玲点点头,她伸手帮着擦去易玫宜脸上的泪水,轻轻地问道:“真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事,惹你伤心!” 易玫宜摇摇头说道:“我不伤心!从我爹娘死了以后,我就没有再伤心过,一直到上个月。” “对不起!我要插问一下,你叔叔待你好吗?” “在上个月以前,我认为他待我不错。” “我又不懂了。” “在上个月以前,我读书,他请先生,我习武,请教习,食住跟他女儿一样。但是上个月分舵来了一个人,据说是北京城里来的。” “当然你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了!”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看出他在分舵很有权威,连我叔叔都要听他的。这人四十多岁,据说武功很高,他看上了我……” “嗄!你说什么?” “他看上了我,要娶我做他的小。” “你愿意?” “鬼才愿意。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就把自己一生交给他,我能愿意吗?何况是做小?可是我叔叔很严厉地跟我说,不愿意也得愿意!” “他强逼你?” “说强逼也可,说哀求也可,他说这个人他得罪不起,对方的话,他不能驳回。甚至于说,为了分舵,为了易家,他要我一定答应。” “你呢?”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这时候才想到,他是我叔叔,如果他是我爹,决不会这么做。我才真正体认他待我不好。” “结果呢?” “我用一个‘拖’字诀,拖了再说,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拖到什么时候。今天你们的事发生了,当家二爷派我出马,我知道这是下三滥的做法。但是,二爷说,我这件事做成了,他可以在舵主面前,替我说话。” “啊!我们明白了。易姑娘!你可以回去复命,就说我们是从洞庭湖总舵来的,明天我们会去分舵正式拜望你叔叔易中行。” 易玫宜大惊问道:“请问……” 华小玲笑笑说道:“我用不着瞒你,但是你也用不着对你叔叔讲。我是洞庭君山排帮总舵老帮主华志方的女儿华小玲。” 易玫宜惶恐地说道:“华姑娘!真是对不起,我一定说错了许多话,请你多包涵。” 华小玲说道;“易姑娘!你说得很对,你的处境我也很同情。明天我们到分舵去,你我今天的事情少说。你请吧!你回去照我所说的就可以交差了。” 易玫宜迟疑地顿了一下,华小玲牵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易姑娘!我很高兴今天碰上你,记住我的话,回去以后,能说的话就说,不能说的不要说。明天我们应该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包括你那一份不愿意的终身大事。” 易玫宜没有移动。 华小玲说道:“易姑娘!你是有疑问呢,还是有困难?干脆地来说,你是不相信我的话。” 易玫宜说道:“你们真是总舵来的?你真是华老帮主的千金?” “相信我所说的话。” “请问你,华姑娘!你们到扬州分舵来,为了什么?能跟我多说一点吗?” “我们并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但是,眼前我们不打算说,明日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我回去就这么说吗?” “你只要说出我们是从君山总舵来的,你就可以交差了。易姑娘!令尊易中健是排帮的重要人物,他不明不白的死,你要查清楚,我们也要查清楚。你查是为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不能不报,那是做子女的无可旁贷的责任。我们查是为了排帮的未来前途。易姑娘!我们是利害相关的人,应该是相互帮助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易玫宜点点头,忽然抓住华小玲的手,凄楚地问道:“华姑娘!如果我爹是被人害死的,我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会是谁呢?” 华小玲摇摇头说道:“所以我们要查,还有疑问吗?” 易玫宜摇头说道:“没有了,我该走了!” 华小玲追问了一句:“回去知道怎样回答他们吗?” 易玫宜说道:“一个人最起码都会保护他自己。” 华小玲加重说话的语气说道:“不!你这次回去所说的话,不只是保护你一个人,是保护你为父母报仇的力量,是保护排帮的生存。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才算没有白活着,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易玫宜点点头,忽然她说道:“华姑娘!恕我冒昧地问你一句话。” “请不必客气,尽可以问。” “华姑娘的芳龄……?” 华小玲笑笑说道:“易姑娘!你是温室里的盆栽,而我却是野地里的小草,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经历过狂风暴雨。我说这话不很客气,但是,我是实话实说。” 易玫宜点头说道:“你说的很对。但愿我以后还能有机会向你多学学。” 华小玲严肃起面容说道:“当我们利害和志向一致的时候,相处的时日长着呐!” 易玫宜没有再说什么,只紧紧地握了一下华小玲的双手,对赵小彬点点头,匆匆地出门走了。 华小玲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才抬起头来对赵小彬说道:“小彬哥!意外的收获。” 赵小彬说道:“下一步我们还要去求证。” 华小玲说道:“去探舵把子住的地方。” “只要护法堂前五爷还能说话,一切都可以得到最真实的了解。” “那是当然。不过,小彬哥!你不会怀疑易玫宜所说的话吧!” “易玫宜所说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断定她是真是假,因为说谎话需要经验,而且需要太多的经验,而易玫宜所缺少的就是经验。” “可是小彬哥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她有怀疑。” “小玲!可见得我也欠缺这种经验。” “你是在怀疑易玫宜吗?” “易玫宜的话不假,我担心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受骗者。美人计、媚药,这都是易玫宜想不出来的。她说过扬州分舵有位二爷是智多星,他能放易玫宜这种毫无经验的人出马,那是因为他还准备了有另一招后援手段。” “他早就为易玫宜准备好了一套说词?” “那倒不是,怕的是他们……” 赵小彬突然朝着华小玲一使眼神,蓦地一伸掌,掌风撞开房门,两个人双双冲出门来,垫步腾身,凌空拔起,落在屋上,黑夜沉沉,四周什么也看不见。 赵小彬稍一停顿,悄悄地对华小玲说道:“你还记得白天那地方吗?” 华小玲一点头,一回身,施展开身形,疾扑而去。 赵小彬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是以全力奔驰,不消片刻工夫,华小玲从一个屋顶上,飘身下落,掩在一处墙角。 赵小彬刚一靠近,华小玲就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到了!就是不晓得护法五爷住在什么地方。” 赵小彬立即说道:“不难。只要总舵没有旁人住,有光亮的地方,就是护法五爷居住的所在。” 华小玲有一份伤感,说道:“总舵还有别人居住吗?护法五爷落魄到那种田地,总舵的其他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赵小彬说道:“没有排帮的人居住,难保没有别人。” 华小玲说道:“你是说……” 赵小彬拦住她说道:“走吧!找到了自然就有分晓。” 风火沿墙不低,但是对赵小彬他们来说,还不是难题。他端详了一下位置,轻轻地对华小玲说道:“没有携带百锦飞抓,我们试试这个方法。” 他用双手绞在一起,向华小玲示意说道:“踏上去,借劲使力腾空,然后你在上面帮助我。” 华小玲点点头,抬起右脚,踏上赵小彬的手兜,赵小彬站直了身子之后,两个人互相一点头,赵小彬双手使力向上一送。华小玲右脚借劲使力,立即冲天飞起,早己超过了墙头,她才一吐气,飘落在墙头。 墙头上的铁蒺藜早已经腐毁了,华小玲伏在墙头,从身上解下汗巾,垂下几尺。 赵小彬猛地一弹腿,人窜在空中,抓住汗巾,微微一带,便攀上墙头。 两个人不曾稍停,从墙上一伏身,飘然下落。 总舵真是一片衰落,没有一丝灯光,眼前尽是无边黑暗。 华小玲在这里曾经度过她的童年,她闭上眼睛都可以指出哪里是大厅,哪里是天墀,哪里是厢房,哪里有花圃,哪里有假山……。如今她真是闭着眼睛,她在回忆中寻找那逝去的童年吗?不是,她是闭上眼睛,咬着唇,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 那无尽的黑暗中,有她多少喜怒哀乐,但是,如今她所能接触到的,只是荒凉、破败、凄清、衰落…… 赵小彬上前轻轻地拥住她的双肩,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小玲!已经破败的,不必再去凭吊伤感,我们现在正努力建造一个崭新的,虽然,这份崭新是很遥远,但是,我相信,我们的努力,会有结果。有一句老话:二人同心,其力断金。” 华小玲突然回过身来,将头伏在赵小彬的胸前,双肩不停地耸动,泪水湿透了胸前的衣襟。 一个自称是苦难中成长的姑娘,如今泪流如决,不是伤心至极,何至如此。 赵小彬正要安慰华小玲,突然他的心一动,随手一带,连同华小玲,双双闪开两尺。 赵小彬立即低声喝道:“是哪一位,如此突然出手,类似偷袭,你不怕伤到自己的朋友吗?” 周围仍然是静悄悄地。 他们二人运用眼神,留心四下,但见断壁残垣,蒿草枯枝,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华小玲离开赵小彬的怀抱,擦干眼泪,上前走了两步。赵小彬低声叫道:“小玲!小心!现在我明彼暗,小心对方……” 言犹未了,两点寒星,从一个圆拱门洞里飞出来。 华小玲似乎浑然未觉,赵小彬大惊一扑,右手宝剑已来不及出鞘,横身挥剑一磕,两柄鹅毛钢刺暗器,掉落在地上。 华小玲突然叫道:“五爷!我是玲丫头……” 这时候一阵哈哈大笑,突然在圆拱门的里面,亮起好几支松脂火把,将这一个偌大的院落,照得通明。 从拱门旁边转出来两个人,当门而立,松脂火把照在后面。 这两个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微髭、宽肩、蜂腰,两边太阳穴突起,双眼有神,此刻脸上带着诡谲的笑容,两个人的手上都握着护手短戟。 华小玲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藏身在排帮总舵旧址,而且冒用排帮独门暗器偷袭?” 对面两人的其中一个说道:“姑娘!如果你不自称玲丫头,我们真还把你当作傻小子呐!” 华小玲脸色一变,厉声叱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对面的人笑笑说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我没有一开口就问你,因为你叫了一声‘五爷’,我想你应该是君山来的。不过,我现在还要再证实一下,你确实是君山来的吗?” 华小玲冷静下来说道:“你说吧!你是什么人?如果不回答,我就把你当敌人看待。当敌人看待,你懂吗?” 那人笑笑说道:“看样子,我们的意见凑不拢了!” 另外一个朝华小玲身后的赵小彬眨了一眼,说道:“我们走吧!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呢?” 他倒是顺过手中的护手双戟,并在一起,抱在怀里,拱拱手说道:“这位……朋友!对不起!咱们之间看来是一场误会,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先前那个一瞪眼,对同伴说道:“老钱!你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那人说道:“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先前那人说道:“废话!我当然没有忘记。” 后来那人说道:“那不就结了。我们已经得到了所要得的东西,还等在这里做什么?” 先前那人笑呵呵地说道:“老钱!怪不得人家说你做事稳妥,我看那不是稳妥,是胆小。做生意买卖,讲究的正当买卖谈完了,外加一点饶头,你懂不懂!机会摆在眼前都不要,你还能干什么?” 他说着话,自顾走出圆拱门,昂然站在那里说道:“两下子谈不拢,那就只好凭这个来谈了!” 只见他双手一分,护手短戟,交叉在当胸,气停山岳,看上去功夫不弱。 赵小彬刚一跨步上前,华小玲立即摇头说道:“不,这是我的事。” 赵小彬说道:“你还要分你我吗?” 华小玲正色说道:“不是分,而是你代表的身份不同,所以我说这是我的事。” 她说着话,从身上取出鹅毛钢刺。 鹅毛钢刺是排帮的独特的兵刃,有大小两种,大的约两尺三四寸,小的只有一般飞镖大小,用来作暗器使用,大小均是状如鹅毛。排帮是在水里讨生活的,这种兵刃就便于水中搏斗。 华小玲鹅毛钢刺一经亮出,对方立即“哦”了一声说道:“君山来的,验明正身了。说吧!你来做什么?待一会儿兵刃无眼,就不好说话了。” 华小玲摇头说道:“想必你也不会说你是干什么的,只好在兵刃底下见真章了。” 她手中鹅毛钢刺划了一圆圈,突然寒光凝作一点,疾刺而出。 对方一声轻笑,护手双戟一分一绞,硬迎向华小玲的鹅毛钢刺。 华小玲迎面刺出,本是虚招。此时对方一动,立即闪身而起,左右插花,一连攻出了三招。 对方双戟不长,但是善于绞落对手的兵刃,于是在封架卸削之际,专找华小玲的鹅毛钢刺硬拚。 如此一来一往,十余招过去,彼此不分上下。 在一旁观战的赵小彬,已经看出双方的实力,华小玲的鹅毛钢刺招招都是疾如闪电,每次换招攻出,都要抢得一瞬机先,就凭这一点,胜负之数已定。 只是他还不了解华小玲的鹅毛钢刺,还有她一套击剑的招式,她准备在稳操胜算之际,一举击败对方,生擒到手,问出一个结果来。 转眼又是十余招,仍然难分难解。突然对方一声大喝,双戟招式一变,左挑右削,力道沉重,刚刚一逼开华小玲的鹅毛钢刺,右脚突出一挑,点向华小玲的心窝。 这一脚踢得十分意外,而且就在这一踢之间,牛皮薄底快靴的前端,铮地一声,伸出长约两寸的尖刀。 只要这一脚点中华小玲,眼见得就是心窝冒血。 赵小彬一见大怒,厉声喝道:“狂徒无耻暗算!……” 说时迟,那时快,华小玲已经无法闪躲,只见她向后面一倒,救命险招铁板桥。 可是对方丝毫不放松,人向前一冲,脚尖变点为踹,直踢下来。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瞬间,对方人似乎停顿了一下,他的右脚“嚓”地一声响,深深地插到地上。华小玲早已一个滚翻,滚开数尺。 呛啷啷一阵金铁交鸣,一双护手双戟,掉在地上,他颤抖的手,指着华小玲,挣扎得一句:“你……” 人一歪,倒在地上,右脚连带地翻起一阵泥沙。他的心窝露出一柄鹅毛钢刺的把手。 赵小彬早已一个闪身,冲到华小玲身边。 华小玲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叫道:“别让他们逃走!” 火把已经熄了,院子里又归向黑暗。人已经遁走了不知去向。 华小玲还要动身去追,赵小彬拉住她,说道:“小玲,穷寇勿追,何况是在夜晚?” 华小玲叹了一口气,垂下手中钢刺,说道:“一条很好的线索,让我给糟蹋了!” 赵小彬说道:“小玲!别忘了最好的线索是堂前护法五爷!” 这“五爷”二字一出口,华小玲几乎跳了起来,一连串地叫“糟了!” 赵小彬问道:“是怕五爷受害了?” 华小玲软弱地说道:“我们错了!我们的行踪早已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一举一动也都在别人的预料之中。总舵被人掌握,五爷的性命恐怕难保。” “他们要杀五爷灭口?” “本来是没有必要,但是,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君山来的,就有这个顾虑,因为,五爷留守在总舵,他在扬州地面上熟,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想到我们到扬州来,反而断送掉五爷的性命。” “小玲!不必太过自责,说不定情形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坏。” “但愿如此!” 赵小彬安慰地拍拍小玲的手背,两个人开始寻找护法五爷。 依照华小玲的记忆,先到旧日五爷居住的所在,他们扑了个空,门扉深闭,蛛网尘封。 几乎走遍了排帮总舵所有的房屋,没有护法五爷的人影,也没有其他的人影。 华小玲失望极了,也伤心极了,她接近软瘫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五爷!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赵小彬忽然说道:“小玲!还有一处我们没有去,大门里侧的门房。” 华小玲说道:“护法堂前五爷会住在门房?” 赵小彬说道:“你不要忘了,现在的五爷不是当年的地位。如果他们真的折磨他,有门房一席之地让他住,还算不错呢!” 两个人更不稍停,直奔门房。 门房已经被烟熏得黑了,门外面堆放着一些锅瓢碗勺,说明里面真住着有人。 伸手推门,呀然应手而开。黑洞洞的蜗居,里面有人的鼻息。 华小玲站在门口轻轻地叫道:“五爷!” 里面没有人应声,她走进门里,正要提高声音呼叫,突然黑地里“呼”地一声,一根粗大的门杠子,迎头劈下。华小玲意外受此袭击,几乎被劈个正着。 她闪身撤步,退出门外。 从房里冲出一个老人,白发、佝腰,口中在喃喃地骂着。 华小玲一落眼里立即就认出,正是排帮护法堂前五爷卜忠明。 华小玲抢着冲上前叫道:“五爷!是我,玲丫头。” 这位卜五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手中的粗门杠子使用全力横扫过来,华小玲站得近,又没有用心防着,要不是卜五爷力不从心,杠子扫出的劲道不够大、不够快,华小玲早就被扫中了。 赵小彬抢着上前,一把拉住华小玲,倒退了五六步。 华小玲流着眼泪说道:“五爷他不认得我了!” 赵小彬说道:“小玲!你忘了你现在是男装。” 其实赵小彬这回也错了。就算华小玲易钗为弁,落在卜五爷眼里,还能认不出来吗?何况华小玲口口声声在叫着“五爷”呢!华小玲果真的散开头上的发髻,这时候执法堂主挑着一盏灯笼走出门房。照着卜五爷佝偻而又高大的背影,照着他那飘散着的如银白发,照着他喘成一团的老态,也照着站在不远的华小玲,脸上挂满了泪水。 华小玲流着眼泪,缓缓地叫道:“五爷!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认识你最疼爱的玲丫头了吗?你再仔细瞧瞧,我是玲丫头啊!” 这位排帮总舵护法堂前五爷,从他的身上一点也找不到当年威震扬州的影子,如今只是一个又老又衰、疯疯癫癫的老人,听不清他在口中骂些什么,粗门杠子也举不起来了,双手撑着门杠子,气喘如牛,还夹三杂四骂个不停。 赵小彬紧紧地握住华小玲微有颤意的手,低声说道:“小玲!看样子五爷是根本不认识了。” 华小玲流泪说道:“可怜的五爷!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折磨他,落到这般田地。” 挑着灯笼的执法堂主姓龙,也颤巍巍地上前扶住卜五爷,眯着眼睛看了又看,说道:“你是……你是……” 华小玲走上前说道:“龙堂主!我是华小玲。你还认识我吗?” 老态龙钟的龙堂主张着大嘴,呵呵地笑着,脸上却又是涕泗交流,口齿不清地说道:“认识!当然认识!你是玲姑娘。” 华小玲急忙问道:“龙堂主!五爷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君山那边一点也不知道。” 龙堂主摇着头说道:“那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唉!情形变了!玲丫头,一切都变了!” 他自顾上前扶住卜五爷,反复地说道:“五爷!没事回去歇着吧!明儿我们弄碟小菜喝一盅。” 两位老人就这样搀扶着,转身回到门房里,熄掉灯笼,喃喃不停,好像又回到床上睡觉去了,把门外的华小玲丢在那里根本不理。 华小玲凄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位老人家,一个显然是疯痴了,另一个根本没有了记忆,转眼间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跟疯痴了的完全没有两样。真是可怜!我该怎么办呀?” 赵小彬很严肃地说道:“小玲!不要乱了方寸,两位老人家的问题,只要明天扬州分舵事情能摆平,就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倒是明天扬州分舵之行,值得我们注意。小玲,你有意见主张吗?” “此刻要我说吗?” “嗯!就是此刻。小玲!我知道你此刻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说心里很乱。但是,小玲!你毋忘了你自己有一个长处,你可以在很乱的心情之下,很快的冷静下来。” 华小玲长长吁了一口气。 “小玲!我在这个时候要你提出主张,就是让你在这种凄怆、悲愤的时候,把心冷静下来。” “谢谢你!” “五爷这里虽然没有求得任何证实,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不少事,也能推断出不少事。足够明天我们去应付扬州分舵的各种意见、各种情况。” 华小玲没有置可否,仰着头,良久才说道:“东方动了。天亮以前我们一定要好好的休憩一回,明天需要我们打起精神去看看扬州分舵的易中行。” 两人很快地回到客栈,果然依照计划,好好地休憩了一个很长时间。 第二天起床漱洗之后,华小玲又恢复了她开朗的心情,同时也恢复了女装,到赵小彬这边来,一同饱餐了一顿扬州有名的早点,从容不迫地朝着扬州分舵的地方走去。 出得大街,快接近码头,已经看到扬州分舵那敞开的大门,前面立了一根很高的旗杆,旗杆上正飘扬着一条宽约一尺,长有一丈的蓝色布带,迎风猎猎作响。 华小玲忽然停下脚步说道:“小彬哥!今天此去,定然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你可有什么主张吗?” 赵小彬说道:“我们所能推断的,元人的爪牙,已经真正渗进了扬州分舵,而且恐怕也已经掌握住了扬州分舵。但是,我们不明了的,他们是明的掌握,还是暗的控制?扬州分舵帮众的人心又是如何?在这些情况都还不明了的情形之下,我们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见机行事。” 华小玲问道:“还有吗?” 赵小彬摇头说道:“我的意见只有这么多。” 华小玲说道:“你没有我有。” 她用手指着赵小彬的前胸:“不要轻易露身份。” “你说的是竹篙令?” “那是我们最后一张王牌,不是所想的那样坏,就凭我是帮主的女儿这个身份,就足够应付一切。小彬哥!扬州是我们的第一站,我们的目的是揭穿元人的阴谋,唤起排帮徒众的向心,我们这头一站可不能败下阵来。” “小玲!关于这里的事,我是一切对你唯命是从。” “你不会觉得委屈?” “小玲!站在这种地方,咫尺之间,也可能就是一场拚斗,你还要说笑话?” “如果你觉得我有错误的时候,你要立即提醒我。” “那是当然。” “很好,我喜欢你这样答复。” “看!他们有人过来了。” 从敞开的大门里面,走出来两个人,短装十三粒紧密排扣,扎裤脚,系腰带,浑身藏青,只有拦腰扎着深蓝色的腰带。 赵小彬低声问道:“排帮弟子吗?” “照装束看,没有错。” “空着一双手,当然不是来打架的。” “要打架自然是在里面,这里是打架的地方吗?” 这两个人年龄都在三十上下,来到华小玲面前不远,双手抱拳,单腿打干,拳举过顶,右手拇指内指,口称:“奉舵把子之命,前来迎接华姑娘。” 华小玲和赵小彬对看一眼之后,立即右前伸,欠身说道:“不敢当!二位少礼。华小玲在排帮还没有排上辈份,当不起二位如此大礼。” 两人起立躬身说道:“舵把子说的,千年大树从根起,万里长江源头来。华姑娘是帮主的干金,敬华姑娘就是敬帮主。华姑娘请!” 华小玲立即说道:“二位请引导。” 一行来到大门口,分舵大门是排门,如今所有排门都卸了,里面当中站着扬州分舵舵把子易中行,左右雁行列阵。易中行没等到华小玲进大门,就抱拳说道:“迎接华姑娘。” 华小玲回礼说道:“不敢。” “这位是……” “是我的未婚夫婿。” “恭喜!为何没有通知分舵,我们应该送一份礼物,略表贺忱。” “谢了!时值非常,我们也就不敢惊动。” “今天难得机会,一面为两位道贺,一面为两位接风。请里面坐。” 扬州分舵是直接与帮众接触的阶层,草莽气息很重。尤其放木排的帮众,常年在江面上讨生活,粗犷豪放是一般的特性。因此,扬州分舵一切陈设,都谈不上讲究。但是从大厅转到里进花厅,情形一变,一切陈设,豪华考究,连来回端茶送水的人,都已经闻不到排帮的气息了。 茶几上摆了四碟干果茶食,一碗盖碗茶,已经闻到那沁人心脾的清香。 易中行陪着坐定之后,先向华小玲请帮主的好。 华小玲说道:“托天之福,我爹身体健康得很。” “那就好。” “易舵主!……” “华姑娘!既然你华姑娘还没有烧香领辈,这舵主二字我看就免了吧。排帮弟兄无大小……” “那么我就遵命,易大哥!请问易大哥,扬州分舵一切都好吗?” “好!上托帮主的威望,下靠弟兄们合心,扬州分舵一天比一天壮盛。当然,唯一让我们感觉到不安的,是总舵迁到了洞庭,让我们少了耳提面命的机会。” “易大哥的忠心才干,让人敬佩!” “华姑娘这次前来扬州,是专程有重要的事情,还是顺道游览?” “谈不上专程,倒是有一件事要向易大哥请教。” “请说,易中行洗耳恭听。” “易大哥!元人曾经找过扬州分舵的麻烦吗?” “麻烦谈不上,不过他们曾经有人到扬州分舵来探听过消息,了解了解我们的意愿。” “啊!只是来了解吗?” “真正说起来,了解都谈不上。他们曾经派一个官来问我们,有没有需要他们帮助的地方。” “要帮助我们吗?” “我告诉他们,排帮是一个靠木排讨生活的帮会,都是一些粗人,凭力气混饭吃,我们从来不跟官府打交道。” “他对你这样的回答满意吗?” “我不晓得,他只是这么随意的问了一问,然后就走了,自此以后,就没有别人再来过。” “这倒是很叫人意外的事。” “华姑娘!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只是一些传言。” “传言?关于扬州分舵的吗?” “听说扬州分舵跟元人走动得很勤。” “老帮主相信这个传言吗?” “他相信排帮的帮规和祖师爷的戒律。” “华姑娘这次来扬州,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吗?” “不!我们主要还是来看看总舵的情形。” “华姑娘!你不问我也不打算说,说了会伤老帮主的心,那不是我们这些身为属下的,所应该有的做法。” “易大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五爷变了!” “易大哥!你不是说护法堂前卜五爷吧!” “五爷一直是我们所尊敬的,总舵迁到君山,路途遥远,我们也不便前去请领帮主的教诲,在扬州,我们一直都是请教五爷。” “五爷在排帮总舵,原是有这个地位的,易大哥这么做,正是说明易大哥对排帮的忠心。” “但是五爷最近变了,他暴躁易怒、动辄打人,没有人可以接近他,他也听不进任何人的一句话。” “怎么会这样呢?” “有人说五爷是得了失心病,神智不清。” “扬州常常有人得这种怪病吗?” 易中行顿了一下,华小玲接着说道:“易大哥!扬州是大地方,应该有名医。” “扬州名医指下活人汤万方,五两银子出诊的车马费,可是被五爷轰出来了。” “这么说五爷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了。” “华姑娘,我可不敢这样说。” “易大哥!方才我说过,这次我来到扬州,主要的用意是来看看总舵的情形,易大哥可否陪我们走一趟?” “当然,我是义不容辞的。” “现在可以走吗?” “不忙。华姑娘和这位……” 赵小彬连忙说道:“我姓赵,我叫赵小彬。” 易中行满面堆笑说道:“二位不但难得莅临扬州,对分舵来说,更是一份光荣,今天中午我已经准备了盛大的家宴,让扬州分舵徒众,都能瞻仰到二位的风采,然后我陪二位一齐前往总舵。” 华小玲微笑说道:“易大哥的盛情,我们自然不能推辞。” 易中行笑道:“华姑娘如果不赏面子,我这分舵的人望就算完了。” 华小玲忽然说道:“应该到后堂拜候大嫂。” 易中行脸上顿时现出忧戚之色,叹息着说道:“按理她是应该出来接待华姑娘,很不巧前两天身患恶病,卧憩在床,这还要请华姑娘不要介意。” 华小玲说道:“那真是不巧。易大哥!我知道扬州分舵日有千百宗事要你去亲自处理,不必为了我们前来,耽搁了你的要事。” “华姑娘真是明人,那我就不奉陪,回头家宴上,我要多敬华姑娘和小彬兄几杯。” 他说着话,站起身来,请华小玲和赵小彬到西边厢房去休歇。 西厢房的华丽又属于另一种风格,一式紫檀木雕花的八仙椅,精工湘绣的椅披。房中间陈设着卧榻。榻当中矮脚茶几,供着佛手,清香幽幽。 水磨青砖铺砌的地,打磨得光可鉴人,脚步稍重便发出宛如铜罄的声音。 墙壁上挂着一幅“月涌大江流”的淡墨丹青,在这个房子里非但没有带来雅致的气氛,反而觉得格格不入,给人有一种不能适应的别扭。 暴发户的人家,大抵说来都有这种情形。 但是,排帮是有悠久历史的,不应该是暴发户。 华小玲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奢侈了,而且是一种肤浅的奢侈,这不是排帮原有的传统啊!” 赵小彬点头说道:“小玲!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在君山见到老爷子的时候,一室之内,除了一榻一几,真正是空徒四壁,他老人家过的是苦行僧的生活,要是与扬州分舵一比,包括易中行在内,他们都应惭愧死了!” 华小玲沉痛地说道:“奢侈总是败亡的前兆,你知道吗?这就是扬州分舵所以变卦的根本原因。安逸、舒适;奢靡、享乐,自然就有人投其所好。唉!我真为排帮可惜。” 赵小彬问道:“小玲!你已经看出来易中行真正的变卦了吗?” 华小玲黯然点点头说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说过一句真话。” 赵小彬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果然如此,他虚与委蛇地与你周旋,那就不是好事,说不定眼前就是个陷阱。” 华小玲说道:“这本是我们意料中的事,小彬哥!在一开始,我就说过,扬州分舵之行,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你想必胸有成竹,早就有了应付之方。” “小彬哥!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只要扬州分舵对排帮还能心存忠义,单靠易中行一个人,是不足为惧的。” “如果易中行是设置了陷阱,你我恐怕就不容易有机会去了解扬州分舵徒众真正的心意了。” “不!目前有一个机会。” “目前?” “今天中午,易中行要以家宴款待我,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家宴?我没有注意他说的,我不懂家宴的意思。” “扬州分舵有头有脸,在扬州分舵能叫得响字号的人物,都来参加午宴,一切按帮规排座次,这就等于某一户大姓开祠堂议事一样,是一种隆重的礼节。”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对我来讲,这都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只要将总舵五爷的事,提出来问一问,就可以衡量得出扬州分舵的徒众,究竟心意如何!” “看样子易玫宜姑娘说的话,都可以信得过了。她的确是有一个很坏的叔叔。” 华小玲忽然心里一动,说道:“小彬哥!我们都忘了一件事。” 赵小彬问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们为什么不趁这个时间,去问问易玫宜呢?只要一看她回来后的情形,就可以知道整个事情八九不离十了。” “恐怕今天很难见到易玫宜姑娘。” “你会这么以为吗?” “小玲!我是在山中长大的,打猎我是行家。当猎物已经落入陷阱之后,饵就失掉作用了,猎人不会让饵再跟猎物放在一起的。” 华小玲顿了一下,忽然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猎物掉入了陷阱,不会束手待毙的,至少他还要挣扎。何况我们还没有到不能挣扎的地步。” 她说着话,推开厢房的门,朝外一看。门外不远,站着一个小伙子。 华小玲对他招招手。 小伙子小快步跑过来,十分恭谨地躬身说道:“请吩咐!” 华小玲问道:“舵把子内眷就住在这里进吗?” “是!” “舵把子内当家的生病吗?” “小的不知道,不敢胡乱给您回话。” “舵把子有一位侄小姐在家吗?” “您是问易玫宜姑娘?” “你知道她是吧!” “易姑娘就住在后进。” “你能去替我传个话吗?就说我要请她来见见面。” “您和易姑娘是熟人?” “都是排帮的姑娘家,不熟也熟!” “行!小的这就进去替您传话。” “谢啦!” “不敢当!您是分舵的贵客,能为您跑腿,这是应当的。您请回,稍后就会来给您回话。” 华小玲回到房里,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赵小彬。 赵小彬微微苦笑说道:“小玲!你是知道的,江湖上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我是一点也看不出头绪,我实在说不出意见。” 华小玲也微微一笑说道:“小彬哥!我就是要你这位不懂江湖的空子提意见,因为你的意见是依照常情常理来衡量,没有成见,还比较容易说中事实。” 赵小彬说道:“其实我也是有成见的。因为,当我确信易中行设下了陷阱之后,我的看法就自然有成见。” “说说看,也让我听听看。” “这个半桩小子在这里是个桩。他精灵、武功不弱,他绝不是他所装的那样傻小子。如果他真的不知道舵把子内当家的有病,说明他根本不是里进走动的人,可是,他又毫不犹疑地替你向易姑娘传话……” “不错!你说的都是可疑的地方,他的用意?” “恐怕又是一个钓饵。” “我们不是已经掉到陷阱里面了吗?” “陷阱跟钓饵不一样。陷阱只是困住你,准备捕捉;而钓饵是让你吞下去,钩住你的要害。” “小彬哥!扬州分舵有你这样聪明的人吗?” “小玲!你别忘了,扬州分舵有一位赛吴用。” 华小玲刚要点点头,门外有人敲门,拉开门,那半桩小伙子站在门外,躬着腰说道:“易姑娘说,她不能前来迎候,请您过后面去。” 华小玲“啊”了一声,问道:“是易姑娘这样说的吗?” 小伙子说道:“易姑娘正在照护内当家服药,她说她很失礼,但是,她急于要见您。” 华小玲点点头说道:“好!你替我带路吧!” 赵小彬紧跟两步,站在门口说道:“小玲!” 华小玲微微笑道:“小彬哥!掉在陷阱里跟吞下钓饵,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间。再说……” 她忽然回转身来,上前握住赵小彬的双手。 那是一双极柔极软的手,可是此刻却是冷冰冰的。 华小玲用着极其低柔的语气说道:“于公于私,不都是要有人牺牲吗!如果说,能够激起扬州分舵徒众的忠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小彬紧紧地反握住华小玲的手,有一股欲泪的冲动,但是,他咬着唇忍住了。良久,他才挣扎得一句:“我们不能在一起等吗?” 华小玲轻轻的抽出双手,深情地注视赵小彬,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转身,淡淡地向那小伙子说道:“你上前带路吧!” 赵小彬突然说道:“请等一等。” 他先对那位半桩小伙子点点头,说道:“朋友!对不起,请你在外面稍等片刻,我和华姑娘讲两句话。” 小伙子答应得很干脆:“行!我在外面等。” 他表现得很识相,走到离门很远的天井对面。 赵小彬走着靠近华小玲,凝眸注视,缓缓地说道:“小玲!我要跟你一齐去!” 他没等到华小玲回答,又接着说道:“我知道我说这种话,一定让你觉得我糊涂了,里进住的内眷,我进去算什么?” 华小玲说道:“你能这么说,一定有其他的理由。” 赵小彬说道:“如果以平常的礼数来说,一个生客当然不能冒然进入内眷的住处。不过,小玲!请你不要忘了,你这回进去,很有可能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拚斗。你将见不到易玫宜姑娘,也见不到其他的内眷,而见到的是要陷你于死地的敌人与叛徒……” “小彬哥!……”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陪你一齐进去,就没有什么不合理法之处。小玲!事有经常之理,也有从权之变,何况我们的安危是一致的。” 华小玲沉吟了一会儿,她很严肃地说道:“小彬哥!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你说的事情也都可能发生,你对我的安全关怀,我更能体认。老实说,我也想到万一进里面去是个诈,那就可能是一场生死之拚,而且我居于劣势的情形,也非常明显。正因为如此,我是绝对不赞同你和我一齐进去。” 赵小彬忍不住问道:“那是为什么?” 华小玲说道:“道理非常简单,我们不能同时落入罗网。我们两个人之中,总得有一个冲出,这个陷阱,这个人无论从任何一个立场来看,当然是你,而不是我。” 赵小彬低着头,没有说话。 华小玲接着说道:“为了排帮的前途,更重要的为文相爷交给你的使命,你没有理由要跟我一齐去自陷罗网。小彬哥!儿女私情在这种情形之下,只好放在第二位了。” 华小玲走上前,轻轻地握住赵小彬的手,展露出笑容,轻轻地说道:“我们为什么尽朝不好的方面去想呢?我们为什么不想着,我这趟进去,根本没有事,只是我们多疑呢?” 赵小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小玲!你这次到里面去,显然是个诈局,不过,我相信你的机智、你的功力,但愿一切都能化险为夷。小玲!我不能阻止你不去,我只能求你,一旦有了任何差错,不要忘记我在外面,我还可以助一臂之力。” 华小玲很开朗地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 他们两人双手相互紧紧地握了一下,华小玲掉头昂然朝里进走去,赵小彬忽然在心里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使他想起“易水寒兮”的荆轲,明知危险而要坦然蹈险。 在这间西厢房里,赵小彬坐立不安,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赵小彬的心情,是在一点一点地加重,眼看着已经到了晌午时刻,也不见易中行进来。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赵小彬跳起来拉开房门。门外来的不是扬州分舵的舵把子易中行,四个人一式穿着,分站在门的两边,躬身拱手,口称:“舵主有请赵大爷!” 赵小彬急忙问道:“华姑娘呢?” 四个人躬身如旧,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我们不知道。” 赵小彬又问道:“你们舵主现在何处?” 四个人说道:“我们为赵大爷带路。” 四个人果然前行带路,从左侧厢房绕出去,接连绕了几个弯道,来到一处大厅。 这是一间很大的大厅,空洞洞的,没有人,也没有摆酒筵。四个人将赵小彬引到大厅之后,只说“到了”!便躬身而退。 赵小彬立即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高声喝道:“你们别走!你们将我带到此地,你们的舵主呢?” 就在这个时候,大厅的左墙侧壁,突然开启一个小门,易中行一个人从那小门悄然走出,应声接话说道:“小彬兄!我在这里恭候。” 赵小彬满脸不愉之色,沉声说道:“易舵主!我不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过,我可以知道,你这么做是故弄玄虚。易舵主!这样的玩花样,不是待客之道。” 易中行微笑说道:“小彬兄!你是排帮的娇客,你有资格发脾气的,但是,你这次来的不是时候。” 赵小彬已经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从易中行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当中,就可以很清楚的了解到易中行的确已经变了。 六 这时候,赵小彬的心反而定下来了,他沉声问道:“华姑娘现在何处?” 易中行点点头说道:“对!你是应该关心华姑娘的!” 他说着话,举手一击掌,大厅正面的墙壁,忽然自动而开,从里面推出两辆小车,车上拥被而卧两个人。前面的一辆是华小玲姑娘,后面的一辆是易玫宜姑娘。 赵小彬冷静地站着没有动,他望着易中行说道:“这种情形易舵主可有解释?” 易中行摇摇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仍然是那么淡淡地说道:“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我不会向你解释。” 赵小彬从身上取出了鱼肠剑,缓缓地说道:“易中行!你会解释的!” 易中行仍然是微微带笑,站在那里不动,淡淡地说道:“赵小彬兄!只要你一动剑,你就会遗憾终身的。” 只听一声响,从大厅的上面,那些巨大的梁木,突然出现二十几个强弩手,对准了华小玲姑娘。 易中行说道:“赵小彬!我知道你的功力很高,但是你有再高的功力,大概也抵不住这二十张强弩的一阵劲射。只要你一动,连你在内,就要被射成蜂窝。” 赵小彬估量了眼前的情势,问道:“易中行!你在威胁我?” 易中行说道:“是不是威协,你自己心里衡量。其实这一切也都没有什么,易玫宜与你没有关系,你自然不会关心她的生死。华小玲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连带你在内,可以让你们平平安安地离开扬州,你们可以结婚生子,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赵小彬淡淡地说道:“怎么会变得那样的好心肠!” 易中行说道:“不管你怎么去想,我的确是好心肠。华小玲是老帮主的女儿,饶她一死,也是应该。至于说你,你是个局外人,更可以放你一马。” 赵小彬说道:“想必你这么做,其中还是有条件的。是什么条件,请开价吧!” 易中行笑笑说道:“你很聪明!其实说起来也算不得是条件。” 他手击掌,从里面推出来一辆小车,车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易中行指着那碗汤,说道:“只要你喝下这碗汤,你就可以立即带着华小玲离开扬州了。” 赵小彬还只冷冷一笑,易中行又接着说道:“这碗要不了你的命,只是喝下去以后,你会忘记一切,你是一个崭新的人,你就可以和华小玲结成连理,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忘掉江湖上的一切恩怨,那是人生真正的一大解脱。” 赵小彬问道:“不用说华小玲已经喝了这种汤了?” 易中行说道:“没有。她在里面中了我们的麻药针,现在只是在熟睡。你看,这也可以证明我并没有杀害她的意思,要不然,她早已横尸丧命了,还能让你看到吗?” 赵小彬问道:“易中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样分明是要背叛排帮,为什么呢?排帮的帮规饶得了你吗?” 易中行冷峻地说道:“该让你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其他的你不必问。告诉你!赵小彬!我这样做,已经是基于一念之仁,网开一面了。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恐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赵小彬冷冷地反问道:“易中行!如果今天易地而处,你站在我的立场,你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我相信这一切的安排是真的,我会喝下这碗汤。因为,我没有选择。在目前这样的环境里,我没有任何机会。” “这就是你我最大不同的地方。” “噢!难道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列入优先考虑吗?” “能活下去固然是很好,但是,有时候活下去并不是绝对必须的。” “你是说你宁愿选择死?” “生与死的大道理,你是不会懂的,如果你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你就不致背叛你宣誓效忠的排帮。一个人不能忠于自己的诺言,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金钱名位的利诱;一个是生命的威胁。你今天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值得吗?” 易中行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牙咬得吱吱作响。 赵小彬说道:“看你的表情,你总算还有羞耻之心。一个有羞耻心的人,还不致于不可救药。易中行!解开华小玲姑娘的麻药,有痛苦、有困难,可以和我们商量。人总是有失足的时候,只要能及时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易中行突然大叫:“你们给我射!” 顿时箭飞如雨,赵小彬奋力一跃,贴近大厅的另根大柱子,鱼肠剑舞起层层剑幕,劲射而至的箭,都被剑风磕飞。 但是,鱼肠剑毕竟是太短了,对付这样的箭雨,真是不容易,赵小彬幸好抢得有利的地位,只有三面受敌,要不然后果不堪。 在这一阵劲射之后,突然有了一阵空隙。 赵小彬心里一动:“每张弩备有十支箭,现在想必是箭射完了。” 他的剑招一收,猛地一个腾身虎跃,扑向易中行。易中行只一闪,便掩进了左侧的小门,而且门立即紧闭起来。 赵小彬不敢稍停,立即从小车里抱起华小玲,右手仗着剑,冲向大厅之外。 他这样做,也只是一时情感的冲动,没有经过仔细的考虑。易中行可以在大厅里安排二十张强弩,他自然可以在其他的地方安排更多的更厉害的阻挡。 但是,赵小彬冲出大厅,外面连接的就是原先进来时的敞厅,排门是敞开了的,排帮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坐在那里,没有一点紧张的模样。 赵小彬如此持剑抱人冲到外面,引起人们一阵惊讶,一阵纷乱,但是,没有一个人要上前拦阻他的意思。 赵小彬一时也想不到这些,大街上正好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附近。他冲上前去,将华小玲姑娘放在座位上,还没有回过身来,马车已经走动了。 赵小彬不觉脱口叫道:“朋友!你……” 驾车的人头都不回,只是说道:“看你的情形很急,能早走一步,自然早一分安全。现在你说,要到哪里?” 赵小彬说道:“扬州我们不熟……” 驾车的人说道:“既然如此,我带你们到一个地方去。” 他一声叱喝,鞭梢爆了一声响。马立即跑开了。约莫跑了一盏茶的光景,马车突然急转弯,绕进一条窄巷子里,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下车推开一扇斑驳的黑漆大门,叫道:“请下车吧!” 赵小彬抱着华小玲,下得车来,此刻他的警觉心高了,右手仍然持着鱼肠剑,走进门来,他四下打量,里面是一个荒凉的院落。穿过院落,又穿过一处厅堂,绕过两处回廊,又推开一道门,走下几步石阶,原来是一处临河码头。 驾车的人很熟练的将一艘乌篷船,拉到石阶旁边。伸手对赵小彬一作势,道声:“请上船!” 赵小彬惊问道:“上船到哪里?” 驾车的人皱着眉说道:“朋友!你从排帮扬州分舵逃出来,分明是得罪了他们。在扬州这个地盘上,得罪了排帮,你能这样轻易地跑得脱吗?我这马车所跑的路线,早就有人盯上了,不到入夜,这栋房子里里外外,起码要被人包围住三层。……” 赵小彬说道:“这栋房子……?” 驾车的人说道:“这栋房子也只有我能想得出,扬州的一所进士第,如今破落荒败,已经没有人居住,但是这个地盘常常被一些贩卖私盐的人利用。这条船就是盐贩子的乌篷船。上船以后,转两个圈儿,排帮想找我们也找不到了。” 赵小彬感激地说道:“多亏这位大哥仗义伸援手,敢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 驾车的人说道:“事急了!这些话留待上船再说吧!”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华小玲,只是用脚稳住船舷,双手紧紧地带住缆绳。 赵小彬踊身一跳,上得船头,那人已经伸脚一蹬,船已经离岸。很快地他跳到船艄,将那长橹抛入水中,顺手就摇起来。 赵小彬将华小玲安顿在舱房里,他推开舱板,仰着头问道:“这位大哥……” 摇橹的手,抬起来取去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新剪修的胡子,参差不齐。赵小彬大惊说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请原谅我有失礼!” 老人用力地在摇着橹,说道:“年轻的朋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赵小彬说道:“老人家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能回答的,一定照实回答。” 老人笑笑说道:“你真是从君山排帮总舵来的吗?”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是的。” “你并不是排帮的人。” “我的确不是,我跟排帮可以说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也可以说有血肉相连的关系。” “年轻人说话不要绕弯子。” “老人家已经看出我不是排帮的人,所以,我跟排帮没有关系。但是,在道义上、在志业上,我们也可以说是血肉相连的关系。” “我不明白。” “老人家!我不能详细地告诉你,除非你老让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 “我承认,我的江湖历练太少,经验不够,但是,虽然如此,我也可以看得出老人家不是等闲之辈。而且是一位有心人。” “什么是有心人?” “要不然,老人家的马车为什么就那么巧的停在扬州分舵附近?为什么为我们的安全这样的尽心尽力呢?” “你的意思……?” “请老人家先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当然能够详细一些更好。否则,换过是你,也会存戒心的。” 老人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神,注视着舱里。 赵小彬这才想起沉睡不醒的华小玲,他忧愁地说道:“老人家如果是久居扬州,是否可以知道,排帮扬州分舵的麻药针,可有解药么?” 老人突然厉声说道:“排帮虽然不是名门大派,鸡鸣狗盗下三滥的玩意儿,还是在严禁之列,麻药迷香,决不使用。” 赵小彬说道:“可是易中行亲口告诉我,华姑娘是中他的麻药针。”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不是排帮的东西,那是鞑子惯用的伎俩。排帮流落到这些下流作法,天也不容的。” 赵小彬道:“老人家!你对于排帮……” 老人摇头说道:“你先别问我。你且说说看,凭什么我能相信你真正和华小玲姑娘是一道的?凭什么我能相信你是排帮的朋友?在华小玲没有醒过来以前,你有什么能使我相信你?” 赵小彬说道:“请问老人家,华小玲中了麻药针,会不会自动醒来?要多久才能醒来呢?” 老人说道:“只要中的麻药不多,要不到几个时辰,就会自动醒来。如果中毒过多,就很难讲了。” 这时候,突然舱里华小玲有了呻吟之声。 赵小彬急忙缩身回到舱里,只见华小玲惺忪地睁开眼睛,赵小彬大喜叫道:“小玲!你醒来了!” 华小玲显得很虚弱,一直要呕吐,折腾了许久,喝了两口清水,才软弱地问道:“小彬哥!我们现在是在哪里?我们是怎么见面的?” 赵小彬感慨地抚慰着华小玲,说道:“小玲!你先歇着吧!一切说来话长……” 这时候舱门一声响,从舱门口伸进一个花白头发的人头,华小玲一见浑身一震,并发出撕裂肝肺的声音:“五爷!” 赵小彬这才一怔,回过身来,伸手扶着老人进舱,他嗫嚅地说道:“五爷!我没有想到是你老人家。头一天在总舵门口见过一次,那模样跟现在不一样,胡子比现在长,头发比现在乱。主要还是我绝没有想到五爷会这样跟我们见面。” 华小玲泪流满面地说道:“五爷!昨天夜里真叫我痛心极了,五爷都不认识玲丫头了。可是现在……” 这位排帮总舵护法堂前五爷卜忠明,此刻也是老泪纵横,几乎是泣不成声,说道:“玲丫头!苟全性命于乱世,对我这种人来说,可真不容易呀!套这小子刚才那句话,一切说来话长啊!只是跟你在一起来到扬州的这小子,是个干什么的呀?帮主知道吗?” 赵小彬立即说道:“晚辈赵小彬,是从君山领华老帮主之命,陪同华姑娘专程来扬州的。” 卜五爷哦了一声问道:“是这样吗?” 华小玲点点头说道:“简单的说,确是这样。如果要详细的说,那也是说来话长。五爷!你是要现在听呢,还是回头再说?” 卜五爷说道:“只要这小子没问题,一切我们回头再说了。 这条船虽然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去一个安稳的地方,安顿下来,最为要紧。” 华小玲问道:“五爷!你昨天夜里……?” 卜五爷叹口气说道:“易中行害死了易中健之后……” 华小玲大惊说道:“啊!他居然敢害死自己的兄长,这种犯上逆伦的行为,在排帮是大逆不道的事,是要五马分尸的。” 卜五爷说道:“他根本就要背叛排帮,还怕什么帮规?” 华小玲问道:“易中行是有元人撑腰?” 卜五爷说道:“不止是撑腰,鞑子有他一套计划,要在扬州一步一步地将排帮转变为是他们的力量,你知道,排帮一百多年的基业,眼看着就要这么毁掉了。我和老龙,空着急没有用,我们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活下去都成了问题。于是,我在易中行邀请我们吃饭的当中,假装疯癫痴呆,一方面苟延残喘,一方面我总要看看易中行……啊!不是他,老实说,易中行只是个傀儡,他是一切都听鞑子的。我要看看鞑子到底要怎么样吃掉排帮。” 华小玲流着泪说道:“好可怜的五爷!” 五爷说道:“昨天你来到了扬州,我是十分意外的,但是,我不能跟你见面,那样我的装疯计划就拆穿了。” 赵小彬说道:“五爷!今天你老又怎么会来到扬州分舵门前呢?” 卜五爷说道:“昨天晚上你们走了以后,我和老龙再也睡不着。依我的性子,当天晚上我就要到客栈找你们,后来老龙说,当心露了马脚,叫我在今天改装换样,到分舵去探虚实。我弄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不远。老天爷保佑,居然就遇上这小子抱着你冲出来。” 华小玲望着赵小彬,羞怯怯地问道:“小彬哥!……” 赵小彬摇头说道:“小玲!你中了易中行的麻药针,他用你来要挟我,在一阵箭雨之后,我用剑逼退了易中行,抢得你到手,冲出大厅,一时走投无路,看到五爷的马车。” 华小玲说道:“你又不认识五爷,不怕又上了圈套么?” 赵小彬笑笑说道:“五爷说的,老天保佑。那时候又怕后面有人追来,只好冲上马车再说,如果车上再有问题,只有一死相拚了。” 华小玲感动地望着赵小彬,眼眶里湿润起来。 赵小彬说道:“有一件事是我想不通的。我冲出大厅,以为一定有一场惨烈的拚斗,结果,外面若无其事,让我从容走出。” 卜五爷说道:“道理很简单,易中行的包藏祸心,扬州分舵的徒众,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另一个原因,他有意纵虎归山,看看你们两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的同行伙伴。再说,他料你们也跑不了。” 他说到此处,纵声哈哈大笑,说道:“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卜忠明插上一脚。” 华小玲忽然问道:“五爷!在扬州我们能有安身之处吗?” 卜五爷笑呵呵地说道:“易中行虽然狡猾,可是他还没有我卜忠明经验老到。玲丫头!这叫做姜是老的辣呀!” 华小玲急着问道:“五爷!你还没有说我们到底在哪里安身呐?” 卜五爷点点头,正色说道:“玲丫头!你真的要留在扬州吗?” 华小玲说道:“不瞒五爷说,我这次和小彬哥奉我爹的交代,到扬州来是有重要事情要做的。如今,眼看扬州分舵有了这种情形,我越发地不能走了,就是扬州分舵没有这种事,我也要留在扬州办事。” 卜五爷点头说道:“好!既然这样,我们就走吧!” 说着话,跳出船舱,摇动长橹,船掉头又朝原路摇过去。 赵小彬不禁问道:“五爷!我们现在到哪里?” 卜五爷呵呵笑道:“小伙子!你别着急。你可以问问玲丫头,在扬州,我卜忠明算是一条地头蛇,我会安顿你们一个最妥当的去处,现在暂时让我卖个关子。” 乌篷船沿着岸边摇得很快。 日头偏西了,正好有一阵乌云掩住了夕阳,天色就这么很快的暗下来了。 卜五爷右手掌橹,左手撑篙,在一片船只中,钻隙而行,就在江岸一片漆黑的时刻,乌篷船摇进了一个汊港,又靠上一处小码头。 卜五爷稳住船,朝舱里叫道:“你们上岸吧!” 赵小彬和华小玲钻出来,跳到岸上。 卜五爷随后跟上,他的人刚一踏上码头,顺脚一蹬,乌篷船随着水流,飘离了码头,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卜五爷轻松地拍拍手说道:“好了!连一点尾巴都不留,让他们在扬州慢慢地找去吧!我们走。” 他在黑地里,十分熟悉地登上台阶,穿过一道长廊,绕过一处仓库,开启一道小门,又走过一处有花有草的院子,停在一处紧闭的门前。 卜五爷敲了敲门,里面有妇人问道:“是谁呀?” 卜五爷应声说道;“弟妹!是我卜老五。” 里面的人“啊”了一声,只听得拉开顶门的杠子,移开挡门的石头,拔开门闩,门呀然而开,灯光下站着一位三十上下的中年妇人说道:“五爷!有急事吗?这两位……?” 卜五爷说道:“进来再说。” 让进门之后,跨过天井,来到一处小厅堂。 卜五爷对那位中年妇人引见道:“弟妹!我替你引见,这位是君山总舵华老帮主的二千金小玲姑娘。这位是赵小彬老弟,是和小玲姑娘一齐从君山来的。” 那中年妇人惶然说道:“原来是华姑娘和赵公子……” 华小玲急着问:“五爷!你还没有替我引见,我该怎么称呼?” 卜五爷笑道:“我是叫她弟妹……” 华小玲立即说道:“那我应该……” 卜五爷说道:“不!我们是各论各的。按年龄吧!你在排帮还没有正式烧香领辈,称她一声大嫂也就可以了。” 那中年妇人含笑说道:“那……不太合适吧!” 卜五爷说道:“按说你是不合适,刚才我说过,玲丫头还没有烧香领辈,你们只以年龄为准。” 华小玲急着问道:“五爷!你真是……到底我……咳!你引见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卜五爷说道:“玲丫头!她就是扬州分舵把子的内当家的?” 那中年妇人笑道:“我叫李芳玉,别理会五爷讲的那套关系,我们交代我们的。我的年龄大,称我一声姊姊,已经足够托大的了。” 华小玲这一惊,几乎是目瞪口呆,她微张着嘴,半晌问道:“五爷!你这是……” 卜五爷伸手止住说道:“玲丫头!你不要紧张。李芳玉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痛心易中行受鞑子的煽惑,谋害兄长,而且心存逆叛。她劝不听、谏不醒,就带着女儿易玫蕙,迁出了扬州分舵,和她的大嫂,也就是易中健的遗孀,住在这里,只可惜她大嫂悲恸过度……” 华小玲说道:“还有易玫宜。” 李芳玉说道:“玫宜要留在中行身旁,我也不便坚持。” 华小玲问道:“这里是……?” “这里是易中行为我置的一处私产。” “你们分开了?” “我住在这里为他的罪孽祈祷。” “那他……?” “我们有一个协议,我不妨碍他,他不来打扰我们每女俩。他一心热衷名利,我只图个清净。” 卜五爷喟叹着说道:“弟妹这种不甘心同流合污的义行,为排帮争了一口气,真是愧煞须眉男子。” 李芳玉说道:“谈不上义行,一个弱女子,一个无能的妻子,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如此而已。倒是五爷,赤胆忠心,支撑在总舵,装疯卖傻,真亏了他。” 卜五爷笑呵呵地说道:“弟妹!听起来我们好像在玲丫头面前互相标榜似的。” 华小玲突然跑上前去,紧紧地握住李芳玉的双手,感动地叫道:“芳玉姊!你真了不起!” 李芳玉微笑说道:“玲姑娘!你的称呼,你的过奖,我都承当不起。” 卜五爷说道:“好了!玲丫头要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客气话留着慢慢说吧。至于玲丫头为什么离开君山?为什么我将她送到这里藏起来?你们今天谈个明白,明天我再找机会到这里了解,现在我要趁黑回总舵,我不能让老龙一个人露出马脚。” 华小玲连忙问道:“五爷!你是说我要在这里藏起来吗?” 卜五爷说道:“当然,目前不是你露面的时候。” 华小玲问道:“可是五爷,我们身有要务啊!” 卜五爷说道:“你藏起来不是逃避、不是享福,是等待机会。至于说有要务,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是,我要你等在此地也是要务。” 华小玲疑问道:“也是要务?” 卜五爷说道:“易中行要利用鞑子取代排帮总舵,是不是要务?” “啊!”华小玲惊诧住了。 “那个时候,你以总舵把子女儿身份出面。” “什么时候?” “等吧!只要他们认为准备有了把握,他们就会动手,等不到今年的八月中秋的。” “五爷!你的意思要我们一直等在这里?” “玲丫头!你的意思呢?” “是的!我们要等,要一直等下去,这也就是我和小彬哥来到扬州的重要任务之一。五爷!你放心!到时候我这个总舵把子女儿的身份,罩不住的时候,会有更多的身份出现。我们等着吧。” 赵小彬和华小玲暂时就藏身在扬州李芳玉的住处,等待易中行的叛变。 俗话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记得在元月十三日灯节这天,万山梅城之东,剑神赵雨昂携带着次子仲彬,和长子小彬分手之后,目送着小彬昂然上道,心中有几分安慰,也有几分感慨。 千丝银瀑的临风小筑,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只是为了文天祥文相爷的一点丹忱,使他有了不忍之心,于是,二十年的隐居,剑神又要重新再入江湖,可见得享清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如今,父子三人在一起的机会都保不住,如何叫他不兴感叹之怀。同时,他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场争执…… 仲彬问道:“爹!你在想什么?” 赵雨昂微笑一下说道:“我在想,昨天我们还在千丝银瀑,今天我们就各奔西东了,人生聚散无常。” 仲彬此刻一点也没有离别的情绪,心中充满了兴奋:“能够跟爹一起去闯江湖,真好!”他哪里能体察到父亲此刻复杂的心情。 不过,他倒忽然为哥哥担起忧来,他说道:“爹!大哥到排帮去会很顺利吗?” 赵雨昂笑了,说道:“仲彬!你想天下可有容易的事?从今以后,你要记住一个道理,天下事没有蹬来的成功,也没有轻易得来的胜利。但是,同样的道理,愈是困难艰险的环境,愈能成就大事业。只要有决心,有毅力,终必能克服困难的。” 仲彬点点头说道:“爹教诲的是,儿子记住在心里。” 父子二人一路谈谈说说,颇不寂寞,入暮时分,来到梅城。宿了一宵之后,第二天买了两匹脚力代步。梅城是小城镇,平静闭塞。想买一匹马儿代步,很不容易。没有料到同在一家客栈住店的客人中,有人拥有两匹健骡,这客人满脸病容,暂时也不打算继续他的岳西旅程,住在店里,人要吃饭服药,两匹健骡要喂上佳的草料,如果一时离开不了梅城,就会有床头金尽、壮士无颜的一天。 于是,他决定卖掉两匹健骡,索价纹银十两。这个价钱在梅城传为笑谈。十两纹银,一家三口可以作为三年五载的生活费用,哪里有人用来买两匹骡子。 于是,赵雨昂买了,付出的价钱是四十两纹银。 于是,整个梅城轰动了。 平静而闭塞的梅城,难得有值得传闻的事。四十两纹银买两匹骡子,千古奇闻。 赵雨昂没有想到会如此的招摇,留下四十两纹银,和一张“旱占勿药”的祝福笺简,没有等到第二天四乡拥来看奇闻的人进城,半夜就悄悄地离开了。 冷月寒星,北风刺骨。算日子应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可是在山野里赶路的人,哪里会感受到一点佳节的味道呢!赵仲彬骑在骡子背上搭讪着阿道:“爹!那位生病的客人是爹以前的旧识吗?” 赵雨昂说道:“那位客人没有病。” 赵仲彬“啊”了一声,有些不解地望着赵雨昂。 赵雨昂缓缓地催动坐骑,淡淡地说道:“有很多事是你想不到的。” “是!孩儿在学。” “你看他满脸病容,那是十分容易的。用药水涂脸,简单一点用荷叶煎水洗脸,几次以后,就是状似沉疴的病容。还有,你有没有注意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啦?” “垂眼阖眼的时候,看来十分乏力。可是当他乍一睁开眼睑,精光一闪而逝,那是具有深厚内力的人才能如此。” “他为什么要假装生病?” “这是一句重要的话。仲彬!你想想看,他是为什么?” “他装病穷困潦倒,成为卖骡子的理由。啊!爹!这么说来,他根本就是有计划的,他早已知道我们是谁了!” 赵雨昂哈哈一笑。 “爹!如果是这样,他可能会跟踪我们的。” 赵雨昂笑了一声,带住缰绳。掉转健骡,朝着后面朗声发话说道;“朋友!连我的儿子都可以想得到,你还有什么好躲藏的?” 赵仲彬真没有料到有人跟踪,他的心里为之一震:“江湖上的事,有时候真叫人想不到。” 浮云掩月,星光迷潆,山野间一片寥寂,看不见人影,除风声在树梢呼啸,也听不到有其他的声音。 赵仲彬轻轻地叫道:“爹!……” 赵雨昂依然朗声说道:“朋友!既然不肯露面,相信你我后会有期。尊驾这两匹青骡,浑身不带一根杂毛,自然不是凡物,在下权当借用,日后只要尊驾招呼一声,定当璧还。谢啦!” 他再次带转青骡,对仲彬说道:“我们走吧!” 两匹健骡刚一转过头来,就听得一声极其尖锐的口哨声,两匹骡子突然一扬前蹄,人立起来。赵仲彬一时不察,立即从骡背上摔下来。 赵雨昂右手一用力,健骡原地一个盘旋,几乎将两只后腿扭断,掉转身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动。 赵仲彬从地上弹身而起,凌空落在骡背上,双脚一撑前胯,那匹骡子也乖乖地站住不再乱动。 赵雨昂笑笑说道:“朋友!如果你再不露面,我父子就不能领你这份赠骡代步的盛情了。” 这时候,对面不远的树丛里,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相距两三丈的地方停住。 来人瘦长,一身宽大的衣袍,随风飘飘,衣不沾体。颏下微有胡须,年龄约在三十上下。最令人触目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柄已经出鞘的剑,在微弱的星月迷潆之下,闪着寒光。 赵仲彬脱口说道:“爹!他不是客栈里卖骡子给我们的那个人。” 赵雨昂只说了一句:“朋友!你要是居心找茬儿,你就请出剑吧!” 来人一声不言语,右手缓缓抬起,停在胸前,剑尖平举向外,左手也握住剑把,凝神不动。 赵雨昂心里一动,立即喝声:“仲彬闪开!” 就在这一声断喝未了,对面来人,突然弹身而起,人就有如脱弩之矢,带着宝剑那一抹寒芒,疾如流星赶月,直扑赵雨昂。 赵雨昂在骡背上一偏身,以极快的身法,避开攻击的正面,右手握的两尺来长的马鞭,“唰”一声,横扫而出,只听得一声轻微“咔嚓”,赵雨昂说时已迟,那时实快,人在骡背上一扭腰,右手持着马鞭以行云流水的顺乎来势,演出一招“苏秦背剑”,马鞭一出即收,就在这一交会的瞬间,来人已经冲过两丈以外。 赵雨昂就在这一交会的同时,带缰掉头,双手一拱道声:“承让了!” 来人落身在地,并没有转面过来,站在那里没有动,半晌才说了一句:“剑神之名,果不虚传。” 赵雨昂大惊说道:“尊驾为谁?请赐告尊姓大名。” 来人缓缓地迈开脚步,说了一句:“不必了!来日有缘再见。” 赵雨昂并没有催骡赶上去,只是坐在骡上说道:“尊驾与在下曾经相识吗?时光流转,恕我已经老眼昏花,认不清旧友了。不能暂留尊步,容我父子一识庐山真面目好吗?”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缓缓地向前走着。 赵雨昂说道:“既然如此,尊驾赐骡之情,容在下日后再申谢意了。” 来人已经走到四五丈远以外。 突然,一声尖啸,人影向前一窜,立即接连几个腾身起落,转眼之间,已经消失无踪。 赵仲彬轻带缰绳,靠近赵雨昂,问道:“爹!这个人身手好生了得!” 赵雨昂抬起右手,看看手上的马鞭,被削去五寸有余,他点点头说道:“剑好,人的功力也不错。” 赵仲彬问道:“刚才他这样双手捧剑,凌空飞身扑击,气势实在惊人,没有想到击剑之中,还有如此一招?” 赵雨昂说道:“那是击剑术中的最高境界——驭剑术。” 赵仲彬张大了嘴,脸上充满了惊讶,他似乎没有听过“驭剑术”这个名词。 赵雨昂淡淡地说道:“他的驭剑术还不够清纯,如果他能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是速度与威力,都要比方才那一击,厉害出多少倍。不过,一个击剑的人能练成驭剑术,是不轻易出手伤人的。” 赵仲彬忽然问道,“爹!你练过驭剑术吗?” 赵雨昂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练剑的人,凡是真正练击术的人,首先就要着重内修的功夫,其次才能练剑。这与那些恃强逞狠,以杀人为乐的江湖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 “可是照爹的说法,方才那人……” “方才那人剑术已经是臻于第一流,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对我遽下杀手。” “而且,是赠骡在先,追杀在后,道理上讲不通的。爹!这赠骡子和方才那个人是一路的吗?” “在梅城这样偏僻的地方,能有这样的名骡和高手同时出现,彼此没有关系,断无此理。” “那……敌友不分的情形,讲不通的啊!” “只有一个理由。” “啊!不会是冲着爹的身份,特地前来挑衅的吧?” “骡子是送给我们的,但是他又恐怕所送非人。” “这会是谁呢?” “迟早都会知道。如果我猜的不错,日后的途中,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爹!那样会妨碍我们的正事啊!”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 这一对青骡走得很快,也走得很稳。虽然是在寒夜里,星月迷朦,却奔驰得跟白天没有两样。 一路奔来,不觉已是更深夜半。 赵雨昂缓下青骡,回头跟仲彬说道:“如果我们没有青骡代步,你能走远路吗?” 赵仲彬说道:“爹!你不要老把我当作是小孩子。在千丝银瀑临风小筑的附近,哪一天我不是爬山越岭。” 赵雨昂点点头,眼光里流露着一股异样的慈祥,顿了一会才说道:“仲彬!说实在的,我不打算让你闯江湖,或者将来成为一个江湖客的。因为……” “爹!因为什么?儿子不是习武的材料吗?” “因为……唉!有时候事到头来不自由,如果不是爹基于对文相爷的一份敬意,又何致于今天这样!” “爹!你后悔了?” “孩子!爹这样年纪的人,做事是不会后悔的,我只是为你……咳!现在说这些话作什么呢?仲彬!你看爹变得有些不干净利落,说话吞吞吐吐的。” “爹有什么心事?” “好了!不讲这么不着边际的话了。仲彬!我们现在下来吧!” “爹!我们要休歇一阵是吗?” “不!把这两匹青骡放在这里,我们开始走路。” “啊!我明白爹的意思了。” “能明白很好。” “可是这两匹青骡放在这里不是可惜吗?” “没有关系,自然会有人来收回它们。再说,没有人敢随便来牵走的,如果没有几分本事,牵走青骡,就是惹祸上身。” “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谁敢牵走这样神骏的青骡,大概就够他受的了。” 父子两人将两匹骡子赶入山林之中,迎着东方即将露出的晨曦,迈开脚步。 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赵雨昂父子二人尽量避开通衢大镇,专捡一些山林小道,阡陌田间。遇到水路的时候,雇一只楼船,白天父子二人在舱里谈今道古,夜晚对坐船头,享受河上清风,山间明月。 赵雨昂这样路程计划,果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一路之上,再也没有遇到过江湖客,更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位就是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剑神赵雨昂。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匆匆而过,仲春的江南,已经没有寒意。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江南醉人的季节。 赵雨昂父子以一种游山玩水的心情,进入浙江的武康,停脚在莫干山麓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准备翌日登莫干山的最高峰塔山,去寻找九曲坳的紫竹林,去拜访紫竹箫史,来讨回临风小筑那一把突然又无情的火一点公道。 赵雨昂当然不是要跟紫竹箫史为敌,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当然,千里迢迢他当然不是完全为了讨回公道,他在想知道“为什么”之后,他还有点奢想:紫竹箫史这样的人物,是个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巾帼英雄,如果她能兴起一点邦国民族之念,那将是一股很大的助力。 赵雨昂心里在想:“千里迢迢,能够在这方面有一些收获,也就不枉这趟跋涉了。” 这个小村庄是十分宁静的,远离尘嚣,难得看到有一两个面生的人,所以,这里没有客栈、没有客店,连喝三杯老酒、吃几个馒头的路边野店都没有。 赵雨昂父子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就在村头一家叩门借宿。 这家老俩口,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孙儿,守着三五间茅草屋,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他们对于赵雨昂父子的借宿,表示真诚朴实的欢迎,他们老夫妇俩说得可真好:“天底下没有人顶着房屋出门的,也没有带着锅碗出门的。” 晚上一盘老芥菜,一盘冬笋,一个豆腐活鱼砂锅,另外还有一壶自酿的村醪。 老夫妇俩在一旁直说简慢,殷殷相劝,多喝几杯暖暖身子,山边入夜还是有几分凉意。 赵雨昂父子这一顿饭,吃得打从心窝里面温暖出来,远胜过山珍海味,吃得他们终身难忘。 对一个闯荡江湖的人来说,这种纯真朴实的温情,足可以使人感动不已。 谢过老夫妇俩,回到房里,推开窗扉,月明如洗,抬头远望莫干山,但见一片浓荫,要是在白天,应该是可以看到翠绿如海,在别的地方,恐怕很难得见到如此一片竹林,幽篁蔽日,竹潮沙沙,真令人神驰不已。 赵雨昂刚刚说道:“九曲坳只闻其名,不知何处。莫干原为天目山的另一支,方圆不下数百里,要是这样盲目的寻找,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 门外老公公问道:“客官还没有安歇吗?” 赵雨昂连忙开门:“晚间多饮了几杯酒,不想太早就寝。敢问老人家,莫干山想必是很熟悉的了?” 老公公答道:“几代世居,我是看着莫干山而从幼到老,不敢说熟,因为山的变化是很大的。不过,莫干山是走过多少遍,我也记不清楚了。” 赵雨昂问道:“如此请问,九曲坳在莫干山的何处?老人家可有指教吗?” 老公公摇摇头说道:“莫干山的最高峰是塔山,据说塔山之阳,有一处叫九曲坳,也有人说,莫干山剑池上面,也有一处名叫九曲坳,但是,这都只是听说,没有人真正去过。” 赵雨昂问道:“为什么呢?” 老公公说道:“名为九曲坳,自然是弯曲难行,人还没有走进去,就已经迷失方向,困在林中。” 赵雨昂问道:“老人家!你是说困在林中,走不出来吗?” 老公公说道:“说困在林中,倒也不尽然。上山的人果真一旦困在山中,山是多变化的,那就恐怕凶多吉少了。事实上,还没有一个山客困死在山中,多半转来转去,到最后精疲力竭的时候,每每又回到上山的路,平安的回到山下。” “凡是进入九曲坳的登山者,都会有这样的幸运吗?” 老公公说道:“莫干山是名胜,而且有古迹,前来探幽访古的人,自然不少。尊驾自然知道,‘莫干’二字的由来,是吧?” 赵雨昂说道:“传闻中,春秋时期吴王阖闾命当时名匠干将莫邪夫妇,在此地铸剑。铸得名剑两把,命名为干将、莫邪,莫干山因此而得名。” 老公公说道:“尊驾见闻广博,令人敬佩。莫干山有古迹剑池,相传就是干将、莫邪铸剑时所用的池水!”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承指教!” 老公公说道:“客官!你道是老朽突然向你说这些传闻,是有些卖弄之嫌是么?” 赵雨昂又是拱手连道:“不敢!不敢!” 老公公捻须说道:“老朽是说,这个古迹对于武林人士,是永远兴趣盎然的,因此,莫干山每年前来登山的人,虽不是山阴道上,却也时有所见,但是,近十多年来,人少了。” “一定是有原因的。” “老朽不敢乱猜,但是,经常有人困在九曲坳,或三五日、或七八日不等,去的人都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而回,这很可能是原因之一。” 赵雨昂跌入沉思。 老公公说道:“客官!你们贤乔梓是有要事,一定要去九曲坳吗?” 赵雨昂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父子真正是千里迢迢,专程前来莫干山,为的就是要一探九曲坳。” 老公公说道:“是一个重要约会?” 赵雨昂点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 老公公说道:“千里迢迢前来赴约,说明贤乔梓是心虔意诚的君子。其实关于九曲坳的情形,老朽只是耳闻,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天下事耳闻未见是真,何况心虔可以解释一切。尊驾不要以老朽之言为意。夜深了,客官安歇吧!” 赵雨昂相送老公公离去,那龙钟的身影,蹒跚的步伐,让他凝望良久。 赵仲彬悄立在身后,轻轻地叫道:“爹!” 赵雨昂回过身来。 “爹!这位老公公对于九曲坳的描述,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的地方?” “怎么说?” “深山绝峪在这个世间多的是,还没有听说过能让人困在其中,何况莫干山是有名的清凉世界,是世人皆知的名胜,自古以来,登临莫干山的人,何计其数,还不曾听说有困人的处所。……” “仲彬!”赵雨昂有了责备的表情,使赵仲彬顿时缩口不语。 “老丈世居此地,即令他是听到的传闻,也比我们听闻的传述要真实得多。江湖上的事,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老丈方才有一句,很值得我们三思。他说,心虔可以解释一切。我们又何必去辨别传闻的真伪?睡吧!明天我们要攀登九曲坳,多养足精神。” 赵仲彬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翌晨,赵雨昂父子漱洗已毕,老公公和老婆婆已经准备好了一锅稠稠的粥,并且解释:“浙江人是不吃粥的,为适应你们父子的胃口,特地熬的。” 赵雨昂感激不尽,稠粥用椒盐佐餐,那是穷人的佳肴,父子二人饱餐一顿。临行之时,老公公递过来一包干的锅巴,叮咛着说道:“粥是不顶饿的,饿了的时候,锅巴是好东西。山中自有清泉,老朽就不另送水袋了。” 赵雨昂感谢着说道:“老丈!我父子实在不是一个‘谢’字所能表达心意于万一。登山访友回来时,再登门讨教!” 老公公说道:“换过我们到贵宝地,你也一定会尽地主之情。山不转路转,人生何处不相逢?” 赵雨昂拱手道谢再三,上得山道时,老公公还招着手高声说道:“愿你们此去愉快!” 赵雨昂挥挥手,便迈步上山。他在心里想道:“此行会愉快吗?紫竹箫史真的在九曲坳?相见又将是何种场面?是友,抑或是敌?” 他想到紫竹箫史当年的脾气,他真不知一旦翻脸成仇的时候,他将何以相待! 赵仲彬若有发现地问道:“爹!你一直在想着问题,是吗?” 赵雨昂笑道:“这一点是与二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地方,遇事思虑太多,那是说明爹老了!” 赵仲彬说道:“爹说老,老的是斑白的鬓发,老的是额上的皱纹。爹手中的剑,腿上的功力,永远不老。” 赵雨昂大笑说道:“天下哪有不老的江湖客,仲彬!这次你的奉承话可说错了。” 赵仲彬说道:“爹!你看太阳刚起山,山上真是荫凉无比。趁着这时候,我跟爹跑一程可好?” “怎么?要跟爹较量脚力?” “儿子哪里敢跟爹较量,只是借这个机会,证明爹是一位不老的剑神!” “哈!哈!哈!” “当然要儿子占先一段路,爹!我们回头见!” 赵仲彬窜身而起,一个起落,冲出一丈开外,只见他刚一沾地,便又弹身而起,全力展开“陆地飞腾术”,向山上飞奔而去。 山路本无径,而且松林竹丛,长得异常茂密,一转眼间,赵仲彬立即消失在山径尽头。 赵雨昂不觉得笑了笑,他能领略到儿子用来激起二十年前无敌剑神的雄心,孩子大了,已经懂得迂回地表现孝思,那还真是值得人安慰的。 赵雨昂并没有施展功力,跟在后面追赶下去,他依然是缓缓地信步而行。 他相信孩子在发泄一阵精力之后,会兴高采烈地在前面某一个地方等着他,然后父子二人携手哈哈大笑一阵,为登莫干之行,留下一段有趣的回忆。 莫干山的山路无痕,但是并不难行,夹道的浓荫,修竹多于松杉,初起的朝阳只能偶尔从林隙中,筛下一点金黄。沿途偶有露珠跌落脸上,清心醒脾,令人浑然忘却山林之外还有滚滚红尘。难怪古来有句:“自古名山僧侣多。”能够寄迹山林,松涛竹潮,白云盈袖,到这个时候,即使不落发为僧,也悠然做一个世外无羁之人。 赵雨昂这种人,成名过、风光过、急流勇退隐居过,如此以望五之年,又要仗剑江湖,可见得人生的际遇,是很难预料的。 一路想来,脚下走得很快,再回头时,不觉间已身陷一片绿海,莫干山下,晨雾迷潆已经看不清楚来路了。 赵雨昂再转几个弯路,愈登愈陡,忽然耳畔隐隐响起轰隆雷声。加快脚步,循声踅进右边,刚一转过一堵石壁,但见一股飞泉,从数十丈悬崖,倾泻而下,匹练凌空,直落潭底,溅起如烟似雾的水气,响起如雷怒吼的声音,气势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在飞瀑之旁,一堵大石上,镌刻着“剑池”两个大字。 想当年干将、莫邪夫妇二人,在此地设炉铸剑,熬去岁月经年,终于铸成名剑,辉映千秋。如今,有剑神之名的赵雨昂,临崖面对剑池,不禁发思古之幽情。 低回良久,赵雨昂忽然想起:“仲彬呢?已经有这么长的一段路程了,他应该在此地等我才对。为什么不见他的人影?莫非……” 惊觉一生,不由地一身冷汗。 他立即撤步回身,离开剑池,循着隐约可寻的山径,直奔上去。 山径是曲折的,赵雨昂走得很快,大约又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阳光已经逐渐升起,仍然看不到赵仲彬的人影,但是,他在穿过一丛密植的竹林之后,迎面见到一株奇异的竹子。 这株竹子长得有大海碗的粗细,却是十分弯曲,不像一般竹子都是笔直挺拔的。这株竹子有人用刀刻了三个大字:“九曲坳”。 赵雨昂停住了脚步,稳住心情,调整了呼吸,他在暗暗地告诉自己:“赵雨昂!你离开江湖太久了,你的警觉已经不够了!你不该在这样一个陌生而复杂的山里,跟孩子比什么脚力,眼前仲彬分明已经落进别人的圈套,你还在思忖什么,赶紧去寻找,要运用最冷静的心思,去寻找!去寻找!” 他回顾一下,除了习习微风所引发的沙沙竹潮,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没有再迟疑,迈开大步,走进了九曲坳。 九曲坳与方才的地方,有显著的不同。几乎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全部都是又粗又高的竹子,幽篁蔽日,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竹子与竹子之间,生长得都非常密集,密集的程度正好让一个人身体穿越不过去。 但是,在这样密集的竹林之中,有路可走,是用竹子编排起来铺在地上,四根竹子一排,有一尺多宽,人走在上面,吱吱作响。 像这种“竹道”,并不是一条,纵横交错,有四五条。每一条“竹道”都是曲折回旋的。 赵雨昂走在当中的一条,心中默默地记得道路回旋的方向,甚至于每当一个道路的交叉点,他都用手指在竹子上刻下记号。 这样转来转去,走了将近顿饭光景,赵雨昂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原先他刻下的记号,又出现在眼前。 赵雨昂停止了脚步,心里在思忖:“怪不得山下那位老丈说,有人困在九曲坳,看样子我如今也被困住了。” 赵雨昂不愧是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剑神,临事不乱,他向四周看了一遍之后,默察四周竹林的异状。 他索性坐了下来,用心地观察。忽然,他发觉在一片无涯无际的竹林之中,唯一的树木,只有少数几棵高大的杉木,错落地长在竹林里。 他在想:“这些杉木可疑,很可能就是突破迷阵的关键。” 他开始用心地在点杉木的数目,相距的远近,杉木树枝生长的形状,甚至他站起来,从这棵杉木,走到另一棵杉木,到底有多远…… 正是他步量到第三棵杉木,彼此之间相距都是十六步的时候,他心中忽然若有所悟:“二八一十六、八八六十四,这是……” 忽然眼前不远竹林一阵摇动,不知如何从竹林里走出来一个人。 头上戴着一顶桶子巾,身穿一领古铜色的长衫,外罩一件长背坎,拦腰系着一根丝绶,在右边系着两个小玉佩。足登云鞋,手里拿着一把不合时令的大折扇。 三绺微须,疏眉朗目,看年纪不过五十上下,是一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 站在赵雨昂面前大约十来步的地方,微笑点头说道:“赵大侠受惊了!” 赵雨昂顿了一下,拱拱手说道:“尊驾何人?如何知道敝人姓赵?” 那人微笑说道:“赵大侠二十年前,名满江湖,何人不识?岁月不居,赵大侠虽然两鬓星白,但是风采依旧,如何不认识。” “请教尊驾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是一个传信的小人物,说出姓名,赵大侠也未必知道。” “尊驾有何见教?” “我说过,我是个传信的。” “传什么信?是谁让你传信的?” “我传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信。” “请说吧!赵某在洗耳恭听。” “赵大侠!令公子,我说的是你的二公子,他现在何处?可能告诉我么?” 赵雨昂当时浑身微微一颤,他明白来人是为什么而来的了。他缓缓地说道:“请继续说下去。” “如果赵大侠不知道令郎二公子的下落,在下倒是可以奉告。” “小儿他现在何处!” “他现在两株巨大的竹子中间,这两株竹子相距有二十多尺,用一根草搓成的绳子绑着。赵大侠!你应当知道,这草搓的绳子,是撑不住两株巨大竹子的力量的,时间稍微一久,草绳就会断掉,这个后果……赵大侠!你是知道的,一根碗口粗细的竹子,它的弹力有多大!赵大侠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赵雨昂沉静地看看对方。 “赵大侠当然不会对令郎二公子的处境毫不动心,想必是对我的话,有几分存疑。我有一件东西,可以为赵大侠释疑。” 他从袖内摸出一个银白色的球,一抖手抛将过来。 赵雨昂伸手接住,他不必看,已经知道这个银白色的球,就是他在千丝银瀑送给仲彬的“剑丸”。 赵雨昂紧握着剑丸,缓缓地问道:“请问,你想要什么?” 对方一直保持微笑,摇摇头说道:“赵大侠!你真了不起!真不愧是名震武林的剑神。你的剑术我虽然没有眼福瞻仰得到,单凭你这份修养功夫,已经令我钦佩无已!” 赵雨昂庄严肃穆地说道:“请你明白地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 “对不起!父子连心,你赵大侠当然没有心情听这些话,但是,以我来说,我禁不住要把我对赵大侠的钦敬之意说出来。” 赵雨昂不再理会他,低下头来,把玩着手中的“剑丸”,突然他揿揿机钮,嘶地一声,“剑丸”弹出细长的剑身,一抖手,柳叶般的剑身挺得笔直。 对方微微说道:“赵大侠的内力,真是名不虚传,这柄剑能弹得如此笔直,内力贯牲剑身,衡诸当今武林,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的,令我开了眼界。” 赵雨昂沉着脸,缓缓地走过来。 对方摇头说道:“赵大侠的为人,我们是十分了解的……” 赵雨昂叹了一口气,收回剑丸,说道:“说罢!到底你要的是什么?” 对方此时忽然收敛了笑容。“赵大侠!我只需要你的一个承诺。” “说下去。” “请赵大侠答应我,回到千丝银瀑的临风小筑去。” “为什么?” “不要再插手这些世俗事务。” “说明白一些,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猜谜。” “文天祥人已经关在牢里,迟早都要在柴市口吃上一刀,宋朝早已经亡了,你们父子能有多少力量,何必要做这种费力而没有结果的事情呢?你赵大侠二十年前舍去了剑神的尊荣,而归隐到山林,现在又何苦出来呢?” “继续说下去。” “当然,你赵大侠是清高的,要不然只要你父子一到燕京,高官厚爵不谈,尊荣享受,自是不在话下。” “你是燕京元人派来的吗?” “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送信的人。” “你的言谈,对我赵某知道得很清楚,你就应该了解,我赵某的为人,你所说的两条路,我是不会选择的。” “赵大侠!常言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不是俊杰,我只是知道忠孝节义的大宋臣民,炎黄子孙。” “赵大侠如果不愿意做这个承诺,可知道令郎二公子会有什么后果么?” “你不必用我儿子来威胁我。我可以告诉你,当我父子离开千丝银瀑临风小筑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名禄置之度外了。看你是读书人的样子,生与死的道理,圣人古有明训,你如何不懂!” “赵大侠!你的儿子也能做到你这样的修养吗?” “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就不配做我赵雨昂的儿子。” 对方又露出了笑容,诡谲地说道:“拿别人的儿子做牺牲,难怪你不心疼!” 赵雨昂突然两眼神光暴射,右手一伸,剑丸一抖而出,脚下一个盘旋,寒光一闪,凝聚一点银星,刺向对方的眉心。 二十年前的剑神功力仍在,此刻慢说是一柄利剑,就是他手中握的是一根木棒,如此伸手一击,也是十分惊人的。 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有此一招,一偏身,闪到一排密集的竹丛之后,随着他不知如何,被竹子一弹而起,斜地里冲出去好几丈,人在竹丛中好似穿帘的燕子,展翅飞了出去。 赵雨昂一剑落空,心里有些吃惊,但是,他很恤恢复了冷静,收回剑丸,检讨当前的处境,重新决定因应之道。最使他担心的,还是仲彬,如果真是像来人所说,方才这一剑很可能就断送了仲彬的性命! 他不由得掉下两滴眼泪,自语道:“仲彬!可不能怨我,在那种情形之下,按不住怒气的啊!可是……” 他拭去眼泪,忽然觉得自己为何这样失常呢,一场拚斗,没有最后见真章,哪里有先自认输的道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挺起胸来,沿着竹道,一直再向前走。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他在留神那几棵疏疏落落的杉树,他要从这些杉树,悟出道理来。如果“九曲坳”是迷宫,他要从这些杉树的指引下,走出迷宫。 可是,这回没有走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话。 赵雨昂提高了警觉,停下了脚步,他希望发现赵仲彬,哪怕是像来人所说的,被绑在两株粗竹子上。 人是看到了,不是赵仲彬,从不远“竹道”走过来的是两位使女装扮的姑娘。 这两位使女来到赵雨昂面前,叉手万福。“欢迎赵爷莅临九曲坳。” 赵雨昂始而一愕,但是,他立即拱拱手说道:“两位姑娘知道敝姓赵吗?” 其中一位微笑说道:“我们是奉主人之命,前来迎接赵爷!” 赵雨昂“哦”了一声,问道:“请问两位姑娘,贵主人是谁?” 其中另一人答道:“赵爷到了自然会知道。请吧!赵爷!” 赵雨昂想了一想问道:“这么说来,我来到九曲坳,贵主人一切都已经知道的了。” 两位姑娘微笑说道:“婢子在前面带路。” 两个人便转身就走。 赵雨昂只好跟在后面,问道:“请问两位姑娘,可曾见到有一个青年……” 两位姑娘头都没有回,只说道:“赵爷!我们主人已经在这里恭候很久了。” 所答非所问,使赵雨昂纳闷,他想再问下去,前面两位姑娘回身分立在两旁:“到了!赵爷请吧!” 迎面是一大丛孟宗竹,不像四周竹子那么高大,却是密集丛生,一转过这一丛孟宗竹,这才看见是一个略有斜坡的一块地,当中红墙绿瓦,檐牙高啄,一座很精致的庙宇,正好被这丛孟宗竹遮挡得十分巧妙,不走近前,都看不到有这样一座庙。 庙不算大,一共也有三进,两边廊庑,很有规模。 庙的门头上有一方匾额,上书“白衣庵”三个瘦金体的大字。 赵雨昂走近庵门,心里有几分了解了。 庵门是大开着的,他掸掸身上的灰尘,走进庵内,朝着上面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画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他刚一站起来,就有一位小姑娘过来。“赵爷!这边请!” 转进两边的廊庑,跨进厢房,里面清雅极了。 四张完全用竹根编结而成的椅子,盘根错节,生意盎然,趣味横生。两张茶几,是用竹子装制而成的。 一个巨大的竹根盘结成假山模样,在假山之上陈设着一个“观音竹”的盆景,伸展多姿,使人觉得夺尽造化之妙。 对外的两扇窗子,半垂着竹子编成的窗帘,而窗外摇曳着的,正是翩翩竹影。 赵雨昂在客位坐定之后,小姑娘捧上来一盏茶,茶碗是碧翠欲滴,说不出是何种质料。碗里的茶,清清泛着淡绿,没有喝到口中之前,就已经有一股淡雅清香,令人忍不住要多吸几口气。 赵雨昂刚刚要问,就听到后面有人声笑语。 “老友莅临,真是九曲坳白衣庵的难得光辉。” 赵雨昂连忙站起身来,只见从后面的门外进来一个女人,黑而亮的乌云,梳在脑后成为一个髻,从头顶上用一条淡绿又带着水蓝的丝巾,一直包到脑后。淡淡的两道眉,修长过目,挺直的鼻子,略带下弧的嘴唇,眼角带着可亲的笑意。 一件长长的丝质袍子,一直拖到地上,宽大的衣袖,却露出半截似霜赛雪的手臂和一双尖如春笋的柔荑。 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无法肯定她的年龄。那成熟的风韵,大方而端庄的举止谈吐,和那张细嫩没有一点皱纹的脸,她就是二十年前和赵雨昂以金钱镖较技的紫竹箫史。 赵雨昂双手一抱拳,说道:“赵雨昂来得鲁莽,还望……海涵。” 紫竹箫史微微一笑说道:“剑神的风采依旧,涵养倒是更加臻于化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 赵雨昂连连拱手说道:“箫史谬奖,令我汗颜,剑神二字在二十年前,是愧不敢当,只是骏稚无知,一时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年后,哪里还敢当箫史如此称呼!惭愧!惭愧!” “二十年前可以为称谓起争执,二十年后,再也不会来作无谓之争了。箫史二字,倒是挺新鲜的称号,我很乐意听到,至于我称你一声剑神,只是一个称号而已,以此记得当年的友谊,你也就不必计较了。” 赵雨昂顿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恭敬就不如从命了。” 紫竹箫史说道:“我要为剑神引见一位朋友……”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哈哈笑道:“紫姑!用不着你引见,我跟赵大侠早已经见面,而且我还领教了他一招精湛的剑术,若不是剑下留情,恐怕此刻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你们见面了。” 赵雨昂一听这“赵大侠”三个字,好生耳熟,不由得心里一动。 随着一阵笑声,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正是方才在九曲坳威胁利诱赵雨昂的那位老人。 赵雨昂不觉脱口问道;“箫史!你这是……” 紫竹箫史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位老者笑呵呵的说道;“紫姑!你且先不要说,让我先让赵大侠见一个人,要不然这白衣庵的杀气太重,恐怕无法让我安心坐下去。” 他说着话,抬起手来,向外面招招手,说道:“小友!快进来吧!要不然我可待不住了。” 言犹未了,从门外进来一位青年人,扑向赵雨昂叫道:“爹!” 赵雨昂双手接住,可不是一直让他担心的儿子仲彬吗?他惊喜地问道:“仲彬!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在这里呢?” 赵仲彬说道:“爹!这都是朱伯伯……” 那老人含着微笑,接着说道:“你又违约了!我叫你小友,你应该叫我老友。这伯伯二字岂是可以随便叫的?” 赵雨昂的确是让这种情形,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他望望紫竹箫史,又望望那位含着微笑的老人,再看看握着双手的儿子仲彬,不禁摇着头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我弄糊涂了。” 紫竹箫史微笑说道:“难怪你糊涂,连我也快弄不清楚了。现在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不知道剑神意下如何?” 赵雨昂说道:“箫史有何高见,我是洗耳恭听。” 紫竹箫史说道:“现在时已晌午,白衣庵还有一点素酒,请贤乔梓和老哥哥,一起小酌几杯,借着酒,我将这其中的经过情形,一一说明,以释你的疑团。你们看这样可好?” 姓朱的老者笑呵呵地说道:“紫姑的猴儿酒,是从黄山带到此地,平时难得让我一滴到口。今天沾了他们贤父子的光,我已经垂涎三尺了。我是第一个赞成。”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如此我也就不说客套了。” 紫竹箫史满脸笑容,立即举手肃客,有两位婢女开门带路。 穿过佛堂,绕过天井,来到一间小小的精舍。 里面已经摆设好了酒菜。 酒是盛在一个古拙竹根雕成的酒壶里,四个酒杯,也是盘根竹节做成的,雕刻成盘龙模样,刀法精致,栩栩如生,令人赞赏。 六碟素菜,色香味俱全,斟出酒来,更是有一股香味。紫竹箫史举杯:“先敬你们贤乔梓一杯!表示敬意,也表示歉意!” 她先干了一杯。赵雨昂也干了一杯,一种不曾见过的清香醇味,真是令人有齿颊留香的感觉。 那姓朱的老者,早已经干了杯,啧啧称赞不已。 “紫姑!我只知道这猴儿酒是从黄山带过来,至于是怎么酿制的,我从来没有听到你提起,今日可否请紫姑说明,以增长我的见识?” 紫竹箫史微笑说道:“三巡酒后,恐怕我们急于要谈的,不是这猴儿酒,剑神父子心中急于要解开的谜,是九曲坳的本身。”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千里迢迢,自然不急于这一时,箫史如果要说明猴儿酒的来历,同样的也长了我的见闻。” 姓朱的老者鼓掌说道:“如何!连贵宾也要先听为快了。” 紫竹箫史朝着赵雨昂点点头问道:“是要听这猴儿酒的故事吗?” 赵雨昂当时立即有一分奇怪的感觉,他从紫竹箫史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份严肃和沉重,原本说笑的意味,一点也没有了。难道一坛猴儿酒的酿制,还有什么值得如此沉重的内情不成。 紫竹箫史用手按住那盘根错节的竹酒壶,缓缓地说道:“这猴儿酒不同于其他号称是猴儿酒的酿法,因为我堂兄对于自酿佳酿,颇有心得,我是偷学堂兄的,”说到这里,她自嘲而又有一丝凄凉意味地说道:“这也可以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了。” 姓朱的老者本来是兴致勃勃,此刻却闭口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赵雨昂。 赵雨昂问道:“令堂兄的大名是……” “文天祥!” “啊!”饶是赵雨昂如何老练江湖,遇事沉着,此刻也惊惶失措,慌忙中站起身来,抱拳当胸,惶然地说道:“箫史!请宽宥我,有眼不识泰山……” 紫竹箫史立即拦住他说下去。 “雨昂兄!” “不敢当!万分的不敢当!” “雨昂兄!你错了!你以为我说出这份关系,目的就是在换取你这样世俗的敬意吗!” “箫史请指教!” 紫竹箫史垂目黯然,缓缓地说道:“话真是说来很长,但是我又不能长话短说。” 姓朱的老者说道:“紫姑!你慢慢地说吧!赵大侠他们一定很愿意听的。只是……唉!旧创重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紫竹箫史摇摇头说道:“国破家亡,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雨昂兄!虽然我已经向你致歉过了,但是,我对你父子的歉意,绝不是一声道歉所能弥补得了。” “箫史!虽然我对内情还未能尽然了解,但已经略有所知,请箫史不必在客套上费辞了。” 紫竹箫史点点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娴孙,那是因为我们姊妹都是以孙排行,大堂姊懿孙,二堂姊淑孙……” 说到这里,紫竹箫史黯然流下眼泪。 “可怜她们如今都还随着我欧阳大嫂,以及柳娘、环娘两个侄女,在燕京城里受罪。” 大宋丞相的眷属,沦落到京城侍候宫眷,为奴为仆,亡国之恨,是使人神伤的。 紫竹箫史忽然昂起头说道:“多少人颠沛流离,妻孥离散,辗转沟壑,我文家一家人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现在倒不必去谈他们。” 姓朱的老者插嘴说道:“紫姑!……” “我自幼就喜爱武艺,尤其喜爱仗剑江湖,扫除不平的豪气。那时候我文山大哥有一位朋友,他也是江西吉水人氏,名叫邹沨。” “莫非是名传江湖的小孟尝邹沨?” “他的外号我并不知道,我知道他有许多武林中的朋友。他说我是一个习武的材料,他辗转拜托友人,将我送到南海普陀潮音洞习艺……” “啊呀!原来箫史是南海了心大师的门人。失敬!失敬!怪不得箫史一身绝艺非凡。” “我是愧对恩师的,习艺十五年,因为我心志不专,终于没有学到师门的绝艺。” 赵雨昂忽然问道:“箫史!恕我放肆,文相爷屡次兵败,箫史有没有暗中一伸援手?” 紫竹箫史神情黯然地说道:“雨昂兄!说来惭愧,我文氏门中,也是良莠不齐。我文山大哥囚禁在兵马司的牢里受尽人间活罪,可是我文璧二哥却做了元人的‘江西临江路总管’,但是,我虽然不成才,对于我文山大哥的事业,还是不遗余力;奈何当时的大势所趋,也就是我文山大哥所说的,人心已死,国魂已失,我这一点点微薄的力量,也只能尽尽做一个大宋臣民的心意而已。” 姓朱的老者忽然朗声诵道:“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异南北,一枝向暖一枝寒。” 朗诵到此,不觉放声大哭。 紫竹箫史拭着泪痕说道:“这首诗就是文壁二哥到临江赴任,一位诗人写的。而写这首诗的人,就是这位朱云甫。算起来他是我师叔的再传门人,所以,他称我一声紫姑!” 赵雨昂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朱长兄!失敬!失敬!” 朱云甫带着泪水的脸,说道:“赵大侠不要见笑,自从元人策马中原,民族正气,荡然无存,就像今天大哭一场,都不曾有过。” 赵雨昂拱手说道:“真性真情,益发地令人好生敬佩!”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就当令郎到燕京城内兵马司的土牢房里,去救我文山大哥未成的翌日,我到了燕京,而且我夜探了兵马司。” “啊呀!那正是小儿辈去后,城里到处搜捕刺客,箫史去岂不是正好碰上麻烦么?” “麻烦是有,还不致阻挠了我见不着文山大哥。” “箫史见到了文相爷?” “我才知道我文山大哥对令郎交付了无比沉重的担子,当时我实在觉得不公平。” “箫史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可以试想,大宋朝的臣民,自大奸贾似道以下,有几个是有一颗为国的忠心?大家降的降,逃的逃,把一个锦绣江山,白白双手奉送给了元人。到头来只剩下我文山大哥独力苦撑,勉力维持着民族的气节。但是,他是大宋的丞相,官居极品,他是应该的。凭什么要将这副重担交给贤父子的身上,这岂不是不公平么?” “箫史!你这个看法,我们父子是不敢苟同的!做官的有做官的责任,我们这为民的也有为民的责任啊!” “这是贤乔梓与众不同之处,站在我的立场,我为贤乔梓不平。但是,当我了解到文山大哥的良苦用心,流完他最后的一滴血,用来唤醒国魂。而另一方面,在江湖上能有谁来挑起这副担子,来鼓动风潮,造成时势?因此我又觉得,剑神父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瞒箫史说,原先我也只是一份敬仰文相爷的心意,像他这样大忠臣,到头来引颈受戮,这人间的是非何在?我只是想救文相爷脱险而已。” “后来令郎被我文山大哥说服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被感动的!” “雨昂兄!说实话,我怕你不会同意令郎的意见。” “箫史是说我赵某人,没有这份胆识,挑起这副担子吗?” “名利对你淡薄如此,二十年前你就撇下了剑神的尊荣而归于平淡。” “一个人可以抛下虚荣和名利,但是,他不能抛下是非,抛下曲直。” “千丝银瀑临风小筑,是世外神仙生活,一旦撇下它,再去跋涉江湖,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箫史是一直不相信我们父子的决心?” “我追踪到了千丝银瀑,我看到了玄武门铃刀的败走,我想,这个时候索性给你们父子一些力量吧!真是抱歉……” “于是,你烧了临风小筑?” “雨昂兄!万里江山都已经遍地腥膻,你不会在意那一幢临风小筑吧?” 赵雨昂苦笑说道:“箫史!我虽然比不上古时那些毁家抒难的人,但是,一栋临风小筑,尚不致让我沮丧!只是……” 紫竹箫史立即端起竹杯,说道:“剑神风范,忠义无双,我那关在兵马司的牢房受难的文山大哥,如果他知道所托得人,他应该死而无憾!来!我和朱云甫敬你们贤父子!” 她一仰杯之后,微微一击掌。 从房外进来一位使女,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幅紫红色的丝绒。 使女走到赵雨昂面前不远站住。 紫竹箫史向赵雨昂说道:“雨昂兄!请亲自过目!” 赵雨昂迟疑了一下,用手掀开那幅紫色丝绒,托盘上放置的是一方折叠得好好的纸,抖开纸,上面写的是“一笔虎。” 赵雨昂着实地意外的一惊,他呐呐地说道:“这幅……这幅……” 紫竹箫史说道:“临风小筑一切身外之物,对你剑神来说,虽然会有一阵惋惜,但是那都是可以弥补的,唯独这幅一笔虎的中堂,如果烧掉,是无法弥补的。” 赵雨昂沉吟不语。 紫竹箫史说道:“我用清水湿润,小心地揭下,保存在这白衣庵,但愿有一天,重回千丝银瀑,重建临风小筑,我会亲自将这幅一笔虎的中堂,重新裱好,专程送上。” 赵雨昂说道:“不用说,那位斗笠遮面的人……” 紫竹箫史说道:“是小婢侍云。因为我觉得排帮的基层分布很广,真正起事,或者真正影响人心,就远比那些名门大派有实用得多!没有想到我们是……” 朱云甫呵呵笑道:“紫姑!你和赵大侠是英雄所见,赵大侠门大公子已经前往排帮。” 赵雨昂忽然问道:“朱长兄!有一点我还有不明之处……” 朱云甫微笑道:“九曲坳我朱某的戏言冒犯,谨此赔罪。” 紫竹箫史叹口气说道:“按说这是很不应该的,我们对雨昂兄的人格气节,还信不过么?罪过!罪过!不过这样也好,一切名利尊荣,甚至于亲情的胁迫,雨昂兄丝毫不为所动。这样的完全人格,使我们觉得文山大哥将来死后有人了。” 赵雨昂默然,他在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这时候赵仲彬忽然问道:“爹!梅城赠骡的事情,是不是也是紫阿姨安排的呢!” 赵雨昂一皱眉,正要说“紫阿姨”称呼不当。 紫竹箫史一惊,问道:“雨昂兄!梅城赠骡是怎么回事?” 赵雨昂顿了一下说道:“这么说来,箫史与这件事没有关联。” 朱云甫说道:“换句话说,贤乔梓的行踪,除了紫姑知道之外,还有别人,这未免太过神奇,会是谁呢?” 赵雨昂忽然问道:“箫史久历江湖,见多识广。朱长兄自然也是博览人间。二位可知道谁有两匹神骏的青骡么?” 紫竹箫史闻言一惊问道:“雨昂兄!你是说两匹极其神骏的青骡么?” 赵雨昂点点头道:“这两匹青骡,真正是人间的异种,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箫史如果知道这两匹青骡的出处,就可以知道跟踪我的人是何来路了。” 紫竹箫史望望朱云甫。 朱云甫摇摇头。 紫竹箫史沉重地说道:“像雨昂兄所说的两匹青骡,如果是为江湖人士所拥有,那不会不知道的。道理很简单,就如同你雨昂兄拥有一柄鱼肠宝剑,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赵雨昂问道:“如此说来,青骡不是江湖人物所有,追踪我的人就不是江湖人物了?” 紫竹箫史说道:“像这种神骏逾常的坐骑,不是江湖名人所拥有,那只有一个地方才有。” 赵雨昂问道:“什么地方!” 紫竹箫史说道:“燕京城里御马厩。” 七 白衣庵是一个清静没有一丝人间的尘嚣的地方,如今却弥漫着一股杀气。 白衣庵没有比丘尼,只有紫竹箫史也就是大宋相国文天祥的堂妹文娴孙,和她的六位婢女。 朱云甫是紫竹箫史这次回到莫干的途中,特地邀请前来九曲坳,共商大计。 对于紫姑,朱云甫可能年龄比她还大出许多,但是他敬畏有加。他不敢住在白衣庵,只是在白衣庵的外围,用竹子搭了一间人住的乌篷,他自称是“今之有巢”。 现在六位婢女都是一式紧身衣袂,手执长管铁箫,腰佩镖囊,分站在九曲坳的进口处。 赵雨昂父子,紫竹箫史,以及朱云甫依然坐在精舍里饮竹青茶。 朱云甫用手指敲着额前说道:“紫姑推断这两匹青骡是来自御马厩,当然是不错的。元人派出高手前来追踪,也自是有他的道理,但是,他如何能追到莫干山的九曲坳?” 赵雨昂说道:“当时我为了避免路上的麻烦,中途撇下青骡,恐怕他们有意追踪,也无从追起。” 赵仲彬也接着说道:“我们一路之上,从没有遇到过麻烦,平平安安地到了莫干山。” 紫竹箫史说道:“仲彬贤侄!你说的沿途没有遇到麻烦,那正是他们追踪得很顺利的迹象。” 赵雨昂说道:“箫史……” 紫竹箫史微笑说道:“雨昂兄!你千万不要介意,我无意说你被人跟踪,竟然不觉。我是说,他们要盯住你们贤乔梓,是必然的。他们不但有高人,而且,人多不容易被你们发觉,沿途交换,他们又绝不来打扰你,你何从发觉呢?君子可以欺其方的啊!” 赵仲彬问道:“紫姨!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紫竹箫史毫不考虑地说道:“刨根!他们要从你们贤乔梓的身上,刨出他们所需要的根!” “紫姨!我还是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元人占据了中原,他最怕的就是人心不服。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文山大哥投降的原因。” 朱云甫接着说道:“反过来说,这也就是文相爷决心以死报国,唤醒人心的主要用意,只要人心不服元人的统治,无论元人有多强的兵力,还是保不住他们的江山。” 赵仲彬点点头,但是他接着问道:“这与紫姨刨根的说法,有什么关联?” 朱云甫说道:“有关联。任何能鼓动人心的人和事,他都要把他消除,而且要彻底消除。你们贤父子是与文相爷接触过的人,他要从你们身上找到一切有关系的人,再予一网打尽。” 赵仲彬啊了一声说道:“我和大哥离开燕京城,沿途没事,可是一到千丝银瀑,就有人跟着露面了。爹说过,元人会打猎,他要找到最重要的猎物,也就是紫姨所说的刨根。” 赵雨昂说道:“箫史!我很抱歉,我们将为九曲坳带来了麻烦。” 紫竹箫史摇摇头说道:“雨昂兄!如果你不是心存客套,那就是你一时的误解了。就算你不来到九曲坳,此地迟早也难得清静的,何况你来,是我用一把火将你父子烧来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除非我们不再记住国恨家仇,除非我们甘心做鞑子的奴隶,否则,即使他们不来找我们,迟早我们也要去找他们。要不然,即令是我文山大哥溅血柴市口,唤醒了国魂,我们不去制造时势,又有何用?” 她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紫竹洞箫,感慨万千地道:“如果我真的想过清静的日子,我不会离开潮音洞。” 她倏地一回头:“雨昂兄!如果你真的要过清静的日子,你就不会让仲彬和他哥哥远去燕京,冒险去到兵马司。” 赵雨昂点点头说道:“谨领教!” 紫竹箫史说道:“走吧!如果我们不忍心让九曲坳白衣庵溅血横尸,那就出去迎接他们罢。” 赵雨昂让紫竹箫史走在前面,他和仲彬跟在身后,朱云甫握着折扇,紧跟在后面。 剑池的瀑布依旧,水声如雷,飞珠如雾,偏西的阳光,透过竹林,为剑池描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除了飞瀑雷声,周遭听不到任何声音。 赵仲彬刚要说话,赵雨昂轻轻一拉他的手,这时候一行七八个人,从树林中出现。 为首的是一位中年书生,青衫飘逸,一表人才,紧跟在后面的是劲装打扮的中年汉子,手里握的是铁尺。 殿后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疏落苍髯根根见肉的老者。 朱云甫低声说道:“紫姑!来的人似乎都是精挑细选的。” 紫竹箫史随意地问道:“认识吗?” 朱云甫说道:“认识三个人。那两个握铁尺的,是当初临安名震大江南北的神捕,铁面双彪。” “还有一个?” “殿后的老头,是长白之熊,本人姓熊,名字不知道,当年曾以一根白蜡杆子南下关内,使得少林三大长老之一的净心长老,败了两招。” “不用说,走在前面的人,功力更高了!” “紫姑!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你应该知道南海神功。” “紫姑!我是说……” “不要说了。我生平最恨的是投降叛逆的人,这种人多一个活在人间,就是人的多一分耻辱。待一会儿只要一动手,你先把那两个什么彪的神捕,替我放倒他!” 紫竹箫史昔日性烈如火,如今此刻已经略见一斑。 来人走到相距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下来,前面的中年书生,伸手指着赵雨昂说道:“你就是赵雨昂吗?” 赵雨昂正要上前答话,紫竹箫史抢上前一步说道:“看你这身穿着,似乎像个读书人,怎么说起话来,是如此的粗鄙不堪?” 对方问道:“你是什么人?” 赵雨昂说道:“箫史!他既然冲着我来的,就让我接着吧!何必要跟他生闲气呢?” 他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正是赵雨昂,尊驾有何指教?” 来人说道,“听说你曾经赢得剑神的名号,可惜那时节我人不在中原,否则哪有你的份?” 赵雨昂微笑说道:“尊驾就是为这件事前来莫干山的吗?” 对方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先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曾经被别人推举为剑神,你就可以凭这点名气,要在武林中纠众造反!告诉你!你如果要有这种想法,那你就是在自寻死路。” 赵雨昂淡淡地笑着问道:“可以请教尊姓大名吗?” 对方说道:“胡守疋。” 赵雨昂说道:“胡兄!你方才说的话,我有两点听不明白。” 胡守疋问道:“你有什么不明白?” 赵雨昂说道:“胡兄方才说到我要在武林中纠众造反。这一点我就不明白,我要造谁的反?” “你要造当朝的反!” “当朝是什么当朝?” “赵雨昂!你是在向我挑衅!” “胡兄!我是在讲理。听你胡兄的姓氏,和你说话的口音,你不是鞑子。你应该是大宋的子民。今天大宋朝没有做什么错事,老实地守住江南半壁江山。鞑子仗着兵强马壮,欺侮大宋朝太后年老,皇上年幼,灭了宋朝社稷,造反的应该是元人鞑子。我们就算是有心恢复宋室江山,那也是做臣民的本份,怎么说是造反?尤其这话从你胡兄口中说出来,更是无父无君,岂不是叫我听不明白么?” 胡守疋听了大怒,气得哇哇大叫。伸手接住从后面递过来的一柄宝剑,呛啷一声,拔剑出鞘。 赵雨昂摆手笑道:“胡兄!说句不客气的话,像你这样粗鄙不堪的人,居然穿着宋朝儒服,真是不伦不类。尤其像你这种人,心浮气躁,怎么可以击剑,岂不是笑坏人的事吗?” 胡守疋大吼一声,摆剑就冲过来。 这时候铁面双彪两人双双摆动铁尺,抢在前面,说道:“请首领息怒,待属下前去擒下赵某。” 赵雨昂咦了一声说道:“首领?什么首领?鞑子又换了头目了吗?” 铁面双彪的名字分别是陈文彪和马飞彪。当时陈文彪说道:“赵雨昂!你休要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胡太人是当今宰相面前的红人,职位是巡回督察使,是我们的首领。” 赵雨昂笑笑说道:“怪不得你们投降变节,原来元人乱七八糟为你安一个官儿名字,你就连自己祖宗三代都不要了。” 朱云甫这时候抢上前说道:“赵大侠!这两块货紫姑指定要我收拾,你就让吧!” 铁面双彪当年在临安算得上是人物,他们果然也有两下子,这种情况之下,没有动气,只是横着铁尺,摆开门户,准备拚斗。 朱云甫知道紫竹箫史方才那句“南海神功”四个字,是给他一个警惕。朱云甫虽然不是南海嫡传,但是他从小受教于师门,几十年的磨练,他今天不能给南海一派丢人。 他刚一迈步,身随着闪电一旋,从两人当中一闪而过,手中的折扇,分别攻出四招,完全是判官笔的招式,敲向双彪的穴道。 铁面双彪成名临安,当然不是弱者,身形一晃而闪,一分即合,两根铁尺,分击朱云甫的后脑与对口大穴。 朱云甫存心不打算久拚,他在攻出四招之后,等到两根铁尺刚刚递到,他连头都不回,折扇独演一招“苏秦背剑”,向后一伸、一掠,“唰”地一声,两尺长的折扇,倏地打开,二十四根扇骨,突出两寸余的雪亮小刀,只听见啊呀两声,鲜血飞溅,两根铁尺掉在地上。铁面双彪的右手,齐腕而断。 朱云甫的身形快极了,就地一个倒翻,拔起一丈多高,手中折扇挥出一阵厉风,厉风中夹着两点亮光。 名震临安的铁面双彪,每个人的咽喉上,插着一支雪亮的扇骨。一线鲜血,直射出来。 铁面双彪倒在地上,在他们还没有闭眼断气以前,朱云甫用折扇指着骂道:“不忠不义之人,这样的死,已经是太便宜你了。” 骂声未了,铁面双彪几乎是同时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拔出扇骨,鲜血涌出,人立即死去。 胡守疋似乎没有生气,只是回头对长白之熊问道:“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铁面双彪?是临安的神捕?” 赵雨昂接着说道:“胡兄!你太不了解你这两位属下,他们的确是临安的神捕。至于为什么一上手就丢掉了性命,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对手太强。最重要的还是他们觍颜投降,内心有愧,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赎罪。” 胡守疋怒气突然消失无踪,他手握着剑,凝视着赵雨昂,伫立在原地不动。 紫竹箫史轻轻地说道:“雨昂兄!有一种看似粗鄙的人,他在拚命搏斗的时候,细腻而阴毒。” 赵雨昂抱拳拱拱手说道:“箫史指点得极是,他能从暴躁如雷,嚣张跋扈,一下子突然凝神敛气,说明他的内修功夫,已经到收放自如的地步,这是练剑人的上等火候。我绝不会轻视。” 他的话,说得很低,但是,立即提高声调,转过身去,面对着胡守疋,说道:“箫史所说甚是,对于这种肤浅幼稚,不知天高地厚的无格小人,是我们习武人的耻辱。给他一次教训,如果他知所悔改,还则罢了,否则的话,他再也得不到后悔的机会了。” 他空扎着一双手,从容不迫地望着胡守疋说道:“姓胡的!你出剑吧!” 赵雨昂这种表情和他的一番话,就对手而言,那真是无比的侮辱。 他期待中的胡守疋暴跳如雷,结果他失望了。 胡守疋脸色板着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着赵雨昂,没有说话。 赵雨昂扬着手说道:“练武的人,内圣外王,缺一不可。姓胡的!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练剑?即使你勉强练来,也断然没有收获。临安的两位神捕,铁面双彪成了血面双狸,他们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胡守疋似乎很能沉得住,对于赵雨昂的话,充耳不闻。他上前半步,左脚横,右脚直,半丁半八,宝剑斜搭在左手食中二指,气定神闲,和刚才说话时的形象,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直等到赵雨昂说完了话后,才缓缓地说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当年浪得虚名的剑神。” 赵雨昂笑了笑。 胡守疋继续说道:“一个曾被人推崇为剑神的人,他应该知道练剑的要件,首在动心忍性,你那些话,如何能使我气浮神躁?不要枉费心机,凭真本事来见个真章吧!” 他瞄了一下赵雨昂的双手。 “我知道你空着双手,仍有所恃,那我就不客气了。” 左手捏诀一引,右手宝剑平伸而出,一招平淡无奇的“长虹贯日”,伸指向赵雨昂的心房。 赵雨昂当然了解,这招起手,会有无限变化的急攻,他只向后退了两步。 胡守疋前伸的宝剑,突然一挽剑花,旋出碗口大小的光芒,人向前面闪电跟进,剑花罩住了赵雨昂的面门。 仅只这么一招,就真正做到了“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俨然是击剑的正宗大师。 赵雨昂身子倏地向后一仰,忽又向右一个急旋,右脚跟作轴,微一使力,人像一支斜地里射出的箭,劲弹而出,正好带住一棵竹子,倏又一弹而回。 胡守疋原式不变,直冲向前,只听得咔嚓,一连三棵巨竹,应声而断,连枝带叶倒下来的时候,正好拦在赵雨昂和胡守疋之间。 胡守疋快速地一连三招一式,俱已落空,他只稍停一下,立即迈步踩着倒在地上的竹子,直逼过来。 他每一落脚,只听得劈哩啪啦,脚下饭碗粗细的竹子,都成了碎片。 赵雨昂突然朗声发话说道:“胡兄!阁下剑术内功,都是一等高手,但是,如果说就凭阁下这等身手,想把赵某人解送回京,恐怕你还办不到。这一点,想必阁下自己也会知道的。” 胡守疋没有答话,继续地缓步向前。 赵雨昂说道:“还有一点恐怕是胡兄所没有能够想到的,你空手回去,何以交代?知道吗?不管你做了多大的官,在鞑子的面前,你仍然是奴隶。……” 胡守疋一语不发,手中宝剑一顺,劈、刺、削、剁,一连四招四式,如同洒起银花朵朵,扑向赵雨昂。 赵雨昂腾空一跃,穿身飞出剑光之外,飘落在七尺开外说道:“胡兄!我已经徒手让你两抡攻招,为的是跟你说这些话。只要你摆脱鞑子,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炎黄世胄好男儿。胡兄!主人和奴隶,只是在你一念之间。” 胡宁疋没有作任何理会,手中宝剑分花拂柳,绵绵攻来。 赵雨昂一侧身,闪开一招“懒龙摆尾”,右手突然一振,剑丸一弹而伸、一抖而直。盘步、磨肩、回肘、翻腕,柳叶剑刃,带起一阵轻微的呼啸,还击了一招“流云出岫”,凌厉无比地攻向对方中盘。就在这一招还击开始,两人每出一招,剑刃都在呼吸之间,任何一个瞬转,都可以造成血流五步的惨烈场面。 看得赵仲彬浑身冷汗,眼花缭乱。 朱云甫看得十分凝神,但是他的口中喃喃地说道;“赵大侠手里应该有一柄宝剑。” 道理很简单,因为赵雨昂手里握的是一柄宽如柳叶、软如柳条的剑丸,在声势上就弱过胡守疋的宝剑,而剑丸的使用,在于灵巧,耗费内力太多,长期缠斗,非常不适宜。 一紫竹箫史站在一旁,注意力一直放在赵仲彬的身上,她从他身上仔细了解真正的父子亲情。对于两人的拚斗比剑,反而没有去注意。 一转眼十余招过去,胡守疋斜削一剑“沾衣拂袖”,左脚进步,右脚斜身,宝剑又快又潇洒地削向赵雨昂的丹田小腹。 赵雨昂原地不动,一吸丹田,以一寸之差,让开剑锋,就在这一刹那间,胡守疋的右手一沉腕,剑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上一挑。 这一招变化太快,也太下流,没有一个高手会轻易攻击别人的下阴。 赵仲彬哎呀一声,几乎要伸手掩面,不忍目睹。 赵雨昂说时迟,那时快,手中剑丸向下一落,剑身突然软如棉,缠住对方宝剑,几乎就在对方剑光上挑的同时,只听得赵雨昂一声断喝:“撒手!” 呼地一声,对方宝剑果然应声飞出,在西映的阳光中,闪耀出一阵光芒,宝剑飞得很远,落到竹丛中去了。 胡守疋握着右手,鲜血从左手握住的指缝中,滴落下来。 胡守疋的脸色是苍白的。 紫竹箫史淡淡地说道:“雨昂兄!并不是我嗜杀。对于投降变节,认贼作父,助纣为虐的人,杀无赦!” 她缓了一口气,看了赵雨昂一眼。 “我知道,雨昂兄昔日仗剑江湖,还从来没有在剑下要过人命。再说,凡事能存一份仁心,总是好事。但是,我们将来所面临的大责重任,总得在天下人的心中,立下一个原则:悔过投诚,既往不究,执迷不悟,必杀无赦!” 赵雨昂没有答话,他手中的剑丸忽然举起,挺得笔直,缓缓向前伸出。 胡守疋突然退后两步,双手抱拳口称:“赵大侠!我认输了,从此我遁迹山林,再也不替元人做事了。” 赵雨昂叹了一口气,剑丸一软,手肘回收。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有人吼叫一声:“好一个贪生怕死的东西!” 人影一闪,手中持的白蜡杆子宛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怪蟒,直扑而来。 胡守疋断没有想到自己人会来袭击。 更重要的一个习武的人,丧失斗志,心神分驰,比一个普通人还要迟钝。 眼看着这根白蜡杆子就要捣向后心。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刹那间,赵雨昂人从地上一弹而起,闪电扑到,手中柳叶剑丸,直化作一缕寒光,迎向白蜡杆子。 就在这同时,赵雨昂嘿气出声,大喝一声:“断!” “咔嚓”一声,白蜡杆子断了五寸。 但是,余势未衰,仍然直冲向前。 赵雨昂身形已落,正好贴在胡守疋的身后,只见他左脚高挑,上身微仰,巧妙而又及时的踢出一式“魁星踢斗”,准确无比地踹中白蜡杆子,只听得“铮”一阵嗡声,白蜡杆子被踢得飞开,几乎脱了长白之熊的双手。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震惊了长白之熊。 白蜡杆子是一种十分霸道的兵器,类似六十八般兵器中的大枪,枪为百兵之主,白蜡杆子除了没有枪头,比枪更难缠,而且比枪更长,不容易被削断。 赵雨昂用柳叶剑丸削断了长白之熊的白蜡杆子,显然不是剑利,而是他深厚无比的内力,在那一瞬间的爆发,即使是用一张纸,也可以斩断一根棍子。 长白之熊稳住了浮动的脚步,握着断了一截的白蜡杆子,怔住在原地。 赵雨昂收回剑丸,正声说道:“我无心伤害你的兵器,因为急切之间,我为了不让你伤害到胡兄……” 长白之熊立即冷笑说道:“不必解释,江湖上成者王侯败者贼,谁的本领高,谁就是大爷。现在你也不必假惺惺,你要怎样?你可以说,做不做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不是胡守疋,我的脊梁不像他那么软。” 赵雨昂说道:“熊兄!你开口江湖,闭口江湖,其实江湖重的只是一个理字。有理天下去得,无理寸步难行。我今天拦住你熊兄对胡兄下手,也无非是个理字。” 长白之熊冷笑道:“我说过,现在你是赢家,只有你说的,没有我说的,想必你要说出一套来,你尽管说。” 赵雨昂说道:“我要跟你谈的是你方才骂胡守疋兄贪生怕死四个字。” 长白之熊“哦”了声,显然赵雨昂说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顿了一下。 “我在听。” “什么是贪生怕死?” “我说了,我在听。” “在应当死的时候,不敢死、不愿死,这才叫做怕死。举个例子来说吧!大宋朝亡了,那些在朝廷里做大官的人,既不能力图恢复大宋朝的江山,就应该以死报国,以谢国人。可是却有些人投降变节,屈膝求荣,这些人才叫做贪生怕死之辈” “你扯得太远了!” “不远,胡守疋方才败在我的手下,不是他的剑术不精,而是他没有料到我的柳叶剑丸,可以坚硬逾钢,也可以柔软如棉,就因为这样的一瞬疏忽而败下来。” “习艺不精,怨不得别人。” “即使如此,也不致于就要以命相偿。” “人在江湖,自要刀头舔血讨生活,打不过人家,就要丢命。” “错了!就因为江湖上大家都有这种念头,所以,一股暴戾之气,充满了江湖,动辄流血五步,横尸两人。有道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可以这样轻蔑生命?” “这且不说,还有别的。也就是你所说的,当死不死,就是贪生怕死!” “是这样吗?还有什么理由说他当死而不死?” “他有愧职守,对不起主子。” “他有亏什么职守?对不起什么主子?” “姓赵的!你是明知故问。朝守疋是我们这班人的首领,在朝廷算是大官……” 赵雨昂就等着对方这句话,他立即哈哈笑道:“熊兄!你威震长白,名播中原,为何如此不明事理?元人入侵中原,牧马江南,是一种难容情理法的行为;宋朝母老子幼、佞臣弄权,丢掉江山,也不应该让一群没有文化的鞑子来霸占!胡守疋兄是位高人,他一时不察,为鞑子效命,如今一蹶之创,使他觉悟,而你熊老哥,居然责他不能为元人效死,这岂不是自己不明,反而责人以过么?” 长白之熊翻了翻眼睛,没有说话。 赵雨昂继续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是,死有得其所、得其时,也就是说,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人同样是死,轻重就有如此大的差别。为什么?就看死得有没有道理!” 长白之熊缓缓放下手中的白蜡杆,站在那里,默然没有说话。 赵雨昂说道:“熊老哥!我可以告诉你,像大宋丞相文天祥……” 长白之熊忽然接着问道:“文天祥怎么样?他投降了吗?还是他已经死了呢?” 赵雨昂说道:“文相爷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相国,是炎黄世胄的好男儿,他怎么会投降变节!尽管元人怎么样用荣华富贵来引诱他,他也不动心。他现在被关在牢里,准备从容一死,他这样的死,才是重于泰山!” 长白之熊问道:“你怎知道这样详细?” 赵雨昂说道:“我们生活在武林的人,最重要的是消息要灵通。” 长白之熊说道:“说你消息灵通,知道文天祥关在燕京牢里没有死,这是可能的,不过凭什么你知道文天祥漠视富贵荣华,而且要从容一死呢?特别是这‘从容’两个字,分明是你杜撰的神来之笔。” 赵雨昂笑笑说道:“熊兄台!你的心思很细密,但是你的疑心也太重。” 长白之熊说道:“你且不要说我,你说说看,凭什么你能知道文天祥准备从容一死?” 赵雨昂说道:“文相爷是我心中最崇敬的一位大忠臣,当我得知他被囚禁在燕京城里,我就动了救人之心。我觉得让这样一位大忠臣,落得柴市口受戮,天理何在?因此,我派我的两个儿子前往搭救。” “结果失败了?” “没有。我的两个孩子没有失败。” “可是文天祥并没有救出来。” “那是文相爷自己不愿意离开。” “你这种话,能让人相信吗?”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麻雀怎知鸿鹄之志,你如何能了解文相爷的伟大!” “你不要拐弯骂人。” “文相爷亲自告诉我的孩子,大宋之亡,是亡于人心涣散、国魂丧失。皇太后下诏勤王,竟然没有一人一骑挺身而出,国家养士三百年,竟有这样的人心,不亡何待?” “这与文天祥有关吗?” “文相爷他最后报答朝廷的,便是以大宋丞相之尊,洒血柴市口,他的从容就义,就是要告诉全国百姓,死不是可怕的,为了救亡图存,牺牲性命,谋求后世子孙之福。” “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杜撰胡诌?” “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话是真实的?” 这时候赵仲彬在身后叫道:“爹!孩儿这里有一件东西,爹可以拿给这位熊叔叔看看,以兹证明。” 他从贴身处,取出一幅折叠得十分仔细的布幅。 赵雨昂说道:“对了!小儿辈在兵马司向文相爷告辞时,文相爷曾交给小儿一卷布轴,我们把他折好随身携带。” 他抖开这一幅污秽不堪的长布幅,宽一尺、长三尺,上面写着字。 赵雨昂指着这幅布说道:“文相爷为何能从容就义,视死如归?这首正气歌可以说得非常清楚。” 紫竹箫史忽然大哭。 赵雨昂说道:“九曲坳白衣庵的女主人,正是文相爷的令堂妹,手足情深,忍不住要痛哭失声。文相爷以他的一死,唤醒国魂,启导人心。而小儿等带回文相爷口谕,要我等在江湖上纠集人心,同为驱逐鞑虏而献身。” 他说至此地,顿了一下,双手背在身后,昂起头来,缓缓地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他停住向长白之熊说道:“我告诉你这一段经过,有两个用意,第一、让你了解人的死并不可怕,但是死得有价值才对。” “就像文相爷这样!” “熊兄台!你说什么?” “我说要像文相爷!”这“相爷”二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对!对极了!” “第二呢?” “第二、你们来到莫干九曲坳,为的还不就是追踪摸底吗?我已经完全告诉你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看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么办!” 长白之熊突然挥舞起白蜡杆子,快如疾风闪电,将同行的还有三四人,一一击倒。 因为白蜡杆子前面被削断了几寸,尖利如枪,这几个人都是捣中当胸,一杆穿透,鲜血喷出如雾,当时就死在现场! 赵雨昂吃惊问道:“兄台!你这是……” 长白之熊说道:“这四个人才是真正的首领,是元人派来的,还不是为了不信任我们。杀了他们表示我的心迹。” “兄台!” “我是山林野人,真好比是山上的一只熊,偶尔来到关内,也曾会过一些武林高人,因此,滞留下来,一时没有回到关外。这时候,元兵进兵江南,我亲眼看到,宋朝的官员,个个贪生怕死,变节求荣,我觉得这样的无耻朝官,不亡是无天理。我看不起宋朝,甚至我敬佩元人,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经由友人的推介,我被孛罗所罗致。” “可是你现在……” “赵兄说的对极了,宋朝的亡是亡在人心的涣散,元人除了兵强马壮,实在不是一个久治天下的朝代。文相爷的忠贞、决心、远见,都使我感动极了。但愿我也能够为这桩大业尽一份绵薄。” “熊兄台!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错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驱逐鞑虏是一件长远的大事,有道是:大海纳涓流,所以,我虽然是小人物,希望也能有助于这桩大业的早日完成。” “熊兄!我要再说一遍,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也要再说,我是个小人物,但是,我有改过的勇气,知道错了,立即改正,绝不犹豫。” 赵雨昂感动地拱拱手说道:“熊兄台如此明辨是非,不但令人钦佩,而且也为我们坚定极大的信心,如果武林中的人,都能像熊兄台这样,驱逐鞑虏,复我华夏,虽然不是指日可待,必有成功之日。熊兄!我们真是感动得很。” 长白之熊又接着说道:“说到这里,我也明白了赵兄的用意了!胡守疋兄如果为了元人而死,那才真正是轻如鸿毛了。还是我愚昧所致!胡守疋兄,请多包涵。” 他拱拱手,忽然撅断白蜡杆子,说道:“各位!再见了!” 赵雨昂急忙说道:“熊兄台!你我正好叙叙,为何急于离去?” 长白之熊说道:“离开关外,已经数载,早就应该回去,却是一直滞留。如今我已经知道今是昨非,我就一刻也停留不住。回到关外,我要到处奔走,中原的事,虽然我们不应该插手,如果我们能纠合一批志同道合之士,进入中原,为诸位效力,也算是替人间正义尽一份心意。” 赵雨昂闻言大喜,拱手说道:“能得到熊兄台的鼎力相助,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我就不留熊兄台,但愿再见面时,驱逐鞑虏,已经风云早动,九州相同。” 长白之熊上前紧紧握住赵雨昂的手,紧紧地,半晌,他迈开大步,刚一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赵兄!令郎能深入燕京,进入兵马司去营救文相爷,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虽然元人目前严密隐瞒,终会纸包不住火,迟早要传遍武林,对于纠合人心,是有很大帮助的。对于这件事,我真是感佩极了。”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布包,交给赵仲彬。 “老贤侄!这点小东西,代表我的一点心意吧!但愿后会有期。” 赵仲彬赶紧单腿跪下,双手恭敬接住:“多谢熊叔叔!” 长白之熊就这样走了。 剩下的胡守疋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这时候他才拱手向赵雨昂说道:“惭愧得很!” 赵雨昂说道:“胡兄!人没有不犯错误的,老实说,元人入侵江南,临安城破之日,多少达官贵人觍颜事敌,气节二字,早已荡然无存,多少人对这种情形,失望透顶,大宋朝的江山丢得一点也不冤枉。有这种想法的人,十分普遍。” 胡守疋说道:“还是那句话,惭愧得很。今天得知诸位为文相爷的正气所感动,为光复大业而献身,越发的令我惭愧!但愿我能有赎罪的机会。” 赵雨昂说道:“胡兄!临崖勒马,是有大智慧的人,我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不是赎罪,而是为光复华夏的大业尽力。” 胡守疋说道:“敝派在苏锡一带,门人众多,如能获得掌门人的承诺,那又是一股力量的生根!” 这时候紫竹箫史说道:“胡兄的剑术造诣极为精湛,堪称为当今武林击剑的一流高手,与赵雨昂兄可以说是不分上下。由于柳叶剑丸的特殊,才有一招之失。” “惭愧!惭愧!” “敢问胡兄是属于哪一个门派?” “两仪门。” “两仪门?两仪门?”紫竹策史口中喃喃重复了两遍。显然对于这样一个派别,还不曾听说过。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派别里,居然能调教出这样一个杰出的击剑高手,叫人意外。 常言道:“三年出一个状元,十年调教不出一个戏子,二十年培养不出一位杰出的击剑高手。” 江湖上名门大派每一派别都想培养出武林第一的高手,但是,谈何容易。一个杰出的高手,是集许多条件于一起的结晶,如:天赋资质极佳,本人用心苦练,本门特殊武功,师门教导得法,以上四项缺一不可。 因此,多少年来,武林中高手层出不穷,可是杰出的高手,风毛麟角,难得一见。两仪门是如何能有这样杰出的人?如果胡守疋能在心性修养上更上层楼,他的成就更不止于此。 朱云甫在江湖上是见多识广的人,他也怔住了。 胡守疋说道:“两仪门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但是如果提到孤心剑,知道的人就多了。” 朱云甫“啊”了一声立即说道:“孤心剑!是江湖上独立特行的一个门派,不大过问江湖上的事,而且身份也很隐秘。” 赵雨昂接着说道:“胡兄!能有这番心,也就值得我们高兴的了。但不知今日之事,胡兄回去之后,可有牵累?” 胡守疋摇摇头说道:“我是不会回燕京的了,今日一别,再见面时,但愿风雷已动,在跃马横戈的时候,我们并肩携手吧!” 他刚一拱手,转过身来,停住了脚步,却又转面对大家说道:“两仪门也好,孤心剑也好,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在江湖上没有信誉,因此,今天我在各位面前所说的话,大家也不一定会相信我。” 赵雨昂立即说道:“胡兄!你这句话,是让我们听起来不舒服的。你我之间,是一种良心的契合,是一种道义的交谊。两仪门能为驱逐鞑虏尽一份心,我们感激、我们兴奋。如果不能,我们也没有任何怨言,因这种事是不能有任何勉强的,你说,我们如何能不相信你呢?” 胡守疋笑笑说道:“还是让我为大家立下一点保证什么的呢?或者为大家留下点证据呢?” 大家感觉到胡守疋说话有些古怪,这时候还是赵雨昂发现,山下又有人来了。 一行上来露面的四个人,双方刚一对面,就停住了。 四个人是一式的装束,青布衣,黑排扣,拦腰扎着一条宽黑布带,脚下一式爬山虎的薄底快靴。左腰都是系着一式的腰刀,云头、弯把、弧形吞手、铜佩饰,擦得雪亮。四个人的年龄,都在三十上下。 双方如此一当面,来人说话了:“胡头儿!这是怎么回事呀?” 胡守疋笑笑说道:“从你们对我的称呼之中,就可以看出,我这个巡察首领在你们心中有多少份量,跟一个县衙门的衙役一样。” 来人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张弘范?你还是文天祥?给你一个虚名让你办事,已经不错了,你想干什么?” 胡守疋凄凉地笑了一笑,回过头来对赵雨昂说道;“我真蠢!不是你们提醒,我以为我是什么?现在我才了解,主子与奴隶的分别。异族统治,奴隶的地位,就什么都没有了。” 赵雨昂问道:“他们是……” 胡守疋说道:“他们是孛罗手下的一批亲信,派在我们这里当监督,任何汉人,做任何官,少不了有这种人跟在身边。他们精通汉语,武功都十分了得。” 来人立即说道:“胡头儿!看样儿你这次来,没有办妥事。” 胡守疋沉着脸色说道:“叫我胡大爷!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叫我头儿?” 来人冷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汉人是靠不住的。” 四个人几乎是同时拔出腰刀。 刀泛蓝光,显然是喂了毒的。 四个人动作非常的熟练,各走一边,朝着胡守疋包围过来。 这时候突然人影一闪,赵仲彬飞身掠到胡守疋的面前,手里捧着胡守疋所使用的宝剑,恭身说道:“胡叔叔!” 胡守疋苦笑了一下,伸手接过宝剑后掉头对赵雨昂说了一声:“惭愧!” 赵雨昂拱手说道:“原因我已经说过,胡兄若要梗于心怀,我们以后如何还能共生共死?” 胡守疋捧剑在手,用手拭摸再三,似乎对当前的情况,根本视若无睹。 四个人四柄腰刀突然同时从四面发起攻击。 四个人的身形都快极了,四柄腰刀挟着啸声,来势极为凶猛。 行家出手,落眼便知。这四个人如此一扑,立即可以看出,他们身手十分了得。 胡守疋临到四个人扑近的那一刹,突然弹起,从四柄弯刀的夹攻当中,冲天拔出,落身到四个人围攻的圈外。 这四个人果然不是弱者,一扑落空,腰刀一收,四个人扑地大旋风,闪电向内背靠拢住,倏地向外一分,忽又飞快地向一点集中,四柄刀几乎是凝聚成一点,冲向胡守疋。 就在快要刺到胡守疋的身旁时,忽地又四个人一分,四把刀,划成四个弧,将胡守疋罩住。 变化快,出刀准,都在说明四个人合击的威力,非比寻常。 说时迟,那时快,胡守疋的宝剑一掠而出,身形直如大鸟,飞扑而旋,只听见一阵哎唷哎唷之声,四个人倒了两个,四柄腰刀,都撇在地上,每个人的胸口都留下一个洞,在冒着鲜血。 胡守疋从地上拣起剑鞘,缓缓地纳剑入鞘,双手抱剑拱手,说道:“对不起!污秽了九曲坳。再见!” 他走了,走得很快,连头也没有回。 面对着遍地尸体狼藉,赵雨昂说道:“萧史!真抱歉!九曲坳本是一片净土,却因为我们父子带来了麻烦和困扰。” 紫竹箫史微微笑道:“大好的江山都沦为鞑子的铁蹄之下,又何在乎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再说,我在九曲坳白衣庵,绝不是逃避,只图个人的清静,果然如此,我能对得起我大哥吗?我倒觉得雨昂兄今天对于问题的处理,给我以极大的启示。” 赵雨昂拱着手连称“不敢”。 紫竹箫史说道:“不瞒你们说,我的为人想必也都略有所闻,说好听一些,是嫉恶如仇,说得真实一些,脾气太过暴躁……” 朱云甫插嘴道:“紫姑!国破家亡,谁的脾气也都好不了。”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脾气暴躁,动辄杀人,对已破的国、已亡的家,又有什么好处?唉!个人的喜怒哀乐,是不应该与邦国大事连在一起的。关于这一点,我是衷心地佩服雨昂兄!” 赵雨昂连连拱手说道:“谬奖!谬奖!真是愧不敢当。” 紫竹箫史说道:“就以今天这件事为例。以我的为人,痛恨卖身投靠,觍颜事敌的人,对于这种人,在我以为无耻无格,除了杀掉他,没有其他处理之途。” 赵雨昂缓缓地说道:“箫史的话,并没有错,同样的,我对于那些无法无行的人,也是痛恨无已。世间上多一个这种人,便减少一分正气。我辈仗剑江湖,要除的就是这种寡廉鲜耻的人。” 朱云甫望着赵雨昂点点头。 赵雨昂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不过,任何一件事要与邦国的大计连起来,我们的看法又不一样了。我们拿大宋朝来说,朝廷养士三百年,哪一点对不起臣民?可是勤王诏下,竟然没有一点动静,除了文相爷号召万余乌合之众,驱羊赶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再看临安城破之日,文武大臣,都是食君禄、坐朝堂的人,哪个不是觍颜事敌?比起这批人来,胡守疋在孛罗手下干一名首领,那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紫竹箫史点点头。 赵雨昂说道:“最重要的一点,文相爷在兵马司的牢房里,对我们的期望太高,纠合人心,造成时势。我们如何在江湖上纠合人心?” 紫竹箫史说道:“是不是凡是和我们志趣相同的人,我们都要结纳他?” 赵雨昂说道:“对!但是除此之外,与我们志趣不相同的人,同样我们也要接纳他。” “啊!那……” “我们可以转化他。如果有一天我们有力量,能将忽必烈、孛罗这些人转化过来,那不是更好吗?” “呀!真是这样,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箫史性情中人,身受国破家亡之痛,是必然的。因此将个人的情绪,带到邦国大计上,就容易为个人情感所蒙蔽。对不起!我说得太率直了些!冒犯了你。” “我应该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胡守疋和长白之熊,就不会转变为我们的力量。我方才说过,由于今天的启示,为我们今后,开启了一条很大的大路。” “紫姑!此处已经不能久留。” “确是不能久留,但是,也不是就急于这一时。走吧!我们到白衣庵用晚餐,再挑灯长谈,决定今后的动向。” 莫干山的夜晚是别致的,九曲坳的夜晚又是莫干夜景中别致的别致。 习习凉风,沙沙竹潮,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寞。 夜空如洗,月光从摇曳的竹影中,洒落遍山碎银。 白衣庵的精舍里,竹光清茶,长谈彻夜。 在东方晨曦微动的时刻,朱云甫站起来说道:“赵大侠!我自己有一处安排,但愿紫姑与赵大侠能够首肯。” 赵雨昂微笑道:“云甫兄一直是这么客气。” 紫竹箫史笑道:“他一直留在最后才说,想必是有惊人之事。” 朱云甫说道:“我要去岳州。” 大家当时一怔,岳州有什么特别之处? 朱云甫说道;“到岳州,我去见一个人。” 紫竹箫史问道:“是个重要的人吗?” 朱云甫说道:“要是搁在从前,这个人我是不屑一顾的。今天,正如紫姑所说,给我有太多启示,所以我决心去见见他。” 紫竹箫史说道:“当然我不能问你是见谁?” 朱云甫笑说道:“紫姑!并不是我不说……” 紫竹箫史摇摇手说道:“不要解释,你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朱云甫连忙说道:“紫姑!莫干九曲坳的聚会,给我们很大的信心。但是,今后我们在江湖上分头奔走,彼此联系不易,而且,将来人数一旦发展愈来愈多,彼此联系更不容易。我们之间,应该有一个信物才是。” 紫竹箫史点点头。 她稍稍沉吟了一会,从右侧腰际的镖囊里,取出九枚金镖,双手将这九枚金钱镖摩挲了一会,她又伸手借过来朱云甫铁扇骨暗藏的尖刀,在每枚金钱上,刻了几笔。 她在还给朱云甫扇骨尖刀的同时,交给朱云甫一枚金钱镖。说道:“我们暂时就以这九枚金钱镖作信物。这九枚金钱镖我已经将之刻为金环,每一个环上面有一个字,次序的排列为:驱逐鞑虏,光我华夏。最后一枚上面刻着一个汉字。他日联系,就以这金环为凭。” 朱云甫看自己那个金环,上面刻着的是“驱”字,小心地贴身收藏。 紫竹箫史说道:“我们每年五月初五,以楚大夫屈原投江殉国的日子,作为我们会面之期,地点就在这莫干山的九曲坳。” 朱云甫拱拱手,又向赵雨昂说道:“赵大侠!你我是初交,有一件事却是十分冒昧。” 赵雨昂连忙说道:“云甫兄!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我志趣相投,所从的事业是生死一致,再说今日若不能肝胆相照,他年又如何能生死与共?云甫兄!有任何话,但请说在当面。” 朱云甫说道:“我想请令郎仲彬,与我同行。” 此言一出,确使在场的人大感意外。但是,赵雨昂真不愧是肝胆相照之人。而且,他的智慧过人太多,他立即想起在九曲坳,初见朱云甫的时候,朱云甫曾经说过一句“别人的儿子不心疼”这样的话。他为这句话冒火出剑,如今朱云甫突然又要携仲彬同行,当然事必有因。 他微笑说道:“云甫兄!我携小儿出来,主要是希望他能有机缘,获得高人青睐,收归门下,传授艺业。如今云甫兄愿意携小儿同行,那是他的幸运。” 紫竹箫史皱着眉头说道:“云甫!雨昂兄父子情深……” 朱云甫连忙说道:“紫姑!朱云甫自知功力浅薄,绝不敢拿赵大侠公子的一生前程开玩笑。我只能说,我与仲彬有缘。……” 赵雨昂没等他说完便拱拱手说道:“云甫兄一诺千金,小儿仲彬三生有幸,赵某在此郑重谢过。” 赵仲彬这时候立即抢上前,行礼说道:“多谢朱……” 朱云甫一阵响亮的呵呵大笑,掩盖了赵仲彬的话,他上前挽住赵仲彬的手,说道:“小友!一切以后再说吧!赵大侠! 好在每年五月初五,我们有莫干九曲坳一会,令郎的情形,我一定详细奉告。” 赵仲彬忽然走到赵雨昂的面前,跪在地上,说道:“爹!儿子远离膝下……” 赵雨昂双手牵起赵仲彬,凝视着半晌,父子二人眼睛里都有了泪光。 他在赵仲彬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摆摆手,只轻轻说了句:“好自为之。”他将剑丸交给仲彬,就再也说不下话了。 赵仲彬拭去自己的泪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便和朱云甫在晨光曦微中,飘然而去。 人生的聚散,本是难以预料。不过像赵雨昂父子这样的分手,的确是太过突然,豁朗如赵雨昂者,也难免望着精舍窗外迷朦的晨光,黯然伫立,良久无言。 直到侍女在他身旁轻声请他进早餐,他才霍然而惊,打着哈哈转身说道:“箫史!已经望五之年的人,还要作小儿女态,萧史请不要笑我。” 紫竹箫史说道:“父子之情,至真至切,我如何敢笑。不过,我可以告诉雨昂兄,朱云甫为人正派,心地尤其善良,雨昂兄大可放心!” 赵雨昂说道:“朱兄台的为人,那还用得着说,小儿能追随他,是他的造化。这件事我且不必去谈他,我要请教箫史,今后的动向?” 紫竹箫史说道:“铃刀玄武门。” 赵雨昂心里一震,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紫竹箫史说道:“铃刀玄武门门人不多,个个都有相当火候的功力,在武林中不做坏事,只是报复手段太烈。使我不懂的,为什么铃刀的人会投效在鞑子的手下?” 赵雨昂说了一句:“箫史要去找他们理论?” 紫竹箫史说道:“今日九曲坳前,你已经说过,驱逐鞑虏是长久的事业,任何人、任何力量,都应该在我们网罗之列,铃刀玄武门又何必例外?” 赵雨昂点点头,没有说话。 紫竹箫史问道:“雨昂兄有何高见?” 赵雨昂说道:“箫史的决定,深谋远虑,今年五月初五很快就到,自然不必再约,明年端阳,我在九曲坳恭候箫史的芳驾。” 紫竹箫史摇头说道:“雨昂兄!铃刀玄武门的了解与说服,不是我,而是你。” 赵雨昂又是一震,不觉脱口说道:“箫史原来是要我去的?” 紫竹箫史说道:“我当然也去,但是,九曲坳白衣庵的香火不能断。我不能不在此地稍作准备。再说,每年端阳之会,明年当然就不止你我三两个人,我也应该未雨绸缪。因此,待我稍作擘划与经营,随后我就赶来金陵。” 赵雨昂一惊问道:“箫史确知铃刀玄武门的总坛设在金陵吗?” 紫竹箫吏反问道:“难道雨昂兄不知道?” 赵雨昂赧然没有说话。 紫竹箫史立即说道:“其实我也是一种想当然耳,金陵玄武湖,名满天下,若以玄武为名,金陵应该是合理的地方。而且,我有一次巧遇,偶然得知玄武门的总坛就在金陵。” 她自顾轻快地移动坐椅,邀赵雨昂用餐,同时又自顾地说道:“此去金陵不是很远,雨昂兄不妨沿途游览风景,不必赶路,说不定我们会同时到达金陵。” 赵雨昂唯唯称是。 早餐是清粥小菜,十分可口,但是让赵昂此刻吃来,似乎是食而不知其味。 早餐后,他告辞。 紫竹箫史站起来送行,她将一枚“逐”字金环,郑重交给赵雨昂,然后她轻轻一击掌,从精舍的里间,出来一位侍婢,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用红色的丝绒盖着,恭恭敬敬站在赵雨昂的面前。 赵雨昂惊问:“萧史!这是……” 紫竹箫史没有说话,伸手掀去红色的丝绒,露出托盘上放置着一柄宝剑。 宝剑剑鞘,古意斑斓,仍然看得出精工雕琢的原样。 行家看东西,只要一眼。 赵雨昂一眼看到这柄宝剑,就知道不是凡品。 紫竹箫史伸手作势,请赵雨昂拿起来看看。 赵雨昂稍一迟疑,便从托盘上拿起宝剑,刚一拨出一半,便自觉得寒意袭人,自有一种清光,直耀眼睛。 赵雨昂不觉脱口赞声:“好剑!” 他再一反复把玩,看到剑鞘上有“青虹”二字,篆字嵌珠,已经大半脱落,但是大致还可以看得出来。 他忍不住说道:“箫史!这柄剑价值连城啊!” 紫竹箫史说道:“剑名‘青虹’,名列武林十大名剑之七。传说中此剑曾出三国时期曹操之手,比起你那柄刺王僚的鱼肠剑,还是略逊一些。” “此剑是箫史家藏?” “我文山大哥是位读书人,虽然起兵勤王,那是激于身为人臣应有之道。对于武事,他是比不上我们的,所以,像这种名剑,不会收藏在我们家。” “那这柄宝剑是……” “一位朋友寄放在我这里。” “现在,箫史是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宝剑送高士,红粉赠佳人。好东西要使他各得其所。” “箫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青虹剑虽是名列十大名剑之七,如能佩在雨昂兄身上,才是相得益彰。” “箫史!这可千万使不得。” “雨昂兄不见得是不喜欢吧?” “好剑人人都爱。” “那就请雨昂兄收下吧!” “方才箫史说,这柄剑并不是白衣庵所有,而是别人寄放的。” “虽是寄放,我能处理,相信我不是冒昧从事的人。” “箫史何不自己留着使用?” “紫竹箫史改用宝剑,那将是武林的一件奇闻,而剑神却没有一柄宝剑随身,更是奇闻。雨昂兄还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吗?” “箫史!我是受之有愧的。” “为了驱逐鞑虏,权当一借如何?” 赵雨昂只是略一迟顿,立即纳剑入鞘,抱剑拱手:“如此多谢箫史!” 旁边立即有侍女递过来一块宝蓝色的布,赵雨昂将宝剑包好,再次告辞。 紫竹箫史一直送行至九曲坳的进口处,已经听到剑池瀑布隆隆之声。 赵雨昂躬身告辞,再三地称谢。 紫竹箫史说道:“金陵再见!雨昂兄!铃刀玄武门如果真的投靠鞑子,那一定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我们在没有了解之前,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最好不要轻下断语。” 赵雨昂不觉脱口问道:“箫史与铃刀玄武门有旧识吗?” 紫竹箫史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瀑布水声,使赵雨昂没有听清楚。他想再多问一句,紫竹箫史已经挥手,朗声说出:“珍重!” 赵雨昂离开了九曲坳,下得莫干山,回到原先上山时寄宿的那位老人家的家里。 老人欢迎如旧,对于赵雨昂只身下山,一点也没有诧异之意。 时未过晌午,老夫妇俩高高兴兴安排了粗茶淡饭,招待着赵雨昂。 老人可能是健忘的,他并没有问到赵雨昂莫干山九曲坳之行,到底如何?只是一再重复地叮咛:“下次再到莫干山,不要忘记到我们这里来。而且最好是在夏季,莫干山是个避暑的清凉世界。” 赵雨昂一再道谢,并且说天色尚早,还可赶一程路,向两位老人家告辞。 临行赵雨昂从身上取出一粒珍珠,送给老夫妇俩。 老人家眯着眼,摇着头说道:“客官!你看我们这种地方需要这种东西吗?尤其像我们这种年纪,真正是珍珠如土金如铁了!” 赵雨昂微红着脸说道:“惭愧得很,我拿世俗之物,亵渎了两位老人家。” 老人笑眯眯地说道:“别把我们看成老怪物就好了!也千万别把我们说成是什么高人。老实说,我们也并非不喜欢珍珠金银,只是对我们来说,没有用处罢了。” 他说道此处,忽然“啊”了一声说道:“说到有用的东西,我差一点忘了一件事。”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草堂后,牵出一匹健骡。 这匹健骡一经出现,赵雨昂顿时一惊! 这匹健骡浑身没有一根杂毛,黑油油的有如一匹青色缎子披在身上,神骏无比,连鞍鞘口缰,都是极其精致,这匹青骡分明就是赵雨昂在梅城用四十两纹银所买的两匹骡子其中的一匹。 老人家笑眯眯地说道:“一个走远路的人,不能没有一匹脚力。这匹骡子拉车可惜,耕田不会,正好送给你。” 赵雨昂沉稳地问道:“老人家!这匹骡子是你的吗?” 老头笑呵呵地说道:“像我们这种人家,哪里有这种牲口,是一位过路的客人送的。说实在的,他送给我这匹骡子,对我是个麻烦。单就饲料,我就养不起。送给客官,算是帮我一个大忙。” 赵雨昂想了想,便拱手说道:“世俗的话,也不能表达我的谢意。老人家!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他辞谢了这位老人,跨上青骡,离开了莫干山。 “这位老人,这匹青骡,怎么会扯一起去呢?如果照紫竹箫吏的说法,这样神骏的青骡,江湖少见,只有御马厩才有,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他一路上在想,只有一个不太合理的结论:“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但是,使他不能承认的,如果真是被元人盯上,应该就是胡守疋和长白之熊一行,青骡不应又在此时出现。 当一件事情,想不出道理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去想他。 要来的终归要来,想他也无济于事。 正如紫竹箫史所说的,他并不急于赶路,轻纵着青骡,按程歇脚。 一路上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没有发生任何麻烦。二十年前的剑神固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那匹超群出众的青骡,也没有为他引来任何麻烦。 虽是如此,在赵雨昂的心里,越发地引起了疑虑:“天下哪里会有这样便宜的事?平白无由地让我获得一匹这样的脚力。无疑地,我的行踪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也许我现在正一步一步走向陷阱。” 他并没有因为心里有这种想法,而改变他的行程。 一天,他已经来到了离金陵不远的一个小镇。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真是宜人的好天气。 赵雨昂估计,再有半日的时间,就可以到达金陵。他要为自己着实地想一想,找到了铃刀玄武门,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应该如何来因应? 他当然不能以私害公,如果真的到了要他公而忘私的时候,他能够挥剑无情吗? 在路旁一家野店要了一盘牛肉、一壶烧酒,滞留了赵雨昂大半天,似乎有一种解不开的网,紧紧地网住他,使他挣扎不开。 等到他听到野店里的主人告诉他:“要歇店,还要赶到两里外的镇上去。” 他看看一轮红日已经渐渐压山,啼鸦噪阵,黄昏渐了,夜幕已垂。 看看桌上,竟然摆了四个酒壶,以四两一壶末计,他已经喝了一斤酒。对赵雨昂来说,这是几十年少有的事,他的酒量不错,但是,他很少喝,即使要喝,也只是浅尝即止。 今天他有些反常,而且,他喝的是闷酒。 闷酒是容易醉人的。 赵雨昂站起身来,会了酒钱,他才感觉到自己有些头晕。 牵过青骡,店主人跑过来告诉他:“镇上客栈,要数大福客栈最好,宽敞、安静。连照料的马夫,也算大福是第一流的。” 赵雨昂谢过店主人,上得青骡,缓缓地走着。背着渐落的夕阳,赵雨昂突然有一种酒入愁肠的落寞。 他想到父子三人各奔东西,忽然他又想到……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为了不让自己想下去,他抖了一下缰绳,青骡立即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片刻工夫,到了镇上。 镇东,果然有一家大福客栈。在门口跳下骡背,交代店伙计好生喂骡,店里有人引他到第三进的一间上房。 他洗净尘土之后,要了一壶酽茶,准备放松心情一睡,明日再去面对可能发生的烦恼。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从院子里映出窗内月色,使人一时不易入睡。 酒意已无,渴意方兴,赵雨昂刚刚喝完第一碗热茶,只听得院子里“啪”地一声。 赵雨昂怔了一下,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会有人“投石问路”的。 但是,他的想法立即被院子里的事实推翻了,一条人影一晃而下。 赵雨昂迟疑了。 “客栈里来了夜行人,我要管这档闲事吗?来人如此一闪的身形,分明是一位高手,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下五门的行当?” 他忍不住下床来到窗前,窗外人影竟然也来到他的窗下。 “赵雨昂!你给我听着!” 赵雨昂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人居然是冲着他而来的。 “窗外的朋友是跟我在说话吗?” “赵雨昂!我叫你给我听着。” “请问窗外的朋友是哪位?” “追风剑客崔晓寒。” “啊!原来是武当派的名人崔晓寒兄。” “请少跟我称兄道弟。” “听崔兄说话语气,是跟我赵某人有过节。我们之间有吗?” “赵雨昂!我叫你给我听着。出镇以后,回头向西,不远有一处关王庙,有人在那里等你。” “除了崔兄之外,还有别人?” “哼!哼!到了你就会知道。” “崔兄!你这样的说话,不是以礼待人,以你这位武当派当代的名人,不应该这样的没有一些礼数。” “跟你这样的人还讲理吗?” “听你崔兄说话,我赵某人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败坏德行,才被你们这样鄙视。”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我到底做了什么?” “赵雨昂!不要跟我拖时间,你也可以想得到,我崔晓寒能跑腿传信,今晚等你的人是些什么人。我看你也不要打算什么歪主意,不如干脆了当地前去,有话你可以向大家说。” “崔兄!你这话就说错了,今晚叫你崔兄跑腿的是些什么人,与我姓赵的没有关系。如果我要去会他们,贩夫走卒,升斗小民,我会立即前往。如果我不要去会他们,王公大臣、泰山北斗,我要睡我的觉。” “果然是意料中的事,好言相劝是请你不动。” “唰”地一声,拔剑出鞘,半夜深更,这声音有一份肃杀之气。 “武林之中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强者为尊。赵雨昂!你出来吧!二十年前,我没有赶上,二十年后,我要领教领教你这位剑神到底有多大份量!” “真是抱歉!我没有兴趣,因为我不想吵醒别人。” “赵雨昂!你怕了吗?你怎么这样没有种?” 房里寂然无声。 追风剑客崔晓寒一时急躁,用剑开始撬窗户。 八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咳一声,崔晓寒大吃一惊,电旋转身,宝剑护住面门,身后不远站着一位清瘦微须的老人,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空着双手,站在五尺开外。 追风剑客崔晓寒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问话,对方微微一笑:“看崔兄年龄不出三十,就能闯出名气,真是如今英雄出少年,我们是老了!” 崔晓寒满脸通红,额上顿时冒出汗渍,问道:“你就是……?” “赵雨昂!” 崔晓寒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突然,右手一抬,宝剑横向脖项。 赵雨昂仿佛早就料到对方有此一着,飞身一扑,比闪电还快,右手骈指一点,崔晓寒手腕一麻,宝剑脱手下落,赵雨昂脚尖一挑,左手正好捞住。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一刹那间。 赵雨昂将宝剑掉过来,塞进崔晓寒的手里,说道:“我大胆称你一声老弟,你的功力是第一流的,如果说你比我差,差在你的年龄。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龄,经验够了,修养够了,既不会失察于先,也不会冒然地自戕于后。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崔晓寒纳剑入鞘,眼睛凝视着站在眼前的赵雨昂。从赵雨昂的眼神和微笑中,感到一份信赖和慈祥。 他低低地说道:“敬谨受教!谢谢!” 说着转身就走。 赵雨昂突然说道:“崔老弟!” 崔晓寒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赵雨昂说道:“你不是来传信的吗?不是有人在等着我吗?” 崔晓寒摇摇头说道:“我也不传信,我也不回去,我要回到武当,收敛……”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他们错了!” “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说他们错了?” “因为……我不说了,赵前辈!你也不必听,我现在告辞,但希望改日再见的时候,不致于像今天这样不成材!” “不成,就冲着你这声赵前辈,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掉。” “不让我走?” “崔老弟!你这样一走,撇下那么多人,而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失信于人,往后你在武林中如何立足?纵使你决心不入江湖,你可知道无端失信,是做人品德的大伤,你的内心难安的。” “可是我回去没有办法向他们说,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他们会相信的。” “会吗?” “因为有我陪你去会见他们。” “啊!不!赵前辈!你不可以去!” “哦!为什么呢?” “因为你要前去,你会被他们侮辱的。” 赵雨昂笑了笑:“一个人如果没有做出对不起良心的事,任凭是谁也侮辱不了他,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将它丢污泥里,能污染它吗?当然不能。如果一个人做了有愧良心的事,即使没人知道,更没有人侮辱,他的为人是污秽不堪的!所以,读书人‘慎独’,我们一般人讲,举头三尺有神明,就是这个道理。” “谢谢赵前辈给我的教诲!” “哈!哈!抱歉!看我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这样一介草莽武夫,哪里有资格讲这些话呢?酸的要命,好像一副吃冷猪肉圣人门徒的样子。” 崔晓寒也被说得笑了。 赵雨昂说道:“走吧!” 崔晓寒顿了一下问道:“前辈真的要去吗?” “我没有理由不去啊!” “既然如此,还是让晚辈先走一步,赵前辈随后再来。” 赵雨昂微笑点点头说道:“好!你去吧!不过崔老弟!我要告诉你,你回去只说我赵某人随后就到,别的不要讲,如果你要为我先容,那你要自取其辱的。” 崔晓寒想了一下,说道:“他们都是一些正派人,应该要讲理的。” 赵雨昂笑笑说道:“有些自命为正派人士,把别人统统看成邪僻,那样比不正派人更难相信旁人,如果不信,你就试试看。” 崔晓寒略一迟疑,拱手告辞。 只见他弹身一纵,凌空拔起,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飘落在屋上,再一折身,便走得无影无踪。 临走之前,露了一手轻功,年轻人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 赵雨昂微微笑了一笑,想到自己也年轻过,修养是随着岁月而来的。 他走回到房里,提起包着青虹剑的包裹,也从屋上出去,月光下,看得十分清楚,落身到地上,他果然回头向西,他走得很慢,他在仔细琢磨这件事:“崔晓寒不是坏人,他所说的等我的那些不是坏人,大致也错不了的,但是,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来找我,而且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想不出原因。他自嘲地笑着自己:“常言道得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赵雨昂自问俯仰无愧,为什么要担心别人来找我呢?” 如此不觉行来,远远地已经看到一座庙。 庙不大,前后两进,中间空着一个大院落,有两株古柏,透出屋顶,老远都可以看得到的。 月光下,红砖绿瓦,高啄的檐牙,给人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但是,此刻庙宇的庄严也还存在,而肃穆的气氛已经没有了。 院落里传出来嘈杂的人声。 赵雨昂立即紧赶了几步,来到关王庙,纵身上屋,转到西廊之上。原来这座关王庙前一进是个唱戏的舞台,是为谢神唱戏之用的,后进才是正殿。 此刻院落里边放置了几排长凳,散坐着十几个人,有僧、有道、有男、有女,年纪大的已经是苍发白髯,年纪轻的也有崔晓寒一般大小。 崔晓寒站在中间,显得神情有些激动:“各位都是已经在武林中扬名立万的前辈,但是,我崔晓寒也不是无名之辈,难道各位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其中一位苍须老者说道:“晓寒兄!你要我们相信你的话,要尊重你的人格,可是,你也应该相信我们的话,难道我们大家这样的年龄与名望,会无端的造谣生事?会无端来诬蔑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人吗?” 崔晓寒嗫嚅地说道:“我当然不会怀疑大家的真实。只是……只是……我觉得赵雨昂不会是那种人,虽然我只是短暂地跟他见一面,我确是可以相信,他绝不是那种人。因此,我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我才请求各位,待一会赵雨昂来的时候,我们不要太使他难堪,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另一个黑黑粗壮的汉子说道:“不要多说了,只要赵雨昂真的会来,一上眼我就可以认得他的样子。就怕他将你支使开了,他心存畏惧,不敢到这里来。” 另一位道家装束的人说道:“我们分别从各地来到了此地,他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言犹未了,就听到有人在屋上应声答话:“请你们放心!赵雨昂绝不会逃跑的。因为理直气壮,天下可以去得,我何必要跑?” 从西廊庑的瓦顶上,飘身而下,十分自然,十分飘逸,落到场子当中。 就在大家一阵惊愕的瞬间,那黑粗壮汉,突然吼叫一声:“就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 说着话,人就向前扑过来。 这时候有一位老者伸手一把拉住,口称:“程英名兄!何必如此,人已经来了,还怕说不清楚吗?请稍安毋躁。” 赵雨昂屹立在院落之中,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仔细打量坐在场子里的诸人,除了少林寺的悟明上人,和武当派的紫信道长,其余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崔晓寒此刻对他拱拱手说道:“赵前辈!让我来为你引见!” 赵雨昂说道:“晓寒兄!我看大可不必了。我来了,而且已经等于自报了姓名,大家都知道我是赵雨昂,那就够了。至于在座的诸位,到需要我认识的时候,自然就会认识。” 他说着话时,朝四下里拱拱手,接着说道:“各位召唤在下前来,到底有何指教?” 这时有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站起来向当中走了两步,敢情还是个瘸子。他一出来就自我介绍说道:“老夫李羽青……” 赵雨昂哦了一声立即说道:“原来是金陵大老李铁拐李老爷子。赵雨昂失敬了!” 李羽青当年在金陵被尊为“八仙”之首,黑白两道都会尊敬他三分。如今“八仙”俱已凋零,只剩下李铁拐硕果仅存,算年龄已经八十上下。赵雨昂当年当然也风闻过,只是不曾见过面。 李羽青说道:“我们很抱歉,深更半夜把尊驾吵醒不算,还要你到这里来,老夫首先要向你深表歉意。” 赵雨昂拱拱手只说了一句:“李老不客气。” 李羽青说道:“因为尊驾来到金陵,所以他们都要我出面来处理这件事。无论如何我是主位,又有这么一大把年纪,如果有什么开罪了尊驾,还请多担待。” 赵雨昂微微笑道:“没有关系,李老!在下也已经是半百以上的人了,这一点修养应该还是有的。” 李羽青这才回头问道:“各位不妨将事情先说出来,我们然后听听赵兄说明。” 赵雨昂一听,这完全有点开香堂公审的味道,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仍然是面带微笑,静听大家的意见。 可是,他的沉静谦和,并没有获得同样的回响。 还是那个名叫程英名的黑粗壮汉到院落当中,张口呸了一口痰,便骂道:“这个伪善的东西,看起来一派斯文,骨子里是衣冠禽兽……” 赵雨昂拦住接口说道:“兄台是……” 崔晓寒在一旁说道:“赵前辈!这位是名震苏锡的霹雳火程英名兄。” 赵雨昂哦了一声说道:“程老兄!事情还没有说明,先就张口骂人。这是看上老兄是霹雳火的外号,要不然这种态度,是容易引起意外的。老兄既然已经骂过了,就请说吧!” 霹雳火程英名吼道:“跟你这种人还讲什么道理,把你给废掉算了。” 他手里拿的是一双八卦掌,熟铜打铸的,份量很沉。 李羽青说道:“英名兄!我说过,先把事情说清楚。” 程英名对李铁拐似还很尊敬,他舒了一口气,说道:“李羽老!讲起这件事,还是让我火冒三丈。上个月,我在青赐一个朋友家小住。有一天晚上,隔壁邻居的狗叫得很急,接着有人痛哭。我和我朋友,过去探听,原来这家的小姐被人先奸后杀!” 奸淫是武林中的大忌,奸后再杀人,这是罪不可赦的。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赵雨昂的身上。 李羽青接着问道:“英名兄!后来呢?” 程英名气愤地说道:“我问苦主可看到了是什么样的人?” “苦主怎么说?”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清瘦微须约在五十上下的人,手里提着一柄包着的剑,走的时候没有越墙,而是从大门出去的,门外有一匹青骡,跨上骡子,从容的走了。” “英名兄!这么说你本人并没有看到?” “李羽老!我看到了。” “啊!是你追上去的吗?” “并不是我追上去的,而是我和朋友走出大门,这个人居然骑着骡子又回来了。一点也不错,清瘦微须,骑着一青骡。他一看到我们,立即掉转缰绳,飞驰而去。” “这么说,你只有一瞥之间?” “李羽老!虽然只是一瞥,给我的印象,一辈子忘不了,不只是他的人,那匹青骡,是我所没有见过的。所以,我今天一见,就知道是他!一个狼心狗肺的人!” 程英名说着话,又要冲过来,仍然被李铁拐拦住。 李铁拐望着赵雨昂说道:“赵兄!你对这件事该怎么样来解释?” 赵雨昂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神色自若,缓缓说道:“李老!像程老哥这种事情,相信不止他一件,在座的诸位,一定还有别的情形,我要听完了以后,一起来答复。李老!你看这样可好?” 他的话刚一停,立即一声“阿弥陀佛”!声如洪钟。尤其在这样的深夜里,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直响。 悟明上人越众而出,手中拄着神杖,杖头有三枚金环,哗哗啦啦响个不停。 悟明上人是当代少林戒恃院长老,生平嫉恶如仇。少林一派,曾经中断了近五十年,悟明上人是上一代仅存的一位,当时他还只是个小沙弥。如今已经望七之年。在少林地位崇高,极受尊重。因为受过断绝香火的苦痛,脾气火爆,他自认不能任掌门方丈,所以,名曰戒恃院长老,经年云游在外。 悟明上人一出来,赵雨昂拱拱手问道:“敢问上人!是不是我赵某人在贵寺又做下什么滔天大罪么?” 悟明上人圆睁着眼睛说道:“你要是在少林闯祸,你能活到今天?” 赵雨昂微笑说道:“如此说来,上人也是替别人打抱不平?” 悟明上人哼了一声说道:“道路不平,自有人来铲修,怎么容许恶人猖狂!” 赵雨昂说道:“上人请说,在下耐心在听。” 悟明上人说道:“上个月我在天目山麓,看到你无故斩断一个老人的右臂。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你是怎么下得了如此毒手?” 赵雨昂说道:“上人既在当场,为何不立即向赵某问罪?” 悟明上人说道:“当时相隔了几丈远,你骑上青骡跑得太快,要不然岂能让你逍遥法外!” 赵雨昂点点头笑了一笑说道:“今天这情形很有开香堂的味道,赵某既然被审,还有哪位再提出控诉?” 紫信道长站在原处朗声说道:“赵雨昂!我见过你的剑术,我也听闻过你的为人,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我也以为你是被冤屈的。” 赵雨昂啊了一声说道:“道长看见赵某又犯了什么罪?” 紫信道长说道:“白昼抢劫,抢的是积善人家的传家之宝,而且还杀了人。” 赵雨昂说道:“请问道长!这事情发生的时间与地点。” 紫信道长说道:“上个月中,地点在松江城外五里史家大院。” 赵雨昂说道:“请问道长!是亲眼目睹?” 紫信道长说道:“我正好经过史家大院,当时我正要仗剑追赶,你的青骡太快。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我相信看的不会错。” 李羽青顿着他的铁拐,拦住另外人的说话,他说道:“够了!凭英名兄,以及悟明上人、紫信道长他们三位的证言,赵雨昂!我认为你已经死有余辜!再说,相信以他们三位的声望和地位,断不致无故造谣栽诬。赵雨昂!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雨昂说道:“李老!按说李老这种说话的态度与语气,是一种有人格有自尊的人所不能接受的。因为这里不是国法公堂,各位也不是有司老爷,我赵某也不是犯人。再说,武林中有武林的规矩。各位之中,有谁是武林盟主?谁是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黑白两道的总舵把子。如果只是凭着各位一己之见,便将赵某当作犯人看待,换过在座的各位,你们可有人愿意接受?” 程英名喝道:“赵雨昂!你好利的口!” 赵雨昂说道:“程英名老哥!不要以为别人叫你霹雳火,你就可以乱发脾气乱骂人。任何人都有脾气,只有看各人的修养如何,如果赵某和你程老哥一样,恐怕现在已经有人溅血横尸在眼前了。” 李羽青说道:“赵雨昂!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对方才他们三位的指控,可有何说明?” 赵雨昂朗声说道:“我不怀疑三位的说谎,但是,对我来说我只有四个字的答复:毫不知情。他们三位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不知道,那是他们的事。” 李羽青说道:“赵雨昂!你的诚意不够。” 赵雨昂说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诚意的。” 李羽青显然有了怒意,加重了语气说道:“那你这毫不知情四个字,能对付得了今天晚上这种场面吗?显然你是缺乏诚意。” 赵雨昂说道:“李老!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仍然尊重你的年龄,尊你一声李老!你的经验与修养,那是人尽皆知的人,你难道不能想到:当一个人的人格被人刻意诬蔑的时候,即使你能说出千言万语,可有一点用处么?换言之,如果各位相信我赵某的人格,即此四个字,已经足足解释一切。如果各位根本先有成见,认定我赵某就是败德乱行的小人,我说得再多,有人相信吗!” 这一顿话,将李羽青这位“金陵八仙”的铁拐李,说得哑口无言,一时搭不上话来。 这时候,人丛中走出来一个人,朝着赵雨昂一拱手,口称:“赵兄!” 赵雨昂也抱拳还礼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微笑说道:“我姓乌,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今天出来说话,是希望眼前这样的僵局,能够化开。” 赵雨昂立即说道:“请指教!” 姓乌的说道:“照方才他们三位说法,事情都是发生在最近的一个月之内,而发生的地点,都是在浙江一带。敢问赵兄,你这个月都在何处?如果你能证明你这个月根本不在江浙,就很容易还你赵兄的清白。” 赵雨昂说道:“我这个月正是行走在江浙一带。” 姓乌的紧跟问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们,你这个月在江浙一带,做了些什么吗?” 赵雨昂直接了当地答道:“不能!” 姓乌的摇摇头,退了回去。 李羽青忽然说道:“这位乌朋友!你是何方高人,老朽眼拙得很。” 姓乌的说道:“李羽老!方才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李羽老你当然不认识我了。” 李羽青说道:“今天晚上你是怎么来的?” 姓乌的踌躇了一下,说道:“我?我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李羽青摇摇头说道:“那就不对了!今天晚上程英名兄出面邀老朽来到此地,说是来到此地的都是武林有头有脸的,而且都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人,怎么有了乌朋友这样的人?” 姓乌的大概没有想到李羽青有如此一说,一时怔住,说不上话来。 这时候程英名一声怒吼:“李老!咱们今天不是来谈不相干的闲事的,既然姓赵的没有什么好辩解的,而且又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还有什么可说的,今天晚上,我们就是要为武林除害。” 他一摆手上一对熟铜铸造的八卦掌,迎头就是三招重的。 赵雨昂脚下一个飘动,轻盈飘逸,流水行云,连手都没有动,很随意地让开程英名的三招。 程英名三招落空,心里有了警惕。发现赵雨昂当年剑神的名号,不是浪得虚名。 程英名虽然性急如火,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他知道今天晚上能够保住不败的颜面,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这时候他收敛了虚矫之气,挥动一对八卦掌,严丝合缝,绵绵不断地紧守抢攻。 勺赵雨昂一边躲了将近七八招,突然一声尖啸,趁着对方攻出一招“夜战八方”。八卦掌分从左右,风搅而出,他从空隙中凌空拔出,折身横掠,飘出圈外,缓缓放下手中的包裹,解开蓝布包着的宝剑,按卡拔剑,只见一泓寒光,应声闪闪而出。 赵雨昂一撇右手的剑鞘,大踏步上前,沉声说道:“程老哥!我已经让了你八招,如果你要再攻下去,我就要还手了。” 程英名八招落空,心里已有退意,但是,只要他今天晚上退出一步,苏锡一带程英名就等于除掉这个人。因此,他已经是骑虎难下。 他自忖:熟铜八卦掌,长有三尺八九,每个重达二十多斤,对方宝剑是轻兵刃,只要一经磕上,任凭如何了得,也要将之磕飞。 心中拿定主意,他就不再答话。 双掌交叉搭在胸前,蓦地一个虎跳,右手八卦掌直指,左手八卦掌直砸,来势猛而快速极了。 赵雨昂向旁一闪身,避开迎面一指。 程英名自以为争得一着机先,立即右手一搅,二十多斤的八卦掌挽起一个掌花,下臂一挺,八卦掌变成了判官笔,以迅雷闪电之势,攻向赵雨昂的前胸三大主穴。 这个变招太快,可以看出程英名有一身真功夫。 赵雨昂突然一吸胸,人向前一躬,右手宝剑蓦地迎面一落,只听得喀嚓一声,粗逾人指的八卦掌前的独指,随剑而落。 程英名大惊,他向左侧一盘步,左手八卦掌横扫护腰,人向左边闪让了五尺。 但是,来不及了。赵雨昂一剑下削之后,剑身翻飞而起,矫若游龙,带着一缕寒光,缠着八卦掌跟进。 程英名知道自己的功力跟别人差得太远,而对方手里使的又是一柄宝剑,哪里还敢硬接,双掌一收,仰身向后一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嘶啦”,胸前衣服划了一道七八寸长的裂口。 程英名站在那里,脸色发白,他心里有数,那是人家手下留情,只要宝剑稍微向前再伸出半分,他已经倒在现场。 赵雨昂缓缓转身收回剑身,纳剑入鞘。 这时候悟明上人一声“阿弥陀佛!”大步向前,一顿禅杖,声如洪钟地说道:“姓赵的!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离开这座关王庙。” 赵雨昂回身说道:“上人!我赵雨昂可不想与少林结怨。” 悟明上人呵呵笑道:“除非你能将这几件事情说清楚,否则,你这个怨已经结定了。” 说着话,禅杖挥动如风,横扫过来。 赵雨昂随手就用带鞘的宝剑,一晃而出,使出一个“粘”字诀,顺势一贴,人一使劲,弹飞而出,轻巧地避开这一招猛攻。 悟明上人大吼如雷,二次抡起禅杖,抢奔上前。 赵雨昂朗声说道:“上人!请暂听我赵某一言。” 悟明上人停住禅杖,圆睁着眼睛,问道:“你要说什么?” 赵雨昂说道:“各位!我赵雨昂绝不是多惹是非之徒,否则我也不会退出江湖隐居二十年。但是,我也绝不是怕事之辈,事到头来,绝不逃避!如果各位硬要逼我,今天晚上在这关王庙,就只有血肉横飞的场面,如果各位相信我,事情并不是没有解决之道。” 李羽青拦住悟明上人说道:“上人!且听他说有什么解决之道。只要合情合理,在座的各位也不会绝情不接受。” 赵雨昂说道:“正是因为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正派人,激于一时气愤,仗义行侠的人,本来就是为人间除不平。因此,各位今天所给予我的侮辱,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是非曲直,自有明白之日……” 悟明上人说道:“姓赵的,有话捡重要的说,别尽在闲扯!” 赵雨昂笑笑说道:“上人是出家人,为何火气如此之大!树有根、水有源,道理总是要从头说起。” “那么你快说。” “方才三位所说的事实,我相信都不是凭空捏造的……” “那你是承认了!” “但是,我可以告诉各位,三位所说的,我确是毫无所知。各位也要相信我所说的每句话。”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 “由于我相信三位所说的是真实的,而我自己又确实没有这样败德乱行,因此,使我想到这中间可能是一个阴谋,一个很恶毒的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 “各位都是明人,不难想到,这是陷害我的一项阴谋,使我赵雨昂在武林声名狼藉,成为众矢之的,使我在武林无法容身,最好是引起武林公愤,将我赵雨昂除掉,这才是达到他们的目的。” “他们?他们是谁?” “我也不晓得。因此,我今天在此地请各位给我时间,让我将事情弄清楚,我一定给各位一个交代。” “你以为我们能相信你这样的胡诌鬼话吗?今天让你脱身了,你到哪里向我们交代?” “对不起!你必须要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只有一途,那就是关王庙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那就这样!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悟明上人的禅杖二次再起。 赵雨昂说道:“上人!我赵某这点功力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如果逼我以命相拼,今天会有不少人要溅血当场的。” “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说实话,而且是一直在说实话。” 此时李羽青拄着铁拐,上前插嘴说道:“上人!赵雨昂说的话,我们可以考量。” 悟明上人说道:“李老施主的意思是……” 李羽青说道:“老朽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的确有许多可疑之处。” 悟明上人立即说道:“李老施主不会是怀疑我们三个人所说的都是假的吧?” 李羽青呵呵笑道:“怎么会呢?如果老朽连你们三位的话都信不过,老朽还在金陵立足吗?” “老施主!老僧失言了!” “上人和道长以及英名兄的话,自然不会假,但是,各位可以仔细想想。你们三位所见的情况,有一个相同之点,那就是,都不是面对面,都是有一段距离,换言之,都是惊鸿一瞥,是不是?” 悟明上人与紫信道长、程英名三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在眼光里彼此都也已经接受了这种说法。 李羽青接着说道:“在座的各位还有没有说出来的,你们的经过是不是也是这样?有没有人和赵雨昂当面对立,看个清楚?” 在场的人互相看一眼之后,都点点头。 李羽青接着说道:“我们再看一个事实,在座的各位,除了少数与赵雨昂有一面之缘之外,多数只是听闻其名。无论是过去闻到的名声,以及今夜所见的本人,我们会有一个印象:赵雨昂似乎不应该是那种卑鄙龌龊的人。” 赵雨昂站在那里是一言不发,他静静地听着李羽青的分析。不过,他在心里已经服了这位“金陵八仙”的铁拐李,对事情的分析深入、公正、而且服人。这些话如果是换过由赵雨昂的口中说出,恐怕给众人的可信程度,就要差多了。 一直没有讲话的紫信道长此时说道:“依老施主的看法?” 李羽青说道:“栽诬!一个有计划的栽诬。”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李羽青继续说道:“如今易容之术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之事,对于一个并不深交的人,很容易蒙骗住。再就大青骡来说,神骏无比,不可多见,亦可作为证据,但是,像这样的青骡,绝不只是一匹。如果对方有计划的来做,又忒容易了。” 紫信道长说道:“赵施主隐居二十年,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人如此处心积虑来算计他呢?这一点不寻常啊!” 李羽青点点头说道:“问的对极了!这是赵兄可以想一想说明的吧!” 赵雨昂正要说话,突然那姓乌的插口说道:“李羽老!我觉得问题很简单,方才我已经说过,可是各位没有采纳在下的意见。只要赵雨昂将最近这一个多月的行踪,交代清楚,有地点、有证人,立即就证明他的清白。至于为什么有人设计陷害他,那是以后的事。” 赵雨昂说道:“一个多月以前,我自浙江莫干山出发,沿途游历,前来金陵……” 姓乌的拦住问道:“你在莫干山与什么人会面?谈的是什么事?你到金陵又为的是什么?” 赵雨昂突然心里一动,两眼神光一射,蓦地向前一扑,身形快得如同一闪,左手一伸,极准确的刁住那人的手腕,厉声说道:“说!你是什么人?你想在我身上知道些什么?这一套陷人的毒计,是不是你安排的?” 赵雨昂这一连串的追问,问得很急,左手自然加了力量,姓乌的额上立刻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他痛得张口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挣扎得一句:“请放手!我……” 突然他的人一软,瘫倒地下。 赵雨昂几乎同时叫声:“有人要灭口!” 悟明上人和紫信道长双双腾身而起,扑上前进戏台屋顶上,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骤而去的蹄声。 悟明上人和紫信道长怔了一下,又双双飘身而下,只说了一句:“青骡!” 赵雨昂立即说道:“晓寒兄!请立即到大福客栈马槽,察看……” 追风剑客崔晓寒没有等到他说完,已经明白了意思,连话都没有说,弹身一跃,飞越出墙外而去。 赵雨昂再低头看时,姓乌的心窝露出短短的一枚黑色的针头。他小心地用手拈住拔出,约有三寸多长,深深地扎进了心窝,连血都没有流出一点,就这样死了。 赵雨昂拈在手上,紫信道长摇摇头说道:“好毒的吹箭。” 李羽青惊问道:“是苗人用的吹箭吗?” 紫信道长说道:“源于苗疆,但是经过了改良。这种,吹箭是选用特制的钢针,喂了剧毒,藏在又细又短的吹管里,二十步之外,可以吹中人体,不声不响致人于死,内力深厚的可以吹到三十步以外。” 悟明上人说道:“方才那人藏身在戏台屋顶,至少在三十步以上。” 赵雨昂连忙问道:“请问道长!你是怎么认得出吹箭?” 紫信道长说道:“一年以前,路过燕京,看到一位前朝的遗臣,横尸在城外,许多人围观,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后来听人说是死于吹箭。” “道长怎么晓得他是大宋的遗臣?” “前朝衣冠,分得很清楚。” 赵雨昂黯然了,低头不语。 李羽青这时候说道:“赵雨昂兄!这一枚吹针,虽然杀死了姓乌的,可替你洗清了玷辱。” 赵雨昂有些神情茫然地说道:“李老的意思是……” “这一枚吹针杀人灭口,是说明赵兄一路受到栽诬,是一个有计划的行动。” 赵雨昂仍然是黯然无语。 悟明上人说道:“且等崔晓寒回来。” 言犹未了,庙外一阵急骤的蹄声,大家一阵惊愕之后,正要涌到庙外,此刻庙门大开,崔晓寒牵着一匹神骏青骡,青骡上没有备上鞍鞯。 崔晓寒来到跟前说道:“无鞍无鞯,没有跑过的迹象,说明了这样的青骡至少是有两匹。” 悟明上人右手拄着禅杖,左手单掌立胸,低声诵着佛号说道:“赵施主!老僧我相末除,卤莽火爆,罪过!罪过!” 紫信道长也立即说道:“贫道惭愧!” 程英名拱着手说道:“赵兄!真正鲁莽的人是我,方才赵兄能在当时那种受辱的情形之下,剑下留情,宅心仁厚,有长者之风。程英名今日一会,受教多矣!” 赵雨昂抱拳说道:“上人!道长!程兄!千万不可如此说,我辈身在武林,嫉恶如仇,是一项高贵的品德。换过我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也是恨之欲置于死地。否则,武林人士的正义何在?” 他又向李羽青以及在场的众人,拱手说道:“一根吹针,一匹青骡,老实说并不能代表什么。只不过由于各位的仁心和智慧,给予我的信赖,我是终身感谢的。然而,站在我的立场来说,这一根吹针和一匹青骡,是不足以证明什么的……” 李羽青打岔说道:“赵兄!你就不必……” 赵雨昂说道:“不!李老高人,相信我赵某绝不是意气用事。而是我觉得到底是什么人,花这么大的精力,设计这么大的陷阱,来制造武林公愤,目的在使我赵某与整个武林对立,而造成两败俱伤,这样的毒计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必须要追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是对我自己,以及对各位,都好有一个交代。” 李羽青拄着铁拐走上前来说道:“赵兄的话,光明磊落。老实说,就事论事,一根吹针、一匹青骡、一条人命,虽然也能够证明一些事实,但是,如果说就此可以洗刷赵兄所受的污蔑,那的确是不够的。” 程英名连忙说道:“李羽老!……” 李羽青立即拦住他说下去,自己接着说道:“今天晚上能有这样的结果,一则是赵兄的言行,给大家以信心;再则是大家都勇于认错,都表现了武林君子之风。但是,这仍然不足以补偿赵兄在名誉上所受的伤害。” 赵雨昂拱着手说道:“李老!言重,言重!不敢,不敢!” 李羽青左手指着花白长髯,说道:“老朽叨在岁长一些,难免有点倚老卖老,但是,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就目前的情形而论,实在不足以洗刷赵兄所受的屈辱,也不能还赵兄以清白。” 紫信道长说道:“李老施主之意,是要有一个公众场合,郑重其事。……” 李羽青说道:“道长!那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出主谋者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目的对着赵兄,而受害者几乎是我们整个武林人士,我们应该找出这个人,向他讨回一点公道。” 言犹未了,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对了!他不但耍我们大家,也险些陷我们大家于不义,我们绝不能放过他。” 赵雨昂站在一旁,状似沉思,这个时候他说话了:“李老!各位的盛意,都是对我赵某的一种奖勉,不过都不是我赵某的意思。” 大家都沉默下来,倾听他的意见。 “在没有证明我赵某是清白的以前,一切的说法都是对赵某的一种厚爱、宽容和放任。所以,我要在此地郑重地向各位告一个假。” “告假?”大家都有一些迷惑。 “是的!我要告假。我要尽我一切所能,找出这个主其谋的人,了解到他的全盘计划;然后,我再来金陵,拜见李老,请他邀请各位,重聚金陵,到那个时候,才能真正还我清白。” 悟明上人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赵施主的豁达与开朗,确是武林中的高人。不知赵施主此去可需帮手?” 赵雨昂说道:“上人的盛意,赵雨昂已然了解。这件事纯是个人问题,我去察访的时候,我明彼暗,因此知道的人愈少愈好。不过上人但请放心,我将尽全力去察访这件事,而且尽快来见李老,以李老金陵一只鼎的声望,届时邀约诸位一聚,武林盛事也,到时候还盼各位共襄盛举。” 大家见他说得辞意恳切,入情入理,便也不再说些什么,纷纷拱手告别,相约未来在金陵李羽青李老的庄院会面。 悟明上人和紫信道长各宣一声“阿弥陀佛!”“无量佛!”相继辞去。 金陵铁拐李羽青最后上前握住赵雨昂的手说道:“老朽诚心欢迎你到敝庄小住。” 赵雨昂也诚恳地谢道:“以后我一定前去拜候李老,而且还有要事要请李老鼎力支持的。” “不要见外,你看我能尽多大力量,尽管找我。就怕我没有这份力。” “李老人望一方,一言九鼎。” “唉!人老了,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就好比今天晚上……” “其实还真要感谢设计陷害我的人。” “是吗?” “如果不是他们如此精心设计,我怎么能将武林这些高人邀聚在一起,我怎么能认识他们。” “你真是想得开。” “任何一件事,有利就有弊,利害相连,确是如此。” “赵兄还有别的话说吗?” “有幸会见金陵八仙李羽老。” “我也一样,希望你早些再到金陵。” “多谢李老。” “再见!你要多保重。金陵八仙庄院,盼望你完成心愿以后,前来一聚。” 李羽青走了,铁拐拄在地上的声音,笃、笃、笃,一路响到庙外,渐渐地远去。 赵雨昂伫立在院中,良久没有移动,他觉得今天晚上的遭遇,是他这半生经历中最怪诞,最令人心惊的事,他的心里已然明白,这是要孤立他的一种丑陋的做法,使他在江湖上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因此,他就得不到支持,他的任何事情都要落空。 为了达到目的,终于不择手段,这实在是十分可怕的。这也使得他深深地体认到,他所面对的对手,是个阴狠而毒辣的敌人。他的前途,充满了荆棘。他的遭遇是如此,小彬和仲彬呢?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忽然,他一个转身,沉声问道:“是哪一位?” 黑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低声叫道:“赵前辈!是我。” 赵雨昂一听倒是非常意外,连忙问道:“原来是崔晓寒兄!为什么没有与紫信道长同行?有什么指教吗?” 崔晓寒上前几步说道:“赵前辈……” 赵雨昂笑道:“其实我真正还应该向你致谢,在众人一致指责声中,你能独排众议,你这份对我的信任,我十分感谢,你这份道德的勇气,我十分敬佩。” 赵雨昂说到此地笑了笑:“你称我为前辈,我只觉得非常别扭。” “赵前辈……” “如果不以我唐突见责,我称你一声兄弟。……” 崔晓寒一听大喜,不等他说完,便翻身扑到地上:“如此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兄弟不必多礼。” 崔晓寒站起来,恭谨地说道:“大哥!今后的行程,究应要往何处?” 赵雨昂说道:“兄弟!我不把你当作外人,很坦白告诉你,我到金陵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在金陵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所以目前我是没有办法离开金陵的,至于察访陷害我的事,我已经有了眉目,那要等到金陵事了之后,才能进行。兄弟你呢?” 崔晓寒说道:“不瞒大哥,我留下来的心意,就是希望追随大哥左右。不过大哥现在与人有约,留在金陵,我就不便留在这里了。我打算先替大哥察访一下,究竟是什么人要如此设计陷害大哥。” 赵雨昂顿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麻烦兄弟一件事。” 崔晓寒连忙说道:“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用不着说麻烦二字。” 赵雨昂说道:“你的侄子小彬,不久以前曾到排帮总舵办事,不知道他办得怎样了?” “大哥放心!小弟即刻启程。” “兄弟!你能去看看是最好,至于为什么小彬要到排帮总舵去,到底和排帮扯什么关系,以后我再详细地告诉你。你记住今年的五月初五端阳节,我们在无锡鼋头渚会面,到时候我会说出一切。” 崔晓寒连忙说道:“大哥放心!我此次前往排帮总舵,见到小彬,我们就一同按时前往鼋头渚。再见!” 他走得很快,赵雨昂目送他匆匆离去之后,心里有一分欣慰。能得到像崔晓寒这样的助手,是令人高兴的。 他走到青骡旁边,伸手抚摸这匹颇解人意的脚力,低低地自语着说道:“骡儿!你要能说话,告诉我,你的来历,有许多谜团就可以揭开了。” 他牵着青骡,缓缓地朝外面走去,心里还在想着,回到大福客栈,跟店家如何解释。 刚一跨出庙的大门,一缕劲风,破空而至。 赵雨昂一带青骡的偏缰,右手一抬,就在他的耳际,伸手夹住一只飞镖。 就在这一瞬间,赵雨昂爆发瞬间力量,冲天拔起,凌空折身翻落在屋顶之上。 对面大殿屋脊上,晃过一条人影。 赵雨昂一点也不稍停,张臂吸气,双足力蹬,这一式“大鹏展翅”,在他全力施为之下,尤其又是由上向下飘落,足足飞到后进大殿台阶之上。 再次拧身拔起,上搭檐瓦,倒扯扬旆,转翻到后进大殿的屋脊,但见周遭一片宁静,没有看见人影。 赵雨昂心里暗暗吃惊,以他方才的速度,也只是稍稍落后一瞬,竟然看不到人影,来人武功相当不俗,想不到金陵竟有这样的高人。 他再低头看看手里那支镖,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镖,所不同的镖身穿在一方折叠得很小很小的纸片上。 这又是他没有想到的,居然还有“寄刀留简”这种老把戏。抽下镖,取出纸简,细心地慢慢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客栈钱已付,鞍缰在门口,进得金陵城,且往郊外走。”四句话写得很顺口,字却写得生拙,仿佛正学涂鸦。前两句,很容易了解。客栈的住夜钱已经有人代付了,青骡的缰鞍一应装备,送到了庙门外,不必再回客栈去解释了,可以直接走吧!可是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呢? 他将这个小字笺藏在身上,飘身下落,来到庙门口外面,果然,青骡的鞍缰嚼口,一应俱全,放在地上。 赵雨昂默默地将鞍缰装好,扣上肚带,套上嚼口,将包裹宝剑捆扎在马鞍后面,当他踏在脚蹬上的时候,他才发现地上还有一支皮挽手儿,短短的马鞭。拾起来一看,制作得十分精致。 赵雨昂没有骑上骡背,牵着青骡,缓缓地走着。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在想一个问题:“难道是我老了吗?老到可以被人戏弄的程度了吗?如果不是戏弄,就是一位很关切我的安危,但是又不愿意露面的熟人,会是谁呢?” 他微微地一震,不自觉地自语问道:“会是他吗?” 他不肯接受自己这个想法,因为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翘首云天,月已西沉,天色渐转黑暗。牵着青骡,慢慢走上官道,辨认了方向之后,朝着金陵方向走去。 此刻路上已经有行人。肩挑的、车推的,都是新鲜的菜蔬,赶在开城的时刻,到市上去赶个早市。 愈快要到金陵,沿途愈是热闹起来,路旁有不少野店,高挑着一盏风灯,昏黄的灯影里,摇晃的人影,捧着大碗,冒着热气,在呼噜呼噜喝着稀饭,咬着香喷喷的油饼,脸上冒着汗珠,流露着一分满足的神情。 赵雨昂看在眼里,有着很大的感慨。看到这些乡土老民,淳朴、敦厚、善良、不怕吃苦、不怨天尤人,真正是朝廷最好的子民,可惜的是大宋朝奸佞专权,母老子幼,丢掉了大好江山,遭受异族的蹂躏。如果不能驱逐鞑虏,光复华夏,不仅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黎庶万民。 从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得出,文相爷拚着一死,要以满腔热血来唤醒国魂,光我河山,他的眼光远大与存心的伟大了。 赵雨昂也坐进野店茅亭里的长条凳上,捧着一碗热稀饭,配着一小碟酱菜,要了一张油饼。江南三月的凌晨,还是薄有寒意的,赵雨昂却吃得满头出汗,痛快淋漓。 会过账后,他随在大伙之后,缓缓地向石头城走去。 走到靠近城脚,望着那高大的城门,适时悠悠而开。赵雨昂突然决定不进城,问清楚玄武湖的方向,跨上青骡,微扬皮鞭,青骡快速如飞,一口气跑到玄武湖畔,正是天色大亮的时刻。 玄武湖在金陵城外以北,石头遍绕湖边,曲折迂回。古时,玄武湖叫做桑泊,是东晋明帝为太子的时候所开凿的。南朝曾经在这里开设水师讲武堂。宋朝曾经在这里检阅水师,称之为昆明湖,后来,因为湖里曾经发现黑龙,这才改名为“玄武”。 玄武在夏季最是一年盛景,繁花如锦,菱荷暗香,湖面上呈现丛丛翠绿嫣红,湖水波平如镜,石头城和紫金山倒影湖中,蔚成奇景。 玄武湖的清晨和黄昏,是最美的时刻,晨曦的灿烂,晚霞的绚丽,环视湖上梵寺处处,隐约苍烟如雾如纱,真正不啻是人间仙境。唐代大诗人杜牧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概是描绘玄武湖畔的景色风光。玄武湖中有五个洲,曰:长洲、新洲、旧洲、趾洲、麟洲,洲与洲之间,扁舟相通。盛夏季节,湖面大半覆盖着荷叶莲花,清风徐来,暗香盈袖,这时一叶扁舟,泛于湖上,真是情趣盎然了! 赵雨昂来到玄武湖畔,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让青骡自由自在嚼着青草,望着烟笼中的湖景,不禁自言自语叹着说道:“千丝银瀑美得雄壮,玄武风光美得幽雅,能在湖中洲上,筑得茅庐两三间,终老此生,夫复何求!” 但是,他又立即想到文相爷的托付,恐怕此生能偷得几日闲已是不可能了,何能有终老此间的打算? 想到此地,不觉长叹说道:“清福也不是随便可以享受的。” 他这声感叹未了,却引来背后一声轻笑。 蓦回头,见一位青衣童子担着一挑,篮子上各覆盖着荷叶,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望着赵雨昂在笑。 赵雨昂也含笑点点头,说道:“小兄弟!你在笑我么?” 小童前发覆额,后发扳肩,一领青布短装,镶着白领,土布粗服,穿在身上,却是有如玉树临风。 他笑嘻嘻地说道:“我笑你这个人有些迂!” 赵雨昂微笑问道:“小兄弟!你何以见得我迂呢?” 小童说道:“世间唯有清福是人人可享的,你却偏偏说清福难享,这不是你迂的地方么?” 赵雨昂哦了一声说道:“小兄弟!你有什么高见?” 小童笑着说道:“在你们这些大人面前我还敢说是高见吗?我只是想到前人说过: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见得清福是人人可以享受的,只看你能不能耐得住十丈红尘的诱惑!” 赵雨昂闻言大惊,他断没有料到一个年未及冠的小童,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小童笑着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是我说话说错了亵渎了你了,故而你很不高兴是不是?” 赵雨昂站起来说道:“小兄弟!只有你这句话说错了。既没有亵渎我,我也没有不高兴。相反地,能在玄武湖畔,邂逅到小兄弟,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小童笑道:“你们大人说话,不似我们这样童装,有时候你们的话是言不由衷,并不一定是真话。” 赵雨昂闻言大笑说道:“小兄弟!你把我们都给骂惨了,不过,你骂得真对,当今之世,尔虞我诈,存心真诚者,难得有人。” 小童笑嘻嘻地说道:“失礼!失礼!罪过!罪过!算是童言无忌吧!” 赵雨昂对于这位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如此应付有方,谈吐不俗,大为惊诧,不觉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说道:“乡野村人,也没有什么正式名号,大家都叫我海虎儿。干脆免得你再问下去,全都告诉你吧!我住在长洲,是随我师父住在一起,如果你是到长洲的,欢迎你到我们那里去。” 赵雨昂来到玄武湖,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当然也不能因此而就冒然地去到长洲。他很想请问小童可知道“铃刀玄武门”在哪里,但是,话到临口又缩住了。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哪里会知道江湖上的人物。他觉得跟这样的小童谈论江湖,那是对纯真纯洁的一种亵渎。 小童见他怔在那里没有说话,觉得有一分没趣,便搭讪着说道:“对不住,打扰了你这么美好的早晨!再会了!” 赵雨昂一惊而觉,不觉脱口而出,问道:“海虎儿!你对这玄武湖周围很熟吗?” 海虎儿顿时又现出笑容说道:“我是在玄武湖畔长大的,除了玄武湖里有多少鱼虾,有多少荷叶我不晓得,其他大大小小的事,大概都瞒不了我。你要是打听玄武湖的事,你可找对人了。” 赵雨昂笑道:“那是算我运气好。海虎儿!我想打听一个人。” “是谁?” “也可以说是打听一个江湖上的门派。” “啊!你知道玄武湖上有江湖上的门派在吗?” “所以我要打听。” “你不要打听了。” “为什么?” “因为玄武湖的周遭,还没有听说有江湖上的门派。你看梅花,请在今年腊月前来长洲。你要看樱花,请在四月前来新洲。你要吃菱角莲子,请自行前往麟洲,现正当时,你要找江湖上的门派,玄武湖上没有,你找错了地方了。” “不过我听说……” “耳闻为虚,眼见是实。祝福你在玄武湖有一个快乐的旅程,再见!” 海虎儿完全是一派小大人的口吻,特别是说话的气派,让人觉得咄咄逼人,此一刻已经完全看不到天真烂漫、童稚无邪的神情了。 赵雨昂十分意外,他想留住海虎儿,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看到海虎儿担着小挑,快步朝湖边走去,他把抬起来的手,又放下了。 目送着海虎儿的身影,跳下一只小船,顷刻之间,没入湖中一片荷叶之中。 此刻,朝阳升起,湖上烟雾无踪,一片晴光激滟,玄武湖又是别有一种风貌。 赵雨昂伫立良久,忽然自己击掌自语道:“怪不得人家说我迂,眼前明明的事实摆在那里,为什么要当面错过呢?普通人家纵有慧黠神童,也比不上武林中的见多识广。海虎儿为什么要避谈江湖呢?岂不是欲盖弥彰啊!” 他将青骡寄放在附近的一户人家,租借了一条小船,划向长洲。 湖风徐徐,荷香十里。此时还不是荷花盛开的夏季,但是,几枝露出水面,已经清香宜人。 小船在水上滑行得缓缓地,微风拂动衣襟,使人顿兴凌波御风之想。 未到长洲,已经遥望沿岸一片新绿飘动,无尽垂柳为长洲妆成新鲜的气息。小船靠岸,才知道垂柳里层,又是无数株梅花。海虎儿说得对,如果是寒冬腊月,踏雪赏梅,长洲是个仙境。 赵雨昂在梅林中看不到梅花,却沉缅在一片新绿之中,信步而东,在梅林中露出一幢房屋,竹篱茅舍,相连接着好几间。 此刻柴扉紧闭,杏无人踪。 赵雨昂就在附近信步徘徊,盘算良久,终于来到竹篱之外,正准备咳嗽一声,忽然柴扉霍然而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垂髫的小婢,深深一福,轻轻说道:“赵爷请进!” 赵雨昂着实的吃了一惊,但是他立即含着微笑说道:“你知道我姓赵吗?” 小婢微微一笑,很恭谨的垂手说道:“赵爷!我们恭候已久了。” 赵雨昂顿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说道:“哦!那倒是真的不敢当。” 小婢闪在一旁,福了一福,说道:“婢子在前带路。” 从竹篱到柴扉,约有二、三十步之间,是一个花木扶疏的院落,当中一条小径,是用鹅卵石铺砌而成的。路的尽头,一连三间茅屋,小婢推开门,人还没有进门,就有一缕清香,沁人心脾。 这是一间不小的茅屋,陈设是十分简单而雅致。当中有一个古拙的供桌,摆着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瓶,里面插着几枝含苞欲放的莲花,一枝卷舒有致的荷叶,长长的、斜斜的,插在一旁,饶富情趣。 地上铺着蓑草编结而成的地毡,两边各放置着两张竹椅子和一个茶几,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了。 小婢请赵雨昂在客位上坐着,奉上一盏清茶,十分歉意地说道:“请赵爷稍候,敝主人即将前来迎接。” 赵雨昂说道:“千万不要客气,我这样冒昧地前来拜访,但愿贵主人,不要见责挂意才好。” 小婢含笑退出,赵雨昂独自一个人坐在草堂里,心里在想:“如果是铃刀玄武门的总坛所在地,如果是……我这开口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是歉疚吗?还是思念之情?是开始谈现在吗?还是叙述以往?……” 虽则如此,赵雨昂的内心,已经重新掀开往事的扉页,如泉之涌、如火之燃,一时激荡之情,几至不能自己。 忽然一声咳嗽,轻轻地从草堂后面传出,赵雨昂一惊而觉,立即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这时候从草堂后面出来一位中年的美妇人。 一身飘逸宽大袖长的浅蓝色的衣裳,一直拖曳到地上,露出脖项,衬托出眉目如画,青春仍在的脸庞。鲜红的唇,微微上翘的嘴角,淡扫的眉,明澈如水的眼神,嘴角的左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端正的鼻梁,使整个脸庞增加了几分庄严,但是,有了那颗痣,才使人在庄严中视之可亲。 赵雨昂乍一见之下,几乎脱口叫出:“冷梅!” 他没有叫出,因为就多了左嘴角下的那颗痣。虽然他没有叫出,但是给他的震撼是巨大的。他站起来,讷讷不成言。 可是这位中年美妇人,露出微微一笑,伸手作势:“请坐!姊丈!” 赵雨昂刚要坐下,这“姊丈”二字,几乎又使他跳起来。 “请问……?” “我是寄梅。冷梅是我大姊,我这声姊丈是没有叫错的,除非你不认我冷梅大姊。” 赵雨昂显然被这种意外激动得非常,他急促而又语无伦次地说道:“冷梅呢?她在这里吗?她在哪里?这里是铃刀玄武门吗?” 何寄梅微微笑道:“姊丈!你急什么呢?既然你已经到了玄武湖长洲的梅屋,还怕获不得答案吗?请坐。” 赵雨昂红着脸说道:“惭愧得很!已经是望五之年,人将半百,还是不能克制自己。不过……” 何寄梅微笑依然,缓缓地说道:“我知道,我理解,我也很欣慰,姊丈的激动失常,不是你的修养不够,而是你对姊姊的情深依旧。二十年的岁月,没有销蚀你们之间的情深义重。” 赵雨昂嗫嚅地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的称谓你?” 何寄梅笑笑说道:“冷梅是我大姊,我称你为姊丈,你称我一声寄梅二妹,顺理成章。在这里他们都称我做薛夫人。因为先夫薛中天是上一代铃刀玄武门的掌门人。” 赵雨昂长长地“啊”了一声,他似乎对二十年的往事,一下子翻开厚厚的史页,找到了答案,却又不甚了解。 一时间的激情,使他的眼睛有了湿意。 薛夫人也不禁微微地喟叹出声,缓缓地说道:“两个好强的人,两个都有崇高自尊的人,两个都极爱面子的人,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可以成为最理想的事业伙伴,但是,却很难成为一对理想的夫妻。因为,夫妻之间最需要的不是个别的自尊,不是个别爱面子,而是要互相的敬,共同的爱,互相容忍对方的缺点,互相欣赏对方的长处。姊丈!这些哪里应该由我这个做妹子的来讲,因为二十年来,你和冷梅大姊都不肯讲,二十年后,让我来讲了吧!” 赵雨昂急着问道:“寄梅二妹!冷梅,还有小梅,她们……” 薛夫人说道:“可怕的误会,再加上可耻的自尊,造成了可悲的二十年岁月。” 赵雨昂紧接着问道:“寄梅二妹!冷梅……” 薛夫人冷冷地说道:“姊丈!二十年岁月都过去了,又何必急在此一时?如果不把话从头说起,即使你见到了冷梅大姊又有何用?” 赵雨昂低下头,心里压了一块很沉很沉的石头。二十年了,他曾经不断地反省自己,究竟是谁错了呢?“是我吗?”“是我吗?”这三个字曾经朝朝暮暮响在他的耳畔,他想不出该如何来回答自己。 当然他也明白,夫妇之间是不能斤斤计较于是非,而是要从感情方面去衡量天平的砝码。正因为如此,他才忍受了二十年的心灵折磨。 难道说二十年后才获得事情的真象吗?那真象又是什么呢? 薛夫人望着沉思中的赵雨昂,说道:“是不愿意听吗?还是没有勇气听呢?” 赵雨昂苦笑说道:“寄梅二妹!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承你称我一声姊丈,我即使真的不成材,也不能低劣到如此地步。我在洗耳恭听。” 薛夫人微昂着头,似乎在整理一下内心深处尘封的往事,要从这个纠缠不开的结当中,抽出一个头绪来。 终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十三年以前,华山剑派的老掌门人,在一次武林群英论剑比武大会上,看到一位年轻人,以丰富的击剑知识,臻于化境的击剑技术,宅心仁厚的存心,夺得当时至高无上的荣誉——剑神。” 赵雨昂红着脸说道:“寄梅二妹!一定要从这件事说起吗?” 薛夫人说道:“树从根起,水从源来。这件事你知道,但是必须从已知的,才能述到你未知的。” “寄梅二妹!你说的极是。只是我感到惭愧就是了。” “华山派老掌门人回来以后,赞不绝口,也叹不绝口,因为华山派徒有虚名,竟没有一个入门弟子能比得上那位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的剑神。” “益发的叫人惭愧!” “老掌门人这些话触怒了一个人,那就是在他老人家身边侍奉的大女儿。第二天,向爹爹借词寻找失去多年的妹妹,实际上,她是去找剑神较量。” “寄梅二妹!那一场拚斗,我是输了的。” “你让得很技巧,不仅让人看不出,而且还承受了皮肉流血之苦。” “其实我不是让,真的不是让,而是犯了击剑的大忌,我分神了。” “不论是你让,或者是分神,那一场较量的结果,你赢得了华山派何老掌门人大千金的芳心,在华山派你们很快地结成了连理。比翼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 赵雨昂当然忘不了那一件往事,那一段美好的日子,青年得志,武林传名,又获得如花美眷,那真是蜜一样的日子。可是如今……是造化弄人吗?他微微地叹息着。 薛夫人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好景不常,良缘招忌,两年多的双双仗剑江湖,除暴锄奸。不久回到华山……” “那是因为冷梅已经怀孕。” “外孙和外孙女一对双胞胎出世弥月,老外公却撒手人寰。……” 薛夫人有些哽咽,停顿半晌,才继续说道:“喜事和丧事,使得你们夫妇心身交瘁。就在这天晚上,你趁冷梅大姊熟睡之后,缓步登临华山,舒散一下多日的积郁。无论是如何的铁汉,也经不起如此不平静的心情折磨。你的心神太紧张,你需要松驰。结果,你在华山之腰,看到一幕你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姊丈!你说下去。你自己说,你看到的是什么?” 赵雨昂痛苦地低下头,几乎是呻吟地说道:“寄梅二妹!事情已隔二十年,为什么还要提它呢?” 薛夫人坚定地说道:“要提?是你忘了吗?还是你不愿意提起呢?” 赵雨昂痛苦地说道:“我不会忘记的,此生此世,我也不会忘记当时的一切。” “那你就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从没有提过。” “那是五月里的入夜之后不久,上弦月将华山照得一片迷朦。我看到……唉!……” “你看到了冷梅大姊对不对?” 赵雨昂痛苦地点点头。 薛夫人问道:“不是她一个人?对不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在一起!而且他们状至亲密,对不对?” 赵雨昂沉重地说道:“冷梅分明告诉我,她太倦了,需要躺下来休息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薛夫人问道:“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赵雨昂摇摇头说道:“我如何能问?” “应该问,你没有问,因为你有你的自尊,你好强,你可知道,你没有问却造成了二十年的分离。” 赵雨昂一怔。 薛夫人说道:“你不问,竟然冷漠相对。等到老爹爹的七七一满,你只是告诉冷梅大姊,你要带走男的娃娃,把女儿留给冷梅大姊。偏偏我这位大姊自尊心强的不得了,她居然也不问问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冷漠?为什么你要携子远离?她居然就这样接受了你的冷漠和安排,一对神仙眷属,就这样劳燕分飞!” “寄梅二妹!难道这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揭穿这件事,那是多残酷的啊!” “你没有揭穿,可是你的安排,却是更残酷。你们两个人的无由的自尊,酿成了错误的结果。” “我没有听懂你的话。” “自私与自尊,蒙蔽了你的心,你当然不懂。现在我要告诉你,当天夜里华山上的人是我何寄梅,不是何冷梅!” “你……”赵雨昂不觉站了起来,神情激动,用颤抖的语音继续问道:“你……说什么?” 薛夫人说道:“从小,我就离开了家,随师在南海习艺。先师圆寂,我就行侠江湖。不期而遇上了铃刀玄武门的薛中天,在论及婚嫁的时候,我们双双赶回华山,一则叩见久别的爹爹,再则,请爹爹主持我们的婚事。可是我们晚了……” 薛夫人滴下了眼泪,她取出手绢,轻轻地拭着泪痕。 “童骏离家,再回来时满腔喜悦却变成了杜鹃血泪,没有比这件事,更令我伤情。我在华山遥拜了爹爹,一种没有来由的赌气,我决心不再踏上华山一步。中天再三安慰我,这时候,我们发觉到了有一个人影,没有料到是你!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事情真相。” 薛夫人言犹未了,赵雨昂突然口一张,一口鲜红的血,喷了出来。 薛夫人大惊,立即叫道:“海虎儿!” 赵雨昂用手按住心口,人有些摇摇欲坠。 海虎儿从里面飞奔而出,双手架住赵雨昂。 这时候立即有一位小婢过来,递上一条手绢,让赵雨昂擦去嘴角的血渍。又奉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水,赵雨昂喝一口,才知道是参汤。 薛夫人说道:“姊丈!一时情急过度,血不归经,坐下来调息片刻。” 赵雨昂滴着眼泪说道:“二妹!你忒狠心了!” 薛夫人闻言一愕,问道:“姊丈!你是说我吗?” 赵雨昂说道:“你知道内情,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让我夫妻分手二十年!天下还有这样的惨事!” 薛夫人说道:“姊丈!雨昂大哥!你错怪我了。当时我是一点也不知情。离开华山之后,我和中天回到玄武潮,苦心经营铃刀玄武门,整顿门规,培养年轻的一代,对你们的消息,是丝毫无知,而且,几年后的不久,中天他……” 她黯然欲泣,小婢立即奉上手绢。 赵雨昂不安地说道:“二妹!对不住!我是一时口不择言,不应该触及你的伤心处。” 薛夫人摇摇头说道:“中天突然的患病,而猝然地不治,我在悲恸中欲从之于地下,但是,中天临死的一句话,限制了我。他说:‘死容易,活下去艰难,铃刀玄武门的基业,不能就这样断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 赵雨昂默然,他为寄梅二妹叫屈,是不是红颜就应该薄命?造物者捉弄人,倒真叫人不平。 薛夫人停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我整整住在玄武湖,绝足于江湖达十年。有一天,我的一位同门师姊,路过玄武湖,前来看我,告诉我一件她认为的奇闻。” “什么是她认为的奇闻?” “她遇到一位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一定是冷梅!她在哪里遇见的?” “我的师姊与我同门习艺,朝夕一起,她才能分得出。因此,她才告诉我,因为她知道我没有孪生姊妹。大哥!你说得不错,她遇到的正是冷梅大姊。” “她现在哪里?” “我告诉她,我有一位姊姊,不是孪生姊妹,可是我们姊妹非常的相似。同时我告诉她,我大姊命好,嫁的是一位好姊丈,比翼双飞,过的是神仙生活。” 赵雨昂痛苦地低下了头。 薛夫人接着说道:“我这位同门师姊当时感到奇怪,因为她当时奇怪我大姊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再则她十分心仪我大姊那种冷若寒冰的神情与高贵无此的仪态,很想结识她,于是留心住地,专程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 “啊!” “我大姊派人告诉她,孀居,不便接待外客。” “啊呀!她!她说……” “我的师姊感叹,为什么我们同胞姊妹,竟如此同一命运。她问我姊丈是谁?我告诉她是大名鼎鼎的剑神。我的师姊又惊叫起来了,连连称怪,因为她知道你隐居在万山的千丝银瀑的临风小筑,并且知道你有两个儿子!” 赵雨昂急着问道:“寄梅二妹!冷梅她现在何处?” 薛夫人说道:“还怕我不告诉你吗?” “二妹!……” “我师姊的话,使我惊讶不止。你们为什么分居?大姊为何说是孀居?你,姊丈!何处来的两个儿子?这一连串的疑问,我急于要解开。我去找大姊!……” “她见了你吗?” “同胞姊妹,骨肉情深,她不能拒绝。这样我才知道爹爹七七一满,你就携带着侄儿,离开了。你们之间,没有争吵,甚至没有红过脸,一对恩爱的夫妻,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说,变成了路人。大姊曾经几度试图了结残生,但是,为了小梅,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远离华山,与世隔绝。” “啊!冷梅!我对不住你!” “我觉得奇怪!天下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即使姊丈负心,也不致做得这样的绝情。而且,据大姊的了解,姊丈不是这种人。当时我立即断定,一定有一个可怕的误会,造成这样不幸的后果。” “二妹!请你先说……” “这件事我不能不管,我跟师姊一商量,要弄清楚这件事的是非,有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找到你。” “啊!” “我的师姊激于义愤,她说她负责找到你,而且让你自己前来玄武湖,核对当年的情节,立即就可以一切分明。我不忍心让师姊为我们的事跋涉奔波,但是,她说,不必为她不安,她找你,是公私两便。” “二妹!令师姊是哪位?” 薛夫人转过身去,对草堂后面侍立的小婢说声:“去请客人到前堂来!” 言犹未了,就听到后面人声笑语说道:“寄梅!我不是客人,不要把我当客人。” 这声音听起来好熟,衣带飘风,倩影俏立。 “是箫史!” 薛夫人说道:“对!她就是我在南海同门习艺的师姊。” 赵雨昂顿了一下,说道:“箫史!从千丝银瀑到玄武湖,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是吗?” 紫竹箫史从容地说道:“雨昂兄是不是以为我有戏弄之嫌,而有相责之意?” 赵雨昂说道:“不敢!” 紫竹萧史接着说道:“于公我要请你出来,献身于光我华夏的大业,于私我不忍看寄梅令姊和你的一段美满姻缘,变成如此冤孽相持。因此,在寄梅面前,要下这分差事。” 她来回走了几步,沉重的说道:“要你剑神献身大业不难,只要动以忠义之心,你会甘赴汤火。我怕的是很难解开你和寄梅令姊之间的结。” 薛夫人立即说道:“师姊!经过从头说来的往事,已经找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一个可怕的误会,造成二十年可哀的分手。” 于是,她将华山夜探,误将寄梅当冷梅,说了一遍。 紫竹箫史长叹一声说道:“一个不当的自尊,造成二十年悲哀的岁月。雨昂兄!傲慢与偏见,与自尊只有一线之隔,如果不是寄梅有心,找不出关键,连个‘为什么’都不知道,而就变成怨偶,天下岂有是理?” 赵雨昂黯然说道:“箫史!不论如何,我感激你,也感激寄梅,为我夫妇之事,费了你们那么多心神。但愿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我愿尽我余生之力,为冷梅和小梅,弥补我二十年的遗憾!” 箫史点点头,但是,她没有说话。 赵雨昂说道:“箫史!你当然知道冷梅她们母女现在何处?” 紫竹箫史和薛夫人对视一眼之后,没有即时答复。 赵雨昂不禁紧张地说道:“是不是冷梅不愿意见我?我知道,一切错误都是由我而起,一切的罪过都应该由我来承当。 现在我不敢奢求什么,我只希望能见冷梅一面,忏悔我的过失。箫史!你不能帮助我么?”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正因为我不希望你们夫妇如此分离,寄梅和我才插手这件事,促成你们破镜重圆,我们当然是要帮助你。但是,我们在考虑一个难处。” “什么难处?只要我能力所及,即使是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要取得冷梅的谅解,最重要的是先要通过另一个人。” “谁?难道冷梅她……” “不要胡思乱想,冷梅坚贞如铁,你怎么可以从不好的地方去想她。” “对不起!我是急糊涂了!” “你还记得有一个和冷梅相依为命的人吗?” “是小梅吗?算算逝去的岁月,已经二十出头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出落得花一样的美丽,而且她有一身惊人的武功。” “是冷梅亲自传授的吗?自然是了得了!” “让寄梅告诉你。寄梅!你说比较合适。” 苹夫人说道:“我冷梅大姊只为小梅打了一点基础,最重要的小梅遇到一位明师,习得一身了不得的武艺。” “啊!这位明师是谁?” “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对她很熟。” “谁?” “千手观音是武林中送给她的绰号,她自己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神见愁。” 赵雨昂摇摇头,他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名字。 “讲她的本名你就知道了,她叫乐如风。” “啊!是她呀!”赵雨昂的眉锋皱成了小山。 乐如风是赵雨昂的同门师兄妹,人是绝顶聪明。就是因为她是绝顶聪明,在习艺期间,不按正途,处处要走捷径,是一个有投机取巧习性的人,后来被恩师逐出了门墙,赵雨昂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如今居然成了小梅的师父,而且被寄梅称之为明师,难怪他要皱起眉锋了。 薛夫人说道:“乐如风不知从何处习得一身绝艺,十分了得,在你隐居二十年期间,曾经有人发动再一次的论剑竞技大会,并且希望你能参加作最后的比划,决定新的剑神。后来始终没有促成。不过,见过乐如风的人说,如果真的要举行论剑大会,剑神的名衔,非她莫属。” 赵雨昂淡淡地说道:“小梅已经随她习艺,我无话可说,但愿她不能影响小梅的品性为人。” 薛夫人说道:“雨昂大哥!你知道小梅现在何处?” “在何处?她没有跟她母亲住在一起吗?” “小梅现在燕京!” “啊!她在燕京做什么?” “在元人宰相孛罗的手下。” “啊!”赵雨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乐如风在孛罗手下主持一个很庞大的组织,而且也很获得孛罗的信任,很有权力。她的任务有两个,保卫后宫的安全和罗致武林好手。” “小梅怎么会随着去了呢?” “那是因为你的关系。” “我?为什么是我的关系?” “乐如风到燕京为元人效命,到底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老实说‘名利’二字都谈不上,究竟她所为何来,没有人知道。乐如风一开始就要带小梅前去,却是为小梅拒绝了。但是,乐如风最后使出一招绝招。……” “以师命难违,强迫小梅前去的是吗?” “小梅当时拒绝的理由,是为了侍奉母亲,乐如风不好强求。但是,乐如风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过世,只是撇下她母女于不顾……” “啊!天啦!” “告诉她,她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武林中的剑神,这次随着到燕京,就有机会遇见她的父亲。” “小梅答应了?” “乐如风在小梅心中点燃一把恨的火焰,她如何不去?我冷梅大姊是十分不同意的,但是,她不忍心再伤害孩子,她又怕孩子陷于纷乱的武林恩怨之中,她彷徨极了。” “可怜的冷梅!” “冷梅大姊来和我商量,我告诉她不阻拦小梅是对的,她现在充满了恨意,如果阻拦她,会伤害母女的情分。冷梅大姊不放心小梅,我派了铃刀玄武门的八大高手,名为跟随小梅当助手,实则是在暗护小梅的安全。” “原来铃刀玄武门是这样的出现于燕京。本来我一直以为冷梅归于铃刀玄武门了呢!” “为了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也有消息啊!我就没有想到冷梅有一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二妹!告诉我,冷梅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你怎么知道?” “二妹!你说溜了嘴。冷梅为了小梅的事,前来向你求教,如果相距千百里,如何能办得到?” “雨昂大哥!你是细心!” “她住在哪里?” “清凉山上。” “金陵城里清凉山?” “雨昂大哥!你此刻不能去。” “为什么?” “小梅最近从燕京回到了金陵。” 赵雨昂沉痛地说道:“寄梅二妹!我知道我对不起冷梅母女,我也知道小梅恨我,但是,我知道了我的错失,我也知道了她母女的下落,我怎么能够不去见她们呢?对于冷梅,我说过我不敢求她宽恕我,至少我可以向她忏悔,向她承认二十年前的错误。至于小梅,她总是我的女儿,骨肉之情,她总不致拒我于千里之外。” 紫竹箫史在一旁说道:“雨昂兄!寄梅不希望你此刻前去,也是不得已的事。你知道小梅此次南下金陵为的是什么?” 赵雨昂怔了一下,蓦地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箫吏!她……她……不会是……” 紫竹箫史点点头说道:“小梅此次是主动向乐如风请求,南下金陵,前来捉拿你剑神赵雨昂。” 赵雨昂呆住了,良久,他的心情整个趋于崩溃,他软瘫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说道:“天啊!我赵雨昂做错了一件事,受了二十年的折磨,还不能抵偿,还要让自己的女儿来捉拿!……” 年过五十的人,凄然地流下眼泪,那是锥心刮骨的哀伤。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你也毋须自责,也不必责怪小梅。二十年母女相依为命,这对她的心灵戕伤,是非常严重的,再加上乐如风的蛊惑煽动,自然她就谈不上什么父女骨肉之情了。” 赵雨昂凄怆地说道:“箫史!我现在该怎么办?”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的你们夫妇破镜重圆、父女骨肉重逢的事了,而是牵涉到我们驱逐鞑虏、光复华夏的大业。小梅此次南下金陵,是奉了孛罗的命,前来捉拿剑神,因为剑神的儿子在燕京兵马司会见了我文山大哥,这种人如果不能归顺,决不能留,留则祸害无穷。孛罗和乐如风利用了小梅的愤恨,这是一石二鸟之计。雨昂兄!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冷静下来,面对问题,而不致冲动了。” 赵雨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断然地说道:“箫史!二妹!不论你们的意见如何,也不管冷梅母女对我的处置如何,清凉山我是立即要去。”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没有人能阻拦住你,我们都不能这么做。但是,我只能说,你们夫归、父女相会,不止于你们的私情,而是关系到驱逐鞑虏的大业。” 赵雨昂没有说话。 “雨昂兄!如果能将小梅转化过来,岂不是双重收获吗?我们何不从长计议呢!” 薛夫人说道:“大哥!你现在绝不能伤冷梅大姊的心了,如果小梅有了什么差错,那真是永远不能弥补的缺憾了。当然,你同样的不能出差错。你出了差错,非但对不起冷梅大姊,也对不起我师姊。因此,研究一个万全之策,是必须的,绝不可轻举妄动!” 正说话间,海虎儿匆匆进来行礼,在薛夫人耳边轻轻讲了几句话。薛夫人脸上颜色微微一变,说了一声:“知道了!” 紫竹箫史立即问道:“是冷梅有事吗?” 薛夫人点点头说道:“师姊明察秋毫!是小梅派人来了。” 赵雨昂啊了一声,他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抖。他当然不是害怕,想到要面对二十年的恩怨,而且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忍不住有类似“近乡情怯”的激动。 紫竹箫史说道:“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也很快。” 她忽然正着脸色向赵雨昂说道:“我现在才真正发现,我们的对手,不要把他们看作只知道骑射的牧人,他们已经吸收了中原文化,他们有聪明才智之士,是个强劲的对手。因此,这一次你和小梅之间的歧见,真正关系到今后我们的共同大业,影响之深远,不可不慎重。” 这时候,外面柴扉呀然而开,进来一位侍女打扮的姑娘,恭恭敬敬朝着薛夫人叩头,口称:“婢女给夫人叩头。” 薛夫人说道:“起来。是小姐叫你来的吗?” 婢女应声说道:“是的。小姐叫婢子前来,一方面向夫人请安问候,二方面小姐说今天午后,要专程来拜见夫人。” “哦!小姐要来吗?” “是!夫人如果没有旁的差遣,婢子告退,回去复命。” 薛夫人说声:“请稍候。” 她吩咐准备一篮新鲜的湖藕和莲子,这不是吃莲藕季节,但是,薛夫人自己种植的应时新鲜,比一般早上两三个月。 她说:“回去跟你们小姐说,我欢迎她午后来。你跟她说,藕断丝不断,莲子苦在心。这两样时鲜,代表我这做阿姨的心意,记下了吗?” 婢女恭谨地回答:“婢子都记下了。” 薛夫人目送那婢女出门之后,含笑说道:“大哥!小梅今天午后要来,比你去清凉山要好得多。现在时已不早,我们且用午餐,共商妥善之策。” 九 玄武湖的午后,吹起一阵凉风,洒起蒙蒙细雨。 湖上有一叶扁舟,缓缓地划向长洲。 舟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婢女,操着双桨,舟的前端,坐着一位姑娘,一身黑白相间的劲装,右手握着一柄宝剑,脸上表情凝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扁舟穿荷拂莲,少时来到长洲拢岸,姑娘跳上岸来,穿过梅林,立即就有两名使女迎候着。 姑娘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点点头,走到柴扉之前,就听到薛夫人在草堂里笑着说道:“小梅!欢迎你来到长洲。” 姑娘紧赶两步,跨进柴扉,越过院落,走进草堂,朝向薛夫人行礼说道:“向姨母叩头!” 薛夫人笑吟吟挽住说道;“小梅!家无常礼,再说,你如今不同了,离家很远,难得回来一趟,回来你是客人,快别多礼。” 小梅姑娘仍然恭恭谨谨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才站起来说道:“姨母!就是因为我不常在家,这个礼是要行的,头是要磕的。一则感谢姨母对我母亲的照顾;再则要感激姨母派出得力的人,帮我做事……” 薛夫人立即接着说道:“小梅!你把我们的情分说远了。你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我的同胞姊姊,而你是我的姨侄女,血浓于水呀!我为你母女尽一点心意,还要记在心上吗?” 小梅姑娘说道:“多谢姨母!不过今天我是专程来姨母这里,是有要事请姨母帮助我的。” 薛夫人笑着说道:“有话尽管说,不要把姨母当外人。” 小梅姑娘忽然向窗外看了一下说道:“听小婢说,姨母家里来了客人,怎么不见呢?” 薛夫人说道:“其实也算不得客人。”她对外面说声:“请师姊前面坐。” 这时候紫竹箫史从后面飘然而出,小梅姑娘站了起来,薛夫人说道:“小梅!这位是我同门师姊,你可以叫她一声阿姨!” 小梅姑娘还没有说话,紫竹箫史上前双手握住她的柔荑,含笑端详着,赞不绝口说道:“我一直听你姨母称赞你人长得美,又聪明、又懂事、又有一身了不得的武功。我看这人间武林儿女的优点,都让你给占尽了。” 小梅倒是恭谨地回答着:“谢谢阿姨的夸奖!” 紫竹箫史说道:“其实也难怪,你有了不起的父母,所以,你继承了他们的一切优点!……” 小梅姑娘轻轻抽回双手,毫不考虑地说道:“对不起!阿姨!这一点你说错了,我是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但是,我没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因为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紫竹箫史和薛夫人对视了一眼,她立即说道:“小梅!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你爹是鼎鼎大名的武林剑神,无论是武功、人品、心地,都是为武林人士所崇仰的,而且他正是盛年,怎么说你爹他……” 小梅姑娘立即说道:“阿姨!那一定是弄错了,我爹不是什么剑神,也不是什么盛年,他早在我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阿姨!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小是跟我娘长大的,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熬过不少苦日子,如果我爹没有死,我们为什么会过这种苦日子呢?” 薛夫人说道:“小梅!你……” 小梅姑娘立即抢着说道:“姨母!对不起!我说话太直率了些,冲撞了阿姨。阿姨!我向你赔礼。” 紫竹箫史说道:“小梅!不要太拘礼,我想,我应该讲个故事给你听。” 小梅姑娘摇摇头说道:“谢谢阿姨!我现在已经不是听故事的年龄了。姨母!对不起!我今天来到长洲,一则来向你请安;二则是来会一个人。” “谁?” “姨母!你当然知道他是谁,他人在哪里?” “你是说剑神赵雨昂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剑神,我只是奉师命要来找他,我要将他带回燕京。” “小梅!你知道为什么要带他回燕京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师父叫我这么做。” “知道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姨母!我不要知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与我有关系,我娘、我师父、还有就是姨母,除此之外,都与我没有关系。” 她的话,说得冷如寒冰,但是她的脸上,淡漠没有任何一点表情。而且,她很平静地向紫竹箫史点点头说道:“对不起!阿姨!我的话是说绝了一点,难道你阿姨跟我不算是有很重要的关系?但是,那是另一种关系,算起来最亲密的关系,只有这三个人。” 薛夫人脸色十分沉重,说道:“小梅!其实你知道得跟我一样的清楚。赵雨昂是我的姊丈,他是你的亲生之父。” 小梅姑娘摇摇头说道:“姨母!我无意顶撞你,刚才我已经说过的。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岁了,从来没有见过我爹,甚至于从来就不曾听说过我爹,如果我有爹,为什么二十一年来都没有见过?事实上从小,也就是说从我还不晓事的时候,娘就和我相依为命,艰苦备尝。二十一年的岁月都过去了,突然这个时候冒出一个爹来,姨母!请问,如果是你,你能接受吗?对不起!我的话是放肆了些,请姨母原谅!” 薛夫人叹息地说道:“小梅!这件事说来话长,实在是一个很不幸的误会。人的一生不能没有误会……” 小梅姑娘抢着接口说道:“误会?如果说一个误会,就可以抛弃妻儿二十多年于不顾,这样的人配做谁的父亲?” 薛夫人痛苦地说道:“我说过,这件事说来话长,如果你了解这件事情的经过,你会谅解的。” 小梅姑娘十分冷静地说道:“我什么也不要了解。姨母!你待我母女天高地厚的情谊,我永远记得,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影响到我对姨母的尊敬。现在我向姨母告辞!” 薛夫人立即问道:“为什么?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小梅姑娘说道:“姨母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我留在长洲梅屋毫无用处;再说,有任何可以影响我和姨母之间感情的事,我都不能做,我也不会做,所以,我只有离开长洲。” 薛夫人说道:“小梅!人的一生悲欢离合、是非曲折,往往不是一时的论断可以决定与了解的。因此,对于任何事,不要轻易地下断语,那样往往造成终生的遗憾!” 小梅姑娘说道:“我再说一遍,任何事都影响不了我对姨母的尊敬!姨母的教诲,我会记在心里。小梅就此拜别!”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了无牵挂地,转身外出。 当她快步走出门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说道:“姨母!我想起一件事。” 薛夫人连忙问道:“什么事?小梅?” 小梅姑娘微微笑了笑说道:“这些年来,姨母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叫过我。姨母!你该没有忘记吧!我姓何,我的姓名是何小梅。” 薛夫人一愕,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小梅姑娘又说道:“一个能被武林中称之为剑神的人,相信他的武功一定有过人之处,他的胆识气魄,一定也有过人之处,临事苟免,这似乎不是武林中剑神应该有的行为!” 薛夫人立即喝道:“小梅……” 小梅姑娘笑笑说道:“天地虽大,但是如果存心要躲避某一个人、某一件事,那是不简单的。相信我和这位剑神赵大侠,总会有晤面的一天。到那时候,我何小梅的第一句话,就是:瞧不起他,他不配被武林中尊称为剑神。” 她跨出了门,走得很快,霎时间,远远听到钦乃一声,有船离去。 薛夫人满眼泪水盈眶,扶着椅子,人在那里几乎是摇摇欲坠。 紫竹箫史神情黯然,默默无语。 突然听到海虎儿在后面叫道:“师父!不好了!” 薛夫人心神一凛,她和紫竹箫史双双抢到后进,只见赵雨昂躺在地上,狂喷鲜血。 没有等到薛夫人惊呼出声,紫竹箫史闪身一扑,伸手点住赵雨昂的前胸几大主穴,急血不能归经,那是立即就会死人的。紫竹箫史闪电出手,止住赵雨昂的血,再回头向薛夫人说道:“有药吗?” 薛夫人点点头,海虎儿很快拿来药囊,薛夫人从药囊里取出一瓶药,倾出三粒火红色的丸药,让婢女喂下去,又让海虎儿在赵雨昂的前胸以手掌推拿。 这一连串的处理,赵雨昂脸色苍白如纸,悠悠叹了一口气,眼角滴下一颗泪珠。 薛夫人怆然叫道:“雨昂大哥!你要原谅小梅……” 赵雨昂苦笑说道:“我怎能够怪她,她说的一点也不错。一个误会就能撇下她母女二十多年于不顾,我不配做她的父亲。” 紫竹箫史此时正色说道:“雨昂兄!我已经说过,你也毋须过分自责,一件错误的酿成,是诸多因素造成的。当然,你是当事人,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要难过。不过……”她沉声说道:“徒然急痛于心,是于事无补的。尤其对你的健康,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你要多保重。再说,如果你因此而病,恐怕也不是冷梅大姊所愿意听到的吧!” 赵雨昂缓缓挣扎起来,他朝着紫竹箫史以及薛夫人拱拱手说道:“箫史!寄梅!二位的金玉良言,我会深记在心。现在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二位同意我去清凉山。” 薛夫人说道:“大哥!你用不着说请求二字……”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没有人会反对你去清凉山,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容我多言,你去清凉山,如果遇上小梅,你会怎样去对她呢?” 赵雨昂苦笑说道:“箫史!我不会忘记她是我的女儿!” 紫竹箫史点头说道:“人伦大道理还用得着我来饶舌吗?不过,人总是人,七情六欲要到七十岁才能随心所欲不逾矩,谁都有激动的时刻,但是,只是那一刻,就可以造成终生憾事。记得我文璧二哥去见文山大哥的时候,我可以想到文山大哥在乍一见面的一刻,他曾经有杀死他的念头。当然他没有,他也不能,在几经调理之后,他还是写了一首诗,宣泄了他对偷生不忠的人的讥讽。雨昂兄!你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我当然会相信你的修养,但是,能在紧要关头,多吸一口气,可以减少日后的烦恼。” 赵雨昂拱拱手连声说道:“谢谢金言!铭刻五衷!” 薛夫人说道:“雨昂大哥!要走也不急于此一刻。晚饭总是要吃的,尤其你这样急血攻心之后,你走,我不放心!” 赵雨昂说道:“寄梅二妹!我此去不是去拼命打架!” 薛夫人说道:“雨昂大哥!虽然不是拼命,难道你愿意让冷梅大姊在二十年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是如此满面病容吗?” 赵雨昂低头看看自己,确是满身狼狈,这满脸病容也是可以想见的。 薛夫人摆手吩咐:“准备晚饭!” 又吩咐海虎儿:“请你师伯去梳洗。” 这一顿晚饭吃得大家心事重重,赵雨昂在喝完一碗真正老山参炖鸡汤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紫竹箫吏赠给他的青虹宝剑,递还给紫竹箫史。 紫竹箫吏微笑说道:“雨昂兄!你是需要宝剑的!” “箫史……!” “对冷梅大姊你需要的是忏悔的情,深深的爱;对小梅你需要的是宽恕和容忍,当然这都不需要宝剑。剑神手中的剑,是代表着正义与公理,当有人灭正义、悖公理的时候,你还是需要剑的。你应该可以想到,在玄武湖畔,在清凉山的途中,没有小梅以外的人吗?” “箫史之意?……” “雨昂兄!因为你的心情受到严重的戕伤,这一点我是能理解的,要不然你如何不能了解?乐如风能鼓动小梅前来金陵,她岂能不派别的人来?” “乐如风与我至少还有同门之谊,她为什么要如此来对付我?” “因为你是武林中有崇高人望的剑神。” “这与剑神的虚名有何关联?” “我文山大哥以大宋丞相之尊,准备以他的满腔热血,洒在柴市口,来唤醒国魂。而你以剑神之尊,奔走武林,纠合人心,结合群力,在元人看来,你赵雨昂与文天祥的价值,是一般无二的。” “箫史!你抬高了我!” “不是我抬高了你,而是孛罗的了解是如此。这就是乐如风为什么被孛罗重用,以及乐如风为什么蛊煽小梅来泯父女之情!简单的说,是形象问题。” “形象?” “要打击你剑神,有两个途径,至少在孛罗和乐如风的想法里,有两个途径。第一,利用小梅来破坏你的声誉。无情寡义,欺妻弃女,试想一个人的声誉被破坏了,还有谁会听他的呢?你如何纠合人力、结合群力?” “啊!” “第二,网罗各类高手,来取得你的性命,这是最直接的办法,将你杀掉了,你还能有何作为?” “这一点他们彻底地错了!” “何以见得?” “我赵雨昂即使死了,只要炎黄子孙的人心不死,就会有千万个赵雨昂投身到驱逐鞑虏、光复华夏的大业。” “这句话说得好,给我很大的启示。” “是你给我很多的指点,谢谢你!箫史!现在向二位暂时告辞!” 紫竹箫史将青虹宝剑仍然返还给赵雨昂,意味深长地说声:“祝福你!” 薛夫人吩咐海虎儿:“替师伯准备过湖的舟。” 她和紫竹箫史只送到门口,赵雨昂缓缓走到湖边,他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两件事:金陵城外关帝庙之会,以及小梅之来长洲。紫竹箫史说的不错,那是极恶毒的破坏他的声誉。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污蔑,小梅是他亲生女儿,如今却对他仗剑寻仇,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苦痛。天下还有比这件事更残忍的吗? 他在心里暗自忖道:“乐如风!谁无子女?让子女来毁灭人伦,来趁你的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我一定要在你身上讨回公道。” 他来到湖边,海虎儿已经在一只小舟上相候。 这只小舟看来很特别,舟身狭长,只能容两个人。舟前一个座位,舟艄坐着海虎儿是桨手。桨长叶宽,舟的前端,高高地翘着,上面绘有花纹,就在翘起的舟头上,挂着一个银白色的铃铛。 赵雨昂跳上舟,向海虎儿说道:“谢谢你!海虎儿!” 海虎儿说道:“师伯!说实话,我真不愿意驾这条船。” 赵雨昂说道:“海虎儿!我很抱歉,其实我是应该自己走的,如今却要累你送我一趟了。” 海虎儿笑道:“师伯!你弄错了,慢说是师伯交待的,就是没有师父之命,我也应该驾舟送师伯一程,海虎儿虽小,也不能这样不懂礼。我是说我不愿意驾这条船。” “这条船?为什么?” “师伯!这条船有一个特别名字,叫做铃舟。” “那是因为舟前挂着一个银铃?” “对!铃舟是铃刀玄武门在玄武湖的标志,也可以说代表着玄武门的尊严。任何人得罪了铃舟上的人,就是与铃刀玄武门为敌。玄武门在江湖上没有赫赫之名,但是做玄武门的敌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海虎儿!记得我在玄武湖和你相遇,你似乎很不愿意提到玄武门。” “不瞒师伯,近些年来,玄武门尽量收敛,尤其派出八大高手前往燕京之后,玄武门也招惹了不少误会,所以,师父要我们避免招惹另外的麻烦,就算是玄武门蛰伏了。” “唉!你师父为了小梅,不惜投入铃刀玄武门的整体声誉,这种苦心,小梅如何了解。对了!海虎儿!你还没有说出你为什么不愿意驾这条船。” “我不是说吗?有这条铃舟,黑白两道都要顾忌几分,这样一来,要来找师伯麻烦的人,也都不来了。” “啊!这有什么不对?” “说内心的话好吗?海虎儿知道师伯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剑神,就想瞻仰瞻仰师伯的神功。现在这么一来,机会就没有了。” 这一段话把赵雨昂招惹笑了。 本来海虎儿说话,见解老练,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可是,从这几句话听来,他毕竟还是孩子。 赵雨昂微微笑道:“海虎儿!这件事你是失望了!我没有什么神功,倒是你师父,将南海神功与玄武门的功夫,糅合一起,玄武门的功力,恐怕今非昔比了。” 海虎儿笑笑没有说话,他自顾荡起双桨,在湖上滑行,舟行平稳。而且十分快速。 这是一个弦月之夜,淡淡的月色,为玄武湖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湖底的月亮,在偶尔耀动金蛇之余,比天上的月亮更美。天上的浮云和湖中的荷叶,陪衬得似一幅画,银白的月、白色的云、绿色的荷,在玄武湖织成一片素锦,那不只是美,而是脱俗超尘。 铃舟划过湖面,搅起月光金蛇,也搅起赵雨昂不少愁绪,他无心欣赏月下的玄武湖,只是让二十年劳燕分飞在痛苦地啃噬着自己的心。 是何寄梅讲的对,自私与偏见,跟自尊原本是一线之隔。一次可耻的自尊与无知的固执,造成了二十年的悲伤,伤害了两代之间的感情。 如今但求上苍,给我赎罪的机会吧! 铃舟靠了岸,赵雨昂道谢了海虎儿,便踏着月色,向石头城而去。 行不多久,路旁有两个人拦住赵雨昂的去路。 赵雨昂还没有说话,两个人各自掣兵刃,待势而发,大有全力一拚之概。 赵雨昂皱着眉问道:“二位要做什么?” 两个人根本不答话,手中各使一柄刀,朝着赵雨昂扑过来。 两个人的身形很快,刀法也很凌厉,两个人的合击,尤其具有威力。 赵雨昂闪身后退,连躲两招,发话问道:“我与两位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恩怨,二位如此相逼,到底为了何事?” 两个人连攻两招,都被赵雨昂轻易闪开,便停手不攻,但是,两个人并没有离去的迹象,仍然持刀蓄势,随时准备出击。 赵雨昂说道:“二位能不能说出你们究竟欲如何?” 这时候两个人之中有一个说话了:“要你的命!” 赵雨昂“哦”了一声,摇摇头问道:“我们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没有,老实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你。” “啊!那么说二位是奉别人的指使的了,是谁要你们前来的呢?” “我们不想跟你说。” “你们二位自忖可以杀得了我吗?” “照方才两招的情形看来,确实很难。” “二位既然知道很难,何不让开我的去路。” “不行!我们不能杀你,至少也要拦住你,让别人来收拾你。” “如果我要强行过去?” “对!你只有强行过去,不过,你要强行过去,先要通过我们这两把刀。” “真抱歉!我不想动手。你看,玄武湖的风光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幽静,如果要把这里变成腥风血雨,那真是太煞风景了。” “没有办法,并不是我们粗鲁不文,事实上像我们这样刀头舔血的人,要附庸风雅也攀附不上。” 赵雨昂还没有说话,突然有人一声叱喝:“你们也忒胆大了!铃舟送客,你们都瞎了眼吗?这里离开玄武湖还不到几里地,就公然出刀拦路,你们眼里有铃刀玄武门吗?” 人影一闪,海虎儿站在赵雨昂与那两个人之间,戟指怒叱。 赵雨昂立即叫道:“海虎儿!” 海虎儿没有答话,他的手里拿的是铃刀玄武门的特别兵刃,只是在铃刀上,挂了两个小铃。 对方笑笑说道:“小娃儿!刀剑无眼,你这么小的年纪,死了可惜。” 海虎儿笑道:“开罪了铃刀玄武门的客人,你们准备接受惩罚吧!” 他的言犹未了,只见他纵身一跃,铃刀上的小铃,一阵叮叮当、哗啦啦的乱响,攻向对面一人。 海虎儿的攻势快极了,而且他每攻出一招,都是以极灵活的身法,跃空而起,再凌空扑击,像极了跳跃中的猴子。尤其刀上的铃声,仿佛响得还很有韵律,很能搅乱对方的心神。 转眼十余招过去,海虎儿抢尽了攻势,处处都占尽机先,逼得对方封、架、遮、挡,几乎没有办法还招。 但是,对方原非弱者,他们发觉对方最大的优点是“快”,出手快、变招快、转化身形步法更快。然而他们也发现海虎儿的弱点,那就是内力不够深厚,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深厚的修为。 当他们发现了这一点,立即转变方式,双刀完全以硬接的方式,招招接实,霎时间,金铁交鸣,火花时起,呛啷龙吟之声不绝。 果然不出他们二人所料,如此一抡硬架硬接,海虎儿的攻势立即被遏阻下来,铃刀的铃声,也没有那样响得自有体系了。 赵雨昂唯恐伤了海虎儿,他正要叱喝出声,拦止这场拚斗。突然,海虎儿一招“力劈华山”刀刃下劈,被对方双刀绞合力架。他们二人这回是用了九分力量,成心要一举震飞海虎儿手中的刀。 只听得呛啷一声,海虎儿的刀没有震飞,可是他的整个人却因此一弹而起,冲天飞出两丈多高。 人在空中蓦地一旋而落,手中铃刀挟着无比的威力,直如一道闪光,带着一阵乱响的铃声,扑向二人当头。 太快了,快得使他们来不及举刀对架。只听得哎呀连声,血光崩现。海虎儿人落地,铃声止,对面的两个人倒了一双。两个人都伤在臂上,鲜血兀自流个不止。 海虎儿用刀指着他们二人说道:“开罪铃刀玄武门的客人,这是小惩。而且,今天是我海虎儿送的客人,如果换过旁人,你们两人的小命,早就没有了。还不快与少爷滚得远远地!” 两个人用手按住创口,脚下缓缓退着,终于,一转身飞奔而去。 赵雨昂上前握住海虎儿的手,说道:“多谢你!海虎儿!” 海虎儿笑道:“师伯!你的话让我惭愧!连这么两个脓包,我都对付不了,怪不得师父不让我去闯江湖。” 赵雨昂说道:“海虎儿!你可把事情说错了。这两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但是,他们绝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他们两个人合击的威力,更是了得,你能击败他们,我应该为你道贺!” 海虎儿笑嘻嘻地说道:“师伯!你太……” 他的话刚一说到此处,赵雨昂忽然伸手一拉,大声喝道:“海虎儿!小心!” 但是已经迟了,月光下只见一点黑影,朝着海虎儿的心窝飞来,被赵雨昂如此一拉,偏了几寸,海虎儿左臂一麻。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赵雨昂出手快极了,骈指一点,截住海虎儿左臂通往心房的血脉。 海虎儿已经浑身瘫软,张口叫得一声:“师伯!……” 赵雨昂将海虎儿放置在地上,突然厉声叱喝道:“对面的朋友!你敢逃走。” 果然,在路旁一棵大树之后,转身出来一个半百老翁,肩头上露着剑把。 赵雨昂从海虎儿的左臂上,轻轻拔出一根又细又长的吹针,托在手掌上,说道:“解药!”对面老者没有理会。 赵雨昂突然大喝说道:“快拿解药出来,否则我要你死得极其痛苦!” 对方淡淡地说道:“没有解药,要解药你到宫廷大内去拿。” 赵雨昂骂道:“你以为拿宫廷大内,端出身分,就会让人怕了?你们这些狗东西,简直不知廉耻为何物!” 那老者说道:“你以为你真的天下无敌?告诉你,有解药在身上就冲着你这几句话,也不会给你,有本事你来拿!” 赵雨昂不再说话,很快地解开包袱,取出青虹剑,剑一出鞘,人如流星,挟着碗大的剑花,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对方。 这个老者没有见过这样的攻势,心里一惊,立即拔剑阻挡。 已经迟了!他的剑刚刚从背上拔出鞘,赵雨昂的剑光已到。老者自忖必死,但是,临到身时,赵雨昂的剑光一偏,血光一现,呛啷作响,宝剑连同着手腕,一齐掉在地上。 老者一个晕眩,他很快地左手连点,截住右手的血脉,但是,赵雨昂的剑光已经抵住他的咽喉,叱道:“解药。” 老者闭上眼睛没有答话。 赵雨昂说道:“不要逼我破戒,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杀过人。” 老者睁开眼睛,只说了一句:“没有解药。” 赵雨昂喝道:“关王庙你杀你的伙伴时,我们已经知道这种吹针,是宫廷窃自苗疆的吹箭,不会没有解药。” 老者淡淡地说道:“解药有,不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像乐总管、何副总管她们才有。” 赵雨昂心里一动说道:“你说谁?除了乐如风,还有谁有这种解药?” 老者说道:“何副总管何小梅!” 赵雨昂不觉人摇晃了一下,他蓦地收回宝剑说道:“你走吧!你伤了手,是你咎由自取。这种金创外伤,你应该知道如何治疗。” 他赶走这个伤了手的老者,回到海虎儿身边,海虎儿在沉睡,但是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他伸手将海虎儿抱起来,一时无限的悲怆,使他泪下。回顾玄武湖,弦月逐渐西沉,但见迷朦一片,展望前途,金陵城仍未启开,一时间他茫然不知如何处理。 但是,他也知道海虎儿的毒伤是不能拖下去的,虽然他截住了通往心房的血脉,时间一久,他的左臂残废了,那在赵雨昂来说,恐怕是永远难补的憾事。 当时他下定决心,一步一步走向金陵的石头城。 他知道,每走出一步,便缩短海虎儿的生命一点,但是没有用的,金陵城门未开,徒急无用。 赵雨昂抱着海虎儿,来到金陵城,已经是鸡鸣时刻,城门悠悠而开,赵雨昂这才迈开步伐,全力施为,朝着清凉山而去。 清凉山上有座鸡鸣寺,越过寺庙,再穿过一丛黑黑的树林,一座小小的庵院,倚着山岩,孤零零的在那里。 赵雨昂跑得太快,当他冲出树林,来到小庵院的门前,他根本就没有听到有人喝阻他,依然一股气,奔向庵门。这时候一根齐眉棍从后面扫过来,他哪里能有警觉,砰地一声,他的双脚结结实实挨了一棍,他的双脚一软,连同海虎儿一起栽倒在庵门之前。 赵雨昂自从到长洲,两度吐血,身心双受戕伤,只是靠参汤维持着元气,如今又在极度伤痛之余,全力狂奔,竭尽力量,如今一棍之下,不但倒地,而且人也立即晕倒过去。 就在他晕眩的瞬间,庵门开启,出来一位白裳人。 赵雨昂一眼瞥见,竭力叫道:“冷梅……海虎儿……中了毒针……他……” 人已经晕过去了。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赵雨昂悠悠醒来,神智刚一清醒,他立即跳起来,叫道:“冷梅!……” 他这一声锥心泣血凄厉的呼唤刚一出口,人又倒了下来,他的双腿痛疼发软,敢情方才那一棍还打得不轻,又是在他竭力狂奔,精疲力尽之余,双腿受伤,内腑元气大损,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等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见小庵大门紧闭,杳无人踪,连海虎儿也不知去向。 赵雨昂再度爬起来,只觉得双腿刺痛,站立不住。勉强咬牙站住,他甩甩头,清醒一下自己的思维,他记得明明冷梅一身白衣,出现在庵门之前,为什么现在竟连海虎儿都不见了呢? 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靠住庵门前的一棵树干,喘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朝庵门走过去,突然有人冷冷地喝道:“站住!” 赵雨昂回过头来一看,在他身后不远,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 赵雨昂刚刚说得一声:“请问姑娘……” 那位小姑娘人小声音却大,寒着面孔说道:“请你立即离开此地。” 赵雨昂说道:“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小姑娘仍然是寒冷如冰地说道:“清凉山鸡鸣寺后这一块地是私人买的,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一律不准擅入,请你立即离开此地。” 赵雨昂说道:“对不起!姑娘!我要说明白的,我是专程前来拜见贵主人的,请你替我通报一声,就说我赵雨昂恳求接见。” 小姑娘摇摇头说道:“慈航莲舍从来没有外人来过,也从来不准外人擅入。告诉你说,慈航莲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怎么会允许你这样的人进入?” 赵雨昂说道:“姑娘!请你去向贵主人禀告一声可好?” 小姑娘冷笑说道:“告诉你,我就是奉主人之命前来请你离去的。” 赵雨昂面如死灰,顿时间觉得人生了无意味,他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黯然说道:“姑娘!既然如此,我自不能强求。我要请问一个问题,我是背了一个小哥来到这里,他身受剧毒,命在垂危,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小姑娘顿了一下,说了一句:“他现在平安了!” 赵雨昂点点头,说声:“多谢!” 便缓缓转身朝着来路走回去,从他的步履不稳的情形看来,他不但受了内创,而且心力交瘁已经到了极致。 缓缓地、缓缓地,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不远是鸡鸣寺的灵塔后院。他站在后院附近,望着那袅袅上绕的青烟,听到鸡鸣寺的晨课钟声梵唱,使他万念俱灰,顿生遁世之心,而且有厌世之意。 灵塔后院的后面,有一方巨石,赵雨昂便在石头上坐下来,祛除一切杂念,散去一切功力,只是阖目盘腿趺坐,他真希望从此一觉不醒了,了却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将自己的一切化为乌有。 突然,有人巨喝一声:“那人不要装佯,起来和我较量一下高低。” 赵雨昂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紧靠着灵塔后院墙壁,站着一个削瘦的中年汉子,因为他很高、很瘦,又穿着紧身的衣服,益发地使人觉得他像根竹杆。 赵雨昂只看了一眼,又阖上眼帘,缓缓地只说了一句:“我并不认识你!” 瘦子冷笑说道:“你不认识我,是你孤陋寡闻。‘千里独行毕立’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赵雨昂说道:“原来是劳山的高人,久仰得很。” 千里独行毕立冷呵呵地笑道:“既然你也知道咱的名号,那就起来吧!我们今天要放手一搏,分个强存弱亡。” 赵雨昂淡淡说道:“我与尊驾有仇吗?” 千里独行说道:“没有。” “那为什么要无故以死相拚?” “一则是奉命拿你,再则是斗斗你这个剑神,看看你有多少分量!” “对不起!你要失望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现在不想跟人拚斗。” “你不想也不成,除非你束手待毙,甘心让我杀死你,再不就是将你捆绑,带你回燕京。” “我没有想到,千里独行毕立一辈子独来独往,却也会奉一个主子唯命是从,真叫人想不透哇!” “你不必故意这么说,我独来独往是实,但是如今有人请我,把我奉为上宾,接待唯恐不周,衣食唯恐不精,做人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赵雨昂冷冷地笑了笑。 千里独行说道:“不要拿大道理来冷讽我,大道理我也会说。” 赵雨昂问道:“锦衣玉食,一呼百诺,以后又如何?做人真的就是为了这些吗?” 千里独行说道:“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谈人生大道理的,起来!让我以两柄日月护手戟,领教你的剑术。” 赵雨昂说道:“我跟你说过,我今天不想跟你动手。” 千里独行笑笑说道:“不管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今天我一定会让你出剑动手的!” 毕立也是第一次会见赵雨昂。不过,他对赵雨昂的一切,了解得很清楚,换句话说,他也知道“剑神”二字并不是浪得虚名。他的眼光停留在放置赵雨昂左手身边的宝剑,那是可以想见的,宝剑一旦出鞘,那将是他生平第一次棋逢对手的拚斗。 千里独行毕立使用的这对日月护手戟,是武林中少见的兵刃。前端日月分型,护手处是戟刃所在,尾端突出五寸,状似判官笔。毕立就凭借着这一兵刃,浸淫了二十多年苦功,创造许多怪异的招式,闯出了名号。 他嘴角挂着微笑,那是一丝自傲自信而又有着一分自嘲的微笑,因为他正用右手日戟,缓缓地伸出,指向赵雨昂。 右手日戟一点一点地接近,毕立的心情也点一点地紧张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的消失。 因为,对方赵雨昂依然阖着眼睛,宛如老僧入定,没有一点反应。 千里独行毕立知道,事实上能在江湖上闯出一些名气的人,经验都会告诉他们,像这种沉静不动,并不意味着对方束手待毙,而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刻,突然瞬发而起,就是一抡天崩地裂的攻击。 千里独行毕立曾经一度想收回手中的戟,但是,他丢不起这个人,虽然这周遭并没有人,他是鼎鼎大名的千里独行,他不能有畏惧的心理。 直到他的右手日戟已经抵住赵雨昂的衣服,他真的困惑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任凭对方有如何超凡入圣的功夫,也躲不开戟刃穿身的后果。 毕立迟疑了一下,喝道:“赵雨昂!如果你是这样的不作抵抗,我不伤害你,我带你回京,听候发落。你站起来!” 赵雨昂没有丝毫反应,静坐不理。 千里独行毕立再喝道:“如果你不肯随我走,我就只有杀掉你了!” 赵雨昂仍然是没有动静。 毕立勃然大怒,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这样不理不睬,我就不杀你吗?” 他这个“吗”字一出口,手中的戟便一使力,只听得一声轻微地“噗”,日戟刺入赵雨昂左肩锁骨下,深入两寸。 毕立实在是十分意外,“咦”了一声,随手拔出右手戟,顿时鲜血冒出,赵雨昂的身子缓缓地倒了下去。 毕立本来就是乐如风派来杀赵雨昂的,因为乐如风怕小梅姑娘人性复苏,不会对自己的亲生之父下手,所以,她派出了毕立。 千里独行毕立是个眼高过顶的人,他有信心杀掉赵雨昂,但是,他绝没有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伤了赵雨昂。 当他拔出右手戟的时刻,他的确是愕住了。 但是,这种意外的一怔,只是片刻。 他当然会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如此轻易得手,岂不是更好吗?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两手一抬,双戟再起,刺向赵雨昂的心脏。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脑后有劲风破空嘶嘶作响。 毕立顾不得杀掉赵雨昂,电旋回身,双戟护住面门,一个挥舞,叮叮当当,三枚金钱镖被磕飞开,立即有两条人影飞掠而至。 而且来得极快,一柄宝剑,一管竹箫,双取毕立的面门。 毕立太过意外,来不及还手,只得闪身一避。 来人主要是逼开毕立,扑到赵雨昂身边,用极快的手法,撕开赵雨昂的肩头衣服,倾上灵药,再撕下衣襟按住包扎。这一连串的动作,只是在一瞬间,做得快而仔细。 剩下的和千里独行毕立对面而立的,是紫竹箫史。 千里独行毕立脸上有讶然之意,眼睛望着紫竹箫史,微微地顿了一下,说道:“金钱飞镖和紫竹洞箫,在武林中只有一个人兼用这两种武器,请问芳驾是紫竹箫史吗?” 紫竹箫史说道:“请问尊驾……?” “劳山一怪手千里独行毕立。” “哦!江湖上传说千里独行,人如其名,独立特行,自行其是,尊驾与赵大侠有仇恨吗?” “只是奉命行事。” “奉乐如风,还是奉孛罗之命?” 毕立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不论你是奉谁的命,对你千里独行都是毕生难洗的耻辱。论名望地位,你不能听命于乐如风,论炎黄后裔,你不能听命于孛罗!如果只是为了名利二字,就放弃你独立特行的个性,太过得不偿失。毕立兄!我为你不值。” “听说芳驾一枝紫竹洞箫,可以摧人心神,囊中金钱镖有迎门三不过之称,毕立今日幸会。” “武功一道,浩瀚汪洋,而且相生相克,自有其理,没有所谓天下无敌的说法。倒是另有一种说法:习武的人,如果不能站在正义真理的一边,终必落得悲惨的下场,这是天道循环,从无例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人牧马中原,这是不合天道的异数,大宋朝虽已灭亡,汉民族不可侮。” “你的意思是说……?” “异族终必被逐,华夏自必重光,一个有志气、有眼光的人,为什么要效命异族,而为虎作伥?这是多么的不智?因此,我奉劝毕立兄勒马于悬崖处,莫做武林中历史的罪人!”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说这些话。” “第一次的悔悟,是最有意义的悔悟。” “你要我怎么样?” “离开乐如风,离开孛罗,离开元人的统治,回到劳山去,你在武林中享受你的尊荣声誉。”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 “因为我们都是武林同道,因为我们同是炎黄子孙,因为我有个忠心耿耿、决心就义的堂哥……” “令堂哥是谁?” “大宋丞相文天祥。” “啊!就是关在燕京兵马司牢房里、宁死不屈的文丞相文天祥!” “我文山大哥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宁愿将一腔热血洒在柴市口,算得上好男儿、大丈夫!” “对!天下第一等的男子汉!” “我这个做堂妹的应该尽一己之绵薄,要在江湖团结有血性的人士,致力于驱逐鞑虏、光复华夏的千秋大业。” “芳驾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不怕泄露了你的秘密吗?” “对于一个有血性的人,我不担心泄露秘密,对于一个没有血性的人,我会不让他泄露秘密。” “我是……?” “毕立兄是铁血汉子。” “紫竹箫史!你这句奉承的话,听起来让人很受用。我毕立算不得铁血汉子,但是,对于自己一旦做错了事,悔过的决心和勇气,我还是有的。” “我向你道贺与致敬!” “我是粗人,不懂你的意思。”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对赵雨昂赵大侠感到内疚!” “雨昂兄最近心力交瘁,几近万念俱灰,你这一戟很可能激起他另一种豪情壮志。” “但愿如你所说的。” “毕立兄现在准备何往?” “回劳山”。 “哦!不回燕京了?” “按说我应该回京,趁这个机会,即使不能除掉孛罗和乐如风本人,至少也可以消除掉他一部分爪牙,也代表我的一点赎罪的意思。但是,无论如何我开始是自愿去的,这样的做,总是觉得有些反复无常。” 紫竹箫史沉默没有说话,她很想告诉对方,跟孛罗和乐如风这种人,还讲道义吗?但是,她没有说,在她认为千里独行毕立能够被她说服回头,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毕立笑笑说道:“芳驾有些不以为然?” 紫竹箫史说道:“你有你的立场和看法,这也不能算是错。” 毕立说道:“回到劳山以后,我不再是千里独行了。” “为什么?” “我要广结善缘,文丞相流血,我们流流汗总是应该的,总得尽一些心力。” 紫竹箫史伸手过去,紧紧握住毕立的手,很感动地说道:“谢谢你!毕立兄!” 毕立笑道:“用不着说谢,你虽然是文相爷的堂妹,但是光我华夏是大家的事,不是你文家的事,所以,你用不着谢。来日再见!” 他摇摇手,走了几步,又说道:“剑神赵雨昂在这种情形之下,被我刺伤,我感到很惭愧,这一分债,迟早我要还的。” 紫竹箫史立即说道:“同烧一炉香,同走一条路,这些事就不值得计较了。” 千里独行走了,他走得很快,紫竹箫史长长地吁了口气,再回过头走近赵雨昂的身旁,低头察看伤势。薛夫人何寄梅忽然大惊说道:“师姊!你是怎么……” 紫竹箫史取出手绢,擦去眼角泪痕,笑笑说道:“寄梅!我是有无限的感慨的。像千里独行毕立这种人,居然能被我一番说服转化,可见得人心未死,国魂已苏,我文山大哥的屈辱和牺牲,看来是有价值的。我们光复华夏的前途,看来是一片光明,叫人好生感动啊!” 她低声向赵雨昂说道:“雨昂兄!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立的话,你都听到了?” 赵雨昂脸色苍白,坐着靠在树干上,他微弱的点点头,但是,他又阖上眼睛。 紫竹箫史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像光复华夏、驱逐鞑虏的大事,尚且令人充满了信心,个人问题无由沮丧。何况你和冷梅姊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是彼此的一点误会,其实这是双方的责任啊!……” 赵雨昂痛苦地摇摇头说道:“箫史!请你不要为减轻我的罪过而辩说,这件事我是罪孽深重的。” 紫竹箫史说道:“如果冷梅姊当时能够多问一句:为什么?可能整个事情要改观。为什么不问问?我要将这分责任,去问问冷梅姊。夫妻之间,贵在互相体谅,我特别重复这‘互相’二字,那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她说到此处,又不禁笑笑说道:“也许我还说得不够真切,其实真正说来,夫妻本是一体,是用不着争执谁是谁非的。恩爱是要包容对方的一切,也包括了对方的缺点在内。” 她的笑声提高了,有些自嘲,又有些寓意深长:“其实我是夏虫语冰,我自己不但没有一个美满的婚姻,连一个最糟糕的婚姻都没有,我哪里够资格说话呢?有一点那是可以相信的,世间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人,有什么事不可以说明白呢?当年是讳莫如深,如今是拒人千里,这都是我们这样年龄的人,所不能有的情形。” 薛夫人何寄梅望着紫竹箫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忧虑地、又轻轻地向她说道:“师姊……”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寄梅!对不起!玄武湖长洲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我不能在此地陪你。” 薛夫人何寄梅追过来两步,叫道:“师姊!……” 紫竹箫史微一使眼神,只说了一声:“待一会再见!” 她走了,她走得很快,顷刻间消失在清凉山的晨曦里。 薛夫人何寄梅还没有来得及和赵雨昂说什么,就听到有一阵脚步声,两个婆子,携带着一张软篼躺椅走过来。先向薛夫人行礼,将软篼躺椅放好,对赵雨昂福了一福,两个人也没有说话,携手合力,牵着赵雨昂的没有受伤的那一边…… 赵雨昂急忙问道:“二位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位婆子答话:“奉主人命,请赵爷过去疗伤。” 赵雨昂惊讶得有些口吃,说道:“主人……是哪个主……人?” 婆子说道:“自然是我们慈航莲舍了。” 赵雨昂微张着嘴,说不上话来,任凭两个婆子将他牵到软篼上坐定,然后她们一边一个用手搭着软篼抬起来。 赵雨昂忽然叫道:“停下来!停下来!我自己可以走!让我自己走!” 两个婆子一边走一边说道:“主人说,赵爷的身体太差,伤得不轻,这时候要少动为是。” 赵雨昂仍然叫道:“让我自己走!” 但是两个婆子走得快极,除非他从软篼上跃身下来。 薛夫人何寄梅紧紧地跟在后面,低声说道:“雨昂大哥!你就接受冷梅大姊的体贴吧!” 赵雨昂不再坚持,但是他的眼泪却沿着面颊流下来。 这一阵走得很快,稍顷来到了慈航莲舍门口,大门及时启开,立即有一个小婢,迎着薛夫人低声说道:“夫人请这边走。” 薛夫人怔了一下刚说了一句:“那他们……” 小婢说道:“启禀夫人!海虎儿在这边养伤。” 薛夫人“哦”了一声,她稍一迟疑,那两个婆子已经将赵雨昂抬向左边,转进左侧的风雨走廊。 薛夫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随着小婢转进右边一间小房里,一张竹床上,躺着海虎儿,闭着眼睛在熟睡,从他略见红润的脸庞,可以了解海虎儿已康复了。老实说,她并不了解海虎儿中了什么狠毒的暗器,她和紫竹箫史之所以及时赶至,那是因为铃刀玄武门派出了跟踪的人,她需要知道情形的变化。 小婢悄悄地退出去了,薛夫人此刻满心安慰,二十年的一个“结”,总算是解开了。还是紫竹箫史说得对,世间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夫妻更亲密?有什么问题不能谅解呢? 薛夫人不禁想起自己,薛中天的猝然永别,使她备尝人间的辛酸,可见得幸福是要及时把握住的,让幸福溜走,自己多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像冷梅大姊就是一个证明。可是,现在好了,一切总算有了结果,再从头来吧!时光还来得及。 她正在想着,忽然房门呀然而开,薛夫人抬头一看,欢声上前,双双把臂叫道:“大姊!” 何冷梅有一分讶然之意,但是她立即展开笑颜,说道:“你的消息真灵通!” 薛夫人说道:“大姊!真的要谢谢你,不是你恐怕海虎儿没命了!” 何冷梅笑笑说道:“那得谢谢小梅,只有她才有那种独门解药,还算及时,现在总算海虎儿没有事了。” 薛夫人说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大姊,还有也要谢谢姊丈,如果不是他舍命狂奔,不顾自己的体力和内创,也不能及时赶到慈航莲舍。” 何冷梅忽然脸色一变,掉过头去,淡淡地说道:“寄梅!待海虎儿醒过来,你就可以携他走了。说实话,为了海虎儿,慈航莲舍破了规矩,我们这里没有五尺之童,你是知道的。” 薛夫人当时不觉一愕,但是,她立即消除了自己内心的气愤,淡淡地说道:“是的!大姊!我立即就带海虎儿走。我很抱歉,海虎儿破坏了慈航莲舍的规矩。不过,海虎儿虽然与我是师徒,实际上我把他从襁褓中抚养大,情同母子,大姊也不必为了他太过介意。” 何冷梅说道:“寄梅!你不会觉得我太过分了吧!过去的岁月,你对我母女照顾太多,我似乎太不近人情……” 薛夫人说道;“大姊!这话你就说远了。你请吧!只要海虎儿一醒,我即刻就走!你应该多照顾姊丈!他的内心情绪,受创太深。” 何冷梅一震,立即问道:“你说什么?” 薛夫人皱着眉头说道:“你不是派两个婆子带着软篼将姊丈抬回到慈航莲舍吗?” 何冷梅问道:“寄梅!你是说……?” 薛夫人发觉不对,也连忙抢着说道:“难道不是大姊你派人将赵雨昂抬到这里吗?” 何冷梅浑身一颤,她只顿了一下,立即叫道:“云板!” 随着便是三下连声,有人一连敲了五次。 这一阵云板声刚刚敲完,有人进来回报:“人都到齐了!” 何冷梅将房门推开,外面站了十几人,年纪最大的没有超过三十岁,而且其中四个人,可以看得出她们是厨房里的人。 何冷梅说道:“寄梅!你看看方才是谁……” 她没有说下去,但是薛夫人立即摇摇头,说道:“没有。两个婆子都在五十左右。” 何冷梅寒着脸问道:“小姐今天可曾回来?” 有一个婢女立即回答:“小姐今天一早出去,不久以前回来,刚刚又走了。” 何冷梅突然断喝一声:“备车!”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一阵脚步声响,人走了好几个,何冷梅脸色难看极了,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薛夫人站在一旁,轻轻地说道:“大姊!……” 何冷梅拦住她的话说道:“一切等我追回小梅再说。” 言犹未了,门外有人应声说道:“娘!不用备车追了,女儿回来向娘请罪。” 小梅从外面进来,直挺挺地跪在房里。 何冷梅冷冷地说道:“一切让你自己来说。” 薛夫人在一旁接口说道:“大姊!让小梅起来说话。” 何冷梅没有表示,背着小梅而立,神情冷峻已极。 小梅姑娘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简单地一句话,我已经将剑神赵雨昂装车启程运往京城去了。” 薛夫人大惊,不禁抢着说道:“小梅!你知道赵雨昂是你什么人,而且你也知道把他解送到京城以后的命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这样做触犯人伦大道吗?” 小梅说道:“姨母!我只知道两件事:第一,剑神赵某与前朝余孽勾结谋反。他派他的儿子到京城去救文天祥,结果没有成功,他自己又仆仆风尘在江湖上奔走,要纠合暴民,谋反当朝。” 薛夫人站在那里双手微微在颤抖,脸色变得发青。 小梅继续说道:“这第二,剑神连‘莫须有’的罪名都没有,将我母亲和我遗弃,抛妻弃女,他才真正是灭绝人伦。对于这种人,我该怎么对他呢?姨母!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做呢?用双手双膝来迎接这位谋反叛国、抛妻弃女的父亲吗?” 薛夫人颤抖地向何冷梅问道:“大姊!这都是你教导的吗?这些无父无君的话,她是怎么学的呢?” 小梅淡淡地说道:“姨母!你不要问我娘,我娘二十年来除了流泪,就是叹气,她除了教我忍让,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这些都是我师父教的。姨母!因为你在我母女最艰苦的时候,帮助我们,我永远对你尊敬,即使你说得不对,我还是尊敬你的!我还是让你说完的。” 薛夫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心情,缓缓地说道:“谢谢你!小梅!谢谢你还认我这个姨母。谢谢你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会珍惜的,因为当我说完这一段话以后,恐怕我已经不是你的姨母了。” 小梅说道:“姨母!你放心!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永远尊敬你。” 薛夫人冷冷地说道:“是吗?我怕不见得吧!你能将自己亲生之父,解送给异族鞑虏,你能将大宋朝忠心耿耿光昭日月的大忠臣,说成是余孽,我这个姨母算得了什么?” 小梅笑笑说道:“姨母!你是不同的!” 薛夫人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道:“我不同吗?有多大的不同?是因为我曾经在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你们母女这件事吗?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大恩惠,我所受的庭训、师训告诉我,姊妹手足,血肉一体。如果我姊姊有困难,我都视若无睹,我还能算是个头圆趾方的人吗?即使姊姊骂了我,打了我,她仍然是我姊姊,因为无论怎么样整化,改变不了我们手足之情。” 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再拿你说吧!你是我姊姊的女儿,无论怎么变化,也改变不了我们之间关系。因此,我对你们母女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本分,不能把它看作是恩惠。如果说,因为我对你好,你就尊敬我为姨母;如果我对你不好,你就将姨母当做敌人仇人,那我们人跟禽兽有多少分别?” 薛夫人沉重的说下去:“小梅!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因为你的生命躯体,都是父母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批评父母?当你把亲生之父,称作是剑神,称做是赵某,请问你,身从何处来?让我说些老词吧!乌鸦还能反哺,绵羊还知道跪乳,做人,如果连亲生之父母不相认,反而要将他解送给别人作为自己争取名利的台阶,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吗!” 薛夫人又转向何冷梅说道:“不错!赵雨昂是对不起你们母女,他的固执,他的自私,造成你们母女二十年的悲惨岁月,但是,难道你们一点错误都没有吗?就算是你们没有一点错误,赵雨昂二十年的日子,并不比你们好过,如今的忏悔,更是锥心滴血,杀人不过头落地,够了!难道非要让亲生的父亲,死在自己女儿手里,才能大快人心吗?……” 何冷梅转过脸来,痛苦地叫道:“够了!寄梅!够了!不要再说了。” 薛夫人摇摇头说道:“恨,会使人疯狂,恨,会使人失掉理性。什么时候女儿要来报复父亲,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我真想请问:女儿把亲生之父送到京城,斩首示众,你心中的怨气平息了吗?你的心中能获得平安吗?” “够了!寄梅!我求你!” “大姊!我无意来责备你,小梅还只是个孩子,她的是非黑白,我们上一辈要负责任,因为你没有教给她爱,才有乐如风后来的趁虚而入,填满了她的心灵。……” 她说到此处,忽然叹了一口气,沉重地摇摇头。 “这些话,我是说得太重了!大姊!刚才我说过,说完这些话,我可能成为小梅心目中的敌人,恐怕以后再让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说得有过当的言词,我向你、向小梅说声对不起!” 她缓缓地迈出房门,经过小梅姑娘身旁,小梅站在那里木然没有一点表情,目光呆滞,一点也看不出她是心比天高、技惊江湖的年轻人。 何冷梅没有转过身来,凄迷地叫道:“寄梅!你要到哪里去?你不留下来照顾海虎儿吗?” 薛夫人淡淡地说道:“大姊!海虎儿已经过了危险,目前无碍,倒是姊丈赵雨昂一旦上了官道,到了闹区,性命就有失去之虑,我不能不去救他。我也许救不了他,但是,他是我的姊丈,我绝不能束手不管,做人嘛,总得尽心力,落得问心无愧。” 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接口说道:“寄梅!用不着了!我已经在清凉山脚下,拦住了这辆车,现在,赵雨昂和我站在一起,只是不敢冒失,请问冷梅大姊!还有小梅姑娘!慈航莲舍允许赵雨昂进来吗?” 薛夫人停在房门之外,她没有说话,眼睛停在何冷梅的身上。 何冷梅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迷朦着泪光,她的眼睛落在小梅身上。 小梅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没有任何反应。 整个房间像是被冰冻凝住了。 突然,小梅姑娘一甩头,一声尖叫,人向外面冲出去,何冷梅不觉也随着走出来,她和薛夫人刚刚跨过神堂,落脚青石铺砌的天井,就听到小梅撕人心肝的一声哭叫:“爹!”薛夫人的眼泪顿时有如河堤决口,再也无法矜持。 几乎就在这样的同时,何冷梅翻身倒地,幸好身后有两名婢女紧跟在后,赶紧扶住。 大门口,紫竹箫史在用手绢,擦着眼泪。 薛夫人悄悄地绕到大门口,和紫竹箫史相互对视一眼,飘然而去。 赵雨昂搂住小梅姑娘的头,任凭自己的泪水流得满面,口中只是在说着:“小梅!原谅我!原谅我!” 小梅姑娘从赵雨昂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哀哀地叫道:“爹!我真恨你!为什么你到今天才来看我们!” 赵雨昂说道:“小梅!千言万语,爹只有一句话,爹对不起你娘和你!真正对不起!” 小梅挽着赵雨昂手臂,说道:“爹!我们进去吧!去看看可怜的娘亲!” 两人进得门来,迎面看到何冷梅伫立在堂屋的门口,赵雨昂停下脚步,望着她,低声说道:“冷梅!我可以进来吗?” 小梅这时候冲上前去,抱住娘的双腿,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娘!二十年的怨恨,不也就等着这一句话吗?不也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吗?娘!” 何冷梅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手,挽起小梅,看了赵雨昂一眼,低低地问道:“小梅!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小梅倚在娘的肩上,娇痴地说道:“娘!我方才说的,我恨爹!我真的恨他!恨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让我整整做了二十年没有爹的孩子!” 她说到此处,又娇笑道:“娘!我现在终于有了爹了,我还恨什么呢?” 何冷梅紧紧地搂住小梅,转过身来,缓缓地朝里面走去,她吩咐婢女:“交代厨房,整治几个可口的菜……” 她停了下来,又回转过身,望着赵雨昂,说道:“慈航莲舍不是庵院,但是,内无五尺应门之童,从今天起,这个规矩破了。”她顿了一下,“欢迎你……归来。” 赵雨昂赶紧上前两步,说道:“冷梅!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们母女!” 何冷梅摇摇头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是寄梅说的对,真正论是非,我也不见得没有错误。最重要的,分辨出是非之后又如何?倒是小梅……” 她伸手抹去小梅脸上剩下来的泪痕。 “委屈了孩子,最叫人感到可贵的是在爱恨交织的时刻,她选择了亲情,可见得她的本性善良,她接受了你这位几乎算是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不过,我还得感谢寄梅……”她又问道:“寄梅呢?” 这时候就听得大门外有人笑道:“大姊!我在门外不敢进来,方才言语上对你有太多的冒犯,对小梅也有过多的责备,我感到惭愧。” 何冷梅说道:“什么年龄了!还如此的促狭顽皮。快请薛夫人!” 薛夫人笑嘻嘻地和紫竹箫史从门外进来,说道:“大姊!人逢喜事精神爽!姊丈和大姊还有小梅,所以,我也就放肆了。” 她走近何冷梅,认真地说道:“大姊!你们一家团圆,真正出力最大的人,是我师姊……” 紫竹箫史连忙说道:“冷梅大姊!我有一个意见,今天我们在慈航莲舍相聚,对已经过去的事暂时不提可好?要提,留待以后吧!好在来日方长,可以慢慢地细叙。” 何冷梅点点头说道:“谢谢你!也谢谢你的意见。现在离午餐时间还早,我们不妨先以几个小菜,浅酌几杯。就是不谈过去,我也有些事情,要向你们请教。” 十 慈航莲舍的后面,有一间客房,此刻摆了小小的餐桌,几样精致的小菜,一个小瓷坛想必盛的是酒。 大家让赵雨昂何冷梅夫妇坐在上面,紫竹箫史和薛夫人何寄梅在两边相陪,小梅在下首斟酒。 何冷梅微笑说道:“我要向箫史道歉,慈航莲舍吃的是纯素,连酒也是自酿葡萄酒,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赵雨昂忍不住有些凄然之意说道,“冷梅!我……” 紫竹箫史立即打岔说道:“冷梅大姊!我不承认我是客人,除非冷梅大姊不认我,我实在已经把自己当做是这里的一家人。我希望有一天大业有成,小彬和仲彬两弟兄,创下了光辉史册的功业,大家再来团聚一起,到那时候,我们要痛饮三大杯。” 何冷梅忽然问道:“小彬这次为什么没有来?还有……仲彬他是……” 赵雨昂立即说道:“小彬在燕京救文相爷不成归来以后,已经前往排帮总舵。冷梅!他是要来看你的,但是,他现在等于是领了文相爷之命,挑起奔走呼唤纠合人心的大责重任,只有先公后私了。好在今年的五月,我们约在鼋头渚会面,到时候他一定会专程来一趟金陵。至于仲彬,这中间有一个故事,我应该从头说起。……” 薛夫人插嘴说道:“雨昂大哥!故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吗?” 何冷梅微微笑道:“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二妹!为什么不听听呢?” 薛夫人立即会意,但是她故意逗笑说道:“二十年前,冷梅大姊一举双胞一男一女,也就是小彬和小梅。二十年后,又出来一个仲彬,这的确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赵雨昂说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击剑好手,不知道出自何门何派,出道不久,就闯出了名号,此人姓洪号如鼐……” 紫竹箫史皱着眉锋说道:“洪如鼐?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赵雨昂说道:“对!他在武林中只是神龙一现,我认识他,是在我获得剑神名号以后,他找到了我。” 薛夫人问道:“要跟你比剑?是吗?” 赵雨昂说道:“他说他从白山黑水的边陲,赶到论剑会场,已经曲终人散,因此,他不服气,他要领教我一百招剑术。” 薛夫人问道:“结果他败了!” 赵雨昂说道:“没有。他的剑术确是很高明,一百招之后,互争个平手。但是,他认输了,他说我用的是一柄短剑,在剑的长短上,他占了便宜。” 紫竹箫史问道:“这个人看来还很正派,后来呢?” “他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笑说,我是剑神,他是剑圣,他输得很合理。” 小梅忍不住问道:“爹!这件事与仲彬……嗯!我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有关系吗?” 赵雨昂滞涩艰难地说道:“原说过,不谈往事的,如今又不能说。” 紫竹箫史举起酒杯,说道:“我敬贤伉俪一杯酒,特别是小梅姑娘在那样的深陷不可拔的恨的深渊里,能及时回头,这是具有慧眼的至高表现,更是可贺。当然,葡萄美酒润润喉,雨昂兄的往事才能说得流畅。” 这一杯酒确是为这个小小餐会,揭开了欢笑的序幕。 薛夫人何寄梅笑说道:“雨昂大哥!小梅方才问的问题,你不会是有隐衷而不便答复吧?” 赵雨昂红着脸说道:“寄梅!你该不该罚酒?” 薛夫人笑着连声说道:“该罚!该罚!” 何冷梅微笑说道:“慈航莲舍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何必言罚!” 赵雨昂立即说道:“不敢言罚,还是我敬一杯吧!” 他照照杯底之后,又接着说道:“离开了华山,携着小彬越山涉水,一日经过前山看到那样一处好瀑布,便在崖旁建筑了草屋几间,自称为是千丝银瀑临风小筑,这样的隐居生活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居然也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随行一个十多岁的顽童,来到了临风小筑,原先只是借宿,及至见面,才互惊是熟人,他就是自己戏称剑圣的洪如鼐。” 薛夫人“哦”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惊人的意外!” 赵雨昂说道:“洪如鼐在临风小筑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就告辞,但是,他要把携来的婴孩留给我……” 薛夫人问道:“育婴是何等困难的大事,一个小彬已经够你受的了,又如何平白无故添上一个呢?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赵雨昂说道:“洪如鼐他说的很可怜,他说不能停下来,他必须在江湖上寻找一个人,了解一件事。既然他要不停的奔走,携带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结果一定是死路一条,他说他看到临风小筑,看到我有一个婴儿。他说把他当做另一个儿子吧!他说着话,放下婴儿。留下了江湖上有名的剑丸,也留下了那个十多岁憨憨的小男孩,就这样的走了。” 何冷梅望着他轻轻地说道:“那真是难为你了!” 赵雨昂尴尬地说道:“大概是为了这件事,使我二十年过得十分忙碌。” 何冷梅问道:“叫仲彬是吗?他人呢?” 赵雨昂说道:“在莫干山九曲坳本是与我同行的,后来随朱云甫前往岳州去了。” 何冷梅露出讶然不解的眼神。 紫竹箫史说道:“朱云甫应该是他和寄梅的师侄,江湖经验多,他似乎对仲彬的身世略知一二。他要求偕同仲彬到岳州,想必有他的用心。好在大家约定每年的五月初五,到莫干山九曲坳一会,到时候就可以知道别后情形。” 何冷梅又问道:“小彬到排帮总舵,是在何处?” 赵雨昂说道:“应该是在扬州,如今据说已迁到岳州君山。” 何冷梅点点头说道:“我们期待着今年的五月初五吧!无锡鼋头渚之会,届时一切都明白了。” 这时候突然外面有人喧哗。 何冷梅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小梅立即站起来说道:“娘!八成是找我的人来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赵雨昂、紫竹箫史、薛夫人都不觉站了起来。 何冷梅很平静地说道:“既然是来找小梅的,就让小梅自己应付吧!” 海虎儿望着冷梅说道:“能不能让我陪着小梅出去玩?” 小梅还是另有别意地笑说道:“娘!既然这样,就请娘和大家一齐出来吧!” 何冷梅点点头,大家让小梅走在前面,刚一走出神堂,就看到门外并排站着两个人,被慈航莲舍的婢女拦住,对方显然有强行入内的意思,又好像有所顾忌,他们一见小梅姑娘露面,便呵呵笑道:“正主儿出来,这说明我们没有说假话。” 小梅姑娘一挥手说道:“你们闪开吧!” 婢女分向两边闪开,赵夫人何冷梅轻轻问道:“认识吗?” 小梅姑娘说道:“和我一样,孛罗手下的副总管。” “看得出来意吗?” “娘!我师父主持的那个组织,是绝不容许有人叛悖的。” “来人的功夫呢?” “不清楚,不过能当上副总管,是不会太差的,至少有某一项特殊的功夫。” “小梅!……” “娘!放心!我不一定能赢得了他,但是总不致于输给他们。” 她一昂头,走到大门附近,门外的两个人退后八尺,停在门外空地的那一端。 小梅刚一招呼,对方立即一拱手说道:“何副总管!请了!” 小梅说道:“惭愧得很,我虽然知道二位都是副总管,却不晓得二位尊姓大名。” 右边那人笑笑说道:“这也没有什么,黑衣卫的副总管,少也得在五六十人左右,何副总管不一定都认识。我们不如自己介绍,我是宋宝璋,有个外号人称宋命。这位是姚于海,他说也有个外号叫姚命。” 小梅姑娘笑笑说道:“二位的外号编造得很有趣,你们到清凉山,有何指教?” 宋宝璋说道:“我们是奉乐总管之命,请何副总管回京里去。” 小梅哦了一声说道:“你们二位的脚程真快呀!从燕京到金陵,就这么一夕之间到得了吗?” 宋宝璋说道:“何副总管的意思是……” 小梅姑娘说道:“昨天我师父还来了飞鸽传书,要我把金陵的事办好了以后,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怎么今天又让二位传另外一个指示呢?” 宋宝璋和姚于海相视一眼之后,说道:“看来何副总管比我们所想的要精明得多,不知道你的武功是不是也一样的高明?” 小梅姑娘脸色一沉说道:“这个地方也是让你寻开心的吗?不是看在我师父的面上,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要赶你走。” 姚于海笑笑说道:“何副总管不必动气,我为宋宝璋刚才的话向你道歉。我向何副总管说实话,我们二人是奉孛罗丞相的手谕,请何副总管回京。” 小梅姑娘哦了一声说道:“二位的花样可变得真快,待一会儿,说不定又说是皇上让你们来拿人的呐。告诉你,当初孛罗邀请我师父出任总管职位时,曾经许下承诺,孛罗有事可以直接跟我的师父商量,至于我师父手下人做任何事,只向我师父一个人负责,与孛罗无关。” 姚于海说道:“何副总管说的一点也不错……” 小梅姑娘立即说道:“既然如此,二位身为副总管,为什么不听我师父的调遣,反而接受孛罗的命令?到底是真是假?还是另有别的花招?” 姚于海伸出大拇指说道:“厉害!何副总管句句话都是问在节骨眼上。” 小梅姑娘说道:“没有闲情听奉承,我要听实话。” 姚于海说道:“好!我实话实说,我是奉孛罗丞相之命,跟着你何副总管。” “为什么?” “问题很简单,你何副总管靠不住。因为你要拿的人是你亲生之父,你会在重要关口变心的。这一点你师父乐如风乐总管自估过高,以为是她调教出来的人,绝对没有问题。说到这里我不能不佩服孛罗丞相,他不但料事如神而且把人看透了。” “这么说你们是来拿我回京,不是请?” “这要看你怎么想,如果要说请也可以,只是你把赵雨昂再弄上车,押回燕京,你还是被请回去的。” “姚于海!你们二位以为我会怎样呢?” “听何副总管你的口气,好像这‘请’字是用不上了。” “不错,这回该我说你们很精明了!二位负有责任,打算怎么办?” “我们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看样子二位很有把握是吗?” “没有把握也要试试看。” 姚于海说着话从背上拔出一柄刀,刀身窄长而且很薄,略成弧形,泛出一股寒光,行家一看,立即可以晓得这是一柄好刀。 宋宝璋也在这个时候,亮出了兵刃,竟是一柄奇形斧头,柄长三尺七八,柄梢带着钩,斧刃的背面是半月叉,这种不入兵器谱的斧,通体泛蓝。 两个人分站两边,兵刃搭在手中。 小梅姑娘回头一招手,有位婢女双手奉上一柄剑,还没有拔剑出鞘,突然,赵雨昂上前两步说道:“小梅!……” 小梅姑娘微笑摇头说道:“爹!这事与你无关。在慈航莲舍说什么也轮不到爹动手。何况爹的身子……” 姚于海此时抢着问道:“听何副总管方才的称呼,想必尊驾就是赵雨昂。好极了!孛罗丞相要的就是你,只要你能跟我们走一趟,何必让何副总管为难。” 赵雨昂对小梅姑娘笑笑说道:“小梅!听到没有,他们找的是我。” 小梅姑娘刚叫得一声:“爹!”紫竹箫史上前走了几步,站在小梅姑娘身旁,挽着她的手笑道:“小梅!在这种情形之下,你爹娘会让你去舞刀弄剑吗?从现在起,你开始慢慢体会父母对你的疼爱吧!” 她又抬起头来,对赵雨昂说道:“雨昂兄!你愿意让小梅为你担着心事吗?说实在的,虽然你的内力深厚,但是你受创不轻、流血不少,这种事是不可以逞一时之气的。” 她搂着小梅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又对赵雨昂点点头,说道:“就当是你们父女二人让给我好了。” 她说着话,就越过小梅姑娘,紫竹箫史洞箫已经取在手中,站在慈航莲舍的空地当中,一身宽大的长衣,迎风飘动,那分飘逸自然的出众风华,竟产生一种慑人的力量。 宋宝璋和姚于海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姚于海说话了:“尊驾如此强出头,所恃的是什么呢?”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不是强出头,而是不愿意有人煞风景。二位你看,赵雨昂兄贤伉俪,特别是他们的千金,久别重逢,洋溢着令人感动的亲情,偏偏在这个时候,二位恃强前来,要来破坏他们伦理亲情,太过煞风景了,这种事我再不管,我还要管什么事呢?” 宋宝璋也朗声说话了:“听你说话的口气,想必是位高人,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找的是赵雨昂,因为他触犯朝廷王法,你搅入这潭浑水,就是成心与朝廷为敌,犯得着吗?” 紫竹箫史笑道:“二位!容我说句有欠文雅的话,你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真人。你们何必要找赵雨昂呢!找我,才真是你们的大功一件。” 宋宝璋说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这时候薛夫人何寄梅抢着说道:“师姊!你……”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寄梅!千里独行给我很大的信心,使我相信,只要是有良心血性的人,应该知道是非曲直。” 姚于海立即问道:“你们说千里独行毕立怎么样了?你们是不是杀害了他?还是他中了你们的诡计?” 紫竹箫史说道:“有道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们是既不知己,又不知彼,你们还有所作为吗?千里独行的武功不会轻易被杀,他的智慧不会轻易中计,他是选择了他的良知……” 赵雨昂插嘴说道:“箫史!这两个人不怀好心,分明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后援。” 紫竹箫史笑道:“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没有信心,否则他们又何必等待后援?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还能与别人性命相搏吗?如何?是等待后援?还是试试自己的斤两?” 宋宝璋大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你试试我们的斤两吧!” 说着话,上前一大步,右手一顺,三尺多长的奇形斧,微带着啸声,斜劈过来。 紫竹箫史手中的洞箫,长不及两尺,面临着这样的兵刃,在气势上就逊色多了。 眼见着长斧劈到胸前,紫竹箫史一摆身,一飘而起,身形仿佛是贴着斧头一掠而过,只听一声极其悠扬的箫声,紫竹箫史竟然点向宋宝璋的眉心。 这真是少见的打法,贴身进招,只此一着,立即将长兵刃的优点,消除净尽。 宋宝璋大惊,攻出去的斧头已经来不及收回,一撇手,长斧垂地,人向后面一倒。 就这一倒之势,长斧旋回护住面门,连着滚翻,让开了五大步远,一身灰土,狼狈不堪。 再看紫竹箫史,神情飘逸,站在原处,洞箫用丝绶吊在手腕,轻松地说道:“起来!急躁是习武人的大忌,你要攻击别人,先别露出自己的破绽。” 宋宝璋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冒着怒火,咬着牙,一语不发,倏地二次进身,手中的斧头,一连攻出几招。 这回他真是全神贯注,招招都是全力施为,但是,招式不老,出手就变,立即舞起一团斧影,带动呼啸的劲风,在攻势中,时时隐藏着守势。 宋宝璋本不是弱者,方才一招失算,这回是使出浑身解数,将一柄长柄怪斧的威力,发挥得十分惊人。 紫竹箫史在他这一抡猛攻之下,并没有还手,只是飘动在斧影重重之中,如同随风摆柳,尤其是她衣袂飘忽,看出她十分从容。 宋宝璋忽然舌绽春雷,动人心魄的一声暴吼,长柄斧舞动的速度更快了。 紫竹箫史也于此时,凌空一跃,飘出斧影之外,倏又欺身进步,右手紫竹洞箫在斧影中挥舞起来,立即有一种悠扬的旋律,随着紫竹箫史挥动的节奏,高低有致,飘舞在这慈航莲舍的门前广场上。顷刻之间,弥漫着一种祥和的气氛,让人心里感受到无比安详和谐与熨贴的滋味。 箫声随着舞动的姿态,愈来愈是柔柔地动人心弦。 宋宝璋忽然长柄斧一收,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是十分平和。 紫竹箫史一连使出几个身段,缓缓地在停下来,箫声悠然而止,她手持紫竹洞箫,站在那里宝相庄严。 宋宝璋就在这一瞬间,人仿佛一惊而觉,长柄斧一顺而起,横在胸前,睁着眼睛说道:“你……会魔法?” 紫竹箫史认真而严肃地说道:“我不会魔法,在这个世间,也没有人会魔法。” 宋宝璋怔怔地问道:“可是方才你那……箫声……” 紫竹箫史说道:“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任何一种优美的音乐,都可使人浑然忘我。你听说过吗?圣乐作而百兽舞。人是万物之灵,对于音乐的感受,当然更是敏锐了。” 宋宝璋似乎有些茫然,问道:“可是方才的箫声……” 紫竹箫史说道:“我利用箫在攻守招式之中,传播出一阕南海天籁之音,发出令人心平气和的声调。” “什么是南海天籁之音?” “不要去管它什么是天籁之音,总而言之,是我们南海的一阕音乐,这阕音乐再由我用内力挥舞洞箫,发出声音,增强了它感人的力量。” “啊!可是江湖上传说的慑心大法?” “我已经说过,不是什么法,只是用一种比较特殊一点的方式,所发出的一种比较特殊的音乐罢了。” 宋宝璋没有再说话,他回过头来,他看到姚于海,十分平静地站在那里,右手拄着已经出鞘的刀,刀尖戳在地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宋宝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方才我失神的那一瞬,你有充分的机会可以杀掉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紫竹箫史摇摇头说道:“你的话有两点错误。第一,你方才不是失神,而是被音乐吸引了你的注意力。这没有什么,我说过,真正的音乐,可以吸引住任何人。第二,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我们同是炎黄子孙,而且又远近无仇无怨,为什么要随便杀一个人。” 宋宝璋说道:“可是我是追杀……” “你们不是追杀我,是追杀剑神赵雨昂。” “你是赵雨昂的朋友,对不对?就凭这一点,你就可趁机会杀掉我。” “凭你现在这样的心平气和地问我的理由,我可以了解你已经开始对你的行为,有了反悔之意。无论是多么十恶不赦的人,只要一念回真,就不是敌人。既然不是敌人,就同样是我的朋友;既然也是朋友,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所说的话,我听不懂。” “你当然会懂!你只要放弃孛罗对你们所说的那一套,你自然就会懂我所说的话。孛罗对你们说,只要不是你们的朋友,就当他是敌人,对不对?” “咦!你怎么会知道?” “这就是孛罗与我们汉人不同的地方,你们连何副总管你们的同僚都可以当做敌人来杀,天下还有什么不可杀的人?天下还有人可以相信吗?是孛罗相信你们?还是你们相信孛罗?孛罗不相信何副总管,派你们来跟踪,难道他不会另派人来盯你们吗?你可以杀何副总管,别人也可以来杀你!” 宋宝璋当时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他回过头来,再看看姚于海。 姚于海的表情似乎是跟他一样。 宋宝璋忽然问道:“你是什么人?” 紫竹箫史说道:“在扛湖上人们称我为紫竹箫吏。” 宋宝璋摇摇头说道:“我问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像是一位江湖客。作为一个江湖客,刀头舐血,剑下讨生活,杀人不当是一回事。而你,却不是。” 紫竹箫史说道:“其实我们也杀人,我们杀的是没有良知血性的人,甘心为虎作伥的人。因为这些人留在世间,是人们的祸害。如果说这一点我们与众不同,那是我们是有目的、有理想的人,我们练武、我们浪迹江湖,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实现这个理想。” 宋宝璋问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紫竹箫史说道:“你们应该知道的,那就是:驱逐鞑虏,光复华夏。” 宋宝璋不觉脱口说道:“那是叛逆……”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元人说我们是叛逆,但是,作为一个大宋子民,我们认为元人是强盗。掠人土地,奴我同胞,不是强盗是什么?我们自己起来赶走强盗,这是叫叛逆吗?元人没有进入中原以前,你是做什么?元人入侵以后,你又是做什么?你们仔细想一想。” 宋宝璋没有再说话,他回过身去,缓缓走向姚于海,两个人对立无言,最后还是姚于海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们可以走了!” 宋宝璋点点头,随手将长柄斧扛到肩上,默默地和姚于海向来时路走去。 走不几步,宋宝境突然回头说道:“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紫竹箫史说道:“谈不上恩情。” 宋宝璋说道:“你可以杀我,而没有杀我,而且我也是你要杀的那种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早已经不是我要杀的人了。” “无论如何我会记得这分恩情。” “我宁可你记得我说的话。” “但愿后会有期。” “我们一定会再见!而且再见时,我们会是志同道合的伙伴。祝福你们!” 宋宝璋和姚于海就这么走了,这样的结束一场生死拚斗,是在场的人十分意外的。 薛夫人何寄梅第一个冲上前来,紧紧地握住紫竹箫史的双手,激动地说道:“师姊!你真了不起!” 紫竹箫史微微地笑了笑,但是,她的眼里隐约有泪光。何寄梅惊道:“师姊!你?……”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从千里独行毕立,到宋宝璋和姚于海,我的内心充满了快乐和信念,这就是我所说的,人心不死,大业可为。” 小梅姑娘跑过来挽住紫竹箫史的臂,亲切地赞道:“阿姨!你那一阕箫音真是奇妙。” 紫竹箫史拍着她的手说道:“小梅!武功一道是各练所长的,我的半生功力,都浸淫在这管紫竹洞箫之上,其他的方面就比你差远了。” 小梅姑娘翘着嘴说道:“阿姨!是怕我要学,赶紧就把话说得那么谦虚。” 赵雨昂笑道:“小梅!只要你肯学,还怕箫史阿姨不会教你吗?” 赵夫人何冷梅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爱女,望着她那分娇憨可笑的神情,仿佛还是无邪的童稚,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女儿这分神情了。可见得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旦被恨所占有,就失去一切可爱的气质。 她摇摇头,又侧过头去看看赵雨昂。 正巧赵雨昂也转过头来望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交会的瞬间,何冷梅不由地脸上一热,蛰伏多年的情意,又重新在内心深处复燃得那么自然。 她说道:“小梅!不要缠着你阿姨。不要忘了我们的饭还没有吃完。” 薛夫人应声说道:“对极了!我们不是吃饭,而是要举杯庆祝,痛饮三杯,难得是这样的喜事重重,不饮何待?” 赵夫人笑笑说道:“瞧你不饮何待这四个字,充分描绘出一副酒鬼的模样,要喝,到你长洲喝去,慈航莲舍是没有酒可供你牛饮的。” 薛夫人大笑说道:“姊!你看我们都恢复青春呐!” 赵雨昂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道是否恰当?” 薛夫人笑道:“不要那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你没有瞧见此刻我们说话都是那么的放肆么?” 赵雨昂说道:“方才冷梅说要到玄武湖长洲二妹的居处,我倒觉得事不宜迟。” 紫竹箫史点点头说道:“雨昂顾虑的甚是。如果孛罗派着人盯在宋宝璋他们的后面,慈航莲舍相信不久就失去宁静。不过,也有意外的可能。” 薛夫人说道:“什么叫做意外?” 紫竹箫史说道:“宋宝璋如果他们真的觉悟回头,如果他真的记得他所说的恩情,他们会做两件事。第一,他们会设法在半途上拦住来人,甚或除掉来人。第二,他们会再回到京城,去蒙骗孛罗。这两种有任何一种情形发生,慈航莲舍应该不会有人来扰乱。” 薛夫人说道:“师姊……” 紫竹箫史笑道:“虽然如此,我还是赞同雨昂兄的意见,我们大伙儿一起住到寄梅那里,小聚畅谈,人生一大乐事。慈航莲舍留几个婆子看守,有事联系,也就万无一失了。” 于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赵夫人何大姊何冷梅的身上。 她说道:“已经很久没有去寄梅处了,玄武湖的风光还是要远胜过清凉山的。” 何冷梅同意得这么干脆,引得大家一阵欢呼。 慈航莲舍虽然是冷静修持的地方,但是,规矩极严,管理得法。一声交待下去,立即很快就准备好了应用的衣物,妥贴地将箱笼放在马车后面吊架上,套好双马,大家一行,还是略进餐点之后,就准备上车。 到了慈航莲舍的广场,小梅姑娘突然走到赵雨昂和何冷梅之间,双手一边牵着一个,说道;“爹!娘!还有两位阿姨!我有一句话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赵雨昂不觉和何冷梅对看了一眼,然后说道:“小梅!你有话尽管说。” 小梅姑娘说道;“我不想跟爹娘到阿姨那里去。” 大家一听几乎同时一怔,薛夫人何寄梅首先就说道:“小梅!为什么?是姨母得罪了你,还是海虎儿他们哪个在言语上开罪了你?” 赵雨昂沉声问道:“小梅!你不会是打算去燕京吧?孩子!大业是不能急于一时的。” 赵夫人何冷梅说道:“小梅!你是不是有什么另外的打算?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小梅姑娘说道:“阿姨!你不要乱想,你这样说,我这个做晚辈的可担待不起的。” 她又向赵雨昂说道:“爹的话,大业是不能急的,我此刻如果到燕京去,于事无补的。我如何会呢?” 她将头靠在赵夫人的肩上,笑道:“知女莫若母,还是娘说得对,我是另有去处。” 赵雨昂急忙问道:“小梅!你要去哪里?” 小梅姑娘毫不思考地说道:“扬州。” 大家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眼光都停在小梅身上。 小梅姑娘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次我亲眼见到了爹,了却我二十年的憾事,我亲眼见到了爹娘的重圆,我开始享受完满无缺的亲情,我成了最快乐的人。但是,我还有一点未了的遗憾,那就是我同哥哥还没有见到。” 赵夫人眼睛红红的,小梅松开了手,拿出绢巾,擦去母亲的泪痕。她说道:“过去我只是晓得我有一个小彬哥哥,现在我急需见到他,还有我娘,二十年的母子之情,如今一股脑迸发出来,更想见到他。” 赵雨昂说道:“小梅!你小彬哥哥在扬州办事,五月初五就会到无锡鼋头渚去的,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在那里见到他。” 小梅姑娘说道:“爹!让我早一日见到哥哥不好吗?再说,我们是一胎双生,我们之间会有一种比别人更浓的手足之情。爹!我说不上理由,我只是觉得我应该立即就去扬州。” 薛夫人说道:“小梅!要到扬州也不急于这一时,听说排帮总舵已经迁往别处,你去也未见得就能见到小彬。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吧!” 赵雨昂说道:“经过这一连串的事,乐如风一定会派人找你,小梅!我们对你一个人去扬州,如何放得下心?” 小梅微笑说道:“爹!江湖经验是闯出来的。请不要担心女儿的危险,常言谨慎,天下去得。何况扬州去此并不算远,如果情形顺利,见到小彬哥,我会很快就回来。” 赵雨昂对于这一切道理,都完全了解,事实上,他也晓得小梅是在江湖上长大的,她随着乐如风,见识过江湖上多少的人和事,她的武功当然也足以自保,但是,由于二十年的亏欠,他对小梅自然要付出更多的关怀补偿。 赵雨昂无助地望着何冷梅,希望她能劝阻小梅,慢慢再考虑。 但是,赵夫人何冷梅只是搂着小梅在微笑,不说任何可否一词。 紫竹箫史却于此时说道:“我想小梅心意已定,我们就不要拦阻她吧!” 小梅说道:“多谢阿姨!” 紫竹箫史从身上取出一个金环,交给小梅说道:“按说我现在不应该交这枚金环给你。因为一枚金环,就是一分责任,但是我还是给你了。将来就是信物,无论日后何时何地,见到金环,就是生死与共的人。” 小梅敬谨地双手接过,认真而严肃地说道:“承蒙阿姨看得起我,我一定不会辱没阿姨这枚金环。” 她转向赵夫人说道:“娘!请恕孩儿远离膝下,相信五月初五,我和哥哥会一同来给爹娘请安的。现在我要送爹娘两位老人家上车,还有两位阿姨,等你们走了,我才好动身起程。” 赵雨昂有无限的不舍之意,但是,何冷梅却于此时抚着小梅的秀发,未发一言,登上马车。 薛夫人和紫竹箫史也先后上车,赵雨昂顿了半晌,才对小梅姑娘说道:“小梅!一路千万小心,如果扬州找不到小彬,他一定是到别处去了,你不必再去追寻,尽快赶回玄武湖,好在鼋头渚之会,已经快要到来,不必急于一时。” 小梅听一句应一句,她亲自扶着赵雨昂登上马车,坐在倒座。然后她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来挥手,让赶马车的婆子,抖动缰绳,赶马车辚辚地走了。 她目送马车隐在山林之中,才回到慈航莲舍,很快地将自己改扮成男装,轻松地踏上出山的路。 小梅并没有立即前往扬州,她在金陵城里转了一圈,她留神有没有人对她用异样的眼光瞧她。直到她一个人在来顺园吃了四个热炒,喝了四两烧酒,在会账的时候,店小二对她付给几十文小费,恭恭敬敬哈着腰,说着“谢谢小爷的赏赐!” 她的心里很舒坦。因为饭店的小二,见过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等闲人瞒不过他们的一双眼睛。店小二能这样恭敬地称她一声“小爷”,证明她的男装没有破绽了。 趁着一点酒意,她逛到鼓楼斜对面的兵马巡检司,对里面探望了一下,便在对面鼓楼石暾倚靠着闭上眼睛假寐。 兵马巡检司在金陵是个小衙门,但是,小衙门却有实权,孛罗手下的暗杀组织,兵马巡检司是金陵的一个点。 这两天,兵马巡检司可以看得出,有一股紧张的气氛。门口拴马墩上,经常拴着几匹鞍缰齐全的马,浑身灰土,也可以看得出是来自远途。 小梅姑娘眯着眼一直留神着,已经是黄昏时分,兵马巡检司大门进去是一片广场,挂着一溜气死风灯。 忽然,人声笑语,一行四个人从里进踏着青石铺砌的步道,缓缓地走将出来。 小梅姑娘一上眼立即看出,走在右首的两个人,就是今天早上在清凉山被紫竹箫史用言语感化的宋宝璋和姚于海。 而走在左首的头一个人,小梅姑娘一眼看见,大惊失色。 心里暗忖道:“这个老鬼来了,事情就严重了。” 这个时候左首瘦小干瘪的老头,笑呵呵地大声说道:“两位副总管真是性情中人……”他说到此处“哟”了一声,打着哈哈说道:“你看,我这不是老糊涂了吗?二位已经离开了我们这一伙,还称二位副总管,这算什么呢?” 宋宝璋这时候拱拱手说道:“胡老!真是快人快语。我想我们二人这次离开相爷,只是厌倦了江湖,隐归收山,绝没有别的原因。” 胡老头笑嘻嘻地摸着胡子,眼睛挤得小小的说道:“二位即令不是归隐,而是为了别的关系,离开咱们这一伙,也没有什么。这种地方说实在的,我也厌倦了,天天都是在杀人,人杀多了,也会让人恶心。说不定我也步二位的后尘,找个一亩三分地,作个终老山林的打算。” 姚于海说道:“胡老正是为相爷所倚重,恐怕相爷不会同意的。” 胡老头笑笑说道:“二位不也是很受当道倚重吗?还不是说走就走,相爷又其奈二位何?” 姚于海与宋宝璋对看了一眼,立即拱拱手说道:“我二人实在是别无他意,还请胡老在相爷面前,多担待一二。” 胡老头笑呵呵地翘着山羊胡子,说道:“二位不必放在心上,相爷一向待人宽厚,如果他知道二位有离开之意,说不定还要专人为二位送盘缠。” 一行人来到兵马巡检司的大门口,胡老头说道:“天已黑了!二位不留在城里住一宵吗?” 宋宝璋连忙说道:“我们归心似箭,正要趁夜赶一段路程。” 胡老头招招手说道:“二位再见了,后会有期。” 有人牵过两匹马,宋宝璋和姚于海对胡老头拱拱手,扳鞍上马,离开了兵马巡检司,趁着夜色,得得蹄声,直奔城外。 约在二更天,已离城十余里,两个人在马上都没有讲话。 大地正是一片漆黑,宋宝璋首先说道:“歇一下好吗?” 姚于海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丢在马背上,人走到路旁,坐在地上,倚着一块大石,仰天躺着。 宋宝璋也随着下马,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说道:“怎么后悔了吗?” 姚于海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做事后悔过吗?” “可是看你的神情不对。” “我在想我们有没有做错事。” “你是说清凉山吗?” “清凉山没有错,说实话,我们为鞑子卖命,心里还真别扭,而且人家提醒我们,说的句句入理。再说我们真跟人家拚起来,输家一定是我们。” “那你以为做错了什么?” “胡老头。” “你是说我们应该放倒他?” “胡老头是出了名的阴险人物,手段之毒辣,在那一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现在孛罗面前是红人,红的程度不亚于乐如风,你想,他会这么轻易地让我们走了吗?” “他不让我们走成吗?我们跟他说,是表示我们光明磊落。他能对我们怎样?” “凭武功,他拚不过我们两个人,可是,武功以外呢?” “你说他用毒?我们没有给他机会。” “总而言之,我觉得奇怪,以胡老头的为人,他绝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松离开,他一定有他的打算。所以,我说当时我们应该除掉他,以免后患。”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就不要再想这些了。” 突然,一阵呵呵大笑,在这样的黑夜里,叫人听起来有一些阴森森的感觉。 宋宝璋惊道:“胡老头!” 黑暗中有人呵呵笑道:“对喽!就是你们说的那个阴险毒辣的胡老头。” 宋宝璋伸手摘下长柄斧喝道:“胡老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了结,你偷偷地跟着我们到这里为什么?” 胡老头笑道:“我说你们真是傻得可爱,明明知道我胡某人是有名的阴险毒辣,就应该知道我怎么会放得过你们这些叛逆。” 姚于海此时站起身来,抽出利刀,他和宋宝璋背靠着背,说道:“胡老!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们是厌倦了那种生活,所以我们只求归隐山林,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他立即又悄悄向宋宝璋低声说道:“注意他说话的方向。” 胡老头笑道:“一旦加入了我们这一伙,除了忠心效命,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剩下来只有一个字——死!” 宋宝璋问道:“在兵马巡检司你为什么不动手?” 胡老头笑呵呵地说道:“谁不知道你们二位是副总管,合你们二人之力,我要除掉你们,那该多费力呀!” 姚于海用手肘轻轻一点宋宝璋的背,两个人突然弹身而起,疾如流星,分从两个方向,扑向不远的一棵树。 这两个人的功力是一等的,如此瞬发疾扑,而且又是分从两方面进击,对方很难躲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斧,一柄利刀,几乎同时双双刺进树下的人体。 但是,所听到的是“嘶”地一声。 宋宝璋和姚于海两人心里闪电一动,暗叫一声:“不好!” 两人哪里还敢稍作迟疑,张臂蹬腿,人向后面一仰,翻身倒掠,双双回到原先的路旁。 胡老头的笑声像夜枭一样,非常刺耳。 姚于海厉声喝道;“老鬼!你好奸诈!” 胡老头笑呵呵地说道:“我不奸诈行吗?我说过论武功,合你们两人之力,多让我费力不讨好。如今,我不用吹灰之力,就让你们两个人成为我老人家手下的鬼。” 宋宝璋问道:“老鬼!你在说什么?” 胡老头笑道:“我在说明年的今日,是你们的周年。” 宋宝璋喝道:“老鬼!不要再耍嘴皮子,今天晚上我们就分个真存假亡!” 胡老头笑道:“我老人家才不跟你们打呐!我要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 姚于海问道:“胡老头!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胡老头应声“可以”,居然就从方才那棵树的后面转了出来,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胡老头的手里拖着一个人,那就是方才挨了一刀一斧的假人。 胡老头顺手将假人丢在墙上,拍了拍手,丝毫没有防备地张着一双手臂,笑呵呵地说道:“我老人家从来不让死在我手里的人,变做糊涂鬼。你们两个人好好地给我听着:就在你们方才那样翻身倒纵的那一瞬间,你们各自中了我老人家一枚吹针。除了相爷那里,再就没有解药。这种吹针有很多种毒,你们中的是断肠穿肺毒,稍停你们就可以尝到断肠穿肺的痛楚,你知道我老人家为什么选用这种毒吗?那是给叛逆的一种惩罚,让别人知道,叛逆孛罗相爷,就是如此的下场。” 宋宝璋立即骂道:“老狗!你唬得了谁?宋爷也不是黄毛稚口,就凭你这样的人物,暗算我们能不知道吗?大爷现在宰了你!” 姚于海暗暗一拉宋宝璋,悄声说道:“老宋!你我倒退翻身的瞬间,心情惊讶愤怒,失去平衡,老鬼如果真的选了这个时机,那是够奸刁的。老宋!我感到有些不对!我……” 宋宝璋此时也有了反应,他也大声说道:“老姚!我也是,我现在手软得提不起斧头!我有些冷,从四肢开始冷。老狗!你真卑鄙!我宋宝璋做鬼也饶不了你。” 胡老头纵声呵呵大笑,正好此时浮云随风,弯月流星,为这四周露出淡淡的光。 胡老头那张瘦脸,在微光下看得令人生寒,宛如龇牙噬人的豺狼! 胡老头的笑声还没有完,突然他停住,笑容僵在他的瘦脸上,有几分像是僵尸! 从他的对面,也就是从宋宝璋和姚于海的身旁,缓缓地走过来一个人,个头不高,身子也显得单薄。他在经过宋姚二人身旁时,突然出手如电,点住两人的穴道。 然后他朝着胡老头走过来。 胡老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沉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依然缓缓地朝着他走过来。 在淡月微光下,看到来人清秀的脸,头戴一顶露发遮阳,正好将脸遮去一半。一身劲装,还可以看得出是宝蓝色。左边悬着一柄剑,右边挂着皮囊。 胡老头冷冷地说道:“这位年轻的朋友,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对面两个人是犯了什么罪!中了什么毒!你如果要逞强插上一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年轻人依然向前走着,胡老头已经伸手准备拔出兵刃,这位年轻人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是狗!” 他的话,说得很轻松,但是每一个字都冷硬得像铁钉,钉在胡老头的心里。 胡老头问道:“年轻人!你是什么人?你跟我们有过节吗?” 他在说着话,人却慢慢地向后退。 胡老头是极精的,他没有理由畏惧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但是,他有他的想法:这个年轻人不会冒然来淌这滩浑水,他敢来必有所恃。所恃的是什么?除了超人的武功,便是厉害的后援。 胡老头唯一的原则,绝不硬拚,即使有七成胜算,他也不会冒这种不必要的危险,他可以运用阴谋诡计,这是他能窜出头的重要条件。 今天晚上他仍然用的这个方法,但是,他今天遇到了克星。 胡老头突然窜向他闪身出来地方,年轻人突然一声喊:“别走!”说着越过胡老头的上面,落在地上。 转过身来,手里多了一柄宝剑,在淡月微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她冷冷地说道:“亮家伙吧!别再指望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了。” 胡老头站住脚步,取出一对虎头钩,沉声问道:“看样子年轻人你对我知道得不少?” “很多!” “那么我们是熟人了?” “要不然我能了解你吗?” “我们有梁子?” “没有。但是,你罪有应得。” “哦!你是代天行道的样子?成吗?” “试试你就知道。” 他摆动宝剑说道:“如果我像你一样,你早已经成了剑底亡魂。现在我要你死而无怨。如果你要怨,只能怨你作孽太多!只能怨你习艺不精。” “这种话该我讲,还是该你讲,还不晓得,要经过真章才行。” 胡老头这个“才行”两个字刚一出口,人向前一扑,双钩从手里一分,化作“二龙出水”,分从左右,袭击对方。 胡老头自然不是弱者,双钩一出,威力无比。 这位年轻人不慌不忙,目注对方突然掠起一道长虹,快极也准极,以千钧一发的时刻分袭对方左右,迎向攻来的双钩。 他这种出招十分奇特,钩刺向他的腰侧前一刹,只听“嗖”的一声,人影一闪,胡老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掉在他的身旁。 胡老头大感意外,他一辈子没有遇到过这样凌厉的攻击,在他这样的一怔时间,对方的剑尖已经逼近他的胸膛。 胡老头撇下双钩,以认输的口吻说道:“你这是什么招式?” 年轻人冷冷地说道:“我恩师授艺的时候就告诉我,不要尽在防卫自己,要在敌人的兵刃刺进你的胸膛之前,用攻击的方法击落他,削断他!你要在前一瞬争取胜利,否则就在后一瞬死亡。我时刻都在记住这句话,我也时刻都在争取快一瞬的机会。你觉得奇怪是吗?” 胡老头说道:“朋友!我已经撇下我的兵刃!” 年轻人说道:“我恩师告诫我,当你获得胜利时,要趁胜追击,你放松了敌手,就会为自己找来死亡。” 胡老头突然有所悟地叫道:“我知道你师父是谁了,怪不得你对我这么了解。原来你是……” 年轻人的宝剑已经刺进了胡老头的胸膛,胡老头的嘴张得大大的,嘴里流出鲜红的血,下面的话他已经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他慢慢地拔出宝剑,剑上没有一丝血迹,胡老头的身体倒下去,嘴角竟然留着一丝带血的微笑,是笑他自己丑陋的一生?抑或是以微笑来接受自己的解脱? 浮云散尽,星光淡月,将四周看得清晰。 这位年轻的好手根本就没有多看胡老头一眼,纳剑入鞘,再朝着宋宝璋和挑于海所站的地方走过来。 宋、姚二人被制住穴道,僵站在那里,可是他们眼睛看得清楚,心里也知道得明白,就是不能张口说话,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 年轻人来到跟前,一抬手,弯出中指,点了宋、姚二人的前胸三大要穴。 宋宝璋和姚于海几乎是同时“哎呀”一声,张嘴“哇”地吐出一口紫淤血块。姚于海抢先一拱手:“这位少侠……” 年轻人立即说道:“二位先别顾说话,老鬼的剧毒吹针尚在二位的身上,危险还在。二位躺下吧。” 宋、姚二人立即遵嘱躺下,年轻人就在迷朦的月色下,凝聚眼神,很快地看了一下。从腰际皮囊里,摸出一块黑色石头,在宋宝璋的右膝,按放了一会,再拿起来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黑石头下面,粘着一枚长约三寸的细针。 接着他又照样地从姚于海的左膝取出一枚长针。 他很小心地将两枚长针埋到泥土里,收起黑石头。再从皮囊里取出两个小瓷瓶,先倾出两粒黑色的丸药,让宋姚二人咽下。 再用手撕开二人膝盖附近的裤子,露出已经红肿的膝头,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二人的膝盖流出一线细细的黑水,奇腥无比。 他又从另一个瓷瓶里,用里面细细的牙签,挑出一点点药末,点在伤口。宋、姚二人立即有一种烈火烧炙的痛楚,又像是一枚尖锐的钢针,向膝盖里深刺。 宋宝璋和姚于海不愧是个汉子,虽然痛得额上汗珠滚落,没有哼出声来。 这样的痛楚延续了一会,渐渐地减轻而消失,膝盖上流出的黑水,也变成一丝血水。 年轻人站起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收拾起瓷瓶,朝着宋姚二人说道:“二位的危险总算过去了。今天晚上再赶一段路程,等到天明,找一处客栈,好好地调息休养一天,就可以完全复原。” 宋宝璋和姚于海二人连忙站起来,一切的痛苦都已经消失。两人感激地拱拱手说道:“我们两个人的性命,多蒙少侠义伸援手,大恩大德不敢言报,请问少侠尊姓大名,也好让我们终生感戴!” 这位年轻人淡淡地说道:“你我都是江湖客,这种事常有,算不得什么。看到有人受到暗算,自然会帮忙,不必把这件事挂记在心上。” 宋宝璋连忙说道:“少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尊姓大名……” 年轻人说道:“我姓赵,我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我叫赵小彬。” 姚于海说道:“赵少侠!我们方才说过,大恩不敢言报,不过,日后有用得着我二人之处,万死不辞。” 这位自称赵小彬的年轻人笑笑说道:“山不转路转,人总是有碰面的时候,说不定日后有需要二位鼎力相助的事。不过,说实在话,此处不宜久留。胡老头不会只是他一个人前来,就算他是一个人来,难免还是有人跟上来的。以二位的身体情况,还是不碰上的为宜。” 姚于海说道:“赵少侠!我叫姚于海……” “我知道二位的姓名。” “啊!少侠!恕我无礼。我有几点疑问,想向少侠请教,不知道是否可以获得少侠的指教与说明!” “先上马吧!有话再说。” 三个人都上了马,走得并不快。 姚于海问道:“少侠!方才胡老头说,他的吹针只有孛罗那里有解药,可是少侠……” “这也没有什么。天下事物,相生相克,没有不可解的毒。至于说为什么我有这种解药,那也只能说二位吉人自有天相罢!是不是二位最近做了什么好事,冥冥之中,正好碰上了我,而我偏偏就有解药。” “少侠方才说对胡老头、对我二人都有了解……” “姚兄!一个人的言行,特别是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请问少侠……” “二位我只送到此地为止,兵马巡检司就是有人跟上来,也不容易追得上了。现在我向二位告辞。” 宋宝璋和姚于海连忙滚鞍下马,双双拱立在路旁,感激涕零地说道:“少侠真是对我二人仁尽义至,还护送我二人一程,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那位自称赵小彬的年轻人笑笑说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二位!再见了!” 他在马上拱拱手,—带丝缰,马儿泼开四蹄,立即消失在黑夜的迷朦月色之中。 他这一程跑得很快,东方渐露出曙光,他才缓下马匹,伸手摸摸马脖子,摸得一手掌的汗水,他立即停缰,跳下马来,珍惜地拍拍马,缓步牵着,走了一段路,此刻天已大亮,眼前竟然没有看见一户人家。 他伸手摘下露顶的遮阳宽边大斗笠,露出清秀的脸庞,他正是从金陵兵马巡检司跟踪下来的赵小梅姑娘,如今易钗为弁,是一位英气勃勃的美少年。 小梅姑娘自己觉得这一晚上做的事十分痛快,尤其自己冒用哥哥小彬的名字,觉得有意思。她觉得自己和孪生的哥哥一定长得很相似,这样的冒用哥哥的名字,恐怕就是熟人也分辨不出。 人遇到心情愉快的时候,虽然彻夜未眠,她还是精神很好。迎着渐起的朝阳,伸出双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催动坐骑,沿着大路走下去。 初春的朝阳,给马背上的行人,带来温暖,小梅姑娘掀去那顶特大的露顶遮阳笠,抬手擦去额上沁出的汗珠,感到有一分饿意,偏偏这一路没有野店,连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 小梅姑娘刚一催马转过一处小山嘴,看见路旁不远有一间茅草屋,袅袅炊烟,正从屋顶冒起。茅草屋的门外,又用树枝搭出一处凉棚,散摆着几副桌凳,是个道地的野店。这种地方只是给行旅的人一个方便,随便喝几杯村醪,切一盘卤牛肉,吃两碗白饭,当然也可来一大壶酽茶,止渴充饥是可以的,要想吃好的,这种野店是没有的。 不过有时候野店的主人从槽坊里弄来几斤二锅头,炸上几碗花生米,卤了几只肥母鸡,在野店打尖的人就有口福了。只是这种机会不多,大多时候只是粗茶淡醪,聊以充饥罢了。 小梅姑娘门前下马,随手丢下缰绳,拉过一条板凳,刚一坐下,便叫:“店家!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快些拿来。” 野店的生意分成三个高潮时期。 凌晨未晓,起早赶路的趁好打尖。晌午过后,太阳当顶,行人喜欢在这时候喝碗酒,歇歇脚。夕阳西下,暮霭苍茫,行旅在投宿之前,要先填饱了肚子,然后找一处小客栈倒头一睡。 在这三个时间来吃喝的人,都是升斗小民,谋蝇头小利的穷人。 因此,虽然小梅姑娘此刻来到店前,不是人多的时刻。但是,却引起人们极大的注意。因为显然地,她不是属于这里的客人。 一身宝蓝色的紧身衣裤,密排扣,袖口绣云头,头上束发未冠,一道浅蓝色的抹额,当中镶着一块蓝得发光的宝石,腰悬剑,足登靴,外罩一件披风,此刻整个掠在后面。浅眉星月,面如傅粉,在俊秀中带有英气。 就拿那匹马讲,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鞍缰笼缰,无不精致。 店主人佝偻着腰,眯着眼睛,空着一双手在油垢斑斑的围裙上擦抹,陪着笑问道:“小爷!你是要吃东西吗?” 小梅姑娘将大遮阳斗笠甩在桌上说道:“店家!捡好吃的尽管拿上来。” 店主人眯眯笑着问道:“小爷!是初来本地是吧?” 小梅姑娘忍不住笑道:“我初来此地,你们就不卖东西给我吃,是吗?” 店主人呵呵笑道:“小爷!你说笑了。行旅客商,就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可得罪不起。方才小人问起小爷,是小人的一番好意,小爷千万不要误会。” 小梅姑娘笑道:“既然是好意,愿闻其详。” 店主人说道:“此去向前不出十里地,左首有一处大宅院,本地人顺口叫作华家大院。凡是江湖上的好汉,只要路过此地,华家大院无不热忱接待。所以,小人这里的粗食,实在不能上小爷的口。” 小梅姑娘笑道:“江湖上的人,饿餐渴饮,无分什么好与坏。我现在又饥又渴,吃饱喝足,我就上路,我也不会到什么华家大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店主人说道:“既然如此,小人侍候小爷就是了。” 顷刻间,店主人端上来一碗酒,一盘又厚又大的卤牛肉,一碗油馍泡炸散子汤,上面滴着小磨麻油,老远就让人闻到酒香、汤香。 小梅姑娘有意表现她是浪荡江湖的大男人,端起酒碗,“叭哒”喝了一口,小梅姑娘几乎跳了起来,就如同一条火链子顺着咽喉而下,好烈的酒,憋得小梅姑娘几乎喘不过气来,眼泪都呛出来了。 店主人赶紧过来侍候:“小爷!我给您端过来的是道地的二锅头,您是喝猛了一点。” 小梅姑娘擦着眼泪,尴尬地笑道:“是啊!我喝得太猛了。” 她这句话刚一说完,就听到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忍不住的笑声,很小很轻微,但是,小梅姑娘听得很清楚。她抬头循着笑声看过去,就在她坐的右角不远,坐着一对母女形状的路人,笑的是那位年轻的姑娘,此刻是用手捂住嘴、低着头,但是仍然可以看到脸上红云飞起,非常的不好意思。 这一对母女衣服穿得很破旧,衣服洗得很干净,很合身,以小梅的经验,这母女二人无论衣服如何破旧不堪,无论她们如何狼狈,看上去还是上等人物。不禁多看了她们几眼。 这样一来,那位姑娘越发地低下头,低低地说道:“娘!我们走吧!” 做母亲的站起身来,并没有走,倒是朝着小梅姑娘这边走过来。她含笑向小梅问道:“这位公子,我们好生面熟,请问尊姓是……?” 小梅姑娘站起来说道:“不敢承问,我姓赵。” 那位妇人刚刚“啊”了一声,那位姑娘即上前扯着妇人的衣角,说道:“娘!我们走吧!” 那妇人对小梅姑娘点点头,道声“幸会!”便和那位姑娘离开了凉棚,临走以前,那妇人又回过头看了小梅姑娘一眼,摇摇头。似乎有嗟叹之意。 小梅心里有一分奇怪:“这对母女绝不是清寒之人,那位做母亲的说是与我面熟,也绝不是无谓之谈,她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自己又忍不住笑自己:“为什么要让一些不相干的事,来费自己的心神呢?” 她浅浅地喝着酒,一口酒,一口汤,配口牛肉,吃得很惬意。 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妇人说与我好生面熟,那是因为我像一个人,像我小彬哥哥,同胞孪生兄妹,还有不像吗?换句话说她一定见过小彬哥哥……” 小梅想到这里,立即丢下一点碎银子,牵着马就走。 她并没有骑上马背,虽然牵着马走,也走得不慢,没有多久,就已经看到母女二人在前面缓缓而行。 小梅姑娘紧赶了几步,来到母女二人身后,得得的蹄声,引得母女二人闪身路边,回头观望。 小梅姑娘拱拱手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那妇人只微微笑笑,没有说话。 小梅说道:“这位大婶和这位姑娘,你们是到哪里去呢?如果不嫌我冒昧,请二位上马,我送二位一程,以免跋涉之苦。” 那妇人说道:“多谢赵公子的好意,只是用不着了,我们就到前面华家大院。” “哦!二位与华家大院有亲戚关系吗?” “算是世交吧!” “原来这样!” “请问赵公子,你的大名是……” “大婶!我叫赵小彬。” “什么?你也……赵公子你弟兄几人?” “兄弟二人……是弟兄三人!” “令尊大人是谁?可以告诉我们吗?” “大婶!你是在盘问我?” “也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我有什么地方让大婶起疑吗?” “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还是先请教令尊的大名。” “家严赵雨昂。” “哦!也是江湖上人物吗?” “在江湖上人称家严为剑神。” “哦”这位妇人长长地这样“哦”了一声,停下脚步,用眼睛盯着小梅。 小梅姑娘这时候才又发现那位姑娘的眼神,透出恐惧之意,她紧紧地偎在母亲的身边,而且还有一分微微的颤抖。 小梅姑娘笑笑说道:“怎么?大婶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每一个说谎的人,都有他的原因,有的为了掩饰自己一点小小的困窘,有的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也有的是习惯成性……但是,我不知道赵公子——说不定你根本就不姓赵,你对我们说谎的原因何在?” 小梅姑娘始而一怔,但是她随之一笑说道:“大婶!你何以见得我是说谎呢?” 那妇人说道:“因为我认识真正的赵小彬,他也是剑神赵雨昂的儿子,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你很像赵小彬,但是,你绝不是他。” 小梅笑道:“真是糟糕!难得撒一次谎,没想到撒谎就碰到真人。” 那妇人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梅顿了一下说道:“我是赵小彬的弟弟。” 那妇人摇摇头说道:“你还是在说谎话,我方才跟你说过,赵小彬跟我们相处了将近两个月,我对他了解得很多,他是有一个弟弟,但是,他们长得并不像,名字叫仲彬。……” 小梅笑着说道:“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呢?” 那妇人说道:“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同胞孪生的妹妹,既然是同胞孪生,长得一定很像。但是,自幼就分开了,毫无印象。” 小梅姑娘点点头说道:“大婶!请问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 那妇人盯着小梅姑娘说道:“如果你就是赵小彬的妹妹易钗为弁的,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是谁。” 小梅姑娘笑笑说道:“大婶!你早就怀疑我是女儿身,是吧!” 那妇人说道:“你改扮得很真,我实在也看不出,但是,从你改口自认是小彬的弟弟,使我想起小彬说的同胞孪生妹妹的事,再这样的一看,就看出来了。” 小梅姑娘抬起手来,取下头上露顶遮阳笠,再将发髻打散,如云秀发披下,笑笑说道:“我是小彬哥哥同胞孪生的妹妹,我叫小梅。” 那妇人没有想到真的是赵小彬的妹妹,倒是一时张嘴怔住。但是,立刻她就回过神来,上前伸手拉住小梅姑娘的双手,微有颤意地说道:“你真的是赵姑娘吗?这难道真的是天意!看来真的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她说到此处,不觉声泪俱下。 小梅姑娘不由的大急说道:“大婶!你的意思是我小彬哥哥遇到了危险困难?请你快些告诉我。” 那妇人拭去泪水说道:“赵姑娘!首先这大婶称呼我不敢当。我和小彬还有华小玲姑娘,都是平辈相称。” 小梅姑娘说道:“先且不说这些,请问,是不是我哥哥遇到了困难?” 那妇人说道:“赵姑娘!我先告诉你关于我的身分,我是排帮扬州分舵易中行的妻子,我叫李芳玉,这是我的女儿易玫蕙。” 小梅姑娘插口说道:“我哥哥是到排帮总舵去的,总舵是在扬州吗?” 李芳玉说道:“赵姑娘!说来话长,而且此地也不是说话之地。我们且到华家大院去,再作详谈。” 小梅姑娘急道:“不行!我哥哥如果有难,我是片刻不能停留。还是就在这里说罢!” 李芳玉说道:“赵姑娘!我也知道救人如救火,但是,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再说,今天我母女能遇到赵姑娘,方才说的是老天有眼。赵姑娘!我比你更急,因为我了解内情,但是,总是要把事情弄清楚。” 小梅姑娘此时已经内心烦乱,但是她也明白,徒然着急,于事无补,她必须要把事实真象弄清楚。 她点点头,道声:“好吧!” 但是,她立即又问道:“华家大院是什么所在?便于我们说话吗?” 李芳玉说道:“华家大院是排帮总舵老帮主华老爷子早年置的产业,原本是晚年退休颐养天年的地方。自从总舵迁到洞庭君山以后,华家大院作为结纳江湖豪客的地方,但是,现在也没有人愿意留在华家大院盘桓了。” 小梅姑娘问道:“排帮总舵既然迁到洞庭君山,我小彬哥哥为什么不去君山而来扬州呢?” 李芳玉说道:“所以我说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小梅姑娘说道:“大婶!……” 李芳玉说道:“小彬谦虚,承他叫我一声大嫂。” 小梅说道:“那我也就称你大嫂吧!小彬哥他现在到底如何?人在哪里?” 李芳玉说道:“我和玫蕙逃出扬州的时候,小彬为了执法五爷被捕,前往扬州分舵,结果也被围困受陷。后来我听说,他要被解送上燕京。” 小梅姑娘奋然说道:“此地离扬州有多远?上京城的官道怎么走?” 李芳玉说道:“此地离扬州不远,快马顿饭时辰,一定可以赶到,而到燕京的官道,更要经过此地不远,因为他们一定要先取道金陵。” 小梅伸手挽起自己的长发,用一根带子系起,戴上露顶遮阳笠,朝着李芳玉拱拱手说道:“大嫂!玫蕙!后会有期,我无法再等待,就此告别。” 她跃身上马,带转马头,朝着大道走去。 就在她上得大道,正准备放缰驰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女人尖叫的声音。 这叫得撕裂心肺的迸发哭喊,那是人在极端恐惧、极端失望的时刻,迸发出来的声音。 这声音分明来自大道的那一边,那边茂林修竹,檐牙高啄,正是李芳玉方才所说的华家大院。 小梅姑娘迟疑了一下,立即又一带丝缰,一催坐骑,马儿冲了出去。 那只是片刻的光景,小梅姑娘已经冲到了华家大院的大门前。 大门是紧闭着的,围墙很高,小梅站在门前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后举手敲门。 她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大门缓缓而开,一阵干涩沉重的声音,让人浑身不自在。 门里站着一位须发俱白的老人,老眼似乎有些昏花地抬头望着小梅姑娘,沉滞地问道:“请问你找谁?” 小梅姑娘眼神向里面打量,里面是一处占地很广的花圃,现在正绽放着嫣红粉黛,花团锦簇。她随口问道:“请问这里是华家大院吗?” 老头这回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不是。” 随手就要关门。 小梅姑娘伸手挡住,说道:“老人家!华家大院是江湖客传诵一时的好主人,为什么今天不让我进去呢?再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既喝不完你们一壶酒,也吃不了你们一升米,华家大院的主人如果在这里的话,他如何会悭吝这一点点,而毁掉这么多年所建立起来的声誉。” 老头很坚持,双手推门,口里连声说道:“告诉过你,这里不是华家大院!” 正在这时候,小梅姑娘听到一声闷着嘴的叫声。 她的手一使力,大门立即大开,老头步履踉跄地跌跌撞撞到一边。小梅姑娘迈进门槛,大踏步走进门里的院子。 就在她刚一跨进院子里那一刹,突然“唰”地一声,一面大网迎头盖下。 小梅并没有闪让,任凭网的四周有人拉绳一收,将她像一尾鱼一样,网在当中,而且,网绳收得紧紧的。但是由于小梅头上戴着那顶宽边露顶遮阳笠,竟然撑住头顶上的网,为小梅上身留下一圈可以活动的空隙。 这时候,从花圃的四周,站起来四个人,缓缓地朝着小梅姑娘走过来。 其中有人嘲笑着说道:“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死老头有心拦住你,不让你进来,你还偏偏要进来。这是自投罗网,怨不得别人。” 另一个人说道:“亏你有闲情跟他罗嗦,把他给废掉,我们好上路。” 原先说话的人说道:“急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将她们娘儿俩送回到扬州,交差了事,现在我们闲着也是闲着,逗逗这小子,开开心又有何妨!” 又一个说道:“老韩!你是老毛病改不了,八成儿你看到这小子长得俊,你又动了花心。” 十一 四个人一阵邪僻地大笑。 小梅姑娘站在那里,眼神从遮阳笠的下面看出去,至少她看到了两个人。使她吃惊的是这两个人的穿着,分明是孛罗手下豢养的另一批鹰爪。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涉及这件事呢? 小梅冲着正面逐渐走过来的人,沉声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 来人龇牙一笑,说道:“别问我们是什么人,只能说,你运气太好,正好赶上我们在这里。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保你平安无事,说不定大爷一高兴,保你锦衣玉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小梅姑娘“哦”了一声,说道:“你是什么人?你说这样的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来人约在四十上下,一脸邪笑,走到小梅身前说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说着话,便伸手隔着网子对小梅姑娘抓来。 小梅姑娘一看就明白,那不是普通的抓,那是点穴的手法。而且,小梅也明白,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弱,否则不会派他们出来办事。 这个人的手刚一伸到小梅的身前,忽然人似乎颤了一下,手僵在那里没有动,倏地翻身便倒,仰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另外的三个人不禁都“咦”了一声,有人说道:“原来这小子装猪吃虎!他是会用毒的!” 小梅姑娘淡淡地说道:“我不是装猪,你们更谈不上是虎。事实上,你们连猫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是中了毒,而是中了我的弹指打穴,只要我不让他死,他目前还死不了。” 三个人怔了一会,立即有人说道:“你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你会弹指神通?别把我们当外行!谁知道你方才玩的是什么把戏,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几乎是同时,唰地拔刀出鞘,三个人朝当中走过来。因为有前车之鉴,明知道网中的人无法施展功力,如同瓮中捉鳖,但是,他们还是很小心地…… 就在这个时候小梅姑娘抬起手来一掀那露顶遮阳笠,只如此地一旋,从上到下,那一大片网,变作寸寸断索,落在地上。 小梅姑娘仍然戴好那顶遮阳笠,遮去半个脸庞,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寒冷,问道:“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孛罗派来的?你们来抓李芳玉母女做什么?” 三个人怔了好一会,突然有一人厉声叫道:“好小子!你既然知道爷们是京里派来的,还敢放肆,我看你不想活了!” 言犹未了,三个人三柄刀,分从三个方向,旋风疾扑,攻向小梅姑娘。 小梅姑娘在那里昂然不动,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小梅姑娘身体一旋而起,随着她如此一旋,只见一道青芒一闪而逝。 一阵哎唷连声,三个人同时倒在地上,手中的刀撇在一边,每个人的腰间有大量的血涌出,挣扎不了几下,都断了气。 小梅缓缓纳剑入鞘,走到原先那人跟前,用脚一踢,那人哟了一声,接着呕吐一口淤血,只一稍待,他翻身起来,站在那里发怔。 小梅姑娘说道:“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看看倒在地上的三个同伴,不觉脸色变了,迟疑了一下,说道:“你已经知道了嘛!” 小梅问道;“直接从燕京来吗?不会吧!燕京不会让你追捕李芳玉母女,是不是!” 那人说道:“我们是从京城派到扬州,再从扬州派来追捕她们母女二人。” “为什么?” “因为她们藏匿叛逆赵小彬。” “什么?再说一遍。” “赵小彬是京里要抓的叛逆,被她母女藏在扬州住宅。后来赵小彬被捕了……” “胡说,凭你们近得了赵小彬?” “怎么抓到的,我们不知道,但是,赵小彬确实是在她们住的地方抓到的。她们趁着大家忙着解送赵小彬进京,母女二人溜出了扬州,我们奉命追捕。” “你们说的不对,李芳玉是扬州分舵易中行的妻子,你们怎么会抓她?” “就是易中行主张要抓回去的。” “岂有此理!” “因为易中行要听命于我们的头儿,他实在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你们的领头是谁?” “笑脸鹰王西门虎。” “赵小彬他现在人呢?” “我已经说了,现在正解送进京。” “西门虎跟了去吗?” “钦差要犯,当然要跟去亲自押解。请问:你问得这么详细做什么?你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你杀的这三个人是谁吗?是西门虎的亲信,包括我在内。如果西门虎知道了是你干的,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西门虎他们一行取哪条路进京?” “先要经过金陵然后北上……你要干什么?” 小梅姑娘已经掣出了宝剑,说道:“并不是我嗜杀,而是你们太坏了!就是站在元人的那边看你们,也是罪该至死!” 那人脸色一变霍然转身,弹身而起,直扑大门。 但是他只跑了一半路,人向前一栽,腰际鲜血涌透衣衫。死了! 小梅姑娘叫道:“老人家!去把李芳玉母女救出来。” 那老头子怔怔地望着小梅。 小梅笑笑说道:“老人家!我知道你有武功底子,凭你挡门那一股劲道,差不多的人还近不到你的身边。而且,我也多谢你的好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芳玉和易玫蕙母女从里面出来,两个人的手都是用绳索背绑着,嘴用布条捆住。 小梅姑娘急忙上前,松去捆绑,说道:“大嫂和玫蕙受惊了!” 李芳玉流着眼泪说道:“赵姑娘!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小梅姑娘牵住她母女的手说道:“大嫂!我没有时间和你们详谈,小彬哥被捕,我是片刻不能停留。好在华家大院,今后不会再有烦扰,等我们回来再聚吧!” 她不等她母女说话,便匆匆地走出大门,跃身上马,一阵震地的蹄声,小梅姑娘走了。 赵小彬为什么被扬州分舵捕捉去呢?话要从头说起。 赵小彬与华小玲被排帮总坛卜五爷送到易中行分居的妻子李芳玉处,这正符合了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小彬和华小玲每天可以获得扬州分舵的最新消息,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外出。 卜忠明卜五爷自从第二天的夜里,来过一次,带来扬州分舵大搜查的消息外,就没有再来过。可以想得到,扬州分舵现在是到处找人,卜忠明不敢轻举妄动了。 李芳玉是位贤慧明理的女人,她热忱地接待赵小彬和华小玲,但是,她从来不打扰他们的生活,那一间小书房,以及后面的一处花园,就成了赵小彬和华小玲朝夕相处的地方。 在这样整日无事的情况下,赵小彬对排帮又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老帮主华志方华老爷子是一位有远见的人,他接任排帮之后,锐意改革陋习,全力保护帮众的福祉,将排帮建立了一套“生、老、病、死”的照顾办法,很能得到排帮帮众的拥戴。 华志方最大的愿望便是隐居山林,笑傲岁月,乐享清静的余年。但是,数万帮众的生活,江淮一带排帮势力正在方兴未艾的茁壮之中,他要从此罢手,谈何容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华小玲在娓娓地和赵小彬谈着这些事,有一分叹息,也有一分伤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爹如果有一个儿子,我有一个哥哥就好了。” 对于这种伤感,赵小彬是没有办法安慰的,他只能认真地说道:“小真姊,巾帼胜过须眉。再说龚三哥赤胆忠心,这些都是你知道的。” 小玲姑娘摇着头说道:“真姊是了不起的,可是毕竟她是女人。龚三哥忠心机智,在排帮帮众之中,找不出第二个,但是,他的人望和武功,就不能和他的机智相提了。否则,又何至于让扬州分舵变到今天这种地步。” 她说到此地,望着赵小彬,神情落寞地继续说道:“小彬哥!爹对你抱着无限的期望,你知道他的心情吗?他是希望你……” 赵小彬接着说道:“小玲!对排帮我有义不容辞之处,于公于私,我都要尽力。” 小玲姑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彬哥!爹的希望我虽然没有听他亲口说,但是我可以了解和体会得到,他是希望将排帮的未来,完全寄托在你的身上。” 赵小彬一怔,刚说了一句:“可是我……” 小玲姑娘抢着接下去说道:“我知道爹的想法是空虚没有着落的,但是,他老人家的寂寞心情,使他不得不作如此想法。” 赵小彬沉吟着,他的心里在想:“我能了解华老爷子的心情,如果不是大责重任在身,我是不应该让老人失望的。可是……”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心思。 他抬头一看,脱口叫道:“五爷!是你来了。” 华小玲抢上前去,挽扶卜忠明卜五爷,开心地问:“五爷!你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今天如此匆匆忙忙过来是有很重要的事吗?” 这位排帮总舵堂前护法五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已经看出我的匆忙与慌乱了吗?可见得人真的老了,一点也沉不住气了。” 他在花圃水池旁的一块太湖石上坐下来,继续说道:“很久没有来看你们了,那是因为怕泄漏了你们的事,你们知道吗?为了你们的事,扬州几乎翻了天。” 赵小彬和华小玲对看一眼之后,说道:“排帮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卜五爷说道:“不只是排帮,官府的力量也加入了搜查,你们知道吗?他们搜查的名义是钦差要犯脱逃,这是分舵二爷赛吴用出的主意。” 小玲姑娘说道:“幸亏五爷为我们找了一处安全藏身场所,要不然扬州是无法留下来了。” “虽然说这里藏身,是他们所想不到的,但是,时间久了,难免会露出破绽。所以,我很想来看看你们,老龙更想来,人老了,生活在逆境里,是会想念老伙伴和旧岁月的,我们多么希望跟你谈谈老帮主在君山的情形,可是我不让老龙来,我自己也不敢来。” 赵小彬说道:“五爷!说实在的,我和小玲姑娘住在这里,和外面音讯隔绝,日子过得也很艰苦,我们也想趁黑夜到总坛去探望五爷,我们在担心着五爷和老龙的安全,但是,我们也不敢露面,怕的是被别人发觉,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小玲姑娘问道:“五爷今天赶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 卜五爷叹了一口气说道:“最近传说元人等不及了,原订为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那天,扬州分舵正式宣告接掌排帮总舵的地位,现在预定就在这个月的十五……” 小玲姑娘急忙插口问道:“五爷!我们的日子已经过糊涂了,今天是几月几日?” 卜五爷说道:“三月初三。” 赵小彬着急地说道:“哎呀!还有十多天,如果这个消息是确实的,我们要赶紧筹划对策,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十五爷说道:“事情是真是假,谁也不敢确定。不过,有两件事显得特别,第一,这几天易中行派人前来总坛整理洗刷,里里外外,整修得焕然一新。第二,这几天扬州分舵来了不少客人,我仔细留神注意这些来总坛看看的人。都是排帮五十六处分舵的人物。玲丫头!这两件事凑到一起,是很不寻常的呀!” 小玲姑娘沉吟了好一会,才说道:“五爷!但请放心,易中行如果真的要在这个月发动,就在会场上,我会和小彬哥露面的,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让所有的到会的各分舵人员,大家都会起来共同唾弃易中行。” 卜五爷说道:“玲丫头!易中行知道你并没有离开扬州,对于你用总舵帮主女儿的身分来揭穿他的阴谋,已经有了对策。” 小玲姑娘说道:“啊!他们有了对策吗?” 卜五爷说道:“扬州分舵一切坏主意都出自当家二爷赛吴用,这个人正经事不管用,出个什么陷害人的点子,那是头顶上长疮,脚底板流脓,坏透了的。” 小玲姑娘说道:“五爷!他有办法对付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他。不瞒五爷说,我们还有一着煞手锏,到时候,易中行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卜五爷并没有问“是什么煞手锏”,他点着头说道:“那样才好!那样才好!” 他说着说着,抬起手来擦着眼泪。 小玲姑娘惊道:“五爷!你怎么啦?” 卜五爷泪眼婆娑地说道:“小玲丫头!排帮长久的基业,眼前这个重要关头,但愿老天有眼,祖师爷庇佑。我要走了!离开久了,怕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转过身,朝着后院走。赵小彬和华小玲随在后面相送。 三个人还没有走出花园,就听到有人说道:“五爷!怎么就要走了呢?” 三人闻声回身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说话的正是排帮扬州分舵舵主易中行。 易中行站在花园月亮门口,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三个人。 卜五爷不觉脱口说道:“易中行!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易中行笑笑说道:“五爷!你在说笑。李芳玉是我的妻子,易玫蕙是我的女儿,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呢?” 小玲姑娘说道:“易中行!你背叛排帮的事,今天正要跟你当面说清楚。你是对祖师爷发过誓的,你这样背誓叛帮,你不会有好结果的。按说,这会儿你一露面,我就应该杀掉你。但是,目前排帮面临困境,远在君山的老帮主,告诫我们要协力同心,度过难关,只要你能革面洗心,以往的一切,都可以暂时不谈……” 易中行笑笑说道:“小玲姑娘!能容许我打个岔吗?” 小玲姑娘看了他一眼,说道:“有话你尽管说。” 易中行说道:“首先我要向小玲姑娘说明的,易中行没有背叛排帮,过去不曾有这种愚行,今后也不会有这种败德。” 小玲姑娘冷冷地说道:“易中行!扬州的言行,我总有个耳闻,再说,我在分舵中了麻药,小彬哥和你的面对面的争执,你又作何种解释呢?” 易中行说道:“只有一个解释,一切都是赛吴用当家二爷的主意。他和鞑子勾结,如今京里派了人长住在分舵,我早已被他架成了傀儡!” 赵小彬说道:“易舵主!令兄的事,又作何解释呢?” 易中行严肃地说道:“赵兄!你不是外人,你是我们排帮老帮主未来的东床快婿,我也实在用不着对你说假话,这是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样吧!请五爷和小玲姑娘,以及赵兄,一起到前面厅堂,我们坐下来详谈。” 他又对卜五爷点点头说道:“五爷!你装疯卖傻,日子不好过,我只有暗中为你痛心,其实我的日子并不比你好过,强颜欢笑,泪水流在心里,那是非人的生活啊!” 卜五爷说道:“你知道我是装疯?” 易中行说道:“我如果不知道你装疯,又如何知道你常常来到这里?” 他转过身去,口中说道:“说来话长,我在前面带路,我们不但要详细的谈,而且要商量怎么样对付当前的变局。” 他走了。卜五爷怔在那里,小玲姑娘望着赵小彬悄声问道:“小彬哥!你觉得怎样?” 赵小彬沉吟了一会说道:“事情有蹊跷!” 小玲姑娘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是个骗局,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说是为了抓我们,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他尽可以派人来,用不着对我们说这么多谎话。” 卜五爷说道:“会不会他所说的都是真话呢?”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实在叫人想不透,我虽然不是深知易中行的为人。但是,和他这次短短的相处,使我没有办法相信他是被挟持的傀儡。老实说,这个人权利欲太重。” 小玲姑娘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赵小彬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且到前面厅堂,看他到底要怎样?如果他有阴谋,谅他也逃不出我们的双剑夹击。” 小玲姑娘想想也只有这样了。 三个人来到厅堂,易中行坐在主位上,站起来拱着手说道:“我叫芳玉准备一点菜,算是为赵兄和玲姑娘接风,也算是向五爷这么久以来的冒犯赔罪。”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要不是扬州分舵内部有了这么大的问题,玲姑娘来到扬州,何至于这样!今天总算还有个私宅,只能算是聊表寸心。” 这时候,从后面出来两个排帮穿着打份的人,捧着托盘,里面放着热腾腾的茶碗,从卜五爷面前开始,每人一碗茶。 小玲姑娘忽然问道:“玫蕙呢?” 易中行说道:“在厨房里帮她母亲的忙。芳玉这些日子也够可怜的,母女二人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今天这两个还是我带来的,这也是我在分舵唯一可以信赖的两个人。”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叹口气说道:“说真的,连芳玉母女都不能谅解我,人活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够可怜的。” 小玲姑娘问道:“元人派在分舵的人叫什么?” 易中行说道:“韩言一,是个功力极高的杀手,据说在鞑子跟前,很走红。” 小玲姑娘又问道:“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易中行说道:“掌握我,控制我!然后将排帮五十六处分舵,都置于他们的管制之下,江淮一带,鞑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喝着茶,一面叹着气。 小玲姑娘又问道:“这个月的十五,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问着话的时候,赵小彬端起盖碗,喝了两口茶,小玲姑娘忽然心里一动,伸手就从赵小彬的口边,将盖碗茶端过来,送到自己的鼻子前面,闻了一闻。 她突然沉下脸色问道:“这是什么茶?” 易中行说道:“自然是我最喜欢喝的六安瓜片了!” 小玲姑娘又端起茶碗闻了一下,突然喝骂道:“混帐东西!” 随手将一碗茶,连同茶碗,掷向易中行。 易中行一闪身,那茶碗飞到对面的墙壁,砸成粉碎。他微皱着眉锋问道:“玲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小玲姑娘骂道:“做什么?你这个下三滥的东西,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相信你。” 她伸手就摘下自己的兵刃,随手一拔,寒光一闪,扑向易中行。 易中行飘身一闪,让开五尺。 卜五爷惊问道:“玲丫头!你发现这茶里有问题吗?” 小玲姑娘说道:“我们在客栈里,易中行就曾派他的侄女,前来施计,那碗茶是由于我是女儿身,没有发生作用,可是那种香味,我不会忘记。今天这茶的味道,和那天的一模一样。” 卜五爷大怒问道:“排帮的人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易中行!你说!你是不是做了这见不得人的事?” 易中行此时立即换了一副嘻笑的面孔,说道:“还是我们玲姑娘鼻子尖,闻的一点也不错,赵小彬那碗茶,我们做了手脚。……” 卜五爷气得白胡须都翘起来,骂道:“易中行!你这个败类……” 易中行冷呵呵地笑着说道:“卜忠明!你以为你是谁?你真的还要摆护法五爷的威风吗?你醒醒吧!你还是装装疯癫吧!你不要以为你是正人君子,这种药茶,你想喝我还不给你喝呢!我看你还是坐在一边养养你的老精神,少在这里说话。” 小玲姑娘咬牙骂道:“易中行!我今天一定要为排帮整饬帮规!” 易中行伸手止住说道:“玲姑娘!你稍安毋躁!你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小玲姑娘看看一旁的赵小彬,似乎还没有变化,便叱骂道:“易中行!你真是人面兽心。” 她抢步上前,再度扑向易中行。 易中行再度闪开,朗声说道:“玲姑娘!你这样一味地攻击,耽误了时间,误了大事可就不要怪我。” 赵小彬此时冷静极了,说道:“小玲!让他说话。” 易中行说道:“这样才对,把事情搞清楚了,你们才好做决定。不错,赵兄方才那碗茶,是一碗药茶,强烈的媚药,只要喝上一口,就足够使一个人痛苦难熬,如果我看得不错,方才赵兄已经喝了两口。” 赵小彬说道:“继续说下去。” 易中行说道:“这种药茶的效用,想必你们经历过客栈易玫宜那一次经验,早已经知道了。至多还有一盏热茶的时间,你就可尝到五内俱焚的滋味。” 赵小彬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易中行笑笑说道:“凡事要想理。你们来到扬州,当然不会就这样撒手就走。不走,住在哪里?扬州整个翻了身,找不到你们。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找,就是这里。你们能找上我内人,算是你们聪明,但是扬州分舵的人,也并非就是笨蛋。我们派人盯住这里,没想到卜老五也掺在里面,事情就这样,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赵小彬继续问道:“你还没有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易中行说道:“那要你们先告诉我,你们所凭恃的是什么?玲姑娘!你凭什么有把握能在三月十五日的帮众大会,能够让帮众不相信我?” 小玲姑娘说道:“因为我是总舵帮主的女儿!” 易中行冷冷地说道:“帮主的女儿不能代表什么,何况你又没有在祖师爷面前入帮领辈,你算什么?快说,你们凭借的是什么?说晚了赵小彬就要开始发作,小玲姑娘!他的药性发作,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到那时候,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小玲姑娘知道这种媚药的厉害,她急得满头大汗。 易中行笑笑说道:“玲姑娘!不要动手,你就是杀了我,也解决不了赵小彬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赶紧说实话。” 赵小彬已经开始有了反应,他的眼睛带赤,口中发干,一直在咽唾沫。 小玲姑娘咬着牙,突然说道:“小彬哥!不要紧,你尽管来,我会承受一切的……” 易中行冷呵呵地笑道:“玲姑娘!你虽然有奉献心,却解决不了问题。赵小彬现在要连御十女,最后至枯干而死为止,你有什么用!” 赵小彬突然抬起自己的双手,扼住自己的脖子,他要在自己药性发作到不能控制之前,自己了断。 小玲姑娘大哭上前,双手扳住赵小彬的双手,叫道:“小彬哥!你千万不要这样,你有大责重任,排帮的事不值得你死!” 她转而向易中行喝道:“拿解药来,我说。” 易中行笑笑说道:“解药容易,你先说。” 小玲姑娘在与易中行说话,手劲不觉松弛下来,赵小彬就在这个时候一使劲,双眼向上一翻,小玲姑娘大哭叫道:“小彬哥!……” 卜五爷忽然在这时候抢上前对着赵小彬头顶劈下去,赵小彬双手一松,人昏了过去。 易中行说道:“那是没有用的,这种药不交合就不能消失。你们还是快些说的好。” 小玲姑娘忽然站起来说道:“好!我说。但是,你要先答应一个条件。” 易中行说道:“按说,你现在根本就不够资格谈条件,不过,你且说说看,能答应的我会考量!” 小玲姑娘说道:“放走赵小彬。” 易中行说道:“这件事不是我不答应,老实说我做不了主。不过,我会尽力,先让你们还住在此地,元人答应了,只要过了这个月十五,就可以放你们走。” 小玲姑娘心情已乱,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看到赵小彬刚烈得要用自己的手了断自己的生命,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很自然的想到,如果赵小彬真的死了,她还能独自活下去吗?或者就是方才自己所想的,就在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刻,把自己完全交给赵小彬。最后的结局,赵小彬枯干至死,而自己也必然被蹂躏至死。 这样的结局是有些悲凉凄美,两个人结成死的姻缘,而且,还不至于泄露出机密。 但是,这样的结局最大的坏处,对于文相爷的期许,完全落空,而且排帮的基业,以及远在君山的老父的安全,也因此失去了保障。 小玲姑娘想得柔肠寸断,终于说道:“好吧!易中行!如果你不能履行你的诺言,你就休想走出这个门。” 姑娘的兵刃,持在手中,随时准备要作舍死忘生的一击。 易中行说道:“快些说吧!越拖对赵小彬的身体越不利。如果你忘了,我可以再提醒一遍。你说三月十五,在帮众大会上,有办法让帮众听从你们,你们所凭恃的是什么?” 小玲姑娘咬着牙说道:“竹篙令!” 易中行“啊”了一声,用手击掌,顿足说道:“对呀!除了竹篙令,还有什么有这样的权威?我应该想到而没有想到。不过有一点怀疑……” 小玲姑娘咬牙说道:“易中行!我已经说了,你还不实现你的诺言!” 易中行说道:“玲姑娘!你把我当做黄口小儿?竹篙令是供奉在祖师爷的神龛,除了帮主谁也不能请出竹篙令。赵小彬是何许人?他怎么能获得排帮至高无上权威的竹篙令?” 小玲姑娘说道:“经过老帮主的授予,竹篙令所到之处,如同祖师爷亲临,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易中行忽然兴奋地问道:“这么说来,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小玲姑娘喝道:“易中行!你是在拖延时间?” 易中行沉下脸色说道:“我要看到竹篙令!” 小玲姑娘说道:“在小彬的身上,贴身放着。” 易中行哪里敢怠慢,从迷晕的赵小彬的身上,里面紧贴内处,果然搜出那面代表排帮无上权威的竹篙令,他如获至宝,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立即揣在身上。 他站起身来,招手让他的手下,送过来一大瓶水,小玲姑娘接在手里,感觉异常冰人。 易中行说道:“这是窖在地下长达五年以上的雪水,绝对阴寒,只有这种阴性极重的水,才可以真正化解赵小彬腹内的欲火。” 他又招招手,又过来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酒壶。 易中行说道:“凡是服用过这种强烈媚药的人,虽然化解掉了,或者像你一样,本身就是女人,媚药对你起不了作用,但是,实际上的亏损极大。我看在你说出竹篙令的秘密,对我三月十五帮众大会帮助太大,减少了我不少的口舌。就冲着这一点,我愿意提供出这壶酒,以聊表我的心意。” 他兴高彩烈,志得意满,在临走之前,对卜忠明卜五爷冷冷地说道:“卜老五!按说你这些日子装疯卖傻,也受够了罪,饶了你这一遭,往后的日子,你自己得盘算盘算。李芳玉、易玫蕙都中了麻药,你可以去照护她们。” 易中行就这么一阵交待,带着几个人走了。 小玲姑娘此刻心如刀割。 为了救小彬哥的性命,泄露了竹篙令的秘密,是不是值得呢?她不敢想。 她匆匆忙忙将那一瓶冰水,灌进赵小彬的肚子里,不消片刻,赵小彬才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睛,便问道:“易中行呢?” 小玲姑娘说道:“他留下解药走了!”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今天的处境,我们是道地的输家,他完全掌握了胜利,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将解药交给我们。小玲!是我们用了交换条件,是不是?” 小玲姑娘含着泪珠说道:“小彬哥!你知道那种媚药的结果吗?那会攫取你的性命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疯狂的死亡。” 赵小彬厉声说道:“小玲!我要你告诉我,是用什么条件交换的结果?” 小玲姑娘眼泪流下来了,她说不出口。 赵小彬忽然低头发觉自己的衣服扯开,他不由地用手一按胸前,大惊失色,厉声叫道:“小玲!是你说出竹篙令的秘密是吗?” 小玲姑娘抽噎着,没有答话。 赵小彬一下就如同打了一场败仗,十分软弱地靠在墙上,痛苦地说道:“小玲!站在私情立场来说,我感激你,你救了我的性命。可是,站在公的立场来说,你害了排帮,易中行拿到竹篙令之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排帮江淮一带五十六分舵的领导权。小玲!我们将何以对君山的老帮主对我们的期望!” 小玲姑娘不觉放声大哭,突然拿起鹅毛钢刺,扎向自己的心房。 赵小彬一见飞身一扑,抓住小玲姑娘的右手,一面搂住小玲的肩,柔声说道:“小玲!对不起!我一时情急,说话欠考虑,我是无意的。” 卜五爷此时站在一旁说话了:“玲丫头的用心,是非常良苦的。除了当时答应易中行的要求,你只有死路一条。你死了,问题并没有解决。如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赵小彬充满歉疚之意说道:“五爷!我是一时急糊涂了。小玲!原谅我!” 小玲姑娘泪痕满面地说道:“小彬哥!你也不必歉疚,五爷你也不必安慰我。事实上,竹篙令被易中行拿去,对于三月十五的帮众大会,影响太大了。一旦易中行在帮众大会上,用竹篙令取得江淮五十六处分舵的信任,取得总舵的领导地位,我们此行不但失败,而且是无法善其后。” 赵小彬忽然说道:“只有一个最有效的办法。” 小玲姑娘问道:“什么有效的办法?” 赵小彬说道:“我们立刻回到扬州分舵去,软进硬出,将易中行拿走的竹篙令抢拿回来。” 小玲姑娘摇摇头,说道:“易中行这次拿到竹篙令,自然是喜出望外。回去以后,一定会将竹篙令密藏,扬州分舵那么大,要找一件东西,谈何容易。” 赵小彬说道:“我们不必找,当我们用兵刃抵住他的咽喉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会不说。” 小玲姑娘沉吟了一下,霍然说道:“小彬哥!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凭我们二人之力,扬州分舵至少可以搅得天翻地覆。” 赵小彬说道:“小玲!记住我们的方法,要软进硬出,在进到扬州分舵的时候,尽量不让人知道,也尽量不起冲突。如果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我们又另作打算。” 两人觉得事不宜迟,立即启身。 但是,刚一走到后花园门口,拉开门,门外站着两个排帮弟子。 赵小彬伸手拦住小玲姑娘拔出鹅毛钢刺的手,向那两个人问道:“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那两个排帮弟子,徒手没有武器,此时叉手回话:“奉舵主之命,在此地等候二位。” 赵小彬啊了一声说道:“你们舵主倒是未卜先知哇!你等在这里有事吗?” 那两个人说道:“我们舵主说,等二位要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交给二位这封信。”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简,交给赵小彬。 赵小彬对小玲姑娘笑笑说道:“看来我们的—切,早就掌握在易中行的预计之中,我们看来取胜的机会不多了。” 那两个人说道:“说实话,二位的行踪,实际上是掌握在我们当家二爷的手里。” 赵小彬哦了一声说道:“你们当家二爷,不是赛吴用,是超过了当年梁山上的吴用。想不到扬州分舵还有这样的人物,有机会我倒要会会你们这位当家二爷。” 那两个人很自负地点点头说道:“赵爷!你会见到我们当家二爷的,而且,不会太久的。” 赵小彬笑笑说道:“这么说,你们当家二爷要来这里?” 那两个人说道:“赵爷和华姑娘何不看看这封信呢?” 小玲姑娘说道:“你们是要拦住我们的去路是吗?” 那两个人笑了,而且退后一步,背着两只手说道:“华姑娘!我们不会那么不自量力,凭我们能拦得了两位吗?不过,请两位看看这封信,一切都明白了。” 赵小彬和小玲姑娘对看了一眼,便拆开信简。赵小彬略一过目,不由地颜色大变。 小玲姑娘立即察觉到不对,伸手接过信简,是出自易中行的手笔,在扬州,易中行算是一个文武全材,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 “书留赵小彬和华小玲:我们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对你们来说,这句话应该很有用。” “就算是竹篙令不在我手里,凭你们两个人,在扬州也做不了大事。何况现在竹篙令已经落在我的手里,你们扬州之行,是彻底的失败了。” “如果你们还想挣扎,我再提醒你们一件事:赵小彬喝的那瓶水,解除药性有余,但是,阴寒过甚,自有一分阴毒留在肺腑之内,一周之内,失去功力,一个月以后,形同废人。” “我绝不耸听,赵小彬此刻不妨自行默察试试看。” “在你们看这封书简的同时,卜五爷的下落给你们做一个很好的参考……” 小玲姑娘不禁伸手抓住赵小彬说道:“小彬哥!你现在……” 赵小彬微笑说道:“小玲!易中行比我们想象中难缠得多,我们低估了他。但是,同样的他也低估了我。” 小玲已有了泪光,说道:“小彬哥!你此刻……?” 赵小彬说道:“在你看信的时候,我已经默察过,却有一股寒毒,阻在我经脉之间。不过没有关系。我要在失去功力之前,要将我的所学好好地发挥,以不负所学。” 小玲姑娘忍不住眼泪流下来,赵小彬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小玲!别让这封信简乱了我们的脚步,走!我们去看看五爷。” 那两个人立即接着说道:“赵爷!不必看了,卜五爷此刻已经解往扬州分舵的路途中了。” 赵小彬瞪眼问道:“你说解往分舵路途中,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人说道:“赵爷可以想得到的!” 赵小彬冷冷地说道;“我要你们说。” 那两个人说:“舵主意外的获得竹篙令,对于三月十五日的帮众大会,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如果这个竹篙令能由执法堂前五爷亲自执符传令,情形又不同了。所以舵主还是要借重卜五爷!” 小玲姑娘呸了一声说道:“易中行他在做梦!五爷赤胆忠心,绝不会替易中行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 那两个人说道:“华姑娘说的一点也不错,卜五爷是个汉子,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不过卜五爷不干,恐怕也由不得他了,拿现在来说,卜五爷已经开始受罪了。” 小玲姑娘急忙说道:“小彬哥!我已经乱了方寸了,我们该怎么办?” 赵小彬沉吟了一会,便向那两个人说道:“你们要阻拦我们吗?” 那两个人说道:“我们说过,我们不会那么自不量力。赵爷和华姑娘要到哪里,尽管请。” 赵小彬牵着小玲的手,存着戒心,冲出后花园的门,果然没有阻挡。再越过一个荒凉破败的院落,推开另一扇小门,门外就是一条河道,青石台阶,就是码头,而且此刻门外码头上,就靠了一只小船。 赵小彬向小玲姑娘问道:“小玲!……” 小玲姑娘说道:“小彬哥!如果从这里走,就包在我身上。” 排帮总舵主的女儿,这水面上的功夫,那还用说。 跳上船,解开缆,小玲摇动橹,船很快地就顺着河流,向前滑行。 刚转过一个弯,突然有一只长橹双桨的船,斜地里冲出来,正好拦住去路,如果不是小玲姑娘驾舟的技术高明,就是船翻落水的下场。 小玲姑娘正要喝叱,赵小彬笑笑说道:“看来两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且二位根本就是假冒扬州分舵的人。” 小玲姑娘这才看清楚,这只船的船舱里坐着两个人,满面得意的笑容,望着赵小彬。 其中一个对着赵小彬抬抬手,说道:“你很聪明,不过稍微迟了一点。” 赵小彬霍然拔出宝剑,厉声喝道:“现在还不算晚,你趁早说清楚,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打什么主意?我不愿杀人,如果你逼我动手,就不能怪我!” 那两个人笑笑,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我姓韩,我叫韩言一,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啊!果不出所料,你们是元人的爪牙!” “这位是笑面鹰王西门虎。我们的使命,就是帮助易中行在扬州建立排帮新的总舵,掌管江淮五十六处分舵……” “为鞑子效命!”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排帮是你们的事,朝廷只是帮助你们。虽然排帮在江淮一带有一点力量,但是,要跟当朝作对,那还是鸡蛋碰石头。” “既然是鸡蛋碰石头,你们为什么挖空心思要来整排帮?先是用好话,将排帮总舵迁到君山,将老帮主形同软禁,现在又要篡改排帮整个组织关系,这样苦心积虑,就为了这个经不起碰的鸡蛋吗?” 那人笑笑说道:“赵小彬!老实说,这是朝廷宽大,要不然,只要在长江里拉一道铁链子,排帮的生路就断了……” 赵小彬说道:“我倒觉得你们这么做,比在长江里拉一条铁链子,还要来得阴毒。” 那人笑笑说道:“你们这次来,送给易中行一面竹篙令,是易中行的意外收获,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不过说真的,我的运气不错,扬州的事情弄得很顺利,如今小帐加一,又有了额外的收获。” “你说什么?” “我说你,赵小彬!你是钦犯,你夜入兵马司,想救文天祥,想不到今天落到我手里。” 赵小彬大笑而起说道:“韩言一!你以为易中行卑鄙地对我下了毒,你就可以这样猖狂的说话。……” “小彬哥!小心他们在水底弄鬼!” 赵小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的船已经进满了水,开始向水底沉下去。 小玲姑娘奋身一跳,游向赵小彬的身旁,她的水性和她手中的鹅毛钢刺,应该可以在这窄窄的河道里,保护赵小彬脱险。但是,她没有料到一件事,从河里拉起一面网,网绳结上,满缀着亮晶晶的倒刺,赵小彬和小玲姑娘,双双落入网中,成了网中的大鱼! 网被拉起来了,赵小彬已经被河水灌得昏迷,身上的衣服被倒刺钩破遍体鳞伤。 小玲姑娘虽然水性好,但是,身体也被倒刺钩住,动弹不得。 小玲姑娘吐出口中的水,厉声喝骂道:“你们这样卑劣的行为,将会在江湖上,被人唾弃,使你们没有法子立足……” 韩言一笑笑说道:“华姑娘!到现在你还在沉迷,我们不是江湖客,我们用不着讲江湖上的规矩,我们只要达到目的,用不着顾虑选用什么手段。” 他一直带着笑容说话,说明他此刻内心那分得意与高兴。 他眼看着赵小彬与华小玲双双被手下人捆绑住,摘除掉他们身上的倒刺,用铁链拴在船舱里的木桩上。赵小彬也已经醒来了,但是,他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韩言一笑笑说道:“赵小彬!你的心里一定很窝囊!没有经过一刀一剑的拚斗,就这样被我们逮住了。其实,我倒认为这是你的运气,如果真的一刀一剑的拚斗,你和华小玲都是没有机会的。你不服气是不是?” 他随手在船舱里拿起一根铁条,双手随便一拢,铁条竟然对折并成一双。约有拇指粗细的铁条,没有几百斤力气,是办不到的。 但是,在武林里光有几百斤蛮力气是没有用的,小玲看在眼里,心里增加了几分痛苦,因为,韩言一不只是有几百斤蛮力的人,这样的前途,就显然黯淡了。 尤其使她担心的,赵小彬被寒毒侵袭,身体受损,万一真的像易中行所说的,一周天后功夫尽失,一个月以后形同废人,如果真是那样的结果,她将是一死也无法减除心中的歉疚! 小玲姑娘的心中,有如刀割,她更想到远在君山的华老爷子、小真姊姊,以及排帮的前途,她不禁痛苦地呻吟出声。 华小玲姑娘是位十分倔强的人,她在自己的记忆当中,还没有服输过,事情发展到目前这样,她真忍不住向自己的命运屈服了。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再挣扎也是没有用的。 这只船没有航行多久,就靠了岸。 一辆马车早已经等在那里,另外有十几骑,围绕在马车的四周,马上的人,都是身手矫健的高手。 韩言一亲自将赵小彬和华小玲放在马车里,锁住铁链,放下车厢的窗帘,回头再和笑面鹰王西门虎商量。 西门虎一直含着微笑,没有表示意见。 韩言一说道:“西门兄!这两件事都很重要。” 笑面鹰王西门虎,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你说吧!我听你的!” 韩言一说道:“三月十五排帮帮众大会,是我们二人到扬州来的主要使命,失败不得。如果失败了,今后江淮五十六处分舵,会给江淮一带,造成混乱的局面,再要造成今天这样的机会,恐怕就很难了。” 西门虎说道:“用心斗智,你比我强。再说,这种事要随机应变,我看还是你留在这里。” 韩言一说道:“此去燕京,途程遥远,赵小彬的重要性,不亚于扬州分舵,如果平安送到丞相那里,算是奇功一件,你我这一辈子就享用不尽了。” 西门虎点点头。 韩言一说道:“我们投靠元人,还不就是为了锦衣玉食吗?如今赵小彬就是我们荣华富贵的保障!” 西门虎只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韩老大是不放心我?” 韩言一说道:“西门兄!你的功夫我还能不知道吗?我只是提醒你一件事:赵小彬的父亲。就是当年江湖上神龙一现的剑神赵雨昂。只要消息传出去,父子连心,赵雨昂没有不赶来的,那就是麻烦。” 西门虎笑笑说道:“对!剑神我们可惹不起。” 韩言一对西门虎说话的神情察颜观色,便也淡淡地说道:“西门兄!像你我这种人,都听不得别人比我们强的话,我也是一样。但是,目前这件事,我们暂时不必计较,剑神是不是比我们强,以后有机会,尽可较量。目前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将赵小彬平安的护送到燕京。” 西门虎笑笑说道:“我懂!韩老大如果没有旁的交代……” 韩言一笑笑说道:“不是交代,是和你商量,一路上饮食不能让赵小彬受亏待。只要能有一个活蹦蹦的赵小彬送到孛罗丞相面前,那一切就功德圆满了,后半辈子,我们就够活的了。” 西门虎点点头说道:“对!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会好好地将赵小彬和华小玲护送到燕京。” 韩言一拍着西门虎的肩膀,说道:“等你从燕京回来,扬州的事也该有个结果,我们好好地庆贺一番,往后我们在孛罗面前,该没话可说的了。” 他高举着双手,说道:“一路顺风!” 笑面鹰王跃上马背,赶车的一甩鞭子,鞭梢爆出一声脆响,四轮大马车,两匹马拉着,绕过扬州城,上得官道,背着即将西沉的夕阳,一行十多个人的背影,迤逦而去。远远地只看到大马车的车厢一角,插着一面三角旗,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那面三角旗上,绣着一支振翅飞翔的老鹰。 这个小小的队伍,以不快不慢的行程,走了两天。 三月的江南,还没有早夏的热气,但是顶着中午的阳光,还是给人有一种燥热的感觉。 笑面鹰王西门虎一骑落后,远远地跟在那辆大车的后面。 在他的心里,正冲突着两种不同的想法:他希望就这么一路平安无事,到达燕京,正如韩言一说的,这是一笔特大的功劳,下半辈子锦衣玉食,是享乐定了。 同时,他又何尝不希望在这一路上,能有机会遇上剑神赵雨昂,他不认识赵雨昂,但是,剑神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 作为一个江湖客,总是希望有机会斗斗高手,人在江湖上,活着并非全为着吃得好穿得舒服,与其那样,倒不如赚个一亩三分地,娶妻生子,守一辈子算了! 但是,他现在自己都怀疑,自己还算不算是个江湖客。照韩言一口口声声锦衣玉食图个下半辈子来说,他已经离开江湖远了! 长途行路,人显得无聊,想得太多,自己也不禁笑起来。但是,他的笑容刚刚露上脸,立即就冻结住了。 他远远地看见路旁一棵大树,树下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材不高,头戴一顶露顶遮阳笠。一身紧身衣靠,远远地看到一排白色密扣,外罩蓝色风衣,齐肩露臂。 西门虎心里无由地一动,他催动坐骑,赶上大车。 一个久走山林的猎人,对于任何凶猛的虎豹,他会有一种自然的反应。就如同此刻西门虎的心情。 大车前面有四匹马分成两行,大车的两旁各有一匹马,傍着车辙前进,大车的后面也有四匹马。西门虎将坐骑贴近大车,没有任何表示,甚至于他对大树下那个头戴遮阳笠的人,正眼都不曾看一眼。 大车缓缓地经过大树之旁,戴遮阳笠的人忽然坐了下来。 他坐得很突然,他的姿势也很特别,卸下肩头的包裹,一晃之下,扇起一阵风,看似掸去石上的灰尘,可是,就在他这样一晃,那一阵风正好将大车后面的窗帘掀开一道缝。只那么一瞬间,戴遮阳笠的人,倚着树根坐下来了。 西门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冷冷地哼一声,没有说话。 大车一行经过了大树,除了马蹄和车轮带起一阵尘土,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西门虎催动坐骑赶到最近的一匹马。 “前面有什么歇脚打尖的地方吗?” “有!在二十里以外。” “是个市镇吗?” “不是。只是个三家村的野店。” 西门虎哼了一声,他从踏蹬上站起来,向后面看了看,大树下的人,依然倚着树根坐在那里,仿佛是在打盹。再向前看,一片荒凉,没有一个行人。 西门虎对前面的两匹马挥挥手。 “赶过去看看!” 两匹马立即冲了出去,卷起一股黄尘,顷刻间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会变成西门虎在前领路,这一小队人马前进的速度无形中快了起来。而且每一个都将兵刃顺在手边,随时都准备迎接一场不可预期的拚杀。 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顶尖人物,不但功力深厚,而且,都受过严格的训练。 这样走了一盏热茶的光景,对面尘土滚滚,蹄声震地,西门虎刚一带住坐骑,从他的两边立即冲出去两匹马迎了上去。 尘土停处,两匹马被冲出去的人拉住,马背上空无一人。 西门虎回头问道:“这里有小路捷径?” 有人应声回答:“官道两旁,多的是小路。” 西门虎笑笑说道:“去两个人到后面看看刚才戴斗笠的人。” “要带回来吗?” “只要你有那个能耐。” 蹄声起处,两匹马回去很快,但是,回来得更快。 “人走了。” “有痕迹看得出是到哪个方向吗?” “看不出。” 西门虎笑笑说道:“我们遇到高手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剩下的八匹马立即一拥而上,摆成一个八字形,将大车作扇形围住。 西门虎笑笑没有再说话。他这个笑面鹰王的绰号,大概就是这么来的,遇到棘手困难的事情,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笑容。 大车仍然行进得很快,已经看到远处的炊烟,但在还没有看到野店之前,西门虎忽然勒住马,抬起手来,遮住阳光。 他看到一件事,使他的心里震动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一箭之地的路旁,躺着两个人,衣襟在随风飘动。 他伸手止住了出动的马匹,自己却一马当先,让马儿跑着小快步,轻快地跑过去。 距离两丈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不出他所料,那不是人,是两具尸体,正是方才骑在马上活蹦蹦的人。他的眼光很锐利,看到两个人的腰间大量出血,沙土地染红了一块,那是一剑毙命的证明,根本没有还手的迹象。 西门虎高高地举起右手,后面的大车停住了。 就在他举起右手的同时,阳光在他的手肘上耀起光芒,那是一柄雪亮的飞抓,隐藏在手肘的后面。 西门虎没有再前进,胯下的坐骑在不安的顿着前蹄打着喷鼻。 就这样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匹马从野店那头缓缓地出现了。 马上的人,戴着露顶遮阳笠,遮去大半个脸。 西门虎一直含着微笑在等着。 终于对面的马儿来到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从西门虎的身后,冲出一阵震地的蹄声,四匹马分从四面,冲到来人附近,团团围住。 西门虎笑笑问道:“尊驾不肯露出真面目,是熟朋友吗?” 对面的人说话声音很冷:“不是熟朋友,但是,我羞见你们这种人。在江湖上闯了半辈子,到头来只落得替别人当保镖的!” “尊驾不是就为了骂我们这句话而前来的吧?” “留下大车,你们可以走路。” “哦!你知道大车里面乘坐着什么人吗?” “废话!” “朋友!你们是什么关系?” “用不着你问。” “如果为了不是很重要的关系,朋友!我劝你不必架这个梁子。” “你心虚了?” “朋友!我在为你惋惜。听你的声音,你还年轻,横尸在这里做孤魂野鬼,实在不值得。” “既然知道,就应该将大车留下。” 西门虎纵声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未落,四匹马突然发动了攻击。 四个人,四匹马,四柄锋利的刀,更重要的是这四位挥舞着利刀的马上英豪,都是技击高手,四柄利刃合击的威力,如同是迎头盖下来的天罗地网。 西门虎是个自负的人,他也有自负的条件,他当然了解他的手下有多少功力,他能一次派出四个人合力出击,说明他对来人估量得不低。 但是,他还是估计错了。 四匹马刚刚一冲过去,只见当中寒光一闪而收,四匹马一齐扬蹄后退,一阵痛苦的哎唷惨呼,一阵喷出的血雾,现场躺下四个人,每个人都是伤在胸前,一剑毙命。 头戴斗笠的人,离开了马鞍,安静地站在坐骑之前,右手握着一柄寒芒刺目的宝剑。 西门虎骇然了。 四名高手一剑毙命,说明对方出剑太快,快到使人没有时间防护自己。 西门虎感到惊骇的还不是一个“快”宇,而是一个“怪”字。 他的眼神看得很仔细,四柄利刀同时攻击,而对方从马背上使出一个极其怪异的身形,一旋而起,剑芒就此向四下掠开。 这种出招发剑,是超乎人的身体能力,可是对方做得十分自然而且快捷惊人。 再令西门虎惊骇的,是来人手上那柄剑,寒芒砭人,不同于一般利物神兵。 此刻剩下四名骑士围在大车四周,进退失据。 西门虎不再指望他们,他从马背上跃下,一掀衣衫,脱去外套,伸手拍开马匹,缓缓上前两步,沉声说道:“尊驾功力不错,手段也够狠,一口气杀了我六个人。” “废话!他们不来杀我,我会杀他们吗?” “尊驾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尊容吗?” “你会有机会的,在你临死的前一刻,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是谁。” 笑面鹰王西门虎大概有生以来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从喉咙里打了一个冷哈哈。 “年轻人!你真狂得可以。” “是不是我狂,你可以试试。” 西门虎倏地双手一抬,哗地一声,两柄五爪烂银飞抓,从手肘里疾飞而出,好像是突然长出了另外的两只手。 笑面鹰王西门虎的兵刃是少见的,飞抓长达两尺余,等于手臂伸展了两尺,伸长以后,挥舞更形灵活。而且无论远近,只要他揿下卡簧,烂银飞抓可以像飞镖一般,劲射而出,也可以整柄飞抓飞出。这种出其不意的袭击,曾经有多少高人伤在这两柄飞抓之下。 西门虎如此亮出兵刃,对方宝剑缓缓抬起,只一扑之际,寒芒凝聚一点,点向西门虎的眉心。 这种攻击对一个双手使兵刃的人,是一个机会,因为左右两侧,形同空虚,极容易被对方所伤。 但是,这一剑出手太快,快得使西门虎无法从两侧还击。 他只一偏头,脚下一个滑动,顺着对方攻势,闪到一侧,右手飞抓便抓向对方左肩。 对方似乎没有理会西门虎的招势,剑芒一掠,斜劈而下,从西门虎的左肩,一直划向右胸。 西门虎除非冒着被斜劈成两半的危险,否则,他必须主动收回自己攻出的招式。 西门虎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打法,对方看来是一种只攻不守的拚命打法,实际上,他攻的招式始终比别人快一瞬,就是那么千钧一发的一瞬,使别人不得不收招先护自己的安全。 如果有人能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争取到“快一瞬”,情形就自然改观了,但是,千钧一发的瞬间,谁能有这种把握?谁能有这种自信?谁又敢用自己的生命来搏这千钧一发的先机! 这就是对方的特点,而且是无法克制的特点。 笑面鹰王立即在三招之后,落入被动。 但是,西门虎能在元人面前走红,自有他的独特之处,而鹰王的绰号,除了源自他的兵刃之外,他的轻功则是一流。 接连几招受制之后,立即他一变攻守的方式,趁着右手飞抓挡住对方的一剑之后,双腿微屈,猛地一弹而起,凭空跃起八九尺,只一转侧之间,凌空扑向对方。 对方随着双脚不丁不八,双手快速的一收,宝剑单举独演一招“朝天一炷香”,剑光迎向落下的西门虎。 这种情形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西门虎极力摒气,闪让躲开。一是剑穿身体,抓碎双肩,彼此两败俱伤,而西门虎如果是一剑贯心,那就是一命呜呼,飞抓能不能伤到对方,就未可预料了。 问题又在能不能抢得那千钧一发的先机! 没有人能提出最确切的答案,除非以生命做赌注。 还有,就是武功确是高出对方许多。 西门虎不是这种绝顶高手,他也不想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那只有一途: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西门虎长吸一口气,硬硬生生地将下坠的身形,偏开两尺,下坠向一旁。 这样的刹那,对方宝剑一收,就在西门虎身形刚刚着地,只见他右手一掀头上的遮阳笠,一甩手:“嘿!” 遮阳笠宛如闪电飞至,西门虎此刻真气已泄,身形未稳,勉力将右手抬起,未及一半,遮阳笠已经旋转而至。 “哎呀”一声,痛苦的呼号,西门虎腰一勾,人向地上坐下去,鲜血从腰间喷出。 在这个时候,他还揿住卡簧,双手两柄飞抓化作十枚飞镖,一齐飞向对方。 对方似乎早已料到,左手宝剑挽出一朵剑花,右手一收,遮阳笠如飞而回,如此一迎一合,十支飞镖一齐被击落到地上。 西门虎坐在地上,看到对方拿掉遮阳笠的庐山真面目。他的眼睛已经昏花,看不清楚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位年轻英俊的青年人,他刚刚说得一句:“这人好……生……面熟!” 嘴里涌出大量的血,倒在地上,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就此成为泡影! 是的!西门虎他应该面熟,小梅姑娘随着恩师乐如风在孛罗门下效力的时候,总是有机会见到面的,不过,使西门虎临死想不透的,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男子,意是一个黄花女儿身。 赵小梅姑娘杀死了西门虎,她回身面对着剩下的四匹马。 人最怕的是失掉斗志,一旦心无斗志,就无异引颈受戮。 这四个人已经没有丝毫斗志了。 他们曾经打算拚命,但是,眼看着笑面鹰王西门虎不出五招,就惨死在当场,他们没有拚命的斗志了。他们想跑,但是,纵观这一带,能逃去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其中有人在马上一抱拳,朗声发话:“尊驾高人,自然不会为难我们这些摇旗呐喊的无名小卒!我们只请饶过我们。” 小梅姑娘冷冷地望着他们,那冷冷的眼光,让他们忍不住打着寒噤。 停顿一会,四个人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小梅姑娘才冷冷地说道:“按说,你几个人一个也不能留。” 那人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开始颤抖。 “尊驾明人,我们只是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尊驾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尊驾叫我们往东,我们不敢向西,只要尊驾高抬贵手,我们四个人就过去了。” 小梅姑娘说道:“好!算你们说动了我的心,我不是嗜杀的人,只要你们听话,我饶了你们。” 这四个人不待吩咐,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抱拳深深一躬,再又落膝跪在地上,口称:“小爷恩典,我们敢不从命!” 小梅姑娘脸上有了厌恶之意,她一挥手喝声:“起来!江湖汉子不兴这个。” 那四个人哪里还能体察小梅姑娘的心情,爬在地上磕了个头,站起来垂手而立,神情卑躬至极。 “敬请小爷吩咐。” 小梅姑娘昂着头说道:“第一,不许你们再回扬州,如果在扬州让我看到,你们的命就没有了。第二,不许你们回燕京,江湖汉子不要做鞑子的爪牙。除此之外,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们去罢!” 这四个人想必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一时怔住。但是顷刻就回过神来,大喜过望,连称:“谢谢小爷的恩典!谢谢小爷的恩典!” 四个人牵着马,依然有半信半疑的样子,直到走得远了,他们才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蹄声远杳了,寥寂的官道,随着夕阳的逐渐西沉,增添了那一片无边的荒漠! 小梅姑娘缓缓地来到大车之前,她忽然突发的一种紧张情绪,几乎使她全身颤抖起来。 二十年了,不!应该说是活了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自己同胞孪生的哥哥,她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人家说,久别乡井,近乡情怯。她这是“近亲情怯”! 她放下遮阳斗笠,纳剑入鞘,平时的镇静,恩师训练的冷寞,此刻都变得无影无踪,她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她上前掀动车帘,车里坐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 小梅姑娘再度拔出宝剑,将那特制的绳索挑断。 赵小彬和华小玲呆呆地望着小梅姑娘。 他们在车厢里看不见,但是一切的经过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人真不敢想象,将笑面鹰王西门虎一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竟是这样一位青年俊秀、面目姣姣的少年。 赵小彬揉着自己的手,嗫嚅地问道:“请问少侠!……” 小梅姑娘仿佛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忍不住进发出一声大叫:“哥!我是小梅!我是你妹妹小梅呀!” 赵小彬有如晴空一个霹雳,他被震得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情况!他做梦也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日夜苦思、梦魂相牵,二十年没有见过的同胞妹妹小梅! 他半张着嘴,只是喃喃地叫着:“小梅妹妹!小梅妹妹!” 小梅姑娘人整个崩溃了,她散开发髻,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叫道:“哥!我是小梅!我是小梅!” 华小玲也被这种意外的相逢,引得泪水直流,她拉着赵小彬说道:“小彬哥!这位姑娘长得跟你完全一样,她是你同胞妹妹呀!” 赵小彬仿佛是一震而觉,大叫一声:“小梅!妹妹!” 他的人向前一冲,张开双臂,抱向小梅姑娘! 小梅姑娘也飞扑向前,叫道:“哥!” 但是,赵小彬还没有迈开脚步,人向前一倒,晕了过去。 小梅姑娘一见,一时急血攻心,不由地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晕了过去。 这一对同胞孪生的兄妹,从童稚无知就分开两地,二十年的岁月,隔离着骨肉手足,分成两地苦苦思念,如今好不容易这样意外地见了面,竟是如此的死去活来。 人的感情与血缘,竟是如此不可思议。 十二 在诚记客栈的上等客房里,赵小彬笑眯眯地握着小梅姑娘的手,说道:“妹妹!别把我当病人!即使我真的是生病,兄妹二人在这种情形下相逢,什么病都会好的,何况我根本不是生病。” 小梅姑娘也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哥!我听未来的嫂子说……” 华小玲姑娘大窘,红着脸叫道:“小梅姊!你……” 赵小彬笑道:“小梅!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其实我辈江湖儿女,也用不着受这些世俗束缚,不过呢……” 小梅姑娘笑呵呵地说道:“哥!瞧你酸死了!什么其实不过的,只要你们两心相印,我这声嫂嫂迟早都是要叫的,又有什么关系!” 华小玲姑娘脸红得像火烧,扯着小梅道:“小梅姊!……” 赵小彬笑道:“小梅!你看小玲在求你了。你就放她一马算了!” 小梅姑娘伸手搂住华小玲,笑嘻嘻地说道:“看哥哥疼你多深!按说我的年龄比你大,你这声小梅姊,我是应该接受的,可是,一旦叫惯了,往后怎么改口啊!” 华小玲姑娘一派娇痴小女儿模样,论年龄她确是这个天真活泼的岁月,但是,从小的环境,过早的江湖历练,使她变得冷静,超越年龄的冷静。可是今天看到赵小彬与小梅姑娘手足情深,小梅姑娘又是如此的亲热与活泼,无形之中恢复了她的本性,她腻在小梅姑娘身上,说道:“小梅姊!……” 小梅姑娘笑着说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既然你害臊,我们目前从权,往后到时候再说。好不好?小玲妹妹!” 华小玲连忙点点头。可是当她想到小梅说的话中有话,不觉又羞红了脸,把头埋在小梅的怀里,抬不起来。 这情景看在赵小彬的眼里,有一分潜在而又难以形容的高兴,同时他也有很大的感触。记得不久之前,他初到岳州的那天晚上,他所遇到的华小玲,是一个冷冰冰而十分严肃的姑娘,哪里像现在这样娇羞无限呢?可是人的性情往往是随着环境的不同而转变的。 小梅姑娘亲昵地搂住华小玲姑娘的肩,说道:“哥!你说你中了易中行的药茶,又喝了杯寒水,功力要受很严重的影响,可是我看你现在并不像是失去功力的样子。” 二言提醒赵小彬,他立即运功默察体内,再将双臂伸屈了几下,诧异地说道:“小梅,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的功力丝毫未失。难道易中行说的是谎话?是吓唬我的吗?” 小梅姑娘摇摇头说道:“不!哥!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你几乎站立不住,手脚都是麻软无力的?” 赵小彬想了一下说道:“对呀!当时我的确是四肢麻软,为什么现在……” 他立即又“啊”了一声,拍了一下手掌说道:“小梅!我想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应该感谢小玲。” 华小玲姑娘从小梅姑娘怀里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问道:“小彬哥!你在说什么呀!” 赵小彬说道:“小玲!我身中寒毒是真的,但是,你忘了在洞庭君山排帮总舵,老爷子为我安排了一次药水洗澡,外洗内熏,尤其是你……” 小玲姑娘立即想起那件事,涨红着脸,连忙说道:“小彬哥!不许说。” 赵小彬严肃地说道:“小玲!这件事我终身感激,老爷子以排帮不传之秘,为我从事伐毛洗髓,增添我的内修功力。你,小玲!你撇开少女的矜持,为我推拿全身,使药效倍增,如何叫我不感激?” 小玲姑娘红着脸,仍然带有娇羞,但是,能听到赵小彬如此深深的记忆,她的内心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小梅姑娘不解地望着他们两个人。 赵小彬便一五一十将君山洗药澡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小梅姑娘拉着小玲姑娘的手,认真地说道:“小玲!连我都要永远感激你。如果不是你当时抱着一种牺牲的精神,今天我哥哥就会有失去功力的危险!真的要谢谢你!” 小玲姑娘毕竟是有江湖儿女的豪迈之气,她也很认真地说道:“小梅姊!真正说来我只是尽我的一点心意而已。小彬哥为了文相爷的一句话,便奉献出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而且,对排帮又是如此的尊重,使我们重新拾回很久未见的尊严,于公于私,我为小彬哥做一点点事,又有什么值得挂齿的呢?” 小玲的话,说得真诚。 真诚的话,永远容易使人感动。 小梅姑娘握住小玲的手,充满激情地说道:“小玲妹妹!我为哥哥高兴,我也为自己幸运,能认识你。”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代表彼此激赏对方的心情。 赵小彬忽然问道:“小梅!你把爹和娘见面的情形再说一遍好吗?我好想念他们两位老人家。小梅!你不晓得,在千丝银瀑临风小筑,我们几乎天天都在想念着娘和你,有时候,我真忍不住要埋怨爹……” 小梅姑娘笑笑说道:“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过去还曾经由于思念而变成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就等着五月初五,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团聚了。” 赵小彬忽然说道:“我真想此刻就到玄武湖去……” 小梅姑娘立即拦住说道:“不!现在我们有急务在身,扬州分舵的事,我们恐怕立刻就要设法阻止。”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对我们做人来说,先公后私,是必然的道理。咦!小玲!你怎么啦?” 小玲姑娘拭着眼泪说道:“说也奇怪,我只要听到别人谈到亲情,我就有一分羡慕和伤感。” 小梅姑娘伸手帮着小玲擦去眼泪,问道:“小玲妹妹!你是说……” 小玲凄凉地摇摇头说道:“不谈这些!啊!对了!今天小梅姊你们兄妹手足重逢,小彬哥又知道了伯父伯母团聚的喜讯,真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值得庆贺。此时不可无酒,我去叫店家送些酒菜来,我们也应该举杯庆祝一番。” 小梅姑娘笑道:“好极了,看来我们三个人都不是善饮的人,不然的话,早就应该想到了。不过,要说喜庆的事,还应该加上一件,那就是我今天看到了我的一位好嫂……” 小玲姑娘不等她说完,便走向门口说道:“小梅姊!你又来了!” 她拉开门,走出门去,突然喝道:“什么人?” 小梅姑娘和赵小彬立刻闻声知警双双抢出门外。 门外,小玲姑娘已经不见踪影。 赵小彬和小梅姑娘哪里敢怠慢,转身回房,取着兵刃,展身窜上屋去,只见小玲姑娘从另一头屋上回来。 赵小彬抢着问道:“小玲!你看到了什么?” 小玲姑娘一抬手,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张字笺,说道:“回房再说!” 三人回到房里,小玲说道:“我刚一出门,就看到对面房上站着一个人。等到我一喝问,他就抖手发过来一支镖,外面裹着这张纸。” 她将字笺摊开来,放在桌子上。 字笺上面写着:“今天下午的七条人命,你们要偿还的。除非你们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不再管排帮的事。要不然,三月十五日,就有人要魂断扬州。” 三个人看完字笺,面面相觑。 赵小彬说道:“这会是谁呐” 小梅问道:“小玲妹妹!方才你追的人,功力如何?” 小玲想了一下说道:“因为他站的地方隔在五丈开外,我跃身过去,他已经拚命狂奔,落身下屋之后骑上马就跑了,功力看来不高,算不得高手。” 小梅点点头说道:“今天下午剩下的四个人,谅他们不敢。扬州除了西门虎,还有谁的武功最高?” 小玲说道:“小梅姊!不是我自贬身价,排帮分舵没有高人,包括易中行在内。元人在扬州的还有一个韩言一,据说他是一个相当难缠的人,与西门虎相差不多。” 小梅说道:“小玲妹妹!今天西门虎是伤在我的兵刃和意外一击之下,真正说来他的功力绝不在你我之下。如此说来,韩言一是有很好武功的人。” 赵小彬说道:“如此我可以断言,今天晚上来的不是韩言一。一方面韩言一的武功高,一方面韩的身分,他既然交代了西门虎,他绝不会跟踪。因此,这个人必是另外有人派来的。” “会是谁呢?” “扬州分舵有一个能人,他叫赛吴用。此人心思灵巧,诡计多端,他有可能派一个亲信跟在西门虎队伍之后,随时传递消息。” “他这封信是什么用意呢?” “如果他用飞鸽传书,赛吴用今天就已经知道一切。” “于是他就派人送来这封无头信?他的目的何在?” “小梅!你说说看,同时我和小玲也都想想看。” 小梅姑娘将字笺又看了一遍,沉吟了半晌。 “照字里行间的会意,似乎不全然是威胁,也谈不上是警告,而是利用威胁和警告达到另一个目的。” 小玲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他来威胁我们做什么?他难道不晓得威胁对我们来说,能达什么目的?所以,小梅姊说得对!这好像是激将的意思。” 赵小彬击掌说道:“对极了!他是在激我们。让我们冒然回到扬州,冒然到三月十五日排帮帮众大会的会场,因为,他们在会场设着陷阱,等我们去跳。” 小梅说道:“难道说,他这样的激将,我们就不去了吗?” 赵小彬笑笑说道:“当然要去。不过他这封字笺,倒是引起我们的注意,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人知道吗?” “卜五爷到芳玉嫂那边是三月初三,折腾了将近五天了,今天应该是三月初八。” 赵小彬说道:“还有七天,够我们养精蓄锐的了。今天我们暂且休息,明天起,我们商量对策。总而言之,扬州分舵三月十五是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我们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相信凭我们三个的力量,一定可以成功。不过,在排帮的事情成功之后,我倒想见见一个人。” “谁?” “扬州分舵当家二爷赛吴用。” “是好奇吗?” “也可以这么说。像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能在排帮混到今天这样的地位,是有他过人之处的。” “小彬哥如此一说,我倒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了。” “是关于赛吴用的吗?” “这位扬州分舵当家二爷,似乎对于扬州分舵的一切,都掌握得十分牢靠,他看准了易中行的野心,也看准韩言一的好大喜功,他分明针对这两人的弱点,掌握住了这两个人。今天的扬州分舵,真正有权力的人,不是元人派来的韩言一,更不是排帮舵主易中行,而是这位赛吴用二爷。” “嗯!有道理。” “因此我以为易中行将来可能是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甚至于性命都将难保。小彬哥!你方才说此去扬州,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恐怕我们的重点目标要放在这位当家二爷身上才行。” 赵小彬对于小玲姑娘的意见,大为赞赏。 “小玲!你说的对极了!如果我们注意目标漏掉这个人,我们可能就会栽跟头。” 小梅姑娘也说道:“小玲妹妹对于事情的综理分析,让我自叹不如,难怪哥哥对你是如此的……” 华小玲涨红着脸说道:“不来了,小梅姊!人家说正经的,你又来取笑人家。” 小梅姑娘笑道:“人家说的也是正经的啊!” 且不言赵小彬他们三个人在客栈中商量三月十五日扬州分舵的对策。 且说忙碌中的扬州分舵。 扬州分舵在忙碌的有三件事: 整修排帮总坛的旧址,不但整修如新,而且布置得花团锦簇,仿佛要办一场喜事。 另外就是布置一个帮众的会场,举行大会。 还有,就是如何应付意外的事件发生。 关于后面的两件事,易中行完全交给了当家二爷负责,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着三月十五日帮众大会以后,他成为排帮新的帮主。 这天,晚餐后,易中行和韩言一以及赛吴用坐在内室里商量事情,这是韩言一提出的要求,他要每天晚餐后,大家在一起碰一次面,把当天的事情,做一个交换意见。 赛吴用先看了一下韩言一的眼色,说道:“有一件事不敢相瞒舵主。” 易中行不在意地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夫人和小姐走了。” “啊!” “照路线看,是准备到华家大院。” “你没有派人拦她们吗?” “属下不敢。” “去吧!派两个人把她们接回来。” “回舵主的话,万一夫人她们不回来呢?” “她们母女二人都不会武功,能接不回来吗?” “属下明白舵主意思。” 赛吴用刚要离开,韩言一叫住他:“等等。易舵主!三月十五日是你的大日子,五十六处分舵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当场,你有把握说服他们?万一不行,你可有另外打算?” 易中行笑笑说道:“韩总管!这件事我知道很重要,但是,请总管放心,我和赛吴用,早就有了万全的准备。” “哦!万全的准备吗?” “我在会场四周,埋伏了几十人,每个人有一张弩,如果有人敢不听话,就会射死在当场,我不相信真有人不怕死!” “你是排帮的老人,你应该晓得,五十六处分舵难保没有几处对华志方忠心耿耿的人,真的要闹起来,你那几十张弩,能射死多少人?” “总管!实不相瞒,射死他们那是最后的下策。在这以前,有一着煞手锏,不怕他们不乖乖听话。” “我且不问你有什么煞手锏,只要你有把握就好。” “总管如果没有意见,我倒有一件事要向总管请教。” “说出来大家商量。” “赵小彬和华小玲已经被解送进京,万一再有高手前来闹事,还要请总管全力支持。” “那是当然。” 三个人谈话,只有赛吴用一句话没有开口,但是,真正精密全盘打算的,只有这位扬州分舵的当家二爷。 他知道易中行所仗恃的就是竹篙令,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赛吴用知道,韩言一也知道。赛吴用不但知道,而且对于竹篙令,这位足智多谋的吴二爷,懂得比易中行还要多,他在心里盘算着,不由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易中行突然问道:“你有什么特别的高见吗?” 赛吴用一震,立即说道:“属下没有意见,只是属下想到排帮总坛重新在扬州问世,尤其是韩总管又捕获得要犯赵小彬,喜事重重,我想等到帮众大会开完之后,要怎样好好地庆贺一番。” 易中行吟吟地笑道:“那是你当家二爷的事,你去策划吧!” 赛吴用躬身称是,送走了韩言一和易中行,当家二爷那一丝诡谲的笑容,又浮上了脸庞。他自言自语说道:“哼!竹篙令!你不要得意,竹篙令我要它变成你的催命符。还有,姓韩的老小子,你也不要神气,我会让你喝我的洗脚水!” 他想到忘神得意处,一阵呵呵冷笑。 没有想到身后传来一声:“二爷!” 赛吴用心神一凛,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心腹,他便禁不住骂道:“王八羔子!吓了我一大跳。” 那人说道:“二爷在想心事,想失了神。” 赛吴用骂道:“有什么话快说吧!冒冒失失的。” “二爷交代的事,一切都按照二爷吩咐的做好了。” “试验过吗?” “试验过,不会出一点毛病。” “办得很好,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谢二爷!” “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你要是泄漏了一个字,你的小命就算完了。” “小的不敢。” “那就好!去吧!好好留着小命,享受下半辈子。” 赛吴用眼送着那人走了之后,他忍不住长长地吁了口气。摇摇头忖着:“可不能有一点失神。自己在排帮能熬到今天的地位,全凭着小心谨慎和机智,如果失掉这个长处,随时都会丢掉性命。赛吴用啊赛吴用!闯了一辈子的大风大浪,可不能在节骨眼上栽跟头,弄得前功尽弃。” 他定下心,缓缓地走出客厅,沿着通道,再转出大门,他对门里当值的弟兄点点头,大家都站起身来打招呼,当家二爷的身分,在扬州分舵是有分量的。 街灯亮了,扬州的夜市,还保持着白天那样的热闹。 赛吴用沿着街边慢慢地遛着,看来他是闲逛,实际上他的眼神一直在注意看四周,直到确定没有人跟着他的时刻,才放开脚步,穿插在人丛里,忽地一个右转弯,溜进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黑漆漆地,看不清楚。 赛吴用很熟悉地走到一间矮小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里面有女人问是“谁”?赛吴用没有答话,只是又用手敲了三下,门呀然而开,门里站有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一见赛吴用立即让进去,关上门。 房里一盏油灯,照映着人影晃动。 赛吴用坐在一张凳子上,沉默着半晌才说话。 “银花!我交代你做的东西,做好了没有?” 这位叫银花的妇人,虽然是迈进中年,但是一双凤眼不但透出俊俏,而且表现出她的聪明。她微笑着说道:“二爷交代的期限,银花哪里敢耽误。” 赛吴用并不因为这两句话而稍霁颜色。 “不但要如期完成,而且要做得像。” 银花收敛了笑容,回答道:“只要二爷看得真切,银花就能以假乱真。” 赛吴用一皱眉,显然他不满意银花这种说话的态度,但是,他只稍一停顿,就转变了笑脸,说道:“你应该信得过二爷这一双眼睛,只要我认真地看一眼,绝对过目不忘。” 银花也立即说道:“只要能说得形状的东西,银花这双手就能做得和真的一样。” 赛吴用呵呵大笑,说道:“好!好!银花真不亏有一个巧手女鲁班的绰号。拿出来看看吧!” 银花一点头。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半桩小子,立即从里间取出一个布包,交给银花。 银花慢慢地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面长约三寸宽约一寸的黝黑色的牌子,正面刻着两支交叉的竹篙,翻过来反面刻着三行字:“竹篙令到,如临祖师,违者处死。” 银花拿着这面牌子,赛吴用背着手,凝目注视,并没有用手去拿。他带着一种肃穆的神情,感慨地说道:“我在排帮二十年,熬到今天的地位,老实说压根儿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看到这面代表排帮无上权威的竹篙令。那是因为易中行骗到手以后,一时得意忘形,给我看了一下,他是让我见识见识!银花!不要小看一面小牌子,只要一朝在手,五十六处分舵,数以万计的排帮徒众,无不俯首听命。” 银花笑笑说道:“这么说,我银花如期完成的东西,你二爷是满意了!” 赛吴用点着头说道:“满意!满意极了!真不愧一双巧手,做得和真的完全……一样……。” 说到“一样”两个字,他的一双小眼睛忽然骨碌碌地一转,沉吟了一会,说道:“银花!问题来了!你做得和真的一样,那又如何能区别真的和假的呢?” 银花笑笑说道:“二爷那天说得十分详细,所以我也听得仔细,但是只有一样二爷没有说。” “是哪一样?” “竹篙令是什么质料做的?” “啊!”赛吴用的脸上起了一阵红,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用手去触摸竹篙令,他怎么会知道竹篙令是什么质料做的呢? 银花继续说道:“虽然二爷没有说明,在我自己揣想,这样一个重要的竹篙令,不是金银,也是钉铁,决不是木头做的,因为要它流传长久的缘故。因此,我这面木质的竹篙令……” 赛吴用立即打着哈哈说道:“好极了!我已经知道了!银花!你不但手巧,而且心思灵巧。” 银花说道:“多谢二爷的夸奖。二爷既然满意了,我们原先约定的事……?” 赛二爷立即说道:“放心!扬州分舵二爷说的话,不敢说是一诺千金,至少我是绝不食言。”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解开来摊在手掌上,是两颗闪闪发光的大珠子,每一颗都有桂圆大小,即使是个外行人,一上眼也立即可以知道那是稀世之宝。 赛吴用将手掌伸到银花面前。 “银花!你要的是金银,老实说大批的金银,不但是个累赘,而且还会招来别人的野心。我想,这两颗珠子足可以抵偿你所需要的代价。” 银花眼珠一转,退后半步说道:“二爷!你真够慷慨的,但是这两颗珠子太贵重,银花不敢收。我们还是原议,我只要千两银子。” 赛吴用笑笑用布将两颗珠子包起来捏在手里,望着银花笑道:“银花!你有眼力,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两颗珠子真正要谈价钱,就是一万两银子也买不到。但是,银花你可知道,你这次到扬州来,跟我接上头,我要你替我做这件事,是这两颗珠子比不上的。” “二爷!我不懂你说的话。我只知道,做多少事,拿多少报酬,这两颗珠子我不能收。再说,我银花也算是个江湖上走动的人,我有我的规矩。” “既然如此,我照付一千两纹银,但是,我还要请你做一件事。” “二爷!我们做买卖,一笔一笔地谈,这件没谈完,何必急着谈第二件。再说,第二件我们不一定做得好了,我们也不一定愿意做。” “银花!你做得了,而且你也一定愿意做。” “二爷!江湖上的话,不要说得太满。” “你听着!银花!我知道你这个弟弟是扯旗的高手……” “二爷!我们的事与他无关,他早已洗手了。” “洗手没关系,只做这一次。” “不行!他绝不做。” “银花!……” “二爷!我们不要再谈了。牌子在此,你可以拿走,酬劳你愿意给,请你送到东关城外。如果你不愿给,我不会再要,你请吧!我们立刻离开扬州。” 银花将那面伪刻的竹篙令,放在灯台下,转身就去整理行装。 赛吴用并不急着拿竹篙令,只是站在那里微微笑着,一直看着银花在收拾行囊。 银花见他没有走的意思,转过身来,叉手说道:“二爷!请吧!” 赛吴用笑笑说道:“不让我再说一句话吗?” 银花没有答话,只是站在那里。 赛吴用沉下脸说道:“银花!我千方百计,托了多少人才找到你,请你到扬州来,为我刻这面竹篙令,花千两纹银的代价,为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二爷的事。我只知道,刻好了这面牌子,拿一千两银子酬劳。” “不错!你是不会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刻这面竹篙令,是为了掉换真的到手,才是真正的目的。如果我拿不到真的,不但假的没有丝毫作用,而且,一旦泄漏出去,那就是千刀万剐之罪。” “对不起!二爷!我方才说过,那是二爷的事,与我无关。” “不!一开始就与你有关系,你已经搅入这件事情之中。只要我一声张,你姊弟二人就不能安全地离开扬州。” “二爷!我们原来的约定,并不包括威胁在内。” “银花!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是说实话,我希望事情成功,我不希望连累你们。” “二爷要我们还做什么?” “让你兄弟跟我到扬州分舵,从易中行那里换得真的竹篙令。” “你让我兄弟去送死!” “你不要忘了,我是扬州分舵的当家二爷,而且我希望事情成功。” “看样子我们如果不答应是不能离开扬州的了。” “成功以后,这两颗珠子就是你们的,你们立即可以离开扬州。凭这两颗珠子,你姐弟二人可以安稳地过半辈子舒服日子。” 银花沉吟了半晌,她叹了口气说道:“二爷!让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赛吴用断然地说道:“不行!今天晚上非办好不可,因为我们没有时间。” “为什么?” “因为还有别人要来?” “谁?除了扬州分舵当家二爷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有谁敢在扬州捋虎须?再说也没有人晓得。” “排帮老帮主的女儿华小玲和赵小彬,竹篙令就是从他们身上获得的。本来他们已经被押解进京,但是,半途被人救了,目前易中行还不知道,这几个人一定会回来盗取,我们一定要做在他们前面才行。” 银花叹了一口气。 赛吴用说道:“银花!你用不着担心,你兄弟安全,与我的生命有密切关系,我不会也不能让他出事的。怎样?银花!我在听你的一句话。” 银花说道:“我们不听你二爷的还有别的路好走吗?” “早有这么一句话不就结了吗?走!金童兄弟!我们是早去早回,早些让你姊姊放下心。” 他将那包着珠子的布包,放在银花手边,再拿起那面可以乱真的竹篙令,带着那个名叫金童的半桩小子,离开了这间不惹人注意的屋子。 回到扬州分舵,正是二更时分,分舵虽不是刁斗森严,却也是巡查严密,但是,金童还是很顺利地进入扬州分舵的心脏地带,最主要的还是由于当家二爷赛吴用在分舵的权大地位高,没有人敢问他。再说,金童只是一个半桩大小子,没有人会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千手金童。 赛吴用将金童带到易中行的卧房门外,悄悄地对他说了几句话,金童便随身走开了。 赛吴用略停了一会儿,举手敲门。 里面的警卫打开门上的小方孔,一见是当家二爷,连忙打开门。 赛吴用二爷轻轻地问道:“舵主休憩了吗?” 警卫还没有回答,赛吴用脚下一个立不稳,几乎摔倒,警卫赶紧扶住,就这样已经不小心撞翻了一座高脚花架,里间传出易中行的声音:“是谁呀!” 赛吴用连忙接着应道:“是我,舵主!” “有要紧的事情吗?” “原本不想在这时候惊动舵主,可是事情很严重。” “啊!你等等。” 不一会儿,易中行披着衣,从里间出来,挥手让警卫出去。招呼赛吴用坐在靠近的茶几旁。 “出了什么事?” “赵小彬和华小玲在金陵附近脱逃了!” “啊!那西门虎呢?” “被杀死了。” “你可晓得是怎么发生这种事情的?” “目前不晓得。” “韩言一那边呢?” “当然我要先向舵主说明。” “很好。你看这件事……?” “目前值得注意的有两个问题,第一、舵主的安全,要加强注意。第二、三天以后的帮众大会上,要防止他们捣乱。” “嗯!我们该怎么办?” “舵主请放心,关于舵主的安全,属下早已有了安排,任凭他华小玲和赵小彬如何了得,他也当不起二十张强弩的连珠箭射。至于帮众大会,那就要靠舵主那面代表排帮无上权威的竹篙令。” 易中行很高兴地拍拍赛吴用的肩,说道:“你做得很好,只要事情办成了,扬州分舵舵主就是你的了。” 赛吴用十分恭谨地说道:“多谢舵主的恩宠,属下只知尽心做事,别的不敢妄想。舵主请安歇,属下告退,还要去安排警卫。” 他退出了易中行的卧房,缓缓地走了一段路,突然一转,掩身到一个墙角,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有一处倒垃圾的出口,早已封闭不用了。 赛吴用很细心地撬开铁板,自己紧紧靠墙根坐着。 约莫等了一盏滚茶时辰,一条人影一闪,赛吴用轻轻嘘了一声,来人立即贴近墙脚,正是千手金童。 “得手了吗?” 金童点点头。 赛吴用立即一作手势,便掩身从出口处溜出墙外。金童随后出来,还特别将铁板拉着盖好。 两个人不再讲话,挨着墙脚疾走。赛吴用路熟,而且早经计划,专找没有人的街道,左回右转,很快地回到原来的住处。 银花开门接住他们。 赛吴用急着问道:“东西呢?” 千手金童不慌不忙从身上取出竹篙令,交给赛吴用。 赛吴用接在手里,沉沉的,再仔细地看了又看,才欢天喜地拍着金童的肩膀,说道:“兄弟!你真不愧是千手,易中行那个铁盒子,是有机关的,除了他自己,其他人根本打不开。你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取出竹篙令,十分了得!” 他忽然一眼瞥见银花又将那包着两颗珠子的布包,放在桌子上,他笑道:“银花!现在这两颗东西是你们的了。” 银花木然没有表情,说道:“我说过,这两颗珠子太贵重,我们收不起。” “为什么呢?你替我办了太大的事,我付给你们是酬劳,为什么不收下呢?” “就当我们替二爷白当了一次差,留一份人情吧!” 银花说着话,便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 “二爷!我们向你告辞。” 赛吴用微微一怔,他立即又说道:“怎么现在就急着要走呢?……这样也好,我们以后来日方长。” 银花没有说话,和金童同时走向门口。忽然赛吴用叫道:“银花!……” 银花一回头,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亮光一闪,银花立即觉得胸口被东西撞了一下,她立即感觉到金童的身体向她这边倒下来。 银花反应快极了,立即随着金童的身体,也倒在地上。并且她问道:“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赛吴用嘿嘿地笑道:“银花!按说你表现得十分够意思,我应该交你这样一个朋友。但是没有法子,我冒不起这个险,只要走漏了一点风声,不但我的计划全部完了,我的性命也没有了。我不能不保护自己。不过我会记得你们姊弟二人帮了我一个大忙,你们死了以后,明天我派人来厚葬。” 他拉开门,又转过身来说:“银花!不要想动心思,我不会武功,但是我方才甩出的毒镖,是一个对时就会毒发身亡,这也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原谅我!银花!” 赛吴用走了,他将门带上紧紧的。 一切都沉入寂静,只有街上偶尔经过的更梆声,点缀着这深夜的空寂。 忽然,银花一个翻身坐起来,借着门外渗进来的月光,她从自己胸前取下一支小小的飞镖。看了看镖的尖端正有——股黑色的水流出。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再用手推一推身旁的金童。 金童也一个翻身坐起来,说道:“姊!真亏了你,要不然我们的命可完了。” 银花嘘了一声,静下来仔细听听,才悄悄地说道:“金童!说起来还是我失算,我根本就不应该到扬州来,赛吴用没有一点武功,他能够在排帮混到今天这样的地位,说明他这个人在武功上是不行,在武功之外,名堂不少,心眼多,诡计百出。” 金童说道:“所以你才做了预先的防范。” 他脱去外面的衣服,用手揉着里面的小马甲说道:“姊!这人发夹层的小马甲,还真管用。” 银花苦笑着说道:“只能算是侥幸,换过旁人,手劲大,功力深,甩出来的镖,这种人发夹层的马甲能不能挡得住,就很难说了。” 她说着话,心有余悸的样子,提起包裹,说道:“金童!我们还是走吧!总算小心逃过了一关,排帮的势力我们是惹不起的。不过,这口气总是要出的,看样子扬州分舵已经起了内讧,败象已露,我们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报仇的日子。” 金童突然说道:“姊!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他在身上马甲里层摸了一会儿,取出一个一面黑黝黝的牌子。银花一见,大惊说道:“这……不是排帮的竹篙令吗?” “嘘!姊!小声点。告诉你,这才是排帮真正的竹篙令,如假包换的竹篙令。” “金童!你……这是怎么回事?” “姊!说来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前几天你在用心雕刻竹篙令的时候,我看得入神,也看得有趣,我就找一块铁板偷偷的学着刻……” “你也刻了一面竹篙令?” “姊!你是巧手女鲁班,我是你亲弟弟,我的手艺也不差。” “结果……” “我不喜欢赛吴用那种嚣张跋扈、盛气凌人的样儿,成心消遣他一下。” “你掉了包!” “那机关奇巧的铁盒子,还真费了我不少事,我放进了假的竹篙令,拿出了真的,再将我身上的假货,交给了赛吴用,真的留在这里。没想到这小子心肠太毒,我们帮他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他还要杀人灭口。他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拿去那面竹篙令,竟也是个假的。” “金童!总算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只可惜我们……” 她的话没有说出来,立即拉金童向后一闪,手里抽出一双雪亮的匕首。 门是拉着的,并没有拴上,这时候门悠悠而开。 银花将一对匕首握得紧紧的,她的喉咙在发干。她知道如果是赛吴用回来,她可真是死定了。赛吴用虽然不会武功,银花的武功也不高,这里是赛吴用的地盘,怎么也逃不出赛吴用的掌握的。 可是,门启处,进来三个人,没有一个是赛吴用。 银花低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三个人当中的一个说道:“你们姊弟二人只要跟我们合作,我保证我们三人绝不是你的敌人。” 说话的人很年轻,看不清楚面目,但是可以看得出的,他们都不是排帮打扮。 银花保持着警觉,问道:“你要我们合作什么?” 对面那人笑笑说道:“目前第一件事,就是请你放下手中的刀刃,跟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为什么我们要跟你去?” “因为这里不安全,赛吴用随时会派人来。” “你怕赛吴用?” “银花!你也是跑江湖的人,不应该这样说话。” “你也知道我叫银花?” “我听到你们说了很多话。” “啊!你都听到了?” “走吧!我们不怕赛吴用,目前我们不愿意惹事。” “去哪里?” “你姊弟二人跟着我们就可以了。” 三个人转身出门,银花跟在后面,才看清楚另外两人是年轻的姑娘。她跟了一阵以后,不觉说道:“你们不怕我从后面溜掉吗?” 三个人没有说话,其中另一位姑娘轻轻笑了一声。突然只见她双臂一伸,人像一只大鹤,凭空飞起两丈多高,落到一家屋顶上。 银花伸出了舌头,她知道今晚她遇到真正的高人,也不知道是祸是福!反正逃不掉,横着心跟着吧! 屋上的姑娘摆摆手,另一位姑娘问银花:“这房,能上去吗?” 银花顿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勉强试试看。” 那姑娘伸手抓住银花的左手,低喝一声:“走!” 两个人同时跃起,银花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带着她腾空而起,很轻松地登上屋顶。 金童的轻功不错,紧跟着也上了房。 下面是一个院落,飘身下去,走进一间客房,看来是一家很不错的客栈。 点上灯,银花见这三个人都很年轻,男的长得英气挺拔,两位姑娘都很清秀。 其中一位姑娘摆手说道:“二位请坐。” 银花到底是闯过江湖,历过风险的,她站着没有坐,很镇静地说道:“我们姓吕,我叫银花,他叫金童,我们是姊弟。我在江湖上也混过两天,因为我会一手好雕刻,所以有人送个外号叫巧手女鲁班。我弟弟……” 金童接口说道:“从小不学好,搞的是三只手的行当……” 银花抢着说道:“他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不作这种事了。三位!我们已经抖出自己的一切,有什么指教,请说吧!”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我叫赵小梅,这位是我哥哥赵小彬,这是华小玲姑娘,是当代排帮帮主的千金。” 银花一听不由地一怔,随着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有些口吃地说道:“我真没有……没有想到,能够这么巧的碰到三位。” 小梅姑娘微微笑道:“不是巧,而是我们盯上赛吴用才知道他处心积虑地设计了这样一个阴谋。银花姐……” 银花连忙说道:“小梅姑娘!你可不能这么称呼,我会担当不起的。我是何等样人,三位又是何等样人?千万不能这么称呼。” 小梅姑娘微笑说道:“银花姐,你的灵巧心思,你的临财不苟,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我们都很佩服你,而且,事实上,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金童拿出竹篙令双手捧着,递交给华小玲姑娘,说道:“姑娘!你是说这个吗?” 华小玲姑娘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再转递给赵小彬。 赵小彬望着小玲姑娘,他退后一步说道:“小玲!如果不是碰到吕氏姊弟,我是彻底失败了,如今老天有眼,总算物归旧主。小玲!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小玲说道:“小彬哥!洞庭君山,爹交代得很清楚,而且是当着祖师爷神位,烧着斗香,郑重交给你的,当然是由你保管。” 赵小彬说道:“君山受命,我是紧记在心。但是事有从权,一切以达到理想效果为目的。当前的情势十分明显,易中行以扬州分舵舵主的身份,借竹篙令增强他的控制力……” 华小玲立即说道:“他那面令牌是假的!” 赵小彬说道:“不错!多亏吕氏姊弟,掉回了真的竹篙令,但是,赛吴用以当家二爷身份出现,要来取代他。” “赛吴用那面也是假的。” “不错!他也是假的,请问如何分别真伪?” “这……” 银花在一旁插口说道:“兄弟金童所仿造的是一面铁牌,真正的竹篙令是一面铜牌。”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在那种尖锐激烈的面对面斗争之下,尤其又是当着众多的排帮大众,有时间分别铜铁吗?” 这倒是真情,在那种分秒必争的情况下,如何分别铜铁?能够将竹篙令外层的油漆刮掉来分别铜铁吗?再说,排帮大众又有几个人能知道真的竹篙令是铜做的呢? 大家都怔住了。 华小玲沉重地说道:“这么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挽回这个劣势了?” 赵小彬说道:“有!那就是你!” “我?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能耐?” “在那种情况之下,以我这样外人持牌出现,即使有人同意竹篙令是真的,也没有办法接受我。当然如果没有那种错综复杂的局面,那又另作别论。” “我不也是一样吗?” “你不同,而且是截然不同的。你是老帮主的千金,有很多人认得你,这份情感上的认同,即使你手里拿的是一面假牌,也可以让帮众归心,何况你拿的是真的竹篙令!” “小彬哥!既然你这样的说,我听你的。不过,小彬哥你知道吗?爹当时将竹篙令托付与你,他有他的用心。” 赵小彬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小玲!我不一定真能了解老爷子的用心所在,但是我绝不退缩与推诿,我说,目前只是从权之计。” 华小玲点点头。 赵小梅姑娘说道:“银花姊有什么高见?” 银花连忙说道:“小梅姑娘!对于竹篙令,我不敢置喙!我真怕因为我和金童所作所为,影响到你们的大事。” 小梅姑娘说道:“我们说过,你姊弟二人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没有你们无意中的介入,我们成了盲人骑瞎马,后果不堪!我现在是想问银花姐的,可有更多的消息。” 银花说道:“赛吴用只是利用我们,甚至利用完了之后,还要灭口,他当然不会对我们说什么。不过我从他的说话中,可以揣测出一些端倪。这次的帮众大会,内讧激烈,双方都有心腹人马,在会场上流血是一定的。” 赵小彬忽然一惊,说道:“多谢你的提醒!小玲!还有一天的时间,让我们从长计议,因为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处境,是十分的危险!” 华小玲缓缓说道:“小彬哥!你到兵马司去探望相爷,那不比这次更危险吗?” 赵小彬说道:“我们并不是怕危险,而是说,如何在危险中达到我们的目的,所以说我们要从长计议。” 五个人留在客栈,商议如何在三月十五这天,争取得成功。 就在这时候,扬州城里仿佛是煮沸了的锅。 排帮在扬州开坛议事,五十六处分舵都聚集在扬州,这是大事。虽然,易中行不敢公然招摇,深怕遭到官府的干预。 但是,他以为有韩言一撑腰,还是在江边集中了木撵,张灯结彩、高搭坛台、焚斗香、燃巨烛。 他这样做,有他的打算。 在江上开坛议事,不会影响市面上的秩序,减少官府可能的干预。 另一方面,在木排的四周,可以暗暗安排弓弩手,不容易被人发现。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把捣乱的人,射成蜂窝。 在这同时,赛吴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他发现银花姊弟失踪了。在他想,只有两种状况,一种是尸首被人运走了,另一种是银花姊弟受伤未死,被人治好了毒伤,藏匿起来。 不管是哪种情况,对赛吴用来说,都是非常的不利。只要银花姊弟在帮众大会上一露面,赛吴用就栽定了。 经过他手下的心腹,在扬州城里地毡式的寻找,可就是找不到人影。因为,赵小彬住的客栈,三个人的房间,住了五个人,这是连客栈里的人也不晓得的事。 直到三月十五当天的凌晨,赛吴用听不到消息,他才死了心,放弃了寻找,一心一意布置帮众大会的会场。 有一件事使他开心而暂时忘掉烦恼了,那就是易中行交代他安排的弓弩手,全部是他的体己心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他已经掌握住了会场的优势。 还有一点是赛吴用得意的,他说服了韩言一,让他同意不参与这次帮众大会。 赛吴用对于这一套说词,说得非常技巧。 他说:“韩爷!你是总管,你代表的是官家,这种排帮里面的聚会,你何必参加,排帮的一套规矩,外人并不一定能适应。而且,说实在的,韩爷!你所要的,是一个忠于你韩爷,忠于官家的排帮,我赛吴用保证你有一个听命于你的排帮,对你韩爷来说,已经达到目的了。其他排帮内部纵有一些纷争,韩爷何必去理会?倒是韩爷在现场,公开露面,反倒让排帮的人,产生异心。” 赛吴用这一番说词,是有作用的。他怕韩言一在现场,万一他为易中行撑腰,就会使他功亏一篑的。 只要韩言一不在场,他把整个局面掌握住了,到时候不怕韩言一不支持。 老谋深算的赛吴用,在天亮以前,察看了江边的会场。那是一连并列巨大的木排扎在一起,木排上安放着一百多张椅子,当中搭着五尺多高的坛,上覆芦篷,中设神龛,坛上设着三张椅子,青色椅披。坛顶上矗着一根桅杆,一条两丈多长的青色布幡,在江风中猎猎飞舞着。 坛的四周,用一色青布幔围着。 青布幔围着两层,这就是赛吴用的高明的地方。在两层青布幔夹层当中,他准备埋伏四十个弓弩手,这些人在会场看不见,在外面也看不见。 三月十五这天是个阴天,浓云密布,但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排帮的会场里面,还是空无人影,可是在外面看热闹的人,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做小买卖的,点缀得十分热闹,就好像是迎神赛会似的。连在江面上都还有人驾着船,在船上看热闹。 从这种情形,也可以看出排帮在扬州的势力,大摆排场,居然没有受到官府的干涉。 辰牌时分,排帮五十六处分舵的代表,纷纷来到江边,鱼贯地进入会场。这也是赛吴用的主意,鱼贯进入,可以将人看得一清二楚,闲杂人等要想利用混乱进入会场,这一关就不能通过。 接着易中行出面了,由一十六个手持半长包铁的竹篙、身材魁梧的大汉,拥簇之下,进了会场,登上坛台,十六个大汉,雁行排列,分站在两边。 易中行身穿排帮打扮,但是外面却罩了一件大披风,而十六个大汉一式镶白边、紧密排扣、灯笼裤、花绑腿、薄底快靴、头裹英雄结,个个虎视眈眈。 这个场面一出现,坛下帮众就有人开骂:“易中行这猴崽子,到底搞什么玩意,这种不伦不类的穿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场面,他到底想干什么?” 另外也有人说道:“现在且不要管他,看看再说吧!” 同时也有人叹息:“自从总舵迁走了以后,排帮也变了,现在连规矩也不懂了。” 可是也有人冷冷地接着:“睁睁眼睛吧!朝代都变了,不变行吗?” 坛下议论纷纷,可以听得出彼此的立场分明。 坛上易中行此时心里也有一份胆怯,他这一切都是赛吴用替他出的主意,说是“先声夺人!”可是,这时候他也看得出坛下的反应,不是预期中的好,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于这一切,都没有把握。 他的眼光看到坛下左侧的赛吴用。 赛吴用是以微笑的眼光看着他,他忽然间似乎得到了力量。于是他回头对赞礼的人一颔首。 赞礼的人用朗朗的声音,高唱出礼仪。在上香、献果之后,易中行转回身来,并且走到台口,他说话了:“各位舵主!各位兄弟!本舵今天是奉总舵老帮主的令,在扬州召集各分舵,开帮众大会,要向大家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他的话停顿下来,坛下一片寂静。 “总舵迁到洞庭君山以后,事实上已经是毫无作为,大家联系不便,我们五十六处,包括我扬州分舵在内,早就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之中。” 易中行照预定的计划,又停了下来,他的目的是看看坛下大家的反应。 坛下没有人说话,是预期中的表现。这样一来,就增加了易中行的信心。他咳了一下,接着说道:“大家知道,老帮主近些时来,体弱多病,躲在君山,实际上对我们丝毫不起作用,已经使得我们的总舵,形同虚设……” 这时候坛下突然有人厉声叱喝:“易中行!今天在这个帮众大会上,你怎么说出这种欺师灭祖的话来!你是什么意思?还不赶快向大家请罪!” 易中行一听,这也是预期中的情况出现了。 他“哦”一了声,很快地说道:“安庆分舵徐舵主!何以见得我易某人说出的话,是欺师灭祖?” 他虽然有如此的一个反问,却不给对方以答复说话的机会,紧接着他又说道:“徐舵主!总舵老帮主能叫我代他召开这次的帮众大会,看起来总舵对我的忠诚,比你更清楚,总舵为什么不叫你安庆分舵来办这件事?” 他摆着手,含着笑容,对安庆分舵徐舵主说道:“徐舵主!你稍安毋躁,你也不要急于要表示你的忠诚,让我将话说完,自然我要向各位请教!” 他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安庆分舵那位徐舵主被慑住了,一时倒也真的说不上话来了。 易中行有一分得意了,同时,他也衷心佩服赛吴用,给他准备的说词,一切都是那么符合预料。他又禁不住对坛下的赛吴用望了一眼。赛吴用对他点点头笑笑,给他更多的鼓励。 他提高了说话的声调:“我要告诉大家,方才的话,不是我易某人斗胆放肆,而是远在君山的老帮主自己说的。各位还有什么对我要指责的吗?” 坛下没有人再说话,易中行接着说道:“我们的老帮主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自己对总舵做了批评之后,他说他不能看着排帮长此以往下去,他不能成为排帮的罪人,他要救排帮。” 易中行将这些说词,记得很熟,而且也表演得很好。 “如何来救排帮?那就是将总舵的权力,重新在排帮的老地方,恢复起来。” 这时候坛下的人,起一阵欢呼。 这欢呼给易中行的心里起了警惕!这欢呼表示出坛下各分舵对总舵一贯的忠诚。这是对易中行的计划,形成一种阻碍。 易中行眼睛对坛下扫视一周以后。 “各位!老帮主的用心是感人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回来,为什么不能回来,现在我没有办法告诉大家,因为老帮主并没有告诉我。他告诉我的只有一句话:要我暂时代为主持总舵……” 这话一出,立即引起坛下帮众的一阵哗然,因为,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了。 易中行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他静静地等着大家在那里议论纷纷。 终于人声平息下来了,易中行说道:“易某人自知何德何能,如何能担起这样的重任?但是,老帮主的话,言出令行,谁又能冒欺师灭祖之罪来反对、来拒绝呢!所以,今天的帮众大会,我要向大家宣布的,就是这件事,现在,我实在不敢擅自决定,我向各位郑重请教!” 安庆分舵徐舵主徐乐水立即高声问道:“易中行!你口口声声说是老帮主说的,你以为我们会相信?易中行!……我知道你这是一项阴谋,但是,使我不能相信的,你哪里来的胆子,敢做这种罪该万死的事?” 易中行说道:“徐舵主!你说的对极了!我是没有胆量做这种假传老帮主的话,谁也没有这种胆量,徐舵主!只有你,你才敢如此明知故犯在冒渎老帮主。” 徐舵主冷笑道:“易中行!你的狡辩与嫁祸是没有用的,没有人相信你的话。因为没有人相信老帮主会对你说那些话,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易中行!你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吗!” 易中行微笑说道:“徐舵主!你早就应该提出这个问题。” 他从胸前取出一面黑色的小牌子,高声说道:“竹篙令到!帮众俯首。” 果然,竹篙令的权威,在排帮徒众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是至高无上的。易中行如此双手高举竹篙令,立即有一大半人,俯着跪下。 另外一部分人,迟疑了一下,也相继跪下。 唯有徐乐水徐舵主,和芜湖分舵的计舵主,依然站在那里。 易中行断喝道:“大胆的徐乐水和计程安,面对着竹篙令,竟敢失礼违抗……” 徐舵主立即说道:“易中行!你慢些定我们的罪名,竹篙令至高无上,任何人都应该俯首听命,但是,今天竹篙令突然出现在你的手里,谁能知道是真是假?” 这是排帮百余年来从没有想到的事,居然有人胆敢提出竹篙令真假的问题。如今有人提出来了,俯首跪拜的人听到之后,也觉得“对呀!凭什么能相信你易中行手中的竹篙令是真的?” 这时候,芜湖分舵计程安计舵主也立即朗声说道:“竹篙令何等神圣,老帮主如何能轻易随便交给你?而且,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 这时候,坛下有人应声说道:“代表排帮至高无上权力的竹篙令,我见过。” 说话的人是扬州分舵的当家二爷赛吴用,他说着话正缓缓地走上坛台。 易中行一见大喜,他正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因为在计划中,以为只要竹篙令一出,立即群山服膺,没有料到有人如此公然提出真假的问题。在这种情形之下,易中行是不是要下令射死这两个人?他还不敢冒然,这时候赛吴用上台,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连忙说道:“扬州分舵当家二爷他见过。” 赛吴用站在台上,并没有理会易中行,只是面对着坛下大众,脸上表情严肃,几乎是一字一句,而且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竹篙令是排帮权威的代表,平日确实神圣无比,但是,各位要知道,事有常规,事有从权。老帮主苦心孤诣,为了重振排帮声威事业,将竹篙令给一位可靠的人,代他执行帮规。这是事非得已。为什么我们不能信任?为什么还有人要怀疑竹篙令的真假?这真是极大的不敬!” 果然赛吴用能言善道,说得入情入理。 这一番话把易中行乐坏了,他强忍着笑意,连连点头说道:“说得对极了!说得对极了!” 赛吴用根本没有理他,继续说道:“竹篙令长三寸,宽一寸,正面刻着代表排帮的两根竹篙,背面刻着祖师爷的训示十二个字:竹篙令到,如临祖师,违者处死。” 易中行连连点着头,并且高举着竹篙令说道:“一点也不差!一点也不错!” 赛吴用突然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虽然老帮主请人代传竹篙令,但是老帮主明察秋毫,他对代他行令的人,品德的考察,是十分认真而仔细的,大家可以想到,如果一旦竹篙令所传非人,那还得了,后果是不堪的。” 易中行闻言一怔,赛吴用说这些话做什么? 赛吴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提高了声调:“老帮主绝不会将这样重要的竹篙令,交给一个杀兄欺嫂、弃妻丢女这样无德无行的人。” 易中行一听,愈来愈不像话了,不禁喝道:“赛吴用!你在说些什么?” 赛吴用冷笑说道:“今天排帮五十六处分舵主都在此地,大家也都知道我们扬州分舵易舵主他的地位是怎么来的……” 易中行大怒喝道:“赛吴用!你疯子,你想找死,我一掌劈了你!” 赛吴用微微一笑,对坛下的人说道:“各位舵主!易舵主不让我讲,要把我劈掉,各位你们看怎么办?” 坛下一片叫喊:“说下去!你要说下去!谁也不敢碰你一根汗毛。” 易中行气得呆住了,这种意外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事实上易中行只是利欲熏心,并不是一个有见解的人,一切主意都是来自赛吴用,如今赛吴用意外地首先反了他,就好像将撮送上十丈高的高楼,然后突然撤掉梯子,他没有了着落。 赛吴用冷冷地望了易中行一眼,说道:“既然是大家的意思,我只有毫无隐瞒的说出来。” 易中行突然咬牙切齿,一转身,右掌一扬,硬劈向赛吴用,他知道赛吴用是毫无武功,只此一掌,就可以送他的命。 他断没有料到就在他如此一举手之际,从他身后冲上来两个人,一边一个将易中行硬行架住,两支包铁的竹篙,交叉在他的脖子上,他动也不能动。 易中行一见,竟是他带上坛来的贴身武士,他大惊问道:“你们……要造反啦!” 赛吴用冷笑说道:“要造反的不是他们,是你易中行。” 易中行到这个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赛吴用安排好了的,连他贴身的警卫都是赛吴用的人,其他的事可想而知。 他垂下头,泄气地问道:“赛吴用!你真厉害!你说吧,你想干什么?” 赛吴用冷冷地说道:“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排帮除奸。” 易中行想叫,却被另一个大汉一把捏住脖子,气都喘不过来。 赛吴用转向台下的帮众说道:“易中行谋害了自己的兄长,没有得总坛的同意,自篡了分舵舵主的宝座。而且心不满足,还要谋夺排帮总舵的权位。不错,老帮主确实亲传竹篙令,要在扬州恢复总舵的昔日风光,但是,老帮主并没有指定易中行来做这件事。像他这样伤天害理的人,老帮主如何能托命于他。” 易中行唔唔想说话,可是那大汉稍一用力,他双眼直翻。 赛吴用接着说道:“易中行为了达到这个阴谋目的,竭尽一切手段,包括不惜冒犯祖师爷,假造了一面竹篙令……” 台下顿起一阵骚动。 赛吴用从易中行的手里,夺过来那面竹篙令,高声说道:“各位!方才那位舵主问得对,竹篙令是假的!” 芜湖分舵计程安站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竹篙令的真假?” 赛吴用微微一笑说道:“计舵主!你问得好。在座的各位真正看过竹篙令的人,恐怕不多。但是,我相信各位都知道排帮鼎鼎大名的竹篙令,绝不是木头做的。” 他一扬手,那面木牌飞向坛下,有人抢到手,果然是木制的。大家都没有见过,难定真假,大家在传阅着,至少可以见识一下鼎鼎大名的竹篙令,就是这个样子。 赛吴用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大家争相传阅。 这是赛吴用真正厉害的地方,他说大家都知道竹篙令不是木制的,其实谁也不知道,就凭这句话,套牢了大家自然承认竹篙令是铁的,使他站于不败之地。 等大家看到差不多了,突然赛吴用高声说道:“排帮五十六处分舵注意,谨奉总舵帮主代持竹篙令,易中行欺师灭祖,叛帮逆行,处死!” 他双手捧着竹篙令,高过头顶,这个“处死”二字一出口,只见一名大汉手持竹篙一插,易中行惨呼一声,嘴里冒出血来,两边人手一松,人立即趴在坛上,背脊朝上,那支竹篙,还插在背上。一心想做排帮老大,结果化作一场黄梁大梦,只是这梦永无醒的时候。 芜湖分舵计程安大声说道:“我们又怎么知道你的竹篙令是真的呢?” 赛吴用叱道:“计程安!你胆敢冒渎祖师爷,处死!” 就在这时候,接连两声弦响,两支短箭,劲射中计程安的前胸。劲道太强,直没簇羽,计程安晃了两晃,没有说出话来,人向前一倒。 这种情形让坛下的人慑住了! 赛吴用捧着竹篙令,缓缓地说道:“总舵老帮主因为远处君山,而且健康有碍,所以才专人奉竹篙令,送来扬州,代令执行,重建排帮总舵。不料易中行狼子野心……” 安庆分舵徐舵主沉声问道,“总舵帮主差何人奉竹篙令前来扬州?要谁来代执代行?现在人在哪里?我问这些问题,你不能射我,除非你要利用暴力,取得对在场的人的控制。不过,那是没有用的,射死了在场所有的人。五十六处分舵人心不服,你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赛吴用说道:“徐舵主!计程安是亵渎祖师,罪当处死,至于你提问题,则有何碍?告诉你,只要大家记得排帮的规矩,保持对竹篙令的尊敬,谁也不会对你如何!” 赛吴用一点也不紧张,从容地每一句话都在建立他现在手里持的竹篙令的权威。 赛吴用慢条斯理地说道:“徐舵主!你问的问题很好,那正是我要转告大家的。奉竹篙令前来扬州的是老帮主的二千金华小玲姑娘,不过,她已经被易中行施毒计,中了剧毒,下落不明。” 赛吴用把谎言渗进了事实,这是他最厉害的一招。 “所幸的,易中行没有得到竹篙令,所以才引起他要制造假的来冒充。” 他咳了一声,又接着说道:“老帮主命自己的女儿持竹篙令前来,他是希望由总舵原来留在扬州的五爷来代行竹篙令,没有料到易中行心狠手辣,将五爷逼疯。” 徐舵主问道:“既然如此,又由什么人来做这件事?” 赛吴用说道:“再去请示君山总舵,不只是往返费时,就是各位也不能在此地留得太久。因此,我以竹篙令的持有者,请大家此时公决。” 这时候突然有人站起来说话:“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大家的意见如何?” 淮北分舵舵主王镇北,站起来人高马大,说话的声音有如洪钟,很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他说:“排帮总舵重回扬州,这是大家的希望,老帮主深谋远虑,令人敬服。竹篙令,又有如此多的波折,总坛五爷已经疯了,扬州分舵舵主又是如此险狠歹毒,剩下来的已经没有适当人可以担起这份重任。” 安庆舵主问道:“你这话怎么说!” 王镇北说道:“问题很简单,负责在扬州代行总舵的人,一定要在扬州很孚人望,在扬州人地都很熟,这种人,排帮有吗?扬州分舵虽然人多,老实说能够上得台盘的,能有几人?” 这时候淮南分舵舵主史明林站起来说道:“我认为有一个人可以符合老帮主的愿望。” “谁?”坛下有好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同声问。 史明林不慌不忙地说道:“扬州分舵当家二爷,人望够、地段熟。” 安庆舵主大喝说道:“不可以,今天这场大会,根本就是陷阱、就是阴谋,我们决不能上当。洞庭君山不是天涯海角,我们可以派人去面示老帮主,像这种大事,岂可如此草率了事!” 赛吴用冷冷地说道:“徐舵主!你不相信竹篙令!你敢违抗祖师爷?” 徐舵主还没有说话,就听到青布幔的外面有人接声说话:“安庆分舵主的话,一点也不错,像这种大事,岂可如此草率?何况扬州分舵这位当家二爷,手里拿的竹篙令根本就是假的,他和易中行一样,都是存心欺骗的。” 赛吴用闻言一惊,立即喝问:“外面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偷听!” 外面的人应声说道:“是我!” 随着这一声,从青布幔外,破孔而入,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赛吴用一见,他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最怕在这种关键时刻,华小玲和赵小彬的出现,过了这个时刻,五十六处分舵舵主都承认了事实,即令华小玲出现,又岂奈他何。 但是,此刻紧要关键的时候,出现的就是华小玲姑娘。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过,他在眼睛一转之后,立即又有了主意。因为他看到只有华小玲姑娘一个人出现,他还可以一搏输赢! 赛吴用立即脸上露出轻鄙的表情,说道:“小姑娘!你是有痴癫症么?这里是我们排帮议事的大会,你怎么可以前来胡闹?” 他对坛上那手执竹篙的大汉一示意:“送她出去。” 立即有四个大汉如雷似的喝吼一声,就从坛上扑身下台,四个人分从左右,抓向华小玲姑娘。 这四个人刚一靠近,只见华小玲姑娘,突然一旋身,亮光一闪,四个大汉一齐惨呼,丢开手里的竹篙,双手蒙着脸,血从指缝中汩汩流下来。 华小玲姑娘翻了一下手中的鹅毛钢刺,朗声说道:“你们这些人太坏,手段也太卑鄙。易中行虽然罪至该死,也轮不到你们这帮狗来惨杀他。所以,给你们一些教训,暂时留下你们的性命。” 有人轻呼:“鹅毛钢刺!” 赛吴用脸色苍白,嘴唇在颤抖着:“你……你……” 华小玲姑娘笑笑说道:“赛吴用二爷!你的狠劲到哪里去了?你是在问我是谁是吗?你是明知故问啦!好吧!我告诉你,也告诉大家,我的名字叫华小玲,我是君山总舵老帮主华老爷子第二个女儿!” 赛吴用忽然大叫道:“胆敢冒充老帮主的千金,又在这里行凶捣乱会场,这回决不饶你。” 他一挥手,站在台上还有十二个大汉,一齐扑下,这回是十二支竹篙,分从四方扎下。 华小玲姑娘一矮身,没等他们收回竹篙,已经有两个人翻身倒下。 华小玲姑娘身形快极了,就趁这两个人一倒的瞬间,电旋回身,贴地一旋,十个人一齐哎哟,大家蹲到地上,只见每个人的花绑腿,都被鹅毛钢刺挑破,从里面渗出血来。 华小玲姑娘更不稍停,突然一长身,右腿一抬,笔直踢出一脚,叱喝一声:“滚!” 七八个大汉滚在一起,爬不起来。 赛吴用绝望地站在坛上,不断地向两边观看。 华小玲姑娘笑道:“赛吴用!你是在指望青布幔外面藏着那些弓弩手是吗?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这时候从青布幔的两边,突然响起一阵嘶嘶之声,两把锋利的剑刃,将青布幔整划割落地,立即可以看到青布幔下,整整齐齐躺着几十个人,他们所持有的强弩,仍然拿在手里。 赵小彬和赵小梅,分从左右两边走进会场,持剑而立。跟在后面的吕银花和吕金童,缓缓地走上前。 华小玲姑娘朗声说道:“我华小玲虽然没有入帮领辈,但是,我还是应该尊称各位在场的叔叔伯伯。华小玲这次领着爹的命令,前来扬州,老实说,我们的遭遇,赛吴用说的不错,确实是被易中行陷害。不过后半段情形,就不是他说的那样了。” 她用手一指:“这两位是大名鼎鼎的巧手女鲁班吕银花吕大姊,和她的胞弟金童。让他们说说看,这位赛吴用二爷坏到什么地步,因为他们二位曾经被赛吴用利用过。” 银花和金童刚刚一迈步,赛吴用摆摆手说道:“二位不必上来了。今天一切你华姑娘是赢家,没说的,我赛吴用认栽了。华姑娘请上台来,剩下来的会议,该让你来主持才对。” 华小玲姑娘对赵小彬赵小梅兄妹笑笑,她觉得一切都如同计划中的一样,进行得非常顺利。 她迈步来到台前,一提气,她飞身上了台。 就在她飞身上台的瞬间,忽然响起弦声,从台顶篷席上射下两支连珠弩箭。 赵小彬和赵小梅一见大叫:“小玲小心!” 华小玲自己也发觉了,但是人在空中,根本无法闪躲。说时迟,那时快,小玲姑娘刚刚踏上坛口的刹那,两支劲射的箭,已经穿透了她的右肩,右一支正好插在心口。 赵小彬和赵小梅双双扑出,疾如闪电。 赵小彬有如一只大鸟,冲向台上的瞬间,手中的短剑随手掷出,哎哟一声,从芦篷顶上跌下一个弓弩手,短剑插在胸口。 赵小梅赶紧抱起小玲姑娘。因为一箭射中要害,已经气息奄奄。 赵小梅滴着眼泪叫道:“小玲!小玲!” 赵小彬也跑到身边,泪水也滴下来。 华小玲姑娘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兄妹一眼,气若游丝地说道:“小梅姊!……小彬哥!……我好恨……我没有这份……福气……小彬哥!你看到龚三,可以跟他说,他现在不必担心了!小梅姊!我……” 华小玲姑娘就这样去了。 赵小梅姑娘忍不住大哭! 赵小彬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没有流泪,像是一个木头人。 赵小梅姑娘没有见过这种情形,吓得大声哭叫:“哥!你是怎么啦?哥!” 赵小彬突然间仿佛是一只疯虎,大吼一声,跳将起来一把抓住赛吴用,他的手指深深抓进赛吴用肩头内里,痛得赛吴用跪在地上,哀叫:“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赵小彬摇摇头,甩甩头,仿佛清醒了似的,突然一松手,赛吴用滚到一边,他指着赛吴用骂道:“狗一样的东西,杀了你脏了我的手。” 他回过身,蹲下来,双手抱起血迹模糊的华小玲姑娘,他的泪水不断地流下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坛台之外。 赵小梅姑娘一直在一旁扶持着,悲伤地叫道:“哥!你要抱着小玲到哪里去?” 赵小彬一面走、一面说道:“我要在扬州找一处地方,将小玲葬了,葬了!……” 他说着说着又痛哭失声。 赵小梅姑娘拭着泪水,攀着小彬的臂膀,凄伧地说道:“哥!你现在这样一走,这里的事呢?” “人都死了!我还能管什么呢?我管又能怎样呢?算了!小梅!……” 小梅姑娘连忙叫道:“不!哥!你不能这样。你忘了我们在客栈里跟小玲妹是怎么说的?” “可是小玲现在已经死了!” “哥!正因为小玲已经死了,我们更不能这样撒手就走。小玲是为这件事情死的,我们走了,小玲是不会瞑目的!哥!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爹当初要你到排帮来是为了什么?哥!我知道你的心里悲恸,我和你一样,我也为小玲的死感到悲恸!但是,我们光是悲恸有什么用?死者已矣,死者的责任还是要我们承当起来的。” 赵小彬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只是流泪,他不知道他应该如何来面对这个事实。 突然,从青布幔的另一端,转出来三个人,对着赵小彬沉痛地说道:“小彬!孩子!这位姑娘的话说得没错,别因为小玲的死,丧失了你的斗志,那样你怎样对得起小玲!” 赵小彬一抬头,只见排帮老帮主华志方华老爷子站在那里,在他的旁边,站着华小真姑娘,一袭长衫拖地,脸上仍然蒙着面纱,看不到她面部的表情。 在华老爷子身后,站着龚三,满脸泪痕。 赵小彬心头一震,怔了一下之后,抢上前两步,跪在地上。抱着小玲姑娘的尸体,痛哭失声说道:“老爷子!我们的相逢是在梦中么?” 华老帮主在华小真姑娘的搀扶之下,缓缓地走过来,弯下腰去,伸手扶起赵小彬,凄戚地说道:“小彬!擦干泪水吧!让我们记住,小玲这孩子是我们共同事业牺牲的第一人。往后我们可能还会牺牲更多的人!没有关系,你应该想到,比我们重要的人,他还准备在柴市口引颈受戮,何况是小玲呢?” 老帮主说着话,又缓缓地走向坛上。 原本议论纷纷的台下,此刻突然静下来,突然有人高喊:“属下参见帮主!” 华老帮主站在台上,他先用鄙视的眼光,轻鄙而又厌恶地望了望倒在台上易中行的尸首,然后,他挺直地站立着,苍老的脸上,流露着悲凄。半晌,当台下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的时候,华老帮主说话了:“各位可以看到,台上死了一个易中行,台下死了一个计程安,还有我的女儿华小玲。这是为什么呢?是我们自己不争气,这种情形是叫人痛心。排帮是处在风雨飘摇的困境里,随时可以让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数万人的生活,变得无依。但是,我们不要怕,只要我们能争气、能团结,彼此手足情深,排帮永远垮不了的。” 台下响起一阵忠诚的欢呼。 华老帮主站得十分硬朗,他的声音和他站的姿势一样,挺拔硬朗。 “大家也看到我了,我回来了!今后我不再走,我不再离开扬州总舵。我已经明白一个道理,退避与妥协,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台下表示忠诚的欢呼又再度地响起。 华老帮主点点头。 “各位回去吧!守着自己的本份,照顾帮众,我会在最近期间,让我的大女儿与赵小彬……” 老帮主指着:“就是他,他是名传武林的剑神赵雨昂的公子,他和排帮有至切的情谊,他对排帮有至重的恩惠。我郑重地告诉各位,他们二人全权代表了我,他们所告诉你们的一切,都是我的意思,各位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他们。” 老帮主的话,得到五十六处分舵所有人的欢呼,是所有的人吗?当然不是,不过,至少目前是所有的人。 他挥挥手:“大家走吧!我不留大家,各自珍重。” 华老帮主目送着众人离去,一辆马车驶到江岸边,驾车的竟然是总舵执法堂前五爷。 似乎这一切又由于华老帮主的出现,又回复到扬州往日的情景。 赵小彬一直抱着小玲的尸体,也不知道替大家介绍,倒是小梅姑娘很大方地上前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排帮总舵帮主华伯伯了。我叫赵小梅,是赵小彬的妹妹,我和小玲是好友,可是她却为了……” 华老帮主连忙说道:“赵姑娘!我是个老朽,也是从小在木排上长大的,我是个粗鲁不文的人。关于小玲,我们每个人都悲恸,但是我只能说她是求仁得仁而已,但是,最不幸的是她和小彬,他们……” 老帮主哽咽住了,赵小彬触动了深情痛处,想起小玲生前对他的温柔依顺,不由得又痛哭失声,脚下一个踉跄,连同他自己怀中抱着小玲尸首,整个人向前一栽。 正好华小真姑娘站在附近,赶紧伸手一拦,将他的人一把抱住。 面隔面纱,传出华小真姑娘低哑的声音。 “小彬!你是要更多人为你伤心吗?稳住!小彬!” 她的声音很低,听在小彬耳里,又触往事,他忍不住哭道:“小真姊!你知道吗?小玲是我害死的,不是我,她是不会死的,都是我的好主意!都是我啊!” 华小真默然。 龚三此刻上前说道:“大小姐!我们一齐上车吧!先回到总舵再说。我看小彬他……”龚三也说不下去了。 赵小梅抢上前,硬扶着赵小彬上马车,她还要招呼吕银花姊弟,勉强上车,驰向总舵。 总舵修葺一新,这是易中行的功劳,他是为他自己打算的,可见得人算不如天算。 马车本来可以直驶进入大门里的,可是驾车的五爷将车停下来了,因为他看到大门前,站着几个人。 五爷老眼一点也不昏花,他看清楚,这几个人之中领头的是韩言一,后面站着赛吴用。 华小真姑娘问道:“五爷!遇到了对头是吗?” 卜五爷简单地回了一句:“鞑子的鹰爪。” 华小真“啊”了一声说道:“扬州的头头?叫什么名字?” 卜五爷说道:“京里派来的,地方官管不着,名叫韩言一,江湖上是个无名之辈,据说手底下很有点斤两!” 华小真忽然说道:“龚三注意车外……” 这时候赵小梅姑娘突然说道:“我一直还没有请教这位姊姊是……” 华小真立即表示出歉意说道:“大家一忙乱,把礼数都忘了。对不起!赵姑娘!我叫华小真,我是小玲的姊姊。” 赵小梅点着头说道:“小真姊!原谅我冒昧,站在门口的这几个人,让我先去会会。如果我接不下来时,小真姊你再下去。” “赵姑娘!你……” “小真姊!我叫赵小梅,我知道小彬哥在君山,多蒙你的照顾,所以我也顾不得冒昧直说,华伯伯在车上,需要你维护安全。”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不过韩言一是扬州的头儿,想必手底确有两下子。小梅妹妹!你还是要小心为是,我们都在这里为你掠阵护法。” “谢谢小真姊!” 赵小梅跃下车去,手里已经拔剑出鞘,人到门前不远刚一站定,就听到韩言一“咦”了一声说道:“这位姑娘好生面熟,你是……?” 赵小梅笑笑说道:“韩言一!你看到不认识的姑娘家,都是这样的说话吗?” 韩言一没有在意赵小梅的讥讽,一直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口中喃喃地说着:“确实是哪里见过!” 赵小梅正着脸色说道:“韩言一!这里是排帮的总舵,你拦在大门口,既不礼貌,又犯忌讳,闪开吧!有话到总舵里面再谈。” 韩言一皱着眉锋说道:“你不是排帮的人。” 赵小梅说道:“我是排帮的朋友。” “你又何必淌这滩浑水!” “好朋友两肋插刀,那不叫淌浑水。倒是你,韩言一!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不好干,何必要做人家的爪牙!让别人看不起你!” 韩言一很沉着,一点也没有激动生气的样子,因为他心里一直在搜寻记忆,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姑娘?在没有弄清楚底细,他不会轻易动手。韩言一不算是个拔尖的人物,他能获得信任,派来扬州,单独承当一面之责,还是有他的道理的。如果认为韩言一像是个粗人,他是粗中有细。 这时候站在韩言一身旁的人,已经按捺不住,持刀扑身向前,喝道:“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算老几?胆敢口出狂言!看刀吧!” 迎面一刀,来的声势十分厉害。 赵小梅是成心露一手,还是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她将右手的宝剑,倏地交给左手觑得准处,只见她一闪身,人向前一进身,正好迎着劈下的刀锋,险煞人的一伸,快得如同电光石火,正好一把抓住对方脉门,而在这个时候,对方的刀锋,距离赵小梅的头顶,只有寸许。可是,已经无能为力,对方半身一麻,身子不稳,人一歪斜,赵小梅右脚早起,踢出笔直一线的“鸡心腿”,砰地一震,连人带刀,飞起一丈多高,摔到两丈开外。 前后只是如此一招过手,真正只有一瞬的工夫,一名大汉倒在地上四仰八叉,而且是昏迷不醒。 这时候立即又冲出来一个人,持刀上前,更不答话,盘步进招,单刀演的是宝剑的招式“仙人指路”,直刺赵小梅的前胸。 赵小梅根本没有闪让。 对方原以为这招出乎常情的“仙人指路”,必然会使得赵小梅闪身一让。只要有如此一让,他会立即顺势抢得一瞬的机先,展开披风刀法,前后上下左右各八刀,再加上乱披风八刀,一共六十四刀,可以使高手为之手忙脚乱。 偏偏赵小梅根本就没有闪身躲让的意思,对方一怔,手底加劲,刀尖就原式不变,扎向前去。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小梅姑娘手中的宝剑突然从下向上一掠,只听得呛啷一声,对方的刀尖正要伸入小梅姑娘胸膛之前一瞬,削断当场。 对方惊愕未了,只听小梅姑娘“呀”地一声叱喝,宝剑向上的余势未衰,剑尖划了一道弧,对方断剑落地,哎哟惨呼,向后一倒,喷出一阵血雾,胸前透衣划了一道,衣破肉绽。 赵小梅姑娘的宝剑,晶莹耀眼如旧,没有沾上一丝血迹。她从容纳剑入鞘,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个嗜杀的人,但是,作为一个江湖上的脚色,要懂一点规矩,出刀就想使诈,尤其是对一个姑娘家,不可饶恕。” 姑娘如此不出两招,连伤两名韩言一身边的高手,周围的人震骇了。 韩言一双手一抬,拦住左右两侧的人。他自己缓步上前,沉声问道:“能够请教姑娘尊姓芳名吗?” 赵小梅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赵!” “京师有一位何姑娘,是孛罗丞相门下一位副总管,赵姑娘认识吗?” 赵小梅笑笑。 “你认识何小梅?就应该认识我。” 韩言一“哦”了一声,摇摇头说道:“赵姑娘!我为你不值。从何副总管变成赵姑娘,你可曾想到后果?” “我当然想到了,前者遗臭人间,但是由于苦海回头,就可以流芳后世。韩言一!你也可以办得到,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 “你以为孛罗相爷会放过你?” “放不过又怎么样呢?” “相爷门下,高手如云,就会千里追踪,直到扑杀你死亡为止。” “扑杀至死又如何呢?你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就可以不死吗?眼前你就难逃一命。” “是这样吗?” “你试试看就可以知道。就算我今天饶你不死,你还是有死的时候,迟早的一死,有着截然的不同。如果你今天悔悟回头,你死了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如果你执迷不悟,就算让你再活十年、二十年,你还是死了,那时候死的是鞑子的鹰犬。” “你试图用说词,解除今天的困境?” “韩言一!如果你不是故意卖弄口舌,那就是你顽石不能点头,徒然浪费我这一番唇舌。” 韩言一没有说话,右手一抬,向后示意,立即从旁边送上来一双短戟。这一双短戟很特别,刃头分成日月,整个短戟,涂得漆黑无光。 他很平静地说道:“我看到赵小彬了,想必是你救的。” 赵小梅说道:“我正要告诉你,赵小彬是我哥哥……” “哦!原来这样!” “你们在船下用诡计,没有真正一刀一剑拼斗,我为你惭愧。现在我跟你不同,我要你尽展平生所学,让你死而无怨!” 韩言一突然纵声大笑。 赵小梅说道:“你不要故作镇静地在笑。西门虎在死以前,也是跟你一样,故作从容,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韩言一还是笑笑说道:“这么说,我今天已经是死定了!” 赵小梅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韩言一点点头说道:“很好!在京师,你是红极一时的高手,今天我又知道了你是剑神赵雨昂的女儿,能斗斗你这样高手,在我是机会难得。” 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奇形日月双戟,分持左右手,向前逼近了两步。 赵小梅姑娘平举起宝剑,凝神以待。 她记得西门虎在几招之内败在她的手下,但是,她不以这个标准来衡量韩言一,因为韩言一与西门虎最大的不同,是他现在是以全部生命投入作尽力的一搏。一个豁出去的人,往往会提升他本来功力的好几倍。这就是为什么说“一人拚命,万夫难当”的道理。 韩言一屏息凝神半晌,突然欺身上前,日月双戟交叉递出。 赵小梅觑得准处一偏身,宝剑一挑,剑尖刺向韩言一的左肋。 韩言一人向右边一倒,十分漂亮的一式“卧看牵牛”,右脚弓,左脚箭,人几乎斜躺到地上。而手中的月戟一翻,砸向宝剑,日戟一扫,中规中矩的“枯树盘根”,斩向赵小梅的双腿。 这一招两式,还得快,还得凌厉。 赵小梅姑娘收剑倒翻,以几寸的相差,双手没有被日戟扫中。 韩言一却在这一瞬间,人索性倒下去,右肩一着地,右臂一着力,双脚在空中一个盘旋,飞也似的化成“寒鸦赴水”,直扑赵小梅的下盘。 赵小梅双脚刚一落地,连忙一弹而起。 韩言一得理不让,日月双戟再度盘旋,带着一阵啸声,如影之随形,迎向赵小梅的下落身势。 赵小梅临危不乱,宝剑一挽,随着下落的身形,人剑一体,飞坠而下,只听得“当”地一声,亮出一阵火花,接着是姑娘的宝剑震得有如龙吟,姑娘的身形再度弹起,斜地飘落到两丈开外。 这快速的三招,显然是韩言一取得主动。 韩言一双戟交叉,微微冷笑道:“赵姑娘!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就会像你所说的要‘流芳后世’了!” 赵小梅姑娘站在那里脸带着微笑,十分潇洒地用左手中指弹着宝剑说道:“我这柄宝剑只要出鞘,就要见血才收。韩言一!不要得意太早。” 韩言一冷冷地哼了一下,突然腾身上前,日月双戟插花也似的攻出五招,招招都是杀着,而且下手都是重招。因为,日月双戟虽然不是重兵刃,却比宝剑沉得多,他显然是要在份量上,逼赵姑娘落下风。 赵小梅姑娘巧笑一声,人立即投入双戟的戟影之中,只见她闪让腾挪,随风摆抑,乳燕穿梭,在戟影重重之中,飘忽自如,表现的就在一个“巧”字诀,在“巧”字诀中高度表现姑娘的轻功和智慧。 如此一方抢攻,一方只是闪让,转眼已经十余招过去,看起来似乎是韩言一占了上风,但是,在场的华小真姑娘看得清楚,赵小梅姑娘在这场搏斗之中,已经稳操胜券了,因为,小梅姑娘虽然没有还手,这是她存心游斗,一旦还手,就会一击致命。 韩言一心里也逐渐明白了,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将这双日月戟,使得有如狂风暴雨,无奈沾不到对方的身,他就了解,这位乐如风手下的红人,果然有她的道理,身手不凡,超过他很多,对方没有还手,如果还手,恐怕已经败了。 韩言一心里有了怯意,就有借机下台退走的打算,他认为打不赢,就不要硬撑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种光棍心里,是韩言一立身处世之道。 心意一定,日月双戟交互一个盘旋,耍出一个刃花,将赵小梅逼出圈外,兵刃一收,哈哈一笑说道:“领教了!我实在不是个辣手摧花的人,下次等你练好了功夫再来找我。” 赵小梅笑笑说道:“不要找台阶想走,我说过,我的宝剑出鞘,见血方回,你要走得留下点什么。” 韩言一被激起拚命的意志,大喝一声:“好大的口气,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两!” 双戟并举,闪电急攻,这一招是尽全力递出,力道惊人。 赵小梅姑娘只一闪,只见光芒一掠,呛啷一声,日月双戟前端日月双刃,断落地上。 韩言一只微微一怔,赵小梅姑娘上扑反旋,宝剑从背后一翻而掠,又快又准的划出一个圆弧。 韩言一闷哼出声,脚下一个踉跄,双戟落地,用手捂住腹部。 赵小梅回身滑步,剑光抵住韩言一的咽喉,叱道:“我出剑极有分寸,你的伤尚不致于要命。离开扬州,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疗伤休养,你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韩言一满脸苍白,汗珠冒出,怔怔地望着小梅姑娘。 赵小梅很深沉地说道:“如果你再回京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再见面的时候,我出剑的分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你自己得衡量衡量,你请吧!” 韩言一一言不发,此刻他捂住的地方,鲜血渗出,一滴一滴流自指缝,湿透衣衫。他默默地走向大街。赵小梅姑娘看到两边剩下的两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便喝着说道:“去给你们头儿叫辆车,送他离开扬州。” 这两个人如梦初醒,如蒙大赦,赶快跑过去,扶着韩言一,慢慢地踉跄走远。 还有一个人想趁着这一阵变化,悄悄溜走。 但是很不幸的,他站的位置太不好。向后退,是总舵大门,进去是自行入瓮。向前进,是自投罗网。两侧更是无路可走。 他正在思考该向那里走,赵小梅姑娘叱喝道:“赛吴用!你想到哪里去?” 赛吴用顿了一下,立即说道:“这位是赵姑娘,是赵小彬赵爷的妹妹,是剑神的掌上明珠,是高人……” 小梅姑娘喝道:“你少给我废话,快过来听候处置!” 赛吴用居然沉静地带着笑容,说道:“姑娘!我说你是高人,你可以将韩言一韩总管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你不能处置我。” 小梅姑娘倒是觉得很意外,便问道:“赛吴用!你的花样可真不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赛吴用说道:“道理很简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赛吴用是排帮扬州分舵当家二爷,我犯了什么错,排帮帮主面前,我会领责,今天我站的位置,是排帮总舵的大门前,面对的是排帮帮主,赵姑娘!你不是排帮的人,你有什么理由要来处置我?” 这一番话倒真的让赵小梅姑娘为之一愕。 排帮帮主华志方华老爷子就坐在车上,排帮内部的事,外人自然不能插手。 华小真姑娘及时上前搂住赵小梅的双肩,俯在她肩上说道:“小梅!这种人实在不值你来处置他,那会脏了你的手,让我们来办他。” 赵小梅姑娘隔着面纱,看不清华小真的面孔,但是她感觉出来,华小真对她的热情。 赵小梅点点头说道:“小真姊!对!让你们来处置他。不过……” 她悲凄地接着说道:“这个人太坏,我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坏的人。小玲就是伤在他的诡计之下。小真姊!这个人饶他不得。” 华小真也凄然地说道:“小梅!你放心,我会处置的!……” 赛吴用立即接着说道:“赵姑娘!你听大小姐的话,恐怕你要失望了。排帮能够维持百年的基业,就是因为排帮赏罚分明,有过必罚,但是有功必赏!” 华小真说道:“你知道有过必罚就好,让你死而无怨。” 赛吴用笑笑说道:“在排帮没有不知道大小姐是心狠手辣,不过,今天我很放心,我不会死,更不会死在你手上。” 华小真姑娘没有再说话,她缓缓地走上前。 赛吴用却在这个时候,大踏步上前,朝着马车的老帮主,按规矩单膝下跪,双手抱拳过顶,口称:“扬州分舵吴又用,在帮主台前领赏。” 华老帮主根本没有理会他,护卫在老帮主身边的龚三冷笑说道:“吴又用!你是说要来领奖赏吗?” 吴又用说道:“三爷!我说的够清楚了。” 龚三叱骂道:“混帐东西!死在临头,你还在胡说八道。” 赛吴用朗朗说道:“三爷!护法五爷就在此地、总舵执法堂主现在门后,他们可以为我作证。扬州分舵易中行,杀兄欺嫂,蒙蔽总舵,实在就是欺师灭祖,总舵远在君山,无法清理帮规。我吴又用手无缚鸡之力,能使这一叛帮的恶人,绳之以法……” 龚三冷笑道:“好一个绳之以法,你的脸皮不发紧吗?” 赛吴用依然朗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三爷!我总算为总舵清理了门户,尤其是当着五十六处分舵舵主,除去易中行,重振帮规,三爷!你若是不清楚帮规,你可以问问护法五爷。” 龚三大怒,飞身下车,挥掌就要劈下。 华志方老帮主忽然叫道:“龚三!” 龚三立即停止,返身回到马车之旁。 “老爷!您有吩咐!” 华老帮主缓缓地说道:“让他自己说说看,他想让我奖赏他什么?” 龚三不敢多话,转身朝着吴又用喝道:“老爷子的话听到没有?” 赛吴用立即说道:“属下听得明白。不过属下也有罪过,虽然不是我亲手,至少也要负起督导失察的责任,让易中行埋伏的弓弩手,误伤了二小姐,这是一项罪过。” 好厉害的赛吴用,将一个谋杀事件,三言两语,轻松地说成“督导失察”,说成“易中行埋伏的弓弩手”,说成“误伤”,这口舌之辩,充分说明赛吴用是个厉害的角色。 坐在马车上的赵小彬,突然站起来,却被回到他身边的赵小梅姑娘一把拉住,低声叫道:“哥!现在是排帮整顿帮规,我们是局外人。” 赵小彬低下头,望着怀里的华小玲安详如睡的尸体,不觉泪水汩汩而流。 华小真姑娘的面纱,无风自动,突然迈向前一大步。 华老帮主叫道:“小真!让他说个痛快。” 赛吴用叩了个头说道:“谢谢帮主的恩典。属下虽然护法有功,但失察有过,功过两抵,罪不至死,请帮主明断。” 华老帮主摇摇头说道:“吴又用!你的口舌之能,与你的心地之坏,正好毁了你的一生。龚三!叫他以后不要说话,让他走吧。” 龚三还要说什么,但是他看到华小真姑娘对他摇摇头,他知道老爷子决心已定,不要再说什么。连忙说道:“吴又用!老爷子的天高地厚之恩,你还在挨蹭蹬做什么?” 赛吴用虽然光棍,他也没有想到今天这种情形之下,居然能够留下一条命,他一时都意外喜悦地怔住了。 龚三喝道:“难道还要我来动手!” 一柄小刀抛在赛吴用的面前。 赛吴用知道,如果让别人来动手,那就惨了。他一点也不敢拖延。从地上拾起小刀,自已伸出舌头,右手小刀在舌头上一划,舌头掉到地上,满口鲜血喷出。 龚三人真快,就在他倒下去之前,上前一把抓住,手里握着一把药末,右手一捏,赛吴用口一张,人一晕,龚三手中的药末立即塞进嘴里。两手一合,将赛吴用的嘴拢上。 这一把药末真灵,赛吴用人立即苏醒过来。 龚三喝道:“还不快滚!” 赛吴用一路歪斜地踉跄而去。大门里面执法堂龙堂主上前迎接。华小真姑娘上前说道:“爹!马车能进去吗?” 华老帮主摇摇头,龚三立即上前扶住,下得车来,老帮主挽着华小真的手,就在门前跪下,这一下吓得龚三、卜五爷、龙堂主,以及随来的一批排帮人物,都纷纷跪下,心里忐忑不安。 华老帮主跪在地上,将脸贴着地面,良久,满脸泪痕,在华小真姑娘搀扶下站起来。他望着华小真说道:“孩子!把面纱拿掉吧!” 这时候,老帮主的这句话,是让人不解而惊异的。 只有华小真姑娘了解老父的心意,她缓缓地将面纱取去,露出洁白如玉的面庞。 名传江湖的鸳鸯脸铁心罗刹,竟是如此的玉面无瑕。大家不敢,否则会有惊呼。 华老帮主似乎只是对华小真姑娘一个人说话。 “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躲避、妥协、后退,都不是办法。我和小真,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不敢面对面地迎接一切。因此,小真戴上了面纱,我退到君山,只是为了求得一时的苟安。我从小真的奋斗,获得了真理的启示,经过了多少时间的自己内心交战,我才决定了这次扬州之行。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我一定要在这里挺立到底,我不再害怕,我相信再也没有事情可以使我害怕。” 老帮主这一段话,愈说到后面,愈是提高了音量,变得激昂,使在场排帮的人,热泪盈眶。 华小真泪流满面,紧紧地扶住老爷子的臂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华老帮主接着说道:“这次能回到扬州,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位高人我不能说,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身份。另外一位就是小彬,是他的勇气和决心,鼓励了我。只是我难过的是……” 老帮主张着嘴,让眼泪流到下颚,说不出话来。 华小真姑娘说道:“到里面去吧!在这里说这些话,做什么呢?” 华老帮主叹着气说道:“孩子!就是因为重新再进这道门,你知道有多难吗?那就好像是死了一次又新生,这一道大门给我的感慨太多了!孩子!当初出门容易,再进门难啊!” 他转身对赵小彬招招手说道:“小彬!你的伤心,你的难过,我都能体会。老实说,像你这样的人,连我这样老迈年高的人都要算上,我们哪里有资格伤心呢?我们尤其不能丧志,你一定会懂得我的意思。是不是?” 赵小彬一直坚持着要自己抱小玲的尸体,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趋步上前,跪在华老帮主面前说着、哭着:“老爷子!你的话,我都懂!可是,对小玲我是……” 他的人向前一栽,晕过去了。 赵小梅和华小真双双抢上前扶住,华小真红着眼睛低低地说道:“小梅!我们该怎么办呢?” 赵小梅姑娘心里一震,她从这位铁心罗刹的出现,以及她哥哥和小玲叙述的往事中,她对小真姊的印象,是一位才高、貌美、成熟、冷静的一等女子,如果她是男身,必然是一位排帮继承人,可惜她是位姑娘,也就因为这样,愈发说明她的能干出众。 可是此刻小梅姑娘眼里的华小真姑娘,却是柔情绾系有情人的姑娘。一切的刚强、冷静,都不存在了。 如果小梅姑娘观察得不错,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将来呢? 赵小梅没有说话,只是伸过手来,和华小真紧紧握住,低低地叫了一声:“小真姊!” 十三 在官道上,有三匹马,缓缓地走着。 华小真姑娘催动坐骑,赶到和赵小彬骈辔,轻柔地说道:“小彬!你会怪爹没让你亲自葬小玲这件事吗?爹是有他的良苦用心的,小彬!……” 赵小彬平静而木然地回答道:“真姊!我不会怪老爷子,他老人家的用心,我也能体会得到,要不然我也不会随着真姊离开扬州。只是我感到对不起小玲,我没有能够亲手将她埋葬在梅花岭,这是我一生中的憾事。” 华小真姑娘说道:“这就是爹最不放心的地方,那天……”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小玲大殓,你再次的晕过去,而且又吐出了血,如果下葬那天,旧创复发,内腑屡受七情六欲所伤,对人的内修功力与身体的健康,是有密切关系的。你知道吗?如果你真的如此一再戕伤自己,失去斗志、失去健康,后果将会如何呢?” 赵小彬默默地没有说话。 华小真姑娘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小彬!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唠叨的人。”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真姊!我没有这个意思。” 华小真说道:“那就好!请容我再说几句。小彬!你已经没有资格自暴自弃了,关在兵马司的文相爷,等着五月初五见面的伯父,特别是你二十年不曾见面的伯母……” “小真姊!你都知道了?” “我和小梅情逾姊妹,有什么话不能谈呢?这些人不只是盼望着你的健康和你的功力,与日俱进,更重要的期盼着你对文相爷面托的大业,能有拓展。如果你是这样的消沉沮丧下去,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失望吗?” 赵小彬默然。 赵小梅姑娘一直跟在后面,她也催动坐骑,赶到华小真姑娘身侧,伸手轻轻扯了一下华小真的衣裳,悄悄地摇摇头。却在此时朗声说道:“小真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孤山呢?那里离尘嚣很近,适宜休养身心吗?” 华小真说道:“这一点我不能不感动于小彬……” 赵小彬抬起头来“哦”一声,以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真姊!你是说被我感动了吗?” 华小真点点头说道:“可不是吗?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爹要我和小梅陪你到西湖孤山去休养,你居然没有拒绝,,也没有问为什么,这是充分说明你对爹的尊敬与信得过,是发自内心的。” 赵小彬说道:“对于老爷子,我是没有话可说的。” 华小真说道:“所以,我很感动。” 赵小梅又问道:“小真姊!你还没有说明,我们为什么要去孤山,是看中那里的风景是吗?” 华小真说道:“在临行之前,爹特别私下告诉我,让小彬好好的抒散一下心怀,调养久经疲惫,且受重创的身心。孤山位于西湖,虽然是没有远离尘嚣,毕竟是有湖光山色十分优美的长处,我们的小彬弟是要休养,不是要静养,静养最好遁入深山,而休养则不尽然。” 赵小梅笑道:“华伯伯想得真周到。” 华小真叹了一口气说道:“爹一生很少有像跟小彬这样投缘的人。在君山的时期,只有小彬前往君山那短短的时光,是他老人家最快乐的时光。小彬和小玲走后,老人家一下子衰老了好几年!” 赵小彬抬起手来,拭泪水。是想起君山那一段日子,华老爷子爱顾之深?还是想起小玲姑娘的笑语倩影? 华小真忍不住也擦着眼泪,说道:“咳!我怎么老爱提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呢?” 赵小梅意味深长地说道:“小真姊!往事是最堪回味的!” 因为小梅虽然对于君山那一段经过,并不完全了解。但是,她和小玲相处的时间不短,两人感情又好,当然谈了不少心里的话。再加上又见到小真姑娘,女人的情意是最不能掩饰的,这位年龄和小彬相仿佛的小真姊,对小彬的深情,是克制在心里,因为,她不能让小玲伤心。 如今呢?少掉了这层顾虑,华小真的真情,就如同溃决了口的水闸,源源流出,拦阻不住。 只是华小真是一位久历江湖的姑娘,她在热情奔放的同时,还能保持冷静。她相信赵小彬对她有一份很真的感情。这份感情是敬多于爱,还是爱多于敬,她不敢肯定,因此,她在观望,同时,她也要使赵小彬在失去小玲的悲哀中,振作起来,在这种情形之下,华小真告诉自己,宁可做一个爱情上的失意者,她不能让小彬消沉下去。 暂时把感情,藏深一点吧! 她对赵小梅的话,只是苦笑笑,没有表示意见。 她继续说着孤山的事。她说:“爹在临走以前,交给我一枚古钱,他告诉我,孤山有一处排帮的产业,那是两栋小木屋,我们去了,就住在那小木屋里,这两栋木屋,是在梅林当中,很僻静。” 赵小梅姑娘说道:“小真姊!你还没有说,那枚古钱是做什么的。” 华小真说道:“在这两栋木屋的后面,隔着另一个梅林,这座梅林很大,总得有好几百株,这里也有一栋木屋,这木屋里面住着一个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赵小梅问道:“连华伯伯也不知道他是谁吗?” 华小真摇摇头说道:“也不知道。但是爹知道他是一位医道高手。任何疑难杂症,只要他给你诊断,认为可救时,无不药到病除。最重要的,这位高人对于人体练功,有一套高深的理论。” 这时候,赵小彬突然回头说道:“他对练功有什么高深的理论?” 华小真对于赵小彬突然问话,有一份诧异,但是她很高兴,她说:“这位高人不会丝毫武功,他是从医道的途径,探讨人体的功能,因为人的身体功能,是有极限的。” 赵小梅问道:“小真姊!什么叫极限?” 华小真说道:“大概是最大的限度吧!譬如说人的两条腿跑路,最快只能跑多快?人的头向两侧旋转,只能转到什么程度?人的手臂只有这么长,因此一拳打出去只能打到多远?……诸如此类的。” 赵小梅问道:“这又说明什么呢?” 华小真说道:“这位高人因为对人体的情形,探究得非常的深,所以,他从人体的功能,到医道的功能,合并起来研讨,几十年下来,他能用一种药,帮助练武的人,打通气血,使人体的功能,发挥至大的极限,进而超过极限。” 赵小彬啊了一声说道:“老爷子是想让我们去找那位高人,助长我们的功力?” 华小真说道:“是你,不是我们。因为这位高人有一个怪癖,他从不为女人看病的,当然对于武林中的女人,他更是拒之于门外了。” 赵小梅鼓着嘴说道:“岂有此理!天下岂有这种怪人!” 华小真说道:“他还有一个怪癖,每年他有一半以上时间,浪迹江湖,成为游方的郎中。到处找病看,都是他来找病人,病人来请他,是置之不理的。” 赵小梅说道:“那想必都是为贫苦的人家治病了。” 华小真说道:“不见得!有钱的人家,他照样去找上门为病人治病!治好了病,他要的诊金,十分惊人。” “他要钱吗?” “要!他为有钱的人看病,就是为了钱,他拿到钱之后,很快地都分给那些真正的贫穷的人。他说,穷人最可怜,他的药只能治病,不能治穷,治穷只有靠银钱。” “说的也有道理。” “他剩下的时间,是逛遍深山巨洋,采集药草。所以,我们去看他,不一定能看得到他。” “小真姊!你还没有说到华伯伯给你那枚古钱的用意呐!这枚古钱是信物吗?” “小梅!你真聪明,的确这枚古钱是信物。这位医道高人只有他自己找人医,而绝不医治去找他的人,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还债。” “什么叫还债?是人情债吗?” “对!人情债!凡是他认为欠你一笔够份量的人情债时,他会付给你一枚债钱。” “就是这枚古钱,是吗?” “持有这枚古钱的人,可以向他提出一项要求,他不能拒绝,因为那是他还债。” “真是稀奇古怪!” 赵小彬这时接过来说道:“如果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那位高人离开了他的住所,岂不是白白地跑了一趟吗?” 华小真姑娘闻言垂头说声:“但愿不是这样,不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神情顿时显得十分黯然。 赵小梅姑娘眼神伶俐,她立即看到华小真的不悦,她挨上去,低声说道:“小真姊!……” 华小真昂起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小梅!此去杭州临安,也得好几百里,我们早一天赶到,早一天休息。我们还是趱一程吧!” 这三匹马当然都是选出来的好脚力,华小真姑娘沿途又熟,第二天的傍晚,寄放好了马匹,就越过西湖,登上孤山,到达了那两栋小木屋。 是三月中的天气,梅林但见一片新绿,已经看不到梅花,倒是梅子如豆,累累枝头,给人已经产生了一种期待收获的喜悦。 这两栋小木屋虽然说没有人居住,但是,想必有人定期清扫,故而明窗净几,没有一点灰尘。 华小真姑娘这两天在路上,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任凭小梅姑娘是如何的逗着笑语,她只偶尔笑笑。 可是此刻到了此地,她恢复了快乐欢颜。 她分配了赵小彬的住房,她则和小梅两个人住一间,另一栋则是厨灶。 华小真安顿定了以后,亲自下厨,着手烹调刚刚从西湖带来的菜肴。赵小梅腻在一旁,直嚷着要学习小真姊的好手艺。 这一顿饭吃得三个人都很开心。收拾干净之后,沏着茶,搬到屋子外面,有现成的石桌石凳,沐着凉如水的夜色,期待着下旬迟迟升起的明月,使人顿时忘掉身外的尘嚣。 赵小彬伸了伸腰说道:“怪不得老爷子要我们来这里住一段时期,对于一个心身交疲的人来说,这里是最好的休憩处。” 华小真姑娘抿嘴笑笑没有说话。 赵小梅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站起来说道:“这座梅林真是幽静极了,看起来真不小,我去走走!” 她不等到别人的说话,就悄然一个人走了。 华小真姑娘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碗在手里轻轻地旋转着。此时,迟升的月,已经从树梢露出一抹清光,正好从小真姑娘的侧面照过去。勾划出她那极美的轮廓,但是,她转过脸来,却让月光照到脸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赵小彬一惊,立即叫道:“真姊!你怎么啦?” 华小真拿着手绢,拭去泪水,摇摇头。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说道:“我只是觉得人世间的事,变化、变化得太大!” 赵小彬也叹了一口气。 华小真姑娘说道:“记得没有多久以前,你在小玲引导下,到了洞庭君山,曾经受过剑刃的威胁,受过毒酒的威胁,与都拉互拼一招之后,几乎内腑出血而亡,但是,你丝毫没有气馁丧志。小彬!你当时的气概与神情,真正的折服了我。你知道吗?我活到今天,能让我衷心折服的人,几乎没有。” 赵小彬低头说道:“真姊看得起我,我知道,我感激!” 华小真姑娘立即说道:“可是,你如今变了,你变得太多!” “真姊!” “你变得没有斗志,没有了进取心,你变得沮丧,变得颓唐,甚至于你忘了文相爷在兵马司的土牢里,所对你的殷切期望,你忘了赵伯伯派你来到排帮的用心……” 赵小彬软弱而又挣扎地叫道:“真姊!我没有!我……” 华小真摇摇头说道:“小彬!你有许多事令人失望,包括已经过世的小玲!” 赵小彬突然吼道:“我没有,我没有做出让小玲失望的事。” 华小真姑娘冷静有如一块冰冷的铁,说道:“有!你现在这种情形,就是使她失望的表现!我了解、我也明白!小玲遇害,对你是一项打击,小玲是你初恋的情人,是你未来的妻子,她的遇害,你是会难过。赵小彬!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为小玲伤心?小玲是我的妹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我的伤心不比你少,还有爹,这样一大把年纪,老年丧女,是无情的打击,难道他老人家不伤心?生离死别,本来都是伤心的事,何况是至亲的人。但是,徒然伤心有什么用?死的已经死了,没有死的人,要做完她没做完的事。你没有听到爹说的:小玲是为大业丧生的第一人,往后可能有更多人要为这件事献出生命。如果没死的人,都像你这样沮丧、颓唐,我们的前途在哪里?你……太使我失望了!” 赵小彬站起来,叫道:“真姊!……” 他刚一张嘴,就喷出一口鲜血,人向前面一栽。 华小真姑娘赶紧上前伸手扶住,更不稍待,将赵小彬抱起来,走回到木屋中去。 这时候赵小梅正好回到木屋,不觉一惊说道:“小真姊!……” 华小真含着眼泪说道:“我这样做不知道是不是对,我不能看他这样生活在哀伤的阴影里,我……” 赵小梅抚着华小真说道:“小真姊!对于哥哥的心情,是应该施以猛药,他才能够起死回生。你放心!他不是个糊涂人,他会明白你的用心的。” 华小真姑娘用湿手绢,擦拭着赵小彬嘴上的血迹,黯然地说道:“小梅!说实在的,我不在意他恨我,只要对他有好处,一切的冤屈,我都能承受。” 赵小梅也黯然了,她明白,只有爱的力量,才能使人作出这样无条件的牺牲。可是,华小真这样坦诚奉献出来的爱情,将来能否有结果呢?赵小梅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华小真回过身来,牵着小梅的手,说道:“小梅!是为我难过吗?不要为我难过,从小,我就是一个悲哀的人物,我习惯了承受一切,我也养成了承受一切的个性。” “小真姊!那是不公平的。” 华小真拍拍赵小梅的肩,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小梅!我已经为他服了药,暂时让他睡一下。你去休息吧!如果有问题,我会叫你。” 小梅点点头,她深深地望了小真一眼,便走到隔壁的房里去了。 孤山的夜是十分静的,下弦的月,冷清清地照着窗外,将这个世界,更点缀得无边的静寂。 华小真姑娘坐在窗前,望着床上的赵小彬。 对于这位比她实际年龄还小的大男孩,她是深爱着的,但是,诚如她对小梅所说,从小她就已经习惯承受悲哀的事物。 虽然有一度时期,她将这种内心承受,累积转化为激烈的发泄,她曾经让剑光流血的印象,冲淡自己的悲哀心境。但是,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本性。 赵小彬的出现,曾经激起她对人生美好远景的追求,但是,在君山,她曾经发现暗中有一双深情的眸子,在注视着赵小彬,那便是华小玲。 对于华小玲,她有一份特殊的爱,而表现于外的,却是严峻。她觉得,只有严与教,才能让小玲学习到更多的人生体验。 甚至于她觉得自己对小玲有一份道义上的责任,因为她在内心有一个秘密,只有老父和她知道的秘密,小玲不是她同胞妹妹,而是一个偶然机会抱养的。 当她发觉小玲对赵小彬深情的眼光时,那怕只是短暂的一瞥,她都能了解得至真至切。女人对于这种事,是十分敏感的。 她有这个自信,如果她要争取赵小彬,她一定是个胜利者,小玲会让得远远的,甚至于根本没有机会。但是她决定要让的是她自己。 现在小玲死了,她伤心要超过赵小彬,因为,除了姊妹情深,还有十余年的授艺之情,小玲的死,对她来说,是一种失败。她不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再去争取赵小彬的感情,因为,在君山时,她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她不会改变,华小真就是华小真。 唯一使她遗憾的是老父对她不了解。让她陪着赵小彬来孤山,老父的用心是良苦的,但是,在她来说,这是他们父女之间,唯一的一次意见不能取得默契。 她没有和老父解释,那是因为她要利用这个机会,让赵小彬振作起来,即令让她做某种牺牲,她都可以承受。至少赵小彬是她平生所遇到最使她心仪的男人。 月已偏西,已经接近黎明。 赵小彬忽然一声呻吟,华小真立即惊觉,她捧起焖在茶焖子的一碗参汤,端到床前。 华小真伸手按住他:“不要说话!先将这碗参汤喝下。” 赵小彬驯服地点点头,将一碗参汤喝得一点不剩。 华小真将他服侍得躺好,刚一放下汤碗,一只手就被赵小彬抓住。 “真姊!” 华小真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道:“你现在要多休息。” 赵小彬抓住她的手不放,说道:“真姊!我这几句话一定要说出来,要不然我会闷出病来的。” 华小真微笑地坐在床前椅子上,说道:“好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赵小彬说道:“真姊!你今天的教训,真是醍醐灌顶,让我豁然开朗。真姊!我感激你,你不但是我的益友,而且是我的良师!真姊!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华小真微笑说道:“小彬!我是觉得说重了些,只要你不介意,那样我就高兴了。” 赵小彬连忙说道:“我从来没有介意真姊你说的话。真姊!如果我只是生活在消沉里,我将要使多少人对我失望啊!” “不要太苛责自己,你和小玲的感情我了解,你的悲痛我也了解,任何人遭遇到你当时的情况,都会这样,因为我们是人,不是圣人,人是有人的感情。旁观者不同,不能以旁观者的心情,来责怪你,那对你是不公平的。” 赵小彬不觉流下眼泪,说道:“真姊!你不但能了解我,而且还为我找到自恕的理由,真姊!我真是……” 华小真将另一只手去拭擦他的泪水,却被赵小彬另一只手抓住,赵小彬不觉将自己的脸贴在华小真的手掌之中,泪水不断地流出来。他一面低低呼着:“真姊!真姊!” 华小真的心震动了,她也禁不住将脸伏在两双交叉的手上,默默地承受着这份感情的温馨。 忽然,远处一声鸡啼,华小真连忙坐正了身子,抽出自己的双手,再轻轻拭去小彬脸上的泪痕,低低说道:“小彬!还可以好好的睡一会儿。” 她站起身来,走了,她没有回头,怕回头会让自己留下。 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里,悄悄地坐在床上,一时没有睡下的意思。坐在那里思潮如涌。 终于,睡在对面的小梅爬起来拥被而坐,悄悄地问道:“小真姊!你还没有睡吗?” 华小真嗯了一声,说道:“小梅!吵醒了你。” 小梅姑娘双手抱膝,沉吟地说道:“小真姊!有很多事可以退让,也有很多事是不能退让的。” 华小真喟叹地说道:“小梅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了解我。” 小梅姑娘说道:“小真姊!我对你也许了解得还不够,但是我可了解一件事实。你是喜欢我哥哥的,哥哥也是喜欢你的。不管哥对你的喜欢之中,含着有多少敬意,他是喜欢你的。当时在君山,你让了!……” “小梅!不能这么说,你不了解,这么说对小玲是不公平的。” “小真姊!我没有任何偏袒,我只是说事实。如今小玲遭受到不幸,每个人都为这件事伤心,我们不应为了伤心,就永远这样下去,我们相信小玲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我们这样无限地伤心下去,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还有未来对不对?” “小梅!我懂得你的用意。……” “那就对了,那还要迟疑做什么呢?你应该勇敢地爱下去,老实说,你只是重新燃起你的感情而已,没有什么可迟疑的。” “小梅!我记住你的话,我也感激你对我的关怀。有许多事,是你所不知道的。” “小真姊!” “好了!小梅!我并没有说我要离开,或者我拒绝一切,只是眼前不谈这件事可好?睡吧!今天上午要去见那位医道怪人呢!” 已经是东方动了的时刻,华小真和赵小梅胡乱地在床上靠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日高三丈,等她们慌忙起来,漱洗已毕,来到外面,赵小彬已经精神焕发地站在另一间木屋门口,含笑地说:“早饭已经煮好了,清粥小菜,保证可口。” 两位姑娘几乎是同时怔住了。 赵小彬笑着说道:“你们不要用那样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我和仲彬随着爹,住在千丝银瀑,自从我晓事开始,煮饭炒菜,洗衣缝补,那一样不是磨练出来的。如果你们不信,这几天让我做几样菜给你们尝尝,你们就会知道,大师傅手艺如何了。” 赵小梅抢上前笑道:“哥!可真难为了你们了!你会为这件事恨娘吗?” 赵小彬说道:“傻妹妹!做子女的怎么会恨父母呢?我们只有思念、无限的思念!” 华小真说道:“小彬!看到你气色这么好,真叫人高兴。小梅!我们快去品尝小彬的杰作吧!不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不过,以后可不能让他做饭了,厨房里的事,交给我跟小梅负起全责来。” 小梅姑娘啧啧说道:“哎哟!你看小真姊多疼哥哥,就是对我偏心,为什么他们男人不能下厨房呐!” 华小真含笑没有说话。 赵小彬笑嘻嘻地让她们走进饭堂。 这一顿早饭,吃得大家都很快东。直到晌午时分,华小真才说出到后山的计划。 她说:“孤山后面这位医道怪人,虽然是孤独一个人,但是,他住的附近,经常有江湖上的人物。原因很简单,要请这位医道高手治病。” 赵小梅说道:“小真姊!你不是说,他只给别人看病,别人找他可不成吗?” 华小真说道:“他的怪癖是人人皆知的,总是抱着一线希望来的,因为,只要他答应,就等于是起死回生。” 赵小彬忽然说道:“真姊!我想到一个疑问。” 华小真说道:“是关于那位医道高手的吗?” 赵小彬说道:“江湖上最需要的就是医道的高手,因为江湖上的人,要在刀剑中讨生活,伤筋断骨,自是难免。像这位高手应该是医道中的奇才,也必然是江湖上各门各派都想据为已有的对象,这位高人又不会武功,他如何抵挡得了各种各样江湖客的索求?恐怕他永远没有办法保持他宁静的生活,他还能活得这么自在吗?” 华小真说道:“起先我也不明白。后来听爹说,这位高人是生活在平衡的道理之下。” “我还是不懂。” “因为每一个自命为武功很高、势力很大的武林人士,都想将这位医道高手据为已有,但是,谁也没有把握要与天下武林为敌,大家仔细地想一想,最好的情况,就是让这位高人自由自在,也就是现在这样,大家都能蒙受好处。” “啊!是这样的。” “另外,这位高人也有自处之道。你把他弄火了,你可以拿刀杀他,他也不买你的账。如果真杀了他,那将是惹起公愤。” “但愿他今天留在孤山。” “但愿在他木屋四周,今天没有凶神恶煞,否则难保没有一场意外的麻烦。” 三个人收拾停当之后,华小真将这枚古钱交给赵小彬,再三叮咛,见到那位高人,要见机应对,当谦恭的时候自然谦恭,当据理力争的时候也要当仁不让。 穿出梅林,是一处凹地,但是,显然是经过人修葺过的,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没有通道,只有在绿草与繁花之间,零星安放着几块石头。 隔着这处凹地向前看去,又是一处浓密的树林,树林深处,可以看到袅袅轻烟。 华小真欣喜地说道:“看来我们运气不坏,在这座树林里,除了这位怪人就不会再有别人,走吧!” 赵小梅忽然说道:“小真姊!你有没有发现这块草地和花圃,不是普通的地方。那几块石头,是有相当含意的。” 华小真一怔,她用心地仔细观察,叹道:“小梅!真亏了你。这处草地花圃,分明是进入树林的一处障碍。这几块石头是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摆设的,如果冒然进入,恐怕就会受到攻击。” 赵小梅笑着说道:“这样的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只能蒙人于一时,当然蒙不住小真姊?我们此行不是来攻击的,而是来求医的,因此,我们在通过,而不是在破坏。” 她指点着方位,相顾华小真说道:“我们站的方位是西,属庚辛金,我们先站左边第一块石头,朝北前进,金生水,是活路,只要越过三块石头,就可以超越这块地段。” 华小真点头称是。 赵小彬却一旁沉吟不语。 赵小梅问道:“哥!你有什么意见?” 赵小彬说道:“你说的都对,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这位高人设置这样一处花圃,用意是什么?是为了阻挡人来扰乱他的生活吗?像这样一个简单的五行相克,只要是稍微有一点五行知识的人,就可以一目了然,我不相信一位高人会做这样没有价值的事。” 赵小梅连忙问道:“哥!以你看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赵小彬抬头望着华小真,认真地说道:“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小真姊比我懂得多。” 华小真当时脸上一红,说道:“方才多亏小梅提醒我,这回你又说我比你懂得多,真叫人不好意思。照眼前情势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大抵一种机关阵势,在没有发动之前,是不容易看出变化的。” 赵小梅说道:“既然如此,难道我们就被这样一个五行相克的阵势,拦住了不能前进吗?让我去试试,如果有了问题,再由你们想办法救我。” 华小真一把拉住赵小梅,刚说道:“小梅!我们不必冒这样的险……” 这时候听到有人说话,逐渐接近而来。 华小真眼睛一转,立即说道:“我们也不要争执了,待一会儿有人替我们打前站。” 她一招手,和赵小彬、小梅兄妹,一齐掩身到树林里,屏住鼻息,悄悄躲在树上,看着外面。 这一行人有五六个,用一张躺椅抬着一个人,华小真一见,不禁脱口说道:“怎么会是他!” 赵小梅惊道:“小真姊!你认识?” 华小真说道:“小彬认识他,我只在岳州偶尔一个机会,跟小玲在一起的时候,见过他,故而认识。” 赵小彬此刻脸色非常沉重,说道:“不错!就是他,对我、对小玲都有过重大的恩情,他怎么会这等模样来到这里?” 赵小梅急着问道:“哥!这个人到底是谁?” 赵小彬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他叫蓝如鼎,在江湖上有一个外号,人称剑圣。” 赵小梅大惊说道:“哥!如果真的是蓝如鼎,他是爹的好友。” 赵小彬说道:“小梅!你也知道?是爹讲的吗?” 赵小梅连忙说道:“爹说的还不止这些,可是目前没有时间长话长说,我看我们要帮助他疗伤治创要紧。” 华小真低沉着声音说道:“小梅!这位蓝爷的武功,高不可测,能够伤他的人,想必这份功力,更是高不可测。这个担子恐怕我们挑不起来。” 赵小梅说道:“刚才说过,他对哥哥和小玲有恩……” 华小真点头接口说道:“不错,他对小彬有救命之恩,但是,我们恐怕帮不上忙,因为,蓝爷的负责人……” 赵小梅瞠然,但又立即说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赵小彬说道:“小梅!小真姊说的都是实情。我就是在岳州认识他的。第一次夜里,也是我和小玲初次见面那天晚上,他制止我到君山去,双方几乎动武。” 赵小梅追问道:“交过手吗?” 赵小彬说道:“没有。当时我掣出鱼肠剑,他一看到,就问我是剑神的什么人?当我说出是我爹,他就飘然而去。第二次我和一个凶狠的对手,硬对了一掌一剑,两败俱伤,小玲到岳州取药,碰到了蓝爷,他秘密地赠药,救了我的性命。” 赵小梅正色说道:“哥!这么说蓝爷不止是对你救命,而且他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在岳州,也许他别有用心。” 华小真叹气说道:“小梅!干脆我说了吧!我跟老爷子还有龚三,一行多人,能够离开君山,回到扬州,正是蓝爷帮的忙,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就离开不了君山。所以,小梅说蓝爷驻在岳州,替元人做事,他的确是别有用心的。” 赵小梅说道:“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虑的呢?” 华小真叹气说道:“蓝爷千里迢迢到孤山求医,说明他受的伤不轻,要是普通的伤,他自己就可以料理。可是,这位怪人生平有一件事是他所痛恨的……” 赵小彬突然于此时叫道:“糟糕!蓝爷被陷住了。” 他们三个人一齐望过去,那一行五六个人,包括抬躺椅的两个人,站在花圃当中,茫然不知所以。 说来也真是奇怪,晴天无云,却隐隐有风雷之声。 华小真叹口气说道:“这个埋伏已经发动了,他们本来是从西方进去,转向北方,符合金生水的活路,可是,如今五行已经转变为八卦,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阴阳二气的当中,除非能转到离卦,中虚容物,才能安全。” 赵小梅急着叫道:“小真姊!那我们就得去救他们啊!” 华小真说道:“我们现在站在圈外,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等我们进入之后,身陷风雷,照样的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哪里还可以救人!” 赵小彬想了想说道:“只有试试一个方法。我们三个人站在花圃边缘,竭尽自己的内力,齐声作狮子吼,看看能不能震醒迷阵里的人。” 华小真说道:“如果真是佛门狮子吼,振聋发聩,那倒是可以的。但是小彬!你不要介意,合我们三个人的内力,要想达佛门狮子吼的功力,相去甚远。” 赵小梅说道;“小真姊!我们不能看着蓝爷陷在阵里,他千里迢迢来到孤山,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华小真说道:“阵势已经发动,那位高人应该已经知道,他会出来撤去禁制,放这些人离开的。因为他的目的是阻止人们的进入,而不是置任何来人于死地。他是医家,他的天性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正当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忽然看到睡在躺椅上的蓝如鼎勉强地支撑起身子,指手比划,讲了几句话,那抬躺椅的人果然照着他指点的方向,来回走动几次,居然直走出了花圃困境,到达那一带密林的边缘。 赵小梅大喜说道:“这位剑圣蓝爷果然了得,人在重伤之中,居然能保持清明在躬,脱出困境。” 华小真连忙说道:“他们给我们开了很好的路,趁他这个禁制还没有改变以前,我们如法炮制,先站到那块石头上,不管他如何雷声响,我们只要记着前进的步数,就不致于迷途了。” 他们三人刚一走出树林,只见花圃对面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道装中年羽士,另一个是暴睛虬髯,势如奔马的黑汉子。 中年道人手里执着宝剑,暴睛虬髯的黑汉子双手持着熟铜棍。两个人取的是犄角之势,很明显地拦住躺椅前进的去路。 赵小梅急着问道:“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如此恶狠狠地拦住他们的去路呢?” 华小真说道:“这两个人我不认识,很显然他们是不让蓝爷去求医。” 赵小梅急着问道:“他们凭什么?” 华小真说道:“他们也是前来孤山的求医者,为争取自己有较多机会被医治,他们便阻止有更多的人前来孤山。” 赵小梅忍不住骂道:“这是岂有此理的自私!小真姊!记得方才的方位步数,我们过去助蓝爷一臂之力。” 三人出得树林,便腾身飞跃,落到原先预定的位置,按照所预定的方位步数,很快地出了花圃,并肩站在蓝如鼎的躺椅后面。 那个手执熟铜棍的黑大汉,正在厉声叱骂道:“告诉你,就凭你替元人做鹰爪这件事,也不会获这位医道前辈的医治。” 赵小梅这时候抢上前一步,以身体拦住躺椅,说道:“给不给医治,是孤山梅林老前辈的事,与你何干?你们这样横加阻挠,是何道理?” 那黑汉子瞪着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 赵小梅冷冷地反问道:“这句话是我所要问的,你是什么人?” 那黑汉子呵呵笑道:“连我手里这根熟铜棍你都不认识,你还想来插手管闲事吗?” 赵小梅冷冷说道:“不管你的名气多么响亮,当你的行为不合道理的时候,你就是无名之辈。” 那黑汉子大怒说道:“小辈!敢如此无礼!待我教训教训你。” 一摆手里的熟铜棍,向前疾行了两三步,熟铜棍向前一伸,那么沉重的熟铜棍,在他使来宛如没有一点斤两,棍头耍出棍花,飞快地疾点赵小梅双肩。 赵小梅站着没有闪让,唰地一声,宝剑出鞘,上掠兜回,演出一招“流云出岫”,只听得当地一声响,她的宝剑粘住对方的熟铜棍,顺势一挽,借力推舟,那样疾点而来的熟铜棍,竟然被她如此地一挽,掀开半边,中间露出极大的空隙。 那黑汉子轻敌在先,他没有料到赵姑娘在借力使劲的“巧”字诀,把握如此的恰到好处,一时大惊,赶紧收招撤步,可是已经迟了。 赵小梅长剑一指,前挑而出,正是利用这个大空隙,刺向对方的胸前。 那黑汉子的熟铜棍是无论如何收不回来的了。 他只有顺着来剑,人向后一倒,这才勉强将熟铜棍带回,全力横扫。 赵小梅并没有闪让,不退而进,贴着铜棍挥出的劲道:宝剑直取对方的心房。 那黑汉子又是一惊,他手中的熟铜棍中途撤招,人在地上一个翻身,熟铜棍在肘内一点,身形在翻滚的同时,猛然弹起,飘落到五公尺开外。 赵小梅收剑不追,回头对那几个抬躺椅的人说道:“走吧!谁要拦住我们,先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这时候躺在躺椅上的蓝如鼎,勉强支撑起身子,嘶哑着嗓音问道:“多谢这位姑娘!萍水相逢,仗义相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是……” 赵小梅刚一说道:“蓝大爷!你不必客气,我姓赵!” 蓝如鼎闻言大惊,说道:“赵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姓蓝呐?” 赵小彬这时候上前接话说道:“蓝老前辈!晚辈赵小彬给蓝大爷请安,她是我妹妹叫赵小梅。” 蓝如鼎睁着眼睛正要说话,一阵气喘,一阵痛苦,使蓝如鼎倒在躺椅上,讲不出话来。 赵小彬正要上前察看他的伤势,林子里出来一个人,望着大家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不要在这里吵吵闹闹?” 华小真赶紧上前,靠近赵小彬低声说道:“就是他!” 赵小彬立即上前深深一躬说道:“回老前辈的话,晚辈等是前来求医的!” 这个人“哦”了一声,冷漠地没有再理会赵小彬。 这个人一身装束,是个儒生打扮。头戴桶子巾,身穿古铜色道袍,云鞋白袜,三绺疏发,衬着淡眉细目,拄着一根拐杖。 他转向另一边的两个人问道:“你们呢?” 那黑汉子拱手陪笑说道:“在下名牛洪昌,江湖上人称铜棍无敌。那位是武当门下千真道长……” 老者冷冷地拦住他的话说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与我无关,我要问你们的是: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牛洪昌抱拳恭敬地说道:“在下和千真道长是携舍弟前来求医的。” 老者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弟弟看病。” 牛洪昌恳切地说道:“舍弟为人正派,投身武当习艺,不幸于采药时,为毒蛇所咬,目前只凭武当的灵药,维持着心脏的一口气,所以只有前来恳求老前辈妙手回春,救舍弟一命。” 老者问道:“你们来了几天了?” 牛洪昌说道:“我们已经来了三天了,我们不敢冒昧去闯入老前辈的禁地。” 老者说道:“你以为你们在这里等了三天,我就会替你弟弟治病?” 牛洪昌黑脸涨得紫红,连忙说道:“老母在堂最疼舍弟,如果舍弟中毒不起,家中老母必然会过度悲恸而亡。老前辈念在两代人命的份上,大展神技,救舍弟性命于垂危!” 老者却在这时候掉转头来,问赵小梅道:“我这个地方从来不准女人来的,你们怎么来了?” 赵小梅对于这老者这种不通人情,有悖常理的情形,激起胸中的怒火。这时候忍不住接口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已经来了!” 华小真听得出赵小梅的怒意,恐怕把人得罪了而坏了事情。连忙说道:“老前辈!我们是送人前来求你看病的!” 老者问道:“你们是谁,要给谁看病?” 赵小彬连忙抢着说道:“我们是专程护送一位武林前辈前来求治,他就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剑圣蓝如鼎蓝老前辈。” 华小真和赵小梅一时大急,几乎是同时抢着说道:“小彬!”“哥!” 赵小彬没有理会她们,从身上取出那枚古钱,高举在手里,说道:“老前辈!这是一枚你的债钱,我现在请求你立即兑现你的承诺。” 蓝如鼎在躺椅上支撑起上半身,向赵小彬说道:“赵老弟!没想到我们又再见了,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见面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赵小彬赶紧过来扶着躺椅、扶着蓝如鼎躺下,说道:“蓝老前辈但请放心,有这枚债钱,他一定为你治疗的。” 蓝如鼎微微笑道:“本来我是坚决不来的,拗不过他们的苦苦哀求,拂不过他们的一番诚心与好意,结果,送上门来自取其辱,在临死之前,还是受辱,这是何苦!” 他伸手向赵小彬要过那枚债钱。 他向牛洪昌招招手说道:“你的手足之情,你的孝亲之诚,都令人感动,虽然你说话难听一些,还不失为是正直之人。喏!接好!” 他用手指一弹,将那枚债钱弹向牛洪昌。 牛洪昌傻怔住了,慌忙双手接住,张着大嘴,说不上话来。 蓝如鼎说道:“快拿这枚债钱去为令弟求医。” 牛洪昌惭愧无地嗫嚅地说道:“可是……你……自己……” 蓝如鼎摇摇头说道:“这枚债钱是这位赵老弟送我的,我是个日薄西山的老人,生与死,对于我来说,已无特别的意义,可是对令弟来说,就不同了。” 牛洪昌不禁流下眼泪说道:“蓝老前辈!你这样的舍己为人显得我们是多么的自私自利,我们真是惭愧死了。” 蓝如鼎说道:“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解一个人,是多困难的事!何况你们所指责的又是事实呢!” 他说着话,用手拍拍躺椅,吩咐那几个人:“我们回去!” 赵小彬和赵小梅双手拦住,说道:“不!蓝老前辈!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就这样回去,无论就天理、人情,都说不过去。” 这时候,突然赵小梅越过众人,站在前面,大声说道:“老怪物!你看到这人间至真至尊的情感了吗?” 那老者皱着眉问道:“你叫我老怪物?你好大的胆子!” 赵小梅冷冷地笑道:“叫你老怪物是抬举你,不然我会骂你更难听的。” 老者问道:“你凭什么骂我?” 华小真急忙上前,拉住小梅姑娘说道:“老前辈!请不要生气,我这个妹妹因为一时心急,而口不择言,冒犯了老前辈。” 老者一挥手说道:“不要你插嘴,让她说。” 他指着赵小梅说道:“你说,你凭什么骂我?” 赵小梅鄙夷地冷笑说道:“你知道人之所以为人,那是因为人有侧隐之心,有不忍之心。你是什么?你看看你那种冷漠、那种残酷,把人至尊至贵的生命,看作一分钱不值。你这种人还配做医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连做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干脆一些来说,你根本就不是人!” 华小真站在一旁,本来想劝阻小梅,后来一见也劝阻不了,同时觉得骂的也确实有道理,就索性站在一旁听小梅骂下去。 老者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激动,静静地在挨着骂。 他见赵小梅停顿下来,这才缓缓地问道:“为什么不骂下去了?” 赵小梅说道:“当然要骂。你以为你有一点医术,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在这个世间,毕竟还有真理。你以为你敲诈一些富人的钱,再周济给穷人,这就是积德?告诉你,你缺的德远超过你那点即兴式的积德。我懒得再骂下去,浪费了我的唇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老怪物一件事,幸好是今天才碰见你这种不通情理、毫无心肝的人,要是在半年之前,我早就让你尝到了宝剑穿心的滋味了!” 小梅姑娘骂得痛快淋漓,出了一口怨气之后,忽然又想起自己这样一骂,一点转圆场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回到蓝如鼎的躺椅之旁,带着歉疚之意说道:“蓝老前辈!真是对不住!晚辈只是为图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人,也耽误了你的病情。” 蓝如鼎微笑说道:“姑娘!看你容貌,与小彬一般无二,想必就是剑神的掌珠,正气凛然,令人心折。不能治病又如何?就算是治好了我的伤,我这样的年纪,又能活得了多久?一个人对生命如果看不到真切处,那就活得太累了!” 他招呼众人:“我们走!” 赵小彬和华小真自然也无法阻拦,内心自有一番失意,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牛洪昌手里拿着那枚古钱,呆呆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赵小梅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心里在翻腾各种不同的思想和意念,突然,她拔出自己的宝剑,呛啷一声,赵小彬和华小真一眼瞥见,立即飞身过来,一把拉住小梅姑娘的手,刚一说道:“小梅!你这是做什么?简直就是……” 那老者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小姑娘!我以为你是拔宝剑要来杀我,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一个该杀的人。没想到你居然要自杀,我真搞不明白,你这是为了什么?” 赵小彬和华小真,特别是赵小梅顿时都傻住了。 大家都怔怔地望着那老者。 老者似乎没有在意他们那种不解的眼光,只是自顾朗声说道:“你们还在那里呆着做什么呢?快将病人抬进来呀!你们不是来求我治病的吗?你们这样多拖上一个时辰,就让病人多受一个时辰的罪。还不快抬过来!” 牛洪昌首先跳起来,抱拳举手过顶,口称:“谢谢大恩!谢谢大恩!” 他跑到另一边树林里,他和千真道长将藏在树林里的牛老弟,抬出来。实际上,牛老弟人只剩下一口气,跟死人已经没有差别。 蓝如鼎的躺椅也在此时转了回来,赵小彬赶紧迎了上去。 只有华小真双手抱住赵小梅,低声叫道:“小梅!小梅!你看到了吗?一切都有了改变。” 赵小梅摇摇头,她抓住华小真的手,说道:“小真姊!我觉得自己糟透了!我从来没有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的糟糕!” 华小真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小梅姑娘此刻的心情,她只有将小梅姑娘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她希望透过这紧握的手,传达自己那份发自内心的关怀。 赵小梅面向着老者,带着一份童骏的语气问道:“你没有生气吗?是真的没有生气?” 老者微笑说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应该如何来感激你!” “你是在说玩笑话?” “你看我是在说玩笑话吗?” “那样,你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我挟医自傲了一辈子,只有人求我,从无我求人,我的话,别人不敢不听,因此,觉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就这样积非成是,还自己得意洋洋。就是你,小姑娘!你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骂我的人,而且骂得如此的厉害!” “对不起!” “就是因为你骂得狠,使我自己挨了当头棒喝,数十年的错误,就这样骂醒过来了。你知道吗?幸亏我是一个有慧根的人,这一顿骂,让我产生了顿悟!对!这是真正的顿悟!” 赵小梅的脸红了,只得双手合十,深深一躬,口称:“惭愧无地自容!请老前辈大量海涵!” 老者笑笑说道:“不要叫老前辈!我自己有一个名字,叫鹳上人。我很少用到它,名字本来就是一个记号,叫什么都可以。走吧!到我那座杏庐去。” 华小真问道:“鹳老爷子!我们也可以去吗?” 鹳上人笑道:“既然我已经发觉自己错了,为什么还要保留一份错误呢?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自己是错误的,因为,我母亲是女人!” 说罢哈哈大笑,自己转身带路,走进了浓密的树林。 在几乎不见天日的树林中,转了几转,豁然开朗,面前有一处平坦的草地,有两三间茅屋,里面却是十分干净明亮,几乎是一尘不染。 茅屋里没有任何人,鹳上人先将蓝如鼎安顿好了以后,去到隔壁看牛洪昌的弟弟。 蓝如鼎躺在床上,赵小彬和华小真、赵小梅在一旁相陪。其间赵小梅忍不住问:“蓝老前辈!我知道你的功力超人,在武林中有剑圣之称,怎么会……” 赵小彬连忙说道:“小梅!” 他的意思这种事问起来是会让人难堪的。 蓝如鼎微笑道:“没有关系,不要以为我对这件事会感到难堪,武林中没有天下第一这回事,任何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再说,这次使我受伤的,是一位了不起的高手,她的武功高而且奇特,因为她出手奇特有悖常情,所以,我受了伤,而且是严重的毒伤。” 赵小彬问道:“蓝老前辈!说句实情,您的剑术已经登峰造极,宝剑一出剑气纵横,如今竟有人能在剑招上用毒,伤了老前辈,这个人是谁?晚辈实在想不出有这样的人。” 蓝如鼎说道:“这个人的名字叫乐如风!” 赵小梅大惊失色脱口惊呼,大家都在看着她。 蓝如鼎问道:“小梅姑娘认识这个人吗?” 赵小梅问道:“蓝老前辈!你刚才所说的人,是不是现任宫廷总管?” 蓝如鼎说道:“是啊!就是孛罗面前第一号的红人,乐都总管。” 赵小梅不觉双泪低垂。 蓝如鼎一惊,连忙问道:“小梅姑娘莫非与这位乐如风都总管有旧?” 赵小梅流泪说道:“她是我的恩师!” 这真是在场的人所想不到的事,包括蓝如鼎在内,一时大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赵小梅拭去泪痕,幽幽地说道:“不论我恩师的行为如何,不管她今天如何听命于元人,她是我的恩师,她是在我最低沉、最苦闷、最沮丧的童年,将我带进了积极进取的境地。虽然,我今天已经背离了她,虽然她今天已经不承认我是她的弟子,她仍然是我的恩师。因此,蓝老前辈!对于这件事,我要向你请罪!” 她说着便跪下去。 蓝如鼎无法起身搀扶,急忙说道:“小彬!你快替我扶起来!” 人一急,说话一用力,立即昏晕过去。 赵小梅站起来突然想起来,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的头说道:“我怎么会如此糊涂,蓝老前辈所受的只是毒伤,我恩师所用的毒器,解药不多,我身上就藏有三种,为什么会忘记了呢?” 赵小彬和华小真闻言大喜,察看蓝如鼎的伤处正在左小腿上。 蓝如鼎自己用功力将毒逼在一处,不让毒扩散,但是乐如风的毒,是独门无解的,蓝如鼎虽然有深厚的功力,也只能延缓毒性的发散,却不能阻止,更不能消除。 他的左小腿已经溃烂了!已经腐臭了! 他的下体已经麻痹了,他所以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一股精神意志力量,加上他深厚的内修功力。 赵小梅一看之下,才了解师门毒器的剧烈。 她再仔细分辨,才断定自己的百宝囊中,正有这种解药。 她哪里还敢稍作怠慢,立即取出药丸与药末,内服外敷,不待片刻,创口有一股黑而且臭的脓水流出。 赵小彬拿着干净的布,一方面擦拭,一方面防止流到别的地方。 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将鹳上人引到这边房里来,他一进门就皱着鼻子问道:“是用了解药吗?” 赵小梅连忙说道:“是的!” 鹳上人露出不悦之意说道:“既然有解药,为何不早用,要拖延到现在?” 赵小梅黯然答道:“我们一直到现在才知道蓝老前辈中的是什么毒,恰巧我有这种解药。” 鹳上人叹了一口气,不说一句话,自己匆匆出房去,再回来时,他的手里拿着一柄雪亮的小刀,一个木桶,一大卷白色的布,一个药箱。 鹳上人叫赵小彬将蓝如鼎的腿架好,用木桶接在腿下,他向蓝如鼎说道:“因为用了解药在先,我不便再用麻药,会痛,能忍得住吗?” 蓝如鼎微笑说道:“鹳大师!自中毒那一刻起,我无时不在刻骨的痛苦之中。” 鹳上人点点头说道:“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称我为鹳大师。……” 蓝如鼎说道:“医道通神,称之为大师,是当之无愧的。” 鹳上人问道:“我实在不明白是一股什么力量让你如此忍受着长时期的痛苦?” 蓝如鼎答道:“我想活下去!因此我只有忍受着痛苦,期盼着得到医治。” 鹳上人摇着头说道:“你愈说我愈不明白。虽然我们是初交,但是,我能深切地了解到你们这些武林中的高人,你们可以慷慨痛快地死,不愿意忍辱忍痛地生,蓝兄!你的行为不合常情。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样?” 蓝如鼎的眼神顿时黯然无光,淡淡地说道:“鹳大师!你说得对极了,像我们这种人,死是没有什么可惜的。但是,我期盼着见到一个人。” 鹳上人望着他,摇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他飞快在运用着手中的小刀,将蓝如鼎小腿的腐肉,不停地在剜、在削、在剐,黑色的脓水和黑色的腐肉,不断地流到木桶里。 一直剐到骨头,吱吱作响,才从四周好肉的地方,流出鲜血来。 鹳上人停刀不动,一直看着那血汩汩地流着,看得一旁的赵小梅和华小真,心头震动。 忽然,鹳上人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大瓷瓶,很快地倒出白色的药末,他以非常熟练的手法,用白布裹住创口。 蓝如鼎笑道:“鹳大师真是神乎其技……” 鹳上人摇着手说道:“你不要高兴过早,告诉你,现在才是你真正危险时期的开始。” 赵小彬和赵小梅几乎同时抢着问道:“为什么呢?” 鹳上人说道:“蓝哥哥身受这样严重的毒伤,居然能支撑到现在,在我们医家来说,这是奇迹。我方才已经了解,那是因为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着他,这股力量就是他想见到一个人,他渴望地见到这个人,这样对他来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求生的欲望。” 赵小彬和小梅、小真他们都听得有些一知半解。因为这些话,是他们闻所未闻的。 可是,蓝如鼎对于这一番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望着鹳上人,说不出话来。 鹳上人接着说道:“现在你的腿部外伤已经刮骨去毒,不出百日就可以康复还原。但是,因为拖的时日太长久,再加上利用内力逼住,余毒已经逐渐走遍几处重要的经脉,如今你的心神一松懈,余毒一发作,便立刻要你的命!” 赵小彬大惊问道:“这将如何是好?” 鹳上人说道:“用火炙可以一试。现在事不宜迟,你们帮我先将他的衣裳解开,只留着底裤。” 大家一面小心蓝如鼎的腿伤,一面很快地将蓝如鼎的衣衫解开。 鹳上人从药箱里面取出七支长约三寸的奇形银针,每支银针的末端,形成一个拇指大小的漏斗。 鹳上人飞快地将七支银针,插在蓝如鼎胸前七大要穴之上。然后再从药箱里取出一瓶红色的药末,倒在银针末端的漏斗上,再从药箱里取出艾绒揉成一团,放在漏斗之上,用火点燃。一时间,七支银针冒着七股轻烟,在蓝如鼎的胸前,袅袅而起。 针灸是大家所常见的,像这样的灸法,是从没有见过。不到片刻工夫,蓝如鼎浑身肌肉都在颤抖,汗水从全身冒出,蓝如鼎的双目紧闭,嘴唇闭得紧紧的,两腮的肉不停的抖动,可以看到他在忍受多么大的痛苦。 鹳上人坐在一旁,一直很留神艾绒燃烧的情形。 这间房里,大家全神贯注在蓝如鼎的脸上表情。两姑娘眼眶里含着泪水,赵小彬的额上在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大家在情感上分担着蓝如鼎的痛苦。 午饭的时间过去了。 晚饭的时间也过去了,没有人觉得自己饥饿。 直到鹳上人加上的第四次艾绒烧到没有烟冒出的时候,蓝如鼎躺在床上,不知道流了多少汗,人整个虚脱了,昏睡得人事不知。 鹳上人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伸双臂,露出疲倦的笑容,说道:“现在总算危险过去了!他能在火灸的时候流出这么多的汗,是我没有想到的事。” 赵小彬他们也跟着松了口气。 鹳上人笑笑问道:“饿了吗?我们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赵小梅红着脸说道:“鹳老前辈!我真是要惭愧死了!我到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医家有割股之心。” 鹳上人哈哈一阵大笑,说道:“姑娘!要说惭愧的话,我们两个扯平,怪僻偏激的人生,何尝又不应该惭愧?” 他站在房门口,击了两下掌。 很快地就有人端着送上几样小菜,一盘大白馒头,另外又送来一碗稀饭,放在蓝如鼎的床边。 鹳上人笑道:“在南方住了这么多年,改不了我吃馒头的习性,可是却让赵姑娘一番话改变了我的为人,天意乎?” 大家一顿饭吃毕之后,蓝如鼎悠悠醒来,赵小彬赶紧过来喂他喝下稀饭,服侍他穿好衣服,人的精神就好得许多。 蓝如鼎要赵小彬扶他起来靠着,他说道:“小彬!你们心里一定有一个谜,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元人手下,做一名帮凶?说得更难听一点,是为名还是为利?我竟然做了元人的鹰爪?” 赵小彬抢着说道:“蓝老前辈!从你先后两次救我和小玲,可以充分说明你的仁心,还容许我们怀疑你的为人吗?再说,就是蓝老前辈要跟我们提示些什么,也用不着在这个时候。” 赵小梅也接着说道:“蓝老前辈!你现在需要多休养,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聆听你的教诲。” 蓝如鼎摇摇头说道:“不要为我的身体担心。鹳大师医术精通,我现在除了气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之外,一切都已经如常人一般。何况我的说明,与你们大家今后的行止,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你们早一些听,就能早一些未雨绸缪。” 这样一说,大家都自然地静下来了。 蓝如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人的一生,往往由于某一次的意气用事,改变了一生的前程。因此,我这一辈子,闯荡江湖,所得到的几句结论,可以供给你们年轻人做一面镜子。这就是:冷静,沉着,三思而后行。” 虽然这是几句老话,可是此刻从蓝如鼎的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受,是分外的不同。 蓝如鼎说道:“尤其是对于感情的处理,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请你们几位年轻的人注意,我所说的感情,不单单是指男女之间,而是包括着自己对君父之敬。” 这几句话,把大家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铅,沉重而又纳闷。 蓝如鼎顿了一下,他似乎也要整顿一下自己的感情,用最平实的话,叙述出自己的一段不幸。 他说道:“二十年前,我有一段葛鲍双修,神仙不羡的生活,可是一次偶尔的不幸,竟是这样脆弱的断折了。……” 赵小梅正要开口问话,却被华小真伸手拉住。 蓝如鼎继续说道:“我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在江湖上奔走……” 赵小梅忍不住终于插口说道:“蓝老前辈!奔走江湖,是件苦事。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是多么劳累又危险的事。” 蓝如鼎点头说道:“赵姑娘说的很对,一个男人携着一个婴儿,在江湖上餐风宿露,那不止是一件苦事,而是一件惨事。如果我一直这样跑下去,我们父子都会死掉。” 华小真问道:“蓝老前辈!你不能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吗?” 蓝如鼎摇头说道:“不能!我实在不能停下来,因为,我在寻找一个人,也在了解一件事,这个人如果找不着,这件事如果不能了解真象,我这一辈子死不暝目,所以,我只有靠着不停地寻找,来维持我活下去的勇气。” 赵小梅忍不住问道:“可是,襁褓中的婴儿受不了这种风霜之苦啊!” 蓝如鼎叹道:“所以,我说这孩子从小就是一个悲哀的人物。幸而我找到一位善心的人士,我留下了孩子……” 赵小梅忽然一震,连忙插口道问:“蓝老前辈!这位好心人接受了你的请托吗?” “他接受了。那是因为他和我同病相怜,他也在抚养着一个婴儿,而且他当时竟是一个单身的男人。” “这位好心人是谁?” “就是令尊,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剑神。” 赵小彬这时候大惊,不觉站起来脱口说道:“蓝老前辈!你的意思是说……” 赵小梅立即说道:“哥!爹娘只养了我们兄妹一对双胞胎。” 赵小彬几乎是瞠目说道:“这么说,仲彬他是蓝老前辈当年托寄的了?” 赵小梅说道:“仲彬兄弟不是蓝老前辈托寄的,而是洪老前辈托寄的,是不是?蓝老前辈!” 蓝如鼎问道:“小梅姑娘!令尊都已经告诉你了?” 赵小梅说道:“我爹跟我娘相隔二十年重逢,怎么会多出一位仲彬来了呢?于是当年剑圣洪如鼐托子之事,就说出来了。现在我是称你做蓝老前辈呢?还是称你做洪老前辈呢?” 蓝如鼎闻言微微一怔,但是立即微笑说道:“小梅姑娘!你真是一位聪明慧黠的姑娘!告诉你吧!你既不叫我蓝老前辈,也不叫我洪老前辈,而是称我一声洪叔叔!” 赵小梅立即叫道:“洪叔叔!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赵小彬说道:“怪不得当初在岳州相遇,洪叔叔看到我亮出鱼肠剑,就留下话走了,并且问我是排行第几?后来又向小玲赠药……” 洪如鼐急着问道:“小彬贤侄!那位可爱的小玲姑娘呢?” 赵小彬面容一惨,说不出话来。 华小真连忙说道:“我也冒昧地大胆尊称你作洪叔叔。我是小玲的姊姊,我叫华小真,洞庭湖风急浪高,我又带着面纱,因此洪叔叔不认识我。” 洪如鼐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姑娘就是排帮老帮主的大千金。小玲姑娘如何不在这里呢?” 华小真黯然说道:“洪叔叔对小玲的关心,可惜她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在扬州总舵的一次意外,她已经过世了!” 洪如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善良美貌端庄的孩子,可惜天不假年。” 华小真拭着泪眼说道:“我们都很爱小玲,所以我们都很悲恸!” 洪如鼐叹息说道:“现在我说一句心里的话,也是一句无补于事的话。在我见到小玲姑娘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存心,我以为她是我未来的儿媳妇……” “啊”华小真和赵小彬同在悲伤中惊呼出声。 洪如鼐说道:“我当时在想:虽然我和自己的孩子已经有二十年未见,但是,我相信孩子在雨昂老哥的调教之下,决不会差,可以配得上小玲姑娘!可是,当时我并没有跟她明说,因为,我当时有一个错觉,我以为小玲是小彬的伴侣,她为小彬到岳州取药,那份认真的态度,不是有深厚感情的人,是做不到的。可是,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赵小梅说道:“洪叔叔!你没错啊!” 洪如鼐叹道:“如果我当时知道,华大小姐和小彬贤侄是如此相配的一对,我就会对小玲明讲,我要她给我承诺,让她知道仲彬,也许小玲日后的行踪,会因此而改变,也就不会有如此意外的下场。” 赵小彬流泪说不上话来。 华小真拭着泪痕又涨红着脸,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赵小梅说道:“洪叔叔!看来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俗话说,姻缘本是前生定。又说,生死由命!对于小玲,我们也只能这样的说了。” 洪如鼐一直在深深地叹息,忽然他又向小梅问道:“小梅!你们父母重逢,兄妹也重逢了,为什么没有看到仲彬?他留在你爹娘身边吗?他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了吗?他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说明他父子之情,骨肉连心。 小梅姑娘很沉着地说道:“因为我爹娘重逢是在金陵清凉山,那个时候仲彬并不在身边。” “他到哪里去了?” “在莫干紫竹箫史的住处,随着一位武林高人走了!” “走了?怎么会这样?你爹怎么会同意他这样冒然离开?难道不是亲身骨肉……对不起!我是一时心急了,口不择言,剑神是何等高人,他抚养仲彬二十年,对我、对仲彬,都是天高地厚之恩,我怎么可以这样的说话。我的意思是说,仲彬离开的时候,令尊是否同意的呢?” “当然。” “是跟什么人走的?” “是南海的再传弟子朱云甫。” “哦!是他?” “洪叔叔认识他?” “是个好人。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爹说,朱云甫的意思,是要带仲彬去习更高的武艺。” “朱云甫虽然不错,但是比起令尊剑神,相差远甚,他怎么可以带仲彬去习艺?啊!也许他是另觅高人!” “洪叔叔不要急,明年的五月初五,大家在莫干山九曲坳有个约会,仲彬到时候一定会来,万一他不能来,朱云甫是一定会来的,一定可以带来仲彬的消息。五月初五,洪叔叔可以去九曲坳。” 洪如鼐霍然从床上坐起来,并且下床走动。 赵小梅上前伸手要扶。 洪如鼐摆手不要,他在房里来回走动了几步,再伸伸双臂,笑着说道:“鹳大师真是神乎其技,今之华陀!我中了乐如风如此重的毒,如今竟在鹳大师的一次火灸之下,使我行动立即如常。” 鹳上人从门外笑着而入说道:“那还得感谢赵姑娘,幸好她有独门的解药,才能事半功倍。” 洪如鼐说道:“小梅!你休要怪我放肆失言,令师的药如其人,药性是奇毒,而人貌是奇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丑的女人!” 赵小梅始而一怔继之摇摇头说道:“洪叔叔!你错了!我们做晚辈的不能随便品评长辈的容貌,但是,如果你说我恩师的貌丑,那恐怕你有成见。我恩师自称是神见愁,但是,在江湖上她有一个外号,人称是千手观音,洪叔叔!你可以从这个称号上了解,你说奇丑二字,是认错了人!” 洪如鼐不觉奇怪地说道:“不对呀!在岳州与我对手的女人,自称是乐如风,是个奇丑的人,老实说,她让我中毒,是一记偷袭。如果真正凭功夫硬拼,我不会失手的。” 赵小梅摇摇头说道:“洪叔叔!容我冒昧的说,我恩师剑术精湛,暗器更是一绝,所以才有千手观音的称号,她为人是绝不容情的,但是,她从不偷袭暗算。照这样看来,在岳州与洪叔叔有一针之过节,那位奇丑的女人,绝不是我恩师,这中间必有隐情。” 洪如鼐笑道:“不管如何,我如今已经痊愈,我绝不会因此而记恨乐如风,因为,站在她的立场,清除背叛孛罗的人,是她的职责所在。我让排帮总舵老帮主离开岳州,离开君山的放逐生涯,我就是背叛……” 赵小梅抢着说道:“洪叔叔!不要轻言背叛二字,我敢相信,洪叔叔以蓝如鼎的化名,寄身于元人的组织之中,一定有种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不会让放逐在洞庭君山的排帮总舵再度回到扬州。” 华小真赶紧接着说道:“洪……老前辈……” 洪如鼐拦住说道:“冲着小玲和小彬兄妹的关系,你也应该叫我一声洪叔叔吧!” 华小真立即改口说道:“洪叔叔!你对排帮的大恩大德,家父终身感激,同时也正说明洪叔叔身在元人,而心存正义,那是不容怀疑的。我个人更是对洪叔叔充满敬意。” 赵小梅说道:“我敢说,我恩师之所以今天如此,也必定有其重大的原因,决不是贪图孛罗的权势和名利。洪叔叔!你们都是高人,还容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乱加猜疑的吗?不过,我要重复说明一点,我恩师绝不是一个丑陋的人,而且,她也决不至于为了排帮总舵离开君山这件事,她自己就离开燕京,这其中必定有原因。” 洪如鼐说道:“为什么现在我要深究这些事呢?是非真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过,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要离开此地了。” 在房里的人几乎异口同声惊呼起来。 赵小梅抢先说道:“洪叔叔!你是在说笑!你的毒伤,鹳老前辈说的百日之内,才能痊愈。” 洪如鼐笑笑说道:“鹳大师的话当然错不了,他的意思是指我这条腿,要跑跳蹦跃,要在百日以后,并不是说我要在床上躺上一百天。” 鹳上人微微笑道:“洪老哥心里有事,自然没有办法在这里留上百日,只要小心注意,也就无大碍事,我为你准备一些替换的药……” 赵小梅急着说道:“鹳老前辈!你的意思是说我洪叔叔现在就要离开吗?” 鹳上人笑道:“一个人心里有事,多留一天,都是苦痛。” 赵小梅问道:“洪叔叔!是吗?” 洪如鼐点头说道:“只要鹳大师允许我可以走,我是一刻也不能多留。老实说,自从我晓得仲彬已经走入江湖,尤其我知道了他是随朱云甫在一起,我恨不能立即见到他。再者,那位丑女人即令不是乐如风,她在岳州必然还有一番杀戮,我也不能就这样丢下不管。再说,有我在岳州,也许将来还有用处。” 赵小梅忽然心里一个冲动,从身上取出一个金环,交给洪如鼐。 洪如鼐不解地望着她。 小梅姑娘说道:“洪叔叔!留在身边,日后再说吧!” 洪如鼐点点头,接受了鹳上人的药包,毫无牵挂地走了。 但是,他在临走之前,站在华小真的面前,执着她的手,严肃地说道:“华姑娘!小彬能将那枚鹳大师的债钱给我,说明他的为人,十分难得,而他的人才、志气,即使武功,都是难得一见。华姑娘!小玲没有福气,我为她惋惜,你,千万不要错过这份姻缘。我洪某倚老卖老,临别赠言,不要错怪我的一番用心。” 华小真两眼饱含着泪水,望着洪如鼐,脸上是肃穆地没有表情。 赵小彬眼里也有泪水,他认真地对洪如鼐说道:“谢谢洪叔叔的美言!我们会记在心里。” 洪如鼐走出屋子,立即招呼跟来的那几个人,坐上躺椅,就这样飘然地走了。 赵小彬回到屋里向鹳上人问道:“大师!武当那个受蛇咬的人如今怎样了?” 鹳上人说道:“你的心肠的确很好,随时想到旁人。告诉你,他那是小伤,至少在我看来是小伤,因此,他们走得比洪老哥还要早。” 华小真接着说道:“鹳老前辈真是了不起,手到病除。” 鹳上人笑笑说道:“还是那句话,我要感谢你们,特别是赵小梅姑娘,使我真正体认到,救人是一种真正的快乐,跟过去完全不同。而且,人总是要互助的,等到有一天我需要旁人帮助的时候,会有人竭尽一切所能,来帮助我。知道吗?施比受更有福。” 他边说边收拾东西,一副充满着快乐的样子。 华小真觉得有些不对,连忙问道:“鹳老前辈!你是打算……” 鹳上人笑道:“华姑娘!你真聪明,任何一点小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不错,我要离开此地了!” 赵小彬和赵小梅几乎是同时问道:“大师!你老要到哪里去?” 鹳上人笑道:“小梅姑娘!是你说服了我,也提醒了我。从今以后,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为那些需要医病的人,贡献出我的医术,我再也不会挟技自重,缩在这里了。” 赵小梅连忙说道:“大师如此大发慈悲,天下苍生有福了。” 赵小彬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大师此去,自然是云踪无定,我冒昧地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大师是否可以俯允?” 鹳上人点点头说道:“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 赵小彬说道:“今年的五月初五,在无锡的鼋头渚,我们有一个聚会,我希望到时候,大师的云踪,能到彼处稍驻。” 鹳上人望着小彬,想了一想说道:“我记住这个日子!” 他就这样拎着一个药箱,孑然一身,毫无留恋地,就要离开。 华小真说道:“鹳老前辈!能不能请你稍留片刻?” 鹳上人回过头,望着她。 华小真说道:“老前辈是知道的,我们本来专程前来,恳求老前辈对小彬作一诊断。因为他……” 鹳上人眼光转到赵小彬的脸上,点点头说道:“说实在的,你们走进这个门,我就知道了你们的心意,小彬是为情所伤,那岂是药能治得好的。……” 华小真恳求着说道:“鹳老前辈!小彬是因为小玲的遭受意外,情伤而又自疚,我怕他……” 鹳上人顿了一下说道:“华姑娘!你对小彬的关心,我是能了解的。我说过,这种情形不是医药所能够有效的。小彬是聪明人,他应该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多多保重,放开胸怀,就自然健康如昔。” 他从药箱里翻了一阵,取出一个红纸包,交给华小真并且吩咐:“这是益气养神,培元固本的药,给小彬服下,连服三天,再加上他本身行功辅助,应该是对他有好处的。至少也没有让你们白跑一趟。” 他交代之后,便轻松地走了。 赵小梅跟在后面说道:“大师!现在已经是日落黄昏了,明天再走难道就不成吗?” 鹳上人呵呵笑道:“说走就走,了无挂牵。我这屋子里,吃用俱全,希望你们当它是度假消遣,人生难得几日闲,好好地珍惜吧!我们以后会再见的!” 他走了!背着夕阳,迎着晚风,走得十分潇洒。 赵小梅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消失在树丛中的背影,心中一时感慨猬集。这位武林中有名的怪人,如今却成了救世的慈航。可见得任何人,只要一旦回头,就是立地成佛!可是,这个原则能适应自己的恩师吗? 提到恩师,禁不住自己泪水潸潸了! 山中落日短暂,暮霭早已苍茫。 赵小梅的感触,是有原因的。她在亲情和师恩之间,她毫无考虑的选择了亲情。二十年的苦思成怅,一旦接上亲情的老根,天伦至爱,立即成为活水源头。 但是,对于抚育教诲的恩师,她并没有忘记,她不是一个容易忘恩的人。虽然,甚于邦国的大爱,她不能与恩师同在一起,但是,她是多么希望有一天,恩师能够在苦海中回头,让她能在拥有亲情的同时,也能拥有师恩。 正在她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一声惊呼:“小梅!快来!” 她心神一收,立即冲回屋里,只见哥哥小彬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浑身抖个不停。 她急问道:“真姊!哥哥他怎么啦?” 华小真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道:“鹳大师临走留给小彬一包药,说是可以益气养神、固本培元,对他的内修功力,极有帮助。……” 赵小梅抢着说道:“是呀!我也听到了。” 华小真急道:“小彬方才迫不及待地服下了一剂,不到片刻,就冷成这样,你看,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赵小梅摇头断然说道:“药绝无问题,鹳大师岂有害人的心。” 她想了一下,说道:“真姊!你马上生火。” 华小真叫说:“啊呀!我怎么连这都没有想到!” 她连忙搬柴进屋,又找来一个破锅当作火盆,很快生了一盆旺旺的火盆。 但是,赵小彬仍然是冷得发抖,说不出话来。 华小真在忙得一头汗的时候,赵小梅忽然叫道:“真姊!你来看。” 她递过来一张纸,华小真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此药服后,会发寒冷,此正是药性从纯阴寒,通过经络,直达十二重楼,而下抵三焦阴。然后回阳,可抵面壁三年苦修之功。服药人如因体弱抵不住寒冷,唯有用人的体温,使之渐渐承受寒冷,否则内腑受寒过甚,回阳不易,前功尽弃也。切记!” 华小真问道:“小梅!这是哪里来的?” 赵小梅说道:“我怕药性有误,特别在药包里找找看,结果找出这张字条。” 华小真沉吟不语。 赵小梅看着哥哥在床上抖得那样痛苦,不禁急得流泪说道:“真姊!怎么办?” 华小真忽然一昂头,断然说道:“救人要紧!小梅!你是同胞妹妹,却不方便做这件事,此地又没有旁人,只有我……” 赵小梅哭着说道:“真姊!你……真了不起!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怎么代表哥哥谢你呢?” 华小真凄凉地一笑说道:“小彬为我们排帮做了许多事,小玲都能牺牲性命,何况我……唉!现在不说这些,救人第一。” 她毫不迟疑地,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赵小梅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动,她扑到华小真身上紧紧地搂住,她感觉到华小真的身子在颤抖,而且,脸上是流满了泪痕。 赵小梅退出房外,将门扣上。 华小真褪尽罗衫,裸着身体,睡到床上,毫不迟疑地将赵小彬的衣裳也脱去,然后紧拥入怀。 她暗暗在自己行功,将自己身体阳和之气,传到冷如冰冻的赵小彬身上。 房间里火盆的火焰正炽,华小真行功之余,浑身汗出如浆,渐渐地赵小彬的身体慢慢回暖过来。 夜,渐渐深了! 火盆里的火,也渐渐成了灰烬。 赵小彬一直没有醒过来,但是,也渐渐有了鼾声,睡得很甜。 华小真自己悄悄起来,穿上衣裳,端坐床旁,有如一尊石雕的像。 孤山的夜,是寂静的,万籁无声,静得能听得到华小真的眼泪滴在自己衣裳上的声音。 一滴、一滴、一滴…… 不知从何时,淅淅沥沥,声音渐渐大起来了,原来窗外下起了小雨,檐水滴到石阶上,点缀着这孤山的深夜寂静。 细雨迟延了晨光,靠在隔壁门上,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的赵小梅,突然醒来。 她悄悄地站起来,屏住呼吸,静静地凝神听了一会儿,除了哥哥均匀细微的鼾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然后隔着房门,低声唤道:“真姊!真姊!” 里面没有回答,她不敢造次,停了一会儿,她又唤道:“真姊!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仍然没有华小真的回答,倒是哥哥鼾声停了,在房里问道:“小梅吗?现在是什么时光了?” 赵小梅心里一喜,立即叫道:“哥!你醒了!昨天夜里可把人吓坏了。” 连说着话,推门进来,只见赵小彬坐在床上,神清气爽,神情好极。 可是,房里不见华小真。 赵小梅一怔,连忙问道:“哥!小真姊呢?” 赵小彬闻言一怔,反问道:“她不是和你住在一起吗?” 赵小梅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顿了一下问道:“哥!难道你对于昨天夜里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吗?” 赵小彬想了一想,说道:“昨天夜里?” 他甩甩头,微皱起眉锋说道:“我只记得昨天夜里,我服了鹳大师留给我的药以后,开始浑身发冷,我立即行功御寒,无奈那寒冷是来自骨髓之中,愈来愈冷,我抵挡不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也若有所悟地急忙问道:“小梅!莫非昨夜我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小真姊呢?她人在哪里?” 赵小梅露出十分焦急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说道:“哥!昨天夜里你昏过去以后,小真姊跟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便将昨夜的种种,一五一十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一直说到华小真袒裎上床,拥他入怀,以自己的体温,来抵御他的寒冷。 赵小彬不觉跳下床来,惊叫道:“那怎么可以!小真姊她怎么可以……” 赵小梅含着眼泪说道:“是不可以,一个姑娘袒裎相对的,只有自己的夫婿,除此之外,就与名节有关。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之下……” 赵小彬抢着说道:“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赵小梅将桌上那张字条,拿给小彬,说道:“除此之外,只有让你受到伤害。可是,在当时谁来做这件事?我是你妹妹,应该做的是我……” 赵小彬大叫道:“不可以,虽然是同胞妹妹,也不可以!” 赵小梅说道:“小真姊当时也这么说,如果这件事对姑娘家来说是一种牺牲,应该牺牲的是她。” 赵小彬默然了,他的内心是激动非常的,他当时只觉得自己承受别人给予的太多,而且这些给予,对别人来说,都是一种伤害! 他真不知道上天这样的安排,是对他的一种眷顾,还是对他一种惩罚。 有小玲为他赤身露体推拿在先,结果小玲去了! 如今又有小真为他袒裎相拥整夜…… 想到这里,他大惊说道:“小真姊人呢?” 赵小梅说道:“昨夜我守候在隔壁,为你们护法。天亮前后,我才沉睡过去。待我醒来,只听到你熟睡的鼾声,我才过来探看,才知道小真姊已经不在这里了。” 赵小彬不再说话,推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正下着小雨,孤山一片迷朦。 赵小彬大声叫着:“小真!小真!” 林间有回音,却听不见华小真的应声。 赵小彬淋着细雨,雨水从头发上流到脸上,满脸湿漉漉地,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的口中喃喃地在说道:“小真!小真!你在哪里?你不应该舍我而去,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不知何时,小梅姑娘站在身后,低低地叫道:“哥!小真姊留下了这个。” 赵小彬回头看时,只见赵小梅满头雨水,浑身衣衫尽湿,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叠成长方的字笺,已经沾湿雨水。 赵小彬伸手拿过来,看到上面几个已经是紫黑色的字迹,模糊不清。 “留赵小彬亲览”。 赵小彬的手开始在发抖,他将这个字简儿捏在手里,几近痴骏。 小梅姑娘上前拉住他的手,哀声的叫道:“哥!我们回到屋里去看信,好吗?” 赵小彬没有回答。 小梅姑娘急得哭着叫道:“哥!求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求求你!你这个样子如果让小真姊看到了,她会有多难过!你知道吗?” 赵小彬脸上木然无情,淡淡地说道:“小梅!你放心!我不会疯!也不会狂!我只是感觉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一个死了,一个悄然远离,可是她们对我都有无法报答的恩情,她们都那么悄然而去,把一切的负担,都压在我的身上,我承受不了!真的!小梅!我是真的承受不了。” 小梅姑娘流着眼泪求着说道:“哥!我们回到屋里,看了小真姊的留书再说可好?” 赵小彬慢慢地走回到屋里,木然地说道:“看与不看,都是一样,她施予无比的恩情,然后走,让我永远在负债中过日子。她们好狠呐!” 小梅姑娘忙着拿干的布,替哥哥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一面劝着说道:“哥!我们看完小真姊的留书,再说好吗?” 跛俏裁匆饷炊源遥恳桓鏊懒耍桓銮娜辉独耄墒撬嵌晕叶加形薹uu鸬亩髑椋嵌寄敲辞娜欢ィ岩磺械母旱#佳乖谖业纳砩希页惺懿涣耍≌娴模⌒∶罚∥沂钦娴某惺懿涣恕!?br>小梅姑娘流着眼泪求着说道:“哥!我们回到屋里,看了小真姊的留书再说可好?” 赵小彬慢慢地走回到屋里,木然地说道:“看与不看,都是一样,她施予无比的恩情,然后走,让我永远在负债中过日子。她们好狠呐!” 小梅姑娘忙着拿干的布,替哥哥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一面劝着说道:“哥!我们看完小真姊的留书,再说好吗?” 她温柔地从赵小彬的手里拿来那封已经湿透了的信简,看到里面是白色的绫,上面露出血迹,那分明是从自己内衣撕下来写的血书。 小梅姑娘对于这位孪生哥哥此刻的心情,是十分了解的,脆弱得就如同一根棉纱,只要轻轻地一动,就会断掉的。 但是,这封留书又不能不看。 她把哥哥按在凳子上坐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撕开封皮纸,里面的白绫摊开在桌上。 上面血迹斑斑地写着:“小彬!我走了!别怀疑我有什么用心,我是含羞带愧地走出这座屋。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裸裎……除非是自己的夫婿。小彬!你如何能成为我的夫婿?你的心是小玲的,小玲走了,她也带走了你的心。为了救你,我又不能不这样做,于是,我只有走。 别向我说抱歉!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会记得这样的一晚,因为这一晚在我的一生之中,占着多重要的地位。 别问我往何处,青灯古佛,贝叶梵经,是我一生的终结。 扬州爹爹,盼能多加照顾,你毕竟有半子之谊。 我虽离去,我是爱着你、深爱着你的,虽然我无法获得你的心。 别在意我的离去,要在意你的肩头重任。 问候小梅。 小真留书。” 小梅姑娘看完这封血泪斑斑的留书,已经泪流满面,但是,她却大叫起来:“哥!小真姊的离去,只有一个原因,一个根本的原因,她认为你根本心里没有她,而她却做了一个只有妻子才能做的事。所以,她只有走!” 赵小彬闻言一震,站起来看这封血书。 小梅姑娘攀住哥哥的肩,说道:“哥!你怎么会心里没有她呢?怎么会呢?连洪叔叔都认为你们是理想的一对……” 赵小彬突然叹一口气,坐了下来喃喃说道:“小真姊!我该怎么说呢?” 小梅姑娘突然拉起赵小彬,叫道:“走啊!哥!我们还在等什么?” 赵小彬问道:“走去哪里?” 校切≌骀7档纳畎拍闶羌俚模蝗唬颐且欢n梢哉业玫剿沂撬担忝橇饺艘欢n梢灾胤晖啪鄣摹!?br>赵小彬也应声说道:“我们走啊!” 十四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朦雨亦奇。西湖的阴天无雨,更是游湖的好天气。 赵小彬兄妹从孤山而下,遍访各个静修的庵院,当时赵小彬有一个十分肯定的意念:“小真一定滞留在西湖。如果她真的摔手飘泊,隐身人海,她就不会留下这封书简,不会如此裸露自己的真情!我一定要找到她,而且也一定会找到她。” 浓云密布无雨,湖风有一份寒意。 赵小彬兄妹整整找了一个上午,而且不惜费口舌多方访问:“可曾看见这样一位姑娘?”却是杳如黄鹤。 下午绕过灵隐寺,在一丛紫竹的后面,有一处小小庵院,隐约在竹丛里。 赵小彬兄妹上前叩门。 门启处,一位灰衣老尼合十当胸问道:“两位小施主!此处是静修的尼庵,不是游山之处。” 赵小彬赶紧抱拳行礼,问道:“请问师太!可曾见过一位姑娘来过此地么?” 老尼摇头,连话也没有说,便将庵门掩上。 赵小彬垂着头,已经有些丧气。 小梅姑娘忽然说道:“我看这位老尼有些蹊跷,一个出家人,尤其是一处静修的庵堂,真是心如止水,可是这位老尼方才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之意。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有什么可怕的事?”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到底你们女孩儿家,心思细密。不过,如果说过这个老尼有恐惧之心,也不见得就与小真姊有关。” 小梅姑娘微微笑道:“哥!为了小真姊的离去,你显然已经方寸已乱,智珠已失。我们要找一个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只要有任何一点一滴蛛丝马迹,都是不可轻易言弃的线索。” 赵小彬问道:“你的意思是……?” 小梅姑娘说道:“哥!你在这里等候一下,我自有道理。” 她纵身一跃,隐身到一丛刺竹的后面,不稍片刻,小梅姑娘再度现身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已经还她女儿身。 她对赵小彬说道:“哥!你绕到后面去,没有我的讯号,你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赵小彬问道:“什么讯号?” 小梅姑娘说道:“我用一声尖啸吧!当然我希望事态不致如此严重。” 赵小彬沉吟了一下,说道:“小梅!你的意思小真姊不但在这座庵堂,而且还身有危险!” 小梅急着说道:“哥!我不敢说小真姊一定在这座庵堂,我相信这座庵堂绝不单纯。南宋偏安这里这么多年,元人南下牧马,灭了宋,元人不会对这一带掉以轻心的。以我在燕京的了解,到处都有明桩暗卡,一有事情,立即传遍各地。” 赵小彬有些瞠然。 小梅姑娘说道:“我有一个假想,洪叔叔助排帮总舵脱困君山,这是一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事,这件事经由燕京传遍各处。扬州总舵华老帮主处,他们多少有些投鼠忌器。但是,如果在另一个地方遇到了排帮总舵老帮主的大千金,你说,他们会怎样呢?” 赵小彬说道:“小梅!你的话毕竟只是一种假想,哪里有这样的巧合?除非是……” 小梅姑娘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也并非完全巧合。小真姊昨夜冒雨外出,她不会跑得很远,天明后,她浑身衣湿,如何见人?她必然要找地方换衣服。你应该知道,小真姊对于衣着的注重,她决不能穿别人的衣,只有找一处可以烘干衣服的地方。” 赵小彬抢着说道:“只有找僻静的庵院!” 小梅姑娘说道:“我说过,这只是推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认出小真姊,如果这个庵院是元人布下的一个桩……” 赵小彬急道:“小梅!不要有什么如果了,你快进去看看。” 小梅姑娘点点头,便迈步上前,她看到哥哥已经掩身到了庵后,便上前叩门。 开门的仍然是那个灰衣老尼。她合掌问讯:“女施主!有何事来敲小庵的门?” 小梅姑娘也合掌说道:“师太!我是游山的,走累了想找一处歇歇脚。” 老尼摇头说道:“小庵是静修的地方,不便接待施主。” 小梅姑娘说道:“师太!出家人何处不方便?我只求一碗茶水,歇歇脚就走。” 老尼还要说话,里面有人说话:“请这位施主进来吧!” 老尼这才让开。小梅姑娘进来以后,越过一处小小的院落,跨过槛子门,佛堂当中站了一位中年女尼,面如满月,眉清目秀,满脸微笑,有几分动人,青青的头皮,并没有戒疤。 一袭灰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十分潇洒,左手正捏着一串楠木念珠。 小梅姑娘合掌为礼谢道:“多蒙师太行方便。敢问师太法号怎么称呼?” 这位中年尼姑笑盈盈地说道:“贫尼宛清,请问施主尊姓?” 小梅姑娘说道:“姓赵。” 尼姑笑嘻嘻地说道:“赵施主!你请坐稍待,贫尼去给你沏茶去。” 小梅姑娘立即说道:“不敢当!我只要求一碗茶解渴就够了,不敢劳动师太去沏茶。” 这位宛清尼姑一直是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有缘!一碗清茶,算不了什么。” 说着她便匆匆进去到后面去了,那个老尼也悄悄地退出去了。 小梅姑娘站起来瞻仰佛像,原来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小梅恭身下拜,并且默默祝祷:能早日找到小真姊,不要让哥哥伤心。 她礼拜之后,忽然有一点心动。 她跟着乐如风在燕京当差,也确实学到不少江湖经验,观察入微,不遗巨细。 事实上她进入这座庵院,本来就存有戒心的。 她第一点启疑窦的是:供桌上有薄薄的一层灰尘。 这是一件极小的事,但是细心的小梅姑娘心里起了很大的疑问:“这种小庵院是十分清静之处,应该是一尘不染的,尤其是佛堂之内,为何供桌上会有灰尘?不合情理。” 由于这个疑问,就联想到:“这老尼是没有问题的,畏缩而没有地位,而这位中年尼姑一点也没有出家人那份沉静安闲,显得十分活泼,头上也没有戒疤。” 小梅姑娘起了戒心,更进一步想到:“我是一个普通游山的客人,能让老尼给我一碗茶饮,已经是十分方便了,为什么要她自己去沏茶?不近情理呀,除非有另外的用心……” 小梅姑娘不觉浑身一震,她立即从身上取出恩师乐如风的独门解毒药丸,服下一粒。再运行功力,化散药性,遍及全身。 这时候宛清尼姑从里面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红漆茶盘,上面放着一份盖碗。笑嘻嘻地端到小梅姑娘面前,放在身旁的小凳子上,道声:“施主!请用茶。” 小梅姑娘深深地称谢,说道:“师太真是方便为门,慈悲为本,亲自奉茶,真不敢当,回头我一定要奉上香火钱的。” 宛清尼姑笑道:“一碗茶算不了什么。施主今天能够来到小庵,算是有缘人。” 小梅姑娘揭开茶碗盖,热腾腾的茶香,诱人扑鼻。 小梅姑娘既然存有戒心,自然细心默察,看不出、也闻不出任何异样。 她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觉得很香,不觉又接连喝了几口。 她连夸两声:“果然好茶,茶好水也好!” 宛清尼姑一直笑着望着小梅,没有说话。 小梅姑娘放下茶碗问道:“师太在此地住持有多久了?” 宛清尼姑笑嘻嘻地说道:“不瞒何副总管说,我来到此地不到两个月。” 小梅姑娘闻言一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宛清尼姑笑道:“我说何副总管是乐都总管面前的第一等红人,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何副总管,真是既意外又荣幸!” 小梅姑娘沉下脸问道:“你是什么人?” 宛清尼姑笑嘻嘻地说道:“我叫郭宛清,在都总管跟下当个小角色,你何副总管高高在上,哪里会认识我?倒是我们对副总管是十分熟悉的。” 小梅姑娘听到“何副总管”这四个字,心里就有了一种麻烦的感觉,但是,她心里也有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撞对了地方,八成错不了,华小真很有可能就在这里而且已受困了。 她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如果你们真的是乐都总管的手下,怎么会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而且出了家?” 宛清尼姑依然是那么笑着,不经意地说道:“何副总管!这句话你问得太外行了,只要有需要,都总管的手下,不但要出家做尼姑,就是投身烟花柳巷,也是毫无推辞的。” 小梅姑娘问道:“这么说你派到这里假冒出家人,是有需要的罗!那究竟为了什么?” 宛清尼姑说道:“按说这是不能讲的,但是现在讲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最近接二连三发生了有背逃都总管的事情发生,如果这种事不能制止,都总管属下那么多人,如何得了?” 小梅姑娘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宛清尼姑笑笑说道:“不少。其中最令都总管伤心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蓝如鼎……” “啊!”小梅姑娘想起孤山洪叔叔所说的话。 “据说蓝某武功很高,在岳州入伙,没有经过乐都总管的面试,就派他驻在岳州,独挡一面。” “还有一个呢?” “何副总管你是明知故问。” “即使是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说明?” “好!大家不要瞪着眼睛打哑谜。还有一个就是何副总管!” “啊!你们如此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四处埋桩,八方钉卡,可以说是布下了罗网,就是要请你们二位回到燕京去。” “这个‘请’字不妥吧!” “嘿嘿!如果请不动,只有用拿了!” “今天你要拿我了?” 宛清尼姑笑得很奸诈,说道:“谁不知道你何副总管是乐都总管的得意门人,功力高、武艺强,我们要动手讲拿,那是有些自不量力的!” “这么说,我今天送上门来,你也没有办法了。” “那也不见得,何副总管!你是行家,你会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会各种不同的方法。硬的不行,来软的,比方说,今天我为你何副总管沏的这碗茶……” 小梅姑娘点点头说道:“茶里有毒?” 宛清尼姑笑笑说道:“也算不得毒,因为都总管交代,只有你,一定要活捉解送到京。所以,我用的是软骨散。” 小梅姑娘心里一惊,因为她不知道“软骨散”是一种什么毒?方才她预服的解毒丸,不知是否有效。 她默默没有讲话,在默察自己体内是否有异样。 宛清尼姑举手击掌二下,从后面又出来两个年轻尼姑,青青的头皮,没有戒疤。宛清交代说道:“用鹿筋将她捆起来吧!虽然她服了软骨散,还是小心谨慎为是。” 那两个年轻的尼姑应了声“是”,立即从灰僧衣里取出细细的两根绳子,上前就要捆绑小梅姑娘。 这两个尼姑刚上来,一走近小梅姑娘,只见小梅姑娘蓦地双手一抬,正好贴住两个尼姑的前胸。说时迟,那时快,宛清尼姑一见立即大喝:“快退!” 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尼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身子震飞起来,落到五尺开外,人一落地,双口一张,鲜血喷了一地。 小梅姑娘说道:“因为你们是奉了我恩师之命行事,我下手有了分寸,回去服了伤药,不会送命。” 宛清尼姑脸色寒下来,退后两步说道:“何副总管!你果然名不虚传,软骨散居然不起作用。” 小梅姑娘站起来说道:“郭宛清!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现在不姓何,也不是什么副总管,我姓赵。关于我和我恩师之间的事,我会自己去解决,你最好回去向我恩师去说个明白。” 宛清尼姑突然又微微笑道:“不管你是何还是赵,今天我让你从此地走了,我还能回去复命吗?” 小梅姑娘说道:“你说过,你在武功上惹不起我。” 宛清尼姑冷笑说道:“客套话你都不懂,你还在江湖上混过!” 她一掩身,以极快的速度冲到神龛旁边,伸手从后面一探,取出一柄宝剑。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宛清尼姑说道:“就在这里吧!领教领教你这位高手。” 小梅姑娘摇摇头,没有取出剑,说道:“我说过的,你是我恩师派出来的,身不由己,我不会伤你。但是,一旦拔剑出鞘,就要有人流血,何况这里是庵堂清静之地,刀剑凶器,使用不妥。” 宛清尼姑说道:“你不拔剑休怪我不给你公平机会。” 话音一落,人向前一扑,宝剑寒光一闪,挑向小梅姑娘右肩。 小梅姑娘一闪身,让开两步,说道:“只让一招,表示我对我恩师的歉意!” 宛清尼姑不再说话,宝剑招式一变,化挑为削,斜劈而下。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左手一掀宽大的灰衣,从衣襟底下闪出三点寒星,闪电飞向小梅姑娘。 这种剑攻是虚,暗器是实,真叫人防不胜防。 小梅姑娘不愧是千手观音的得意弟子,人就在对方一掀衣襟的瞬间,一弹而起,冲天一拔,贴上了屋顶。 倏又疾射而下,手中多了一柄寒芒四射的宝剑,直如疾风迅雷,扑杀宛清尼姑的当头。 这种凌厉的凌空扑杀,闪躲是来不及了。 宛清尼姑只有扑剑上掠,硬接如此凌空一击。 只听得当啷、呛啷一阵脚步浮动,宛清尼姑的宝剑,半截落地,半截飞向屋顶,钉在房脊的横梁上。 宛清尼姑真没有想到小梅姑娘的武功,比她所知道的要高出如此地步。 她正准备落地滚开,破门逃走。 一阵寒意已经贴上了她脖顶,小梅姑娘说道:“你要是再一动,后果你是知道的。” 宛清尼姑人是半蹲着的,她已经看到小梅姑娘的宝剑正扁着剑身,贴在耳下。只要她一翻腕,剑力一拖,就是身首异地的场面。 赵小梅姑娘倏地宝剑一收,说道:“你走罢!我不能伤你。我说过,这里是清静的庵堂,不能有腥风血雨。” 宛清尼姑缓缓伸直了腰,她看到小梅姑娘已经是纳剑入鞘,才知道是真的不会杀她。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小梅姑娘说道:“如果你再不走,后悔的将是你。” 宛清尼姑冷冷地一笑,她朝着后面走过去。 小梅姑娘对那躺在地上的两个年轻尼姑说:“你们还在等什么?” 那两个尼姑挣扎着起来,也向后面逃去。 小梅姑娘忽然想起宛清尼姑临去前那一声冷笑,心里一动,暗道:“糟了!” 她立即返身就要追到后面去,她这里刚一起步,从后面出来一行人。 前面走的是一排三个人,华小真姑娘被两个人左右挟持着,步履踉跄无力,面容憔悴。 后面走的是宛清尼姑,手里拿着另一柄宝剑,剑尖正顶住华小真姑娘的后心。 小梅姑娘一见大叫:“小真姊!” 华小真姑娘缓缓睁开眼睛,乏力地叫一声:“小梅!……” 眼睛便阖了上去。 小梅姑娘沉声问道:“你们把她怎么的了?” 宛清尼姑冷笑道:“刚才我说的,你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怎么样?要救她吗?她服了软骨散,她不像你,她现在已经四肢无力。再看看,只要我一伸手,宝剑就穿进了她的心房。” 小梅姑娘突然冷静下来了,摇摇头说道:“宛清!你不会那么做的!” 宛清尼姑笑笑说道:“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只要你动一动,这位排帮的大小姐,就死定了!” 小梅姑娘说道:“你一定不会那么做,因为你知道那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你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宛清尼姑笑笑说道:“如果我愿意付出那份代价!” “宛清!你敢!” “你知道我敢,对不对?我杀死了她,你要杀死我,我还可以用所有的人,跟你拼一拼。就算你最后也杀死了我,你的朋友华小真已经回生乏术了!” “你不要命了?” “何副总管!你难道不知道在乐都总管属下的人,首先要通过的第一关,就是时时准备死!我现在就是拿自己的命换你的朋友华小真的命!你要不要试试?” 这句话击中了小梅姑娘的要害。 因为她的确了解,凡是在她恩师乐如风属下做事的人,可以享受所想要的一切,但是,唯一的一项要求,就是“唯命是从”,这“唯命是从”当然包括“不怕死!”要你死的时候,要毫不皱眉头! 这位假尼姑郭宛清说的一点也不差,她杀死华小真之后,至多也将她杀死。问题是郭宛清的一命,能抵得了华小真的一命吗? 当然不能,这不是谁的命值钱不值钱的问题,而是华小真根本不能死。 无论站在什么立场来说,华小真不能死! 小梅姑娘就在这一点上,立即落入了下风! 小梅姑娘盼望哥哥赵小彬能及时出现,但是,没有讯号,哥哥是不会来的。 用讯号吗?瞒不过郭宛清的!那样弄巧成拙,坏了大事。 小梅姑娘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她只有问道:“郭宛清!你想怎么样?” 假尼姑郭宛清笑道:“你先要想清楚!千万别轻举妄动!任凭你的身手是如何的了得,只要你一动,无论你是多么的快,快不过我这样一伸手,你的朋友华小真就立即了帐!” 小梅姑娘又问一句:“你想要什么?” 郭宛清阴阴地一笑说道:“我想要的是你!” 小梅姑娘想了一下,立即说道:“好!我跟你们走。但是你要先替华姑娘服上解药。” 郭宛清笑笑说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孩提?” 小梅姑娘说道:“那你要怎样?你说!” 郭宛清说道:“我的方法很简单,我要的是保证。” 她仰头叫道:“来人那!” 从后面又出来两个年轻的假尼姑,两个人手上各端着一个茶碗,冒着腾腾热气。 郭宛清说道:“这一碗是华大小姐的解药,给她灌下去,十个时辰之后,她就可以复原。” 她指着另一碗:“这一碗是给你喝的!” 小梅姑娘点点头。 郭宛清说道:“这回不是软骨散,是另外一种药。” 小梅姑娘不觉脱口问道:“是什么?” 郭宛清阴阴一笑说道:“不能告诉你。你应该知道,乐都总管是你的恩师,她有多少种药,你不会不知道。只要你喝了这碗药,我再叫人用鹿筋将你捆好,然后我立即将解药给华大小姐灌下去。这个交换条件好不好?” 小梅姑娘断然说道:“不行!谁知道你给华小真姑娘服下去的,是不是真的解药!我不会上这个当。” 郭宛清笑笑说道:“你不相信我?” 小梅姑娘说道:“你的为人能使人相信吗?” 郭宛清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停歇,她指着小梅姑娘说道:“亏你在江湖上闯过,连做一个光棍的条件你都没有。在该认输的时候,你就只有认输。知道吗?你现在是输家,是道地的输家。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知道吗?你没有选择。” 小梅姑娘沉默了,在生命和华小真姑娘之间,她必须要做一个选择。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选择,她不能眼看着华小真被利剑穿心而死,她绝不能那样做! 郭宛清问道:“你决定了吗?” 小梅姑娘点点头说道:“郭宛清!你说得对,我是输家,我没有选择。把那碗药端过来吧!” 一个年轻的假尼姑端着碗,慢慢地走过来。 这时候,华小真姑娘忽然睁开眼睛,说了一声:“不!” 她的眼睛又阖上了,她迟缓而又吃力地说道:“小梅!你……不能……这么做……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能……不能……” 小梅姑娘黯然说道:“小真姊!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眼看着你死,我绝不能。无论是看在华伯伯,或者看在我哥哥,我都不能这么做。还有,我到了京城,在我恩师面前领死,也了无恨事,你不要管我的事。” 郭宛清笑道:“你知道了就好,快喝吧!” 那年轻的假尼姑,已经走到小梅姑娘身前。 小梅姑娘伸手接过那碗药,就送向嘴边,突然,听得一声春雷也似的暴喝:“小梅住手!” 小梅姑娘一震,郭宛清也是一怔,她立即将剑尖向前一送。可是她已经迟了,右臂一麻,宝剑掉到地上,剑尖已经划破了华小真的衣服。 只见郭宛清整个人飞将起来,落到好几尺远,摔在地上。 小梅姑娘人影一闪,几乎是同时到达,用脚尖点住郭宛清的胸口。 再看那两个挟持华小真姑娘的尼姑,倒在两旁,华小真的身体,被赵小彬抱个整着。 赵小彬充满歉意说道:“小梅!我来得迟了!” 小梅姑娘露出笑容说道:“哥!一点也不迟,来的正是时候。” 她对郭宛清说道:“现在你立即带着你的人走,愈快愈好!晚了我就不保证你能活着离开。” 她的脚尖突然一用力,郭宛清岔住一口气,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郭宛清捧着心口,狠狠地望了赵小彬一眼,果真带着她的几个假尼姑走了。 赵小彬抱着华小真姑娘,满脸焦急,问道:“小梅!小真姊怎么了?” 赵小梅姑娘连忙说道:“哥!不要慌,无妨的!” 她将那个老尼姑找来,安慰她不要怕,那些假尼姑已经赶跑了。要她找一处静室,再找一碗热水来。很快地,赵小彬将华小真姑娘抱到一间静室里,将她平放在床上。 小梅姑娘取出解药,化在热水里,帮着哥哥灌到华小真姑娘肚子里。 小梅姑娘轻轻地说道:“哥!她服了解药,很快就会复元。你在这里照护着小真姊,我去弄点吃的,我们也该饿了。” 她说着话,便悄悄退出门外,并且带上了门。 阴天,黄昏来得特别快。 赵小彬在静室里点上一支蜡烛,静静地坐在床前,看着华小真姑娘。 蜡烛一点一点燃烧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华小真姑娘才悠悠醒来,她一看到赵小彬,不觉眼泪涌出,低低地说道:“小彬!我对不起你!” 赵小彬用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水,说道:“小真姊!快别这么说。谁对不起谁,这话不是显得我们是多么生分吗?” 华小真姑娘又流出眼泪。 赵小彬轻轻地抹着华小真脸上的泪,正着脸色说道:“小真姊!我也不说感激你的话,你也不要说对不起!让我们今后互谅互敬生活在一起,好吗?” 华小真姑娘突然有了羞意,将头埋在赵小彬的怀里,赵小彬也轻轻地拥着,彼此互相听到了心里的歌曲。 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那支蜡烛已经滴了一堆烛泪,静室里也渐渐暗起来了。 外面有人敲门,小梅姑娘叫道:“哥!小真姊!我们吃饭了。” 两人一惊而觉,慌忙分开,华小真姑娘更是慌忙从床上坐起来。 小梅姑娘捧着一个烛台,后面跟着老尼,手里端着一盘菜,还有一个酒壶。 小梅姑娘进来笑嘻嘻地说道:“小真姊!现在都没有事了吧!” 华小真姑娘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双关语,想到自己咬指留书,写的那些话,不觉脸上一红。……但是她立即从床上下来,上前拉住小梅的手,恳声说道:“小梅!你对我的厚爱和那种生死情感,我不说感激,我只能说此生此世,永不相忘。” 小梅姑娘笑道:“小真姊!我不要你永世不忘,只要你此生此世跟哥哥永不分离。” 华小真姑娘的脸一直红到耳朵。 小梅姑娘放下烛台,搂住华小真的肩,笑着说道:“小真姊!说你是铁心罗刹真是难以相信,你瞧你是这样的害羞!” 华小真益发地充满了羞意,反倒说不出话来。 赵小彬说道:“小梅!我真的要谢谢你对小真姊那份可以易生死的真情。” 小梅姑娘说道:“哥!我接受你的道谢,只要你们永远相爱,我就高兴了。” 她拉着华小真姑娘的手,坐到桌子旁,说道:“那些假出家人,存有许多荤菜,我没敢用。我觉得这里是庵院,不应该吃荤。我跟老师太做了几样素菜,不过酒还是准备了一点,此时无酒,不足以表示我们庆贺的心情。来!我们先干一杯!” 赵小彬和华小真内心自然充满了愉悦之情,双双举杯和小梅干了一杯。 这一顿饭虽然是吃的素菜,却是吃得三人齿颊留香,大家心里充满了快乐。真是:不是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 那位老师太说不出有多感激,不等他们吩咐,就泡了一壶西湖雨前毛尖,摆着三只茶碗,请三个人到另一间静室品茗。 老师太一再地说着感谢的话。她说:“这座小庵是慈航观世音菩萨的留云下院,所以庵名为留云。是我二十年前,一个人化缘一块砖、一片瓦盖起来的。全庵只有我和两个老道婆,一向清静,没有想到两个月以前,突然来了这些人,要不是几位施主,我这留云小庵,不知如何得了。” 老师太又特别推荐她的茶,是真正的雨前,也是真正一片一片用手摘下来的“毛尖”,有一种特别清香。 赵小彬三人也表示了谢意。 三人坐在静室里,窗外竟然有了淡淡的月光。天上的浓云已经逐渐散去,月光从云隙里洒下来。 赵小彬说道:“我们今后将往何处?” 小梅毫不思考地说道:“哥!你和小真姊在此地多做休憩,说实在的,这一阵心情紧张之后的疲惫,西湖是最适宜调养身心的地方。如果这座留云小庵不能久住,你们就回到孤山去。” 华小真姑娘说道:“小梅!听你的口气,是要和我们分手,你不留下来是吗?” 小梅说道:“小真姊!你真是玲珑剔透的心,任何一件事,都瞒不过你。你说的对极了,我是要和你们分手了。” 赵小彬连忙说道:“小梅!你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和我们分手呢?” 小梅笑着说道:“哥!说实话,我也不想和你分手。但是,有一个地方我是非去不可,而且不能耽搁太多的时间。” 赵小彬和华小真几乎是同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小梅说道:“岳州。” 赵小彬和华小真不禁惊呼出声,这个地方对他们二人而言,不但是熟悉,而且都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 赵小彬立即说道:“小梅!我们和你一起去。” 小梅眼睛里流露出感激,但是她断然地说道:“不!我去岳州,是探听一项消息。哥!你还记得洪叔叔!我是说蓝如鼎老前辈,他告诉我们的,他的伤,是伤在自称乐如风的奇丑婆子手下。这件事使我非常奇怪。我恩师是一位风韵极佳的人,这奇丑二字根本扯不上。这是何人假冒我恩师的名字?其中恐怕是有隐情。这件事我不知则已,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能不管。还有……” 她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道:“仲彬二弟随着朱云甫到岳州,这是他和洪叔叔父子重逢的绝好时机。不过,如果其中没有人说明原委,恐怕好事可能变成坏事。我去,应该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赵小彬说道:“小梅!让我们同行好吗?仲彬的复姓归宗,是件大事,我也应该去尽一份力。另外,岳州还有一位老人家,她是小玲视同亲人的排帮长辈……” 华小真接着问道:“小彬!你说的是鲁婆婆?” 赵小彬点点头,沉重地说道:“鲁婆婆把小玲视为骨肉亲人,小玲的死讯,至今未能让老人家知道,我们对小玲是一种歉疚。” 华小真不觉流下了眼泪。 小梅也黯然说道:“哥!我也不愿和你以及小真姊分手。一则你们应该双双回到扬州,让华伯伯安心,你们不觉得华伯伯自从小玲过世之后,他老人家一下子就愈发苍老了许多。而且,他老人家是多么希望你们能成为一对佳偶,可是他老人家藏在心里不敢再说什么!你们回去,是对华伯伯最好的安慰。还有,哥和小真姊,也应该到小玲坟上去上炷香……” 她自己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 赵小彬拭着泪水说道:“小梅!你说的都对。我觉得等我们自岳州回来,一切都不算迟。但是,岳州的事,我们却不能耽搁。我有一种感觉,洪叔叔这次回岳州,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老实说,他的事,与我们共同的事业,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只好把私情,暂时摆在次一等地位了。” 华小真流着泪说道:“小梅!我忽然觉得,我决定把终身托给小彬,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小玲?” 小梅赶紧上前搂住华小真的肩,说道:“小真姊!你是一位经历过江湖风浪的人,你懂的道理比我多。我敢说,如果我是小玲,如果小玲地下有知,恐怕她现在最希望见到的事,就是你和小彬哥成为佳偶。我要你们到扬州去上小玲的坟,也正是告慰她于九泉之下。小真姊!你们是姊妹,你难道还不知道小玲的为人吗?” 她擦去自己的泪痕,再轻轻拭去小真脸上的泪水,她说道:“都是我不好,惹起你们的伤心。现在我决定不跟你们分手了,今天晚上在这留云庵暂住一晚。明天回孤山再作一番料理,然后我们启程,前往岳州,这样可好?” 华小真和小梅相拥着,她的心里真有一份难以言宣的激动,这样善体人意,处处为人设想的姑娘,因此也可以想到小彬小梅的母亲,一定也是一位慈祥可亲的婆婆。 这份美满的姻缘,在几经波折,在绝望的关头复苏,而且是急转直下,可见得“姻缘本是前生订”这句话,是一点也不假的。 且不说华小真内心里的感慨与满足。赵小彬对于小梅的善解人意,也是十分欣慰。他认真地说道:“小梅!我们从岳州回来,不但要到扬州,当面向华伯伯禀告,请他老人家同意我们的婚事,而且,我们也该专程前往金陵,去见爹娘……” 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老师太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三碗素面飘着麻油的香味。 老师太笑着说道:“三位恩人已经谈得夜深了,老尼就做了一点素面,给三位恩人消夜。” 赵小彬等一起站起来称谢。 老师太说道:“那些坏人留的荤菜,统统叫老道婆拿出去送给贫苦的人,就是留着,三位恩人也不会吃的。这三碗素面虽然简陋并不可口,至少让三位恩人吃着安心。” 小梅手捧着面碗,深深地谢道:“老师太!你这恩人的称呼,折煞我们了。但愿这留云庵院,从此不要再有世俗麻烦,以免玷污了这块干净地。” 小梅的话刚一说完,就听外面有人哈哈大笑,而且朗声说道:“这话要看怎么说,留云庵院能不能安静,就要看你何副总管是不是体恤出家人的苦处,而跟我们合作。” 小梅脸色一变,立即放下碗,拿起宝剑,就要冲出房门,却被华小真一把拉住。 华小真在拉住小梅的同时,递给小梅一个眼色。 小梅立即恍然大悟,她对小真轻轻地说声:“谢谢你!小真姊!” 说着话,人向门旁一掩身,随手一拉门,只听得嗖、嗖、嗖……至少有五六种不同的暗器,飞进房来。 如果小梅当时真一拉门,任凭她的反应是如何的敏锐,恐怕也很难躲过这一阵飞蝗般的暗器。 就在嗖嗖之声刚一停止的瞬间,小梅宝剑映起一层光芒,人如闪电,从门里一掠而出,直冲而上,正好落在留云庵的门楼上。 只见一溜人影,至少有五六个人,正向灵隐寺的后院那边退去。 小梅厉声叱喝道:“你们给我站住!” 前面的人,果然闻声而停,人向双边一分,立即形成一个包围的形势。 小梅飘身而下,宝剑横在胸前,在黑夜星月微光之下,这柄宝剑的寒芒,令人震慑。 小梅缓步上前,站定之后,沉声说道:“你们不是要我跟你们合作吗?你们不是要将我捉拿回燕京吗?我出来了,为什么你们又要逃走呢?” 对方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之后,没有人答话。 小梅突然怒声叱道:“你们无耻已极,想利用偷袭的手段来对付我。你们要自知自己没有这个本领,又何必前来献丑?” 对面从左边走出来一个人,一身长袍已经扎起了下摆大襟,下颏疏朗朗的一撮胡子,一双深凹的眼睛,两腮削瘦无肉,说话冷冷地,没有一点表情。 “姓何的小妞!他们之中确实有几个人怕你,说你功力得自我们乐都总管的真传。不过那是他们,不是我!” 另外从左边又走出来一个人接口说道:“那也不是我!” 削瘦的老者冷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道:“你瞧!是不是怕你的人就是那几个脓包。所以你们逃走,要请你把话收回去。” 小梅沉声问道:“你们二人是谁?” 削瘦的老者冷笑说道:“姓何的小妞!你以为你这个副总管的威风,还可在我老人家面前耍一耍?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告诉你,你既然不认识我,算你无知,就让你到死做个糊涂鬼吧!” 他说着话,迈开步伐,朝着小梅姑娘走过来。 小梅刚要向前迎上去,她的身后华小真叫道:“小梅!你等着。” 小梅两眼不敢放松对方,因为双方已经隔得很近,任何一个疏忽,都可以造成憾事。她平静地说道:“小真姊!他们都是冲我来的,请你不要管这档子事。” 华小真已经和她并肩在一起,笑着说道:“小梅!怎么你又把你我分得这么清楚哇!留云庵郭宛清那个假尼姑用剑尖抵住我的后心,你为什么要替我的生死?那也是冲着我来的啊!” 小梅叫道:“小真姊!你不要忘了,你等于大病初愈,你……” 华小真笑道:“因为这等角色,只需要我这种大病初愈的人来对付,也就足够了。” 她立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小梅!来人是西南有名的蛇魔!” 小梅急道:“小真姊!那你……?” 华小真微笑说道:“小梅!你跟小彬替我压阵就够了!” 她一晃手中的短剑,那正是赵小彬的鱼肠剑,昂然地迎上去。 对面削瘦的老者已经停下了脚步,阴阴地看着华小真姑娘,说道:“你回去!你替不了何小梅。” 华小真微微笑道:“蛇魔!你那点邪门外道的玩意儿,还用不上赵小梅赵姑娘亲自动手。” 老者被华小真脱口叫出“蛇魔”的浑号,他震动了一下。因为他只在西南边陲生活,很少在中原闯字号,但是他没有料到华小真当年以鸳鸯脸铁心罗刹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见识过多少江湖人物,也听闻过多少江湖上的掌故。 蛇魔的神秘既被揭穿,心里的得意就降低了几分。他问道:“你是谁?她为什么不姓何?” 华小真笑笑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不认识赵小梅姑娘,证明你对中原的武林,了解得太少。你连震动武林的剑神赵爷都不知道,你看你是多么孤陋寡闻!赵姑娘就是剑神赵爷的掌珠,你现在知道了吧!” 蛇魔对于剑神的大名,虽是听说过的,他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何副总管又变成了剑神的女儿。一个人的心神不定,是对手过招的大忌,华小真开始在气势上占先,便趁胜追击。她微微地笑道:“你估计凭你身上那几条蛇,能够保证你今天全身而退吗?你错了!” 她这一声“你错了!” 话音未落,人突然一弹而起,手中鱼肠宝剑以凌厉无比的光芒,扫向蛇魔。 这一招突然的凌空扑杀,来势太快,而且也太猛,蛇魔自然也不是弱者,就在这一瞬间,双手一伸,从衣袖抖出两条很细的怪蛇,一黑一红,就如同两道疾飞而出两线索,缠向华小真。 蛇魔的出手用心极为狠毒,他这两条怪蛇,都坚硬过钢,普通刀剑无法伤它分毫的。他打算即使有一条蛇被对方削断,他的另一条蛇只要一沾上对方的身体,对方就死定了。 但是,他低估了华小真的身手,尤其低估了她手中的鱼肠宝剑。 华小真以雷霆万钧之势,横削而出的招式,首当其冲的是蛇魔右手发出的黑色怪蛇,只听得“嚓”的一声,剑芒过处,那条黑蛇半截飞向老远。 华小真一剑得手,身形将落之际,右腕倏地半空一翻,人向下落,剑向上挑,正好身形一低,躲过那条闪电飞来的红色怪蛇,剑芒却适时而至,那条吐信而来的蛇,哪里挡得了鱼肠宝剑的锋利,洒出一蓬毒汁,半截飞开丈余以外。 华小真一剑两招,削断了蛇魔的两条最得力的蛇,她并不进一步贪功,剑芒一收,人即时翻身一个倒纵,退回七八尺。 她的人刚一落地,立即叫道:“小梅!小心他的蛇镖!” 这时候赵小彬小梅兄妹,充分发挥孪生兄妹的心灵相通,还没有等到华小真的警告,二人双双出手。打出的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及时从地上抓起一把碎石和砂土,四掌齐发,掌劲加诸砂石之中,如同满天星雨。以他们二人的内力,即使是摘叶飞花,同样可以伤人,何况是砂石泥土。 这一阵凌厉的飞砂走石,正好迎上蛇魔抖手全力发出的几十条毒蛇。这些蛇被用作暗器打出,只要有人中了其中任何一条,都是剧毒无可救药。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小彬兄妹在灵机一动的刹那,用一阵飞砂走石,击溃了猬集而来的蛇镖。 平时,蛇魔发出蛇镖,只要一条两条,就足以致一位高手死于非命。今天他在愤怒之下,倾囊而出,结果只落得遍地蛇尸,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机灵的华小真一见对方一群蛇镖落地,趁着对方错愕发怔的时候,她一次弹身再起,人去如矢,剑出如电,再凌空扑杀,蛇魔急思闪躲时,已经迟了一瞬。他的双臂刚刚举起,身形微蹲,急待退后,剑芒已经扫过,一声凄厉的叫喊,一蓬血雨,两只胳臂落地。 华小真攻击的动作快极了,她的单脚一着地,右脚立即踢出一招“力踹龙门”,正好在蛇魔痛晕了头的时刻,着着实实一脚踹中蛇魔的前胸。 这一脚劲道十成,蛇魔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落在五尺开外,连哼都没哼得一声,落在地上,口喷鲜血死了。 小梅姑娘对华小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对付浑身是毒的蛇魔,真是佩服万分,连声说道:“小真姊!你真是了不起!” 华小真微笑着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原先和蛇魔同时走出来的另一个人,蓦地抢步上前,“呼”地一声,一柄钢叉上面缠着两尺多长的粗逾人指的刺链,在五尺开外,就扫将过来。 华小真刚要回身,赵小彬早已掠身而至,说道:“小真姊!该我上了吧!” 小梅叫道:“哥!你抢的是什么?” 赵小彬从华小真手里接过鱼肠剑,从容说道:“小梅!我已经很久没有动手了,剑法生疏,早该练习,让我哥哥吧!” 这样的对话,原是有失轻佻而不厚道。但是,赵小彬一看对方使的是重兵刃,而且外加刺链,分明是一个横练的人物。对手之先,能激起对方浮躁的情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果然,对方哇呀呀一声怪叫,又粗又壮的身体,却是灵活非常地扑过来。 赵小彬刚一开口说道:“兄台!蛇魔的下场你已经看得很清楚……” 对方暴躁如雷,叫道:“姓赵的!有本事对上手再说。” 他的双手一抡,钢叉前面的刺链猛地横扫过来。 赵小彬弹身一跃,正好从脚下扫过去,可是,对方抢先一步,刺链过去,双手倏地一收一竖,钢叉蓦地化做“朝天一炷香”,冲天而起,直取赵小彬的下阴。 这一招是令人想不到的。 钢叉本是横扫,而且带着两尺多长的刺链,劲道何止数百斤。一着扫空,砸得地上砂石齐飞,如何能在这样的劲道之下,收回钢叉再变化为上举而刺,这份收发自如的力量,不是光有几分蛮力就可以办得到的。 赵小彬的心里也略为一惊。 一口真气泄尽,身形下落,正好迎向钢叉。 赵小彬人在空中,瞬间一个转折,单足平踢,侧击钢叉,人却向一旁平落下地。 这样险煞人地落地,双手双足一点即起,翻身一个鱼跃,挺身收腿,正要站起,对方刺链迅速扫到。 对方每次都能抢住有利的瞬间出手,说明他不是普通之辈。 赵小彬陡地一声暴喝:“断!” 鱼肠剑就在收腿的同时,掠刃向外,只听呛啷一声,刺链如同腐朽,断了两截,扫带到一边。 赵小彬这时候长身而起,右脚平飞,以极困难的姿势,踢出极有力的一脚“魁星踢斗”,当的一声响,平扫的钢叉踢得上飞,对方双手虎口一麻,心中暗叫“不好!” 钢叉踢开,门户大敞,赵小彬在一脚之后,如影之随形,鱼肠短剑抢得一隙之利,直取对方咽喉。 寒芒如电,任凭再好的身手,也无法躲开这样的一剑贯喉的下场。 但是,赵小彬的手臂一沉,正好收住,剑尖抵住对方的咽喉。 赵小彬喝道:“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对方突然一声大吼,钢叉撒手,人向前一扑,迎向赵小彬的宝剑,正好剑刃贯穿咽喉,一阵低吼,人倒在地上,顷刻死去。 赵小彬收回了无血痕的鱼肠剑,心里还有几分惋惜,就听得小梅姑娘叱喝道:“你们不要走!” 剩下的四个人站在那里不敢动。 小梅姑娘刚一移动脚步,对面其中一人说道:“何副总管!……” 小梅叱道:“我姓赵。” 对方说道:“赵姑娘!你应该知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而身不由己。姑娘能高抬贵手,我们感激不尽。” 小梅说道:“我不杀你们,我要借你们的口向我恩师传达几句话。” 对方说道:“请吧!姑娘也会估量得到,只要我们能传说的,我们一定将话带到。” 小梅说道:“第一、请上告恩师,赵小梅已经复姓归宗,亲情伦理之不可废,是我过去错误了,如今我能改正过来,恩师应该替我高兴。” 对方说道:“我们记得。” 小梅说道:“第二、赵小梅绝不忘师恩,往后一定有机会向恩师请罪,请恩师不必再派人追杀我。如果恩师不能放过,只要过了今年的五月初五,我会专程北上,当面领罪。” 她说得很激动,接着又说道:“留云庵是一块清静之地,老师太方外之人,不要再来人烦扰于她。就这三点,你们都记下吗?” 对方应道:“我们都记下了。” 小梅姑娘说道:“如此你们请便!” 对方朗声道谢,说道:“赵姑娘!你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败在你手里,丝毫不觉得惭愧。你的话,我们一定带到,只要我们还能活着回到燕京。多谢!告辞!” 四个人一齐跃身向黑影中掠去,消失在山林夜色之中。 小梅姑娘一时引起感触,站在那里,默默沉思。 华小真上前挽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小梅!你记得古书上常说的一句话吗?忠孝不能够双全。” 小梅若有所感的说道:“小真姊!你这个比喻我不敢当,不过,师恩如海,我的确是无法忘记的。但是,恩师为孛罗效命,我又实在不敢苟同,这种情形,令人痛苦。” 赵小彬在一旁安慰着说道:“小梅!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任何人做事,都有一个目的,也可以说都有一个原因。你的恩师所以如此做,一定有她的原因,甚至于是一个不得已的原因,一个有充分理由的原因。像她这样具有绝顶武功的人,也具很高的智慧,岂会做出没有理由的事?” 小梅姑娘一直在痛苦地摇着头。 赵小彬接着说道:“小梅!你不要摇头,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真象大白的一天,你又何必现在为这件事在痛苦?” 华小真接着说道:“只要等到真象大白的那一天,必是你可以向恩师请罪的时候了,也是你师徒二人可以相聚的时候了!对不对!” 小梅望着他们二人,也只有点头同意了。 赵小彬抬头看看天上的淡月疏星,夜已过午。便向她们二人说道:“我们也不必回到留云庵去歇着了,老实说,虽然佛曰杀恶人即是行善事,毕竟在庵前杀得满地血腥,坏了佛门清净。” 他朝小梅一伸手,借过她那柄宝剑,说道:“让我掘个土坑,埋了蛇魔和那个不知名的人,免得暴尸此地,有失厚道。” 他认真的掘着坑。剑利、人有力,再加上华小真和赵小梅的帮忙,不消顿饭光景,掘成一个两尺多深的坑。将蛇魔和另一个人的尸体,埋在坑里,堆成一个浅浅的坟头。他望着自己和华小真她们,都是一身泥土,不觉说道:“真是抱歉!……” 华小真含笑说道:“别为这件事向我们两个人说道歉,这正是你心存仁厚的表现,我为你感到欣慰。” 赵小彬说道:“生命是神圣的,虽然是坏人,也是如此,不是不得已,不能轻易言杀。既然已经杀了,好人坏人都没有了分别,再让他们暴尸在外,那就不应该了。” 小梅叹了口气说道:“哥!你为我上了最宝贵的一课,这是我在恩师那里所学习不到的。” 华小真怕又勾引起小梅心里的不安,连忙岔开说道:“我看天色也是将明的时刻了,我们就趁着这个空当,回到孤山,清洗休憩,换过衣裳,就展开我们的岳州之行可好?” 赵小彬小梅姑娘同声称善。 果然,他们三人在孤山梳洗一番,换过衣裳,小梅姑娘仍然改扮为男装。并且依照华小真的意思,留了一封书简给华老帮主,因为孤山与扬州之间,经常有人往来于途的。 在留书当中,华小真除了说明赵小彬的康复,大伙一同前往岳州之外,并且隐隐约约地说了一点她与小彬之间的感情。 关于这一段,华小真写得含蓄而技巧。 “……本来小彬和我要一同回到扬州,看望爹爹,为小玲上坟捻香。但是,我们和小梅必须要往岳州处理一件大事。我们会很快回来,回来和爹团聚。” 这趟岳州之行,路途不近。 华小真亲自在杭州选购了三匹马,行程不急但也不缓,直奔岳州。 也没有经过几日,岳州在望。赵小彬首先带着她们两人去见鲁婆婆。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样做,但是在他的心里,始终觉得是亏欠了鲁婆婆什么。他知道小玲的死讯,会对鲁婆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他觉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鲁婆婆,对这位孤单的老婆婆,更是一种残忍的欺骗。 当三匹马停在门外,落鞍下马,准备扣门的时候,赵小彬向华小真说道:“小真姊!鲁婆婆在排帮是微末之流,如果你不方便会面,你在岳州找一处客栈等着我们好吗?” 华小真微笑说道:“小彬你错了!像鲁婆婆这种人,在排帮是受人尊重的,而且也没有在她面前计较地位的尊卑。再说,我过去没有去见过鲁婆婆,是为了保持小玲的一点秘密,如今小玲去了,我至少应该去当面谢谢她老人家,这些年来,对小玲的照顾。” 赵小彬点点头。 他迟疑了一下,举起手来,敲敲门。 里面应门的是衰老的声音:“是哪一位啊!” 赵小彬当时心里一阵凄惨,不久以前,离开岳州的情形,历历眼前,如今再来时,却已经是人事俱非。一股酸味直冲眼眶,几乎答不上腔来。 他咳了一声,才大声回答道:“奶奶!是我,小彬回来了!” 门里的鲁婆婆大概没有想到小彬回来得是这么快,意外地喜悦,立即拉开门,笑呵呵地说道:“真没有想到你们会回来这么快呀!因为最近岳州的情形风紧,所以,没有弄清楚是谁,不随便开门。……” 鲁婆婆满心喜悦地将门打开,满嘴念叨着,突然一抬头,看到除了赵小彬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她顿时将话缩住。 可是等她再注意到小彬的身旁,站着一位非常美的姑娘,还有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她慌忙说道:“真是对不起!我不晓得是有客人。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各位请进。” 华小真上前一步,扶住鲁婆婆,亲切地叫道:“奶奶!你不要客气,我们都不是客人。” 鲁婆婆怔怔地问道:“小彬!这位标致的姑娘是谁呀!叫我老婆子奶奶不敢当啊!” 赵小彬一行将鲁婆婆拥进屋里,随手将门拴上,才说道:“奶奶!她就是小玲的姊姊华小真。” 鲁婆婆闻言大惊,连忙挣脱了华小真的手,惶然说道:“原来是大小姐,老婆子太放肆了。” 她就要按帮规行礼,被华小真一把抱住,说道:“奶奶!千万不要让我难堪。小玲在日,你把她看做是孙儿晚辈,我尊称你一声奶奶,并不过分,何况你的年龄、你在排帮的地位和贡献,我都应该是晚辈。” 鲁婆婆不安地说道:“排帮是个有规矩的大帮,一切都是按照规矩做事的。大小姐!我可不敢欺师灭祖。” 华小真搂着鲁婆婆说道:“奶奶!你在排帮的地位是超然的,如果你要按照帮规讲礼,我们今天就待不下去了。奶奶!你是不欢迎我们住在这里吗?” 鲁婆婆惶然地说道:“大小姐!你这么说,我老婆子可担当不起了。说实在的,大小姐!以往我也没有机会见到你,而且……而且……” 华小真一直搂住鲁婆婆的双肩,笑着接口说道:“而且,我常年戴着神秘的面纱,看不到我的庐山真面目,对不对?还有,我有一个绰号,在江湖上很响亮,叫做鸳鸯脸铁心罗刹,跟我现在这张脸完全不一样,对不对?奶奶!” 鲁婆婆不安地说道:“大小姐!一切都是太突然了。” 她的眼光刚一移动,赵小彬立即引见小梅:“奶奶!这是我的同胞妹妹小梅!” 鲁婆婆不禁笑道:“原来是赵姑娘,别说老婆子老眼昏花,分不清赵姑娘是易钗为弁,就是换个眼力好的人,恐怕也分辨不出。” 她一想到“易钗为弁”,就忍不住问道:“小彬!小玲为什么没有跟你们一道来?” 赵小彬神情一黯,还没有说话,鲁婆婆又若有所悟地问道:“大小姐!我想起来。你方才说,小玲在日,我老婆子待她如何如何。你的意思是说……?” 华小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说道:“奶奶!……” 鲁婆婆立即拦住说道:“大小姐!我老婆子一生坎坷,什么样的打击我都承受过。大小姐!当年我那口子,早上活蹦乱跳出门,晚上抬回来的是血肉模糊的尸首,那年我不过才二十五岁。我还是活下来。大小姐!你说吧!是不是小玲她……” 华小真泣不成声,赵小彬泪流满面,小梅姑娘拭着泪水,上前扶着鲁婆婆说道:“奶奶!小玲不幸在扬州分舵召开的篡夺排帮根基的会场上,意外的中了扬州分舵赛吴用的埋伏,我们都很哀恸,我们把她葬在扬州的梅花岭。” 鲁婆婆神情惨变,一直在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赵小彬和华小真急忙叫道:“奶奶!你怎么啦!你……” 鲁婆婆挣扎了半天,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人终于晕过去了。 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将鲁婆婆抬到床上,小梅姑娘为鲁婆婆喂了一粒丸药,再推拿半晌,鲁婆婆才悠悠醒来。 华小真连忙说道:“奶奶!你是疼小玲,如果你的身子受到了伤害,小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的。” 鲁婆婆长叹了一口气,任凭着老泪纵横,凄然说道:“大小姐!老婆子活了一大把年纪,世间事看得太多,生离死别,老婆子看得太透了,没有人能够逃得了这个关口,不过,小玲这孩子命太苦,她跟我老婆子相处得情感太浓太真,我还是看不开的。” 华小真流泪说道:“奶奶!我明白你对小玲的感情。” 鲁婆婆挣扎着下床,被华小真拦住说道:“奶奶!你歇着,有什么事,我和小梅来替你做。” 鲁婆婆说道:“大小姐!承你这样的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奶奶,我本来是承当不起的……” 华小真连忙说道:“奶奶!我是小玲的姊姊,而且我是有一份真心。” 鲁婆婆点点头说道:“大小姐!我能看得出,也能体会得出你这份真心。既然如此,我老婆子也就不客气,请大小姐和小梅姑娘随我到厨下拾掇吃的,回头我有话说。” 华小真和赵小梅果然随着鲁婆来到厨下,忙了一阵,做了几个热炒,蒸了几样腊味,开了一坛酒,当然少不了煎炸了油饼,四个人团坐房里,鲁婆婆端起酒杯说道:“酒,不是好东西,不能多喝。但是有时候,酒又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比方说,今天这种情形之下,没有酒,怎么能说话!我老婆子先敬你们一杯,借酒盖脸,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鲁婆婆干了一杯,赵小彬三人也都干了杯中酒。 鲁婆婆又劝大家吃菜。 然后她正色说道:“大小姐!有一件事老婆子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我原以为等到小玲成婚大喜的日子,再向她说。如今这个机会是没有了,不过今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华小真和赵小彬兄妹都不敢说话,静静地在听着。 鲁婆婆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可晓得,为什么我老婆子跟小玲会有那么好的感情?这其中有一个原因。” 华小真说道:“小玲自小就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善解人意。” 小梅说道:“那是因为鲁奶奶和小玲之间有缘分。” 赵小彬说道:“小玲经常要到岳州来,奶奶的地方落脚方便,奶奶对她爱护备至,这样自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 鲁婆婆说道:“你们三位说的都对,但是,这其中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们所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酒杯。 默默地停顿了半晌,仿佛是在回忆远久的往事,也许是在整理零星岁月的片断,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十五年前,我在排帮是侍候帮主内当家的亲信管家。” 华小真立即说道:“原来奶奶当年是在我娘身边的人。” 鲁婆婆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接着说道:“那年,帮主已经四十好几,可是还没有子嗣,就是这时候内当家的有孕,这真是大事。我是小心的伺侍着,我也暗暗地祈求上苍,不论男女,能为帮主留下后嗣。” 华小真听得很认真,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事。 赵小彬和小梅当然是插不上嘴,只有静静地听着。 鲁婆婆接着说道:“正是内当家的快要临盆的那一天,帮主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篮子,篮子里用汗巾覆盖着,神色有些仓惶地走进来。” 华小真不禁问道:“篮子里盛的是什么?” 鲁婆婆看了一眼,缓缓地说道:“帮主拿到房里,掀开汗巾,原来里面放的是一个孩子,一个大约两岁多的孩子,瘦弱、有病,看得出是饿了很久,可是,孩子虽瘦,而且两岁多还不会说话,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脸上还有……” 华小真抢着问道:“这孩子脸上还有什么?” 赵小彬忍不住也插嘴问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呢?” 鲁婆婆对华小真看了一下,又朝赵小彬看了一眼,慢慢地说道:“你们忘了问我一个问题。” 华小真和赵小彬几乎同时问道:“什么问题?” 鲁婆婆说道:“那时候排帮总坛设在何处?” 华小真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 鲁婆婆说道:“总坛设在扬州,迁到洞庭君山那是后来的事。我为什么要说明这个?因为与这孩子来路有关。那天据帮主说,他正在长江中流察看一个木排,江流当中,有一块木板,板上绑着一个盛物的篮子,篮子是用汗巾盖着的,帮主命人捞上来,他亲自掀开一看……” “是个孩子?” 华小真追问了一句。 “是个孩子。孩子身旁有一封血书,简单的几个字……” “写的是什么?” “我不晓得。帮主看了血书,便一声不响,不让任何人知道,揣带回家,告诉内当家的,他要收养这个孩子。” “啊!” “就在这时候,内当家的要临盆,一阵忙乱,生了一位千金。” “奶奶!你漏掉一句话,这篮子里装的孩子,是男是女?你当然也知道了。” “也是位小姑娘。” “啊!真巧啊!” “帮主做满月的时候,告诉大家说,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实际上那位大千金要比二千金大三岁。但是,谁会到内堂去查问呢?” 华小真忽然站起来说道:“奶奶!你的意思是说:小玲她是爹收养的?不!不对呀!你是不是说错了,她不应该比我大三岁……奶奶!你是说我……” 鲁婆婆很平静地说道:“一点也不错,你比小玲大三岁!” 华小真的人突然摇晃了一下,问道:“那么我是爹当年在江流当中……” 鲁婆婆说道:“大小姐!你方才很快的问我,而我没有说的一个问题,那孩子脸上怎么样?她的脸上有一条紫红色的胎记!” 此话一出,华小真的人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眼眶里含着泪珠。 小梅姑娘紧抢过来,一把抱住华小真叫道:“小真姊!小真姊!” 赵小彬一直很用心的在听,他也走到华小真的身边,恳切地说道:“小真姊!这件事的确太意外,使人猝然无防,但是,正是因为太意外,我们更要沉着冷静来面对着。小真姊,你是最能面对困难的人,不要急乱了方寸好吗?” 鲁婆婆说道:“我方才说过,本来我要等到小玲新婚大喜的时候,亲自告诉她,因为小玲一直怀疑她不是老帮主的亲生女儿,她哪里知道老帮主的一番苦心。老帮主把大小姐爱护备至,在两个女儿当中,处处偏宠大小姐。起初我不懂,我为小玲抱不平,我要求离开内当家的身边。当我离开的时候,内当家的才告诉我一句话,忠良之后,比自己的女儿还要重要。” 华小真痛哭失声,叫道:“爹!你老人家……” 鲁婆婆拭着眼泪说道:“排帮的忠诚,从来没有人知道,从这件小事可以见到一斑。” 华小真泣道:“奶奶!我究竟是何人之后?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将我绑在木板上,付诸江流?奶奶!你知道吗?” 鲁婆婆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除了帮主夫妇二人恐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内当家的已经过世多年,帮主独身未曾再娶,所以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华小真立即站起身来,擦去眼泪说道:“小彬!小梅!原谅我不能在此地陪你们。” 小梅站起来,她仍然握着华小真的手,恳切说道:“小真姊!我知道你要到哪里去,你也知道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劝你。我只想请你在动身之前想一想,你见到华伯伯之后,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问他老人家?” 华小真怔了一下,说道:“我……” 小梅说道:“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胜过亲生骨肉之情。如果为了你的安全,特别是你尔后的安全,华伯伯不肯承认这件事实,小真姊!你又将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跟华伯伯说话呢?” 华小真说道:“不会的!爹他不会不说真情的。” 小梅立即说道:“如果他会!为了你的安全,为了你对排帮的号召力,如果他会!小真姊!你到那时候该怎么办?” 华小真颓然地坐下来,流着泪水说道:“我该怎么办?我……” 小梅说道:“小真姊!你的心情我最能了解。因为我曾经由于父母的一点误会,随着母亲远离家乡,和亲生之父久别几达二十年。我思念、我怨恨,乃至于我随着恩师,投入元人部下,积愤如此,可以想到我的心情。” 华小真说道:“小梅!你的情形与我不同。” 小梅说道:“有一点是完全相同,那就是我们都急于了解自己。我在想:华伯伯是在找一个最适当的时机,会告诉你、会告诉排帮,让大家都知道你是大宋朝的一位忠良之后。到那时候,告诉你的不是基于亲情,更重要的是对故国的忠贞之情。小真姊!你做了华伯伯近二十年的女儿,你还不能了解华伯伯的为人吗?” 小梅一连的侃侃而谈,使华小真软弱下来了。 小彬在一旁说道:“小真姊!你知道吗?华伯伯是当今之世,最忠心的大宋子民,更是最伟大的父亲。” 华小真望着他点点头。她又转向小梅姑娘,恳切地说道:“小梅!是你提醒了我。人在不平静的时候,是容易犯错的,谢谢你!小梅!” 小梅说道:“小真姊!我只是旁观者清罢了。就在几个月以前,我还要设计绑架我的父亲,送到燕京邀功呐!人在切身关系激动的时候,是很难能保持清明在躬的。” 华小真点点头。 鲁婆婆说道:“大小姐!都是要怪老婆子多口。” 华小真说道:“奶奶!我会衷心感激你。” 鲁婆婆接着说道:“我要告诉你们另一件大事,岳州最近来了不少高手,挑明要向蓝如鼎领教。” 小梅问道:“鲁奶奶认识蓝老爷子?” 鲁婆婆说道:“不认识,但是在岳州久仰他的大名。上次小彬和小玲来到我这里,曾经有机缘见过一面。” 赵小彬怀疑说道:“这些前来挑衅的人,是些什么来路呢?如果是燕京派来的,又何必用这种方式?” 小梅说道:“哥!你不了解元人对各地控制的一套方法。蓝……老爷子在岳州算是功力最高的一位,但是,却不是公开身份,换句话说,他在岳州没有官派的公开身份。要对付他这种身份的人,元人惯用的方法,就是以江湖来对江湖。” 赵小彬说道:“以你的经验,我们应该怎么做才是?” 小梅说道:“等待。等到他们真正对上的那一天,我们相机而动。因为,我可以断言,这次从燕京派来的,一定是绝顶高手,而且人数不在少数,岳州蓝老爷子将是一场苦战。” 十五 蓝如鼎在岳州,虽然没有官派的身份,但是他的地位是被大家所肯定的。虽然他并不是燕京直接派来的,但是他在燕京主其事的心目中,是一个重要人物。 这中间有原因,就是蓝如鼎的武功。 现在蓝如鼎的声望和地拉,已经大不如前了。 排帮总舵帮主离开了君山,是蓝如鼎的失职。关于这一类的事,燕京从不直接制裁。原因很简单,燕京不希望造成“有人背离”的印象。因此,对于这类事情的处理,不直接、不急躁! 另一件事,蓝如鼎中了一个自称乐如风的丑妇人手中的毒器。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受的伤,受伤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对于这两件事,似乎有人故意在岳州渲染。 岳州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尤其是中毒求医,几乎送命,被人绘声绘影,传遍了菜楼酒肆。 这正是燕京孛罗的组织,要剪除一个人的重要方法,先除去这个人左右力量,使他陷于孤单。对蓝如鼎这种人而言,他的左右两股力量,就是名誉和地位,如果这两股力量受到伤害,就等于削掉了两个翅膀,很难再振翅高飞,有什么作为了。然后再一鼓而歼灭之,没有人再会为他付出同情与惋惜。 元人是游牧民族,但是,他们最擅长的是骑射猎狩。当他们要猎取一头猛兽的时候,先驱使到不利的环境里,然后再一鼓而扑杀。 对元人而言,蓝如鼎已经成为一头反噬人的猛兽,必须要收拾,而且必须一步一步来收拾。 蓝如鼎住在一栋幽静的房子里,他在盘算着,在岳州这段日子,究竟有了些什么收获? 第一、他对元人那一套控制和统治的基础,有了极深刻的了解。在这个了解上,他相信自己的观察:大宋朝虽然亡了,人心未死。在这样的暴力统治之下,一经有人举义,就会天下响应,一夕之间,就可以改变大局。 第二、这一段时日他觉察出,乡野之间,不乏忠贞之士,最重要的缺少一个轰轰烈烈的号召。他觉得:暴秦能亡于揭竿,残暴如元人,决不能长久支撑。只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号召,一次揭竿亡元,历史就可以重演。 蓝如鼎的心里是心安理得的,他唯一感到失望的,便是追寻几十年的妻子,下落毫无。这也正是他能够不计毁誉,将自己投入默默耕耘,而且是不求任何名利,只顾尽一己之心,真正力量的根源。 时已近晚,门外有人敲环。 蓝如鼎说声:“是哪一位?请进!” 门启处,突然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双红请帖,口称:“拜见蓝爷!” 随即双手一送,那份双红请帖,直飞过来。 没有人这样的送请帖,只有一个情况:利用送请帖,伺机偷袭。 蓝如鼎和这人相隔太近了。五步不到的距离,如此一举手,根本就没有闪躲的时间。 蓝如鼎没有思考的时间,一张嘴,正好咬住请帖的一角。 来人喝道:“好身手!” 转身就向外遁去。 但是眼前人影一闪,蓝如鼎拦住去路,右手食拇二指,夹住请帖,伸在当面。 那人站着没有动,冷冷地看着蓝如鼎,显然没有畏惧之意。 蓝如鼎微笑说道:“朋友!你的武功不弱,但不知你可晓得,内功修为到了精纯的地步,可以将功力聚在一起,而这个地方就坚逾精钢,达到百毒不侵的境界。” 那人眨着眼,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如鼎微笑道:“你这份双红请帖,上面有剧毒,沾皮肉就会死亡。方才我是用牙咬住的,此刻我已运用内功,我的两指已经百毒不侵。知道吗?别指望我毒发而死,你便可以逃掉。” 那人大惊失色。 蓝如鼎慢慢伸手向前,那份请帖已经逼近他的面庞。 那人还没有来得及闪让,蓝如鼎的右手一翻,那张请帖就如同利刃一般,切进来人的衣服,深深地嵌在肩上。 蓝如鼎断喝一声:“给我滚!迟了没命,休要怪我。” 那人不敢多说一个“不”字,一侧身,从蓝如鼎的身旁溜过去,连头也不敢回,飞奔而去。 蓝如鼎哈哈笑道:“朋友!请帖上的药性,到底能维持多少时间,你自己知道,要命的就尽快跑吧!不要忘了回话,三天后,我蓝如鼎准时到场领教。” 他目送来人走远,刚要转身进房,他倏地停住脚,沉声问道:“今天晚上我这间蜗居,客人可真不少,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院墙上人影一闪,一个黑衣人飘落在蓝如鼎的面前不远。来人头上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了大半个脸,偏偏来人又将头低着,脖子以上,整个看不见。 来人徒手,没有携带兵刃。 蓝如鼎说道:“朋友!不能以真面目相见,想必是熟人,有什么指教,请开尊口吧!” 来人抬起手来,缓缓地摘下斗笠,露出斗笠所遮盖的一张脸。 蓝如鼎始而一怔,继之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你!倒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原来那人一摘下斗笠,露出来是一张丑陋十分的脸,蓬着一头乱发。吊客眉,斜眼,鼻梁上还有一道疱,一张大嘴是歪的。 蓝如鼎冷冷地说道:“朋友!得意不可再往。上回让你得手,是你的无耻偷袭,也是我一时的大意。不过,你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活到今天,而且活得好好的。你有些失望是不是?故而二次重来,你以为侥幸的事儿一直在跟着你吗?” 来人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 蓝如鼎有些奇怪,停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反应,便接着又说道:“你既然不说话,我倒想趁这个机会问问你。上次虽然你我交手只有几招,我可以看得出你的武功不弱,应该算是一位高手,我蓝如鼎从来没有得罪过高人,你来要我的性命,为了什么?我们之间有这么深的仇恨吗?” 来人没有吭声,站在那里有如一尊石像,连脸上的表情,也是那么木然。 蓝如鼎接着说道:“我已经知道你根本不是乐如风,所以才问你这些话。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蓝如鼎盯着对方的脸看着,突然笑笑说道:“怪不得我怀疑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丑人,原来是戴着人皮面具。武林中人皮面具能做到我不能发觉,真是高手。朋友!是你自己取下来呢?还是我来代劳?” 他说着话,蓦地一起身,疾如闪电地向前一扑,右手伸出,抓向对方的面具。 对方眼神凌厉极了,蓝如鼎刚一起身,他已经有所觉,一个及时倒纵,翻身一跃,站到墙头上。 蓝如鼎停下身形,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打算今天晚上我们来一次通宵追逐的游戏呢?如果是这样,我一定奉陪。” 来人站在墙上开口说话了。 “今晚我来,是向你道歉的!” 蓝如鼎“哦”了一声,说道:“是为了上次的事吗?这是我又一次的意外。” 来人说道:“是我错怪了你,你并不是我所听到的那样的坏人。” 蓝如鼎笑笑说道:“原来你还是位替天行道的大侠客!可是你上次假借的姓名并不高明。” “你没有听说狗咬狗的故事。” “哦!原来你当我是狗?” “现在你不是。” “谢谢!差一点我成了一条死狗。” “所以我来道歉!” “你到底是什么人?” “会有你知道的时候。” “今天来只是道歉吗?” “后天与你拼斗比武的,是孛罗手下请来的边疆高手,不同于中原武功,怪诞奇毒,你要多注意。” “你怎么知道?” “消息总是打听来的。” “正确可靠吗?” “我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算是我一点具体道歉的表现,再见!” “请留步!” 那人停住身形,面向着蓝如鼎。 “还不相信吗?” “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会有你晓得真象的时候。洪大爷!” 蓝如鼎一听这“洪大爷”三个字,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因为对方说话时,一直压低了嗓声,带一点嘶哑的语调,可是,最后这“洪大爷”三个字,却是平常人的声音,而且是一个很甜美的女人声音。 蓝如鼎只略微的一怔,立即扑身窜上墙头。 迟了一步,已经走得杳无踪影。 蓝如鼎飘身下墙,回到房里,心里压了一块解溶不掉的铅。 “洪如鼐”的名字,能知道的只有几个人。剑神赵雨昂,以及赵雨昂的几个孩子,除此之外……他的心跳得几乎要突出口来,他实在不敢想下去。 窗外寒星冷月,他坐在窗前,准备挨过一个不眠的夜,一个思念煎熬的夜。 两天的时光很快过去。 第三天的上午,蓝如鼎召集了他手下的一批人。 他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部属,他和他们是朋友,虽然这些人并不都是很好的人,但是蓝如鼎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是不可救药的坏人。 他的待人要诀:“没有一个人是完人,为什么要对每个人都有求全的心理呢?” 他召集了他们,很平静地告诉他们:“各位和我相处了一场,总算是缘分。今天以后,各位各奔前程吧!” “蓝爷!” “我们在这里,原是为了盯住排帮总舵。如今华志方走了,我们留在这里无事可做。再说今天这场比武……” “蓝爷!我们可以同他拼,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们以为他们是谁?他们不是普通江湖客,他们是燕京来的。来就是为了惩罚我放走了华志方。” “蓝爷!你可以同他们说明白。” “我们在岳州,什么时候和别人说过理?因此,你们走是一种保命的行为,不要为我讲义气。” “蓝爷!” “走吧!不要担心我。来日有缘,我们会再见。不过再见时,我们决不是干现在这行的。” 他从床头包裹里,取出十几锭银子,分送给各人。 “盘缠总是要的,在江湖上最怕的事,是床头金尽。” 蓝如鼎遣走了众人,佩上宝剑,缓缓地走出门。 是一个有灿烂阳光的好天气。阳光晒到身上,温暖可爱,岳州的初春已经近尾,春暖花开,是愈来愈让人感到春天的意味了。 蓝如鼎穿着一身薄绸长衫,外罩一件长坎肩,步履轻松,他仿佛是还了一笔债务,有一种即将获得心安的感觉。 比武的地点,选在岳阳楼的左边,有一处较大的广场,一排正吐新芽的桑树,站着一列兵勇,是官府派来弹压的。 四周已经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蓝如鼎当然明白:弹压的官兵,是公开的监视者。而那些看热闹的人,绝大多数是暗地里监视的人。 蓝如鼎当然也知道,当元人决定要清除一个异己,必然是斩草除根,不使有任何再发芽的机会。换句话说,比武的现场,已经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能够“以江湖对江湖”的方式,剪除了蓝如鼎,是为最好,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如果,蓝如鼎的武功太高,“以江湖对江湖”的方式失败了,那就要用别的方法,一阵乱箭、一阵火铳,就让背上官府干涉的名声,也要将蓝如鼎剪除掉。 元人所以如此做,最重要的理由,蓝如鼎的武功太高,知道的秘密太多,此人不除,孛罗难安。 蓝如鼎的出现,引起现场一阵骚动。 他的风度、从容、坦荡,都令在场的人,不论是友是敌,都不禁发出感叹。 因为蓝如鼎在岳州这些时日,公开露面的机会并不多,多少有些神秘色彩。今天公开露面,而且来的是只身赴会,这份气概,已经令人慑服。 蓝如鼎脸上带着微笑,随着引道人的指点,坐在场子左边一张很漂亮的太师椅上。 他还没有坐下,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暗器,直扑面门。 这一枚暗器来得太突然,四周的人一阵惊呼,可是惊叫之声未歇,蓝如鼎已经一偏头,右手一抬,两指正好夹住暗器,四周的人又有暴声喝采出现。 蓝如鼎看到手上夹的只是一枚极普通的飞镖,但是使他注意到的是飞镖尾部被凿了一个小孔,里面有一个小纸卷。 蓝如鼎的眼神向四下里一看,微笑依然留在脸上,随手却将那支镖扔掉,而他的手掌里,留下了那细小的纸卷。飞镖出手,纸卷已经拨开掌心。他已经看清楚,纸卷上写着四个字:“椅有剧毒。” 他的手掌一收,纸卷缩成一小团,变成了粉状的纸屑,他伸手一拍衣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这时候从人群中出来一个人,四方脸,脑后见腮,三绺疏朗的胡须,略带花白,长眉细目,使人误会他是在闭目养神,可是从眼缝里漏出来的眼神,凌厉如刀。头上戴着一顶桶子巾,身上穿着古铜色的长袍,步履沉稳,架式十足。 这人的出现,蓝如鼎的心里有一点惊讶,他认得:这人是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出现江湖的一名老杀手,他有一个外号,人称孤剑顾鉴。 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孤剑的师承,但是没有人不知道孤剑的狠毒。他有一柄锋利的宝剑,有一身待价而沽的击剑术。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他就可以受聘为杀手。 据说,凡是他当杀手出马,没有不成功的事,宝剑一出,见血方归。 只有一次例外,他曾经和剑神对过十招,未分胜负,他留下“顾鉴”两个字,收剑就走了。 在他认为,他孤剑之下,没有十招之敌。既然剑神赵雨昂能对拆十招,剑末损、人未伤,他认为,他不能再斗下去,从此隐面不见。 蓝如鼎就在他隐去之前的一次偶然机会,看到顾鉴杀掉一名喇嘛,和一头小牛也似的藏獒。 为的什么原因,蓝如鼎不知道。蓝如鼎看到的,只是顾鉴拔剑一刹那的气势,剑出、人旋,接着就是对方的刀断、人嚎、獒叫、血流满地。顾鉴的剑术造诣,在蓝如鼎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隐没十几年之后,这位孤剑顾鉴又出现了呢?而是出现在这样的一种场合,是令蓝如鼎纳闷的。虽然他并没有惧意,但是,他已经了解,元人要去他的决心,是如何的坚定,想尽了一切办法,请出高手来对付他。 蓝如鼎站在那里,神情自若地望着对方。 孤剑顾鉴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的一张太师椅子上,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位极其美貌的姑娘,一身大红色的衣靠,衬托出玲珑有致的身材,怀里抱着一柄宝剑。 顾鉴坐定以后,回顾身后,又陆续出现了四五个人,其中最令人惹眼的,是一位胖胖的黑汉子,和一位长得瘦高的中年人,因为他们的长相,不是中原人士。 顾鉴一抬手,对蓝如鼎打着招呼:“请坐!” 蓝如鼎微笑说道:“我一坐下去,恐怕今天这场比武,就没有办法开始了,你说,我应不应该坐下呢?” 顾鉴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精光四射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说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蓝如鼎说道:“如果我中毒死了,你今天还能跟谁比武?” 顾鉴这才长长地“哦”了一声。他掉过头去,对旁边站着的一个青壮汉子一颔首,说道:“你去把那张椅子搬过来,再换一张。” 那青壮汉子立即走到蓝如鼎的身边,双手拿起太师椅,朝这边走回来。 还没有走几步,那汉子忽然浑身一个哆嗦,他的手发黑、脸变紫,没有再走两步,连人带椅子向前一栽,立刻气绝身亡。 四周的人,立即引起一阵骚动。 蓝如鼎仰面哈哈大笑,说道:“蛮峒蛇汁涂抹过的东西,沾身就会毒发而死。顾鉴兄!如果你没有把握赢得了我手中的剑,又何必衔命前来岳州?这样一而再用毒伤人,是不是表示你的心怯?” 顾鉴哼了一声,眼光落到身旁一个中年人的脸上,冷酷如冰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吗?” 那人陪笑说道:“顾老前辈!事情是这样的……” 顾鉴立即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要跟我说理由,是不是你的主意?” 那人说道:“顾爷!我们是除去此人为第一要务。能够不让你顾爷动手,不是让顾爷你落个清闲吗?” 顾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去!” 他对身后那位美貌姑娘一点头,站起身来就走。 慌得那人忙不迭地伸手拦住,恭身陪话说道:“顾爷!顾老前辈!我们错了,务必请你留下。” 顾鉴冷冷地说道:“临来之前,我们说过,我有我的规矩。既然请我来,一切由我负责,谁要自作主张,谁就负责,我就走!” 那人不断地陪着笑脸,说道:“顾爷!您是前辈!您是咱们头儿专程请你来的。你要是一走,我怎么回去交差?” 这时候那黑汉子站起来说道:“毒是我放的,不要让二爷为难。” 顾鉴“哦”了一声说道:“原来蛮峒来的人,还有一股义气!只可惜你对中土文物,认识不深,你的义气用错了地方。我们这些人,只让交换条件做买卖,是没有义气可言的。既然你老兄讲义气,这个场子你接下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说着话,一屁股坐下来,眯着眼睛像是睡,脸上带着一丝微微冷笑。 黑汉子张着血盆大嘴,呵呵笑起来说道,“你以为只有你才能担得起这副担子?” 他站起来,人走到场子当中,冲着蓝如鼎龇牙一笑,说道:“来吧!姓蓝的!看看你能有多少能耐!” 蓝如鼎站在那里一直留神对方的动静。方才他是从那个中年壮汉惨死的情形,断定是中了蛮峒蛇汁剧毒。如今他看这黑汉子出面,已经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黑汉子,就是来自蛮峒的。 这一瞬间,蓝如鼎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对付这种浑身是毒的人,不可长时间缠下去,要尽快了断。否则,只要稍一不慎,就会中毒。” 蓝如鼎他已经有了一次中毒的经验,对于弄毒的人,他是特别小心,而且也有一份厌恶感。 他这个决定在心头一现,他立即凝聚起全身十成功力,右手连鞘的宝剑一举,突然说道:“弄毒的朋友!你要注意了!” 话音一落,右手一搭剑柄,身形一弹而起,疾如闪电,剑芒暴涨似虹,连人带剑旋扑过去。 只听得一阵惨叫,接着便是一阵腥风血雨。 蓝如鼎人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宝剑上没有留下一丝一缕的血迹,他从容纳剑入鞘。 场子当中,黑汉子横尸当场,他的眉心、他的咽喉,正在冒着血。 最使人看得发麻的,是他的两只手,各捏着一条尺来长的大蜈蚣,还有一只酒杯大的蝎子。 想必是黑汉子中剑倒地的挣扎,蜈蚣和蝎子,都已经被他双手捏死了。 孤剑顾鉴看到了这里的一切,他冷冷地说道:“你果然是好剑法!又快!又狠!” 蓝如鼎微笑说道:“对手太毒,我不能不狠!我不嗜杀,但是我不能不自保。若是谈到快和狠,我是比不上大名鼎鼎的孤剑的!” 顾鉴“啊”了一声说道:“是我离开江湖太久了,江湖上有你这样的高人,我居然不知道。蓝兄台!能够抖抖你的底吗?” 蓝如鼎笑笑说道:“不必了吧!就如同我知道你叫孤剑,你天下第一剑自居,你才称孤道寡。你呢!知道我姓蓝,也就差不多了,知道得太多,又有何用?” 孤剑顾鉴笑了笑说道:“怪不得他们会用这么高价来请我,看来他们对你估得很准确。难得!十几年第一次做买卖,就遇到好货色,看起来我的运气往后都不会太坏!”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刚刚伸手,从身后那位美貌的姑娘接过来宝剑,坐在旁边的瘦高个子站起来说道:“我很少领教过中原的高手,看样子他是个高手,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 孤剑顾鉴看见他笑笑,便坐了下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已经看到的!自己要掂掂斤两。” 瘦高个子冷冷地说道:“我死了不还有你吗?” 他说着话便大踏步走出来,他随手携着一个长长的皮囊。 走到场子当中,他将皮囊打开,从里面取出两把奇形的刀。 刀长两尺七八,呈半弯状态,刀刃一直连到护手处,尾部向外微翘。最令人感到少见的,是双刀通体呈黑色,黑得发亮。 这个瘦高个子双刀一上手,唰唰唰!一连在手里转了几个刀花。刀花转得快,旋转得十分有力,不是普通的唬人的花样。 刀花一停,双刀收回到怀里,朝当中一站。 蓝如鼎握着剑,缓缓走过来。说道:“需要通姓名吗?” 瘦高个子冷笑说道:“不必啦!无名小卒!说出来你也未必知道。你杀死了我,只当是踩死一只蚂蚁。如果不幸你一时大意,伤在我的刀下,在你临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不会让你抱撼以终的。” 蓝如鼎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来自边陲地带的人,说话是如此的不亢不卑,而且出言尖刻极了。 蓝如鼎说道:“尊驾说的很好!想必你的刀下功夫,也会和你说话一样的高明。” 瘦高个子一点也不在意说道:“试过你就会知道。” “唰唰”两下,双刀连翻了两转,摆开一个架式,等在那里。 蓝如鼎拔剑出鞘,随手将剑鞘撇下,将剑交给左手,抱剑入怀,站在那里,凝神以待。 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是把这个瘦高个子当作是一位劲敌。 两个人如此对立了一会,突然有人叫道:“蓝叔叔!让我来对付他!” 这一声“蓝叔叔”叫得蓝如鼎心头一震,他不觉回头去看。就在他此神一分、头一回的瞬间,唰唰两声,双刀如飞,疾斩而至。 这一招太过狠毒了! 蓝如鼎在这样的时刻,也太大意了。 对方捕捉住这样一个一瞬即逝的机会,以全力攻出这样凌厉的两刀,蓝如鼎想让也来不及了。 他几乎是不自觉的向后一退,而对方的刀锋已经逼至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的危机,人影一闪,凌空扑至一道剑光,当啷一声响,溅起一阵火花。 蓝如鼎在这个时候,人向地上一倒,再一个挺身,站在后退两三步的地方。 瘦高个子受到如此凌空一击,双刀震荡,人也向后一撤。 双方如此一让,当中腾出七八步的距离,站着一位年轻人,英气焕发,手里握着一柄极为出色的宝剑。 他的眼神扫了瘦高个子一眼,便掉头对蓝如鼎说道:“蓝叔叔!差一点我误了你的事,没有伤到吧?” 蓝如鼎微微一怔。 这个年轻人立即悄声说道:“蓝叔叔!我是小梅呀!” 蓝如鼎哈哈大笑说道:“小梅!你看我差一点就认不出你了。小梅!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哇!” 小梅姑娘看到蓝如鼎的长坎肩上破了两道裂缝,深深抱歉地说着:“蓝叔叔!我太性急了!差一点铸成大错。” 蓝如鼎笑道:“你那一招凌空搏击的力道,真够沉的!要不然还真不容易震开对方的双刀。” 小梅姑娘说道:“怎样?现在该让我去对付他了吧!” 蓝如鼎笑着摇摇头。 小梅姑娘立即抢着说道:“蓝叔叔是怕我接不下来?” 蓝如鼎笑着说道:“小梅!不要用激将,我的意思是说,这场比武是单冲着我来的,与旁人无关,你不必插上一脚,而且别人也不会同意你横插一脚。” 小梅笑道:“蓝叔叔!你说的正好相反。虽无对方挑明向你比武,实际上我比蓝叔叔更有资格来接受挑战。” 蓝如鼎看着小梅那种刁蛮的样子,一时倒也怔住。 小梅笑嘻嘻地说道:“蓝叔叔!你忘了我是谁的徒弟?” 蓝如鼎“啊”了一声,击掌说道:“说的也是,我倒真的忘了,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来挑战。那我只好让先给你这一场了。” 小梅应了一声,转过身来,朝着那瘦高个子说道:“你听到没有,这一场由我来接。你出手吧!” 瘦高个子阴阴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小梅笑笑说道:“我方才听到你跟我蓝叔叔说,姓名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我一剑穿进你的胸膛,我一定缓缓地拔剑放血,让你有时间听到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瘦高个子显然并没有动气,仍然是阴阴地说道:“今天这场比武,是专挑着那姓蓝的来的,你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来插一脚算什么?你要找死,我会给你机会的。” 小梅哈哈笑出声来,她将宝剑交到左手,右手指对方说道:“你要我说,恐怕你们在场的人脸上都挂不住。我是什么人,在场的有人心里有数。告诉你,如果你过不了我这一关,你再也没有机会在蓝叔叔面前领教了!” 说到此处,她又摇着头说道:“来自遥远的地方,如果做个异乡孤魂,是一件很凄惨的事。如果你能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你还可以在天山之麓,过你的逍遥日子。” 瘦高个子一惊说道:“你认识我吗?” 小梅笑道:“如何?在这斗智方面,你已经不是敌手,只不过三言两语,已经逼着你自泄身份。燕京相府养了一位天山高手,双刀、双镖、双索,任何一样东西,只要出手,从无失手之虞。” 瘦高个子说道:“你没有理由知道得这么清楚。” 小梅笑笑说道:“天下能有不透风的墙吗?说实话,我为你感到不值。” 瘦高个子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梅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说道:“我真的为你不值。你在相府本来是位列一等,可是如今到了岳州,添了他……” 她的手指着孤剑顾鉴,摇头说道:“结果你变成了二等人,同时都是为孛罗卖命,为什么要分这些等级?是荸罗分的?还是姓顾的分的?难道说你的武功真的不如他吗?” 瘦高个子似乎对小梅的话,都没有在意,他一直在钉着问:“你是谁?你在燕京相府待过吗?你在相府担任过什么职务?” 小梅突然正色说道:“你不要管我在相府是否待过,一个人总得要有骨气。你这样委曲求全,为的是什么?在天山,你有一个崇高的地位,你却弃之不顾,来到燕京,已是不明智之举。如今又甘心做人家的马前卒!——马前卒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大将马前挨刀挨枪的替死人物。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其实何止是‘士’,人都应该这样!你现在受的是不可忍的辱,你自己知道吗?” 小梅这一段话,说得非常技巧,而且非常具有煽动性。瘦高个子显然受了影响,他回过头去,看了孤剑顾鉴一眼。 顾鉴冷笑说道:“如果这几句话就可以将你打动了,那你真是个没见识的人!” 瘦高个子勃然怒道:“你敢骂我没见识!” 小梅说道:“他当然敢骂你,事实上在岳州,你本来就是他的部属。天山之狼变成了燕京之犬,是自取其辱。” 瘦高个子对小梅说道:“你对我了解得很多!” 小梅正色说道:“很坦白地跟你说,我在燕京相府待过很久,凡是相府里有地位的武林高人,我都有相当的了解。所以,我也了解你应该受到的尊重,而现在你却没有,我才为你不值。” 瘦高个子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相府?” 小梅说道:“道理很简单,当初一时的激动,日后的豁然明白。你当然也会明白,相府对你的尊重,只是一时的利用,随时可以改变对你的态度。今天的岳州之会,就是一个例子。再说,一个头圆趾方的人,最不能忍受,便是受人的掌握与控制。天山之狼,啸傲无垠草原,岂是被人牵着走的猎犬……” 瘦高个子咆哮着:“不要说了!” 小梅笑笑说道:“我可以不说,你却没有法子让江湖上的朋友不这样的想,是不是?值得吗?” 瘦高个子沉吟了。 “天山的草原等着你回去,海阔天空的日子,还是值得人留恋的。” 瘦高个子抬起头来,缓缓地问道:“你很会说话。能留下你的名字吗?日后也好在天山接待你去一游。” 小梅还没有说话,瘦高个子的身后有人一声冷笑,说道:“你还想回到天山吗?免了吧!” 瘦高个子回头一看,孤剑顾鉴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奸诈的笑容。 他的手向旁一伸,身后那位美貌姑娘立即将剑递过来。他接剑在手,倏地伸剑一指:“马无忌!你不够资格做一匹狼,狼比你聪明多了,不会像你这么笨。如果我的消息不错,天山已经有一只鹰,在岳州失踪,下来的该就是你这匹狼了。” 他一拔宝剑,冷酷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走!先留下头!” 瘦高个子马无忌笑了一笑说道:“本来我还不相信,如今你用事实告诉了,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一个马前卒。我告诉你!我决心已定,谁也改变不了我,要我留下头,这要看你有没有这份能耐!” 他的双刀本来已经垂下,却又在这个时候,一翻而起,交叉搭在胸前。 孤剑顾鉴宝剑倏地一伸而出,剑光一闪,出手快得令人看不清楚,直取马无忌。 天山之狼双刀一旋,右刀旋转向外,贴着对方剑光,卸力向外,左刀旋转如风,绞向孤剑当胸。 双方一触,当啷一声,龙吟清越,震得人耳朵生痛。 孤剑顾鉴的剑招刚被卸开,他居然不让,宝剑一挽,借着对方旋转的力量,将天山之狼的右刀,挑向上翘。 他的宝剑又间不容发地切向左刀。 天山之狼知道顾鉴能妄自尊大,必有一套,一招接过,心里有数。 双刀二次再翻,唰唰唰!一连旋转了几个刀花,一声厉叱,双刀左右插花,左砍肩、右扎腹,双刀双式,攻的都是要害。 孤剑顾鉴一声轻笑,宝剑掩住自己的左翼,身形一闪,宝剑顺势削向天山之狼的左刀。 就在这一瞬的攻守变化,孤剑大喝出声:“着!” 天山之狼的左刀刚刚被顺势卸开劲道,孤剑的剑尖快得如同电光石火,直刺而至。 天山之狼想用右刀招架,已经是来不及了。 但是,天山之狼也不是等闲之辈,当他知道自己的左肩难逃一剑之危,他的左肩不撤不让,只把右手的弯刀,全力斩向对方的胯骨。 他的用意非常明显,拚着左肩洞穿残废,他要斩下对方一条大腿。 这种两败具伤的拚法,是一般高手最忌讳的。 天山之狼双刀一对上孤剑,不出五招,就险象丛生,知道自己不是敌手,全力拚斗,能熬上五十招,已经是不错了。他的心一横,拚个同归于尽。 天山之狼低估了孤剑。 他的右刀刚一出手,孤剑的剑太快,已经挑破他的左肩,血光崩现。 孤剑一剑得手,又以一瞬之先,吸腹挫腰,正好让天山之狼的右刀,从胯外过去,连衣裤都没有划破。 天山之狼左肩受伤,人如同疯狂了一般,人向地上一伏,双刀滚向孤剑,旋转如飞,绞向下盘孤剑顾鉴弹身而起,让过这一轮滚地刀势,流星急坠,双足落到地上,折腰一伏,手中宝剑挥向前面,正好迎上疾滚而至的双刀,呛啷一声,天山之狼的一柄左刀,被震飞到好几丈远。 孤剑疾进一步,手中宝剑向前二次闪电伸出,这次指的是天山之狼的心脏。 说时迟,那时快,从旁边突然一阵金刃破风,孤剑顾不得伤人,先求自保。就地一个转侧,宝剑由下指而变为上翻。 又是一阵金铁交鸣,引起一阵清越的龙吟,孤剑站起身来,而对方人影后闪,双方一分,孤剑看清楚了是赵小梅。 孤剑脸上有几分讶然之意,说道:“年轻人!你不讲规矩。” 小梅姑娘微微笑道:“跟你这种没有是非,不分邪正的人来讲规矩,岂不是对牛弹琴吗?” 她摇着手继续说道:“慢着!慢着!你先别发火,等我把话说完。论年龄,你比天山之狼大;论阅历,你比天山之狼多,可是,论人格你比天山之狼就差远了!” 孤剑顾鉴一声怒叱,手中宝剑一晃而出,疾扑上前,嗖、嗖、嗖,一连三剑,剑气大盛,剑幕高张,立即将小梅罩在当中。 小梅盘剑当顶,舞出剑花,护住头顶,人化“落叶随风”贴着地面滑如流水,冲出圈外来。 但是,毕竟还是迟了半步,孤剑的凌厉剑风,扫及小梅的衣摆,只听“嘶啦”一声,一大片衣襟,随朗飞舞,飘向老远。 而且余劲末衰,剑尖触及小梅的剑身,呛啷之声再起,小梅虎口一热,宝剑再也握不住脱手而飞。 人丛后面掠起一道人影,直冲上天,一把抓住宝剑,然后陨星下坠,护住小梅的身前。 小梅满脸通红,赵小彬将宝剑交给小梅,轻轻说道:“小梅!方才蓝叔叔说,当年他跟爹曾有过十招之敌,而且不分胜负,你知道吗?爹是一代剑神,他能对上十招,就可想而知了。” 小梅点点头,低声说道:“哥!谢谢你安慰我,” 蓝如鼎已经迈步上前,微笑说道:“小梅!你知道吗?你已经为我们减除一半威胁。剩下的该让蓝叔叔了。” 他停在顾鉴当前,朗声说道:“顾鉴!你知道吗?方才这位年轻人骂得真对,你是个只认得金钱富贵,不知道黑白是非的下等杀手。你比不上天山之狼。他能认错回头,你却没有这份勇气,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孤剑顾鉴脸上木然没有表情,只是缓缓地迈步向蓝如鼎的左侧。 蓝如鼎此时也掣出宝剑,向左侧游动。 两个人如此一动,形成了侧对着面,在绕着圈子。 双方的步伐都是如此地沉重而又迟缓,彼此的眼神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方。 全场的气氛,立刻之间,陷于寂静,弥漫着沉滞的压力。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咳嗽一声,只听到场里衣袂带动的轻微风声。 场内的人愈转愈快,突然,蓝如鼎倏地一停身形,闪电一回手,右手持剑,绕到身后,向上划了一道长弧,突然一招“苏秦背剑”,背向而攻。 这一招太快、太奇,也太妙,任何人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情势之下攻招。 孤剑停身不及,已经逼到跟前。 只见他一昂头,长吸一口气,硬将胸腹缩进去好几寸,剑光如电,正好从他的脸上闪去。 顾鉴如此躲过致命的一招,手中宝剑,却在同时刺出极其刁钻的“毒蛇出洞”,直指蓝如鼎的后背。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种打法出自天山之狼可以说得过去,如果出自孤剑顾鉴是万想不到的。 顾鉴以孤剑为名,睥睨武林,手下从无十招之敌,他决不会轻易送掉自己的性命。 但是这样的一招,只有一个结果:孤剑顾鉴开膛破肚,蓝如鼎则是一剑贯身。 太意外了,因此,双方要撤回这一招,都已经不可能的了。 赵小彬和赵小梅都已经惊呼出声。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两道黑影,闪电飞至。 “呼”地一声,两柄剑都同时上扬,蓝如鼎和顾鉴都以一线之差,一个前冲两步,一个煞住脚步停下身形。 各自吸气倒翻,再拉开八尺,对面而立,在两个人的当中,拖着两根绳索。 这不是普通的绳索,一根黄色的是鹿筋编结,浸桐油、涂松脂、再粘在坚逾精钢的黄玉片。 另一根则是黑色的,涂了树脂、粘了铁砂,软如棉,而韧似钢。 那条黑索握在一位漂亮姑娘的手里,她正站在孤剑的身后。 那条黄索握在另一位妇人的手里,只是遮阳斗笠,挡住她的一大半面孔。 蓝如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流露着一抹感激之意。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孤剑顾鉴说道:“傲视武林的孤剑,居然用两败俱伤的拚法,实在出乎我的意外。如果这两条飞索不及时出现,你的酬劳岂不是落空,你这样受雇作杀手,所为何来?” 顾鉴缓缓地纳剑入鞘,沉声说道:“你方才那招‘苏秦背剑’,虽然几近刁滑,但是,你能制造一个有利的时机,顺理成章地施出这一招,那是因为你对击剑之道,已经融会贯通,意动剑出,是大宗师的造诣。我很奇怪……” 蓝如鼎笑笑说道:“奇怪的是我。” 顾鉴说道:“说吧!你奇怪的是什么?” 蓝如鼎说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称赞别人?” 顾鉴说道:“错了!我是眼高过顶,瞧不起任何人,那是因为我还没有碰到让我瞧得起的人,我的骄傲,是很自然的。十几年前,我曾有过一位十招之敌。” 蓝如鼎说道:“当年的剑神赵雨昂。” 顾鉴看了他一眼说道:“十招之后,我决心退隐江湖,再练剑术,我一定要成孤傲当今的击剑第一人。十几年以后,剑神隐去了,找不到人来测试一下,我到底进步了多少。” 蓝如鼎说道:“结果你却做了受雇于人的杀手。” 顾鉴立即断然说道:“不!老实说,没有东西可以买动我。但是,我听说岳州有一位击剑的高手,我要来看看,有没有比当年赵雨昂更行。” 蓝如鼎说道:“这样说来,我是惭愧的,我哪里能比得上剑神?”顾鉴说道:“你的剑术,决不逊于赵雨昂,对于真正有功力的人,我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现在说出我的奇怪,像你这种人,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我孤陋寡闻呢,还是你从未出现在江湖上?” 蓝如鼎笑笑说道:“顾鉴兄!……” 顾鉴讶然说道:“你同我称兄道弟?” 蓝如鼎说道:“是太冒昧了些,但是,我发现你本不是我的敌人。你只是你自己的敌人,我为什么要敌视你?” 顾鉴不解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蓝如鼎笑着说道:“你受雇于元人来杀我,只是为了证实你的剑术是超人的,并不是由于仇视。你一直要自己成为天下孤剑,这个牢笼,你拚命在求突破,你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岂不是自己的敌人。” 顾鉴不觉笑道:“一个很奇怪的说法,第一次听到。” 蓝如鼎说道:“其实那些你所听到的,都是奉承的话。一旦听到不奉承的话,就感到新鲜。比方说,你又何必追求什么天下第一的虚名,如果你能撇开这个念头,你就没有处处找人拚命的意念,你生活得会舒坦、会快乐!” 顾鉴嘿嘿笑起来,说道:“你这个人说话,很能让人听得进去。” 蓝如鼎说道:“顾鉴兄!人一旦被欲念蒙住了,就会灵智尽失,许多普通的话、普通的道理,都听不进去了。比方说,江湖上常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方才那两位年轻人,你知道他是谁吗?剑神赵雨昂一双儿女……” 顾鉴惊呼道:“嘎!真想不到啊!” 蓝如鼎说道:“用不到十年,他们一定会超越过我们,我们有什么好争的呢?” 顾鉴上前伸出手,紧紧握住蓝如鼎的手,互相摇撼着说道:“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言犹未了,突然四处响起叱喝,呼呼呼、唰唰唰,一阵鞭风索影,四周哎唷之声不绝于耳。 蓝如鼎和顾鉴四下看时,站在顾鉴身旁的那位姑娘,还有戴斗笠的那位妇人,以及天山之狼马无忌,四根鞭索宛如怪蟒神龙,飞舞在四周人群之中。 正要端起火铳和弓弩的人,都被四根鞭索绞飞得四下飞舞。 那些埋伏的假装看热闹的人,抱头鼠窜。 蓝如鼎说道:“顾鉴兄!你看,当他们要用到你的时候,奉若上宾。当他们不用你的时候,他就要置你于死而后已,我是一个例子,今天你自己也是个例子。” 顾鉴大笑说道:“好!好!这一阵弩箭和火铳,射醒了我,又该是我隐居山林的时候到了。” 蓝如鼎伸手拦住说道:“我们这个朋友交得很特别,不应该就这样分手。你看所有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剩下的人,我来为你引见。” 这时候赵小彬兄妹和华小真姑娘,赶紧趋上前。 顾鉴笑道:“赵雨昂有这样两个儿子……” 蓝如鼎立即打断他的话说道:“顾鉴兄!可不是两个儿子,而是一男一女啊!” 顾鉴的眼睛一睁,细长的眼睛,迸射出慑人的神光,停留在赵小梅的身上脸上,这才哈哈大笑说道:“是不是人老了,竟然分辨不出易钗为弁的姑娘。赵雨昂能有如此儿女,值得他安慰的了。” 赵小彬兄妹立即行礼,口称:“顾伯伯!” 顾鉴哈哈笑称:“惭愧!惭愧!” 他又指着华小真问道:“这位是……” 蓝如鼎说道:“这位姑娘是当今排帮总舵帮主华志方的千金,华小真姑娘,也是赵雨昂未来的儿媳妇。” 华小真脸上一红,腼腆地行礼说道:“拜见顾伯伯!” 顾鉴笑呵呵地说道:“啊!华姑娘,令尊我没有会过,排帮的大名我是早已知道。赵雨昂能有这样好儿媳,是福气!” 他回过身来,伸手牵过那位极美貌的姑娘,说道:“她是我唯一的女儿,顾影……” 华小真和赵小梅立即过来,拉住顾影的手,亲热地叫着:“顾姊姊!” 顾鉴忽然望着笑容满面的女儿,有一种凄凉的表情说道:“她不会说话……” 在场的众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样美貌的姑娘,居然是个哑巴,叫人不能相信,也让人为之不平!这岂不是天忌红颜么? 顾鉴凄凉地笑笑说道:“她娘去世那年,她才六岁,整整哭了两天两夜,嗓子哑了,咽喉流血,就一直不能说话。开始我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后来我也只有认命。我教她一身武功,我教她要乐天知命。” 蓝如鼎忽然说道:“顾鉴兄!令嫒方才出手等于是救了我们两个人,她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想办法。请人治好她的哑病。” 顾鉴说道:“蓝老哥!只要你能治好我女儿的哑病,就等于是我顾鉴的再生恩人。我一定尽己之所能谢你。” 蓝如鼎微笑说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有一点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方才和顾姑娘同时出手,解决我们之间性命交关危机,还有一位戴斗笠的……” 除了天山之狼马无忌,四周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影。 蓝如鼎神情一阵黯然。 小梅心细,立即问道:“蓝叔!那个人是谁?蓝叔认识吗?” 蓝如鼎摇摇头,但是他立即恢复了开朗的神情说道:“岳州比武是这样的结局,恐怕会有很多人不能忍受。我们留在这里,会有麻烦。” 他立即又向顾鉴说道:“顾鉴兄!我们并不是怕麻烦,而是此时要与官府扯上关联,不是我所希望的,走吧!在岳州我还有一处可以小憩的地方,少人知道,我们且到那边聚聚再说。” 一行人立即随着蓝如鼎,穿过岳州闹区,走向郊外,绕过一处小山坡,进入一处小树林,来到一栋不小的房子里。 房子里是空着没人,但是设施齐全,而且打扫得明窗净几。 顾鉴问道:“这里是?……” 蓝如鼎笑道:“我在岳州私下置了这样一处,如果要躲开尘嚣,我就来到这里……” 顾鉴问道:“方才有一句话,我没有来得及问你,象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到岳州做这种事?” 蓝如鼎笑笑说道:“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必然的原因,就如同你所以能到岳州来,在别人看来,何尝不是意外?” 顾鉴点点头。 蓝如鼎说道:“我们在这里稍做休歇,有话慢慢谈。” 他向赵小梅和华小真笑着说道:“两位姑娘!这里的厨房,一应俱全,而且还有一些菜肴,就请两位整顿起来,我们也该吃晚饭了。” 顾鉴立即说道:“我的女儿顾影,就是不能说话,除此之外,女红烹调,无不精通,做晚饭的事,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蓝如鼎啊了一声,眼光落在顾影的脸上,看到她天使般的笑容,不禁有无比的爱惜之意。当即说道:“那就让她们三位姑娘一块去吧!” 他和顾鉴、赵小彬、马无忌一同坐在另一间房里,房里陈设了几张椅子和茶几,摆设了一个小盆景,里面种植的是一株伸展多姿的虬松。当中壁上挂有一幅中堂,画的一幅老腊梅,寥寥几笔,勾出不畏霜雪的精神。旁边写了一行“数点梅花天地心”,没有落款。 窗外有一小丛孟宗竹,随风摇曳,映影窗纸。 顾鉴笑道:“我是个粗鄙的人,山居期间,但知温饱之外,精练功夫。浪荡江湖时,更是三餐一宿之外,一无所知。到今天才知道有一处美好的地方,安静地住几天,是人生的一种享受。” 蓝如鼎也笑道:“顾鉴兄自谦粗鄙,实在是位雅人,你才有如此感叹。说实在话,我这里只是作为自己心烦之时,躲几天尘嚣而已,谈不上美好,更谈不上幽雅。真正说来,我是羡慕剑神赵雨昂那间临风小筑,那才真正是享清福的地方。” 顾鉴说道:“赵雨昂自己隐居起来享清福,为何要自己的子女出来闯荡江湖?” 蓝如鼎望着赵小彬说道:“不但剑神的子女闯荡在外,剑神自己也重入江湖。” 顾鉴不觉站起身来长长地“啊”了一声,眼神里流露着不相信。 蓝如鼎说道:“顾鉴兄!你还记得我方才说的……” 顾鉴笑笑说道:“当然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的原因,是不是?” 蓝如鼎说道:“赵雨昂重入江湖,不但有原因,而且是一项重大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的重要人物便是大宋丞相文天祥。” 这时候顾影姑娘端着茶盘进来,每个人斟了一盅茶,淡淡的绿色,飘着淡淡的茶香,蓝如鼎不由地大赞:“顾姑娘!真是设想周到,此时沏上一壶茶,深获我心,不知道那家儿郎有福,能够娶得顾家千金。” 顾鉴笑呵呵笑道:“我这个女儿跟着我遁迹山林,如今又浪荡江湖,哪里是千金小姐,分明是个野丫头,恐怕将来嫁不出去。” 蓝如鼎说道:“顾鉴兄!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只怕将来你不肯同意,我这个老脸就没有地方放了。” 在大家一阵哈哈之中,顾影姑娘一直露着天使般的笑容,真是可爱极了。 赵小彬忽然心里一动,决然叫道:“蓝叔!我倒想起一件事……” 蓝如鼎立即摇着双手说道:“言之过早!言之过早!顾姑娘!你还是请到厨下,等一下让我们尝尝你的手艺,一饱口福。” 顾影微笑翩然而去。 顾鉴问道:“蓝老哥!你方才说的文天祥,我是听过他的大名,晓得他是个大忠臣,可是,他与赵雨昂有什么关系?一个寄身武林的江湖客,与廊庙大员,我实在想不出有何关系。” “顾兄!只要你知道文相爷是一位大忠臣,这件事就容易说了。” 顾鉴点点头说道:“听起来这里面还大有文章,蓝老哥!请说吧!我在洗耳恭听。” 蓝如鼎说道:“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大宋朝养士三百年,一旦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朝廷号召勤王,竟然没有一兵一卒起而响应。只有文天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集万余未经阵仗血性百姓,起来勤王,一败再败,从不气馁。最后被执,坚不投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真正是大丈夫、奇男子。这件事令隐居的赵雨昂感动了。” 顾鉴问道:“大势如此,他又如何?” 蓝如鼎说道:“赵雨昂当时只想到一点,像文相爷这样的大忠臣,让他死在元人刀下,天理何在?我们武林人士可不可以也尽一分力量?” 顾鉴连忙说道:“他要去劫牢?” 蓝如鼎说道:“不是剑神自己,而是派他两位公子……” 顾鉴为之动容了,他那眯着的眼睛,迸射出光芒,他望着赵小彬说道:“是你们弟兄二人?不对,是另一位姑娘,那位身手了得的小梅姑娘和你是吗?” 赵小彬笑道:“顾伯伯!是晚辈和另外一位兄弟仲彬。” 顾鉴瞠然。 蓝如鼎说道:“顾兄!这其中另有故事,另外再说。” 顾鉴“啊”了一声,继续问道:“得手了没有?” 赵小彬答道:“原是可以得手的。但是,身陷在兵马司土牢里的文相爷他却坚持不出来。” 顾鉴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蓝如鼎说道:“顾鉴兄!这其中的道理,大有学问,不是有大气魄、大眼光、而且满怀忠烈的人,是想不出的。” 赵小彬说道:“文相爷说,元人以一个游牧民族,居然入侵中原,灭亡宋朝,那是因为宋朝偏安已久,没有忧患意识,国魂已丧,民心麻痹,否则,元人是绝对无法牧马中原的。我们从朝廷号召勤王,竟无一骑一卒响应,就可以证明。” 顾鉴击掌叹道:“对啊!” 赵小彬说道:“文相爷他要以大宋丞相之尊,洒血柴市口,从容就义,唤醒国魂,只要人心复苏,华夏复兴在望,元人何可惧哉!” 顾鉴点头赞叹。 赵小彬说道:“文相爷当时交给晚辈一项艰巨使命,要晚辈在江湖上奔走呼号,纠合人心,与文相爷的以死唤醒人心,相互呼应,则事必可为。” 顾鉴突然大叫一声:“啊!原来是这样的。” 蓝如鼎微笑说道:“顾鉴兄!对你已经是倾诉无遗,如果你要告密,我们都是夷九族的罪名。” 顾鉴正色说道:“蓝老哥!你这个玩笑开得不好!我顾鉴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好名声,至少我不是个没有良知的人。” 蓝如鼎改容相谢,说道:“只此一句,顾兄!我们便是志同道合的人……” 这时候赵小梅、华小真和顾影三人,端着菜肴和酒,鱼贯进来。 小梅走在前面笑着问道:“方才是什么使得顾伯伯一声大吼,是怪我们酒菜来得太慢吗?” 蓝如鼎大笑说道:“小梅!你顾伯伯和我们已经是有志一同了。可喜亦可贺!酒来!” 赵小彬赶忙端过酒壶,斟了几杯酒。 天山之狼马无忌说道:“蓝老!我马无忌能算一个吗?” 蓝如鼎立即说道:“算!当然算!我希望四塞八荒的有志之士,都能投身于这项大事。因为,正义是要靠大家来维持的。” 七个人、七双手、七个酒怀,在这间不算很宽敞的房间里,燃起干云的豪气。 顾鉴说道:“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告人的事,老来还有这样一个机会,总算我是苦海回头了。” 蓝如鼎说道:“顾兄!容我说句不得体的话,老妓从良,半世烟花无碍,寡妇失节,一生清白全非。看人要看后半截。这句话说出来,也许对你是一种亵渎,但是,却是我内心的感受。你顾兄挥剑之际,多少人溅血横死,而今后挥剑之际,无非是济世救民,不可同日而语。” 顾鉴红着脸,连说:“说不上亵渎,令我渐愧倒是真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他和蓝如鼎几乎是同时叱喝出声。 赵小彬和天山之狼正好是背着窗户而坐,就在这叱喝声中,双双腾身,撞开窗户,飞身而出,两人的兵刃已经掣在手中。 另外的人纷纷从门里抢到外面。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昏黑一片,星月无光。 赵小彬的鱼肠剑和天山之狼的双刀,正指向地上一个人。 这个人一身黑衣,手里抓住的是一支五孔连装的火铳,只要一根火绳,五孔齐发,顿时会强劲射出千百个铁丸、铁蒺藜、八角钉、倒钩刺,任凭你有多高的功力,只要火铳一对准了你,逃生无门,而且,射出去可以盖上一大片,二十步之内,十个八个,可以同时伤亡。 这种利器是元人带进中原,武林人士特地取了个名字,称之为“五孔追魂夺命筒”。因为这东西太过霸道,大家相戒不用。换句话说,只有元人才用这种利器。 蓝如鼎冷笑说道:“看样子为了对付我,元人连压箱底儿的玩艺儿都掏出来了。” 顾鉴说道:“蓝老哥!我们今天得感谢一个人。” 蓝如鼎惊问道:“谁?” 顾鉴说道:“你们看这个人的右手的手腕上。……” 一则天色太暗,再则大家出来只注意那支五孔连装的火铳。如今顾鉴一提,大家才看到,这人的右手手腕脉门上,插了一枚铁制的杨花。 顾鉴说道:“人在欢乐的时候,总是容易松驰的,忘记我们仍然在敌人环伺的地方。如果不是这位不知名的人,打出这枚带毒的杨花,这支五孔追魂夺命筒,已经轰进了房内,在座的人,恐怕就难保无伤了。” 小梅说道:“蓝叔!可惜我们不知道救我们的人是那一位。” 蓝如鼎一语不发,突然弹腿一拔,冲天而起两丈多高,转折一个掠式,人向前疾飞丈余。 想必这是蓝如鼎竭尽全力施展,才能在毫无作势的情形,硬生拔起,疾掠如飞。 小梅急得叫道:“蓝叔!” 顾鉴拦住小梅说道:“小梅姑娘!蓝老哥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发现,才如此地追赶下去的。” 小梅说道:“顾伯伯!我们应该一同追下去吗?” 顾鉴笑笑说道:“说不定蓝老哥并不希望我们一同追下去。小梅姑娘!用不着担心蓝老哥的安全,老实说,能够暗算蓝老哥的人还不多。不过,我们慢一些随着后面去看看,也未尝不可。走吧!” 这时候蓝如鼎已经追得不见踪影了。 蓝如鼎并没有看到人,但是,他对这周围的一切太熟悉,他断定来人不远,而且,必定是走这唯一的一条通道,于是,他照准这条路追下来。 他几乎是施展全力在追,第一流的“陆地飞腾法”,炉火纯青的轻功,他奔驰得有如流星赶月。 隐约地,在前面树林边缘,有人影一闪在望。 他凄厉地叫了一声“千屏!” 在夜里,这样的凄厉呼声,惊得林鸟乱飞。 林边的人影停了下来。 蓝如鼎全力赶到林前,还有两三丈的距离,他停住脚步,若有所顾虑地不敢再向前行。他低回地叫道:“千屏!” 林边站的人,头上戴的一顶斗笠,一身宽大的黑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蓝如鼎伤感地说道:“千屏!我知道是你,只有你才会这样一而再地救我的性命。二十年的岁月,我们折磨得都够了,只由于当年的一念之差,让我们承受了二十年的痛苦,如果说为了证明什么,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蓝如鼎说到激情时,涕泗纵横。 “千屏!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为我们所剩下来的岁月,补救我们已经失去的年华。” 蓝如鼎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多年的积郁,多年的相思,一齐化作泪水,流了出来。任何英雄豪杰,到了这种时候,也都回肠荡气,化作绕指柔了。 站在对面的黑衣人,缓缓地抬起手,取下斗笠,露出乱发蓬松,丑陋吓人的脸。她又再次抬手,揭下面具和头发,那是一张美好的脸,美好得毫无瑕疵,尤其是挺直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使人感觉到,那是属于年轻人的,但是,整个的脸庞,又充满了成熟的美丽。 蓝如鼎站在那里呆住了,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连脸上的眼泪,似乎都停滞在面颊上,不再流动。 这一瞬,整个宇宙都没有了声音,成了整块冰冻,冻结了,恢复到宇宙的原始。 突然间,春雷响了!冰河解冻了!蓝如鼎突然发出一种仿佛来自地心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是如此的陌生,连他自己都怀疑,从何处而来的这样一股大的力量。 “千屏!” 人向前扑过去,张着双臂,像是要拥抱山河大地,飞奔上前。 邱千屏静静地站在那里,平日的冷静与自持,此时也都被情感冲溃了。她的眼泪在流着,她的手臂也在伸张着,像是迎接春风,迎向那充满温馨的阳光一样,奔放着流泪的欢欣。 两个人手臂接触的一刹,彼此都顿了一下。彼此的眼睛都在捕捉着对方的眼神,那眼波交会的刹那,何止是一瞬千年,简直就是永恒与不朽。 终于彼此投入对方的怀抱,紧紧地拥抱,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都在这一抱之中。 经过这一刹永恒的相会,邱千屏首先抬起泪痕满布的脸,委婉的一笑,立即又是泪泉涌下。 突然这时候,有人大喊:“蓝叔叔!蓝阿姨!恭喜!恭喜!” 他们二人慌忙分开,原来赵小彬兄妹、华小真姑娘、顾影姑娘,都蜂拥而上,将蓝如鼎夫妇团团围住。 顾鉴和马无忌,则站在较远的地方,含着微笑。 蓝如鼎笑道:“孩子们!从今天此刻起,蓝叔叔正式恢复本名洪如鼐,那个潜伏在元人爪牙里打探消息的蓝如鼎,已经永远消失了。” 他这些话是向赵小彬他们说的,实际上,他是向邱千屏解释自己的行为。 赵小彬一伙又调皮地齐声叫道:“恭喜洪叔叔、洪阿姨!” 孤剑顾鉴此时过来,拱手说道:“贤伉俪久别重逢,大喜事,不可无酒。洪夫人!他们这些年轻人准备的晚餐,我们还没有动用,如果不嫌不恭,就请参加痛饮三大杯!” 邱千屏欣然同意,她自然牵起顾影的手,向住处走去。洪如鼐说道:“千屏!这位是顾兄的千金……”邱千屏笑道:“一切我都知道,好可爱可疼的孩子。” 她牵着顾影,爱怜地看着顾影,充分流露出她对顾影的疼爱和投缘。 忽然,她停下脚步问道:“如鼐!我们的孩子……” 这一刹间,她的脸色苍白了,她似乎不敢再问下去。二十年的母爱,就在这一刹那,如潮涌至。 洪如鼐上前笑着安慰说道:“千屏!你放心!我保证还给你一个英俊健硕,武功高超的儿子。” 邱千屏微有颤意地问道:“你是说……他人呢?怎么没有在你身边?” 洪如鼐笑道:“说来话长,千屏!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件事必须从头说起,现在,你看……还是让我们回头再说吧!” 邱千屏黯然说道:“我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洪如鼐说道:“同样我也是一个失职的父亲,所幸我们有一个尽职的朋友。” 邱千屏疑惑问道:“你是说我们的孩子?……” 洪如鼐点点头说道:“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顾影看到邱千屏脸上有泪痕,伸手轻轻在邱千屏的脸上试去,同时,呈现在邱千屏面前的是一朵盛开百合花的笑容。 邱千屏一时忍不住拥住顾影,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慈爱之情,流露无遗。 回到屋里,顾影迳自端起菜肴,回到厨下再热一遍,香味依旧,色泽依然。 顾鉴端起酒杯说道:“我们大家共同为洪老哥贤伉俪干一杯。” 大家欢乐的干杯之后,顾鉴说道:“洪老哥说的,此地不可久留,今晚之聚,也许就是明天分别的开始。……” 邱千屏不觉伸手握住顾影的手,脱口说道:“啊!分离吗?不!” 洪如鼐立即说道:“千屏!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如果你已经听到我们的说话,就应该知道,顾兄是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当然不会再分开。即令是要分开,那也是为了另一次的大团圆。” 顾鉴举杯笑道:“洪夫人对小女竟是如此爱惜,真是缘分,只可惜你们贤伉俪没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儿子,要不然小女可以做你们的儿媳妇。” 洪如鼐大笑道:“谁说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到时候顾兄可不能赖帐不承认。” 顾鉴也大笑说道:“好!好!我不但不赖帐,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们没有这么大的儿子,顾影就拜在你们伉俪名下做一名义女,你看这样可好?” 洪如鼐说道:“不!一定要做我们的儿媳妇。” 赵小彬也举杯说道:“顾伯伯!我预祝你们两家共结秦晋之好,我们赵家也分沾一点喜气。” 小彬的话,说得十分技巧,而又不露骨,只有洪如鼐听得懂。 顾鉴说道:“洪老哥!你方才说的不分开,倒也是大家的心愿!但是,事实恐怕还是有一点值得我们计议。我们离开岳州,将往何处?” 洪如鼐还没有说话,赵小彬接口说道:“小侄倒有一个建议。” 顾鉴说道:“想必是个很好的意见,我倒是愿意听听。” 赵小彬说道:“舍妹自金陵带来的消息,江湖上有一位紫竹萧史,她是一位了不起的高人,一身武功习自南海真传。最重要的她有另外一个身份。” 顾鉴说道:“箫史的大名,我是听说过的,她的一管洞箫,和迎门三不过的金钱镖,江湖上都曾经盛传过,只是从来没有见本人。但不知她还有另外一种什么身份?” 赵小彬说道:“箫史本人姓文,她就是大宋朝文相爷天祥的堂妹。” “啊!”这声惊呼,是发自众人之口。 赵小彬接着说道:“本来五月初五,我们父子要到无锡鼋头渚相聚。如今箫史就订在这一天,大家一起去到鼋头渚相聚,共商今后的大计方针。我们同样地在那一天,一齐去聚会可好。” 大家齐声道:“好!” 赵小彬说道:“在此之前,我们不妨暂时分开。这种分开,有两种意义:其一、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分别到各地去看看,了解一下元人的种种暴政罪状。其二、我们人多聚在一起,也容易遭人留意惹眼。” 天山之狼马无忌立即说道:“好!我先回天山,看看别后的草原。五月初五,我一定远从天山前来赴约。” 顾鉴说道:“小彬的话说得不错,你我现在都是惹眼的人物,聚在一块,容易招人注意。我和女儿顾影,暂时浪迹江湖,顺便了解一下人心的倾向。我们五月初五无锡鼋头渚再见。” 顾影和洪夫人邱千屏,自有一份难舍。 洪夫人摩挲着顾影的脸,爱怜地说道:“孩子!五月初五,不过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会再见的。” 她从身上取出那条黄色的绳索,片片的黄玉,闪着谈淡的莹光。她将这条黄索盘在一起,双手交给顾影,说道:“孩子!我看到你会玩索,而且玩得很好。我这条索,有个名儿,叫做‘黄玉追魂’,对于玩索的人,这个利器,任凭宝刀宝剑,都不能动它分毫。送给你,留在身边吧!” 顾鉴连忙说道:“洪夫人!‘黄玉追魂’是利器,太贵重了,小女受之有愧,担当不起的。” 洪如鼐呵呵笑道:“顾兄!如果令嫒嫁到我家来,这东西还不是归于洪家吗?你着的什么急呢?” 洪夫人将这一盘黄玉索,放在顾影的手里,再用双手将她的手合起来,轻轻地说道:“孩子!我们都是没有根的浮萍,居无定所,想约着见见面,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孩子!你就不要忘了今年的五月初五,无锡鼋头渚的约会。我们是不见不散的!” 顾影倚在洪夫人的怀里,乖巧地点着头。 顾鉴叹口气说道:“洪老哥!洪夫人!小女跟你们真是有缘,惭愧的是我没有能够给她太多的照顾,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这些年我也年岁渐渐大了,小女留在身旁,起居饮食,有个照应,要不然,我就把她留在你们贤伉俪身边,多多亲近,就不要随着我飘泊江湖了。” 洪如鼐立即说道:“顾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将来我们两家成为一家的时候,顾影就是我们两家的人,你老哥也就不必再去飘泊江湖,寻求比剑了。” 天山之狼马无忌抱拳说道:“我要告辞了!我的路程远,再说,如果我们不想再作一次血腥的拚斗,今天夜里离开此地,是最为适宜。” 顾鉴连连点头说道:“马兄说的很对,趁着黑夜离开,免得明天又要和岳州的官兵打交道。” 他招呼着顾影,并且说道:“好在不久我们就要到鼋头渚会面,这短暂的离别,算不得什么。各位珍重!” 顾影和洪夫人相对良久,一颗泪珠滴落腮旁,才低下头,黯然再和赵小梅、华小真握别。虽是无言,却是胜过千言万语。 天山之狼走了。 顾鉴父女走了。 方才的热闹,转眼就显得冷落多了。 十六 洪如鼐叹道:“这就是人生,有绚烂,也有平淡;有欢乐,也有寂寞,小彬!你们呢?” 赵小彬连忙说道:“洪叔!本来我们是要留下来陪你,希望在岳州寻找仲彬二弟。” 洪如鼐“啊”了一声,显然有些震撼,说道:“是的!仲彬是到岳州来的!” 赵小彬说道:“现在一则岳州风紧,我们既不能寻找,也无法久等。再则,我们要趁这一段时间,回到扬州去,见过小真的父亲,了结一些疑案,我们也就启程,前往无锡鼋头渚了。” 洪如鼐不觉问道:“疑案?” 赵小彬望着华小真,笑笑说道:“只是一些小问题的进一步了解罢了,我说疑案二字,是太过了一些。” 洪如鼐点点头说道:“此去扬州不近,你们早点动身。” 赵小彬说道:“洪叔!你们能在岳州等多久呢?” 洪如鼐怔了一下。 赵小彬又说道:“仲彬岳州之行是不会错的,如果洪叔和阿姨在岳州和仲彬相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洪叔叔还是要以安全为重。” 洪如鼐呵呵笑道:“天山之狼和顾鉴离开了岳州,岳州再也没有人敢来寻找我了。再等京城里来人,那又不知何时以后的事了。放心吧!小彬!只要你们离开了岳州,我和你阿姨就是在岳州逗留到五月初五,也不会有人敢来捋虎须。” 赵小梅接着说道:“洪叔!岳州没有人敢来捋虎须,这是事实,宵小之徒,仍然不可不加防范。元人居然敢用‘五孔追魂夺命筒’,也许还会有别的东西。洪叔比我知道更清楚,元人一天不得手,他们是一天不会放松的。” 洪如鼐点头微笑说道:“小梅!谢谢你给洪叔的提醒。其实,身为一个江湖客,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我们会留意,但是,我们也不必太过紧张。再说,如果在岳州我们能等到仲彬,还有什么困难能使我退缩却步?” 华小真说道:“其实我们应该在岳州陪伴洪叔和阿姨。只是……” 洪如鼐大笑说道:“华姑娘!不要把我看成老而无用的人了。” 华小真脸一红,连称:“不敢!” 洪如鼐正色说道:“华姑娘!谢谢你的关心,我夫妇非常感激。只是扬州总舵老爹在盼望着你们,你和小彬也应该把喜悦分享给老爹!去吧!不要太担心我们。” 赵小彬兄妹、华小真姑娘也都走了。 这样一栋房子,只剩下洪如鼐和邱千屏夫妇,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虽然周遭是寂静无声,但是,无声的心曲,听得人心在跳动。 重重门都已经关上了。只剩下房里一支蜡烛,跳跃着喜悦的光芒。 洪如鼐和邱千屏隔着桌子对面坐着,让两个人当中的烛台,沟通着彼此心灵之光。 两人如此默默地对视着,良久、良久…… 终于,洪如鼐举起手中的酒杯:“千屏!庆祝我们的团聚!我敬你,也表示我对你郑重的道歉。” 邱千屏微微地摇着头:“别再说这些,也许我的错比你更大。有千般万种的理由,也不能使我丢下孩子。虽然你的话说得是那么的严重伤害了我,我丢下孩子就足以抵偿你一切的过错。” 她流下了眼泪,那是忏悔的泪,也是思念的泪。 洪如鼐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千屏。 “别再提谁是谁非,夫妻之间,原是不论是非的。相互体谅、互相包容,是非都不存在了。千屏!二十年的分离,今天能够团聚,老天已经待我们不薄。更何况我们的儿子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好!” 邱千屏一听儿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一直在说仲彬仲彬,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如鼐说道:“那年的分手,我才知道我是真正少不了你。我携带着孩子追寻。我承认,那是一段无比的苦难,我几乎要倒下去,我所以没有倒下去,只因为我有一个唯一的信念。我会找得到你,我们会和好如初……” “如鼐!……”千屏反握住他的手,传递过去的一份难言的歉疚。 “后来,孩子的日益消瘦,才使我害怕,使我担心,我怕孩子在这样居无定所,食无定餐的情形之下,会受不了这种折磨。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剑神……” “啊!就是赵小彬兄妹的父亲赵雨昂。” “他正遭逢着与我相同的痛苦。” “啊!难道说他们夫妇……” “赵雨昂比我强,他在千丝银瀑建造了一栋房子,就在这临风小巢之中,父代母职,我那一刻突然有一个异想,我要把孩子寄托给他。” “他接受了?” “也许他同情我,也许他在同病相怜之余,觉得我更值得同情!” “可怜的如鼐!” “我求他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这就是仲彬。” “啊!老天保佑!赵雨昂对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 “你看到小彬小梅这对双胞胎的教养吗!” “有教养的好孩子。” “我们的孩子和他们一样的好。千屏!你说得对,赵雨昂对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 “我们的孩子呢?” “随着朱云甫来到了岳州。” “谁是朱云甫?他们为什么到岳州来?” “朱云甫据说是南海的弟子,是紫竹箫史的师侄,人是正派没有问题。可能朱云甫知道蓝如鼎的身份,所以从莫干九曲坳将仲彬带来岳州。” “可是人呢?” “所以我们要等待。” 突然这个时候,窗外有人答话:“你们不必等了!” 洪如鼐和邱千屏这一惊非同小可。 以他们二人功力,窗外来人,岂有不知之理。可见得他们二人在专心谈论孩子,心分神驰,窗外来人也浑然无觉。 邱千屏霍然而起,洪如鼐立即一把拉住。他沉声问道:“窗外是哪路高人?” 窗外的人轻轻笑道:“比起你们夫妇二人任何一位,我都算不得高人二字。” 洪如鼐说道:“能够请教大名吗?” 窗外的人说道:“当然可以。范齐来。” 洪如鼐啊了一长声,立即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千手如来。” 范齐来不经心地笑笑说道:“比你们二位,我是微不足道的人物。” 洪如鼐说道:“范兄!在下洪如鼐与范兄曾有过节吗?” 范齐来说道:“没有。我已经说过,比起你们二位,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你和你夫人与我都没有过节。” 洪如鼐说道:“如此范兄今夜驾临,有何指教?” 范齐来笑笑说道:“在下只是奉命前来会会蓝如鼎,尊驾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了吧!” 洪如鼐此刻突然豪气大发说道:“千手如来!你有这个能耐,能斗得过蓝如鼎吗?” 范齐来轻松的一笑说道:“蓝如鼎的剑术武功,虽然算不得独步当今,至少排行在前一二名之间。范齐来只会一点雕虫小技,怎么能斗得过?不过,各人头上一块天,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有各人的缺点,否则,这个世界上只有狮子老虎的份儿,哪里还有人能活下去。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不但有人,而且还有蚂蚁,都能活得好好的。” 洪如鼐说道:“很好!想不到千手如来是讲理的人。能现身出来见见吗?” 范齐来立即应声说道:“可以,我正要正式见见大名鼎鼎的蓝如鼎。” 洪如鼐满怀戒心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袭蓝衫,不儒不道,袖子半卷,露出一双略嫌苍白却是十分纤细的手。这双手与他本人似乎十分不相称。这双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手,是如此的纤细柔嫩洁白。如今这一双手,生在范齐来的身上,成了最厉害的杀人凶器。只要他的手微微一动,立即就有好几种暗器,飞到敌人身上。 范齐来刚一抱拳拱手,洪如鼐立即闪电拔剑,护住面门。 范齐来微笑道:“蓝老……” 洪如鼐立即说道:“我昨天开始,我恢复了我的姓氏,我姓洪,我叫洪如鼐。” 范齐来说道:“如此洪老……” 洪如鼐说道:“范兄,我并不老,你觉得我老了吗?” 范齐来哈哈笑道:“看来我今天每说一句话就要犯错误。好吧!洪老哥!你是相府里的人,你应该懂得相府的规矩,只要有人叛逆,必定是追杀到死为止。” 洪如鼐说道:“我并没有背叛孛罗。” 范齐来啧啧摇头:“洪老哥!你是个人物,为何表现得如此外懦?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头掉了碗口大的疤,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这么怯懦?” 洪如鼐微笑说道:“范兄!你对于一个人一件事,不要如此结论下得太早,那样你容易犯错误。我说我没有背叛孛罗,并非是我怯懦,而是你不知道事实。” 范齐来“哦”了一声说道:“想必还有说词,我洗耳恭听。” 洪如鼐说道:“我在岳州做事,有一个目的,我要了解元人控制的各层组织、体制和方法。我要了解民间的一般民心倾向如何?你知道吗?要打击一个人,或者消灭一个人,必须先要了解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范齐来有些吃惊,他断然没有想到洪如鼐会跟他说出这些话。这些话比起“背叛”的罪名,更为重要,可以抄家夷族的。 洪如鼐说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范齐来说道:“洪老哥!你所说的打击一个人、消灭一个人、又说什么民心倾向,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你能说得明白一些吗?比方说……” 洪如鼐说道:“没有问题,我可以为你说得明明白白,虽然你已经懂得我的含意。范兄!我是大宋朝的子民,大宋朝没有亡的理由,大宋朝的子民也没有理由要让元人来残暴的统治……” 范齐来拦住他说下去。 “你不要说了,愈扯愈远,题目太大,我听不下去。” 洪如鼐说道:“你必须听下去。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背叛孛罗,我是做一点大宋朝的子民应该做的事。” 范齐来说道:“你知道宋朝已经亡了!” 洪如鼐说道:“就是因为宋朝亡了,所以我们要救亡图存。范兄!只要人心不死,我们就可以将元人赶走的。” 范齐来说道:“什么叫人心不死?” 洪如鼐正色说道:“就像我这样,时时刻刻都不忘记,驱逐鞑虏这件事,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责任,移山倒海,再大的困难,都可以克服。” 范齐来沉吟着没有说话。 洪如鼐说道:“范兄!你还觉得我是背叛了孛罗吗?大宋的子民,为大宋朝做点应该做的事,这是背叛吗?” 范齐来站在那里,仍然没有说话。 洪如鼐继续说道:“说一句你不愿听的话,范兄!我倒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叛逆!” 范齐来瞪着眼睛,冷冷地说道:“你说我?洪老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洪如鼐说道:“范兄!你是大宋的子民,却替孛罗做事。你是一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却在助纣为虐。你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良知。” 范齐来沉默了半晌,突然冷冷地说道:“洪老哥!请出来吧!” 他自己起身一跃,凌空拔起,从墙上平飞过去。 洪如鼐回头对邱千屏微笑说道:“范齐来这个人,在江湖上名声还不算坏,打得一手好暗器,举手投足,点头躬腰,都可以打出致人于死的暗器,被人称之为千手如来。” 邱千屏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千手倒也罢了,如来二字未免名实不符。” 洪如鼐笑笑说道:“千屏!我看范齐来还不失为一个良知尚存的人,方才我对他说的一番话,看样子他已经有了悔悟之意。千屏!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邱千屏微笑说道:“怕有危机是吗?是怕我会中了范齐来的暗器是吗?” 洪如鼐不安地叫道:“千屏!” 邱屏微笑说道:“千手如来就能让我们分开吗?不会的!二十年的分别够长的了,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即使是一瞬间、一刹那!” 洪如鼐几乎流下眼泪说道:“千屏!我这个年龄已经不是动辄流泪的时候,可是,你却要让我流泪!”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千屏的手,自己擦着泪水说道:“你说的对!现在再也没有力量可以分开我们,千手如来又能算什么?” 邱千屏的眼睛里也露出泪光,点点头,两人携着手,走出房门,走过天井院落,拉开大门,走到房外空地。 范齐来一个人站在那里。 洪如鼐说道:“范兄!我们夫妇都出来了,有什么话请说吧!” 范齐来笑了一笑,一抬手,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柄已经出鞘的宝剑。他夸张地翻动手腕,宝剑连演几式,有光芒闪动,有啸声微闻。 范齐来说道:“洪老哥!你以蓝如鼎的名字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据说你自称是剑圣……” 洪如鼐笑笑说道:“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段幼稚的往事。” 范齐来微笑说道:“年轻的幼稚,年长的就会谦虚。不过,我曾经听过有人推崇过你,数之当今,你洪老哥的剑术,是名列前几位的。今天有机会领教高人,总是一件难得的事。” 洪如鼐说道:“你是说要跟我比剑?” 范齐来说道:“是我自不量力吗?” 洪如鼐说道:“我以为你应该选择比暗器作为你挑战的项目。” 范齐来说道:“你且不要着急,只要这一场剑较量下来,我没有残腿断胳臂,我会让你跟我比暗器的。” 洪如鼐想了一下,回头对邱千屏说道:“为我掠阵。” 他从腰际解下宝剑,将剑鞘交给邱千屏。上前迈了三步,道声:“范兄!请吧!” 范齐来倒是没有客套,快速地上前几步,一展腰、一侧身,极其快速地刺出一剑。 洪如鼐对于这一招“拔草寻蛇”,没有还手,只是在原地一侧身,让剑尖从左侧腰际滑过去。 范齐来一招刺过,倏地身子上半斜着一翻身,宝剑随着这一翻上挑,削向了洪如鼐的左肋。 这一招“拔云见日”,变化得快速而又自然。 两招极其平凡的招式,经过范齐来如此一连贯、一配合,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凌厉极了,威力无比。 洪如鼐身子刚侧让过去,人的重心刚不稳,如此一剑上削,几乎无法闪躲。左臂一抬,顺着侧身的原势,极其困难地向旁边一倒,“卧看牵牛”勉强让开。 讵料范齐来他又是一个翻身,宝剑突然从上削而转划一个大弧,带着轻微的啸声,切向洪如鼐的腰。 这样趁势追击,一气呵成,洪如鼐的“卧看牵牛”,变成了“懒驴打滚”,滚出去八公尺。 范齐来宝剑一收,笑笑说道:“洪老哥!如果你不出剑,恐怕‘懒驴打滚’也救不得你了!你信不信!” 洪如鼐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从容地说道:“范兄!从你方才一连三剑,可以看出你是受过正宗的击剑训练,而且悟性高、功力够,不过就击剑的人来说,心地要正大光明,才不致走进邪门外道,这大概与你专习暗器有关。” 范齐来笑道:“果然不错,你说的跟我师父当年对我的评语,完全一样。不过,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不知道你的剑术,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 洪如鼐说道:“你可以看到的。” 他的脚下一分,手中宝剑缓缓拔出,剑招源源展开,每一招都不是很快,可是,每一招都是使人必须全力防守。而且最厉害的是没有办法知道下一招的变化是什么。因为每下一个变化,都是认为在不可能的情形,自然而起,剑如流水行云,那样的自然而不勉强。 范齐来收起了嘻笑的表情,全心全意地封卸化拆。 洪如鼐的剑式愈来愈快,而且愈来愈不可测,每出一招,范齐来还没有出招化解,下一招又转化而至。 再看洪如鼐的身形,从容而幽雅,果然不带一点点火气。 愈是如此地从容不迫,愈是快如闪电追风。 范齐来在十五招之后,已经开始出汗了。 他正在盘算如何趁得一个破绽,还击一招逼退洪如鼐,就好借机下台。突然,洪如鼐宝剑一晃,化作一招“闲云出岫”,宝剑围腰而旋。范齐来一见机不可失,倏地一矮身,从剑锋之下闪过,手中宝剑却卷向地面,疾扫下盘。除非洪如鼐跃身而起,就躲不过双足受伤的下场。 洪如鼐只要这时候一跃起,范齐来早已算定,宝剑抢先一瞬,上扬“朝天一炷香”,洪如鼐就败定了。 范齐来的宝剑刚一扫出,讵料洪如鼐的宝剑比他更快,千斤下削,“力断江流”的重招式,截向剑身。 只听得“当”地一声,一阵金铁交鸣,引发一阵清越的龙吟,范齐来的虎口一热,宝剑已被荡开,正好敞开前胸,只要洪如鼐的宝剑微向上挑,顿时就会肚破肠流。 范齐来自忖必死,可是,洪如鼐蓦地一跳,跃出圈外,宝剑收回到手肘里,朗声说道:“范兄!比武过招,果然是年轻人的事,人的年纪一大,就支持不了多久。惭愧!惭愧!” 范齐来也努力收回宝剑,默默地站在那里。 洪如鼐说道:“范兄!宝剑已经试过了,尊驾的暗器特技,是不是也可以让我开开眼界?” 范齐来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可以!不过暗器可不能两个人对练,我今天特地带来了一个靶子,可以露一手给你看。” 他转身对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发话:“你们推出来吧!”从树林里推出来两辆小车,车上放着一扇门板,门板上各躺着一个人,都是用绳子绑着的。 洪如鼐一见,眉锋一皱,不知道范齐来在搞的什么玄虚。 两个小车推到近前停下,将两扇门板竖立起来,靠稳在车上。 范齐来叫人将这两个人的穴道解开。 门板上的两个人是一老一少。老的年纪不过五十不到,小的至多二十左右。 穴道一解开,年轻的就开口骂道:“范齐来!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我们把你当朋友,你却在暗中酒里下麻药。你这种卑劣的行为,怎么能在江湖上立足?” 范齐来笑笑道:“小兄弟!你的勇敢、胆识,都是一流的,只可惜你敌友不分。连你这位老朋友,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不晓得千手如来是孛罗的人,自己认敌为友,怪得了我卑鄙吗?” 洪如鼐心里突然一动,朗声问道:“范兄!这两位是什么人?为什么被你绑在这门板上?”范齐来笑道:“这两个人名气不大,但是与他们有关系的人,在江湖上是响叮当的人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诡谲的微笑。 洪如鼐追问道:“请你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范齐来微笑着说道:“这个老家伙是南海的门人,他有一位师叔或者是师伯,在江湖上是个神秘人物,人称紫竹箫史……” 洪如鼐“嘎”了一声,立即问道:“还有那位年轻的朋友,他是谁?” 范齐来说:“不要急,洪老哥!一个个的来介绍。紫竹箫史本人姓文,她是南宋丞相文天样的堂妹。文天样现在关在牢里,紫竹箫史现在外面,立意谋反,跟你老哥是同一路的人物。至于另外一位……” 洪如鼐急得头上冒汗,忍不住叱道:“姓范的!你……” 范齐来说道:“我范齐来没有别的本领,就是消息灵通,而且取得消息的方法,高人一等。这个年轻人叫赵仲彬,说起来是武林中人称剑神赵雨昂的第二个儿子,实际上……嗯……洪老哥!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 洪如鼐浑身一震,嗔目大喝:“范齐来!我方才就应该一剑劈成你两半。” 手中的宝剑一摆,展身一扑,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向范齐来。 剑圣的神威,在如此全力一扑之下,声势吓人。范齐来哪里还敢还招,手中剑花一挽,护住头顶,人向地上一伏,落地大旋风,滚开两丈多远,口中叫道:“慢来!慢来!我有话要说。” 洪如鼐一时气急,攻出一剑之后,又立即惊觉到自己鲁莽了。一吸气,双臂一张,拿桩定步,剑光一收,厉声断喝道:“你说!” 范齐来从地上一个挺身,站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样子有些狼狈。但是,他仍然带着微笑说道:“洪老哥!你如此的冲动,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洪如鼐尽量调整呼吸,压住激动说道:“我要你有话快说。” 范齐来说道:“朱云甫和赵仲彬两个人绑在门板之上,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随时都会死于非命。” “你敢!”洪如鼐的气势已经弱了。 “我为什么不敢?” “我可以将你剁成肉酱!” “对!你是可以将我剁成肉酱,但是,洪老哥!你不要忘了,他们两人已经不能挽回生命了。” 这一下击中了洪如鼐的弱点。 “范齐来!你想干什么?你说!” “我想让你见识两件事。” “你说呀!” “第一、我已经说过,你的剑术,确实惊人。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每个人都有他活下去的能力。我范某人千手如来的名号,也不是轻易得来的。现在我让你的左肩衣服洞穿,而不伤到皮肉。” 话音一落,洪如鼐还没有听清楚,只见范齐来一低头,嗖、嗖、嗖,一连三支“低头锦背花弩”快箭,穿过洪如鼐的左肩,没有伤到一点皮肉,真是神乎其技。 范齐来这一着令人意外,也太快,即使洪如鼐可以闪躲,那也是因为范齐来打招呼在先。否则低头之际,这种“低头锦背花弩”,诡秘而又霸道,是很难躲闪得开的。 洪如鼐也就是受了范齐来的预告,心里有了犹豫,所以三箭鱼贯而来,穿透了他左肩头上的衣服。 洪如鼐转过头来,看看被射穿的三个洞,回过脸来点头说道:“不错!范兄的暗器神奇之处,的确让我增加了见识,低头锦背花弩已经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 邱千屏冷冷地说道:“如鼐!不要称赞他,叫他再来一次看看。” 洪如鼐微笑说道:“千屏!两人对手,有一次也就够了。” 他转向范齐来说道:“不知道第二件事,还要让我见识的是什么?” 范齐来缓缓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淡淡地说道:“洪老哥!对一个人的本性,不要怀疑,更不要结论下得太早。老实说,南宋之亡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就剩下一个文天祥,还不能容他,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强敌已经压境,为大臣者,还要争权夺利,陷害忠良,这样的国不亡才是没有天理。南宋就算不亡于元朝,也会迟早要亡给别人。” 洪如鼐说道:“你为大宋出了多少力?你有什么资格批评。风凉话谁不会说?” 范齐来说道:“错了!洪老哥!你的结论又下得太早了。我为南宋出过的力,绝对比你要多,我曾经血战过三天三夜,我曾经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我曾经以一敌百,和元兵骑射搏斗过,洪老哥!你呢?” 洪如鼐意外地说道:“你是说……?” 范齐来说道:“我是说文相爷驱羊就虎的时候,我就是那一万多义军中的一员。可是兵败我不灰心,我灰心的是到那种田地居然还有人争权,还有人害忠良。于是,我投了元人,我觉得南宋该亡,换换元人,总要比原来的好。” 洪如鼐说道:“这就是你让我见识的第二件事吗?” 范齐来说道:“你没有想到,范齐来以一名江湖客,也曾投效义军,为国家出过力,这就是告诉你,不要太早错估了别人。” 洪如鼐正色说道:“范兄!我为你感到羞辱。” 范齐来冷冷说道:“不要破口伤人!” 洪如鼐说道:“范兄!你以一位混迹江湖的人,毅然投效义军,值得人崇敬。可是你在兵败之余,竟对大宋灰心失望,竟而背叛投敌,这就是我为你感到羞辱的地方。” 范齐来说道:“说话要有服人之理。” 洪如鼐说道:“你在失败之余灰心投敌,可是文相爷却在失败之余,屡败屡战,直至最后,仍然不屈,甚至于他还要以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为大宋朝而流,这就是他所以伟大,而你所以值得羞辱的地方。” 范齐来说道:“愚忠!文天祥把血为坠落的南宋而流,是愚忠!” 洪如鼐说道:“忠就是忠,无所谓愚和智的分别。范兄!你以为你聪明是吗?范兄!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笨人!你可知道‘子不嫌母丑’这句话的道理?母亲再丑,她还是你的母亲。朝廷纵有千般缺点,毕竟他还是我们自己的君父。南宋亡了,元人来了,情形如何?旧有的缺点仍然存在,而新的问题,已经滋生。文天祥为大宋继续流血,是希望有助于唤醒人心、唤醒国魂。而你呢?投敌以后,成为孛罗手下,你的贡献在那里?” 范齐来低下头,沉默不语。 洪如鼐缓下语气,继续说道:“我的话是说重了一些,但是句句出自肺腑,正因为如此,所以开始你问我时,我坦率以告,也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听你这样一说,我更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任何人投向元人,单纯地追求名利,都可以原谅,唯独你,范兄!曾经在义军中为大宋勤王流汗流血,你的投向孛罗,简直不可思议。我为你不值!真的为你不值!” 范齐来抬起头说道:“洪老哥!刚才我的‘低头锦背花弩’,本可将你射成残废,但是,为了回报你剑下留情,我只射穿了你的衣服。现在嘛……” 范齐来突然移动脚步,口中说道:“你的话,说得很直,说得很不中听,但是,说得很有说服力。我正处在忠奸的一线之间,由于你的一番话,我知道如何来选择。”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人的一生,总是有糊涂的时候,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就不容易转出来了。今天,你洪老哥用锋利的刀,将牛角尖砍开了一道裂口,使我钻了出来,看到了许久不曾看到的宽阔天地。” 洪如鼐立即说道:“范兄!我抱歉!我的言语冒犯了你。” 范齐来苦笑摇摇头。 洪如鼐继续说道:“真正说来,我比不上你。同是江湖客,你曾经为勤王义师,驰骋沙场,而我却不曾……” 范齐来说道:“不要再说了!总而言之,是你的锐利说词,真正导正了我。我是个小人物,生死都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是,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死了进不了祖坟。” 洪如鼐拱拱手说道:“言重!言重!” 范齐来对洪如鼐点点头,说道:“请洪老哥不要记我的过失,至少我做了一件事,使赵仲彬回到你的身边。” 突然他一个电旋回身,双手一抬,只听得嗖、嗖、嘶、嘶,一阵微光乱闪,直朝着绑在门板上的赵仲彬和朱云甫飞过去。 洪如鼐大吃一惊,脱口叫道:“范齐来!你……” 范齐来这样双手一抬,至少打出十几种暗器,足足可以将赵仲彬和朱云甫二人钉成刺猬的。 可是范齐来更不稍停,反腕一扬,背向着洪如鼐打出一点寒星。 洪如鼐正要腾身而起,仓忙中伸手接住,挺有份量的,舒开手掌一看,不觉叫道:“剑丸!” 再抬头时,范齐来已经跃身而去,无影无踪,连他跟来的人也都走了。 赵仲彬和朱云甫离开了门板,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因为绑得太久了。也许是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太意外了,两个人站在那里活动手脚,却没有走过来。 范齐来那一阵暗器真是神奇精绝,五七把飞刀、八九枚金钱镖、三五朵铁杨花、三支响镖,将赵仲彬和朱云甫浑身上下捆绑的绳索,全部截断,而没有伤到他们二人的身体,连衣服都没有划破。 范齐来的暗器功夫,连洪如鼐、邱千屏夫妇,都自认开了眼界,这千手如来的绰号,当之无愧。 洪如鼐一时间也变得迟钝了,他伸手向邱千屏。 他握住邱千屏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冰凉的,而且是微微在颤抖。 他的手何尝不是在颤抖。 他们夫妇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对视的时刻,各自看到晶莹的泪光。 他们走得很慢,步履千钧,几乎是移挪不动。 邱千屏终于停了下来,低低地说道:“如鼐!我……” 洪如鼐了解邱千屏此刻的心情,没有欢悦,只有怯意,只有沉重。二十年的分手,孩子是长大了,他当然不会了解自己的身世。如果了解了呢,他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会恨吗?会不会接受他们呢? 邱千屏喃喃地在自语:“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尽职的母亲!” 洪如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千屏!不要怕,不要紧张,也不要自责!孩子是好的。我们看到了相别二十年的孩子,是那么英俊挺拔,够了!已经够了!老天对我们已经是宽厚的了。即使孩子不认我们!我们又有何怨?我们看到了对不对?千屏!擦干你的泪,坚强起来,来迎接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邱千屏望着洪如鼐,从他坚毅的眼神里,她获得力量,她对洪如鼐点点头,抬起手来拭去眼泪!然后,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过来。 夜色是昏暗的,但是,对于逐渐接近的赵仲彬,看得是如此的清楚:如星辰发亮的眼睛,像利剑一样斜飞入鬓的眉,挺直的鼻子,丰润的脸颊,饱满的嘴唇……,邱千屏仿佛看到早年的洪如鼐的影子,洪如鼐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期邱千屏的气质。 他们夫妇看得愈真切,脚下愈是不敢上前,深恐一旦上前,就冲破美丽的幻景。 突然,赵仲彬高声叫道:“两位请停下来。” 洪如鼐和邱千屏不禁一颤,脚步立即停住。洪如鼐小心地问道:“为什么要叫我们停下来呢?” 赵仲彬还没有说话,朱云甫立即在一旁问道:“方才两位和范齐来的谈话中,交手中,我发觉这位……洪……” 洪如鼐立即说道:“我姓洪,我叫洪如鼐,这是我内人邱千屏。” 朱云甫问道:“洪兄台!我似乎听到兄台自称跟剑神赵雨昂有交情,而且范齐来似乎曾称兄台为剑圣,在我所记得的事情当中,剑神并没有兄台这样一位朋友!而且,我所知道的剑圣好像并不是姓洪!对于这件事,兄台可有什么解释?” 洪如鼐拱拱手说道:“朱兄!我们没有见过面,可是,对于南海大名,是十分久仰的。此刻,我应该说感谢朱兄给我夫妇一个机会,来说明一个事实。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可否请朱兄和这位……” 赵仲彬立即拱手说道:“尊驾与家严缔交,就是仲彬的父执辈,请直呼小侄的名字。” 邱千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叫道:“仲彬!” 这两个字一出口,邱千屏忍不住流泪满面,哽咽住了说不出话来。 洪如鼐赶紧上前,拥住邱千屏的肩,低低说道:“千屏!别哭!别哭!为什么我们不笑呢?” 赵仲彬说道:“洪伯伯!洪伯母为什么要哭呢?” 洪如鼐微笑说道:“仲彬!方才你能化险为夷,你洪伯母是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喜极而泣。就是我也……” 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拭去自己的泪水。而又破涕笑着说道:“朱兄问我的话,是关系到我和剑神结交的经过,此事是必须从头道来。黑夜站在此地,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朱兄和仲彬,请到舍间,整顿一点酒菜,作竟夜之谈可好么?” 他又忙着说道:“同时,我也很想听一听,范齐来是怎样陷住你们的。” 赵仲彬向朱云甫问道:“朱叔叔!我们能去吗?” 朱云甫点点头说道:“仲彬!你不要忙了,从莫干九曲坳我从剑神那边,把你带来岳州,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位剑神的老友。” 赵仲彬说道:“我当然记得,朱叔你天天谈的就是这件事,我如何能忘记?我爹那位老友姓蓝……” 朱云甫立即接着说道:“对!姓蓝,名叫蓝如鼎,江湖上有个外号称作剑圣。今天我们没有找到姓蓝,却被姓洪的剑圣救了我们,你不觉这件事是很巧吗?” 赵仲彬说道:“朱叔!既然洪伯伯是爹的朋友,再说,范齐来是在洪伯伯的剑术、仁心、义正、词严的情形下,改变了心意,才使我们获救,我们是应该到屋里去,正式向两位致谢。” 朱云甫说道:“那还等什么呢?走啊!” 邱千屏走过来叫道:“仲彬!” “洪伯母!” “让洪伯母牵着你的手进去好吗?” “洪伯母!你真好!” 朱云甫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天性啊!” 赵仲彬问道:“朱叔!你说什么?” 朱云甫打着哈哈说道:“我说洪兄台的嫂夫人,充分表露出母性的慈祥,那是一种可尊贵的天性。” 洪如鼐说道:“朱兄真不愧是南海传人,智慧、仁德,都是一等。请吧!我在前面带路。” 进得屋里,邱千屏将赵仲彬按在椅子上坐着,说道:“今晚,不可无酒,你们都坐着,我去厨下整顿整顿弄几个下酒的菜,再烫一壶酒来。正是如鼐方才说的,我们要作竟夜之谈。” 朱云甫忽然说道:“仲彬小友!我有一个建议。” 赵仲彬说道:“朱叔什么时候开始又跟我客气起来了!你的话我有不听的吗?” 朱云甫说道:“仲彬!你洪伯母到厨下去整治酒菜,你应该到厨下去帮忙,你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坐享其成呢?” 赵仲彬脸上一红,立即站起来说道:“洪伯母!我陪你到厨下去。” 邱千屏一听立即说道:“仲彬!那怎么可以?你尽管坐在这里……” 洪如鼐拦住说道:“千屏!你也不必推让了!就让仲彬到厨下去,帮你端端盘子碗筷,同时陪你聊聊天,不也是很好吗?不要辜负朱兄的一番好意。” 朱云甫笑道:“仲彬跟我一路穿州过县,吃的都是客栈的菜饭,今天能吃到他洪伯母的菜,是他的口福,就让他去瞧瞧吧!” 邱千屏满心欣喜,赵仲彬充满了快乐,高高兴兴地随着邱千屏前往厨下。 他们二人的烛光刚一转过墙角,洪如鼐立即站起身来,对着朱云甫深深地一鞠躬。 慌得朱云甫赶紧站起来还礼,口里连称:“不敢!不敢!洪兄台为何如此大礼?” 洪如鼐说道:“朱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朱兄的处处成全,使我夫妇感激不尽。” 朱云甫忽然正色说道:“如今我只有一个疑问,为何尊姓是洪?” 洪如鼐说道:“朱兄的意思……?” 朱云甫说道:“我从莫干九曲坳,得到赵雨昂的默许,携带着仲彬前来岳州,找的是蓝如鼎。” 洪如鼐说道:“朱兄!如果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蓝如鼎?” 朱云甫说道:“我当看得出、也想得到,洪如鼐和蓝如鼎就是一个人。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蓝如鼎要改成洪如鼐?” 洪如鼐说道:“我不是改,而是恢复我本来的姓氏。因为当年我背着孩子到临风小筑,将孩子交给赵雨昂,我实在无脸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他。” “为什么呢?” “堂堂七尺之躯,不能保住妻儿,还有何颜面对人?” “嫂夫人是一位高人。” “不错!但是,当两个年轻的人都自称是高人的时候,而这两个人的关系又是亲密夫妻的时候,往往就能造成世间的悲剧。” “我不明白。” “朱兄!就让你不甚明白吧!我和千屏都自视甚高,而有了争吵,当一个人负气,而另一个又不能忍让的时候,结果造成了二十年的追寻和二十年的相思。” “好!这是你们的事,我不问。洪兄台!你说仲彬就是你的孩子……” “我没有说,我只是如此希望,如此祈祷。而且仲彬的哥哥、姊姊,就在今夜以前,在我这间屋里,向我告别,因为赵小梅告诉我……” “赵小梅?” “只要提起,朱兄自然知道,她就是和赵小彬孪生兄妹,也就是赵雨昂的女儿,也有分手二十年的苦痛……”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怎么能确定洪如鼐就是蓝如鼎?洪兄!父子重逢,是一件喜事。但是一件大事,不得不慎重。当然最好的方法,赵雨昂和你相见,一天云霾就可化为乌有。除此之外。……” “朱兄!你的心意我明白,而且,我也十分敬佩你任事之真。为人谋而忠其事,你是君子。不过,我有两件事可以让朱兄放心。” “好极了!请说说看。” “第一、你瞧,这剑丸是范齐来打给我的。其实这正是当年我交给赵雨昂的信物,没有第三者知道。” “剑丸!嗯!很好。” “第二、我的孩子背上,而且是在当中,有一颗红痣,恐怕除了父母,不会有别人知道。” “太好了!这比什么都有力量。恭喜你!洪兄台!只要回头我们让仲彬脱衣相验,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朱兄!我很害怕。” “害怕?你怕仲彬不是你们的孩子?你怕失望?” “我尤其怕仲彬证明是我们的孩子。” “我不懂!” “二十年前寄托给别人,二十年来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如今突然要仲彬接受我们,他会吗?他会不会恨?会不会怒?甚至于他会不会承受不了这种意外?我怕这些。朱兄!没有见到仲彬之前,我们还抱存着希望。如果仲彬不能接纳我们,我们恐怕将要永远失去仲彬!” 朱云甫怔住了。 他没有孩子,他没有办法体会父母期盼见儿子的心情,那种患得患失的痛苦! 他也没有遭遇到仲彬那种情况,他没有办法可以确定仲彬会有何种反应。 朱云甫是没有办法安慰洪如鼐,他只有缓缓地说道:“我只能说父子母子是天性的反应,子女爱自己的父母,就如同父母之疼爱子女,那是与生俱来的,无可改变的。即使仲彬有误会、会怨愤,但是,终必会向亲情溶化。因为,亲情不是恨可以冲掉的。” 洪如鼐叹气说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实在怕,因为,我们亏欠仲彬太多,他是应该愤怒的。” 朱云甫忽然笑道:“洪兄台!当初蓝如鼎自称是一代剑圣,如何如此胆怯、顾虑得太多?” 洪如鼐苦笑说道:“朱兄!恐怕你无法了解,就是我自称剑帝剑皇,我也无法做到从容豁然。因为,仲彬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而且是我们将他交给别人抚养了二十年的孩子。我怎么能心中无碍的坦然?” 朱去甫点点头说道:“我虽然不能深切了解,至少我能体会此刻的心情,那就是另一种的近乡情怯……” 门外忽然赵仲彬接口说道:“朱叔!什么叫近乡情怯呀?” 洪如鼐啊了一声,人慌忙地站起来。 赵仲彬左手托着木盘,里面热腾腾地放了几碗炒菜。右手拿着一壶酒,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邱千屏掌着蜡烛,随在后面。 洪如鼐有些慌乱地叫道:“仲彬!” 赵仲彬笑嘻嘻地说道:“洪伯伯!洪伯母的菜真是好吃,对不起!在厨下里洪伯母已经让我吃了几口,我已经先尝为快了!” 他一面放下木盘酒壶,一面又向朱云甫问道:“朱叔!你方才说什么近乡情怯呀?” 朱云甫笑着说道:“这是说一个人久别了自己的家乡,长达一二十年,每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家乡,故乡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萦绕不已。” 赵仲彬说道:“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呢?又为什么要离开故乡那么久呢?” 洪如鼐说道:“仲彬!大凡一个离乡背井的人,都是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没有人愿意离开故乡那样的久。” 朱云甫望着洪如鼐,点点头,赞许他接得好。 朱云甫使过一个眼神之后,这时候赵仲彬接着问道:“为什么他不回家呢?他可以设法回去呀!” 朱云甫立即说道:“譬如说他的家乡被盗匪盘踞着,必须要把盗匪赶走才能回去啊!可是,有一天盗匪被赶走了,他也开始返回故乡。当他愈走近多年不见的故乡,他愈是感觉到内心的不安,感到沉重,甚至于有畏怯之意。” 赵仲彬问道:“是为什么呢?” 朱云甫说道:“因为在他印象里的故乡是亲切而美好的,如今别后这么多年,故乡不知是否无恙?亲人安好吗?景色依旧吗?儿时的伴侣还是朱颜未改吗?这一连串的问题,使他迟疑、使他胆怯……” 赵仲彬不以为然说道:“其实这是他过多的顾虑,不论故乡是否改变,总是他的故乡,也不管亲人如何,总是他的亲人,即令伴侣朱颜已改,毕竟是他的儿时伴侣,情谊仍在,又有何胆怯呢?” 洪如鼐急着问道:“仲彬!你真的是这样的想吗?你真的是这样的以为吗?” 赵仲彬说道:“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洪如鼐点头欣慰地说道:“仲彬!你真是个好孩子!” 邱千屏在一旁早已明白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她一直在提心吊胆,怕把事情弄得太早、太快、太糟! 她宁可慢慢地,让赵仲彬在情感上接纳她,再慢慢地有一天明白真象,把“洪伯母”那个“洪”字去掉的。 二十年的煎熬、思念,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在乎这眼前的几天! 这就是做母亲的心情,她害怕出任何一点差错。 她和洪如鼐不同,这样完好的孩子,光看到、听到、摸到,还是不够的,她要完完全全拥有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儿子。 邱千屏紧张地为大家斟着酒说道:“我们边喝边谈吧!仲彬!你还没有说,你们是怎样受了千手如来范齐来的骗。” 赵仲彬端起酒杯说道:“洪伯伯!洪伯母!我不会喝酒,但是,我要敬你们。如果不是洪伯伯和洪伯母救了我,不但我们性命危险,千手如来也不会觉悟。谢谢你们!洪伯伯!洪伯母!” 邱千屏连忙说道:“仲彬!像你这样有为青年,随时都会吉人天相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不会喝酒,你就不要喝了。酒喝多了会醉人!会伤身体!” 洪如鼐点点头,说道:“仲彬!这杯酒你随意喝,沾沾,意思一下就可以了。我可要干了!” 他一仰头,一杯酒干得一滴不剩。 朱云甫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真是好!” 赵仲彬说道:“朱叔!你笑什么?什么是真好?” 朱云甫说道:“因为我看洪夫人对你,真像是母亲对自己孩子一样的照顾,我觉得真好。” 赵仲彬对邱千屏亲切地笑了,果然只端着酒杯,在唇边抿了一下。 他对朱云甫说道:“朱叔!多谢你带我到岳州来,虽然没有找到蓝如鼎前辈,却让我认识了洪伯伯洪伯母,我要谢谢你。” 朱云甫笑呵呵地说道:“我接受你的谢意。当然,为了让你洪伯母不担心,你只要沾一沾唇,我干杯!” 朱云甫干了这杯酒,又说道:“说起来我要惭愧,我是个老江湖,临到了岳州,还让范齐来给骗了,而且骗去了真话,差一点把你给坑了。惭愧!惭愧!我该罚酒。” 赵仲彬为朱云甫斟了酒说道:“朱叔要喝酒可以尽量,不可以说是罚酒,那样我是担当不起的。方才我说过,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能认识洪伯伯和洪伯母。” 邱千屏拉着赵仲彬坐在身旁,不断地为他布菜。 席间充满了欢笑和愉悦。 赵仲彬的聪明敏慧、仁爱正直,而且又带着几分憨厚,他的言谈举止,在邱千屏的心目中,简直就是当年洪如鼐的影子,她真是有无比喜悦,虽然赵仲彬还没有叫她一声“娘”,她的心里已经被喜悦填得满满的。 洪如鼐在呵呵笑声中,还是带有一分淡淡的忧虑,他在担心:总是要揭穿的,揭穿真象以后,这个可爱的孩子会成为他的儿子吗?否则,那将是怎样一个结果呢? 赵仲彬叫道:“洪伯伯!你在想什么?” 洪如鼐一惊而觉,连忙微笑说道:“仲彬!我在想我们的相逢,真是天意,我在感谢老天的安排。” 赵仲彬问道:“洪伯伯!你和洪伯母有……我的意思是说,令郎或者是令嫒没有随你们一齐住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使得邱千屏蓦地一惊,手中的筷子几乎掉了下来。 洪如鼐却是十分从容地说道:“我们是有一个孩子,只是,我们夫妻和孩子分手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邱千屏已经忍不住泪水流出来了。 赵仲彬不禁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洪如鼐缓缓地说道:“仲彬!你还记得方才我说的话吗?” 赵仲彬怔怔地望着他。 洪如鼐说道:“我说的:大凡一个长年背井离乡的人,都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同样的理由,父母跟自己的孩子,所以分离,而且分离长达二十年,当然更有不得已的苦衷。” 赵仲彬说道:“至亲骨肉,有什么理由能让彼此分开?” 邱千屏的脸色苍白了,坐在那里人有些摇晃,仿佛是坐不稳了。赵仲彬坐在她的身旁,当时发现,立即伸手扶住,关心地问道:“洪伯母!您怎么的了?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邱千屏呻吟地摇摇头,泪水就如断串的珍珠,滚滚而下。 洪如鼐走过来,伸手牵住邱千屏的手,安慰着说道:“千屏!老天已经待我们不薄,你又何苦如此?” 朱云甫在这个时候,接口说道:“仲彬!你方才不是问到近乡情怯这句话吗?那是因为洪兄台对我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赵仲彬说道:“是个什么故事?” 朱云甫说道:“你要听吗?” 他转向洪如鼐说道:“悲欢离合,曲折动人,洪兄台!你就说给仲彬听听吧!” 洪如鼐端了一张椅子,坐到邱千屏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望着赵仲彬,沉吟了一会,才缓缓地说道:“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们还不知道。” 赵仲彬呆了一下,不解地问道:“洪伯伯!为什么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呢?” 洪如鼐说道:“因为故事的主人还没有决定结局,因为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令人喜欢的呐,还是令人悲伤的?所以,我说这个故事不能算是动人的。” 赵仲彬说道:“我不希望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悲伤的。” 洪如鼐欣慰地微笑说道:“仲彬!我真是高兴你有一副仁慈心肠。”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邱千屏,那是代表着安慰与鼓励。 洪如鼐略略地思索了一下,才开始说道:“二十多年以前,有一对夫妇,双双仗剑江湖,两个人都有一身精湛的武功,虽然他们并不很有名,但是他们却是过着神仙不羡的生活,遨游于山水之间。五年以后,他们添了一个男娃娃,他们如获至宝,疼爱异常。” 赵仲彬说道:“这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这个孩子生在这个家里,真是好命!” 朱云甫笑笑说道:“谁说不是呢?” 洪如鼐苦笑说道:“可是好景不长,造物者弄人,就在这孩子生下来不到一岁,这对夫妇之间,起了歧见。” 赵仲彬问道:“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一对神仙眷属。” 洪如鼐说道:“仲彬!舌头跟牙齿还有咬住的时候,夫妇之间偶尔有了不同的意见,原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这一对夫妇一个三十才出头,一个二十四五,正是年轻气盛,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所争执的是武功高下的问题……” 赵仲彬不禁啊呀一声,说道:“那真是太糟了!别的事情都可以有个商量,唯独这武功一事,虽是夫妇也难彼此心悦诚服。这是武林中常见的事,这一对夫妇也不会例外的!” 洪如鼐看了邱千屏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仲彬!你说的不错,武功这东西,是很难令彼此心悦诚服,最好的方法,彼此不要谈武功,更不要较量武功,那怕是口头上的。但是,这对夫妇显然在当时没有做到这一点。” 赵仲彬不解地问道:“这使我最不能了解的,夫妻之间,可以谈的东西太多了。为什么要谈武功呢?人生有子万事足,一对年轻的夫妻,又有了可爱的孩子,就光谈孩子每天都有谈不完的事,为什么要谈论武功呢?” 洪如鼐苦笑道:“仲彬!你大概是没有想到的。他们夫妇所谈的,正是孩子的问题。” 赵仲彬惊呼出声,这真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洪如鼐说道:“孩子的将来,是他们所关心的。因为他们夫妇都是武林中人,很自然地他们都希望孩子将来能在武林中,放一异彩……” 赵仲彬说道:“对呀!这也没有什么可争执的。” 洪如鼐说道:“因为他们都有很好的武功,而且都自视甚高,都认为如果从小就能练他的那一套武功,将来必然可以无敌于江湖。” 赵仲彬叹息说道:“事实上这就变成了夫妻之间互论武功高低的问题,这就坏了。” 洪如鼐忧伤地说道:“在有了争执之后,如果有人稍让一步,就太平无事了。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为孩子传授武功的问题,除了有一方完全放弃自己,否则这个争执就永远不能平息。” “唉!” “最糟的还是到后来简直就变成了夫妻之间的互较高低,这时候男的讲了一句话……” “是最糟的一句话喽?是吗?” “的确是最糟的一句。因为做妻子除了有一身精湛的武功之外,她还会千百种毒技……” “啊!这又是意外。” “我要说明她的家世,你就不会意外。她的父亲是西南一带有名的毒王,她从小耳濡目染,学会了弄毒。” “大概这个做丈夫的在这方面伤害了她。” “人在相争执的时候,说话都会口不择言的。” “他讽刺妻子弄毒的缺点是吗?” “最糟的是他把这件事,和他们的孩子放在一起。他说,如果孩子让他的妻子传授武功,至多将来只能成为一个中原毒王而已,因为他有一个会弄毒的母亲,做他的师父,而他能学到的,自然只有这些。” “这些话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是一个无情的伤害。” “应该说对于一个武功很高,心性很傲,最要面子的母亲来说,是一次最重要的心灵伤害。” “后来呢?” “妻子一怒之下,就留下字简,告诉丈夫:如果你认为孩子只有你才能教得好,就留下来让你教吧!” “啊!你的意思是说,那位孩子的母亲,留下字简就走了吗?” “仲彬!这位是无辜的,她在受到无情的伤害之余而离家的,她的出走,是一种很自然的情形。” “孩子呢?她怎能忍心抛下孩子呢?” “仲彬!你不是当事人,你不了解当时她受的伤害有多大,创痛有多深!不但是她本人,连她的家属,都受到了轻蔑,她当时是那样的年轻,她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 突然,这时候邱千屏挣脱了洪如鼐的手,哭出声音来说道:“如鼐!不要再说了!” 洪如鼐说道:“千屏!既然是事实,就应该照实情说话。” 赵仲彬说道:“洪伯伯!洪伯母心肠仁慈,听不得这种母子离散的悲惨,那就请你不要说了吧!” 洪如鼐说道:“故事总是要说完的。” 朱云甫说道:“对啊!故事也应该听完的。” 赵仲彬点点头说道:“那就请洪伯伯继续说下去吧!不过,洪伯母请你也不要太难过,这毕竟是故事,对不对?” 邱千屏含着泪水点点头,终于又捂住嘴,忍不住的涕泗交流。 赵仲彬不安地靠近邱千屏的身边低低叫道:“洪伯母!洪伯母!……”洪如鼐沉声说道:“千屏!我说你是一位坚强的人,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把故事说完?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方式吗?” 邱千屏擦着眼泪说道:“如鼐!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怕……” 洪如鼐拍着她的手说道:“千屏!不要怕,人生有许多事情,都是必须去面对着它的。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赵仲彬抬起头问道:“洪伯伯!洪伯母她说害怕,她怕的是什么?” 洪如鼐脸上含着微笑说道:“仲彬!你洪伯母害怕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因为她不愿意听到一个悲惨的结局。” 赵仲彬说道:“洪伯伯!如果结局是悲惨的,你就不要说下去。” 洪如鼐微笑说道:“仲彬!你忘了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人能知道,是悲惨、还是喜乐,完全取决于这个故事主人翁来决定。” 赵仲彬问道:“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谁?” 洪如鼐说道:“是那一对夫妇视若珍宝的儿子。” 赵仲彬“啊”了一声问道:“二十年了,那孩子如今也该有二十岁了,他是随着父亲长大的吗?” 洪如鼐摇摇头说道:“不是。当时那位妻子留简出走之后,做丈夫的实在是很痛苦,也很后悔,他觉得自己充满了不当的骄傲与偏见,所以才造成如此的事实。他为了要弥补这一点遗憾,他携带孩子,寻找妻子,寻找孩子的母亲。” “就那样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一个大男子?” “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形之下,能做好这件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一位武林高人,和他有类似的遭遇。” “什么叫类似的遭遇?” “他们一对恩爱夫妻,也因为误会而分开了。他带着一双孪生的儿女,隐居在山里。” “孪生的儿女?隐居……” “这位了不起的父亲将孩子带得很好,于是那位流浪的父亲就恳求他收留下这个孩子。要天涯海角,去寻找那位因误会而分离的妻子。” “那位隐居的父亲接受了,是吗?” “是的!” “另一位父亲呢?” “孩子有人抚养,他便开始放心追寻,流浪江湖十多年,少年子弟江湖老,他已经在江湖上混过了哀乐中年。” “找到了吗?” “没有。” “他们的儿子到底给谁带养?” “剑神赵雨昂!” “有什么证据?” “剑丸是当年留给剑神,传给孩子的!” “还有其他的吗?” “孩子背上有一颗红痣!……” 赵仲彬突然站了起来,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突然退了几步,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含着眼泪,没有说话。 邱千屏颤抖地叫道:“仲彬!” 洪如鼐赶紧扶住邱千屏,向赵仲彬说道:“仲彬!我告诉了你这一段经过,只是让你知道这件事,说出我们的错误,你可以不承认我们,你可以走开,你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只有一点,千万不要折磨自己。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赵仲彬站在那里,状若呆痴,一直不会说话。 洪如鼐和邱千屏齐声叫道:“仲彬!仲彬!” 朱云甫突然一个掩身,掠到赵仲彬的身后,伸手一拍赵仲彬的背后。 “哇”地一声,赵仲彬一张口,吐出一口痰。 朱云甫忽又骈指一点,赵仲彬立即昏倒,被朱云甫一把抱住。 洪如鼐和邱千屏这才过来,急着察看。 朱云甫说道:“二位不必着急,仲彬是在一急之下,一口痰塞住了,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痰也吐出来,被我点了穴道,让他静静地休憩一下,回头醒过来,就自然好了。” 洪如鼐从朱云甫手里,接过来赵仲彬,放到房里的卧榻之上。 他又将朱云甫引导到另一间房休歇。 等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只见邱千屏坐在榻前,在滴着眼泪。 洪如鼐走过去轻拥着她的肩,低声说道:“千屏!” 邱千屏拭着眼泪,微有颤意地说道:“如鼐!我是真的害怕,我怕失去我的孩子!” 洪如鼐坐下来,对面看着她,很严肃地、很认真地说道:“千屏!请你再也不要流泪!用愉悦的欢笑,来面对这件事。因为今天是我们一生当中,最值得欢乐的日子。” 邱千屏抬起头来望着他。 洪如鼐说道:“你我分手二十年,茫茫人海,欲寻无从,如今我们不但重逢,而且一切的误会都不解而释,恩爱夫妻还是恩爱夫妻,尘封的铜镜,再现光明。还有……” 他望着躺在榻上的赵仲彬。 “我们的儿子已经失去了二十年,哪里还会想到有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不是上苍可怜我们,哪里能够办得到?”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因此,我们只有感恩,感谢上苍,感谢赵雨昂为我们教导抚育了好儿子,感谢朱云甫这个有心人,将仲彬带到岳州来,让我们和孩子见面。千屏!我们只有感恩!不尽的感恩啊!” 邱千屏点点头。 洪如鼐说道:“至于说仲彬……” 他不禁转过头来,看看赵仲彬俊秀的面容,躺在那里气息均匀。邱千屏伸手为孩子扯扯被角,整理一下他的鬓发。 洪如鼐突然放低了声音,说道:“对仲彬!我们是亏欠太多,我们没有权利向他要求什么。如果他不肯接纳我们,我们也该心平气和……” 邱千屏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我也只有一个愿望:但愿仲彬不要因为我们的突然出现,影响到他的心情,不要因为我们的出现,使得他失去快乐。这是我唯一恳求上苍的,其他,正如你所说的,我也不要太过奢求了。” 洪如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邱千屏的双手,眼睛紧紧地凝视着对方。他感觉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像此刻是如此地接近,几乎已经融成了一体。 邱千屏悄悄地说道:“你看着仲彬,让我到厨下,为他做一点汤,待他醒过来的时候,让他喝一点热汤。” 洪如鼐摇摇她的手,站起来说道:“千屏!还是让我去吧!你留在仲彬身边,多看看他,说不定待他醒来以后,你就看不到他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人鼻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邱千屏没有放手,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一起在这里看着他呢?” 于是,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守着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两人默默坐在榻前。 夜就这样在悄悄中过去。 榻上的赵仲彬,微微略一转侧,坐在榻前的洪如鼐夫妇,几乎惊跳了起来,两人都弯腰俯视着,又不敢出声呼唤。榻上的赵仲彬,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突然盯住邱千屏。 这一刹那间,在邱千屏何异是千年…… 她颤抖的嘴唇,说不出“孩子”这两个字来。 突然,赵仲彬撕着心肝地一声大叫:“娘!” 邱千屏这才崩溃似的嚎叫一声:“孩子!我的孩子!” 人立即晕了过去。 洪如鼐赶紧扶持着,叫道:“千屏!千屏!” 赵仲彬也从榻上起来,拥住邱千屏,叫道:“娘!娘!” 邱千屏仿佛死去又回来的感觉,满脸泪水,她仿佛自己感觉到,将自己的一生生命,换取这重逢的一刹,都是值得的。 她醒过来,只是紧紧拥抱着孩子,不断地叫道:“仲彬!仲彬!我的孩子!” 她忽然想到还有洪如鼐,这才抬起头来,带着眼泪含着笑,说道:“如鼐!老天有眼!老天保佑!” 洪如鼐一直是含着微笑,在欣赏这一场赚人眼泪的母子会。 这时候,赵仲彬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坐正身子,望着洪如鼐叫道:“爹!” 洪如鼐的微笑,却从眼角溢出了泪珠。 他伸出右手,和赵仲彬的手,紧紧地握住,说道:“孩子!我很抱歉,对你……” 赵仲彬叫道:“爹!娘!请你们不要有这种心情,也不要说这种话给我听。孩儿的生命都是爹娘给予的,还说什么抱歉的话呢?爹!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孩子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邱千屏又将赵仲彬搂在怀里,叫道:“我的孩子!” 洪如鼐大笑而起,推开窗牖,窗外已经天色大亮。 他朗声叫道:“朱云甫!朱兄台!我必须把你叫醒来。你看天色这么晴朗,我们父子夫妻三人,要请你和我们一齐准备启程,前往无锡的鼋头渚了。” 十七 鼋头渚位于无锡独山门万顷堂之南,充山之麓,是一群伸入太湖巨大嶙峋乱石,三面临水,形成一个小半岛。巨石的尖端突浮于湖中,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龟头,因此被称之为鼋头渚。在鼋头渚的山林深处,以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太湖边,点缀着一座一座雕梁画栋、檐牙高啄的亭台楼阁,彼此之间,曲径通幽,回廊曲栏,间以茂林修竹,繁花盛草,真是美景非常。 这其中还有两座小小的僧院,梵音禅唱,暮鼓晨钟,给这一片美景,带来超尘脱俗的境界。 在鼋头渚峻崖峭壁之下,有一座古意盎然的四方亭,正好面对着太湖。建亭的人真能孕育自然的美景,但见风帆片片,渔唱声声,水鸥点点,湖波阵阵,真是人间天上少有,但不知还会有恼人的纷扰! 在四方亭的左侧,悬崖峭壁之上,刻有“包孕吴越”四个大字,使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另一旁又刻有“横云”两个巨大行书,就好比是一幅巨画,所题的上下款,使人面对如此美景天成的湖光山色,益发觉得人在图画中。 这天—— 正是夕阳衔山,晚霞满湖的时刻,在鼋头渚的石矶上,站着三个年轻人,湖风正拂动他们的衣袂,飘飘然入图画中。 其中一人叹道:“如此美景,真是人间仙境,如果能够隐居此间,那简直就是尘世神仙了。” 另一位姑娘说道:“哥!你有多大年纪,就有这种隐居遁世的念头,真是岂有此理!” 那年轻人笑道:“小梅!我只不过是触景兴叹而已,大事未成,仔肩未卸,那里敢有偷闲的念头!” 说罢三人相对而笑。 这三个人正是赵小彬、小梅兄妹和华小真姑娘。 赵小彬一行三人,自岳州回到扬州,与排帮帮主华志方会晤,也祭奠了华小玲的墓冢,一番悲欢离合,又流下多少感人的眼泪。 尤其赵小梅向华老帮主说明了赵小彬和华小真的两情相悦,华老帮主含着眼泪亲口许下了婚姻。 但是,有一点意外的波折。 赵小彬在感激之余,亲自向华老帮主提出请求:“婚姻大事,不敢轻率,必须要禀明堂上双亲,再来向华伯伯求亲。” 华志方老帮主自然是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满口答应,连说:“礼应如此。” 倒是华小真姑娘很大方地向老帮主说道:“爹!这一段婚姻,原应是小玲妹妹的,但是,……” 坦率的华小真,此时也流下了眼泪。她幽幽地说道:“爹!并非女儿不知羞耻,在我们双方心情都没有平伏之前,暂时搁下。何况五月初五,我要随小彬、小梅,前往鼋头渚,会见赵伯伯和赵伯母……” 言下之意,虽然她和赵小彬两情相悦,还不知道剑神夫妇的意下如何? 实际上,华小真在祭奠华小玲墓冢之时,心里有一个愿望:“总得将自己的身世了解之后,才能谈自己的婚事。”只是她不忍心当着白发苍苍的老帮主,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 养育之恩已经超过了生身父母,华小真何能忍心说出她内心的感受! 华志方在点头同意之后,带着苍凉的意味说道:“小真!你看爹的白发苍苍,你要让爹看到你有美满的归宿才是啊!” 华小真姑娘想到华小玲的死,想到爹爹待她的额外宽容与爱护,一时泣不成声,更是无法将自己心里的打算说出来。 扬州的盘桓,还是快乐的。尤其排帮以不亢不卑的姿态,重整声威,不再一味忍让,排帮的力量,顿呈欣欣向荣之概。 华小真姑娘在重托龚三之后,安心地随同赵小彬兄妹前往鼋头渚。 在临行之前,老帮主华志方郑重地和华小真说道:“小真!见到赵伯伯代我多加候安,就说排帮以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帮派,能为剑神所推崇,衷心感激。士为知己者死,排帮虽然粗鄙江湖,忠心精诚,但知有一腔热血。只要有用得上排帮之处,万死不辞。” 老帮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将龚三留在身边。这个血性汉子当然能了解老帮主的用心,他等老帮主说完了话,他恭谨地向华小真说道:“大小姐!龚三只有一句话:帮主叫我死,我龚三立即伸脖子。” 华小真姑娘当时眼红红地,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一拜,并且向龚三深深一点头,道声:“一切重托!” 龚三连忙说道:“大小姐!重托二字太过见外!龚三只有一条命,别的都不说了。” 别离总是伤感的,直到离开扬州多日,华小真才慢慢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从扬州到无锡,不是遥远的路程,但也不是数日之内就能赶到。好在距离五月初五,为时尚早,赵小彬一行三人,并不兼程赶路,而是从容而行。 在五月初四的晌午,他们到达了无锡鼋头渚,风景虽美,游人稀少。 华小真有些担心地说道:“小彬!赵伯伯和赵伯母他们,会准时来到鼋头渚吗?” 赵小梅笑着说道:“小真姊,你说这话,是不是有些担心?” 华小真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排帮并不是很有名气的帮派,而且……而且……铁心罗刹更不是很好的名声……” 赵小梅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说道:“小真姊!我就知道你是在担着这种心事。你放心好了!我爹娘都是明理的人。你忘了,小彬哥当初就是奉着爹的交代,前来结识排帮,如果有一点瞧不起的意思,他不会将这驱逐鞑虏的大责重任,首先找上排帮,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我爹的心理?” 这倒是真实的话,华小真担心还是在第二个问题上。 赵小彬走上前来,双手紧握住华小真的柔荑,深情地望着她,诚恳地说道:“小真姊!我只能说一句话,没有你华小真,我赵小彬哪里还在这个世上?” 小梅姑娘在一旁说道:“对啊!赵家不会有忘恩负义之辈。你放心!小真姊!你做我的嫂嫂,是做定了。” 华小真满脸红云,心里充满幸福的感受。虽然难免有羞涩之意,却从眼光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小梅又说道:“说真的,我倒是为仲彬担着心事。” 赵小彬和华小真同时间道:“为什么呢?” 小梅说道:“他是不是在岳州能够遇上洪叔叔?即使是遇上洪叔叔,他们又如何才能相识?更何况,洪叔叔已经不是蓝如鼎,而且,他在岳州又有许多仇家,他们能很顺利地父子重逢吗?” 这话说来让人觉得很沉重。不管怎么说,总是手足情深,大家自然流露出至切的关心。 赵小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从洪叔叔夫妻相会的情形看来,冥冥之中,是有定数的。老天有眼,不会让仲彬错过父子重逢的良机。而且我们不要忘了,仲彬同样也知道五月初五鼋头渚的约会,即使他们在岳州不能相会,鼋头渚还是可以见面的。” 这几句话减轻了大家心里的负担,转而期待着明天感人肺腑、赚人眼泪的场面来临。 这一阵盘桓,不觉已经夕照晚霞的黄昏,三个人站在石矶上,眺望着金蛇乱闪的太湖,金波粼粼,心旷神怡,华小真首先就提出:“我们今天不要回客栈去好吗?” 小梅姑娘首先拍掌赞同,说道:“就在那座四方亭上,坐待初五的来临,让我们今夜饱览太湖的夜景,一定是分外的迷人。” 赵小彬正要说“好”,忽然他指着对面说道:“你们看,有一只船来了。” 烟波万顷,背着夕阳残霞,果然有一只小舟,朝着鼋头渚快速地驶来。 小梅说道:“哥!太湖上多的是打渔的归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察觉到情形不对。 渔舟不会行驶得这样的快,渔舟不会这个时候朝着鼋头渚而来。 华小真连忙说道:“会不会是赵伯伯他们?” 赵小彬摇着头说道:“爹如果来时,至少娘要来,紫竹箫吏前辈要来,你看这只小舟,除了舟艄一人板桨之外,中间特意架的芦篷,至多可以坐一个人……” 小梅忽然叫道:“哥!小真姊!你们看那板桨掠舟的……” 小舟虽然离鼋头渚的石壁,至少还有数十丈,他们的眼力已经清清楚楚看到,操舟坐在船艄的,是一个妇人。 虽然她的头上仍然戴着一顶斗笠,从她的衣着可以分辨得出,是位中年妇人。 在夕阳下戴斗笠?是怕人看到吗?是熟人吗? 小梅姑娘的内心一阵惊撼,她突然走向前几步,已经濒临石矶的边缘。 赵小彬也惊觉到了,立即跟上来问道:“小梅!有什么不对吗?” 华小真也跟上来,握住小梅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大惊问道:“小梅!你是怎么呐?” 小梅姑娘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痴立有如一尊石像。 赵小彬留神那只小舟,那是一只形状很特别的小舟,有点像洞庭君山排帮总舵所用的“浪里钻”,狭长尖梢。所不同的就是要比“浪里钻”短了许多。“浪里钻”是四个人八匹桨,一齐扳动,在湖面上其快如矢。而这只小舟只有一人有一匹桨,行走起来,也超过一般船只。 不用说,扳桨操舟的妇人,是一位会武功的高人。 那么小舟芦篷里坐的人呢?是更高的高人吗? 小舟越来越近,是正对着鼋头渚的绝壁悬崖而来的。 小梅姑娘突然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拦住赵小彬和华小真,神情严肃地说道:“哥!你和小真姊回到四方亭上去。” 华小真急忙说道:“小梅!来人是你的仇家吗?” 小梅连忙摇摇头,说道:“小真姊!……” 赵小彬说道:“小梅!为什么要我和小真姊让开呢?你有困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华小真也接着说道:“小梅!让我们在一起好吗?别忘了我们是共过生死患难的人。” 小梅摇着头说道:“小真姊!你和哥赶快过去吧!这件事是任何人帮不上忙的。” 赵小彬和华小真同时抢着问道:“为什么?小梅!为什么?” 小梅神情黯然地说道:“是我的恩师来了!” 赵小彬和华小真都意外的“嘎”了一声,他们都曾经听小梅叙述过,她被乐如风收归门下的经过。 虽然小梅从来没有批评过恩师,但是,从历次的句里话间,可以了解到:乐如风的功力奇高,她不但是剑神赵雨昂的同门师妹,而且,她又习得更精更绝的武功,一柄宝剑,已经到了超神入化的境界。在孛罗面前,是极有地位的红人。 还有一点,乐如风是冷酷无情的人,至少她做事绝不徇情。 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到鼋头渚?她来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赵小彬突然说道:“小梅!我们不走,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小梅忽然露出笑容,说道:“哥!我知道你和小真姊要留下来陪我的心意,那是你的手足情深,而小真姊则是爱屋及乌,我很感激。但是,哥!你们留在这里能帮我什么呢?是帮我同我恩师相拚吗?除此之外,能帮我什么呢?” 赵小彬刚叫一声:“小梅!” 小梅恳声说道:“她是我的授业恩师,即使她杀死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何况,我毕竟是她唯一的徒儿,我虽然背叛了她,我却皈依了真理,难道她真的要杀我?” 赵小彬急着说道:“小梅!做人要把握大节……” 小梅笑笑说道:“哥!你放心!我也不愿就这样轻易的死掉,我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你们快去吧!你们留在这里,有许多话是不方便讲的,说句实话,反倒不便。” 小舟已经接近到悬岩之下。赵小彬和华小真只有朝着四方亭退回去。 赵小梅缓缓地走回到石矶的边缘,朝着太湖跪下。 小舟已经停在悬岩之下,站在岩上是看不到的。但是赵小梅跪在那里直挺挺地,态度虔诚而严肃。 半晌没有动静,夕阳已经完全坠落,晚霞也渐转为黯淡。 赵小梅跪在岩石边缘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单。 华小真忍不住说道:“小彬!你看来人会不会是小梅的恩师?会不会有值得令人怀疑的地方?” 赵小彬沉吟着,但是他很肯定地说道:“小梅是随着她师父长大的,她会了解她师父的脾气。我们还是等下去吧!” 华小真急道:“可是天已经黑下来了!” 天色暗下来,是值得担忧的。华小真有老练的江湖经验,她为小梅姑娘捏着冷汗。 赵小彬握住华小真的手,安慰着说道:“小真姊!不要担心。如果真有什么不利的情形,即使我们不是对手,我们也要舍命一拚,现在我们要忍耐,要凝神一志地在等待。” 忽然,一条人影从太湖水面,也就是从悬岩之下,直冲而起,背着渐渐黯然的晚霞,宛如一只大灰鹤,飞舞回旋,转折而下。 这份轻功,是十分惊人的。 这人飘然而落,正好落在赵小梅身后不远。 远在四方亭里的赵小彬和华小真,看得清楚,也看得心惊。 来人穿着一件黑灰色的大斗篷,连着头上风帽,浑成一体。虽然风帽斗篷裹住身体,看不出身材,还可以衡量得出是个身材娇小的人。 赵小梅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口称:“弟子赵小梅叩见恩师。” 那裹着斗篷的人,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这阵笑声听起来十分悦耳,仿佛是一串银铃响起,清越悠长。可是听在赵小梅耳里,却是十分的可怕。 赵小梅垂下了头。 那裹着斗篷的人笑声一落,便朗声说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吗?” 赵小梅俯首答道:“恩师对我有抚育授艺之恩,天高地厚,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如何敢忘记恩师。” 那人说道:“尽说好听的话,又有何用?你不但不记师恩,而且背叛师门,最后逼得我不得不从京里赶来。如今我来了,听听你有什么话可说的。” 赵小梅叩头说道:“弟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凭恩师处置。” 这时候在四方亭里的华小真,突然朗声叫道:“小梅!你有千百个理由,为什么不说出来?” 赵小彬也叫道:“小梅!天下任何事、任何人,都躲不开一个‘理’字,有理由不说出来,对自己不公平,对别人也不见得有好处。你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对你恩师,并非有利的。” 这位身裹斗篷的人并没有回身,只是冷冷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小梅说道:“启禀恩师!他们是……” 那人叱道:“我没有问你,他们自然告诉我。” 赵小彬立即走出四方亭,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我姓赵,我是赵小梅的胞兄,这位姑娘姓华,是当今排帮总舵帮主的大千金。” 那人“哦”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正好迎着一阵湖风,将她的风帽吹向脑后。 人是背着渐渐淡去的晚霞,但是,还是可以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位容貌极其端庄而秀丽的中年妇人。 修长的眉下有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稍嫌大的嘴,却一点也不难看,单从她的脸上皮肤看来,平滑柔细,一点也没有衰老的皱纹。 如果说这位妇人有什么缺点,就是那双眼睛太明亮,当她瞪着眼睛瞧人的时刻,凌厉的眼神,使人不敢对视。 她首先盯着赵小彬,缓缓地说道:“你就是赵雨昂的儿子?” 赵小彬又向前走了两步,抱拳说道:“不错!家父正是江湖上人人尊称的剑神。” 那妇人笑道说道:“你以为特意把剑神二字抬出来,就可以吓住人吗?” 赵小彬朗声说道:“我用不着吓人,我只是告诉你,剑神在江湖上受人尊敬,前辈既是江湖人物,就知道对别人应有的尊重。前辈当着我的面,连名带姓,直称家父,是很不礼貌的。所以,我要提醒前辈。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赵小梅叫道:“哥!我求求你!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那妇人突然一闪身,快得如同闪电,不知道她是用的什么样的身法,只听得“啪”地一声,她又折回到原地,满脸寒霜地站在那里。 方才那一声响,是赵小梅挨了一个耳光,人都被打得歪倒了。可是小梅姑娘又挣扎着起来,仍然在跪着。 这回她是面向着里面跪着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正在流着血。 赵小彬寒着脸,从身上取出鱼肠短剑,厉声说道:“你这样打人,不像是个江湖前辈应有的风范。” 那妇人冷笑说道:“你要怎样?” 赵小彬寒声说道:“我要不再对你有任何尊敬!” 那妇人收敛起脸上的冷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尊敬算的什么?” 赵小彬说道:“尊敬就是尊敬,大人物的尊敬和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的尊敬,在意义上讲,完全一样的。我不尊敬你,就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忍让。你再有任何令我不快的事,我就会对你不客气。” 那妇人突然爆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乐如风还没有人敢对我不客气。小娃娃!你要怎样对我不客气哩?” 赵小彬冷静地说道:“你要是再打小梅,你就会知道。” 乐如风站在那里,突然那披着的斗篷,像是被风鼓了起来一样,但是顷刻又平伏下去。 她来回地踱了两步说道:“老实说,近二十多年以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至少你的胆量是可嘉的。” 赵小彬冷冷地说道:“那是因为你二十多年以来,所遇到的都是缺胆的人。” 乐如风说道:“你知道小梅是我的徒儿!做师父的打徒儿,有什么不对吗?” 赵小彬说道:“你可知道小梅是我的胞妹,而且是孪生胞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责打,而且是无故的责打。” 乐如风笑笑说道:“不知道你的剑术是不是能够比得上你的巧辩。” 赵小彬说道:“我的口舌之辩不行,我的剑术更不行。不过,行与不行,并没有关系,我到了该讲话的时候,或者到了该动手的时候,我都会挺身而出。” 乐如风说道:“你不怕死!” 赵小彬说道:“一个江湖客,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剑神的儿子。” 乐如风说道:“说得很好!赵……你叫什么来着?” 赵小彬应声说道:“我叫赵小彬!” 乐如风点点头说道:“好!赵小彬!你出剑吧!” 小梅跪在地上哭着求道:“恩师!求你原谅我哥哥!” 乐如风冷笑没有答话。 赵小彬朗声说道:“小梅!请你不要替我求,为什么要求人呢?就算是伏尸血溅,也值不得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小梅!剑神的儿女,是宁在直中死,不在屈中生。何况……” 他突然屈指一弹,鱼肠剑的剑身一震,仿佛震落了一地光芒,剑作龙吟,清越地响在这太湖之滨。 他仰天长啸,啸声随着湖上晚风,响得很远。 他握剑平胸,意气昂扬地说道:“小梅!何况我这柄鱼肠剑,是爹传给我的,我也不能辱没了这柄剑。” 乐如风一直在听他说,这时候,她的语气突然缓了下来,说道:“想不到赵雨昂有这样的儿子!” 赵小彬一瞪眼。 乐如风就说道:“赵小彬!你出剑吧!” 赵小彬突然迈步上前,刚刚走出第三步,人的身形一扑,手中鱼肠剑一挥而出,一连攻出三剑。 赵小彬自然不会轻视对方,这样连续三剑,是尽自己生平所学,最能表达他的功力的,就是一个“快”字。 一连三招,连成一气,鱼肠剑虽短,当赵小彬如此挥出之后,剑尖前面闪烁着尺来长的光芒。 人是快手,剑是神兵。 乐如风斗篷突然一旋而起,人平地而起,非常自然地让开三剑。但是她飘身下落的瞬间,人向前挪了几步,斗篷鼓着一股如涌而至的劲道,逼得赵小彬脚下桩步不稳,一连退了两三步。 赵小彬丝毫没有顿挫的意思。二次迈步,手中的鱼肠剑分别攻出刺、削、劈、划、砍,五种不同的招式。全力抢攻,丝毫不惧。 乐如风突然斗篷一旋而解,巨大的斗篷,如同金色大车盖,直旋而出,而且是抢住赵小彬那一招“力劈华山”,短剑用的是“砍”的方式,十分奇妙地抢着那一瞬,而且仿佛是事先算好了的那一瞬,斗篷挟着凌厉的劲风,盘旋而进,旋向赵小彬的身腰。 赵小彬暗叫“不好”,手中短剑一收一挑,人却从地上一弹而起,鱼肠剑看似挑向斗篷,实际上是用力搅向斗篷,在一搭之下,人是借劲冲天而起,平空拔起两丈有余,让那大斗篷从脚底下旋转而过,他却飘身落到石矶的一端。 几乎就在这一跃的同时,华小真双手如飞,打出十枚暗器,破风闪电而至。 乐如风斗篷一收,华小真的暗器如同泥牛入海。 就由于这样一顿,赵小彬越过斗篷的上面,乐如风没有能够抢得一刹那的机先,将斗篷飞舞跟踪过去。 赵小彬刚一站定脚步,立即叫道:“小真!小心!” 只见乐如风的斗篷一抖一放,华小真打出来的十多枚暗器,满天星斗,倾洒而回。 华小真可没有那个本事收回自己的暗器,她得到赵小彬的一声提醒,右手兵刃出鞘,挥舞起一团剑花,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十多枚暗器,总算被她用兵刃击落掉了。 不过,华小真的右手臂,却被震得发麻,这是叫人吃惊的。 赵小彬抢一步退回来,与华小真并肩站在一起。 他们二人此时刻已经没有旁的念头,但知全力一拚,力尽而死。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功力,与乐如风还相差一截。 乐如风的斗篷一旋,又披到身上,连风帽都已经戴上了。 她望着赵小彬和华小真,并肩而立,豪气干云的情形,再看看小梅姑娘跪在那里,脸已经肿了起来。 她忽然说道:“你起来!没有人要你跪着的!” 小梅姑娘刚一说道:“多谢恩师!……” 人还没有站起来,却昏倒在地。 华小真抢过去,一把抱在怀里,看到小梅姑娘嘴角流着血、左脸颊肿得老高,忍不住哭着叫着:“小梅!小梅!” 乐如风瞧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向悬崖边缘。 赵小彬突然喝道:“乐如风!你给我站住!” 乐如风站住并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道:“好一个剑神的儿子,是一个懂得教养的江湖客,你是这样跟我讲话吗?” 赵小彬咬牙说道:“我要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来骂你。你还想我对你存有一分尊敬吗?人家说:虎毒不食子!小梅跟随你十几年,你却忍心把她打成这个样子,你已经是一个疯狂没有人性的人,你还指望有人会尊敬你吗?” 乐如风冷冷说道:“如果照她的行为,我早就活劈了她,打她一掌,是她运气。” 赵小彬咬牙说道:“乐如风!你错了!你错到底了!你根本没有了是非标准。你已经颠倒了是非黑白。老实说,如果照小梅的行为,你应该感谢她,因为她为你指出一条道路,让你从错误的道路上,还可以回头!” 乐如风根本没有再理赵小彬,纵身一跳,飘向崖下。并在离开石矾的那一瞬。她说了一句:“明天让你父亲跟我说话。” 人影杳然,赵小彬抢到崖边,但见一只小舟,已经离岸很远,驶向黑茫茫不可测的太湖之中。 华小真叫道:“小彬!” 赵小彬赶忙回到她的身边,只见小梅双目紧闭,脸如白纸。 他一时也慌了手脚,刚说道:“怎么办?……” 华小真说道:“小彬!你不能慌!你慌了主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梅只是昏了过去,应该不是有大碍的。” 赵小彬惭愧说道:“小真姊!你看我真的慌乱了。将小梅放平吧!” 华小真将小梅姑娘平放在地上,他叫华小真用双手夹小梅的脖子两边,抵住耳朵下面,将小梅上身抬起来。然后他再用双掌,抵住小梅的后心。 突然他吐气一嘿,手掌之震,小梅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血的痰,人悠悠醒了过来。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叫道:“恩师!” 华小真赶紧将她搂在怀里,用脸贴着她的脸,流着泪叫道:“小梅!你醒了!可把我们急坏了。” 小梅抬起来问道:“小真姊!我恩师她老人家呢?” 华小真说道:“小梅!她已经走了!” 小梅的眼泪如泉涌出,抱着华小真说道:“小真姊!我觉得我真该死!不管怎么说,恩师抚育我十几年,而今我却背叛了她!” 赵小彬蹲下来,望着小梅,沉重地说道:“小梅!我能说句话吧!” 小梅说道:“哥!你要说什么?你可以随意说。” 赵小彬说道:“小梅!我们是同胞而且是孪生的兄妹,我们比任何亲人骨肉更要亲一些。我的话,应该就是你所能想到的话,只不过你现在心神受损,灵智已失,你已经想不到这些。” 华小真抱着小梅说道:“小彬!非要现在说不可吗?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说!或者留待回到客栈再说呐!” 华小真的话,用意非常明显,小梅身体和心神,都是受了创伤,这时候是不要再给她过激的话了。 但是,赵小彬却不这样想,他以为,如果不把小梅的枷锁除掉,对小梅而言,随时都会不明白的死掉! 小梅在心里有一个结,那是个病,是致命的沉疴。赵小彬决心要投以猛剂,要她立起沉疴。当然,那也是要冒几分险,如果不能治愈,就可能要了她的命。 赵小彬蹲在一旁,诚恳地说道:“小梅!首先我要向你致歉!” 小梅怯怯地叫道:“哥!” 赵小彬说道:“小梅!真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当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当我和乐前辈恶言相向的时候,当我拔剑在手,和乐前辈动手的时候,你的心里是最痛苦的。因为,十几年的抚育教养之恩,你对乐前辈是有深厚的感情,你不愿也不能听到有人这样对你的恩师……” “哥!……” “可是,这个恶言相向的人,这个拔剑而出的人,却是你同胞孪生的哥哥,你实在是夹在当中,痛苦不堪,而又不能说一句话。” “哥!不要说了好吗?”小梅呻吟着。 “因此,我首先要向你致歉!我不应该当着你是那样的咄咄逼人。” 小梅摇着头,把脸埋在华小真的怀里,说不出话来。 赵小彬接着说道:“小梅!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不近人情?我能尊重我的妹妹,我为什么不能尊重我妹妹的师父呢?因为,我在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时候,我是分开了个人的私情和邦国的公仇。换句话说,我是把公和私分得十分清楚!” 赵小彬把这些话,说得很吃力,解释得很困难。但是,在小梅听起来,却是句句入耳动听,她能了解赵小彬所说的每一句话的含义。 这大概是孪生兄妹的天性。 小梅则一抬起头来,赵小彬接着又说道:“小梅,我从没有发觉我自己是那么笨,好像我没有办法把我心中的意思,说得让你一听就明白。” 小梅说道:“哥!你说的话,我都能很明白。” 赵小彬大喜说道:“小梅!那真是太好了!你不会对我方才的行为,耿耿于怀了。” 小梅说道:“对于师恩是不能忘记的,而对于元人灭宋、入侵中原的国仇,也是不能忘记的。当这两件事如果冲突的时候,要能分别得出轻重、大小、高低。” 赵小彬感动地说道:“小梅!你真聪明……” 小梅摇着头说道:“不!我不聪明。因为我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照着道理去做。”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从四方亭那边哈哈大笑而来,说道:“小梅!那是因为你的本性纯良,我们的传统伦理道德,深植在你的心中,影响到了你!孩子!不要以为你做不到而感到不安,那正是你尊贵的人性具体的表现。” 小梅姑娘一听,一个翻身从华小真的怀里跳起来,叫道:“爹!”她一抬头又看到了站在剑神身后的人,撕裂心肺的一声叫:“娘!” 一个飞身扑至,投到何冷梅的怀里。 做母亲的抚着小梅那突起红肿的脸,不觉泪如雨下,搂紧了孩子的头,凄声叫道:“我可怜的孩子!” 紫竹箫史站在另一旁笑道:“冷梅大姊!快擦干眼泪准备迎接另一个莫大的喜悦吧!小梅挨了一掌,那正是她明理懂事的表现,那不是可怜,而是可喜。” 小梅从娘的怀里抬起头来,擦去眼泪,带着微笑叫道:“阿姨!” 这时候赵小彬已经远远地跪下了。 华小真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已经知道来的正是剑神赵雨昂夫妇,也就是她未来的翁姑,而站在另一旁的想必就是常听提起的紫竹箫史。 华小真内心充满了紧张与不安,她随在赵小彬的身后,跪在那里。 小梅姑娘伸手拉住母亲的手说道:“娘!你快过来!” 何冷梅牵着女儿的手,走上前几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的眼泪又如断串的珍珠,洒落下来。 赵雨昂此时上前,靠近何冷梅身边,轻声说道:“冷梅!这就是你二十年未见过的孩子!” 赵小彬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哽咽地叫道:“娘!不孝的孩儿小彬,给你叩头!” 何冷梅快步上前,伸手牵起赵小彬,只说了一声:“我的孩子……” 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紫竹箫史笑道:“冷梅大姊!你如今左手牵着女儿,右手牵着儿子,想必是世间最高的满足,可是,眼前还有人跪在那里呐!” 何冷梅连忙问道:“小彬!这位姑娘她是……?” 赵小彬说道:“她是当今排帮帮主华志方华老爷子的长女公子,她名字叫华小真!” 赵小梅却在一旁紧接着说道:“娘!好叫你高兴,华姊姊就是我未来的大嫂啊!” 何冷梅啊了一声,她放下儿女的双手,走上前,双手扶起华小真姑娘,拉到自己的身前,仔细地看着。 虽然是暗淡的夜里,却可以看到华小真那娇羞无限的表情,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参见伯父伯母!” 小梅在身后笑道:“小真姊!要叫爹娘,不能再叫伯父伯母了!” 把一向落落大方的华小真,羞低了头。 何冷梅伸手搂住华小真的肩,微笑着向赵雨昂说道:“雨昂!你派小彬前往排帮,看样子不但赢得了人心,而且还赢得了一位最好的儿媳妇。” 赵雨昂微笑着朝着华小真说道:“华姑娘!令尊近来可好?” 华小真肃然地回答道:“回赵伯伯的话,家严现在已经回到扬州,虽然一度心情苦闷,健康很差,现在信心恢复,精神很好。家严一再感激赵伯伯不以排帮江湖卑微,而能托以重任,感激莫名,誓以一生献给匡复大业。” 赵雨昂对华小真这番说得极为得体,而又铿锵有声的话,很是赞许,连连点头,他说道:“令尊忠诚感人,令人好生敬佩!自古言道: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十步之内,也有芳草。排帮虽在江湖,而心存忠义,愧煞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尤其愧煞那些厕身庙堂,享受俸禄的官吏。有令尊如此深明大义,令人对未来前途,充满子希望!” 虽然,赵雨昂这一段话说得很严肃,但是听在华小真的耳里,感到十分安慰。 她从何冷梅搂住她肩头那只手,所传来的温暖,又从赵雨昂那一番话当中,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 赵小梅此时上前拉住华小真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小真姊!你还要担心吗?我说你做我的大嫂做定了吧!嘻!嘻!” 小梅的一派天真,逗笑了在场所有的人。 紫竹箫史在一边说道:“久别的母子重逢,一喜!为儿获得佳妇,二喜!排帮之行成功,三喜!今夜喜事重重,我们总不能站在这湖风袭人的鼋头渚,就这样谈上一夜吧!” 何冷梅双手牵着两位姑娘,含笑说道:“箫史的意见,我们无不听从。” 紫竹箫史笑道:“喜事重重,岂可无酒!我们此刻应该回到市廛,好好地痛饮三杯!” 大家一致赞同,回到无锡,寻找了一家清静而又干净的客栈,要了一连四间上房,并且安置一桌酒菜,先聚在一起,谈不完的别后,谈不完的未来。 大家对于排帮的勇于面对现实,感到欣慰。 大家对于华小玲姑娘遭遇意外,感到惋惜。 大家对于洪如鼐夫妇的破镜重圆,感到快慰! 大家对于仲彬和朱云甫二人没有下落,感到担心! 大家对于乐如风来到鼋头渚,感到沉重! 无论如何,这一餐酒,喝得大家都十分快乐。 赵雨昂看到儿子历经了艰险,人变得更成熟了。子女的成长,自然就是做父母的安慰。 紫竹箫史对于排帮的挺身而出,是十分感动的。下层的人心不死,那是匡复大业最好的保证。 最快乐的还是何冷梅。 二十年分离之后,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的英俊,如此的有为,如此的有志气,那份喜悦,不用说有多么浓! 再看到华小真,她已从心里答应,儿子有这样一位佳妇,是他的福气。 如果说她也有不愉快的事,那便是小梅的师父乐如风意外地出现在鼋头渚。小梅是一位十分有个性的孩子。她随着乐如风习艺十余载,可以算得上是情逾母女,如今一旦敌我分明的对立,这对于小梅,是一项很严重的打击。 何冷梅为这件事,在心里紧紧地系了一个结。 趁个空,她将华小真拉到自己身边,说着悄悄话。 “小真!你是真的愿意做我们赵家的儿媳妇吗?” 华小真毕竟是一位开朗的姑娘,她虽然有几分害羞,却是十分严正地回答着说道:“伯母!我和小彬共过患难,同过生死,至少在我来说,他是我一生值得信托的人。” 何冷梅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微笑着说道:“小真!我看得出你们的感情,我也赞同小彬的选择眼光。婚姻不是用来感恩的,但是生死的恩情,做为婚姻基础,这个婚姻会更加美满的。” 华小真对于这位未来的婆婆是如此地开朗近人情,也感到十分的安慰。她自然地更贴近何冷梅一些。 这时候何冷梅忽然问道:“小真!你有没有看到,今天晚上有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华小真说道:“伯母指的是小梅吗?” 何冷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梅虽然说是跟我长大的,但是抚育她时间最长的,还是她师父,因此,她对师父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虽然她享受了亲情,懔于邦国的大义血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忘不了师父授业抚育之恩。这是个极强烈的冲突。这个冲突是对人的一种痛苦折磨。小真!你看小梅今天晚上处处都因为有她而引发欢笑,可是,你有没有发现,当她一旦不笑的时候,她就自然地有一种无声的叹息。那正是她内心藏有一种不快乐的种子。” 华小真点点头。 她想到:只有母亲才能如此细心地观察入微。除了母亲还有谁能注意到灵魂的深处? 可是,华小真想到自己就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甚至于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张口叹一口无声的气。 但是她没有,她警觉地吸回了这口气。 何冷梅已经注意到了,她连忙问道:“小真!有什么不对吗?” 华小真立即说道:“没有,我只是感觉到,只有母亲才能如此观察入微。的确,经过伯母这样的一说,我也发现小梅的内心是有这种不快乐的潜在。伯母!这是一件值得担心的事吗?” 何冷梅点点头,说道:“明天乐如风再来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对小梅都是一种伤害。小真!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愿意看到小梅有任何伤害。” 华小真连忙问道:“伯母!你的意思是……?” 何冷梅说道:“小真!正如你所说的,只有母亲才会如此观察入微,只有母亲对女儿才如此血肉相连。如果说,明天乐如风一来,不可避免要造成对小梅的伤害,我也希望,这个伤害是能减到最低、最轻微!” 华小真聪明地觉察到自己的责任,连忙问道:“伯母!要我怎么去做?” 何冷梅说道:“我可以看出,小梅和你的感情很好,她会接纳你对她的建议。” 华小真说道:“伯母!我会尽力的。” 何冷梅正色说道:“小真!师恩与国恨之间的孰重孰轻,这个道理小梅都能懂得。但是,懂得与做到,是两个不同的境界。” 华小真连忙说道:“小梅是聪明绝顶的人!” 何冷梅黯然说道:“正因为如此,要用道理说服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小真!希望你尽力。” 这个付托是十分沉重的,何冷梅把这样一副重担,等不到散席,就交给了华小真,说明她对华小真的器重! 而华小真呢?未来的婆婆请托她的第一件事,如果做不成功,这第一印象如此,往后的日子该当如何? 晚餐散了。 赵雨昂和何冷梅夫妇、紫竹箫史、赵小彬、以及赵小梅和华小真两位姑娘,分别占用了四间上房。 华小真和赵小梅回到房里以后,小梅先问道:“小真姊!我看你跟我娘很能谈得来,我为你高兴。” 华小真说道:“伯母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她的风采、谈吐、见解,无一不是我日后师法的榜样。尤其是她老人家对我的爱护,使我深深感受温暖!” 小梅笑道:“小真姊!我真高兴你这样的说。” 华小真说道:“我这么说,好像我有些不顾羞耻,因为我毕竟还不是赵家的儿媳妇。” 小梅笑着握住她的手说道:“在我早已经把你看作是大嫂了。小真姊!说真的,武林儿女是不要在这些地方拘泥不化的。” 华小真点点头说道:“因此,我对伯母的温暖,感到特别受用。小梅!你知道的,从小我就失去了母爱,我是个女孩子,虽然爹对我是疼爱有加,还是比不上母亲。小梅!就凭这一点,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小梅说道:“现在你用不着再羡慕我了,我娘不就等于是你娘一样吗?” 华小真已经脱去外衣,睡到被褥里说道:“所以,嫁给小彬,不仅仅是获得爱情,更获得了亲情,弥补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缺憾。” 小梅也钻进另一张床的被褥里笑道:“那还用得着说吗?小真姊!你将永远拥有这份亲情,永远不会有人拉开你。” 华小真突然侧过身子,面对着小梅说道:“有一种情形之下,也会例外!” 小梅怔了一下,说道:“会有例外的情形吗?” 华小真半欠着身子,双手叠在脑后,靠在床上,眼睛望着帐顶,说道:“如果有一天,为了驱逐鞑虏而起事,排帮的人投入了这股洪流,到那时候,我会毫不考虑地拜别伯母——应该是说拜别娘,投身到起事的行列。” 她放下双手,转过身子来说道:“你看!这不是例外吗?” 小梅听了顿了一下,然后她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的。小真姊!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旦邦国大事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把亲情放在第二位,虽然这份亲情尽管来之不易。是不是这个意思?” 华小真问道:“小梅!你会觉得我言不由衷,是吗?” 小梅摇摇头,说道:“小真姊!对我,你应该是不会的!” 华小真说道:“谢谢你对我的相信。” 小梅姑娘说道:“可是你这种感情,我还是不能了解的!亲情、友情、爱情,凝聚在一起,还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你撇开这些?邦国大事,对一个女人家来说,真的是有那么重要吗?” 华小真正色望着她,缓缓地说道:“其实,小梅!你对于这种感情的分野,才真正的了解得最深刻。” 小梅露出微笑,望着华小真。 华小真继续说道:“小梅!我们还不是姑嫂,但是我们之间的友谊,恐怕早已超过了姑嫂的感情。我的话,不需要再作修饰,因为我们的感情够。” 小梅笑笑说道:“小真姊!你已经在修饰了。有什么话请说吧!” 华小真说道:“小梅!当初在清凉山与爹爹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放弃自己近二十年的恨意……” “那是……亲情嘛!父母亲情是无法相比的。” “如果说……我是说假使你爹,赵伯伯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亲情还会能起那么大的效力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赵伯伯在当时是乱臣贼子,小梅!恐怕你不但不能消除十余年的恨意,反而更会增加你对他的仇视。” “小真姊!我不懂你这个假设是要说明什么?” “我要说明一个人对父母的感情,是与生俱来的,但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的邦国情深,也是与生俱来的,忠君爱国,人人尊敬,背叛自己的君王与国家,则是人人唾弃。” “还是进一步说明吗?” “小梅!当一个人的私人感情,与邦国的大义血忱相冲的时候,私人是要放在第二位的。” 赵小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望着华小真。 华小真也趁势坐了起来,慢慢地说道:“这些话,听起来似乎不够温柔敦厚,不容易让人听得进去,但是,真正的聪明人,还是可以三思的。” 小梅忽然说道:“小真姊!方才吃饭时候,我娘跟你说的就是这些?” 华小真说道:“伯母什么也没有说,事实上她也不需要跟我说这些。她只是在对我说,她在担心着你,担心她老人家唯一的女儿会有内心折磨,在师恩与国恨之间,拿不定心意,那是极大的痛苦!” 小梅低下了头。 华小真说道:“师恩与国恨,孰重孰轻?伯母说你当然知道得清楚。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一旦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 小梅喃喃地说道:“娘是不放心我?” 华小真说道:“不是不放心,而是对自己的女儿了解得太清楚。小梅!你是外表刚强,内心脆弱;外表冷倔,内心仁慈的姑娘,感情往往会超过自己的理念。” 她下得床来,坐到小梅的床沿上,轻轻握住小梅的手,柔声说道:“当一个人情感和理念相冲,那就是最痛苦的时刻。小梅!只有伯母她老人家用母亲特有的眼光,才能看得出,今天只有你,在大家都快乐欢欣的时候,内心深处还隐藏着有一丝忧愁。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快乐,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情感上有折磨。” 小梅抬起头来说道:“于是娘就请你来做我的说客!” 华小真摇摇头,微笑说道:“我不配做说客,我只是把一个母亲的关怀与爱心,告诉一个在彷徨中感到痛苦的女儿!” 小梅突然抓住华小真的双手,急促地说道:“小真姊!你说的可能都是真的,我一直在担心,担心明天,我恩师来时,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她是我授艺抚育的恩师,但是她却是入侵中原鞑子的爪牙。” 她说此处,有些泫然欲泪。 华小真说道:“小梅!继续说下去!说下去!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才不会积郁在心,闷出病来的。” 小梅说道:“站在邦国的大义血忱,我跟恩师之间,毫无抉择。但是,十几年的抚育,岂能一旦无情。老实说,我是痛苦,而且是得不到解决的痛苦。” 华小真说道:“小梅!你说我是说客,看样子我这个说客是个十分失败的说客。” 小梅说道:“不!小真姊!你方才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你说,如果有一天驱逐鞑虏的大业,需要你的投入,你会毫不思考地撇开你的亲情、爱情、友情,而将自己全部投入。你用这个例子,为我说明了事有轻重,情有大小——我不说亲疏,而要说大小,就是为要区别个人与邦国之间的差别。……” 华小真紧紧地握住小梅的手,在不停地摇撼着,口中不断地说道:“小梅!你了解得比我还要深,还用得着我来饶舌做什么?明天……” 小梅立即接着说道:“明天我会有一个妥善的方法,来面对这个公私相冲的局面。” 她说着话,伸手拍拍华小真的手,说道:“小真姊!睡吧!” 华小真回到自己的床上,掖好棉被,吹熄了灯火,才听小梅轻轻地说声:“谢谢你!小真姊!” 十八 翌日,用过了早餐之后,踏着朝阳晓露,大家走向鼋头渚。 五月初五,时逢端阳佳节,家家蒲剑、户户艾旗。 无锡的鼋头渚,就在佳节的当天,没有了游人,这倒是当初选中五月初五,所没有想到的事。 赵雨昂边走边说道:“今天的聚首,原是为了与小彬、仲彬的分手,定下重逢的日期。如今却变成了纠合人心的起点,可见得世事多变,是很难预料的。” 何冷梅说道:“也多亏你当时在分手的时候,定下见面的日期。要不然,人海浮萍,关山阻隔,是很难见到面的。” 赵小彬接着说道:“娘!也就为了五月初五这个日期,我在几个月以前,就默默地细数着了。” 他停下脚步,望望自己的母亲。 “娘!正是爹方才所说的,当初订这个日期,只是让仲彬和我,准时和爹见面,没有想到孩儿却在这一天见到远离膝下达二十年的亲娘,老天厚我,怜悯我思念母亲的心虔!” 何冷梅伸手牵住小彬的手,又伸手揽住华小真的肩,含笑说道:“孩子!让我们感谢天吧!老天不但让我重新拾回我的儿子,还赐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儿媳!” 虽然小彬、小真都已经是长大成人,但是在母亲的庇护下,永远还是个孩子。他们紧紧靠住母亲的手臂,那是一幅感人的天伦叙乐图。 小梅姑娘这时候笑道:“娘!你这个乖巧的儿媳妇,是得来不易呀!我可是出了很大的力哟!” 何冷梅笑着向小梅说道:“看来将来你们姑嫂之间的感情,是会融洽无比的了。” 小梅笑着说道:“娘!那是难说哟!俗话说: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等到我这个新嫂子进了门,就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小姑,当初为了他们二人的事,付出了多少力。” 华小真从何冷梅的手臂中挣扎出来,上前牵住小梅的手,认真地问道:“小梅!真的把我看成是那样的人吗?” 小梅笑嘻嘻地说道:“小真姊!你要是再问,我娘就要说我欺侮你了。” 何冷梅叫道:“小梅!” 小梅笑道:“你看吧!娘要说话了,你也可以看得出,我娘是多么的疼你啊!” 一路上的笑语连连,逗得大家都很开心。 最感到快乐的,还是何冷梅。 她看到小梅如此笑颜常开,想必是昨天夜里,华小真已经说服了她,解开了她心里的结,看来今天鼋头渚之会,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何冷梅操心的了。 想到这里,何冷梅不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走在身后的赵雨昂听在耳里,不禁问道:“怎么好好地念起佛号来了?” 紫竹箫史在后面笑道:“冷梅大姊获得儿子,又获得佳媳,女儿又是如此的可爱,天下的美好,集于一身,你想,她能不感谢佛祖吗?” 箫史说到此处,不觉又有一份歉疚:“我真是抱歉!如今为了我大哥的事,累你们全家人投入奔波。否则,你们遁迹山林,与世无争,是何等快乐逍遥!” 赵雨昂说道:“箫史此言差矣!文相爷忠肝义胆,天下人都尊敬。但是,我们全家人的投入,却不是单纯为文相爷,而是争一个理字。元人牧马中原,奴我汉族,这是任何人不能容忍的事。何况,他们又暴虐无道,我们岂能任令他如此猖狂?箫史!我们感激你成为我们志同道合的人,你却没来由对我们感到歉疚!” 何冷梅也说道:“我原来只是想遁迹山林,了此一生也就算了。可是,清福岂是我们这等人所能享受的!” 一路走来,已经是四方亭在望。 五月端阳,榴红耀眼,是有一些暑意了。但是,湖上微风吹来,使得鼋头渚温暖如春,一点儿也不感觉燥热。 赵雨昂忽然想起来说道:“我倒是忘了,今日鼋头渚之会,又是端阳佳节,怎么可以无酒无肴!” 赵小彬立即说道:“爹!我回去取来。” 何冷梅说道:“小彬!你且站住!恐怕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饮酒的情趣了。” 他们一行刚刚来到四方亭,看到一个人披着斗篷,缓缓地从另一端树丛中朝着这边走过来。 风帽戴在头上,掩住了面容。 赵小梅一见,立即快步冲出,就在四方亭外的草地上,跪在一旁,口称:“弟子迎接恩师!” 何冷梅忍不住抢上前叫道:“小梅!你……” 赵雨昂此时已越众上前,拉住何冷梅,低声说道:“冷梅!你暂时不要激动,这里的事,让我去解决。” 华小真也挽住何冷梅说道:“伯母!请放心!一方面有伯伯在,小梅不会吃亏。另方面小梅自己对于今天的事,心里已经有了最妥善的准备,她是多聪明的人,她会处理得很好的。” 何冷梅抓紧华小真的手,向赵雨昂激动的说道:“雨昂!你要去照顾小梅,乐如风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她昨天能将小梅打得牙齿流血,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 赵雨昂低声安慰着说道:“放心!冷梅!只不过这时候我还不宜于上前。” 这时候披斗篷、戴风帽的人,已经来到小梅前面不远,抬手徐徐脱去风帽,赵雨昂一见立即大叫:“小梅!快退回来!” 他人在说话,身形及时拔起,直扑上前。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披斗篷的人,已经伸出干瘦黝黑的手,抓住小梅姑娘的左臂,一拉而起,将小梅的身子提了起来。 小梅抬头一看,除掉风帽的脸,哪里是乐如风呢! 鸡皮鹤发,满脸的黑斑,一双三角眼,满布着红丝,鹰勾鼻子,令人生畏。此刻她正咧着一张大嘴,缺了一颗牙,嘴角满是唾沫,在吃吃大笑。 小梅急着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我恩师?” 这个老怪物笑得真难听,笑声使人发毛。她说道:“小姑娘!你的话说错了,我老人家为什么要冒充你的师父呢?是你师父请我来的。” 小梅一直在被她的手抓住衣领,行动都不方便。她急着问道:“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老怪物吃吃地笑道:“你要问我老人家是谁?你老爹会知道。你问我老人家来干什么?那是你师父请我老人家来的。因为,她要收拾你这个叛离恩师的叛徒。她自己不愿意下手,所以,请我老人家来代劳。” 这时候赵雨昂厉声喝道:“蝎子婆!请你放下我的女儿!” 老怪物嘿嘿笑道:“小姑娘!你听到了吗?你老爹称呼我老人家什么?叫我做蝎子婆。对!我老人家就叫蝎子婆。蝎子你知道吗?是一种很毒很毒的东西,它那个倒钩,只要一扎到人的身上,任凭你是铜浇铁打的汉子,也叫你直翘翘地死掉。” 赵雨昂站在那里沉声说道:“蝎子婆!我与你远近无仇。现在我请你将我的女儿放开,将她毫发无伤地放开!” 蝎子婆吃吃地笑道:“赵雨昂!我老人家跟你确是无仇无恨,但是,有个人跟你有仇恨,她叫乐如风!” 赵雨昂沉重地说道:“蝎子婆!乐如风跟我的仇恨,让我们两个人当面解决,跟你无关,请你放下我的女儿!” 蝎子婆说道:“赵雨昂!乐如风派人将我老人家请来,供奉得无微不至。又送我老人家最毒的土虺两条,这是我们玩毒的人,稀世之宝,充分说明她的一番诚意。如今她叫我老人家替她做两件事,我不能不替她做。” 何冷梅急得已经泪水交流,问道:“雨昂!这个老婆婆是谁?” 紫竹箫史在一旁说道:“她是江湖上有名的毒王,已经隐居多年,为何今天在这里出现?” 赵雨昂安慰着何冷梅说道:“冷梅!不要急,我绝不让她伤害到我的女儿!你们退后些,我来想办法。” 蝎子婆又说道:“赵雨昂!乐如风跟我老人家说过,只要你亲口承诺,而且要写下字据,永远不再反对当今,我老人家就可以将你的女儿还给你。” 赵雨昂慢慢向前走过去,口中说道:“蝎子婆!你先把我女儿放下,我们一切都好谈的。” 蝎子婆笑嘿嘿地说道:“我老人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不能答应,你女儿的命没有了,连你们今天在场的人,一个也休想逃掉性命,你应该知道我老人家的话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 赵雨昂已经慢慢地走近了好几尺,他口中说道:“蝎子婆!你的话……” 蝎子婆笑容一收,断喝一声:“赵雨昂!你停下来。你要是再向前走,你女儿立即就没命了。” 赵雨昂说道:“蝎子婆!从你这句话当中,证明你自己也知道,如果你敢对我女儿下毒手,凭你的本领,你今天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鼋头渚。”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蝎子婆!相信你也知道,我说这话是真的。二十年前的剑神,如今挥剑之际,能逃得出剑下的人,还不多,包括你在内,蝎子婆!” 蝎子婆又笑了,笑声特别刺耳:“赵雨昂!你在恐吓我!” 赵雨昂说道:“你看我是在恐吓你吗?我再给你介绍引见一位高人。紫竹箫史的大名听说过吗?一管竹箫、一十三枚金钱镖,真有迎门三不过的威力。我的内人何冷梅华山嫡传,剑法当今难有人敌。别说我们这些老一辈的,就是我的孩子和他未婚妻室,恐怕你蝎子婆都难能一敌。你可以仔细地想想再想想,只要你动我女儿的一根毛发,你能逃离这鼋头渚一步吗?” 蝎子婆还是一个劲的在笑,她的笑声很尖锐,很刺耳、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真是丑陋无比。 她用手指着赵雨昂说道:“赵雨昂!你这些话可能都是事实,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话,你把时间弄错了。” 赵雨昂一怔。 蝎子婆说道:“你这些话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正是你剑神名满武林的时候,我老人家恐怕难在你剑下走过十招。二十年以后,今天……嘿!嘿!赵雨昂!情形就不一样了。” 赵雨昂摇头说道:“蝎子婆!二十年的时间,使你的武功能进益到何种地步?你自己应该明白!你要冒这个险吗?” 蝎子婆笑道:“二十年的武功进益,可以让一个人超神入化,二十年的毒技,更可以让一个人臻于化境。赵雨昂!现在该让我老人家劝你,你要仔细地想一想,千万不要冒险。只要你亲口承诺不再出山,今天一切都可以平安无事,你可以拥有妻儿子女,啸傲山林,做个与世无争的人。” 赵雨昂突然朗声说道:“蝎子婆!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大错误,你是帮助异族残害自己的人,你的心肝在哪里?……从前,你只是个江湖上的怪人,今天你成了无父无君的叛逆。……” 蝎子婆断喝一声:“少跟我说这些!我老人家只知道乐如风待我如上宾,她拜托我老人家的事,我代她办理,我管她是什么异族不异族!” 她突然提起右手,将小梅姑娘提起,阴阴地说道:“赵雨昂!我老人家给你最后一次考虑,你要是再冥顽不灵,就休怪我老人家手下无情。” 赵雨昂嗔目大喝:“小彬!剑来!” 赵小彬应声抬手,将鱼肠剑拔出鞘,一个跑步,来到赵雨昂面前,双手捧上鱼肠剑。 赵雨昂接剑在手,只略一挥动,鱼肠剑芒暴涨,寒光慑人。 当年剑神的气势,立即重现。 蝎子婆刚要抬起左手,赵雨昂一声长啸,人似猛虎出柙,鱼肠剑掠起一道白芒,闪电扑向蝎子婆。 蝎子婆断没有想到赵雨昂会这样认真拚命。 她没有想到那是因为她没有孩子,她没有做过人家的母亲,她不了解为人父母者对子女的感情。 她以为赵雨昂不会如此拼命! 事实上,赵雨昂此刻是使出全副功力,极力的一等到蝎子婆发觉情势不对时,已经是来不及了。 这个浑身是毒的老怪物,居然还要作垂死前的挣扎。 她的右手五指一松,趁着小梅身体向下一落,她的五指一按,正好按在小梅的后颈。 在这同时,她左手从腰间一掀,大披风向上翻起,卷起劲风,绞向赵雨昂。 可是这一切都迟了一点,当她的披风还没有卷起的刹那,赵雨昂的剑芒已经闪电掠到。 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呼,喷出一阵血雾。蝎子婆半截披风,一只胳膀,应声落地,她的人从左肩到胸前,喷出大量的血。 蝎子婆倒下去了。 赵小梅倒下去了。 赵雨昂剑芒一收,旋身回步,扑向小梅,刚叫得一声:“小梅!”人向前一栽,呛啷一声,鱼肠剑掉在地上。 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家在一怔之后,齐声尖呼,第一个扑上前的是何冷梅,她惨呼道:“雨昂!小梅!” 正是这个时候,有人一声大喝:“你们都给我站住!” 四方亭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老者,头戴桶子巾,身穿古铜色道袍,三绺疏须,淡眉细目,白袜云鞋,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挽着药囊。 赵小彬和华小真一见,如同大旱之见云霓,双双齐声叫道:“鹳老前辈!你老人家来得正好。” 鹳上人及时出现,真是吉人天相。他在孤山临别之时,对小梅姑娘邀他五月初五,到鼋头渚来,云踪稍驻,上人当时的答复是“我会记住这个日期”,一诺千金,果然来了,而且来的时候,竟是如此千钧一发。 赵小彬赶紧迎上去。 华小真及时扶住何冷梅说道:“伯母!这位老人家就是我说过的在孤山救小彬一命的医道高人。他老人家喝止住,一定有他的见解,看来伯父和小梅的问题解决了。” 紫竹箫史连忙问道:“小真姑娘!这位老人家他是……?” 华小真说道:“他是当今武林怪……” 旋即改口说道:“武林名医鹳上人。” 紫竹箫史说道:“老天有眼,吉人天相。冷梅大姊!宽心吧!” 何冷梅拭去眼泪,走上前深深行礼口称:“大师!……” 鹳上人摇手说道:“赵小友已经告诉了我,你就是剑神赵雨昂的夫人,事情紧急,无暇客套,救人要紧。” 他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小瓶药,叫赵小彬拿他药囊里一只小葫芦瓢,到太湖里舀一瓢水,倒进药水,调和一阵,他自己和小彬,将双手浸在水里一阵。 然后他招呼小彬和他前去,将赵雨昂和小梅姑娘抬进四方亭。 他们父女二人的样子,看在何冷梅几个人眼里,止不住一阵心酸,泪水夺眶而出。 赵雨昂面皮发紫,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小梅姑娘则面色变黑,她的后颈,留下五点黑色指印,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鹳上人说道:“诸位不必紧张,剑神父女还不会无救。只是这蝎子婆的毒太厉害。如果不是老朽这次无意中获得一只宝物,小梅姑娘的毒,老朽也要束手无策了。” 何冷梅含泪说道:“大师!务必请展回春圣手,救回拙夫与小女性命。我会终生感激的。” 鹳上人说道:“我说过,用不着说客套话,医家有割股之心,老朽自然尽力,何况小梅姑娘在孤山曾经对老朽有当头棒喝之惠,老朽自是要竭尽心力。” 他叫赵小彬将小葫芦瓢里的药水,分别洒在赵雨昂和小梅姑娘的衣服上,细细地洒遍。 然后,他从药囊里取出一瓶药,倒出两粒,叫小彬给赵雨昂喂下去。他说:“只要一盏热茶光景,就可以平安无事,那是因为他在出剑的时刻,吸进了蝎子婆披风掀出来的毒。幸好毒中不深,容易复元。” 何冷梅说道:“多谢大师!还有小女……” 鹳上人说道:“我方才说的,凡事都是机缘,不是勉强可以得来的,如果不是在无意中获得这只……” 他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篓子,掀开上面的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蟾蜍。 他说道:“这东西不是普通你们所见到的那种,这叫做白玉蟾蜍,是一种极毒极毒的东西,只要它的一点汁,就可以毒死一匹马。你们看它浑身有许多圆的白点,凑在一起,像是梅花斑点,所以又叫做白梅蟾蜍。” 他将蟾蜍放在地上,只见它一跳一跳地极为笨拙。他说:“你们看它动作笨拙,很容易抓住,但是,千百年难得碰到有一只。据说,这是蟾蜍和最毒的毒物交配,生出来的怪物。谁也无法考证,反正是很难得看到的稀罕东西。” 鹳上人好整以闲的在说蟾蜍,一旁可急坏了何冷梅。但是她不能催,她明白大凡江湖上这些怪人,都有一些怪脾气。 赵小彬了解母亲的意思,只有借机会问道:“老前辈!这玩意儿跟救我妹妹会有关系吗?” 鹳上人说道:“你没有听我说吗?这白梅蟾蜍是极毒的东西,如果你在伸手捉它的时候,不小心碰破了它身上的白圆点,让它的汁溅到你身上任何一处,立即噤口抽筋而断气。” 他缓了一口气:“这东西有一个最大的用处,就是解毒。无论你是中了何种剧毒,只要将蟾蜍放在毒创之上,不消多大工夫,就可以将毒吸得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大家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 鹳上人手里捧着白玉蟾蜍,来到小梅姑娘身边,只见小梅已经脸色紫黑,人也没有气息了。 何冷梅忍不住掩面而泣。 紫竹箫史安慰着说道:“上人的神技,必定是妙手回春。大姊!你安心吧!” 小彬将小梅的身体翻转过来,只见她的后颈上五点指印,乌黑成泡,真是怕人。 鹳上人小心地将白玉蟾蜍放在小梅背上,那蟾蜍一跳就跳在那乌黑的指印之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它又换到另一个指印上。 如此接连换了三个指印,大约过了一盏热茶的时辰,白玉蟾蜍的肚皮,胀大了很多。 可是这时候小梅姑娘的颈上肤色,已经变了很多。 紫竹箫史惊喜道:“你们看小梅姑娘已经好多了,这东西真灵验!” 何冷梅悄悄说道:“你看那蟾蜍的肚皮,变得那么大,鼓得像个球,好可怕啊!” 鹳上人说道:“那是它吸进去的毒,对它来说,是一顿美味佳肴,在我们来说,那真是太毒了。” 差不多过了顿饭光景,赵雨昂已经恢复了原状,走过来向鹳上人道谢。 鹳上人来不及跟他说话,因为那蟾蜍已经离开了小梅姑娘的颈子,那是说明小梅身上的毒,已经全部吸清了。 他立即小心地双手捧起来,正要放回到小竹篓子里,华小真忙着将小梅姑娘翻过身来,只见小梅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略嫌苍白。 何冷梅抢过去抱在怀里,叫道:“小梅!我的孩子!” 鹳上人说道:“不要动她,让她休息,这时候如果有一碗热汤给她喝下去,可以立即恢复,因为她是中毒,不是生病。只要她毒除清了,就没有事了。” 赵小彬立即说道:“我去取汤去!” 他站起来,正要快步走动时,却又立即停了下来。 他轻轻地叫道:“爹!小心妹妹!” 因为在场的人,都在注意着小梅的伤势,赵小彬如此一说话,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了。 在蝎子婆尸体后面,站着一个身穿绿色披风的女人,没有戴风帽,很容易看清楚,她就是乐如风。 赵雨昂低声对何冷梅说道:“冷梅!照护小梅,我去对付她!” 何冷梅紧张地抱着小梅,又紧张地望着赵雨昂说道:“你自己也中了毒,刚刚才复原,你……” “不要紧的!冷梅!你没有听到鹳大师说吗?中毒不是生病,毒清除了,人也就好了。再说,面对着这种情况,我不去该谁去?” 他从小彬手上再度接过鱼肠剑,缓步迎上前去。 在相距十来步的地方,双方都站住了。 赵雨昂抱着宝剑拱拱手说道:“如风师妹!久违了!” 乐如风抬手除去头上的风帽,露出如云的黑发,青春依旧的容貌,冷冷地说道:“赵雨昂!少拉关系,谁是你的师妹!” 赵雨昂微微笑道:“虽然你不承认,我却不能不记得当年同窗之谊。即使是仇人,同门习艺的事实,不能抹煞,何况,我们并不是仇人!” 乐如风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提起同门习艺,还则罢了,提起这件事,就禁不住要怒火中烧。如果不是老鬼偏心,当年武林中的剑神就不是你,而会是我。……” 赵雨昂没等她说完就喝止了她:“如风师妹!你怎么可以这样的称呼师尊。慢说师尊当年的决定,没有偏心,就是真的偏心,你我做弟子的,也应该唯命是从才对。你这样对已经过世的恩师,你的伦常何在?道德何存?” 乐如风想必对方才那一声“老鬼”的脱口而出,也有所惭愧,瞪着眼没有说话。 赵雨昂很严肃地继续说道:“伦常道德是我们做人的根本,如果一个人没有了伦常道德,还有什么事不可为?我……不忍心责备你,当年你离开恩师,就是一项不可弥补的过失……” 乐如风冷冷地说道:“我离开了,才让你一个人毫无顾忌地学剑,才好让你能在武林中获得剑神的尊荣。” 赵雨昂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口口声声提到‘剑神’二字是为什么?这种虚名,我早已经视若敝屐,所以我早在二十年前,就退出了武林。” 乐如风一声断喝说道:“赵雨昂!你得了吧!你得便宜还要卖乖!你不重视虚名?那你为什么当年要仗剑逞雄?漂亮话人人会说,但是,总要让人心服才行。” 她在说着话,伸手一拔宝剑,呛啷出鞘,寒光四射。同时她左手解开大披风的领扣,随手一掀,披风有如绿色大车盖,旋飞而起,挂到她身后的一棵树枝上。 乐如风的身材,依旧娇小如昔,她穿了一套黑色两截衣,湖风吹拂,飘飘有不沾衣的感觉。 她的宝剑斜指在胸前,认真地说道:“赵雨昂你从师门学得那套剑法,使你获得剑神的名号,你看看我今天的剑法,比你如何!” 话音一落,人似闪电,剑出如风,抢上前连攻五剑。 这五剑真是快速无比,在快速中,还有令人难以捉摸诡谲变化。 最令人惊异的,乐如风跃身出手之际,剑气大盛,剑芒形成了层层剑幕,将赵雨昂整个罩住。 剑术如此,是在场的人所仅见的。 但是,大家都知道,所以如此,那就是一个“快”字,再加上剑好,自然剑幕重重。 赵雨昂将鱼肠剑始终抱在自己的怀里,只是凭着自己的身眼步法,在乐如风的剑芒中,从容闪避全力游让。 五招剑法,快如一瞬。 乐如风剑一收,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赵雨昂从容笑道:“话没有讲清楚,如此双剑火并,不论是谁败了,或者是谁死了,那都很冤枉的事。” 乐如风冷笑说道:“赵雨昂!你怕了?你怕死是不是?” 赵雨昂摇摇头说道:“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死没有什么可怕的,人活到一百岁,还是难免一死。但是,这一死,要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乐如风冷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一套可说的!” 赵雨昂正色说道:“如风师妹!你离开恩师太早,抱着满腔恨意,闯入江湖,有许多人生的大道理,你都没有听到过,也不会有人跟你说。譬如说,这生死的问题……” 乐如风说道:“赵雨昂!我今天不是来听你讲道的!” 赵雨昂说道:“没有关系,我不会走,小梅也不会走,你要怎么样?等我把话说完,你又何必在乎这一时?” 乐如风说道:“好!让你说,看你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赵雨昂说道:“方才我说,死要适得其时、适得其所。今天我们在这里拚斗,倘若有人剑下流血,丧了性命,不论是你、或者是我,这都叫做死得不适其时,不适其所!” 乐如风面无表情,说道:“你继续说下去!” 赵雨昂说道:“道理很明显,我们今天在这里,以死相拚,到底为了什么?如风师妹!你说,你我这样到底为的是什么?” 乐如风一时怔住,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恨!我真恨当年……” 赵雨昂说道:“你恨当年恩师偏心?没有传给你最好的剑术?就为了这个,二十年后,你要拿剑杀我?就这样吗?是不是这个理由?” 乐如风没有说话。 赵雨昂很严肃地说道:“如风师妹!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是恩师当年偏心,能值得你拿剑杀我吗?能值得你怀恨二十年吗?如果你今天为了这件事,把我杀死了,你就高兴了吗?万一我失手杀死了你呢?死的值得吗?” 他紧跟着长叹一声。 “如风师妹!你的聪明天赋,是当年恩师最是夸奖的,就是因为你太纯、太骄纵,所以恩师才要杀杀你的骄横之气……” 乐如风大怒说道:“到今天我还要你教训我!” 一个腾身,手中宝剑一道长弧,划向赵雨昂。 赵雨昂没有闪躲,剑锋掠过,轻微地一声“嘶啦”,赵雨昂的左肩衣服被挑破,鲜血从肩上涌出,立刻湿透了前襟。 “雨昂!你……” 赵小彬和华小真双双扑到身旁,却被赵雨昂抢手止住,他自己用右手按住左肩,鲜血汩汩从手指间流出。 赵雨昂缓缓地说道:“如风师妹!这一剑是不是已经消除了你的恨意?是不是已经使你对于恩师当年你所谓的偏心,有了释然于怀?如果你已经化解了心中的结,这一剑是很有价值的,否则,这不是很没有价值的一剑吗?” 赵雨昂身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半身,赵小彬急着叫道:“爹!你不能让血流下去!” 赵雨昂苦笑道:“同门师兄妹,只为了一念之忿,造成今日这么多的憾事。如果说我的血能洗刷掉这些,流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就怕这一剑不能洗刷多年的忿恨!我……” 他的脚下踉跄,人跟着一个晃动。 赵小彬和华小真抢着上前扶住。 这时候,鹳上人走过来,一言不发,用手撕开赵雨昂的肩上衣服,从药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对着创口,倒了一点白色的药末。 赵雨昂的肩伤,足足长有七八寸,琵琶锁骨几乎削断,鹳上人如此一处理,撕了衣襟,包扎起来。 赵雨昂苦笑着说道:“如风师妹!如果你要比较高低,我没办法奉陪了。如果你要杀我泄愤,现在你可以很轻易的动手。” 乐如风还没有说话,紫竹箫史却在这个时候说道:“那也不见得,道路不平,自有旁人铲修。你剑神受伤束手待毙,还有没有受伤的人。” 紫竹箫史抽出她的箫,缓步上前。 赵雨昂急着叫道:“箫史!” 乐如风问道:“你就是莫干九曲坳的紫竹箫史吗?” 紫竹箫史说道:“如果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真正的姓名,我姓文,现在关在兵马司土牢的大宋相国文天祥,是我的堂哥!” 乐如风“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是也有些几分恍然,她说道:“怪不得在莫干山你说反了我的几员重要的手下,原来你是文天祥的堂妹。” 紫竹箫史淡淡地说道:“你感到有些失望呢,还是感到高兴?因为抓到文天祥的堂妹,而且又是正在进行纠结人心的时候,你又可以立下大功一件了,你又可以提升更高的职位,你又可以获得更多的钱了,很值得高兴对不对?” 乐如风冷着脸说道:“你在讽刺我?”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乐如风有一身绝顶武功,投靠在孛罗手下,你不是为了钱,为了官位,你是为了什么呢?” 乐如风气愤地说道:“我是为了……” 紫竹箫史嗯了一声,立即接着问道:“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赌一口气?为了跟自己的恩师赌气?证明他偏心是错误的?是吗?为了跟赵大哥赌一口气,你今天比赵大哥当年的剑神还神气,是吗?” 乐如风大声吼道:“姓文的!你敢……” 紫竹箫史说道:“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脑,结果我这个旁观者清,说到你心眼里去了!乐如风!你能告诉我,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乐如风没有想到以她的智慧,居然也有词穷的一天。她只有辩着说道:“我高兴,我乐意,我就是要这么做!” 紫竹箫史微微地笑了,她摇摇头说道:“人总是服膺道理的,否则,只有不讲理。不讲理的人,是十分可笑的。” 她缓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一个性情高傲,而又非常聪明的人,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乐如风!你我都是不小的年纪了,意气用事,总不是正常的现象。就拿赵小梅姑娘这件事来说……” 乐如风忽然说道:“对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伦常道德,看来只许你们说,就不许别人说!” 紫竹箫史说道:“是吗?” 乐如风说道:“赵小梅是我抚育她十几年,传授武功,结果她背叛了我,我来处罚她,这种欺师灭祖的行为,是不是也违背伦常呢?你们对这件事,又该怎么说呢?” 紫竹箫史还没有说话,赵小梅又从母亲的怀里跳起来哭道:“恩师!小梅该死!” 何冷梅一把抱住,哭着叫道:“小梅!孩子!”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紫竹箫史说道:“乐如风!你自己错了,还要自己的徒儿跟着错,天下最可哀事,莫过于此。” 乐如风冷笑道:“我只问你伦常道德,你不要故意说别的。你说出理来,我听你的。如果你说不出理来,我就要用手中的宝剑,让你知道巧言善辩的痛苦下场。” 紫竹箫史说道:“乐如风!你以自己的一点点私愤,激走偏锋,投效到元人手下,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大宋的子民,完全忘记了异族统治的痛苦百姓。这还不算,你还要将赵小梅这样纯洁善良的孩子,煽动她与你同流合污,蛊惑她背弃自己的亲生爹娘,天下还有比这个更恶劣的事吗?” 她缓了一口气,继续朗声说道:“赵小梅毕竟天性未泯,在亲情的感动下,她深深觉悟了,她选择了亲情,她选择了邦国的大义血忱。你说她背叛了你,你为什么不说她脱离罪恶?为什么不说她脱离异族爪牙的身份?你把狭隘的师恩,来做为道德伦常的标准,这岂不是只知责人,而不知责己了吗?” 何冷梅搂着小梅说道:“孩子!你听到箫史阿姨说的话吗?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吗?” 小梅拭着泪,说道:“娘!这些道理我都懂,昨天小真姊也给我说了半夜,我也都了解。可是,面对着恩师,我……” 小梅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乐如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紫竹箫史说道:“我的话都说完了。对不起!为了把话说清楚,我的话是要难听一点,但是,我是句句真言。” 她说着话,握剑摆出姿势,说道:“乐如风!我在等待你的攻招!” 乐如风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你是我的对手吗?” 紫竹箫史说道:“我可能不是你的敌手,因为,你与赵大哥是不相上下,我自忖是敌不过你。不过,我会尽力,直到力竭为止。” 乐如风说道:“力竭的结果就是死!你知道吗?” 紫竹箫史收了架势,笑笑说道:“方才赵大哥不是已经说了很多了吗?死并不是可怕的,每个人都难免一死,只要死得有价值,生而何惧?死又何惧?我堂兄文天祥就是个例子,他从容地在等待引颈一刀,这是多么了不起!” 乐如风不解地问道:“这也是了不起吗?” 紫竹箫史笑笑说道:“古话说:慷慨牺牲容易,从容就义很难。我堂兄以他的生命等待一死,这是多伟大的勇气?而且,他摒弃了元人对他一切的诱惑,只是选择死。他要以大宋最后一位丞相的血,唤醒中国华夏的国魂,这还不够了不起吗?” 乐如风默然了。 她忽然将手中的剑,耍了一个剑花,一撒手,宝剑朝着小梅飞去。 因为这个动作太过意外,大家惊呼,但是万万来不及救援小梅了。 结果,没有想到那柄宝剑却在小梅面前几寸的地方,插入地上。 乐如风说道:“小梅!这是师父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放下剑鞘,身形不动,平地飘起,将树枝上的大披风,披到身上,只一转折之际,人如一阵风,飘向树林里,踪影顷刻不见。 小梅从母亲怀里挣扎起来,冲到树林边缘叫道:“恩师!恩师!请留步。” 哪里还有人影! 小梅流着眼泪,缓缓跪下。站在四方亭里的每个人,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尤其是紫竹箫史,泪如断串的珍珠,滚滚而下。 她走到小梅身边,扶起小梅说道:“小梅!原谅阿姨说话太过犀利哟!伤害了你的恩师。” 小梅姑娘扑到紫竹箫史的怀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何冷梅这时候才走到赵雨昂身边,关心地问道:“雨昂!不碍事吧!” 赵雨昂将鱼肠剑交给小彬,自己摆动左臂,笑道:“冷梅!鹳大师药灵技更高,不让当年华陀专美于前,我这条臂,现在一切如初,毫无碍事。方才我说过,如果因为我流的那点血,而能够洗清大家彼此的恩怨,那是值得的!” 紫竹箫史擦着眼睛说道:“赵大哥!你不止是流血,你跟小梅还中了严重的毒,如果不是鹳大师妙手回春,你们父女连性命都没有了。那让我何以为堪?我怎么对得起冷梅大姊和小彬、小真他们呢?” 赵雨昂正色说道:“箫史!你这句话说差了!为了驱逐鞑虏,为了纠合人心,总是要有人牺牲性命的。老实说,能使乐如风回头,离开了孛罗,就是我们父女死了,也是值得的啊!” 何冷梅抓住赵雨昂的手,泪流着,说不出话来。 紫竹箫史感动的说道:“赵大哥!如果人人都能像你们这一家,纵使元人势力大,何愁河山不能光复!” 赵小彬和华小真扶着赵雨昂说道:“爹!我们回去吧!回到客栈,一则庆祝今天的理想结果,一则让小梅和爹有个休息。” 赵雨昂摇摇头说道:“不!现在不走,我们要等洪如鼐!” 何冷梅接着说道:“我们要等仲彬,他一定会记得五月初五这个日子的。” 紫竹箫史说道:“朱云甫老练江湖,他应该知道约期的重要,如果没有特殊事情,他和仲彬一定会赶来的。” 赵雨昂夫妇、紫竹箫史、赵小彬和华小真、赵小梅,还有鹳上人一行七人,就在这四方亭上,互诉心怀、各谈抱负。 已经快到夕阳西下了,大家谁也不说失望的话,但是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了一块铅,而且越来越重。 眼望着夕阳渐沉,晚霞绚烂,大家已经饿了老半天了,已经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何冷梅已经开始沉不住气。 虽然,她知道仲彬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毕竟彼此有二十年怀念之情。小梅更是倚在母亲怀里,小声地吟着:“娘!仲彬该来的,他会来的!为什么……” 赵雨昂打着哈哈笑道:“大家不要急,既然已经等了一天,我们何妨在这里度过一宵。小彬!” 小彬立即站起来说道:“爹!我去准备酒菜,让我们在这鼋头渚,作彻夜之饮,欣赏太湖的夜景。” 就在这个时候,从无锡方向,两匹马、一辆车,缓缓而来。 赵小彬眼尖,他立即发现,骑在右边那匹马上的人,正是大家所惦记的赵仲彬。 他立刻大叫:“仲彬!” 那匹马在如此一声呼叫之下,一抖缰绳,泼开四蹄,飞奔过来。 马儿跑得近处,马上的人甩缰飘身,纵身下马,扑上前,紧握住小彬的双手,叫道:“大哥!” 赵小彬喜笑颜开,但是眼角仍然止不住涌出两颗泪珠,他搂住仲彬的肩膀,说道:“仲彬!可把我们盼坏了。” 仲彬带着歉意说道:“大哥!对不起,我们在路上耽误了。” 小彬笑道:“没有人追究这些,去吧!娘在等着要见你,可把她老人家想坏了!” 仲彬浑身一震,立即抬起头来,向四方亭望去。小彬拉着他的手,说道:“让我带你过去,那边有太多的人,是你所不认识的。仲彬!今天这个聚会,如果没有你来,那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他们兄弟二人携着手,走向四方亭,何冷梅已经牵着小真姑娘走出亭外。 小彬还没有说话,仲彬已经甩开小彬的手,向前跑几步,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叫道:“娘!孩儿仲彬叩见母亲。” 何冷梅早已泪流满面,快步上前扶起。 仲彬叩头说道:“孩儿离开膝下,二十年没有能晨昏定省,但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 何冷梅双手挽起,流着泪,心里真是有百感交集。二十年的分离,如今好不容易见面了,却又变成了别人的孩子。 她牵着仲彬的手,再拿手绢擦去仲彬的眼泪,说道:“孩子!你是和谁一块来的?盼得我们好苦啊!” 仲彬说道:“娘!事情说来话长,待孩子见过爹、箫史阿姨,还有这位……” 小梅姑娘连忙说道:“仲彬!我是小梅,你应该叫我一声小梅姊。” 仲彬连忙叫道:“小梅姊!” 小梅姑娘说道:“那位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神医鹳上人,他救过我和小彬的性命,也救过爹,而且就是方才的事,他还救过蓝如鼎蓝老前辈,现在应该称作洪老前辈了!” 仲彬没有听完,就跳起来,他跑到赵雨昂的面前,跪下,叫道:“爹!……” 赵雨昂伸手搂住,扶起仲彬。 仲彬却在哭着说道:“爹!请你求求这位神医,快去救救我娘……” 他突然伸手将口掩住,回头看看何冷梅,下面的话说不下去。 何冷梅此时走过来,握住仲彬的手,安慰着说道:“仲彬!没有关系,你们大致的情形,我都已经知道了一些。现在不要谈这些,就算你已经成为洪仲彬,或者连名字也改,你还是我的孩子!是不是?” 仲彬感动地叫道:“娘!” 何冷梅立即说道:“仲彬!是不是你已经和洪爷夫妇见过面了?我应该说,是不是你已经和自己的父母见过面了?” 仲彬滴着泪说道:“娘!爹!他……他们二老已经命在垂危了!这就是孩儿所以迟到的原因。” 赵雨昂大惊问道:“人呢?” 说着话,大家一齐涌到马车那边,朱云甫满面风霜,心力交疲地倚在马车上,望着赵雨昂和紫竹箫史吃力地说道:“我很惭愧,我比不上仲彬,我几乎支持不到此地。” 人一松弛,软瘫下昏过去了。 小彬上前一把抓住仲彬,问道:“仲彬!洪伯父受的是什么伤?” 仲彬说道:“中了毒刀,他们二老双双中了毒刀。” 小梅姑娘抢着说道:“不要紧!仲彬!你用不着急,鹳大师是妙手回春的高人。我方才也中了毒,蝎子婆的剧毒,几乎没有救了,你看现在我不是好好地吗?就是有些饿!” 仲彬念了一声,红着眼睛说道:“感谢上天!” 他立即朝鹳大师碰着头,求道:“大师!恳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 鹳上人说道:“看看伤势再说吧!” 驾车的人慢慢掀开车门帘,立即有一股腥臭味扑出,使得大家不期而然地一齐掩上了鼻子。 鹳上人只略略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门帘,离开了马车。 赵雨昂急忙跟上来问道:“大师!怎么样?还有救吗?” 仲彬跑过来跪下,求道:“大师!求求你,务必求你老人家大发慈悲。” 鹳上人没有说话,脸色阴沉,表情凝重。 仲彬拉着他的衣角,哭道:“大师!求你务必救救他们二老!” 何冷梅上前安慰着说道:“仲彬!大师一定会救他们的,你放心!” 小梅也安慰着说道:“仲彬!你放心吧!大师有一双白玉蟾蜍,可以吸尽洪伯伯他们身上的毒,一定可以救好他们的。” 鹳上人突然说道:“小梅姑娘!白玉蟾蜍是可以吸尽他们二人身上的毒,但是……唉!我们且回到客栈,再作道理!” 仲彬的心都快要碎了,叫道:“大师!我求求你老人家……” 赵雨昂沉声说道:“仲彬!不要乱了方寸,只要有救,大师一定会尽全力。现在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立即回到客栈去,一切都听大师的安排。” 何冷梅紧紧地握着仲彬的手,她要以母爱的力量,安定下仲彬的激动。 小彬在照护着朱云甫。 小梅姑娘和紫竹箫史在左右照护着马车。 赵雨昂和鹳上人走在一起,低声问道:“大师!你看……” 鹳上人叹口气说道:“你应该知道,医家只能治病,不能活命!他们中毒的情形太深,而且又拖延了太久。如果他们命中注定要死在这两把毒刀之手,任凭是谁,也救不了他们的。” 赵雨昂忽然说道:“大师!他们应该有救,他们命中注定有救!” 鹳上人一怔,赵雨昂说道:“就拿我来说,命中注定我不会死,还有小梅,也是命中注定她不会死,所以,才在紧要关头,大师翩然而来。而且,偏偏你带来了白玉蟾蜍。这就是命,对不对!” 鹳上人点点头说道:“看起来是很巧,实际上冥冥之中,都是有安排的,这就叫做命啊。” 赵雨昂说道:“对了!洪如鼐夫妇中了毒刀,却因为仲彬要赶到鼋头渚来赴端午之约,带来到了此地,偏偏有你这位大师在此地,这岂不是他们命中注定么?” 鹳上人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岂不是老糊涂了吗?为什么想不到这个道理呢?” 他这样呵呵一笑,引得大家都回过头来。 仲彬连忙问道:“请问大师!莫非已经想到了治疗之道了么?” 鹳上人笑道:“小哥!令尊一言提醒了我,使我濒于消失的信念,又重新地建立起来了。有了信念,天下就没有不可为之事。小哥!你放心吧!我会让你看到生机活泼的洪如鼐夫妇。” 这几句话,说自鹳上人之口,无异是玉旨纶音,令人无限兴奋与雀舞。 仲彬说道:“大师!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没齿难忘的。” 鹳上人笑道:“小哥!这是现在,要是搁在几个月以前,你这种哀求的态度,会被我拒绝的。说到这里,赵老哥!我不得不感谢令嫒小梅姑娘,是她用犀利言词,唤醒了我……” 小梅掉回头来,红着脸说道:“大师!你老人家宽宏大量,就不要让我再羞愧了!” 赵雨昂正待要问,鹳上人却笑呵呵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说!其实我老人家说的可是心里话。” 本是大家心头沉重,而且充满了哀愁的气氛。 如今经过这样一说,使得大家心头阴霾扫净,呈现了一片光明。 十九 回到客栈,又一连要了几间上房,将洪如鼐夫妇安置在最严密的一间。 鹳上人说道:“你们统统去吃喝,让我一个人来处置。” 仲彬哀求道:“大师!我……” 鹳上人想了想,点点头说道:“也罢!你就留下来陪我,老实说,帮忙是帮不上。你们其余的人,统统都给我喝酒等消息去!” 看样子老毛病又犯了,没有人敢留下来。 说实在大家都已经饿了这么久,也该吃饭去了。 房里只剩下鹳上人和仲彬二人。 他叫仲彬搬张椅子坐在门里,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他卷起双袖,端坐在床前,神情肃穆地望着床上躺的洪如鼐、邱千屏夫妇。 他们二人都是刀伤在右肩锁骨之下,刀长不及三寸,是一种很小的匕首,没有拔下来,那是行家的处理,毒刀上身,只要一拔,见血封喉! 创口的衣服已经被剪开,流着奇臭的黑水。 洪如鼐和邱千屏只剩下一丝丝气息,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皮焦黑。真正是气如游丝,命在旦夕。 洪如鼐的情形,要比邱千屏还糟,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死人。 鹳上人叹口气说道:“真是命中注定,再有几个时辰,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仲彬流着泪,怯怯地问道:“大师!我爹娘他们……” 鹳上人讶然地问道:“你爹娘?小哥!你不是剑神的孩子吗?” 他刚问到这句话,便又笑笑说道:“想必说来话长,这时候你没有心情说,我也没有心情听。回头再说。” 他打开药囊,取出一个玉色的浅盘,叫仲彬舀浅浅一盘子水来,倾倒进一种块色的药末,然后再用鹅毛沾着药水,先在伤口的外围四周,一点一点地涂扫着。 鹳上人涂得十分细心,慢慢地,慢慢地,将药水涂得十分均匀。 渐渐药水涂到创口附近,只剩下刀口周围半寸的地方。只见那创口的肉,逐渐地偾肿起来,开始向外流黑水。 鹳上人一见仲彬双目注视一瞬不转,便道:“你过来!” 他拿起一把小夹子,又从身上撕下许多块布。 他交待仲彬:“看到流黑水时,就用夹子夹着布,轻轻地揩去,不停地揩,随时换布。但是,你千万不要沾上那些黑水,那些都是很毒的毒液!” 仲彬果然依言,小心地、不停地揩着黑水。 鹳上人仍然用鹅毛蘸着药水,在创口四周,不停地涂刷着。 当床边地上堆了一堆沾满臭水的布条,当鹳上人和仲彬的外衣都被撕得差不多的时候,洪如鼐和邱千屏二人的创口已经没有再流黑水了。 可是,那两柄小匕首,仍然插在他们二人的肩上。 仲彬急着问道:“大师!现在怎么还没有动静?” 鹳上人笑道:“别急!别急!第一步已经见效了,现在要借重它了。” 仲彬说道:“借重谁?” 鹳上人没有答话,从药囊里又小心翼翼地捧出白玉蟾蜍,轻轻地放置创口上。 那双长得十分丑恶的白玉蟾蜍,在鹳上人的手上,咯咯咕咕直叫,仿佛是闻到了美味佳肴,已经使它垂涎欲滴似的。 鹳上人一松手,白玉蟾蜍就跳了下来,一跤跌在洪如鼐的身上,笨拙地翻转身来,一跳一跳地跳到洪如鼎肩头,又阔又扁的大嘴,正好对正那柄匕首插着的伤口,便伏着一点也不动了。 说也奇怪,只短短地一会工夫,洪如鼐的肩头,连腐肉都被蟾蜍吸进了腹内,那柄匕首也失去了黑色,变得雪亮,而创口竟流出了鲜红的血。 鹳上人手法纯熟而快捷,捧起蟾蜍,拔去匕首,又将蟾蜍放在邱千屏的创口。他让蟾蜍蛰伏不动的时候,立即从药囊里取出一个玉瓶,倾出一撮白色的药末,洒在洪如鼐流血的创口,随手又撕下一块衣襟,很快地将洪如鼐的伤口包扎起来。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以极快的手法做完的,没有丝毫的停搁。 他摆平下洪如鼐,只顿了一顿,说道:“小哥!撕下你最干净的一片衣襟。” 仲彬连气都没有吭一声,立即撕下自己靠后背的一大片。 鹳上人说道:“方才我包扎的方法,你都看清楚了?” 仲彬点点头:“都看清楚了。” 鹳上人很欣赏地笑笑:“很好!你要记住是怎么做的。” 就是这么一会工夫,那白玉蟾蜍的肚皮,胀得十分怕人,就如同是一个大球,肚皮胀得发光。 邱千屏的创口也开始流出鲜血的时候,鹳上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白玉蟾蜍,随手关在药囊里,很快地为伤口拔去匕首洒下白药。 他回头对仲彬一示意:“开始包扎。” 仲彬虽然显得有些紧张而笨拙,但是,很快地他的双手就熟巧灵活起来。 等仲彬为邱千屏包扎妥当之后,鹳上人舒了一口气。他叫仲彬:“你将这些脏布,小心捆妥拿出去埋掉。” 仲彬依言捆绑妥当,拉开房门,正要出去,门外站着小彬和小真,一眼瞥见,小真首先惊叫出来,又连忙掩口不迭。 仲彬低头一看,自己不觉满脸通红,慌忙退回到房里。当他全神贯注于医疗过程,根本已到了忘我的境界,他那里知道,他和鹳上人几乎已经成了半裸的人。 仲彬退到房里,面对着小彬叫道:“大哥!抱歉得很,我真失礼!我忘了……” 小彬伸手握着仲彬的肩,说道:“这堆脏布要拿出去丢掉,是吗?” 仲彬点点头,但是立即又说道:“是要埋掉!” 小彬点点头,伸手去取。仲彬叫道:“大哥!小心有毒!” 小彬笑笑说道:“我知道,我曾经被毒过,对于毒我有了经验和戒心,你放心在这里等着。” 他拿着衣襟碎片走了。 此刻的房里,鹳上人从药囊里又取出一个紫铜小香炉,取出几支檀香,再放上一些药末。他这个药囊,真像是百宝箱,可以取出千奇百怪的东西。 取出镰刀火石、纸煤,敲着火,点起檀香,立即有一股很特别的香味,弥漫在房里。 仲彬问道:“大师!我爹娘他们……” 鹳上人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他们二位已经无碍了。” 仲彬嗫嚅地说道:“大师!可是……可是……他们现在还……” 鹳上人说道:“小哥!如果我说得不错,令尊令堂中毒至今,至少也已经过了十天以上。十天不吃不喝,仅靠一些防毒的药物,只能迟缓毒性的发散。慢说是人,就是钢铁也会生锈了。现在靠着白玉蟾蜍,吸去体内的剧毒,一时还无法苏醒过来,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仲彬急着说道:“大师!还要等多久呢?” 鹳上人说道:“我在焚着一炉香,这香不是普遍檀香,可以使人定神安魂,可以清涤内腑一切不洁之气。经过一个时辰之后,令尊令堂不但可以苏醒,而且还可以神清气爽,剩下来的事,就是如何补补他们元气了。” 小彬正好此时送进两套衣服,说道:“大师!来不及缝制,只能将就穿过今晚,明天再做处置。换过衣服,我们还是在等着大师和仲彬,只是大师手到毒除,我们的酒才喝得舒畅。” 鹳上人哦了一声,难得的满面笑容,似乎对于赵小彬的这番话,十分满意,出得房门,将门紧闭。 仲彬正要说什么,鹳上人摇头说道:“不必在此等候,一个时辰,他们不会醒过来,你尽管过去吃饱了肚子再回来。” 过得这边上房,四支巨大的烛台,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将房里照得一团喜气。 赵雨昂首先向鹳上人道过辛苦,说道:“大师满面笑容,自是手到成春,不知他们二位现在情形如何?” 鹳上人笑笑说道:“庸医可以害命,神医则可以救人。你们不是称我为大师吗?自然是着手成春,药到毒除了!” 难得鹳上人是如此的风趣,立即引起大家的喜乐与欢笑。 赵雨昂一拍桌子说道:“大师!就凭你这句话,我们要为之浮一大白!” 他斟了一杯酒,叫道:“仲彬!” 仲彬立即双手捧过,跪在地上。立即被鹳上人一把拉起说道:“年轻人!千万不要膝盖着地。” 他接过酒杯,对仲彬点点头,又对小彬说道:“还有你!还有小梅姑娘!华老大的千金!陪我老人家一杯。” 四个年轻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各自斟满了酒杯,捧过头顶,再又一仰头,干得滴酒不剩了。 有了一个快乐的开始,这顿饭吃得真快乐。 赵雨昂在席间说道:“仲彬!方才云甫再三不肯说,他一定要让你自己说,告诉我们大家,洪如鼐夫妇都是高人,而云甫和你也非等闲之辈,何以发生了这种情形?” 仲彬站起来,神情黯然。 赵雨昂连忙说道:“仲彬!如果你有困难,尽可不说。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再痛苦的伤害,都已经成了过去的回忆。我的意思是希望让这次经验,作为今后的借鉴。” 仲彬连忙说道:“爹!我只是觉得这次的灾难,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真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一时心头激动,倒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便把岳州之行,说给大家听。 朱云甫红着脸说道:“真正惭愧的是我,打了一辈子的雁,到头来被雁儿啄瞎了眼睛。一个不小心,被人挟持,作为要胁洪前辈的手段。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那一次吃亏上当,哪里能够顺利地见到洪前辈,又哪里能够这么快就天伦团聚?” 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错打正着,聊以遮羞!” 朱云甫厚着脸逗得大家都笑了。 赵小彬接着问道:“仲彬!当我们到了扬州排帮总坛,想必你也早就到了岳州,为何中途又……” 他把话缩了回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是因为中途出了事,才耽误了五月初五的约期呀。 仲彬缓缓地说道:“大哥!事情是非常意外的。” 原来赵仲彬会见了洪如鼐、邱千屏夫妇,与亲生父母团聚,那份快乐与欢欣,自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洪如鼐了解,岳州绝不是久留之地,乐如风绝不会就此罢手,在岳州多留一天,就多一天麻烦的机会。洪如鼐自然不是害怕,他觉得老天能让他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夫妻父子团聚,了却了二十年的憾事,他已经心满意足,他应该珍惜这份上天的赐与,不要让麻烦破坏了完美的欢笑。 因此他决定悄悄地离开岳州,他有足够的时间,沿途纵情于山水之间,补足二十年疏隔的亲情。 他们一行四人,趁着当天天色未明,悄然离开了洪如鼐的别庄,踩着晓露,顶着残星,踏上旅途。 三月上旬,在岳州虽是暮春,却有初冬的寒意。 他们一口气走了几十里,才买了一辆车、三匹马,除了邱千屏,大家或车或马,不赶路,没有固定的歇足处,真正是随遇而安。 从草长莺飞的三月暮春,走到蚕桑才了,灌水插秧的四月初夏。 一路之上,最快乐的是邱千屏,最安慰的是洪如鼐,最是善解人意的是赵仲彬,虽然说复姓归宗,还要等到和剑神赵雨昂夫妇见面之后,但是,父母与子女的亲情,不是这种形式上的承诺所能限制的。 尤其是邱千屏,二十年的煎熬,如今不但夫妻团圆,而且平地冒出这么英俊挺拔的儿子,这份满足,就别说有多惬意了。 洪如鼐的内心总是还有一丝丝歉疚之意,如果当年能够忍下一口气,这种天伦之乐,不就是可在二十年前就能享受了吗? 因为他内心有歉疚,所以,他对妻子份外的体贴,对儿子仲彬则是特别的爱顾。 再加上朱云甫满心得意,因为,这一出父子会,多少要归于他的安排。 沿途四人,由于心情快乐,从容于道上,喝不完沿途佳酿美酒,吃不尽沿途名菜佳肴,游览不完各地的名胜古迹。 这真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离五月初五不过只剩下二十天不到,一行来到了镇江这个滨江的大城。 洪如鼐说道:“今天在此地歇脚,好好地休憩,明天起,不能再这样游山玩水了,要好好的赶一赶路程,五月初五以前,一定要赶到鼋头渚。” 一宿无话。第二天大家漱洗已毕,正要准备启程,店家却来到上房,一直拱手抱歉,满脸惶惶不安地说道:“诸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你们的四匹马,昨天夜里都已经被人毒死了。” 大家一怔,洪如鼐立即问道:“店家!你怎么断定我们的马是被人毒死的?” 店家满面赔笑说道:“这位大爷责问的极是,可是,小店槽头饲养了不下五六十匹马,其余的都无恙,唯独大爷你们的尊骑,倒死在槽前,这显然是受人毒死,绝不是普通的意外。” 朱云甫上前说道:“店家!你很有眼光。” 店家说道:“不瞒诸位,小的在这家兴隆客栈已经将近三十年,阅历多少人事,总得有点分辨事理的能力。比方说,四位客官,就不是等闲之辈。” 洪如鼐微微笑道:“这回你可看走了眼了。” 店家也微微笑道:“那就算小的看走了眼吧!只是客官尊骑死在我们小店的槽头,当然我们要赔,但不知各位可有什么特别条件?” 洪如鼐笑笑说道:“几匹劣骑非但没有特别条件,而且我们根本就没有打算要你赔。” 店家躬腰说道:“自然要赔!自然要赔!” 朱云甫说道:“店家!你说过槽头有五六十匹马,唯独我们四匹马被毒死,显然这是针对我们而来的,与你们根本无关,岂有让你赔偿的道理。” 店家惶然说道:“诸位是高人,可是小店是百年老店,从不……” 朱云甫伸手拦住他说下去:“店家不要再说,不过我们今天都要赶路,没有坐骑是不行的,你立即替我们买四匹马,钱多少没有关系,要快办。我知道镇江靠江行水,多的是船只,马匹要买不易,你快去吧!” 店家哪里敢再多说话,喏喏而退。 赵仲彬忍不住问道:“朱叔!这是怎么回事?” 朱云甫望着洪如鼐。 洪如鼐沉吟了一会说道:“莫非来自燕京的计谋!” 邱千屏说道:“我如果能看看马儿中毒的模样,就应该可以知道使毒的人是什么来路了。” 赵仲彬说道:“爹!既然是燕京派来的,为什么到现在才盯上我们呢?为什么不公开露面?” 洪如鼐微微笑道:“仲彬!凡事离开不了一个‘理’字。爹在岳州,是个重要人物,如今弃他们而去,乐如风受不了,孛罗也受不了,如果他们不作严厉的制裁,他们就没有办法维持他们那样庞大的组织。因此,如何抓住我,公开地杀掉我,是他们目前一项最重要的事。” 邱千屏不禁拉住洪如鼐的手说道:“如鼐!” 洪如鼐笑笑说道:“夫人!不必要为我担心,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他转向仲彬说道:“虽然我们离开岳州,走得很隐秘,但是,要不了两天,岳州的人,自然知道。” 仲彬说道:“可是他们并没有追杀!也没有盯梢!” 洪如鼐笑道:“追杀要有本领才行,他们除了向京里飞鸽传书,报告情况之外,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盯住我们。你是没有看到而已,像他们这种盯梢,可以隔上几十里,甚至于盯在你的前面,就是不让你发现。” 赵仲彬愤然说道:“爹!我们等着跟他们拚上。” 洪如鼐说道:“马匹被毒,表示他们已来了援兵,用不着我们等,他们会跟我们碰面的。” 他深深地望着邱千屏,缓缓地说道:“夫人!我真怕从现在起,破坏了我们游山玩水的情调了。” 邱千屏微笑着说道:“如鼐!旅途之中,太过平淡,不也令人觉得乏味么?况且你跟乐如风这笔账,迟早要算的,如果她能自己来,那才是一了百了,免得以后牵肠挂肚的。” 仲彬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苦等吗?” 朱云甫笑笑说道:“放心!他们不会让我们在这里清闲的。” 言犹未了,店家已经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面揩着汗,一面说道:“总算把事情解决了!没有耽搁各位客官的路程。” 他带着兴奋的口气,告诉洪如鼐客栈本身没有马,槽头五六十匹马,都是客人的。而镇江很难买到马,常言道是:南人乘舟,北人骑马。在镇江买一艘船,指顾之间,可是要想买一匹好马,却是难上加难! 店家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刻,有四位客人临时要买舟从水路南下,四匹马要贱卖。 事情巧得令人难以抑止兴奋,店家赶紧跑来告诉这件他认为好的消息。 朱云甫插口问道:“是什么样的客人?是什么样的马?” 洪如鼐呵呵大笑,说道:“有人卖马,我们买马,管他是何等样人?” 他吩咐店家:“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见面,马我们买了,价钱多少?谈定了之后,付钱上路。” 店家搓着手,赔着笑说道:“小的方才说过,小店是镇江的百年字号,客官的马无故毒死槽头,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多蒙客官不追究,小店感激不尽。这四匹马儿算是小店赔偿,只要客官不计较,对我们来说高情隆谊,永志难忘。” 洪如鼐说道:“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们买马,自然要由我们付钱。” 他没有理会店家的不安,只是吩咐仲彬:“我们上路吧!” 他说得很轻松,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大家:“此去要一切小心。” 四匹马都系在店门口,听说卖马的主人,已经到码头下船,从水路走了。 即使是外行人,可以看得出,四匹马都是上等健马,而且都是来自口外的好马。可是店家却说,只花了二十两银子,价钱离谱。 洪如鼐笑呵呵地说道:“这真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被人毒死了四匹劣马,却获得四匹良驹,看来运气不坏。” 他的笑声很豪放,仿佛是笑给另外许多人听的。 他大踏步走到第一匹马旁边,伸手抚摸那发亮的毛皮,再看看那擦得雪亮似银的踏蹬,毫不迟疑地扳鞍上马,回头对邱千屏说道:“我们走啊!” 他等着邱千屏和朱云甫都上了马,才对赵仲彬说道:“给他们留下四十两银子,我们不能白骑人家的马。” 撇下店家一脸惊愕,和无助的挥手喊叫“客官”,一行四骑,很快地跑出大街,走向南下的官道。 这一程,大家都没有说话,一口气跑了三十几里,领头的洪如鼐扬鞭指着前面:“到那座树林前缘,歇一歇脚。” 转眼来到的是一座不小的树林,沿着树林向里长上去的是一个平平的小山丘。 来到林前,将马系好,席地而坐。 朱云甫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解开几层,透出油纸包,打开油纸包,丝丝热气飘出。 洪如鼐“哟”了一声,笑着说道:“千层荷叶饼,还有肴肉!” 朱云甫笑道:“千层荷叶饼不十分道地,肴肉则是如假包换。” 洪如鼐伸手拿了两张,包上肴肉姜丝,递给邱千屏。 “朱老弟!亏你想得周到。” 朱云甫笑道:“趁着店家在那里又拱手、又点头,感谢不尽的时刻,我交代帐房打上十斤荷叶饼,带上五斤肴肉。要不然,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可吃的,万一有了敌人,我们总得要有力气拚上几十回合。” 洪如鼐被说得呵呵大笑。 赵仲彬也裹了两张饼说道:“爹!真的会有人来追上吗?” 洪如鼐不经意地说道:“这种事有两种说法。第一、有人窃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知道我们要在五月初五赶到无锡鼋头渚。第二、就是沿途之上被人盯住了,等待到了燕京派来了高人,才发动攻击。” 赵仲彬问道:“这四匹马又是怎么回事?” 洪如鼐说道:“毒死我们的马,再送给我们四匹马,只有一个情况,向我们示威,告诉我们,一切行踪,都已经落在他们监视之中。” 邱千屏摇摇头说道:“如果说单单为了警告我们,方法很多,最直接的方法,在毒死我们的四匹马之后,根本就不卖马给我们,短时间迟滞我们的行动。但是,他们卖了马,让人猜不透。” 洪如鼐说道:“不会多久,就会知道。在他们现在的情形看来,仿佛是恶猫在戏鼠,我们已经落入他们的手掌之中。” 朱云甫说道:“除非乐如风前来,别人应该知道洪爷的功力,就算是乐如风亲自前来,她也不敢如此猖狂。” 洪如鼐微微笑说道:“我大概在他们的眼里,已经老了。可是他们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转向邱千屏笑道:“夫人!他们没有料到我会有你这样功力深厚的高人相助。” 他又对朱云甫说道:“还有,朱老弟!阁下这身功力,那柄变化莫测的折扇,威力无比……” 朱云甫笑道:“洪爷!你是前辈,这种笑话说不得。” 洪如鼐说道:“我不说笑,就是仲彬一柄剑在手,衡诸当今武林,又能几人胜得了他呢?” 他说到这里,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他们断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力量,他们要想追杀我,乐如风要想拿我去明正典刑,达到她杀一儆百的目的,够她努力的了。” 他的笑声,在树林中激起回荡。 仲彬说道:“爹!你是不是已经发觉到了什么迹象么?” 邱千屏说道:“吃吧!孩子!吃饱了才有力气。” 朱云甫真是想得周到,根本没有去理会四周的情况,自顾从马背上又解下一个包裹。 打开包裹,里面用棉褥子捂着一个铁罐子,旋开紧密的盖口,冒着热气,飘着香味,他居然还带着两口陶碗,倒满了两碗,跟仲彬分别端给洪如鼐、邱千屏。 洪如鼐喝了一口,大赞:“原来是鸡汤!” 邱千屏说道:“朱爷!你也喝吧!吃饱喝足,有力气杀人!” 朱云甫躬身谢道:“洪夫人!你尽管放心,没有人敢骚扰我们喝早点。” 他在说着话,伸手从腰际,抽出那柄大折扇,“唰”地一声,扇面抖开,突然一翻身,嗖、嗖两声,两根扇骨疾出如电,只听得有人哎唷苦叫,翻身倒地。 就在身后不远,两个二十多岁的汉子,刚从树上摔下来,拿着刀,蹑手蹑脚,要偷袭洪如鼐夫妇。 朱云甫要在洪如鼐面前露一手,南海弟子,自然不是弱者。 两根扇骨,如同两柄匕首,穿喉而过,两个人倒在地上,只翻滚了两下,蹬腿气绝。 朱云甫朗声说道:“赶快亮相吧!如果再想偷袭,这两个人就是榜样。” 这时候,林里有了回响,从树林里缓缓走出十个人,为首的是一位赤面无须的大汉,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两个瘦子,披着一身飘飘的长衣,一双贼亮亮的眼睛,和一双细巧白嫩的手。 再看身后,也走出五六个人,为头的是一位虬髯暴眼的胖子,紧跟他身后的,是两个娇小玲珑的姑娘,梳着一圈小辫子,装扮奇异。 洪如鼐轻轻“啊”了一声,说道:“乐如风真有能耐,居然把这两个恶人都给弄出来了!” 邱千屏说道:“不是乐如风,是孛罗。乐如风没有那么大的胸襟,因为这两个人不会听她的。只有孛罗,以倾国之富,去邀请四塞八荒那些凶神恶煞出来。” 洪如鼐说道:“如果是这样,恐怕乐如风已经失势了。一个获得宠信的人,经不起接二连三的失事,尤其是小梅姑娘……” 邱千屏说道:“还有你!” 洪如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迎接一场拚杀吧!夫人!对面的人,要多借重你的力量。” 朱云甫问道:“洪爷!对面这个赤脸大汉,可是来自南疆蛮峒的大狮王么?” 洪如鼐说道:“没有人见过他,只是听到这么说,想必不差,此人一身金钟罩,已经臻于化境,任何宝刀宝剑,伤不了他分毫,要特加注意。不过,一般练外五门硬的人,最难练的地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从林里又出来一人,长衫冠带,白袜云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一脸笑容,越过大狮王来到不远前面站住。 洪如鼐皱上眉锋。 他看看邱千屏,只见她也是摇摇头。 朱云甫轻声说道:“如果此人是武林同道,我们就输了,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练的迹象。击功练到这种地步,当今第一人。” 洪如鼐沉着脸色,走过去拱拱手问道:“尊驾是冲着我来的吗?” 那人拿着折扇,拱拱手说道:“蓝爷!在下是专门向阁下说理来的。” 洪如鼐说道:“我自姓洪,尊驾贵姓?” 那人说道:“敝姓李,单名一个鲁字,我在相爷台前任职当差,老实说,我只是一位文笔师爷,并不是蓝爷你们道上的人。” 洪如鼐“啊”了一声,和朱云甫对视了一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李鲁又说道:“因为我久仰蓝爷……” 洪如鼐立即朗声说道:“李爷!我姓洪!” 李鲁呵呵笑道:“你看!这就是你蓝爷坚持一个‘理’字的最切实的说明。一旦复姓归宗,绝没有更改的余地。好!洪爷!在下只想请教洪爷一个问题。” 洪如鼐说道:“请说吧!” 李鲁微笑说道:“请问洪爷,你离开岳州,理由何在?” 洪如鼐说道:“那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李鲁摇着头、带着微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洪爷!你这就不对了!” 洪如鼐厉声说道:“李爷!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可没有工夫跟你在这里闲磕牙!” 李鲁笑笑说道:“洪爷!我什么都不干,只是要跟洪爷你讲理。你洪爷方才说,离开岳州,是你自己的事,这就是不讲理。因为加入我们相爷麾下,是你洪爷自己找来的,而且是经过我乐都总管推荐的,你在岳州,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说来,你是万人之上,没有在任何人之下。相爷待你不能谓之不厚,乐都总管待你,更是敬重有加,你说是吗?洪爷!” 洪如鼐点点头。 李鲁立即说了一声“好”,又接着说道:“果然洪爷是个人物,不含糊,是非分明,令人佩服。既然洪爷承认相爷跟乐都总管待洪爷情深义重,洪爷如此甩手一走了之,在‘理’字上,是不是缺了点儿?” 李鲁说的是一口京腔,说话轻松自然,给人就有一种说服力。 洪如鼐那里知道这李鲁是孛罗面前的第一号利嘴师爷,满肚子孤拐主意,卖弄的就是唇枪舌剑。 洪如鼐被他这样一说,顿时张嘴结舌。 李鲁察言观色,顺杆儿就上,微笑说道:“洪爷!你是明理而且是讲理的高人,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相爷,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嗯!” 洪如鼐还没有说话,李鲁又说道:“相爷治下何止万千江湖上的好汉,如果处理不公,何以服众?如果人人都像洪爷,随时要来就来,要走就一甩手走掉,这个局面如何维持?洪爷是明人,何以教我?” 洪如鼐哪里是这种人口舌之敌,一时说不上话来。 “因此,在下特地向相爷讨下这份差事,专程前来……” 洪如鼐眼神一迸光芒说道:“前来拿我?” 李鲁呵呵笑道:“错了!洪爷!要拿你,数一千个人也数不上去,我是手无缚鸡之力,我只要你洪爷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横尸眼前。” 洪如鼐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鲁说道:“在下前来,只是请洪爷进京,见过相爷。当面说清楚你的心意。常言说得好:三军可以夺师,匹夫不可以夺志。相爷英明,他听到洪爷如此说明,自然是无法勉强。大家好聚好散,人生何处不相逢,留待后日好见面。洪爷!你说对吗?” 洪如鼐沉吟了一会儿。 李鲁说道:“洪爷担心进京以后,万一对洪爷有所不利时,怎么办?其实洪爷了解,相爷的地位,岂可食言。再退一步说,果真有如此一天,凭洪爷的盖世武功,自诩剑圣,又有谁能耐得洪爷何?” 洪如鼐突然说道:“好!我可以随你进京。” 李鲁笑道:“洪爷果然高人………” 他言犹未了,邱千屏和赵仲彬几乎是同时叫道:“如鼐!你千万不可以。” “爹!你千万不要听他的话。” 李鲁笑笑说道:“洪爷!是你说的算数,还是别人?” 邱千屏立即上前厉声说道:“是我说的算数!” 李鲁故作轻松地“哈”了一声。 邱千屏说道:“姓李的!你不要故作潇洒,像你这种巧言令色的人我见得多了!告诉你,燕京城那里的一套,我比你知道得多,乐如风和孛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得深刻。” 李鲁皱眉说道:“请问这位……” 邱千屏刚要说话,洪如鼐说道:“千屏!你不要……” 邱千屏说道:“如鼐!二十年的岁月,给我们的创痛还不够深吗?难道今天你还不能让我为我和仲彬的权益说几句话吗?” 洪如鼐说道:“千屏!我只是说……” 邱千屏温柔地说道:“如鼐!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了!你说是吗?” 洪如鼐黯然而有歉意的点点头。 邱千屏转而向李鲁说道:“虽然你是明知故问,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方才听到我们的说话,应该知道我是洪如鼐的妻子。” 李鲁“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洪夫人!失敬!失敬!” 邱千屏说得非常的冷峻。 “我说过,对于燕京城里那一套,我了解得真切。如鼐是我的丈夫,我当然不会让他前去冒险!这一点合理吗?还有我的孩子,不愿失去他的父亲,这一点合理吗?” 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就算如鼐当年是自动加入你们,可是如今他已经发觉你们的残暴野蛮,如鼐要离开你们,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请客赴宴,有什么可告辞的?何况,如鼐当年加入你们,他本是别有用心!” 李鲁脸色一沉,立即说道:“啊!别有用心!请问是什么用心?” 邱千屏说道:“燕雀岂知鸿鹄之志?” 李鲁冷笑了,方才那份彬彬有礼的态度没有了。 他的脸色变得发青,他向洪如鼐问道:“洪爷!你是真的别有用心?你是真的不随我进京城的了?” 洪如鼐走到邱千屏的身旁,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千屏有权利这么说,她有理由不让丈夫冒险,何况你本来的存心就不善,只不过你的巧辩可以惑人罢了!” 李鲁突然一阵冷笑,声音有如夜枭。 他指着洪如鼐说道:“洪如鼐!不要以为你是剑圣,现在就有人来秤你的斤两了。客人不做你要做犯人,怪不得我。” 他的话说到此处,对那个赤脸无须的大汉一点头。 站在大汉后面的两个瘦子,就立即跨步上前,两个人四只白嫩纤细的手,张开来贴在腰上。 那赤面大汉一伸手止住他们,自己大踏步上前,他的每一步,几乎踩得地都在动。 他走到洪如鼐面前不远,站住,右手从自己右肩一探,反腕一抽,一柄很奇形的月牙斧,握在手中。 这柄斧不但前有刃,上下有钩,刃后还有五寸余的长刺,是一柄难入兵器谱的奇形厉害兵刃。 洪如鼐已经拔剑在手说道:“大狮王!” 赤面大汉一怔说道:“你认识我?” 洪如鼐微微笑说道:“大狮王威名满边陲,纵使没有见过面,也曾听说过你的容貌,而且我们还听说,大狮王一身横练外五门的功夫,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十分了得!” 大狮王略现得意地问道:“你还听说什么?” 朱云甫在后面接着说道:“我们听说大狮王威震边陲,无拘无束,从来不受人的号令与指使,使我们奇怪的,为何今日大狮王会听命于元人,这令我们难以相信。” 大狮王沉声问道:“你们还听说什么?” 朱云甫说道:“听说大狮王的手下,有两名高手,最擅长暗器,双手一伸,就有满天星雨。听说这两个人从来不离开大狮王的身旁,因为,他们为的是防止别人偷袭大狮王的罩门。” 大狮王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朱云甫微笑说道:“我说方才大狮王在如此一迈步之间,我们有绝对的机会,可以袭击你的罩门,就像这样……” 他侧身一举手…… 就与他的同时,邱千屏五指齐弹,循着朱云甫抬手侧身的方向,闪电流星,飞出去五点劲风,三丈开外,钉上一棵树杆的是两根扇骨、三枚银针。 朱云甫笑笑说道:“我们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知道大狮王是孛罗用珠宝请来的,而且还用了骗术。因为单是珠宝,请不动大狮王,他们是利诱加欺骗,这叫做君子可以欺其方!” 大狮王站在那里,手中斧头已经垂下。 朱云甫说道:“大狮王!我们无怨无仇,如果彼此相拚,我们中原有一个寓言,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大狮王瞪着眼睛,瞧着朱云甫。 朱云甫笑笑说道:“大狮王!你要拚斗找洪爷,我是小脚色,不是你的对手,我不会惹你!” 洪如鼐抱剑在怀,朗声说道:“朱云甫兄是南海高人,说话虽然诙谐,却是句句实情。只要大狮王跟我们没有积怨,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 大狮王怔了半晌,突然举起手中斧,一个旋身,斧头朝着身旁一棵树劈去。 这棵树至少有海碗粗细,好几丈高,而且长得枝叶茂密。 大狮王如此一斧下去,如同削中腐朽,斧刃轻易而过,就在树杆倒下来的瞬间,他倏地纵身而起,左臂凌空一挥,那样一棵大树,竟被他一掌推开,倒向另一个方向,飞开好几尺,溅得飞砂走石!真是吓人! 单就这股力量,在场的人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而且他的身手十分矫健,纵跳之间,真个是身轻如燕。像他这样横练的人,是超越一般人的。 他一句话没有说,大踏步踩起阵阵灰尘,朝原来的方向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瘦子,紧紧跟在身后,一步一趋。 李鲁一直面带着微笑,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大狮王走远了。 李鲁这才朝着洪如鼐说道:“真想不到啊!洪爷!你不但武功高,心计也是高人一等,真是了不得!特别是这位……” 朱云甫笑笑说道:“别尽在那里较上嘴劲了,有什么花招,尽管来吧!不过来以前,先得掂掂自己的斤两。” 李鲁冷冷地点点头说道:“放心!会有的。你阁下等着吧!” 这时候那位虬须暴眼的胖子,偕同两个满头小辫子的姑娘,从后面绕到身前。 朱云甫悄声说道:“洪爷!武林中玩毒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如果说以毒的剧烈,以及放毒的技巧来说,这位自称毒郎君的人,恐怕要独步当今了!” 洪如鼐微笑说道:“朱兄台!你说溜了嘴,你忘了这里还有一位钻研毒技的高人!” 朱云甫一听,连忙拱手说道:“该死!该死!我忘了洪夫人……” 邱千屏微笑说道:“弄毒不是什么好事,忘掉也好,不值得朱兄说该死二字。事实上,说的都是事实,毒郎君玩毒,已经到了举手投足,言谈应对之间,比方说现在……” 她淡淡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我事先作了一点小小地准备,他这么一走过身旁,就有人要倒下去。” 洪如鼐啊了一声,眼光里流露出感激之意。 邱千屏悄声说道:“对付这种人,只要两个字:快杀!也就是说,不给他有任何反击的机会,而且下手要狠,不可稍存仁心。” 洪如鼐正要说话,邱千屏已经在分派:“仲彬和朱兄,专对那两位姑娘,注意!那两个姑娘浑身是毒,出手要快。我和如鼐合击毒郎君,我们务必要一举击灭。” 正是他们要同时出手的瞬间,李鲁笑笑说道:“洪爷!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嗯!” 洪如鼐还没有来得及答话,李鲁接着说道:“洪爷!无论就眼前,或者从将来而言,你们都已经没有了指望。” 洪如鼐哦了一声,他对邱千屏看了一眼,邱千屏的微笑,给他很大的信心。 洪如鼐笑着说道:“我倒要听听看,为什么我们目前和将来,都没有了指望了呢?” 李鲁说道:“这位毒郎君你们认识吗?” 洪如鼐说道:“别兜圈子,快说下去!” 李鲁说道:“毒郎君已经在你们的四周,洒下了毒粉,你们已经中了毒,除他给你们服解药,你们是没有活路。” 他说完话,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大狮王的横练功夫,被你们三言两语给说跑了。毒郎君你们就不要再打如意算盘了。你们的结果只有四个字:束手待缚。不过……” 他眯起眼睛,带起一份邪恶的微笑。 “看在洪夫人花容月貌的份上,我还是准备一切从宽处理。” 他这几句话,引起了洪夫人邱千屏的杀机,她冷笑一声,说道:“该死的东西!” 仲彬立即说道:“娘!这种爪牙走狗,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回头我会收拾他!” 这时候毒郎君已经转过来,和洪如鼐相对面,那两位满头小辫子的姑娘,分站在两边,双目低垂,双手合掌,如同老僧入定。 毒郎君没有说话,只是一掀长袍的下摆,那是一件披在短装外面的类似大披风的长衣,刚刚一掀起,邱千屏立即尖啸一声,断喝:“出手!” 她和洪如鼐以及赵仲彬、朱云甫一齐弹身疾扑,展开苍鹰扑兔的搏击方式,凌空而下,劲风起处,兵刃都已经出了手。 包括毒郎君在内,断断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扑袭而来,几乎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毒郎君的毒,是天下知名,但是他的武功,却不能与毒技相提并论,即使他的武功不弱,也经不起洪如鼐和邱千屏如此联手全力扑击。 毒郎君已经低身盘旋,准备使出剧毒,掩护他躲过这一阵突袭,但是已经晚了,哎呀之声尚未出口,两柄宝剑已经穿入胸膛。 使人难以相信,毒郎君身上流出来的血,竟然是紫黑色。 那两位满头辫发的姑娘,垂眉闭目阖掌站在那里,朱云甫折扇出手毫不留情,立即穿过咽喉毙命。 可是赵仲彬有不忍之心,如要他杀这样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一个姑娘家,实在难以下手。就在如此一游疑犹豫的瞬间,只见那位姑娘一摇头,双手一抬,竟飞出一片黑线和两点寒芒来。 原来她头上的辫发,都是细细的黑色小蛇,如今在她一摇之下,有如蝗虫般地飞出,直扑赵仲彬。 而那两点寒芒,却是两柄极薄极小的飞刀,飞向洪如鼐和邱千屏。 这个情况太过意外,赵仲彬一缩步,落地一滚,手中剑丸旋起一层剑幕,护住自己。 站在附近的朱云甫手中折扇立即煽起一股劲风,帮了赵仲彬一个忙,那些细小的黑蛇线,在剑丸的锋利剑幕上,纷纷削成几段,洒出一片毒液,又被朱云甫的扇子煽出的劲风,挥去多远,没有让赵仲彬沾上一滴。 可是,另外两柄飞刀,太过意外。 洪如鼐和邱千屏全心全意对付毒郎君,慎防他利用任何时机放毒。所以,他们合力一举击毙。 他们断没有想到赵仲彬会有如此一瞬间的犹豫,更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对他们袭击。 双方距离又是如此之近,这样的袭击,等到他们发觉时,已经绝对地来不及了。 两个人只有几近本能地,一偏身,两柄飞刀各中肩头。 这刀的本身太毒了,一上身,洪如鼐立即倒地,邱千屏也只挣扎得一句:“不可以拔刀,用我的药……” 也立即噤口翻身倒地。 赵仲彬倒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和朱云甫抢过来,只见洪如鼐和邱千屏倒在地上,只剩下心头一口气。 赵仲彬慌了主意就要自杀,他认为错误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不可以原谅。 朱云甫一把拉住,怒叱道:“你怎么这么愚蠢!他们并非无救,即使真的无救,你的责任更大,怎么可以如此糊里糊涂,要一死了之?” 赵仲彬哭着说道:“都是我不好……” 朱云甫说道:“此刻少讲没有用的话,我去对付那个姓李的坏小子,你从洪夫人身上找解毒的药,千万记住,刀不可以动。” 整个情节,讲到此地,赵仲彬泪流满面,充满了羞愧之意。 他站起来捧着酒杯向鹳上人说道:“若不是大师妙手回春,晚辈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鹳上人笑笑说道:“你也毋须自咎过甚,我倒觉得有两点,是给你们很好的启示。” 仲彬连忙说道:“晚辈敬谨恭听!” 赵雨昂笑道:“大师高人,他的意见岂止是你要恭听,在座的人哪个不要听?” 鹳上人笑笑并没有说客套或谦虚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对付敌人不能仁慈,尤其是在双方对峙,性命交关的时刻,任何一点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请注意,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讲仁心,而是要分清楚敌我。当你有本领一剑穿心的时刻,你却不忍,而改为伤他一臂算了,可能就因为你一念之仁,给予敌人一个最好反击的机会,而因此送掉自己的性命。” 赵仲彬满脸羞惭,连声称:“是!” 鹳上人却又接着说道:“个人对敌如此,要想成就救人救世的勋业,也是一样,应该让你的敌人付出代价的时刻,你却不能乘胜追击,后果可能就是你自己要付出更重的偿付。” 紫竹箫史不觉站起身来,说道:“大师真是高人,以出世之身,能发入世的谠论,令人佩服。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对我们立志驱逐鞑虏的人而言,启示太大,获益太多。” 鹳上人笑笑说道:“这就是跳到局外不在局中的好处。另外一件事,我倒觉得仲彬小友十分难能可贵的……” 赵仲彬立刻又站起身来,满脸惶然不安。 鹳上人说道:“洪如鼐夫妇中了毒刀,老实说,早已经没有希望了,那辆马车等于是拉着两个死人。实则今天碰到老朽,如果不是恰巧有白玉蟾蜍,也是束手无策。……” 紫竹箫史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吉人天相!” 鹳上人说道:“固然是吉人天相,但是,最重要的是赵仲彬小友和朱老弟,永远不放弃希望,永远不认为是绝望,你们仍然坚持着慢慢地向鼋头渚前来,他们这种永不放弃的信念,真正了不起。结果呢?正由于他们这种坚持不动摇的信念,在山穷水尽之后,出现了柳暗花明!” 赵雨昂叹道:“大师慧眼,看到旁人所不能看到的地方。” 鹳上人说道:“因为各位都是做大事业的人,这个事例的启示,就更有价值了。各位的事业,前途艰难,是可以想得到的。但是,只要凭着不屈的信念,不动摇的决心,任凭是如何的艰苦,哪怕是到了绝望的关头,只要大家不放弃。就如同仲彬小友一样,明明知道已经无望了,但是,他不放弃,他不死心,结果,他竟然碰上我这个神医……” 说到“神医”二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风趣,也引得在座的大家,一齐笑起来。 鹳上人又说道:“不要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命运,固然太过于巧合,只能解释为命运!但是,如果仲彬小友不能坚持,则一切条件仍然一样:我也在这样,白玉蟾蜍也在这样,结果呢?就完全不一样了。” 冷梅夫人忽然低低地说了两句:“坚持下去就可以生存,坚持下去就可以成功!” 鹳上人击掌叹道:“赵夫人的两句话,为老朽的话,作了最好的结论。” 他忽然向赵仲彬说道:“小哥!你知道吗?你在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刻,人都几乎要崩溃了,结果,你咬着牙,坚持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那是什么原因?那是基于你对爹娘的爱,你对真理的执着,你不相信两位老人家会如此惨死,你对人生前途的信心,相信你会成功,这是很了不起的!” 一向说话都很不在意词汇的鹳上人,这一段说得如此句句动听,充分说明他对赵仲彬是如何的赏识了。 本来听讲的人,都是静静的,鹳上人的话,引来一阵掌声。 尤其是赵小彬和赵小梅同时过来,握住仲彬的手,同声说道:“仲彬!你好了不起!我们真为你高兴。” 仲彬也感动地说道:“谢谢哥哥姊姊!” 朱云甫突然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紫竹箫史说道:“今天在座的,都是生死至交,同时也都是事业伙伴,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朱云甫说道:“就在洪前辈夫妇中毒匕首的同时,我抓住了那个巧言令色的李鲁……” 小彬说道:“朱叔!不是说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抓住他有什么用处呢?” 朱云甫说道:“当时也只能说是病急乱投医罢了。我在想,李鲁成天和毒郎君这样浑身是毒的人在一起,难道他没有一点防护吗?我的意思是说,毒郎君会不会给他一点解毒的药,以防万一?” 赵雨昂说道:“不错!你这种想法不无道理。” 朱云甫说道:“如果能从姓李的身上逼出一点解药,岂不是好事一桩么?” 仲彬说道:“朱叔!你当时并没有对我说呀!” 朱云甫说道:“来不及!而且也没有弄成。不过我后来打听到了一桩事,就是现在我要告诉各位的,那就是关于文相爷的!” 这句话引起大家同声惊呼。 紫竹箫史立即追问道:“云甫!是关于文相爷的什么事?” 朱云甫说道:“我用折扇抵住李鲁的咽喉,要他交出解药,可是他却笑着跟我说了两点:第一、毒郎君没有所谓解药,他的解药,就是更毒的药。第二、他居然在那种情况下,反对我说:你们最好不要再闹了……” 仲彬问道:“朱叔!什么叫做不要再闹了?” 朱云甫说道:“后来我了解,他所说的不要再闹了,那是指我们大家从事驱逐鞑虏,光复华夏的事。” 赵雨昂说道:“这个时刻他说这种事情,岂不是莫名其妙吗?” 朱云甫说道:“他说了一番话,使我非常意外。” 大家都把眼睛盯着他,等待他说明。 朱云甫说道:“他说:自从兵马司有人窥探之后,孛罗已经知道了江湖上的高人,有很多人参加这个行列,起先孛罗不在意,以为用江湖对江湖,可以把这件事消弭……” 紫竹箫史说道:“这就是相府里养了许多武林高手的原因。” 朱云甫接着说道:“可是到了后来,他发现问题不是那么单纯,他想到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文相爷。” 紫竹箫史急忙问道:“他想怎么样?” 朱云甫说道:“他说:孛罗的做法,先是严厉整饬纪律,仍然以江湖对江湖,对付武林人士的活动。另一方面他要杀掉文相爷,以绝后患!” 紫竹箫史急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朱云甫说道:“照他的说法,孛罗以为,江湖上这些人所以活动,那是因为文相爷的影响,只要把文相爷杀了,就可以绝了江湖上这些人的希望,就自然烟消云散。” 紫竹箫史哼了一声。 赵雨昂说道:“他们哪里知道文相爷的用心良苦?” 朱云甫说道:“对!他们不知道文相爷要以一死唤醒国魂的决心,但是有一句话,倒是非常现实。他说,本来孛罗是不打算立即杀文相爷的,准备让文相爷再活个三年五载,甚至于根本不杀他,让文相爷在京城里就这样活下去!可是,现在孛罗看到文相爷对人心的影响,准备很快就将文相爷杀掉。” 这句话虽然是大家早就可以预料得到的结果,但是如今一旦说出来,还是令人心头震动的。 紫竹箫史沉重地问道:“他跟你说这些,用心何在?” 朱云甫说道:“他的意思,只要江湖上的人,不再闹下去,文相爷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江湖上的人还是这样闹下去,那就是等于是文相爷的催命符!” 这一段话,说得大家沉默无言,因为每个人都不便于讲话。 朱云甫停顿了一会,又说道:“这个姓李的我后来放了他,让他走了,我告诉他几句话,要他转告孛罗。” 紫竹箫史问道:“你对他说些什么?” 朱云甫说道:“我要他回去告诉孛罗,文相爷是大宋的忠臣,自古忠臣不怕死,文相爷如果怕死,他早就投降了,不会吃苦到今天。” 紫竹箫史说道:“你说得很好!还说了些什么?” 朱云甫说道:“我告诉他:江湖上志士仁人,有志一同,为的就是要驱逐鞑虏,光复华夏。有文相爷在,他们要致力于此,文相爷死了,他们一样的干,他们除了要驱逐鞑虏之外,还要为文相爷复仇!” 紫竹箫史叹道:“云甫!你说得好极了!这件大事不能受到个人生死的影响。” 话说到这里,房门呀然而开,洪如鼐、邱千屏夫妇双双站在门外。 赵仲彬大喜,冲过去笑道:“爹!娘!你们……” 他如此一叫出口,又禁不住回过头来,望着赵雨昂和何冷梅,脸上显出惶恐之色。 赵雨昂立即走过来,拱手说道:“恭喜洪兄无恙!” 何冷梅也走过来,握住仲彬的手,笑向邱千屏说道:“仲彬复姓归宗,真是贤伉俪双喜临门!” 赵雨昂让进来之后,一一为洪如鼐夫妇引见。 洪如鼐说道:“多蒙各位搭救,我和内人终生感激!” 他转身特别对鹳上人躬身为礼说道:“大师再造之德,不敢言谢。” 紫竹箫史站起来说道:“今天晚上在无锡的小聚,喜事重重,太值得庆祝了。重新整治酒菜,我们要好好地欢叙一番,因为……此时不讲,我们先尽情欢乐再说。” 这家客栈倒真是生意兴隆,虽在深更半夜,重新整治酒菜,很快又是新的一席。 大家尊鹳上人首席,然后依次坐定。 紫竹箫史站起来举杯,说道:“今天大家都是主人,但是我请大家让我以主人的身份来说几句话。首先我们庆贺洪如鼐贤伉俪三喜临门……” 何冷梅说道:“夫妇重逢,父子母子重逢,脱离中毒大难,当贺!” 紫竹箫史再次举杯说道:“在座每一个人,都要向鹳大师致谢,几乎每个人都蒙受过他的再造之恩。” 赵雨昂连说:“当谢!当谢!” 大家连喝了两杯酒之后,紫竹箫史按住酒杯,望着大家一圈之后,说道:“第三杯酒要共同为我们的前途祝福!” 她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先干了,然后说道:“因为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各分东西,各奔前程!” 这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如今说出来,引发大家惜别的情绪,使得酒席筵前,气氛顿时低沉。 紫竹箫史说道:“我有一个预感,我的堂兄文天祥,将会被元人处决。” 大家的心又是向下一沉。 紫竹箫史正色而严肃地说道:“我们固然难过,但是,这正是他追求的目标。也就是他所说的,以他的大宋朝最后一位丞相之尊,斩头流血壮烈的牺牲,以唤起民族魂,求仁得仁,如果因此而唤醒国魂,我堂兄就死得其所了。” 大家的热血又开始沸腾。 紫竹箫史说道:“我堂兄死后,如何在江湖上纠合人力,振奋人心,那就是我们这些后死者的责任了。因此,我的意见,让我们分途北上燕京,希望能赶上我堂兄文天祥为国殉难的日子,让我们在柴市口,献上我们的心香!” 她说着自己已流下了眼泪。 但是,她很快擦干眼泪,说道:“我希望文天祥流的血,能坚定我们百折不回的决心,他死了,我们会有更多的人,为光复华夏而献身。来!让我们干一杯,共誓此言!” 大家一齐干了这杯酒;紫竹箫史从身上取出真正打制而成的金环,分给各人,每一枚金环都有九个小环扣在一起,她说,这是象征着九九归一,终底于成的意思。 天色亮了!紫竹箫史说道:“天总是要亮的!暴政终归要成为历史的陈迹。只要我们锲而不舍,我堂兄文天祥的血绝不白流!” 第二天,白日青天,正是阳光普照的好日子。大家各自分途,互道珍重。大家摇着九扣金环,互诉着无言的信心。 后记:文天祥囚于燕京后的第三年,终于遇害于柴市口,留下感人肺腑的遗言于衣带之内。他的死,果然震撼了人心,忠臣的血,不但光辉了历史,也为后人写下了典范,更为反抗暴政的大业,埋下日后光大的火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