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底情缘》 楔子 这年立春比往年都要晚,过了立春就要开始玩灯了。不过天不凑巧,立春刚过,随着就下了一场大雪,一般说来,春雪容易融化,雪花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化成了水。可是这一场春雪与往年不同,大雪像鹅毛般的飘下来,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地上的积雪有两尺多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在洁白中给人有无比孤寂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于正在茫茫一片中赶路的龙步云来说,是最深刻的。 此刻他正骑着高大的麦红骡子,赶往回家的路上。 麦红骡子是十分神骏的,在茫然没有路迹的雪地里,踩着轻快的小碎步,直向前往。原本油光泽润的皮毛,现在湿淋淋地冒着热气,分不清楚是雪花化成了水,还是从身体渗出的汗。骑上骡背的龙步云一件斗篷、一顶风帽,把人裹得紧紧,露在外面的脸、髭须上都结了碎冰,在风帽的遮掩下,依然看到一张年轻的脸,长眉大眼,挺直的鼻子。此刻冻得红红的,嘴里正呼出如烟的热气。昨天,在长河镇的客栈里,跟店东谈得很投机,围炉小酌的时候,店东劝他多留两天,等待这场大雪停了,再赶路也不迟。因为这场历年少见的大风雪,行路不止是辛苦,更是一种危险,一旦迷路,冻死、饿死,都会发生。龙步云微笑的拒绝了店东的好意。 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愿望:在正月十六日也就是元宵节后一天,赶回龙家寨。他离开家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他从没有忘记这个日子,但是十年来他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祷。今年他在大年夜离开了黄山之阳,他预计半个月的时间,一定可以赶到家,给娘磕头。因为正月十六,是娘的生日,而今又正是七十大寿。 龙步云并没有向店东说明他必须冒风雪赶路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店伙计用烧酒拌黄豆,喂饱了那匹麦红骡子。 再为龙步云包好了一只鹅肉,外带一只装满烧刀子的葫芦,用无言的微笑,祝福龙步云迎着风雪,踏上归程。离开龙家寨十年了,十年的岁月,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变成了英俊挺拔的大男人。麦红骡子是他当年骑着离开龙家寨的,如今神骏依然,一点也没有老态,在积雪中踩碎琼瑶、踢散珠玉,把龙步云逐渐地带近龙家寨。虽然大雪漫盖了一切,但是沿途的事物,在陌生中又呈现几分熟悉,重回睽别十年的故乡,即将见到久违的亲人,自有一分喜悦,但是,在喜悦中又有一丝丝不安,一种说不出理由的不安,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怯吧!十年前,铁冠真人——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道,经过龙家寨,看到当时只有十六岁的龙步云,龙家寨二少主,认为是资质极佳的习武材料,要带走跟他习武。他费尽唇舌,都没有办法说服龙家寨的女主人龙夫人。龙夫人生了一个女儿之后,直到四十多岁才又生了龙步云。 晚年得子,那份宠爱不用说是如何的集于一身。龙步云出生不久,龙家寨的主人龙大先生遽然撒手去世,龙步云成了龙家寨的唯一希望。如今一个陌生的道人要带走龙步云,龙夫人的坚决拒绝心情可以想见。但是,这个自称铁冠真人的老道,说出一段话,使出最后的一招,动摇了龙夫人。老道说:“公子已经饱读诗书,满腹文采,如果经过贫道三年五载传授武艺,文武兼备,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光宗耀祖,为龙家寨增光,是可以预期的。”老道语气一变,神情严肃:“公子体质羸弱,如果不经习武锻练,恐怕将来寿限不永……只要跟贫道习武三年,保证夫人有一位健康强壮的儿子回来承欢膝下。”这几句话,的确打动了龙夫人的心。 老道又说:“夫人疑虑贫道到底有多少能耐?能否教导公子成为武林中一朵奇葩?”他一转身,面对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右手一扬,闪电落掌,“叭哒”一声,立即碎石横飞,左边那只青石雕琢的石狮子怀前抱着的一个石球,变成粉碎。就这样,龙夫人流着眼泪让铁冠真人带走龙步云。 但是,龙夫人站在寨门前大牌楼下,说了几句话:“道爷带小儿去习武,料来我也阻拦不了,不过,小儿步云是龙家寨的命根子,龙家的一脉香烟,就全在他身上,我如今把他交给道爷,是担着龙家血脉重任。但是,我信任道爷,我也期待道爷,三年以后,还我一个健康强壮的儿子。否则,道爷,天理难容!”铁冠真人闻言呵呵大笑,只说了一句:“请夫人放心!” 就这样飘然带走了龙步云。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以后,再回到龙家寨的龙步云,高大、挺拔、英俊、强壮,从他背上斜背着的一柄古色斑斓的宝剑,更有一分英气逼人。 远远地已经看见龙家寨了,那熟悉的大门牌楼,依然矗立在那里,风雪中,益发突显出这座门楼的昂然。但是,有一件事让龙步云疑惑与不解的。 大门牌楼没有一点装饰,往年不是这样的。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大门牌楼张灯结彩,名曰欢渡上元节,实际上是为第二天龙家寨女主人暖寿。到了第二天正月十六的正日子,大门牌楼上一定悬挂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龙灯,那不只是代表着龙家寨,还有另一种含义,龙家寨的女主人肖龙。可是,眼前的龙家寨大门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装饰,就算是因为大风雪的关系,也不至于冷冷清清到这种地步。龙步云的大麦红骡子停在大门牌楼下,仰头上望,大门牌楼除了拱斗里残留着泥草狼藉的燕巢,再也没有任何的东西。这是十分不寻常的事。 除非龙家寨发生了大不幸,除非龙家寨的女主人…… 龙步云不敢再想下去,一抖缰绳,催动胯下的麦红骡子,冲进大门牌楼。从大门牌楼到达那他熟悉的大门,隔着一个大广场,约有十箭之地。麦红骡子很快冲到门前,自然停住。大风雪天气,大门紧闭是正常的,积雪的盖覆之下,左边那只石狮子颔下抱着那只石球,没有修补,残破依然。平日门的两边总是斜摆着两条长板凳,坐着聊天的管家,磕着旱烟袋,聊不完的天南地北,这些熟悉的景象,代表着龙家寨的气势和传统,如今,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连那两条挨过多少岁月的长板凳都不见了。连带地那两扇厚实的黑漆大门,拳头大的密布铜钉,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龙步云跃身下马,除去头上的风帽,露出那张略见髭须,略见清瘦的脸,深锁着双眉,怔了好一会,才举手敲动门上的兽头铜环。大门启处,钻出一张惊喜交集的脸。 且没有招呼龙步云,却先回头大叫:“少主回来了!” 这才拉开大门,给龙步云行礼。 龙步云拉起面前的老苍头,他几乎是认不出眼前这位显得十分苍老的老人家,他带着惊讶地说道:“炳忠叔!是你吗?我们很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吧?”老家人炳忠立即又双膝落地,叩头说道:“少主!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后面越过天井,来了一大群人。 龙步云一见,撇开老家人炳忠,抢步上前叫道:“姊姊!是我,步云回来了。”步云的姊姊龙玉珠也奔上前,双手把住步云的手臂,泪流满面,凄然叫道:“小弟!你可回来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姊!”他停住了。他看到大姊玉珠浑身黑衫,发髻上插着白绒球。他的心一震,急着摇撼大姊问道:“姊!你怎么……娘她老人家还在吧?”玉珠泪流不止,摇着头说道:“小弟!你随我来!” 她走得很快,穿过二堂,通过一道天井,推开中堂的格子门,玉珠就扑上前,匍匐在地,嚎叫着说道:“娘!小弟回来了!他平安地回来了,您老人家可以安心了!娘!”龙步云一看,中堂供着牌位上写着显妣龙母潘太夫人灵位。 龙步云顿时有如万丈悬崖失足,一声惨嚎:“娘!”人顿时摔倒在地上昏晕过去。吓得众人一阵忙乱,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捶背的捶背,半晌,龙步云悠悠醒过来,倏地一个翻身,爬到供桌之前,嚎哭叫道:“娘!儿子不孝,没有侍奉膝下,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能看到,罪孽深重,儿子万死也不能赎罪。”龙步云一口气不停歇地哀叫着“娘”,姊姊玉珠也陪在一旁哭泣。有人在灵前烧纸钱、上香,步云一直哭得吐血。姊姊玉珠搀着步云,哭道:“小弟!你要节哀,娘在地下有知,不愿意看到她的儿子哀伤坏了身子。”玉珠把弟弟步云搀回到原来住的卧房,有人送来汤水。 龙步云不漱不洗、不吃不喝,他暴躁地挥退了所有的人。 玉珠劝道:“小弟!回来就好,一切事情总得慢慢地来,龙家寨五百多户人家,今后就看你来主持这里的一切。至于娘……”步云说道:“姊!对不起!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的心里很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有话明天再说,明天,我有太多的话要请问姊。”玉珠点点头说道:“也好!你先多休息,千万记住,不要哀伤过度,坏了身子,娘在地下不安。小弟!记住姊的话,回来就好!”龙步云等姊姊离开以后,关上门,放下窗帘,下雪的天气,阴霾潮湿,天暗得早。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在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娘怎么会这样死去?怎么会?怎么会呢?是意外吗?是什么样的意外?”他盘旋在心中的就只有这个问题:“是什么样的意外?娘的身子骨是那么康泰,娘的为人又是温婉善良,驭下宽厚。龙家寨不是江湖帮派,扯不上江湖恩怨,为什么?为什么……?”想着想着,人从床上跳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要如此地苦苦思考?只要问姊姊玉珠,想必就立即获得答案,甚至于问炳忠叔,这位跟随龙老爷子长大的老家人,也可以获得答案。纵使他不问任何人,熬到明天一早,自然也会有人告诉他。 可是他偏偏要如此将自己关在房子里,苦苦地煎熬着自己。 那大概是只有一个原因,他要确定十年的思念,娘是思念他这个儿子积忧成疾,郁郁以终。他是罪孽,他是祸首,他不要任何其他的原因,来减轻他内心的罪愆!夜深了。龙步云忽然拉开房门,悄悄地走到中堂,他跪在灵位之前,合掌仰头,喃喃地问道:“娘!儿子来迟了,这是做儿子终生难以释怀的遗憾!娘!请你告诉我,你不是其他任何原因,使你意外过世,只是思念你这个不孝的独生儿子……”忽然,龙步云心神一凛,以他现在的武功,二十步以内,飘花落叶也难逃他的耳朵。倏地他就地一个伏身,闪电飘身一跃,从格子门半掩的门缝中,穿身而出,扬掌悄声叱喝:“什么人!半夜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他的掌还没有落下,来人已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龙步云顺手抓住,不觉失声叫道:“姊!是你呀!” 龙玉珠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叫得一声:“小弟!你……” 人吓人,会吓坏人。龙玉珠当时吓得脸色灰白,冷汗沁额。 龙步云将姊姊抱进中堂,拨亮灵前的油灯,直抱歉地说道:“姊!对不起呀!我真的没想到是你,吓着你了?”龙玉珠喘着气说道:“小弟,你方才真的吓坏我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到娘的灵位前添油上香,突然看到你这么一闪人影,我还以为……”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缩住。 龙步云紧迫着问道:“姊!你以为是什么!” 龙玉珠没有说话,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灵位前,添油上香,然后深深下拜,口中说道:“娘!小弟回来了!你交代的事,我一定跟小弟详细的说清楚,娘!您放心吧!”她站起来,回过头,只见她泪流满面。 龙步云伸手抓住姊姊的手,盯着看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姊!告诉我,娘是怎么死的?”龙玉珠流着眼泪说道:“小弟,娘留给你有一封信,看了信你自然会知道。” 她从身上摸出一封书简,簪花小楷可以看出是娘的亲笔,也可以看出写这封信的时候,龙夫人的情绪是十分平静的。龙玉珠捏着信,认真地说道:“这封遗书,我一直留在身边,没有任何人知道娘留了这封信给你,除了这封信,娘没有任何留言。”她将信递到龙步云的手里,龙步云捏住信,整个人在微微颤抖,他几乎是咬着牙问道:“娘不是病死的?是不是?姊!”龙玉珠咬着唇,流着泪,点点头。 龙步云紧接着问道:“娘也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否则她写不出如此工整不苟的字!”龙玉珠又点点头,但是,她的泪水流得更厉害,抽泣哽咽,说不出话来。龙步云的情绪沸腾了,他嗔目叫道:“是谁?是什么人害死我娘?娘是那么样的好人,为什么还会有人害她?是谁?到底是谁?姊!告诉我!”龙玉珠摇着头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龙步云说道:“姊!你不是小娃儿等辈,龙家寨的事,你没有不知道。娘被人害死这么重大的事,你岂能不知道?”龙玉珠哭着说道:“就在大年夜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忙着过年的时候,突然有一匹马跑到大牌楼前,马上的人穿着一身青衣短打……”龙步云插嘴问道:“姊!你见到这人吗?” 龙玉珠摇摇头拭去眼泪说道:“没有。前面的事都是炳忠叔照应的,事后也是炳忠叔告诉我的。”龙步云问道:“这人进寨没有?” 龙玉珠答道:“没有。来人在大牌楼前下马,然后在大稻场为炳忠叔拦住,来人问明了炳忠叔的身份,很恭敬地从身上取出一封梅红色的封套,双手递给炳忠叔,很有礼貌的躬身告退,在大牌楼前上马,疾奔而去。”龙步云问道:“姊!除了炳忠叔还有谁见过这梅红色的大封套?” 龙玉珠答道:“我!是我交给娘收下的。” 龙步云立即追问道:“这封套上写的是什么?” 龙玉珠说道:“十分工整地写着:奉上龙家寨主人亲启拆封。” 龙步云嗯了一声,低头沉思。 龙玉珠继续说道:“自从早年爹过世后,娘就是龙家寨当家作主的,这封信自然是送给娘。娘接到这大红封套以后,显然是很不高兴。”龙步云抢着问道:“怎么说?” 龙玉珠说道:“娘接到这大红封套,并没有拆开来看,放在桌子上,呆了一会,然后说声知道了,就挥手让我离开。”龙步云问道:“姊,你是龙家最聪明的人,你可看出这大红封套有什么异常之处吗?”龙玉珠摇摇头说道:“是个很平常的拜帖封套,如果说有异常之处,那应该是娘。”龙步云立即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龙玉珠说道:“自从收到那大红封套之日起,娘便深锁着眉锋,闷闷不乐,饮食也自失常,而且接连几天,深夜不寐,房里灯火未熄,而且还可以听到娘在不经意时的叹息。”龙步云问道:“娘从来也没有跟你提起什么?姊也没有向娘问起什么?” 龙玉珠说道:“我问过娘,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娘立即轻松地说什么也没有,但是,她又说了一句话,她说有再大的难处,也不能落到你们头上来。直到正月初七,娘……死了……十分突然,没有病,也看不出是自裁……” 龙玉珠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龙步云问道:“没有任何遗言?”龙玉珠泣着说道:“留给你的一封信,还有给我以及炳忠叔一封信,要炳忠叔好好照顾龙家寨,一切等你回来。信后写了一句:只恨未见云儿!小弟!娘留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呢?”龙步云沉重地说道:“姊!你一开始说得不错,娘是被人逼死的,逼得她走投无路,最后她是自杀死的。只可恨我不在家,如果我能早一个月回来,这件坏事就不会发生。唉!总归我是不孝之子。”他重重地捶着自己的头,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姊!那大红封套现在那里?” 龙玉珠摇头说道:“事后我也想到这大红封套,看看里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找遍了娘的房间,就是找不到。”龙步云沉思不语。 龙玉珠说道:“小弟!娘留给你那封信呢?” 龙步云从身上拿出来,当他再度看到“留付云儿”字样,他忍不住又怆然流下眼泪,拿在手里颤抖不止。龙玉珠说道:“拆开来,说不定里面可以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从这封信的字迹可以看得出,她老人家走得十分平静,她一定有所交代。”龙步云拭去泪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龙夫人平日习惯用的暗花宣纸专用笺,信笺的右下角,还有一朵刻印的莲花,那是龙夫人生平最喜爱的花,取它出于污泥而不染之意。信里是簪花小楷,一笔不苟,内容却是十分简单。 “云儿知悉:久盼不归,日夜思念。有两件事盼儿不负为娘所望。 第一,不要追究娘的死因,世间事,本有许多无奈,为娘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第二,你要尽快选一佳偶,龙家一脉香烟,将要靠你继承,此事不可推宕。母字” 这封遗留下来的信,使龙步云非常的失望,不但没获得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而且也没有母子情浓的词句。这样的一封临死前的遗言,只是要儿子不要追究死因,开且要儿子尽早娶媳妇,这算什么?叫人难以置信。不过,从这封信里,龙步云也有所获,至少可以证明,娘的自裁是迫于无奈,这无奈必然是来自外力。问题是:“外力”是来自何方?如果龙家寨是武林中的门派,是江湖上的帮会,就可以从江湖恩怨着手清查。事实上龙家寨与武林江湖毫无渊源,龙老爷子生前是一位以耕读传家仕绅,龙夫人更是一位知书达礼的贤妻良母,没有任何恩怨与她扯上关系。如此有什么样的无奈能让龙夫人活不下去?太不合乎情理。 龙步云将信递给龙玉珠。 龙玉珠看了以后,问道:“小弟!这信,你可看出什么问题吗?”龙步云沉吟了一下,说道:“姊!只有一点,娘是被迫而死。 再想想你说的,那大红封套是个关键。” 龙玉珠说道:“可是娘为什么要你不要追究这件事?这又代表说明什么?”龙步云脸色非常沉重,突然,他从龙玉珠手上拿过那封遗书,淡淡地说道:“夜真的深了,有话明天再说,姊!请去安歇着吧!”他只对龙玉珠点点头,便迳自回房去了。翌日清晨,龙玉珠正招呼厨下准备早饭,他们在后进厢房,有一间小餐室,那是当年龙老爷在世时,喜欢和妻子儿女共同用餐的地方。龙玉珠安排龙步云回家后的第一餐饭,在这间小餐室用餐,是有用意的,让昔日的亲情,能很快恢复龙步云对这个家的归属心意。早餐是龙家传统的,山芋煮稀饭,四碟小菜,说明龙家勤俭持家的家风。龙步云坐定以后,便命人请炳忠叔。 龙玉珠原以为姊弟两人可以好好谈谈,如今他要请炳忠叔,自然也不便阻拦。三个人默默喝着稀饭,偶尔只是炳忠叔说几句:“昨天睡得稳吗?”“雪晴了要到祖坟上走走”,“看上去气色很好”之类的话。饭后,龙步云突然站起来向炳忠叔和龙玉珠说道:“炳忠叔!姊!你们两位请受我一礼。”他果然双膝落地,行了个全礼。 吓得炳忠叔也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少主!你这是做什么?岂不折煞老奴吗?”龙玉珠也有些慌张失措,伸手赶忙拉起龙步云,带着责备地说道:“小弟!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随便怎么说,你……你这样做,真的吓人一跳。” 龙步云从容地行过礼,站起来说道:“这次娘的丧事,全都是炳忠叔一手操劳,姊一个人承担了失母的悲痛,我这个做儿子的是既惭愧又感激,这是我应该向炳忠叔和姊致谢的。”龙玉珠奇怪地问道:“小弟!你今天是怎么啦?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姊弟,说什么谢呀谢的,你不觉得不伦不类吗?还有……”她指着炳忠叔。“炳忠叔是看我们从小长大的,他是爹的好兄弟,是我们的爷叔辈,以他在龙家寨的关系,娘的丧事,他不能不尽力。小弟!说这些话是不是太过份了?”龙步云没有理会龙玉珠的话,他很认真地说道:“今后的龙家寨,还要请炳忠叔帮助姊,尽力的维持下去。这是爹娘的一点心血基业,也是龙家寨五百多户人家赖以生存的根基,我们不能不管。”龙玉珠接着说道:“对呀!小弟回来了,自然是你的责任。” 龙步云断然地说道:“不!姊!我今天就要离开龙家寨。” 龙玉珠一惊,她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立即追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龙步云从容地说道:“龙家寨的事,有姊和炳忠叔,足可以维持不坠。至于我,今天就要离开龙家寨,这顿早饭,算是我向姊和炳忠叔告辞!”龙玉珠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抢着说道:“不!不!小弟!你不能离开,十年才把你盼回来,怎么可以离开?娘的尸骨未寒,爹的遗训言犹在耳,龙家寨五百户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怎么可以离开?”炳忠叔也急道:“少主!老朽已经老了,龙家寨只有靠你,你要是一走,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龙步云说道:“炳忠叔!我虽然已经是二十几岁,但是十足的少不更事,何况我离开龙家寨十年,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我能做什么?炳忠叔!你对龙家忠心耿耿,只有你帮助我姊,才是龙家寨的希望。” 龙玉珠哭道:“小弟!我求你,看在娘的份上……” 龙步云沉重地说道:“姊!我正是看在娘的份上,娘的死因一日不能明白,龙家寨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这就是我要离开龙家寨的原因。” 龙玉珠哭着说道:“小弟!娘在信上已经说了,这件事不要去追究……”龙步云抓住龙玉珠的手臂,厉声说道:“姊!娘的死因不明,做子女的能不追究吗?如果我不追究个水落石出,我还算人吗?那样我活着还不如死!”这个“死”字,可把龙玉珠吓坏了。她急道:“小弟!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龙步云说道:“姊尽可放心,如果不把娘的死因找出来,任何人要我死,我还不愿意死。” 炳忠叔在一旁说道:“这件事是这样的无根无由,少主你如何能访察得出?就是要访察也只应在龙家寨,到外乡异地,那里访察得出?” 龙步云很坚决地说道:“炳忠叔!这件事一开始我就觉得与龙家寨无关。只可惜那张大红封套不见了,不然倒是很好的线索。不过没关系,我会访查得出。” 炳忠叔说道:“少主要到那里去访查?” 龙步云立即说道:“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四塞八荒,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只要是有江湖客?昆迹的地方,我都会去明查暗访。”他说得如此坚决,龙玉珠在一旁只有哭泣,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龙步云拉住龙玉珠,很慎重地说道:“姊!这不是哭的事,你应该鼓励我去才是啊!娘死得这样不明不白,难道你就甘心?姊!我们做子女不能甘心呐!”龙玉珠抽泣着说道:“小弟!可是这龙家寨……” 龙步云立即说道:“我已经说过,龙家寨有姊和炳忠叔,一定比我强。再说,只要访查到了结果,我立即回来,我要祭告娘的灵前。”龙玉珠一听也没有话可说,她只能说道:“那……真的要去,也要从长计议,多带妥当可靠的从人……”龙步云说道:“既然姊已经明白我的用心,还有什么好计议的?即刻就走。至于从人,姊!我此去是访查事件,浪迹江湖,不是游山玩水,还要什么从人。”他回手就在座位下提起一个小包裹,外插一柄宝剑。 他再次双膝跪地,深深拜上,说道:“姊!娘死后,你就是龙家寨最重要的人,我在这里拜别姊,也拜别炳忠叔……”龙玉珠拉着他的手,痛哭失声。 龙步云大步走出大门,他早已交代将那匹高大的麦红骡子备妥。他牵过这匹神骏的骡子,再转身对龙玉珠深深一躬,道声:“保重。”便跨上骡子,轻快步,踏着积雪,走出大门牌楼。龙玉珠追了几步叫道:“小弟!你要早些回来啊!” 龙步云转身挥挥手,就这样展开他飘泊江湖,浪迹天涯的岁月。 一 依然是春寒料峭,却已经有春的气息。 小溪流水潺潺歌唱出解冻之章,竹篱里的桃花,将含苞待放嫩蕾,伸出篱外。路旁的小草经过一个寒冬的酣睡,已经开始苏醒伸腰。 大麦红骡子驮着龙步云,踏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山边小路前进,眺望着前面的袅袅炊烟。已经走了一整天,除了中午在一棵大树底下啃了两个又冷又硬的锅盔,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人是已经习惯了,可是对于大麦红骡子,他是舍不得让它挨饿的。 任何时间,他都在鞍旁挂了一皮袋烧酒。另有一袋黄豆,烧酒泡黄豆,是这匹大麦红骡子最喜欢吃的口粮。 龙步云坐在骡背上,弯下腰来。伸手摸摸麦红骡子的脖子,爱惜地说道:“前面不远就有人家了,今天咱们得好好地歇上一阵子。” 大麦红骡子依然踩着小快步,轻快地走着。 那袅袅的炊烟,原来只是三五户人家结茅而居的路边野店。 龙步云下得骡子,就在外面凉篷,坐在一条长凳,冲着里叫道:“店家!” 从里几乎是钻出来的一个老头,纠结着的花白胡子,眯着一双微笑的眼,带来一阵柴烟气,顺手拉了拉歪斜了的桌子,问道:“客倌!要吃点什么?” 龙步云说道:“能饱肚子的就行。” 老头说道:“客倌!你运道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天上午炖了一只鸡,现在应该是汤浓肉烂,我给你泡上一瓦钵的饭,够你一个饱。”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就这么说。不过我的骡子要喂……” 老头说道:“你放心,麦麸皮拌草料,我伺候过牲口。” 龙步云说道:“你的免了吧!鞍上有黄豆也有酒,拌上一升就成了。” 老头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间问道:“客倌!你喝酒吗?” 他指着门旁边贴了一张字条,这张纸条想必原先是红的,年月深久,风吹雨淋,红纸已经变成白纸。但是,在残破不全中,仍然可以看得出上面写的五个大字,笔力苍劲,龙飞凤舞,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写得真好。 这五个字写的是“三碗不过集”。 龙步云几乎笑出声来,没想到山野荒郊一间路边野店,居然想学水浒传景阳冈那套“三碗不过冈”的把戏。 他指着那张纸:“这五个字是……” 老头笑笑说道:“没事儿的。一个客人经过这里,写着这张纸,他给我贴上,贴就贴吧,反正我这样的小野店,贴什么也没有人理会。” 龙步云问道:“想必你这里的酒特别好?” 老头说道:“说实话,客倌我这样一把年纪,不能骗人,自酿的村醪,能好那里去?只是绝不掺水倒是真的。” 龙步云忍不住追问下去:“这张纸写的‘三碗不过集’,说的不是酒是什么?” 老头笑呵呵地说道:“问这句话的人,不是客倌你一个。那是因为离这里落叶集不到五里地,有一位有名的夏超峰夏爷……” 龙步云没有打岔,他心里在想:这三碗不过集与姓夏的有什么关连?老头看到龙步云没有反应,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 他望着大麦红骡子鞍后的包袱,长长的凸出在包袱的两边,分明是兵刃。 他有一点不敢相信地说道:“客倌!你老走动江湖,难道没有听人说过落叶集夏家圩子有一位长剑赛孟尝夏超峰夏爷吗?” 龙步云没有兴趣,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 说实在的,龙步云十年习艺,从来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他那里知道江湖上有那些知名的人物?老头也减低了说话的兴趣,大凡在路边开野店的人,南来北往,阅人多矣。他看龙步云一脸未剃的胡子,身材挺拔,肩宽腰窄,双目炯炯有神,这种人他惹不起,便闷声不响送上来鸡汤泡饭,外带一瓦钵子鸡架子。 龙步云等他放下了碗筷,便笑笑问道:“夏超峰夏爷的事,跟这三碗不过集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说了呢?” 老头倒是挺别扭的,僵着脖子说道:“客倌不喜欢听,我又何必说?” 龙步云笑笑说道:“听你的口气,这位夏爷是位人物?” 老头兴趣又来了,接着说道:“那还用说,夏爷是位仁义大爷,为人四海,任何人只要来到落叶集夏家圩子,他一定待以客礼,酒饭招待,绝不怠慢。夏家圩子有数百间房子,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龙步云忍不住插嘴问道:“这与三碗不过集有什么关连?” 老头说道:“如果你在这落叶集喝得醉醺醺的,一副酒醉饭饱的样子,到了相隔五里地的夏家圩子,那是做客的样子吗?你要夏家怎样来招待你?与其在这路边小野店喝醉了村醪,又何如到夏家圩子享受山珍海味?” 龙步云长长地啊了一声,说道:“这三碗不过集的含意是这样的。” 老头叹了口气,随口说道:“只是可惜啊!” 他忙着进去端出来一壶酒,摆上一碟子炒花生米。 龙步云问道:“店家,你方才说可惜,你可惜的是什么?” 老头神情黯然地说道:“夏超峰夏爷却死了,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不能多活几年?才五十不到啊!” 龙步云倒也有些意外,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病?” 老头说道:“昨天还是好好的,吃晚饭的时候,夏爷照例的喝了几杯酒,到了夜里就这样一睡不醒。真是叫人想不到。”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喃喃自语:“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老天不让他多活几年?看来老天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龙步云问道:“夏家圩子现在由谁当家?” 老头叹了口气说道:“夏爷只有一个女儿,看样子夏家圩子要想撑住,是难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蹒跚地走过去,将那“三碗不过集”的纸条撕去。 龙步云静静地将一钵子鸡汁泡饭吃个干净,拿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检查一下套在骡子嘴上的布袋,烧酒泡黄豆也吃得差不多了。 解开缰绳,刚要离去,老头从店里出来问道:“客倌!你要到那里去?” 龙步云已经跨上了大麦红骡子,转过头来问道:“店家!你有意见吗?” 老头挺认真地说道:“这里除了夏家圩子有几百人家,五十里的范围,都没有人烟。夏家圩子今天正在忙着丧事,你不方便这时候去打扰人家,不如就在小店歇一宿,干草铺还有一股草香,凑合一晚,明日再行。” 龙步云笑笑说道:“如果我喜欢夜行呢?” 他没有再看一眼那老头的错愕神情,催动大麦红骡子,轻松地上了路。 夕阳已经向西,渐渐让人感到春寒仍在,归鸦噪巢,为这荒野的黄昏,带来了一份凄苍。 回首身后,那几间茅屋野店,已经消失在暮霭苍茫之中。再向前看,不远处有黑压压的一大片房屋,此刻炊烟四起,一片迷漾。 龙步云缓缓地催动坐骑,来到近处,只见有一道宽约两:丈的水沟,沟里流着潺潺的水,水沟大概就是护庄河之类,隔岸是黄土坯子筑成的寨墙,约有一丈多高,十分厚实。 有一道吊桥连接着围墙的大门,栅门是用饭碗粗细的杉木钉上铁条做成的。此刻栅门已经半掩,有人在看守着。 龙步云来到吊桥头,翻身下骡,在桥头只稍停了一下,便自牵着大麦红骡子走过桥来,经过栅门,看守的人很客气地说道:“欢迎来到夏家圩,请尊客随我来。” 他们自己人显然是把夏家圩子的最后“子”字省略掉了,说起来比较俐落些。 龙步云在称谢之后,随在身后,缓缓而行,心里却暗暗称奇:“看来野店老头说的是实话,夏超峰果然是个人物,如此待一个陌生来客,不但需要魄力,更要有那份胸襟,可是……” 龙步云感到有一分惊奇。 夏家圩子看来是有好几百户人家,自然都是奉夏超峰为龙头舵把子,那是无可置疑的事。可是如今夏超峰猝然过世,连五里路外的小野店的老头都感受到了哀伤,为什么夏家圩子的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哀恸的气氛?没有人家挂孝,没有人家表现了悲愁,如果说夏家圩子有什么不同于其他地方,从龙步云第一眼看到夏家圩子的人开始,就感觉到他们都有一分凝重的神情。 这是一种不寻常的现象。 那人牵着大麦红骡子,穿过广场,走过门户相对类似的街道,再绕过一处巨大的园圃,转过一处高耸的墙壁,来到一处门前。 门上横额有飞金楷书“迎宾”两个大字。 有人出来为龙步云拿下包袱行囊,有人为大麦红骡子卸下鞍子,并且牵走了骡子。 这时候从里面出来一位中年人,黑马褂、蓝长棉袍,头上一戴着瓜皮帽,很恭谨地说道:“敢请教尊客贵姓?”龙步云答道:“敝姓龙,小名步云,错过宿头,冒昧来到贵庄,但求暂避一宿风露。贵管家如此盛情,令人感动。” 那管事的拱拱手说道:“龙爷您太客气,来到夏家圩,就是我们的贵宾,招待不周,尚请龙爷宽宥。” 他伸手躬身道声:“请!” 这座名之为“迎宾”的屋子,一连有三进,这位管事的先生将龙步云安置在第二进一间一明一暗的房子里,便自告退。 少刻有人送上漱洗用水,又有人送上来点心,并且说道:“我们晓得龙爷已经用过饭,这些点心是请龙爷宵夜用的。” 龙步云很想问一些事。但是,他也了解,要在这些家人身上问出什么,那是很难的。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漱洗一遍,连点心也没有动,便到里间和衣而卧。 龙步云此刻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团:“野店的老头不会说这样的谎,夏超峰一定是死了。但是,这整夏家圩子竟然没有一点办丧事的迹象,这是反常的现象,事有反常就有原因,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夏超峰的死是有隐情吗?” 他又想道:“以夏超峰的外号来说,长剑赛孟尝足说明他不但慷慨好客,而且还有一身武艺,这样的人不应该是如此英年早逝……” 他愈想愈觉得其中有难解的谜。 他有了破解谜底的决心,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说有理由的话,那是他觉得像夏超峰这样急公好义的人,不应该死得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尽管龙步云只是夏家圩子的一个过客,但是,天下事天下人管,他不能甘于缄默。 龙步云如此和衣靠在床上,静静地养着神,直到听见远处梆子响,更锣敲的是二更。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临窗凝神倾听了一会,然后他推开窗子,人一伏身,落身到窗外,沾地一弹即起。冲天拔起两丈多高,飘落在屋脊上。 他四下里眺望一圈,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他朝着迎宾馆的西方,一路飞跃过去,停在一幢高出一般房屋的楼顶,檐牙高啄,十分气派。他从屋檐上一松双脚,像是落叶随风,毫无声息地飘落地上。 一溜纸糊着的格子门,紧紧地闭着。 直到他落地,才发觉格子门里,有一点微弱昏黄的灯光。 龙步云只稍作犹豫,便伸手推了推门,居然应手而开。 进去,再掩上门,定神,细心观察,迎面一道木雕的屏风,绕过屏风,吓了龙步云一跳,正当中躺着一个人,头顶处,放置着一张茶几,上面点着一盏油灯。 没有活人是这样睡觉的。 换句话说,停在屋子当中的是一具死尸。 龙步云收敛了心神,心中暗暗地告诉自己说:“龙步云,算是运气好,居然毫不费力地让你找到了。你不是为的就要寻找夏超峰吗?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低下头去,看到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脸,此刻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在昏的灯光下,可以看得出神情十分安详。 龙步云突然伸手触摸一下,交叉放在胸前的手,虽然没有人的体温,却也没有死人那样彻骨的寒冰。 龙步云忍不住自己轻轻地说了一句:“真是怪呀……” 他这句话刚刚一出口,他感觉到自己背心有硬物顶住,他正要翻身解脱,这时候就听到有人低吼喝道:“只要你稍稍地一动,我这柄剑就立即穿透你的心。” 龙步云果然没有移动,但是,他很从容地问了一句:“是夏家圩子的夏家小姐吗?” 身后的人怔了一下,便答道:“你说什么?” 龙步云说道:“夏家圩子的主人夏超峰夏爷,以一柄长剑名闻江湖,是黑白两道的仁义大哥,除了他的女儿,谁能有这份能耐,不知不觉地用剑抵住我的后心?” 身后的人显然没有松懈对他的警戒,又轻轻用剑尖抵了一下,问道:“你是什么人?” 龙步云说道:“我叫做龙步云,是一个乍出道的无名小卒。” 身后人问道:“你来到夏家圩,特别是深夜悄悄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龙步云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的人声音很严厉地说道:“最好是说老实话,你应该知道说谎话的后果是什么?” 龙步云缓缓地说道:“夏姑娘!一定要这样用剑顶着人说话吗?如果你放开剑,是不是说话的气氛会好一点呢?你放心,我绝不会跑掉!” 身后的人迟疑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谅你也逃不掉!” 龙步云感觉到身后的剑已经拿开了,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突然,眼前剑光一闪,一道冰凉,搁上了他的脖子。 龙步云一点也没有移动,眼光倒是盯望着对面,他淡淡地叫了一声:“夏姑娘!” 他的镇静、沉着,而且是毫不在乎的表情,让对方撤回宝剑,人向后退两步。 姑娘穿的是一身玄色衣靠,在昏黄的灯光下,衬托出她洁白的脸、明亮的眼。 姑娘说道:“说吧!你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龙步云说道:“白天经过落叶集,野店里老头告诉我,夏爷突然故去,像他这样好人,又当盛年,没有理由会如此遽尔逝去。” 对面的姑娘哼了一声。 龙步云接着说道:“来到夏家圩子,没有人挂孝,也没有发丧,令人怀疑,所以,我决定深夜探望一下,我自己告诉自己,夏爷极有可能没有死,只是遭难了!” 对面的姑娘长长地啊了一声。 龙步云说道:“我很幸运,很快地找到了夏爷。姑娘!如果眼前停在这里的果真是夏爷,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姑娘,夏爷实在是没有死。” 对面姑娘显然为这几句话震撼住了。她手中的剑,已经慢慢垂了下来。 她缓下语气问道:“你是……” 龙步云说道:“我是说令尊夏爷应该是没有死。其实真正说来,姑娘一定早就有这种看法,否则,夏家圩不至于没有办丧事,我说得对不对?” 姑娘抬起头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龙步云说道:“我叫龙步云,在武林中是一个刚出道的无名小卒。” 姑娘问道:“你为什么对夏家圩的事,是如此的关心?为什么?” 龙步云说道:“我是一个浪荡江湖的人,偶尔经这里,闻听夏爷的恶耗,觉得像夏爷这样的好人,竟然得寿不永,令人难以心服。所以,我只是想来了解一下真实的状况。” 他自己笑了笑:“这种话听起来似乎是过于冠冕堂皇了,让人听起来不够真实。不过,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没有一句谎言。” 姑娘望了望他,点点头,说道:“我暂且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走吧!你是住在宾馆是吗?你先回宾馆,明天我派人去找你,有话明天再说。” 龙步云突然说道:“不!不能等到明天,现在的事早一刻处理早一刻好。” 姑娘有些不悦说道:“虽然你是夏家圩子的客人,也不能对我的话打折扣。请你立刻离开这里,有话明天我会问你。” 龙步云沉下脸色说道:“姑娘!难道你不顾令尊夏爷的生死了吗?” 姑娘闻言一愕,脱口有了斥责之意:“你简直……”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要以为我失去一个做客人应有的礼貌,如今是从权的时候,相信你也不是那样拘泥不化的迂腐。” 姑娘还待要说什么。 龙步云厉声叱道:“你现在不要说话,请听我的。” 他又稍微缓下语气说道:“姑娘!你是有信心的,或者说你是知道的,令尊并没有死。但是,像这样没有了气,又无法不承认是已经死了,这是你迟疑不发丧的原因。现在我告诉你,令尊是真的没有死。” 姑娘忍不住急切问道:“你……怎么能确定?” 龙步云说道:“我也不能确定,第一,方才我触摸夏爷的脸时,不像死人那样的冰冷。第二,触摸以后,仿佛沾到了一丝丝潮意,闻到鼻子里,竟然有着酒味。” 姑娘不禁“呀”出声来,说道:“当时我就发觉到了,我以为是他死前喝了几杯酒的原故。” 龙步云说道:“现在要抢时间,无法多作解释。姑娘!在这附近可有一个小房间,要没有人打扰的。” 姑娘马上说道:“有,离这里不远。” 龙步云点头说道:“很好!你马上带路。” 他也不分由说,一把扛起来夏超峰的尸体,催促着那姑娘说道:“快!快走!” 这一切情形似乎没有让姑娘考虑的余地,她倒是认真地在前面带路。只穿过一处空地,来到一个石头砌的围墙,一个圆洞门,姑娘推门进去,走过一处小天井,迎面是一座小佛堂,左右厢房。 姑娘说道:“这里是先慈念佛的佛堂。先慈见背以后,先…… 家父就常常来这里静坐。” 龙步云没有理会她说的这些,一迳扛着夏超峰到右边厢房里,放在榻上,再将榻移到中间来。 他对姑娘说道:“你有心腹信得过的人吗?” 姑娘说道:“我的四个贴身丫环都是可靠的。” 龙步云说道:“很好!你立刻回去,让她们搬木炭来,要快,而且不能让你们夏家圩子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姑娘问道:“为什么?” 龙步云说道:“姑娘!既然你已经相信我到此地,何不再信我一次。如果我的方法不灵,对你也无害啊!” 姑娘说道:“你说的是什么方法?” 龙步云说道:“让夏爷重新苏醒过来的方法!” 姑娘闻言大惊又大喜抢着问道:“你是说……” 龙步云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我也没把握,不过,在道理上是通的,你要快去快回。” 姑娘一句话没说,只应了一声“好!”她匆匆地就出去了。 不一刻工夫,姑娘带着四个丫环,一共五个人,搬来许多木炭。 龙步云吩咐将这些木炭堆在靠墙壁的角下,他指指矮的屋顶,说道:“幸好这房子全是石头砌的,连屋顶也是青石板盖的,要不然这事还不好办呐!”他将木炭慢慢地燃着,室内的气温逐渐上升,慢慢地变成烤房。 龙步云一直站在夏超峰的身旁,为他解开所有的衣裳,用水不断地擦着夏超峰的身体,由于四周炭火烤得很热,龙步云浑身汗透,而且夏超峰的身体渐渐地冒出热气,随着居然渗出汗水,最让人难以理解的,那冒上来的热气,居然还有一丝酒味。 龙步云很用心地在擦着夏超峰的身体,夏超峰的浑身皮肤在又烤又擦的情形之下,逐渐变红变热。 龙步云一面继续不断地擦,不断地按摩,一面对站在一旁的夏姑娘说道:“姑娘!能弄一碗人参汤来吗?没有的话,鸡汤也行。” 参汤不是难事,有钱的人家经常炖着有人参汤。 很快就送来一碗,龙步云撬开夏超峰的嘴灌下去,立即又用自己的嘴对准了夏超峰的嘴,度了一口气。这时候就听到夏超峰的肚子里一阵咕噜的响声。 龙步云又用双手按在夏超峰的丹田之上,闭上眼睛,运用真力在摩动。 大约过了一刻钟,夏超峰“哇”地一声,吐出一堆酒味冲人的脏物,呻吟出声。 龙步云收回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夏姑娘说道:“看样子老天爷并没有瞎眼睛,姑娘!剩下来的事,你应该可以照应了。” 夏姑娘此时又是感激、又是惊讶,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摆手止住她说话,说道:“明天我还不走,明天见,不过请注意,这件事现在还有事情未了,至于如何保密,姑娘应该知道。” 他说着话,便步出房间,踏出院落,朝着迎宾馆奔去。 回到房里,换下汗透了的衣衫,刚刚坐定,就听到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龙步云心神一凛,立即应声说道:“外面是那位?” 门外应声说道:“龙爷!是我。” 龙步云一听,立即就能分辨得出,那是白天招呼他的那位蓝袍黑褂的中年人。 龙步云放下手中的宝剑,从容地说道:“请进吧!门没栓上。” 房门缓缓地推开,仍旧是蓝袍黑马褂,态度非常恭谨,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面放着一只荷边瓷碗,正冒着热腾腾的香味。 这人进来以后,将碗放在桌子上,微抬着身子说道:“这是敝人特别命厨子现煮的鸡汤面,龙爷您辛苦了。” 龙步云哦了一声问道:“贵管家对我的行踪知道得很清楚?” 那中年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很恭谨地,而且不卑不亢地说道:“不敢!回龙爷的话,也不能相瞒,这是敝人的职责,还请龙爷原谅。” 龙步云很沉稳地问道:“请教尊姓?” 那人连忙躬身答道:“不敢龙爷下问,敝姓夏,是夏爷的侄儿,是夏姑娘芸姑的堂兄。”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这就难怪了。夏管家武功底子不错,难怪要派在迎宾馆做事。” 夏管家说道:“夏家圩子练武的人不少。但是,都是志在强身,在龙爷面前,我们这种三脚猫的把式,算不得练武的。” 龙步云问道:“夏管家对我今夜的行踪,知道得多少?有何指教?” 夏管家退了一步垂手说道:“龙爷进了后院以后的事,我就完全不知道,不过,龙爷从后院回来,后院没有任何警讯,那是说明龙爷是芸姑认定的客人。” 龙步云想了想,说道:“夏管家还没有请教大名怎么称呼?” 夏管家连忙说道:“小名夏民善。” 龙步云说道:“民善兄,请不要拘礼,我想请你坐下来谈谈,或者说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民善兄。” 夏管家迟疑了一下。 龙步云立即说道:“民善兄!但请放心,绝不让你为难,凡是你不方便回答的,你尽可不必回答我的话。我非常了解你的处境。” 夏管家此时真的深深一躬,口称:“龙爷最能体恤人!” 龙步云想了一下问道:“民善兄!以你在夏家圩子的地位,以及跟夏爷的关系,应该对夏爷的一切都有所了解。” 夏民善沉吟了一下,他很小心地回答:“我是晚辈,尊卑有别,知道得自是有限。不知龙爷要问的是那一方面?” 龙步云说道:“夏爷有仇家吗?” 夏民善很快而且很断然地说道:“没有。我想龙爷一定也有所闻,夏爷的为人,宽厚豁达,是江湖上所共知的仁义大哥,他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他没有理由有仇家。” 龙步云点点头,又问道:“夏家圩子非仅是家大业大,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夏爷博得赛孟尝的美名,这是一项更大的财富。有没有想到将来继承的问题?” 夏民善一怔,顿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个嘛……” 龙步云说道:“据我所知,夏爷膝下无儿,只有芸姑一个掌上明珠……” 夏民善立即插口说道:“芸姑武艺见识、魄力才能,都是胜过须眉,是一位巾帼英雄。” 龙步云点头说道:“这一点我已经明了。我早说芸姑嫁人以后,这所嫁的人岂不是夏家圩子未来的继承者?这个人对夏家圩子来说,非常重要。民善兄!芸姑现在有了婆家吗?” 夏民善几乎是说不上话来,因为在他来讲,这些问题太尖锐了!龙步云稍停了一会,便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他一转眼睛,立即转变话题,问道:“民善兄!夏爷的遽尔逝世,你的看法?” 夏民善已经恢复了镇静,从容地说道:“这是夏家圩子全体的不幸!” 龙步云紧跟着问道:“夏爷已经过世一整天了,为什么密不发丧,这究竟为的什么?” 夏民善说道:“这是芸姑的一片孝心……” 龙步云啊了一声问道:“这话怎么说?” 夏民善说道:“芸姑一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夏爷身子一直是很好,总希望……总希望……” 龙步云问道:“总希望什么?” 夏民善说道:“总希望能出现奇迹,让夏爷能复活!” 龙步云故意紧迫了一句:“你认为人死能复活吗?” 夏民善说道:“那也难说,如果人根本没有死呢?” 龙步云哦了一声问道:“民善兄!你认为夏爷没有死?” 夏民善一惊,立即说道:“我只是这样的比喻而已,至少人死复活,我还没有听说过。” 龙步云说道:“这就是了,我的问题已经问完,多谢民善兄的指教……”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夏民善立即趋前,门开处,两位手提灯笼的姑娘站在门口。 龙步云当然记得这是夏芸姑四位贴身丫环其中的两位,他装着不认识,也没有说话。 两位姑娘向夏民善微微一屈膝说道:“二爷,婢女是奉小姐之命,请这位龙爷进内院商议事情。” 夏民善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么夜深了……” 两位姑娘其中一位立即说道:“龙爷方才夜闯内院,与小姐交手,其中一招神奇,使小姐折服,特请龙爷再回内院,要请教龙爷。” 夏民善转身向龙步云表示歉意说道:“龙爷!你都听到了,如果龙爷坚持夜深不便,可以请明绿、易红她们回去代为……” 龙步云立即说道:“无妨。夏姑娘是位犹胜须眉的巾帼,为人坦荡,如果我们以世俗礼节相应,岂不是对夏姑娘一种亵渎?” 他刚一迈步,又回身携带了宝剑,对两位姑娘点头说道:“劳驾,我们这就走吧!” 他把夏民善撇在身后,随着两位姑娘易红与明绿,很快地穿过广场,绕过围墙,再穿过中堂,走过花园,走进月亮门,再到后院,停在一间独立的小石屋门前,两位姑娘轻敲着门,门里有人应声:“是易红你们吗?” 易红立即说道:“小姐!客人来了。” 石室的门,呀然而开,夏芸姑站在门当中,双手抱拳一躬,口称:“龙爷请进。” 龙步云停住脚步说道:“姑娘!这样的称呼,我承当不起,如此,我无法跨进这个门。”芸姑仍然拱立说道:“龙爷!你是夏芸姑救父的恩人,也是夏家圩子全体的恩人,我应该对你尊敬。” 龙步云正色说道:“如果姑娘有这种想法,龙步云就此告退。” 夏芸姑急着叫道:“龙大哥!你千万不要……” 龙步云微笑说道:“姑娘!这样我才能宽心。” 他大步进门,石室不大,此刻点着两支儿臂粗细的大蜡烛,将石室照得通明。 室中摆着一张床,床上拥被而坐的正是夏家圩子的老主人,江湖上尊称为长剑赛孟尝的夏超峰。 此刻夏超峰脸上带着微笑,对龙步云伸出手说道:“方才你在门外的话,我都听见了,如果我尊你为恩公,你必然是不会接受。但是你确实是救了我的性命。” 龙步云趋上前,握着夏超峰的手,说道:“夏爷!你不要客气,我叫龙步云,论年龄我是晚辈,您若是客气,我们就很难说话了。” 夏超峰望着龙步云久未修剪的胡须,问着很真切地道:“你今年贵庚?” 龙步云说道:“今年开春正满廿六。” 夏超峰点点头说道:“我痴长五十二岁,那我就不客气称呼你的名字吧!” 他对夏姑娘说道:“搬一张椅子到床前来,龙步云坐在我跟前好说话,你呢,就坐在床上。” 夏姑娘依言端来一张椅子,请龙步云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 这时候易红和明绿却适时地送上来一张高矮适中的茶几,送上来三碗茶,还有四碟茶点,石室的另一角,正有一个红泥小火炉,烧着开水。 夏超峰说道:“步云!虽然你不让我说,我还是忍不住要向你衷心地说声谢谢救命之恩。” 龙步云说道:“其实夏爷真正要谢的是夏姑娘。” 夏超峰笑道:“步云!你是说要谢我的女儿芸姑吗?” 夏芸姑也说道:“龙大哥!这样就太过份了!” 龙步云说道:“我说的是实话。试想:当夏爷几乎是断气以后,如果夏姑娘发丧成殓,一切都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老实说,我在野店听到老头说的消息,只是感到老天太不公平,像夏爷这样的好人,竟然不得天年,这人世间的事,也太不公平了。所以,我是决心到夏爷灵前一拜。可是,当我到了夏家圩子,竟然没有一丝办丧事的迹象,这太离奇了,所以,才让我有夜探后堂的念头。” 夏超峰望着芸姑说道:“芸姑!这一段事你还没有告诉我。” 夏姑娘说道:“昨天晚饭后,爹突然昏倒,随后就咽了气,事先没有任何一点迹象和征兆,就这样撒手走了!爹!女儿真是难以相信这是事实,我突然有一种奇想,这只是一种……一种……怪病吧!我不能就这么承认爹是死了。” 夏超峰转回来问龙步云:“步云!你学过医吗?你是怎么会……” 龙步云想了想说道:“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夏爷!我从来不懂得医道。但是,当我在灵堂触摸到当时夏爷的脸,不冰不凉,而且微有湿润,闻到酒味,当时我真的就想,这不是死,而是醉酒,醉得太厉害了。如果能把酒气从身体内部逼出来,说不定就可以活转回来。” 夏超峰倾听得十分专心。他叹了口气说道:“步云!芸姑!我这条命就是老天爷给的,倒不如说是你们两个人重新捡回来的。只是我有一点不解,昨天,我只照例的喝了两盅酒,为什么会醉成这样?” 龙步云沉吟了一会,说道:“夏爷晚饭喜欢喝两杯,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果有人在酒里下了手脚……” 夏超峰摇摇头说道:“你是说在酒中下了药?” 龙步云说道:“不是药,是一种比酒更烈更醇更容易醉人的东西……” 夏超峰问道:“有这种东西吗?” 龙步云说道:“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听我恩师提起过,有一种草,人称千日醉,榨汁以后,滴一滴在水里,让病人服下,便熟睡如死,任凭大夫开肠破肚,丝毫不觉疼痛。” 夏超峰说道:“真有这种事?” 龙步云说道:“我恩师见闻渊博,他说的话,不会有假。所以这次我听到夏爷的情形,以及夜探贵庄看到夏爷的模样,我立即想起我恩师所说的话。所以我决定采用一种笨办法,感谢老天,居然生效。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夏姑娘当时相信我,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夏芸姑接着说道:“龙大哥,你说的话,因为已经应验了事实,令我们不得不信。但是,为什么有人在爹的酒里下了这种叫做……” 龙步云说道:“千日醉。” 夏芸姑说道:“对!千日醉。为什么?爹的为人从不与人结怨,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这个人会是谁?龙大哥!我们今夜请你来,就是商讨一下,这件事的善后,应该如何处理?” 龙步云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找出主谋的人。” 夏芸姑说道:“这样无头的事,如何能找得到?” 龙步云微微笑道:“夏姑娘!这件事我们至少还可以等上一两天,我们不要着急,因为会有人比我们更着急,现在大家比比耐心。” 夏超峰和夏芸姑父女二人几乎是同声问道:“会是谁?比我们还急?” 龙步云说道:“就是主谋人。” 夏超峰父女都惊啊出声:“怎么会……” 龙步云从容说道:“很显然主谋人对于千日醉究竟厉害到什么地步,也不清楚。他们原本也许不是存心要夏爷的命,说不定将夏爷麻醉倒了之后,他们会提出何种要求……” 夏超峰摇头说道:“我夏超峰一向宽厚待人,任何人任何要求,只要力之所及,我一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为什么要用……” 龙步云说道:“也许他们的要求,自忖是你夏爷不会答应的,所以他们才下手。没想到下得太重了,把夏爷弄得不是沉醉,而是醉死,所以他们又以为失策了,偏偏夏姑娘拒不发丧,无疑的又给他们带来希望……” 夏芸姑抢着说道:“龙大哥你的意思是说……” 龙步云说道:“不发丧,表示没有死,只是沉醉,他们就有谈话的价码了。” 夏芸姑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龙步云继续说道:“这个人出现,必然会说他可以救夏爷的命,因为他手里一定有解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自以为是掌握住了夏爷的生死,他们所提出的任何要求,自然就是予取予求了。” 夏超峰摇着头说道:“真叫人难以相信,我夏超峰自问一辈子不曾害过人,又不曾结过仇,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岂不令人寒心?” 龙步云说道:“夏爷不必难过。等到一旦真相大白,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夏芸姑问道:“龙大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龙步云说道:“等!再等下去。不过我想也快了,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夏芸姑点点头说道:“好!我们就等下去。龙大哥,你暂时请留在此地,陪着我爹……”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行,我不能留在此地,非但如此,今天天一亮,我必须立即离开夏家圩子……” 二 夏芸姑显然大失所望,脱口叫道:“龙大哥!你怎么……” 龙步云说道:“我离开夏家圩子之后,立即暗地回来。” 夏芸姑不解地望着他。 龙步云说道:“因为我到后院来,有人知道,如果我不走,会影响到别人是不是露面的。” 夏超峰问道:“步云!你是说这件事有内奸?” 夏芸姑也问道:“你是指夏民善?” 夏超峰不觉说道:“民善是我一手从小抚养成人,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龙步云微微笑道:“对于夏家圩子我是如同一张白纸,对任何人我没有成见,我只是就事论事。” 夏超峰连忙说道:“步云!请不要介意,我只是感到诧异。 因为民善是从小看他长大的。” 龙步云说道:“我没有确定是他。但是,我们现在不能不小心。因为我一直暗中奇怪,夏家圩子发生的事,圩子里的人还不晓得,而开野店的老头都知道了。野店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也是散播消息最快的地方,如果不是圩子内部有人这么做,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夏芸姑问道:“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龙步云说道:“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自然明白。至于说那位夏管家,他太精明,一个精明的人,往往会做出愚笨的事来。” 夏芸姑点点头。 夏超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听步云的。” 龙步云立即站起来说道:“现在我就回迎宾馆去,天一亮我就走,我在此地待得愈久,愈是引人怀疑。” 夏超峰说道:“好!不过你要尽快回来,不管有没有人来趁机生事,咱们之间要好好地聊聊,夏家圩子的酒跟茶,都是很出色的……” 龙步云插口说道:“夏爷!夏家圩子的人更出色!” 夏超峰啊了一声,哈哈笑道:“你真的是这样认为吗?好!步云!咱们爷们投缘!我等你回来。” 他转头吩咐:“芸姑!送步云回迎宾馆。” 龙步云告辞出来以后,对夏芸姑说道:“不敢劳驾,我自己回去。而且外面风寒,请留步。” 夏芸姑已经从易红姑娘手里接过一盏灯笼,缓缓走上前,一面说道:“龙大哥,你觉得夏民善这个人……” 她抬起头来,半仰着望着龙步云。 此刻,是雪后的晴天,小弦月在浮云中时隐时现,照到夏芸姑的脸上,淡淡的月光,照得芸姑一张美好的脸。 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挺直的鼻子,弧线极美的唇,那是一幅美人图。 龙步云避开眼睛说道:“在里面我不愿直说,怕伤了夏爷的心,老实说,夏民善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夏芸姑缓缓走着说道:“龙大哥!且不要谈他,说说你自己。” 龙步云说道:“我?一个浪子!萍踪天涯,如此而已。” 夏芸姑缓缓地说道:“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不外乎有几种原因:一是没有一亩三分地可以安身,一是伤心人另有怀抱,一是追寻某个人或者某件东西,一是习惯以天地为逆旅,遨游四海。龙大哥!你是属于那一种?” 龙步云停下脚步,微笑地望着夏芸姑说道:“夏姑娘!你还忘了另外一种,生就一副流浪的命。这种人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停留下来。我是属于这种人。” 夏芸姑也望了龙步云一眼。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仍然缓缓地向前走着,幽幽地说道:“如果有个地方适合他留下来呢?” 龙步云显然有一阵震撼,他沉默着没有答话,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如果答覆得不恰当,很可能带来困扰,或者伤害到旁人。 突然,眼前灯光一亮,有人提着一盏大灯笼走过来。 夏民善加快地走到跟前,躬身恭谨地说道:“小姐!我来迎接龙爷!” 夏芸姑没有理会夏民善,只对龙步云说道:“夏家圩子接待不周,希望龙大侠原谅。下次再莅临夏家圩子,请早告知一声,我也要再次向龙大侠领教。” 她转变得很好,这两声“大侠”,称呼拉远了距离,也可以减轻旁人的疑虑。 龙步云停脚在夏民善身旁。回身微微一点头说道:“夏姑娘家学渊源,令人敬佩。两次讨教,让人增长见闻。只是唯一憾事,没能拜见江湖的赛孟尝夏老爷子,但愿下次再来时,能够一睹夏爷的风采!” 他说着话,抱拳拱拱手,道声:“打扰!告辞!” 便随着夏民善回向迎宾馆了。 夏芸姑目送他们进了迎宾馆,心中若有所思地伫立了一会。 然后快步回到夏超峰住的密室。 她随即召集四个贴身丫环,郑重地吩咐几件事:第一,原先的灵堂照旧严密管制,不许任何人接近,违者格杀勿论。 第二,老爷子住在密室的饮食,由四个丫环负责,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第三,不许说出龙步云来到密室与老爷子相会的事。 随后她回到自己房里静坐,直到天明以后,她迳自来到夏超峰老爷子日常处理事情的地方,召集了夏家圩子十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到大厅来议事。包括前庄管事的夏民善。 在这些三老四少的人当中,有不少是夏芸姑的长辈,其中不乏白发苍苍,年高德劭之人,当然其中也有不是姓夏的。 夏芸姑待大家坐定以后,一一亲自奉茶,然后在夏超峰往常习惯坐的座位旁边,摆了一张凳子,她并没有坐下,叉手说话:“各位大爷、伯伯、叔叔、大哥,今天把各位请来,是要商量一件大事。在还没有商量正事之前,我要先向大家说明的,家父目前病倒了。” 在场的人显然多少有些听闻,大家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其中有人间道:“不知道庄主老爷子是得了什么病?” 夏芸姑很坦率,丝毫不避讳地说道:“像是醉酒,实则是沉睡……” 其中有人问道:“大夫怎么说?” 夏芸姑说道:“没有看医生。” 有紧跟着问道:“为什么?庄主老爷子既然病了,是夏家圩子的大事,为什么不立即请大夫?” 这时候有人搭腔说道:“这可能还没有请大夫之前,老爷子的病情就已经没有指望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朝说话的人望过去,那是前庄管事,主持迎宾馆的夏民善。 夏芸姑眼光盯住夏民善,不轻不重的语气问道:“民善哥你怎么知道的?” 夏民善一时舌头打了结,张惶地说道:“小姐!我……我……” 夏芸姑没再理会他,转向大家说道:“我不认为家父没有指望,我只是觉得家父在沉睡,是一种不寻常的沉睡,我在等待奇迹,我认真地在等。”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很显然地有太多不苟同的眼神,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她继续说道:“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夏家圩子要请多位大爷、伯伯、叔叔,多多帮忙,夏家圩子不能内部先慌乱起来,只要内部不慌乱,就一切没问题。” 她停了一下,问道:“大家有什么指教?” 这时候大家能有什么意见呢?庄主如果是病了,应该请大夫。如果是死了,应办丧事,如今什么也不是,大家能有意见吗?其中一位白胡子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刚叫得一声:“小姐!” 夏芸姑赶紧抢着过来双手扶住老头子说道:“七大爷,您老人家请坐,我是小辈,可担不起您老人家这样。有什么指点教诲,您老人家尽管说。” 这位七大爷被夏芸姑按住坐下来,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夏家圩子也有一套规矩,一切我们都听庄主的,如今嘛……庄主病倒了,或者说是沉睡不醒,夏家圩子不能一天没有主子,我们大家都听芸姑小姐的。” 夏芸姑连忙说道:“七大爷,夏家圩子多的是能干的人,我可承担不起。这样吧!三天之内,如果……我爹仍然没有奇迹出现,正如七大爷所说的,夏家圩子不能一日无主,到时候再请大家来公议。” 这样劳师动众把大家给请来,三言两语就这么给打发掉了,而且等于没有结论。看来这次聚会是多余的。 其实这正是夏芸姑苦思一夜的结果。 她这一招叫做“引蛇出洞”。她的话只有一个重点:三天之内,夏超峰如果依然沉睡不醒,夏家圩子就是另举庄主,以情以理,乃至于以事实的需要,夏芸姑是唯一的人选。如果三天以后,或者三天之内,夏超峰醒了过来呢?老实说,这两种情况,对于一个垂涎夏家圩子的人来说,都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也应该是一种最大的诱惑。 夏芸姑想的结果,她认为有人想打夏家圩子的主意,才对夏超峰下手,如果真是这样,她今天的聚会应该可以引得出蛇来。 三老四少,一干人等,都纷纷告辞。 夏民善留在最后,没有立即离去。 夏芸姑问道:“民善哥有什么意见吗?” 夏民善态度甚是恭谨,躬身说道:“我认为庄主的事,应该尽早处理。” 夏芸姑反问道:“尽早处理是什么意思?” 夏民善说道:“庄主病笃,或者更坏的传言,已经在外面流传,如果像这样密不处理,夏家圩子群龙无首,是一种危机。” 夏芸姑缓缓地说道:“像目前爹这种状况,我不忍心放弃。” 夏民善说道:“那就应该请名医,或者公开招贴,请求解决之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夏芸姑闻言一振,立即说道:“民善哥!这件事就这么办。 你把话放出去,只要能救得醒我爹,任何报酬条件,我都会接受。” 夏民善睁大眼睛说道:“小姐!你说这话当真?” 夏芸姑说道:“当然是真的,还有什么比救爹的性命更重要?只要对方能救治爹,任何条件,都应该接受。” 夏民善点着头,故作镇静,但是却无法掩饰他的眼角带着一丝喜悦。他说道:“小姐许下这么重的诺言,庄主的病,应该是有希望的,我这就去办。” 夏芸姑在他临走之前,还特别追了一句:“民善哥!这件事是愈快愈好!” 夏芸姑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暗自忖道:“龙大哥说得一点也不错,夏民善恐怕是存心不善,现在看样子这个饵已经放对了,就等他来吞下这个饵。” 想到“龙大哥”,她的内心又不禁激起一阵涟漪:“他是真的会回来吗?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他真的回来了,会不会将自己的萍踪,暂时停顿下来……” 她想着不禁自己脸上一阵发热。 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龙步云也不过是一面之交,而且夏家圩子的危机尚未解除,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愈是不去想的事,愈是丢不开心头。 夏芸姑觉得龙步云是个有见地、有胆识、有魄力的人,乐于帮助别人,是个热心肠的青年,尤其他有救父之恩,对他存有一种感激之心。 另一方面龙步云从龙家寨出来,他就没有剃过胡须,显得满面风霜,但是却掩不住他有一分英气过人。尤其他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两道剑也似的浓眉,挺直的鼻子,四方嘴,充满了男人的气概。 芸姑禁不住在想:“如果这样的男人能留在夏家圩子,那实在是可以委身于他的人。” 因为不止是龙步云这样的男人是一位好夫婿,在夏家圩子来说,更是一个理想的好帮手。像这次的意外事件,纵使芸姑再强也只是个女人,几乎是束手无策,如果不是龙步云的出现,谁知道会有什么样后果。 芸姑在想:“天下那里有天生就是流浪人的?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他会为流浪的生活留下一个注脚。” 芸姑真的想入了神,连外面的敲门声都充耳不闻。直到易红姑娘推门进来,才蓦然惊觉。易红姑娘说道:“小姐!你一个人坐在房里不出声,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呐!吓了一跳。” 芸姑脸上红红的,笑笑问道:“有事吗?” 易红姑娘说道:“要开饭了,我来请问小姐,是到里面跟老庄主一块用饭,还是就开在这里?” 芸姑想了想问道:“老爷子还好吧?” 易红姑娘说道:“老庄主胃口很好,精神也很好。” 芸姑说道:“你还是伺候老爷子去吧!告诉老爷子晚上我再去看他老人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直觉得今天会有事,我的心神有些不宁。” 易红说道:“小姐!你是牵挂着庄主,记挂着老人家的安全。其实你尽管放心,我们会照护得好好的。倒是小姐你自己,身子要紧,庄主这一阵不能理事,你的担子很重。” 芸姑摇摇头说道:“你去吧!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自己会料理。” 易红姑娘正要离去,明绿姑娘很匆忙地进来说道:“小姐!前面的小丫头刚才进来说,夏总管求见小姐。” 芸姑微微一皱眉头说道:“方才不是都谈过了吗?夏民善他又要来做什么?” 易红姑娘抢着说道:“绿丫头!快去告诉传话的人,说小姐正在准备用午餐,待一会儿还要休息,有什么事回头等小姐有空的时候再说。” 明绿姑娘说道:“其实我也照你说的这样挡过了,可是小丫头说,夏总管有要紧的事,非立刻见小姐不可,他现在在前厅等。” 易红姑娘一听心里老大不高兴说道:“绿丫头!你也愈来愈回去了,连夏家圩子的规矩都忘了,夏总管他能这么要求吗?” 明绿姑娘一脸的委屈说道:“易红姐!夏总管还带来一个人,说与老庄主的事有关,所以我才进来通报。” 易红姑娘这才啊了一声。 芸姑立即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明绿姑娘说道:“据小丫头说是一位很年轻的外客。” 芸姑摆手止住易红的说话,她想了一想,然后点点头说道:“我去见他们。” 易红姑娘刚叫得一声:“小姐……” 芸姑立即说道:“你去照护老爷子,记得开动后堂所有的机关暗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你不能离开老爷子秘室一步,你知道吗?快去!” 易红应声“知道”,便匆匆地去了。 芸姑又吩咐明绿:“带着我的宝剑,待在外厅之后,当我需要剑的时候,你要及时送上来给我。” 明绿姑娘也匆匆地去了。 芸姑思忖了一下,缓缓地走出房门,小丫头正在外面不远处等着。她扶着小丫头的肩,从容地走向外厅。 外厅的后面,有左右两扇门,正有白雪和秋紫两位姑娘在守着。这正是夏芸姑平日训练教导有方,不需要上面交代,临时发生事情时,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芸姑微微一点头,白雪拉开右边的门。 芸姑走进外厅便停住,只见夏民善趋前躬身说道:“小姐!我来介绍,这位是何家町黄沙集朱少奇朱少庄主……” 芸姑一看,站在外厅左边客位一位年轻人,看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光头没有戴帽子,半戴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想必身后拖着一根大辫子。 穿着一件紫团花的坎肩,里面是一件青色暗花长袍,露出玉坠香袋,足登一双白薄底盘钮的靴子,虽然是春天仍有寒意,但是他手里执着一柄镂花骨柄的折扇。脸上露着微笑,一双眼睛正盯着芸姑。 论这位朱少奇的长相,倒也相当俊俏,就是有这个“俏”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油头粉面,是个纨挎子弟。 夏民善回过头去对朱少奇说道:“少庄主!这就是我家小姐。 现在老庄主不能理事,由小姐当家作主。” 朱少奇展开满面笑容,走过来两步,抱着折扇拱手说道:“久仰夏小姐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今日得见,足慰生平。” 夏芸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淡淡地说道:“夏家圩子跟何家町黄沙集素无来往,朱少庄主莅临本庄,不知有何指教?” 朱少奇微微笑道:“闻得夏老爷子贵体有恙,做晚辈的特来探视问候。” 芸姑一皱眉反问道:“请问少庄主,你是如何知道我爹有病?” 朱少奇正色说道:“夏老爷子有恙,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芸姑哦了一声,眼神扫到夏民善,沉声说道:“这真是奇怪,我爹有病为什么传得尽人皆知。民善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夏民善嗫嚅地没有说话。 朱少奇倒是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夏老爷子平素为人极得人望,一旦有恙,大家自然关心,希望他老人家早占勿药,因此,传得快、传得广,这也是人之常情。” 夏芸姑冷冷地一点头说道:“谢谢朱少庄主的指教,如果没有其他的事,秋紫、白雪!代我送客。” 两位姑娘如响斯应,立即快步过来,齐声说道:“少庄主,请吧!” 朱少奇微微笑道:“夏姑娘!你不必下逐客令,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我也自识趣,不会前来打扰。我今天冒昧前来贵庄,只是想为夏老爷子的病,稍尽一点棉薄。” 夏芸姑啊了一声问道:“朱少庄主精暗岐黄之术?你打算为我爹治病?” 朱少奇依然微笑说道:“说实话,我是完全不懂医术……” 芸姑抢着说道:“既然如此,你又说什么稍尽棉薄?” 朱少奇神情显得有些得意,但是他的态度不是十分认真地说道:“夏姑娘!不懂医术不见得对令尊大人没有帮助。请容我再说一句冒犯的话,令尊夏老爷子目前的情形,已经不止是病人膏肓,即使是精通医术如华陀再世,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芸姑沉下脸说道:“照你这么说,朱少庄主你来到夏家圩子只是为了说这几句风凉话吗?” 朱少奇显然并没有被芸姑这样的严词厉斥吓住,他倒是很平静地说道:“夏姑娘!你说得对极了!今天我冒昧地来到贵庄,只为了向你说这几句风凉话,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我不会这样的。我要告诉夏姑娘,我虽然不是大夫,却可以对令尊夏老爷子的沉疴,立即起死回生。夏姑娘!请你注意我所说的话,我说立即起死回生,那不是夸大其词,而是可以立现眼前的事实。” 芸姑啊了一声,顿了一下问道:“是仙丹吗?” 朱少奇说道:“药只要对症,就是起死回生的仙丹。” 芸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服用你的药,就可以……” 朱少奇紧接着说道:“起死回生。干脆我明白一点说。只要夏老爷子尸首没有烂,都可以救回性命,而且我敢说老爷子的尸首绝没有烂,因为他并没有死。” 芸姑很沉着地问道:“我只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爹的病症,而且是知道得那么清楚!请得那么肯定?” 朱少奇说道:“这个你先别管,反正我能救回老爷子的性命。” 他忽然停住,望着芸姑,带着相当的惊讶与不信的语气,继续说道:“夏姑娘!你不觉得你的态度有些奇怪吗?事关夏老爷子生死的事,你却是这样不在意!而且尽问一些枝节无关重要的事,为什么?” 芸姑很平静地说道:“因为你的行为令人奇怪在先。” 朱少奇讶异地望着芸姑:“我……” 芸姑说道:“对!是你。一开始我就说过,何家町黄沙集与夏家圩子素无往来,而且相隔有五里之遥,你为什么对我爹的病情死因,知道得那么清楚?为什么会那么热心?这不是很奇怪吗?奇怪的事,就不能不让人思考!” 朱少奇高高地赞了一声“好”!他说道:“夏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有见识,有胆识,而且人又是长得漂亮……” 芸姑截住说道:“拣要紧的说。” 朱少奇笑笑说道:“我这解药……” 芸姑立即抢住问道:“什么?解药?我爹是中了毒吗?” 朱少奇知道自己失言了,他顿了一下,然后朗声说道:“不错!夏老爷子虽然不是中毒,他是跟中毒差不多,他是中了一种千日醉的酒毒,如果没有我这解药,醉久了以后,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我这种解药,可以挽救老爷子的命!” 芸姑说道:“你还没有说出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对我爹的病情了解得如此彻底呢?” 朱少奇微笑说道:“姑娘不应该问这个,因为我了解得愈清楚,治愈老爷子的酒毒愈是有把握。” 芸姑摇头说道:“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因为从你了解我爹的病情,就可以知道你的用心!” 朱少奇一震,脱口追问道:“你说什么?” 芸姑说道:“我说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而且又这么有把握能对我爹的病情,做到药到病除?那只有一个原因,那个名叫千日醉的东西,原来就是你下的……” 朱少奇霍然而起,说道:“姑娘!你说话要有证据!” 夏民善也在一旁接口说道:“小姐!朱少庄主是救人的一片好心,小姐千万不要误会,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芸姑沉下脸来,厉声说道:“外人即使有心,也无从下手,只有内贼串连,才能在爹的酒里动手脚,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 朱少奇此刻已经沉稳住了,他笑笑说道:“夏姑娘!你的言行是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是来为令尊病情治疗的,你非但不重视我的疗法,不重视令尊生死,一味只在枝节问题上兜圈子,难道你根本不想救活令尊吗?再要延误下去,恐怕连我这份解药,也要回天乏术了。” 芸姑不理他的话,只是问道:“朱少奇!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朱少奇阴阴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声“好”,朗声说道:“实说吧!令尊中了千日醉的酒毒,是我动的手脚,如果再过几个时辰不用我的解药,夏超峰三个字从此就要从武林中消失无踪,大罗天仙也救不了他!姑娘!要不要救令尊的性命,全就看你的了!” 芸姑沉声问道:“怎么说?” 朱少奇笑笑说道:“只要姑娘答应跟我成亲,我会立即救活我未来的老泰山。否则……嘿嘿……” 芸姑沉稳不为所动,问道:“就这么简单的理由?” 朱少奇说道:“就这么简单。” 芸姑说道:“男婚女嫁,人伦大事,你可以请媒妁提亲,黄沙集朱少庄主,可以大大方方求婚,用不着使这种卑劣手段。” 朱少奇说道:“黄沙集不能跟夏家圩子相比。谈不上是门当户对,我没有把握。” 芸姑问道:“你这样做,就有把握了吗?” 朱少奇肯定地说道:“除非你不顾令尊大人的性命!” 芸姑冷冷地说道:“朱少奇!你真正的目的还不止是在我,而是进一步要在未来将夏家圩子收为已有!你太卑鄙了!俗话说: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她说着话,霍然站起身来。面凝寒霜,神情严肃。 朱少奇说道:“夏姑娘!你不要忘了,令尊大人的性命是掌握在我的手中。” 芸姑根本不理他,她走到夏民善面前,指着夏民善厉声说道:“按辈份我还叫你一声民善哥,我真不知道姓夏的怎么出了你这种子孙?给祖宗丢脸?” 她说着话,一抬手,掴了夏民善一耳光。 只听得啪地一声,夏民善人一个歪斜,脚下踉跄,几乎站不住。 他的脸上顿时现露出五道指痕,脸都歪了,嘴角流出血水。 夏民善抚着脸含糊不清地叫道:“小姐!冤枉啦!” 芸姑说道:“如果我打错了你,回头开堂祠,我向祖宗认罪!如果我没有打错,这一耳光是不够的。” 她一转身,面对着朱少奇,缓缓上前两步,朱少奇不觉脚下向后退了两步。 朱少奇说道:“看样子夏姑娘已经不管令尊的死活了。夏姑娘!这种事传出去,在江湖上不好听哕!” 芸姑没有理会,倏地一个箭步,手掌一扬,迎头劈来一掌。 朱少奇身子微微一偏,折扇交给左手,右手上掠,缠腕反刁,施展的是大擒拿手中的“金丝缠腕”,拿向芸姑的脉门。 芸姑劈掌是虚,左手出指如戟,截向朱少奇的胸前“七坎”,一掌一指,一虚一实,天衣无缝。 朱少奇心存轻敌,一心只想出手制服对方,没想到招式已老,门户洞开,再勉力收招旋步,让开芸姑这一指,但是已经迟了一步,只听得嘶啦声,芸姑的手指划开朱少奇的胸前衣服,那一件团花马褂,裂了一道至少有八寸长的口子。 朱少奇吓了一身冷汗,接连两个垫步,闪开五尺。 他低头看看自己上身马褂,不觉脸色发青,冷笑说道:“长剑赛孟尝夏超峰的女儿,果然家学渊源,令人佩服,我倒要利用这个机会讨教讨教!” 他的长柄折扇交给右手唰地一声,抖开折扇,像足了半个大银盘,闪闪发光,原来这折扇不是普通绢丝麻布做的,而是上等缅铁,锻炼成极薄的扇面,一片一片连在一起。抖开以后,形成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大铡刀。 朱少奇对这柄折扇,下过很大的工夫,耍起来得心应手,灵活无比。 折扇合起来,可以当作是判官笔使用,点、砸、敲、戳,是点穴的利器。 折扇一旦抖开,只要随手几个盘旋,不但令人眼光撩乱,而且出招奇特,沾身则受重伤,如今他亮出这柄钢骨而用缅铁锻淬的扇面,显然是在兵刃上挽回方才那一指破衣的面子。 朱少奇站在那里,神情十分自得,折扇在手中呼呼转了几圈,这才面带微笑地说道:“夏姑娘!如果你能以令尊生命为念,我朱少奇愿意以黄沙集朱家的传家之宝,及时救回令尊的生命,我朱少奇别无他求,入赘夏家圩子,与夏家最杰出的姑娘,共谱连理。” 夏芸姑冷笑说道:“这才是你送解药的真正企图!卑鄙!” 朱少奇不以为意地说道:“窕窈淑女,君子好逑。算不得卑鄙。” 夏芸姑骂道:“是像你这样‘逑’的吗?存心不善,手段卑劣,你那能算是君子?我夏芸姑就算是瞎了眼睛,也不会嫁给你这样卑鄙的人。” 朱少奇说道:“如果你败了呢?” 芸姑说道:“那就等你打败我再说吧!” 她一挥手,秋紫从后面立即递上宝剑。 接过宝剑,呛啷一声,拔剑出鞘,横在胸前的是一泓秋水,那是一柄十分锋利的剑。 芸姑起手一挥,宝剑划出一道光弧,剑尖掠向朱少奇的咽喉。 朱少奇折扇唰声收拢,上抬一隔,叮哨作响之后,他说道:“姑娘!此地太狭,不便于你的长剑施展,我们到外面领教几招如何?” 所谓外面,是指厅堂门外,有一处广场,芸姑长剑一收,快步走到门口,便向门外广场走去。 她如此刚刚迈步,就听到朱少奇在身后叫道:“夏姑娘!” 芸姑闻声一转身,只见朱少奇一抬手,铮地一声,抖开的折扇,突然飞出一根扇骨,疾如一支劲射而出的箭,直射向芸姑的心窝。两人相隔的距离,大约只有六七步,事出突然,任凭芸姑有何等身手,也难逃这样的一箭之危。 所幸芸姑反应机敏,在她一转身之际,看到朱少奇一抬手,她几乎是同时的向右边一闪,挪开一步。 就这样她避开了心窝受箭,她哎呀一声痛苦的叫喊,折扇纯钢的扇骨,射中左肩锁骨以下约两寸的地方,而且扇骨穿透了身体,仅余尾端一截露在外面。 芸姑脚下一个踉跄,用剑指着朱少奇说道:“说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果然你就是卑鄙的小人!”她的长剑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晃不定的身体。 秋紫和白雪赶紧抢上来扶住,但是,芸姑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口角流出血水,这是说明那一支扇骨已经伤了内脏,情况严重。 这时候明绿从中堂后门跃身而出,手里持着一柄状至玲珑的短剑,扑身上前,对准了朱少奇前心便刺。 朱少奇站在那里根本没有移动,只随意一挥手中的折扇,挡开明绿刺过来的短剑。左手翻掌一推,正中明绿的右肩,明绿整个人都震起来,噗咚一声,摔在中堂一角,被墙壁挡了下来。 朱少奇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彩?” 他缓步上前,用折扇指着芸姑微笑说道:“说实话,我朱少奇并不是辣手摧花的人,尤其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我连呵护都恐来不及,那里还愿意伤害你?” 他又走上前几步,并且低下身来。 “所以,我的原意,娶你为妻,并且救活你爹,让我做一个安安稳稳的夏家圩子女婿,只要等到你爹一死,顺理成章地夏家圩子就姓了朱。” 芸姑喘着气,咬牙骂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朱少奇笑笑说道:“我原以为你为了你爹的性命,会答应这门亲事,大家和和气气、欢欢喜喜,黄沙集朱家和夏家圩子便自然的合而为一。没想到你连你爹的性命都置之不管,你说,我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你?” 他低下头来,几乎凑近芸姑的脸。 秋紫和白雪两个年纪比较小的丫环,这时候手足无措,只知道扶着芸姑,看着左肩下面,血染衣裳,拿不出一点生意。 朱少奇突然变得冷酷,哼声说道:“夏姑娘!你敢螳臂当车,自找死路,这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我把你折磨到死,你们父女二人都死了,夏家圩子还不是朱家产业?说!现在还来得及,说你愿意嫁给我,我还可以救你一条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芸姑一张嘴,一口带血的浓痰,啐了朱少奇一脸。 朱少奇大怒,刚用折扇一指,叱骂道:“你是找死!……” 芸姑倏地从地上一个翻身,原本是拄在地上的长剑,一抽而起,刺向朱少奇。 如果芸姑不啐那口痰,就如此猝然发动攻击,朱少奇难逃一伤。 但是,朱少奇被啐了一脸血痰,人也站直了身子,心也提高警觉。再说,芸姑这一剑是竭尽生命深处的一点潜力,可以说是作最后的一击。 朱少奇虽然意外,但是还是很容易退步偏身,避开这猝然间的一剑。 芸姑是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丢剑翻身,倒在地上,任凭秋紫、白雪如何去扶,也扶不起来了。 朱少奇冷笑说道:“夏姑娘!这是你自己找死,你要放弃最后一线生机,可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他迈开大步,走向芸姑,手中的折扇抬起,正要敲向芸姑的顶门。 这一敲下去,必然是脑浆迸裂,芸姑立即死于非命! 就在这个时候,秋紫和白雪双双将芸姑推抱住,用自己的身体,掩住芸姑的头。 朱少奇喝道:“你们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丫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护住你们的主人吗?也罢!先杀了你们再来收拾你们的主子!”他收起折扇,双掌抬起,准备一人一掌,将这两个忠心的丫环,劈死在当场。 就在这紧要的一刻,忽然,有人喝道:“姓朱的!你暂停下手!” 这叱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是,却充满一种威力。朱少奇稍稍一怔,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那么一怔的瞬间,停在半空中双掌,立即又朝秋紫和白雪劈下去。 非但如此,他更抬起右脚,对准了芸姑的心窝踹下去。 朱少奇的用心非常明显:“不管来者是什么人?先将眼前这三个人干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少奇的心里仿佛早已被人料透。 几乎是与他劈掌、踢脚的同时,嗖、嗖、嗖三点劲风,如飞而至。 朱少奇闻风知惊,来不及攻击别人,身形一侧,一落桩,肩着地,接连几个翻身,滚出去七八尺。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叭、叭、叭一连三声,对面照壁上三块鹅卵石砸得粉碎。 朱少奇鱼跃挺身,站起来一看,青砖照壁留下三个碗大的窟窿。砸碎的石头,早已穿墙而过。 少说相隔也在三十步开外,随手发出三块鹅卵石,竟有如此威力,如果方才被击中,后果不堪。 说来话长,实际上从出掌踢脚,到叱喝发石、落地滚身,收势回头,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朱少奇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他这时候才看清楚在中堂后门口,站着一个人,满脸髭须,双目迸射怒光,右手提了一柄宝剑,正缓缓地朝着广场走过来。 朱少奇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夏民善这时候有些紧张地在他身畔说道:“此人名叫龙步云,功夫不恶,什么出身,还不明白。” 朱少奇盯着龙步云,自己也摆开架式,全神凝注,继续问道:“姓龙的!你为何要偷袭?” 龙步云根本不理会他,他走到芸姑跟前,弯下腰来,察看了一下芸姑的伤势,便对秋紫和白雪说道:“快将你们家小姐抬到里面去,不要乱动,留待我来处理。” 芸姑呻吟着说道:“龙大哥!你来了……” 她原来还是硬咬牙撑着,如今一见龙步云,如见亲人,再也忍不住涕泗交流,痛哭失声了。 龙步云说道:“芸姑娘!不要紧,一切原是我们预料之中,只是这小子卑鄙,暗箭伤了你,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事。你放心!这一笔账,我会替你找回来的!” 芸姑点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你!龙大哥!” 龙步云轻轻拍了两下芸姑的手背,又转头对白雪说道:“明绿姑娘伤得不轻,一并扶进去。” 他这才站起来,转身面对着朱少奇,眼神扫了夏民善一眼,说道:“夏管家,你吃里扒外,为的是什么?” 夏民善畏缩地退了两步,紧贴地站到朱少奇的身后,希望能得到朱少奇的保护。 他吃力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并不是……没有……” 龙步云啧喷摇头,叹息地说道:“夏管家!记得我第一次在迎宾馆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如何英气风发,应对自如,如何如今变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可见得一个人,不能做亏心事。夏管家!你自己亏心了!” 夏民善此时勉强镇静一些说道:“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我只是为了庄主爷的病,为了救他的命,所以才请朱少庄主……” 龙步云问道:“你怎么知道庄主是什么病?你怎么未卜先知去请朱少奇?哎啊!破绽百出,回头让你说清楚。” 他一转眼,盯着朱少奇说道:“姓朱的!你为了要谋夺夏家产业,包括夏姑娘以便人财两得,你的心也未免太狠了些!” 朱少奇突然冷笑说道:“姓龙的!你别神气,我回头要让整个夏家圩子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你的横加阻挠,夏庄主的病早就好了,根本死不了。你呀!才是真正害死夏庄主的凶手。” 龙步云微微笑道:“朱少奇!你真是个不入流的东西,你以为一切都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吗?你来看!” 他一挥手,只见中堂后门的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夏家圩子老庄主,人称长剑赛孟尝的夏超峰夏老爷子。 夏超峰衣履整齐,神情很好,微笑地站在那里。 朱少奇和夏民善一起大惊,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朱少奇回头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夏民善慌张失措地说道:“这……我也不晓得!明明是……饮了酒以后,立刻沉睡如死。为什么……是不是你那个什么……千日醉,根本不灵!” 站在中堂的夏超峰已经步行大门口,缓缓地说道:“好一个狗咬狗!龙大侠!就请你先替我夏家整顿家规!背叛旧主,勾结外人,谋财害命,应该处死!” 龙步云微笑说道:“夏爷!你不必生气,为这样的脚色生气,未免太不值得。对于叛徒,想必夏家圩子有一定的规矩来处理,我可不能坏了规矩。不过,现在我可以先替夏爷你出出气!” 他说着话,腾身一个虎扑,手中宝剑挥出一朵耀眼的剑花,罩向朱少奇。 来势既快又猛,朱少奇仓促间不敢硬接,人向旁边一闪身,让开这凌空一剑。 他这样一让,原先站在他身后的夏民善,完全暴露在龙步云的剑光之下。 夏民善啊呀惊叫出声,双目一闭,只有等死,他那里有能力闪躲这样凌厉的攻击?可是出乎夏民善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受伤害。他睁开眼睛一看,龙步云站在面前只有一步的距离,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正盯着他。夏民善当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口称:“龙爷饶命!小的该死!千万别污了龙爷你的剑。” 龙步云摇着头说道:“好好的一个人,只为利欲熏心,便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 他指着夏民善说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的剑不会杀狗一样的人。但是我不能不替夏爷出口闷气。” 说着话,扬掌一挥,啪、唰两声清脆的响声,掴了夏民善两个耳光。 夏民善一张嘴,落地几颗牙齿,血水从嘴里流出来,脸顿时肿得像发糕。 龙步云挥手叫夏民善:“滚开!”又倏地一扭腰,左手一抓,将一根纯钢的扇骨掉在指缝里。 龙步云翻身怒气难遏地望着朱少奇:“除了偷袭,你还会什么?” 他将那根纯钢的扇骨,在手里掂了掂,随着说道:“你的折扇少了两根扇骨,就不成样子了,还给你!” 这一声“还给你”,只见他一挥手,扇骨如同一支疾射而出的箭,射向朱少奇。 朱少奇不敢用手去接,一抖扇面,叮哨一声,扇骨被扇面挡住,落在地上。 三 龙步云说道:“没关系,可以捡起来,等你装好了扇骨之后,我们再动手,不要认为我占了你的便宜。” 朱少奇脸皮发红,恨声说道:“姓龙的!你不要张狂,要见过真章才知道谁行。” 他抖开扇子,盘步上前,全力抢攻。 朱少奇这柄折扇是具有威力的,或抖开如同大铡刀,削、吹、截、铲,威力十足。或收或拢如同是一支判官笔,或者是一柄稍短的利剑,敲、打、点、击,变化多端。 他抢上前,先是抖开扇面,飞旋一削,带着呼啸,削闪向龙步云的面前。 龙步云按剑不动,人向后面微微一仰。 朱少奇飞旋削出这招“剪帘掠水”,本是虚招。他趁着龙步云微仰一让,上身后仰,重心欠稳的瞬间,呼的一声,折扇合拢,外面的大扇骨突然向前一伸,突然两寸尖刀,变成了一柄鹅毛匕首形状,向着龙步云的胸前,顺势划下来的是一招大开膛。 龙步云倏地整个人向右一旋,宝剑出鞘,上挑回搅,哨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大折扇被挑开两尺开外。 就在这样的一触之下,折扇被荡开了两尺,朱少奇的正面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龙步云如果趁此机会伸剑进击,对方就很难逃过。但是龙步云没有把握这个机会,反而收剑回来,淡淡地说道:“出招发式之际,要心存一点仁念,对手既不是血海深仇,还是不存一击致命的为宜。” 朱少奇如果是冷静的、理性的,虽然只是两招之间,应该了解自己不是人家对手,趁此下台,打个哈哈,飘然离去,是一个很好的结束。 但是,无如朱少奇已经丧失了理性,他的心里只有一股仇恨之火。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你小子横插一脚,夏家圩子早已成为我朱某囊中之物。夏芸姑这个美人胚子也就乖乖地睡在我怀里了。恨就恨你小子多管闲事,坏了我的大事。” 这股恨意,烧起他的无名之火,他恨不得立即在一举手之间,就将龙步云除掉!仇恨可以使一个人疯狂,这是千真万确的。朱少奇此刻已经被怒火烧疯了他!当下他一收折扇,冷冷地说道:“姓龙的!你休要得意,你看招!” 他倏地一个翻身,折扇抖开,连翻带切,一连攻出三招,而且招招进逼,完全是不顾自己,但求同归于尽的打法。 武艺一道,彼此之间,差之毫厘,缚手缚脚,施展不开,就有千里之别。更何况朱少奇跟龙步云二人之间的功力,相差得太远。 朱少奇如此一轮猛攻,极为快速凌厉,每一招都是竭尽全力用之于“攻”字上。 尤其是他的折扇,忽拢忽合,变化莫测,呼啸之声,不绝于耳,自然有一种令人心慑的气势。 龙步云本来是将宝剑藏于肘后,只是在扇影中,闪躲腾挪,他的本意是要看看朱少奇这柄折扇到底有多少能耐。 不料此举更进一步伤害了朱少奇的自尊,他认为龙步云是存心卑贱他,顿时把一股无名怒火,在内心燃烧得腾腾而起。 正好他抖开折扇,展出一式“罗刹生嗔”的挥扇招式,逼使龙步云向后退有两步。 就在如此让身闪退的刹那,朱少奇突然大喝一声:“看你向那里走?”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折扇突然间射出十支扇骨,有如一蓬银芒,射向龙步云。 因为双方原本都是贴身相斗,方才的闪让也不过才三四步的距离而已。当折扇铮然作响时,扇骨就已经到了身边。 这时候就看得出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在内心深处所发生的效果了。 龙步云十年苦练,除了习得一身出色的武艺之外,他从恩师那里学得一个心态:不轻视任何对手,因为任何一个人能出道江湖,必定有他一分长处,而这分长处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短处。如果轻视对手,无异是助长对手的功力。同时,不在对手过招中,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任何一点松懈,都是将自己生命暴露于对手的兵刃之下。 龙步云跟朱少奇游斗之时,他的一柄剑一直藏在右手肘后。 他的人在腾挪跳跃的同时,他的眼睛注意着朱少奇的眼神。 因为眼通于心,心里有任何主张,眼神首先透露。当你有杀人的心意时,眼神就暴露凶光。 朱少奇一招“罗刹生嗔”,是摆开扇面挥动的架式。但是,龙步云闪身退让的同时,宝剑从肘后一翻而起,寒光挥出,冷气砭人,只听叮哨一阵乱响,时间上把握得正是一分一秒不差,正是符合了技击的最高境界:“敌未动,我不动,敌已动,我先动。”功力的高下,就看这方面领悟的深浅了!龙步云挥剑如电,剑气如虹,十支扇骨纷纷坠落的瞬间,他的剑尖已经抵住了朱少奇的咽喉。 朱少奇张着手,一动也不能动,额头上冒出汗珠。虽然天气寒冷,只见他满头热气腾腾的。 龙步云金刚怒目紧盯着对方,那一刹那,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 只要龙步云一动手,就是血溅当场。 龙步云缓缓收回剑,左手一抬,纳剑人鞘,他沉声说道:“我不是一个能轻易原谅别人的人。但是,我很讲理,我不嗜杀。” 他缓缓走开,一面说道:“你的行为是该杀的。但是,你的存心还没有到该杀的地步。你想谋夺夏家圩子的财产,你想占有夏姑娘的美色,也算是人之常情。” 他仰起头来,似乎有所叹息:“你手段虽卑鄙,但是,还没有存心害命,所以,我原谅了你。” 他倏地一个翻身,盯着朱少奇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少奇低下头说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没有任何话说。自己习艺不精,用心不正,还能说什么?”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你可离开了!” 朱少奇一抱拳,神情恢复了镇静,朗声说道:“不敢言谢,只是铭记在心。” 他拱拱手,迈开大步,刚走了两步,龙步云又高声说道:“请暂留步!” 朱少奇一怔,停步转身,用奇特的眼神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从地上拾起十根纯钢打造的扇骨,递给朱少奇:“独门兵刃,打造不易。” 朱少奇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扇骨,很生涩地说了一句:“又多了一分债。” 龙步云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姓龙你是知道的,是一个江湖浪子,但是浮萍虽然是无根,却也不会离开江湖,你如果要讨债,随时可以找得到我。至于夏家圩子……嗯!对你而言,你只有欠债。再说……” 他望着夏超峰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如果不用类似千日醉之类的手段,夏爷的一柄长剑,名震武林,不是浪得虚名。再说,赛孟尝仁义大哥,可不能轻惹,武林公愤,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当的。” 朱少奇点点头,随又问道:“就是这些吗?” 龙步云说道:“就是这些,你可以请了!” 朱少奇再次拱拱手说了一句:“多承指教!后会有期。” 便大步走了,很快就出了夏家圩子的大门。 龙步云向夏超峰问道:“夏爷,关于夏民善如何处置?” 夏超峰说道:“任凭步云如何决定。” 龙步云说道:“这种人吃里扒外、欺师灭祖,死有余辜。不过,像这种小人不值得夏爷为他开杀戒,影响赛孟尝的名声,给几两银子,让他远离夏家圩子,也就是了。” 夏超峰点头赞叹道:“步云心地忠厚,至为难得,我如何不听你的?” 他挥挥手,立即有人照着办下去。 这时候易红姑娘上前行礼,两眉深锁说道:“龙爷!我家小姐她的伤……” 夏超峰也立即说道:“光顾着眼前,忘记小女的伤势,步云!我们赶快去看看。” 大家匆匆走到内院,来到芸姑房里。 芸姑斜靠在床上,面容憔悴,精神委靡,只是她好强,没有哼出声来。 易红抢先报告:“已为小姐止住血,只是扇骨穿透左胁,不敢随便取出,所以,不能胡乱使药。” 龙步云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道:“包扎止血,非常重要,做得好。” 他回头向夏超峰说道:“扇骨无毒,这是我方才不杀朱少奇的主要原因。既然无毒,只是一般创伤,按一般伤害处理,拔出扇骨,敷上金创药,休养几天,就可以恢复。夏爷……” 夏超峰说道:“步云!我已经不是当年年轻时候,而且又是在重病之后,恐怕我做不了这种事,只有劳你的驾来为芸姑疗伤了。” 龙步云不觉迟疑,面露难色,没有说话。 夏超峰说道:“步云,武林儿女,胸怀坦荡,何况是疗伤救人,有什么可顾虑的?何况这附近也没有高明伤科大夫,我也不能请来为芸姑疗伤。” 这话说得很清楚,芸姑伤的部位是左肩以下,心房以上,疗伤时必然要脱去上衣,袒裎相见,夏超峰怎么能让一般大夫为芸姑疗伤?至于龙步云也正是为这个缘故,如今被夏超峰说破,倒显得龙步云心地不够光明了!他点点头,正色说道:“夏爷!习武之人对于一般疗伤,都曾习过。只是,只怕我粗手笨脚,要让芸姑受苦了。既然附近没有高明大夫,我也只好滥芋充数了。” 他吩咐易红派人将他留在庄外一个秘密地点藏起的包袱取来。里面有他恩师为他留的伤药。 他站在床前,对芸姑正色说道:“芸姑,真抱歉!如果不小心弄痛了你,还请你多包涵。我想,还是请你闭上眼睛吧!” 这闭上眼睛,是避免彼此尴尬的做法。 芸姑满脸飞红,羞意无限,望了龙步云一眼,便柔顺服从地闭上眼睛。 龙步云便命易红、明绿两位姑娘,轻轻将芸姑左袖用刀割开,只露出一只手臂和左肩。那圆润雪白的手臂,削斜却又丰润的香肩,令人心动。 龙步云命易红、明绿将芸姑的身体按住,他轻轻地对芸姑说道:“芸姑,我现在先要拔掉这根扇骨,会有些痛,但是,扇骨没有倒刃,我尽量地轻,你要尽量地忍着点。” 芸姑柔顺地点点头。 龙步云先看准部位,用左手食指和中指,点住琵琶锁骨下面的穴道,渐渐用力,让芸姑的伤口部位,逐渐地麻木。然后,他用右手捏住那根穿透了的扇骨,顺着方向,倏地用力一拔,鲜血随着创口冒出来。 易红、明绿惊叫出声。 龙步云随手拿布按住伤口,叫了一声:“药!两粒!” 秋紫连忙将已经解开的药包,取出两粒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递给龙步云。 龙步云放在嘴里嚼烂以后,拿掉布,很快将药按在伤口上,这才松开他的左手二指,随即问道:“芸姑,痛吗?” 芸姑红着脸,摇着头,小声嘤嘤地说了一句:“不痛!”便羞不自胜,不敢睁开眼睛。 龙步云说道:“还有一边,你必须翻身过来,拿药来。” 易红、明绿小心翼翼地将芸姑翻转身,如法炮制,按上嚼烂的药丸。 秋紫和白雪将早巳准备好的白布宽条。照龙步云的吩咐,将芸姑上身紧紧地包扎起来。 龙步云这才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道:“芸姑!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芸姑的脸烧得像是一块大红布,她还是不敢睁开眼睛。 龙步云说道:“在床上好好地躺上几天,你就会完好如初,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他吩咐四位姑娘:“好好照应小姐。”便走向房外。 芸姑忽然大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芸姑。 芸姑已经睁开了眼睛,脸上未褪的红云,又增添了一层,她垂下眼睑,低低地说道:“谢谢你!” 龙步云索性转过身去,笑道:“其实我应该谢谢芸姑和夏爷!” 芸姑闻言闪亮着一双眼睛,带着不解地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微笑说道:“自从离开师门之后,当年跟恩师学的那一点跌打损伤疗法,以及恩师给我的疗伤药丸,还从来没有试过。没想到在夏家圩子蒙夏爷和芸姑的信赖,让芸姑成为我的第一个病人,我怎么能不感谢呢?” 芸姑没想到龙步云说出这么一番歪理来,大概是减轻夏氏父女感恩的心情吧!可是听在芸姑耳里,不由得又想起方才治疗的情形,虽然大部分动作都是易红和明绿二人代做,虽然只是露上香肩一侧和粉臂,算不得裸裎相对,但是像芸姑这样青春年华,待字闺中的女孩来说,事后想起,怎不叫人羞意无限?芸姑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声。 但是,她立即又觉得这样轻啐,难免有些轻浮,顿时把个脸红得象个大柿子一般。只好偏过头去,不敢正视。 龙步云也只能再说一声:“好好地养伤,早日康复。”便匆匆走到外面。 外面夏超峰在焦急地等待,他是当龙步云为芸姑疗伤的时候,悄悄退出来的。 龙步云刚一出来,夏超峰立即抢上来一步,一把拉住龙步云的手,急切地问道:“步云!情形……”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又哈哈笑道:“你看,我愈老愈是糊涂了!至少应该先向你道声辛苦,这会儿我只知道自己女儿的伤势,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龙步云说道:“夏爷!我们用不着这么客气。再说,父女天性,换过我,也会先问病人的安危。” 夏超峰摇着龙步云间道:“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龙步云说道:“当然,除非是矫揉做作,自当别论。夏爷!此刻我也应该先告诉你,芸姑一切都好,只要几天光景,就可以复元。” 夏超峰他自己拍了一下前额,说道:“好!有你这句话,千斤巨石掉离了心头。到了用午餐的时候了,走!咱门喝一杯去。 我说过,夏家圩子的茶跟酒,都是一等一的。” 龙步云趁机回敬他一句:“我也说过,夏家圩子的人,也是一等一的。” 夏超峰呵呵大笑,挽着龙步云的手,走到一间不大的房里,早有人准备好桌椅酒菜。 这房间很简朴,但是情调雅致。 临窗一角,有一个古木盘根的花架,上面放置着一个盆景,两三枝红梅,伸展有致,淡淡幽香。 墙上挂着一幅“寒江独钓图”。 壁角有一位垂髫小厮,在用红泥小火炉煮水烹茶。 桌子上四碟小菜,两副杯筷一壶酒。 夏超峰笑呵呵地说道:“我是个武夫,不懂得生活情趣,倒是芸姑一再提醒我,习武不一定要俗,人生能得一个‘雅’字,庶不负此一生。步云老弟!想我夏超峰那里懂得什么‘雅’字?芸姑对我是白费了一番心。” 龙步云正要说话,夏超峰又说道:“我觉得雅与俗并不是重要,能懂得生活情趣,倒是十分要紧。” 龙步云本来要说“在穷山恶水之滨,苦练了十年,既谈不上俗与雅,也谈不上情趣,人,能活过来,而且是随自己的意思活过来,那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但是,他没有说。 夏超峰亲手替龙步云倒了一杯酒,并且举杯向龙步云说道:“这杯酒,向你致谢,谢谢你救了我们父女二人,也救了夏家圩子,这杯酒,代表我的心意。” 他一仰头,干了这杯。 龙步云连忙说道:“夏爷!我说过不要客气,我只是做了我应当做的事。再客气,我这顿饭就吃得没有丝毫情趣了!” 夏超峰大笑,说道:“好!咱们不客气。” 他按住自己的酒杯,向龙步云问道:“步云!你能不能喝酒?咱们说实话,能喝,咱们先喝三杯。不能喝,就只干这杯,然后再慢慢喝,我有两件事要跟你说。” 龙步云说道:“不瞒夏爷说,我的量窄。但是,三杯还可以奉陪。” 夏超峰一拍桌子,酒杯都跳了起来,把正在烧水烹茶的小厮都吓了一跳。他仰着脖子叫道:“好!说得够豪爽!真叫人痛快!咱们就先来三杯,然后慢慢来。” 他端起杯子,忽然停住,望着龙步云很认真地说道:“步云,你是知道的,我每天只浅酌一两杯,从来不豪饮的。一方面是芸姑管得真严,她说喝多了伤人,另一方面喝酒这种事,要有对手,还要有对味的对手,要不然一个人喝闷酒当然会伤人。今天不同……” 他一仰头,干了一杯。 龙步云也干了酒,他着实让夏超峰的豪情深深地影响了。 果如夏超峰所说的,夏家圩子的酒,确是名不虚传。一杯下喉,像是一道蜜,又像是一道火,是如此的热,又是如此的顺,沿着咽喉而下,十分舒适,再从鼻孔里喷出酒香。 龙步云连干三杯之后,由衷地赞了一声;“真是好酒!” 夏超峰笑道:“还好!至少证明我夏某人还没有吹牛!”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夏爷……” 夏超峰立即一抹胡须说道:“我也叨长了几岁,如果能叫我一声老伯,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龙步云立即改口称道:“承夏伯伯看得起,我如何敢不遵照呢?” 夏超峰大笑,可以看得出,他是十分欣赏龙步云,他是十分有意拉拢彼此的关系。 这一顿酒,喝得双方都非常尽兴。 最后,龙步云扶着桌子站起来说道:“夏伯伯!你不是说要尽量吗?我已经尽量了。” 夏超峰也站起来说道:“喝酒本是一件乐事,如果喝醉了乱吐,那是作孽,现在咱爷儿俩喝茶。” 不知何时,房里一角铺设了两个蒲团,当中放置了一张茶几,一把紫泥茶壶,两只紫泥茶杯,垂髫小厮斟出现沏的茶,阵阵清茶,沁人心脾。尤其是在酒后,一口浓而酽的热茶,那真是一种口腹享受。 夏超峰喝了一杯茶之后,神情渐渐转入凝重。 他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但是老天爷对他并不是很公平。 很早他的夫人就过世了,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夏家圩子这一片祖业。 有时候他真的感觉到很累。所幸的女儿芸姑聪慧过人、善解人意。 谈到女儿,夏超峰的神情一变而为轻松起来。他呵呵地说道:“我真多亏了这个女儿。不怕你笑我怎么做爹的当着别人的面,夸自己的女儿,芸姑真的是个好女儿,夏家圩子真正说起来,里里外外,如果没有她,光靠我这个老头子,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龙步云倒是由衷地赞道:“芸姑是位了不起的姑娘,单就夏伯伯这次遭受千日醉的折磨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芸姑有远见、有魄力,后果不堪,只要当时有一着之失,就会有满盘皆输的结果。” 夏超峰对于龙步云的赞美,听得很关怀,呵呵笑得滴下了眼泪。 他一面拭着泪水,一面说道:“我这女儿不止是处理外事有见地、有魄力,另外在处理家务,也是没得话说。” 他挥挥手说道:“你看看这个家,如果不是她,就不成其为一个家。唉……” 夏超峰忽然在兴高采烈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情形之下,龙步云除了默默品茗之外,是插不上嘴说话的。 夏超峰叹了气,垂下头,幽幽地说道:“再强煞,还是个女孩儿家,早晚总是要嫁人的。我真不敢想,有一天芸姑嫁人了,我这个孤老头子,如何度过这风烛残年的岁月?” 本来是一次十分愉快的餐会,没想到突然转到这个问题,顿时把气氛弄得很僵。 龙步云看到夏超峰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一个晚景苍凉的老人那份悲哀。 龙步云咳嗽一声说道:“夏伯伯!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 夏超峰怔了一下,望着龙步云皱着眉头问道:“简单?这话怎么说?” 龙步云说道:“招赘一个乘龙快婿,留在夏家圩子,这样不但芸姑不会离开你,而且夏伯伯又多了一个半子承欢膝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夏超峰叹口气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芸姑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她妈妈像她这样的年龄,早已经嫁给我了。” 他凑近身子,靠着茶几,认真地说道:“步云!你应该也可以看得出,芸姑这孩子自视甚高,普通人她还真的看不上眼,唉!” 这样一说,龙步云倒不便说话了。 老实说,夏芸姑无论从那方面来看,都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又有一身武功,又是夏家圩子庄主长剑赛孟尝夏超峰的掌上明珠,这种条件,应该有太多的好逑君子,难道就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龙步云如此一沉默,夏超峰突然想起来问道:“步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谈过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吗?” 龙步云立即说道:“夏伯伯!关于我,一个平凡的流浪汉,离乡背井,浪迹天涯,家乡龙家寨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夏超峰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不想问你流浪的原因,每个人都有他生活方式,不过……” 他盯着龙步云,望着龙步云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谈得来的人,而且有个适合你住下来的地方,有个一亩三分地让你过日子。你……会留下来吗?” 龙步云闻言一震,身子几乎一个晃动,他举起手来扶着头,皱起眉峰说道:“真是对不起呀!夏伯伯!今天真是喝多了,因为我中午很少喝酒,可能现在醉了,头晕得厉害,我想休息一下,夏伯伯不会介意我失礼吧?” 夏超峰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立即招呼小厮吩咐着:“快扶龙爷到客房去歇着。” 他拍拍龙步云的手,很慈祥地说道:“步云!好好地去歇着,回头咱爷儿俩再聊!” 小厮果然引导着龙步云到附近一间房里,一榻一几,除此之外,满架子的书,分明是一间书房。夏超峰一再自认是一位读书不多的人,如此说来,这间书房应该是芸姑的。 书房里没有卧榻,除非是临时增设的,否则可能就是芸姑偶尔憩息的场所。 龙步云刚和衣躺下,只见易红抱着一床被褥进来,轻轻地盖在龙步云的身上。 龙步云闭着眼睛装睡,那被褥传来淡淡的幽香。 说实在的,龙步云这几日骑着麦红骡子,走了不少的路,没有好好地休息过,这会儿虽然不是真醉,倒也有几分酒意,如此放倒一睡,很快就真的进入黑甜之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时,只见窗外已黑,已经是入夜时分。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睡竟是如此之久,看窗外如此之黑,想必已是深夜,看来中午的确是多喝了几杯,而且有些醉意。做客人家,一喝就醉得这样,至少是有些失态。 他翻身起来,就在这时候,房门呀然而开,从门外透进灯光,易红手里捧着烛台,缓缓走进房来。 在易红的身后,跟着秋紫和白雪,两人手里捧的是钢盘和梳洗用具。 龙步云慌忙站起来。 易红不慌不忙将烛台放置在书桌上。 秋紫和白雪将梳洗的用具也放置好,这时候易红才深深一福,站起来垂手说道:“龙爷!请盥洗。” 龙步云虽然生长在有钱人家,但是十几岁就离家习武,受尽了风霜折磨,那里享受过这种伺候?一时间顿使他有些手足慌忙。 他说道:“易红姑娘!实在不敢当,我看三位还是请吧!要是三位站在这里伺候,我会真的很不自在。” 易红微微一笑,抿嘴止住,但是她立即严肃地说道:“龙爷!你救了我们庄主和我们小姐的性命,是夏家圩子的大恩公,我们稍稍尽一点心意,是应该的。” 龙步云双手一阵乱摇,说道:“越说越远了!易红姑娘,你还是请吧!” 易红回头向秋紫和白雪微微笑了笑。便向龙步云说道:“婢子告退以前,还有一样东西要给龙爷使用。” 龙步云还没有来得及问“是什么”?易红已经取出一柄修面的剃胡子刀,双手递给龙步云说道:“龙爷请用这个……” 龙步云接过来一看,不觉抬起手来,摸着自己的乱草般胡子,顿时大笑问道:“是夏伯伯的意思吗?” 易红没有回答,她们三人微一屈膝,走出房外。 龙步云把玩着这柄剃胡刀,怔了半晌,才开始梳洗,面对菱花铜镜,摸着腮上、下颚那乱草般的胡须,果然认真地一刀一刀剃下来。 当他剃完胡须,对着镜子,他自己也愕住了。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位浓眉星目,英气勃勃而又洋溢着青春气息的人。 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原来还有一付俊秀英挺的面孔!他这一刹那间的错愕,不知道是否惊讶以往不修边幅是一种错误?直到易红再次进来,站在一旁抿着嘴微微在笑时,他才惊觉到自己有些失神。不由地脸上一热,脱口问道:“易红姑娘,你在笑什么?” 易红收住笑容说道:“龙爷剃去胡须之后,突然间几乎让人认不得了。” 龙步云岔开话题问道:“明绿姑娘的伤是属于内伤,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易红说道:“多谢龙爷给她服了伤药,现在已经好多了,本来她要给龙爷叩头谢恩,因为……” 龙步云摇着手说道:“我说过,千万不要再提什么谢恩的事。 我辈在江湖上走动,路见不平,如果不能拔刀相助,还能算什么?” 易红脱口说道:“龙爷!你真是一位好人!” 龙步云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好人?老天爷对好人坏人的看法,并不像你易红姑娘分得是如此的清楚!” 易红一听,难道像龙步云这样豪气干云的人,心中也有难言之痛?她也忍不住问道:“龙爷!你的意思是说……” 龙步云已经察觉到自己一时感触,想到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一点愤世嫉俗之情。此刻被易红如此关怀一问,便笑笑接口说道:“易红姑娘方说我是好人,我的意思是说,好人还会这样浪荡江湖,连一个栖身之所都没有吗?” 易红望着他一眼,含蓄地说道:“这是龙爷客气,只要龙爷想留下来的时候,有太多的地方会热烈欢迎。” 龙步云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易红也不便再说下去,这时候秋紫和白雪捧着两个托盘,上面冒着热腾腾的气。 放在桌子上是一碗面,四碟小菜,外带一盘雪白的馒头。 龙步云啊呀一声,搓着手说道:“真不好意思,我这是吃晚饭还是消夜?” 易红说道:“本来晚饭是庄主陪龙爷的,因为看到龙爷睡得很熟,不敢惊动。晚上没有准备特别的,这碗鸡汤炖的面,是我家小姐吩咐准备的……” 龙步云立即抢着问道:“小姐的伤可曾好些了?” 易红一听,倒是十分认真地蹲身为礼,诚恳地说道:“谢谢龙爷对我家小姐的关心,真的谢谢!我家小姐在龙爷亲手治疗下,药效神速,下午好好睡了一觉,现在人已经复元多了!” 不知道易红是不是有意,她特别加重语气说出“亲手治疗”四个字,使龙步云很自然地立即想起当时为芸姑娘疗伤的情形,那雪白而线条柔和的肩,微露的酥胸,当时是为了救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如今想起来,不由地一阵脸热。主要还是因为龙步云并不是经验丰富的大夫,而是年轻体壮的青年,那短暂的治疗经过,是会叫人脸红耳热的。 易红轻轻地说道:“龙爷!请用消夜吧!不要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 贴身的丫环,往往就是小姐的传言人。 易红的话是愈来愈有明显的心意,龙步云心里震动了,他想到日间跟夏超峰一起吃饭时,夏超峰有明显的留他之意。 不但要留龙步云,而且从夏超峰的感叹中,叹自己人丁衰薄、叹自己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叹芸姑娘找不到一位好的夫婿。 在这一连串的感伤叹息中,有一股强烈的意念,留龙步云,留下来做什么?坦腹东床,作为夏家圩子未来的接棒人。龙步云是如此的聪明的人,如何不能体会得出?平心而论,芸姑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芸姑人长得美,又有才干,又会武艺,将来葛鲍双修,自成武林佳话,即使龙步云苛求,也应该是很理想的伴侣。 但是,龙步云心里有一件事,他时常在心里的问着自己:“龙步云!你要寻找察访母亲的仇人,可曾有一点消息?” 就是这份使命压在心头,他没有办法接受任何感情,因为那样会误了别人,也影响自己寻仇的决心。 如今又让易红姑娘十分明显地提到这件事,由一个贴身丫环来说出,是不是意味着芸姑本人也有这种心意?他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 他对易红点点头,正色说道:“易红姑娘!请你代我谢谢你家小姐,同时我也要谢谢你。” 说着话,便坐下来,从容地把一碗鸡汤面吃得一点不剩。 然后站起来,对易红说道:“十分感谢,这么深夜还要姑娘们为我忙碌,叫人过意不去,请吧!明天见。” 易红一面和秋紫与白雪收拾碗筷,一面含笑对龙步云说道:“只要龙爷不嫌弃,为龙爷做任何事,我们几个人都愿意效犬马之劳!那是我们几个人的荣幸!” 易红这小姑娘是十分精灵,也十分讨人喜欢,她说的话,都是有含意的。 她也不等龙步云说些什么,便向龙步云道声“安歇”,率领着秋紫和白雪,悄悄退下。 龙步云是睡不着的。一则白天睡多了,此刻没有一点睡意。再则夏超峰和易红姑娘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去。 他一再向自己承认:夏家圩子是他离开家以后第一个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 夏超峰老爷子的为人,那还用说吗?豪迈爽朗,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 夏芸姑不只是人长得美,更重要的是她具有温良娴淑的妇德。 如果要找一处一亩三分地让龙步云落户,应该没有比夏家圩子更好的地方。 是不是留下来?龙步云肯定了前面所想的一切,但是一触及最后的问题,他便推翻了前面的一切。 他曾经为自己的行为发过誓言,在没有查明母亲的死因之前,其他一切都不是他所能考虑的。万一此去八载十年,岂不耽误了芸姑的青春?那是对芸姑不公平的事。 当他的决心一定,他觉得愈是多留一刻,愈是对彼此都难以处理自己的感情。 “走吧!凉亭虽好,不是久留之乡!” 他检查一下房间,他的包袱宝剑都在。 书房里有的是文房四宝,摊开纸,吸饱墨、执起笔,刚写下“夏伯伯”三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能写什么理由来说明他要不辞而别?:颓然放下笔,提着包袱,悄悄地推开房门,越过天井,抬头望天,但见满天星斗,寒气袭人。 他不想惊动人,从天井跃身上房,辨别一下方向,便朝着大门那边走去。 刚刚转过一棵高大的枣树,突然从后转出来一个人,站在树下,依靠着树干,低低地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一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住说道:“芸姑!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这样的深夜,你怎么能一个人走出来?易红她们呢?” 四 这一连串的急促问话,芸姑摇摇头,星光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眼眶里晶莹的泪珠。 芸姑缓缓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很久了!” 龙步云惊问道:“等我?” 芸姑迟缓地说道:“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在今夜离开夏家圩子,至少我应该能见你最后一面!” 她在说着话,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额上冒出汗珠,而且脸色苍白。 龙步云又忍不住扶住芸姑的右肩,说道:“芸姑!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芸姑轻轻摆开龙步云的手,吃力地说道:“龙大哥!你可以随时离开夏家圩子,说实在的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你留恋。不过,你能不能不要走得这么……”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她身子一个摇晃,向前一栽。 龙步云赶紧上前一步,将芸姑一把抱住,很显然芸姑是已经晕过去了。 龙步云也顾不得了,只有双手把芸姑抱起,他踌躇了一下,立即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他走得很快,来到门前,拍门叫人。 门启处竟是易红姑娘,她大惊问道:“龙爷!你是……” 龙步云说道:“我正要问你,小姐身受重伤,怎么不好好照顾,让小姐独自一人在外面,身被凉露摧残,你们真是……” 易红大惊,这才看到龙步云怀中抱的是芸姑,她顿时急得落泪叫道:“小姐,你这是何苦!” 龙步云说道:“幸亏我找对了地方,进去再说。” 这里距离书房不远,正是芸姑的卧房。 龙步云将芸姑放在床上,只见芸姑面如白纸,气如游丝。 易红吓得大哭,不知所措。 龙步云说道:“你家小姐身子太虚,伤势还没有复原,又在冷露中伫立良久,一时支撑不住,没关系,拿汤水来。” 易红赶紧叫醒秋紫,忙着端来一碗汤水。 龙步云一捏芸姑的嘴,趁势将汤水灌下去。他又说道:“事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将芸姑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按住芸姑的背,运气推拿。约莫过了一碗热茶的光景,芸姑才幽幽地哼出声来。 龙步云立即将芸姑平放在床上,扯来锦被为芸姑盖好,他正要轻轻地站起,这时候只见芸姑微微睁开眼睛,又呻吟了一声。 龙步云连忙说道:“芸姑!你可醒来了!你方才的情形,可把我们吓坏了!” 芸姑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们?” 龙步云说道:“是呀!我和……” 他回头看时,易红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房里。 芸姑扭过头去,轻轻地说道:“对不起呀!龙大哥!耽误了你的行程,现在我已经没事了,龙大哥!你……” 下面的话,咽哽住了。 龙步云心有不忍,用手轻轻扳回芸姑的香肩,只见芸姑满面泪水,有如梨花带雨一般。 龙步云就在床前一个踏脚的小凳子坐下来,沉声说道:“芸姑!我应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我实在不该就这样不告而别。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芸姑不禁又流出眼泪轻轻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对夏家圩子厌恶极了,一刻也不肯多留,所以才如此夤夜离开。”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芸姑!你说错了。我对夏家圩子印象好极了!包括夏伯伯,还有芸姑你……” 芸姑撇过头去,说了一句:“我不信!” 龙步云说道:“我不擅于词令,我也不擅于说谎,我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自从我离开老家以后,一路仆仆风尘,从没有好好的休憩过一次,只有夏家圩子,给我有无比的温暖!真的!夏家圩子是出道江湖以来,歇脚最久的地方,那是因为夏伯伯……”他的眼神停在芸姑脸上,“还有芸姑你,你们都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芸姑垂下眼睑,幽幽地说道:“可是你就是要离开,而且星夜离开,不辞而别。” 龙步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芸姑,原谅我!因为你不了解我,我不是一个可以在一处久留的人。” 芸姑忍不住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难道你注定就要飘泊不定,流浪江湖?” 龙步云感叹地说道:“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我要流浪一生,也许有一天我了却了心愿,我会随便找个地方歇下来。” 芸姑撑着要坐起来,但是一用力支撑起上身,就忍不住痛呼出声,痛得头上冒出了汗珠来。 龙步云赶紧抱住她,将她放平躺下,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道:“好好的躺着又要起来做什么?你忘了你受的伤还没有好。” 芸姑被他这一抱,在一阵痛疼中,却也感到一阵甜蜜,不觉胀红了脸。 龙步云用手掖着锦被,轻轻拍着说道:“芸姑!你是知道的,伤筋挫骨一百天。你的伤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是,也不是三两天就可以痊愈的,要小心调养啊!” 芸姑听在心里这一段话,十分受用,不觉露出娇态说道:“人家要坐起来听你说话嘛!” 龙步云笑笑说道:“真是小孩子脾气,要听说话躺在床上乖乖地听。” 芸姑真的很乖顺地点着头。 但是,她的眼神紧盯着龙步云,很认真地问道:“龙大哥!没有一个人是命中注定要飘泊为生的。龙大哥!是什么原因要让你如此浪迹天涯呢?” 龙步云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芸姑幽幽地说道:“对不起呀!龙大哥!并不是我有意触痛你的心底深处,我只是……我只是想了解……”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芸姑!你的确是触痛了我心底深处,但是我了解,那是你对我的一分关心!” 芸姑轻呼道:“龙大哥!” 龙步云对她点点头说道:“为了让你原谅我为什么要如此匆匆不告而别,我愿意告诉你关于我的事。芸姑!你愿意听吗?” 芸姑连忙说道:“我愿意!我好想听你说的一切。” 那一股无可掩饰的情意,像是开了闸的流水,是如此毫无顾忌地倾泻而出。从芸姑娇憨有如小女儿家的神态,充分显出她对龙步云的感情。 龙步云思想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我原本是生长在一个很幸福、很美满的家庭,耕读传家,从不涉及恩怨。但是,到我十五岁那年,我被一位武林高人,带到深山去习武,因而离开了家乡!” 芸姑连忙问道:“伯父、伯母会舍得吗?让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带走心爱的儿子!” 龙步云说道:“先父见背,我母亲在当时情况下,几乎无法拒绝,因为我恩师说我身体健康不佳,如果不让他带走锻练体魄,恐怕活不了几年!” 芸姑不禁脱口惊呼!龙步云说道:“恩师保证三年以后,还给我母亲一个健壮无比的儿子。” 芸姑说道:“伯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答应了!” 龙步云说道:“一去不是三年,而是十年。” 芸姑又惊呼出声,说道:“十年啊!” 龙步云说道:“恩师认为十年练武,可能稍有小成,三年,太短了。可是我十年回家,竟然没有见到我娘一面。” 芸姑惊问道:“为什么?” 龙步云仰起头来,忍不住心头悲痛,说道:“我娘去世了!” 芸姑忍不住掉下泪来,低声说道:“龙大哥!对不起呀!我不该惹你伤心!” 龙步云摇头说道:“十年生死两茫茫,让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已经是罪孽深重了,但是最难过的是我娘……她……死得很惨!” 芸姑说道:“龙大哥!请你不要再说了!”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我娘温婉娴淑,龙家寨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尊敬,这样一位几近完美的母亲,竟是在接到一封大红拜帖之后,自戕而亡。” 芸姑忍不住哭出声来。 龙步云说道:“我回家以后,觉得我娘死得太屈……” 芸姑说道:“于是你要下决心访查这件事至水落石出?” 龙步云说道:“芸姑!换是你也会下定决心这么做,对不对?你知道这件事非常渺茫,那唯一的线索大红拜帖,已经杳不见踪影。但是,我不能不在大海里捞针,我要穷毕生之精力,做这件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低下头来,望着芸姑,缓缓地说道:“没想到我来到夏家圩子……” 芸姑紧张地问道:“龙大哥!来到我们夏家圩子怎么样?有什么可以追寻的线索吗?”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不是这件事。” 芸姑仍然很紧张地问道:“那是什么?” 龙步云说道:“方才我也约略提到,离开老家以后,仆仆风尘,席不暇暖,虽然我并不以为苦,但是,到了夏家圩子,遇到了夏伯伯,还有你,芸姑!这里是我离家以来,真正感到温暖的地方!” 芸姑低下眼睑,幽幽地说道:“可是,龙大哥!你……连一刻也不肯多留,你……” 龙步云说道:“芸姑!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 芸姑停止了说话,她望着龙步云,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龙步云从踏凳上离开,缓步走到窗前,窗外已经鱼肚白,却是寂静无声,仿佛都是在倾听龙步云的心语。 龙步云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十年荒山几乎是面壁修练,那份苦,说也说不完。十年以后,踏着风雪赶回家园,竟然是亲娘恶耗,身心双重摧残之下,匆匆上路,誓走天涯,在这种伤痛、疲倦、茫然的情形下,来到夏家圩子……” 芸姑幽幽地说道:“夏家圩子没有带给你别的,只有麻烦!” 龙步云说道:“不!不是这样!” 他转过身来,望着芸姑说道:“夏伯伯与我一见如故,把我视为家人,而且很诚恳地请我留下来……” 芸姑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飞出红晕,垂下眼睑,不敢正视。 龙步云走上前几步,俯着身子说道:“芸姑!夏伯伯的意思我能明白,像芸姑你这样的姑娘,是我龙步云过去从没有想过的,因为那是高攀和妄想!” 芸姑忽然说道:“你胡说……” 她睁大了眼睛,忽然又羞惭又伤感地转过头去,幽幽地说道:“我知道,我……不配……我是……” 龙步云急忙说道:“芸姑!你不要这样想,我所讲的都是真话,你知道吗?当夏伯伯跟我说出这件事,我真的震动了,我当时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因为我确实想留下来,永远地留在夏家圩子,享受亲情、享受爱……” 芸姑啊了一声,眼泪汪汪地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说道:“可是我不能这样,我曾经在娘的灵前立下誓言,终我一生,我要寻找娘的死因,寻找害死母亲的仇人,如果今天我留在夏家圩子,芸姑!我怎么对娘在天之灵交代?那样我还能算是人吗?” 芸姑早已哭成泪人儿。 龙步云双手握住芸姑的手沉声说道:“芸姑!这就是我一刻也不能留下来的原因。你知道吗?如果我多留一刻,我怕我自己也无法把持,我会真的留下来,而且一辈子不离开,或者……” 他松开手,站起来,仰头叹息,说道:“或者我留下来,让我们彼此之间,有了一句承诺,说:我会回来。芸姑!时间十年八年的过去……” 芸姑抢着说道:“我会等。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等!” 龙步云说道:“芸姑!这就是我要说,那对你太不公平了,也是我所不愿意做的。” 芸姑哇地一声,痛哭失声。 这时候门一响,易红进来,只见她眼红红地为芸姑送来手帕,擦拭眼泪,一面回头对龙步云埋怨着说道:“龙爷!你……你看把我们小姐惹得哭成这样,你……忍心吗?” 龙步云不安地说道:“我……” 芸姑拭干了泪水,对易红说道:“易红,不可以这样对龙爷说话……” 龙步云搓着手,不知所措地说道:“芸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易红她说的没错,我不该惹你伤心。” 芸姑低下头来,幽幽地说道:“你没有错,你不应该忘了母亲的仇恨而留在夏家圩子,我不能那么自私!” 龙步云说道:“芸姑!你……” 芸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但是他很快就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坚毅之色,说道:“步云……” 她叫出一声“步云”之后,又顿了一下。“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不顾廉耻的女人吧!” 龙步云刚要说:“怎么会?” 芸姑摇摇头说道:“不管你会不会这么想,我都要把话说清楚,如果你不愿意听,我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龙步云又回到床前,坐在脚踏凳上,他很诚恳地说道:“我愿意听你说的任何话,包括你对我的指责在内。” 芸姑摇摇头说道:“我怎么会指责你呢?如果你真的为了我而留下来,丢开了寻找害死伯母的仇人,步云!说实在的,我也不会接受的!” 龙步云激动地说道:“芸姑!你愿意原谅我了?” 芸姑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谈什么原谅呢?步云!当你为我治疗创伤的一刻,我就已经……” 说到这时候,就听到房门外夏超峰呵呵笑声,并且敲着门说道:“芸姑!我的乖女儿!你的意思相信步云已经完全明白了,难道步云真的忍心让你不顾矜持赤裸裸地说出心里的话吗?” 芸姑叫道:“爹!你原来一直在外面呀?” 夏超峰笑呵呵地推门进来,坐在床沿上,握住芸姑的手说道:“孩子!爹只有你这么一个乖女儿,你是爹的心头肉,我能不关心吗?” 他抬头过来望着龙步云叫道:“步云!” 龙步云站起来应道:“夏伯伯!” 夏超峰说道:“我们说话也不要转弯抹角了。坦白地说,我老头子看上了你这样的年轻人,巧的是我的宝贝女儿也喜欢你……” 龙步云说道:“夏伯伯!” 芸姑也低头叫道:“爹!你这是怎么啦!” 夏超峰拍拍芸姑的手背说道:“没关系!女儿,这种事说出来才见性情,并不丢人,我夏超峰的女儿并不是嫁不出去,而是要精挑细选最好的乘龙快婿。” 他伸手握住龙步云的肩,盯着眼睛问道:“告诉我,小伙子!你对我女儿的印象怎么样?配不配得上你?” 龙步云任凭如何豪气干云,此刻也不由的嗫嚅起来说道:“夏伯伯!我……” 夏超峰拦住他说道:“直截了当的说,没关系,如果你根本看不上眼,我们也不怪你,咱们父女也承当得起。就是不要拖拖拉拉的。” 芸姑叫道:“爹!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可以……” 她说着话,不觉低下了头,话也说不下去了。 夏超峰说道:“关系我女儿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说都没关系。况且,步云又是我们父女的救命恩人,他说什么,我们都得承受,是不是!”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夏伯伯!芸姑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最好最好的姑娘,要不然,朱少奇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想得到芸姑!” 夏超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说道:“好!小伙子!你说的真好,就冲着这句话,我夏超峰把女儿终身托付给你,至少不是强迫你的!” 龙步云立即说道:“可是夏伯伯……” 夏超峰摆手说道:“不要再说什么可是不可是了,我夏超峰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绝不阻止你去寻访害令堂的仇人,今天只要有你一句承诺就够了,其他都不是问题。” 龙步云急着说道:“夏伯伯!我此去不知道是八年或者十载,时间没把握!” 夏超峰说道:“我已经听芸姑说了,十年二十年,咱们可以等!” 芸姑红着脸羞意无限的说道:“爹,你真是……”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样对芸姑是不公平的!” 夏超峰说道:“是不是公平?是我这个做爹的衡量,我们要的就是你的一点真心就够了。” 老爷子突然变得十分苍凉地说道:“如果你不真心,我们也不能将你怎样,人嘛!重的就是信诺,我只能相信我自己的一双眼睛。” 龙步云很是感动,认真地说道:“夏伯伯!如果我不重信诺,不是真心,那我还算什么?” 夏超峰一听,怔了一下,立即又问道:“步云!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好!好!” 他竟然抬起头呵呵大笑,在笑声中他拭去泪水,望着龙步云说道:“步云!原谅我方才那样近乎逼你的态度。天下父母心啊!芸姑是我掌上的一颗明珠,也是我心头一块肉,要为他找一位好夫婿,是我这一生的大事。你……能明白吗?” 芸姑眼睛红红地低声叫道:“爹!” 龙步云很郑重地说道:“夏伯伯!我能体会得到!事实上我很幸运蒙夏伯伯和芸姑……”他望着低着头的芸姑。“蒙你们不弃,只怕我没有夏伯伯说的那么好!” 夏超峰说道:“这就是一个‘缘’字。好!现在我出去,我要交代下去,今天中午要好好地跟你喝几杯!” 一路打着哈哈走出去。 易红抿着嘴站在一旁笑着。 芸姑红着脸骂道:“死丫头!你在笑什么?” 易红笑吟吟地说道:“小姐!我是在笑庄主今天上演一出好戏。” 芸姑不解问道:“戏?什么戏?” 易红笑道:“是十三妹在能仁寺啊!” 芸姑这才恍然大悟,笑骂道:“死丫头!你敢编派老爷子,看我不捶你!” 龙步云按住芸姑的手,珍惜地问道:“芸姑!小心自己的伤。易红方才说什么十三妹能仁是什么意思?” 他在深山十年,那里知道十三妹在能仁寺逼婚张金风的故事?他这样一问,越发羞红了芸姑的脸。 易红笑嘻嘻地说道:“姑爷!你慢慢地问小姐吧!我这就替你准备早上吃的去。” 她笑着跳蹦地走了。 龙步云忍不住笑着问道:“芸姑!看起来易红很高兴啊!” 芸姑心里想着说:“谁说不是呢?除了爹,易红是最高兴的人了。”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龙步云看她没说话,问道:“芸姑!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芸姑抬起头来看着他,幽幽地问道:“步云!不会觉得爹方才……是不是……太勉强了你?让你受了委屈了!” 龙步云握住她的手,正色说道:“芸姑,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如果我真的没有这份心,谁也勉强不了我,我只是在想,让你等,那是我不忍心的事,也是对不起你的事。” 芸姑抬起手来,掩住龙步云的嘴。 她望着龙步云有些哀怨地说道:“不要再说对不起的话,如果真要说,那应该是我,关于伯母的事……” 龙步云摇着她的手,说道:“不对!芸姑!你应该改口说关于娘的事才对啊!” 芸姑这一下真又羞涩、又甜蜜,胀红了一张脸,一头钻到龙步云的怀里,嘤嘤地说道:“云哥!你好坏!” 龙步云双手紧紧地拥入怀中,喃喃地说道:“芸姑……” 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人,相拥搂抱,互听彼此的心跳,吸吮着爱情的蜜汁,早已把天地间一切置之度外,浑然忘了时间的飞逝。 终于还是芸姑在沉醉中醒来,挣扎着离开龙步云的怀抱,撩整了散乱的鬓丝,脸上尚有余醉。 她轻轻地倚在龙步云的肩头,幽幽地问道:“云哥!你究竟准备几时启程?” 龙步云轻轻地亲了一下芸姑的额,说道:“原先夤夜要走,是怕自己让情绊住,所以趁早离开。如今一切都说明白了。我留几日也无妨,至少我要等到你的伤好了以后再走。” 芸姑坐正了身体,说道:“云哥!按说呢,你留的时间愈长愈好,欢愉的时光那里会嫌它多呢?只是娘的事……” 当她说到“娘的事”的时候,仍然不觉压低了声音,顿了一下,“云哥!娘的事还是最重要的,只是我很难过的,我应该随着云哥,一同遍走江湖,访察个清楚明白,以安慰娘的在天之灵。可是,云哥!我现在真的不能……” 她说到这里又盈盈欲泪。望着龙步云:“云哥!你能原谅我吗?” 龙步云又将她拥入怀中,说道:“芸姑!方才你不是说过不许再说什么对不起的话吗?怎么又要我原谅呢?” 芸姑低声叫道:“云哥!” 龙步云松开拥抱,用手抬起芸姑的下颚,认真地说道:“你不要忘了,你爹也已经老了,不复当年,可是赛孟尝的名气又不能说收就收,夏家圩子几百户人家不能不管,芸姑!如果你真的随我走向不可预知的江湖,那是我的自私,是说不过去的事情。” 他露出笑容,很开朗地告诉芸姑:“但愿老天有眼,让我早日访察到娘的死因,早日了却一桩心事,芸姑!我立即回来,让我们比翼双飞!” 芸姑依偎着龙步云宽阔厚实的胸膛,十分满足地说道:“云哥!我期待着那一天!” 她从龙步云怀里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道:“云哥!我盼望着你早日回来,所以,我就不得不催你早日离开夏家圩子。你……不要等我完全痊愈。其实,已经感觉到我的伤好了很多,真的,云哥!你的药,你的爱,产生了不可预测的神奇力量。” 她说着说着又显得娇羞无限,眼波流转,柔情蜜意。 龙步云握着芸姑的手,笑着说道:“芸姑!本来我是要偷着走,不辞而别的,如今却变成你赶我走。” 芸姑胀红着脸,嘤声娇态,再度躲人龙步云的怀中,娇嗔地说道:“云哥!你好坏哟!人家是以娘的事为重,可不敢以我们的私情耽误了你寻访害娘的仇人。再说,早一日寻到了,早一日回到夏家圩子来,人家是一片……” 龙步云轻轻抚着芸姑的柔发,安抚地说道:“芸姑!我是有意跟你说着玩的啊!你的心难道我还不了解吗?” 芸姑嘤嘤地应了一声,就这么安稳地伏在龙步云的怀里。 时光也不知道悄悄地流逝得有多快。 直到易红在门外轻轻地敲门,才惊醒这一对沉醉在爱的蜜糖里的年轻人。 芸姑挣扎着离开龙步云的怀抱,整理稍见凌乱的鬓丝,脸上尚有幸福的余晕,红意留在眼窝,笑靥留在嘴角。 易红捧着一个托盘,后面跟着秋紫和白雪,就势搬过来一张高脚茶几,摆上清粥小菜,外加滚热葱油饼。 易红将一切停当之后,叉着手,站在一旁说道:“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今天让姑爷陪着吃一顿香米粥吧!” 这一声“姑爷”,叫羞红了芸姑的脸,也叫得龙步云不好意思。 易红又说道:“按说呐,我易红应该为小姐和姑爷准备一些精致可口的早餐,一则小姐现在还不能多吃油腻,则姑爷今天中午还要陪老爷子喝酒。这会儿吃饱了,回头吃不下,扫了老爷子的兴,所以,请小姐和姑爷吃点清淡的。” 芸姑翘着嘴说道:“易红,你怎么变得这样油嘴滑舌啊?” 易红抿着嘴笑道:“小姐,易红不敢!” 龙步云在一旁说道:“芸姑,我们就开始好好地享用这一顿早餐吧!不要辜负了易红的一番美意。” 易红微微蹲了蹲身,笑道:“谢谢姑爷体恤我们做下人的心。” 芸姑娇嗔地说道:“好哇!步云你敢帮着易红来欺负我啊!” 龙步云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呐!” 小两口子在闹,易红和秋紫及白雪都站在一旁抿着嘴在笑。 整个房里洋溢着一股欢乐的气氛。 这顿早餐应该是龙步云来到夏家圩子第一次陪芸姑吃饭。 所谓清粥,是鸡汤熬炖的,里面还有鸡绒,真正是清爽可口。 所谓小菜,腌的菜心、松花皮蛋、糟的鱼片,都是没有一些油腻。 外带那香酥的葱油饼,芸姑的心情好极了,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碗。 龙步云等易红她们把餐盘收走后,他坐在床前,望着芸姑说道:“芸姑!告诉你一件事。我十年习艺,回到阔别的龙家寨,看到的只是娘的留书,遗言中你知道她老人家说些什么吧?” 芸姑一直斜倚着龙步云肩上,细细地问道:“娘她老人家说些什么?” 龙步云说道:“娘第一件事要我不要追究她的死因。” 芸姑啊了一声问道:“那是为什么?”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那正是我要追查的。第二,她老人家要我早一点成家,延续龙家的香火,因为我是她的独生儿子,另外我只有一位姐姐。” 芸姑从他的肩上微微抬起头来,幽幽地叫道:“云哥!” 龙步云抬起手来,抚摸着芸姑的脸,轻轻地说道:“芸姑!我原先是向娘的灵位宣誓,不找出娘的死因,绝不谈婚事。可是,没想到来到夏家圩子遇见了你……” 芸姑有些惊惶地问道:“云哥!你不是后悔吧!” 龙步云搂住她说道:“我只是告诉你,婚姻是前生定的,是没有办法勉强的,怎么会是后悔呢?倒是你……” 芸姑离开他的肩头,惊异地问道:“我?云哥,你想说什么?” 龙步云很郑重地说道:“芸姑!我要再说一遍。我此次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回夏家圩子,携你一同回龙家寨,拜祭祖茔,告祭娘的在天之灵……” 芸姑叫道:“云哥……” 龙步云说道:“此去三年五载、十年八载,说不定我会遭遇不……” 芸姑抢着伸手掩住他的嘴,怆然欲泪地说道:“云哥!不许你胡说!你……你是怀疑我对你的坚贞?”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样无限期地让你等下去,对你是一种不公平的事。我的意思是以三年为期,三年以后,如果我不回到夏家圩子,你就……” 芸姑流下眼泪,说道:“云哥!扶我下床来。” 龙步云惊道:“你要做什么?你现在不宜于移动。” 芸姑没理会,自己挣扎着下来,龙步云赶快扶着她。 芸姑下得床来,定了一会神,走到床后一只柜子里,取出一个长形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柄古意斑斓的宝剑。 龙步云一直随侍在身旁,紧张地问道:“芸姑!你要做什么?” 芸姑取出宝剑,捧在手里,随即交给龙步云,说道:“云哥!请替我拿着,我要换件衣裳。” 她不理龙步云的惊诧与不安,自顾到里间换了一套雪白的衣裙,披着一件玄色的斗篷,然后从龙步云手里拿回宝剑,说道:“云哥!我们去一个地方。” 龙步云急着叫道:“芸姑!你到底要……” 他想问芸姑要到那里?要做什么?甚至要阻拦芸姑不要走动。但是,他把问了一半的话缩住了。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芸姑也不会在此刻告诉他,更没办法阻止芸姑的行动。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搀着芸姑。 芸姑的步履很稳,缓缓走去,不急不徐。 走出院子,就被易红发现。 这位忠心的丫环,大惊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芸姑拦住,说道:“你们都用不着跟着。” 她严肃的脸色,易红跟她这么多年,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噤声退下。 芸姑一直缓缓走去,穿过了中厅,走过了广场,又绕过许多房屋。 龙步云并不问她要到那里,只是小心地说道:“芸姑!要不要歇一下,缓口气好吗?” 芸姑摇头说了一句:“快要到了!” 眼前不远,一丛紫竹林,隐约可以看到一间白墙红瓦、檐牙高啄的房屋。 走过紫竹林,看到的是一间庵堂,门头上写的是瘦金体三个飞金大字:“白衣庵”。 芸姑在庵前悄然静立了一会,轻轻敲了两下庵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老的师太,默然合十,并没有说话。 芸姑来到庵里,神情极其严肃,脱下斗篷,在旁边铜盆里净过手,拈香跪下,虔诚叩首,然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祝祷着:“弟子夏芸姑,今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尊前盟誓,弟子与龙步云缔结终身,一心静候步云寻访害母仇人归来,永结同心,无论何年何月,此心此情,永不改变,如有违背誓言,愿受天谴!” 龙步云急着上前叫道:“芸姑!你这是何苦!难道我不了解你的心?难道你……” 芸姑没有理会,忽然掣开宝剑,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抬起左手中指一划,鲜血流出,沾上了宝剑,也沾上了洁白的衣裳。 龙步云叫道:“芸姑!你……这是何苦!” 芸姑缓缓站起来,左手中指鲜血仍在流个不止。龙步云也不说话,撕开自己的衣襟,抓住芸姑的手,紧紧将割破的中指裹住。 龙步云正色说道:“芸姑!如果我不信任你,就如同不信任自己一样。我承认先前我说的话,对不住你对我的真情,我不再提起时间,让我们在菩萨面前共盟誓言。” 他拉着芸姑同在神座前跪下,龙步云朗声说着:“菩萨在上,弟子龙步云、夏芸姑在下,我二人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此情此心,永远不渝。如有违背誓言,神明不祜!” 二人再拜起身,芸姑将宝剑双手递给龙步云,泣道:“云哥!这剑是夏家祖传之物,今上面沾有我的血渍,也留有我的誓言。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就如同我伴在你的身边。” 不用说,这是定情之物。 龙步云如何不懂得?他慎重地接过,也慎重地说道:“芸姑! 我会永远带在身边,好好地保管它,但愿它伴着我很快回到夏家圩子,和你见面团聚。” 二人再拜叩别神明,走出庵外,只见夏超峰老庄主和易红姑娘在庵外。 芸姑扑进夏超峰的怀里,一时忍不住痛哭失声。她的哭声在场的人包括易红在内,都能了解,是十分欣喜,也是相当的哀伤。佳偶天成,是令人喜欢的。但是,才相见、又别离,而且此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如何不让人为之伤神!龙步云站在芸姑身后,很恭敬地向夏超峰叫了一声:“爹!” 夏超峰始而一怔,但是他立即呵呵笑起,在这一阵爽朗的笑声之后,他拍拍芸姑,自己又拿出汗巾拭去眼角的泪水,朗声说道:“步云!我的孩子!从夏伯伯转变到这声爹,我是受用的。” 龙步云接着说道:“爹!我只能说我不会辜负芸姑的!” 夏超峰说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你们之间的事,大概我也都知道了,任凭如何难舍,我也不能留你,今天吃过午饭你就启程吧!” 芸姑从怀里抬起头来,惊叫道:“爹!你怎么……” 夏超峰安慰着说道:“早一刻分手,正是早一刻再见的开始。芸姑!你不是也说过早一些让步云离开吗?为了日后更长久的相聚,眼前短暂的分离,就是必须的。” 他用手抬起芸姑的下颚。 “夏超峰的女儿不是别人的累赘,而是能给于别人一种力量。从现在起,我的女儿收起眼泪,用笑容为步云送行,好吗?乖女儿!” 芸姑点点头,她望着龙步云,在眼神交会的那一霎,彼此了然于心。他们二人都了解:离愁别绪更甚于他们小俩口的是夏超峰,老年人最怕的是寂寞与别离,寂寞让人难耐,别离则是相见无期,如何不让人黯然魂销!夏超峰面对着这位乘龙快婿,别离的心绪是强忍着的。 芸姑体贴爹的老人心境,强颜欢笑。 回到夏超峰的专用餐室,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他们父女、翁婿、夫妻三个人,真正做到了开怀畅饮,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是有多浓的别绪和离愁。 酒人愁肠,是很容易醉人的?首先醉倒的是芸姑。她喃喃地说道:“云哥!我等你!等你!岁岁月月,日日年年!” 说着说着,就在喃喃声中伏桌熟睡。 夏超峰举杯对龙步云说道:“步云!我的孩子!你走,我不送你了。但是何年何月只要知道你回来,我会在庄前路口等你、接你!无论是刮风下雨。” 他干下了手中的酒,人也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龙步云忍不住感伤地说道:“难道说是:人生最能黯然神伤者,唯别离耳!爹,芸姑,此情此景,我会永远记得。我今天没有醉。我是留着将来归来重聚时,让我醉个痛快吧!” 他转身看到易红独自站在一旁,眼睛红红地,看到龙步云看她,不觉低头。 龙步云说道:“易红姑娘!我的行囊……” 易红应道:“早已经拿来准备好了,连麦红骡子都已经喂饱了。” 她到隔壁很快取拿一个油布包裹,包扎得十分紧俏,那柄古色斑斓的剑,插在油布包裹之外,龙步云自己原先那柄剑,由易红递交给龙步云。 龙步云顿了一下,回手将宝剑交给易红,很郑重地说道:“易红姑娘!请将这柄剑转交给你家小姐,请她代我保管。” 说着话,他凝视醉伏桌上的芸姑,喃喃地说道:“保重啊!芸姑!” 他霍然昂首,大踏步走出门外,直奔前面大门。 麦红骡于果然鞍缰齐备,系在门前。 龙步云跃身上骡,将包裹绑扎停当,宝剑斜背在背后,一带缰,麦红骡子得蹄声,迈向庄外。 易红忍不住跟着跑了几步,叫道:“姑爷!姑爷!不要忘了我家小姐在日日苦苦思念你啊!”龙步云带动缰绳,麦红骡子转了一个圈子,他在骡背上高声说道:“易红姑娘!但请放心!请转告你家小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在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对月为她祈祷。” 麦红骡子撒开四蹄,带起一阵烟尘,卷出庄外,消失在路的尽头。留在夏家圩子的只是那岁岁月月,日日年年,无穷的相思。 五 春雨绵绵,对于踏青郊游的人,可能是一种情调,所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是春游的好季节。 春雨绵绵,对于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来说,那就不见得是一件舒服的事了。 龙步云离开了夏家圩子,虽然不是兼程攒路,却也从不休息。 他的心里一直在记挂着两件事:母亲的枉死,是他永远放不下心。但是,这样大海捞针,实在是要靠几分运气,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了却心头大愿! 正因为如此,连带地他不能不想到夏家圩子的两个人,豪情万丈的夏超峰,和柔情似水的夏芸姑。 只是如此一诺,夏老爷子把自己独生女儿的终身许配给了龙步云。而夏芸姑最后以自己的鲜血代表决心,要坚贞不移地等他,一直要等到他回来。 何年何月?等他?他要芸姑等他到多久?心结!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让龙步云在麦红骡子背上,愁眉深锁。 偏偏又遇上了一连多少天的春雨,雨下得不大不小,足够让龙步云浑身湿透。胯下的大麦红骡子经过雨淋,越发地显得油光水亮。 在一整天的旅途中,龙步云只吃了两个冷硬的锅魁,喝了一壶冷水。但是他对麦红骡子却是照顾得一点也不马虎,照样地一天两顿烧酒拌黄豆,外加一顿麦赵皮。 冒着雨,麦红骡子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得很有精神。可是骡背上的人却不是这样。 暮至夜暗,又是一阵急雨,龙步云在骡背上打了个喷嚏,浑身起了一阵冷颤,打从心里有了一阵寒意。 龙步云倏地一惊,非同小可。 他暗自忖道:“随着恩师在深山苦练十年,承受着风霜雨雪的磨练,虽然不敢说是铜筋铁骨,但是从来没有生过病,即使是在寒冬三九,也只是披一件夹袄而不觉寒冷,为什么今天只不过是淋点雨罢了,竟然有了寒意,难道要生病了?老天!旅途中可生病不得啊!” 他站在踏镫上,向前眺望,但见远处有缕缕炊烟,想必是一处村落人家。 他一拌缰绳,麦红骡子仿佛早已了解主人的心意,立即撒开四蹄,向前疾奔。 不到一盏茶的光景,眼前是一处好几百户人家的市镇。 此刻灯火通明,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刻。 龙步云让麦红骡子缓缓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高大雄壮的骡子,浑身水湿却又掩不住一股逼人的英气,在这个靠近青河的市镇上,倒是挺惹人注意的。 龙步云没有理会四周的眼光,在到处都是雨伞与钉鞋的人潮中,停在一家客店门前。 这家客店,楼下卖饭卖酒,楼上是住宿客商,只听得里面锅勺响得震天价响,菜香飘在大街头。 龙步云的骡子刚一停在门口,里面就走出一位店伙计,满脸带笑上前拢住嚼头问道:“客官是饮酒用饭还是住店?” 龙步云跃下骡背,顺手将缰绳甩给店伙计,再从鞍后解下包袱,他吩咐店伙计:“牲口淋了雨,要用力将全身擦干擦热,不能马虎,再用上等烧酒拌黄豆,喂上一升,好好伺候,这个给你!” 他从腰板带上取出一锭银子,丢给店伙计。 店伙计先是一怔:这个人自己一身狼狈不堪,对这只牲口倒是如此优厚。 但是,店伙计不敢怠慢,立即说道:“客官的赏赐,小的不敢收,小店有规矩,再说照顾牲口,是我们该做的……” 龙步云没有停留脚步,大步走进店内,口中说道:“我赏的,你不收下,我会不高兴,我的骡子要比别的牲口更多的照顾,该给的,我不白花银子。” 店伙计只好在门口高声叫道:“招呼住店的客官一位,上房!” 店里立即从柜台旁走过一位穿着短装,系着腰带,干干净净的年轻小伙子,上前一哈腰,伸手就要接龙步云手里的包袱。 龙步云一摆手,干净俐落两个字“不必!” 那年轻的店伙计哈着腰一伸手,说道:“客官请这边上楼。” 看样子这家店是老字号,楼板原是红漆漆过的,如今已经是相当的斑剥。但是,处处都还保持着非常干净。 店伙计一直引到后面,推开房门,是一间很宽的客房。 房里陈设很简单,但是陈设有致。 门前走廊,下面是一处四方天井院落,此刻正是春天,种的树,还在细雨中绽放着几朵花儿。 房的另一边,是一排格子窗,推开窗牖,下面便是青河,水流无声,时有船只款乃而过,也时或传来几声渔唱。 里面一间才是卧室,更里面居然还有一单独的浴室,洗漱设备,一应俱全。 这是令人一看就喜欢的上房。 龙步云很少住店,习惯性的餐风露宿,一方面是习惯如此,一方面也是省一些费用,尽管他携带的金银珠宝不少,足够三年五载的花费。但是,省着用,以备不时之需。 今天他本来不打算住店的,由于他有寒冷的感觉,他告诉自己,好好地休息一下,千万不能生病。 于是他住进了这间上房。 不等他吩咐,店伙计先说道:“小的先去为客官准备热水,客官可以先洗一个热水澡,客官今天冒雨赶路,热水洗澡,驱除风寒。回头为客官准备几样下酒小菜,小店自酿的白干,酒醇又够力气,小酌几杯,回头睡觉休息,明天起来。精神焕发。” 听他那种机灵说话,安排得妥妥贴贴,你不想接受都难以推辞。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那就一切听你的了!” 店伙计垂着手,打个揖,恭敬地说道:“谢谢客官赏脸!” 接着就是一大桶热水洗澡。 几碟精致可口的小菜,配上一壶白干。 龙步云在洗完全澡以后,出了一身汗,人是感觉到舒坦多了。 再尝尝菜、品品酒,虽不是上等,却也是十分爽口,兴致一发,很快喝完一壶,又再添了一壶。一斤白干下肚,带着几分酒意,果然酣然入睡。 难得有如此舒服的睡眠,睡得十分甜熟。 不知何时,房里有一种声音,让龙步云悠悠醒来。 夜半无云,月色从后面窗子隔着窗纸映进房来。 房里似乎有一种喃喃自语的声音。 龙步云心里一动,人立即清醒了,但是仍躺着不动。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外面桌前,仿佛是在检验什么东西。 只听他喃喃说道:“这颗祖母绿的价钱,少说也得值上千两银子。这一枚黄钢玉的斑指,只能值百来两,这支镯子是件古物,大概要值不少……” 龙步云一听,原来是在数着他包袱里的珠宝,也正是他日后途中的盘缠。 他再一看,原先放在床旁的包袱,已经不知何时解开,连宝剑也不见了。 龙步云心里一震,心里说道:“好哇!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跃身而起,穿越外间,伸手抓住来人。 但是他随又按捺住跃起的身形,静静地躺在床上,暗自忖道:“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居然趁着我醉后熟睡的辰光,偷我的行囊,而且偷了以后还不走,还在那里挑东拣西的。” 他隔着房门挂的珠帘,看到坐在外间正在聚精会神检查珠宝的,竟是一个瘦小的老头,隔窗的月色,映在他头上,光秃秃的,只剩下薄薄的一点点银发,在脑后扎了一根小辫子。侧脸看上去,一个尖尖的鼻子,一双鸡爪似的手,正在挑着拣着。 龙步云是没有丰富阅历的人。但是,他跟随恩师十年,耳濡目染,对于江湖上的种种,也心领神会不少。 这样的一个瘦小的糟老头子,如果没有几分过人的功夫,绝不会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拿走龙步云的包袱,而且还不走,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小老头如果不是疯子,就是根本有所恃。 “有所恃?”龙步云心里一转。“你再有所恃,我也要领教领教!总不能把偷人家认为是应该的吧?” 他估量,从房里跃身掠出,堵住外面的房门,只是一瞬间的事,谅对方也逃跑不掉。 他正要起身,就在这时候,听到小老头翘着下巴,嘿嘿地干笑了一阵,说道:“醒了半天了,尽在那里打什么主意?是跳起来堵门?还是直接奔过来抢东西?” 龙步云一听,敢情这个老家伙早已经知道我醒了!而且还知道要堵住外面的房门。 想到这里,既不好意思再装睡,又不能掠身过去堵门,只好从容起来。 刚一起床,觉得自己的头一阵裂痛,头晕目眩,不禁大吃一惊。心忖道:“糟了!难道这酒里下了药?要不然我怎么会头痛如裂?” 小老头又说话了。 他在说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有转动,可是他偏偏像是看到了一切。不轻不重地说道:“怎么样?头痛难过了吧?穷人发财,如同受罪。穷烧包,又住上房又吃好的、喝好的,连那匹臭骡子都要喝烧刀子,真是烧包哇!” 龙步云一听不禁脱口问道:“你对我的骡子怎么样了?” 小老头嘿嘿笑道:“放心啦!我老人家从来不跟畜牲计较,所以你也放心!” 龙步云一听,敢情连我也被当作畜牲?刚要生气,又忍了下来,走到房门口站住和缓着语气问道:“老丈!半夜三更来到我的房里,是你要计较?还是我要计较?” 小老头“喝”了一声,一扬头,那根小辫子一甩,两个小绿豆眼睛翻了又翻,翘着一个酒糟鼻子,冲着龙步云有好气没有气地说道:“好小子!你倒是反咬了我老人家一口哇!” 龙步云笑笑靠着门框,双手环抱说道:“老丈,人总得说个道理吧!半夜三更跑到我住店的地方来,拿走我的包袱和里面的盘缠,道理何在?” 龙步云持着这位长相滑稽的小老头,倒是把刚开始那一股子怒气,消掉了一大半,缓缓地接着说了一段很客气,但是很认真的话。 “我说老人家,其实方才我说的话都不重要,你已经进来了,而且包袱也已经拿了,包袱里的盘缠你也在估了价,反正你也没拿走,对不对?只要将东西还给我,保证一切没事,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成为忘年之交!如果……” 小老头嘿了一声,翘着鼻子说道:“小子!你说了半天,我老人家只听进去两句话。” 龙步云一听,好呀!说了半天,原来你都当作耳边风,问道:“你听到的是哪两句话呢?” 小老头脸上可没有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第一句话两个字:盘缠。” 龙步云说道:“不错,这些都是我离家的时候准备的盘缠,怎么样?有问题吗?” 小老头哼了一下说道:“当然有问题。小子!你要到那里去?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的西天极乐世界吗?你是唐三藏,要经过十三年才能取到经?” 龙步云不知道小老头在说些什么,皱着眉有些不悦的说道:“老丈!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小老头冷冷地说道:“小子!你不要装蒜,你说盘缠,我老人家算了算,连你的零碎银子,少说也得值个万把两以上!你到什么地方去?要带这么多盘缠?这些钱,够你花上十年八年的。” 龙步云一怔说道:“盘缠带多了也算错吗?” 小老头说道:“这些珠宝银两,根本就不是你的……” 龙步云愕然说道:“你说什么?” 小老头说道:“我老人家说你是个贼!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你的!是你偷来的!” 龙步云勃然大怒说道:“你我萍水相逢,而且又是在这种场合,我没有拿你当贼办,已经是跟你客气,看你年老,才放你一马,没想到你竟然胡言乱语。” 他大步走到房的中间,沉声说道:“把东西还给我,看在你一把年纪,我不为难你!” 小老头哈了一声,将桌上的银两珠宝包起来,向胁下一夹,连宝剑也夹在一起,冲着龙步云一龇牙,说道:“你想要东西?亏你说得出口!” 龙步云大怒叱道:“你真是不知死活的老家伙!” 说着话,一箭步上前,右手闪电抓向衣领,左手探胁,摘取包裹。 小老头咦了一声,贴着桌子一闪,转到另一边,一双小绿豆眼睛,冲着龙步云滴滴溜溜地乱转。 龙步云原本以为手到擒来,所以只用了三成功夫,谁知道突然出手落空。 这一下真的让他怔住了! 龙步云瞬间调整了心情,知道对手不是等闲之辈。 他不能怠慢,左手仍然攫向对方包裹,右掌一扬,脚下盘步上前,身形整个罩住了去路,手掌拍向小老头的左肩。 小老头方才的讶异还没有消失,此刻脸上更增添了不解的神情,左肩一塌,右掌出招“力托华山”,脚下及时拿桩。 就听得“卟”的一声,房里顿时激起一阵劲风,小老头啊呀出声,人向地下一蹲,想必是这一招承受不了,吃了亏。 龙步云疾横一步,伸手提他的衣领,准备夹领提起。 突然,只见小老头就地一滚,滚得极快,转瞬间滚到了房外。 龙步云瞬间一怔,跨步追出来时,小老头已经从栏杆上借力一弹,飞身上了房顶。身形极其特别,快得有如一溜轻烟。 龙步云这时候那里还敢怠慢,长身一掠,穿越过栏杆,随手一带,人仿佛是荡起一个大秋千,飞了出去,极轻极快地落上房顶。 可是,小老头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以龙步云的眼力,在这月色的夜晚,登高临下,少说五十步以内,落叶飞花,难逃他的视线。 此刻,他就是追丢了小老头。 向左边看去,是滚滚的青河,河水泛着月光,粼粼发闪,只有一只乌篷船,在河边缓缓的摇着橹。 从房顶向下,十丈以上,跳下去没有攀附,是一种危险,再说就是跳下去,溅出的水声,不会听不到。 右边是一个庭院,虽然花木扶疏,却也没有浓密的树荫可以掩蔽。 人不见了!龙步云站在屋顶上怔住了!方才那一掌硬接,小老头分明是吃了亏,但是他还是跑掉了,说明他受的伤并不是很重,这也说明小老头的功力,不是等闲之辈。 最使龙步云不解的,这个小老头若是存心盗取他包裹里的珠宝,当他取得之后,就应该远走高飞,为何还要留在房间里挑三拣四?分明是要向龙步云挑衅!如果小老头是冲着龙步云而来,当他得手之余,随便一掌一剑,都可以让龙步云在睡梦中送命,可是他放弃了机会。 最不能让龙步云心情平下来的,小老头一口咬定龙步云是贼,包裹里的金银珠宝,都是偷的,真是气人!这一连串的疑问,让龙步云清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他愕然半晌,不得要领。 正要飘身下房,忽然下面有人叱喝:“房上的朋友,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在清河镇做案,你乖乖的慢慢下来,要不然,我这三眼火枪可是轰你个千疮百孔马蜂窝。” 一听声音,龙步云知道是白天见到那年轻小店伙计。 他飘身下房,站在院子里,面对着十几个拿刀持枪的人,其中果然有三个人手里端的是三眼火枪。那玩意儿一经点火,轰出去数百粒铁弹子,三五十步以内,真能把人轰成马蜂窝一般。 龙步云一现身,年轻的店伙计倒是楞住了,有些张口结舌的问道:“客官!怎么……怎么会是你呐?你怎么会在房上?” 人丛中走出一位青袍小帽的中年人,对龙步云拱拱手说道:“客官尊姓?” 龙步云说道:“我姓龙!” 中年人说道:“龙爷!看来这是一场误会,我是这里的账房。龙爷!我们回房里再谈,这里容易惊动别人!” 他挥挥手,让大家散去。 他和龙步云再上楼,进到房里。 账房让龙步云坐下,还没有开口,龙步云先开口说道:“掌柜的!我遭了窃!” 他指着桌上还剩下来的衣物,零散在那里:“我的盘缠,还有我的剑,都被人偷走了!” 账房先生一愕,慢慢地说道:“如此说来龙爷是上房追贼去了?” 龙步云点点头,但是想到把人追丢了,又觉得难为情,但是他还是说道:“我追到房上头,他就跑不见了。” 账房先生又问道:“龙爷!你可曾见到贼人的模样?” 龙步云说道:“一个六七十岁而且身材矮小的老人。” 账房先生啊了一声,点点头说道:“龙爷!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起来捉贼吗?你看这个。” 他递给龙步云一张纸,纸上写几行酒盅大小的字,力透纸背,苍劲不凡。 “你们店里住了贼。他的脏物我拿走,他的房钱、酒钱,拿那匹骡子折价吧!” 下面画了一个酒坛子,另外签名两个字醉叟,龙飞凤舞。 龙步云连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账房先生说道:“就在不久以前,有人敲门叫醒了我,开门以后,不见人影,就只看到这张字条。” 龙步云咬牙说道:“这个老家伙不但功力了得,而且还有心计,算计得好好的。” 账房先生刚一叫:“龙爷!”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行!不能就让他这么得手,我要去找他。不过……” 他对账房先生说道:“现在我的盘缠,连同我的宝剑,都被他偷走了,关于我的房钱酒钱……” 账房赶紧退后一步,哈着腰说道:“龙爷!你尽管放心!我们做客栈生意买卖,也不能不识人,龙爷!你是何等人物,我们不敢对你说无礼的话。” 龙步云说道:“做生意将本求利,天经地义的事,我也不能白吃你们的。方才他在字条上不是已经说过吗?我那匹麦红骡子大概还能值几两银子,就留下来作抵押吧!” 账房先生一脸诚惶诚恐,一再哈着腰说道:“龙爷!你尽管自便,小店不敢!” 龙步云摆手说道:“就算我将骡子寄养在你们这里,待我追回我的宝剑和盘缠,再来贵宝号结账。” 账房先生拱着手说道:“龙爷!你老实在太过言重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这样吧!龙爷!你这一路之上也许用不着尊骑,就暂时寄放在小店,我们一定按照龙爷你的吩咐,烧酒拌黄豆,不敢稍有怠慢。龙爷任何时间回来,尊骑一定毫发无伤地奉还。” 龙步云拱拱手说道:“既然如此,隆情日后再谢。” 说罢话,便重新包扎起零散的包袱,提在手中,迈步就走。 账房先生拱手叫道:“龙爷这就要走!在下不敢阻拦,但不知可否请龙爷暂停脚步,在下有两句话要面告龙爷。” 龙步云果然停下脚步。 账房先生对身后店伙计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店伙计匆匆跑出去,又匆匆回来,手里拿了一个搭裢,看样子很沉重。 账房先生拿过搭裢,双手递给龙步云说道:“龙爷!这个请你收下。” 龙步云接过来,解开搭裢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大小银锭。 龙步云一愕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账房先生不慌不忙地说道:“龙爷此去寻找盗窃兵刃和盘缠的贼人,三五日、或者十天半月不定,不能没有使用的钱,这一百两银子是小店借与龙爷,待龙爷追寻到了贼人,一并还给小店也就是了。” 龙步云正要说话。账房先生很诚恳地说道:“龙爷!你就别再说什么了。钱财是身外之物。但是,到了急需用的时候,一文钱能逼死英雄汉!龙爷是位人物,不要为这种小事而有争议了!” 龙步云想想,账房先生说的倒是句句真话。此刻身上分文俱无,果真的寸步难行。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必言谢,就此告辞。青河镇的人情温暖,令我终生难忘。” 账房先生微笑说道:“只盼龙爷早日追寻到贼人,再回小店时,不敢言贺,小店自酿上等佳酒,可以供龙爷尽情一醉!” 龙步云拱拱手,满怀温暖,乘着夜色未明,走出了悦来客栈。 此刻浮云已散,星斗满天,春夜依然寒意甚浓。 龙步云走出了悦来客栈,走出了青河镇,站在静静河水之旁,一时还真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小老头,半夜偷走了他的全部盘缠,就这样半天雾水,叫他到何处去寻找?如果说线索,只有账房先生最后拿出来那张字条,署名醉叟。 醉叟是何许人?天地之大,江湖之广,何处找寻?龙步云离开客栈的时候,走得很急,可是此刻,他的脚步沉滞,一时拿不定主意。 夜凉如水,冷露袭人。 龙步云原本淋了雨、受了风寒,在客栈泡了热水,出了一身汗,又饮了几杯醇酒,如果好好地休息一晚,到了第二天应该可以恢复健康。 偏偏正是他出汗熟睡的时候,被小老头如此一搅和,热汗收回,又在房上吹了一阵冷风,再加上盘缠全部被窃,心情是低落到了极点,而且郁闷不已,如此内外交迫,龙步云已经是有病在身。 如果他自己知道的话,他应该感觉得出来,鼻孔喷出来的热气,有如火炙。但是,他自己毫无警觉,仍然漏夜离开客栈。 如今人在河边,冷风如此一激,龙步云一阵头晕,步下一个跄踉,几乎栽倒在河里。 这时候龙步云才大吃一惊。 抬起手来摸摸额角,热烫如火。 龙步云大惊,暗自忖道:“糟了!真的病了!” 有道是:铁汉也怕病来磨!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一经有了病,也是不堪的。 这时候如果龙步云立即返回客栈。客栈里的人有经验,立即请医治疗,稳住病情,就无大碍。 但是,龙步云却没有返回客栈的念头。 他的心里只是想到赶紧找一处人家,先休息一阵,咬牙撑过去也就算了!于是趁着夜色,咬紧牙关,拚命向前跑。 跑了一阵,步履愈来愈沉重,呼吸愈来愈急促。 龙步云仍然不敢停下来。 他在心里暗暗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龙步云!龙步云!你不能停下来,这一带没有人家,一旦倒下来,恐怕就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他几乎是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向前跑去。此刻天色已经透出晨曦,远远是看到一排房屋,有了人家。龙步云心想:“可好了!现在看到人家了!” 他又紧跑了几十步,一处围墙,一扇紧闭的柴扉。 龙步云好不容易来到门前,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心神也为之涣散。 他举手敲了两下门,刚开口要叫人,他这里一张口,顿时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人向前一栽,倒在门前石阶之上。 这扇门是一道围墙的一道侧门。矮小而陈旧。龙步云这两下敲得不轻,砰、砰两响,门扉都为之震动,再加上他这一栽倒,正好摔在门前石阶上,连门也为之震动了。 这正是微曦凌晨,而这一带又是一处荒僻地段,根本没有人踪。 可是这时候围墙里面传出了人声,是一位年轻姑娘的声音:“书琴!书琴!” 另一个听来也是年轻的姑娘,从远处跑来,一面跑、一面说道:“小姐!你没有事吧?” 这位被称为“小姐”的,带着一些着急说道:“我没事,我很好!可是,方才我听到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重!” 那个叫书琴的,想必是个丫环侍婢之类的,听了听说道:“没有啊!小姐!我们这里又不是通街要道,再说又是这样的凌晨,那里会有人来敲门?” 小姐很肯定地说道:“不!我听得很清楚,书琴!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听得很清楚,最后好像是有人重重的摔在门前。书琴!你去看看,要是有人不小心摔倒了,我们应该伸出援手!” 书琴果然来开门,她一拉开门扉,就吓得尖叫起来。 小姐一听连忙问道:“书琴!你怎么啦!” 书琴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 小姐一听也有些紧张,连忙说道:“书琴!不要怕!看清楚!你说他满身是血是怎么回事?是受了伤?还是……” 书琴几乎要哭出来,叫道:“小姐!我怕!我……不敢!” 小姐很快变得很沉着,她安慰着书琴,很镇静地说道:“书琴!不要害怕。这人一定是跑过来咱们这里求救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书琴,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书琴怯意地叫道:“小姐!” 小姐鼓励着说道:“好书琴,有我在这里不用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阴德的事。书琴……” 书琴无奈地说道:“小姐,我这就去看!小姐,你不要过来,你要小心!” 书琴真的走近龙步云身旁,仔细地看了看,便说道:“小姐,是个年轻的男人,看上去他不是受了伤,而是……啊!是从口中吐了一身的血。” 小姐一听便问道:“啊!那应该还有气才对!” 书琴事到如今,也只好大着胆,走到龙步云面前,用手试一试他的鼻息,说道:“小姐!这个人还有气,只是气如游丝。” 小姐沉吟了一下,立即断然说道:“书琴!你去叫柴嬷嬷,把这个人抬进来,抬到园子里房里!” 书琴叫道:“小姐!我们又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万一……” 小姐沉声说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倒在我们家园子门口,咱们不能不管,无论女口何我们不能见死不救。那是有悖天道的。去!快去叫柴嬷嬷!要不然我就自己过来动手。” 书琴连忙叫道:“小姐!你千万不要过来,我这就去叫柴嬷嬷。” 书琴很快请来了柴嬷嬷。 柴嬷嬷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是专替这家人煮饭洗衫的老佣人。 书琴和柴嬷嬷合力将龙步云抬进园里,紧靠着几株高大的桂树之旁,一间不小的屋子。四壁都是书架,上面放置了许多书。但是,看样子这些书很久没有人翻动了,尽管是有人清扫,没有人翻阅的手迹,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换言之,这间位置于这园子当间的房子原是一间久置不用的书房。 书琴和柴嬷嬷将龙步云平放在一张青凳上,小姐过来,用手试过鼻息,再按过脉搏,沉重的说道:“这人外受风寒、心存郁闷,又是一阵急烈的奔驰,一时血不归经,命在垂危!” 书琴吓得叫道:“小姐!那可怎么好?” 小姐站起来,说道:“书琴!你不要慌!正因为是这样,如果我们不救他,他必死无疑。现在你们听我的。柴嬷嬷!你去烧一口热汤,要快!” 她对书琴说道:“书琴!你到我房里,找出我以前用过的药囊来,要快!” 很快的书琴提来一个形式非常古雅的皮囊,小姐接到手以后,抚摩再三,感慨万千。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的一双手在打开皮囊的时候,在微微地颤抖。 她从皮囊里取出一个银色的扁盒子,掀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黄色绢绸缝制的平平整整包裹。再解开包裹,里面插在包裹上一排二十几根大小不一的银针。 小姐坐在青凳之旁的一张椅子上,将针包子放在自己的膝盖,坐直了身体,调整呼吸。她双手互捏,那是一双细白柔润、纤纤如春笋般的玉手,看了令人心动。可以看得出,她互搓互捏着双手,正是缓和内心紧张而又激动的情绪。她喃喃地自语:“三年多了,三年的岁月,我从没有碰过这些针,可是……” 书琴在一旁不忍说道:“小姐!如果你不想动手,就再等一会儿吧!或者就这样算了……” 小姐微微笑道:“我只是一时有所感触罢了,怎么能见死不救?书琴!你把我的椅子移得靠近一些。” 当她靠近龙步云的身体,伸手摸到龙步云的脸,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龙步云的人中,右手很快从针包里,取出一根较短的银针,起手一针,又准又快,扎在龙步云的人中上,然后用拇指和食指,轻轻转动了几下。 这第一针扎下去以后,小姐似乎心情镇静了许多,随即分别在印堂、下唇、耳朵后根,一根一根扎下去,龙步云似乎没有丝毫反应。 小姐扎完第五针,也就是左耳根后,扎下去深达两寸,她的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书琴轻轻地叫道:“小姐!你累了!” 小姐缓缓站起来,缓缓地说道:“书琴!你留在此地。” 书琴脱口叫了一声:“我?留在这里?” 小姐已经慢慢朝着屋外走去,一面说道:“大约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书琴!照我以前教过你的方法,将那五根针取出来,到时候他会醒过来。这时候你叫柴嬷嬷喂上一碗热汤,并且告诉他经过,要他在这里静静地养上两天,就会渐渐复元。” 书琴忍不住问道:“小姐!如果他醒不过来呢?” 小姐已经走远了,是没有听到?还是根本没有回答。 柴嬷嬷果然端来一碗浓浓的米汤。 在乡间,煮饭逼出来的米汤,是米汁精华,比人参还要养人。 柴嬷嬷轻轻地问道:“小姐呢?回房去了吗?” 书琴也轻轻地说道:“小姐把剩下来的事,全都交给我了。不过……柴嬷嬷!如果银针拔了以后,这人不醒过来,那可怎么办?” 柴嬷嬷说道:“小书琴哪!你不要乱扯,应该对小姐的针炙信得过。再说……” 这位老嬷嬷走到青凳边,对龙步云仔细端详一阵,认真地说道:“这年轻人虽然面有病容。但是,绝没有夭寿的相,而且长得一表人才……” 书琴说道:“柴嬷嬷!你还懂得看相啊?” 柴嬷嬷笑道:“什么看相?年纪大的人,看的人多了,多少分得出贵贱寿夭。” 书琴问道:“你看看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柴嬷嬷倒是认真地又看了看,说道:“长长的浓眉,挺直的鼻子,厚实的嘴,坏人长不出这副相。” 书琴脱口吟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要是救了个坏人,那就糟了!” 她算算时辰,一盏热茶的光景应该到了。她按照原先的顺序,依次拔下五根针。 说也奇怪,当左耳根后面第五根针轻轻转动拔出来以后,龙步云轻轻地哼了一声。 书琴不觉大喜说道:“果然醒了!” 龙步云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看了半晌,看到自己是睡在一间书房里,就在跟前不远,站着一老一少两位妇道人家。 龙步云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老妇伸手按住说道:“你不要乱动,小姐吩咐的,先把这碗汤喝下去。” 龙步云问道:“请问,这是那里?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二位又是谁?” 书琴说道:“我叫书琴,是伺候小姐的,她是柴嬷嬷,你呢,昨天夜里摔倒在我们后院侧门口,人事不知……” 龙步云抱着头说道:“昨天晚上我从青河镇出来,因为人不舒适,生了病,我怕找不到地方歇脚。一路狂奔,我记得看到一道围墙,一扇门,我……吐了血,以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书琴说道:“你啊!多亏了我家小姐。” 龙步云茫然地说道:“小姐?” 书琴说道:“是啊!我家小姐凌晨照例起床到园子里作早课,听到你摔倒在门前的声音,才命我开门察看,发现了你,浑身是血,不醒人事,躺在门口。” 龙步云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记起来了,我拍了两下门。” 书琴说道:“当时那样子可把我吓坏了,可是我家小姐却是很镇静地命我和柴嬷嬷……” 她指着六十多岁花白头发的柴嬷嬷。 这时候柴嬷嬷才插嘴说道:“我家小姐自幼从老爷习得岐黄,是位女大夫,更重要的她有一颗仁慈的心,看到你那样,小姐决定要救你性命。” 书琴接着说道:“小姐为你扎了五针……” 龙步云惊道:“你家小姐会针炙之术?” 书琴抢着说道:“这五针可把你的命救回来了!” 龙步云挣扎着要起来,说道:“待我起来向你家小姐叩谢救命之恩。” 他这一挣扎,刚一坐起来,立即感到头晕目眩,一阵恶心,几乎从青凳上栽下来。柴嬷嬷顺手一把拦住。 书琴说道:“小姐吩咐的,你这次病来得不轻,外受风寒,内存郁闷,血不归经,现在你刚刚醒过来,好好地歇着。”书琴将临近的窗子撑开一点,“这间房子是我家小姐从前的书房,现在已经不用了,你住在这里,好好地休息几天,茶饭我替你送来。” 龙步云急道:“那怎成啊!平白无故地这样打扰……” 书琴说道:“没有办法,你已经打扰了!就是你现在走,也已经打扰我们很多了!” 柴嬷嬷在一旁说道:“别听她的,书琴是跟你说着玩的,我说这位大爷你尊姓是……” 龙步云连忙说道:“柴嬷嬷,不敢当,你可不能这么称呼,我姓龙,名叫龙步云,我是北边龙家寨的人氏,因为要查明一件事……” 柴嬷嬷拦住他说道:“龙爷!我们做下人的,不敢知道那么多。方才书琴姑娘说得对,你现在还是大病在身,不能移动,在这里养病,养好了才能离开,据我所知道的,周围几十里,包括青河镇在内,没有一个好大夫,你的病可不轻呐!你要是离开了这里,可是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啊!” 龙步云呻吟了一声说道:“无端如此相扰,真正是叫人难安。” 书琴说道:“你现在静静地在这里休养,就算是报答了我们了,你先歇着,回头我们再来。” 龙步云此刻也确是浑身不舒服,尤其是肠胃翻搅,头感到十分重。 他点点头,轻轻地说道:“谢谢!谢谢!” 他沉重地合上眼睛,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待他睁开眼睛,但见透过窗牖,满室金黄,已经是黄昏夕阳绚烂、晚霞满天的时候。 他刚要起身,就听到书琴说道:“你可醒来了!” 龙步云立即爬起身来,只是觉得头很沉重,身子轻飘飘的。 他说道:“书琴姑娘,对不起,我……” 书琴手里捧了一只碗,碗里飘着药香。 六 她将碗递给龙步云说道:“今天上午,你还在熟睡,我家小姐为你仔细地把过脉,开了药,派人到青河镇抓了药,这会我把药也煎好了,你喝了吧!” 龙步云惊道:“书琴姑娘!小姐来时,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多失礼啊!” 书琴抿着嘴,微微笑道:“看样子你这个人还懂得诗书礼义。药凉了!你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有话以后慢慢再说。” 龙步云顺从地大口大口把一碗药喝下去。 书琴站在一旁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家小姐说,你这次病情不轻,可是扎了五针以后,恢复得很快,那是因为你的体质超乎常人,你是练过武功?”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小姐料事如神,我是练过武功,深山面壁,十年苦修,虽然不敢说是百病不生,确也是从来没有生过病,这次……” 书琴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外受风寒,内有郁闷。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也顶不起啊!” 龙步云深以为然点着头说道:“书琴姑娘说得对,我是受风寒在先,心中郁闷在后,接着又是一阵竭力狂奔,唉!” 书琴抿着嘴说道:“我那有这种能耐?我是听小姐说的。” 龙步云说道:“小姐一定是一位才女,单看这间书房,就可以知道。” 书琴点头说道:“这倒是实情,我家小姐自小就熟读诗书,是我们全家上上下下心里的女状元。只是……” 她说到这里,顿口把话缩住。 龙步云说道:“书琴姑娘!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当面去向小姐叩谢救命之恩。” 书琴说道:“那倒不急于现在,等到你的病好了,会有这个机会的,现在我想问你一件事。” 龙步云立即说道:“书琴姑娘有什么话,尽管请问。” 书琴想了想问道:“你是真的练过武艺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说你曾经十年面壁苦修,你自己觉得你的武功如何?” 龙步云大概没想到会是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顿了一下,说道:“这话叫我怎么回答你呢?” 书琴说道:“据实说话就行了!” 龙步云说道:“我敢骗任何人,也不敢骗你书琴姑娘,何况我辈做人,最重要一个‘诚’字,也不能随便骗人。我方才的意思是说,武功一项,真是有如浩瀚大海,永无止境,所以,一个练武的人,他从不敢说他的武功如何如何,那是很难有个标准的。” 书琴说道:“可是也有些人自称是天下第一,什么第一剑,无敌拳,第一刀……等等,那是怎么回事?” 龙步云忍不住露出笑容问道:“书琴姑娘也懂得武林中的事吗?” 书琴笑道:“我那里会懂这些……你先别问我这个,请你告诉我,这些自称第一无敌的人,是不是真的第一无敌?” 龙步云笑笑说道:“虽然不明白书琴姑娘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但是我可以很断然地告诉你,大凡说这种话的人,不是狂妄之徒,就是无知之辈。” 书琴问道:“这话怎么说?” 龙步云说道:“方才我说过,武功浩瀚无边,没有人能在一生之中习得天下无敌的功夫,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特长,各人也有各人的短处。所以说,没有人敢自称是第一的。” 书琴点点头说道:“听你的话倒是觉得很有道理。不过…… 你自己觉得十年苦修的武功,大体上说来,到了什么程度?” 龙步云想了一想说道:“离开师父以后,就又离家出走,在外面流浪的这一段日子,我没有跟人动过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是到了什么程度。” 书琴突然问道:“如果你去和一位自称是第一的人对手,你……是不是有信心……我是说你能不能打得过?” 这样的问题,龙步云如何能回答?龙步云皱了皱眉,说道:“书琴姑娘,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因为……” 房门被推开,柴嬷嬷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放在桌上,一碗清汤面片儿,两个酱菜酱瓜之类的小碟子。 柴嬷嬷一面收拾,一面说道:“龙爷,我家小姐吩咐,为龙爷准备清淡一些的东西,因为目前还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龙步云立即站起来说道:“多谢小姐,多谢柴嬷嬷!这样的打扰,真是既感不安,又感到不敢当。” 他坐到桌前,据案吃将起来。 实在说龙步云已经饿得很,先是病倒了,人没有胃口。如今病情已轻,不觉饥肠辘辘,这一碗面片儿汤,吃得滴点不剩。 柴嬷嬷收拾碗筷临走之前,望着书琴说道:“龙爷大病来得猛,去得急,现在正要休养,少烦人家。” 龙步云目送柴嬷嬷出房门以后,他叫住也要随着离去的书琴。 书琴停下了脚步,回身问道:“你有事吗?” 龙步云问道:“书琴姑娘!你方才问我,如果有一位自称是第一的人,问我敢不敢和他对手,这是什么意思?” 书琴望着他半晌,说道:“没有啊!你这个人听话还真是仔细呀!” 龙步云说道:“书琴姑娘!你有话还没有说清楚。” 书琴说道:“那……等你病好了以后再说吧!” 她这样一说,越发地引起龙步云的好奇心。立即激起他的另一种想法:“难道是这家人遭遇到了不肖之徒的威胁?如果是这样,我龙步云岂能不管?就算是报恩,也应该尽一分力。” 想到这里,龙步云说道:“书琴姑娘!不瞒你说,自从小姐针炙之后,又喝了药,我这病应该算是痊愈了九分,体力也逐渐恢复之中。这样说好了,我的病已经好了!书琴姑娘有什么话,尽可以在此时说出来。如果需要我效力的地方,龙步云是万死不辞!” 书琴一见龙步云把话说得那么严重,一时倒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口。 龙步云抬头望望窗外,夕阳余晖,映得满窗泛红。 他对书琴说道:“外面是园子吗?我要到外面走走。” 书琴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随在身后,走到外面。 外面是占地很广的庭园,有树、有池、有假山,还有含苞待放的桃花。 这个园子是有相当规模的,看样子当年也是花团锦簇,繁华似锦。如今,已经有些破旧了。 龙步云来到一座凉亭之前,只见上亭的台阶,是青石铺成的。 书琴说道:“这座亭子是小姐每天凌晨静坐的地方,昨天要不是小姐这么早在这里坐,恐怕你也就没救了。” 龙步云没有说话,他看到一块青石板突出一段,斜埋在那里。 他看看那条青石板约有三寸厚,他指着说道:“这块石板斜竖在这里,十分碍事……” 书琴说道:“这个园子,自从小姐……现在偶尔由花匠来清理清理这花草,就没有人来处理这些。” 龙步云说道:“那就让我把它除掉吧!” 书琴还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只见龙步云不丁不八,站在青石板之前,仰天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吐气出声,大嘿一声,身形一蹲,右手挥掌如刀,直落而下,只听得啪啦一声响,那条斜坚在那里的青石条,应手而断,而且断得整整齐齐,就如同刀切的一样。 书琴站在一旁,眼看到这些,人都吓呆了,站在那里,连话也说不出来。 龙步云说道:“书琴姑娘!吓着你了?” 书琴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用手拍着胸口说道:“我的老天!你可真的是……真是……” 龙步云表示歉意地说道:“对不起!不是我有意惊吓姑娘,我只是试试自己病是否真的痊愈了!体力是否真的恢复了!” 他望着书琴,说道:“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吗?” 书琴一直在拍着心口,神情不定地说道:“我是可以说……不过,还是让小姐告诉你比较妥当。” 龙步云说道:“既然如此,书琴姑娘!就请你带我去见小姐。一方面我要向她致谢,救命之恩,不能不当面叩谢,另一方面……”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轻轻叫着:“书琴!” 书琴一听轻声说道:“我家小姐出来了!” 她又连忙应声说道:“小姐!我来了。” 龙步云突然伸手拦住书琴,低声问道:“书琴姑娘!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小姐她贵姓。” 书琴只低声说了一个“何”字,便匆匆走过去。并且还在临走摞下一句:“请你不要跟过来。” 龙步云看到书琴走得很慌张,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时他倒也是不敢乱动。说不定何家的家规很严,书琴这样让龙步云走出书房,是不是触犯何种规定?故而书琴一听小姐传唤,便显得慌张。 龙步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此刻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园子里的一切,也渐渐的模糊起来。 龙步云正不知道自己应否回到房里去,忽然书琴又匆匆回来,对他说道:“小姐有请!” 龙步云意外地反问了一句:“是我吗?” 书琴说道:“请随我来!” 龙步云随着书琴,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回到原住的书房。 房里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昏暗。 龙步云的眼力是不同于一般人的,虽然在昏暗之中,二十步以内,飞花落叶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站在门口,书琴先一步进去低声叫道:“小姐!他……龙……” 龙步云立即朗声接着说道:“龙步云特在此叩谢小姐救命之恩。” 他说着,果真地就在门外深深一拜。 门里的小姐立即说道:“不可以这样,书琴代我扶龙相公起来。” 龙步云深深一拜以后,站起身来,说道:“这次如果不是小姐慨施援手,并且针药兼施,龙步云早已倒毙在门前,救命之恩是为大德,不可不谢。” 房里小姐说道:“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形,都会援手,实在不值得这样。请进!” 龙步云定睛看去,小姐站在书桌之旁,穿一身看不清楚什么颜色的衣服,但是可以看出那份飘逸。 小姐的面容非常秀丽,虽然看得模糊一些。但是,可以很容易看出她是一位长得清秀的姑娘。 小姐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斜斜拖在右肩胸前。 龙步云踏进房里的第一步,他的心里闪出一个疑问:“天都这么暗了,为什么不点灯?” 谁知道他这么一想,就听到小姐说道:“对不起!龙相公!书琴她忘了这房子里需要一盏灯光,而我是习惯了黑暗。” 龙步云一听,可不敢乱接腔,但是他觉得有些不像话,那里有人习惯生活在黑暗里? 小姐又说道:“龙相公请进来坐!” 龙步云站在那里说道:“小姐请不要这样称呼,龙步云在小姐面前是个粗人,小姐又是龙步云的救命恩人,小姐这样称呼,我可担当不起。” 小姐微有笑意地说道:“你是何家花园难得的客人,何家花园不能没有待客之道。” 她一直没有面对着龙步云说话,但是龙步云的一举一动,仿佛都了若指掌。 她微微一摆手:“请坐!” 接着她又吩咐:“书琴!掌灯!” 书琴轻轻地叫道:“小姐!你……” 小姐说道:“我跟龙相公有话要说,岂可没有灯?快去掌灯来。” 书琴有着一种明显的不情愿。但是她还是带着委屈地低声应了一声:“是!” 龙步云这时候的感觉是:“看来小姐平日在夜里都很少点灯,为的是什么?” 顷时,书琴手掌烛台走进房来,龙步云第一个印象是小姐那一身湖水绿的丝绸长衣,配上她那洁白如玉的脖子、脸庞,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那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尤其是她那种气质,真叫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小姐一直是面对正当前,恰好是侧面对着龙步云,并没有因为龙步云进得房来,而且已经坐下而改变她的姿态。 小姐缓缓地说道:“龙相公!我有一事请教,所以冒昧地请你能据实以告。” 龙步云很恭谨地说道:“小姐有任何事要问,龙步云绝不隐瞒,一定据实详尽的说明。” 小姐说道:“谢谢!” 她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以昨天我所了解的病情来说,龙相公的病是十分严重,在细心调理下,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痊愈。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是龙相公只经过一天一夜不到,就好了八九分,这在我们医家来说,是件奇迹。后来……” 她稍停了一下,稍带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方才我听到龙相公和书琴的谈话,知道龙相公曾经有过十年面壁苦修,请问:这十年苦修……” 她没有再说下去。 龙步云很适时地答道:“十年苦修,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真正经历风霜雨雪,所以比一般人可能是要耐劳耐苦一些。” 小姐轻轻地啊了一声。双方都没有说话,房里只有烛光跃动,闪烁不停。 过了一会,小姐又问道:“对武功我是完全不懂,在我想:单手开碑裂石,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龙步云是聪明人,先有书琴如此一说,再有小姐如此一问,心里已经相当了然。他立即直爽地说道:“面对小姐是龙步云的救命恩人,我能有任何一点藏私不说吗?龙步云十年面壁苦修,离开恩师时,恩师曾经说过,只要自己不托大、不粗心,以当前武林高手来说,面对任何人都足以自保。” 这话比“天下无敌手”说得含蓄多了!这种不亢不卑、而且有相当自负的语气,小姐如何听不出?小姐的侧面也可以看得出,露出微笑,她微微带有欣慰的口气说道:“龙相公果然是高人!幸会!幸会!” 她说着话,缓缓站起身来,道声:“打扰了!” 便转身向门外走去,书琴见状,立即抢上前伸手要扶。但是,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但是,她紧贴着小姐身旁,一步一趋。 龙步云突然叫道:“小姐!请留步。” 小姐停了下来,并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问道:“龙相公有什么指教吗?” 龙步云说道:“龙步云是个直性汉子,有话就要说在当面。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龙步云效命?小姐对龙步云有救命之恩,任何事,龙步云万死不辞,只等小姐吩咐。” 小姐站在那里没有移动脚步,良久,没有说话。 龙步云忍不住又说道:“对不住!龙步云的话说得太直率了!” 小姐立即接口说道:“那是血性人的表现!说实话,我自从知道龙相公身具武功之后,确实有事相求……” 龙步云抢着说道:“小姐把话说岔了,这‘相求’二字,令龙步云无地自容。我说过,小姐是对龙步云有救命之恩……” 小姐立即接过去说道:“对!我最怕的就是这四个字。” 龙步云一愕,脱口轻轻惊呼了一声。 小姐说道:“如果处处想到救命之恩,就有相挟之嫌,我怎么还能开口相求?” 龙步云愕了一会说道:“不说这些,也许我说的不能辞尽达意,小姐!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商量,如果我自认不行,就此作罢,这样就不会让小姐有相挟的想法了。” 小姐站在那里没有移动,书琴在一旁低声说道:“小姐!等醉伯伯回来再说吧!” 可是小姐非但没有移动脚步,反而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龙步云。 两人相距大约只有五、六步,在房里烛光照映之下,把对方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小姐的确有一副极为美的脸庞,皮肤白皙细嫩,五官长得均匀,但是,任凭龙步云如何也没有想到,小姐的一双眼睛呆滞无光…… 龙步云几乎惊呼出声,他是及时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难怪房里不点灯,难怪她的行动是如此缓慢,难怪她跟人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正面对着人,难怪书琴一直在小心地维护着…… 原来她是…… 小姐很平静地说道:“龙相公!你大概没有想到我是个瞎子吧!” 书琴轻轻地说道:“小姐!你这是何苦……” 龙步云本来是愕在那里,可是他一接触到小姐那平静的表情,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的确没想到!不过……” 他的语气一变而为非常沉重:“这也并不能代表什么。人的眼睛,是用来看东西的。但是,小姐,你可曾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他们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却看不见是非善恶,他们却看不到盛衰兴替,他们看不到道德,看不到仁爱,他们看不到太多应该看到的东西,这种人比真正失明的人,又有什么差别?恐怕更值得悲哀!” 他说得很激动,愈说愈大声。 后来他自觉失态,不觉低下声来说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但是,他立即又说道:“有些话我还是要说。” 小姐站在那里,平静地说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龙步云说道:“可是另外有人,虽然双目失明,他们用自己心灵看这个世界的周遭一切,他们用爱心来看所有的事物,在我来说,这种人恐怕要算是最是目光清明的人。小姐!你是属于后者!你看到了我的苦难,看到了我的病危,救了我的命,这是多少有双目的人看不到的啊!” 他慷慨陈词说完以后,停下来望着对面的小姐。 小姐站在那里宛如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终于从眼睛里流出泪水,她也没有动,任凭那沔水在脸上流着。 书琴慌了手脚,忙着拿手绢为小姐抹去泪水。 龙步云有些心慌,嗫嗫地说道:“对不起!我说得太多太直,惹你伤心了!我真的很抱歉!” 小姐轻轻推开书琴的手,缓缓地说道:“自从我双目失明成了瞎子以后,我连哭都没痛快的哭过,因为我不要别人的怜悯。可是今天我是毫不掩饰地流出眼泪。因为,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龙步云不安地叫道:“小姐!你……” 小姐立即说道:“我名叫何雯静,龙大哥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由“龙相公”转变到“龙大哥”,说明何雯静小姐在她的内心对龙步云这个人的感受。 倒是让龙步云大吃一惊,他几乎有些口吃地说道:“雯静小姐!我龙步云可不能……如此放肆!” 何小姐自己抬手擦去泪痕,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从你的谈吐,以及我所知道的你自我介绍,你是一位豪气干云的人,却又如何如此洒脱不开。” 龙步云说道:“因为……因为……” 何雯静说道:“因为我是你所谓的救命恩人?或者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儿家?或者根本上还是因为我是一个瞎子?” 龙步云连忙说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何雯静说道:“那就不要这样拘束。龙大哥!你方才不是问我,是否有困难,要请你帮忙吗?告诉你,的确有一件重大的困难,需要龙大哥你这样的人帮忙!” 龙步云立即说道:“雯静小姐,有任何事情,只要龙步云力之所及,我是万死不辞!” 何雯静点点头说道:“龙大哥!有这几句话,已经足以说明你的诚意。请吧!龙大哥!” 龙步云不禁问道:“雯静小姐!现在要到那里去?” 何雯静说道:“虽然龙大哥一口答应帮忙,至少我也应该让龙大哥知道到底要帮什么忙?再说,龙大哥的健康恢复得很快,体力更急需补充,这晚饭不能不吃。” 她抬抬手示意。“让我在前面带路,虽然我看不见,但是这里的路我太熟了。” 有书琴小心地紧随在身旁,何雯静倒是真的很熟悉地穿堂过屋,绕廊转角,看样子她是几步该转弯,都记得十分清楚。 停在一间竹子搭建的屋子之间,何雯静站住了脚,她含笑吩咐书琴点灯,不但屋里点,而且屋外四角,点起四支高脚的气死风灯。 她很开朗地说道:“以往我来这里,从来不点灯,因为,灯光对我来说,是多余的。可是今天不同……” 龙步云觉得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是却充满了凄凉。 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只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在这间竹屋的四周,都密集种植丛丛修竹,微风吹来,阵阵沙沙有如潮声。给人别有一种情调。 屋的正门上,有一块古拙的树根做成的匾,上写“竹趣居”三个字。正好一阵风来,竹潮如涌,对照这“竹趣”二字,觉得深得其味,不禁脱口赞道:“这里真好!” 何雯静站在那里只说了一声:“请进!” 进得房里,一张桌子、四只椅子,都是竹子编制而成,临窗一个竹架,放置着一个小香炉,袅袅香烟,给人以十分宁静的感觉。 何雯静道声“请坐”以后,自己坐在下首,说道:“方才听龙大哥的语气,很喜欢这间屋子。说起来这间竹屋,是我们父女二人每天晚饭在这里谈天的地方。” 她忽然叹口气说道:“自从我双目失明以后,这晚饭后的聊天,是我对外界了解的唯一途径。只可惜我们父女之间唯一的这点点亲情天伦之乐,如今……” 她的话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龙步云想了想问道:“我正想请问,令尊大人何老爷子他老人家现在何处?我应该先去请安才对。” 何雯静正要说话,柴嬷嬷进来摆碗筷。 何雯静等了一会问道:“嬷嬷!你怎么摆了三副碗筷?还有酒杯?是怎么回事?” 书琴在一旁接口说道:“小姐!醉伯伯来了!” 何雯静一听,脸上立即露绽出喜容,说道:“醉伯伯回来了吗?真好!快请!” 书琴说道:“小姐,他老人家说了,知道家里来了客人,他说待一会过来一起吃饭,而且他还要敬客人三大杯。” 何雯静向龙步云说道:“我这位醉伯伯跟你一样,有一身好武功,不过年龄大了,总是比不上当年,他老人家为人诙谐,不拘小节,可是,为了我爹的事,他老人家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待回头他来时,关于我爹的情形,由他来说,就更清楚了。” 龙步云突然心里想到一件事,不禁问道:“雯静小姐,你这位醉伯伯他叫什么名字?” 何雯静说道:“从我知道他老人家开始,就不曾听爹说过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有个外号,人称醉叟!” 龙步云一听不觉霍然而起,脱口说道:“什么?醉叟?” 何雯静的心思是十分缜密的,从柴嬷嬷摆碗筷,她就知道有三副碗筷,还有酒杯,说明她是如何眼盲心不盲。如今一听龙步云如此应声而起,她当然警觉出情况有异。 她也不自觉地站起来,有些紧张地问道:“龙大哥!你认识我醉伯伯吗?” 龙步云还没有回答,这时候就听到屋外有人笑嘻嘻地说道:“丫头!你龙大哥不但认得我老头子,而且他还恨不得剥了我老头子的皮,吃我老头子的肉。” 何雯静连忙叫道:“醉伯伯!你认识龙大哥,是吗?” 当门而站,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眯着一双小绿豆眼,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先向何雯静说道:“丫头,这桩事,咱们回头再说。” 他翘着下巴,对龙步云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子!咱们又见面了!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龙步云从醉叟在外面说话时,他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那种声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骂他是贼,而且偷走了他全部盘缠的人,他如何能忘得了?龙步云顿时有一股无名火,腾腾而起,但是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按捺下来。 他当然可以听得出,何雯静称呼这小老头为“醉伯伯”,分明是世交,就凭这一点,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是在想:要怎样处理这种场面,不至于伤害到何雯静这位双目失明而善良无比的姑娘,又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位自称醉叟的小老头,眯着眼睛,龇着嘴里的黄板牙,冲着龙步云乐道:“怎么样?小子!为难了吧!” 何雯静一直站在那里,她能感受得到在这间小小的竹屋里,气氛非但是不调和,而且还十分紧张。 何雯静趁着这一点空隙,连忙说道:“醉伯伯!既然你老跟我龙大哥认识,那真是好极了,快请进来。书琴已经准备好了杯筷,今天可有人陪你喝一杯!” 醉叟嘻嘻笑道:“丫头,你枉费心事了,人家才不会跟我老人家一起喝酒呐!” 他又翘着下巴对龙步云说道:“对不对?小子!” 何雯静马上又转过来问道:“龙大哥!你说……” 龙步云此刻已经拿定主意,他绝不让何雯静难堪。他调整好心情,缓下语气说道:“雯静小姐!我跟这位醉叟前辈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把话说清楚了,我一定陪他喝三杯。” 何雯静不禁脱口说道:“误会?醉伯伯!是吗?你们之间会有什么误会呢?” 醉叟嘻嘻笑道:“丫头!我老人家说过,这件事你不要管,我会把这件事摆平的!” 他向龙步云说道:“小子!你打算怎么样?”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这样吧!雯静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就凭她称呼你一声醉伯伯,一切我都可以不去计较,只要将我的剑还给我,因为那是有纪念意义的,其他……” 醉叟笑嘻嘻地说道:“其他?其他怎么样?你不想要了是不是?” 龙步云说道:“金钱是身外之物,算不了什么!” 醉叟说道:“你连住店的钱都付不起,那也算不了什么吗?” 龙步云本来已经平静的心情,经过这样一撩拨,顿时又是火起。但是,他只要一看到站在一旁非常不安定的何雯静,心就软下来了。 他按捺住火气,尽量表现得淡淡地说道:“那也没什么,钱是要花在当用的时间、当用的事情。嗯!老丈想必急需这笔钱,至少我还不是那么急需。” 醉叟高高地喝了一声:“好小子!真难为了你,居然没有动手跟我老人家拚命!就凭这一点,我老人家服了你。喏!还给你。” 只见他一抬手,将手中的包裹丢给龙步云。 因为事出突然,龙步云当时还没想清楚,唯恐有诈,一闪身,让开一步,再伸手抓住抛过来的包裹。 醉叟对他点点头说道:“打开看看,是不是原来的东西?” 龙步云迟疑了一下。 何雯静接着说道:“龙大哥!我不知道你和醉伯伯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过我可以告诉龙大哥!醉伯伯是一位好心的长者,他诙谐风趣,不失赤子之心,如果有什么对不起龙大哥的地方,绝对是无心的!” 醉叟笑嘻嘻说道:“丫头!你替醉伯伯吹牛,这回可要吹炸了,我呀!这回可真是存心的。至于说我是个好心人,这年头好心都会给狗吃掉!” 龙步云趁这个时间,打开包裹,长长的捆成一支的是宝剑。 再解开另一个,里面正是他自己的全部盘缠。整锭的银子、祖母绿、黄钢玉、翡翠、珍珠……一点也不少。 在这一堆珠宝银雨之中,还有另一个包裹,小小的,包扎得很紧。 解开绳子一看,里面还有一层干净的棉花,裹着两枝完好如人形的老山参。即使是个外行人,也可以看得出那是真正的野生老山参。 龙步云一怔,摊在手里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醉叟说道:“当然不是你的。虽然你有祖母绿,却不一定能换到这样完好成形的真正野生老山参,不客气的说,你那一包东西,不见得能买得到这两支参!” 龙步云赶紧包好,双手送回。 醉叟说道:“这是我老人家送给你的!” 龙步云讶然说道:“送……给我?为什么?不!我不能……” 醉叟说道:“你听我说,我老人家也不会白给东西的,这两支价值连城的参,送给你是有价钱的。” 龙步云连忙说道:“像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实在接受不起,也没有需要的地方。” 醉叟说道:“谁说没有?你外受风寒、内存积郁,一场病几乎要了你的小命,如果不是雯静这丫头及时诊治,此刻,你已经见了阎罗王了。” 龙步云连忙说道:“雯静小姐救命之恩,是不敢相忘。” 醉叟说道:“光说不敢相忘有什么用?知恩就应该报,俗话说得好:受人点滴,当报泉涌,何况是救命之恩!” 何雯静在一旁着急了,立即叫道:“醉伯伯!你这是做什么?” 她又转而向龙步云说道:“龙大哥!你可千万别在意,醉伯伯是说笑惯了的。” 醉叟说道:“谁说我是说笑?我老人家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经严肃说话。” 龙步云说道:“老丈!请吩咐吧!我在这里聆听。” 醉叟说道:“雯静的令尊是我老人家数十年的至交,他是位儒医,如今陷身在一个武林恶霸的堡内,不得脱身,要脱身只有两个方法……” 龙步云立即问道:“愿闻其详。” 醉叟说道:“十万两银子,或者同等价值珠宝。” 龙步云长长地啊了一声。问道:“这另一种方法?” 醉叟说道:“凭本领到解剑堡去,震慑群恶,堂堂正正将何老救回来。” 龙步云立即说道:“老丈是要采取何种方法?” 醉叟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习艺没有痛下苦功,只是小巧腾挪的功夫,当不得实用,所以在客栈里硬接你的一掌,几乎震翻子我的内腑。” 龙步云连忙说道:“对不起!当时实在是因为……” 醉叟说道:“第二种方法行不通,因为我没有那份能耐,只有走第一种方法,十万两,把何家花园历代的积蓄都集中起来,也凑不够五万两,巧的是这时候碰到你……” 龙步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何雯静忍不住抢先说道:“醉伯伯!原来你……” 醉叟笑嘻嘻地说道:“丫头!说起来也不能怪我老人家。这小子满身风尘,孤单一人,住上房、吃好菜、喝好酒,一副骚包的样子,而且又带着那么多的珠宝,太不合常情常理,不是贼也是贼,这种不义之财,取之无伤。没想到……” 何雯静叫道:“醉伯伯!你怎么可以……” 醉叟笑嘻嘻说道:“丫头!你醉伯伯一生做了不少错事,再多做一件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他转而向龙步云说道:“不过,对你小子来说,我老人家还真的过意不去。不但诬称你是贼,而且害得你积愤狂奔,几乎送了性命……” 龙步云这时候恍然大悟,他立即说道:“老丈!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 醉叟说道:“当我查明白你真正的身份……” 龙步云一愕,不禁问道:“我真正的身份?” 醉叟说道:“是啊!龙家寨的后人,断不会做贼,你那枚黄钢玉斑指上面明明刻有龙家寨的标记。我知道我犯了一次大错,幸好上天有意,让你病倒在何家花园的侧门口……” 龙步云说道:“老丈!如果需要这笔钱来救何伯伯,请尽管拿去。” 何雯静连忙叫道:“啊!不要!我们不能这么做。” 醉叟说道:“丫头!人家可是一番真心啊!” 何雯静说道:“醉伯伯!这件事千万不可……” 醉叟笑嘻嘻地说道:“我的话没说完。小子的钱给我们去送人,他是真心。但是,咱们不要钱,要人!” 何雯静叫道:“醉伯伯!你在说什么?” 醉叟笑道:“我在说正事。这小子跟我对了一掌,就凭这一掌,他的武功我老人家可以知道个大概,有他到解剑堡,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将你爹平安的救回来。” 何雯静惊喜叫道:“真的呀?” 但是她立即又说道:“那当然是真的,别说醉伯伯是行家,不会看走眼。就拿我来说,单手开碑裂石,真是石破天惊!只是……” 她幽幽地说道:“不知道龙大哥会不会去解剑堡,因为…… 这毕竟是一件冒险的事。因为……” 龙步云立即接着说道:“雯静小姐!不要再说什么了,解剑堡就是刀山剑海,我龙步云也是去定了,慢说是何伯父身陷在解剑堡,就是一个不相识的人,除非我不知道他身陷危险,既然知道了,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雯静叫道:“龙大哥……” 醉叟呵呵笑道:“小子!真有你的。总算雯静这丫头没有看走眼,你是条汉子。” 龙步云说道:“老丈……” 醉叟说道:“什么老账新账,难道我老人家挨了你一掌,又送你两支老山参,还不能换你一句醉伯伯?小子,我说你还真楞呐!” 龙步云连忙改口称道:“醉伯伯!对不起,是我失礼。” 醉叟笑嘻嘻地说道:“要来的称呼不香,算了!算了!凑合着就接受你这声醉伯伯吧!” 龙步云说道:“请问醉伯伯,这解剑堡在何处?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启程前往?” 醉叟笑道:“你还性急得很呐!” 龙步云说道:“不是晚辈性急,我想何伯父既然身陷解剑堡,想必是度日如年,能早一点救他老人家回来,自然是早一点的好。” 醉叟点点头,翻了翻那双小绿豆眼睛,颇为欣赏地说道:“好!冲着你小子这句话,我们就早些启程。不过,也不能急于一时。我呢!先到解剑堡去看看,探探那边的风声。你呐!先在这里等上三五天。雯静医道高明,不亚于她那个学医的爹,她知道怎样处理这两支参,补补你的元气。等我老人家回来,我们就一同出发。” 龙步云还没有说话,雯静却说道:“醉伯伯!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啊!今天中午请龙大哥好好地陪你老人家喝几杯,明天再走也不迟啊!” 醉叟呵呵笑道:“丫头!你没听到方才人家急得不得了,如果我老人家还要留下来贪上那几杯酒,那就要被人家骂是没心肝了!” 他倒是真的说走就走。 龙步云赶到门口叫道:“醉伯伯!” 醉叟停下脚步,问道:“有事吗?” 龙步云诚恳地说道:“谢谢你!” 醉叟始而一愕,继之纵声大笑,边走边笑边说道:“小子!你把话说反了。等把这件事办妥了,我老人家要好好跟你喝一顿酒。看看你的酒量会不会跟你的武功一样好。” 他走得很快,说话的声音还在耳畔飘荡,人却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龙步云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雯静悄悄地站起来,低声叫了一声:“龙大哥!” 龙步云这才一惊而觉,回身说道:“雯静小姐,有事吗?” 雯静顿了顿,才缓缓地说道:“对不起!龙大哥,把你扯进这件是非圈子来。” 龙步云一听,正声说道:“小姐!这句话你说错了!慢说你对我有救命……” 雯静立即说道:“好了!龙大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这样慨然允诺,为我爹的事,要去面对强敌,我都没有说过一声谢字,你却口口声声救命之恩,岂不是令人不安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对不起!我是说出真诚的肺腑之言。” 书琴在一旁说道:“龙爷!你跟我家小姐这样客气来客气去,也该觉得肚子饿了吧!” 这话把两人都说笑了!书琴又说道:“龙爷!你看我家小姐笑得多开心,这是我书琴近三年来难得看到的。” 雯静突然又叹了口气说道:“一个瞎子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龙步云说道:“小姐!你看又来了吧!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还是……不说!不说!陪小姐吃饭!希望雯静小姐这顿饭吃得很开心。” 雯静果然又露出了微笑。 这一顿饭吃得非常愉快,雯静常常响起轻轻笑声。 最使龙步云感到惊讶的,何雯静除了半碗饭、一碗汤是书琴替她盛好的以外,她的举止动作,一如明眼人,自如而轻巧,一点也没有一个普通盲人那样迟钝和笨拙。而且态度从容、举止优雅,如果不是她的眼睛黯淡无光,真难让人相信她是个盲人。 这是说明一件事,何雯静在失明后这几年当中,她是如何从黑暗的痛苦深渊,挣扎脱茧而出,将自己尽量保持一个明眼人的举止。 想到她这份毅力和决心,龙步云忽然间想起一件事,他忍不住脱口说道:“雯静小姐!我很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 何雯静放下竹筷,带着微笑说道:“龙大哥!有话尽管说。” 龙步云说道:“我是一个活见证,小姐及时为我扎了五针,挽回了我垂危的生命,证明小姐医术高明。而小姐是随何伯伯习医,如此何伯伯的医道,自是没有话说……” 雯静微微笑道:“龙大哥!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父女二人都是习医的,为什么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是吗?” 七 龙步云暗暗吃惊何雯静是如此的机灵聪明,他顿了一下说道:“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眼盲心不盲,那就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曾经跟小姐提到过我的看法,在我们的周围太多的明眼人,但是他们心盲,因此他们真正活在黑暗世界里。不过,像小姐这样的人,聪慧、善心、仁慈而又美丽,如果能治好眼睛,岂不是更完美!” 雯静一直含着微笑在静静地听着。 龙步云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在猜想,这绝不是医术的问题。小姐和何伯伯一定能够着手回春,问题是不是在药物的不易取得?” 雯静这时候才缓缓地说道:“龙大哥!自从我的双目失明以后,我曾经生活在绝望的黑暗里。后来,我是为了爹而活下去,冈为我能想得到,如果我死了,那是爹最不能忍受的事。就这样,我才活得安静、活得不痛苦。但是,我仍然尽量躲避谈论眼睛,因为,那毕竟还是让我伤心的事。” 龙步云惶然不安地说道:“对不起!雯静小姐!我……” 雯静脸上绽露着笑容,说道:“龙大哥!等我把话说完。” 她等到龙步云不再说歉意,这才又说道:“自从龙木哥告诉我眼盲心盲的不同以后,将我带进另一个生活境界,我不再躲避谈眼睛的问题……” 龙步云抢着说道:“我还是感到……” 何雯静拦住他说下去。她只是柔柔地说道:“关于我的眼睛,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但是不是现在。” 龙步云甚至于想告诉她,自己太冒失了,根本不要再谈这种问题了。 但是,何雯静很快地站起来,说道:“现在你应该去休息,养足精神,因为醉伯伯说是三、五日,说不定今天晚上他就会回来。因为,病后恢复体力,是最重要的事。” 龙步云本来想告诉她:现在体力恢复得很好。但是,何雯静没有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招呼书琴,引导龙步云到另一间房里。这里没有书架,只是花香,一榻一几,干净幽雅。 书琴告诉龙步云:“这里是老爷子静坐灵修的地方,请龙爷好好地静心休养。” 书琴带上门,便悄悄地离去。 龙步云坐在榻上,心里将这一切回忆了一下,觉得事情太过奇妙,如果不是碰上何雯静,性命真的难保,即使能保住性命,恐怕也无缘再碰上醉叟,钱财是小事,洗去自己误解,那是大事。 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要为何雯静的一双眼睛抱屈,这样的一个好人,竟然有这样的遭遇,天理何在?可见得老天也有不公平的时候。老天也不见得有眼,也不见得能明察秋毫!龙步云也为自己怨叹,恨自己无能为力,如果有机会能为何雯静的眼睛尽一分力,他一定毫不迟疑地全力以赴!此刻,他不一定困,但是,他接受何雯静的意见,调息养神,作万全的准备前往解剑堡。即使没有能力为何雯静的眼睛尽力,能够为何伯伯效劳,也可以聊堪安慰。 他将自己完全放松,趺坐在榻上,内敛心神,抱元守一,在呼吸调匀以后,很快完全进入物我两忘的浑然境界。 龙步云悠悠醒来,才发觉窗外天色已暗,敢情他整整调息休憩了一整天。他双臂平伸,感觉到精神非常地好。 他正要下榻,房门呀然而开,一团烛光,照着书琴手里的托盘,托盘当中放着一个白瓷盅。 书琴来到榻前,说道:“龙爷!这碗参汤,是小姐遵照古法熬炖的,特别命我送来给龙爷!” 龙步云跳下榻来说道:“书琴姑娘!请转告小姐,龙步云担当不起!真的担当不起!” 书琴手里捧着托盘并没有放下,站在榻前不远,很认真地说道:“小姐本来要亲自前来,她就是怕龙爷太过客气,所以考虑再三,才叫我为龙爷送来……” 龙步云早已跳离榻上,抱拳说道:“书琴姑娘,我还是那句话,实在是担当不起!” 书琴说道:“龙爷!小姐交代我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呐!小姐要转告龙爷,醉老爷子这两支老山参,说是价值连城还不恰当,应该说是千古奇缘!” 龙步云有些奇怪重覆了一句:“千古奇缘?” 书琴说道:“对!小姐说真正在长白山上挖棒槌的人才知道,像这样已经成形的野山参,根本就遇不到,因为它已经孕育了天地灵气,它们会跑的……” 龙步云对于这些,完全是一张白纸,一点也不知道。 书琴接着说道:“小姐说,要挖到这种参,千载难逢,还是一个‘缘’字。这种参,医家已经不把它看作尽药,而是看作是宝物。如今小姐以古法用瓷罐、细火慢炖,一条参,只得这样一碗汤……” 龙步云忙说道:“太珍贵了!更不是我应该喝的,我不能暴殄天物!” 书琴笑笑说道:“龙爷!你错了,如果给别人喝,那才是暴殄天物!因为我家小姐说,普通人要是把这碗参汤喝下去,会让血脉胀裂而死,龙爷你不同,因为你有高深的内功,喝下这碗参汤之后,调息行功,让这碗参汤在你的内力引导之下,化为功能,在体内周天一匝,打通任督二脉,那是练功的人无法将功力达到的地方,至少可以增长龙爷又一个十年面壁苦修的功力!” 龙步云大惊说道:“书琴姑娘,你知道的真不少啊!” 书琴笑道:“龙爷!你说错了!知道不少的不是我书琴,而是我家小姐,我只是奉命转告罢了。” 龙步云不解地问道:“小姐她……” 书琴说道:“小姐不但博览群书,而且是位良医,这件事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龙步云还是推辞说道:“书琴姑娘!请你转告小姐,就说我龙步云实在不配喝这样一碗参汤。因为,无功怎能受禄?何况是这样千载难逢的奇珍!” 书琴说道:“如果没有小姐,别人不一定懂得如何炖?即使炖了,也不能随便喝。如今小姐炖好了参汤。只有你龙爷能喝,这一切都是一个‘缘’字。” 龙步云还没有说话,书琴又说道:“至于说无功不受禄,那就又错了。龙爷!这次前往解剑堡,是不是强敌?我书琴不知道。但是,像醉老爷子这样的高人,都惹不起,也就可以想见一二。” 她望着龙步云,缓下了语调:“龙爷!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强,不会在乎解剑堡的人。但是,你喝了这碗参汤,增长了你十年的功力,到解剑堡除尽恶人,平安救回老爷子,这岂不是大功一件?什么叫无功不受禄?” 龙步云被她说得无话可说。 他还是迟疑了半晌,双手从书琴手托的盘子里,撇开瓷盅盖,将瓷盅端到面前。 但见洁白如玉,薄如蝉翼的瓷盅,里面盛了大半盅白色浓汤,有一股奇异的清香,直冲鼻孔。 龙步云带着一种奇异的敬畏的心神,一口一口将大半盅参汤,喝得涓滴不剩。 书琴从龙步云手里接过瓷盅,很郑重地向他说道:“龙爷!不要忘记小姐说的,要开始潜心调息行功,才能有效。” 龙步云点点头,便回到榻上,趺坐当中,开始调息行功。 大约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龙步云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在蠢蠢欲动,而且,动的力量愈来愈大。 龙步云明白,这时候可要收敛心神,运气引导,可不能大意,一旦走火入魔,轻则残废,重则送命。 但是,龙步云按照调息的要领吐纳导气,就是没有办法能控制那一股冲动的力量,那股力量先是在丹田之内跳动,渐渐上冲,龙步云全力行功,就是无法导了运气的途径。 只不过是一刻工夫,龙步云浑身出汗,心神无法收敛,那股力量已经上冲十二重楼,下达三蕉阴,到处乱窜,浑身有一种痛胀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俞来愈烈!显然龙步云陷入了险境!这时候门被推开,何雯静带着柴嬷嬷和书琴走进来。 何雯静一进门便叫道:“龙大哥!请你立即睡下。” 龙步云正是运气行功不可得的时候,听她这样一说,不解地问道:“我……睡下?” 何雯静断然说道:“对!你要立即睡下。” 她随即吩咐柴嬷嬷和书琴:“你们浑身鞭打龙大哥!要重重的打!全身都要打!” 她这话一说,龙步云完全明白她的用意,老山参的补益太强,自己的功力不能导引,将会使自己血脉肿胀至破裂而死。鞭打,是最好的方法,帮助血脉畅通。 想必事先已经和柴嬷嬷以及书琴说明白,所以她们二人也毫不迟疑,手持棍棒,向龙步云身上打下去。 龙步云的浑身仿佛是充足了一股气,棍棒敲打下去,立刻反弹起来,而且,打到身上也看不到棒痕。 何雯静站在那里说道:“要用力打!全身到处都要打!” 打了一盏茶的光景,何雯静说道:“将龙大哥翻转身来!” 将原本趴在榻上的龙步云,翻转身来,又是一顿毒打。 打到最后,书琴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柴嬷嬷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停了下来,叫道:“小姐,还要打下去吧?龙爷他好像没有声音了!” 何雯静很沉着地说道:“试试他的鼻息。” 柴嬷嬷一试之下,慌张地说道:“小姐!不好!龙爷他……” 何雯静说道:“不要慌!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意料中的事,照我们原订的计划行事。” 书琴丢下手中的棍棒,跑到外面,很快由两名长工抬进来一个大木桶,又抬进来一桶水,倒在桶里,立即洋溢出一股药味。 何雯静对柴嬷嬷说道:“柴嬷嬷!你老人家年纪就像龙大哥的娘一样,就偏劳你将龙大哥身上衣服脱去,将他抱人木桶中浸泡,剩下就没有你的事了。” 她说着话,就带着书琴退到房外。 柴嬷嬷果然依照小姐的吩咐,将龙步云衣服脱去,抱他放人木桶中。 就这样一盏孤灯、一桶热气腾腾的药水,里面浸泡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已经是夜半更深,龙步云浸泡在药水里,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柴嬷嬷有些沉不住气了,隔着房门问道:“小姐!你还在外面吗?” 外面果然传来何雯静的声音:“柴嬷嬷!有什么异样吧?” 柴嬷嬷听到声音,松了口气,说道:“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已经是三更敲过了,可是,龙爷还没有醒来的样子,还要这样浸泡下去吗?我是说药水都已经凉了!” 外面何雯静说道:“柴嬷嬷!辛苦你了!你出房来吧!” 柴嬷嬷果然依言走出房外,可是她很不安地向何雯静说道:“小姐!龙爷他一个人……” 何雯静很稳定地说道:“不要紧!你们都回去吧!” 书琴脱口问道:“小姐!你一个人……?” 何雯静说道:“我当然也要回房去。只是,我再等一刻,默算一下药性发散的时刻。” 书琴还不放心,可是何雯静笑笑说道:“每日清晨天还没亮,我独自一人从房里走到后园,在那里静坐到天明,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如今我是坐在屋里,你还担心的是什么呢?” 书琴还不肯就此离开,轻轻地叫道:“小姐!我是说……” 何雯静拦住书琴说道:“你们回去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别担心我。” 书琴和柴嬷嬷果然走了。 只剩下何雯静和无边寂静的深夜。 又这样静静地过了一阵,龙步云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他的人刚一清醒,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用手摸摸,才知道自己是被浸泡在大木桶里,而且药味很重。 他慌忙站起来。房里没有灯,但是他看得清楚,一条大浴巾,自己所穿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 他急忙从桶中跳出来,用浴巾擦干身子,匆匆穿上衣服,坐在榻上,他在仔细地想:他记起,书琴为他送来一瓷盅人参汤。 他记起,喝下那盅人参汤以后,不久就浑身胀痛,使他没有办法运气行功。 他记起,小姐带着柴嬷嬷和书琴,手持棍棒将他浑身敲打。 他记起,每当棍棒打到他身上,非但不痛,反而有一阵轻松的感觉。 自从这以后的事,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木桶,那洋溢着药味的半桶水。 他大致想起来了。 醉叟送的这两支野生的老山参,正如他所说的是稀世奇珍,价值连城。再经过何雯静照古法炖制,是一碗强力的益气补元的圣品,喝下之后,五腑内藏都无法适应,也不能吸收,会造成血脉肿胀破裂而死。何雯静深谙其中道理,及时命人浑身鞭打,使药力散及全身,人是昏迷过去了,却完完全全吸收了这支野生老山参的精华!对于龙步云来说,增强了极厚的内力。 练武的人,所练的功夫,分为内修外练两种途径。 内修,是以练气、练力为主。 外练,是以练技击、练搏斗为主。 很明显地可以了解,无论技击搏斗如何高超,如果没有深厚的内力作基础,毫无用处,你每一拳都可以打到对方身上。但是,着手无力,不能取胜败敌。 因此,习武的人先要扎实根基,必先从内修气与力开始,偏偏内修功夫,不是短期间可以成就,没有十年二十年的苦修,是谈不上内力修为的。 一般练武的人,为了内修速成,往往服用各种补药,帮助益气培元。但是,揠苗助长,结果可能更糟!这也就是武林中难得有出类拔萃的高人出现真正的原因。 练武,是最踏实的事,你下多少工夫,才能有多少收获,有时候你下了功夫,格于天赋还不见得有相等的收获,所以就是没有捷径可循的。 至于那些奇珍异宝可以增进功力,而且在短暂时间之内生效,那也只是可遇而不可求。而且不是常态。 就像龙步云这次平白喝了一盅千载难逢的老山参原汁,如果不是何雯静深谙此中道理,对龙步云来说,非但不能增进内修的功力,反而会送掉性命。 且说龙步云静静地思前想后,倏地站起身来,双臂平伸,只听得一阵格格作响,一股说不出的力量,仿佛就在脱手而出。 他又在书房里施展了几式拳招,每一出手,虎虎生风,体内有用不完的力量。 此刻,正是黎明之前,房里原先的烛台,早已成了一堆烛泪,四处一片黑暗。可是,在龙步云看来,如同白昼没有两样,真正是纤毫可见。 龙步云一时间忍不住叹道:“我欠何家花园太多了!……” 他这样自言自语未了,忽然他若有所闻听到一声细细的叹息。 他立即问道:“房外是那位?是柴嬷嬷?还是书琴姑娘?” 一面说话,一面拉开房门。 房外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身披斗篷、神色严肃的何雯静。 龙步云大惊,连忙趋步上前说道:“小姐!怎么会是你在这里?” 何雯静幽幽地说道:“恭喜龙大哥今夜的所得,不亚于数年的面壁苦修!” 龙步云仍然坚持问道:“小姐!为什么会是你留在这里?深更半夜,春寒袭人,难道你一整夜都没有睡吗?” 何雯静仍然是缓缓地说道:“我为龙大哥炖人参汤,没有十分把握,不过我知道只要方法不错用,至少对你没有害处。但是,我放心不下,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龙步云惊道:“你等待了一整夜?” 何雯静说道:“任何人留在这里都没有用。我一个瞎子,听得仔细清楚,只要是你在房里有任何不适的时候,我在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三根银针,可以保你无伤。” 她说到这里,微微露出笑容。 “感谢上苍,龙大哥!完全接受了那支老山参的精华。” 龙步云站在她面前,心里一直激动不已。如今听她这样一句“感谢上苍”,龙步云的眼泪几乎都掉了下来。 龙步云停了半晌没有说话。 何雯静又缓缓地说道:“龙大哥!我说错了话吗?” 龙步云仍然忍不住略带哽咽地说道:“我说不出内心的感激,只怕我龙步云此生无法报答小姐的大恩了!” 何雯静忽然笑道:“我虽然双眼看不见。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龙大哥你是一位豪放男儿,为何专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只要你说出这样的话,也就够了。何况……” 她的话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龙步云说道:“天色快要亮了,我送小姐回房去。” 何雯静忽然说道:“龙大哥!你曾经好奇问过关于我的眼睛为什么会瞎掉?” 龙步云有些不安,嗫嚅地说道:“我……只是为小姐抱不平。 因为,像小姐这样善良仁慈,老天爷为什么……” 何雯静说道:“不要问老天爷,问我就可以了。三年前……龙大哥!你愿意听下去吗?” 龙步云顿了一下说道:“如果小姐愿意说,龙步云当然愿闻其详。只是……” 他说到此处,突然停下来,静默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地问道:“雯静小姐!何家花园有长工吗?我是说做长工的会这么早起来上工吧?” 何雯静不解他突然说这话的意思。一时答不上来。 龙步云说道:“我听有人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何雯静说道:“爹这间屋子,紧邻何家花园另一扇侧门,外面就是荒郊,没有人行走,除非……” 她接着惊呼出声:“除非是醉伯伯,他老人家往常会独自一人来看我爹,都是从这道侧门。” 龙步云说道:“如果是醉伯伯,恐怕事情有异。” 何雯静说道:“你是说……” 龙步云说道:“如果是醉伯伯,他的步履不应该如此沉重。而同来的两个人却又是步履轻盈沉稳的人,雯静小姐!我们且迎上去看看便知道了。” 何雯静站起来,龙步云很自然地伸手去搀扶着。 这是何雯静自从双目失明以来,第一次被人搀扶,因为以前她是严厉地拒绝别人对她搀扶,她认为任何一种形式的同情与怜悯,都会对她造成另一种伤害。 到了后来,她不需要别人的搀扶,因为何家花园任何一个地方,她都摸得很熟。 此刻龙步云伸手过来搀扶她,她很自然地僵硬地抗拒了一下。但是,立即她就顺从地接受了龙步云的搀扶。非但接受,而且左手反腕握住龙步云的手臂,轻轻地道声:“谢谢!” 外面没有月色,浮云掩住了星光。 倒是有阵阵拂面而来的晓风,给人带来一些春寒袭人的意味。 从这间书房到另一处园门,只需要转两个弯就到了花园里。 当龙步云搀扶着何雯静刚来到园里,只见园门呀然而开,从外面进来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一落龙步云的眼里就能认出,那是醉叟。可是此刻的醉叟背是伛偻着的,头是低垂着的。一点也没有平日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 何雯静忍不住轻轻地问道:“龙大哥!是醉伯伯吗?听脚步声不止他一个人,他们是谁?” 龙步云也轻轻地说道:“小姐!你坐在这里,不要动,待我上前去看看就知道了。” 何雯静第一个反应,便是不愿意让龙步云离开她,而一个人过去。 但是,龙步云说完话以后,用手轻轻拍拍何雯静抓住他手臂的那只手。 何雯静连一点不同意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低低幽幽地说道:“龙大哥!既然情形有异,你要小心啊!” 龙步云大步上前,站在园子当中的碎石小径上。 显然,龙步云的出现,太过突然,让对面三人顿时一惊。 走在前面的醉叟,步履有些跄踉,而且显然是没有料到龙步云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龙步云先发话:“醉伯伯!这两位是什么人?深夜来到这花园的后门,是为什么?” 醉叟抬起头来一见是龙步云就说道:“小兄弟!你醉伯伯终日打雁,却让雁儿啄瞎了眼睛……” 后面的两个人叱喝道:“老醉鬼!这小子是什么人?” 这一声“老醉鬼”已经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说得清楚明白。他们是敌非友。醉叟还没有说话,龙步云跨步上前说道:“我姓龙!醉伯伯是我的前辈。”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就是姓龙的那小子!听说你有很多珍珠宝贝,赶快交出来吧。要不然这个老鬼可有罪受了!” 这时候何雯静忍不住走过来叫道:“龙大哥!他们对我醉伯伯怎么可以这般无礼?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醉叟一见何雯静,不禁说道:“丫头!都是你醉伯伯不好,本来我可以不说不来,可是,我又怕你们等不到我的消息,再说……” 那两人其中另一个叱喝道:“你就是那个瞎子吗?” 他对另外一个人说道:“走!你先把瞎子带走,我对付这个蠢小子,咱们园外会合。” 另一个果然大步过来,直奔何雯静。 龙步云突然一伸手,拦住去路,喝问道:“你给我站住!你想做什么?” 那人回头对先前说话的另一个笑笑说道:“二哥!我先把这小子废掉可好?” 另一个说道:“要留着他的性命,我们还要从他身上问出珠宝的下落。” 那人笑笑说道:“二哥!你放心!我断他一条胳臂好了!” 他对龙步云仍然笑笑说道:“小子!算你倒楣,趟了这滩浑水。说吧!你是打算留左臂呢?还是打算留右臂?” 何雯静此刻人都吓呆了,她微颤地说道:“龙大哥!他们到底是做什么?” 龙步云安慰着她说道:“放心!放心!没事儿的,至于他们是做什么的,问问就知道了。” 他对来人点点头问道:“朋友!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半夜三更,拿刀弄剑到这里来,形同盗贼。说吧!你们到底是那里来的?”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长眼的东西,你没看爷们身上穿的衣服吗?” 龙步云倒真的没有注意到。 此刻天色已渐露微曦,可以把对方看得十分清楚。 对方两人穿的是同一色衣服,同样都是深绿色的长衫,拦腰系了一根白色的腰带,长衫当中直的绣了一把剑,也是白色的,与腰带形成了一个十字。 两人的年龄,约在三十多岁,双眼有神,显示他们的功力不弱。 站在龙步云面前的人,手里握的是一柄青钢铸成的剑。泛着一股青冷的光。 龙步云微皱着眉峰,淡淡地说道:“瞧你们这身衣服,是个四不像儿,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人大怒,喝道:“周围数百里,还没有人敢对穿十字剑服的人如此说话。要不是要留你活口,早就一剑把你给劈了。现在先废掉你一条右臂,让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他这里一起步,龙步云一挥手说道:“慢着!” 那人一怔,喝道:“你想讨饶也来不及了!” 龙步云说道:“我是要告诉你,如果你废不了我的右臂,你的右臂就难保了!你要先衡量才好!” 那人大怒,不再说话,猛地一个跨步上前,很快逼近龙步云,右手宝剑一挥,极快极准,照着龙步云的右臂直劈下来。 龙步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一抬手,从侧面疾伸五指,一把将劈来的宝剑抓住。 那人大概从来没见过这种过招的方式。 一愕之下,立即全力扭动剑身,一则抽剑脱身,再则想利用如此一扭,要将对方的手掌扭烂。因为气功到某一种地步,可以刀剑不入,但是,不能拖刃、不能翻刀。 但是他没想到,他这样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一柄青钢铸成的宝剑,就如此一扭之下,扭成了两段。 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出了一身冷汗。还没等他撤步后退,龙步云一抬手,将手中的断剑撇在地上,快步跟上两步说道:“刚才把话说得太满,此刻怎么可以就此逃走?” 那人心里当然明白,空手人白刃这还不算,甚至可以将一柄百炼精钢的宝剑轻易地扭断?这是什么功夫?但是,人在江湖上混,有许多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如果今天在何家花园如此一逃,从此江湖上就不再有他这样一号人物。 另一方面来人在解剑堡的地位不低,如果就此抱头鼠窜,解剑堡的规矩,饶不了他。 明知不是对手,也要拚上去。 在他没有选择的情况之下,他抱着舍命一拚的心情,站定脚步,大喝一声:“这就与你拚上!” 只见他双手抬起、咔嚓咔嚓两声响,从手肘底部,弹出两支长约八寸的两面刃的尖刀,刀身泛蓝,行家一看就知道是淬了毒的。 只见他双臂挥舞,人像疯狂一般,扑将过来。 他根本不顾自己的门户大开,只顾舞动一双手臂,呼呼作响,抢攻过来。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任凭对手如何攻击他的要害,只要他手肘上绑的两柄匕首,划破一点点皮肉,剧毒见血封喉。 龙步云站在那里,突然一矮身形,右掌从下疾而出,当时只听得砰地大震,对方整个人的身体被震飞了起来,摔到五步之外,一阵痛苦的哀号,躺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不要那样没有骨气,你方才放狠话要我的一条胳臂,我现在也不过是伤了你的一条腿。回去接骨疗伤,百日之后一定可以恢复。” 原先站在醉叟附近的另一个人,眼珠一转,突然拔剑而起,闪电攻向醉叟。 龙步云一声断喝:“住手!” 几乎与他这声断喝的同时,他的身形劲射而出,正好横在醉叟与那人之间。 情况变化之大,龙步云身法之快,使对方举剑的手竟落不下来。 龙步云冷冷地说道:“你不要弄错了!我醉伯伯不知道中了你们什么诡计,要不然,你们两个这等货色根本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 他用手戟指着对方,声严色厉地说道:“我跟你们不一样,只要过得去,我是绝不愿意见到流血。否则方才那一掌不是劈在腿上,你那个同伴早已一命呜呼。” 他挥挥手,缓下语气。 “回去吧!跟你们主子说,所有问题都可以记在我的身上,我会拜望他的。” 单就这种气势,就已经震慑了对方。 对方缓缓垂下手中的宝剑,他望着龙步云,气势顿挫地说道:“尊驾是谁?为什么要横插一脚?” 龙步云说道:“我叫龙步云,武林中一个无名小辈。何家上下对我龙某有天高地厚之恩,何家的事,就是我龙某的事,算不得横插一脚!” 那人还剑入鞘,双手抱拳一拱说道:“龙兄是位人物,今日幸会,希望在解剑堡能再见到你。” 龙步云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去。请吧!” 那人扶起另一个同伴,十分狼狈地从园门出去。 此刻天色已经大明,龙步云转过身来刚叫得一声:“醉伯伯……” 醉叟呵呵笑道:“我老人家刚刚演了一出戏。小子!你没让我失望。” 何雯静走过来问道:“醉伯伯!你方才……听起来好像是中了毒,伤了内腑。可是现在又是这般神采飞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醉叟呵呵笑道:“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老人家演了一场戏,如果没有这出戏,我怎么敢采行下一步计划?” 何雯静急忙说道:“原来醉伯伯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而是故意骗他们的。阿弥陀佛!天老爷保祜!” 醉叟大笑。 龙步云说道:“我也是感到奇怪,醉伯伯是何等人物?岂能被宵小所趁!” 醉叟笑道:“小子!这几句马屁拍得叫人受用。不过说实话,差一点真的着了道,我老人家将错就错,以好酒贪杯的样子,像喝了他们的毒酒……” 何雯静一听急问道:“醉伯伯!你到解剑堡以后,可曾有我爹的消息?” 醉叟说道:“有!你爹虽然被待为上宾,但是形同囚禁,被关在一幢设置了机关暗器的屋子里,每天出来一次,替堡主的女儿看病。” 龙步云在一旁欲言又止。 醉叟一眼看见,便问道:“小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龙步云说道:“因为整个事件的起因,我并不清楚,所以我问的话,并不中肯。” 醉叟呵呵笑说道:“你不问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因为这中间有不少令人可以启生疑窦的地方。譬如说:你何伯伯虽有国医之手,可是他是深居隐地,没有人知道,再说,解剑堡既然请你何伯伯去医治主人的千金,又为什么把他禁锢,不得自由?尤其令人莫名其妙的,解剑堡请医治病,为什么还要索取金钱?这些事,太不合乎常情,是会让人疑惑的。” 龙步云说道:“醉伯伯!我说过,我因为不了解事情的起因,所以……” 醉叟说道:“所以我老人家要告诉你事情的起源。首先我要告诉你,你何伯伯并不是解剑堡请他去,而是他自己前住解剑堡,毛遂自荐,为解剑堡的主人,医治他久病在床的独生女儿。” 这回惊呼的不止是龙步云,连站在一旁的何雯静也大感意外。 何雯静叫道:“醉伯伯!我爹临走之前,告诉我,他是应邀前往解剑堡,而且说是解剑堡是一处人人武功高强的城寨,不得不应邀前往。他……为什么要骗我?” 醉叟说道:“你爹骗你!实在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这个说辞,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何老爷子一生做人正直,从来不说一句谎言,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女儿?更况且到解剑堡去为人治病,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事,实在用不着说谎骗人。 何雯静一直认为爹是被扣押在解剑堡,而且解剑堡的主人又自诩是天下第一,为什么要禁锢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照如今醉叟如此一说,是何老爷子自己愿意去的,更叫人想不出个道理来。 何雯静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醉叟眯着眼睛问道:“丫头!你不高兴了?因为你爹骗了你?” 何雯静缓缓地说道:“没有。我不会生爹的气。我只是奇怪,爹没有道理要自动去狼虎之穴,更没有道理不说真话。” 她突然向醉叟问道:“醉伯伯!你是知道整个事情真相的,对不对?爹到底有什么苦衷?” 醉叟说道:“丫头!我跟你爹有过承诺,在事情未成之前,不要向你说出真相!” 何雯静震惊了,她真难以相信,相依为命的父女,竟然有事相瞒。 醉叟又说道:“丫头,不要难过,看样子我今天如果不说出事情的真相,你连你爹都不能谅解了。” 他又向龙步云说道:“小子!你也要听好,这件事的后半段,与你有关哕!” 何雯静忽然说道:“醉伯伯!难道就站在这里说话不成?” 醉叟大笑说道:“到竹趣居喝上两杯,说起来也许更传神一点。” 三人果然回到“竹趣居”,书琴知趣得很,很快就准备好了酒菜,并且为何雯静、龙步云沏壶好茶相陪。 醉叟也不客气连干了三杯。咳了一口气说道:“有人道是:莫饮卯时酒,昏昏直到酉。其实我老人家是愈喝愈清醒。” 他停杯半晌,望着何雯静说道:“丫头,你还记得三年前你生了一场病,发烧不退,你爹用了猛药,病是好了,可是内火上升,集中到你的一双眼睛,结果你的一双眼睛就此……” 他老人家说到这里顿住话题,他怕引起往事,让何雯静平白伤心一场。 何雯静倒是淡淡地说道:“这都是命啊!爹早年行医,也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结果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反而……唉!我只不过眼睛瞎了,可是,可怜的爹,他老人家却要为这件事痛苦一辈子!” 醉叟又叹气说道:“丫头!你说对了!你爹为这件事,自责不已,一想起这件事,就痛不欲生。” 何雯静叹息说道:“可怜的爹!” 醉叟说道:“你爹曾经跟你说,他这下半辈子只做一件事,要设法为你医好眼睛。如果医治不好,他死也难以瞑目!” 这几句话,不但说明父女情深,也说明一个父亲为了女儿,那份浓郁得可以取代自己生命的爱!整个“竹趣居”都因为这几句话,弥漫着一股忧伤。 何雯静轻轻拭去眼泪,喃喃地说道:“爹!这又是何苦?女儿的眼睛,命也!” 醉叟说道:“丫头,你这话说错了。你爹什么都可以认命,唯独对你的眼睛,他绝不认命。” 他顿了一下之后,又说道:“上次我来何家花园,你爹忽然托我一件事,他托我寻找两件药中至宝,一个是千年黄连老树根,另一个是天山雪莲实。” 何雯静不禁长长地啊了一声,神情有些紧张起来。 醉叟接着说道:“偏巧我这个医道十足门外汉,就听到一个传闻:解剑堡的堡主,家中广有金银,更搜集了不少奇珍异物,这黄连老根与天山雪莲实,他都珍藏着有。” 这时候龙步云忍不住问道:“醉伯伯!你刚刚说的这两样东西,有什么用处?” 何雯静说道:“这两样东西只是听说,药性大凉、祛火、明目,是治眼疾的圣品。但是,从来也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东西,黄连有,千年黄连老根谁能识得?天山天池之畔,生有一种雪莲,是否结实?有谁见过?爹他老人家真是……” 醉叟说道:“这就叫做天下父母心啊!” 龙步云说道:“这解剑堡的堡主是什么样的人?照方才来的两个人言行,也就可以略知一二。恐怕要从解剑堡讨得这两样东西,不容易吧!” 醉叟说道:“你说对了!解剑堡堡主虽然不是很坏的人,但是绝不是一个有民胞物与仁心的人,而且他自恃武功很高,因此野心很大,要他自动将这两件宝物送给别人,那是缘木求鱼的事。” 何雯静急问道:“爹应该听到醉伯伯介绍过解剑堡的事,他为什么要去解剑堡?” 醉叟叹道:“丫头!为了你的眼睛,即使是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何况在你爹看来,希望很大,他当然更不轻言放弃了。” 龙步云忽然插口说道:“解剑堡堡主的女儿有病,群医束手,醉伯伯透露了这个消息,给何伯伯带来希望,他要凭他的精湛医术,治愈解剑堡堡主女儿的病,交换的条件,便是千年黄连老根与天山雪莲实。” 醉叟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道:“小子!你很聪明,事情就是这样!” 何雯静急着问道:“唉!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龙步云说道:“只有一个原因,你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女儿,正如醉伯伯所说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自然要全力以赴!” 何雯静轻轻地叫道:“啊!爹!” 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紧张地问道:“醉伯伯!我爹去解剑堡这么久,没有回来,想必是解剑堡堡主的女儿的病没有治好。你可知道对方患的是什么病?” 醉叟说道:“小儿痴呆病。” 何雯静大惊,脱口惊呼说道:“那是治不好的病,纵使是华陀再世,也没有办法治好。” 醉叟叹道:“据说解剑堡堡主这唯一的女儿,已经有十五岁,长得貌美如花。但是,心智还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儿家。解剑堡堡主为这件事,也是竭尽一切所能,始终束手无策的。” 龙步云说道:“虽然如此,何伯伯无法治病,就应该让他回来才对,即使不给千年黄连老根与天山雪莲实,也不应该扣人,难道这其中还有其他的原因么?” 醉叟说道:“小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又喝了一杯,敲着桌子说道:“解剑堡堡主为了自己的女儿如此怪病,他恨老天待他不公平,他自认一生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他?” 何雯静喃喃说道:“可怜的父亲!可是怨天又有什么用?” 醉叟说道:“他更联想到,满人人关以后,杀人如麻、坏事做尽,可是他们享尽荣华富贵,这叫什么天理?他心里不平!” 八 龙步云惊问道:“这位爱女心切的堡主不会因此而走上偏激之途吧!” 醉叟说道:“你说对了!堡主一身武功了得,曾经自诩是武林第一。他要借着自己的武功,解剑堡多年培养的实力,他要纵横江湖,把天下搅得大乱,以泄心头之愤!” 何雯静急道:“这……我爹正好这时候去了!” 醉叟说道:“你爹到解剑堡毛遂自荐,解剑堡主很高兴,与你爹一谈之下,佩服你爹医道高明,不是一般的庸医,于是对女儿又燃起一丝希望!结果几个月来,效是不彰,解剑堡主又跌回失望的深渊!” 龙步云问道:“他还没有伤害何伯伯,那是因为何伯伯是一位高明的大夫,他还抱存着一丝希望,但是,他的耐心又能有多久?” 醉叟点头说道:“你说的甚是。解剑堡主已经没有了耐心,他的内心充满了仇恨,将来不但是要疯狂搅乱武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让生灵涂炭,而且,恐怕对何元兄也有不利之处。” 何雯静急得快要流下泪来,说道:“醉伯伯!还有龙大哥……你们……” 醉叟说道:“解剑堡现在需要大量的钱财,支应堡主的疯狂行动,包括建造更多房屋,延搅各地武林高手。所以,十万金银,交换何元兄的自由,缘由于此。” 龙步云霍然而起说道:“醉伯伯,我们现在还等什么呢?我们即刻启程,前往解剑堡,并且携带着我的全部所有,何伯伯的安全列为首先。” 何雯静感激地说道:“龙大哥,真的谢谢你!” 醉叟说道:“丫头!不要谢得过早,他固然是要救你爹,另外还有两件事要做。” 何雯静叫道:“醉伯伯!你……” 醉叟呵呵笑道:“先去解剑堡,凭着龙步云的武功,必须要取得千年黄连老根以及天山雪莲实,丫头!如果不能得到这两件东西,你爹不能平安回来,他的心里也不会平安,而龙步云也不能无憾!另外一件事,要让解剑堡主了解,女儿的事,不要怨天、更不要尤人,恨这个世界,于事无补,爱这个世界,人生就美好多了。能让这位堡主回头,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愈是难事,愈要去做,小子!你觉如何?” 龙步云慨然说道:“醉伯伯!我会尽力而为。” 醉叟点点头,道声很好!接着又呵呵笑道:“那两支价值连城的老山参,岂是白吃的!” 他倒是即说即做,站起来说道:“小子!我们现在就走。” 何雯静说道:“醉伯伯!何必这样匆忙?也不急于这一时啊!至少……” 醉叟呵呵笑道:“丫头!其实你心里着急,表面上还要强作镇静。” 何雯静红着脸说道:“醉伯伯!你真是……” 醉叟笑道:“丫头!你醉伯伯是跟你闹着玩的。此去解剑堡还有八十里的路程,我们现在启程,午后应该可以抵达。” 他语气一变严肃的说道:“你龙大哥此去任务重大,一要救回你爹,再要取得良药,帮助你早日恢复光明,第三就是凭借他的武功震慑解剑堡,打消堡主搅乱武林的计划,化解心中仇恨,消除一次武林浩劫。丫头!你龙大哥任重而道远啊!” 何雯静幽幽地叫了一声:“龙大哥!” 龙步云立即说道:“雯静小姐,你放心。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请为我们祝福吧!” 何雯静说道:“龙大哥,我的意思是以第一与第三两项为重,至于第二……你不必勉强!” 龙步云不禁脱口说道:“小姐!何伯伯的安全当然重要,但是在我个人来说,为小姐谋求重见光明,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大事,以往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徒然奈何!如今我知道了有药可治。即使牺牲了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一番话,本是出诸龙步云报恩的心情,可是听在何雯静与醉叟耳里,又别有另一种感受,各有不同反应。 何雯静当时一阵温暖化成无限羞涩,她自己的脸一阵发烧,不觉把头低垂下来。 醉叟当时先是一怔,但是他立即呵呵大笑说道:“好!好!小子!做人应该这样,受人点滴,当报涌泉!你说得好!说得好!” 伶俐的书琴,已经把龙步云的剑双手捧来,微微屈膝蹲着请了个安,说道:“龙爷!虽然我这个做下人的这个时刻不应该多说什么,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龙爷!我们盼望你带回来的好消息。” 龙步云双手接过剑,很激动地说道:“请大家放心!解剑堡就是刀山油锅,我也要救回何伯伯,带回良药。” 醉叟说道:“好!按说哪,此时此刻,我老人家要敬你小子三大杯,以壮行色。不过,现在一切都记在帐上,回来咱们爷儿俩在庆功宴上好好地较量一下谁的酒量行。” 在他这一阵哈哈笑声,醉叟和龙步云离开了何家花园,奔向解剑堡。 春末夏初,一路上看不尽的花花世界。 屋角的桃花,篱间的杏花,田垄上的油菜花,织得人间似绵。 可是在醉叟和龙步云二人的眼里,只是流云飘烟,因为他们都是在急着赶路。 薄薄的漫云,淡淡的阳光,微微的和风,仍然让他们二人跑得浑身大汗。 看看日头已经微偏,眼前是一处浓密的树林,占地一大片。 隔着树林望去,远处是高耸的山峰。 醉叟停下来,指着路旁树下一块卧牛青石说道:“坐下来歇会儿。” 他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两个干馍,给一个龙步云,他自己自顾啃起来。 龙步云啃了一口,其硬如石,可是慢慢细嚼之后,齿颊留香。 龙步云正要赞美这个干馍,醉叟又从身上解下一个羊皮水袋,拎起来,对准嘴,只见一线水柱,直冲而下,顿时酒香四溢。 醉叟喝了一阵,将羊皮水袋递给龙步云,只说了一句:“喝一点润润喉咙。” 龙步云有样学样,对准了嘴,一股酒泉直冲喉咙,让他尝到了从未尝过的美酒滋味。 醉叟问道:“小子!你知道这种馍,跟这种酒,是来自何处吗?” 他没等到龙步云说话,又接着说道:“让你也猜不到,这是我老人家偷来的。” 龙步云一听到“偷”字,不禁立即想到在客栈中偷他的金银珠宝和宝剑的事。觉得这位老前辈还真坦白,连偷吃的也要大声讲出来。 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容浮上了面庞。 醉叟一把抢过羊皮水袋,说道:“小子!你笑什么?酒食是见者有份,何况是解剑堡的东西?” 龙步云闻言一惊,脱口问道:“醉伯伯!这酒跟馍,都是……解剑堡的东西吗?” 醉叟说道:“这馍不是普通的馍,这酒也不是普通的酒,是解剑堡独特调制的,专供解剑堡的人外出办事食用的。一个人每天只要吃这样一个干馍,再喝上几口酒,就可以不饥不渴。” 龙步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解剑堡处心积虑要纵横江湖,从这些小地方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野心。对这样心比天高的人,能跟他们之间化干戈为玉帛吗?他的心沉重了! 醉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淡淡地笑道:“小子!我老人家此刻要告诉几句话,不要过于低估对手,但是也不必过于高估对手,从此刻起,步步谨慎,句句谨慎。” 他翘起下巴,眯着一双小绿豆眼睛,盯着龙步云说道:“这两句话八个字,小子!你能完全了解吗?说说看。” 龙步云心里暗忖:“这两句话八个字,意义明显,无非是要我小心谨慎罢了,还会有什么特别涵义不成?” 但是,他看到醉叟那副样子,立刻警觉到这两句话被这位老顽童一说,可能并不简单。 龙步云很机警地说道:“我很愚骏,还是请醉伯伯指点迷津!” 醉叟呵呵笑道:“算你小子聪明!马屁拍的是时候。” 他把原本几分戏谑的神情,收敛起来,变得有几分严肃,对龙步云说道:“我老人家所说的步步谨慎,那是因为解剑堡的主人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他精通各种机关暗器,进入解剑堡以后,一步不小心就很可能遗憾终身。” 龙步云听到醉叟如此一说,答道:“醉伯伯!我会紧记在心。” 醉叟接着又说道:“这步步谨慎是为了已身的安全,可是这句句谨慎就更重要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在与解剑堡结仇,救人、取药、更要化解堡主的情结,消弭一次武林浩劫。如果一句言语上伤了人,再要挽回,那就难了!” 龙步云倒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站起来深深一躬,口称:“谢谢醉伯伯教诲!” 醉叟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孺子可教。 接着他呵呵笑道:“从现在开始,咱们爷儿俩就开始实行这两句话。” 龙步云间道:“从现在开始……” 醉叟点点头,站起来收拾收拾东西,指着那一大片浓密森林中一条微见路迹的小径说道:“从这里过去……” 龙步云望了一下醉叟,便越身上前,走在醉叟前面。 这是龙步云细心之处。因为在江湖上行走,对于这种浓密的森林,是一种忌讳,只身入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多少人会出其不意地攻击你。 所以,江湖上跑跑的人都晓得“遇林莫入”这句话。 如今既然要人森林,龙步云当然要走在前面。 孰知道他刚一踏进林缘第一步,只听得嗖地一声,从右边侧面疾射而出一支箭。 龙步云猛地一收脚步,让这支暗箭,从眼前射过,钉在左侧一棵大树上。 这支箭的尾端,还拖曳着一根绳子,横拉在龙步云的眼前。 如果不是龙步云让得快,这支箭可能就会让他出丑。 龙步云心里想道:“难道解剑堡的机关暗器,就从这里开始了吗?难道……” 他还没有想完,只见沿着面前的绳子,悠悠地拉过来一条绿色的布幅,上面写着三个大字:“请解剑!” 龙步云这才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已经到了解剑堡了!” 他回头看看醉叟。醉叟若无其事,根本没有看到似的,自顾走过去。 龙步云伸手摸了一下背在身后的剑,稍一迟疑,放下手,大步跟上前去。他仍然走在前面。 浓密的树林,黑压压地不见天日,有一种浓浓的潮湿所累积而成的霉气。时至晌午,那条似有如无的小径,还有水渍。 龙步云留神四下,但见距离这条小径的两侧约有七八步远的林中,隐约可以看到两条有拇指粗细的钢索。他轻轻地叫道:“醉伯伯!” 醉叟不高不低地说道:“看到了是吗?那是解剑堡自己通行的索道,外人只有走在这样潮湿的地上。你等着吧!解剑堡的花样多着呢!” 话刚一说完,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条人影分从左右两侧,半空中横掠而飞,落在醉叟和龙步云的面前不远。如果不知道索道的秘密,这样平空飞人的架式,还真是吓这两个人一身青色外罩衫,系腰带,直竖着宝剑的图形。龙步云已然知道,这是解剑堡的标志。 两人叉手而立,冷冷的面庞,冷冷地语言:“二位请留步!” 醉叟闪身让到一边,那意思是要龙步云来应付这种场面。 龙步云拱拱手说道:“请指教!” 对面的人叉手不离方寸,神色冷峻地说道:“二位已经闯了禁区!” 龙步云故作讶异地问道:“禁区?二位没弄错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禁区二字从何说起?” 对面两人冷冷地说道:“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往后你就不可怨得别人!” 龙步云笑笑说道:“二位不必如此,在下和这位……” 他回头望醉叟时,就在他跟对面来人说话的时候,醉叟不知人到何处去了。换句话说,他们三个人在说话,醉叟溜了。是怎么溜的?连对面的人都不知道。 龙步云话说了一半,人也怔住了。 但是,他立即用微笑化解了当前的尴尬。他笑笑说道:“我们是来探望贵堡主的。” 对面的人说道:“方才是两个人啊!还有那一位老头呢?” 龙步云笑道:“二位迎宾的架式,十分吓人,我的同伴没见过这种阵势,被吓回去了。” 对面的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其中一个自言自语的说道:“这等货色,也来现眼。解剑堡不是垃圾场,什么破铜烂铁都往这里丢。” 另一个却说道:“管他的!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照规矩行事,其他的我们少管。” 龙步云故作装佯的说道:“二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吗?” 那人说道:“我们自说话,与你无干。不过,朋友!你要进入解剑堡,晋见我们堡主,先要遵照我们这里的规矩:请解剑。” 龙步云啊了一声,抬起手回肘身后,抚摸了一下背在身后的宝剑,缓缓地说道:“是这样的吗?我以为解剑堡是以解剑之名意在化干戈为玉帛,原来是要解别人的剑?这样不好吧?” 他的手一直抚摸剑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说道:“武林之中,武器兵刃视同自己的生命,别人如何我不敢说,我自己对身上这柄剑,重过我的生命,要我解下来,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放手一搏,一是杀死我的性命!”对面的人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是说你不解剑?” 龙步云说道:“无端解剑,有悖情理!” 那人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一挥手说道:“那就请走吧!要到解剑堡,就得先解剑。否则还有一个办法。” 龙步云问道:“什么办法?” 那人冷冷地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从我们两人手下闯过去。” 龙步云微笑说道:“这倒不失为是个办法,不过那也太简单了,那又是有什么意义呢?” 那人大怒,喝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原来你是存心找碴儿来的!” 说着话,奋身一跃,扑到龙步云面前,以凌空扑击的方式,双掌齐出,一招“钟鼓齐鸣”,双击龙步云的左右太阳穴。 龙步云站在那里一毫未动,只是将头微微向后一仰,对方的双拳一起落在胸前,对方顿时就如同打在石头上一样,不但震得双臂发麻,而且掌头痛得要命。 他是个识相的人,落地的脚跟,用力一蹬,向后倒退了三尺,站在那发怔,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拳,红肿起来,疼痛不已。 另一个人没看清楚是什么样的状况,一见同伴退了下来,他这里一拔宝剑,纵步腾身,抢到龙步云面前,疾刺一剑,快如流星。 这一招看似无啥,实际上垫步腾身、前扑落地、出招刺剑,是一气呵成,它的精华就在于一个“快”字。尤其是在出剑的那一霎,疾如迅雷,显示来人不是无能之辈。 龙步云站在那里气定神闲,觑得准时,身子突然一转,剑锋以一线之差,从胸前而过。 龙步云随着一抬手,两个指头将剑身捏住,那剑就像是被钉子钉牢一样,不能摇撼分毫。那人这才大惊,此刻,撒手丢剑,无法回去交代;用力抽剑,又抽它不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龙步云一松手,随着剑身涌来一股强劲的力量。 那人桩步稳不住,腾、腾、腾,一连退后三五步,才勉力站定身形。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恶意,只是专程前来拜见堡主。解剑的规矩,可能破例一次?”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言语。 龙步云说道:“既然二位不能作主,在下只好迳行去会见堡主了。” 那两个人转身就跑,还没有跑几步,身影突然不见,只是听到嘶嘶的声音,来自两边那铁索之上。 龙步云留在原地,仔细观察,原来那铁索之下,还附有另两根较细的铁索,上面悬挂着吊钩,人攀吊在上面,铁索快速移动,便是很好的一条送人缆绳。 怪不得这地上路迹难寻,原来他们都是利用缆绳来往,又快又神出鬼没。 不过,龙步云感到不解。只是为了神出鬼没,要设计出这样庞大的缆绳索道,值得吗?为什么?龙步云想了想,摇摇头,显然在他是个想不通的问题。 但是,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龙步云正大步向前走时,忽然一阵沙沙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慢慢像是下雨竹潮声音一般。 龙步云感到这声音很怪,更使他奇怪的是,一阵阵腥膻之味,让人恶心!他再向前走几步,看清楚了,让他浑身发麻!原来那一阵阵沙沙如雨的声音,和那一阵阵腥膻之味,是来自前面一片蠕动的蛇阵。 说是蛇阵,一点也不错。从这潮湿的地上,像是潮水一般,涌来一堆一堆的蛇。 这些蛇显然是有人在控制着的。 在前面的,身影比较大,昂着头,吐着芯,向前游动。 随在后面的,奇形怪状,各种颜色都有,居然还井然有序。 龙步云在随师父在深山面壁苦修的时期,也曾经遇到过不少毒蛇猛兽,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如潮水般涌来的蛇阵。 龙步云真的感到一阵恶心、一阵惧怕。 他打算退后时,心里闪电一转,忖道:“我是来做什么的?救人、拿药、说服对方。如今人还没有见到面,就被一阵蛇吓退了,我拿什么脸回去见何雯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一阵羞愧。但是,他看到潮涌而来的蛇,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退敌!他只有拔出背上的剑,准备冲进蛇阵,尽全力冲杀一阵。他以为:只要冲出蛇阵,与人对阵,他就毫无惧意了。 就这么一会工夫,那蛇阵已经渐渐逼近至龙步云身前十来步的地方。那一股腥膻之气,人鼻欲呕!龙步云忽然抬头,这才发现树枝上也吊挂着许多绿油油的蛇,昂着头,在那里晃动。 龙步云摆动宝剑,准备杀它一个腥风血雨,忽然,这时候有人说话:“朋友!解剑堡现在已是广结善缘,不愿轻易伤人。请你解下剑,我们保证你不受伤害。否则,就请你退回出去吧!解剑堡还愿意放你一马!现在给你想一想,如果执迷不悟,就休要怨我们不留情了!” 龙步云朗声说道:“我是来拜见贵堡主的,我绝不会回头。请通知贵堡堡主,这不是待客之道。” 树林里的人冷笑说道:“我们对于朋友和敌人,分辨得很清楚。只要你按规定解剑,我们就以礼相待。” 龙步云说道:“朋友!你愿意把你的刀刃交给别人吗?” 树林里的人冷笑说道:“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的话音正落,立即响起一阵尖锐的竹哨声,那些蠕蠕而动的蛇阵,一听到这竹哨声,仿佛顿时兴奋起来,一条条都昂起了头,加快了速度,朝着龙步云爬过来。 事到如今,龙步云也只有凝神壹志,准备施出浑身十成功力,杀得这树林里血肉横飞!正当龙步云腾步进身,挥出宝剑的那一霎,突然,蓬地一阵火光,一股极强火光从龙步云身后喷出。 这阵火很强,烧得前面那些蛇,蜷缩不已,腥臭难闻。 龙步云回头看时,只见醉叟手持两只羊皮酒袋,笑嘻嘻地对他说道:“对付这些爬虫,还真麻烦,只有这个——火,才让他们爬不过来。” 说着话,他对准着酒袋,饱饮了好几口酒,然后一逼腹内真气,酒从口中匹练般喷出。手一抬,火折子一晃,喷出去的酒,立即成了一条火龙,烧向那些蛇。 龙步云一看:说道:“醉伯伯!你真是有先见之明!” 醉叟笑道:“小子!如果没有两下子,我老人家能活到今天吗?废话少说,你也可以照办!” 龙步云立即接过一只羊皮酒袋,一连喝了不少酒,然后一运气,酒从口中劲射而出,力道强劲得有如矢石。火折子一点,声势怕人。 龙步云喷出去的酒泉,是向上喷的,火龙烧得树上的蛇纷纷掉落,而且,那些树在龙步云如此一喷之下,树枝折断,落满一地,立即烧得起来。 那些蛇被酒泉烧死不计其数,再又有树枝引落的大火,后面的蛇也无法向前。 这一阵烈火,将蛇阵破除。 这时候又是一阵竹哨声,隔火看去,那些没有烧死的蛇,纷纷掉转头去,像是退潮的水一样,退得十分快速。 醉叟在一阵大笑以后,又从背后拿过来两只饱满的羊皮袋,递一只给龙步云,只说了一个字:“水”!龙步云立即接过手来,倒水人口,咕噜噜大喝一阵,然后一张口,喷出强劲有力的水箭,他和醉叟二人并排喷水,将正在燃烧的树林,很快地就扑灭了!龙步云倒真的趁机喝了一口水说道:“醉伯伯!真亏了你。方才看不见你老人家,我还以为……” 醉叟呵笑说道:“你以为我老人家临阵脱逃,是吗?我是去装酒跟装水去的,早就听说过解剑堡着了一批毒蛇,还有一批毒蜂,等闲人这两个毒阵,就无法招架,我老人家想了很久,只有火,才能克制之道。” 龙步云说道:“醉伯伯!如果不是你了解得多,这第一场就要输下来了。” 醉叟说道:“凭着我们这一阵火攻,是无法击退蛇阵的。因为我们的火,引燃了树林,这些蛇就受不了啦!再说……” 他指着四周浓荫密盖的树林。“这覆盖十余里的树林,是解剑堡最好的天然掩蔽。任何人来到解剑堡,必先经过这块树林,所以,树林起火,是他们不愿见到的。” 龙步云说道:“醉伯伯的意思……” 醉叟说道:“如果对方放过来的是豢养的毒蜂,问题就不会简单了。不过……” 他环顾四下,点点头。“解剑堡的主人,大概截至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这件事,放蛇,只是他们御敌的既定程序之一。以解剑堡主人的个性来说,对强敌,他一定会亲自出马,暗算的成份就少了!” 龙步云点点头,忽然想起问道:“解剑堡主姓什名谁?醉伯伯可知道?” 醉叟说道:“小子!是你忘了?还是我老人家忘了说?解剑堡主柯介仁,人不坏!他所以要立志大闹武林,搅乱江湖,原因就起源于他那唯一的女儿柯蕙玲。” 龙步云点头说道:“老天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让一位美丽的姑娘罹患这种病?柯介仁的心情,我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醉叟说道:“所以说,小子!你的任重道远啦!走吧!” 沿着这条似有如无的小径一直走过去,偶尔有阳光从树叶缝里,筛洒下来,整个树林给人的印象是阴冷潮湿!龙步云随着醉叟身后,走得很从容,但是他是全神戒备,特别小心来自树顶上的攻击!一路无事,连一点意外的声音都没有。 当他们走出树林,已经是日已偏西。 林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地,此刻,新绿芜生,一片绿油油的,十分动人。 这一片绿草地,少说占地也在三五亩,隔着草地,便是一幢幢的房屋,白墙红瓦,檐牙高啄,建造得十分特别,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大丛林、大寺院。 在一排房屋之中,挺拔起一堵墙壁,相当的高,上面有朱红鲜明三个大字:“解剑堡”,下面是一柄直竖的宝剑和一道绿色横印交叉。 整个房屋连接到山麓,鳞次栉比,至少有数百间房屋。难得的是所有房屋四周都种了有树。如今正是春夏之交,绿荫处处,使解剑堡愈发地气象万千。 龙步云刚一踏进绿草地,醉叟在身后悄悄说道:“小子!在解剑堡我是有前科的,我老人家又要闪了。不过,你放心!真正需要我老人家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龙步云笑笑说道:“你老人家请吧!” 就在这个时候,从解剑堡大门里,走出来五个人,一人在前,四人在后相随。看他们年龄大约都五十岁上下,步履沉稳,神情肃穆。每个人穿的是一身深绿色的罩衫,腰带上悬着宝剑。 这五个人走到草地当中,便立脚站住。 龙步云倒是仍然缓缓从容地一直向前走,也走到草地当中,相距约十来步的地方停住。 对面当前那人左手抚剑,右手叉腰,神情十分冷峻,淡淡地说道:“听说尊驾是来见我们堡主的?”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不错!专程前来,一片诚意。” 那人接着问道:“尊姓大名?” 龙步云说道:“在下龙步云。” 那人说道:“龙兄要见我们堡主,不知为了何事?不知可否相告?” 龙步云说道:“见了堡主,自然掬诚相告。” 那人难得从冷峻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龙朋友!你犯了解剑堡的大忌,恐怕你见不到咱们堡主了。现在还有一个拯救的方法……” 龙步云插嘴说道:“容我打个岔,但不知我犯了贵堡的什么样大忌?可否先请相告。” 那人冷笑了一笑:“解剑!” “啊!这件事……” “如今补救之道,还是解剑。” “啊!” “膝行至大门前,表示向解剑堡赔不是,也表示你的诚意!” “如果我不这样做呢?” “请你尽速离开解剑堡!不要自讨苦吃!” “如果我不离开呢?” “哈!哈!哈!” 那人笑得很得意。 龙步云淡淡地问道:“我的话是那样的好笑吗?” 那人笑意未褪地说道:“龙朋友!我不是笑你说的话,而是笑江湖上为什么就会那么多不知死活的人!” 龙步云一点也不动气,依然淡淡地说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突然断喝道:“朋友!你不要装傻了!你想要到解剑堡来挑畔,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你的算盘打错了!” 他伸出手指着龙步云:“听说你很有两下子,但是,就凭你那两下子就上门欺人,算你找错了地方。” 他一摆手,从右手上来两个人。他吩咐着:“能闯到这里来的人不多,要拿下给堡主回话。” 那两个人躬身应“是”!各自拔剑在手,分从两边朝着龙步云走过来。 龙步云站在那里没有动,但是口中说道:“我是诚心来见堡主有事相商,最好是不要动手,动手就会伤了彼此的和气。” 那两个人根本听若无闻。自顾一步一步逼近而来。 持剑凝神,每一步都是十分谨慎。 可见得他们知道龙步云已经闯了头关。丝毫没有轻视之心。 龙步云仍然是空扎着两只手,刚说道:“两位……” 这两个人突然一个箭步,其快无比,分从左右两侧,疾刺出手。 这两个人出招的是“挥草见蛇”,两个人完全是一个招式。 两个人同一个招式,威力却自不同。 右边的人,刺的是“腰眼”以下的大股。 左边的人,刺的是“膝盖”以上的腿筋。 如此配合是在使对手难以应付,伤而不致送命!龙步云几乎与他们发动攻击的同时,身形一个晃动,一闪之间,从两柄疾刺而来的剑锋之中,穿身而过。 并且说道:“请两位不要动手!” 人是站在两人身侧五步的地方。 这两个人一招落空,心里警觉顿生,知道对手不是个普通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语不发,二次腾身进步,挥动宝剑攻向龙步云。 这回他们默契是不同时进招,每当一人抢攻出招,另一个人则伺机而动。觑准着龙步云无论是还招或者是闪让,便对准身旁乘虚而人。如此两人你先我后,你虚我实,配合得非常纯熟,而且天衣无缝。 这样一改变进攻方式,形势立即改变。 龙步云立即陷入一片剑幕之中。看起来,他是完全失去了主动。 但是,站在不远处原先领头的那人,看得清楚。他没有一点乐观的样子。 他深锁着眉锋,口中喃喃自语。 因为他看得清楚,龙步云在两柄剑夹攻之中,游走自如。 最重要的是:龙步云直到现在还是空有一双手。如果龙步云一旦还击…… 果然,龙步云还了!两人连攻了六七招,都是被龙步云以呼吸之间,闪身而退。 两人奋力合作,攻出第八招,右边的人“毒蛇出洞”,宝剑刺向龙步云的脚踝,矮身取的是下盘。 龙步云刚一腾身,左边的人适时力攻一招“分化拂柳”从上向下,斜劈而至。 正好捕捉住这一霎,上腾的身形,闪躲不易。 龙步云人在空中一吸气,顿住刹那的上腾身形,双脚分开一踢,只听得两声哎唷,倒在地上。 龙步云落地抱拳说道:“得罪了!” 那两个人一个捧着手腕,一个按住腰眼,蹲在地上愁眉苦脸!这时候原先在当中那人身后的另外两人,拔剑而起,但是立即被当中那人止住。 他很平静地说道:“龙兄!你方才一举击败的不是普通人,是解剑堡的前堡总管,尊驾果然高明!” 他回头对另两人说道:“通报禀告堡主!” 那两个人迟疑地说道:“都总管!这……” 那人说道:“一切责任都由我负。” 那两个人这才匆匆进门,顿时只听得一连数声有如玉磬般声音,明亮清澈。 那人对龙步云说道:“做为一个都总管,面对尊驾这样的强客,我不能迳自引见尊驾。玉钟通报,堡主是延见你龙兄,或者要出门相见,就由堡主决定了。” 龙步云倒是拱拱手说道:“很抱歉!我真的不想把事情闹成这样,因为我是诚心来见贵堡主的。” 那位都总管说道:“所以尊驾出手之际,留了分寸!” 龙步云正要说话,只见解剑堡的大门大开,拥出几十个人。 这许多人当中,有一位年龄绝不到五十的人,新剃的头,一身全绿的罩袍,一柄金色的剑绣在胸前,长眉细目,疏疏落落几十根胡须,白净脸皮,人显得很有精神。 这一群人出得大门以后,并没有立即前进,八字排开,站在门外。 龙步云还没有迈开脚步,那位都总管飞步回奔,跑到那一群人前,行礼躬身,口称:“属下无能,惊动堡主……” 当中那人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你的事!你处置得很好!” 这时候,龙步云已经缓缓走过草地,来到附近,抱拳说道:“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解剑堡柯堡主!在下龙步云专程前来拜见。” 解剑堡主柯介仁当时倒是一怔,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淡淡地说道:“都总管!” 那位都总管立即从行列之中抢步而出,躬身应道:“属下在。” 柯介仁仍然是皱着眉头说道:“这位龙朋友应该是解剑堡的客人,为什么现在弄成这等样子?” 这位都总管躬身答道:“属下也曾经查过,因为这位龙朋友……” 他回过身来望了龙步云一眼。“他不愿意遵照本堡的规矩,硬闯护堡林,并且破了箭毒阵,几乎引起了一场大火。因此,属下才领四大总管前来拦阻,后来……” 他低下头来:“属下无能,不得不惊动堡主!” 柯介仁长长地啊了一声,挥挥手,让都总管退下。 他对龙步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说道:“龙步云朋友!你说你是专程前来解剑堡,你是来到这里做客的。一个身为客位的人,首先就要尊重主人各种规矩,这才是为客之道。不知龙朋友对这件事作何解释?” 龙步云抱拳说道:“堡主!客人应该尊重主人的规矩,主人亦应该尊重客人的人格。贵堡规定凡人堡者,一律先解剑,至少在下认为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做为一个江湖客、武林人,无端解剑,堡主,易地而处,你可能接受?” 柯介仁始而一怔,继之哈哈大笑,说道:“龙朋友!解剑堡自定名至今,十余年来,何止数百人至此解剑,从来没有人提出反对。龙朋友!你是第一位,而且说得有理,缺理是我们。请!从现在起,你是解剑堡的贵宾。” 他说着话,微微一侧身,伸手示意,肃客进门。 柯介仁这个举动,大大出乎龙步云的意料之外。 龙步云断断没有想到柯介仁会这样认错,而且以客礼相待,岂止是感到奇怪,简直是相当的震惊。 原以为柯介仁亲自出来,少不得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拼斗,如今却变成了宾客,也许这其后还有一场殊死之斗,但是目前的变化,是令龙步云惊讶的。 龙步云没有时间让自己思考,他只有大步上前,走到附近,对柯介仁深深一躬,口称:“多谢堡主大量海涵!” 柯介仁微微一笑,举手肃客之后,自己便走在前面。 进解剑堡的大门,是很少有这样的房屋格局。 没有院落,没有耳房,没有客厅。 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条甬道约有三个人并行的宽度,青砖墙、青砖地,人走在上面,有重重的回音。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龙步云突然想起醉叟说的话,解剑堡机关重重,削器处处……。 他顿时提高了警觉,首先感觉到的是:脚步声渐渐地沉寂了。 他略一回头,身后除了都总管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前面就是柯介仁,一前一后,就只有三个人。 但是,奇怪的是,除了龙步云外,一前一后,都没有脚步声。 龙步云稍一注意,只见柯介仁迈步之间,流水行云,不沾一点火气,那是轻功中“登萍渡水”的顶尖功夫,难怪在这青砖铺成的甬道上,能够不发出一丝声音。 龙步云完全了然于心。这条甬道是一种考验,他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他的步履之间,声音愈来愈沉重。每落一步,青砖甬道震得铜罄般回响。 这条甬道大约有一箭之地。 走到尽头,两扇大门呀然而开,里面是一处宽阔的庭园,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香气袭人。对着庭园是一处大厅。 这个庭园面对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却没有一条路可以到达。 站在甬道尽头,柯介仁停住了脚。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龙兄!” 龙步云很恭谨地应声说道:“堡主!在武林你是前辈,龙步云不敢当你这样称呼。” 柯介仁淡淡地说道:“论年龄,我是痴长了几岁,不过,武林之中,是以武为尊,谁的功夫高,谁就是长。” 龙步云说道:“堡主!你这样一说,龙步云就愈发的不敢当了!因为……” 柯介仁没等他说完便叫道:“都总管!” 都总管连忙应道:“属下在!” 柯介仁说道:“你去仔细看看,甬道里的砖,碎了多少块?要仔细数清楚。” 都总管飞步回去,果然细细地察看,跑回来说道:“回堡主的话,除了前面一段以外,每隔一块就碎了一块,而且留下的都是足印。” 他望着龙步云,说道:“每一个脚印,都是碎成粉末,一共碎了六十二块砖。” 柯介仁这才缓缓回过身来,面带着微笑说道:“龙兄!你大概不知道,我这条甬道是学自少林十八铜人巷……” 龙步云真的意外地惊呼出声。 柯介仁摆摆手,止住龙步云说话,他很沉静地说下去:“其实都总管没有告诉我的,我都知道了。你能二指轻易折剑,而且轻易的击败四大总管之二,说明你的武功用不着铜人巷来考验你。” 龙步云说道:“堡主抬爱了!” 柯介仁笑笑说道:“这条甬道所铺的青砖,是特意烧制的钢砖,可以承受几百斤重击不致碎裂。龙兄!你每一步落下,不着形象,能踏碎钢砖,你的内力已经是臻于精境!” 龙步云抱拳说道:“堡主夸奖,龙步云汗颜。不过,堡主与都总管的轻功,已经到了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境界,令人敬佩!” 柯介仁笑道:“看来我们是相互标榜了!”说罢哈哈大笑。 龙步云待他笑罢,淡淡地说道:“堡主高人,何至于如此浅薄!” 柯介仁不由地叫了一声“好”!他转向都总管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听听,人家说得不亢不卑,恰到好处,我们解剑堡空有这么多人,却找不到一位能像龙兄这样。” 这几句话,说得都总管脸上挂不住,站在那里说不上话来。 柯介仁又对龙步云说道:“龙兄!就凭你方才那几十步走过来,你就应该是解剑堡的上宾。” 龙步云抱拳说道:“堡主胸襟宽大,令龙步云钦服!” 柯介仁说道:“不过,现在已经来到这里,不便回去再变更路线。” 他指着面前那一大庭园花木,假山池水,略有得意地说道:“这处庭园,看似花木扶疏,景色非常,实则处处危机。其中包藏着窝弓毒箭、挠钩陷阱、喷针飞刺……,只有一条路可以通行,如果走错一步,触动机关,就要接受各种不同的攻击。这是保护后进房居的重要关卡。” 龙步云不知道告诉他这些,是为了什么。 柯介仁指着都总管说道:“解剑堡能走过这道关卡的,只有他和我,因为,所有的机关,我们都熟悉。” 他说到此,对龙步云点点头说道:“龙兄!我已经了解,你是一位高人,这些雕虫小技,实在难不到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龙步云大感意外,脱口说道:“堡主的意思是……” 柯介仁说道:“当然不能就这样要龙兄走一遭,少不得我和都总管先要走个样子。” 他忽然提高声调:“龙兄!请你要注意了!” 说着话,人像一朵绿色的云,被风吹得悠悠而起,极其优雅的姿态,表现了几臻完美的轻功,然后像是一片落叶,落在一朵盛开蔷薇之上。 练武的人如果轻功好,代表说明他的内力修持好,否则轻功不能到达化境。 柯介仁的轻功,可以说是已达化境,起势转折之间,没有一丝火气。 他露了一手绝顶轻功之后,倏地旋身一掠,宛如蝴蝶翩翩起舞,又像蜻蜓点水一般,在庭园中,倏起倏落,轻灵无比,快得惊人。 一口气从庭园中闪电飞过,最后在一株新芽刚发的杨柳枝上一弹而起,冲天拔起两丈多,人在半空中一转折,像是一只大鹤,展翅悠然,落在厅堂的台阶之上。 柯介仁脸不红气不喘,微笑站在那里,隔着庭园对龙步云说道:“龙兄!方才我一路过来,停足落脚之处,想必都已经记得,是不是还要都总管再走一遍?都总管的脚程会稍慢一些,会比较容易看得清楚些。” 龙步云笑笑说道:“多谢堡主的关爱!不必再麻烦都总管,三十六处落足之处,好在数目不多,龙步云勉强记得,斗胆就此一试!” 柯介仁高高地赞了一声“好”!接着说道:“龙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只是方才我已经说过,只要走错一步,立即就有毒器攻身,而且我也不客气的说,我这些毒箭,喂毒十分霸道,见血封喉,无药可救。如果龙兄没有把握,都总管可以引导龙兄另从秘道进入厅堂。” 龙步云微微一笑说道:“龙步云愿意一试之心,并没有因为堡主的关爱而减退。如果不幸中毒身亡,是龙某命该如此,与堡主无关。” 柯介仁点点头,脸上露出十分钦佩的神色,他又说了一句:“龙兄!请你不要小觑了这处庭园。” 龙步云应声说道:“多谢关照!” 这“照”字一出口,人似动弹而起,直扑庭园花木之中。 只见他身形快极,直如流星赶月,连起落之间,都看不清楚。 虽然是如此之快,但是庭园里安静如常。说明龙步云没有走错,三十六个落足点,他看得清楚,记得确实。 只是一转瞬间,走完三十六点,越过危机四伏的庭园,平安的停身在厅堂的台阶上。 他刚一立定身形,厅堂的雕花格子门,顿时大开,柯介仁从里迎出来,拱手称“请”。 厅堂里面摆了一桌酒筵,左右上下都坐满了人,只空当中首席。 柯介仁亲自为龙步云安席。 龙步云再三谦辞,自称年轻后进,不敢僭越。 柯介仁认真地说道:“龙兄!你也不必忒谦。这样安排也不全然是我的意思,而是在座的大家共同决定的。” 他从客位依序介绍:“这位是远从千里迢迢之外来到解剑堡的漓江黑龙会会主五爪黑龙卞在渊。” 满脸虬须、环眼精光慑人,一身黑色长袍,胸前绣着一条舒爪的金龙。卞在渊声如洪钟地说道:“龙兄弟!你的武功与内力如何,尚不得而知。不过,方才你飞身过园的机智、反应、轻功,特别临事的勇气,都是超人一等。” 龙步云拱手称谢。 九 柯介仁另外又介绍一位束发的全真,清瘦的面孔,疏疏落落几十根髭须,根根见肉,脸色冷峻,一身青色道袍,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并没有看龙步云。 柯介仁说道:“了鹤道长是当今武当三大剑神之一,也是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的师弟。” 龙步云拱手为礼。 何介仁又介绍坐在了鹤道长对面的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和尚。面色青黄,颧骨高耸,新剃的发青头皮、两排亮晶晶的戒疤。他倒是一双眼睛盯视着龙步云。 柯介仁说道:“这位是少林寺戒持院主持大师,法号敬一,是一位高僧。” 龙步云久仰少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他倒是抱拳躬身深一深为礼。 柯介仁又陆续介绍了以下的四位,都是来自各地的高手。从他们的眼神当中,可以看得出,个个都是精神内敛,内力不凡。 龙步云在柯介仁逐一介绍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在座的七个人,人人了得,个个不凡,柯介仁能把这些高人请到解剑堡,说明他在江湖上确有相当的人缘,同时也说明他确有称霸武林的决心。” 但是,龙步云同时又禁不住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武当少林是武林中为人所景仰的的名门大派,眼前这两位了鹤道长与敬一大师,又是派中的高人,为何也来解剑堡膛这滩浑水?” 他实在不能了解。特别他对少林寺的敬一大师,多留神了几眼。 敬一大师看年龄不过才四十出头,便能主持戒持院,说明他的清规戒律是如何的高超!也说明他的武功在少林自属翘楚,可是他为什么会来。 敬广大师对于龙步云的眼神,非但没有回避,反而注视着对方,他那如电如光一般的眼神,令人心悸。 龙步云再次抱拳欠身,认真地说道:“在座的都是武林中的先进,龙步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僭越。” 了鹤道长突然说道:“施主!容贫道说句直话,今天这场筵会,只是主人认识施主的一种步骤,没有什么可推辞的。” 敬一大师这时候垂眉低目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龙步云心里一动:“难道柯介仁在耍什么江湖上的陋规?在座的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谅他也不敢。” 同时心里闪电一转:“就算他要来一套江湖上的鸿门宴的把戏,我又何惧?何况这次我深入虎穴的目的,为的就是要折服他。如今当着这么多武林名人在座,这应该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武当了鹤道长如此一说,龙步云立即昂然说道:“既然如此,龙步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首席摆的是一张宽大的盘龙椅,看上去是紫檀木做的,十分结实。 从这张紫檀木雕做的盘龙椅,也可以看得出柯介仁不但存心冒出江湖,已经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平民百姓擅自用龙来表示自己的一切,那是造反,是夷九族的罪名。 龙步云心里忖想:“在这种情形之下,要说服柯介仁恐怕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他告过罪以后,刚一坐下,只听得咔嚓两声,从盘龙椅的后面,两旁扶手之下,还有便是座位的下面,伸出铁箍,将龙步云的上身、双手臂、两只大腿,紧紧地套住。 龙步云沉住气问道:“堡主!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堡主待客之道吗?” 柯介仁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歉意说道:“龙兄!真是抱歉!绝不是有意的。解剑堡一向有一个规矩,凡是经过前院甬道以后,接待的人一定要安排一张仙人椅,考验来人的机智反应和沉稳的功力。对你,实在用不着了!请龙兄稍安勿躁……” 他立即一挥手喝令:“打开锁钥。” 龙步云突然说道:“堡主,请稍待。既然已经被锁扣上了,让我来试试看。如果打不开时,再劳驾开锁。” 这话的用意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虽然用八仙椅的机关困住了龙步云,用不着假意帮忙,龙步云有这个本领解得开。 柯介云说的倒是真话,这张八仙椅不是他刻意安排的。自从龙步云以极快速、极美妙的身法,丝毫无误地通过庭园,他对龙步云已经十分欣赏,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能揽得此人来归,解剑堡实力大增。”所以他说是“实在用不着了!”句句实话。 他忘记特别交代一下,八仙椅仍然按照往例安排。 龙步云被八仙椅紧紧扣住,柯介仁确有歉意。但是,龙步云非但不领情,反而豪气干云要自行解困,这份不屈的精神,让柯介仁心折不已。 甚至于他想到“可惜蕙儿……要不然真是解剑堡的乘龙快婿!” 正是柯介仁心中暗暗赞叹之际,只听得龙步云一声断喝,连连咔嚓、哗啦几声,一张紫檀木的太师盘龙椅,裂成一堆碎木,原先箍住双臂、双腿以及腹部的精钢铁条,也断成几截,断掉地上。 龙步云仍然是坐的姿势,半蹲着马步,面不改色,手臂大腿丝毫未伤。 他缓缓站起来,从容地说道:“堡主!对不起!毁坏了你的椅子。” 现场从一片岑寂突然暴起一阵掌声。 五爪黑龙卞在渊首先说道:“如果没有臻于精境的内力修为,如何能够将这张八仙椅摧枯拉朽一般?年纪轻轻能有这等功力,真了不起!” 卞在渊威镇西南,黑龙会也是西南一带无人敢攫其锋的强大门派。卞在渊一生从来不易服人,今天由他口中说出钦佩的话,十分难得。 龙步云脸上不带得色,谦逊地说道:“多承谬奖,愧不敢当!” 这时候柯介仁已经命人清理了现场,立即换了另一张与前者一模一样紫檀木盘龙八仙椅,亲自为龙步云安席。 大家对于龙步云力碎八仙椅的神功,或多或少都有赞誉之词,只有武当的了鹤道长与少林敬一大师,默然不作一声。 这一桌酒宴,让人意想不到的,竟是一桌素筵,不沾一点荤腥。而且十分精致。江湖道上吃素筵的情形,真是少见,解剑堡这一桌酒席不用说是为少林敬一大师而摆设的,龙步云是赶巧了,偏偏又按解剑堡的规矩坐上首席,龙步云心里有些嘀咕不安。 酒是素酒,菜是素菜,在酒席筵前整个气氛上,就自然显然有些平静而热闹不起来。 突然,敬一大师举起酒杯,对龙步云说道:“龙施主!贫僧借花献佛,用柯堡主的素酒敬施主一杯。” 龙步云一时为之肃然,举杯应道:“不敢!” 敬一大师干了一杯以后,轻轻放下酒杯,很自然地说道:“贫僧有一个问题,想借此机会向龙施主请教。” 龙步云双手据案,很认真地说道:“大师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敬一大师合掌低宣了一声佛号,然后缓缓说道:“请问龙施主!令师尊讳可否见告?” 龙步云没想到对方问的是这个问题,当时一怔,竟张口不得。 敬一大师说道:“阿弥陀佛!如果施主不愿告知,那也就罢了!” 龙步云这才回过神来,立即说道:“大师,真是抱歉!家师久居深山,从未进入尘世,当年拜别之时,曾再三告诫,不要在武林中传出他的名号。实在是对不起!” 敬一大师叹道:“真是一位高人!只可惜……” 他的话顿住了。“只可惜”什么呢?他没有说下去。是可惜无法知道这位高人的名号?还是可惜无缘识荆?或者是…… 龙步云心神为之一凛,因为敬一大师说这句“只可惜”的时候,缩口不言,眼神却凌厉地扫了龙步云一眼,其利如刀! 龙步云心里忍不住想到:“只可惜什么呢?只可惜一位高人师父出了一位不力争上游的徒弟吗?”他的想法还在迟疑之间,敬一大师却及时问出一句:“龙施主!来解剑堡是为了何事呢?”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大师……” 柯介仁却在这时候接口说道:“大师这话问得好。解剑堡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是柯某好客情深,咽……求才若渴,武林高人能莅临解剑堡,也是自然不过的事。譬喻说在座的各位……” 没等柯介仁说完,龙步云立即拦住说道:“请恕在下失礼!我愿意自己回答大师的问话。” 他所以拦住柯介仁说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理由。 因为柯介仁从“好客情深”,竟然说到“求才若渴”,一个武林中的堡主罢了,如此说话,不但逾越本份,而且也是暴露了野心。 龙步云直觉得少林敬一大师有非常不友善的神情,虽然这桌素筵是为他而设的。 龙步云觉得敬一大师不是属于解剑堡的,他与黑龙会的卞在渊,完全不同。 龙步云这才抢着说道:“在下来到解剑堡,拜见柯堡主,有三件事相求!” 柯介仁轻轻地“啊”了一声。 敬一大师倒是及时问道:“贫僧冒昧,施主三事相求?原是堡主的事,但不知可否预闻?” 这位少林寺戒持院的高僧,在他不动声色的脸上,显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 而且他还接着说下去。“阿弥陀佛!像龙施主这样身具绝顶武功的人,也会到解剑堡来相求!尘世的事,真是让人无法以常理衡量。” 柯介仁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龙步云抢先说道:“请问大师!你来到解剑堡又是为了什么?” 柯介仁挥手说道:“咱们的事先说。龙兄……” 龙步云立即接口说道:“在下是武林晚辈后进。” 柯介仁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龙老弟!你说你找我有三件事相商,请说吧!你现在是解剑堡的贵宾,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无不应允。” 龙步云抱拳欠身,慎重道谢之后,说道:“我有一位好友的父亲,现在解剑堡,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他们本是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可否请堡主先让她的父亲回家,如有所需,随时奉召。” 柯介仁大概怎么样也没有想到龙步云提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当时为之一怔。脱口问道:“你是说……” 龙步云接口说道:“名医何元。” 柯介仁顿时脸色一变,嘴唇有些微颤抖,那是震惊、生气、压抑的表现。 但是,柯介仁是个人物,他在激起愤怒的瞬间,能忍得住,当时只是一顿,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淡淡地说道:“何大夫正在为小女治病,只要小女病情好转,我会重金厚礼恭送何大夫回家。目前……” 龙步云连忙说道:“何大夫之女雯静姑娘久未见到父亲,思念不已……” 柯介仁有些不耐,稍露烦躁地说道:“我已经说过,待小女病情稳定,自然送何大夫回家。再说,何大夫是他自己自荐解剑堡的,他应该有割股之心,病人尚未痊愈,他也不会如此撒手而去。” 龙步云也缓缓地说道:“我也说过,何大夫只是回去看看女儿雯静,因为雯静姑娘是一位双目失明的人!” 柯介仁长长地“啊”了一声,脸上透着惊讶。 龙步云接着说道:“这是要说的第二件事……” 柯介仁沉声说道:“说吧!我在听。” 龙步云说道:“闻得堡主藏有一枝千年黄连老根,功效可以去医明目,龙步云代为求得一截,去治疗何姑娘的眼睛,不论能否治得好,堡主都是功德一件!” 柯介仁突然仰头厉声大笑说道:“功德?我柯介仁也曾经做过不少功德,可是结果是什么?我唯一的女儿……啊!我不再相信善有善报这句话。” 龙步云说道:“堡主!我不敢对你说教,不过如果医好了何姑娘……” 柯介仁几乎是暴躁地叫着:“何姑娘!何姑娘!有谁想到我的女儿柯姑娘!” 龙步云很从容地说道:“我想到了令嫒柯姑娘!” 柯介仁一愕,脱口说道:“你说什么?” 龙步云说道:“何雯静姑娘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家学渊源又是天赋绝顶聪明。医道十分高明,超过乃父何大夫!” 柯介仁不信问道:“你是说何元的女儿也会医术?” 龙步云说道:“我在血气枯竭之际,倒在何家花园后门之外,被何姑娘侍女发现,何姑娘以慈悲之心,救世之术,将我从濒死边缘救回一命……” 柯介仁说道:“她救你,你就为她来讨药?” 龙步云说道:“受人点滴,当报涌泉!” 柯介仁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龙步云断然说道:“何姑娘如果双目复明,衷心感激之情,可以想见,以她的精湛医术,以她一个女孩儿家身份,与令嫒朝夕相处,对令嫒的病情,太有帮助。” 柯介仁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女儿的病情?” 龙步云说道:“堡主!说实在的,令嫒天赋过人,只是天真未凿而已,不是病,更不需用药,只要有适当的高人,开启混沌,再佐以药石,将来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英才!” 柯介仁顿时十分激动,说道:“龙老弟!你是说我女儿可以复原……” 龙步云说道:“不是复原,而是开启她的新生命。我不懂医药,不敢信口雌黄,不过,事有常理,可以想当然耳。等堡主见到了何雯静姑娘,一定放心把令嫒交给她,而且,对前途也一定充满了信心!堡主!人总是要活在希望里对不对!” 柯介仁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道:“你是说我的女儿……你是说那位何姑娘她有把握可以医好……不!不是医好,是开启她的新生命?” 龙步云很沉着地说道:“我不是医生大夫,我不敢说有把握,恐怕就是医生大夫,也不能对任何病症说有把握,何况令嫒根本不是病。” 柯介仁喃喃地说着:“不是病!不是病!” 父女之情,表露无遗,在场的人为之动容,尤其少林敬一大师,合掌垂眉,轻轻地念着佛号。 龙步云依然是很沉着地说道:“我没有见过令嫒,但是我所知道的令嫒这是一块天真未凿的璞玉。我说过,如果让双目复明后的何雯静姑娘终日陪伴着令嫒,假以时日,一定可以还你一位聪明美丽活泼的女儿!” 柯介仁突然说道:“终日陪伴!终日陪伴!那位何姑娘她愿意吗?” 龙步云立即说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前面我说过,受人点滴,当报涌泉。堡主舍得送给何姑娘一截千年黄连老根,治好了她的眼睛,何姑娘感恩图报之心,那还用得说吗?” 他忽然转变语气,很深沉地继续说道:“万一千年黄连老根也医治不好何姑娘的眼睛,相信她照样的感激堡主的大恩大德,她照样可以来解剑堡陪伴令嫒!” 柯介仁立即回头举手举掌,召唤进来一个贴身的家人。 他明确而干净俐落地吩咐:“护送何大夫回去,记住!将宝库里最上层红瓷罐中取一截黄连根,交给何大夫一并带回,小心处理,不得有误!” 他打发走了家人,再回头对龙步云说道:“龙老弟!你这第三个意见是什么?” 龙步云拱手而立,从容说道:“堡主爱女情深,做事明快,令人好生敬佩!这第三点请求,我就敢于坦率陈言了!” 柯介仁说道:“龙老弟有任何话,仅管说在当面,不必有所顾忌。” 龙步云说道:“听说解剑堡正在全力招揽天下英豪,广搜各地钱财,准备争霸武林,要将当今之世,搅得纷乱不得安宁?” 柯介仁注视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龙步云缓缓地说道:“在下冒昧敢问堡主,可是真有其事?” 柯介仁忽然点点头,说道:“不错!确有其事。不过……” 他停顿片刻继续地说道:“现在,我是说此刻,我的心意已经……已经在考虑……” 龙步云立即说道:“堡主在考虑是否要改变这件事是吗?” 柯介仁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注视着龙步云,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是一个敬天畏天、认命守分的人,尤其当我晚年得一女,我觉得人生无憾,我可以终其一生,隐居山林。唉……” 龙步云接口说道:“没想到令嫒慢慢长大以后……” 柯介仁一抬头,环视了坐在席上的每一个人,然后朗声说道:“我的女儿一天一天的长大,美丽可爱,是我掌上的一颗明珠。可是,有一天我发觉这颗明珠的光芒褪色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头也愈来愈垂,顿现一种老态。 这时候,厅上一片寂静,给整个大厅凝聚了一股沉重。 柯介仁顿了一下之后,他才说道:“女儿人是长大了,但是,她言谈举止,仍然停留在十来岁的年龄。她是那么活泼,她是经常有那么可爱的笑容!她是那么人见人爱的小姑娘,然而,她……” 柯介仁竟然滴下了眼泪。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体会柯介仁这种心情。正如柯介仁他自己所说的,一颗掌上明珠,不只是明珠,简直就是他命根子,对她抱着有多大的希望!结果,那是十分残忍的。 大厅里一片静寂,没有人在片刻说任何一句话。 柯介仁停顿了很久,拭去泪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平静下心情,缓缓说道:“我不能接受这件事,我开始怨天,我觉得老天并不公平。我柯介仁一生没有做过什么重大的功德,但是,我也没有做过什么有伤阴德的事。老天为何如此待我?” 说着话,人又忍不住激动起来。 “我看到那些豪商巨贾、达官贵人,有几个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是你看看他们享受着人间的荣华富贵,而且子孙满堂,这老天的公平在那里?” 龙步云忍不住叫道:“堡主……” 敬一大师低宣佛号“阿弥陀佛!”然后说道:“龙施主!请让堡主把话说完。” 柯介仁接着说道:“我恨人间不平,于是我决心人身江湖,把武林搅得大乱,以泄我满腔怨气。” 他忽然抱拳向在座的人一一拱手。“感激各位前来助拳,使我增加了称霸武林的信心,不过……” 他突然顿住话,眼光停在龙步云脸上,自然地问道:“龙老弟!你好像有话要说。” 龙步云也很自然地看了敬一大师一眼。 他朗声说道:“堡主显然已经有了回头之意,一切都用不着多说了,说出来一方面已是多余,另方面对堡主也是一种亵渎。” 柯介仁微微笑道:“无妨。只当是酒席筵前的酒言酒语,没有人会计较。” 龙步云说道:“堡主胸襟开阔,龙步云就直言了。”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堡主自问本身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是,解剑堡上上下下,难保没有假堡主之名,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这笔帐,老天爷要算在堡主身上。” 柯介仁双眼圆睁,脱口说道:“你是说……” 龙步云立即说道:“我没有证据,只是想当然耳。” 柯介仁这才说道:“其实我也应该想得到,解剑堡好几百人,背着我的时候,难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唉!如此说来,老天还是公平的!” 敬一大师此时高宣了一声佛号,缓缓地说道:“柯施主!一念回头,立地成佛!贫僧要向施主顶礼致贺。” 了鹤道长也高宣了一声“无量佛”,说道:“柯施主一念之真,武林幸甚!人间幸甚!” 柯介仁倒是不安的说道:“只是辜负了各位的盛情,本来是要共同期许,要创一番事业。如今……” 敬一大师说道:“贫僧不敢打诳语,如果今天龙施主不来,贫僧也要向施主善化这一段善缘!” 了鹤道长说道:“贫道原与大师有约,要向施主劝阻,没料到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 柯介仁几乎震惊得说不上话来。 原来这些武林名门大派的高人,并不是前来为他帮忙起事的。 这真是一念之间,决定成败,想想还真让人心寒胆颤。 龙步云此刻拱手说道:“我的三个请求,堡主竟然一一俯允,满天阴霾,顿时化为白日青天。堡主这份情,龙步云记在心里……” 柯介仁说道:“记在心里倒也不必,龙老弟所说的那位何姑娘希望她能前来陪伴小女一段时间。” 龙步云立即说道:“堡主!但请放心,龙步云曾经说过,受人点滴,当报涌泉。这是我辈做人一个最根本的道理。何雯静姑娘身受堡主大恩,她一定会感恩图报。” 龙步云又接着说道:“关于令嫒……” 柯介仁突然变得很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 龙步云说道:“堡主!我不懂得医道,我也不了解令嫒的情形究竟如何?但是,我相信因果轮回……” 此时敬一大师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龙步云继续说道:“堡主!爱女情深,人神共鉴,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念回头;免于生灵涂炭,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我有一个很不敬的比喻,但是倒是非常契合,那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堡主!就凭你如此一念之间,反璞归真,令嫒的问题,一定有最圆满的结果。” 龙步云说得十分恳切,也说得十分坦率,让柯介仁听得很感动。 柯介仁上前隔席紧紧握住龙步云的手,半晌才说道:“龙老弟!我们相见恨晚。” 他又对在座的七位贵宾,抱拳拱手说道:“各位!龙老弟给我最大的影响,便是处处以爱作为衡量人与事的根本。因为他,让我才察觉到以往我是以恨来看待这世间的一切。爱与恨之间,这个世界的差别太大了。” 虽然只是几句话,却让在座的宾客,为之动容。 柯介仁又对龙步云说道:“龙老弟!我要留你在解剑堡多住一些日子,要好好地跟你叙叙。” 龙步云深深一躬,说道:“堡主谬爱,令我终生难忘。不过,恐怕我就此要向堡主告辞了!” 柯介仁大感意外说道:“就是不能多作盘桓,也不必即刻就走啊!” 龙步云抱拳说道:“我是要赶回何家花园,要看到何元大夫为他女儿医治眼睛,不论是否痊愈有效,我必须说动何姑娘前来解剑堡来陪令嫒蕙玲小姐。” 柯介仁立即叫了一声“好!” 他从席面上端起酒杯,满斟素酒,对龙步云说道:“我不言谢,我敬你!” 他一仰头,爽快地干了一杯,充满感性地说道:“龙老弟!我不能留你。但是,我期待很快地能在解剑堡为你洗尘接风。人的一生有许多心愿,盼你重来解剑堡,盼望也期待我的女儿能早日破茧而出,这是我的两大心愿,祈求老天能让我如愿,此生足矣!” 一个原本雄心勃勃,要称霸武林的人物,一时变得儿女情长,而且语带苍凉,可见得雄心野心之中,又隐藏了多少寂寞!尤其把见到龙步云和女儿病愈,并别为两大心愿,是值得人嚼味的。 龙步云此刻急于要追赶上何元,赶回何家花园为何雯静姑娘治眼睛,对于柯介仁的话,没有深入的体味。 当时深深一躬落地,说道:“堡主盛情,铭记五衷。” 他又对在座的来宾,拱手躬身为礼说道:“今日幸会各位先进前辈,但愿以后能有机会分别踵前拜见。” 再度抱拳,“告辞!” 柯介仁吩咐都总管代为送客,并且再三叮咛:“龙老弟!你走,我不相送。等你再来解剑堡时,不论是风是雨,我一定到门前广场相迎!” 这几句话,让龙步云为之感动不已。 离开解剑堡,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忽然想起同来的醉叟,至今没有下落,是不是要等他?他正在犹豫,忽然身后有人噗哧一笑。 龙步云一回头,只见醉叟从树林里踢挞踢挞走出来。 龙步云刚一欢叫:“醉伯伯!” 醉叟笑嘻嘻地说道:“小子!你没有让我老人家看走眼,而且三件事比我预期中还要做得圆满,真难为你了。” 龙步云说道:“能得到醉伯伯的夸奖,真是弥足珍贵。” 醉叟笑呵呵地说道:“好小子!还真的不谦虚啊!而且还反拍了一马!真有你的。” 龙步云此刻心里真的有一份得意,也笑着说道:“那也是跟醉伯伯学的呀!”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龙步云然后正色说道:“醉伯伯!真正说起来,解剑堡主柯介仁人很好,只是爱女情切,激愤成恨,这种情形,都是可以理解的。最难能可贵的,他能接受别人的意见,而且及时回头。” 醉叟立即说道:“对!一念归真,立地成佛!我们常常听到有道德的高人说:佛就在我们的心头。就是这个道理,柯介仁可贵之处,也就在这里。不过,小子!你还没有能体会柯介仁的一份真心。” 龙步云讶然说道:“醉伯伯是说……” 醉叟笑笑说道:“柯介仁不但希望他的女儿能够治愈病情,而且,他显然有意要招你为解剑堡的乘龙快婿呐!” 龙步云倒是大感意外,口里说道:“不会吧!” 可是心里在想:柯介仁以充满感情的语句说出他的两大心愿,岂不是就是那种意思!他不仅汗颜,而且歉疚。因为,这件事是要让柯介仁彻底的失望了!醉叟呵呵说道:“这件事言之过早!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赶到何家花园,恐怕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二人踩着夕阳,赶着黄昏,迎上夜幕,匆匆上路。 两人走得都很快,龙步云在疾奔中,仍然不忘记问醉叟:“醉伯伯!这一段时间,你老人家身在何处?可否告诉我?” 醉叟一开口说话,奔跑的速度就慢下来,他索性走到路旁一棵树下,一块光滑滑的卧牛石坐下来。 他望着逐渐走回来的龙步云,拍拍身旁的石头说道:“反正赶到何家花园已经是深夜,我们爷儿俩不急于一时。再说现在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小子在酒席筵前,根本没有吃饱,趁着现在,咱们饱餐一顿再走。” 龙步云一怔问道:“现在?饱餐一顿?” 他四顾俱是荒郊,连一缕炊烟都不曾看见,饱餐一顿,吃的是什么?醉叟呵呵笑道:“小子!你忘了我老人家最擅长的……嗯……” 他这一“嗯”之间,龙步云立即恍然大悟。 醉叟笑嘻嘻地望着龙步云,带着一种狡黠的神情说道:“不但有吃的,而且还有喝的。” 他说着话,他身后大搭裢里一件一件拿出来。有油纸包着的熏鸡、熏鱼、烤鸭、酱肘子、油饼,外带一坛子酒。 醉叟将酒菜摊在青石板上,笑着说道:“柯介仁请你吃素斋,我老人家可吃不来,只好到厨下弄点荤的,来吧!” 一老一少,就如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龙步云忽然停下来问道:“醉伯伯!看来一切都在你指掌之中了,我不想知道你老人家是怎样得知这些消息,我只想请问醉伯伯一件事。” 醉叟笑道:“小子!算你聪明,就是你问,我老人家也不会告诉你。不过如果你问的与我在解剑堡的行踪无关,我会说的。” 龙步云问道:“你老人家当然知道,在酒席筵前,当着武林先进大老,我曾经对柯堡主承诺过一件事。” 醉叟说道:“我老人家当然知道,你答应柯介仁要何雯静到解剑堡去陪伴他女儿!” 龙步云说道:“现在我开始担心!” 醉叟说道:“担心的是什么?是担心何雯静这丫头不会去吗?小子!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就太不了解何雯静这丫头了。” 龙步云说道:“在正常的情形之下,何姑娘的仁心爱心,我是信得过的。” 醉叟喝着一大口酒,眯着眼睛对龙步云注视半晌问道:“什么叫正常情形之下?” 龙步云为难地踌躇一会,才说道:“醉伯伯!我是说这只千年黄连老根,确如传说中那样,治好了何姑娘的眼睛,在这种情形之下,她是不会拒绝的!” 醉叟长长啊了一声,沉默牛晌,没有说话。龙步云的意思非常明白,如果千年黄连老根治不好何雯静的眼睛,当一切都成了白费的时候,何雯静会不会……?还有何元在解剑堡被软禁了这么久,这笔帐会不会立刻在何雯静心头消失呢?这是别人无法解答的难题。 如果何雯静不去?后果又是如何?那恐怕不止是龙步云轻诺寡信,柯介仁的恨火是否又从此燃烧起来?如果再度燃起恨火,再加上怒火,后果是令人担忧的。 这一连串的“如果”,谁也无法预料。 醉叟这样一沉吟,龙步云紧张起来了。 像醉叟这样心中从无“难”字的人,居然无法说出答案来,情形的难料,可见一斑! 龙步云立即食也无味了。 醉叟忽然打着哈哈说道:“小子!不要以为我老人家在担忧,而是我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这件事有两个答案,我说的是朝好处想的答案。” 龙步云问道:“那两个答案?” 醉叟说道:“第一,千年黄连老根果如传说中那样灵验,药到病除,何丫头重见光明,小子!正如你所说的,受人点滴,当报涌泉,那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龙步云点点头。 醉叟接着说道:“第二,千年黄连老根……嗯,并不能像传说中那样……那样有效。但是,何丫头不是一个没心肝的人,对于你这次如此冒险前往解剑堡这件事,她心存感激……” 龙步云连忙说道:“醉伯伯!那样说是不对的。她怎么能感激我?我的性命是她救的……” 醉叟呵呵笑道:“你不要急,你当然不会要她感激,但是你不能阻止她不感激你,正如同她也无法阻止你感激她,对不对?” 龙步云语塞。 醉叟说道:“不论治疗眼疾是否成功,柯介仁慨赠千年黄连根这件事,还真令人感动的,何丫头不会不领这份情,更何况,是你亲口对柯介仁许下承诺,何丫头就算是为了你,她也会去解剑堡的。” 龙步云急忙说道:“照这么说……” 醉叟呵呵笑道:“小子!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没希望,你知道,这是一个有情世界,人人都能存有一份情:亲情、友情、爱情,世界社会变得那么美好,你愁他怎的?” 龙步云被醉叟这一番话倒真的激起无比的信心,也激起豪情万丈。 果真的,这是一个有情的世界,充满了温馨和温暖。柯介仁不是决心要搅和这个世界吗?结果还不是苦海回头,放下屠刀!那不是龙步云有超人的说服力,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有情的世界。好鸟枝头亦朋友,何况是人与人?龙步云蓦地里冒出一句话:“我现在只担心一点!” 醉叟说道:“你还担心啊!” 龙步云说道:“我说错了,不是担心,我是在祈祷!祈祷何姑娘这次能重见光明。” 醉叟点点头道:“那倒真的要虔诚祈祷!祈求吉人天相。因为何丫头真是一位好姑娘。” 他突然问龙步云:“你认为呢?” 龙步云毫不考虑地立即说道:“那是当然,何姑娘是最好的人!” 醉叟一听呵呵大笑,显得十分开心说道:“小子!这是咱们爷儿俩自相交以来,真正心意一致的一件事。” 他动手包起剩下来的菜肴,仔细地放在搭裢里口中说道:“走吧!吃饱了、喝足了,这回该可以一趟走到底了。” 醉叟的小动作,都给龙步云很大的感触。 醉叟言行举止,看似随便,到处游戏人间,实则他是一位十分有原则的人,即使是残羹剩菜,他一点也不糟蹋。难怪他在客栈里大吃大喝的时候,他让醉叟看不顺眼。 同时也给龙步云一个很好的启示: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十分不容易的。轻易给一个人下断语,不止是不公平,而且也十分危险,因为那会失去许多朋友,必会增加许多敌人。 闲话不叙,言归正传。 龙步云随同醉叟踏着夜色,走上何家花园的归途。 二人一路之上边谈边走,倒也不寂寞。 一直走到参星当头,到达了何家花园。 醉叟首先就欢呼起来:“终于到了!” 他随即捶着腰说道:“到底是人老了!也不过是跑了几十里路,这会儿腰酸腿疼。” 忽然,他停住脚步,沉吟了一会便道:“小子!你看出什么不对没有?” 龙步云说道:“参星当顶,已经超过半夜了,何家花园居然还有灯光,有些不寻常。” 醉叟说道:“更不寻常的是有灯光的地方,正是何元的住处,这是反常的,认识他几十年,从没有见过这么晚还没有睡。” 龙步云忽然问道:“醉伯伯!我们要敲门吗?” 醉叟哈哈一笑说道:“果然是猴儿精,咱们上房顶吧!” 二人起身一跃,飘上屋顶,接连几个跃纵,落身在何元的房上。 轻轻飘落而下,舔破窗纸,只见房里烛光明亮,何元盘腿坐在榻上,何雯静坐在一旁椅子上,书琴垂手站在一旁。 单看这三个人的脸色,就能感觉到这房里弥漫着凝重的气氛。 醉叟忍不住打了个哈哈。 房里何雯静姑娘就站起来急急地问道:“是醉伯伯回来了吗?” 书琴赶忙开房门,醉叟哈哈笑着走进房来说道:“丫头!还是你真机灵,比你爹强!” 何元此刻也下得榻来说道:“老哥哥!你要是再不回来,那可就……” 何雯静姑娘打岔说道:“醉伯伯!龙大哥呢?他没事吧!” 龙步云在门口应声说道:“谢谢何姑娘挂念,我回来了。” 醉叟呵呵笑道:“丫头!你只会关心你龙大哥!” 这话说得太明显、太露骨了!何雯静站在那里胀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何元此时接口说道:“老哥哥!亏你还有心情此刻说笑。” 醉叟呵呵笑道:“千年黄连根拿到了,你也平安回来,柯介仁一念回头,反璞归真,这些事本来都是十分困难的,如今都顺利解决,我不高兴尚待何时?难道还有什么新的困难增添了你的烦恼?” 何元说道:“雯静的眼睛。” 醉叟有些意外的吃惊,问道:“千年黄连老根难道是假的不成?” 何元说道:“柯介仁是个人物,他说的话、做的事,还不至于故作诈骗,千年黄连老根丝毫不假。只要用舌尖舔一下,一丝苦味,遍及满嘴。” 醉叟说道:“既然如此,丫头的眼睛复明在望,你还愁个什么劲呢?” 何元说道:“老哥哥!你不是医家,你不明白医治眼睛是如何困难。” 醉叟问道:“如何困难法?我不懂,你可以说给我听。” 何元说道:“雯静的眼睛是由于当初用药不当,眼睛长了云翳,必须要用金针挑开,将云翳切除,然后用千年黄连老根,拿人乳浸泡,敷上三昼夜,便可以恢复光明。” 醉叟奇怪问道:“既知道医治的方法,又有药物备用,你还愁的是什么?” 何元嗫嚅地说道:“老哥哥!我……” 何雯静姑娘在一旁幽幽地说道:“醉伯伯!我爹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醉叟怪叫道:“老弟台!是真的吗?” 何元有些愧疚之意说道:“不相瞒老哥哥,确实是这样,行医一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几乎没有一点信心。” 醉叟摇头不解,说道:“你不要忘了,你是当代名医,在你的手下曾经救活不少人。” 何元说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浸淫医道数十年,深有所得,这金针挑眼并非特别困难,但是……但是……唉!” 龙步云此刻插嘴说道:“何伯伯!我能了解你的心里负担,因为今天你要医治的是自己的女儿,不能有任何一点差错,这给你的精神压力很大。” 何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步云!你说得很对,最重要的一点你还无法体会,雯静不但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唯一失败过的一次医疗,坏了她这双眼睛,让她终身遗憾。如今……”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如今只剩下唯一的一次机会,万一……万一……因为如金针稍有偏失,那……” 这种情形真是醉叟所不了解的。 金针挑开云翳,稍有一丝一毫的偏失,后果就难以想像。 怪不得何元为这件事发愁,迟疑不敢动手,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是可以被理解的。 龙步云忽然说道:“何伯伯!容我说几句话好吗?” 醉叟说道:“小子!有话就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龙步云说道:“何伯伯方才说过,雯静姑娘的眼睛,目前只剩下唯一的希望,别无选择。何伯伯!请容我放肆说话,既然是别无选择,也就无从犹豫。再说……” 他顿了一下,缓下说话的语气。“何伯伯医道通神,理应着手成春,万一不能如愿,至多也就是现在这样子,还能坏到那里去?一个做父亲的为自己女儿医治,还能不尽心吗?天下事,只要千真万确地尽了心,也就俯仰无愧了!” 何雯静姑娘幽幽地说道:“爹!龙大哥的话,正是女儿的心声,只是女儿不敢说出来罢了。” 醉叟叫道:“小子!说得有理,我老人家已经是无话可说了。” 何元这才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凡事尽心,即使是父女,也是无怨无悔!雯静,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醉叟说道:“现在,你也太过性急了些吧!” 何元说道:“其实千年黄连老根已经浸泡好了,金针也准备妥当,一切俱已齐备,等待的只是我的信心。如今信心已经有了,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醉叟说道:“既然你这么说,当然只有听你的,我们呢?可以旁观吗?” 何元说道:“老哥哥!你和步云快去安歇,明天醒来,你们再来看结果。” 醉叟说道:“说的也是,我们如果在一旁观看,不但碍手碍脚,而且还会为你增加压力。算了!算了!一天一夜,奔驰了一百多里的路,这会歇着去,正是时候。” 他拍拍龙步云的肩。 “小子!别楞在这里!睡足了精神,明天再来听佳音。” 何雯静姑娘忽然说道:“龙大哥!” 龙步云倏地一震,立即应声说道:“雯静姑娘有何吩咐?” 何雯静姑娘脸上露出一线笑容,幽幽地说道:“龙大哥!这次你到解剑堡,冒险犯难,为了……我会终生铭记在心。” 龙步云赶紧说道:“姑娘!救命大恩,尚不及言谢,姑娘说这种话,岂不是让人惭愧无地么?但愿何伯伯着手成春,姑娘能早日重见光明,其他都是没有意义的。” 何雯静姑娘脸上一直露着微笑,仍然是幽幽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对爹的医道丝毫失去信心。” 醉叟高高地叫了一声“好”! 十 片刻书琴已经为房里又多点了几盏高脚风灯,将房里照得如同白昼。 醉叟扯了扯龙步云,低声说道:“走啊!” 龙步云刚要离步,就听得何雯静轻轻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这回只匆匆地应了一声“是”!何雯静姑娘接着说道:“当我的眼睛能重见光明时,我希望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龙大哥!” 这几句话给龙步云的震撼是无比的。 何雯静曾经向龙步云表露过心情,但是像这样当着自己的爹爹,还有喜欢揶揄人的醉叟,如此坦率无隐,如何叫龙步云不为之震动? 醉叟低低地说道:“小子!说话啊!” 龙步云轻轻地咳了一下,然后很从容地说道:“我和姑娘一样,对何伯伯的医道,充满了信心。我也祈祷,姑娘的眼睛一定可以看到这屋里每一个人。现在我先告退。” 他走得很快,回到住处,想必是书琴准备的,四碟小菜,一壶美酒,摆在茶几上,是要他一个人独酌的。 龙步云显然没有饮酒的心情。 他盘坐在榻上,心里思潮如涌。他一直在咀嚼着何雯静姑娘方才在那种场合所说的话,特别是那样一句简单的话所代表的复杂心情。 像何雯静姑娘这样的人,心比天高,早已勘破人间尘俗,她如今能如此赤裸出自己内心的感情世界,说明她对龙步云是一点灵犀与情愫,早已交付了对方。 这是最使龙步云为之心乱的。 无论人品、容貌、才华、气质,何雯静是一等一的。除了一双眼睛,几乎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是,龙步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他的心早已经是被另一位姑娘占有。 他应该如何才能在不伤害何雯静的情形之下,把事情说清楚?唉!人生就是如此充满艰辛。 龙步云在长叹一声以后,摒除杂念,静心趺坐,调息自己。 当龙步云真正醒来,书琴早已伺候了漱洗用具,想必她早已在门外等候着。 一有动静,便进房伺候。 满脸喜孜孜的表情,脚步也放得特别轻快,在房里转来转去,又沏茶,又端早点。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书琴姑娘!” 书琴应声垂手站在一边说道:“龙爷有何吩咐?” 龙步云问道:“小姐的眼睛……?” 书琴笑吟吟地说道:“托龙爷的福,我家小姐的眼睛总算是……” 龙步云啊了一声,抢着说道:“已经完全复明了么?” 书琴笑道:“没有那么快。昨天晚上老爷子为小姐动了金针,从服麻药,到金针挑翳,以及最后用千年黄连老根泡人乳敷眼,全部过程,我都站在旁边,当然啦,我根本不懂医道,也只能听老爷子说才晓得一点。” 龙步云抢着问道:“何伯伯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些什么?” 书琴看到龙步云那副灼急的样子,不禁抿着嘴笑起来。 龙步云一怔,紧接着问道:“书琴!你笑什么?我问何伯伯怎么说的,因为从他老人家怎么说,我才可以知道这次手术的好与坏。” 书琴仍然抿着嘴笑道:“看你急成那样子。龙爷!你真的是那么关心我家小姐的眼睛吗!” 龙步云急道:“当然,难道我的关心还是假的不成?” 他说话时,看到书琴笑得那么高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关心是不是有些过份,毕竟何雯静还是个未嫁的姑娘。 他这么一顿,立即又说道:“何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能不关心?书琴,我辈做人要懂得‘受人点滴,当报涌泉’的道理,何况是救命之恩?” 书琴一听把小嘴翘起来了,说道:“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一动就是救命之恩,除了救命之恩,难道就不能有点儿别的?” 龙步云愕然说道:“别的,什么别的?” 书琴不禁噗嗤一声,笑将起来说道:“譬如说,你龙爷跟我家小姐是很谈得来的朋友啦!或者你龙爷觉得我家小姐貌美如花,偏偏是这双眼睛……嗯!太……令人惋惜啦!又比方说……” 龙步云也笑了,指着她说道:“好啦,别再比方说啦,书琴你今天是怎么了?我要知道的重要问题,你还没有说,尽说些东扯西拉的事情做什么?快告诉我,何伯伯事后是怎么说的?” 书琴说道:“老爷子把一切手术做完了以后,替小姐敷上千年黄连老根浸泡的乳汁,然后蒙上干净的白布,可以看得出老爷子是着实地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跟小姐说……” 龙步云抢着问道:“小姐不是服用了麻醉汤吗?” 书琴说道:“对呀!小姐当时还没有醒过来,可是老爷子的确是跟小姐说话。” 龙步云问道:“何伯伯说些什么?” 书琴说道:“老爷子说道:孩子!这次如果不是步云取得黄连老根,这金针挑翳的事,我实在没有胆子做。老天保佑!多亏了步云……” 龙步云说道:“何伯伯说错了,真正获得千年黄连根的原因,不是我,而是何姑娘自己。” 书琴奇怪地望着他问道:“这话我听不懂,龙爷,如果不是你……” 龙步云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书琴,我们不说这个,我所说的话,以后你会明白的。何伯伯还说了些什么?” 书琴说道:“等到小姐的眼睛好了,何家花园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老爷子要好好地谢谢你龙爷!” 龙步云喜形于色,高兴地说道:“这么说来,何姑娘的眼睛是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治好了!” 他不禁拍了一下手掌,连声说道:“哈!这真是何家花园的天大喜事。” 书琴看到龙步云高兴成这样,她也十分高兴地说道:“是啊!天大的喜事,但愿是双喜临门才更好!” 龙步云没有留意书琴在说些什么,他此刻的内心真正是充满了喜悦。 打从他知道何雯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人以后,他的内心深处,就为何雯静抱屈,甚至他怨恨老天也有不公平的时候。像何雯静这样几近完美的姑娘,为什么会让她双目失明?虽然,龙步云曾经振振有词地跟何雯静说过:眼盲比心盲的人要好得多。那只是安慰的话,如果能够双目复明,那才真正没有遗憾!那才是完美的人生!如今,何雯静真的要复明了,龙步云如何能不欣喜望外?更何况何老爷子说的,如果没有千年黄连老根,他根本不敢动手术,想到自己与有荣焉!虽然龙步云从没有居功的心理,但是他确实是分享了这份天大的喜悦!龙步云几乎是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书琴忍不住抿着嘴,笑着叫道:“龙爷!” 龙步云突然问道:“书琴,小姐现在麻醉汤醒过来没有?她还会痛吗?我是说,金针挑翳有多痛!一旦麻醉汤药性失了以后,会不会很痛?” 书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小姐醒来以后,似乎并不痛,只是麻麻的、冰冰的,有些微儿刺痛,老爷子说,这就是千年黄连老根的功效,因为千年黄连老根药性太凉的缘故。” 龙步云突然又问道:“书琴,我现在要去看看何姑娘……嗯,我是说去探望一下你家小姐,你看可以吗?” 书琴笑吟吟地说道:“龙爷,你是我家小姐的好友,怎么问我这种话?不是把话问反了吗?该是我问的,龙爷,我家小姐醒过来了,你要过去看看她吗?” 龙步云笑了,他对书琴点点头说道:“这么说,我现在就可以去看何姑娘了?” 书琴抿着嘴,用手指着茶几上的早饭,笑着说道:“至少也要把早餐用过了,再去吧!” 龙步云望望茶几上的早餐,又抬起头来望望窗外的日影,笑笑说道:“我昨夜睡晚了,今天起得太迟,看此刻已经是晌午,过不多久又该吃午饭了。我看……两餐并一餐算了!” 书琴用眼睛瞅着他,说道:“既然龙爷这么说,我书琴还能说什么!龙爷,请吧!” 龙步云满心欢喜,随着书琴,很快来到何雯静的房外。 书琴放轻了脚步,再回头看时,龙步云站在那里又趑趄不前了。 龙步云一时关注情切,急于要来看看何雯静的眼睛。他没有想到另一个问题:“我凭什么身份进入一位云英未嫁大姑娘的绣阁深闺?是不是太鲁莽了些?” 书琴一见龙步云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忍不住轻轻低声叫道:“龙爷,你……” 龙步云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书琴有些急了,便走过来扯住龙步云的衣袖,低声叫道:“龙爷,你是怎么啦?这可是你自己要来的啊!怎么这会子又站在这里粘住脚啦!” 龙步云还没有答话,就听到房里何雯静姑娘说话了。“是书琴吗?” 书琴连忙应道:“小姐,是我书琴。” 何雯静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窗外可以清楚地听到。 何雯静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龙大哥是吗?” 书琴立即说道:“小姐,你说对了!正是龙爷他过来看望小姐来了。” 何雯静说道:“那可就不敢当,还不快请龙大哥进来坐!” 书琴应了一声“是”,便大声向龙步云说道:“龙爷,请吧……” 龙步云这才迈开步子,走到门前,书琴早已推开了房门,立即让人闻到一缕淡淡的,似有如无的清香。 龙步云站在门外没有敢打量房里的陈设,他只看到何雯静半躺在床上,身后靠垫着被褥,眼睛蒙着白布条,惨出一丝丝黄色的水渍。因为白布条几乎遮去半个脸,看不出何姑娘的脸色有什么憔悴。 何雯静抬了抬手说道:“龙大哥,请坐。” 她又吩咐书琴:“将椅子搬过来一点,我和龙大哥好说话。” 书琴连忙应是。她搬来一张椅子,就放在紧靠在卧榻旁边,这一来,龙步云可就坐不下去了。 书琴忙着又去沏一碗茶,说道:“小姐,龙爷听说你醒来了,就急着要来看你。他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呐!” 何雯静脸上露出笑容,说道:“真的不敢当,龙大哥,谢谢你的关心。” 龙步云有些窘,但是他还是很从容地说道:“雯静姑娘,这是你的一件大事,而且是一件大喜事,凡是何家花园的人,都感到关心,都感到高兴。” 何雯静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但是,她又说道:“龙大哥,听说你们武林中人,都是非常的爽朗,为何此刻连坐也不愿坐下来呢?” 龙步云尴尬地说道:“我只能在这里问候过姑娘就要离开,因为……因为姑娘需要休息,眼睛需要休息。” 何雯静淡淡地说道:“医家最新的疗法,凡病人投以药石之后,要有信心,要保持心情愉快,可以加快病情的好转。” 她忽然微转过头来,向着龙步云:“龙大哥,你知道,对于我爹的医术,我是绝对有信心的。现在最需要保持心情的愉快。” 她说到这里,闭口不再说话。这意思龙步云听得明白:“请你龙大哥坐在这里陪我聊聊天,我就会心情愉快。” 龙步云定了定心神。 何雯静又问道:“龙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龙步云说道:“雯静姑娘,我在想,何伯伯的医道那还用得着怀疑吗?所以我真为雯静姑娘高兴。” 何雯静说道:“所以真正要感激的人,是你龙大哥,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恩人!” 龙步云一听,人可慌了。 他马上站起来说道:“雯静姑娘,你千万不能这么说,那样会让我无地自容的。说实在的,如果没有姑娘大恩大德,我早已不在人世!……” 何雯静说道:“龙大哥,这不公平啊!” 龙步云讶然问道:“不公平?” 何雯静说道:“我说对你感恩,你就说无地自容,可是你却口口声声要对我说什么大恩大德,难道你龙大哥就不曾想过会让我无地自容吗?” 龙步云被她这样一反问,胀红了脸,嗫嚅着说不上话来。 胀红着脸,何雯静是看不见的。但是说不上话来,何雯静可立即感觉得出来。 她忍不住莞尔笑道:“龙大哥!我们不要尽说这些恩啦、德啦,换个话题好不好!” 龙步云从认识何雯静开始,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位娴静典雅温婉柔顺的姑娘。可是看她躺在床上的此刻,黠慧活泼,还有一点点调皮,真是叫人无法想像。 何雯静侧过头来问道:“龙大哥!为什么不说话了呢?是生气了吗?” 龙步云不觉失声笑道:“无缘无故我为什么那么容易生气呀!我是在想,要跟雯静姑娘说些什么呢?而且说的是你雯静姑娘所爱听的。” 何雯静突然微翘着嘴说道:“龙大哥!你真的是那么不嫌麻烦啊?” 龙步云一楞,问道:“我?嫌什么麻烦?” 何雯静翘着嘴说道:“一直你还在称呼我雯静姑娘、雯静姑娘,这不是你不嫌麻烦吗?” 她忽然又露出笑容。“那,我看我就称呼你龙恩公大爷好了!” 龙步云急道:“那……可使不得!” 何雯静笑道:“好啦!不再说笑了。称呼我的名字,也损不了你、也捧不了我,你不觉这样不会那样的疏远么?” 龙步云倒真的为她这种纯情深深地感动了。他很自然地改口称呼:“雯静,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雯静笑了!笑得很开心。 这时候何元何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房里。大概两人说笑都很开心,根本没有觉察到。 何老爷子缓缓地说道:“雯静!” 何雯静一听,立即从靠褥上欠起身来,说道:“爹!你怎么来了,你该歇着去才是,昨儿个晚上你老人家累了一整夜。” 龙步云也立即站起来说道:“何伯伯!你来了!” 何老爷子伸手拍拍龙步云的肩膀,微笑地说道:“步云!甭说别的了,单说雯静这孩子自从眼睛看不见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她的笑容,也很久没有听见过她的笑声。步云!我真的要谢谢你啊!” 这话说得很露骨,但是也很含蓄。 是因为龙步云获得千里黄连根,为何雯静带来希望而谢谢他呢?还是因为龙步云的出现为何雯静寒冷枯寂的心田,带来春天?龙步云尴尬地只叫得一声:“何伯伯!” 何雯静却于此时娇嗔地叫道:“爹!” 何老爷子呵呵笑道:“丫头!不是爹来拦阻或者说是打扰你和步云聊天,是因为你现在到了需要休息的时间了。你的眼睛现在需要绝对的休息,度过今天和今夜,明天就可以解开你的带子……” 何雯静欣喜地抢着说道:“爹!你是说明天我就可以看见了。” 何老爷子沉静地说道:“雯静!孩子!这次一切机缘都是那么好,是老天爷的恩赐,让你有那么好的机会。” 龙步云在一旁说道:“雯静!我现在先要恭喜你!祝你重获光明,正如何伯伯所说的,老天有眼,明察秋毫。” 何雯静情绪静下来了,她低低地重复了龙步云的两句话:“老天有眼,明察秋毫。” 她停了一下。“龙大哥!真的要谢谢你。” 龙步云说道:“龙大哥不要你谢,要你听何伯伯的话,现在开始要好好地熟睡,明天,你就可以迎接崭新的一天!” 何雯静轻轻地说道:“我……怕我现在睡不着!你知道吗?此刻我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我……” 何老爷子说道:“丫头!你自己也是懂得医道的人,这……” 龙步云说道:“何伯伯!雯静此刻的心情,我是能够了解的。这样吧!让我来帮助她睡过去。” 何雯静叫道:“龙大哥!你是说……” 龙步云深恐方才那句话让人听扭了,连忙说道:“我可以运用弹指隔空点穴的方法,点中雯静的黑甜穴,让雯静足足睡够一周天,到明天早上自动解开穴道醒过来。” 何雯静忽然说道:“好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弹指隔空点穴。不过……” 她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道:“我不要自动解开穴道,我要龙大哥明天早上亲自来替我解开穴道。” 何老爷子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 何雯静幽幽地说道:“明天早上,是我解开扎的布带的时候,爹!我相信你的金针挑翳,我会重见光明,当我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见的人是龙大哥。” 这是何雯静第二次说出来:她能重获光明,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不过,这次说的跟上次不同。 上一次,是与龙步云单独相处的时候说的,那是一种潜在心声的倾诉。 这一次是当着何老爷子的面,毫无掩饰地说出来,那是表明情感的立场。 虽然何老爷子早有所感,而且,如果让他选择,他也会毫不考虑地选择龙步云做坦腹东床。但是,只是在何雯静如此赤裸裸地表达出内心情感,他还是被震撼住了!当然,龙步云站在那里内心更是复杂难言,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何雯静只是停顿了一下,她仿佛对房里每个人的反应了如指掌。 她微微地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很奇怪吧?其实这其中我有一点存心。当初我在花园后门外,无意中救了龙大哥,正因为这一个偶然。龙大哥不但到解剑堡救了爹爹,还获得柯堡主慨赠千年黄连老根,让我的眼睛有了重见光明的希望。看来一饮一啄,莫非前订。这样一位充满机缘,影响我后半生的人,我就是想第一眼看看他!” 她说得十分婉转,而且向何老爷子说道:“爹!你不会见怪吧?” 何元呵呵大笑说道:“乖女儿,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像这样一位充满机缘,又充满偶然的朋友,如果换过我,我也是希望第一眼看到他!” 说得真好,一阵哈哈,把房里微有尴尬的气氛,顿时化解得融于无形。 他对龙步云微微一颔首。龙步云对何雯静说道:“雯静,祝你睡得香甜,咱们明天再见。” 何雯静笑得甜甜地,柔声说道:“龙大哥!明天早上见!” 龙步云右手一抬,翻掌屈指,只是一瞬间的事。何雯静已经酣然入睡。 龙步云交代书琴:“要小心照护着小姐,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不要离开。有任何变化,比方说睡不稳、醒得早、呻吟出声……等等,立刻通知。” 龙步云没等何老爷子说话,转身退出房来,在房门口,迎着何老爷子一躬,说道:“何伯伯!我想回去稍作休息,就无法相陪了。” 何元老爷子点点头说道:“何家花园人丁不旺,而且人手也不足,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不要拘束,否则待慢了你,我们会不安的。” 龙步云说道:“何伯伯!这怠慢二字就见外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何老爷子说道:“等雯静眼睛果然痊愈了,让她好好地招待你……” 龙步云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何老爷子笑笑说道:“雯静的眼睛未坏以前,烧得一手好菜,到时候让你尝尝,也让我们和你醉伯伯痛痛快快喝几杯。” 他一再打着哈哈,并且说道:“你好好地去歇着吧!” 龙步云回到住处,心里的情绪,起伏如潮,他觉得面临着一件难以决定的事。 很明显的,何雯静已经将自己一缕情丝,系在龙步云身上。 连何元何老爷子也把龙步云看作是未来的乘龙快婿。 但是,龙步云怎么能够忘记夏家圩子与他有终身之约的夏芸姑?他只有向何雯静说明这一切,但是对一个双目复明的人,像雯静这样善良的姑娘,那是何等沉重的打击?更何况何雯静对龙步云有救命再造之恩!这样的困难,是如此刻骨般地绞痛着龙步云。 他在房里往返走个不停,他忽然想到唯一的一个办法,撒手而去。离开何家花园,把一切恩怨暂时抛开。 他想到就做。提着包袱,握着金剑。 尤其当他握着宝剑的一刹,芸姑歃血盟誓的情景,历历如绘,顿现眼前。更增加了他立即离去的决心。 他刚一拉开房门,只见醉叟站在门前。 龙步云意外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尴尬地叫声:“醉伯伯!” 醉叟对于他手提包裹,又握宝剑,仿佛视若无睹,迳自走进房来。 他拉着靠窗的一张八仙桌,招呼着龙步云说道:“小子!帮我将这张桌子拖到当中来摆好。” 龙步云只好放下包裹和宝剑,将八仙桌子摆妥。他叫道:“醉伯伯!我正要……” 醉叟摆摆手说道:“天大的事,吃饱喝足以后再说。” 他对外面招招手,只见柴嬷嬷带着一个半大的小厮,提着菜篮,捧着食盒。 柴嬷嬷进得房来,放下食盒,先对龙步云蹲了蹲,正规正矩地请了个安。 龙步云抢一步上前,双手扶住柴嬷嬷说道:“柴嬷嬷!你这是做什么?不怕折煞我么?” 柴嬷嬷站起来说道:“老身真心感谢龙爷,要不是龙爷,我看,我家老爷子还有小姐,都不知道怎样才好!……” 龙步云挥着手说道:“柴嬷嬷!你可把话说反了。如果不是你家小姐,我的小命早就呜呼了!” 醉叟叫道:“柴老婆子!你尽在说话,我的肚内酒虫可受不了啦!” 柴嬷嬷连声说道:“该死!该死!只顾谢龙爷,可忘了正事。” 她带着那半大小厮,将食盒里的菜肴,一盘一碗端上来。 妙的、炖的、熏的、烤的,满满摆了一桌子。外带一坛子想必是酒。 龙步云直叫菜太多了。 醉叟笑道:“这是柴老婆子的一番心意,我们就生受了吧!你小子不晓得,你现在简直就是何家花园的大恩人!” 柴嬷嬷笑哈哈地说道:“仓卒之间,来不及做,今天就将就着吧!明天,我老婆子还有一点手艺,少不得要请龙爷尝尝!” 龙步云说道:“柴嬷嬷!我也不说谢字了,只是……” 醉叟呵呵笑道:“只是心里过意不去?对不对!其实只要你吃过以后,说一声真正的‘好’,那就是对柴老婆子最好的回报。” 柴嬷嬷说道:“醉老爷子说的是实话。” 她在临走以前,还从食盒里拿出一盘子油酥煎饼,摆在桌子上,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醉叟早已斟上酒,叭喷、叭喷喝了好几杯,他一面嚼着满嘴的菜,一面对龙步云说道:“小子!我知道你酒量不怎样,但是,今天我老人家要你尽量的喝。佳肴美酒,放开来吃,尽量地喝!” 他举举杯,一仰头干了一杯。 龙步云只好干了一杯,他照了照酒杯说道:“醉伯伯!这样喝下去,我真的会醉的。” 醉叟眯着眼,翘着下巴说道:“莫让金樽空对月,人生难得几回醉。小子!我老人家喝酒也要看地方看人的。” 龙步云问道:“看什么地方?又看什么人?” 醉叟说道:“地方不对不喝,人不顺眼不喝。小子!今天地方和人都是我老人家自己选的,你说。不喝怎么可以?” 龙步云说道:“一定要醉吗?” 醉叟说道:“当然一定要醉,而且要烂醉如泥!” 龙步云搞不清楚这位醉伯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一想:倒也很好,自己心里不是很烦吗?既然走不了,干脆且先一醉,至少可以暂时忘掉许多烦恼。 醉叟又喝了一杯,笑咪咪地望着龙步云问道:“怎么在那儿端着酒杯发楞?想通了吧!” 龙步云举了举酒杯,说道:“醉伯伯是最懂得酒趣的人,也是最明白人心的人,你说我想通了,我大概就想通了。醉伯伯!我敬你!” 醉叟看了他干一杯,这才嘻嘻笑道:“你的酒量不允许这样喝,过早醉倒以后,谁陪我老人家喝下去?你要慢慢来,我们这顿酒至少要喝到日落黄昏,到那时候你再醉倒。” 这真是奇怪,为什么一定要喝到日落黄昏才能醉倒?醉叟自顾自斟酒自饮,口中还不停地说道:“这一夜只有醉得你人事不知,你才能熟睡,要不然,一夜难熬,说不定你又甩手就走了!对不对?” 龙步云一听,不由地一惊说道:“醉伯伯!你……” 醉叟摇摇头说道:“小子!当我们面对难题的时候,要想办法解决,逃避不是办法。那样不仅解决不了问题,恐怕还会伤害到别人!” 龙步云大惊,几乎要站起来。 醉叟挥挥手,意思是稍安毋躁。他又喝了一杯,仿佛是不经意地问道:“何家花园不想留下来是吗?” 龙步云说道:“不是不想,是不能。” 醉叟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 “有不得已的原因?” “母仇未报,只有继续流浪江湖。” “嗯!理由很正大。” “母仇不共戴天啊!” “还有别的原因?比方说,家中已经订有亲事?” “有过一个生死不渝的承诺。” “能告诉我老人家是谁家的姑娘。” “长剑赛孟尝夏超峰的女儿夏芸姑。” “啊!听过这么一号人物,这位夏姑娘想必是十全十美的人儿。” “醉伯伯!一切都次要。最重要的我们之间曾经有过歃血的山盟海誓。” “唉!我真的要喝醉,而且一直醉下去。” “醉伯伯!” “你知道何丫头对你的一分情?” “我……” “还有何家花园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我老醉鬼在内!” “我……为这件事烦恼、苦痛!” “于是你就不声不响地逃走?” “醉伯伯!我想不出好办法!” “醉吧!明天醒过来时,再说。人与人之间,只要是懂得一个‘真’字,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老天也太会捉弄人了!,” 像醉叟这样的人,居然眼睛里有了泪光。而且,两道泪水竟然是如此毫不掩饰地任流下来。他干了一杯酒,那酒,是掺着有泪水的。 这是说明醉叟是多么欣赏龙步云,又是多么期盼龙步云和何雯静这一对璧人结成连理!可是,这一切美好的希望,被一个既有的承诺彻底摧毁了。 龙步云深深了解醉叟这份感情,也深深为这份感情而感动!一旦遇到这种事,烦恼的不是他一人!两个人再有其他任何浯言,都是多余的,只有频频举杯,就算是借酒浇愁吧!原是说要喝到傍晚黄昏的,结果,刚过中午,就醉倒了两个人。 正是醉叟所希望的,烂醉如泥!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龙步云才在迷蒙中悠悠醒来。 他这里一翻身,就听到有人叫道:“好了!好了!醒过来了!” 龙步云一听,不由地甩甩头,顿时有人用冰冷的手巾擦着他的脸,一股清凉,让他清醒,脱口说道:“我醉了!” 倏地一个翻身,坐将起来,只见何老爷子、书琴、柴嬷嬷、都环立在榻前。 龙步云立即一个跃动,跳下床来,有点张口结舌地说道:“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醉了有多久?” 何老爷子笑道:“现在是你醉后第二天的中午,你已经整整熟睡了一整天。” 龙步云感到十分愧疚,非常不安地说道:“何伯伯!昨天我……” 何老爷子挥手说道:“我完全了解,老哥哥昨天要你喝酒。就是让你好好地熟睡一觉。你看!此刻你头不痛,眼不昏,那就是因为昨天你所喝的酒,惨了我配的药,帮助你熟睡,而不伤人。” 龙步云这才恍然大悟,果然在酒醉之后,反而神清气爽,原来是何老爷子特意在酒里面动手脚。突然,他想到一件事,急忙问道:“何伯伯!雯静的眼睛……” 何老爷子说道:“是今天到了揭晓的时间!” 龙步云立即问道:“结果呢?我是说雯静的眼睛,是否已经完全痊愈了?” 何老爷子说道:“还不晓得。” 龙步云惊讶地问道:“不晓得?何伯伯!这不晓得是说……” 何老爷子说道:“本来预定今天早上为雯静拿去眼睛上包札!就可以揭开医治的结果,但是我没有做。” 龙步云急道:“为什么?何伯伯!不会是因为没有信心吧!何伯伯!你是名医,而且又好不容易取到了千年黄连老根,该有的都有了,为什么……”他愈说愈急,声音愈来愈大。 忽然他觉得自己过份了,何雯静是何老爷子的女儿,是掌上明珠,他能不尽心尽力?自己这样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是不是有些欠妥!他愈想愈不对,不安地说道:“对不起!何伯伯!我的意思……” 何老爷子含笑抬手拍拍龙步云的肩膀,很和善地说道:“难得你对雯静如此的关心,我很高兴。” 龙步云嗫嚅地说道:“对不起!何伯伯!” 何老爷子说道:“我没有在今天早上揭去雯静的纱布,不是我没有信心,而是要满足雯静的心愿。” 龙步云有些愕然,脱口说道:“雯静的心愿?” 何老爷子含笑点点头,说道:“步云!你忘了,雯静不止一次说道,当她的眼睛果真有一天复明时,她第一个希望见到的人,便是你!” 龙步云浑身一震。 何老爷子说道:“因为雯静有这样的心愿,而你,今天早上又宿酒未醒,所以我并没有为雯静解开眼睛的包扎。” 龙步云大惊,说道:“如此说来,我……真是罪该万死!”何老爷子微笑说道:“步云!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责。第一,让你醉卧,是我和你醉伯伯共同的主张,要不然你怎会熟睡一宵?再说,让雯静多蒙一阵时间,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龙步云仍然放不下心说道:“现在呢?” 何老爷子说道:“就等你前去揭去雯静眼上的纱布!”龙步云似乎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一面匆匆地走着,一面喃喃地说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醉得这么厉害,雯静此刻早已经重睹光明了,唉!我真是……” 何元老爷子跟在后面,小跑着几乎要跟不上,他喘着气说道:“步云!你不要自责。我已经说过让你喝醉,是你醉伯伯和我两个人商量好了的主意。只是要让你好好熟睡一宵。” 龙步云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问题还是在我,因为……” 他脱口说到这里,忽然又警觉顿住话头,变得有些张口结舌。 何老爷子有些诧异地问道:“因为什么?步云,你有什么问题?” 龙步云微微地叹了一口无声的气,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接着他问道:“醉伯伯呢?他也醉得很厉害吗?” 何老爷子说道:“的确是这样。我跟你醉伯伯结交几十年,第一次看到他醉得这样人事不知。不过,他比你醒得早,今天一早,就匆匆地走了。” 龙步云惊问道:“到那里去了?” 何老爷子说道:“谁知道?我这位老哥哥,一向是行踪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不过你放心,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 龙步云喃喃地说道:“到了该见面的时候,他会回来跟我见面吗?否则……” 何老爷子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书琴从后面绕到前面说道:“龙爷,小姐在等着呐。” 龙步云啊了一声,用手捶着头说道:“对啊,雯静在等着拿开眼上的布盖,我尽痴站在这里做什么,真是……” 何老爷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忽然有一个感觉,他觉得龙步云有些精神恍惚。他有些担心地问道:“步云!你心里没有什么事吧?”龙步云一惊,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声回答:“没有啊!” 何老爷子笑笑说道:“不要担心雯静的眼睛,各种因缘际会,如今我是充满了把握,十足的信心。” 龙步云打起精神应道:“那是当然,我跟何伯伯一样,充满了信心和把握。走啊!” 他们一行走得很快,少时来到何雯静姑娘的房前。 何老爷子停下脚步,对龙步云微微示意点点头。 龙步云只稍稍地一迟疑,也挺了挺胸腔,对何老爷子点点头,悄悄地说了一句:“请放心!” 他这里一迈开脚步,书琴立即轻轻推开房门。他刚一跨进房里,半卧半坐的何雯静姑娘便扬起头来问道:“是谁?是龙大哥吗?” 虽然是在问话,脸上却看得出已经露出笑容。 龙步云立即说道:“是我,对不起呀!雯静!我是来向你负荆请罪的。” 何雯静一怔,立即问道:“负荆请罪?龙大哥!为什么?” 龙步云走到床前不远站住说道:“因为昨夜我喝得大醉,直到今天早上还是宿醉未醒,耽误了你揭布的时间……” 何雯静闻言笑起来,说道:“我还以为什么事,真的吓了我一大跳。龙大哥!你昨天喝酒的事,爹已经告诉我了,那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很久没有熟睡了。” 她说得很开心,招招手说道:“我的眼睛已经等了这么多时间了,又何必在乎这一阵子呢?”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龙大哥!你不会笑我吧!此刻,我是真的急于要揭开这块盖在眼睛上的布了。” 龙步云也连忙说道:“为什么要笑你呢?我和你的心情一样,急于要揭开你眼睛上的布。” 书琴指指桌子上铜盆里的水,便悄悄地退出去了。 龙步云能理会得,他在铜盆里净了手,擦拭干净。 他打量一下房里,窗外有午后阳光,带来房里光亮。 他走过去将窗帘放下。遮住了光亮。 又将房里油灯点燃,但是,又将灯头拨得小小的,让房里有微弱的光。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何雯静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龙步云走回到床前,她才缓缓地说道:“龙大哥,你真的是……” 她把下面赞美的话,咽了下去。那是说他是如此的细心、妥贴而体贴人微。 龙步云在床前搓着双手,骨节咯咯作响,说明他的心情,有一分紧张。 何雯静忽然抬起手,抓住龙步云的手,摇了摇,幽幽地说道:“龙大哥!你有些紧张是吗?” 龙步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此刻的情绪,坦白地说道:“我无法不让自己紧张,因为……” 何雯静微微笑道:“龙大哥!我有信心,老天爷一定会让我睁眼看到你的,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巧,让你在后花园门外与我相遇。” 她的手紧紧地握了龙步云的手,摇撼了几下,便自放下,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用说,何雯静这几句话是在强调:他们之间,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个“缘”字。是前生注定的缘份。 姑娘如此露骨表示,分明是把她的一颗心,赤裸裸地献给了龙步云。 龙步云如何能听不出?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缘”字,道是有缘却无缘,那是多么令人难以承受的后果。 龙步云没有再说话,他用最谨慎的心,慢慢地解开绑在何雯静的头上,覆盖着眼睛的白布。一圈又一圈,龙步云每解开一圈,他的心就加快跳个厉害起来。 最后,布条解尽,何雯静的眼窝上,有两块透着黄渍的布,盖在上面,不用说,那两块布的下面,便是眼睛。揭开两块布以后,何雯静的眼睛是好是坏?便有了答案。 龙步云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来取这两块布。 龙步云从来没有此刻这样的紧张,他感觉得出来,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奇怪!躺在床上的何雯静,揭开布条以后,露出整个的脸,也露出她整个的笑容。她的笑容是如此的沉静,像是绽开的百合花,给人看到她的笑容,就有一种安详与圣洁的感觉。 龙步云吸了一口气,站稳了脚步,伸出双手,轻轻地揭去眼睛上那两块布。 布的下面,是两团棉花,整个变成了深黄色,而且还是湿润的。 龙步云搓了搓双手,忍不住轻轻叫道:“雯静!” 何雯静柔柔地“嗯”了一声。 龙步云又轻轻地说道:“我现在要拿下棉花了!” 何雯静露出百合花般的笑容,柔柔地说道:“龙大哥!我正等待着那一刻!” 龙步云显然受到这句话的鼓励。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很好!”便伸手拿去何雯静眼睛上的棉花。 何雯静的双眼是紧闭着的。 一双眼窝子略见浮肿,呈深黄色。 龙步云紧张地问道:“雯静!你感觉得如何?” 何雯静怯怯地说道:“我……不敢睁眼睛,因为……我只是觉得看不到光……”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是因为我关了窗子,而且灯也隔得远远的。” 何雯静轻轻地“啊”了一声。 龙步云又说道:“现在我把灯光再拿远一些,你睁开眼睛试试看。” 何雯静果然依言,缓缓地睁开眼睛。 龙步云一眼看到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他当初发现何雯静是失明的人,那样灰暗没有光泽的眼睛,完全不同。 龙步云忍不住叫将起来。 “雯静!你……你的眼睛已经……你看得见我吗?我是说你看得见我吗?我……” 何雯静缓缓地抬起手,抓住龙步云的手?缓缓地说道:“龙大哥!我……看到你了!真的看见你了!你……你有两道很长的剑眉,你有一个挺直的鼻子!……啊!龙大哥!” 她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投到龙步云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龙步云,口中喃喃地说道:“我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终于让我重见光明!啊!真好!” 那份激动与兴奋,龙步云也深深地受到了感染,他一直轻轻拍着何雯静的背,一直在说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两个人如此兴奋忘怀地拥抱在一起,直到房里的灯光渐渐变亮起来,龙步云才惊觉而起,回身看时,只见何元何老爷子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 龙步云有些尴尬地叫声:“何伯伯!” 这时候何雯静从床上就要下来,叫道:“爹!”下面的话,就被哽咽阻塞住了。 何元何老爷子抢一步上前,双手扶住何雯静,一迭声地说道:“女儿!我的孩子!你千万不要哭!千万不要流泪!也千万不要移动。因为,你现在还需要休养。” 何雯静脸上一直绽放着笑容,但是她的眼睛一直在流着眼泪!何老爷子扶着她躺下,说道:“现在我们都离开……” 何雯静叫道:“爹!……” 何老爷子说道:“女儿!你自己也懂医道,你比我这个做爹的更明白,此刻,你需要平静下心情,静静地休息。让书琴为你再敷上千年黄连老根浸泡的奶汁……” 何雯静撒娇地叫道:“爹!人家……” 这样的撒娇,何老爷子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也不曾听到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做爹的真是受用。 何老爷子呵呵笑道:“女儿!你再好好地休息半天,今天晚上我们会有一个快乐的相聚!孩子,这是何家花园的大事啊!” 十一 他轻轻拍拍何雯静的手,让何雯静缓缓阉上眼睛。吩咐书琴替小姐再敷上棉花,并且附在何雯静的耳畔,低低地说道:“今天是你重见光明的日子,今天晚上你要以最美的、最优雅的样子,和我们一起庆祝!” 何雯静不觉脸上一热,低低地叫道:“爹!你真是……” 何老爷子呵呵大笑,挽着龙步云大声说道:“步云!我们走吧!让雯静多休息一会。” 龙步云也被这种欢愉的气氛所感染到,他也笑嘻嘻地说道:“雯静!你好好地歇着,晚上我们大家要一起来好好地庆祝一下。” 这几句话,听在何雯静的耳里,是甜蜜的!是温馨的!离开了何雯静的房里,龙步云回到自己住处,他的心情就没有方才那么快乐了。 何元何老爷子告诉他要多休息一卞,晚上参加庆祝餐会。 书琴细心交代柴嬷嬷为龙步云送来一碗可口的煮面。 剩下的便是他和半天的寂寞。寂寞对龙步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但是在寂寞的时候,思考问题,尤其是思考一件难以决断的事,是一段痛苦的时光。他在想: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向何雯静告别,才是对何雯静最小的伤害?他获得不了结论,甚至于想得人昏昏欲睡。他不愿意真的睡去,结果他磨墨挥笔,为何雯静写信。他觉得:有时候难于启齿的事,借诸笔端的诉说,反而更能畅所欲言。 他写得十分专注,直到书琴掌灯进来,告诉他准备开饭,他才惊觉到这封信已经是写到日落黄昏。 他匆匆将信简放进怀里,随着书琴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里,是第一次为龙步云疗伤治病的书房。真是巧啊!据书琴说:这间书房是从前何雯静最喜欢停留的地方,自从双目失明以后,就难得来了,满架的书籍,拿什么来看?如今何雯静重见光明,以这个地方来庆祝她,自然是极富巧思的。 可是对龙步云来说,触景生情,想到怀里那封信,更是感慨万千。 书房里灯光明亮,四角各有一台高脚风灯,房子当中吊着一盏油灯,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书房本来就在花园里,临窗摆一盆难得一见的含笑花,陪衬着一盆更是难得培植成功的大朵盛开的红玫瑰,使得整个房间,洋溢着喜气之中,又飘着一丝淡雅与幽香。 一张桌子,四张椅子,椅子上有彩绣椅披,配合着头上吊灯垂下来的流苏,也许令人觉得有一点俗气。但是,显然这是要让何雯静重见光明之后,看到的是多彩多姿的花花世界。 何元何老爷子笑脸相迎。 令他意外的,醉叟也在房里。这个诙谐的小老头,上前拉住龙步云的手,翘着鼻子,喷着酒气,对龙步云说道:“小子!没想到我老人家会在这里吧?” 龙步云很高兴地说道:“自然应该有你老人家在场。” 醉叟语意深长地说道:“是啊!如果没有我老人家当初偷你的钱和剑,那里会有后来这一段?” 他的话刚一出口,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对啊!如果没有醉伯伯,龙大哥请也请不到,我那里能有重见光明的一天?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做侄女儿的只有终生焚香顶礼膜拜了!” 龙步云循声看去,只见书琴提着一盏灯,何雯静姑娘站在房门口。 今晚,何雯静显然刻意为自己修饰了一番,令人眼光一亮。 一身长及地面的粉红色丝质长衣,使人感受到喜气。 宽大的衣袖,仅及于手肘,露出一截洁白圆润的手臂。 长衣没有领子,露出粉一般的脖子,却系着一条长长的丝巾,一个大蝴蝶结,偏在肩上,仪态万千。 她把满头青丝向上梳盘成一个高髻,上面斜擦着一支金步摇。 笑容满面,美得超凡脱俗。 最使人注意的,还是她脸上那双眼睛。 漆黑、明亮,像是一双宝石,令人心慑!醉叟首先鼓起掌,直嚷嚷:“是那里来九天仙女下凡啊?” 何雯静盈盈地走进房里,正要向醉叟下拜叩谢。醉叟正色说道:“丫头!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家替你高兴,要是再说什么谢不谢的,我老人家就高兴不起来。” 何雯静笑吟吟地说道:“这怎么好呢?原是我要谢谢醉伯伯、龙大哥、还有爹,为了我的眼睛……” 醉叟叫道:“说着说着就来了!丫头!你是存心不让我老人家喝个痛快!不许再说这些个。” 何元何老爷子说道:“女儿!你就不要说这些了,对人家给我们的恩惠,让我们记在心里吧!” 何雯静微微地福了一福含笑说道:“女儿遵命!” 醉叟说道:“这就对了!我们做人,不妨心胸放宽一些。人家对我们的恩惠,不必成天挂在嘴上。但是,如果人家有什么……嗯!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也不必挂在心上,这样才了无牵挂。” 龙步云当然听得懂醉叟说的是什么,他立即感到有一份不安。何元与醉叟相交这么久,太了解醉叟的脾气。有时候听似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实际上他的每句话,都是有所指的。 为什么醉叟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在无意中有言行开罪了龙步云?不至于啊!他只怔怔地望着醉叟。 只有雯静含笑吟吟地说道:“醉伯伯说得对极了。我们要多记别人的恩惠,少记别人的仇恨,能这样,这个世界就更可爱了。” 醉叟呵呵大笑,鼓掌说道:“对极了!我老人家已经感觉到这个世界是更美好、更可爱了!” 顷刻之间,把房里的气氛,带到了欢愉。 除了龙步云,每个人都有一个好心情。 龙步云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他还是尽量地配合着大家,摆出欢笑的表情。 菜是最好的菜,酒是何家花园自酿的好酒,这是一次最温馨的晚餐。连斯文娴静的何雯静,都喝了几杯红葡萄酒,为白净如玉的脸颊上,增添了一抹酡颜。 使人意外的,醉叟很快就醉了。 他眯着眼,对何雯静说道:“我老人家本来好好地要痛快地。喝一顿,可是……看样子我已经醉了!这……真叫做天下不如意的事儿,十之……” 他伏在桌上,流着口涎,已经睡着了。 何元老爷子心里嘀咕:“老哥哥的酒量不是这样的,怎么说醉就醉,难道他有什么心事?不能说出来?难道……” 看他酣然入睡,只好对何雯静说道:“你醉伯伯往昔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年纪大了,酒量也就小了。” 他扶起醉叟,自己步履踉跄,难以站稳。 龙步云连忙抢上前一步,伸手扶住。 何元定了一下,摇摇头笑道:“看来我也快醉了。” 龙步云说道:“我扶伯伯回去歇着。” 何元老爷子定了神,微笑说道:“那还不至于,请柴嬷嬷扶醉老哥,我自己还可以走。至于你们……难得雯静今天兴致高,你陪她小酌聊聊,不要因为我们两个老的如此不胜酒力而扫了笋们的兴!” 龙步云还想说什么。 何雯静立即说道:“爹!你去歇着吧!不要管我们的事,不过你放心,我和龙大哥都不会醉的。” 龙步云站在那里,望着何老爷子蹒跚而去,心里很过意不去。 何雯静轻轻地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一惊而觉,连忙转过身来,面对着何雯静。 何雯静微笑说道:“孝顺二字,古人排列是有道理的,孝的基本,就是要顺从。” 龙步云不明白何雯静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何雯静继续微笑说道:“醉伯伯不会醉得那么快!爹的酒量不好,但是在高兴的时候,还是可以喝几盅的。他们是有心要早些离开这里的,我们顺着他们的意思就好了,何必要说破呢?” 龙步云这才长长地啊了一声。 何雯静脸上微红,不是酒意,就是羞涩,她缓缓地站起来说道:“龙大哥!我原是坚决不能饮酒的,但是还是忍不住要饮了几杯。现在……你还想饮酒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雯静!说实话,今天为你的事高兴,已经喝了不少,是不能再喝了!昨天已经大醉了一次,今天可不能再醉了。” 何雯静微笑说道:“既然这样,龙大哥!请随我到另一个地方去。” 房里不知何时书琴已经离开了。 何姑娘伸手把高脚风灯取下来,提在手里竟然就是个灯笼。 何姑娘回眸微笑说道:“我在前面带路。” 她缓缓地走出房门,龙步云只有跟在后面,究竟到那里去呢?他不敢问,也不敢猜。 在屋外走了不久,何雯静回身提高灯笼,说道:“这地方我是闭了眼睛走了两年,龙大哥!你要小心才是!” 一段碎石鹅卵铺砌的路,来到一座亭子。书琴正在亭子台阶上等候。 何雯静只微微一点头。 书琴立即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小姐,如果没有旁的吩咐,书琴就要离开了。” 何雯静“嗯”了一声。 书琴微微地福了一下,站起来对龙步云说了一句:“龙爷!书琴告退!” 龙步云一上得台阶,还没有走进亭子,他已经想起这间亭子,他曾经裂石示力,难怪石径上还有不平之处。 这间亭子给龙步云的印象太深刻了。 显然此刻这间亭子与龙步云最初的印象,有着很大的不同。 里面有柔和的灯光,墙脚放置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炭火正炽,上面瓦壶正滚着开水。 亭子当间石桌,已经铺着桌垫。 一把白瓷描金的茶壶,两只白瓷描金的茶盅,两张椅子隔着石桌相对放置。 何雯静缓缓说道:“眼睛没有失明以前,我喜欢在月夜来这里品茗。自从眼睛失明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份心情了。” 龙步云似乎听得出她语气之中,有那么一丝伤感。也许是他多心,可是今日是雯静重见光明的第一天,她应浸在欢乐里,为什么说些令人黯然的话呢?何雯静微微笑道:“今天当然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来!请坐。龙大哥!” 她非常熟练地烫壶、泡茶、温盅、滤味,然后斟出第一杯茶。 略带绿色的茶,斟在白瓷茶盅里,飘烫着一股清香,即使是一个不懂得茶道的人,也会感到这气氛不错。 何雯静举杯示意。 龙步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那一股微甘淡涩说不出的味道,立即从舌尖传遍全身,有一种十分愉快的感觉。 龙步云不禁脱口说了一声:“好茶!” 何雯静微微一笑,放下茶盅,缓缓地说道:“龙大哥是品茗的高手?” 龙步云赧然说道:“说来惭愧!我十岁不到之前,身体不太好,后来随师在深山苦修,山泉罢了,那里有茶可喝?实在谈不上品茗二字。” 何雯静说道:“何家花园茶好、酒好、人的情谊好,但是留不住你龙大哥……” 她垂下头,令人感觉得到,她有一种难以抑止的黯然。 龙步云大感意外,也大吃一惊。当时几乎是张口结舌地说不上话来。 何雯静缓缓端起茶盅,细细地啜了一口,微低着头,幽幽地说道:“龙大哥!请你放心,我会很快去解剑堡,我会为那位姑娘心药兼施,尽一切的努力,治好她的病。因为我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为了自己的女儿,那份心头滴血的关切。” 龙步云在一阵意外之后,调适了心情,才平静地说道:“雯静!你都知道了?是醉伯伯说的吗?” 何雯静说道:“醉伯伯只说了这些,包括你要立即离开何家花园,但是,没有说你龙大哥为什么要如此……如此说走就走,没有……没有一点儿留下来的意思。” 龙步云望着何雯静,很坚定地说道:“有!我一直想留下来,因此,我痛苦、我下不了决心,但是,我不能……” 何雯静柔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龙步云道道:“醉伯伯没有说这些,他是要我亲自说出来。雯静!何家花园不止是茶好、酒好;更重要的是人好。何家花园对我有救命之恩……” 何雯静立刻说道:“不许说这些!” 龙步云说道:“何伯伯是位仁厚的长者,雯静!你还用说吗?请原谅我的亵渎,即使你当初双目失明,雯静!你的美丽、你的娴静、你的柔情、你的渊博,是任何一位男人,梦寐以求的佳偶。” 何雯静垂下头,幽幽地说道:“只有你龙大哥例外!” 龙步云断然说道:“不!那不是事实。否则,我不会为了去留两难。感到痛苦。” 何雯静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 龙步云说道:“在极度危难的时刻,我曾经有一个生死不渝的承诺。我要寻报母仇,这个承诺让一个女孩子要虚掷三年五载,甚至于一生的岁月!雯静!我不能背弃这份诺言。” 他深深地注视着何雯静,很认真地说道:“雯静!见到你,这样近乎完美无瑕的姑娘,无法不让我动情的,何况,我们之间又有过生死的关系?但是,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如果这样,就害了两个人。如果我真的忘掉过去的诺言,如此轻信寡诺的人,也不配留在何家花园。所以,我只有走!走得愈快愈好!” 何雯静终于落下了眼泪,一颗一颗,颗颗成串。 龙步云慌了手脚,连忙说道:“雯静!你千万不要哭!你的眼睛……你哭,我更有一种罪孽的感觉。” 何雯静低下头来,轻轻抹去眼泪。叹口气摇摇头说道:“我不哭!我要哭的话。在醉伯伯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痛哭了。” 她缓缓抬起头,望着龙步云,说道:“醉伯伯不止是告诉我说你要走,而且也告诉我说你有不得不走的苦衷。我了解,说真的,我十分了解,换过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龙步云低下头。 何雯静说道:“不知怎的,我还是希望听听你自己告诉我。在此之前,我告诉自己,今天晚餐一定要很自然,不要让爹看出什么……”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龙步云叫道:“雯静!” 何雯静摇摇头,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我做到了!说实话,我看到你在席间郁郁不欢,我的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你可能和我一样痛苦,我想:这一场茶叙,取消算了!让你悄悄地走,但是,我……我做不到,我要见你,要亲耳听你说。” 她微微叹了一口无声的气,“我告诉自己,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哭。结果,我不能像席间那样,我做不到。” 龙步云嗫嚅地说道:“雯静!我的生命是你给我的,按说,我自己不能再有自主的权利……” 何雯静摇摇头说道:“不!龙大哥!我不许你再说这些话。希望你能记得我这样一个人,也就够了。我们……没有缘份……那是命。” 她缓缓站起来,走到亭边,隔着窗子望着外面黑黑的园圃,幽幽地说道:“龙大哥!我自幼熟读诗书,能知礼义。身为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不能如此寡廉鲜耻地和一个男人谈论婚嫁。那是……” 她转过身来,龙步云正好也跟在身后。彼此面面相对。何雯静低下头:“我曾在双目失明之后,许下心愿: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治好我眼睛,让我重见光明,年老者我拜为义父母,方外人我拜为师父。年轻的姑娘,我结拜为姊妹。如果是年轻的男人……” 她微微抬起头,细细地继续说道:“我一定嫁给他为妻。” 龙步云伸手握住何雯静,轻轻地说道:“雯静!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何雯静抽出手,用手掩住他的嘴。 龙步云再次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母仇有如大海捞针,母仇一日不报,我那里有心情落脚成家?如此浪荡江湖,三年五载、十年八载,雯静!我是没福之人。” 何雯静幽幽地说道:“有人愿意以一生的岁月,等待一个人,就像那位夏……” 龙步云叹道:“雯静!我已经害了芸菇,又何能再连累上你?我说过,我是一个无福之人。” 何雯静摇摇头说道:“离开何家花园以后……我是说母仇得报,伯母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有机会你会再来何家花园吗?” 龙步云说道:“当然!何伯伯的盛情,特别是何……雯静!你对我的恩情,今生今世,不能相忘。” 何雯静抽回双手,轻轻说道:“有你龙大哥这几句话,也就够了!但愿……”她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 龙步云扶着她的双肩,也黯然地说道:“雯静!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人生原是存在着缺憾啊!” 何雯静忍不住扑进龙步云怀里,索性痛哭起来。任凭如何理智冷静的人,遇上“情”字,也是如此把持不住。 龙步云只有低低声唤:“雯静,雯静!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何雯静终于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擦去泪痕,轻轻地说道:“对不起呀!我原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出来,可是……”她叹气了:“人生最艰难的事,便是别离,何况……就让自己流个痛快吧!” 龙步云也不禁泫然欲泣。 何雯静用手抹去龙步云的泪水,说道:“我不希望在离别以前,看到你掉泪!从现在起,我们要坚强地为我们的别离留下一些欢愉的记忆!” 龙步云问道:“离别以前……” 何雯静说道:“对了!在离别以前。” 她说着话,拍了拍手,只见亭外人影闪进,是书琴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包袱,眼红红地站在那里。 龙步云不禁叫道:“书琴姑娘!” 书琴走过来,将包裹递交给龙步云说道:“龙爷!你所有的衣物,包括珠宝和宝剑,都在包裹里。还有,你心爱的骡子,也已经被醉老爷子赎回来了……” 何雯静阻止她说道:“醉伯伯这两天一直忙着这件事,麦红骡子、客栈里的钱,他都一一处理了。他说这是对你稍稍弥补一点歉意。因为……” 龙步云说道:“雯静!我现在就要走吗?” 何雯静说道:“我并不希望你走。” 她的神情又黯然了。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开朗,摇摇头说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你是必须走的。” 龙步云说道:“何伯伯那里我不能不辞而别,还有醉伯伯也是一样。” 何雯静说道:“爹和醉伯伯都知道我此刻的安排。他们……”她叹了一口气。“上了年纪的人,最怕的是别离,他们也都经不起伤感,也许他们现在正在醉卧当中,也许他们在暗自伤神,不管怎样,比当面别离要好得多。” 龙步云说道:“都是我不好,惹起大家……” 何雯静很平静地说道:“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呢?虽然你不能留在何家花园。但是,人之相交。贵相知心。龙大哥!无论如何我们是很相知的朋友。”她低下头,停顿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走吧!再留一刻时间,也许……” 也许怎样呢?也许要强留龙步云?也许何雯静要相伴龙步云远走天涯?也许何雯静就在此刻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龙步云?也许这只是也许,也许这些事都不可能发生!何雯静是如此知书达礼、冷静温婉,她不会做出任何有悖常情的事。谁知道呢?自古以来,“情”之一字,可以常常悖离一般世俗之理,有人为了“情”,可以双手将万里江山送掉,这又何尝合乎常情常理?龙步云默默地提着包裹,随着书琴走向边门。 何雯静紧紧地随在身旁。龙步云回身握住何雯静的手,说道:“雯静!你……” 何雯静说道:“此去一别,再见时不知何年何月,你忍心不让我送你一程吗?” 龙步云激动了,他停下脚步,说道:“雯静!我实在是……” 何雯静抓住他的手,摇撼着说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如果还要再用语言来解释,我们之间的距离,相隔得也太远了!” 慢慢走到旁门。门外正系着麦红骡子,久别重逢,骡子顿蹄轻嘶,状至欢欣。 龙步云站住,望着何雯静说道:“这门外,你曾经救过我的命!今天,我们在此地暂别吧!我……不会忘记何家花园……” 他忽然说道:“书琴在这里,当初是她和柴嬷嬷将我抬进来的。只可惜没有向柴嬷嬷告别。” 他言犹未了,一阵脚步声,只听到柴嬷嬷登登地跑来,说道:“多谢龙爷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本来我是来给龙爷送别的,因为……小姐在这里,我怕哭起来丢人……” 说着说着人就哽咽了。 何雯静说道:“柴嬷嬷!不要这样。不要让龙大哥带着太多的离别情绪离开何家花园。” 柴嬷嬷牵起衣襟擦着眼泪说道:“人老了!容易掉眼泪。” 她忽然想起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包,赶忙递给龙步云说道:“这是我特地做的一只烧鸡,龙爷不嫌弃就带在路上打尖。” 龙步云双手接过,系在鞍上,说道:“柴嬷嬷!谢谢你,我永远都记得你烧的可口菜肴。” 柴嬷嬷说道:“龙爷!如果做了我们家姑爷,天天都可以吃到我老婆子烧的菜。” 龙步云想苦笑,笑不出来。 何雯静平静地说道:“龙大哥!你请上坐骑吧!如果你再不走,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话来。” 龙步云迟疑地终于上了麦红骡子,他叫得一声:“保重!” 刚一催动坐骑,何雯静忽然叫道:“龙大哥!请稍待。” 龙步云一怔,立即兜转回来,何雯静抢过来几步,攀着缰绳说道:“龙大哥!你放心!明天我就会去解剑堡,我一定去和解剑堡主的爱女柯蕙玲姑娘住在一起,完成你的心愿,实践你的诺言。” 龙步云深深地点着头。此刻,他真的有一股强烈的感触:对不起何雯静。 天下原是有如此之多的不如意事儿。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如果没有芸姑在先,他会接受何雯静的一份真情。如今还能说什么呢?他凝视着何雯静,许久没有说话,他如果说话,眼泪一定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 终于他弯下腰来,握住何雯静的手,只道得一声:“珍重!” 泪水双垂。 他松开手,挺直腰,抖动缰绳,催动麦红骡子,撒开大步,冲上路去。 天仍然是灰黯的,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夜暗之中。 留在何家花园的是无声无尽的伤感!姑苏是大地方。在苏州、无锡、常州三处交界的地方,有广阔八百里的太湖。水乡泽国,能人辈出。太湖又有许多湖中岛,仿佛与世无争,形成一个个世外桃源,实则有不少江湖好汉在其中占地称霸。安份守纪者很多,滋生事端者为数亦不在少数。 龙步云取道苏州,就是希望到太湖探访到一点蛛丝马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是处好地方,龙步云来到苏州,安顿好了住处,便到街上随便看看。 傍晚时分,选了一家名叫“味雅楼”的酒馆,倚楼靠窗,叫了一壶酒,几碟苏式小菜,慢慢地浅斟慢酌。 他在独酌的时候,便自想起夏芸姑。 像这样毫无限期的让人等待下去,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但是,又如何能动摇歃血盟誓,一念坚贞的芸姑?在这个时候,龙步云往往忍不住就叹一声张口无声的气。 隔着一条街,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门楼,门楣上有匾,匾上飞金三个大字:“怡红楼”。 龙步云感到很奇怪。 这样气派,应该是官宦人家,但是,进出的人声喧哗。不像是官宦之家。 有钱的富商,盖个深宅大院,也是常事,但是也不至于这样门庭若市。而且进出的人,都是衣履光鲜,神采飞扬。 这究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龙步云虽然智慧很高,但是江湖历练欠缺。他的师父十年教诲,让他在习武之余,也学得人情世故。他对各地的风土民情。也都了解。然而,毕竟一个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社会,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光靠口头讲授,那真是挂一漏万。在所难免。 当龙步云找来店伙计问话时,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花花世界,知道得太少了。 他把店伙计叫过来,问道:“堂倌!对面这间大门楼,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家?” 店伙计被这一声:“堂倌”叫得有些晕淘淘,笑道:“客官!你是问的这家?”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看来是个大户人家,到底是作什么的?” 店伙计这回可真的笑起来了。他看看楼上还没有上座,只是疏疏落落几个大概都像是外地来的过客。他这才一面擦着桌子,一面笑着说道:“客官!你是在说笑的。像这样的地方,在你这样老江湖的眼里,用不着看,只要瞄一眼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龙步云不解地问道:“真的是那么样的特别吗?” 店伙计一看龙步云倒真的是不知道,不像是寻开心的模样,便说道:“客官!对面的怡红楼,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家妓女院。” 龙步云闻言倒是一惊,不觉脱口说道:“堂倌!你是说对门那么气派的地方,是一家妓院?还有那些看去都很不错的姑娘,都是烟花姑娘?” 店伙计说道:“对喽!怡红楼有上百的妓女,全都是上等货色,不过价钱可也高得惊人,进去喝一壶茶、嗑嗑瓜子,姑娘陪你聊聊天,就得五钱银子,那都是有钱的大爷找乐子的地方。” 正是店伙计在絮絮不休、半叙说、半牢骚说怡红楼的种种,龙步云看到怡红楼从里面拥出来一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衣履光鲜、举止不凡,满脸得意的神情,顾盼之间,有一种自得的意味。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年龄约在十八九岁的姑娘,水蓝色的衣裙,穿得十分素净,唯一点缀在她身上的,是她手里有一条水红色的丝巾。 这位姑娘隔街也可以看得她是一位绝色的美人。举止行动优雅,龙步云的眼力强,隔街看到她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益发使她的美是如此的动人。 照店伙计的说法,这位姑娘自然也是烟花妓女了。可是,龙步云怎么样也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样一位气质典雅、秀丽娴静的姑娘,竟然是青楼姑娘。 龙步云自知对世事知之不深,但是,他自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姑娘不只是单纯的美,重要的是她怎么看也没有一点风尘味。 为什么会在怡红楼出现?龙步云忍不住问道:“堂倌!你看怡红楼门前那两个人,他们是谁?是做什么的?” 就在他问话的时候,从门旁过来一辆马车,两轮双驹,十分的考究,单看驾车的那一身黑绸衣裤,就可以说明这辆马车是如何的漂亮华丽!那中年汉子笑吟吟地对那位姑娘一点头,便迈步登车。 姑娘身后五六个人都屈膝请安,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女人,摇摆着身子,凑到马车之旁,哈着腰,卑躬无似地为那中年汉子送行,只有那姑娘一直站在那里微笑。 马车走了,一群人拥着那位姑娘进了门里。龙步云又接着问道:“那个人很有钱是吗?” 店伙计说道:“客官!你要是在苏州小住上十天半个月,就会知道。方才那人是苏州的名人。” 龙步云哦了一声说道:“怎么个有名?” 店伙计说道:“他有数不清的财产,不说旁的,单就圆门外,通往灵岩山的道路旁,他那一个庄子,占地少说,也有百余亩。里面的房屋家具,富丽堂皇。” 龙步云问道:“除了有钱还有旁的吗?” 店伙计说道:“为人四海,喜交朋友,苏州官府从知府以下,都做过灵岩庄的客人。” 龙步云问道:“他和江湖上武林中人有来往吗?” 店伙计说道:“这倒没听说过,他是个生意人,没有机会跟江湖上好汉来往。听说灵岩庄连个护院的人都没有。” 龙步云说道:“这么说他不怕别人偷抢?” 店伙计说道:“客官!你这样一问,倒是叫人想起来了,灵岩庄仿佛从来没有听说闹过贼和强盗什么的,这倒是一件怪事。” 龙步云问道:“灵岩庄的主人姓甚名谁?” 店伙计说道:“他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文字。” 龙步云点点头,他的心里有一点奇怪,因为就凭他方才那短短地一瞥。他看出上官文步履沉稳,是一位有武功底子的人,为什么……?店伙计见他沉吟,便又说道:“客官!我以为你对秋眉姑娘有兴趣呢?结果问了半天问的是上官庄主。” 龙步云说道:“秋眉姑娘?谁是秋眉姑娘?” 店伙计笑道:“就是方才门口送客的那位标致姑娘嘛!” 龙步云轻轻地“哦”了一声。 店伙计接着说道:“秋眉姑娘是怡红楼最红的姑娘,她到这里不过才五个月,就红了半边天。人家也确实有那个筹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有一样,命不好!” 龙步云惊问道:“怎么说命不好?” 店伙计笑道:“你瞧啊!人长得那么漂亮,又是那么有才华,要是命好,十九岁的花一样的年龄,那不是人人羡慕的千金小姐吗?如今却落人烟花,这岂不是命不好吗?” 龙步云暗自点点头,这是他今天如此打听的真正原因。 他觉得秋眉姑娘没有一点贱相,即使她站在那里微笑送客,也是那么高贵,看不出有任何一丝一毫低贱的样子。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会沦人烟花?店伙计话还真不少,难得今日清闲,更难碰到像龙步云这样好问的客人,话匣子打开,真不容易关掉。 店伙计又说道:“秋眉姑娘自从五个月以前。自卖自身,卖进怡红楼,至今还是一位清倌人。” 龙步云又傻了眼,问道:“什么是清倌人?” 店伙计笑道:“就是还没有破过身的,就叫做清倌人。” 他忽然暧昧地说道:“客官!如果你要是有意,可以到怡红楼去找秋眉姑娘。” 龙步云问道:“我?那怎么行?” 店伙计说道:“有什么不可以?那种地方有钱就是大爷,我们这种人实在没有银子,要不然花一两银子,跟秋眉姑娘聊聊天,那也不错啊!” 龙步云说道:“你说花一两银子聊聊天是什么意思?” 店伙计笑道:“我的爷!花一两银子你还能做什么?别的姑娘一两银子就可以住一夜。可是人家秋眉姑娘是红姑娘,又是清倌人。也只能陪你聊聊天。像我们这种人,一两银子可以做一个月的安家费用。那还能梦想。” 龙步云笑笑,没有再问什么。 店伙计答说着,见客人没兴趣了,也就悄悄地下楼去。 龙步云慢慢地小酌。心里却在想:“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像秋眉姑娘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做烟花女子?而且是自卖自身,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他想想,不觉自己失笑起来。 “龙步云!你是怎么啦?一个不相干的妓女,也值得你去关心她吗?不要忘了,你身负母亲的大仇,还有芸姑的深情血诺,难道你还有什么歪念不成?” 但是,他的内心立刻反击自己:“我怎么能有一丝邪念?难道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吗?事实上是因为那位秋眉姑娘必定有什么隐情,否则,一个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绝不致沦落烟花。” 他想到这里,突然一拍桌子。想到一件事,使他有更大的疑窦。 “秋眉姑娘只有十九岁的年龄,听店伙计说:她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试想,一个平常百姓家如何能培养出这等才艺?只有官宦之家的小姐,自幼延师教导,才能如此。那么……?” 他益发地不解了。 “一个官宦之家的小姐,为何沦落风尘?这其中岂不是有一段秘辛吗?” 龙步云愈想愈觉得有道理,也愈为那位素不相识的秋眉姑娘产生一份同情。一个好端端的好人家的姑娘,沦落到风尘,纵然她是出于自愿,其中也必定含有无限的辛酸和苦痛。 是家道中落,无以为生?那只是金钱的问题。如果真的是这样,何不帮助她一笔钱?救她脱离火坑?龙步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如此动了同情之心?如果硬要说有原因,那可能是因为远远地一面之识,对秋眉姑娘留下极为良好的印象。这么说吧!就如同一滩烂泥之中,看到一枚荷花出于污泥,不染一尘,竟是如此高洁,让人一见难忘。 本来龙步云不打算在苏州停留,当天就要取道太湖、遍访泽国之乡。可是此刻,他决心留下来,为秋眉姑娘留下来。 当他离开味雅酒楼,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稍作梳洗,准备出门之际,他默默地心中忖念:“芸姑!绝不是我心生邪念,要去花街柳巷,走马章台,而是觉得秋眉姑娘实在可疑。咱们能帮人一把的时候,伸出援手,相信你不会反对的!”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说给芸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一阵默念之后,他揣上银子,步出客栈,缓缓走向怡红楼。 这是傍晚黄昏,华灯未上,是怡红楼冷清的时刻。 龙步云来到怡红楼门前,不觉脚下迟滞起来,他活了二十多岁,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他也不知道这种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来到这里,仿佛四周眼睛都在看着他,一阵热血冲上了头,怪臊人的。 他这样一迟疑不前,怡红楼门前倒是三三两两坐在门外长凳上的人,有人上前问话:“哎!你是个做什么的?在这里晃来晃去,打的什么主意?” 龙步云本来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如今被人这么一问,使他顿生反感。怒气一起,这羞涩之心就消失无踪。 龙步云一看问话的人,光着头、蓬松辫子绕在脖子上,红眼圈带着白眼屎,太阳穴贴着两张药膏,敞着领子,拦腰系着板腰带,衣襟掖在腰带上,衣袖卷了两道,里面白色小褂长袖。 翻在外面,脚上倒是穿了一双挺新的鞋,洁白的鞋底,看起跟人不配。 龙步云那里知道这些人都是啃地皮的混混。靠的就是怡红楼混碗饭吃,专门对付那些比他们还不如的瘪三,说好听一点,他们是怡红楼的保镖。 龙步云微微皱着眉问道:“你是跟我说话吗?” 那人一听,转身跟门前那一帮人哈哈大笑,抬起手来,摸着前脑门,怪声怪气地说道:“我是跟谁在说话呢?” 他笑够了,才转身一瞪眼说道:“小子!你要混世另外找一个地方去,而且要睁大眼睛,这个地方是你来混的么?” 从他说话的那种神情,龙步云大概也就知道他们是一群什么人了。 龙步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很平静地问道:“这怡红楼是什么地方呢?是苏州知府衙门吗?为什么我不能来呢?” 那人大概没想到像龙步云这样的老土条,居然敢跟他顶嘴?像门前这种啃地皮的人,标准的欺善怕恶。遇到他认为是可以欺侮的,他们会踩在你头上还要拉泡屎。如果碰到他们认为惹不起的,他可以爬在地上对你摇尾巴,还要学狗叫。 龙步云今天这身打扮,半截蓝夹袄,下身是同色的蓝夹裤,扎裤脚,系腰带,脚上穿的倒是一双牛皮薄底快靴。宽肩膀、细腰身,虽然剑眉大眼带有几分英挺之气,可是在这些人的眼里,管你长得是否称头。凭这身蓝布夹袄夹裤,怡红楼就不是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你来,就是跟他们一样,是混世的。 龙步云这样不轻不重损了他们两句,可惹火了他们。 这人一盘步,上前就是一耳光,口中还在骂道:“待老子教训教训你这个不长眼睛的东西!” 他这里一举手,耳光还没有扇出来,突然眼前的人不见了。 他一怔,就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动手打人,你就理亏了!” 龙步云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没事儿似的,连正眼儿都不瞧对方一眼。 这人一愕,忽然又大骂:“老子今天可要宰了你!” 一摸小腿肚子,拔出绑在腿上的攮子,一扬手,就朝龙步云扑去。 龙步云站在那里,连一动也没有动的意思。就在这个时候,门里有人不轻不重地说话:“卞五!你歇了吧!” 这声“卞五”倒真的管用,那人立即收回攮子,站在那里没说话。 龙步云这才抬起头来,向门里看去,门口当间站着一位四五十岁半老妇人。绣着花边的半截衣、大裤脚、绑脚带,一双大脚,洒花绣鞋,头发梳得溜光,脑后插了许多银钗金簪,银盆大脸,有一双灵活而又凌厉的眼睛,此刻笑嘻嘻地望了龙步云一眼,便对那卞五说道:“我说五爷!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招子不亮,是叫人纳闷的。如果都像你五爷那样,怡红楼不要三天就得关门大吉。” 卞五有些不服,嘟着嘴说道:“钱大娘!你的话可不能这么说……” 这位被称为钱三娘的妇人,看样子是这怡红楼的当家作主的,冷冷的几句话,不轻不重,正好让人受不了、顶不住。这一点可以看得她是个厉害脚色。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说卞五!凡事得把眼睛睁大一点!有话咱们回头再说。” 她不再理会卞五,立即换成一副笑脸,对龙步云笑道:“这位爷请问是……”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我姓龙。” 钱三娘堆着笑问道:“龙大爷!你老今天到这里来,是有什么指教?” 龙步云笑了笑说道:“这倒是真的是奇怪,你们怡红楼是做什么的?” 钱三娘长长地“哦”了一声,立刻陪着笑说道:“可不是吗?龙大爷既然是光顾我们怡红楼,那有把财神爷向外推的道理?” 她让开门口,一伸手,微微地一欠身子说道:“龙大爷!请!” 龙步云也不说话,迈步进门。 只见门里已经是灯火辉煌,人声喧闹,里面的陈设布置,无一不是华丽堂皇,光艳夺目,显得十分气派。 钱三娘将龙步云引导到门厅,右厢房,请坐奉茶,两边伺候着四个年幼的丫鬟。 钱三娘开口说话了。“龙大爷既然有心到怡红楼来找乐子,不知道看中了我们这里那位姑娘?或者是有旧相识的,只要你吩咐一声。” 龙步云说道:“秋眉姑娘!” 钱三娘一听,脸色顿时变了,说道:“龙大爷!你是在说笑?” 龙步云说道:“你看我是在说笑吗?” 钱三娘不疾不徐地说道:“龙大爷!你既然指明要我家眉儿,你也应该有个耳闻。我家眉儿还是清倌,从不留客的,关于……” 龙步云说道:“我也没有说要住夜留宿,只是跟秋眉姑娘见一面,吃盅茶,聊上一阵,就可以了。钱三娘!是不是这也不可以呢?” 钱三娘立刻又转变回来,笑着说道:“可以!可以!是说嘛!龙大爷是何等人……” 龙步云一挥手说道:“既然如此,就请秋眉姑娘出来与我一见。” 他从身上腰板带里,掏出一锭金锞子,少说也有五两重。向桌上一放。 “你们这种地方,是只重衣冠不重人,卞五拦我进来,我不怪他。我没有华服,这锭金子作为秋眉姑娘受委屈的补偿。” 钱三娘本来是要说出“吃盅茶”的钱是一两纹银,没想到龙步云出手是一锭金子,倒是让这位见多识广的钱三娘给怔住了。 在一阵手足无措之后,钱三娘究竟是见过场面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喝住卞五而延请龙步云登堂人室。她稳住心情之后,满脸堆笑说道:“龙大爷!你这见外了,我们这里也没有先收钱的道理。” 龙步云脸上倒是毫无表情,摆摆手说道:“这锭金子既然我拿出来了,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且拿着。不过,我必须要说明白:我来见秋眉姑娘,是基于一点诚意,绝不是拿钱来表现财大气粗,那是对秋眉姑娘的一种亵渎,这一点你应该了解。” 钱三娘拈着那锭金子,满口说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她亲自开了房门,道声:“龙大爷请这边!” 又穿越了一重院落,沿途花香扑鼻,而且还有鸟语啁啾,还真花香鸟语的世界。因为在院落树丛中,挂着不少鸟笼,百灵、画眉、鹦哥……齐声鸣唱。 怡红楼也不过是个烟花妓院罢了,竟然有这种气派,难怪就有那么多人,愿意在这里流连忘返了。 后进又有一栋翠楼。 说是翠楼是因为楼高两层,楼的四周,种植着一圈湘竹。人说湘竹只有湖南洞庭才有,为什么移植到此?没有人知道。 在竹潮沙沙里,登上翠楼。 引进一间客室,但见满室书香,满墙书画,临窗有一古拙瓶插,斜斜地插了一枝迟开的桃花。 十二 整个房里,给人以恬静淡雅的感觉。 龙步云自问是个不文的粗人,但是他气质不俗,身临如此书香溢室的房子,也有诧异和自秽的感觉。 小丫鬟送上一盅盖碗茶,摆上四个果子茶点。 钱三娘这才站起说道:“龙大爷请稍坐,我去请小女眉儿出来相陪,老身就先告退。” 龙步云没有理会她,只是仔细打量这房里的一切。愈看愈让他难以相信,秋眉姑娘至多也不过是一个红妓女罢了,怎么会有这样雅致的房子居住?就算是秋眉姑娘自己要将自己房间布置得典雅,钱三娘也不会同意的,因为那些嫖客来到怡红楼,不是来闻书香的,花钱的大爷是来找乐子的。 看来这位秋眉姑娘不但与众不同,而且钱三娘对她也是百依百顺。 秋眉姑娘到底有什么与人不同之处?珠帘一阵叮哨,龙步云就感觉她的不同之处了。 一阵淡淡的幽香,秋眉姑娘已经站在房里,一身淡绿色的两截衣,袅袅婷婷,模样十分动人,脸上薄施脂粉,就如同一朵盛开素莲,一点也看不出庸俗的烟花味。 龙步云站起身来,点点头,口称:“秋眉姑娘!” 秋眉姑娘脸上没有笑容,站在那里只淡淡地称道:“龙大爷!请坐。” 她自己缓缓过来,坐在下首,小丫鬟立即送上一盅盖碗茶,垂手而退。 秋眉姑娘一点也不掩饰地,打量着龙步云,然后缓缓地说道:“龙大爷是做何贵生理?” 龙步云说道:“寄迹江湖,萍踪无定,是个无业的浪荡汉,不值得姑娘关怀垂询!” 秋眉姑娘轻轻地“啊”了一声。 龙步云当然能了解秋眉姑娘此刻的心意,他笑笑问道:“秋眉姑娘是不是对每一位来会你的客人,都要经过身家调查?” 秋眉姑娘大概也没有想到龙步云会有如此一问,微微地一怔,但是,她立即恢复了原来的冷漠甚至于有着一点孤傲。她也淡淡地说道:“龙大爷!我们之间总要找个话题好说话啊!你说是不是?” 这话的意思,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她说话的意思是说“跟你这等人,如果不找话说,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龙步云是聪明人,一听就懂,他只是笑了笑,说道:“看来只重衣冠不重人的说法,是十分正确的说法。我龙某有些不自量力,今日到怡红楼自讨没趣。使我想起两句话: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告辞!” 他站起来,就要走出去。 秋眉姑娘忽然说道:“龙大爷!请留步。” 龙步云走了两步,停下身来,说道:“人贵自知,我在姑娘房里多待一刻,对姑娘的挚亵就更深一层。姑娘有什么指教,就请快说。” 秋眉姑娘说道:“如果是我在言语上得罪了龙大爷,龙大爷要拂袖而去,我自不敢相留,只是方才听到龙大爷说了两句话,感到有些奇怪,故而才敢请龙大爷暂留贵步。” 龙步云当时也是为之一愕,不觉脱口问道:“我说的两句话?是那两句话?” 秋眉姑娘说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龙大爷!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你来怡红楼,是为强出头吗?” 龙步云断没想到秋眉姑娘问的是这两句话,而且问话的语气咄咄逼人。 龙步云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只是一时感慨,也可以说有一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没想到秋眉姑娘却听得很用心。 龙步云想了想说道:“没什么!怡红楼本来就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如此而已。” 秋眉姑娘说道:“龙大爷!是不是你应该来到这里?我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是,你已经来了这里。” 龙步云说道:“所以,我现在就要离开。” 秋眉姑娘说道:“龙大爷!请恕我说话失礼,当初你又为什么要来?既来了如今为什么又要走?”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扶着书架,垂下头,缓缓地说道:“如果龙大爷不肯说,那我也只有送客,并向龙大爷赔礼,因为招待不周。” 龙步云回过身来,看了秋眉姑娘一眼,走回到原来地方坐下,说道:“其实说也无妨,说出来,姑娘当作是一个笑话也就是了。” 秋眉姑娘说道:“我是在洗耳恭听。”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变得很认真,与一开始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完全不同。 龙步云想了想,说道:“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像怡红楼这种地方,是我们这种人,不应该来,也不会来的。” 秋眉姑娘忽然插嘴问道:“龙大爷!你说的‘你们这种人’,到底是那种人?龙大爷!你到底是属于那种人?” 龙步云说道:“方才我已经稍稍的提过,浪迹天涯,萍踪四海,原是应该餐风宿露,幕天席地,怎么会到怡红楼这种笙歌管笛、纸醉金迷的地方?” 秋眉姑娘说道:“骂得好。” 龙步云望了她一眼说道:“我没有骂,我也没有资格骂,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秋眉姑娘说道:“现在你就身在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之中,而且还大方地赏了一锭金子,为什么?既瞧不起这个地方,又要来这里挥金如土,为什么?” 龙步云立即说道:“为了你秋眉姑娘!” 秋眉姑娘闻言哈哈一笑,带着几分不屑,向窗前走了几步说道:“原来如此啊!” 龙步云说道:“爱美是人的天性,任何人对于美好的事物,特别是美貌如花的人,都自然有一份珍爱的心情。” 秋眉姑娘又淡淡地笑了一声,吩咐小丫鬟:“点亮屋里所有的灯,让龙大爷看个仔细,龙大爷花了一锭金子,应该让他看个够。” 小丫鬟应声点灯。 龙步云挥手说道:“不必了!” 秋眉姑娘说道:“龙大爷你认为我秋眉长得美,所以……” 龙步云打断她的话,说道:“我说不必了!” 他站起来,走到秋眉姑娘面前,沉声说道:“今天午后我在味雅楼小酌,看到姑娘在门前送客,远远一见,惊为天人。” 秋眉姑娘说道:“多谢夸奖!” 龙步云说道:“当时我立即有一个感觉,像姑娘这样人,没有一点贱相,为何身落风尘?后来我向店小二打听,得知姑娘精谙琴、棋、书、画,更是惊诧不已。而且,店小二并且说姑娘是自愿身人娼门……” 秋眉姑娘忽然问道:“店小二还说了些什么?” 龙步云说道:“只要这些已经让我为姑娘不平!我可以断定,姑娘一定有极大的隐情,才不惜身堕烟花,这件事使我动了插手问问的心。” 秋眉姑娘不觉抬起头,转过身,正好与龙步云面面相对,她又不觉低下头来,缓缓走开两步,坐到椅子上,淡淡地说道:“龙大爷难道你看到有自认不平之事,都要插手管吗?” 龙步云慨然说道:“天下不平,谁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过,一个仗剑江湖的人,除非是没看到,如果看到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秋眉姑娘仿佛一震,她抬起头来问道:“龙大爷!你方才说仗剑江湖,你是一位身怀武功的高人?” 龙步云没想到自己的一句“仗剑江湖”,竟被秋眉姑娘判定是“身怀武功的高人”,他倒是当时一愕。但是,他立即岔开说道:“我之所以来到怡红楼,原因即在此。俱已说明。现在我感觉世上有许多事,与自己当初所想的,出入太大,所以,我只能说惊扰了姑娘,过意不去,此处不可久留,告辞!” 他站起来,毫不留连,迈步向楼外走去。 秋眉姑娘忽然紧走了两步,说道:“龙大爷!” 龙步云停步回身说道:“姑娘大概不信在下的话,我也觉得有些荒唐,当我自己方才来到怡红楼大门前,被门前那些混混羞辱的时候,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为了不曾谋一面的青楼女子,要身人风月场,我怀疑自己真会这么做!” 秋眉姑娘说道:“你现在已经做了,而且我相信你的用心!” 龙步云惊道:“姑娘!你是说你……” 秋眉姑娘说道:“我相信你龙大爷是基于一股侠义心肠,前来怡红楼。” 秋眉姑娘这个突然的转变,倒是让龙步云感到十分意外。 虽然是意外,也留不住他要离去的决心。龙步云拱拱手很认真地说道:“多谢姑娘终于没有把我当作章台买笑登徒子之流,此行已经不虚,姑娘请多保重!” 他迈开脚步,就要离去。 秋眉姑娘并没有跟过来,只是幽幽地叫声:“龙大爷!” 龙步云缓下脚步,并没有回头,淡淡地问道:“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秋眉姑娘仍然是幽幽地说道:“我为我自己的态度向龙大爷赔罪。” 龙步云说道:“秋眉姑娘你用不着说赔罪,只是我太过于自信,只凭门前瞬间一瞥,就断定姑娘身负有不得已的隐衷,就竟然要插手管这件与已无关的事。现在证明我错了,这地方我就也不能多留一刻。” 他迈步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道:“不过我也不虚此行,姑娘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幸会了!” 他刚要迈步,秋眉姑娘叫道:“龙大爷!你明察秋毫,只是我惭愧得很,有眼不识真人。” 这“明察秋毫”四个字,拨动了龙步云的心弦,他不禁转过身来,看着秋眉姑娘。 秋眉姑娘向前走近了两步,轻轻地但是却是神情悲愤地说道:“我确实是心有隐衷,而且身负血海深仇,这才让我卖身青楼,寄迹烟花。” 龙步云一听,感到震惊,立即回身走到眉姑娘跟前,问道:“姑娘,你是说……” 秋眉姑娘忽然朝着门口说道:“翠玉!去告诉妈妈,龙大爷要走了!” 原来门口外面站了一位小丫鬟,立刻登登登跑下楼去了。 龙步云急道:“姑娘!请原谅我方才的言语无礼冒犯,我只是……” 秋眉姑娘说道:“我知道龙大爷要听我的隐情,我也相信把我内心的苦衷说给龙大爷听,对我有帮助。” 龙步云急道:“那就请姑娘说给我听,不敢说有帮助,至少可以拿个主意。” 秋眉姑娘说道:“此时此地,不是细诉隐情的时候。” 她停了一下,突然问道:“对于武功,我是一窍不通,有人说武功高的人,可以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不知道是否属真。” 龙步云说道:“那也看各人练功的成就如何而定。” 秋眉姑娘问道:“龙大爷!以你的武功,像这座翠楼可以飞身登临吗?” 翠楼只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掩在翠竹环抱之中。 龙步云微笑说道:“姑娘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秋眉姑娘说道:“如果这座翠楼龙大爷可以登临无碍,今天深夜三更以后,请龙大爷来到翠楼,我点灯一盏,看到灯光,就可以找到我,到时候我会把内心的隐衷,向龙大爷一一细说。” 龙步云断没有想到秋眉姑娘会有如此之约!一时太过意外,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这样一怔。 秋眉姑娘立即说道:“如果龙大爷有为难之处,那就算了。” 接着她正色说道:“龙大爷!我相信我此刻的眼睛,你是一位君子。即使你不能来,此刻我所说的话,还望你龙大爷能秘而不宣。”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姑娘但请放心,今天晚上我一定会来。” 龙步云忽然抬头向上一望,翠楼屋顶梁上贴着一张“上梁大吉”的红纸,想必是当初建造这座翠楼时,吉时上梁贴上去的。 龙步云指着那张已经泛白的红纸说道:“姑娘!你这间翠楼,处处都当得上一个‘雅’字,惟独这张纸,破坏了观瞻,我为你取掉。” 说着话,只见他不作势,不垫步,整个身形悠悠而起。 从楼板到正梁,少说也有五六尺高,龙步云如此悠然飘身而起,上达正梁,伸手一揭,将那张“上梁大吉”的红纸,揭在手中,然后飘身而落,真正是点尘不惊。 龙步云将红纸放在桌上,拱拱手说道:“对不起呀!我如果不表露一点,姑娘不一定对我的话有信心。” 即使秋眉姑娘一点也不懂武功,甚至见也没有见过,但是,看到龙步云展现了方才那一手轻功,把她看得目瞪口呆。 她听龙步云如此一说,才回过神来说道:“龙大爷!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其实,就是你不展现这一招,我对你也是充满信心。人与人相处,贵在一个‘信’字,如果我不相信龙大爷,关系到我的生命,特别是我一身血海深仇,我不会这样轻易透露。”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能获得姑娘的相信,才真正是不虚此行!” 秋眉姑娘说道:“不要忘了!今夜三更,翠楼有灯光的房间,就是我在等候。” 龙步云点头说道:“姑娘请放心……” 门外只听得钱三娘大声说道:“龙大爷怎么才来就走?留在这里用过晚餐再去不迟。” 龙步云说道:“能见到秋眉姑娘一面,已经是三生之幸,如果再滞留不去,那是自不量力。” 他对秋眉姑娘一点头说道:“请姑娘多珍重!” 他大步走出房外,直奔楼下。钱三娘一路上还在嘀咕着:“我们家眉儿脾气不好,接待不周,还请龙大爷海量包涵。” 龙步云根本没有理会,只顾自行走出怡红楼,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龙步云回到客栈,就近吃了一碗汤水外带一笼包子,草草果腹,便回到房里,躺在床上静静地在想:“这位秋眉姑娘果然身负血海深仇,但是她为什么会自愿卖身人娼门?难道这与她的血仇有关?还是借着青楼娼门,掩住自己真正的身份?就算掩蔽了身份,那又怎样?每日里生张熟魏,这日子能过吗?” 他又在想:“看那钱三娘对秋眉姑娘真是百依百顺,那是因为秋眉姑娘长得美貌如花,是怡红院的一株摇钱树,将来年老色衰呢?” 龙步云相信自己的眼光,绝没有看错人,秋眉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因故身落烟花。但是,他没有办法想像,秋眉姑娘为什么要在娼家求生活?任凭他如何的想,也无法为秋眉姑娘找出一个好的理由。 忽然,他想到一点:“她的血海深仇的仇家,正是这家怡红院,所以……” 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想不下去,这是一个根本说不通的理由。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他相信,三更时分夜探怡红院,面对秋眉姑娘时,自然会有一个明白的答案。 苏州城是很热闹的,从华灯初上,到夜半之前,街上行人熙攘。 一直等到三更过后,苏州才归于岑寂。 街上已经关门闭户,天上没有月色,繁星万点,照不亮街头。 龙步云本来不打算携带宝剑,但是临行还是将剑背上。 他也没有夜行衣,仍然是白天那一身穿着打扮。从楼上推窗,穿身一跃,飘落街上,外面凉风习习,没有初夏那份燠热。 他没有展开功力,只是缓步来到怡红院,门前有一盏琉璃灯,昏黄的灯光,照着门前那发亮的青石板,冷静没有人影。 他打量了一下方向,就从大街上纵身一跃,上得屋顶,一眼就看到后进东南一角,那一圈竹子,翠楼就矗立在竹子当中,楼上西边厢房,可以看到有微弱的灯光。 龙步云仰头看看三星的位置,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他从屋顶上展身一扑,落身之际,接连几个跃纵。进入竹林的瞬间,借着竹子的一弹,真如一片飞云,悠然落到翠楼。 他站在门前,轻轻叩门,只听得里面秋眉姑娘应声问道:“门外是谁敲门?” 龙步云说道:“是我,龙步云!” 房门缓缓而开,秋眉姑娘当门而立,满面欣慰的笑容,说道:“龙大爷,果然是信人!” 龙步云说道:“白天已经对姑娘诸多亵渎,如果晚上再失信不至,龙步云在姑娘心目中,更是一文不值了,我何敢迟到?” 秋眉姑娘微微一笑说道:“龙大爷说笑了!请进!” 龙步云走进房里,秋眉姑娘随手拴上房门。房里有琉璃灯一盏,虽然不是十分明亮,已经足够房里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是秋眉姑娘的卧房。 龙步云顿时感到不安,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有些坐不下的情绪,仿佛是自言自语说道:“原来是姑娘的闺房,我们是不是……” 秋眉姑娘没说什么,特别在铜床的旁边,放置了一张椅子,说了一声:“请坐!” 她自己则坐在床沿上,缓缓地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又不能长话短说,所以坐下来说话,是必须的。虽然这间楼等闲人不得靠近,但是为了小心谨慎,还是远离窗门比较妥当,所以选在床边。如果让你龙大爷坐在床沿上,那会让你龙大爷吓跑了,所以床边放一张椅子。至于说,为什么要在卧房里相见,我不知道除了卧房,在这半夜三更的,还能在什么地方不被别人发现?” 她一口气说到此地,稍顿了一下,问道:“龙大爷!你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地方吗?” 龙步云心里在此刻对秋眉姑娘钦佩得不得了,他心里所想的问题,人家了如指掌,而且早已设想得非常周到。 看来秋眉姑娘不但有见识,而且有胆识?有魄力,所以她才能卖身为妓,只是为了报仇,甚而跟龙步云见过一面,就邀他深夜相会,这都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 秋眉姑娘见龙步云沉吟半晌不说话,便追问道:“龙大爷!为什么不说话?还有什么意见吗?有任何意见,我一定遵从。” 龙步云这时立即说道:“有!” 他说得很认真,秋眉姑娘有些愕然。 龙步云说道:“请姑娘不要再称我大爷,这个称呼让我浑身不自在!” 秋眉姑娘一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掩嘴,笑得非常开心。 秋眉姑娘人是长得极美,如今晚上她将长发盘到头上,露出洁白如玉的脖颈,在灯下更是动人。龙步云一直没有仔细面对面的看她,一则是因为秋眉姑娘不苟言笑,给人很冷的感觉,再则如果一直盯着人家,让人很容易有轻佻的印象。 如今秋眉姑娘如此掩口一笑,娇媚顿生,龙步云真的不敢正面逼视,不觉微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我的话错了吗?让姑娘如此好笑?” 秋眉姑娘收敛起笑容,也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心里想的是这个问题,是我不好,疏忽了这个问题。这也不是没有原因。来到这种地方的人,都是花钱的大爷,所以……当然,你龙大……不同,今夜不是我的客人,而是我的朋友,这样吧,我大胆尊你一声龙大哥,你……不会见怪吧?” 龙步云欣然接受说道:“这样我们也能敞开心怀谈问题。” 秋眉姑娘露出笑容,说了一声:“谢谢龙大哥的不嫌弃。” 龙步云看看时间过得真快,不敢久留,便问道:“姑娘!你说你有血海深仇?这件事与你自愿卖身青楼,有关系吗?” 白天的秋眉姑娘是冷冷的,晚上相见以后,显然变得非常活泼可亲,可是此刻龙步云一提到血海深仇,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灯下立即可以看出她的眼眶里泪水晶莹。 龙步云一见心里有些紧张,立刻说道:“对不起!原谅我把话问得那么直!” 秋眉摇摇头,拿丝绢拭去泪水,说道:“与龙大哥你无关,只是一想起那血海深仇,就心如刀割,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龙步云说道:“不要紧!你慢慢说。” 秋眉姑娘点点头,长长地吁了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这才开始说道:“我姓冯,我本来的名字叫秋雯,先父曾经出仕为官,先后任过常州府正堂,与苏州府正堂。” 龙步云立即说道:“果然是官宦之后千金小姐,失敬!” 秋眉姑娘苦笑叹气说道:“还说什么千金小姐?我如今做的是让祖宗蒙羞的青楼卖笑的娼妓,还有千金小姐的身份吗?” 龙步云说道:“秋眉姑娘!你其实不必……” 秋眉姑娘点点头说道:“对!龙大哥说的对,如果我不能节制自己的情绪,每讲到一件事,我都会痛哭一场,今天就什么也讲不成了。” 她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可以看得出她是在极力地抚慰自己。 半晌她才说道:“先父不幸积劳成疾,病逝在任所。因为先父一生清廉,逝后两袖清风,我母女二人扶柩回老家桂林,那里有这个能力?” 龙步云插口说道:“原来秋眉姑娘是桂林人,桂林山水甲天下,山川毓秀,所以才能有你出落得如此美!” 秋眉姑娘叹口气说道:“龙大哥说我生得美,大概是传自我的母亲,因为我母亲是出了名的美人。有人说:‘红颜薄命’,大概是不错的,天妒红颜,也是真的,唉!” 龙步云不敢再插嘴说话。 秋眉姑娘停了一会以后,说道:“幸好先父为人正直,地方上深得人心,看我们母女真的可怜,大家出钱出力,把先父灵柩暂厝在苏州前福寺内。另外在乡下找一处房屋,让我们母女居住。” 龙步云问道:“令尊是几年前过世的?” 秋眉姑娘叹口气说道:“日子难过可也过得真快,一晃眼已经都十二年了。” 龙步云说道:“十二年!那时候姑娘年龄还小,而令堂以一个寡孀人家,母寡女幼,这日子怎么过?” 秋眉姑娘叹道:“我那年才七岁,与寡母相依为命,那日子是真苦。人家已经帮助了我们办了丧事,厝了父亲、找了房子,还能再麻烦人家吗?再说,人在人情在,人都死了,还能维持什么人际关系?说实在我们过了不到三个月,家中几乎无以为炊。” 龙步云深深地叹息了!一个好官,死在任上,家眷竟落到如此下场!再看那些“三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银”的官,卸任以后,私囊丰盛,可以坐享荣华。 如果说老天有眼,明察秋毫,有时候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冯秋雯母女落到这步田地,唯一可以为她们找的理由,便是红颜薄命。 秋眉姑娘说道:“有道是:穷则变,变则通。我们母女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我娘想起她曾经在内衙学过绣花,真正用心学过,教的师傅是真正的苏绣名家,因此,母亲学得一手好刺绣。在一切典当俱尽的时候,再典当了娘的最后一只玉镯,买了材料,开始刺绣。” 秋眉姑娘仿佛已沉湎在往事之中,无限的神往。 “娘绣的人物、虫鸟、花卉,栩栩如生,很快受到人家的喜爱。” 龙步云问道:“谁拿出去卖?” 秋眉姑娘说道:“应该是由我拿到市廛去卖,但是娘说:人虽穷,经书不可不读,不能抛头露面去卖刺绣,转托邻居代为出售。” 龙步云说道:“原来姑娘的诗书是在这样的生活中读过来的,可敬可佩!” 秋眉姑娘叹口气说道:“什么可敬可佩,空读了那么多的书,到头来母仇无法雪报,如果当年我能习得像龙大哥一样一身武艺,又何至于要报母仇而堕身青楼,有道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我还是个女流之辈。” 龙步云当然不能同意她这种说法,但是他能了解秋眉姑娘的心情。虽然他并不一定赞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法,但是,把读书说得一无是处,他也不能苟同。其实他明白这都是秋眉姑娘激动悲愤之余所说的话。 秋眉姑娘接着说道:“就在这种苦日子里,我们母女过得十分恬静与安适。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我们一直想扶柩返回故里而没有做到。” 龙步云说道:“万里迢迢,就你们母女二人,那确是不容易做的事。” 秋眉姑娘说道:“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九年,苏州人也根本忘记了我们,人情冷暖,原是我们预料中的事,因此我们愈发的不愿与世事相接触,除了为我们卖刺绣的人,我们躲在深山,遗世独立完全忘了这个世界。直到有一天……” 姑娘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忍不住怒火内烧,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龙步云看到这种情形,不好追问。 直到秋眉姑娘慢慢松弛下来,终于流下了眼泪,黯然说道:“有一天……我到附近的溪流里去洗涤衣衫,那是我每隔一段时期,最快乐的一件事。跣着双足,在清澈的溪水里每每要消磨半天。这天傍晚回家,啊……” 她忍不住痛哭出来。 龙步云忽然说道:“姑娘!有人来了!” 秋眉姑娘止住哭声,可是听不到什么。 龙步云说道:“一共是三个人,而且是朝我们这座楼而来。” 秋眉姑娘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练武的人,练就耳聪目明的功夫,二十步以内,飞花摘叶也难逃我的耳目。” 秋眉姑娘走到窗口朝外看去,果然一盏灯笼三个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秋眉姑娘说道:“糟了!是妈妈前来查房。” 龙步云不解问道:“妈妈?查房?” 秋眉姑娘匆匆解释说道:“是钱三娘看到了我楼上的灯光,前来查看,因为……因为……” 她低下头,低低的说道:“因为我还是清倌人……算她对我的一种保护吧!” 龙步云急道:“那真是糟了!她若是发现我在这里,那真的让姑娘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秋眉姑娘说道:“翠楼只有一条出路,现在要去也来不及了,只好暂时藏一下吧!” 龙步云说道:“让我跳上房顶,藏身梁上。” 秋眉姑娘说道:“不行!每当钱三娘查房,她是到处用灯照的,万一照到了,岂不是更糟!” 龙步云说道:“那可怎么办?待我破窗跃出,他们也看不清我是谁,当然也拦不住我!” 秋眉姑娘说道:“那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已经听到楼下的脚步声。 秋眉姑娘突然说道:“事急了!龙大哥也只有从权了!来!”她回身掀起床上的棉被,“对不起!龙大哥!请你暂时躲在被里吧!” 龙步云一想:“那怎么可以?”可是此刻除了钻进锦被一途,就是堂而皇之冲下楼去,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但是,这样一来,秋眉姑娘可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他这样一迟疑,秋眉姑娘急得伸手就拉住龙步云的手,低声急道:“快!快!来不及了!” 龙步云这时还有什么选择?只好跃上床,钻进被子之中。 秋眉姑娘床上一共有两条棉被,匆忙中抖开一条,盖住龙步云,姑娘自己快速卸下外面的罩袍,也钻进被里,随手拿了一本书,靠在枕上。 就在此刻,外面钱三娘敲门:“眉儿开门!” 秋眉姑娘果然应声,离床后,将锦被掀开一半,正好还有另一条锦被,如此横堆一起,挡住龙步云的身躯。 秋眉姑娘这才从容不迫,披上罩袍,走到门前,开门后,只见钱三娘带着两名青壮男人,提着灯笼,手持棍棒。 秋眉姑娘问道:“妈妈有事吗?深夜来到翠楼?” 钱三娘边向里走,边说道:“看到你楼上有灯光,这么晚了,我不放心,特地过来看看。” 秋眉姑娘笑笑说道:“多谢妈妈关心,是女儿不是,因为今天夜里睡不着,想必是白天吃多了,停食,所以躺在床上看书。” 钱三娘仍然是提着灯笼,边走边说道:“还是早些歇着吧!晚上看书会看坏了眼睛。” 她走到床前,拿起书本看了看,原来是李清照的词集。 这个钱三娘不是个普通的老鸨,她也读过书,很有些见地。 要不然她不会让秋眉姑娘来了五个月还不找人“梳弄”她,那是钱三娘看准了秋眉姑娘不同凡响的气质,又懂得琴、棋、书、画,她要好好利用这种“可望不可即”的钩饵,赚足苏州这些自命风流的贵家子弟的银子,到了适当时候,才利用秋眉姑娘“破瓜”,再大大地赚一笔。 所以,钱三娘对于秋眉姑娘,也真的是保护得无微不至。 钱三娘放下书本,微笑说道:“看李清照这种哀艳的词,会叫人更睡不着,还是早点睡吧!” 秋眉姑娘乖顺地应了一声:“是!妈妈也早些歇着吧!” 钱三娘突然走到床边,伸手捏捏被子,秋眉姑娘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 钱三娘笑笑说道:“天已渐渐凉了,不过这会还不用盖这么厚的被子。晚上睡的时候盖了,到了半夜会踢掉,到了天亮,就会着凉。” 秋眉姑娘站在一旁应声说道:“妈妈说的是,明天就换了吧!” 钱三娘说道:“明天我让人送来羊毛毡子,这种天气,盖上羊毛毡子就够暖和的了。” 她又拿起灯笼四下照了一照,便带着人走了,在临下楼以前,还留了一句:“早些熄灯歇着吧!” 秋眉姑娘一直隔着窗子望着钱三娘一行走远了,才来到床沿边叫道:“龙大哥!可以出来了!” 她伸手一掀锦被,里面竟然没有人。 秋眉姑娘一愕,“咦”了一声,刚要说话,只听得龙步云在身后说道:“秋眉姑娘!我在这里。” 秋眉姑娘倒是吓了一跳,轻拍着胸口说道:“龙大哥!你怎么……。” 龙步云笑笑说道:“你起身开门的时候,我从床上滚到床后,贴身悬在床板上,因为棉被里面藏个人,实在不容易,万一钱三娘一掀锦被,姑娘真是说也说不清!” 秋眉姑娘不禁说道:“可是方才……” 说到“方才”,姑娘想到她脱去外面的罩袍,钻进锦被里面那一刻。因为她里面穿的除了一件兜兜外,就是一套薄如蝉翼的内衣。在棉被里,与龙步云虽不是肌肤相亲,也是挨得紧紧地。 秋眉姑娘虽然是身陷青楼,平日接待客人,也只是谈谈笑笑,从没有肌肤之亲,如今和龙步云同被而眠,怪让人羞答答的。 秋眉姑娘红着脸,说不下去,转身吹熄了灯,岔开说道:“若不吹熄灯,钱三娘又说不定还有第二次搜楼。” 龙步云接着说道:“姑娘!钱三娘是个厉害脚色,此地我实在不能久留,请继续说下去吧!” 秋眉姑娘冷静了一会,她仰起头来,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而又沉重地说道。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我娘……。” 她虽然作了许多心理调适,但是,说到此处,仍然没法子说下去。 龙步云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催促,也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翠楼上,静静地停了良久,秋眉姑娘轻轻地咳了一声,才轻轻地说道:“对不起!龙大哥!我实在……” 龙步云沉声说道:“我能了解,因为,我从师父身边,回到久别十年的故乡,进门得到的竟是娘的死讯,当时,我几乎疯了!直到现在,这种让人疯去的冲动,依然存在。” 秋眉姑娘问道:“龙大哥!令堂老大人也是不幸……” 龙步云沉重地说道:“虽然还没有听完你的说明,我已经知道,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失怙孤儿。” 秋眉姑娘问道:“龙大哥!你如今浪迹天涯为的是……” 龙步云说道:“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寻我杀母的仇人!” 秋眉姑娘此刻点点头说道:“这么说来我要比龙大哥幸运,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杀母的仇人!” 姑娘说到这里,人立即游动起来。 龙步云说道:“慢慢说出来,既然有了着落,这笔仇就容易算了!” 秋眉姑娘点点头,这才说道:“我回到家里,第一眼就看到母亲奄奄一息,人在垂死的边缘,最让我难过的是……” 她终于在冷静中掉下眼泪。 龙步云说道:“姑娘!如果有些不便说出来的,就省略去,不要说吧!拣那些能说的说出来。” 秋眉姑娘拭去泪水,摇摇头说道:“龙大哥!对于一个满怀血海深仇的人,没有不能说的……。” 她停顿了一下。 “当时我的母亲是全身赤裸,被捆绑在床上,那景况我是至死也不会忘记的。” 龙步云不觉长长地“啊”了一声。 秋眉姑娘说道:“解开绳索,娘只告诉我,卑鄙的凶手是个中年汉子,唯一可记得的是左耳后面,有一个杏子般大小紫色肉瘤,娘说:要我报仇。说完这些话,娘就嚼舌而亡!”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捂住嘴,痛哭不止。 龙步云叹谓不已。 秋眉姑娘止哭以后,沉痛地说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就是为我死去的娘报仇。” 龙步云沉重地说道:“秋眉姑娘!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报仇的心意可嘉,但是,如何能做得到?” 秋眉姑娘说道:“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有一心一意要为娘报仇。当我厝了我娘以后,我冷静地想了很久,最后我决定了我复仇的计划!” 龙步云对于秋眉姑娘复仇的决心,他是了解的,因为当他回家,发现娘死的情况以后,他当时的心情跟秋眉姑娘完全一样。但是,最大不同之处,龙步云有一身武艺,这手刃仇人的事,是可以办得到的,秋眉姑娘只是个弱女子。他如何寻找仇人?即令寻找到了仇人,又如何能下手报仇?龙步云怔怔地望着秋眉姑娘,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秋眉姑娘沉默了一会,说道:“说来龙大哥很难相信,自从我下定决心要为娘报仇,我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咬着牙,一股复仇的怒火,又从胸中熊熊燃起。 “我在娘的灵位前,一直在默祷,望娘在天之灵,能够帮助我,早日发现元凶首恶,早日了却复仇的心愿。”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姑娘是如何来到这怡红院的呢?” 秋眉姑娘说道:“正如龙大哥所说的,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能找得到杀我娘的仇人?” 她顿了一下。 “我想到,我娘的真正死因,是因为我娘长得美,我说过,我娘是位美人;虽然布衣荆钗,粗茶淡饭,没有改变娘的姿色,这个元凶首恶,一定是好色之徒,看中了我娘的姿色,所以才动心施暴。” 龙步云听了没说话,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与秋眉姑娘沦落青楼有什么关系。 秋眉姑娘忽然问道:“龙大哥!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龙步云顿时一怔,但是,他很快就回答道:“姑娘的美那还用得着说吗?不但人长得美,而且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气质。” 秋眉姑娘说道:“龙大哥的话,大概不是随便敷衍的,换句话说,我大概是长得不错。请问龙大哥!你当初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为我的美色所动?” 这话一问,龙步云倒真的楞住了。 秋眉姑娘立即说道:“对不起!龙大哥我的意思是说,龙大哥最初引得你注意的,是我的美色,因为你注意到了我,才动了一探究竟之心,是吧!” 龙步云这才说道:“秋眉姑娘!我可不是一个见美色而动邪念的人啊!” 秋眉姑娘笑道:“龙大哥如果不是一位君子,我能半夜三更约龙大哥到我卧室里来相会吗?我是说当初能引得龙大哥注意的,还是我与从不同的姿色!”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这倒是真的!” 秋眉姑娘说道:“以龙大哥如此君子,尚且为我的美色引起注意,如果换过是一个好色之徒,他一旦发觉到我的美色之后,必定起淫心,要得到手而后甘心。” 龙步云这时候才忍不住长长地“啊”了一声。而且很惊讶地说道:“原来姑娘要把自己当作……饵!” 秋眉姑娘点点头,也有些黯然,说道:“我不能想像报仇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干山万水去寻找仇人,所以我只有以自己美色作饵。因为,我可以断定两点:第一,贼人一定是苏州附近的人。不会太远。第二,贼人一定是个好色之徒。只要我这两点判断得不错,我在苏州露面,一定可以见到仇人!”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从前连这种地方,不但没见过,也没听过,如何要身人其中,每日接待生张熟魏,我……” 龙步云也叹气说道:“原来姑娘是身负如此的血海深仇,不惜以身为饵,来钓出仇人,这种决心,这种勇气,实在是令我好生感动。不过……” 他迟顿了一下:“如果姑娘钓不出仇人,一生清白之身,毁在这里,岂不是……?” 秋眉姑娘突然闪大两只眼睛,望着龙步云,微有激动地说道:“难得龙大哥如此关心我!” 她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才又说道:“当初我在娘灵位前发过誓,只要能报得母仇,不要说身堕烟花做妓女,就是做牛做马,死而无怨!” 龙步云感动地说道:“姑娘孝心令人感动!” 秋眉姑娘忽然伸出手,握住龙步云说道:“龙大哥!老天有眼,明察秋毫!终于让我找到了杀母的仇人。” 龙步云为之一震,脱口说道:“姑娘,你是说已经找到了仇人?应该是说你已钓到了仇人了?” 秋眉姑娘点点头说道:“我感谢上天的,不只是因为我发现到了仇人,更巧的是遇到了龙大哥,一旦我的大仇得报,我这一生经过,至少还有人能知道!” 龙步云一直在想这件事,忽然他问道:“姑娘!你所说的仇人,是不是今天我看到的你送客上车的那个名叫上官文的人?” 秋眉姑娘闻言大惊,立即问道:“龙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龙步云看出来秋眉姑娘对于他方才说的话的那一份惊讶,甚至于还有一份慌张。 龙步云也立即说道:“秋眉姑娘!不必惊慌,我是听到你这一段血泪描述,再加上我自己的揣测。” 秋眉姑娘似乎对这种说法,仍然不能释怀,仍然追问道:“龙大哥!只是揣测吗?” 龙步云说道:“今天我看到上官文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他不是一般人。” 秋眉姑娘问道:“怎么说?” 龙步云说道:“一个练武的人,如果他的武功很高,不论他是如何掩饰,有两种事隐瞒不了真正的行家,一是眼神,一是举止之间。今天下午我还隔了一条街,当然看不到上官文的眼神。但是,从他沉稳的步履之间,我看得很清楚。他是一个身具武功的人。” 秋眉姑娘“啊”了一声,脸色在昏暗灯光中,也可以看得出她神情落寞极了。 龙步云接着说道:“可是后来我问店伙计,又说他是个富贾,结交权贵豪门,就是不跟江湖上人来往。当然他根本不懂武功!” 秋眉姑娘又啊了一声,说道:“这么说,上官文还是不会武功的?” 龙步云说道:“不!他绝对是一个会武功的人,而且武功不低。因此,我奇怪他在隐藏什么?为什么要如此隐藏?这又只有两个可能。” 秋眉姑娘说道:“会是两种什么样的状况?” 十三 龙步云说道:“他如此巨大的财富,是怎么来的?那就是说他是个江洋大盗。在别处抢劫,回到苏州,他又变为富商巨贾,不会武功,以掩人耳目。” 秋眉姑娘泄气地说道:“会这样吗?如此说来他真的会武功了?” 龙步云说道:“会武功是毫无疑问的。另外一种状况,是他在别处犯了大案。改姓易名,在苏州隐藏了躲避官府缉拿!” 秋眉姑娘此刻十分沮丧地说道:“不管他是那一种情况,他身具武功,我这个仇就报不了啦!” 龙步云想了一下说道:“秋眉姑娘!你确定他就是你杀母的仇人?” 秋眉姑娘说道:“龙大哥!你还记得我说的,我娘在自己嚼舌以前,说了唯一的线索,凶手的左耳后有杏子一般大小的紫色肉瘤!” 龙步云问道:“上官文左耳后……?” 秋眉姑娘说道:“与娘说的一般,有一个杏子大小紫色肉瘤,天下不会有如此巧的事,有如此完全相同的人。更重要的,他是个好色之徒,他慕我的美色而来,见面虽然还能保持这里的规矩……。” 龙步云不解问道:“规矩?什么规矩?” 秋眉姑娘说道:“我是清倌人,是不能留宿的。他坐了没多久,就走了,在临走前,他很肯定的说,要在最近用红花大轿娶我回家。” 龙步云有些紧张说道:“你当时怎么说?” 秋眉姑娘说道:“我当时一口答应,因为这正是我所要的。 我不管任何牺牲,名节、贞操、性命都不重要,他娶我回家,新婚之夜我就可以刺死他!” 龙步云连忙说道:“慢来!慢来!这事情太过蹊跷!他才第一次见过你,就要娶你回家,像他这样精明人不会如此鲁莽做事。是不是他认出你和你母亲相似之处?他要……” 秋眉姑娘说道:“他要斩草除根是吗?就算他认出我来,他也不在乎,他有权势,他又有武功、他可以尽情侮辱我、玩弄我,绝不会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妓女。” 龙步云想想说道:“说得有理!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急?” 秋眉姑娘说道:“道理也很简单!这里是妓女青楼,任何有钱的大爷都可以来玩我。如果他迟了,让别人捷足先登,那是他不愿意的!” 龙步云至此对秋眉姑娘佩服得心服口服,由衷地说道:“秋眉姑娘!虽然说这是天意,实则一切都是你预料之中,我为姑娘道贺。” 秋眉姑娘叹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龙步云讶然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秋眉姑娘说道:“方才照龙大哥的说法断定上官文身具极高的武功。我到了他家,那里有机会手刃仇人?白白让他糟蹋了身子,岂不是两头落空?” 龙步云想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件事?如果上官文身具武功,而又识破了秋眉姑娘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让秋眉下手。 他想了一下,立即说道:“秋眉姑娘!请先别急,我倒想起一个办法来了。” 秋眉姑娘闻听之下,转忧为喜说道:“龙大哥!你有什么办法?请快些告诉我!” 龙步云说道:“今晚已经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夜探灵岩庄,暗中了解上官文的为人,是不是真的是江洋大盗?他的武功有多高?……” 秋眉姑娘说道:“龙大哥!不管他的武功如何,你千万不可杀他!” 龙步云一听,当时愕住了,脱口问道:“这是为什么?” 秋眉姑娘说道:“我在娘的灵前发过誓,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仇人。如果不幸我失败了!龙大哥……” 她诚恳地望着龙步云,“到那时,请龙大哥代我母女二人报仇,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龙步云点点头道:“我答应你,明天我只去探察了解,绝不动手杀他。不过……” 他很认真地对秋眉姑娘说道:“上官文如果真的是江洋大盗,真的是杀害令堂的仇人,他绝不是一个好惹的脚色。姑娘!你要谨慎。明天晚上如果我回来得早,我还会来向你面告一切。今夜已晚,告辞!” 他站起来就走,秋眉姑娘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说道:“龙大哥!你我萍水相逢,你竟是如此古道热肠!龙大哥!你使我又重新燃起对人生的希望!” 龙步云很诚恳地说道:“姑娘!其实你就是没有遇见我?你也是充满了希望,你应该想到,你以身为饵,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钓引仇人,是多么渺茫的事。可是你毕竟找到了。可见得老天有眼,明察秋毫,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就是你的希望。至于我……” 他说到此地,顿了一下。“我能遇到姑娘,那算是天意吧!” 秋眉姑娘说道:“即令是天意,我也要谢谢龙大哥。明天我在楼上等你带来好消息。” 龙步云点点头,道声:“再见!”快步走出楼门,一撩身,掠出走廊,像是黑夜里一只大蝙蝠,飞出竹林。 悄悄地回到旅店,东方已露曙光。 他和衣倒在床上,小睡片刻,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梳洗已毕,到昨天吃饭的味雅楼去吃早饭。他那里知道味雅楼除了午晚两餐,是不卖早点的,经过路人的指点,他才知道苏州有茶馆,一天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客人,吃不尽的精致美点。而且苏州最大的一家茶馆,名叫“吴苑”,茶有名,点心更有名。 这“吴苑”果真是家大茶馆,宽大的门面,一共三进。门前第一进,是敞座,摆满了四方桌子与四条长凳,坐满了短打装扮的人,笑语喧哗,肆无忌惮,大声说话,大碗喝茶,茶是粗茶,点心是粗点心,可以看出那是粗人做活的喝茶的地方。 龙步云一走进“吴苑”就皱了眉头。 他当然不是嫌这里不好,而是坐满了人,而且实在太吵。 他站在那里,也没人理他。伙计提着大茶壶,托着点心,来往经过他身旁,就如同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 他站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拦一个提茶壶的伙计问道:“店家!有座吗?” 他这声“店家”可立即掀了他的底。 店伙计笑着问道:“客官是外地来的?” 龙步云点点头。 店伙计说道:“你看到有空座就尽管坐下去,要什么吃的尽管叫,我们这里就这样。” 龙步云“哦”了一声,他想了想,本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实在生意太好,找不到空座。他对店伙计点点头,说道:“多谢指教!” 他就回身朝外面走去。 就在他这样一转身迈步走不到两步,只听得身后有人发话:“这位兄台请留步。” 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个字都很清楚地听在耳里。 龙步云当时心里一惊,因为他是行家,他是知道这是有深厚武功的人,用内功逼着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被喧哗的杂音所乱,可以很清楚地送到所要送到的人耳朵里。 没有深厚的内力,是没办法做到这种地步。在武林中相传有一种更高的内功,可以把自己很轻微的声音,传到很远,而声音不散,这种功夫名叫“传音人密”。 龙步云很自然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后不远站着一位中年人,紫绸对襟背心,罩着一件宝蓝色的绸长衫,背心小口袋外面还挂了一条银色的链子。这是苏州标准生意买卖人的穿着。 这人一直含着微笑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点点头问道:“尊驾是跟我说话吗?” 那人微笑依然,轻声细语地说道:“我看兄台是外地来的,来到吴苑竟然没有地方可坐,显然是我们苏州的店伙计没有眼光,没有能够好好地招待客人。” 龙步云反问道:“尊驾是这里的掌柜的?” 那人愈发地笑容可掬,说道:“和兄台一样,只是这里的客人,不过跟兄台不同的,我是这里的老客人。” 他一侧身,伸手一摆,道声:“兄台请!” 龙步云觉得很怪,心想:“我没有地方吃点心,与你有什么相干?是不是每一位苏州人都是这样好客?” 他本来有些迟疑。可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正好与对方眼光碰个正着。那一闪而过的眼神,让龙步云心里一动,从对方眼光看来,他分明是一位身具武功的高人。 龙步云这时也微笑点点头说道:“多谢!” 也不多说,就随在那人身后,穿过人声嘈杂的前堂。 推开两扇雕花格子大门,穿过一处花木扶疏的小庭院,将那喧哗吵闹的声音,抛离远去,让人感觉到清静不少。 那人指着两边一间一间花格子门隔成的房间,说道:“这里是龙州读书的士人,正派的生意人,他们喝茶吃点心的地方。前面……” 他回身指着大门以后。“是贩夫走卒、推车卖浆者之流喝茶的地方,兄台怎么可以坐得下?” 那人说着话,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向前走去。沿途包厢都有人,轻声笑语,偶有吟哦之声,果然与前面那样的喧哗,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个“吴苑”到底有多深?随着那人走过二十几座包厢,又是一道门,推开以后,又是一处庭院、玲珑假山,此时竟有荷叶田田,不是荷花当令的季节啊!四周种植着各色花卉,香气阵阵而来,令人顿时神清气爽。 穿过庭院,有一位店伙汁,穿得干干净净的站在那里冲着那人一欠身。说道:“田爷!今天有客人!” 那人没有理会,店伙计赶紧让开右手的珠帘,肃客入座。 这是一个精致而典雅的房间,一张四喜桌子,四张靠背椅子,沿墙一溜八张椅子,每两张中间,放置着一张茶几。靠里面有一个卧榻,榻上有短脚茶几。这些家具都是紫檀木做的,沉重厚实,油光木抹,点尘不沾。靠窗临池,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瓶,里面斜斜地插了三五枝含苞欲放的荷花,一股清香,令人舒畅!那人肃客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 龙步云问道:“这里也是吴苑茶馆吗?” 那人笑笑说道:“吴苑共分为三进,前面两进兄台已经看过了,这里是第三进。这里……” 他笑笑说道:“比较清静,茶和点心都是吴苑最好的,还有就是有四时八节不同的花卉,苏州人对于莳花种草,修葺庭园,是情有独钟的。” 这人说话斯文典雅,和蔼可亲。龙步云纳闷:“分明是一位身具武功的人,却又如此温文儒雅,也不像是生意人,他究竟是谁?” 这时候店伙计已经沏茶、上点心,单看那洁白如玉的器皿,让人看了就舒服。 四色点心,热气腾腾,龙步云别说是吃,连看也没有见过。 那人为龙步云斟上茶,微带绿色的茶水,倒在茶盅里,飘起一股清香。 那人放下茶壶,自我介绍说道:“在下田在农,是本地人氏。 请问兄台……” 龙步云说道:“在下龙步云,是来自北边儿龙家寨的人,路过贵地,与田兄萍水相逢,就要如此叨扰。真是让人不安!” 田在农哈哈笑道:“方才我已经说过,看到龙兄站在前面连个座位都没有,真不是苏州人待客之道,所以邀请龙兄到此小聚,说实话,也冒昧得很!” 龙步云不相信是这样,就为这个,就邀一个陌生人共饮?那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正是龙步云所等待的答案。 两人在扯着淡话,喝着香茗,吃着美点,打着哈哈。 田在农停下茶盅,问道:“龙兄到敝地苏州是有要事?或者只是路过此间?”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只是路过。” 田在农啊了一声说道:“龙兄!既然是路过,我们总算是有缘,何不在苏州多停留几天,让小弟稍尽地主之谊?” 龙步云连忙说道:“萍水相逢,就要如此叨扰,已经令我不安,田兄的美意心领了。” 田在农微微笑道:“龙兄既然不肯赏光,小弟也不能勉强,但不知龙兄何时启程,小弟应该相送才是。” 龙步云一听,心里已经十分明白了。 不用说,田在农请他喝茶,不是什么好意,他是盯住了龙步云。道理很明白:“你要在苏州,就要受我的监视;你要离开,我就眼看你离开苏州为止。” 但是让龙步云不明白的是:田在农是何方人物?他为什么要盯上龙步云?田在农当然不是主子,至多是一名厉害的爪牙,那么主使人又是谁?这还有一个主要的问题,是针对龙步云一个人而来的?还是每一位来苏州被认定是眼生的人都要如此盯住呢?龙步云心里这一连串的疑问,使他立即改变了说话的语气。 龙步云很自然地笑了笑说道:“田兄!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我什么时候离开苏州,目前还没有决定,至于田兄相送,越发地不敢当。” 他说完话站起来,说道:“今天叨扰到此为止,只可惜小弟身在客边,没办法回请,我们后会有期吧!” 他拱拱手,就要离去。 田在农忽然说道:“龙兄……既然你并不急于离开苏州,小弟想为你引见一位人物。” 龙步云心里一动,脱口问道:“是谁?” 田在农很沉稳地说道:“灵岩山庄庄主上官文。” 龙步云心里一动,但是他立即表现得若无其事,淡淡地说道:“请原谅我孤陋寡闻,这位上官庄主是做什么的?” 田在农微笑说道:“上官庄主是一位非常好客的主人,家中广有钱财,为人四海,喜欢结交朋友,尤其喜欢结识像龙兄这样的朋友。” 龙步云诧异地问道:“为什么?我和上官庄主是素昧平生,和田兄也是第一次见面,何况……” 田在农连忙说道:“龙兄!你会错意了!我们直话直说吧!这位上官庄主生平就喜欢结交武功高强的武林人士,就像龙兄这等高人,最是上官庄主所仰慕的。” 龙步云问道:“上官庄主也是江湖道上的吗?” 田在农回答得很快说道:“不是。他只是尊敬武林人士。” 龙步云“啊”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倒是很少见到的。” 田在农没理会,只是追问一句:“龙兄是否赏光?” 龙步云忽然问道:“田兄!你这样邀我,能代上官庄主作得了主吗?” 田在农哈哈笑道:“不瞒龙兄说,小弟正是灵岩庄上官庄主跟前的一名幕宾。” 龙步云问道:“什么叫幕宾?” 田在农说道:“这么说吧!我是上官庄主身边的人,今天我是奉了庄主的口谕,要我前来邀请龙兄到灵岩庄盘桓数日,务请龙兄赏光!” 龙步云心里有数了。 看似萍水相逢,实则一切都在上官文的掌握之中。只是他想不通,上官文为什么要找上他?实在想不出破绽。 但是,他的心里一动,暗叫一声“糟了”!那只有一种情况是如此:上官文已经发现秋眉姑娘真正的身份,所以,昨天是他第一次到怡红院去打茶围,就明确表示“要用大红花轿将秋眉姑娘抬回去!” 这是上官文将计就计、顺风吹火的做法,一旦秋眉姑娘被抬到灵岩庄,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凭宰割,逃不出他的掌心。 既可以玷污秋眉姑娘的身体,又可以斩草除根。 换句话说,在秋眉姑娘没有抬过来以前,已经在上官文的监视之中。昨天夜探翠楼的事,必定被上官文发现了,所以才有今日吴苑邂逅田在农的安排。 龙步云心里如此闪电一转,当下立即决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上官文这位厉害的人物,到底有什么花招?田在农笑笑问道:“龙兄思考这么久,有什么疑虑之处吗?” 龙步云说道:“疑虑倒是没有,只是我在想,我与上官庄主素昧平生,这样去会见他,是不是太冒昧?” 田在农呵呵笑道:“龙兄!请你不要忘了,你是受上官庄主邀请前往灵岩庄作客的,说冒昧的应该是我们才是。” 龙步云说道:“这么说我是盛情难却了!” 田在农笑道:“到底还是龙兄干脆!那就请吧!” 二人走出吴苑,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龙步云好眼熟,就是昨天上官文在怡红院门前乘座的那辆,驾车的人也是同一个人,精壮魁武,面无表情。 田在农让龙步云先登车,他自己向驾车的说了一句:“回庄!”随即也上车,马车就轻快地跑起来。 苏州街道多为石块拼砌的,马车走在街上,蹄声得得,十分有情调。 出城,马车直奔乡间,绕过灵岩山,绕过虎邱,岔进一条田间小路,正好只能容一辆马车行走。 走过阡陌稻田,眼前有一丛树林,是种植浓密的黑松。穿过森林,眼前是一条很宽的青石板路。路的两侧,种植着丹枫,现在不是枫红时节,否则,这一路又直、又平、又宽的石板路,真是美极了。就是目前如此绿荫如盖,也是十分动人。 马车戛然而停,前面有一座高大的牌楼,檐牙高啄,屋角飞龙,十分气派。 田在农请龙步云下车。 龙步云抬头一看,大牌楼正中四个飞金大字:露岩山庄。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笔力刚健,写得极好。 穿过大牌楼,是一处极为平坦的广场,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是经过打压过的,非常的坚硬。如果灵岩山庄是一处农家,这是最好的晒谷场,可惜不是,这样的大广场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在广场的四周,密植着翠竹,正好像是一堵围墙,将广场里的一切,遮盖得十分严密,外面的人如果想看广场上的动静,十分困难。 越过广场,才是真正的大门。 穿堂入室,来到第三进一处堂屋坐下。 有人奉茶,田在农陪话说道:“龙兄!对不起!请稍坐,我去请我们庄主出来与你相见。” 龙步云笑笑说道:“田兄尽管请便。” 田在农离去后,龙步云仔细地观察这里的一切。 堂屋里布置得十分讲究,当得上是富丽堂皇。单看堂屋里地上铺的地毡来看,在当时是极少人家如此奢侈,对龙步云来说,更是平生所仅见。 摆在堂屋右侧一架落地的大自鸣钟,晃动的钟摆,精致的雕刻,也是龙步云所未曾见过的。 堂屋当中挂的不是手绘的中堂,而是一幅刺绣的鱼篮观音像,绣工极为精致,将观音跣足换发,手挽鱼篮的呈像,绣得栩栩如生。 从整个堂屋摆饰来看,豪华富丽,还带有几分洋气。 再看侍立在门旁的小童,满脸稚气。 这里的一切,看不出有一丝江湖人家的气氛。 龙步云心里默默在想:“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而冯秋眉的认定也没有错,这上官文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能将自己掩盖这样的好,不露一点破绽。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跟他的心机一样的高明!”龙步云正在默想,突然“当”地一声,仿佛是大铜锣一般,吓了他一跳。 原来是那大自鸣钟敲出来的声音,一连敲了十一下。 钟声刚停,从后面屏风后,走出来两个人,前面的正是上官文。 一那天因为相隔得很远,没有看得很清楚。 这会儿看得仔细:白净脸膛,两道剑眉,一双星眼,没有留须,嘴角微微上翘,似乎随时都带着三分笑容。新剃的头,油松大辫子夹着黑色的丝线,又长又重地拖在身后。 蓝色的坎肩,浅蓝色的长衫,十分潇洒,是一位俊俏人物,虽然已经是中年人,但是仍然给人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感觉。 这位上官庄主极易给人好印象,加上他又是如此有钱,难怪在当地人缘是如此的好。 不过,龙步云看到以后,第一个印象便是上官文的眼睛太过灵活,黑白分明,眼角带笑,这是一般人所说的桃花眼,这种眼睛的人十之八九是色中魔王。 上官文含笑抱拳说道:“不知龙兄莅临敝庄,失迎!” 龙步云也抱拳说道:“田兄一再相邀,实在是来得冒昧。” 上官文肃客坐下以后,笑问田在农说道:“龙兄真是人中之龙,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在农兄!你今天为灵岩庄请得一位难得的贵宾。” 田在农很恭谨地说道:“属下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两句话让龙步云听得很刺耳,这“属下”的称呼,根本不是做生意人的说法,纵使是做为上官文的幕宾,也不致如此。 “奉命行事”无疑是说得更清楚,上官文早就盯上了龙步云。 上官文却面不改色,哈哈一笑说道:“龙兄!说来也很奇怪,这一生最钦佩的就是身具武功的高人,所以,凡是我灵岩庄做幕宾的人,有一个特别任务,没有事就到苏州城内城外。茶楼酒肆,去访寻路过苏州的武林高人,邀请到灵岩庄来作客,稍尽苏州人的地主之谊。” 龙步云啊了一声,心想:“江湖上好客的主人,不是没有,但是,一个表面上是生意人却是如此好客,倒是少见。” 他不禁问道:“敢问上官庄主,贵庄有多少幕宾?” 上官文哈哈笑道:“灵岩庄有几亩薄田,朋友们看得起我上官文,蒙他们不弃,喜欢在灵岩庄盘桓,长久以来,担任幕宾的约有百余人。” 换句话说,苏州城里城外,每天有百余人在茶楼酒肆放出去的眼线!这到底是为什么?龙步云没说什么,可是上官文接着说道:“现在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了,请龙兄随便用一餐便饭,恕我不能作陪,晚上,我再盛宴相迎,并且介绍几位朋友与龙兄见面。” 他说完话,站起来拱拱手,便离开堂屋。 剩下来田在农就请龙步云到隔壁用餐。 龙步云本来是要离去的,但是,他又想到自己本来就要在今夜探视灵岩庄,现在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田在农送走上官文回到堂屋时,对龙步云拱手道歉道:“对不起啊!敝庄主中午另外有约,不能前来相陪,务请龙兄原谅。” 龙步云笑笑说道:“我本来就来得鲁莽,上官庄主不以我冒昧前来见责,田兄就不必客气了。” 田在农笑道:“说来说去都是客套,请吧!龙兄!” 他引导龙步云到另一处较小的屋里,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无论是碗箸和菜肴,看上去都是十分精致。 田在农对坐相陪,这一顿饭吃得很快,田在农的态度显然就没有在“吴苑”初见面时那样的热络。 这种冷热的感受,龙步云最为真切。截至目前为止,龙步云至少已经确定了以下的几点: 第一、上官文会武功,而且武功很高。 第二、上官文蓄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江湖客在灵岩山庄。 第三、上官文确定有八成以上就是奸杀冯秋眉母亲的人。 第四、上官文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冯秋眉的真正身份,当然还可能并不了解秋眉的真正用心。 第五、上官文是个不好惹的恶魔。他要劝秋眉不要坚持非要亲手报仇不可,那是非常渺茫而且成功机率不高的冒险!根据以上的判断与了解,龙步云决定在天黑以后,必须赶回苏州,再以嫖客的身份,到怡红院和秋眉姑娘见面,告知她一切。因为如果再深夜前往,难保上官文派往盯踪的人不会动手,一旦真的动手,事情就难办了!二人匆匆用过午饭以后,田在农带着歉意对龙步云说道:“龙兄!按照灵岩庄的规矩,新到的客人应该由我相陪,到灵岩庄到处走走。不过不巧的是,今天灵岩庄里有喜事,大家都忙,抽不出空来相陪,请龙兄就在隔壁小憩,回头我再来相请。” 隔壁是一间卧室,明窗几净,看来十分舒适。 田在农再次致歉以后,将门带上离去。 龙步云坐在榻上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上官文发现了我夜探翠楼,他到底要对我怎么样呢?” 想想大概到了晚餐时,就会知道了。 既然如此,索性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准备迎接不可预期的情况。 龙步云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窗外已经是黄昏。 他这里一起身,立即就有一个小童送来洗漱口水。龙步云这时候听到外面有鼓乐之声,随意问道:“小兄弟!你们庄上有喜事啊!” 小童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是庄主新婚大喜的日期。” 龙步云一惊立即问道:“难道你们庄主至今还未娶亲吗?” 这时候门前有人说道:“像庄主这样的人娶个三妻四妾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今天只是他纳第三个小妾罢了!” 田在农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进来。 龙步云一见便说道:“田兄!原来你说的喜事,就是上官庄主自己纳妾。” 田在农笑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大家趁机会热热闹闹一番罢了。真正说来,算不得庄主纳妾,而是做一件好事。” 龙步云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在农笑道:“拿大把银子为一个堕入烟花的妓女赎身,然后纳她为妾,让她从良,这岂不是一件好事么?” 龙步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 田在农微笑说道:“龙兄!你想不想知道这位幸运的妓女是叫什么名字吗?” 这话问得太不像话。“你上官文赎娼从良,与我龙步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问我知不知道这妓女是谁?” 这样离谱一问,龙步云忽然心里为之一震,闪电一转:“莫非……?” 龙步云立即脱口问道:“田兄!这位……姑娘……” 田在农哈哈笑道:“这个幸运的妓女,就是怡红院的清倌人秋眉姑娘。怎么样,龙兄认识吗?” 不用说,龙步云此刻已经全部明白。上官文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对于秋眉姑娘的事。他是早已知道,因此,对于龙步云夜会秋眉姑娘的事,也是了如指掌。 不过,还是让人不能了解的,上官文对于秋眉姑娘和他之间所说的事,究竟知道多少?龙步云此刻心里有了打算,一点也不动声色,没有一点惊讶,倒是表现出一种欣然之意地说道:“好啊!秋眉姑娘是一位好姑娘,应该有好的归宿!她能被上官庄主赎身从良,那是她天大的福气。” 田在农望着他,带着一份不信问道:“龙兄!你一点也不惊讶吗?譬如说,你跟秋眉姑娘有一段感情啊!” 龙步云正色说道:“田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在农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龙老哥外表看起来忠厚朴实,骨子里是风流倜傥,你不但去怡红院去打茶围……” 龙步云说道:“田兄!你是怎么知道我去打茶围?再说,到妓院去打茶围,花的是我自己的银子,这干你老兄什么事?灵岩山庄不是我要来的,是你再三邀请,我才来的。没想到来这里,素以好客闻名的上官庄主,竟是如此待客?对不起!告辞!” 他站起来就走。 田在农伸手拦住笑道:“龙兄!何必动气?你要走也无妨,至少也要等我把你方才问的两个问题说明白。” 龙步云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因为他此刻心里惦记着秋眉姑娘。他觉得应该将这里的情形,告诉秋眉姑娘,让她知道上官文已经掌握住全盘情况,她报仇的计划必须修改,否则,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一点也没有改变说话语气,很硬的说道:“你说!” 田在农说道:“我们是怎么知道你去打茶围?龙老哥!说句难听的话,在苏州城里你老哥所做的任何事,瞒不了我们的。” 龙步云“啊”了一声说道:“灵岩山庄原来是个黑道上的舵把子?眼线布得多,专门打听别人的消息?你们上官庄主假装成一个大财主,装得真像啊!” 田在农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仍然说道:“你打茶围没关系,不该仗着一锭金子强要跟秋眉姑娘打茶围。尤其你不应该深夜到秋眉姑娘楼上去……” 龙步云说道:“不错!我是夜探翠楼,那是我私人的事。与你们灵岩庄有什么关系?况且,我到翠楼,什么也没有做,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我和秋眉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田在农呵呵笑道:“如果你做了什么,龙老哥!恐怕你就没有办法坐在这里了!因为,秋眉姑娘是我们庄主早就看上的人,还能让你这种人妄想染指?” 龙步云恍然说道:“原来才等不及今天就要为秋眉姑娘赎身?” 田在农呵呵笑道:“你知道了就好!龙老哥!算你运气好,我们庄主今天心情也很好。所以,你才有活命的机会。乖乖地待在这里,过了今天晚上。明天会让你走!” 他说完话就大步走出房去,随手就带上了门。 龙步云一想:这上官文纯粹是为贪图秋眉姑娘的美色,并不知秋眉姑娘的身世,而且又为了保持他上官庄主在地方上的人望,既不愿用强,也没有用江湖上黑道采花的手段,在他认为反正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乐得正正当当地为秋眉姑娘赎身从良。 至于对龙步云,纯粹是一种醋劲的报复。 虽然如此,龙步云还是要立即赶回苏州,不管是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秋眉姑娘知道,如果用她的方式报仇,是不可行的。 他急忙伸手一拉房门,门已经上了锁。 再去推窗户,也在外面扣上了。 仔细一看,这门窗都是熟铁打造的,这间房事实上就是一间牢不可破的牢房。 龙步云当时忍不住一声冷笑,自语道:“上官文!你也太小觑我了。这样的门窗就能困住我吗?” 他伸手抓住窗子,正待用手推开。 但是,他心里忽然转动,想道:“我何必这时候出去呢?即使我人赶到苏州,秋眉姑娘正是准备上轿,当然不会再接客,我要进去和她相见,只有使用硬进,那岂不是乱了计划?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等到夜晚,上官文洞房花烛夜,得意洋洋的时刻,当众揭穿他伪善的假面目!” 心意已定,他索性躺在地上,好好地休息一阵。 没多久,门外有人,门上有一道小的活门,有人在外面探望了一下。 只听得有人笑道:“庄主也太小心了,这种货色还有什么顾虑的,太高估了!” 听声音是田在农在说话。 龙步云理也懒得理他,仍然闭着眼睛在假寐。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着门,咚咚直响,并且叫道:“姓龙的!起来!起来!庄主爷今天大喜,也让你喝一杯喜酒。” 从门洞里递进来一个盘子,里面有四只碗外带一把酒壶。 龙步云想想,吃饱了好办事。 起身接过托盘,并且说了一声:“谢了!” 这一声“谢”,引来外面一阵大笑,那是田在农的卑视之笑,一路打着哈哈走远。 龙步云借着窗外的灯光,看到四只碗、盛着一只整鸡的汤、一只红烧的蹄膀、半只鹅、五个大馒头。苏州人不吃馒头的,这似乎是特地为龙步云做的,或者上官文根本就是北方大盗爱吃馒头。 龙步云估量这食物里不会下毒。 因为在上官文的眼里,龙步云根本不是敌人,也不是对手,根本用不着使这种手段来对付他。 于是他撇开酒不喝,放开心怀大吃一顿,一阵风卷残云,将一只蹄膀吃得精光,半只烧鹅吃得只剩下骨架子,一碗鸡汤喝得一滴不剩,馒头吃了两个。 吃得十分饱,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养神。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细吹细打,鞭炮响个不停。 看样子上官文还真的是喜欢上了秋眉姑娘,没有把她当作妓女从良,一乘青布小轿抬进侧门收房算了。甚至于没有把秋眉姑娘是当作纳妾。 这正是上官文会伪装做好人的地方,他连纳妾都要人知道他是赎妓从良,是做善事。 一阵热闹过去以后,龙步云想道:“是时候了!” 他静心听了一下门外,没有一点声音,根本没有人在看管他。 他将包裹掖在腰间,绑得妥当。将宝剑斜绑在背上。 双后捏住铁窗,只一用力,铁格子的窗子,拉开了一个洞。 龙步云双手一伸,一溜身,落在窗外,连一丝声息俱无。 他很仔细,再将铁窗复原。 一纵身,飞上屋顶,贴着屋瓦,向四面看去,灵岩山庄占地很广,到处都有架高的风灯当作路灯,将道路照得通明。但是因为道路两旁都种植着树,浓密的枝叶,遮去不少灯光。 有一处的房屋特别高,灯火特别明亮,也可以听到人声笑语,想必那正是大厅堂,正在宴请宾客。 龙步云心里一盘算,掩身飘落,贴着墙壁一溜疾奔。 快要到大厅堂时,他才知道是他多虑,沿途他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守衙的人。 上官文能在苏州城里城外,布满眼线,却在灵岩山庄,尤其是喜事期间,居然没有人警戒,不是他太托大,而是他相信黑白两道,断然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前来找碴!龙步云伏身在大厅堂对面大树上,朝厅堂一看,筵开二十几桌,看上去包括官府在内,苏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到了。可见得上官文平日人际之间,下的工夫真有效。 他想这时候下去露面,揭穿他的真面目,但是,总得先把秋眉姑娘的下落找到,才能让人放心。 但是,到那里去找秋眉姑娘?一时间要找到今天的洞房,在偌大的灵岩山庄,就是在白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很快的能找到秋眉姑娘,岂不是误了这边的事?龙步云这样一犹豫,这时候大厅堂里起了鼎沸的人声,只见一位身穿红色袄裙的美人,在众人众星拱月之下,出现在酒宴之前。 这位红衣丽人正是秋眉姑娘。 龙步云集中注意力,在人声喧哗之中,可以听得出上官文所说的一句话:“小妾特来向各位嘉宾敬酒!” 让自己的爱妾以新嫁娘的身份出面敬酒,这还是对秋眉姑娘的一种轻视。 龙步云正在着急又气愤,只见秋眉姑娘敬过一巡酒之后,又在众婆子侍女簇拥之下,离开了大厅堂。 这时机不可失,龙步云从树上飞身而下,在暗中紧跟着后面,几个转弯,已经到达新房。 新房很宽大,陈设布置,金碧辉煌。 一方面表示上官文有钱,另一方面说明上官文真的很宠爱秋眉姑娘。如果他是一个采花大盗,什么样的美色他没见过?为什么对秋眉姑娘如此情有独钟?固然秋眉姑娘是绝色丽人,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秋眉姑娘坐在床沿上,门旁有两个婆子、桌边有两个丫鬟在伺候着。 姑娘的心情,此刻是凌乱的。 牺牲自己的贞操,她早有了心里准备。 但是,如果牺牲了贞操以后,却不能一了报雪母仇的心愿,那岂不是两头损失吗?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暗中摸摸紧紧绑在裤腰带上那柄匕首,可怜秋眉姑娘自幼连鸡也不曾杀过一只,如今竟要准备杀人,这种情绪是十分复杂的。 她在默默地祈祷着:“娘啊!求你在天之灵,帮助我!让我有勇气,拿尖刀戳进凶手的心脏!”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床后传来极轻微,但是,却是听得很清楚:“秋眉姑娘!” 秋眉一怔,心都几乎跳出口来。紧接着那声音又说:“秋眉姑娘不要惊慌,我是龙步云,现正在床后,请将婆子丫鬟遣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要快!” 床后,是放马桶的地方,隔着锦帐,挂着珠帘,不要说藏身一人,就是藏上三个五个也没问题。 秋眉姑娘定了定神,说道:“你们都出去!替我掩上门,我要方便。” 好极了!秋眉这声“方便”真是神来之笔,新娘子要上净桶,下人总得要离开吧!丫鬟婆子悄悄离去,房门掩上。 秋眉起身来到后面,果然,龙步云站在那里。姑娘一见,仿佛是在大海漂流中遇见了一叶扁舟,又像是彷徨绝望时,看见了亲人,她毫无顾忌地扑进龙步云怀里,刚要叫:“龙大哥!”立即被龙步云用手指掩住。 龙步云悄声说道:“秋眉姑娘!此地危机四伏,我不可久留,我是特地来告诉你……” 秋眉抢着低声说道:“龙大哥!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 龙步云止住她说下去。“一切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我来告诉你,安心地在这里等,上官文有九成九是害你母亲的仇人,我去厅堂揭穿他的真面目……” 秋眉急道:“龙大哥!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上官文一定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请你务必将他的命留给我,因为……” 龙步云说道:“我知道,因为你要亲手杀死仇人!放心!我会为你留着的,小心珍重!再见!” 秋眉轻声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已经掩身到了窗口,回头一望。 秋眉说道:“要小心啊!” 龙步云点点头,只见他一抬手,新房里两盏明亮的大挂灯,顿时熄灭。 秋眉姑娘叫道:“来人啊!怎么灯灭了!” 婆子一听新房里灯灭了,那还得了,新婚大喜之夜,要讨个喜兆啊!匆匆忙忙拿着火种,笨手笨脚,将两盏灯点亮之后,房里早已没有了龙步云的踪影!厅堂里正是热闹非凡。首先站起来的是苏州府的参将,三品武官,知府没来,他的官位最高。 他站起来擎着酒杯,说道:“众家亲友!我们大家再敬上官庄主一杯酒,就告辞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大家一起斗,上官文又干了三大杯。 酒一入肚,本性显露分明,忘记平日身为灵岩山庄庄主那种稳重斯文的样子。只见他掳起袖子,口沫横飞地嚷道:“那一天不是春宵?不在乎今天,各位不要走,我们今天不醉无归!”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这时候田在农走到近前,贴近上官文耳畔低声说道:“庄主!收敛!收敛!你为什么不到洞房去取乐去呢?” 上官文果然是位人物,在兴奋时刻,他还是能及时冷静下来。 他摇摇头,这才放下酒杯,拍拍两下手掌,让大家静下来以后,他才说道:“各位的隆情厚谊,改日再请各位来小庄相聚。今天就……”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大厅堂门外有人朗声说道:“上官庄主!我还没敬酒,怎么就要散席?这样对老朋友也未免太不讲交情,太不给面子了吧!” 说话声音十分宏亮。整个大厅堂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的眼光都向门外瞧去。 只见这位大汉子,长眉大眼,英气勃勃,一身蓝衣短装,腰缠布囊,背插宝剑,他的到来与这衣冠楚楚的场面,完全不调和。 上官文急忙抬头望着田在农,那意思是说:“怎么会是他?不是让你将他关起来的嘛!如何到此来的?” 田在农领会上官庄主的意思,他立即对门口那些奴仆一递眼色,不用说话,就是要轰出去!奴仆们拥上拉住龙步云的手臂,准备拎起来向外扔。 龙步云笑道:“上官庄主怎么这样对待昔日的好友,一点也不顾江湖上的道义,这样的话传出去,对上官庄主的名声有损!” 这一句“不顾江湖道义”可让上官文脸上变了色。一个苏州城的大富商,谈什么“江湖道义”?田在农这时按捺不住了,喝道:“派人来把他给轰出去,这人是个疯子!” 一声么喝,立刻过来八个人权脖了的、提腿的,全都使上劲儿,要把龙步云几乎给劈了呢!突然,不知怎的,这八个人像是喝醉酒似的,脚下跄踉、跌跌撞撞,倒向四边。 龙步云笑嘻嘻地说道:“上官庄主!人家都只知道你是一位富商。却没有料到你的庄上还豢养着这么多打手!不过下次再要养打手时,要挑一些高明的,像这样三脚猫的把式,是保护不了灵岩庄的!” 这种场面太过突然,在座的富商巨贾固然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就是苏州府的参将、游击、把总这些武官,也被这情形一时怔住了。 上官文知道这种场面如果不能立即控制,灵岩山庄今天要出大乱子。 但是,上官文目前还不能亲自出马,当然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拚掉这些年来在苏州创下的基业,也要拚一下。 这时候他只有望着田在农。 田在农第一个反应便是向厅堂外几个高手亲信递上眼色。 他自己打着哈哈,大步走过来,冲着龙步云一笑,拱拱手说道:“这位兄台好身手,不过,再好的身手在灵岩庄没有用,因为灵岩庄是平常人的住宅,没有武林人士。方才那几个粗仆。当然经不起尊驾一展身手……” 十四 龙步云一挥手笑笑说道:“田在农!你的口才不错,只是做戏的本领太差!” 田在农一点也不生气,依然笑着说道:“兄台想必是位江湖道上的朋友,如果是手头不方便,上官庄主一定可以帮忙。今天又是庄主大喜的日子,酒菜是少不了的。如果,兄台想要过份的闹事,在座的都是苏州府的老爷们,后果你是知道的。” 龙步云笑道:“田在农!我是铁铮铮汉子,人不犯法,就不怕官。倒是你……” 他伸手一指上官文。“还有你!现在有多少海捕公文在追缉你们到案!” 田在农沉着脸说道:“这位兄台,你在胡说些什么?灵岩山庄是规矩的生意人,苏州府谁不知道。” 这时候参将大人说道:“那汉子!不要在这里胡闹。上官庄主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本官也不计较于你,你快些去吧!要不然我要叫人拿你治罪的!” 龙步云哈哈大笑说道:“拿我治罪?治的什么罪?倒是你们,与匪徒声息相通,恐怕前途难保。” 参将大怒,霍然站起身来。上官文很快地过去,对参将一躬,说道:“大人息怒!这人是存心到灵岩山庄来搅局,这件事让我来处理,诸位大人请回衙,改日再来请罪。” 参将一想:“这种事真搅和进去,也不见得有利,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事,趟这滩浑水?”想一想便道:“如果需要官府处理,尽管告诉一声。” 吩咐备马,官员们一窝蜂地走了。剩下的仕绅商人一见苏州府的参将都走了,他们不走更待何时?有钱的人没有不怕事的,那有惹火上身的道理?龙步云站在厅堂门外,冷眼旁观。 他本来要在苏州府有头有脸众人面前,揭开上官文的假面具,没料到上官文真够机灵,先遣走这些人。 龙步云一想:不必拦他们,走了也好,看看上官文到底有多少能耐? 上官文亲自恭送官府人等离开了以后,他回到了大厅堂,在厅堂中叉腰一站,喝令一声:“撤席!” 那情形和气势,完全不是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上官庄主了!满面秋霜,眼角生威。 大厅堂顷刻之间,酒席撤得一干二净。 在上官文身后两边站了七、八个人——包括田在农在内。 龙步云这时候缓步从厅堂外走进门内。 上官文盯着龙步云看了好一会,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龙步云笑笑说道:“我叫龙步云,是一个江湖流浪汉,路过苏州,这些话想必田在农都已经向你说过了。” 上官文问道:“灵岩山庄与你无仇无恨,你为什么要来捣乱?到底是何存心?” 龙步云笑道:“像我这种人无非是要替人间仗义抱不平罢了。” 上官文“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到灵岩山庄来打抱不平来了,我倒要问一问,有什么不平?要到灵岩庄来仗义?” 龙步云说道:“其实你做的孽太多了!只是你会伪装,没有被人发觉,这回你可被逮住了,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上官文沉着地微笑说道:“啊!有证据吗?信口开河是不行的!” 龙步云微笑说道:“待我打倒你以后,自然会有证据给你。” 上官文突然纵声哈哈大笑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是武功不小,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功力?敢如此的猖狂!” 他刚一撩衣迈步,身后跟过来田在农,躬身说道:“庄主请留步!这件事应是属下办事不力,由属下来处理。绝不敢劳动庄主!” 上官文哼了一声说道:“今天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灵岩庄。” 田在农躬身应声:“遵命!” 只见他一伸手,叫声:“拿我的兵器来!” 立即有人从厅堂后面,递上来一对护手短戟。这是一种很怪的兵刃,虽然短,却是十分厉害,而且专门锁对方的兵刃,一经锁住,另一柄短戟立即闪电进攻,很少有人能躲过如此攻击。 龙步云没有江湖经验,如果是老走江湖的人,一见这护手短戟,就知道使用这罕见兵刃的人是大大有名的辣手索命田见风,是汝南地区有名的大盗。有不少江湖上的高人,都伤在他的短戟之下。 因为做案太多,又被江湖上门派追击,所以隐身在灵岩山庄,依附着上官文。 今天他亮出独门兵刃,说明他很重视龙步云。而且,他也知道今天这一场不能输,输了他今后在灵岩山庄混不下去。 田在农将双戟抱在怀里,朝龙步云面前一站,朗声说道:“姓龙的!凭你那点道行,还不够资格在庄主面前讨教!你亮兵刃吧!” 龙步云从来就不敢轻视对方,他探手从肩头拔出宝剑,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我找的是上官文不是你,最好你不要自找麻烦。” 田在农冷笑一声说道:“果然狂得很!看戟!” 只见他一个盘步,双戟一分,亮光一闪,左手短戟一晃,撩拨对方的眼神,右手短戟闪电一点,直刺龙步云的前胸。 龙步云存心试试对方究竟有多少功力,宝剑一掠,七成内力挥出一招“拨云见日”,只听得叮当两声,溅出火花,田在农双手虎口一热,如果不是护手的兵刃,如此一震,早已兵刃脱手,饶是这样,田在农双臂发麻,桩步不稳,登、登、登一连退了三步。 人站在那里,心头起伏,脸上发红,一时间怔住了!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田在农并没有轻视对手,但是断没有想到龙步云第一招就硬封硬拚,内力劲道大得如此惊人。 田在农能在江湖上横行许久没有栽跟头,他是个很懂得自保的人,知道对手不好惹时,他一定见风转舵,自找台阶。 搁在乎日,就在这一招以后,田在农绝对不会再尝试第二招。但是今天不同,他在上官文面前是个人物,灵岩山庄是数得上的高手,如果他一招就下来,今后他只有走路一途。他此刻已经是走上了不归路,光棍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会拚命的。 田在农调整好了心情之后,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你接着这个!” 他飞身前扑,双戟舞起两团银光,狠命地扑上来。 龙步云一闪身,并没有还手,退到五步以外,说道:“田在农!念在你在吴苑茶馆请我吃一了顿,我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会的是上官文,你不必替别人顶缸!” 那意思很明白:你田在农不是对手。要自己识趣!田在农此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双戟挥舞,根本不答话,死命地扑上前。 龙步云突然断喝:“既然你硬要如此,我就只好得罪了!” 人在说话,身形不退反进。只听得呛啷啷一阵金铁乱响,一双护手短戟,落在地上,田在农双腕血流如注。 龙步云纳剑入鞘,正色说道:“你自己应该知道,我手下已经留了分寸,我说过,你不是我要找的人,要不然你这一双手已经完了!” 厅堂内立即全都愕住了!这是什么功力?一招不到,田在农双戟坠地,双腕受伤。辣手索命不是普通人,在龙步云面前如同孩提,在场的人自问比田在农强的,能有几人?此时上官文心里已经在闪电转了几转,要出手拚下去,看样子胜算不大,一旦败了,不但灵岩山庄这点基业,付诸东流,恐怕难逃和田在农同样的下场!不出手相拚?这种场合无台阶可下。 上官文心意已决,立即吩咐:“替田爷裹伤!” 厅堂下面跑进来几个人,立即为田在农敷药包扎。 田在农满心愧疚地说道:“庄主!属下无能……” 上官文一摆手说了声:“不相干的!” 他自己缓步上前,左右两旁立即紧紧跟在身后。 龙步云笑笑说道:“你是不打算用兵刃吗?也好!我就以一双肉掌奉陪。” 上官文双手环抱在胸前,脸上露着微笑,很沉稳地笑道:“龙朋友!我已经知道你的功力了!说吧!你对灵岩庄有什么要求,请说吧!是要金钱?还是要地位?只要你能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商量!” 龙步云很自然地说道:“我要你束手投降,听候发落!” 上官文脸色顿时一变,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姓龙的!你已经发狂了半天,真的以为你是天下无敌吗?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就冲着这一点,姓龙的!你算不得是块料!” 他突然将坎肩和长袍一脱,里面是身白色的对襟卦裤,蓦地双臂一分,只听得格格吱吱一阵骨响。 龙步云解下背上的宝剑放在地上,双手一抱拳,道声:“领教了!” 上官文脸上笑容一收,突然一声暴喝:“我把你这双不识好歹的眼睛废掉。” 喝声未了,只见闪电欺身,右手横切如刀,砍向龙步云的左肩。几乎是同时发动,左手拿中二指,弯屈如钩,出手如风,取向龙步云的双眼。 龙步云无法偏头,只好一仰身,人向后退了一步。 上官文一招抢得先机,他那里放过这等机会?没等到龙步云落稳脚步,脚出连环,一连踹来两脚。 龙步云一缩身,点足而起,翻掌就是一记重掌,喝声:“接这一掌!” 上官文果然不弱,人向前冲,疾转回身,手肘一转,翻转来就迎了上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激起一阵劲风,双方人影一分,交换了一个位置,相距五步。 上官文心头有些起伏,这样的硬接一掌,让他立即感到血气有些不顺,他不敢怠慢,随即深深呼吸,调整了血气。但是,他的心里有些沉重。这是上官文生平接过最重的一掌。 他有了打算:“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心意已定,双掌一分,二次腾身起步,扑向龙步云。 有道是:“人若拚命,万夫难敌。” 上官文拚上命了,每出一掌一拳,都是向致命的部位招呼,而且是伤敌为先、自保在后,这叫做两败俱伤的拚命打法。 龙步云每拆一招,要防止对手的拚命,每攻一招,要防止对手不顾性命还手。 如此一来,局势维持了均势,甚至于龙步云碍手碍脚,有些居于下风之势。 这时候站在一旁的田在农大声喝道:“你们不上,更待何时?” 站在一旁的七八个人,果然一声呐喊,一齐扑向龙步云。 龙步云大喝:“来得好!” 他刚刚闪开上官文的迎面两掌、回身飞旋,人在空中仿佛是飞盘一般,接连有人哎呀痛叫,倒了两个,被龙步云脚步扫中,折了手臂,伤了脚踝。 龙步云刚刚踢开两个人,脚步刚一着地,倏地弹出,向前一个滚翻,人在空中双腿一分、双臂一伸,成了一个“大”字,快如闪电,揍翻了两个,踢倒了两个。 他借着身形落地那一瞬间,双掌一收,着地一撑,人在空中一个大车轮,飞脚斜挑。直踹上官文的前额。 这接连的动作,是一气呵成。 上官文身子向后一仰,退后两步。 龙步云落地停身,气定神闲,抱拳当胸:“上官庄主!以多取胜,算不得好汉,让这几个三脚猫、徒然败了灵岩庄的名声。” 方才出手的那几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与田在农不相上下,换句话说,当年在江湖上都曾经横行过的,如今来到灵岩庄,都有一段“不得已”,来到这里隐居。 如今每个人都跟田在农一样,一上来,就被人家踢伤了出局。 这种情形让上官文胆寒了!如果继续拚下去,看样子想拚个两败俱伤都不可得!三十六着,走为上策。 灵岩山庄虽然好,但是留得性命更是要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吧!上官文心意如此一改变,突然大声断喝:“看掌!” 双掌齐扬,朝着龙步云前胸推来。 掌出带风,他是使出了全力。 龙步云没有硬接,身子向侧微微一闪。 上官文就趁着这一闪的空隙,双足一蹬,从龙步云头顶上一掠而退,穿身飞出厅堂,只在外面微微一顿,嗖地凌空拔起,落到屋上。 龙步云断没有料到上官文会在这种情况之下,脱身逃走。 他的确是一怔,但是,他没有迟疑,全力飞身出外,他只有一个念头:“去保护冯秋眉!” 龙步云离开师门以后,从来没有过如此全力施为,他在屋上飞驰,直如脱弦之矢。 幸好他来过一趟,还记得方向。 只一转眼之间,他来到了秋眉的新房,他毫不思考地出掌震毁了窗子,人随着穿身进入房间。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文已经踢开房门,跨入房内。 龙步云此刻二话不说,右掌一扬,对准上官文拍过一掌。 事情太过意外,上官文满腔怒火、带着杀气,主要是要将秋眉姑娘一掌劈死,然后自己再从秘道中逃走,或者将秋眉姑娘带到秘道中,折辱一番,再行逃走。 因为,他已经断定今天这场意外,皆是起因于秋眉姑娘,这个祸害不能不除。 要搁在平时,以上官文的老谋深算,既然决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他一切都可以放过,来日方长。 可是此刻上官文让怒火烧掉了理智,一心要先找秋眉姑娘。 他没有想到龙步云比他恰恰早到那么一瞬之间,而且抢先对他展开攻击。 上官文人向后冲,一见龙步云,勉强闪身出掌硬封,那已经是来不及了,着着实实挨了龙步云一掌。因为他是向右闪身,掌力正好拍在右背肩下。 上官文脚下一个踉跄,双腿一软,人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上官文不是一个不堪一击的人,实在是因为龙步云几乎是全力一掌,何止是千斤,即使是铁铸的金刚也挡不起。 这时候秋眉姑娘惊吓之余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迎上去说道:“姑娘!上官文确实是你的仇人,天网恢恢,现在他已倒在你的面前,这正是你快意复仇的时刻!” 秋眉姑娘看到上官文坐在地上,嘴角的血水还在不断地流出,知道他伤得不轻。 姑娘走过来,先对龙步云盈盈下拜。 龙步云急忙闪开,叫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秋眉姑娘站起来说道:“龙大哥是君子,也是信人!我感谢你承诺要让我亲手报仇,大恩大德,不足以言报!” 她这才伸手从腰间,解开腰带,取出一柄五寸长的短匕首,指着上官文骂道:“贼子!你是畜生,我娘一生清白,断送在你的兽性之下,今天老天有眼,让我报仇,真是不负我一番苦心,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文抬起手来,擦去嘴角血水,吃力地说道:“秋眉!我对你有脱籍从良之恩,怎么反说我是仇人!” 秋眉姑娘骂道:“贼东西!你忘了在一个刺绣的人家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了?” 上官文张口结舌地说道:“你是……我……” 秋眉姑娘骂道:“恶贼!你的耳后那个肉瘤,是掩饰不了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文抬起手来,摸摸耳朵后面那个肉瘤,不禁叹了口气,没想到这肉溜成了报应的关键!可见得:为人不能做亏心事,有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上官文到底不愧是个人物,面对这种情况,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反倒笑了起来,说道:“想不到我作了一辈子的案,到头来竟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看来真是报应。请动手吧!” 秋眉姑娘满腔怒火,举起尖刀,一刀下去,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戳下去,刀尖插在手臂上,等她睁开眼睛时,见上官文并没有死,此时有一股鲜血流出。 秋眉姑娘此时双手俱软,那里还能拔出刀来,再杀第二刀!她惊惶地退了几步,看看自己满手的血,人怔得呆了!龙步云当然了解:一个平时鸡也杀不下手的姑娘,如何能让她杀人?第一刀是凭借着满腔怒火,第二刀实在没有了勇气。 龙步云走过来,出指如飞,在上官文的胸前,连点了三处,上官文呛出了鲜血。 龙步云走回到秋眉姑娘面前,说道:“报仇也不一定要杀死他。灵岩山庄恐怕他是待不下去了,而且,我方才点了他的气穴,他这一辈子不能再练气行功,不能再凭武功去为非作歹。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秋眉姑娘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紧紧跟在龙步云身边,走出房门。 当经过上官文身旁时,龙步云正色说道:“上官文!要以你的所做所为,你是万死也不能赎罪。要是照你的处事方式,今天即使不杀你,也要割去你的耳朵,或者挑断你的脚筋,但是,我没有这么做,那正是我们之间不同的地方,我们不轻易杀人。不过,如果你还不能悔过自新,再去为非作歹,下一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他对秋眉姑娘再次点头,道声:“我们走!” 两人匆匆走出灵岩山庄路口,秋眉姑娘突然说道:“龙大哥!请你暂时等我一下。” 只见她动手将崭新的红色喜裳脱掉,露出里面的青衣。 龙步云十分能了解姑娘的心意,他倒是十分感动,说道:“秋眉姑娘!……” 秋眉姑娘拦住他说道:“龙大哥!从此时此地起,秋眉二字已经不在,譬如死亡,我又恢复了冯秋雯的身份,龙大哥,过去的一切,如同是一场恶梦,我要努力地把它忘掉。龙大哥!帮助我忘掉这些好吗?” 姑娘说得十分得体,也十分技巧。要忘掉过去,就从名字的称呼开始吧!龙步云是聪明人,他立即改口说道:“冯姑娘!……” 秋眉姑娘有些懊恼地望了他一眼,带着哀怨之情,缓缓地插口说道:“龙大哥!叫我一声秋雯,竟是如此的不屑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秋雯!此地仍然是危机四伏,趁着黑夜。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 秋雯姑娘有些满足而慧黠地笑了。 这是龙步云认识冯秋雯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真正发自内心愉悦的笑。 她问道:“龙大哥!现在我们去那里?” 这一下倒是把龙步云问住了。去那里呢?怡红院的翠楼当然不能回去,去客店投宿吗?孤男寡女,人言可畏。 龙步云怔在那里,冯秋雯微笑说道:“既然龙大哥没有预定的地方,我倒有个主意。” 龙步云不禁脱口问道:“你有什么地方可去?” 秋雯说道:“回家啊!” 对啊!冯秋雯原是有家的,只是母亲过世以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冯秋雯幽幽地说道:“将近半年了!家也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破败也吧,倒塌也吧,那毕竟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龙步云感受到她那份伤感,连忙点点头说道:“还有什么比家更好的地方呢?对!我们回家去。” 趁着黑夜,走上大道,再等到天明,龙步云雇了一辆马车,在冯秋雯的指点下,整整走了一个上午,乡僻之间,马车已经不能通行,再走了顿饭时辰,才在山脚下树林里,来到了冯秋雯的家。 那是三间草房,柴扉紧闭,阒无人踪。 推门到里面,到处是一层灰尘,虽然如此仍然可以让人感觉到半年前这里的整洁。 冯秋雯忙着打扫尘埃,忽然抬头向龙步云问道:“龙大哥!你饿了吗?” 龙步云说道:“像我们这种流浪飘泊江湖的人。饿上一两天,是常有的事。” 冯秋雯说道:“如果龙大哥真的不饿,我想先去做一件事。只可惜方才忘了,现在还要去买。” 龙步云微微一笑,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鲜花素果,冥纸蜡烛。 冯秋雯人怔住了,吃吃地问道:“龙大哥!你……”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我想到,你回到家以后,第一件事你要做的,就是祭告令堂在天之灵。所以,我在雇用马车的时候,就卖了花果、冥纸蜡烛。其实这并不重要,只要是一片诚心,就是撮土为香,令堂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冯秋雯没等他说完,不禁飞身扑过来,扑进龙步云的怀里,口中喃喃地叫道:“龙大哥!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 可是一转瞬间,她察觉到自己的行动失常,满脸臊红。低头离开了龙步云的怀里,幽幽地说声:“对不起呀!龙大哥!” 说着话就自顾拿着鲜花素果,冥纸蜡烛,低着头走到屋后。 冯秋雯母亲的棺木没有埋葬,也没有寄厝在苏州前福寺,只是在屋后菜圃旁用茅草盖搭了一个厝,想必那草厝上有的是冯秋雯的斑斑血泪。 秋雯来到厝前,陈设鲜花素果,点燃蜡烛,匍匐厝前,哀哀哭泣,让人心酸。 龙步云也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礼。 冯秋雯哭祭良久,才跪着祷祝着:“娘!女儿总算是报了仇,虽然女儿没有杀死他,但是……我才知道宽恕他比杀他还难。恶人已经得到了报应,多亏了龙大哥,他真是一位好人,没有他,我这报仇的心愿,恐怕今生今世也无法了!娘!保佑我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龙步云站在一旁听不到,也不愿听,走到较远的地方站住。半晌,冯秋雯来到身后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转过身来,只见冯秋雯站在那里,微见泪痕,人却活泼多了。 “对不起啊!龙大哥!让你挨饿这么久。不过还要去买菜买米,清洗灶台……” 龙步云微笑说道:“秋雯!看起来你心情好多了!” 秋雯说:“你们闯江湖的人不是常说‘快意恩仇’吗?如今大仇得报,告慰娘在天之灵,心里的积郁,化解干净,真是一种解脱。只是对你的大恩……” 龙步云指着她说道:“再说我可要生气了,太见外了是不是?太俗气了是不是?” 冯秋雯刚要说话。龙步云拦住她说道:“记住!现在吃饭第一。告诉你,我早已经想到米菜俱无,所以……” 冯秋雯几乎跳起来说道:“你也买了是吗?” 龙步云笑道:“我们去洗灶台去!” 冯秋雯伸手一把拉住龙步云,眼眶湿润,含泪欲滴地说道:“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一个武功了得的武林高手,又是如此细腻体贴,你真是……” 龙步云笑笑说道:“秋雯!你吓了我一跳。” 冯秋雯松下手,低下头,轻轻地说声:“对不起!” 龙步云笑道:“如果你知道我随师习艺深山十年的生活,你就一点也不会感觉到奇怪了。打柴、种菜、洗衣、浆衫、猎兽、捕鱼,乃至于淘米煮饭,调理做菜,十年当中。没有第二个人做过。你看十年磨炼,还能不让我遇事多想一想吗?” 冯秋雯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迳自走到厨房。龙步云也忙着提桶打水。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到晚饭端上了桌子,龙步云大口扒饭边说道:“好香!” 冯秋雯这才抿嘴一笑,说了一句:“饿坏了吧?”龙步云笑笑说道:“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的确是美极了!” 冯秋雯微微一笑,偏着头问道:“是真的吗?” 但是她立即又消失了笑容,叹了一口无声的气,黯然说道:“我也想笑,而且我也是应该笑的年龄,可是,龙大哥!老天让我的遭遇,使我无法笑得出来。” 她索性放下了碗筷。“承蒙龙大哥的鼎力帮助,报了杀母之仇,但是……” 她微张着嘴,又是一声无息的叹气。那份落寞与黯然,从那无声的叹息之中,表露得无遗。 龙步云心里明白,母仇得报,今后孑然一身,茫茫人海,何处立身?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形,都会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惶然!龙步云也放下了饭碗,认真地望着冯秋雯说道:“秋雯!苏州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故乡桂林还有亲戚吗?” 冯秋雯心里真有一阵震撼,为什么龙步云从她欲言还止的神态中,就如此洞察她内心深处的苦楚?真的是灵犀一点…… 冯秋雯想到心动处,忘情地叫了一声:“龙大哥!” 龙步云嗯了一声,继续问道:“如果桂林能有故旧,回到故乡就不会有漂泊天涯的感觉!秋雯,你说是吗?” 冯秋雯这才一惊,脸上一阵臊热,觉得自己是失态了。她讪讪地说道:“亲不亲故乡人,回到桂林,在漓江之畔,有我们一亩三分地,还有娘舅、姨妈。只是……” 她抬起头来,眼神裹流露着无助,也带有期待。“龙大哥!扶柩回乡,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但是,千里迢迢,关山阻隔。就是母亲在日,也不敢贸然扶父亲灵柩回乡。如今娘又没了,唉!我真是没脚的蟹!” 龙步云正色说道:“秋雯!扶柩回乡。让令尊令堂入土为安,这是做子女的责任。……” 冯秋雯急道:“可是我……” 龙步云说道:“不要紧!我陪你一起扶柩返乡,走一趟桂林。” 此语一落,冯秋雯站了起来,紧张地问道:“龙大哥!你是说……” 龙步云说道:“送你扶柩回故乡桂林。” 冯秋雯急急地问道:“龙大哥!你说的是当真?” 龙步云说道:“这种事也可以说着当玩儿的吗?” 冯秋雯冲过桌子这边来,双手抓住龙步云的手,几乎是语不成句地说道:“龙大哥!谢谢你!真的要谢谢你。不过……” 她松下手,顿时有些黯然:“龙大哥!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是我不能这样自私。你也有母仇在身,你要遍寻仇人,不能因为送我回故乡,延搁了你的行程。将心比心,我不能这么做。” 龙步云说道:“这并没有什么延搁,因为我寻访仇人,并没有一定的地点,到桂林也很难说这不是顺路,你大可不必为这件事不安。” 冯秋雯睁大眼睛盯住龙步云,半晌没有说话。 龙步云问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 冯秋雯连声说道:“相信,当然相信。只是……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激你?龙大哥!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感激你!” 龙步云笑道:“那就不要感激!现在吃饭!” 冯秋雯还要说什么。龙步云端起饭碗,很认真地说道:“秋雯!你不但美,而且有江湖上的豪气,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够下定石破天惊的决心,亲自报仇,愧煞多少须眉!为什么此刻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一定要说感激才能表达内心感情吗?” 冯秋雯脸红红地,十分乖顺地说道:“龙大哥!我听你的话,从此不再提起感激二字。把它放在心里!” 这顿饭吃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龙步云雇了马车两辆,一辆载运冯秋雯父母双亲的灵柩,另一辆龙步云和冯秋雯共乘。踏上了千里迢迢的路途。 一路上,冯秋雯对龙步云百依百顺,在无意之间,将那万缕柔情,毫不保留地倾向龙步云。 女人就是这样,当她真正倾心于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份坚定的意志是十分惊人的。 龙步云当然能感觉得到冯秋雯的感情,是如此流水般地直淌过来。 龙步云明白,冯秋雯对他的感情,绝不只是经由纯粹的感激,而愿意以身相报,是出自真正的倾心与爱慕,是一份纯纯的爱!正因为如此,龙步云除了自己小心以外,他最痛苦的是如何让冯秋雯知道他不能接受这份感情,而又不致伤害到秋雯!一路上早起早歇,早晚上香,相安无事,不觉这一段遥远的路程,走进了盛夏。这期间,天气变了,雇用的马车已经换了三次,唯一没有变的,是冯秋雯对龙步云那一份情。 龙步云应付得很好,让冯秋雯的情停留在一定的阶段。他知道,冯秋雯的情匣一旦打开,那如波似涌的感情,就像洪水般地淹没过来,会让人灭顶的。 这天,来到了漓江之畔,冯秋雯雇了一张竹筏子,放置了棺柩,人坐在前面,撑筏的人站在筏尾,顺流而下。 缓缓流动的漓江水,远望碧绿如玉,近观清澄可鉴,溽暑的季节,漓江全无暑气。从一叶竹筏,漂流其上,顺水所之,凌江茫然,那是神化境界。 沿江奇峰突起,翠绿如髻,倒影江中,诗书也难以抽绘。 此刻只能说一切皆入画,只有造物者才有如此神奇的笔,勾绘出如此美景如画。 龙步云从来没听说过漓江,他从来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美妙的风景。 从一上筏开始,龙步云先是盘坐在筏的前面,后来索性肆无忌惮地仰卧在竹筏之上,偶尔惊叹、偶或轻啸,显然他是被漓江的美景所迷住了。 这一切都看在静静坐在一旁冯秋雯的眼里,也深深记在心里。 顺江而下几十里,冯秋雯招呼靠岸。 雇人将棺柩抬到一处竹篱茅舍之前。 久无人住,破败不堪,饶是如此,这里还是让人喜爱的好地方。 在冯秋雯的娘舅赶来以前,龙步云忙着整顿破旧的屋顶、泥墙、家居用具、锅灶碗杓,乃至于四周环境。 十年深山苦修,这时候显示出龙步云谋生能力,冯秋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说一句话。她觉得此刻任何话都是那么贫乏而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 冯秋雯父母灵柩就葬在屋后不远的小山丘的脚下。依山傍水,绿荫一片,是好风水。 冯秋雯哭祭双亲,几至昏厥,杜鹃泣血,令人心酸。 娘舅阿姨在分手的时候,看着龙步云一面欢慰着冯秋雯,“如果生活有问题,就到舅舅阿姨家来,毕竟我们跟你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兄弟,不要把我们当外人,那样不仅你母亲在地下有知,也会不安的。我们将来死去,也无法跟你母亲在地下相见!” 话说得够诚、够真。 冯秋雯不置可否,只是跪在地上叩谢。 送走了娘舅阿姨,冯秋雯特地整顿了几个菜,还特地沽了一壶酒。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如银般的月光,从窗口、从门外、从竹蓠的缝隙,毫无顾忌的筛进来,反倒使桌上的烛光黯然失色。 冯秋雯满满为龙步云斟上一杯酒,然后她举起杯来,说道:“龙大哥!我敬你!” 说着话,一仰头,干了一杯。 顿时呛得泪水流了出来。 龙步云说道:“看样子你是不会喝酒,慢慢来,不要太急,猛酒喝了会伤人!” 冯秋雯揩干了泪水,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说道:“说实话,酒量是没有的,像今天这种情形,我应该喝几杯,向你道谢!” 龙步云啊了一声,伸出食指,摇着说道:“哦哦!你怎么又说谢了,记得我们之间有个约定,不许说那个字,该罚!” 冯秋雯笑笑说道:“那就罚我一杯好了!” 自顾斟了一满杯,待要端起,却被龙步云伸手按住说道:“不能喝得太猛。” 冯秋雯说道:“为了让我把下面的话说完,这一杯让我喝了吧!算是两罪并举如何?” 龙步云松了手。 冯秋雯缓缓地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灯下看到她的脸上已经起了红晕,龙步云惊道:“秋雯!你真的没有酒量,快不要喝了!” 冯秋雯打了个嗝,扶着桌子说道:“龙大哥!没有酒量是真,还不至于那么快就醉也是真!现在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酒话也是真的!” 龙步云说道:“秋雯!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我在听。” 冯秋雯说道:“龙大哥!你不只是救了我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保住了我的清白,千里扶柩,安葬双亲,这份恩情,冯家是存是殁,都不是能谢得了的!我这一辈子恐怕都偿还不了……” 龙步云说道:“秋雯!我们今天一定要说这些吗?” 冯秋雯说道:“是真正出自肺腑之言,都应该说出来。” 龙步云很诚恳地说道:“秋雯!你不了解,做为一个江湖客,仗剑而行,除非没有碰上,只要碰上像你这样的事,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何况……” 他忽然很高兴地露出笑容,说道:“这两天把伯父伯母身后大事料理妥当以后,在这漓江之畔,享受不尽的秀丽风景,我的心情已经获得最高的报酬。” 冯秋雯说道:“龙大哥!你真的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龙步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冯秋雯喜形于色地,说道:“龙大哥!只要你真的喜欢,等你报得母仇以后,请你回到这里来,我……伺候你一辈子!” 此言一出,秋雯姑娘伏身桌上,抬不起头来。 龙步云也为之大吃一惊。正如前面说的,冯秋雯终于打开了情感的匣门,让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压抑不住的情,赤裸裸地呈现在龙步云之前。 冯秋雯抬起了头,脸上的余晕犹存,但是她的神情却变得非常严肃。她注视着龙步云说道:“龙大哥!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无耻的淫娃,竟然自己说出这等话,真的不知人间羞耻为何物……” 龙步云急忙说道:“秋雯!请不要这么说。” 冯秋雯摇摇头说道:“即使你龙大哥不会如此想,我自己也觉得是如此的无……” 龙步云断然说道:“不许说那个字。” 冯秋雯突然垂下头来说道:“事实就是事实,说与不说都是一样。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因为……” 她望着龙步云,很认真、很认真地,缓缓地说道:“我不能不说出来,要不然,龙大哥!你一旦离开了这里,我连说这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龙步云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给予冯秋雯一种说下去的鼓动。 冯秋雯说道:“龙大哥!承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就认定我不是低贱之人。自幼我饱读诗书,尚明礼义。但是,你那天晚上初到翠楼,为了躲避钱三娘的查房,我们同处一床,盖在一床锦被之下……” 她说不下去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们二人都记得很清楚,冯秋雯衣如蝉翼,简直就是肌肤相亲。 龙步云立即歉意良殷地说道:“秋雯!对不起呀!那是因为……” 冯秋雯摇摇头说道:“从那刻起,我的内心就作了一个决定,除非我死在报仇之际,或者我因为报仇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否则,我这一辈子只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龙大哥你!” 龙步云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秋雯!你……” 冯秋雯摇摇头说道:“尤其你帮助我千里迢迢,扶柩还乡,救生葬死,这是大恩大德,我只有以身相报。” 龙步云急着站起来说道:“秋雯!我跟你说……” 冯秋雯摆手说道:“龙大哥!你让我说完。我说这些话。都不是一个淑女应该说的话。我更不是强行要你收留我,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向你剖露我的心意,只是如此。” 龙步云急忙说道:“秋雯!你的话说得如此坦白而率真,尽管我不能接受你所说的大恩大德四个字,我仍然十分地感动!你知道吗?秋雯,你的美貌、你的才情、你的豪气、你的胆识,都不是常人所能相比的,我视你为天人!” 冯秋雯显然听得很受用,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龙大哥!” 龙步云说道:“只是我……没有那份福气!” 冯秋雯脸色霎时惨变,说道:“龙大哥!你是说在家乡已经……” 龙步云说道:“不是,是在途中有过一个承诺。” 冯秋雯微有颤音地说道:“那一定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 龙步云说道:“秋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而且人与人之间,也不能相比,如果比起来,秋雯!你会胜过她太多。” 冯秋雯忍不住问道:“她,她是……” 龙步云说道:“她叫夏芸姑,是夏家圩子的独生女,是一位身具武功,稍有文采的痴情姑娘。” 冯秋雯缓缓站起来,面容惨白地慢慢说道:“龙大哥!方才我那一段话,付出了我的情感和尊严,我不能收回,如今也没有着落。” 龙步云十分歉疚地说道:“秋雯!只怪我们没有缘,或者说我没有那份福气。对于你,我只能说我……” 冯秋雯摇摇头说道:“这与你无关,是我命薄,是天意如此,或者是我自不量力地枉想痴心。龙大哥!原谅我要离开一下,我不能陪你吃完这顿饭。” 龙步云急道:“秋雯!你……你要到那里?” 冯秋雯凄凉地微笑,那是比哭还要让人难过的笑容。她很镇定地说道:“龙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此刻,我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我不愿意让你听到我的哭声,更不愿意让你看到我苦情的眼泪!” 说着话,掩面转身,疾奔而出。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秋雯!” 他站在那里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能追上去留住冯秋雯吗?他留住她以后拿什么语言来劝她?安慰她?开导她?恐怕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送他扶柩返乡之初,就曾经想到这些问题,如何能做到尽量不伤害到冯秋雯,结果他失败了,眼前明显的事实,冯秋雯受到了严重伤害。 冯秋雯是一位美而慧的姑娘,知书达礼,温婉娴静,但是,内心深处,都是十分刚烈,否则她不能做到决心卖身青楼,只为了报仇的一念,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像这种人所下的决心,岂是龙步云所能劝解得开的?龙步云回到桌前,心情十分懊恼。 他甚至怀疑自己无端插手管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对?尤其千里迢迢,护送灵柩,让秋雯由感激而产生爱意,一缕情丝紧紧缠在他的身上,结果徒然伤害了一位处境堪怜的心。 一时又悔又怨,拿起桌子上的酒,大杯痛饮。龙步云不是一个很有酒量的人,又是在腹空肌饿之际。如此一杯接一杯,不多时便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地上,熟睡如泥。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当他醒来时,屋外阳光耀眼,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 他定下神来,第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长衣。待他站起来,才知道桌上的残羹剩菜,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这是秋雯在他熟睡中回来了。 连忙叫道:“秋雯!秋雯!” 没有回音,茅舍只有三两间房子,很快找了一遍,没有看到冯秋雯的踪迹。 屋前屋后,也没有秋雯的踪影。 麦红骡子自从随车来到了漓江之滨,就不曾骑过,也不曾溜过,如今寂寞地盘在屋后,看到龙步云,不断的顿足打着喷嚏。 龙步云拍拍麦红骡子,自己呆住了,冯秋雯会到那里去了呢?山间田野,一片静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份死寂般的岑静,突然给龙步云一种不祥的预兆。 十五 他正要回身进到屋里,这才看到门扉上贴了一张不大的黄裱纸,上面写了八个字:“佛田无缘,阿弥陀佛!”字迹清秀,笔力端庄,不用说这是冯秋雯留下来的。 龙步云拿着这张黄裱纸,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充满了歉疚之意。 他知道,秋雯已经走了,不告而别,那是代表着她内心有多痛苦,经过多少惨烈的挣扎,她选择了不告而别,因为她已经承受不了当面分手的伤痛!但是,冯秋雯到那里去了呢?龙步云不能忍受这种无言的分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冲向田间,跑了两三里路程,才看到一位荷锄施施然而来的老农。 龙步云上前施礼,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佛庵,特别是清修的庵堂。老农想了想,摇了摇头,但是,他又接着说道:“听说在漓江之中,有一发髻山,山上有一座庵堂,是一处清修的方外之地,从没有闲杂人等前往。这附近庵堂有几处,要是说清修的,恐怕只有这一处。” 龙步云心里已经有了底,向老农称谢以后,回到茅舍,备好麦红骡子,携带好自己的东西,关上门窗,朝着漓江而去。 骑在骡子背上,溯江边而上。 沿途的风景是美的,但是,此刻的龙步云已经没有那份心情,他只是留意江心的山峰。 如此缓缓而行,约摸过了一盏热茶时辰,看到江心有一处兀突而起的山峰。 山并不高,满山青翠,矗立在江流之中,倒影在江心,真是一幅美景。 远远看去真如同是女人的发髻,不用问,这就是发髻山。 在岸边伫立良久,才商得一张竹筏,牵骡登临,真是纵一茸凌万顷,给人以飘飘然的感觉。脚下缓缓流动的漓江水,头上湛蓝如洗的青天,发髻青翠兀立,此情此景,令人俗念全消。 竹筏靠上发髻山时,交付一锭银子,留住竹筏,系好麦红骡子,沿着山径,缓缓登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龙步云不敢在这里施展武功,仿佛一施展武功,就显示不出他内心的诚意。 如此走到日渐偏西,将要到达发髻山顶,迎面是一大丛竹子挡住去路。 龙步云正待绕过竹丛,突然,“哨”地一声,钟声响起,沉重悠扬,使龙步云停下脚步。 这时候竹丛右边走出一位年老的比丘尼。一袭灰衣,双眼低垂,芒鞋白袜,两手合十,挡住龙步云去路。 龙步云连忙退两步抱拳为礼,说道:“老师太!在下这厢有礼了!” 这位比丘尼连眼皮都不曾抬,只是低沉而又缓缓地合掌说道:“施主!前面已经无路了,请回去吧!天黑了就不好过江,渡人是不会久等的。” 龙步云抱拳说道:“请问老师太!这里可是有一处清修的庵堂,我是……” 比丘尼合掌说道:“施主!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难相逢,人生无非是一个‘缘’字,是勉强不来的。” 龙步云心里一惊,重新施礼说道:“老师太!有一位冯秋雯姑娘不知是否来到宝庵,但求一见。” 比丘尼说道:“施主!老尼已经说过,你请回吧!” 龙步云正色说道:“师太!原谅我不懂得什么佛家禅机,我只知道我辈做人要合情合理。冯秋雯与我之间,有一个心结,如今没有解开,是叫人难得心安的。佛家讲究慈悲,难道忍令两个无辜的人,一辈子心里得不到平安吗?” 比丘尼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龙步云说道:“师太!你错了!这‘有’与‘无’之间,不是我们的心结。我只是要见冯姑娘一面,告诉她,我内心的感受。她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一定能够明白我的心,师太!了解一个人真正的内心,是人与人重要的因果。” 老尼连眼皮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施主请回!” 她转身就走,龙步云紧跟上一步大声说道:“老师太!只要你告诉我,冯姑娘是不是在贵宝庵,难道你就悭于说这样一句话吗?出家人,慈悲为门,方便为本。你为何如此不通情理?” 老尼转过身来,合掌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抬眼看着龙步云。淡淡地说道:“施主!欲除烦恼须无我!” 龙步云高声说道:“我不懂,我也不必懂你在说些什么!请你只要告诉我,冯姑娘到底在不在宝庵?” 老尼不再理他,一直向前绕竹而行。 龙步云紧紧追随在后,一绕过丛竹,眼前出现一座庵堂。 那是一座极简陋的庵堂,累石为墙,覆竹为瓦,只有两三间。正门头上有三个墨写的大字:白衣庵。 庵门外面,站着一个人,冯秋雯! 冯秋雯身穿一件长灰袍,头发散开,披在身后,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龙步云脚下一个跄踉,他稳住脚步以后,才镇静下来,叫道:“秋雯!你怎么会……” 冯秋雯没有说话,只是双泪下垂,滴湿了灰衣。 龙步云说道:“秋雯!你不能这样,伯父伯母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这样做,伯父伯母坟前都没有人上香,断了香烟,是为不孝。佛家也不能叫人这么做。” 冯秋雯站在那里一直流泪,没有说一句话。 龙步云和缓着语气说道:“秋雯!如果你这样做,那是让我这一辈子无法安心做人。我将为这件事折磨一辈子。” 冯秋雯泪流得更多了,她的脸部已经开始在抽动。 龙步云说道:“秋雯!你说我对你有大恩大德,报雪母仇,扶柩回乡,我是不敢居功,只是尽一份心,秋雯!你这样做,让我痛苦一辈子,你是在报恩吗?” 冯秋雯终于“哇”地一声,痛哭失声,人倒坐在地上。 龙步云不敢上前,只是站在那里说道:“秋雯!回去吧!守住你那一亩三分地,守着自己父母的坟茔。然后,结婚生子、继承香烟。秋雯!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没办法跳出三界之外,我们不能成佛!” 老尼站在庵前合掌低宣:“阿弥陀佛!” 龙步云继续说道:“秋雯!随我回去吧!” 冯秋雯突然止泪大叫一声:“不!” 她缓缓地站起来,整衣之后,朝龙步云跪下,深深下拜。 龙步云连忙抢步上前,伸手待扶,叫道:“秋雯!你这是何苦!” 冯秋雯只顾自己恭恭敬敬叩拜。 老尼站在她身旁,正色说道:“施主!你若是再上前一步,就罪孽深重了,那怕是就这一步。” 龙步云双手伸出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冯秋雯深深拜罢,站起来,向老尼又跪下叩拜,并且合掌说道:“师太!弟子浑身罪孽,曾经卖身为娼,曾经一心杀人,曾经要夺人所爱……这些大罪大孽,今生今世,是洗刷不净的。求师太为弟子剃度,终生在佛前忏悔。弟子从未想到成佛。只是赎罪!恳求师太慈悲!” 老尼合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龙步云听到这些话,知道冯秋雯表面上是向老尼说的,实际上是说给龙步云听的。 龙步云呆在那里,人傻住了!一个纵横江湖的好汉,空有一身超人的武艺,空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却不能挽回一个少女要遁人空门的决心!龙步云眼睁睁地看着老尼将跪在面前的冯秋雯头发分开三绺,从衣袖里取出一柄雪亮的剃刀…… 龙步云无法再看下去,他有一种从未感觉过的重创,刺痛他的心头。 他明知道冯秋雯即便随他离开发髻山,又待如何?他不能娶她,也不能久留在漓江之滨,最后仍然只有留下秋雯一人。说得很好,结婚生子,承祧香烟,跟谁结婚生子?随便找一个泥腿粗人,跟着厮守终生?这些道理,这样的结果,都是龙步云能知道的,但是,眼看着冯秋雯,他仍然有说不出的悲痛!他大叫一声:“老天!这是什么样的世界!” 他没有听到老尼高声宣出的佛号:“阿弥陀佛!”转身狂奔,身形射出,疾如流矢,飞跃而下,直奔漓江之滨。 麦红骡子看见主人奔来,顿足长鸣,江边竹筏仍在,夕阳恹恹,照红江水,归鸦阵阵,叫躁着岸上荷锄归去的农人,虽然是落日黄昏,却是一幅有情而美丽的世界。 只是龙步云此刻没有那种心情来领略它罢了。 朔风呼啸,雕云密布,寒冬欲雪的天气。龙步云骑着麦红骡子,缓行在荒野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自从离开漓江之后,由夏到秋,又由秋到冬,气候的变化,却没有改变龙步云的心情,他一直无法忘记冯秋雯在发髻山白衣庵被老尼落发剃度的情景。因为他无法想像一个青年少女古佛青灯,贝叶梵经,是如何度过一生?龙步云心情低落,一度曾经想回到夏家圩子,携带着夏芸姑,返回龙家寨。 但是,终于他难忘母亲的遽死,那张大红帖子导致他家破人亡的惨象。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龙步云!你不可以毁志,母仇不报,枉在世上为人。冯秋雯的事,虽然说有伯仁之憾,但是,世间无奈的事太多,也只有逆来顺受罢了!再颓丧下去又于事何补?” 这是几个月以来,龙步云为自己释怀一想,终于振作起精神,催动坐骑,向前攒路。 冬日天黑得特别早,晌午一过,就有日薄黄昏的味道,再加上雕云厌顶,眼看着就是黑夜的来临。 远远看去,前面有炊烟,他催动麦红骡子,加快脚步赶上这是一个不小的市集。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经常走过大车,铁轮碾成两道又亮又深的车辙,所以这个市集是通衢要道,十分热闹。 薄暮时分,集上店铺都已经点起油灯。 麦红骡子走在街上,引起人们的注意。甚至于有的店家在麦红骡子走过之后,统统关上排门。 龙步云一直缓缓来到市中,停在一家客栈门前,系好骡子,走进店里,他才发觉偌大的客栈,兼卖酒菜,几十付坐头,竟然没有一个客人。 可是,另一方面,灶上火烧得正热,炒菜的师傅忙得满脸是油。 龙步云刚一坐下,就有店小二过来哈腰,说道:“大爷!就你一人?” 龙步云一愕,问道:“你认为我应该几个人?” 这时候过来一位青袍小帽帐房模样的中年人,满脸堆着笑,躬着腰,抱着拳,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上前说道:“大爷!一切都遵照你的吩咐,酒菜都按时准备妥当,今天没有一个外客……” 龙步云一愕,伸手摸摸那久不曾剃的胡须,再加上路途风霜,大概样子很难看,心想:“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人?八成是认错了!” 他这里半晌没说话,店里的人似乎是更紧张了,那位帐房模样的人物,陪着笑脸,迹近讨好地说道:“大爷!你要是有什么另外吩咐,尽管交代,小店一定照办,但求大爷千万别生气。” 龙步云心里明白了。店家认错了人,把他当成另外一个畏之如虎的恶霸。 龙步云笑笑说道:“店家,你弄错了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既没有什么吩咐,也没有什么额外要求,我来到这里但求一餐一宿,如此而已。” 帐房愣住了,他变得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爷!你老是说那面……” 他手指着门外,紧靠着灶台那根柱子斜斜地钉了一柄五寸长、通体雪亮的柳叶刀,刀柄上正飘着一面约有手掌大小血红色的三叉旗,旗中画的是一条盘着的赤炼蛇,蛇的颜色是黑色。 龙步去走过去伸手取下那柄柳叶刀,打量着那面三叉旗,问道:“你是说这面旗子吗?” 帐房当时的脸都吓白了,他几乎要跪下,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的爷,我们……都是照你的吩咐……不敢有一点违背……你千万不要……。” 龙步云随手又将那面血红色的三叉旗,连同那柄柳叶刀,插在门柱上。 他伸手抓住帐房正色问道:“店家!你不要惊慌,我不是这面旗子的当事人,我只是一位路过此地的客人。” 帐房盯着龙步云看了许久,这才稳定下情绪说道:“我的爷!你老真的是过客吗?我是说你老真的不是赤炼蛇红旗会的会主吗?” 龙步云立即问道:“什么是赤炼蛇红旗会?” 帐房伸头看一看街上,还没有人的行踪,他急急忙忙地拉住云步云说道:“客官!既然是我们认错了人,你还是赶快走吧!立刻就走,走得愈远愈好!” 龙步云一听店家如此说,他笑笑说道:“店家,我此刻是又饥又渴,我的坐骑也要吃饲料,好不容易来到贵宝地,正要好好地休憩饱餐一顿,熟睡一宵,怎么你要赶我走?这是什么道理?” 帐房连忙说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开客栈的,那里会把财神爷向外推的道理?实在是……实在是今天……” 龙步云说道:“店家!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我方才说的话,是逗你玩的。我知道你们这里有困难,大概是面临着什么危机,请你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帐房先生连连拱手说道:“客官!你的盛情,我们心领了!你还是赶快请离开吧!等一会他们来了,对你对小店都不好!” 龙步云想了想说道:“店家!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今天是不离开的了!” 帐房看看龙步云的样子很认真,再看看他那魁梧的身材,要是真的撵他走还撵不掉!他叹了口气说道:“看样子井口集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龙步云说道:“那也不见得,凡事总是有个商量。” 帐房先生说道:“客官,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多说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赤炼蛇红旗会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武林门派,距这里有五里之遥。今天早上来到这里井口集下了血旗令……” 龙步云指着门柱上那柄柳叶刀问道:“就是那玩意儿?” 帐房先生苦着脸说道:“血旗令所到之处,为所欲为,稍一不顺心,就是血流成河的结果。” 龙步云问道:“赤炼蛇红旗会为什么要找上井口集?” 帐房先生愁眉说道:“我们不知道,不过血旗令让我们准备二十人的酒菜,不准有外客留店,想必也没有什么好事!因为惹上红旗会的地方,下场都很惨!” 龙步云问道:“地方官府不管吗?” 帐房先生说道:“地方官府畏红旗会如虎,那里还敢管我们?说句老实话,只要赤炼蛇红旗会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已是万幸了。” 龙步云说道:“井口集看来也有六七十户人家,如果大家团结一致,携手同心,不要说别的,成立一个火铳队,准备三五十枝火铳,至少可以自保。又何至于畏惧到这步田地?” 帐房先生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赤炼蛇红旗会虽然恶名在外,却也从来不会找过井口集的麻烦。……” 龙步云说道:“所以你们就心存侥幸?” 帐房先生说道:“我们都是可怜的百姓,谁愿意惹事上身?能过得去,就是吃点亏也都认了。再说井口集算是通往郑州的一条心往之地,但是,大家都很穷,没有什么值得别人看上眼红的……” 龙步云说道:“但是,红旗会的人终于要来了!” 帐房先生叹气说道:“我们也只能认命吧!” 龙步云很能了解这种“认命”的观念,是大家在心里牢不可破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能逆来顺受。 龙步云当下决定:“把我的骡子牵到后槽去,用烧酒拌上好的黄豆喂。替我安排一处小房间,要能看到前面的一切。” 帐房先生一看,龙步云是不会走了,除了听他的吩咐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不如快些办事,免得待一会赤炼蛇红旗会的人来了,两下一碰面,事情就糟了。 他命店小二牵走骡子,又替龙步云在前堂正后面安排了一间房间,隔着门缝,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 龙步云又要了几样菜和面食,他临进房以前,交给帐房一锭银子说道:“证明我不是白吃白喝的人。同时让你放心,只要他们不惹事,我就不出面。” 帐房拿着银子还要推辞,龙步云已经进入到房里去了。 事实上帐房先生已经没有心情再来推辞这锭银子,因为远远如雷声滚动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十匹马,疾奔的蹄声,那是十分震撼人的。尤其到达井口集的街上以后,蹄声更是响亮,铁蹄敲击着青石板,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真是十分惊人。 一行二十骑,直涌到这家客栈前,离鞍下马,却吩咐店小二:“喂料不卸鞍!” 龙步云隔着门缝向外瞧,只见涌进门来的一二十个人都是一身赤红色的衣服,镶着深黑色的边,连头上缠着一条宽带子,也是红黑相间的。 看到进来的人都很年轻,为首的一位也不过才四十出头。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件很抢眼的东西,除了为首那中年人以外,每个人的背上都斜斜的背了一只黑公的圆筒。 每个人的腰间,悬挂兵刃,细长型,看不出是刀或者是剑。 帐房先生哈着腰迎上去,极其小心地陪着笑脸说道:“大爷……”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中年人伸手就是一耳光,掴得帐房先生脚下一个跄踉,几乎跌坐在地上,嘴角立即流出了血水。 那中年人十分气盛地戟指着帐房说道:“你好大胆子,居然敢擅动我们红旗会的血旗令,难道你不怕惨死吗?” 帐房先生抚着脸,说道:“回大爷的话……” 那中年人指着他说道:“谅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说!究竟是什么人移动了血旗令?” 他冷笑说道:“你不要想骗我说没有移动,血旗令插的方式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说!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这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应声说道:“是我!是我移了你的血旗令。” 龙步云拉开房门,站在前堂后面。 那人一看,龙步云一身老羊皮的袄子,棉裤、皮靴、瓦楞帽,满脸未曾修过的胡须,浑身上下,可以看出他仆仆风尘!那人先没理会龙步云,却先指着帐房先生斥责说道:“好哇!我们是怎么吩咐的?店里不许有外客,你是怎么搞的?把我们的吩咐当作耳边风,你是真大胆!”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怪不得他。这事与店家无关。他是再三不留我,但是,你看他们能撵得走我吗?” 那人这才转脸过来问道:“你是谁?” 龙步云说道:“一个路过此间的行客,我叫龙步云!” 那人嗯了一声,仔细打量着龙步云,然后说道:“你是存心来找碴的是吗?” 龙步云笑笑说道:“兄台怎么称呼?说出来彼此也好讲话。” 那人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很坦然地说道:“赤炼蛇红旗会副会主贺南。” 龙步云抱拳拱拱手说道:“幸会呀!贺副会长!” 贺南摆手阻止了跟来的手下人上前,他很冷静,白净脸膛、均匀的五官,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在生气。 贺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缓缓地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龙步云说道:“我在一开始就说过,我是一个单身路过此间的行客。那意思很明白。我不会找任何麻烦,除非麻烦找上我。” 贺南说道:“你已经找了麻烦。” 他一手指着门柱上插着的血旗令。“血旗令所到之处,没有人敢任意移动,若有人移动,那是代表着对赤炼蛇红旗会的不敬,要受到处罚的。” 龙步云说道:“如果那也算是一种不敬,那也只是无心之失。要怎么处罚呢?” 另一个站在贺南身后的人立即厉声说道:“你是那只手移动的,就剁掉你那只手。” 龙步云“哦”了一声,自顾伸出自己的双手,一面端详,一面说道:“既然是这样,待我想想是那只手移动的……” 他翻动手掌,慢条斯理地。 “好像是这只手。” 他扬起右手,晃了晃。 “要怎么剁呢?是从手腕剁起?还是整条胳膊都剁掉呢?” 龙步云这样若无其事,仿佛是与他无关似的,使得整个前堂寂静下来了,除了炒菜的油锅在嘶滋作响以外,没有别的声音。 大家都意外地愕住了!这只是短暂的一刻。倏地有人越过贺南上前,“刷”地一声响,拔出腰际的兵刃。那是极罕见的型式,像剑,但不是剑,也说不上是刀,两尺七八寸长,呈尖形、二指宽,护手处双钩向前,握把全部缠住。全身雪亮,尤其是尖刃部位闪闪有光,是一柄极漂亮的兵刃。 龙步云认不出,因为这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这是赤炼蛇红旗会的独门兵刃,是仿照毒蛇的信舌打造的,有一个专用名字,叫做“赤炼刺”。是上好的红毛铁,请最好的匠人淬锻打造而成,极为锋利。 这人一摆“赤炼刺”就照准龙步云的右腕剁下来。 龙步云居然面带微笑,没有缩让的意思。 这一刀下去,结果是如何呢?是龙步云的手腕应刀而落呢?还是另有别的情况发生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贺南突然断喝:“停下来!” 那雪亮的“赤炼刺”距离龙步云的手腕不及五寸的地方停住。 龙步云看了持刀的对手一眼,微微一笑,将手缩收回来。 贺南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龙步云说道:“已经说过了我叫龙步云,是路过此地的行客,如此而已。” 贺南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龙步云说道:“一个路过此地的行客,我能做什么呢?无非吃饱喝足,休憩够了,再行上路,漂泊到另一个地方。” 贺南沉吟了一会说道:“现在你吃过没有呢?” 龙步云说道:“我正要吃饭,店家把我赶到里面,要避开你们。我在里面正要吃,偏偏你们又要追查是谁移动了你们的血旗令,我就只好出来了。” 贺南说道:“这样吧!你我萍水相逢,没有过节。移动血旗令的事,纯属误会,用不着追究。” 龙步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贺南说道:“请你离开井口集,我们互不相涉,留个日后好见面的机会。” 龙步云摇着头说道:“不成啊!我还没有吃饱,也没有休息够。你看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而且快要下雪了,你让我半夜冻死在路上啊?” 贺南沉下脸来说道:“不要给你台阶你不下!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你不要误会了意思,你想我们会怕你吗?” 龙步云语气也转变强硬起来说道:“天下总有一个道理,是不是?我是先来住店,你是后到的。再说,你住你的店,我住我的店,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时候早已经有三个人拔出了“赤炼刺”逼近过来。 贺南沉着脸说道:“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我也就顾不得节外生枝了。” 龙步云说道:“贺兄!我龙步云单身在外,绝不会惹事,但是也绝不怕事。只要你说得一个令人心服的理由,即使是雪夜风寒,我也可以立即就走。” 他说着话,举掌落在桌子上,掌起处,桌子上留下一个清清楚楚的掌印。 那张桌不是普通的松杉之类的木料做的,而是质地坚硬的栗树做的材料,这样随意一掌,就留下一个掌印,这份功力,是够吓人的。 贺南开始一怔,但是他立即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就凭着这个……” 龙步云说道:“对不起!我无意炫耀什么,而是……” 龙步云说的倒是真话,他不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方才倒是一时心急,拍下这样的一掌。但是,这样的解释是很难让别人听得下去的,何况是贺南?贺南冷笑说道:“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言犹未了,只见他右掌一起,咔嚓一声,那张桌子印有掌痕的一角,应声而落,就如刀切的一般。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贺兄!如果你要凭着这种掌力,就可以让我离开井口集,恐怕还得另外加一点东西。否则,我还真的不想走。” 贺南说道:“那很好!我也很久没有遇到拳脚上的对手了,今天就要领教领教!” 龙步云刚一道:“很好!” 贺南解下腰际的“赤炼刺”,正要摆开身式,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等一等!” 贺南一听到这声音,立即收式退让到一边。龙步云抬头看时,只见随从向两边闪让,而且态度非常恭谨。从门前进来一位姑娘。 头上戴着水獭此制成的帽子,还残留有雪花片片,敢情外面已经下雪了。 帽子下面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宝石,挺直的鼻子,菱角嘴,脸蛋冻得红红的。 身上穿的是紧身皮袄,皮裤子,长统黑靴,虽然是皮衣皮裤,却是大红色镶了黑边。拦腰系了一根宽皮带,显示出蛮腰一把。 此刻脸上看不出是否有怒意,她的眼睛是停在龙步云的脸上。 在她的身后、左右各站了一位姑娘,左边那个捧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右边那个手里捧着一柄“赤炼刺”。 贺南站在那里叫道:“小姐!你怎么赶来了?” 那位姑娘回过脸来,冲着贺南一点头,说道:“贺叔叔!这里的情形我在门外都已经听得很清楚。” 她边说话边回转过头来,望着龙步云,“咱们在‘理’字上是稍微欠缺了一点。” 贺南说道:“小姐!他……移动了咱们的血旗令,犯了咱们的忌讳!” 那姑娘说道:“人家并不知道咱们的忌讳,有道是不知者不怪罪!再说,咱们这个忌讳也不见得有理,血旗令是咱们红旗会的事,干嘛要别人强迫接受啊!” 贺南急道:“小姐!这是会主当年订下来的规矩!” 那姑娘说道:“我爹当年为什么要订这个规矩?我可不晓得,不过这个规矩订得不算太好,就因为这规矩,红旗会这些年来,名声不是很好也是原因之一。” 贺南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小姐!这规矩……” 那姑娘笑笑说道:“规矩也可以改啊!就是大清朝的律法都可以改,何况是咱们自订的规矩?” 她突然冲着龙步云一点头说道:“我跟贺叔叔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实际上那是说给你听的。” 龙步云说道:“请问姑娘你是……” 姑娘笑道:“方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红旗会会主的女儿,实际上我姓涂。” 龙步云说道:“涂姑娘!我很抱歉,我是无心犯了你们的忌讳。……” 涂姑娘笑笑说道:“没什么,话说清楚了,大家心里就没有心结。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说声抱歉!因为待一会还有人赶到,人多难免很吵,万一在言语上开罪了你,我先向你抱歉!”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我明白!涂姑娘!就冲着你这几句话,我可以即刻就走!” 涂姑娘说道:“还是那句话,在道理上,我们是欠缺了一些,实在是不得已,偏偏又是大风雪。” 龙步云笑笑说道:“漂泊江湖的人,风霜雨雪是家常便饭。” 他转身提出包裹,吩咐店小二牵来骡子,他伸手牵住缰绳,回身向涂姑娘说道:“离开井口集,是冲着涂姑娘的面子。姑娘!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此刻的心情很平静。姑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涂姑娘微微笑着摇摇头。 龙步云说道:“井口集都是一些善良的百姓,能高抬贵手时,就多给一分宽恕。” 涂姑娘“哦”了一声,她立即说道:“大概红旗会这些年来名声不怎么好,或者我们的方式不甚妥当,传言误人,我们绝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井口集跟我们没有怨恨,我们不会损伤一草一木,饭钱酒钱,一文不少。我这样说,你放心了吗?”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并没有立即骑上骡子,拉着缰绳,就要离去。 涂姑娘忽然叫道:“请暂留一步说话。” 龙步云扭转身子,天上的雪花已经纷纷落到他的头上、脸上、身上。他很平静地问道:“姑娘还有指教吗?” 涂姑娘说道:“我很抱歉!这么大的风雪……” 龙步云说道:“姑娘已经说过了!” 涂姑娘说道:“实在是因为不得已。” 龙步云说道:“是我自愿走的,与姑娘无涉。” 涂姑娘叹道:“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宽容、忍让而又讲道理,这个世间就没有那么多纷扰!” 龙步云笑笑说道:“仅仅是一个人的宽容、忍让、讲理,是不够的。” 涂姑娘点点头,忽然她又说道:“此去向东,大约二十里地,有一处泥洼集,尊骑脚程如快,一盏热茶就可以到达。” 龙步云笑笑说道:“告辞!我会记住泥洼集的。” 他一跃上骡背,迎着漫天而来的风雪,走出了井口集。 风大雪大的黑夜,单骑孤身,在路上攒程,那是非常残忍的事。 龙步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井口集,他只能勉强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如果自己坚持不离开,可能就有一场争执,可能就有一场流血拚斗。何况涂姑娘再三说是“不得已”!据店家说:红旗会是个血腥罪恶集团,从贺南的言行,约略可以看出一二。可是涂姑娘是会长的女儿,却又是如此谦虚明理,这又说明什么呢?龙步云如此一路想来,麦红骡子小快步已经走了好一程,也不知道是往东往西,茫茫一片,信缰而行。 走不多久,潆潆中看到有两点灯火,在风雪中飘动。 龙步云心中一喜,没想到泥洼集很快就到了。催动麦红骡子紧跑了一阵,面前来到了一座木栅土寨。 那两点灯火是两盏巨大的气死风灯,高高地矗立在寨门头上,油多火大,虽然是大风雪,由于风灯上面撑着油布,一点也没有影响到风灯的照明。 隔着三丈多的护庄河、潺潺的流水,还没有结冰。 一道五尺来宽的木桥,横跨护庄河,直通寨门。 寨门此刻紧闭,可以看到是用饭碗粗细的杉木,并排栓钉的。寨门上还紧紧钉着拳头大的黑铁钉,要想硬攻寨门,还真不容易。 寨门两旁都是用粗原木札成的木栅。约有两丈高,上面削成尖锐,里面设有走道。 木栅门向两边延伸,是黄土筑成的土寨,土墙的外沿,种植着紧密的刺竹。 这是一个十分严固的寨子。 在北地,几十户人家乃至几百户人家、聚居在一起、筑寨自保的情形,是十分普遍的。不过像这座寨如此坚固而又有气派的不多。 风雪迷漫了龙步云的眼睛。但是,借着灯光,他仍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寨门头上有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刻着“青云寨”三个大字。 麦红骡子刚一停下来,寨门头上就有人晃动灯笼,高声喝问:“是什么人?是从那里来?” 龙步云高声说道:“我是一个路过此地的行人,请问这里是泥洼集吗?” 寨里的人说得很大声:“你没有看到字吗?泥洼集要向东四十里,你走错了方向。” 龙步云说道:“风雪这么大,又是黑夜,实在不能再走下去了,请开寨门,借宿一宵,明天雪停了就上路。” 寨里面的人似乎在叽叽喳喳的商量着。一会儿有人叫道:“你等等!我们作不了主,我给你去问问看。” 这一刻风吹得呼啸如潮,风吹雪舞,龙步云少时便成了雪人。胯下的麦红骡子不安地在顿足喷鼻。 过了一刻,栅门缓缓地拉开一道缝,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持着摇晃不已的灯笼。 两个人走到桥中间,站住举灯,看到龙步云那份狼狈、放下灯笼说道:“随我进来吧!” 龙步云一声“谢谢”也让风给吹跑了。 他下得骡子,弯着腰迎风过桥。 木栅门又开了一些,龙步云勉强牵着骡子进去,里面立即有人关上栅门。巨大的横杠,上下三道,外加一根巨大的撑门根,深深斜插在地上。像这样的寨门,要想攻破,还真的不容易。 龙步云一走进栅门,人就暖和多了。 他忙着拂去浑身的雪花,要不然雪化成水,衣服就要湿透了。 他这才打量木栅门内的情形。原来沿着木栅门两边的土墙和木栅,都盖成住房,不过这些房顶都是木材铺成的,距离木栅顶端约有半人高,那是让巡逻的人在上面走动的。而下面正是居住着巡更守夜的人。 此刻,这一排房里正闪烁着灯光,烟气腾腾。龙步云牵着骡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原先带他进来的人说道:“小五把这匹骡子牵到后槽去!” 龙步云将缰绳交给一个小伙子,连忙说道:“小五哥!麻烦给骡子上料……” 那年轻小伙子一扬脑袋说了一声:“没问题,后槽多的是牲口,不在乎多你这匹骡子。” 龙步云陪笑说道:“小五哥!我这匹骡子要吃烧酒拌黄豆,饲料钱明天一起算。” 年轻小伙子“喝”了一声:“烧酒拌黄豆哇!” 原先那人端详一下麦红骡子,说道:“小五!照他的话办,这是一匹很健的脚力,要不然这样要命的天气,它带不动人!” 他说着话回头瞧了龙步云一眼,伸手示意说道:“请里面坐。” 他在前面带路,推开栅门左边的一道门。一股热气夹着肉香,直扑过来。 房子是长形的,沿着墙壁都是床铺。 走道上挂着一盏灯,三五个人围着一堆火已在取暖。 一看到那人进来,大家都站起来齐声叫道:“三爷辛苦!” 这位三爷笑笑又用鼻子嗅嗅笑说道:“有好吃的?” 里面的人笑着说道:“大头他老丈人今天送来一只羊腿,我们今天又在栅门捉到一只狗,晚上一锅煮,这会儿火候正好,三爷!回头喝一盅吧!” 三爷笑笑说道:“栅门里的狗是不能吃的,抓到了可是重罚,你们可不能一味贪嘴啊!” 那些人立即站起来垂手回话,说道:“三爷!寨子里的规矩我们可不敢坏!” 那位三爷说道:“回头留一碗羊肉也罢、狗肉也罢,端到我这边来,替我招待客人。” 那些人赶紧应着:“是啦!三爷!” 三爷带领着龙步云再沿着走道走了十来步,拐弯走进一间小房子。 门前有兵器架,插着明晃晃的单刀花枪、三股叉、大砍刀之类的兵刃。 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灯。 三爷招呼龙步云坐在凳子上,说道:“我姓石,是青云寨外管事的,人家都叫我石三,这里是我们轮流值夜住的,不适合招待客人!” 龙步云连忙说道:“三爷!我不是客人。我叫龙步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今天碰上大风雪,多蒙三爷让我进贵寨来避一宵风雪,感激不尽,要不然今夜不死也要掉层皮。” 石三爷说道:“青云寨是个好客的地方,搁在平时,慢说是龙兄一人一骑,就是十位二十位,也会竭诚招待。只是最近情形不同于平时……今夜,我还真的担了一些责任,因为……” 这时候外面来了两个人,端了两只像小面盆般的大海碗,热气腾腾,透着香味。 走在前面那人不好意思笑道:“三爷!不知道你今晚有贵客,这实在不是待客的东西。不过,这锅肉炖得稀烂,浇上小磨麻油,香得很,配上老蒜,冬天夜里吃了不用盖被子。” 他又向龙步云笑道:“这位爷请不要见笑!我们都是粗人!” 龙步云赶快站起来说道:“谢谢!感激不尽!” 石三爷待两人出去以后,向龙步云笑道:“方才他们说得对,这实在不能待客,不过冬夜吃这玩意儿真是来劲。” 龙步云此刻又饥又渴,面对着这一大碗香喷喷的肉,真是忍不住要吃。但是他还是很镇静地向石三爷说道:“多谢石三爷,就算是我今夜留在井口集,也吃不到如此美食!” 龙步云这“井口集”三个字一出口,石三爷脸上顿现惊讶之色,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表示什么,只是殷殷劝龙步云“要快些吃,虽是粗食,却是美味。” 石三爷并且举箸相陪。 龙步云这才放开心怀大吃,一顿风卷残云,不多一会,将一大海碗带肉连汤,吃得涓滴不剩。 石三爷也不含糊,也吃得碗底朝天。来人收碗时,送来两大碗酽茶。 石三爷微笑说道:“敝寨的规定,值夜的人不准喝酒,以免误事,要不然应该陪龙兄几杯!” 龙步云说道:“三爷!萍水相逢,蒙三爷如此接待,实在感激不尽,希望没有为三爷惹来麻烦。” 石三爷说道:“麻烦倒没有,只是青云寨在这年终岁残的时候,时处非常,有失待客之道,还要请龙兄不要在意!” 龙步云刚要说“不敢”。 石三爷端起酽茶对龙步云示意了一下。“那碗肉很实在,怕的是停食伤胃,酽茶此刻最好!” 他咭噜噜喝了大半碗,放下碗,突然说道:“龙兄今天经过井口集?” 龙步云点点头。 石三爷问道:“井口集距离青云寨只有三十里,龙兄来到这里已经夜半,虽然说是风雪太大,不易行走,但是算算时间,龙兄离开井口集已经入夜时分。” 他的眼睛望着龙步云。 这时候龙步云才发觉这位石三爷有一双十分尖锐的眼睛。 大概是因为屋内温暖,光头没戴帽子,又长又粗的辫子拖在身后,粗蓝布的大褂,拦腰系着花腰带,大褂一角掖在腰带上,黑裤、白袜、牛皮靴,这种天气穿这点衣服是嫌单薄了一些,但是石三爷额头上可还沁着汗珠。 龙步云当时点点头说道:“不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石三爷笑笑说道:“龙兄!入夜大雪,而且这一带你又不熟,放着井口集的暖炕不睡,却要冒着风雪夜行,有什么原因吗?” 龙步云一听,知道石三爷起了疑心。 他不知道石三爷为什么起疑心,但是,从青云寨如此刁斗森严的巡更守夜看来,对他这样来路不明的人起疑,是十分合理的。 龙步云沉住气说道:“我是被人撵离井口集的。” 石三爷长长地“啊”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很有兴趣,但是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紧紧盯着龙步云,显然他是等待下文。 龙步云说道:“其实也不能算是撵,虽然他们有撵的意思,也有撵的举动,如果我不走,大概他们撵我不走。可是后来他们有人出面跟我商量。既然是商量,何不让一步?不必为了一宿而惹下血海深仇,所以我走了,只是没有料到风雪如此之大!石三爷,还是多亏你的仁慈……” 石三爷拦住他说下去,有些急迫地问道:“你说‘他们’,‘他们’是谁?” 龙步云说道:“赤炼蛇红旗会的人!” 此言一出,石三爷本来是翘着一只脚踩在床沿上,顿时把脚放下,神情有些紧张地“啊”了一声。 随着就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龙步云说道:“第一批二十人,后续的有多少?我不知道。” 石三爷问道:“龙兄!你说的都是真的?” 十六 龙步云缓缓说道:“慢说石三爷你雪夜收容我不致挨饿受冻,我不敢骗你,就是搁在平时,我也不能骗人!” 石三爷连忙表示歉意:“龙兄!对不起!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不得不慎重,并不是不相信你。” 龙步云说道:“在井口集的客栈中,我是无意间惹上麻烦……” 石三爷说道:“龙兄!你不必说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一个人。” 龙步云说道:“现在吗?”他的意思是说这样的深更半夜?而且外面又是漫天风雪。 石三爷说道:“就是现在。” 龙步云问道:“是见什么人?” 石三爷说道:“到了地头你自然知道。” 他显得有些急促,带领着龙步云出了房,匆匆绕过那一堆吃喝得不亦乐乎的人。 那些人一看到石三,大家放下碗筷都站了起来,众口齐声叫道:“三爷,让我们再敬你一碗!” 石三爷含笑点点头说道:“别喝醉了误了事。我进去有事回头再说。” 出得房里,寒风迎面一吹,把自屋子里带出来的那点暖气!霎时间清扫得一丝不存,龙步云不禁打了个寒噤。 鹅毛般的大雪仍然在飘舞着,就这么一会工夫,地上已经雪埋脚踝。 屋顶的走道上,有人背着火铳,穿着蓑衣在走动,可以看得出青云寨的戒备是十分森严的。 石三走得很快,一口气走了一盏热茶光景,绕过多少矮小的房舍,也绕过多少楼房,还穿过一条很宽的街道,排门紧闭,灯火全无,有七八十户人家,从招牌上可以看得出,有布庄、粮行、铁铺、杂货、酒馆、客栈,搁在白天想必是很热闹。 穿过街道时,石三回过头来对龙步云说道:“青云寨有五百多户人家,很热闹。” 龙步云刚要问:“这巡更查哨,平时也是这样吗?” 石三伸手一指:“到了!” 离街头出去不远,有一户黑大门,亮门环,门口有两个石狮子。 石三来到门前敲了三下。 里面有人沉声喝问:“是谁?” 石三应道:“是我!石三!” 这“石三”二字一出口,大门拉开一个小门洞,里面有人对外瞄了一眼,大门这才缓缓而开。里面的人显然没睡,精神得很,哈着腰向石三致意:“三爷!这么深夜你还没歇着?” 人在说话,眼睛可停在龙步云的身上。 石三爷说道:“我带这位龙爷要见老爷子,有紧急的事。” 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得出石三在青云寨是十分有力的人。 那人二话不说,带着石三和龙步云,穿堂过室,来到一处围墙,一个圆门前停住。 还没有敲门,里面就有人低声喝问:“什么人?” 那人低声回答:“三爷有急事要见老爷子。” 门呀然而开,门里站着两位黑衣青壮、手持齐眉棍,一齐向三爷躬身。 石三悄声问道:“老爷子心情还好吧?” 那两个人微笑说道:“回三爷的话,今天晚上小姐在这里陪老爷子很久,爷儿俩笑了半天,心情应该很好。” 石三拍拍他们肩膀,低声说道:“我进去了。” 走过一处很小的天井,推开一道格子门,停留在右边门前,停了半晌,石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举手轻轻敲了两下,孰知里面居然就有应声问话:“是石三吗?进来吧!” 石三赶紧应了声“是”,轻轻对龙步云说道:“对不起呀!龙兄!你请稍候一下。” 龙步云点点头。 他等石三进房门以后,打量这间小小的堂屋,点着一盏长明灯,香炉里正燃着檀香,袅袅的香烟,让人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堂屋正中供桌上供着神龛,不知道是那尊神佛。供桌前有一块蒲团。 龙步云心里在琢磨:“想必这里是青云寨龙头舵把子住的地方。为何又供着佛堂?” 他正在疑惑,房门启开处,石三出来对龙步云说道:“老爷子请你进去!” 龙步云没有动,从容地问道:“三爷,敢问这位老爷子他是……” 石三“啊”了一声笑道:“你看我这人糊涂,我们老爷子姓云,号在天,他老人家是我的恩师,是青云寨的族长,因为青云寨有一半都姓云。” 这时候里面有人说话:“石三!请客人进来坐吧!” 石三应是,对龙步云说道:“龙兄请吧!” 龙步云先解下背上的宝剑,拂去身上各处残雪和灰尘。 他恭恭敬敬地走进房里,房子当中站着一位老者,真正说来他不算老,疏疏朗朗数十根黑须,看上去至多不过花甲之谱。 龙步云上前躬身为礼,口称:“江湖晚辈龙步云,拜见云老前辈。” 云在天呵呵笑道:“龙爷太过客气,老朽可不敢如此称呼。” “石三!请龙爷坐。” 他自己先坐下,眼神一直注视着龙步云。 石三端来一张木凳子,放在床前的左侧。 云在天回到床前迳自坐在床沿上。 趁着石三端凳子那一会儿,龙步云打量这间屋子。 一张床、一床薄薄的被褥、一个硬木枕,临窗一张条桌,放着一个香炉,正在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 房间不大,如此空陡四壁,就显得空荡荡地。 青云寨四五百户人家的大庄子,比井口集还要大上好几倍,青云寨的当家龙头舵把子竟然住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龙步云坐下以后,很恭敬地说道:“这样深更半夜前来惊扰老爷子,真是十分不安。” 云在天呵呵笑道:“龙爷!你把话说反了,你在青云寨是客位,而且是贵客。石三把你安置在寨楼底下吃狗肉,实在不敬,又把你连夜请到老朽这里来,更是不礼貌!老朽要在此向你致歉!” 龙步云连忙站起来说道:“龙某是晚辈,老爷子千万不要这样称呼,那样往后不好说话。” 云在天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朽痴长了几岁……” 龙步云连忙说道:“就请老爷子直呼晚辈的名字吧!” 云在天的笑声十分宏亮,看来非常高兴。 石三垂手在一旁,神情肃穆,一句话也不敢讲。从这里可以看出云在天的威严,也可以了解石三在云在天面前是个十分体已的人。 云在天呵呵一阵之后,问道:“步云!听石三说,你在井口集遇见赤炼蛇红旗会的人是吗?” 龙步云便把井口集的经过,十分详细地说了一遍。 云在天听得非常仔细,他一直用心倾听,最后他问了两个问题:“你说第一批来的人,每人背上都背了一个黑黑的圆筒?” 龙步去点点头,说道:“除了贺南。” 云在天又问道:“你说红旗会的会主女儿也出现了,依你看会武功吗?” 龙步云很肯定地答道:“一定会,而且武功不弱,应该超过贺南。” 云在天问道:“你和贺南交过手?” 龙步云说道:“算不得交手。只是他露了一手小天星重掌法,削掉了桌子一角。真正讲来,贺南算不得高手。” 云在天摇摇头说道:“据我的了解,红旗会的武功算不得是个门派,没有什么杰出的高手,但是,红旗会这些年来,暗中钻研一些与武功无关的旁门左道,如果他们能有所成,是一件很令人担心的事。” 龙步云不禁问道:“是邪术吗?” 云在天摇摇头说道:“还没有获得证实。” 他忽然摆摆手,露出一丝疲倦。“石三!你安排步云的歇处,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说实在的,龙步云此刻内心充满了疑问,但是,他是客位,不便多问,便站起身来向云在天辞退。 临走出房门之前,云在天笑笑说道:“安心休息吧!今天晚上青云寨是平安的。” 石三带领着龙步云几经转折,来到一处陈设十分讲究的房间,比起云在天那样空陡四壁的房间,这里已经几近奢侈浮华。 单就那临窗一只巨大古拙的花瓶,供养着清香成型的蜡梅,就可以知道这间房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龙步云四周看了一遍叹道:“看到这里不禁令人想起老爷子那边,为何如此自奉甚俭!” 石三说道:“没法子啊!我做了他老人家十年徒弟,我可以替得他老人家生死,就是没办法能改变他老人家的生活起居,他老人家住得简单,吃的更简单。” 龙步云不禁问道:“老爷子的生活谁来照料呢?” 石三说道:“白天是小姐照料,到了夜晚,除了我手下有一批人负责四周的安全以外,再没有人能进那间房里。” 龙步云长长地“啊”了一声,他感到诧异的是“安全”两个字,青云寨只是一个典型的市集罢了,云在天只不过是寨上的龙头舵把子罢了,他不是占地为王的人,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他不觉说道:“三爷!我有几个问题可不可以向你请教?” 石三一听精神来了,他笑着说道:“今天晚上狗肉吃多了,一时还真的睡不着,我怕你倦了,不敢跟你聊天,既然你有话要问,我乐意奉陪。” 在青云寨石三大概是个人物,除了云老爷子,大概就数他兜得转。 饶是深更半夜,他一张罗,不但送来了一壶新彻的好茶,而且还送来一盆炭火。 房里暖气薰人,龙步云脱去老羊皮的袄子,石三几乎脱得只剩一件单衣褂裤。 石三端着一盅茶,舒服地半仰在椅子上,说道:“龙爷!咱们是一见如故,谈得来,我石三不敢自诩有眼力,大概看人不会走眼,你龙爷是位人物。” 龙步云笑笑说道:“三爷!这回你可走眼了,一个漂泊江湖的浪子,风雪之夜还是靠你收留,才不致冻成路倒,这还算什么人物。” 石三摇着头说道:“咱们先别辩称这个。你不是说有事要问我吗?你就尽管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是知无不言。” 龙步云问道:“三爷!青云寨曾经跟别人有过恩怨?结过梁子吗?” 石三沉吟了一下,然后仍然是很开朗地说道:“龙爷!因为你来的时候是雪夜,没有机会看到青云寨的真面目。青云寨只是一个市集,住的都是生意买卖、家居生活的规矩人,这些人说得不客气一点,都是一些老土条,出门五十里,就算是离开老窝,见过世面。” 他说到此处,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是一样。” 龙步云连忙说道:“三爷客气!” 石三也没有否认,也没有辩正,只是继续说道:“云老爷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五湖四海,四塞八荒,走的地方多了,落脚在这里。青云寨有任何事情,自然就要向老爷子请教。这样日子一久,老爷子就成为青云寨的龙头舵把子也罢,当家主事的也罢,掌门人也罢,总之,老爷子受到地方的尊敬。” 他又笑了。“你看,你问一句话,我说一大堆,还没有说到你的话题。我是说,青云寨是个安份守已的地方。寨子里的防护,至多也只是天寒地冻的时刻,防范宵小罢了,谈不上什么恩怨,更不会跟江湖上结下梁子。” 龙步云说道:“三爷!这赤炼蛇红旗会是怎么回事?” 石三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过,青云寨说好听些是个市集,说实在一些只不过是个土寨罢了,与江湖上扯不上关系。就算老爷子带着我们这票人,也只是维持地方的安宁,像赤炼蛇红旗会这种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江湖上的帮会,我们跟他们没牵连,也扯不上关系。” 石三说到此处,自己摇摇头,猛灌了自己一大口茶。 “就在一个月以前,青云寨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替老爷子送来一面三叉形的小旗子……” 龙步云说道:“那是血旗令!” 石三说道:“对!血旗令。我说过,青云寨与红旗会完全是丝瓜下面条,两不相沾的事,突然给青云寨下血旗令做什么?” 龙步云问道:“老爷子怎么说?” 石三说道:“他老人家什么也没说。但是,从他老人家神情看来,他的心里有了一份忧愁,而且是很重的忧愁!” 龙步云说道:“为什么?是不是为了这面血旗令?” 石三说道:“我们猜八成是为了这件事。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没人敢问。” 龙步云问道:“三爷!难道你们没有应对之策吗?” 石三说道:“说实话,老爷子不吭气,我们能拿什么主意?我们知道有问题、有麻烦。但是,我们能做的,就是加强戒备。” 龙步云想到进寨门的情形,真正是戒备森严,他不觉点点头。 石三说道:“我也知道,这样的戒备是很可笑的。青云寨有几百名青壮,拿起扁担刈叉助助声威是可以的,真正退敌,那只能算是笑话。” 龙步云问道:“三爷!恕我冒昧地问一下,像三爷你这样身手的人有多少?” 石三笑了,双臂平伸了一下,骨节咯咯作响。他摇摇头说道:“龙爷!我看得出你是高人,在你面前我们只能算是三脚猫庄稼把式。” 龙步云说道:“三爷忒谦了!” 石三没有辩,也没有承认,只是笑笑说道:“我跟老爷子十年了,算是他老人家徒弟吧,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从来没有行过正式拜师礼。不过,我对老爷子的尊敬,就是人了门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龙步云点点头很真心地说道:“我可以看得出。” 石三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十来个人。 另外跟在我们一起的至多不超过三五十人。” 龙步云想道:“三五十人要保护青云寨是太单薄了些。” 石三突然站起来说道:“人是太少了,而且一旦遇上高手,全都没有用。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想出来一个自认为还不差的点子。”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愿闻!” 石三说道:“我在青云寨选了五十名身手比较灵活的年轻人,我买了五十支火铳……” 龙步云不觉“啊”了一声。 石三说道:“五十支火铳手,灌上火药,填上铁砂丸,一点引信、三十步以内,可以把人喷成马蜂窝,血肉之躯,任凭谁也挡不住!” 龙步云知道火铳的厉害。但是五十支火铳手,要保住整个青云寨,似乎也是件难事。 石三又说道:“最近老爷子又通知青云寨每一户人家,要家家储水、户户挖坑,是为了防火,只要一旦起火,敲起大锣,人人担水救火,老弱就躲到坑里去。” 龙步云忽然想到井口集看到红旗会的人每人身后背了一只圆筒,是不是纵火的东西?龙步云忽然冒出一句:“也许这场大风雪帮了青龙寨的大忙。” 石三叹了口气说道:“谁知道呢?” 他若有所感的说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老爷子,如果他老人家精神振作起来,我一点也不怕。红旗会也罢!绿旗会也罢!我们决心要跟来犯青云寨的任何人,舍上一拚!可是现在……” 龙步云急问道:“现在怎样?” 石三说道:“说实话!老爷子要我石三死,我石三眉也不皱立即伸脖子,现在问题是:老爷子一直是如此沉闷不说,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干着急!” 他忽然说道:“龙爷!你是外人,对青云寨没有那份感情,我石三不同,在这里整整活了十年,十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日子,我和青云寨已经是性命相依……” 龙步云微笑说道:“这个我明白。其实我虽然是个外人,但是像这样一处纯朴宁静的地方,无端遭祸,也是让任何有正义感的人难以接受的。换句话说,我来到这里虽然不到一夜,我对青云寨的关心,是十分真诚的!” 石三闻言跳起来伸手抓住龙步云的手,激动地说道:“龙爷!你是位高人,有您这句话,青云寨获得一份重要的支持。” 他忽然又笑道:“老爷子说的不错,今天夜里大概是平安无事了,龙爷!你歇着,我去各处看看,咱们明天再谈!” 他端着已经逐渐成为灰烬的火盆,刚要跨出门,龙步云忽然叫住他:“三爷!咱们这称呼……” 石三明白他要说什么,立即拦住说道:“刚见面肘,我石三是有眼不识真人,像龙爷这等人,石三不敢称晃道弟。有话咱们明天讲,你先歇着吧!” 这一夜,屋外北风紧!室内温暖没有丝毫寒意,这是龙步云很久以来不曾有过的一个平安夜。 翌晨一早,石三也不知道有没有睡觉,只见他精神振作,吃过早饭以后,就陪着龙步云到处看。 青云寨只有一条百来户人家的长街:很热闹,各种生意买卖,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其他几百户都拥着这条街,向着四周盖出去。青云寨就这样黑压压地形成了一个市集。 青云寨的四周都是用黄土筑成的土墙,留下东南西北四道寨门,都有人看守。 青云寨的东边有一条河,常年可以行走竹筏和小船,引小河的水,绕过青云寨,成为青云寨好几尺宽的护庄河。 石三的人头真熟,到那里都有人奉承,跟他热络的打招呼。 石三应对得很好,应对得各适其分。 石三感慨地说道:“别看这些人跟你热络得很,真要办事的时候,一个也派不上用场。不用说别的,就拿火铳队来说,本来我要扩充到百人,就没有人肯慷慨出钱。他们不晓得,青云寨是四乡的一块肥肉,如果没有力量,单单那些混混,就可以让青云寨不得安宁!” 龙步云笑笑,对石三的牢骚,他无法表示意见。 青云寨的长街上正有人在铲雪开路,各人自扫门前雪,倒也说明是一般人性。 龙步云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正蹲在一家卖木炭的铺子门前,跟店铺里小伙子说话。 他的心里突然一动,便问石三:“三爷!那小伙子是青云寨的人吗?” 石三看了看,摇摇头,说道:“看不准,不过,四乡居民到青云寨来买东西的人很多。怎么?龙爷发现了什么吗?” 龙步云淡淡地说道:“我不敢确定,我仿佛在那里见过他。如果我的眼睛没有花,昨天大风雪之前,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石三反应很快,立即说道:“是在井口集?他是红旗会的人?” 龙步云笑笑说道:“说不定他是真的来买东西的。” 石三大踏步地走过去,伸手拍拍那年轻人的肩膀。说道:“小兄弟!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谈谈吗?” 木炭铺子是兼卖米,小伙计当然认识石三,赶紧站起来欠着身子:“三爷!” 那年轻人也站起来,转身面对石三,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但是,他看到站在石三后的龙步云,脸色立刻改变得平和,缓缓地说道:“怎么?到青云寨买木炭,也有人要盘查吗?青云寨变了吗?” 石三说道:“你说对了!青云寨是变了!因为有人要打青云寨的主意,青云寨不得不自己提高警觉。这样说你懂了吧!” 小伙计向石三解释着说:“这位客人要卖五十担木炭,我说下雪,没人送进寨来,目前没有这么多货……” 石三笑笑对年轻人说道:“朋友!买这么多木炭做什么?要烧寨子吗?那也得先看看我们准不准你烧?” 石三在青云寨的布桩工作做得不错,就这一会工夫,早已经有人通报,从寨门来了五支火铳,围在石三的身后。 那年轻人一点也不惊慌,他只是把眼睛望着龙步云,十分沉着地说道:“如果青云寨不卖炭给我,我去喝壶酒可以吧!” 他根本无视那对着他的五支火铳,迈开脚步,朝着街那头走去。 龙步云站在那里叫道:“朋友!我倒愿意奉劝你两句话。” 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 龙步云沉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喝酒,而是很快地和你的伙伴,立即离开青云寨,趁着此刻风雪不算太大,赶几十里路不是一件苦事。” 那人回过头来,冷冷地望着龙步云,半晌才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就少管闲事。你是知道的: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龙步云伸手拦住石三的上前,他笑笑说道:“朋友!你要是识时务,还是早些离开吧!否则……” 那人一撩衣襟,冷笑说道:“否则怎样?你那点斤两还吓唬不倒人。” 他说着话,突然一抬手,极快地伸出二指戟戳龙步云的前胸。出手快、认穴准,一举就要置龙步云于死命!龙步云比他更快,手影一闪,右手拇指和食指,屈指如钩,准确无比地扣住那人的脉门,那人浑身失去劲道,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当时脸上一苦,额头上立即沁出汗珠。 龙步云很平和地问道:“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说!” 那人一张嘴,口水眼泪都一齐流出来了。 龙步云突然一松手,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彩!快说吧!你们一共是多少人进入了青云寨?” 那人微喘着气,左手揉着右手腕,低着头仿佛是在回味方才那一阵挫骨分筋的苦楚。 突然,他右手一撩襟底,随之而出的是一柄雪亮的“赤炼刺”,只是比正常的“赤炼刺”要短了许多。 掀衣出刺,动作快极了。 龙步云似乎早已料到了他会有这样一招,看不出他是使用什么招式,连手影都看不清楚,那柄长不到五寸的“赤炼刺”竟被龙步云两根指头紧紧地捏住。 从那人右手微微的颤抖,可以了解,他是在用力挣脱。然而,龙步云的拇食二指,就如同是一把钳铗,夹得丝毫不动。 龙步云笑笑说道:“你的匕首是淬了毒的。你身上穿了天蚕丝织成的马甲,再滚上松脂砂子,可以抵挡得住火铳,你看,我对你了解得这么清楚,你还想找机会吗?” 他一松手,那人“赤炼刺”立即垂下。 龙步云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说,你至少应该离开这里,在青云寨,你们根本没有机会。” 他突然又一挥手。“我相信红旗会不会有如此之残酷的,何况你也没有违背差遣,你已经到了青云寨,所以,你不必自戕,我不希望你死在青云寨,那样让青云寨背上了恶名。我们有一个根本道理,不轻易要人的性命,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受到别人的威胁,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龙步云这段话说得不急不徐,从容不迫,那人听了半晌不语。 忽然,那人说道:“在井口集你说你是漂泊的路客?” 龙步云笑笑说道:“没错。” 那人又问道:“为何你又留在青云寨?” 龙步云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我不在青云寨,你也没机会,红旗会也没机会,因为,这世间总是有个是非的。” 他挥挥手:“你请吧!青云寨再看到你,就不是目前这种情况了。正如你所说的,先得掂掂自己的斤两有多重!” 那人收起“赤炼刺”的匕首,望着龙步云一眼,说道:“我们一共进来四个人,我们会一起离开。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会再回来的。因为,青云寨将是我们的地盘!” 他大步向前走了,石三没有表示,但是还是有几支火铳手跟了下去。 石三面色十分沉重。 龙步云忽然说道:“真叫人惊诧,红旗会原来是要夺取青云寨的地盘,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像红旗会这样的帮会,不应该是小混混那样为了争地皮而打架。怎么会……” 他一直在摇着头。 石三说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如果要是寻仇惹事,青云寨不是个惹事的地方,冤家可解而不宜结。如果他们是想像的一般抢地皮的痞子一样,青云寨就难逃一劫了!” 龙步云说道:“据我在井口集的了解,红旗会不应该是江湖上的帮会,而是武林中的门派,所以,他们的门下,个个都具有武功。像这样武林门派,争夺地盘,是一件有悖常情,徒损名声的事。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其中必有原委。” 这时候匆匆过来一个人,在石三面前垂手传话:“老爷子请龙爷和三爷过去。” 石三紧跟着问道:“过去,老爷子上午不是要静坐吗?” 他又忙着向龙步云解释:“这些年来,老爷子早上起床以后,不吃任何东西,不见任何人,他老人家在静修。” 来人说道:“老爷子说,请龙爷和三爷到梦湖园见面。” 石三“哦”了一声,对龙步云说道:“这却又怪。梦湖园就是老爷子静修的地方,那是个禁区,除了小姐云小蝶姑娘,没有人到过梦湖园,为什么今天……” 他自己摇摇头。 临走以前,他还吩咐人们,要小心守住栅门,加强市集和寨内的巡查。青云寨虽然有几百户人家,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口,大家都有个熟印象,面生的人逃不过大家的眼光。 他交代得很具体:“看到眼生的,就截住他们,只要不对劲,就用火铳轰他,轰死了人我负责!” 他已经明白,青云寨组织再严密,也不是武林帮派的对手,唯一可以对付的,便是火铳,只要先下手,火铳还是很怕人的。 龙步云将这一切,看得清楚,石三是块料,精明强干,难怪云老爷子信任有加。 来到梦湖园,是很容易让人可笑的。 一个矮围墙,围住一畦菜园子。 进得围墙,只见残雪中露出一畦一畦整齐的菜圃,长着青翠欲滴的白菜和萝卜。 菜园子不大,当中有一洼水塘,大约有十来个饭桌那么大,四周种植着杨柳,此刻是枯枝如线,看不出春来牵柳条的风光。 水塘旁,有一栋茅草盖的小屋。 塘旁有一块石头,只写“梦湖”两个字。 草庐门上悬着一块木匾:上写“梦庐”。 敲门进去,草庐里,除了几个草蒲团,和一张矮茶几,便空无一物。这就是这么多年来,云老爷子每日上午静修的地方,这就是石三口中的禁区。 云老爷子盘坐在蒲团之上,他招呼龙步云坐在茶几之旁,也让石三坐下。 石三忐忑不安,叫道:“老爷子!这……” 云在天点点头说道:“坐下好说话。” 这时候,从草庐后面走出来一位姑娘,手里捧着茶盘,一壶茶,三只杯子,放在茶几上,默默地就要离去。 云老爷子叫住她,对龙步云说道:“这是小女小蝶。” 他并且招呼云小蝶:“见过龙爷!” 龙步云赶紧站起身来说道:“云姑娘!我叫龙步云,是昨天漫天风雪的夜晚,石三爷收留在贵宝地的一个流浪客,绝当不起老爷子所说的那样称呼。” 云小蝶姑娘长得十分甜美,而且落落大方,大概她已经从云老爷子那里知道了龙步云的情形。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地说了一句:“龙大哥请用茶。” 便匆匆进到里面去了。 云老爷子望着云小蝶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十几年来,我们父女是相依为命。小蝶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爱,女孩儿家,是够可怜的了。” 不仅是龙步云,就连跟了云在天十年的石三,也不明白老爷子突然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急忙忙派人把他们找来,却说的是不相干的话,这不是云老爷子平素为人。 龙步云和石三都没有说话,而且也无从说起。 云老爷子突然问龙步云:“步云!你看我的出身是什么?” 愈来愈离奇了!慢说龙步云不敢乱猜,就是他知道,也不能开口说话,因为弄不清楚老爷子这么突然一问,究竟胡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龙步云这样不开口,情形就很尴尬。不过,这尴尬的时间不长。 云在天老爷子忽然笑笑,很自然地说道:“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漂泊江湖四处为家的流浪客。” 他顿了一下:“当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流浪,说不定你是另有目的。至于我,说来觉得好笑,我自己觉得有一身很了不起的本领,我要看看江湖上还有多少人比我强!” 他望着龙步云笑着问道:“觉得好笑吗?是不是很幼稚?” 龙步云很从容地说道:“老爷子!这也没什么,有道是初生之犊不怕虎!人在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心比天高呢?” 云老爷子点着头,极表赞赏地说道:“说得好!当时我确实是初生之犊。但是,我也很快地就遇到了老虎,这才知道自己在武功方面,还差得十万八千里。” 他向龙步云问道:“步云!觉得很乏味吗?” 龙步云很恭谨地答道:“老爷子是何许人?任何一句话都会让我们学习体验,受用一生的。” 石三这时候站起来说道:“我去交代准备午饭,是不是要开在梦湖园,边吃边谈?” 云在天老爷子笑道:“步云!你看有人听不下去了。” 石三惶恐地说道:“老爷子!石三的意思是……” 云老爷子微笑说道:“石三!我们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是最信得过的徒弟看待。” 石三人很机灵,一听此话,立即站起身来倒身下拜,口称:“弟子石三,参拜恩师!多蒙恩师不弃,石三杀身难报教悔之恩。” 云在天老爷子一怔。但是他立即笑道:“你倒是很会利用机会!” 龙步云也站起来拱手说道:“恭喜老爷子,也恭喜三爷!” 石三不敢答腔。 云在天老爷子说道:“起来吧!等事情过了,我要公开地宣称我已经开山门收徒弟。现在说话要紧。” 石三又叩了个头,站起来还想说什么。 云老爷子说道:“待一会儿,你师妹会送饭菜来,你坐下来听我说话。” 这时候龙步云和石三都明白了,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明白老爷子说的话,听起来是云山雾罩,实际上每一句话他老人家都有用心。 云老爷子继续说道:“有一天我到一个村庄借宿,在晚上看到庄上年轻人都集中在大稻场上练武,是我随口说了一句:‘这真正是庄稼把式’,惹来了麻烦,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老爷子停顿了一下,想必是想起往事,也难免会无限感慨啊!老爷子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来说道:“我这句话只是说的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但是,说的倒是一句真话,因为场子里练的可都是三脚猫,没有一个像样的。”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老爷子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也算不了什么,难道就有人计较?” 云老爷子说道:“这种话好比是当面掴人家耳光,是让人受不了的。” 他坐直了身子,面容十分严肃。“这时候就有几个人过来和我动手。我知道自己错了。至少是说错了话,当时我并没有还手,着实的挨了一顿打。” 石三不禁惊呼出声。 龙步云却在此不疾不徐地说道:“以老爷子深厚功力,当时虽然没有还手,但是内力自然地反弹,恐怕是那批人承受不了的。” 云老爷子叹口气,对龙步云点点头说道:“你说对了!虽然不是我有意的。但是当一群打我的人,一个个抱着手、瘸着脚,或蹲或躺,齐在那里叫痛的时候,我又犯下一个错误,我太爱炫耀了。虽然我的内心并非如此。” 他停顿了一下,龙步云问道:“于是引来了高手?” 云老爷子说道:“一位五十左右的老者,在众人拥簇之下,来到稻场,他只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太毛躁了!不过,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深厚功力,倒是难得。谁知道他老人家这几句话触怒了一个人……” 龙步云不禁脱口问道:“谁?” 云老爷子说道:“老者的女儿,有一身很好的武艺,她心性高傲,听他爹爹如此夸我,出面与我交手,双方狠斗了五十余招,她的右手撕裂了我的衣袖,而我的右指洞穿了她的袖口。她是明的,我是暗的,表面上是她赢了这场比武,实际上是我赢得了她的芳心。” 龙步云觉得很兴奋,说道:“恭喜老爷子。” 云在天老爷子笑笑继续说道:“于是我成了涂家大院的女婿,那位老者便是武林中有名的百巧手涂少韦,他唯一的掌上明珠涂梦蝶,成为我的妻子。” 他显然勾起了往事回忆。 “涂姑娘心性傲、个性急,但是真情真性、坦率真诚,我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属。” 他湍起茶碗,呷了一口茶:“婚后第二年,一胎生下两个女儿。” 龙步云惊叫道:“双胞胎?” 云老爷子说道:“两个女儿各取名为小梦和小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蝶姑娘从后面出来,站在那里流着眼泪。 云老爷子叫道:“小蝶!我的乖女儿!” 云小蝶流泪说道:“爹!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提起?我娘跟我姐姐现在那里?” 云在天老爷子黯然叹了口气说道:“爹有苦衷啊!可是事到如今,又不能不说了!来!坐在爹身旁,让爹慢慢告诉你。” 云小蝶果然拿了一个蒲团,坐在云老爷子旁边,眼泪汪汪,楚楚可怜。 云老爷子说道:“涂家大院那一段日子,是我终生难忘的。 只可惜好景不常,涂老爷子不幸过世,我们夫妻起了第一次的意见冲突。” 云小蝶说道:“怎么会呢?爹!你和娘是恩爱夫妻啊!” 云在天老爷子说道:“唉!如果当时各人能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又何致变成今天这等模样?” 云小蝶拭着眼泪,怯怯地问道:“爹!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云在天老爷子苦笑着说道:“说来迹近荒唐。你外公过世,涂家大院的丧事办得十分轰动,三山五岳的武林豪杰,有不少人前来吊唁。丧事完毕,你娘忽然动了出道江湖、争雄武林的心……” 云小蝶啊了一声,幽幽地说道:“怎么会呢?” 云老爷子说道:“她要重振当年百巧手在武林中的威名,百巧手隐居过世,他还有个女儿继承他的衣钵。” 云小蝶急急地问道:“爹!你是不同意娘的作法,是吗?” 云老爷子叹道:“爹不是不同意,而是劝你娘,说明外公为何当年退隐江湖?实在是因为江湖上是非太多,不如隐居,过个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又何必违背他老人家的心意呢?” 云小蝶问道:“娘怎么说?她不能接受爹的意见是吗?” 云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已经是这么久的事了,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再说夫妻之间,谈不上什么是非。当时,我们就这么分了手。” 云小蝶啊了一声,眼泪汪汪。 龙步云和石三,坐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云老爷子沉寂了良久,才又缓缓说道:“你娘携走了你姐姐小梦,留下了你在我身边,那年你才三岁,一转眼已经十几年。” 云小蝶忽然说道:“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是女儿冒犯你老人家,当时你就不应该让娘带着姐姐离开,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破碎了!” 云老爷子感叹地叫了一声:“小蝶!”然后他滴下两滴眼泪,摇摇头说道:“小蝶,你说得对,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破碎了。没有人愿意这样啊!我说过,夫妻之间是没有是非可讲的,只有互相容忍、包容、谦让,否则,一天也不能相处。夫妻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如果处处斤斤计较于是非,这日子从那里过起?” 他不停地摇着头,不断地叹息。 “我们那时候太年轻,太执着于是非。以至于铸下了错误。当你娘携带着你姐姐小梦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后悔,我向你娘忏悔,请求宽恕。” 小蝶姑娘说道:“夫妻不是仇人,既然爹已经请求宽恕…,何况这只是彼此意见不合,各人坚持已见,并不是什么滔天大错,难道娘就不能原谅而让一步吗?” 云老爷子叹了口气说道:“可惜的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娘已经驾车离去,临行丢下一句话:你要隐居安静,我偏偏不让你安静!” 小蝶姑娘“啊”了一声说道:“竟然变成了意气之争呐!” 云老爷子说道:“小蝶!不要怪我们,因为我们都不是圣贤,我们都会犯错。就在你娘驾车说了那么一句话以后,我也大声诅咒了一句……” 小蝶姑娘紧张地问道:“爹!你当时说了什么?” 云老爷子阖上眼睛,以一种叹息的口气说道:“我说你简直就是最毒的赤炼蛇!……” 云老爷子此话刚一出口,龙步云不觉站起身来,但是他自觉失态,又缓缓坐下。 石三也坐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抓控着。 云老爷子望着龙步云和石三,缓缓地问道:“你们知道我找你们来的意思了吗?” 龙步云望了望石三,才谨慎地说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说……” 云老爷子说道:“我离开了涂家大院,迁徒了很多地方,最后落足在这默默无闻的小地方青云寨,只求安安静静地度过余年,没想到突然接到这面血旗令。” 龙步云忽然说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不过……” 他望着小蝶姑娘。“昨天井口集后来的姑娘,她自称是姓涂,是不是从母姓?另外,我这才发现,那位涂姑娘和云姑娘的确是很像。但是……但是……” 云老爷子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红旗会会主姓涂,会不会梦蝶又做了再嫁夫人?” 云小蝶姑娘叫道:“爹!” 云老爷子叹道:“如果不是步云来到青云寨,我也只能以一死来换取青云寨的安宁。” 小蝶姑娘叫道:“爹!” 云老爷子摆摆手说道:“这一段时期,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我不能拿青云寨和红旗会相拚,那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不应该这么做。如果能有人从中斡旋,事情总会有转机!” 他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站起来很诚恳地说道:“老爷子但请放心!这件事我会尽力而为。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而且,我希望老爷子和夫人之间,能破镜重圆。不过……” 云老爷子说道:“我明白,红旗会会主不是梦蝶,或者……唉!如果是那样,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吧!” 石三这时候站起来说道:“向老爷子回话,青云寨内已经发现红旗会的眼线,方才已经被龙爷赶走了!” 云老爷子点点头说道:“步云,你来到青云寨,算是天意,我就不客气请你多为青云寨几百户老民费心了!” 龙步云说道:“晚辈敢不尽力而为。不过如果真的是夫人……只怕还要请老爷子出面才妥当。” 云老爷子叹道:“经过如许岁月,已经不是当年,还有什么事不能退让的?只要她能相见,提出任何要求,无有不应允的!” 龙步云告辞出来,石三紧跟在后面说道:“龙爷!如今这一切就全仰仗你了,你吩咐下来吧!” 龙步云站住对石三说道:“三爷,你也听到了老爷子的交代,我能偷懒吗?不过一切还要三爷支持,毕竟青云寨我是个陌生人!” 十七 石三果然精明,他选了靠近东栅门附近的一间关帝庙,作为发号施令的场所。 依照龙步云的要求,除了将五十位火铳手集中起来以外,并且集合了一百位青壮。 龙步云有他的一套看法。他认为:“如果赤炼蛇红旗会主是云夫人,问题说不定不会太严重。万一不是,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云老爷子方才特别提到,涂家大院的涂老,是江湖上的百巧手……” 石三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百巧手?” 龙步云说道:“对!那是说明涂家大院祖传的技巧,举凡机关削器、云梯飞车、快弩火炮……多啦,如果用这些东西来对付青云寨,后果是可以想见的。这次我在井口集……” 石三抢着说道:“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黑色的圆筒子,你认为是什么?可能是纵火的工具?” 龙步云说道:“三爷果然明察。” 石三经过这样一鼓励,更有劲了,他捋着衣袖朗声说道:“这一百个人做为救火的专人,龙爷!我看增加到两百人如何?五十个人一个小队,拿着叉耙棍棒,铲雪救火……” 龙步云突然叫道:“三爷!慢着!我忘记了一件事,多亏你提醒我。” 石三被他这样突然一叫,吓了一跳,傻着眼问道:“龙爷!你说什么?” 龙步云说道:“多亏三爷你提醒了我。你看……” 他指着外面那一片皑皑的白雪,少说也有一两尺深。而且天上彤云未散,随时还有飘雪的可能。 “这样的大雪,任凭红旗会如何厉害,这放火一途,大概是没有办法做到。他们也不至于笨到在下大雪的天气要来纵火。但是……” 他皱起眉头:“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圆筒,绝不是普通的用具。如今云老爷子这么一说,百巧手的女儿,一定有出人意表的东西出现。会是什么呢?” 石三说道:“管他是什么,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能使出什么花招,我们都接着就是了!怕他怎的?” 龙步云沉吟了半晌,点点头说道:“三爷说得对!怕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过,这会儿我想到一件事。” 石三望着他,没有答腔。 龙步云很郑重地说道:“如果红旗会主是云夫人,而她的用心只是意气用事,只是想扰乱云老爷子安宁,我想,这件事还是以和为尚!” 石三说道:“龙爷!你这句话我石三不敢苟同,现在我们是无端受扰,能不能和,不在我们。当人家骑在我们头上拉屎的时候,要和也无从和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梆子声,疾如骤雨,从寨东传来。 石三脸色一变,道声:“他们来了!” 他挥手让五十名火铳手,紧跟在后面,他自己紧紧跟随在龙步云的身后。 青云寨的积雪,已经被铲出一条路,因为没有化冻,脚踏在上吱吱作响。一行来到寨东,有人上来回话,手里拿了一封大红拜帖,递给石三。 石三没有看,转手递给龙步云。 龙步云拆开一看,里面写着:“专程拜见云在天”七个字,也没有具名是何人。这一封完全违背江湖礼节的拜帖,实际上就是一封最直接的挑战书。 龙步云问道:“人呢?” 守寨的躬身回话,说道:“他根本没进寨,马停在护庄河的那边,就在马背上射了一箭,箭上扎了这封拜帖。他人就策马走了!” 石三问道:“龙爷!你看这件事……” 龙步云说道:“暂时不让老爷子知道,等他们来了以后再说。” 他喝令“开寨门”。 沉重的寨门,轧轧地转动绞盘,缓缓拉开,龙步云步出寨门,站在横跨护庄河的木桥上。 遥望着前面,但见一片雪白,杳无人踪。一股出奇的寒风,像是刀锋一样,刮过脸上,灌进脖子。龙步云根本没有表情,直立在桥头,像是一尊石雕!良久,他回顾石三说道:“三爷!我一直在想,红旗会那帮人,身后背着圆筒子,究竟是做什么的?” 石三说道:“龙爷!想不透就不要去想它算了!” 龙步云摇头说道:“不,这件事可能关系到青云寨的存亡。 我在想:这种圆筒里面藏的是纵火的、放毒的、或者是……” 他忽然若有所悟,说道:“三爷!我想起一件事……” 他抬起手,正要说什么。 忽然看到雪地尽头出现了人影,正朝着青云寨这边过来,而且来的是马群。 他显得神色有些紧张地吩咐:“三爷!吩咐下去,叫人准备烈酒……青云寨有上好的烈酒吗?” 石三十分不解地说道:“烈酒?有啊!青云寨的白干,远近有名,用火可以点得着。” 龙步云说道:“好极了!准备几大缸白干,外带几十支草扎成的火把。愈多愈好!要快!酒缸藏在寨墙上,拿火把的人也埋伏在寨墙里面。” 石三口里应“是”,心里还真的不明白这胡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他看到龙步云脸色十分凝重,神情十分焦急,他可不敢怠慢,自己跑去准备。 他临走以前,问龙步云:“这里的事?……” 龙步云说道:“有我在这里顶着。” 石三略一思忖,立即点点头说道:“我去办事,马上就回来,龙爷!我信得过你,但是,请容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能顶就顶,万一……我是说如果寡不敌众,龙爷!青云寨的事,总不能让你一位客人挡住吧!” 龙步云回头望着石三点点头说道:“三爷!你去忙吧!你的话,我会记在心里就是了!” 石三不放心,临走以前,调了三十名火铳手,紧随在龙步云的身后不远,再三叮咛,有不对劲的时候,尽管拿火铳轰。 龙步云将宝剑斜挂在腰际,徒着一双手,缓缓地走过桥,站在雪地里。 这时候,蹄声震地,雪地里奔驰,但见马蹄翻飞,不是平日的尘土飞扬,而是雪花四起,溅珠飞至,几十骑如此奔来,在雪地里蔚成一股奇景!在广袤的雪地上,看似没多远,可是跑起来并不近。在一阵蹄声震地,雷声渐近,也跑了将近半盏热茶的辰光。 二三十匹奔马,一直跑到距离龙步云约有两丈不到的地方,紧收缰绳,猛地将奔马勒住,只勒得那些奔马,纷纷扬起前蹄,长嘶不已,那情景还是十分震撼人的。 龙步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马阵当中,缓缓地走出来一骑,让坐骑走到龙步云面前不远,那马喷出的热气,几乎都可以喷到龙步云的脸上。 桥这边的三十名火铳手,立刻平端起火铳,理顺手中的火绳。 龙步云一摆手说道:“各位!请回到寨墙去!” 三十名火铳手中有个领头的说道:“龙爷!这可是三爷交待的。” 龙步云微笑回头说道:“现在是我交待的,各位请回吧!回到寨墙上去。” 他的话,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三十名火铳手,收起火铳,缓缓退回到寨墙上。 龙步云这才回过头来,冲着来人一点头,很沉着地说道:“贺副会主!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啊!” 贺南端坐在马上,冷冷地笑了笑说道:“井口集你横插了一脚,没想到青云寨又要趟这浑水,看来你是存心的。” 龙步云笑笑说道:“贺兄!一个人说话总要凭着良心。井口集你们凭狠,把我从大风雪的黑夜撵走。老天留着我一条命,让我在风雪中糊里糊涂来到了青云寨,是你又赶来了,是你存心呢?还是我存心?你自己凭良心想想看。” 贺南说道:“既然是你胡闯来到这里,那就算了吧!现在你立刻就走,算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事情。” 龙步云笑笑说道:“井口集你无缘无故赶我走,我是看在那位涂姑娘说得人情人理的面子上,我离开了井口集。怎么?如今你追到青云寨,又无缘无故赶我走!这样吧!只要你同样说个令人心服的理由,我照样地就走。要不然,那就难了!” 贺南一言不发,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探手,拔出腰旁的“赤炼刺”,一顺横在胸前,说道:“这就是打发你上路的唯一理由。” 龙步云“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他也拔出宝剑,从容地说道:“贺副会主!在井口集领教过你的小天星掌力,还没有正式交手,你大概有点不服气。现在你才正式亮出红旗会的独门兵刃。这样吧!咱们不能无缘无故地拚命,对不对?总得有点彩头才是。” 贺南问道:“什么彩头?” 龙步云一横手中宝剑说道:“如果你击败我,死在你赤炼刺之下,你们在青云寨里所作所为,反正我也看不到了,与我无关。” 贺南刚要出手,龙步云又说道:“贺副会主!如果是你输了呢?” 贺南一怔脱口说道:“我?你敢说我输?” 龙步云笑道:“贺兄!你难道不知道武林之中,只有第二,没有第一的说法吗?我是说,万一你贺副会主败在我的剑下,你该怎样呢?” 贺南正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龙步云说道:“这样吧!我来做个主。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贺副会主输了这场拚斗。就请你贺副会主带着人马离开青云寨吧!” 贺南叫道:“什么?要我离开青云寨?” 龙步云说道:“青云寨是个小地方,而且都是些纯朴的老百姓,不值得红旗会如此大动干戈。以你贺副会主在红旗会的地位,应该担得起这个承诺:如果你输了,立刻离开此地,而且永远不来骚扰青云寨!” 贺南顿时脸上一红,大声骂道:“好小子!你说了半天原来是套住你贺爷要我离开青云寨?” 他说着说着,手一起,“赤炼蛇”闪电寒星一点,照准龙步云当胸刺来。 高手过招,差不得分毫。贺南是高手,他如此抢得一瞬机先,以快极的招式,平直刺来,眼见就只有被“赤炼刺”洞穿的一途。 龙步云不知他是如何一偏一转,几乎紧贴着“赤炼刺”闪过一旁,正好站在贺南的旁边,他口中同时说道:“贺兄!你的话有欠公平!” 贺南一招闪电攻击落空,心中自知不妙,但是要收拾回身自保时,没想到人家已经闪到一边。这时候只要人家一出手,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但是,龙步云并没有出剑,只是说了两句淡话。 贺南出了一身冷汗之余,脸上又是一阵臊热。仓忙中,向前一个箭步,冲出两步,再电转回来。 这时候贺南已经知道人家高出一大截,拚下去只有输。 但是,他此刻已经迟了,因为他没有了选择,明知道是输,也要拚下去。只怪自己在井口集太自信,以为一掌小天星重掌力,占了上风,就把对方低估,如今落得骑在虎背上。 他这样一顿,龙步云说话了。 “贺兄!还是那句话,青云寨都是一些纯朴的老民,不值得贺兄如此背上江湖上不义之名!请三思!” 话倒是几句好话,也是几句真话,但是,贺南已是走上不归路,任何金玉良言,他无法听,也不能听。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沉静下心情,使出自己毕生所学精华,希望拚够五十招以后,有足够的面子闪开,再施展另外的方法。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心情,从容地说道:“龙……” 龙步云连忙接口说道:“我叫龙步云。” 贺南说道:“姓龙的!其实今天真正应该要走开的,是你,不是我。你是一位漂泊江湖的过客,青云寨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没有理由要为这里拚老命!” 他一变语气:“当然!此刻要你走,想必你也不会走,我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给你五十招,只要你能接得下五十招,回头咱们再说!” 龙步云笑道:“贺兄!看样子你还真看得起我,居然还能给我五十招为限,荣幸之至,谢啦!贺兄!” 贺南交待过场面上的话,暗自也借机会调整了气息,收敛住心神,这才顺过“赤炼刺”,横向走了两步,突然舌绽春雷,“赤练刺”振腕递招“梅花三弄”闪出三点寒星,攻向龙步云面门。 贺南的功力是属于高手,如今全力出招,自是气势不同。 龙步云长吸一口气,道声:“贺兄!小心了!” 宝剑从腕底一翻而出,再从左手递过右手,如此十分萧洒地抛出一道青芒,右手在抓住宝剑那一瞬间,剑芒上掠,剑柄刚一人手,就听得“哨”地一声,激起一阵金铁交鸣,青芒敛处,贺南人退了两步。 龙步云从容正色说道:“贺兄!还要拚到五十招吗?” 这话说得十分明显,五招都难周全,还能接下五十招?武功一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只有真正棋逢对手的时候,才会彼此杀得难分难解。如果彼此相差太远,两招之间,早定胜负,也就用不着比下去了。 还有一个例外,就像今天此刻的贺南,明知道比下去只有败亡一途,但是他没有选择。否则,他的下场比拚死在现场更惨!他刚一咬牙,一语不发,正要展开一轮舍死忘生的猛攻。 这时候后面有人叫道:“副会主!何必跟这小子白耗力气,请尽快把他解决算了!” 贺南知道这人说话的意思。 他也看到了马上的人各自解开背上的黑色圆筒。 他本来想说:“不行啊!那是要等会主来才可以使用。”但是,他一想:失去这个台阶,他今天是输定了!也死定了!如果贸然使用的结果,毁掉了龙步云,也可能将功折罪。 心意如此瞬间决定,他突然大喝:“先放两筒,把这小子解决了再说。” 立即有人上来,解下身后的黑色圆筒,在打开上面的盖子。 龙步云眼尖,看得清楚,圆筒的盖子上,留有许多小孔,用来作透气之用,他就明白,圆筒里装的,不是毒品、不是机关削器,而是他最担心的毒虫毒物之类。 龙步云立即一个腾身倒翻,平地硬生生地拔起,冲天而上,直达三丈有余,人在空中吸气转折,这是最上乘的轻功,横飘劲射,落身到寨墙之上,喝:“准备火把!” 几十个青壮就在石三爷的指挥之下,七手八脚,将扎成火把的草束,浸湿那一缸一缸的烈酒。非但如此,石三又自作主张搬来了两大缸菜油,他觉得,真正要点火把,油比酒更有用。 就在龙步云腾身上跃的同时,在贺南的指挥下,打开了两个圆筒。 顿时只见两团黑云般的东西,箭也似的,飞出圆筒,立刻化作两蓬烟雨,挟着嗡嗡如雷,直朝青云寨的寨墙飞来,原来从圆筒飞出来是两窝巨大的断腰蜂。 这些蜂刚一飞出,后面有人叫道:“贺叔叔!且慢!” 但是已经晚了,那两窝断腰蜂,已经飞向寨墙。 石三这时候吆喝着大家,挥舞着火把,将寨墙挥成一道火墙。 石三一面指挥火攻,一面对龙步云佩服得不得了。他在忙中偷闲,对龙步云说道:“龙爷!你可真高,你是怎么想到?要不然我们可真的惨了!” 龙步云说道:“我也是一时偶尔想起,我以为会是毒蛇毒蝎,没想到是毒蜂。这些断腰蜂本来就是毒,如今经过他们饲养,想必更为厉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寨墙上有人一声惨叫,一个倒栽葱,掉到寨墙下去。 接着又是一个,惨呼掉下去。 原来那些断腰蜂居然扑向火把,纷纷烧落到地上,但是只要火把的火苗有一点空隙,就趁隙螫人,一旦被螫上一口,奇毒无比,当场倒地。 火把阵的空隙由于草扎的不够扎实,逐渐露出更多更大的空隙,受伤的人更多。还有成千的断腰蜂,前仆后断扑上来。 龙步云一见,当时情急,顾不了那么多,双手捧起酒缸,一口气喝了小半缸,然后举起一支火把,只见他憋足一口真气,提升内力,一张口,有一道匹炼般的酒泉,直喷而出。 这道酒泉经过手中的火把,立即化为一股火焰。 这道火焰不是普通的火,直射而出,喷出一丈开外,力道惊人,火焰强烈,那些扑来的断腰蜂,所当无不披靡。 龙步云一口气喷出这道火焰,真正是横扫千军,把剩下来的断腰蜂,烧得一只也不剩。 寨墙上,桥的那一边,顿时一片静寂。 龙步云站在那里,满头是汗,满脸通红,有一股腾腾的热气散开。 石三过来拉住龙步云说道:“龙爷!你神功无敌……” 他看到龙步云如此模样,不禁大惊问道:“龙爷!你还好吧!” 龙步云微笑摇摇头。他自己明白,这种做法损耗真力太多,他所以还没有虚脱的感觉,那是因为他曾经服用过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药。想到这里,往事又袭上了心头。 调息了呼吸,再朝下看时,桥的对面涂姑娘一骑当先,迎风站在雪地里。 龙步云立即就要下寨墙,并招呼开寨门,让他出去。 石三有些急,在一旁小心地说道:“龙爷!你这样出去……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等老爷子出来再商量?” 龙步云说道:“到时候自然要请老爷子,但是目前还不是时候。所以,只有我去。” 他挥退了石三派来的火铳手。 也交代了石三,要为受伤的人敷去毒的药,看看病情变化再作决定。 他独自一个人走出寨门,缓缓步上木桥,一直走到涂姑娘面前不远站住,面带微笑对涂姑娘抱拳说道:“涂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涂姑娘用马鞭轻轻敲着自己的皮靴,也露出笑容说道:“你姓龙是不是?是一位自称漂泊江湖的流浪客,对不对?” 龙步云说道:“涂姑娘好记性。井口集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姑娘以说话讲理而服人,让我甘愿冒了一夜风雪,几乎死在途中。” 涂姑娘微微笑道:“你并没有死!” 龙步云也笑道:“这句话说得好。那是因为我误打误撞,来到了青云寨。一壶老酒,一盏炭火,温暖了我冷僵了的身体。姑娘!我这条命是捡来的。” 涂姑娘说道:“你的意思是怪我不该让你离开井口集了?” 龙步云说道:“离开井口集是我自愿的,与姑娘无关。我只是说明青云寨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 涂姑娘说道:“如此你就为青云寨报恩?” 龙步云说道:“方才我向贺副会主说过,青云寨是个小地方,又算不得是水陆码头,不值得红旗会如此大动干戈在江湖上坏了名头。青云寨的乡土老民值得同情……” 涂姑娘说道:“于是你才打抱不平!” 龙步云说道:“如果是为了个人心结,就更不值得这样,有道是:忍一时,心安理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涂姑娘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话的意思。” 龙步云说道:“我相信你是真的不明白,这其中有许多不被外人知道的事。” 他只是稍稍顿了一下:“涂小梦姑娘!请问你一个问题……” 涂姑娘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龙步云微笑说道:“当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时,一切疑问,都会为之大白。” 涂姑娘点点头说道:“好吧!你问。” 龙步云问道:“姑娘!红旗会会主是令尊?还是令堂?” 这大概是涂小梦姑娘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问题。而且听起来也是十分荒诞。 但是,涂姑娘除了有惊诧的眼神,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她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龙步云说道:“在井口集你就曾经问过,我也曾经说过。” 涂姑娘说道:“你对红旗会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龙步云说道:“此处不宜说。姑娘自是有一副好身手,现在我们可以交手。五招之后,我败走,你追赶,我会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涂姑娘问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龙步云说道:“我提出的问题你不必相信,至少你应该奇怪,对不对?有谁会想到这样的问题?难道你不想破开这个谜?” 涂姑娘想了一想说道:“好吧!看你方才对付贺南,想必武功不弱,倒要趁此机会领教!” 她说着话,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挥手,那根长约两尺七八黝黑色的马鞭,“呼”地就是照头一鞭。 劲风疾烈,带着尖锐的呼啸。说明这根马鞭绝不是普通皮制的那种,而是一种特制的兵刃,挨上一鞭,轻则残废,重则送命。 龙步云一偏身,剑走游龙,侧走两步,剑势极其飘逸,挑向涂姑娘的左肩。 这一招“肩担岁月”,用得没有一丝火气,萧洒流畅,是剑术中的上乘功夫。 很显然地,龙步云的目的不在伤人,而是展示他精堪的剑术。 涂姑娘分明也不是弱者,觑得直切处,直待对方剑尖已经指近肩头,她这里才一塌肩一扭腰,小小一个卧云身旁,灵活地一个翻身,马鞭就在这样一翻的瞬间,又是“呼”地一鞭,这回是击向剑身。 龙步云对于涂姑娘如此大胆用招的美妙身法,不由自主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身手!”他不敢大意,一撤剑,旋身进步,抢到涂姑娘的身后。 姑娘二次仰腰卧云,只一拆间,长身而起,借着一旋之力,腾身五尺,化为扑地大旋风,挥鞭幻成满天鞭影,罩向龙步云。 龙步云一矮身,低声说道:“涂姑娘!你要追上来啊!” 人在说话,落地一路十八翻,在雪地里一连飞滚了几丈远,鱼跃起身,扯腿朝寨东沿着护庄河跑去。 涂姑娘喝道:“那里走!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 腾身箭步,直追下去。 石三一看急了,立即叫:“火铳小队!快去拦截!” 火铳队的火铳手刚要从寨墙上往下跳,突然有人低沉地喝止:“不要丢人!” 石三一惊,原来云在天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寨墙下面,站在那里,脸色十分平静,仿佛对眼前的情况,并不是十分担心。 石三赶紧飞身下寨墙,站到云老爷子身旁,低声说道:“师父!龙爷败走寨外,被涂姑娘追下去了!所以……” 云老爷子淡淡地说道:“这里的情形我知道得很清楚,步云用内力逼酒成焰,烧退毒蜂,他的功力和机智都是超人一等。” 石三躬身应道:“是的!” 云老爷子这才回过头来,沉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步云是败走寨外?呃!” 石三书读得不多,但是心里七窍玲珑,他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马上恭敬地说道:“弟子愚蠢!” 云老爷子淡淡说道:“你还是上寨墙去吧!看着寨外情况的变化。青云寨是否能逃过今天这一劫,要看步云和小梦这一趟交谈的后果如何而定了。” 他挥挥手,沉重地说道:“去吧!” 石三躬身遵命,翻身上得寨墙。 就在他如此一上一下的时间里,寨外雪地里起了大的变化。 原先包括贺南带来的一批人,大约总共只有三十几个。如今从雪地远方,又缓缓地来了一批人。单看他们所穿的衣服,就可以知道是红旗会的人。 这一批逐渐接近青云寨的人,一共约二十来位,分成两行,簇拥着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虽然相隔还不算近,但是,很容易让人看出这辆马车的气派非凡。 马车是由两匹马拉着的。这两匹马一色雪白皮毛,神骏非常。在雪地里昂着头,喷着气,踏着小碎步,让马车在平静中缓缓而行。 驾车的共有两人,坐在前座,带着缰绳,一身红黑相间的衣服,身材并不魁梧,但是坐在那里,十分挺拔。 当这一行人逐渐到达青云寨前时,看到一个少见的现象,两个驾车的人,都载着一副黑色面具,样子十分狰狞,根本看不到他们本来的面目。 马车停下来以后,贺南趋前迎接,并在马车之旁回话:“属下无能,至今还没有见到青云寨的管事的人。” 马车通体漆成黑色,左右各有一道灯,门上开着窗子,从里面拉着黑色窗帘。 此时,从马车里传出低沉的声音:“你放了两筒神蜂?” 贺南惶恐地刚说了一句:“那是因为……” 马车里面低沉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快:“我说过,放神峰一定要等我来,因为你们只知道放,不知道收,白白糟蹋了我两筒神蜂。更重要的,如果不是对方毁了神蜂,青云寨要倒下一大片人,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贺南不胜惶悚地躬身说道:“属下知罪!” 但是,他的心里可不是这样想:“你明明要我们拿下青云寨,从发血旗令,到正式叫阵,你都没有意见,为什么单独对两筒毒蜂伤人的事,如此在意?你到底想做什么?真叫人搞不懂。” 马车里面又问话:“小梦呢?” 贺南立即说道:“小姐去追一个姓龙的去了。” 车里“啊”了一声:“什么姓龙的?是青云寨的人吗?” 贺南答道:“似乎不是。” 车里很不高兴:“怎么这样答话?” 贺南连忙说道:“回会主的话,这个姓龙的是昨天晚上在井口集遇见的,他连夜离开了井口集,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相见。 听口音,他绝不是本地人,他自己也说是漂泊江湖的路人。” 车里说道:“可是他帮了青云寨的忙。” 贺南连忙又说道:“这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测,所以属下才放神蜂,这才违背了会主的交代。” 车里轻轻哼了一声,稍后才说道:“贺南!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贺南一头雾水,不安地说道:“属下愚昧,请会主明示。” 车里说道:“贺南!你方才对那个姓龙的,过手几招?你要老实说。” 贺南惭愧地说道:“属下过手不出三招,便自知难敌。” 车里“哦”了一声又问道:“你自问比小梦的武功如何?” 贺南不明白这样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仍然很坦率地回答道:“小姐的武功据属下……自忖……大致与属下差不多。” 车里说道:“小梦与你的武功差不多,这是真话,但是你还不奇怪吗?你不是姓龙的三招之敌,而小梦却能击败他,而且紧迫下去,这是什么道理?你想想看。” 贺南这才惊呼出声,显然他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就在这时候,有人高声传话:“小姐回来了!” 只见小梦姑娘从雪地里奔驰而回,一路跑到马车旁,手攀着车辕,刚叫得一声:“会主!” 车里的声音冷冷地说道:“是不是要改口人前的称呼了?” 小梦没答话,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有两滴泪水沿着脸颊流下。 车里的人又问道:“那姓龙的跟你说了些什么?” 小梦突然噗地跪在雪地里,双手捧着脸,嚎啕痛哭起来。 这一来,可把周围红旗会的人吓坏了。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小梦姑娘从小女孩一直长大到现在,都是个非常活泼而又勇敢的姑娘,颇有男儿作风,从没有见她哭过,尤其没有见过如此痛哭。 车里的人沉声说道:“小梦!姓龙的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要哭?再不说,我可要生气了!” 小梦姑娘非但没有停止哭声,而且撕裂心肝地叫道:“娘!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声“娘”,可吓呆了红旗会的人,包括贺南在内,大家都成了大雨淋的蛤蟆,张不了口,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十年来,领导他们的会主,处事果断,赏罚分明,竟然是个女的?怪不得从来都不曾见过会主的真面目,日常所见到的,只见一副铜制的面具。 这时候,青云寨的栅门,缓缓而开。 云在天老爷子走出寨来,云小蝶姑娘一步一趋紧跟在后面。 云老爷子缓缓地走向前,红旗会的人要上前阻拦,被贺南拦住,任凭云老爷子一直向前走着……走着!在相距几步的时候,云老爷子忽然说道:“梦蝶!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 小蝶姑娘忽然冲上前去,和小梦姑娘并肩跪在一起,厉声凄叫:“娘!女儿小蝶好想你哦!” 云老爷子继续说道:“梦蝶!当初你离开涂家大院的那一刻,我就后悔,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遍寻了十年,最后还是居住在这青云寨。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与遗憾,就是没有及时抓住机会,向你表达我的忏悔,今天……” 他牵着衣袖,擦试着眼泪:“今天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让我能当着你的面,把心里的话,说个清楚。梦蝶!涂家大院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谁能料到落得十年生死两茫茫!唉!” 他深深地叹息,不觉自己老泪纵横。 小梦和小蝶两姐妹,更是哭得如泪人儿一般。 这时候马车门启处,从里面下来一个人。 一身皮衣皮裤皮靴,头上戴着一顶水濑皮做的帽子,脸上戴着一副金色面具。 这个人的出现,全场顿呈一片肃穆。 云在天老爷子刚叫得一声:“梦蝶!……” 人却站在那里呆住了。 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先是转向贺南,仍然是如此低沉而威严地叫道:“贺副会主!” 贺南上前跨了一步,躬身应道:“属下在!” 戴金色面具的人吩咐:“把人带回去吧!” 贺南很恭敬地应道:“属下遵命!” 只见他一挥手,红旗会来的人一律快动作跃身上马,带转马头,齐集成队。 贺南稍一停顿,又来到戴金色面具人的面前,躬身说道:“属下告退之前,斗胆请示。……” 戴金色面具的人冷冷而又低沉地说道:“你是该有此一问的。”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来,摘去面上的金色面具。 这个面具做得极为精巧。面容是极其狰狞恐怖,如同是一个帽子,从头上向下戴在脸上。 如今面具取下,露出一张非常端庄而又较好的脸。这张脸,使在场的人产生各种不同的震撼!贺南的心几乎凝固了,他断然没有想到自己忠心耿耿追随许久的会主,竟是一位绝色的中年妇人,这真是叫他怎么想?红旗会的会众,也都惊得呆了,平日只感觉到威严、冷酷、令人不寒而栗的会主,竟是位妇人。 小蝶凄厉地尖叫一声。 “娘!”人就跪在地上,膝行到脚前,泣不成声。 云在天老爷子此刻老泪纵横,面对着容颜未改,阔别十几年的妻子,说不出话来。 红旗会主涂梦蝶恢复了本来面目,也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对贺南说道:“贺南!回去好好守住那份基业,我会回来的。” 贺南响亮地应了一声:“属下恭候会主返驾。属下告退!” 他是十分恭敬地退到十步开外,跃身上马,一个呼啸,一阵蹄声,溅起一阵雪泥,马群走远了。 涂梦蝶伸手牵起小蝶,只见她一边一个挽着两个女儿,脸上露出笑容,她倒是侧过头来问着小蝶:“小蝶!你怨恨娘吗?” 小蝶腻在涂梦蝶的怀里,痴痴地说道:“娘!娘!你知道自从我晓得……嗯!娘!娘!我只是好想你啊!” 涂梦蝶伸手摩娑着小蝶的面颊,无限爱怜地叫着:“我的女儿!” 她抬起头来,望着站在桥头的云在天。 “在天!你不请我到青云寨去避一避风雪吗?难道……” 云在天老爷子这才从痴愕中惊醒过来,连声叫道:“梦蝶!快请!” 他呵呵地笑,又一面拭去自己流在面颊上的泪水。 “小蝶!你还不赶快请你娘和你姐姐进寨来吗?呵呵!” 梦蝶就在小蝶,小梦两边挽扶之下,缓缓步进护庄桥上。 这时候,青云寨牛掩的寨门,缓缓大开。五十名火铳手和一百多名青壮,整整齐齐排列在寨门之内两旁,欢声雷动。 两挂“万响鞭炮”,从寨门楼顶上一直牵到地上,劈里叭啦,燃放起来。 青云寨的人扶老携幼,纷纷拥向街头,纯朴的脸上,绽放着真诚的笑容。就在这样热闹欢喜声中,梦蝶被簇拥到了云在天老爷子的住宅。 新簇的火盆,炽热的炭火,热腾腾的茶,两个女儿一边一个依偎着。 云在天老爷子的笑容一直没有收敛过。 梦蝶忽然问道:“还有一个人呢?怎么没有见着他?” 因为她问的语气很急,不禁使得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怔。 云在天连忙问道:“梦蝶你说的是谁?” 十八 涂梦蝶说道:“这次的事情,能够如此圆满地收场,让我们从危险的边缘,欢喜中团聚,有一个关键人物,没有他,可能很多伤害都已经造成。” 云在天忽然想起说道:“是他!龙步云!” 涂梦蝶啊了一声说道:“龙步云!他的武功好,人又聪明,心地很善良。他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得很好,如果不是他,今天的事情就会很糟!” 她望着云在天。“他是青云寨的什么人?” 云在天说道:“他自己说是一个漂泊江湖的流浪汉,他到青云寨,只是昨天深夜的事。” 他忽然叫道:“石三!” 石三一直停在堂屋以外,这时,他应声从门外进来,恭敬地先向涂梦蝶下拜,口称:“弟子石三元,拜见师娘!” 涂梦蝶望着云在天问道:“他是你的徒弟吗?” 云在天说道:“石三为人聪明伶俐,忠心耿耿,跟我多年。” 他问道:“石三!龙步云呢?” 石三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话:“回恩师暨师娘的话,龙爷他已经走了。” 云在天一惊:“怎么?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石三说道:“师娘吩咐贺副会主回去的时候,龙爷就走了。他要我禀告恩师,他深深祝福恩师总领合府团聚,幸福美满。” 云在天急道:“石三!你应该留住他!” 涂梦蝶说道:“像他这种人如果决心要走时,石三如何能留得住!可惜!可惜!我没能跟他好好地谈谈,了解了解他的底细……” 忽然,小梦站起来说道:“娘!我去追他回来!” 涂梦蝶没有阻拦,云在天却急着叫道:“小梦!” 这时候涂梦蝶缓缓地说道:“可怜小梦自从晓事以来,就从没有在公开场合叫我一声‘娘’,因为红旗会主也从不曾以真正面目在公众之前显示过。今天是小梦在有人的地方叫娘,我能不答应吗?” 小梦高兴地叫道:“多谢娘!” 她又向云在天说道:“爹!我去去就来。” 云在天老爷子还能说什么呢?他点点头说道:“小梦!孩子!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我叫石三多派人手……” 小梦笑道:“那就不必了!我说过,我去去就来。” 石三真是一个善体人意,反应机灵的人,他在屋外高声说道:“恩师放心!我已经替小姐备妥马匹,凡是雪天行路应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 小梦匆匆出房,屋外果然有一匹神骏非常的马,她拉缰出寨,跃身上马,奔向那即将来临的又一场大风雪。 青云寨的附近,非常荒凉,杳无人烟,那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到处一片雪白。 除了贺南率一批人离开时,留下乱踏的蹄印以外,只有一行蹄痕,迤逦向南。 涂小梦姑娘毫不思考,一带绳缰,朝南而去。 朔风凌厉,彤云低沉,那份寒冷,让人不敢外出。 地上的雪约有半尺深,如果再下大雪深盈尺了。 涂小梦估计这样的天气,龙步云不会也不能疾驰快奔,所以她也只是策马跑着小快步,沿着踏雪蹄痕,放心地追下去。 涂小梦姑娘如此追了一顿饭的光景,天上开始飘下雪花。 没多久,雪下得愈来愈大,鹅毛般大雪,飞舞呼啸,连眼前十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涂小梦姑娘心里有些紧张:“这样继续追下去,四野无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和坐骑都吃不消。如果不继续追下去……” 她在马上回首来时路,只见一样的茫茫,连她走过的蹄印,顷刻都消失在雪地里。 她决心继续前行。 她自己也想不出,是什么一种力量让她冒着如此大风雪,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追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她在马上不止一次自己暗忖:“涂小梦!你是喜欢上了龙步云吗?” 想到这里,不觉浑身一阵燥热,想必脸上都起了红晕。 她不觉抬起手来,抹着脸,让满脸的雪花,冷冷自己炽热的脸庞!没想到自己这一瞬间的疏忽,突然间,马一失前蹄,向前一栽,涂小梦姑娘也从马背上摔倒在雪地上。 涂小梦姑娘一惊,落地一弹,挺身站起,再看那马时,前蹄踏进一个窟洞里,看来已经折断了,费力拉马起来,可怜那马已经跛了一只脚,再也不能乘骑。 这样的大雪纷飞天气,又是四野无人,白昼又特别短,一位孤单的年轻姑娘,拉着一匹跛脚的马,那是一幅危险要命的惊人图画。 涂小梦姑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能发现有人家,否则……” 她真的没有信心了,这样雪天,这样遭遇,如何保住性命,恐怕是件困难事了。 涂小梦虽然不是娇生惯养的姑娘。但是,她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一脚高,一脚低,拉着一匹跛马,几乎看不清路。实际上根本也无路可看。那锋利如刀子一样的冷风,挟带着大雪,直朝衣领里面钻,涂小梦的衣服本来没有湿,可是雪花一旦落到衣领里面,雪水就会沿着衣领流在身上。 不消多久,涂小梦人冻得麻木,雪地冰天就怕失去体温,此刻,她已经是浑身冰冷,她刚刚想到:“千万不能冻死在这里啊!” 没料到脚下一滑,人跌倒在雪地上,就挣扎着爬不起来了。 涂小梦心里一急,刚要说:“糟了!” 还来不及挣扎,人就昏过去了。 不知道经过多久,涂小梦悠悠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看不见雪花,但见有火光闪动,她不禁跳起来自问道:“我是在那里?” 她的话刚一说出口,只见眼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一堆火之前,看不清楚面目,只听他说道:“涂姑娘!是我!龙步云!” 涂小梦一听,啊了一声,要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是一条厚毡子,身下垫的是稻草。 涂小梦刚坐起来一半,就听到龙步云说道:“涂姑娘!你最好还是躺着,因为你在雪地躺得久了,还好湿衣也都冻干了,手脚还没有冻坏,老天爷有眼,让我在夜里六神不安,这才出来发现到你的马,后来发现到了你。……” 小梦姑娘一听,当时百感交集,不禁哽咽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连忙说道:“涂姑娘现在有两件事马上要做。第一,我在火上熬了一碗姜汤,你要马上喝下去。没有糖,会很辣,但是,喝下去对你有好处。” 涂小梦没有问他那里有生姜,眼望着龙步云端着一个瓦钵,冒着腾腾热气,她乖顺地就在龙步云手里,把半钵子浓浓的姜汤,喝得一滴不剩。 龙步云望着涂小梦,眼神里流露着赞许之意。 只见他放下瓦钵,从火堆那边,拿来一包衣服。放在涂小梦盖的毛毡子上,说道:“你里面的衣服全都湿了,换下来烘干再穿。方才我是没办法,只好用毛毡子把你先裹住,现在你可以自己换。” 他说着话,便走到外面去。所谓外面,也没有门隔着,当初是有门的,想必如今破败了。龙步云背对里说道:“那些衣服都是我的,没法子啊!只有临时凑合一下,把衣服烘干了,再换过来,穿湿衣在身上烤干,那样会生病的。” 涂小梦一语不发,只有在毛毡子里,将自己的内衣换下,穿上龙步云的衣服,又将湿衣服架在树枝上,这些干树枝,都是从雪地里挖捡来的。 涂小梦又钻进毛毡子里,脸红红地叫道:“龙大哥!你请进来吧!” 龙步云这才转身进来,并没有坐下来,只见他忙进忙出。 涂小梦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站住望着涂小梦,笑笑说道:“你乖乖地睡着吧!让我弄点热的吃,这样的天气,肚子里不吃饱,是顶不住寒冷的。” 这“乖乖的”三个字,听在涂小梦耳里,似乎是很受用,她脸红红地望着龙步云点点头,真的是乖乖地躺在毛毡子里,望着龙步云在忙。 龙步云忙得十分带劲,而且香味不时地飘出,也不知道他是那里来的铁锅铁碗,忙了一阵以后,他搬来一张缺了一只脚的桌子,用石头垫稳,一字在桌子上摆开,有两只大碗,还有一个铁酒壶。 他愉快地搓着两只手,望着涂小梦说道:“涂姑娘!请起来吃点喝点吧!” 涂小梦迟疑了一下,终于撇开毛毡子,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的一身蓝布老棉袄,不觉笑了起来。 龙步云说道:“虽然是一身破棉袄,掩不住你国色天香。” 涂小梦笑着歪着头问道:“是真的吗?” 龙步云递过来一件老羊皮的皮桶子,说道:“今天是够冷的,穿上这件,再要是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 涂小梦接过来,老羊皮尚有余温,看到龙步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袄,分明是从身上脱下来的。望着他问道:“你自己呢?不冷吗?” 龙步云笑道:“十年深山生活,我几乎没有穿过棉衣,习惯了。你不同,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 涂小梦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她迟疑一下,将皮桶子穿在身上,再扎上一条腰带,真的暖和多了。 龙步云说道:“像这样寒冷的天气,不仅是要穿得够暖,还要吃得够饱。” 涂小梦果然依照他的话,盘坐在毛毡子上,看看桌面上摆的,一盘子腊肉,再看火堆上架着一个铁罐子,咕噜咕噜冒着泡,一阵阵香气扑鼻,正炖着羊肉。桌上还有两只铁碗,碗里居然是酒。 她笑了,问道:“龙大哥,你那里来的这些吃的?” 龙步云笑道:“作为一个流浪客,随时要有餐风宿露的准备。其实,你那匹马背上包扎吃的喝的,十分周到。” 涂小梦想想说道:“那是石三为我准备的。啊!我的马……” 龙步云说道:“不要急!前蹄闪断了,我已经替它包扎好,等回到青云寨,再找兽医,不难治得好,那是一匹好马。现在正在门外廊沿上避风,我为它们披了油布,上了饲料。” 涂小梦由衷地说道:“龙大哥!你真细心!” 龙步云笑道:“没法子,只身闯江湖,不细心也得细心,一切都靠自己啊!” 涂小梦不禁说道:“为什么不找个地方留下来呢?” 龙步云没有回答,端起碗说道:“喝喝酒,挡挡寒气。” 涂小梦果然喝了一大口,酒一下肚,很快的就暖和起来,比穿羊皮桶子还管用。 两人慢慢地喝光了碗中酒,舀起铁罐子里的羊肉汤。龙步云又从褡裢袋摸出两块火侥砍饼,教涂小梦慢慢撕撕撕碎,泡着羊肉汤,吃得很香。 涂小梦看来有几分醉意,她喝完了羊肉汤,双手扶着桌子,眯着眼说道:“龙大哥!我醉了!” 龙步云说道:“天寒地冻的夜晚,能够一醉,好好地睡一觉,是最好不过的事。” 涂小梦说道:“龙大哥!你呢?” 龙步云说道:“我很简单,捡来的柴很多,我把火加旺,就在这里坐一夜,也很好!” 涂小梦叫道:“那怎么行……” 她把话咽住,因为明显的只有一张厚毛毡子,已经为她所用,难道两个人共用一张毛毡子不成。 龙步云笑笑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个久经风霜的流浪客,慢说此地还有火,烤得暖暖的。就是没有火,也没有酒菜填饱肚子,坐上一夜,也是常事。” 涂小梦索性盘坐起来,说道:“我也不睡了,我们聊聊好吗?” 龙步云笑道:“好啊!只是你今天辛苦了一天,又被风雪所折磨,只怕……” 涂小梦摇着头说道:“龙大哥!不要把我看成娇生惯养的好吗?其实,我也是吃过苦头的。” 她说到这里,双肘伏在桌上,轻轻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 龙步云连忙笑着止住她说下去。 “好!好!我们不谈这个。小梦姑娘!令堂大人进了青云寨以后,阎家团聚,乐叙天伦,我该向你恭喜!” 涂小梦说道:“我接受你的恭喜。可是,你也应该接受我的感谢!而且还要接受我对你深深地致歉,由衷地陪罪!” 龙步云笑道:“涂姑娘……” 涂小梦连忙说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呢?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是你不觉得我们是相互了解得很知心吗?要不然,我母亲和父亲怎么能够如此破镜重圆呢!” 龙步云笑道:“这件事说实在的,我确是很高兴,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看到人家和好团圆更令人快乐呢?所以,你根本不必言谢。真正说来,我内心的收获,已经足够抵偿我所做的一切。” 他接着又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致歉、赔罪。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涂小梦说道:“昨天,我迷失在大风雪里,使我想起那天在井口集我连夜撵你赶路,是多么的不应该。” 龙步云大笑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小梦!你忘了不是你撵,而是我自愿的。” 涂小梦也羞涩地笑了。 她托着下鄂,望着龙步云,笑得很开心,脸上都笑起了红晕,是那么娇羞,与那个手握皮鞭,身穿皮衣的涂小梦,完全是两个人。 龙步云说道:“我曾经遭受过风雪之苦,不是不知道大风雪的夜里单人独骑在陌生的荒野乱闯,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很可能送掉性命,可是当时我毫不考虑地就离开了井口集。” 涂小梦连声说道:“对不起啊!” 龙步云也笑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要你说对不起,小梦!我是告诉你,你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说服力。” 涂小梦脸红红地问道:“是这样吗?” 龙步云说道:“如果不是你说服了我,冒着风雪,误打误撞来到了青云寨,那有今天的结局?” 他很认真地说着:“井口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无论是谁胜谁负,结果都是仇恨,青云寨就难逃一劫。数百户老民,固然是遭受池鱼之殃,更重要的是令尊和令堂如何能消除这些年的误会?看来都是天意,谁也用不着谢谁!” 涂小梦说道:“龙大哥!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请教!” 龙步云笑道:“不要把话说得那么严重,有话尽管说,小梦!我们虽然相识不久,应该算得上是知交,什么话都可以说。” 涂小梦说道:“龙大哥!是天意也罢,是人力也罢,我父母破镜重圆,你是一位关键人物。当青云寨浸在一片欢乐之中,龙大哥,你却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青云寨,为什么?” 龙步云没有回答,他站起来,从一个羊皮酒囊中,倒出两碗酒。他说:“寒夜,以酒代茶,可以暖和身子,你酒量不好,可以浅酌……” 涂小梦用手按住酒,说道:“龙大哥!你没有回答我的话。” 龙步云自顾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低头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在炭火闪动的照耀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眼眶里有晶莹的泪光。 涂小梦大惊,连忙叫道:“龙大哥!你……” 龙步云拭去泪水,缓缓地说道:“小梦!没有人愿意在江湖上披星戴月,餐风宿露的。问题是如果他没有一个温暖的家,那就是他流浪的理由了。” 涂小梦忍不住激动地说道:“龙大哥!只要你愿意,青云寨一定可以给你一份家……的温暖!龙大哥!人总不能顶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能够歇脚的时候,歇下来,真的!龙大哥!……” 小梦姑娘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她的意思龙步云听得很清楚,那是姑娘倾心的另一种说明的方式。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小梦!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人不能顶着一亩三分地到处跑,总得有个生根的地方。青云寨的确是个使人温暖的好地方。” 涂小梦抢着说道:“那就留下来吧!” 龙步云说道:“眼前还不行啊!远在千里以外,有我娘冷清清的坟茔,和一笔没有算清的血债,如果我不能讨还这笔债,我怎么对得起娘?” 涂小梦长长地“啊”了一声,她突然很认真地望着龙步云说道:“龙大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只是……只是……” 小梦本来说得十分激动,但在两声“可是”之后,变得吞吞吐吐,迟疑地说不出话来。 龙步云间道:“小梦!你想说什么?” 涂小梦忽然端起碗,猛灌了自己一大口,纯正的白干二锅头,这样一大口灌下去,像是灌下去一团火,立即烧红了她的脸。 龙步云一看就明白,小梦是要借着酒意,鼓起勇气,说出心底的话。 龙步云伸手按住小梦的手,不让她继续再倒酒。望着她说道:“小梦!你想说什么,你尽管说出来,不必喝这么多酒,你不要忘了,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们相识不久,但是相知很深,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得进!” 小梦真的不会喝酒,原先喝了一点是暖暖身体,已经是有了酒意。如今又是猛灌了自己一碗,那绝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小梦的脸被酒燃烧得通红,她睁着惺忪的眼睛,望着龙步云,口语含混不清地说着:“龙大哥!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原因。我了解你的心情……” 她打了个嗝:“母仇不能不报,我当然知道。我是说……我是说,让我陪伴着你,纵走天涯,总有一天能报得仇恨!” 她又打了个酒嗝以后,人已经支持不住,伏在桌子上,口中仍然喃喃地说着:“八年、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愿意就这样跟定了你……跟定了你……直到永……远!” 下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小梦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龙步云的人听得呆了!小梦所以要借着酒意盖住自己的羞怯,原来是要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龙步云。虽然是江湖儿女,豪气不同于一般人,但是,这种话羞人答答,是说不出口的。 酒后的真言,说出心中的话,如何不让龙步云怔得发呆。 龙步云的心是震慑住了!一个少女的真情,是如何的弥足珍贵!但是,他不能接受啊!在这一瞬间,芸姑的影子,是如此鲜活地重现在心头。一个痴情姑娘,在痴痴地等待,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一辈子的诺言,他是不能忘记的!但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几乎是紧跟着出现,那是在漓江发髻山白衣庵前,灰衣芒鞋,在一柄雪亮剃刀挥动下,落发出家的秋雯。那情景,几乎让他疯狂,几乎让人生失去信心,那是他一辈子不愿意再去想它的伤心事。 没想到,事隔不久,往事又要重演,他又要伤害一个纯真女孩子的心,尽管那不是他故意造成的。但是,谁能说这不是伯仁之憾?小梦此刻睡得很熟,龙步云怕她受了凉,将小梦抱到稻草铺的地铺上,为她盖上厚毡子。小梦扭动了一下身子,口中喃喃叫道:“龙大哥!龙……” 龙步云的心头,沉沉地压下一块石头。忍不住长叹一声,他走到门外。 外面雪已经停歇,半圆的月亮,竟从雪缝里遮遮掩掩为雪地洒下万点银辉,大地成了琼瑶世界,美得让人忘记刺人的寒冷。 麦红骡子看到主人出现,轻顿着前蹄,喷着鼻气。 龙步云站在廊沿上,人在发着呆。 他想恩师当年常常告诉他的一句话:“欲除烦恼须无我。” 现在他是烦恼了,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无我”呢?他喃喃地念着“无我!”“无我!” 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把自己撇开吧!多为别人想。”为芸姑想想,为秋雯想想,当然更要为眼前的小梦想想。十几年的少女生涯,可以说从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没有真正享受过家庭温暖。如今好不容易一家团聚,那才是她这样年龄最需要的爱!“如果跟了自己呢?” 龙步云摇摇头。他是如此认真地对自己的良心摇摇头。 也许,小梦所说的“跟随”,并不就是“托付终身”。但是,让她这样花一般年龄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闯荡,能给她什么?三年五载、十年八载,年华老去的小梦,得到的是什么?望着睡在厚毡子里的小梦,红苹果一般的可爱脸庞,人见人爱。但是,龙步云不能。 正因为龙步云是个普通人,他要挣脱普通人情感的桎梏,是需要非常不普通的决心和毅力!虽然,天人交战的过程,是痛苦的。 龙步云在火堆上添了柴,从皮囊里,取出自从离开漓江后,特意添置的纸笔墨砚。 他尽自己所能想得的字眼,尽自己所能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极其困难地写了一封留书。 仔细审阅再三,长叹了一口气。将留书折叠妥当,放在小梦的脸旁。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拿起鞍缰,衣包行囊,走到廊沿外,抚摸着麦红骡子,轻轻说道:“骡儿!我们不能不走!” 上妥鞍,绑好肚带,牵着麦红骡子,缓缓走出庙门。 他回头望着熟睡中的小梦。终于他不放心,又回到庙里,将柴火再添了一些,并且用柴灰盖住。将铁锅盛满一锅雪,放在支撑的三块石头架起的石灶上。又将小梦换下来的衣服,用布条系在树枝上,不让突来的风吹落。 他轻轻望着小梦叫道:“小梦!再见了!你是一个好女孩,浪荡江湖,不是你应该走的路!再见了!” 门外的麦红骡子似乎很能体谅主人此刻的心情,不安地踏着前蹄,却没有叫出声来。 龙步云又走到廊沿,将原先喂食的小口袋,装了半袋豆子,套在那匹跛了脚的马头上。 再环顾四周,该做的事都做了,能够想到的都想到了。还是忍不住在廊沿上站立了一会,才悄悄地走到门外,跨上麦红骡子,踩着耀眼的雪光,渐渐地离开这座破庙远了。 东方渐渐动了。 一线金色的阳光,洒进了破庙,涂小梦姑娘从一个寒噤中惊醒过来。 有道是:霜前冷,雪后寒。 化雪的天气,虽然有了阳光,那股寒意,会让人感到刺骨。 涂小梦冷醒过来第一句话:“真糟糕!昨天喝得太多太急了,醉得一晚上不省人事。” 她说完了话,才发觉到龙步云不见了。 一个翻身坐起来,她打了第二个寒噤,赶紧披上老羊皮的桶子,叫道:“龙大哥!” 阳光像是碎金一般,从破旧的格子门中洒进来,洒了涂小梦满身。 这一声“龙大哥”没有回应,阳光也褪去不了她内心的寒意。 看看火堆,还剩下些许未烬的木柴。挂得好好的衣服,都已经干了。火堆上铁锅里有一锅热水,正在冒着热气。 涂小梦环顾一周之后,她忽然跳起来,高声叫道:“龙……” 一封折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信简,从衣领上掉到稻草堆里。封简上写着:“留请小梦妆览”。 涂小梦一时间呆住了,站在那里心中顿时一片空白。因为她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 许久,她感到脸上痒痒地,伸手去摸,不知何时流下了两滴眼泪,已经在脸上结成了冰痕。 这才拆开信简: “小梦:用文字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是十分困难的。 我告诉自己:小梦不适合做一个漂泊江湖的流浪客。你不应该属于餐风宿露那种人。 更重要的,从未尝过圆满的天伦之乐,现在你可以从容地拥有。如果遽尔放弃,对你、对令尊令堂,都是不公平的! 流浪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人,都想安定下来,但是,我不能! 谢谢你给我一个憧憬:结伴同行,纵走千万山水。我永远带着这个憧憬相偕以行。因此,我并不孤寂。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看重我们的相识,看淡我们的别离。 没有叫醒你道别,是为了我踏雪而去的勇气。祝福你。” 后面署名的是:龙步云。 涂小梦默默地流下眼泪,胸中情绪起伏不定,她坐在稻草堆上,很久不能自己!阳光渐渐移到廊沿外,微微的冷风,让人颤抖。 涂小梦匆匆换过自己原来那身皮衣皮裤,远远听到有人声逐渐近来,想必是青云寨派出寻找的人。 她一松手,那张留简飘落到火堆上,顷刻化作一阵轻烟,烧成灰烬。 一个不曾圆的梦,就像是那一阵轻烟,是如此轻飘飘地,飞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声轻轻无声的叹息。两滴冰冷的清泪,跌碎在衣襟之上。 冬去春来,大地苏醒。 杨柳慵懒地吐出新蕊。山峰换上新装,河水潺潺轻唱。 只有旅人龙步云却没有一颗蓬勃向荣的心,春天是与他无关的。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累了,需要休憩了。 两番寒暑,除了无情的风霜,留下岁月的痕迹,再就是难以挥去的伤情!情天易老,恨海难填!自己不能效太上之忘情,就难免要为情所伤。 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母仇至今杳无可寻的痕迹,大海捞针,无限渺茫,让他心情低落不已。 这禾,迎着朝阳,麦红骡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在人烟稀少的道路上,昂首前进。 龙步云纵目四望,尽是花红柳绿,好一个锦绣世界。 心情倒是稍稍开朗。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蹄声,由远而近。 不多片刻,只见一匹快马,带起滚滚沙尘,从后面直奔而至。 这样宁静的乡道,偶有荷锄牵牛的农夫路过,像这样狂奔的快马,实在少见。 龙步云将麦红骡子带过一旁,闪开道路。 快马转眼而至,马上坐的是一位灰衣尼僧,年纪很轻,虽然是马奔极快,龙步云还是看得清楚,这位年轻的尼僧脸上尽是油汗,表情十分惊惶。 一个出家的尼僧骑马奔驰,已经是惊世骇俗罕见的事,如今这位骑马奔驰的年轻尼僧,满脸油汗,表情惊惶,可是她驭马奔驰的功夫,却是表露无疑。小小身子就如同是钉在马鞍上,任凭马儿是如何的奔驰,她乘骑在马背上,稳如泰山。 龙步云长年骑在麦红骡子背上,对于骑马极有心得,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年轻的女尼,必然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正在他心里惊异不已的时候,后面又是一阵震撼的蹄声,只见来处尘头大起,直卷而至。龙步云仍然是将麦红骡子带到一边,让开道路。 一转眼间,三匹快马带着沙尘,挨身奔驰而过。 匆忙中,可以看到的是三个马上人物都是中年人。前面一个满脸的虬髯,最后一个头上扎着一块红巾,英雄结在额前十分扎眼。 三个人的肩头都露着刀柄,马鞍旁边,露出长弓。 龙步云眼送三骑过去以后,突然心里一动,有一个意念闪上心头:“莫非这三个人是追赶前面那位小师太的?” 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理由,龙步云觉得有一种不平:“三个人追一个,对方又是一位出家人,岂有此理!” 心里如此一转,手里缰绳不觉随之一抖,麦红骡子仿佛了解主人的心意,向前一个窜动,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说实话,去年一个冬天,以及今年开春以来,麦红骡子一直都是这样慢条斯理地有劲没劲地走着,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没有放缰奔驰一阵了。麦红骡子浑身有劲也没机会使出来。这会儿龙步云一抖缰,也用不着主人的叱喝,麦红骡子拔腿飞腾,跑得风驰电掣。 麦红骡子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迎面是一座陡峭凶恶的高山,山脚下有一大片密林。就在树林的边缘,三匹马已经截住了那位年轻的尼僧,不让她跑进林中。 因为江湖上有一个忌讳:“遇林莫入”。像这样一座容是遭受暗算。所以追逃之间,每每到了一座树林,便告结束。 三匹马想必是刚刚追上年轻的女尼,团团地把她围住。 小女尼此刻稳稳地坐在马鞍山,环顾着四周,倒是方才奔驰时那脸上惊惶之色,已经消失了,代之是沉着与平静。 三骑当中满脸虬髯的想必是领头的,指着那女尼说道:“看你是个出家人,不便为难你,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放你离开。” 女尼说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你们这样拦住我的去路,究竟是为了什么?” 满脸虬髯的中年汉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说话的声音也自然大些,说道:“我已经说过,看在你是个出家人,我们不愿意为难你,你要是这样不识相,就休怪我们出手无情了。” 女尼说道:“你们这样无端追赶我,又这样无缘无故拦住我,我还要问你们呢,你倒问起我来了,究竟是谁不讲理?” 另外两个人早已从背上拔出刀来,却被那满脸虬髯的人拦住。他倒是很有耐心的笑笑说道:“小尼姑!你不老实,如今人赃俱获,还要在这里狡赖。” 女尼说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一些,什么叫做人赃俱获?侮辱人的话,说出口就要担当责任!” 虬髯客笑道:“你的马是那里来的?你的女尼姑庵堂里总不至于养马吧?” 小尼说道:“庵院养马有什么不可以?大清律法那条规定庵院不能养马?” 虬髯客呵呵笑道:“你会狡赖,我也会让你狡赖不掉的。你大概没有想到,请你看看马屁股上,那个火印是什么?” 女尼微微笑道:“任何人都可以在马身上烙下火印,并不能代表什么?对不起!我有急事,没有时间跟你们在这里瞎缠。” 她一带马缰,转身过去,就要朝林里冲过去。 那两个人一兜马头,两柄刀如同闪电一般,交叉朝女尼砍来。 这时候只听得有人高叫:“不可以!住手!” 一条人影翩翻从空中落下,拦在女尼和那两马之间。 女尼也趁此机会,带转马头,冲到一旁。 那虬髯客也来到近处,问道:“你是谁?凭什么要来插一脚?” 来人朗声说道:“在下龙步云,是行经此地的路客。我觉得天下事没有什么不能和气解决的。何必要动武?再说三位拦住这位小师太动手,总是给人有以多欺少的嫌疑,所以……” 那虬髯客接口说道:“所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横插一脚,趟这趟浑水?” 龙步云微笑说道:“眼前摆的就是各位缺理一点,何况对方又是一位出家人!” 那虬髯客沉声说道:“龙朋友!我看你也不是个雏儿,可是今天你这样无端横插一脚,说明你还嫩得很,你知道你这样多管闲事的后果么?” 头上包着红花头巾,扎着一朵巨大的英雄结的人在一旁不耐地说道:“二哥!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起做掉算了,没有闲工夫跟他哕嗦。” 虬髯客没理会,他仍然沉稳地对龙步云说道:“龙朋友!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尊驾请吧!行旅之人最好不要多惹是非。” 龙步云说道:“只要三位放过这位小师太,我立刻甩手就走。” 他露出微笑继续说道:“能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高抬贵手,事情也就过去了。我不相信这位小师太和各位结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什么事不能化解呢?” 虬髯客再度挥手拦住另外两个人的不耐,他问道:“龙朋友!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不可解的仇,如果对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呢?” 龙步云转过头去望着小师太。 就在他们这样谈话的时候,她大可以趁人不注意一带马头冲进树林。 但是,她显然没有逃走的打算。她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龙步云跟虬髯客辩论。 这位小尼姑看上去年纪不过才十五六岁,青春的头皮,一双点漆般的大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想必是方才那一阵奔驰的关系,两腮红润,十分好看。可惜她是一位空门比丘,如果她是在家的姑娘,可以肯定是一位美女。 龙步云如此一望她,小尼姑露出微微的笑容,显得十分自信。 龙步云回过头来说道:“一位年少的出家师太,她还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虬髯客此时勃然而怒,说道:“姓龙的!你别自以为是了!你什么事也没有弄清楚,就这样跟我们做对,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下无敌吗?” 他一挥手,原先那头扎头巾的人,从马上一个翻身,离鞍落地,同时呛啷一声,钢刀从肩头闪亮拔出。一言不发,扑向龙步云。 麦红骡子本来就很高大,一见有人持刀奔来,不待龙步云的带动,一个旋转,扬起后蹄踢将出去。 那人没料到麦红骡子有这样一踢,意外地一惊,几乎被踢中,匆忙中一闪身,横移了三步。 他还没有站稳,龙步云已经从麦红骡子背上飘身下来,站在对面,手里宝剑并没有出鞘。 那人一扬刀,上步出招,劈向龙步云。 龙步云一偏身,跨出一步,说道:“朋友!能不能够不要这样兵刃相见?” 那人更不答话,二次挥刀泼风也似的,唰、唰、唰,一连砍来三刀,一刀跟着一刀,刀刀凌厉。 这一连三刀有个名目:从“刀劈天柱”、转“白云出岫”、化“双峰插天”,从上劈、到下插,变化行云流水,而且招式都是出自山峦化意,表现出山的沉稳与变化。 十九 如此一气呵成的三刀,威力非同一般。 龙步云一式“卧看流萤”,身子一仰,躲过上劈。随即脚踵拄地,借势一旋,正好从横砍的刀锋下溜过去,又借这一旋之势,身形遽起,手中宝剑应声出鞘,只听“哨”地一声。溅起一阵火花,龙步云收剑站桩,神色自若。 再看对面,扎头巾的那人手中只剩下一柄断刀。脸上惊惶之色难掩,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龙步云握剑抱拳说道:“得罪了。因为阁下三连刀来得太快,一时收剑不住,还请多多原谅!” 他这里一说话,就听到有人骂道:“你不要得意轻狂,且吃我一丸” 话落弦响,铮、铮两声。龙步云一仰头、一举手。只听得弹丸击中剑身,铮然有声,另一粒弹丸,却从龙步云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虬髯客此时上前两步,望着龙步云说道:“龙朋友!你果然高明,领教了!” 龙步云说道:“过奖!承两位朋友手下留情。” 虬髯客说道:“今天我们败在你龙朋友手下,只怪我们习艺不精,不过,我敢断言,后会有期!” 说着话,跃身上马,朝原来的路,直奔而去。三匹马顷刻之间,奔走得无影无踪。 龙步云这才转过身来,只见小尼姑从马背上跳下来。 龙步云说道:“小师太!……” 那小尼姑说道:“我的法名叫了凡。” 龙步云啊了一声说道:“了凡小师太!方才你受惊了!你是怎么被他们三个人追上的?” 了凡小尼姑一点也没有感激龙步云的意思,只是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他们被你打跑,倒是挺冤枉的。” 龙步云一怔,脱口说道:“冤枉?怎么是冤枉?他们……三个人追赶你一个,再说他们又诬赖你……” 了凡小尼姑说道:“他们没有诬赖,我的确偷了他们贵重的东西,包括这匹马,也是我偷骑出来的!” 龙步云张大了嘴,长长地啊了一声。 了凡小尼姑微笑说道:“你后悔了吧!就如同他们三个方才说的,你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帮我,结果平白帮错了人,你看,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们说得都没错。” 龙步云大概很少碰到这种尴尬场面。 但是他望着小尼姑那份慧黠的微笑。他摇摇头很自然地说道:“小师太!……” 了凡小尼姑抢着说道:“从来没有人这么叫我,听起来酸酸的。” 龙步云也笑了,便问道:“人家都怎么叫你?” 了凡小尼姑说道:“我师父叫我了凡,我师叔也叫我了凡,附近的人都叫我小尼姑。” 龙步云笑道:“那样我也叫你了凡好了。我叫龙步云。” 了凡说道:“我知道,你已经跟他们自我介绍过了。” 龙步云说道:“了凡!我相信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这匹马是他们的。你的确是拿了他们的东西,而且十分贵重。但是,那绝不是偷,你也绝不是贼。” 了凡“哦”了一声,眼睛望着龙步云,口中说道:“你这种话能自成一理吗?还是故意说得让我高兴?” 龙步云说道:“凭我的观察,你了凡绝不是一个偷东西的人,今天一定是你有急需,而这种东西又只有他们有……了凡!他们是谁?” 了凡说道:“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师父告诉我,他们叫做虎头堡,堡里有一种罕见的宝贝,可以疗多种剧毒……” 她忽然停住,朝来路望一望:“对不起!我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不是为赶时间,我才不会骑他们的马。不能跟你聊天了,再会!”她身上马,一声叱喝,那匹马冲进树林里去了。 龙步云刚叫一声:“了凡!” 人和马都进了树林,消失无踪。 龙步云本来想骑麦红骡子追下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在想一个问题:“天下那里有自己承认偷别人东西的说法?了凡不但承认,而且承认得那么自然,太不合乎常情常理了。” 更重要的,龙步云相信自己的眼睛。 “像了凡这样纯真、慧黠、活泼又善良的小尼姑,绝不是下三流的偷盗之徒,为什么她要承认?为什么她要偷?她偷的又是什么?” 他想了很久,想不出所以然来。 突然他自己也笑了。这真正叫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无缘无故,为别人的事来烦恼,岂不是可笑!他骑上麦红骡子,离开树林,回到路上,正是午后时分,该打尖歇脚了。远远望去,有炊烟袅绕,大概是个村镇。 坐骑不疾不徐,如此缓缓走去,大约顿饭光景,来到一个市镇。 三五百户人家聚居成镇,依山傍河。河水不深,但是常年流动,河里有竹筏上下来往。对外的交易买卖,货物来往,全靠这种竹筏,十几根饭碗粗细的竹子,削去外皮,用火烤黑薰焦,前头弯弯地翘起,再用木棍藤条,捆绑在一起,上面再铺上木板,就可以装货、载人,再用芦席拱起一个蓬,就可以住家。有撑筏的人常年就这样住在筏上,俨然就是他的家。 这种竹筏通常前后两个联结在一起,装载几十担生漆、桐油、香料等山产,顺流放下。到通商大埠去卖,然后再装载糖、盐、布匹之类的东西逆流拉回来。 每一个竹筏多则三四人,少则两个人,他们自成一种生活方式的人,当地人习惯称作“筏户”。 像这样的“筏户”,在这个市镇占了一多半人口,他们很自然地成为一个帮派。因为在筏的前头,习惯编织成一个虎头装饰在筏头上,慢慢地他们自称是虎头帮,而取代了“筏户”这个传统的旧称。 因为这个市镇是傍白马河聚居而成,所以很自然地就叫做白马镇。 当麦红骡子走进白马镇的时候,已是白马镇上一家大商号到了货,五个竹筏的盐和糖,已在河边码头卸载。 从河边码头到白马镇的街上,要爬五六十级台阶。 在台阶尽头镇口,有一个高大的汉子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摆了一个米斗样的桶,桶里插了百十年枝红头黑尾、中间写了号码的竹签。一袋约两百斤的糖和盐,工人扛着从竹筏上走到镇口,经过那汉子面前,接过一支竹签,再将麻包送到商号仓库里。 那装签的木桶上,画了一个凶猛的虎头。 龙步云的骡子刚一经过镇口,坐在那里发签的人,对他瞪了一眼,大声叱喝着:“没长眼睛!挡住人家卸货。” 龙步云回头看看,扛着两百斤麻袋的人,低着头,伸着老长的脖子,春天的气候,光着膀子流着汗,步履维艰地一步一步向上走,麦红骡子确实挡住了他们的路。 他慌忙跳下骡背,拉着缰绳,让到一边,口里连声说道:“对不起!” 那大汉瞪着他一眼,没说话,又忙着发签去了。 一个异乡路客,很容易被人欺侮。龙步云这种遭遇见多了,根本没放在心上,笑笑拉着骡子向前走。 白马镇和其他的市镇一样,只有一条街,有百来家店铺、茶楼酒肆、客栈商店,倒是十分热闹,还没有到掌灯时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对于龙步云也没有太多的注意。 龙步云来到一家客栈,在前面刚拴好骡子,店小二就上前招呼:“客官!是歇店?还是吃饭?请里面坐。” 龙步云将缰绳甩下,说道:“用上好的烧酒泡两升黄豆喂牲口。” 他走进店里又吩咐:“要一间客房,我要歇脚,中午没打尖,此刻饿得很,下一斤面、切一盘牛肉,填饱肚子,要不要住店,回头再说。” 这家客栈,楼上楼下都是卖酒菜的,此刻还不是上座的时刻,疏疏落落三五个客人,店里显得有些冷清。 店小二很恭敬地引龙步云到后进一间客房,陪着笑斟上一碗茶:“这是今年新茶,上好的雨前毛尖,您先喝着,面跟肉,立刻就到。” 说是立刻到,也的确来得快。龙步云一碗茶喝下去,肚子里正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店小二送来一大碗大卤浇头的面条,一大盘切得厚厚的牛肉。 人在饿的时候,饭菜特别香。 龙步云将一盘子牛肉和一大碗面,风卷残云,吃得精光。最后他捧起面碗喝汤的时候,忽然他觉得一股味道。 警觉顿生,放下碗。再闻了闻,他立即指着桌子高声叫道:“店家!店家!” 门启处,店小二和另外一个看上去不像是客栈里做生意买卖的人,冲着龙步云微笑。 龙步云指着面厉声问道:“这面里放了什么……?”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扑地摔倒地上,人事不知。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龙步云悠悠醒来。等他清醒一些时,第一个感觉,他有些寒冷。等到他发觉自己是上身赤裸时,才知道是被捆绑在柱子上。 龙步云试图用力挣开绳索,才发现双手双脚是用铁链子锁住,从脖子到腰,都是牛筋绞的绳子沾水捆住,将人勒成粽子一般,用不上力,也挣不断。 龙步云定下神看时,这是一间堆放粮食的仓库,屋顶上悬挂着油灯,昏暗的光,照到空无人迹的房子。 龙步云觉得自己有些头痛,他努力地想想:记得在白马镇客栈里吃一碗面,便不知以后的事了。想必是面里被人做了手脚。 使他想不通的,白马镇上他没有认识的人,更谈不上有仇人,为什么有人要算计他?就算那家客栈是黑店,也不致找他这样的人下手。没人知道他带有不少金银珠宝。 “为什么?”他想不透。 他试图运气挣断铁链和绳索,无奈那牛筋绞成的绳索,泡水以后,捆得愈来愈紧,扎死了他的脉门,根本运不上气。 他几次失败以后,颓丧地放弃。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天明来人问问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不多一会,只见门微微启动。 龙步云眯上眼睛,一方面装作昏迷未醒,一方面看看来的什么人?伺机脱困。 门缝里,闪进来一个人。身材矮小,动作灵活,来到龙步云面前不远,龙步云大惊,不禁脱口叫道:“了凡!怎么会是你?” 只见了凡拔出宝剑,割断牛筋三股绳,再斩断龙步云手脚上锁住的铁链,手起剑落,十分利落。 然后她将宝剑交给龙步云,笑嘻嘻地说道:“为了你的剑,还有你那匹骡子,可费了我不少事,要不然早就来这里了。” 龙步云搓着双手,揉通血脉。认真地说道:“了凡!谢谢你救了我。” 了凡从一堆粮包堆上拿来龙步云的衣服,递给他,笑着说道:“你也救过我,现在彼此扯平,谁也别再说谢字。” 龙步云一直在揉着手腕,说道:“现在我才知道,你在被迫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我出手相助,他们三个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要跑呢?” 了凡笑笑说道:“恩师不许我伤人,当时时间又很急迫,所以无论如何还是多亏了你。走吧!这里不能久留。” 走到外面,只见门口倒了两个看守的人,想必是被了凡点了穴,已在那里呼呼熟睡。 了凡似乎对这里的环境很熟,她走得很快,拐弯抹角,没有碰上任何一个巡逻的人。 来到一处长棚,有一股马粪气味,想必是养马的后槽。 了凡闪了进去,牵出来龙步云的麦红骡子,连鞍缰都一应齐备。 了凡将缰绳交给龙步云,悄悄地说道:“你朝里走,一直向前,出车道拐弯等我。” 龙步云刚走两步,回头低声说道:“你是要借一匹马吗?” 他把“借”字说得特别加重语气,了凡一听也笑了,想了想说道:“那就不借算了吧!” 她在前面带路,麦红骡子真是乖巧,居然也走得特别轻灵。 一直走到一堵墙,拐弯是一处广场。 了凡说道:“这座广场没有掩蔽,我们只有冲过去,广场尽头便是护庄河,河宽丈余,是从土场向下向外,你的骡子应该可以跃过。” 龙步云想了一下,说道:“我们先轻轻地走,通过广场一半,你骑骡子冲出庄去。” 了凡问道:“你自己呢?” 龙步云说道:“我随后就到,总得有人断后,对不对?” 了凡“哦”了一声,笑:“我知道了!你无端受辱,你要找回公道,这种事我不能说话,由你自己作主,我只是负责救你脱险,以后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龙步云说道:“但是有两件事还是请了凡相助,告诉我,这里究竟是那里?还有,将骡子带出去。” 了凡点点头说道:“好吧!这里是虎头堡,你在白马镇中了迷药,因为你一进白马镇就已经被虎头堡做眼的盯上了。” 龙步云问道:“为什么?我跟他们并没有过节啊!” 了凡笑道:“树林边缘的事你忘了!那三个人都是虎头堡的人,归根究底,祸是由我惹起的。” 龙步云问道:“虎头堡是好是坏?” 了凡说道:“说不上好坏,白马镇有三四百撑筏的人,他们自成一帮,虎头堡便是他们的总舵。领头的姓常,把持筏民已经十年了,有一身好功夫,当然,比起你来又算不得了!虎头堡的人都有一种特技,连珠弹弓,可以连打五弹。我知道的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龙步云说道:“够了!我们走吧!” 他们缓缓地走过,还不到广场一半,只听得四处呼哨响起。 龙步云说道:“了凡,咱们按约定行事,你先请吧!” 了凡跃上了麦红骡子,她很想说一句:“算了!我们一齐冲出去,他们追不上的。”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龙步云被麻绳绑了吊捆一夜,无端受辱,这口气不出,心里是不能平衡的。 她只好说一声:“不要久留,久留无益!” 她一抖缰绳,麦红骡子立即冲了出去。 此时广场四周火光顿起,将广场照得通明,只有龙步云一个人孤伶伶站在广场当中。 呼哨之声已经停歇了,火光渐渐向广场当中集结而来。 只见一百多人手执火把,很有规律地向当中缩紧包围。 人群包围缩小到几丈方圆,将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这时候正对面火把向两边分开,从人群中走出一簇人。 这一簇人大约有四、五十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根丈余长的竹篙,大头朝上,上面包着铁尖,尖矛的下面弯着一根两寸长的铁钩。龙步云不认识这是撑竹筏的撑篙,与一般不同的是铁矛尖头比其他撑篙长出三四寸。 而且这些人的背上都背着一张弹弓,腰际扎着皮囊。 在这一簇人当中,拥着一位四十多岁五十不到脸上微有胡须的中年人。黝黑的脸庞,一双极有精神的眼睛。穿着一身蓝布褂裤,扎裤脚,白袜黑鞋,半寸厚的鞋底,却是洁白无垢,十分的惹眼。 这人空扎着一双手,站在距离龙步云的面前十来步的地方,神定气闲,望着龙步云。 双方如此一对立照面,旁边就有人凑到那中年人耳畔轻轻地说了几句。 那中年人对龙步云点点头说道:“朋友!你贵姓?” 龙步云还没有答话,那中年人又紧跟了一句:“我要听真实的。” 龙步云冷冷地笑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龙步云。” 那中年人望了望说道:“很好!龙朋友!白马镇虎头堡与阁下有过节吗?” 龙步云说道:“问得很好!这是我正要问的话,龙步云与尊驾有过节吗?为什么用江湖上最下三滥的手法,在我碗里下迷药?又把我绑起来吊在屋梁上,请问尊驾,这就是白马镇虎头堡对待一个过客应有的行为吗?如果虎头堡还要在江湖上,这使用迷药的事传出去,恐怕虎头堡的人,今后出不了白马镇。请问尊驾,有什么可说的?不妨说出来听听。” 龙步云这一段话,说得铿锵有声,义正辞严。 那中年人站在那里脸上颜色变幻不定,突然厉声叫道:“陈黑子!” 原来凑到身边说话的人,立即转身到面前来,哈着腰,有些胆怯地说道:“帮主!属下在。” 那中年人沉着脸说道:“姓龙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陈黑子哈着腰,低着头应道:“都听到了。” 那中年人冷酷地说道:“你是怎么向我回报的?” 陈黑子嗫嚅地回答道:“那是因为……” 那中年人立即骂道:“混帐东西!给虎头堡丢脸,还要欺蒙于我?该死!” 他突然一伸右手。立即从他身后快步走过来一个人,双手递上来一卷黑呼呼的东西。只见他接到手以后,一抖手,“呼”地一声,抖开来原来是一根长长的皮鞭。 陈黑子猛地一跪,口里叫道:“帮主饶命!” 他还没有叫完“饶命!”只见那中年人一振腕,长长的皮鞭,宛如一条黑蟒,在半空倏地一个翻滚,“唰”地一声,闪电落下,当时立即一声惨呼,那陈黑子滚倒地上,血渍立即从背上渗到衣服外面。 这时候左右几十个人都跪下来,齐声叫道:“请帮主饶恕了陈筏头。” 那中年人望了龙步云一眼,沉声说道:“坏了帮规,饶他不得。” 龙步云应声说道:“方才那一鞭,足够这位陈筏头在床上躺半个月起不来,如果这是惩罚,也算够了!” 那中年人冷冷地说道:“这是我们帮里的事。” 龙步云说道:“贵帮的事,却是因我而起。你打给我看,我看到了,再打就没有什么意思。” 那中年人说道:“虎头堡是白马镇的筏帮总舵,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 龙步云“啊”了一声说道:“既然尊驾让我看看贵帮是有帮规的,现在我看到了。再见!” 他双手一抱拳,转身就走。 就在他这样一转身,还没有迈开脚步,只见众人一阵移动,至少有三十根铁撑篙,围住龙步云,三十支铁尖矛头,一齐指向他。 这三十个人动作很快,而且彼此很有默契,将龙步云围得密不透风。 龙步云四顾看了看,很平静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中年人冷冷地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阁下就这样甩手就走,虎头堡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也不能让人当它是菜园门吧!” 龙步云说道:“你们有人对我无端下药,又将我捆吊了半夜,主其事的人已经受了惩罚,我说够了,事情就了啦,我已经不追究,你还要追究吗?” 那中年人冷冷地说道:“对!我还要追究。” 龙步云“哦”了一声,轻松地说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告辞!” 他再度说完“告辞”,三十根铁撑篙一阵抖动,人向前跨近了一步。 那中年人说道:“你不要故意装作不懂,我问你,你帮助小尼姑盗走了虎头堡的宝贝,就想这么轻松地走吗?” 龙步云想了一下说道:“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那位了凡小师太……咽!拿了你们什么宝贝?” 那中年人哈了一声,轻鄙地笑道:“连对方名字都知道,还在装佯说不知道,也太瞧不起人了!” 这时候在中年人身旁有人断喝:“拿住他问话!” 他的话音一落,三十根竹篙极快地向当中一竖一挤,立即像是扎成一座尖顶竹笼,将龙步云困在当中。 这个尖顶竹笼,虽然只是临时几十根竹篙竖在一起的。但是,可以看得出比起用藤条扎起来的竹笼,要牢固得多。 龙步云站在当中,就好比是困在笼中的兽,只有任凭宰割的份儿了。 那中年人微微地一皱眉,缓缓地说道:“只要你说出那小尼姑的住处,或者你能带我们去找那小尼姑,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我就立即撤除这鱼罩!” 龙步云站在竹笼里,仍然是那样从容地问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位小师太的住处在那里吗?” 那中年人说道:“如果那天不是你从中阻挠,我们就已经追到了那个小尼姑。” 龙步云问道:“究竟那位小师太拿了你们什么东西,要让你们对一个出家人如此穷追不舍?” 突然有人喝道:“这小子仍然装佯,自己死在眼前还不自知,先让他尝尝厉害!” 那中年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意见。 顿时只见十几根竹篙,分别从竹笼缝隙,伸进笼里,那尖尖的篙头,抵住龙步云。 突然,龙步云大喝一声:“去吧!” 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那些拿竹篙的人,纷纷跄踉后退,有不少人步履不稳,在退后十几步之后,仍然把握不住,跌坐在地上。 再看那二三十根竹篙,纷纷飞向碎裂而断。 这个变化,是让场内四周的人,为之目瞪口呆的。 此刻,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吹着那几十支火把,呼呼作响。 龙步云从原地缓缓地走上前,在那中年人的面前站住,那一种气势,真够慑人的。 那中年人脸色沉重,右手撇下皮鞭,有人从身后送上来一双短篙,形状真有些像是吴钩,所不同的他手里拿的真正是一双竹篙,只是短到不及三尺。双篙一分,顺在手中他沉声说道:“龙朋友!你的武功是虎头堡所不能及的。但是,那也吓唬不了人,因为江湖上还是要讲的一个‘理’字,我还是要斗一斗你。” 他大步向前走了两步,双篙交叉搭在胸前。 龙步云说道:“你说我缺理,可是我问你又得不到回答,我再问一遍,小师太是拿走你们什么东西?” 那中年人说道:“不是拿,是偷盗。” 龙步云并没有分辩,只是继续问道:“到底是什么?” 那中年人说道:“一共是三样东西,一是刀伤药……” 他还没有说完,龙步云哂然一笑说道:“慢说出家人用不上刀伤药,就是要时,也用不着用盗的,那个武林人士没有自己的金创药?叫人难以相信。” 那中年人说道:“不!我这包刀伤药不比寻常,不是人工配制的,而是在高山冷泉之旁采撷的。” 龙步云诧异地望着他。 那中年人说道:“高山冷泉之旁有一种草,三年含苞开放一次,结实以后,果实裂开里面仅是绒毛,呈白色。这种白绒毛敷在任何伤口,立即愈合,去毒生肌,三天之后,康复如常。” 龙步云说道:“这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啊!” 那中年人说道:“这种天然的刀伤药,有个名字叫‘刀绒’,十分难得,非但少见,而且三年结实一次,裂开之后,立即随风吹散,是武林伤科视为神药,多少人走遍深山,也找不到一株‘刀绒’,因为珍贵异常,可以称为无价之宝。虎头堡是几代以前传下来的,如今被人盗走,谁能受得了?” 龙步云点点头,又问道:“还有两项是什么?” 那中年人说道:“另外两项虽然比不上‘刀绒’的珍贵,却也十分罕见。一是百年蛇鱼的血凝炼成膏,称之为‘蛇宝’,是大补的圣品。还有一样是一包艾绒,是从保存数十年的艾叶,细揉而成,祛毒清神特见功效。” 龙步云一听,这三样东西都是与药有关,不是珍宝古玩,心里就有一些动摇。 他想一想问道:“那位了凡小师太是如何知道虎头堡有这样三件罕见的药物呢?” 那中年人说道:“虎头堡有‘刀绒’,江湖上早有传说,如果她有心盗取,不难知道。” 龙步云沉吟不语。 那中年人说道:“虎头堡平白遭受这样的损失,派人追赶时,又被你阻挠,请问你,在理字上可站得住脚?你在白马镇出现,我的手下看到你,又自忖不是对手,这才在面里面下了迷药,将你捆吊,无非等我问个明白,为虎头堡追寻宝物,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了话,双篙抬起一晃,又恢复原来交叉在胸前。继续说道:“今天你在虎头堡打遍无敌手,全身而去,相信你龙朋友在江湖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他猛声叱喝:“亮家伙!一对一拚个生死存亡!” 龙步云从背上拔出宝剑。但是,他没有持剑作势,只是缓缓地说道:“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倒有一个小小的意见。” 那中年人问道:“什么意见?你先说。” 龙步云说道:“我去替你找到小师太,问她为什么原因要拿你的三件宝物,我负责把你的宝物找回来,并带回来说明原因,以了结这一桩事。” 那中年人望着龙步云,似乎看不出是说着玩笑的样子。 龙步云紧迫了一句:“怎么样?” 那中年人缓缓吐出一句:“如果你不回来呢?” 龙步云始而一愕,继之哈哈纵声大笑。 那中年人着恼不悦问道:“你笑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轻狂?” 龙步云收敛起笑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忍不住,没有别的意思,请教……” 他收剑回怀,抱剑问道:“想必尊驾就是常堡主!” 那中年人看到龙步云抱剑为礼,当时也收下双篙,缓声说道:“在下常持峰。” 龙步云说道:“常堡主!你怕我一去不复返?这是你所说的人之常情,因为你我是初次相识,这样吧!” 他的眼光横扫到常持峰身后还有一二十个人。 “听说虎头堡的人,都打得一手连珠弹,就请常堡主指派你身后的人,一齐用弹弓打我,看看结果如何!” 这些话不但有些使人吃惊,而且难以叫人置信。 不说虎头堡的连珠弹,每张弓可以连续发出五弹,极为快速。就是一般弹弓,二十人一齐打来,那真是弹如雨下,只要有一弹射中,就是重伤。 常持峰倒是认真地点点头说道:“龙朋友果然豪气干云,要让我们见识见识,那就请你多留意吧!” 只见他一挥手,二十几个人立即散开,站成一个半月形,每个人都从身上拿下了弓。 常持峰朗声说道:“你们都听到了,这位朋友要试试我们虎头堡的弹弓有多少斤两,你们就尽量的施为吧!每个人可以打两轮。” 所谓“两轮”,就是每个人可以打十粒弹丸。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露白,火把的火光已经没有原先那么亮。 早晨的风,似乎比夜里要微弱了些。 龙步云站在那里,屹立有如一尊石雕。 广场呈现了一种使人心悸的沉寂。 突然,“铮”地一声,弦声响起,接着便是弦声和弹丸飞出的啸声交织。 龙步云自第一声弦声响起,他手中的宝剑便自展开,只见剑光挥起如闪电,织成一层剑幕,一时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间或溅起火花,煞是惊心动魄。 只是一口气的工夫,剑光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广场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广场几十双眼睛,都盯在龙步云的身上。只见龙步云缓缓纳剑入鞘,突然一扬右手,银光一闪,广场旁边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嗵地一声,一颗弹丸打进了树干,震得细枝一阵簌簌!龙步云望着常持峰说道:“常堡主!你一定又觉得我太张狂。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我。这样可以证明一点,我去找那位小师太,问问她们的实情。如果常堡主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停住了话头,望着常持峰。接着笑了笑,带有歉意地继续说道:“对不起呀!我绝没有轻侮你的意思,你说的当然都是实话,我的意思是说,去了解小师太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有什么不同于你的看法,如果她不能人情人理,我负责把‘刀绒’、‘鳝宝’以‘艾绒’这三件宝物要回来。至于会带回来一些讯息,而不是借口跑掉。” 常持峰一直很仔细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最重要的是常持峰的眼睛盯住龙步云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眨眼。 常持峰是筏户出身,在白马河上撑筏,是一等一的好手,特别是在白马河秋汛季节,只有他能在滚滚的河流中撑筏,因为他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锐利过人。 常持峰等龙步云把话说完以后,静静地又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道:“龙朋友!我完全相信你,也相信你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也为起先我说的话,向你道歉赔不是。” 龙步云很郑重地表示:“常帮主不必客气!” 常持峰又说道:“龙朋友现在是虎头堡的客人,本来我应该请龙朋友到虎头堡里面,稍尽地主之谊。但是不是现在,因为现在龙朋友要赶去办事。我等待龙朋友回来,我们筏帮有自己一套接待嘉宾的方式,到时候我们再图一醉。” 龙步云抱拳说道:“常帮主果然是高人!龙某此刻心急如火,希望早日能解开了凡小师太盗药之谜。待我回来时,定要叨扰帮主,并且见识见识贵帮的生活方式。” 他倒是深深一躬,口称:“告辞!” 他同时谢绝了常持峰为他准备的马,大踏步走出护庄河,迎着朝曦,快步直奔。 龙步云走得很快,他走出堡的大门楼,越过吊桥,突然,一阵蹄声敲打着吊桥,咚咚有如擂鼓。 接着一阵长嘶,一匹骏马停在龙步云面前不远,从马背上跃下一人,正是筏帮总舵把子虎头堡的堡主常持峰。 只见他甩蹬撒缰,人从马背上一个飞旋,落地非但无声,而且点尘不惊,他着实地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一个筏户出身的人,整日在激流中搏斗,能练得如此一身本领,真正是难能可贵。 龙步云停下脚步,刚要问话,常持峰抱拳说道:“临时想到一件事,不得不前来相告。” 龙步云笑笑说道:“是关于了凡小师太的吗?” 常持峰说道:“说实话,虎头堡失去三宝,派人追寻失利归来,并没有就此罢休。” 龙步云接口说道:“于是你派人前去索取?” 常持峰笑笑说道:“即使是前去索取,也是人情之常。不过,我们根本找不到地方。” 龙步云有些惊讶问道:“这话怎么说?” 常持峰说道:“派去的人,进入那座树林,就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回到来时路。根据我们的了解,只要穿过树林,在山之麓,有一座庵堂,应该就是小尼姑的居处。但是,就是找不到。” 龙步云不解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常持峰说道:“我是个粗人,知道的事情不多,我怀疑有人在树林通往庵堂的通路,布下了迷阵,你不闯进,尽管通行无阻,如果你存心闯进,就会迷路。”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常堡主!实不相瞒,关于五行八卦,奇门盾甲之类的东西,我是欠学,我也不相信。如果真如常堡主所说的,到时候也只有相机行事了。多谢提醒我!告辞!” 他正要迈步,常持峰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伸,说道:“你的脚力被人骑走了,此去路途不近,骑着马去吧!” 龙步云迟疑了一下,接过缰,跃上了马背,留下一句:“真的多谢关照!一切待回来时再谢!” 一马冲出,直朝来时路奔去。 绕过白马镇,沿着白马河再岔人山路,这一路行来,真的是不近,少说也有五六十里之遥。 远远看到重峦叠嶂,云气常绕的高山,再奔驰了一会,看到一座黑压压的树林。 树林的外沿,系着麦红骡子。 龙步云大感意外,催马上前,飞身而下,抚摸着麦红骡子,浑身尚有汗湿,分明是刚到此处没多久。 龙步云立即扬声大叫:“了凡!” 他叫得很激动,如此大声喊叫,竟然震得树叶簌簌,但是没有一点回响。 龙步云站在那里停了一会,然后他向着树林朗声说道:“了凡!我相信你能听到我的说话。我也知道令师高人不愿意有人打扰。但是,此刻我要见你,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如果你不出面。我只有来找你。” 他说完之后,又停了一会,再大声说道:“了凡!如果不肯露面,我要来找你了,如果有了惊扰,还请多多原谅。” 他把麦红骡子和虎头堡常持峰借给他的快马,分别系在树上。 他开始很慎重地迈进树林。 这是一座不落叶的常绿树林,大部份是松树,间或也有柏树和杉木,疏密不同。走在里面,脚下踩的是松针,铺得很厚,软软地很舒服。除此之外,他看不出这个树林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树林里看不出道路的痕迹,他只拣着较疏朗的地方,朝着前面走去。 他走得并不是很快,每走一步,他都很留神四周的景象。最重要的是他一定把握住一个方向,朝着前面走。 没有困难,没有异样,走不到顿饭时光,就看到了树林的尽头。 龙步云的心里感觉到很奇怪,照眼前这情形看来,这树林很容易通过,为什么常持峰说是迷失方向?他的心里在想:“难道……?” 他还没有想到问题,人已经走出了树林,一出树林,他顿时惊怔住了,站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看到麦红骡子和那匹快马,好好地系在那里。 换句话说,龙步云在树林里走了半天,仍然是从原来的方向出来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龙步云只是如此一稍迟疑,倏地拔身凌空而起,落在一棵很高的松树上。 从树上向四周看去,只见烟雾氲氤,看不清楚树林里的一切。 他霍然飘身而下。想起随恩师习艺十年,除了习得一身功夫以外,也曾经熟读诗书,他龙步云不是一介莽夫。 除了诗书礼义之外,恩师也曾经教他阴阳五行之术。当时他并没有用心去学。 在龙步云以为,熟读诗书,是学做人待事接物处世,是很重要的,至于这阴阳五行,是为方士之术,习之何用?照眼前情形看来,这座树林分明是被奇门遁甲之术护住了。 一旦发动以后,根本找不到道路,除非你能懂得相生相克,生死与休的关系,否则,就休想进得去。 而且这座树林所设的禁制,只是在为了保护自己,并不是在伤害别人,所以虎头堡的人,以及龙步云,走进树林,还不曾被困住,设下这禁制的人,用心是出于善意。 龙步云有些沮丧,也有些后悔,当年不用功,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学得太少。 他走到麦红骡子之旁,拍着骡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如今我该怎么办?就这样赤手空拳地回虎头堡去吗?我拿什么跟常持峰说呢?唉!这才叫做: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正是他如此有些迹近自艾自怨的时候。 忽然,人影一闪,不知怎地了凡出现在树林之外。 龙步云一见大喜,叫道:“了凡!” 了凡笑嘻嘻地走过来,龙步云忙不迭地向她说道:“了凡!我方才大声叫你,你听到没有?这座树林想必是设了禁制,我走不进去,你的庵堂究竟在那里?” 龙步云一口气问得很急。 了凡却一直微笑没有回答。 龙步云急道:“了凡!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了凡缓缓地说道:“一个人临急事时,要以平缓的心以待之。因为,遇急则急,必定乱而失去方寸,你是高人,为何也如此……” 这几句话,对龙步云而言,宛如青天霹雳,他不只是大惊失色,而且惭愧无地,遍体生津。 如果这几句话,出自一位修行有年的比丘来说,龙步云自然是敬谨受教。 如今说这几句话的人,是一位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尼姑,而且句句掷地有声,如何不让龙步云心生惭愧!龙步云抱拳拱手,很认真地说道:“了凡!多蒙指教!……” 了凡笑道:“不要那么不服气的样子。” 龙步云急忙说道:“了凡!我……” 了凡说道:“其实你在叫喊的时候,我是听到了。只是当时我不敢应你,因为没有师父的指示,我是不敢出来见你的。” 龙步云说道:“关于虎头堡的‘刀绒’和‘鳝宝’,还有……” 了凡笑道:“这种事见了我恩师再说吧!” 龙步云大喜说道:“如此说来,你恩师他老人家愿意见我了?” 了凡一怔,随口说道:“她老人家?” 一脸的疑惑,但是立即她又绽颜笑道:“对!对!是我恩师要见你。” 她望着麦红骡子和那匹马,想了想:“把骡马牵到树林里,我们走着去就可以了,路没多远。” 龙步云果然系好了骡马,随着了凡在树林里缓缓而行。因为走得慢,龙步云沿途将一切默记在心。但是,他根本没有发觉任何可以让他值得记忆之处。 在树林里如此转来转去,大约走了一顿饭的时光,走出了树林,豁然开朗,迎面就是耸立的高山,奇岩怪石,浓密森林,就在山脚下,有一间小小的房子。 房子的墙壁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屋顶檐牙高啄。 在远处看,这间小房子坐落的位置十分奇特,正好被树林弯弯的包围住,背后是山,山上又是许多浓密的树林。因此,这间小屋,完全是被浓荫密树所掩盖,不到近处,是很难发现的。 一旦走近以后,才发现小房前面,还有一条弯弯的小溪,溪的两岸,种植得许多垂柳,此时正是仲春之日,柳丝飘拂,十分动人。 走过溪上的独木小桥,只见一片菜圃,肥美的白菜、萝卜、油菜……。 从菜圃过去,这才看清楚,小屋的红门紧闭,门上横额,原木墨书“慈航”两个大字,字体隽秀,笔力却是显得有劲。 龙步云不敢莽撞,他随在了凡后面,小心翼翼。 二十 了凡并没有从大门进去,绕到屋侧,又有一个小门,她轻轻地敲了两下,低声说道:“师父!已经请到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说话:“请进来吧!” 了凡这才推开小门,进得门来,里面是一间空徒四壁的房间,墙壁正中,挂了一幅直轴,上面写着“日月并辉”四个大字,落款是“浮云”,字是狂草,却又透着几分秀气。 另一旁摆了两张木椅,当中一张茶几。 右边的木椅上坐着一位比丘尼。 看年纪至多不出三十岁,一领灰衣,白袜云鞋,神情严正,容貌端庄。 了凡走过去行礼,口称:“恩师!他就是龙步云,就是拦住追赶我的人。” 龙步云一听,着实地大吃一惊。 原来了凡的师父是这样年轻,而且从这乍见面的印象,实在看不出是一位身有武功的高人。 龙步云连忙抱拳,口称:“龙步云在此拜见师太!只是来得十分鲁莽,请师太恕罪!” 那师太双手合十,说道:“龙施主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因为那师太坐在那里没有动,龙步云心里有些不悦,心想:“一个出家人,竟然如此高傲。” 因此,他的心里也就减低了几分尊敬。 他叉手说道:“龙步云是个俗人,实在不敢亵渎清净佛地,只是说几句话就走,不敢在此地久留。” 那师太这才抬起眼睛,看了龙步云一眼,仅此一眼,让龙步云心惊,那两道眼光,锐利如剑,令人不敢正视。 一般练武的人,如果练到高深的功力,那眼神自然精光逼人,功力愈高,眼神愈凌厉。当然,如果功力练到了超凡人圣,三花盖顶,五罴朝元的地步,精光内敛,又另当别论。 当龙步云一接触到那师太的眼光,心里为之一震,他想不到这样一位年轻纤瘦的出家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内修功力。 那师太说道:“残号浮云,取浮云难掩日月之意。龙施主此来,绝不是几句话可以了结,所以请坐下来说话。至于我方才没有站起来为礼,那是因为我双腿不便,居家日常,我多半是坐着的。” 龙步云闻言大惭,自己的心思还没有表露,就被别人看得透彻。 他赶紧抱拳躬身说道:“师太言重,龙步云敬谨聆听。” 浮云师太命了凡将木椅搬到另一边对面,龙步云这才告罪坐下。 浮云师太说道:“龙施主!我先要向你说明白,虎头堡的‘刀绒’等三种罕见的宝物,确实是我命了凡盗来此地。虎头堡筏帮常持峰没有一点错,缺理的是我。” 浮云师太如此直率地坦承“盗取”。则是让龙步云大感意外。 而且浮云师太在说话时,神情十分严肃,没有一点说笑的意味,更是使龙步云不知如何开口。 浮云师太当即命了凡进去,到里间拿出一个布包,她说道:“这包裹里包的是‘刀绒’、‘鳝宝’、‘艾绒’,我只是用了一点‘刀绒’,现在算是完璧归赵,至于虎头堡常持峰前,尚请龙施主多美言一二。” 了凡将包裹递给龙步云。 龙步云接到手,真的是大惑不解,他迟疑地刚叫一声:“师太!” 浮云师太说道:“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是不是?像我们这样出家人,为什么还犯一个‘盗’字?……” 龙步云立即说道:“对!像师太这样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犯了一个‘盗’字,这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除非是有一个非常不得已的原因。” 浮云师太望着他说道:“要知道原因好向常持峰交代吗?” 龙步云断然地说道:“不!我用不着对常持峰交代什么。我把这个包裹交给常持峰,告诉他东西已经找回来就可以了。不过……” 他顿住不说。 浮云师太说道:“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龙步云说道:“如果师太能告诉我原因,我便会让自己对人生更能充满信心。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也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事。” 他在说话的时候,浮云师太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龙步云。 等他说完以后,浮云师太才缓缓地说道:“请随我进来。” 浮云师太从容地套上摆在椅子前面的木靴,套着白袜云鞋,跟真的没有两样,所以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一些也看不出来。 套妥了木靴以后,浮云师太步履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双假腿。 龙步云当时不禁为之骇然。 这么年轻,又是个出家人,怎么会……?真叫人难以想像。 可是一双齐膝以下断掉的木腿,走起来竟又是如此自然,更是令人难以想像。 穿过当中佛堂时,香烟袅绕。 供桌上并没有神龛,也没有神像,只是当中悬挂着一幅绣图,是金黄色丝线绣成的“日月”两个大字。 浮云师太率领着了凡,恭恭敬敬地礼拜完毕,再向右边走去。 龙步云忿然说道:“师太!这神桌上……” 浮云师太突然十分严肃地地说道:“日月光华,永远照着我们,给我们以光明,难道不应该礼拜吗?” 龙步云说道:“我是说,我是不是也可以拈香礼拜!” 浮云师太稍稍一怔,立即转嗔为喜,说道:“日月本来最是无私,普照天下众生,当然可以。” 龙步云从供桌上拈香,深深礼拜,极为虔诚。 浮云师太站在一旁,突然若有感慨地说道:“龙施主!慈航庵你是第一个剃发的人走进这座庵堂。” 龙步云一愕,他根本会意不过来:“慈航庵为什么不让剃发的人进来?” 浮云师太又走向右边。右边又是一座佛堂,当中供的是一幅观音大士鱼篮绣像。 浮云师太和了凡照样礼拜,龙步云自然也是拈香膜拜。 这才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没有窗子,里面光线很暗。 龙步云定睛看去,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看不清楚脸庞,长发散在枕头之上。 浮云师太默默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又默默地走回到原来的地方。 龙步云也是默默地随着,但是他的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这样引我来看一个女病人,为什么呢?这就是她要盗取刀绒的理由吗?” 大家坐定之后,浮云师太缓缓说道:“龙施主!方才你看到的病人,她是我俗家的妹妹。” 龙步云说道:“生重病?” 浮云师太说道:“不是病,是受了伤,是刀伤!” 龙步云“啊”了一声,几乎要起来。 在他的思想里,无法想像,像浮云师太这样方外之人,居然有一位受了刀伤的妹妹!这才叫做从何说起。 还有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为了俗家妹妹受刀伤,便命人去虎头堡盗“刀绒”,这件事除了不合情理之外,简直叫人想不通。 刀伤,自有金创药,那个习武的人没有伤药?用得着去盗取吗?浮云师太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说道:“而且刀伤中毒。” 龙步云点点头。 浮云师太没有任何表情,缓缓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刀伤药,更没有解毒的药……” 龙步云不禁脱口说道:“应该及时就医,只要不是特殊的毒伤,市面上一般医生是可以开方治病的。” 浮云师太说道:“不能!我们不能送医,也不能请大夫到慈航来为伤者治病。” 龙步云不解问道:“那是为什么?” 浮云师太顿了一下,望着龙步云,过了半晌,这才缓缓而又平静地说道:“因为受伤的人是钦犯!” 龙步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他还不明白什么是“钦犯”。 浮云师太又说道:“钦犯就是皇上要捉拿的犯人。” 龙步云长长地“啊”一声,不觉喃喃地说道:“那是为什么?” 浮云师太突然眼射棱光,一股难以抑止的豪气,也提高了声调:“因为她只身潜入皇宫内苑,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被大内高手所伤,中了毒刀。如今毒发,伤口溃烂,生命垂危。” 浮云师太望着龙步云,沉重地说道:“我们不能出外就医,不能请医来治疾疗伤,听说虎头堡有‘刀绒’,可以解伤祛毒,以下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龙步云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们不能就医,怪不得神桌上供的是“日月”二字,原来她们是前明的后裔,隐身在空门。 浮云师太眼神一直不曾离开龙步云。 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们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保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大概是因为你的仗义行为,令人感动。……”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师太!我明白,凡是听了别人秘密的人,为了让对方放心,只有两条路,一是以死明志,无论是被杀,或者是自杀,那是万无一失的方式。另外就是让自己加入,成为秘密的其中之一。” 浮云师太没说话。 龙步云又说道:“因为我身负母仇未报,目前还不能死。为了证明不会辜负师太告诉我这么大的秘密,为了证明我也是日月光华的一分子……” 他顿了一下。抬头望着穿堂那边。“师太!令妹……我应该说是了凡的师叔,刀伤毒伤,显然刀绒效果不彰,否则,你不会立即将刀绒交还给我。” 浮云师太一直没有说话,那眼神也凌厉地等待,那意思是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龙步云说道:“我身上有家师给我的灵药,对于刀伤毒伤,灵验无比,我愿意为了凡的师叔疗伤,日后如有泄露,我照样也是凌迟死罪。因为我帮助过钦犯治毒!” 浮云师太神情为之一震,但是,显然她仍然能够掌握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龙施主果然侠义中人,浮云感激不尽。” 她立即又带领龙步云回到那间房里,令了凡掌上灯,照亮房里,龙步云这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脸色焦黄,神情委顿,双目紧闭,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余岁。 浮云师太说道:“敷了‘刀绒’以后,效果并没有预期的好,我才点了她的昏睡穴,因为……” 这时候才看到浮云师太张口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龙步云小心地从身上取出药丸,便自问道:“伤在何处?” 这一问,浮云师太怔住了。 因为伤者创口正是胸前,伤口溃烂,日甚一日,眼见就要致命。此所以浮云师太命了凡盗药的原因。 如今龙步云要施药,如何能揭开棉被裸胸相见?龙步云一见浮云师太如此迟疑,立即想到一定是受伤的部位不方便。 他立即说道:“师太!请你命了凡取沸水,清洁伤口,然后,用口嚼烂药丸,敷在创口之上,一个对时以后,应该就有见效。” 他将药丸递给浮云师太。 但是,浮云师太迟疑了一会,断然说道:“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龙施主!我们不应该那样迂腐,请你以大夫之心,为舍妹治病,我只有感激。” 她立即命了凡取沸水、洁净的布。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向龙步云说道:“龙施主!请动手吧!现在你是大夫,舍妹是病人,一切世俗的想法,都可以抛弃。” 龙步云沉吟了一下,断然说道:“不!龙步云根本不是大夫,了凡的师叔也不是我的病人,我只是将师门解毒灵药提供使用而已。” 那意思非常明白,男女授受不亲,龙步云不能让浮云师太的妹妹裸裎上身和他面对。 浮云师太注视着他,缓缓地说道:“龙施主我很能明白你的心意,就一般来说,你是一位君子,严守着道德规范,但是,你有些迂腐。” 龙步云愕然问道:“是说我……?” 浮云正色说道:“儒家严守道德礼教,但是还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说法。至于佛家,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他能继承五祖衣钵,凭他一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事若能做到‘无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龙步云从来没听过禅宗的传说,但是,他对浮云师太所说的“无我”,他还能明白含义。 沉吟再三,终于慨然点头应允:“恭敬不如从命!” 浮云师太感到一阵欣慰,便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开始吧!” 龙步云讨来另一个木盆,仔细地净手漱口,这才命了凡掀开病人的被褥,顿时一股腐臭之气,薰人发昏。 刀伤正好是肩下几寸,刀口四周都已经发黑,如果再腐烂下去,直透心脏,神仙束手。 龙步云虽然自谦不是大夫,但是随师习艺,面壁深山,对于刀伤的处理,当然是学过的。他用净布沾着热水,轻轻地拭去伤口流出来的黑水,再一点一点擦去伤口四周的腐臭之物。如此一直擦拭,更换了五次洁布、五盆热水,龙步云忙的满头大汗,汗水滴落下来。 当龙步云手中的净布擦出鲜红的血水流出时,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拿过两粒桂圆大小的药丸,在口中嚼烂后,用手捏成一块薄薄的饼状,敷在刀伤创口,再从了凡手里接过白布,按住伤口,包扎捆绑妥当。 当他伸直腰,抬手拭去自己额上的汗珠,了凡已经将被褥盖好病人。浮云师太合掌当胸,十分庄严地说道:“龙施主!大恩大德,不敢言谢,我和舍妹都会记在心里,此生难忘。” 龙步云赶忙说道:“师太言重了!师门灵药虽然可以祛毒疗伤,功效究竟如何,还不敢预料。还要等上一个时辰,就有初步分晓。” 浮云师太连忙说道:“龙施主令师灵药药效如何,实际上已经见效,敷上以后,药味芬芳,腐臭立除。再说,即使舍妹不能病起沉疴,那是命……” 她顿住了口,一个出家人将一切归之于“命”,显然是一种悲调。 她没再说下去,回到原先的净室。 龙步云根本没有坐下,立即告辞。 “药效约在一个时辰以后,龙步云不敢久留,如果了凡的师叔清醒以后不再疼痛,三五日后,就可以痊愈。我为她祈祷!” 浮云师太留龙步云用斋饭。 龙步云拜谢,说道:“我是慈航第一个剃发的人闯入,恐怕也是第一个男人闯入。龙步云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他抱拳一躬,转身就走。 走过木桥,穿过小溪,再走进松林,几经回转,麦红骡子已经在眼前。 龙步云停下脚步,望着了凡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了凡!后会有期。” 了凡忽然叫道:“龙……大哥!” 这一声“龙大哥”十分出乎龙步云的意外。当时他为之一楞。 了凡抬起头来说道:“别以为我不像出家人,我和师父剃发缁衣,只是为了掩住官府耳目,我们算不得真正出家人,所以我不喜欢称你为龙施主!” 龙步云很感动地说道:“了凡!刚才我跟你师父说过,为了一个意念,锲而不舍,要期望能有所成,就得有相当的牺牲。了凡!你知道吗?你们……我是说你师父和你,都很了不起!” 了凡黯然地说道:“就算是这样吧!那是因为我的父母……” 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她望着龙步云,很认真地说道:“如你所说的,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再见时希望我不再是缁衣芒鞋的了凡。” 她的话没说完,就转身飞奔,顷刻消失在树林里。 龙步云的心里着实震撼了一下。 像了凡这样青春貌美的姑娘,正是不知忧愁的黄金年华,如今却是为了一宗自己所追求的意念,将自己锢禁在近乎寂灭的环境里,真不知道她这样牺牲,又能有多少收获?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为了寻找杀母的仇人,茫茫人海,漫无目的的飘流,将来到底有没有结果?谁能料到?唉!这就是人生!对于一个追求自己所定的人生目标,那就无怨无悔,没有叹息的权利!龙步云回头再看一眼那雾气迷蒙的树林,长长地吁了口气,跨上麦红骡子,踏上白马镇虎头堡的归途。 来时朝阳似锦,回时夕照余晖。 龙步云并没有催骑赶路,任凭麦红骡子还牵着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走着。 快到虎头堡时,虎头堡的牌楼已经点亮了几盏风灯。 龙步云刚一走过护庄河的桥,虎头堡亮出两排火把,常持峰大踏步地迎上来。 龙步云丢下缰绳,也迎上去。 两人双手互握,常持峰说道:“龙兄!真是信人!” 龙步云说道:“对堡主一诺,岂敢有误?所幸不辱所命!” 他伸手就从身上取那个布包,立即被常持峰拦住,说道:“龙兄可还记得,我说过要让你认识一下筏帮的另一种生活。” 龙步云点点头,刚说了一句:“是啊!” 常持峰大笑说道:“筏帮粗鲁不文,实在说不上是什么特别生活,只是成年都在风中雨里、水里石上讨生活,自然养成一种粗犷的言行,无非是大碗酒、大块肉、狂歌当器罢了,怎么可以待贵客?今夜我另有安排。”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堡主!……” 常持峰说道:“并不是在龙兄面前失信,其实也是筏帮的另一种风情!请!” 其他的人都退下去了,剩下五六位拿火把的人,相随在前后。 一路行来不远,已经是白马镇。大家并没有进镇,绕到镇外,下坡来到河边,码头边早有一张竹筏停靠在那里。 这张竹筏似乎和一般竹筏不同。 一般竹筏大约是九到十一根饭碗粗细的竹子削皮以后用火烘烤编列成筏,这张竹筏至少用了十五根毛竹,而且特别粗,编列起来比一般竹筏要宽上一半。后面还拖带了一张小筏。 竹筏上铺着木板,木板上再铺着竹席。 竹筏当中放置着一张矮脚四方桌子,两边各放置了一个织锦的坐垫。 后面拖带的小竹筏,架着锅灶,有人正在添火。 常持峰让龙步云上筏,坐在上首,自己则在下首作陪。 两人坐定之后,立即有两个人手持竹篙撑筏,沿着白马河岸,向上游慢慢前进。这两名持筏的,分明是虎头堡的高手,竹篙入水无声,也不溅起一点浪花,竹筏在两人一边一篙撑动之下,缓缓而又平稳地向前滑动。 此刻,月已高挂在山之巅,清亮如水,微有凉风,坐在竹筏上缓缓移动,那情景是十分幽美的。 龙步云纵目四望,没想到白马河的水,竟是如此平静无波,明月照耀之下,愈发地动人,竹筏是逆流而上的,划起阵阵水纹,银波粼粼,又可画出另一种美景。此时,有人奉上茶来。小小的红泥茶壶、小小的红泥茶盅,倒出清香袭人的茶。 龙步云从来没有用这样小壶小杯喝茶,感到十分好奇。端起来喝一口,涩中带香,舌底生津。龙步云不是一个品茶的高手,此时也忍不住赞了一声:“真是好茶!” 常持峰微微笑道:“茶是雪雾冷泉旁摘下的雨前毛尖,烹茶的水是山泉,煮茶的壶是真正宜兴紫泥壶,烧茶的柴是山上的冷杉,有如此的配合,才能获得龙兄一声好!” 龙步云忍不住说道:“多承指教,到今天我才知道天地间皆是学问。” 常持峰说道:“龙兄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卖弄,这只是表示筏帮对龙兄你这位贵客一点感激之心。尽量把平时那份粗鲁不文的草莽作风,收敛起来,纵有做作,也能邀得原谅。” 面对着这样一个黝黑的汉子,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常持峰能统领白马河上数百只筏和撑筏的筏户,是有他的道理的。 龙步云忽然想起,立即从身上取出布包,双手递给常持峰,说道:“不敢说是完璧归赵,总算是不辱所命!” 常持峰刚要说“谢谢”,龙步云立即又说道:“对方确是迫不得已,她们再三要我向常堡主致歉!请堡主宽谅。” 常持峰说道:“任何人都有情不得已的时候,任何人都有需要别人谅解的时候,事情说开了,一切都不存在。” 龙步云说道:“常堡主快人快语,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大杯!” 常持峰大笑说道:“这盅茶既不能代酒,也不敢接受你龙兄这一敬。我们互饮了吧!” 喝下这盅茶,常持峰这才吩咐上菜备酒。 他很认真地说道:“龙兄今天一整天没有好好的饮食,此刻酽茶喝多了,茶也照样醉人,还是留待饭后吧!” 送上来的酒,虽然是自酿的村醪,却是十分醇厚。几盘烧腊卤味,虽然出自乡间口味,却是十分可口。 浅斟慢酌,彼此都是敞开心怀,无所不谈。原来常持峰也是官宦之后,因为避乱世,自曾祖一代迁到白马镇至今。至于为什么身人筏帮、踏进江湖?那是因为从他父亲那一代,眼看地方盗贼蜂起,不得聊生,于是组合撑筏人家,习学武功,原是保乡护家,没想到变成一支帮派。 常持峰说道:“筏帮的人也有一套规矩,大体上说,还不敢为非作歹。但是,人多品杂,难保有不肖之徒。这也是我时刻挂心的事。” 龙步云连忙说道:“我辈做人,只要竭尽心力,也就俯仰无愧了。” 两人谈得非常投契,明月水光,凉风习习,而且四周寂静,这是龙步云近一段日子以来不曾享受的安静与平安。也就难免多喝了两杯。此刻他已经微有酒意。 龙步云按住酒杯,望着常持峰说道:“堡主!我很羡慕你!” 常持峰微微一怔,立即笑道:“羡慕我?龙兄!你不是在说笑吧!”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虎头堡有你一亩三分地,有你的祖先庐墓,守着妻儿,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过着像今夜这样幽雅有致的生活。不像我,萍踪无定,今天在你这里畅饮一顿,明日此时,又不知身在何处?” 常持峰连忙说道:“龙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步云说道:“你我如此投契,任何话,但讲何妨?” 常持峰说道:“白马镇虎头堡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倒是真的。龙兄!如果你能留下来,虎头堡就是你的家一样……” 龙步云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是个定不下来的人,出岫的浮云,那里能停得下来?固定的生活,是要有那种福气,我啊!没有那份福气!” 常持峰不知道龙步云的内情,但是,他明白一个常年漂泊的人,都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他不说,别人也不便问。 常持峰刚说道:“只要龙兄有朝一日能够……” 忽然有一阵箫声,悠悠而起。 月夜箫声,是动人心弦的。真所谓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在白马河的夜晚,从何而来如此动人的箫声?大家都愕然而为之沉默了。 忽然有人叫道:“在那边!” 所谓“那边”。是白马河的上游那一段水最深的地方,被当时的人称之为“白马潭”。 此刻,白马潭上有一张竹筏,筏上有人持篙而立,身材纤小,衣袂随风。再稍加注意,另外还有一个人是盘坐在筏上,吹箫的正是她。 龙步云是背对着白马潭,常持峰因是对面而坐,隔着竹筏前面翘起来的虎头,所以他们都看不清楚。 当龙步云站起来回身,凝神注视时,他立即大惊脱口说道:“是了凡!” 常持峰此时也站起来,虽然他并不认识了凡,但是他知道这样一位小尼姑,顿时他也脱口说道:“怎么会是她?难道……?” 龙步云听到这一声“难道”,立即心情为之一紧。他想到的只有一件事:“灵药不灵,病人去世,了凡前来寻找他而找到了白马河上。” 他紧张地向常持峰叫道:“堡主!……” 常持峰立即拦住他的话头说道:“是要去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她们平日绝不轻易出门现身。今夜……” 常持峰说道:“而且是在这月夜中的白马河上,岂能无事,那是应该的,也许她需要帮助。” 他不等龙步云说话,立即吩咐筏上的人,将后面拖行的半张竹筏、筏上的锅灶食品,统统搬到前面来…… 龙步云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时握住常持峰的手说道:“堡主!不必麻烦他们,我这里去去就来,再说我又不会撑筏,独自一人无法到得了那边。如果派人送时,恐怕违背了你的用意,也不是我心里所想要的。” 常持峰说道:“既然如此……” 龙步云说道:“好茶好酒,还有好月亮、好风景,更有好朋友,我不会轻易放过的。” 常持峰笑道:“龙兄!请你放心,常持峰别的不敢说,至少可以做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你去吧!我在此地相候,绝不上前相扰!” 他立即吩咐:“插篙!” 竹筏两边各有两个用篾片编织而成的圆箍,绑在筏边竹子上。 这一声“插篙”,随即有四根竹篙又快又准,插进那四个篾做的圆箍,深深插在河底,竹筏就停在河上。 常持峰抱拳说道:“龙兄请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只要招呼一声,我当尽力。” 龙步云深深广躬,口称:“多谢!” 他便轻轻跃身上岸,沿着河岸,疾奔而上。因为相隔得并不太远,很快地龙步云来到了白马潭畔。 了凡那张竹筏,紧靠近岸来。 龙步云从常持峰筏上登岸是岸西。 整整靠岸相离,隔了一条河水宽。大约有五丈左右。 龙步云看到了凡也插住了篙子,因为河水深,偌长的竹篙几乎没顶。 了凡正蹲着身子对筏上坐的人说话。 筏上坐的人显然不是了凡的师父浮云师太,因为,身后披的是一头长发。 龙步云心里一动,不禁思忖:“这会是谁?难道是……” 他心里一急,忍不住高声叫道:“了凡!我来了!” 只见他从河岸的石头上,仰首张臂,长吸一口气,微蹲两腿,猛然弹起,直如一只大鸟,奋翅而起,凌空飞起好几丈高。 倏地又凌空一折,有如掠水的鸟儿,斜斜地飞掠过去。 在这一起一落之间,龙步云飞越了白马河,只见他空中缩腿张臂,一片落叶,飘然落在了凡那张小竹筏上。 人在情急之中,施展了生平所学而且是尽力而为。 龙步云刚一落定停身,便抱拳说道:“了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了凡没等他说完,便向他说道:“我师叔要当面谢你救命之恩,所以……我到了虎头堡,听说你在白马河,真有雅兴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筏……不说啦!” 她对坐着的人谦恭地说道:“师叔!我就在附近不远,要回去时,只要招呼一声即可!” 她站直了身体,对龙步云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分不清楚是……她微微一点足,飘身上岸,不知去向。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了凡!” 已经不见了人影。他这才回身,果然,坐在竹筏上的正是了凡的师叔。是浮云师太的亲妹妹。 这张脸,龙步云是在疗伤时见过,只是当时心情紧张,根本没有仔细看,而且当时病容满面,双目紧闭,脸色焦黄,是个垂危的病人。可是如今面对的人,完全不同。 首先看到的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潭深水,黑白分明,极为特殊,是少见的美!一张素净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得吹弹可破,两道细而长的眉,如今微蹙。 一身洁白的衣裳,露出洁白的脖项。 怀里抱着一支玉箫,正默默地望着龙步云,没有说话。 龙步云一时慌了手脚,忐忑不安地说道:“对不起!我只知道你是了凡的师叔……” 对方立即说道:“我叫冠珠,其实我跟了凡情同姊妹,师叔二字,是她从我姊姊关系上称呼的。” “冠珠”!这名字很怪,但是,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而且说话从容不迫,比龙步云那样吃吃不能成言,强得太多!龙步云踌躇地说道:“我姓龙……” 冠珠说道:“我知道,龙大哥!了凡已经告诉了我,她所知道的一切。” 龙步云连忙说道:“姑娘!” 他真不知道如何称呼,因为看冠珠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一二上下,称一声“姑娘”,大致不差。不过,他这样一叫,冠珠立即说道:“龙大哥不必客气,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冠珠。按说呐,我应该先向你拜谢救命之恩,只是因为一时还没有复原……” 龙步云不禁说道:“对啊!你身受重伤,不会复原得这么快,你应该在慈航多多休养,怎么可以冒着夜露,在这河上泛筏,你这是不珍惜自己……” 此话一出口,龙步云自己也怔住了。他是冠珠什么人?怎么可以如此用责备的口气跟她说话?他怔了一下。然后带着歉意,很认真地说道:“冠珠姑娘!真的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因为关心吗?一个陌生的男人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有什么可关心的?但是,龙步云如此情急说话,不是关心又是什么呢?龙步云如此吃吃不能说话成句的时候,冠珠倒是很平静地缓缓地说道:“谢谢!因为我知道龙大哥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怎么会怪你?我不能这样不识好歹啊!” 龙步云忍不住又说道:“可是冠珠姑娘你的伤……?” 冠珠点点头说道:“这是我所以要来这白马潭的主要原因。” 她望着龙步云,露出一丝恳切的微笑。“龙大哥!请坐下来说话好吗?” 龙步云只稍一迟疑,便席地坐下,他认真地说道:“冠珠姑娘!你是在重伤之后,元气大伤,应该多多休养。” 冠珠缓缓说道:“龙大哥!你的灵药,真的灵验无比,敷上之后,祛毒生肌,现在我除了创口尚未愈合以外,完全跟常人无二。”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也不能冒着春寒在这白马河潭上泛筏啊!我是说,还是以休养为重!” 冠珠忽然有些黯然地说道:“如果我今夜不来,也许终生遗憾!” 龙步云惊讶怔住了。 他不知道这一趟白马河上泛筏,会有如此的重要。 冠珠说道:“龙大哥救我于垂死边缘,而且是冒着诛连九族的危险,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当面叩谢,否则如何让我心安。” 龙步云不以为然说道:“如果仅是为了这件事,冠珠姑娘!你实在大可不必冒着河上凉风来寻找。” 冠珠很坚定地说道:“不!龙大哥!你这次仗义救我,不止是救了我个人的生命,而是救了一个民族的希望。” 龙步云瞠然说道:“我听不懂姑娘说的话。” 冠珠说道:“龙大哥在慈航已经大略知道我们是反清复明的人,其实你还不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世。” 龙步云没有说话。 冠珠说道:“知道大明朝的故事吗?譬如说:清兵是如何人关的?大明朝是怎样灭亡的?以及大明朝真正灭亡是在什么时候?” 龙步云毅然说道:“真是抱歉!一则我是一个乡下人,龙家寨距离朝廷太远了。再则,十年深山面壁,久已不问世事。所以,冠珠姑娘你所问的,我没有办法回答。不过……” 他很真诚地继续说道:“在山中恩师曾经慨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引清兵人关,大好河山,沦为异族统治,是大汉民族、华夏子孙一个最可悲的事。” 冠珠姑娘点点头说道:“令师是位高人!不过,站在我的立场来说,除了民族情仇之外,还有家庭血泪!” 龙步云惊道:“姑娘你是……” 冠珠姑娘说道:“何秀夫背福王投海,大明血脉真正灭绝。不过,福王的两个幼女都大难不死,为不平的武林高人所救。” 龙步云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冠珠继续说道:“二十年家仇国恨,让她们练就一身武功……” 龙步云此时大惊而起,说道:“原来是公主在此,草民不知,多有冒犯,尚请公主恕罪。”说着就拜下去。 冠珠立即伸手拦住说道:“亡国之女,还称什么公主!龙大哥若如此相称,那真是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龙步云仍然说道:“公主!这礼仪……” 冠珠正色说道:“龙大哥!大明公主早就应该以身殉国,那里能偷生苟活、腼颜人间?你是我救命恩人,但愿你能以朋友相待。” 龙步云仍然不安地说:“这样……” 冠珠忽然笑道:“龙大哥!我们不要在这称呼上浪费唇舌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姊妹拜别授艺恩师离开师门以后的情形吗?” 龙步云说道:“谨闻!” 冠珠说道:“我们姊妹二人离开师门以后,便立下志愿:此生此世,要为湔雪国恨家仇而奋战,活要为这件事而活,死也要为这件事而死。” 龙步云点点头,她们这种心情,是能够让人理解。 冠珠说道:“我姊姊明珠,曾经两度人宫行刺,结果被大内高手所伤,失去双腿。一则为了掩人耳目,再则她一度确实丧志灰心,如此遁入空门。” 龙步云不禁轻轻啊了一声,他想到浮云师太的那双假腿,心中忍不住一阵嗟叹。 冠珠说道:“我这次入宫是抱定必死的决心,要拚个同归于尽。没有料到大内更添了许多机关削器,不但不能得手,反而在胸前中了一支毒箭,如果不是姊姊亲自随后支援,及时抢救,我恐怕出不了宫廷。”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人是逃出来了,毒伤几乎要了我的命。幸亏龙大哥……” 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泪光,显得她的心情是忍不住那一分激动。 龙步云说道:“说实话,我恩师给我的救命灵药,也没有试过,我也没有把握,是姑娘的造化大。” 冠珠说道:“我在慈航养伤之际,躺在床上想了很多问题,主要的是想,像我们姊妹这样连番行刺的做法,究竟对不对?” 龙步云说道:“国恨家仇啊!” 冠珠说道:“对!为了国恨家仇,我们自有挥剑饮血快意思仇冲动。但是,即使是我们行刺得手,杀死了清朝皇帝,虽然逞一时之快,但是对恢复大明,到底有多少帮助?满清继续有人出来做皇帝,华夏子孙一样受迫害。” 这一段话,让龙步云相当意外,也相当震惊,南明剩下的唯一的后裔,对反清复明有了新的诠释,是十分让人震憾的!冠珠继续说道:“于是我在想:我们要有更长远的计划,更宽广的胸襟,来管这件事。” 龙步云不禁脱口问道:“怎么说?” 冠珠说道:“反清的事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远程认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成功地驱逐鞑虏,何必一定要急于在我手里完成!” 龙步云脱口说道:“对啊!” 冠珠说道:“反清不一定复明,只要恢复华夏子孙的尊严即可,为什么一定要恢复大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得之。大明之亡,难道没有过失吗?” 龙步云不禁大赞说道:“姑娘!你能有这种见解与胸襟,真正是了不起,令人好生敬佩!” 冠珠说道:“因此我想,要以余生奔走江湖,结合前朝遗老遗贤,将反清的思想,植基于市井之间,总有一天能发生作用。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只要黎民百姓大家都以驱逐鞑虏为志,又何愁复国不成?” 这才是千秋万世的襟怀,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远见。一个人如果有远见,就不会计较眼前的一些小得失,人生就可以减少许多烦恼。 虽然龙步云从来没有接触过庙堂之事,更不能了解亡国灭族之恨,但是,在冠珠这一段话中,给他很多也是很大的启示,使他对眼前这位前明的公主有无比的敬佩之心。 冠珠稍顿之后,这才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死于毒伤,个人生命是小,谁能够将这个构想向民间播种?所以……” 她缓缓地站起来,然后又缓缓地躬身下拜,口称:“这份大恩大德,可能影响到千秋后世,如何叫我不深深感激,而要当面拜谢!” 二十一 龙步云大惊失色,他不敢伸手去搀扶,只有闪到一旁,也深深回拜,口中连声说道:“公主是何许人,你这样真是折煞我这样的草民了。” 冠珠从容拜毕,站起来说道:“趁着了凡还没有回来以前,我还大胆地要说几句话,龙大哥不要责怪我不知进退。” 龙步云立即说道:“姑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如有任何吩咐,龙步云只要力所能及,一定万死不辞!” 冠珠望着他很慎重地说道:“龙大哥!对你而言,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我的志向、我的行止,我的心,以及我的身体……” 他说到此处,低下头来,默然良久。 她的话,让龙步云内心一震。 冠珠的意思非常明白,她不止是对龙步云说了许多秘密,而且,龙步云为她治疗毒伤的时候,她的身上完全裸呈相见,虽然这是治病,但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孩儿家,裸着上身让一个男人看过,这是难以适应的事。 龙步云虽然沉默无语,但是,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百感交集,他为冠珠感到难过,却又无法安慰。 冠珠良久抬起头来说道:“当然如果所有的秘密所托得人,此生又有何感!所以龙大哥不必为我方才的话而感到为难。” 龙步云慎重地说道:“冠珠姑娘……” 冠珠微微笑道“龙大哥!你不必说什么,我能了解你此刻的心情。方才你说过,只要我有事相求,你一定鼎力相助。” 龙步云说道:“这‘求’字太言重了!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敢藏私。” 冠珠点点头说道:“多谢龙大哥如此慨然应允。” 她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半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地、悠悠地、幽幽地说道:“方才我说,要把驱逐鞑虏的种子,播向市井之间,那是因为庙堂之上,能有多少忠良?倒不如推车卖浆、贩夫走卒之流,心存大明,丝毫未变。这些年来,我飘泊各地,深深体会到这股力量的可贵。” 龙步云说道:“我不敢说那些身列庙堂的高官贵爵,他们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忠诚。只是往往为名利二字所绊,能摆脱得开的,难啊!” 冠珠回转头来,露出喜悦之意说道:“如此说来龙大哥是赞同我的想法了。” 龙步云说道:“我一开始就为姑娘能有如此长远而深久的想法,感到钦佩不已。” 冠珠忽然说道:“龙大哥!你忠义为人,是不是愿意为这件事而全力投入?” 龙步云闻言意外地一震。 冠珠虽然没有注意到龙步云脸上的变化,仍然微低着头,缓缓地说道:“龙大哥如果助我一臂之力,不是为了大明,而是为了华夏子民,如果你我相偕奔走,效果自然是可以预期的。” 这一段话说得十分露骨,冠珠是希望龙步云与她结伴而行,这表示什么?一个女孩儿家这分明是托付终生之意。 龙步云惶然不知所措。 冠珠一见没有回应,这才警觉到自己把话说得太快了。 像冠珠这样的人,不仅有极为尊贵的身世,而且又受过极为严格而又良好的教育,见过世面,饱经风霜,不会轻易说出不得体的话。 但是此刻不同。龙步云是把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人。龙步云是第一个看到她裸裎的男人,龙步云对她是如此所见相合的人,龙步云的武功胆识、忠诚与义气,又是如此超越一般人。面对这种情形,尊贵如冠珠,也情不自禁对龙步云流露出感情,何况,如果获得龙步云的相偕奔走江湖,那是确是助力大增。 冠珠说话极有分寸,只是忍不住说出“相偕”二字,但是,对她而言,那已经是放弃了公主的尊贵,也放弃了一位未嫁女孩儿家的矜持。 对龙步云而言,他是震惊的,也是十分无奈而失措的。 如果他立即拒绝,那将使冠珠脸上挂不住。但是,他能不拒绝吗?母仇未报,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在那里痴痴的等待。任何一个承诺,都会使他罪孽深重。 龙步云这样很自然地一沉吟,冠珠的反应是敏锐的。 冠珠立即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一惊而觉,有些口吃地说道:“我……是的!是的……” 冠珠追问道:“龙大哥!你是不愿意?” 她转而神情变得黯然。缓缓地说道:“是我的冒昧,我不应该如此急迫让龙大哥做这么大的决定。因为,那毕竟是一生一世的事,又如何能让龙大哥在这么匆忙中回答?” 她回到原先的坐垫上,抚着手中的玉箫,淡淡地又说道:“对不起!当我失言,别记在心上。” 冠珠这“一生一世”四个字,究竟何指?是指“驱逐鞑虏、光我华夏”的事吗?还是“相偕仗剑,比翼江湖”的事?龙步云有些慌张,不觉说道:“冠珠!我并没有说我不愿意啊!” 冠珠一听龙步云直呼她的名字,她的人震动了一下。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是个不相干的人,别说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就是大声连喊,除了厌恶没有别的。 但是,如果是自己心意属意的人,虽然只是轻轻地一声,是可以撼动心弦的。 冠珠抬起头来,脸上绽出笑容,连忙问道:“龙大哥!你愿意?你是愿意与我相偕仗剑江湖,把光复大明的种子,播向每一个角落!” 龙步云听得出来,冠珠云这回说的“相偕仗剑”,是经过自己思考后的话句。如果说前一个“相偕”是一时无意中说出,而此刻所说的“相偕”,则是含义十分明显。 龙步云深深感动,人也平静多了,他蹲下来,望着冠珠叫道:“冠珠!我可以很郑重地告诉你,能够追随你后,奔走江湖,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是我这一生的光荣。” 冠珠是聪明人,她到此处,虽然龙步云说得很实在,但是她听得龙步云的话有弦外之音。因此,她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龙步云很严肃地继续说道:“别以为我是敷衍你两句,我是很严肃,很审慎的说这些话,其实我跟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这样,对你,我不能也不曾信口雌黄。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冠珠倒是很感动,点点头说道:“谢谢!龙大哥!我真的要谢谢。” 龙步云沉声说道:“冠珠!敬随于后,奔走江湖,目前我有难处。” 冠珠已经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说道:“我已经想到是这样。” 龙步云倒是有此意外说道:“是你意料之中的事吗?” 冠珠说道:“如果龙大哥没有一点问题,就不必将事情说得这么严重。所以说得如此慎重,就是因为你有问题。” 龙步云说道:“想知道原因吗?不!应该说是愿意让我自己表白吗?” 冠珠摇摇头说道:“那已经不重要了!” 龙步云很坚决地说道:“不!冠珠!即使你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说明白,因为……” 冠珠垂下头说道:“如果龙大哥觉得是如此重要,我当然愿意聆听。” 龙步云叹口气说道:“冠珠!就如同你一样,每一个漂泊江湖的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是因为身负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才使我只身奔走,四处为家。” 他开始将自己的身世、如何习武、如何十年苦修、如何回家后,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之事一一道来。 龙步云眼里含着泪水,很凄切地说道:“做子女者,对自己父母,生前不能奉养,枉死又不能报仇,这种人还能立足于天地之间吗?” 他试去眼泪,叹口气说道:“我在母亲灵前发下了血誓,我这一辈子如果不能找出娘的死因,如果不能为娘报仇,终其一生我不停止我的追寻。” 冠珠不断地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的眼睛,她早已经泪眼模糊了。 她等到龙步云说完以后,向龙步云说道:“龙大哥!对不起啊!我不应该……” 龙步云立即拦住她说下去,说道:“冠珠千万不要说什么不应该的话。家仇比起国恨,那又要差上一筹。不过,冠珠!你的事,应该是千秋万世的大业,我投效有日。至于我娘的仇,说是毕生以赴,以我的想法,三五年一定有个下落。这就是我所说的难处。冠珠!龙步云虽是出身草野之人,但是民族大业还能懂得。” 冠珠果然又站起来。很认真地说道:“龙大哥!有你这句话,今晚我不虚此行,够了!我没看错人!我祝福你早日获得伯母的真相,期待你的携手。” 她伸出自己的手,和龙步云紧紧地一握:“龙大哥!江湖上有句常说的话:青山不改,绿水常流,你我后会有期。” 龙步云握着冠珠的柔荑,内心真有一分感动。他很想对她说:“我们一定后会有期,不过将来相偕奔走时,也许不是两个人。”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觉得那是对冠珠的一种残酷的相待。 人有时候需要一点善意的隐瞒,益发显示出人间有真情。 冠珠松开手问道:“龙大哥!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也许她要听的是龙步云更具体的一些承诺,也许她要听到龙步云依依惜别之言,期待着早日会面。 龙步云很慎重的说道:“冠珠!认识你,是我此生的荣幸!像你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我来说什么吗?不过,在这离别之前,我的确是有一点心意要说。” 冠珠点点头说道:“我在用心的听。” 龙步云说道:“方才你说到,寻访前明的遗老,把复明的种子播向市井之间,这才是千秋万世的想法,不是一时可以立竿见影的。” 冠珠说道:“所以我说成功不必在我。” 龙步云接口说道:“所以我说你了不起。但是……” 他望着冠珠:“日久天长,是很难让人煎熬的,必须坚此一念,即使不能及身而见,终究会有成功之日。也许到那个时候恢复的已经不是大明,但是鞑虏驱逐,华夏中兴,我们都已经不在了,也会含笑的。” 冠珠很是感动,不断地点头说道:“龙大哥!谨受教!我一定记在心里。” 这时候忽然人影一闪,了凡回到筏上,她向冠珠说道:“师叔!时间很久了,你是病后,这夜凉如水的河上,是不宜于久留的。” 冠珠对龙步云默默凝视了一会,终于黯然说道:“不提救命之恩,但愿相逢有日。茫茫人海,知音……” 下面的话,她强忍住了哽咽。在了凡的挽扶下,轻轻踏上河岸。 岸上有一辆双轮马车,一匹小骡拉着。 车子辘辘转动,龙步云站在筏上挥着手,心中有一分怅然与失落。他对冠珠有一份尊敬,也有一份歉疚,因为他还是保留了一点没有说请楚,夏芸姑的期待,那是至死不渝,但是,他不能说啊!小小的马车,走了几十步,突然,车上的人一扬手,一点晶莹在月光下一闪,直飞向龙步云所站的筏上而来。 龙步云一伸手接住,原来是冠珠手里那管玉萧。 箫长尺八,晶莹玉涧,下面有另外一两个孔,系着鹅黄丝条编织的如意结。 这支玉萧也不知道随冠珠多少年,如今她把这管玉萧给龙步云,那是一种默许?是一种期盼?还是一种承诺?龙步云拿着玉萧人站在那里怔住了。 良久,他感觉自己有两行泪水流下来。对这位为国奉献的巾帼英雄,他的内心何止是有歉意?直到身后有人叫道:“龙兄台!人已经走远了!” 龙步云慌忙抬手试去泪痕,转身说道:“她就是曾经接受‘刀绒’救治的病人。” 常持峰啊了一声,口中说道:“可惜……” 他的意思是可惜未能见面,但是他想到人家走都已经走了,还见什么面?也谈不上是可惜了。 龙步云立即说道:“她是来道谢的,只是不便和大家见面,感激的心情,永远不忘!” 龙步云把谢意转移给虎头堡,算是消除一些当初的误会吧!他回到原先的竹筏上,举杯向常持峰说道:“良辰不永;盛筵难再。堡主给我的白马河宴,终生难忘。但愿再来白马河,要在虎头堡多盘桓几天?” 常持峰警道:“龙兄!你难道现在就要走吗?” 龙步云说道:“趁着月色,离开白马河之宴,美好的印象,深留心底!堡主!会有一天我再作客此间,告辞!” 常持峰果然是人物,命人牵来麦红骡子。他将缰绳交给龙步云,然后四双手紧紧地握住。常持峰带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倒是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不敢相留,甚至于不敢相约,我只能说龙兄将来得便时,路过虎头堡,再叙别后,那是我期盼的。” 龙步云郑重地说道:“只要我办完事,了却心愿,一定专程前来虎头堡。” 他抱拳一躬,口称:“请堡主留步。” 常持峰坚持龙步云先上骡子,目送他走出几十步,忽然叫道:“龙兄请留步!” 龙步云勒住缰绳,跳下骡子,迎上常持峰问道:“堡主还有什么交代吗?” 常持峰说道:“我忽然想起,龙兄如此仆仆风尘,自然是在寻访什么,有一个地方你不能不去。” 龙步云说道:“请堡主指教!” 常持峰说道:“此去北边五百余里,有一位有名的人物名叫杜春岚。外号人称八爪金龙,因为他使两柄四爪金龙棒,十分了得。” 龙步云不知道常持峰特地叫住他,说这一段事,为了什么。 他很有耐心地在听。 常持峰继续说道:“杜春岚是一位好客的人物,每年的三月清明寒食,总是广邀武林同道,到他住的杜家庄做客。因为杜春岚武功很有名气,人缘又好,每年去的人,包括黑白两道,还真不少。” 他望着龙步云,很慎重地说道:“去到杜家庄做客的人,都自认为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相聚在杜家庄,互道江湖见闻,各种奇怪的消息,都从这儿传播出来。久而久之,寒食杜家庄,成了打听消息的最佳场所。龙兄!你既然没有特定的去处,何不赶在寒食节之前,前往杜家庄,说不定听到一些你所要寻访的蛛丝马迹。” 龙步云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忙拱手说道:“多谢堡主的关心。” 他跃身上骡,举手说道:“堡主请回,如果杜家庄能有所获,一定专程回到虎头堡向堡主道谢!” 再一次互道珍重,麦红骡子踏着轻快的蹄声。迎着晨曦,再度走上旅途。 清明时节雨,是不诗意的。 风儿吹面不寒,雨儿沾衣欲湿。 人们从寒冬的缩手缩脚,在迎着春来的时候,显得浑身都是劲儿。 田野间,菜花铺成金黄的地毯,一簇一簇的桃红柳绿,正簇族拥着一处村庄。 整个大地就是一幅图画,而人在画中。对杜家庄来说,春天将杜家庄织成绵绣一般,打从山脚转弯处开始,就让人感受到花团锦簇、鸟语花香。 没着山麓,一条笔直的大道,可以容两辆马车对面交错。全是由青石板铺砌的,又整齐、又干净,清晨的阳光,照着那留有晨露的青石大道,闪发出湛蓝的光。 青石大道的两旁,间隔的种着桃和场柳,还有高耸的枫树。 此刻,但见一片灼灼的桃花,夹杂在青青垂柳之中。 更难得的,在桃红柳绿之中,还飘荡着淡淡的花香。在青石道的外沿,隔着桃柳行树,还有一道蛇木悄和沙土堆成的小堤,上面种了一排一排的兰花,正是盛开的季节,香飘十里,花开满堤。这一条青石板道约有一箭之地,尽头才看到有一座奇趣横生的牌楼,看不到一块木石,上面爬满了青青的爬墙虎,青翠欲滴,古意盎然。 牌楼下今天站了十来位精壮英俊的年轻人,一式的青衣短装,密排扣,札挎脚,横札着黑色的腰带,白袜黑鞋,精神抖擞,站在牌楼两边。 龙步云从青石板道开始,便下了麦红骡子,他认为:像这样美得如画的地方,任凭牲畜奔驰,那真是一种渎亵。 他牵着骡子,缓缓地沿着青石板道,朝里面走去。来到牌楼,立即有人迎上来,问道:“尊驾有邀帖吗?” 龙步云一怔,常持峰并没有跟他说有邀帖这回事。这样冒昧而来,如果被拒门前,那不是自讨没趣吗?他这样一愕,门口的人立即陪笑说道:“尊驾想必是慕名而来参加敝庄的寒食会,并没有接到邀请。” 龙步云尴尬地笑道:“说实话,我的确没有接到贵庄主人任何邀请。只是在江湖上听闻贵庄寒食节,有各路武林名人相聚,因此特地前来,见识江湖人物,聆听武林掌故,所以不揣冒昧而来。” 门口的人含笑说道:“请你不要介意,像尊驾这样慕名而来的人,不在少数。我们主人一再交代,来到杜家庄的,都是杜家庄的客人,我们一律欢迎。” 他让开路,微欠着身子,一伸手。 “尊驾从这边请。” 立即有人过来牵着麦红骡子,转向左手走去。 走过牌楼,是一条不算太宽的路,路的两边全都是麦田,此刻则是麦苗青青,麦浪滚滚,非常悦目的农村景色。 从左边望过去,看到是一丛一丛的竹子,走到近处,才知道每一丛竹子围住的是一栋草屋,每一栋草屋的四周,都是一道水沟,流着潺潺的溪水。 龙步云被引导进入一丛竹林,麦红骡子留在竹林之外,走过一道竹子编成的拱桥,穿过一道竹子围成的篱笆,走过一个小小的花园,进入一间完全是用竹子搭起来的房屋,只是屋顶上盖的朴茅,而不是一般的稻草,压得结实,修得整齐,给人看了舒服。 屋子里一溜三间,当中是算厅屋,有供桌、有两排八仙椅、有挂的“渔火远眺”中堂、有供品佛手、有瓶插杏花。 两旁各有一间厢房,一榻、一桌、一几,被褥一应俱全。 这三间房子有一个共同的特色,里里外外、家具门窗墙壁……都是竹子制做的,应是少见,别饶风味。 来人将龙步云引导至左边房里,说道:“请稍歇,回头有人会来请贵客往大厅用餐。” 他指着窗外:“贵客如要四处走走,当然可以。不过,要戴着这个……”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片,修饰雕刻得十分古拙而雅致。上面有绿色的两个字:“竹趣”。下面两行小字:“杜家山庄,以客为尊”。再下面空着三个圆圈圈。 他将竹片交给龙步云。 “现在就请贵客写上你的尊姓大名,出门时,挂在左胸前,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杜家庄的贵客,你就可以四处通行无阻。” 房里居然就有文房四宝,龙步毫不迟疑,取笔沾墨,在竹片上写了“龙步云”三个字。 来人立即说道:“原来是龙步云龙大爷。” 他告退以后,又被龙步云叫住。 来人问道:“龙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龙步云说道:“我的坐骑……?” 那人笑道:“但请放心,庄上有专人照应。只是尊骑有什么特别注意之处吗?” 龙步云笑道:“真不好意思,我那只骡子一直都是喂烧酒拌黄豆……” 他还没说完,那人立即说道:“这个放心,回头我特别招呼一声,后槽一定遵照你的意思喂料。” 龙步云说道:“谢谢!给你添麻烦。” 他又指一指对面房间问道:“对面……” 那人哦了一声说道:“像龙大爷这样的房子,每一栋要住两位客人。对面还没有住人。” 龙步云听了点点头,他想想:一栋屋子招待两位客人,如果来一百位客人,就需要五十栋这样的房子,杜家庄真够气派!其实,龙步云不知道,这里的小茅屋,每一栋的形式格局都不一样。而且那些应邀前来的上宾,是每个人拥有一栋,更能显出杜家的气势!龙步云旅途确是有些,劳顿,看看时间还早,更和衣在榻上小憩一下。 这一睡不知道经过多久,外面有人敲门,笃笃之声,龙步云警醒,睁天眼睛一看,满窗红霞,想必已是黄昏时分。是有人来请去用餐的。 他下榻应声:“请进来!” 房门呀然而开,人站在门外没进来,不是原先引导接待他的人,也不是杜家庄那种打扮,而是一位十分英俊清秀的人物。 穿着一件青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小嵌肩,眉清目秀,青青的头皮,一根辫子油松松地拖在身后。 一双非常讲究的鼻梁鞋,手里执着一柄折扇,腰上系着一块玉佩。淡淡蓝色的丝结,露在嵌肩之下。是一位俊俏人物,看年龄至多二十五六,此刻正含笑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不禁问道:“尊驾是……?” 那人笑笑说道:“我姓叶,名叫叶剑虹,我是你的邻居。” 他说着话,用手指一指对面的房间。 龙步云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叶兄也是杜家庄的客人?” 叶剑虹从身上取出一面牌子,扣在嵌肩的扭扣上,笑道:“这样龙兄就认识我了。” 龙步云低头看看自己身挂的竹牌子,也笑了。杜家庄设计这样的名牌,倒是很周到,既可以互相识别,又可以防止一些不当的人混入,一举两得。 叶剑虹用手指弹了弹胸前的竹牌,说道:“竹牌是很好,只是这中间的差别,是件令人不悦的事。” 龙步云不解地问道:“差别?什么差别?” 叶剑虹笑笑说道“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你就知道。凡是被邀请来的,每个人是一面金黄色的名牌……” 龙步云说道:“名牌罢了,有什么可不悦的?” 叶剑虹“哈”了一声说道:“因为差别太大了,只要挂上金黄色名牌的,杜家庄里里外外,通行无阻。像我们这种名牌,只在几个指定公共活动场所有用,其他的地方,就不行了!” 龙步云“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们本来就没有被邀请,是不速之客,人家又不认识我们,如今还接受招待,还有什么可说的。” 叶剑虹笑笑望着龙步云,以一种近乎调侃的语气说道:“你倒是很看得开啊!” 龙步云说道:“没有什么叫看得开,只是普通道理罢了。叶兄!要不要请进来坐坐。” 叶剑虹说道:“不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过去吧。边走边聊。” 龙步云说道:“他们有人来接,何不等一等。” 叶剑虹说道:“我认识路,自己走就好,过去不远就是吃饭的地方。” 龙步云说道:“叶兄对这里一切都很熟?” 叶剑虹哈哈一笑道:“不敢说很熟,杜家庄的事,大概都能知道一二。” 他转过话题,问龙步云:“龙兄!你来到杜家庄是为了什么!” 龙步云说道:“我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听说杜家庄每年有寒食会,所以我就来了,能够有机会瞻仰众多的武林高人,也是难得的机会。” 他转向叶剑虹问道:“叶兄!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来的?” 叶剑虹笑笑说道:“我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说道:“我们走吧!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欣赏一下杜家庄的田圆景色。” 走出这一丛竹子包围的“竹趣”,在夕阳余晖中,杜家庄的确是美丽的。阡陌纵横的麦田,间隔着一畦一畦的油菜黄花,在这样黄绿交错田野中,散布着一丛丛的竹林,和簇簇的桃花、一行行的杨柳,田野风光,就是一幅图画。 叶剑虹指着前面有一大片房屋,说道:“那里才是杜家庄的中心,庄主八爪金龙杜春岚就住在那里。我们吃饭出也在那边。” 叶剑虹指着四周,说道:“你看:这边到山,那边到河,这一大片土地,方圆约在几十里,都是杜春岚的,光是给他种田的人,也在好几百。” 龙步云轻轻地啊了一声,他彷佛从叶剑虹的语气,听到对杜春岚的不满。他忍不住问道:“这杜庄主是不是为富不仁,或者有什么……” 叶剑虹立即笑道:“大概是由于我把话说拧了,让你听偏了话音。真正说来,杜春岚没有什么劣绩。只是八爪金龙的绰号,明显的犯了朝廷的忌讳‘龙’,不是随便可以称呼的……” 他笑笑望着龙步云:“当然姓龙又另当别论了!杜春岚不能以八爪金龙在江湖上博得人望,只好退隐归田,以享受田园之乐作终老打算。” 龙步云问道:“杜庄主现在多大年龄?” 叶剑虹说道:“四十不到,三十多岁。” 龙步云说道:“这么年轻就作归隐打算,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吧!” 叶剑虹笑笑说道:“有钱、有很好的武功、又年轻,这许多条件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就此退隐,那是含有多少无奈?所以,这每年寒食之会,正是杜春岚不甘寂寞的表现,藉此会晤武林朋友,结交黑白两道。究竟他有什么存心?没人知道。” 龙步云有些奇怪,不禁问道:“叶兄对于杜家庄知道这么清楚,是不是了解杜庄主到底是什么存心?” 叶剑虹倒是被他这样一问,顿时一怔,但是他立即说道:“杜春岚是想再现江湖?或者是另有别的打算?外人是很难知道的。” 龙步云说道:“如果照我来说,杜庄主在这样的美丽风光田野田园生活中,上待父母,下奉妻子,是神仙般的生活,不会去想其他身外之事。” 叶剑虹笑笑说道:“可惜杜春岚不能如龙兄所说的,他的父早已亡故,除了妻儿之外,只有一个守望门寡的漂亮妹妹,和他们住在一起。” 龙步云开始有些厌恶叶剑虹。 看上去是一位俊俏人物,但是话不投机,尤其方才那一句“漂亮的妹妹”,明显地有一分轻佻。而且,叶剑虹的眼神太灵活,光芒外露,给人有一种不可靠的感觉。 叶剑虹似乎谈兴大发,继续说道:“杜春岚的妹妹名叫杜亚仙,人是长得赛过天仙,只可惜命太坏了。当年父母之命许配给临县的翰林之子,没过门,那位未婚夫婿就过世,于是杜亚仙守了望门寡,这样一位美貌如花的姑娘,如此终生不嫁,真是暴珍天物!” 话愈说不像样了。 龙步云用话忿开说道:“叶兄对杜家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倒是令人意外。” 叶剑虹笑道:“其实……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正说着,有人过来说道:“原来二位在这里,请过去用晚餐。” 晚餐是开在一座大餐厅里,随到随吃,只要凑够八个人,就可以吃。像这样的流水席,很难估计出到底有多少人来参加这次的寒食之会。 大家虽然都不是熟人,但是彼此都是武林同道,很容易就成为朋友。 也许明天是寒食,所以今天晚餐特别丰盛,热腾腾的菜肴,诱人食欲。有的人已经吆喝猜拳,互相饮酒,餐厅里气氛,就很快热烈起来。 龙步云很快适应了这种热闹,把方才跟叶剑虹谈话那份不快,忘记得干干净净,他相信这次杜家庄之行,他可以获得很多友情,也可能获得很多消息。 可是叶剑虹不同,他变得十分沉静,一言不发,酒也不喝,菜也吃得不多,默默地坐在靠边的一桌,跟方才那样滔滔不绝,完全是两个人。 龙步云倒是注意到了叶剑虹的反常。 如果要形容叶剑虹的情形,像是一只冷静的猎犬,在静静地伺机捕捉猎物。 龙步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感觉到叶剑虹到杜家庄,不是那么单纯。 龙步云想到自己是到杜家庄寻找蛛丝马迹,希望从人们的交谈中,寻找母亲枉死的根由。可是,叶剑虹呢?他是为了什么来到杜家庄?龙步云正是想人了神的时候,旁边有人轻轻碰他一下说道:“龙兄!你看杜庄主来了。” 龙步云留神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在十几位武林人士的簇拥之下,四处跟人们打招呼。 最后他站在中间,对四面拱着手,朗声说道:“在下杜春岚,在此间向各位同道、先进、前辈请安致意。每年…度寒食会,承蒙各位不远千里而来,在下衷心感激。只是恐怕招待不周,失礼之处,务必请各位包涵!”龙步云一听这几句话,觉得杜春岚很谦虚,不是叶剑虹说的那样。 杜春岚继续说道:“寒食之会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是为了有个让武林同道在敝庄聚乐高兴。我再说一遍,人多,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我先在此向各位请罪。” 一阵热烈的掌声,把杜春岚拥回当中的一桌,大家闹哄哄地开怀畅饮。 正是大家热热闹闹喝酒时刻,因为这不是正式宴会,而且酒莱都十分精致,所以,大家无拘无束,开怀欢乐。 忽然,挂在大餐厅当中的一盏巨大的油灯熄灭了。引起一阵惊呼。 人们的惊呼还没有停止,大油灯又明亮了。就在这一灭一亮间,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大油灯上,又是一阵讶异惊呼。 原来大油灯上,吊了一个人。只见他单手钩住油灯的吊索,整个人在空中飘动。 龙步云几乎是惊呼出声,心里叫道:“原来是他?他究竟想做什么?” 油灯吊着的是和龙步云住在“竹趣”的叶剑虹。此刻他像是粘在油灯吊索上的一片落叶一样,悠悠飘动。大家既惊讶他这样出其不意的举动,又惊讶他的轻功。 在一片寂静里,杜春岚从第一席走到油灯附近,拱手说道:“这位兄台……” 叶剑虹笑嘻嘻地说道:“我姓叶。” 杜春岚连忙说道:“叶兄!是不是有什么指教?或者是不是接待不周,叶兄有什么指责,杜某无不敬谨受教!但请叶兄下来好说话。” 杜春岚如此低声下气,惹怒了第一席诸多武林高人,当然四周的人,将这件事看在眼时,也觉得姓叶的无理取闹。 这时候武当的少华道长忍不住发话:“杜施主!这种人无事生非,无非是想藉此机会当着天下武林同道在此,要闯出名万,动机可议,手段可鄙!……” 杜春岚连忙说道:“道长!这件事由我来处理。” 叶剑虹冷笑道:“老道!你在武当也不过是个二流货色,也够资格在这里跟我说话?” 这一句“二流货色”可激得少华道长无名之火腾腾而起。 少华道长是当代武当掌门真人师弟,是武当派第一把高手,武林中以击剑闻名。可以说是剑术一代宗师,如今竟被叶剑虹指名道姓说他是“二流货色”,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少华道长大踏步过来,口中斥责叱喝说到:“无知的狂徒!”杜春岚双手拦住少华道长,恳声说道:“道长息怒!这位叶兄如此说话,如此行为,一定有他的用心,我们先了解他究竟要如何,然后我们在此地当着天下英雄,再作定夺。” 杜春岚心里早有打算:这个人突然在这个时候来这样一记奇招,分时是来意不善,实际上就是有心挑衅。 从对方露了一手轻功,说明他不是善与之辈,但是,无论如何在杜家庄他是客位,做主人的总是礼让三分。如果把对方逼到明显缺理的隐阱里,当众孤立,这事情才便于处理。 杜春岚胸有成竹,从容地说道:“叶兄!你是冲着杜某来的,与在场的任何人无关,在场的所有来宾,都是杜家庄的客人。现在请你下来,有话我们好说。” 叶剑虹笑笑说道:“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旁人无涉。武当老道以为是仗义执言,多管闲事,他以为他是谁?是张三丰吗?就是张三丰来这里我也不会买帐!” 这话说得太狂,也太让人受不了。慢说是少华道长,即便是个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当下少华道长大喝一声:“狂徒大胆!” 他从杜春岚身边一闪而过。 杜春岚伸手作势,但是并没有拦他。叶剑虹这样疯狂挑衅,让少华道长教训一顿也好。 少华道长快步上前,单手探伸,虚空拍出一掌。 武当神掌可以隔空伤人,如今少华道长出掌没有出拳,还是有几分保留,如此虚空拍来,一股强劲掌风击向叶剑虹。叶剑虹哈哈一笑,一个飘身落到地上,倒是那盏吊着的油灯,被掌风如此一推,晃动起来。 少华道长当下一跃而前,双手扶住油灯,凭空停住,不让满盛的香油溅泼伤人。 这样简单的一跃一停,不但显露出少华道长的轻功,更让行家看出,他的内力已经到了收发自如的地步。 全场为少华道长这一个举动,立即响起如雷一般的掌声。有人叱喝:“果然是武当好身手!” 彩声未了,少华道长的身形也尚未落下,突然,叶剑虹向前一个跃进,右掌一扬,照着少华道长拍过去。 少华道长人在悬空,已经来不及落地,只见他单手吊索,左掌疾翻,凌空还了一掌。 只听得“噗”的一声,双掌接实。 少华道长身形飞出五步开外。 叶剑虹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表面上看来,少华道长这一掌落了下风。实际上,他在虚空,无处着力。最重要的,他人离开吊灯,身形飞出的时刻,吊灯文风不动,说明他是卸去对方的掌力以后,才飞身闪开,这是“卸”字最高境界,不是败走。 叶剑虹在那里脸上微微冷笑说道:“再要多管闲事,下一掌就没有这么便宜了!其他的人也可以参酌参酌!” 少华道长返身回来,说道:“狂徒……!” 杜春岚这回认真的拦住,说道:“道长息怒!” 少华道长不能抑止自己的怒气,但是,杜春岚这次朗声说道:“道长!请容我说几句话,这位叶兄今天完全是冲着杜某而来。道长可以听得很清楚,他几乎是向在场所有的武林高人挑战,说明他今天是有备而来的。” 他回头看了叶剑虹一眼。“既然是有备而来,显然不在于武功技击之限。道长!这有什么可气的!” 他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明白,主要是暂时拦住少华道长不再跟叶剑虹直接冲突,因为他只有一个理由,不让其他任何人淌这趟浑水,既然是冲杜家庄而来,就让杜家庄接着吧。 杜春岚如此拦住少华道长之后,便转身向叶剑虹问道:“叶兄!有什么指教?杜某在这里敬谨候教!请说!” 叶剑虹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睛向四周一扫。他明显地看到大厅的外面,人影移动,火光闪亮。 杜家庄是一个组织很严密的地方。每一村、每一庄,特别是杜春岚住的中区,都分别有人驻守。特别又特别的是在寒食之会期间,各守岗位,不希望有任何事惊动了贵宅。 如今杜春岚在吃饭的时候,有人闹事,各处人手都向这里集中。 叶剑虹如此笑而不答。杜春岚沉下了脸色,加重语气说道:“叶兄!如果你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藉个机会在这里亮亮相。现在你已经亮够了。当大家都了解你的用心,没有人会把这等人所做的这等事放在心上。你可以请了!杜家庄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他这样声严色厉的逐客,立即从餐厅后面进来十六个人,将叶剑虹团团围住。使大家注意的,这十六个人每个人手里拿的不是刀剑之类的兵刃,而是人手一支火铳不是普通点火索的三眼铳,而是最新的火枪。 杜春岚当时一挥说道:“你们出去!叶兄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不需要人家赶他。” 他眼看着火枪退到大餐厅以外。这才回过头来对叶剑虹说道:“叶兄!请吧!” 他冷冷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种火枪装药快、填铁砂子又多,只要用手一扣,就可以在三十步以内轰掉整个脑袋!杜家庄在刀剑上玩不过你叶兄,但是不能不设法保护寒食节的安宁。” 叶剑虹突然冷冷地一笑说道:“杜大庄主!你今天应该在搬出火枪队以前,至少也应该问问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杜春岚说道:“你的行为已经告诉我,你没有什么可听的事。” 叶剑虹摇着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啧!啧!这回你错得离谱了!因为我这次到杜家庄来是要当着天下武林英豪,给杜家庄添上些喜气。” 杜春岚一愕,问道:“你说什么?” 叶剑虹笑笑说道:“我说我要为杜家庄带来喜讯。” 杜春岚沉下脸还没有说话,叶剑虹接着说道:“我要请你八爪金龙杜庄主做我叶某人的大舅爷!” 杜春岚顿时大怒,满脸通红。 叶剑虹扬起头来朗声说道:“各位!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杜庄主令妹杜亚仙,长得真是亚赛天仙的美人胚子,我叶剑虹虽然不是貌似潘安,但是自忖还算不错。至于说门第,我老爸爸也有个薄名,在滇西一带人称刀王……” 二十二 他的话刚一出口,餐厅里顿时一阵惊呼,接着是喁喁之声。 因为滇西刀王叶大树,是有名的恶人,一柄刀,其快、其诡异,无与论比,故而传得“刀王”的称号。 叶剑虹使的是剑,却是“刀王”的儿子。他怎么会来到杜家庄看上了庄主的寡妹杜亚仙呢?众人猜疑不止。 叶剑虹收敛笑容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这有什么可议的呢?是不是?” 杜春岚气得发抖。 少华道长贴近他低声说道:“施主!收敛心神,急躁不得。 今天这种场面,任凭他是什么人的儿子,也得不到好处!” 一言点破,杜春岚凉水浇头。心想:“对啊!我为什么先要气昏了头?平静相看,才能不失机先。”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说道:“各位,叶剑虹是存心找碴,无端寻衅。想我杜春岚的妹妹,是守寡在家,怎么可,以轻言再嫁?即使要嫁,也不能如此荒诞的求亲!叶剑虹视杜家庄如无物,恐怕难逃一个‘理’字。” 他这一席话,立刻将叶剑虹“窈窕淑女、君子好求”的道理,打败下去,而争取到全场武林人士的一致支持。 叶剑虹站在那里,只是微笑。 杜春岚继续说道:“敝庄寒食之会,本是邀武林同道,藉此机会一叙,增进彼此了解,促进彼此和谐,每年此会,都是皆大欢喜,今日被叶剑虹如此一闹,破坏了大家的心情。” 他眼光停在叶剑虹身上:“并不是杜家庄不能容人,而是你自绝于武林同道,请吧!杜家庄不欢迎你这种人!” 他这里一挥手,立即有四个火枪手,端平了手中的火枪,对准了叶剑虹。 杜春岚沉声的说道:“姓叶的!你休想打算动坏点子。任凭你手脚是多么的快,只要他们一动手指头,就可以将你全身轰成马蜂窝。” 他对其中一个火枪手一点头,说道:“展示一下威力给他看看!” 那人一转火枪口,对准十步开外的墙壁,只听得“轰”然大震,泥糊的墙壁,被轰得斑斑剥剥一大片坑坑洞洞,那情形是十分吓人的。 叶剑虹一点也没有惊惶之色,仍然微笑从容,若无其事的说道:“杜庄主!这样就是你的不是了!有道是: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之间不能成为亲家,也不至于变成冤家,就凭我说的求亲这件事,你就要赶我走,这不是待客之道啊!” 杜春岚说道:“你不是杜家庄的客人,杜家庄没有你这样的客人!走吧!不要撕破脸难堪!” 叶剑虹微笑说道:“如果我不走呢!” 杜春岚沉下脸说道:“那就休怪我没有先打招呼。” 他高举起,朗声叫道:“我数到五,如果你不走,后果你自己知道。” 他开始数:“一、二、三……” 刚一数到“三”,只见叶剑虹突然一扬手,看不清楚他是如何打出的暗器,那四个手持火枪的汉子,人人一声“哎唷”倒在地上,临倒以前,四支火枪轰隆轰隆……把屋顶轰落一大片,泥草飞舞,众人纷纷走让。 杜春岚大怒,大叫:“拿剑来!” 他的宝剑还没有送到手,只听得一阵云板急促响声,杜春岚闻声一愕,因为云板传声是代表后院出了事。 叶剑虹此时哈哈大笑,说道:“杜庄主!我看你那十几支火枪,帮不了多少忙。咱们场外见!” 他说着话大踏步走到餐厅,只见外面有四支火把簇拥着一抬软轿,上面躺着一个人,是杜庄主年轻貌美的妹妹杜亚仙。 杜春岚一见,大叫一声,直扑过去。 叶剑虹身形一闪,拦住杜春岚说道:“杜庄主!你最好不要鲁莽,你这样扑过去,后果是你不愿意见到的。” 杜春岚这时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道:“你把我妹妹怎么了?” 叶剑虹笑道:“你放心!杜姑娘好得很,只是闻了一点迷魂香,随时都会醒过来,不会有任何事。你想想看,她是我即将成亲的新婚夫人,我能对她不好吗?” 杜春岚骂道:“叶剑虹!你这个下流的贼,我会把你碎尸万段的!” 叶剑虹笑笑说道:“杜庄主!你要沉住气,要看清楚当前的情势,你现在完全是输家,我是赢家,输家是没有资格说话的!” 杜春岚咬牙切齿,气得双手捏得格格直响。叶剑虹收敛起笑容,一变而为冷冷地说道:“杜春岚!你最好乖乖地听话,不要打歪主意,只要你有一点风吹草动,你的妹妹可就死定了,而且死得尸骨无存。” 杜春岚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杜亚仙被四人围住,躺在软轿上,他真的不敢轻举妄动,正如叶剑虹所说的,他现在是输家。 杜春岚恨恨地问道:“姓叶的!你到底要怎样?” 叶剑虹笑笑说道:“不怎样,只要你听话,一切事情都好办。” 杜春岚此时真的没了主意,说道:“好吧!你说!” 叶剑虹说道:“第一:你命你的手下,将那十几支火枪丢在地上,放在一起,一支也不准藏起来。” 杜春岚知道火枪是对付叶剑虹最有威力的东西,但是,如今又不能不听他的话。 杜春岚当下吩咐把火枪统统丢在地上,放在一起。 叶剑虹一挥手,喝声:“烧掉它!” 立即有人上前浇上一桶油,丢下一支火把,顷刻间,十几支火枪乒乓乒乓烧得炸成四分五裂。少顷,变成一堆废铁。 叶剑虹很满意地拍拍手,说道:“这第一件事,你向今天在场的武林人士宣布,令妹杜亚仙嫁给我叶剑虹为妻,明日正是大吉之日,我要迎娶令妹回去,拜见我堂上的双亲。” 他对杜春岚点点头,又说道:“你可以了解,我对这件事,早已经缜密计划,思考成熟,你最好是不要动什么花样,否则,令妹杜亚仙白白丢掉性命,杜家庄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 他又抬起头来,朗声对四周的人说道:“各位今天在此替我做个婚姻见证人,我叶剑虹不会虐待各位,回头我有一份薄礼,送给各位。不过,各位如果不识时务,妄想横插一脚,后果要由各位负责。” 从这两段话当中,可以看出,叶剑虹对于整个事情,正是他自己所说的,经过深思熟虑,有完整的计划,已经充分地掌握了全局。 杜春岚站在那里方寸已乱,半晌只挣扎得一句:“叶剑虹!你先放开我妹妹,其他一切后谈,你不能……” 叶剑虹根本不让他说完,哈哈大笑,指着杜春岚说道:“我已经说过,你现在是输家,你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照着话去做,包括杜家庄的人在内,大家才有生路,否则,杜家庄会毁在你一个人手里。” 杜春岚突然怒斥道:“姓叶的!你真卑鄙,如果你还算是个人,就把我妹妹放了,任何事,我杜春岚一个人承担,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拼个你死我活。” 叶剑虹冷呵呵地笑道:“杜春岚!你错了!你没有资格谈什么拼个你死我活。老实告诉你,要你当众宣布婚事,那是看得起你。要不然,你妹妹杜亚仙早就离开了杜家庄,也早就成了我叶剑虹的人了!现在你给脸不要脸,好吧!我就只好先走了!” 他刚一转身,杜春岚大叫一声,展身一扑从平地拔起一丈多,空手箕张,朝着叶剑虹扑去。 八爪金龙虽然已经退隐,但是,当年创响的字号,并不是浪得虚名。如今他是舍命全力凌空一搏,那声势是十分惊人的。 叶剑虹一闪身,还没有回击,杜春岚一扑落空,人在地上扑地大旋,一阵尘土飞扬,只见他在尘土中,双手屈指如钩,凌厉地抓向叶剑虹。 叶剑虹二次退后闪身,退开数步。 这时候武当少华道长和华山派的储见奇,各自拔剑拦住叶剑虹。 少华道长沉声叱道:“叶剑虹!你的劣行引起了公愤,你今天难逃公道。” 就在这个空隙,杜家庄早已有人替杜春岚拿来了他成名的兵刃“八爪金龙棒”。横在手里,站在叶剑虹的前面。 叶剑虹似乎对当前的情势,一点也不惊慌失措,仍然是冷呵呵地笑道:“杜春岚!你忘了我方才所说的话,没有把握的事,我叶某不会贸然动手的!” 他突然一转身,冷峻地对少华道长说道:“老道!你要插手,你会后悔的!” 他伸手一指前面不远处停着的软轿。 “杜春岚!你妹妹杜亚仙睡的那张软轿下面,我放了有十斤火药,只要我一点头,一根极短的引信,就会引爆十斤火药,令妹杜亚仙就粉身碎骨,你要不要试试看?” 杜春岚咬牙叫道:“叶剑虹!你好狠!” 叶剑虹笑笑说道:“这不算狠!方才你调出十六支火枪,我的人已经在你的后院,装上了三处火药,只要这边一点火,那边也就同时点燃引信,你的家小,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 他说到此处,得意地笑笑,转身对少华道长说道:“你们……到时候都是杀死杜家庄大小的帮凶!怎么样!还要插上一脚吗?” 少华道长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叶剑虹又对杜春岚说道:“其实令妹嫁给我,并不辱及她,为何不干脆答应这门婚事!” 杜春岚咬牙说道:“姓叶的!你休想在这种情形下,我会受胁迫而听从于你,你做梦!你就是炸死了我的全家,我今天也要跟你以死相拼。” 他摆动手中的金龙棒,正待抢上来。 突然,有人高声叫道:“杜庄主,请勿动手!” 只见一个人正以飞快的身形,疾如鹰隼般,飞奔而来。 叶剑虹一见不觉脱口说道:“龙兄!原来是你?” 龙步云停身在软轿的不远处,望着杜春岚说道:“杜庄主!请稍安毋躁,这件事让我来处理,一切都会平安的。” 杜春岚连忙问道:“这位兄台是……” 龙步云说道:“我姓龙!详情等事毕之后再说。” 他走向叶剑虹拱拱手说道:“叶兄!这件事到此为止,杜庄主的令妹安全的放回,送至后院,请你也不要再提婚事。我相信杜庄主宽宏大量,一定还会奉你为杜家庄的客人。” 叶剑虹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听龙步云把话说完,只见他半歪着头,带笑不笑地望着龙步云说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叶兄!关于这件事……” 叶剑虹拦住他接口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武林盟主吗?就算你是武林盟主也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不止是杜春岚,还有……” 他伸手周围一指:“你们、你们,当然还有你这位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大傻蛋!你们统统都是输家。” 他用一种凌厉尖锐的眼光,盯着龙步云的脸。“输家,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一旦成为了输家,不但是没有资格谈条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你还在这里说东说西!你呀!” 他的脸上变化多端,又露出轻蔑的笑容。“看在你我曾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才叫你一声龙兄。你真的跟我称兄道弟?真是癞哈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龙步云也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并且及时挥手,阻止住杜春岚,说道:“杜庄主,你现在暂时留在兰旁,因为令妹的安全,正如这位叶……啊!不够资格称兄道弟,那我就称为叶大爷吧!这位叶大爷说的,你是位输家倒是真的!不过,人没有永远都是赢的时候,也不会一直都是输家,风水总会轮流转的。” 他又转过来对叶剑虹说道:“叶大爷!我不是癞蛤蟆,我的口气不大,我只是请求你放了杜庄主的令妹,不要把事情弄得很僵不好收场!” 叶剑虹收起笑容,对龙步云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样不知高低地横插一脚,可知道后果吗?” 龙步云说道:“我不知道后果,不过我相信你也不知道后果,如果你这样坚持下去,谁都不知道后果。我辈做人处事,后果不是最重要的,是非则是最重要的。叶大爷!你这件事无论如何在道理上站不住脚啊!” 叶剑虹一声冷笑,脱口骂了一声:“混帐东西!你在找死!” 话声未落,进步一个欺身,闪电直扑,抢到龙步云面前,双掌倏起,连拍带抓,一连攻来两招。 龙步云并没有还手,一晁肩、一错步,向后闪退三步。 叶剑虹双招落空,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愤怒,大吼一声:“你往那里逃?” 脚下一个垫步,右手骈指如戟,直取龙步云的前脑。身形快极,出指如风。 龙步云再次后退,依然没有还手。 叶剑虹突然冷静下来,稍一停顿,正要展开第三轮猛攻,突然,龙步云蹬身一窜,飞身疾扑,快得令人无法看清楚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身法,掠到杜亚仙躺的软轿旁。 叶剑虹一见,大叫:“你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守在软轿旁边四个人不知怎的瞬间都倒下去了。 龙步云的身形手脚只能以一个“快”字来形容,只见他双手一捞,将躺在软轿上的杜亚仙,拦腰抱起,就地一路翻滚,滚到一丈开外。 这时候只见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一般,一团火球,冲天而起,将那一顶软轿,炸得粉碎。 龙步云怀抱着杜亚仙,望着那燃烧中的软轿,缓缓站起来,他看都不看叶剑虹,却一步一步走向杜春岚。 他双手抱着杜亚仙,递到杜春岚面前,说道:“幸运得很,没有伤到令妹杜姑娘。” 杜春岚还没有来得及伸手来接,早有两位跟出的婢女抢上前,拉过昏睡中的杜亚仙,不但没有受伤,连泥土都没有沾上一点。龙步云在这一路翻滚中,用双肘和双膝,将杜亚仙保护得十分周到。 杜春岚抱拳拱手说道:“龙兄!真是多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叶剑虹突然吹起尖锐的口哨。 龙步云笑笑说道:“叶大爷!你不要枉费心机了!你在后院安排的三个人,都在那里熟睡不醒,他们不会再听到你的口哨声,引爆火药的!” 叶剑虹脸色十分难看,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破坏我的事。” 龙步云说道:“叶大爷!你真是健忘!我们曾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流浪汉。至于说破坏你的事……” 他正色面对叶剑虹说道:“叶大爷!你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太过于不合人之常情么?” 叶剑虹此刻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在衡量当前的情势,j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因应之道。 为了表示他沉着无惧,他故意露出微笑淡淡地说道:“我真没想到你还是位人物!” 龙步云也微笑说道:“一个流浪汉算不得是人物,叶大爷你太抬举了!只不过天下事天下人管。像你叶大爷今天的所作所为,恐怕在场的武林先进。都看不过去,我只是凑巧碰上罢了” 叶剑虹点点头说道:“从你方才救人的身手看来,想必是有两下子,算我看走了眼,来吧!……” 他伸手拔剑在手,用剑指着龙步云说道:“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两,够不够资格管闲事?” 龙步云也从身上拔出剑来,刚一走上前,只见人影一闪,八爪金龙杜春岚拦住,双手抱着金龙棒,拱手说道:“龙兄!这件事本来就是杜家庄之事。无论如何龙兄是杜家庄的客人,我这个做主人的绝没有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道理。” 龙步云也拱手说道:“杜庄主!……” 杜春岚没让他说话,便呵呵笑道:“龙兄豪气干云,侠义可风,这剑术自是超群,小弟一定要用心瞻仰,不过此刻……” 他将金龙棒一分,执在双手。 “这位存心要毁杜家庄的人,如果我不会会他,那是怯懦。龙兄!……” 他回头对龙步云说道:“待我接不下来时,再劳驾龙兄!” 这种情形之下,龙步云白是无法坚持。事实上,叶剑虹找的是杜家庄的麻烦,如果杜春岚真的袖手旁观,到也是真的说不过去。 这时候少华道长走近来说道:“刀王叶大树刀法,以诡异快速见称,这位叶施主既是刀王之子,自是尽得所传,杜施主!还是小心为是。” 杜春岚长长地吸了口气,双棒一个旋舞,双臂——阵咯咯作响。他这才从容地说道:“多谢道长指教。” 他一昂头,对叶剑虹说道:“请吧!今天能让见我识见识刀王的儿子不用刀而用剑的功力。” 叶剑虹俊秀的脸,此刻变得青白,有一股令人发寒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你会见识得到的!” 言犹未了,话音未落,只见他脚下一个旋步,手中宝剑上闪而出,还没看清楚他是使的什么招数,剑已逼近杜春岚的腰侧。 杜春岚忙着一闪,吸腹旋腰,好不容易躲开这样侧击,手中金龙棒交叉挥出,左防右攻,还出一招。 叶剑虹冷笑一声,人向前面一冲,宝剑上掠未及一半,突然快似闪电,疾划了一个弧光,掠向杜春岚的项下。 杜春岚大惊,他从来没碰到这样的攻击,他忙中一缩头,就地一个倒翻,滚开五步。 叶剑虹站在那里没动,冷冷地笑道:“杜大庄主!你的顶子!” 只见他一扬手,火光照耀之下,一道闪光飞向杜春岚。 杜春岚伸手一接,不由地浑身出了一阵冷汗。原来他手里接到的是戴在头上帽子的一个玉顶子。 这大概是八爪金龙有生以来没有遭遇到的难堪。交手不到两招,头上顶子被人用剑削下来。换句话说,只是瞬间毫厘之差,掉下来的应该是他的人头。 八爪金龙变成了猥琐不堪的小蛇,杜春岚脸上挂不住了。 他手中的双棒一搭,叱道:“我今天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这时候花花人影掠过,拦住前面。 少华道长沉声说道:“诡异的偷袭,值不得施主如此……” 他已经转身接过了别人递过来的松纹宝剑,高喧一声:“无量佛!让贫道来会会这位叶施主!” 另外抢过来的是龙步云,他大步上前,张开双手,那柄五色斑斓的宝剑,在灯火下闪闪生辉。 龙步云诚恳地说道:“道长!可容在下说一句话么?” 少华道长收剑停步,看着龙步云。 龙步云说道:“第一、这件事是我引起的。第二、道长武当高人,还犯不着此时出手。我说过,如果我接不下来时,再请道长相助。” 他也不等少华道长有什么反应,倏地一个转身,对叶剑虹道:“请吧!刀王之子神奇的剑术!” 叶剑虹眼神盯着龙步云,一眨也不眨,右手的宝剑高高斜斜地举起,站在那里宛如是一尊雕像。会场除了火把劈叭作响以外,没有一点声音。 叶剑虹剑法的凌厉,已经从两招削下杜春岚的玉顶子,可以知道端倪。 龙步云虽然没有出剑,但是,从方才救杜亚仙的身手来看,那已经是第一流的高手。 这两个人对垒,将会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拼斗?想必可以让人一开眼界。 因为现场没有一点声音,使得整个气氛凝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叶剑虹和龙步云双方都举起手中的剑,凝视着对方,如此僵持不动,可是在场的人都了解,只要有人一动,立即就是一场溅血五步的生死之拼。 突然,叶剑虹一声尖锐的“呀喝”怪叫,脚下极快地冲上去,手中宝剑从上向下,斜斜地划出一道长弧,是劈不是刺,换句话说,是刀法不是剑术。 几乎是在这同时,龙步云以同样的速度向前一冲。可以从他前冲的身形看出,脚下步法偏斜,而手中的宝剑却是拖着横削。 这一瞬间的交会,双方各自冲出五步开外,每个人都是前撑的马步,手中宝剑回到腰际。 良久,龙步云缓缓地站起来,收剑回身,刚要抱剑说话,只见叶剑虹手中宝剑一垂;落到地上。 众人几乎是齐声惊呼“啊”的一声。 叶剑虹也缓缓地恢复了站立,但是,脚步一个踉跄,身形也随之一个晃动。 龙步云立即纳剑人鞘,抢上前伸手待扶,叶剑虹垂剑拄地,左手一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姓龙的!你少来这个!我就是盘腿而倒,也用不着你来搀扶!” 这时候,只见叶剑虹的腰际有血渍渗出。 龙步云一语不发,飞身一掠,抢到叶剑虹的身边,容不得叶剑虹拒绝,只见他运指如飞,连点叶剑虹周身五处穴道。 叶剑虹人一软,被龙步云双手接个正着,他扬头叫道:“杜庄主!请准备软轿!” 叶剑虹人被点穴截脉,但是,他还可以开口说话。 他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望着龙步云说道:“我没有……咳……我是说我几乎看走了眼,你果然是高人!只是……” 他摇着头说:“如果你要这样抬我回杜家庄接待所,那是你存心羞辱我,我会嚼舌而亡!” 龙步云苦笑道:“你以为我赢了?你以为我现在是羞辱你?你看这里……” 他一歪肩膀,让叶剑虹看他的左肩。 左肩衣服裂开,很明显的左肩受了伤,而且是被血浸透了。 只是龙步云穿的是一身蓝布衣服,不容易看得出。 叶剑虹轻轻嘘了口气,闭上眼睛,说道:“你管你自己吧!” 他突然又睁开眼睛沉声说道:“你要抬我到杜家庄,就是存心羞辱我,我死做鬼也饶不了你!” 龙步云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好吧!听你的!” 他立即用剑挑开叶剑虹的衣服,撕开一道长缝,露出腰间的伤痕。 因为叶剑虹的衣服正好有一道皮饰,抵销了剑锋,伤痕深不及寸,还只能算是皮肉之伤,真正说来,叶剑虹伤的是“心”,不是伤在“腰”,他这一辈子没有被人伤过,这份痛苦,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龙步云松了口气,从身上取出药丸,嚼烂以后,敷在伤口,再撕下自己的衣襟,紧紧地为叶剑虹包扎妥当。 这一切都看在叶剑虹的眼里,他有此颓然地说道:“你可以为我解开穴道了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对不起呀!我是怕你误会,所以……” 一面说,一面伸手拍开叶剑虹的穴道。 叶剑虹坐起来,伸臂舒腿,笑笑说道:“你的药真灵啊!可是……” 他突然也运指如飞,连点龙步云上身三处大穴,龙步云连“啊呀”都不曾出声,翻身便倒在地上。 杜春岚一见,大骂:“姓叶的!你真是狼心狗肺。” 叶剑虹连头都不抬,用剑挑开龙步云的左肩衣服,整个左肩膀,都已经被血湿透了。 这一道伤痕,是从琵琶骨下面划过,只一指之差,整个左臂就差点报废了!叶剑虹也从自己身上掏出药瓶,小小的白色瓷瓶,倾倒白色粉末。因为伤口长约三四寸,深入肉内,几乎伤到了筋骨,叶剑虹连倒了两瓶,将伤口盖住。 他也照样地撕下自己的衣襟,将龙步云的左臂,紧紧地包扎住,然后,他照样地运指连点,解开龙步云身上的穴道。 龙步云醒过来,睁开眼睛,刚说了一句:“叶兄!你……” 他立即爬起来,伸手抚着左肩。 叶剑虹笑笑说道:“这回咱们扯平!谁也不欠谁的!不过……” 他迈步走开,用脚踢开那四个人的穴道,回头对龙步云说道:“有机会我还是要向龙兄讨教!” 龙步云当时一愕,但是立即笑道:“那是我的荣幸,我当然乐意奉陪。只不过……叶兄!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流浪汉,是个无根的浮萍,再见面时,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叶剑虹笑说道:“那有什么关系?江湖上不是流行两句话,说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吗?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我是刀王的儿子,只要你到西南,还怕找不到我么?” 龙步云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你此刻就要走吗?” 叶剑虹笑道:“怎么,要挽留我吗?是龙兄的意思?还是主人的意思?” 杜春岚当时立即说道:“叶兄!杜家庄还不至于量窄无知到如此地步,请叶兄留下,度过明朝寒食之会。” 龙步云上前一把握住叶剑虹的手,恳声说道:“让我说句老实话,如果此刻你真的要走,那是心存芥蒂,对杜家庄来说,‘刀王之子’是不愿意解这个梁子的,那样会让人不安!” 叶剑虹哈哈大笑,他笑得很率性,俊秀的脸都笑红了。他停下笑声,很认真地说道:“容我说句狂妄的话,刀王的儿子不会记仇的。再说,这件事是我的错,虽然我对杜庄主的令妹是惊艳爱慕已久,手段方法不合人情,这大概就是西南边陲与中原文化的差异。” 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一阵。 “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会增加我的羞耻,告辞!” 他十分潇洒地一拱手,大步离开,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受了伤的人。 龙步云跟上两步说道:“叶兄!方才后院那几个人……” 叶剑虹脚下没有停,口中说道:“你解开他们的穴道,他们自然会赶回西南,你放心啦!” 他走得很快,顷刻消失在夜雾里。 当叶剑虹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眼里,场子四周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一拥而前,许多赞美的歌颂,以少林的全非长老说话最能代表。 全非长才老合掌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龙施主真是人中之龙,不但化解了一场仇恨,而且让人满心欢喜的看到事情的结束。今天在场的多路高人,要杀败刀王之子,大有人在,但是,杀败而不结仇,恐怕就难了:龙施主功德无量,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杜春岚抢上前紧握住龙步云的手,感激不尽地说道:“龙兄! 杜家庄祸起萧墙,惹上刀王之子,如果不是兄台大功力,高智慧,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如今,大恩不敢言谢,请回到餐厅,容我把敬三大杯。” 龙步云迟没有答话,少华道长说道:“龙施主毕竟身受剑伤,流血不少,应该多休息,好在明日……” 他抬起头来看看,此刻东方已经动了,鱼肚白的晨曦,场子里的火把已经黯淡无光。 “其实已经是今日,再过几个时辰,寒食之会便要开始,我们大家都要小憩,一切都不急在一时!” 大家一阵鼓掌,各自散去。 杜春岚挽着龙步云,沿着一条小小的鹅卵石砌铺的小径,穿过柳林,绕过桃园,再绕过两幛高大的楼房,进入一间矮小的茅屋。 人室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香,室内此刻没有掌灯,室外晨光又尚未明亮。龙步云和杜春岚道别以后,也无暇仔细打量这间茅屋的陈设,实际上他也确有倦意,大量的流血,此刻才让他感到十分疲乏。 室中有床,随行的人展开被褥,他就忍不住和衣而睡。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只见室内一灯如豆,昏暗如夜。 龙步云想想,自己上床睡觉的时候,正是黎明,现在满室昏暗,难道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么?想到此处,推被而起,这才发现自己只着内衣,记得是和衣而卧的,为何…… 他匆忙起来,立即有人推门进来,两座油灯,立刻将房里照得通明,两名年幼的婢女,笑容可掬地齐声说道:“龙爷起床了!” 龙步云一怔,连忙问道:“你们二位是……” 两位年幼的姑娘笑嘻嘻地微微一蹲说道:“我们是庄主要我们在这里服侍龙爷的。” 穿红上衣的说道:“我叫小珍。” 她一指身旁穿蓝衣的:“她叫小玉,都是庄主内院的丫鬟。” 龙步云想了一想说道:“两位姑娘请出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人伺候。” 小珍笑嘻嘻地说道:“那怎么行啊!庄主交代的事,我们怎么敢违抗啊!龙爷你要是赶我们走,庄主一定会声怪我们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那我们可要受罚啊!” 龙步云还没说话,小玉在一旁接着又说道:“龙爷!你就别难为我们了吧!再说,如果真的没有我们两个在这里伺候,龙爷!恐怕你连一件衣裳都找不到。” 小珍已经不由分说,取来一套蓝色细布的短褂挎,并且说道:“龙爷!这套衣服将就先换着穿吧。因为你原先的衣服被剑划破了,而且沾了一大片血渍,已经送去缝补洗涤去了。” 龙步云这才想起左肩的伤,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摸,包扎得很紧,麻麻的并不疼痛。 他又伸手去提起那套衣服。 小珍又说话了:“原先庄主是拿自己的衣衫来给龙爷替换的,后来还是我们小姐说,龙爷是一位仗剑江湖的英雄,这袍服恐怕不习惯,所以临时到镇上赶工做了这样一套。” 龙步云“啊”了一声,立即又说道:“我放在‘竹趣’住处的包袱里,有我自己的衣服呢!” 小玉抿着嘴笑道:“我们小姐原先本是叫人去拿龙爷自己的衣服换,后来……” 她笑了,没有再说下去。 龙步云急着问道:“后来怎样?” 小玉笑道:“我家小姐说:龙爷行走江湖,仆仆风尘,生活极不安定,所以……把这些衣服都拿去洗了。” 龙步云脸红了。 可不是这样吗!每日仆仆风尘,虽然有两套替换的外衣,却难得有时间洗。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认真地问道:“你们说的小姐,她是谁?” 小珍一怔,但是立即她笑起来说道:“我家小姐就是庄主的妹妹杜亚仙啊!” 龙步云一听可愕住了,不觉脱口说道:“怎么会是她……?我是说,庄主招待客人的事,怎么经由你们小姐?” 小珍说道:“龙爷这次不但救了杜家庄,更挽救了小姐的名节,这比救命还重要,你龙爷是我们小姐天大的恩人,所以这接待龙爷的事,庄主就交给我们小姐了。” 龙步云一时不禁说道:“这……怎么可以?” 小珍一听,不由地叫道:“不可以?为什么?难道这一天,我们小姐带着我们在这里照顾伺候你龙爷也错了吗?” 龙步云当时一怔,知道自己把话说急了,听了让人不舒服。 连忙说道:“小珍姑娘!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小姐是千金之体,我……怎么敢当啊!” 小珍也“啊”了一声,这才露出笑容说道:“龙爷也别说什么不敢当,你是我们小姐的救命恩人,稍稍对龙爷尽一点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龙步云说道:“小珍姑娘!你不是江湖客。你不了解像我们这种漂泊江湖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十分平常的事,如果我看到了不合理的事,都可以视若无睹,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小珍说道:“龙爷说得好,我不懂你们江湖上的规矩,不过我懂得我们平常人做人的道理。你保全了我们小姐的名节,救了小姐的性命,这样的恩情,是我们一般人说的再造之恩……,好啦!好啦!不说啦!龙爷穿好衣服,还有事情啊!” 龙步云觉得小珍、小玉两位小姑娘,年纪虽小,慧黠伶俐,胜过常人,而且十分可爱,而且他觉得在这里辩这些事,实在是没话找话说。 龙步云果然把衣服换上,觉得十分冶身,最重要的能让他不穿长袍、不穿绫罗绸缎,那真是了解他。 小玉已经准备妥当洗漱用水,等待龙步云洗漱后,小玉来说:“龙爷!请到这边。” 龙步云问道:“是参加庄主的寒食之会吗?” 小娟说道:“寒食之会已经结束……” 龙步云呀的一声。若有所失。 小珍说道:“龙爷不必失望,寒食之会虽然结束,各地客人都还没有离去,都还会等着与龙爷一会。”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可真是不敢当了!” 小珍抿嘴笑道:“龙爷!一切事情且等用过晚饭以后,再说其他。” 她持着灯抬,引导龙步云来到另一间。 这一间比方才那一间要小得多。陈设非常的简单。 一张红木圆桌,摆着三副杯筷。四盘精致的菜肴,一壶美洒。 屋角各悬吊着一盏油灯,外面罩着琉璃罩,看不见烟,将室内照得通明。正面墙上悬吊着一幅字:“静、寂、空、灵”,字虽不小,笔迹娟秀,是出自女子之手,下面没有落款,不知何人写下这四个字是何意?龙步云刚一坐下,杜春岚笑吟吟地从外面进来,端详着龙步云,点点头说道:“龙兄肩伤失血很多,休息一天之后,神清气爽,体质异与常人,看到龙兄的情况,让人好生欢喜。” 龙步云拱手比道:“多谢庄主关怀。” 两人坐下之后,小珍立即斟上一杯酒。酒红有如玛瑙,而且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夹杂酒香,闻着十分舒服。 杜春岚端起酒杯说道:“这酒是本地特产紫玉葡萄所酿,而且酿酒的人又添加了百花鲜蕊配方,浅酌对人有益,尤其对于失血过多的人,更有补血之效。” 龙步云果然尝了一口,赞道:“人口香醇,果真好酒,是我生平所仅见,只可惜我无法在杜家庄多留,否则,我一定要拜见这位酿酒大师,向他讨教讨教!” 杜春岚笑笑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劝龙步云饮酒吃莱。 一直等到小玉捧上到第五道热菜以后,杜春岚忽然向龙步云笑道:“龙兄不是想见一见酿酒大师吗?” 龙步云说道:“是啊!只是无缘识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杜春岚对小珍说道:“请小姐!” 龙步云一听,不觉为之错愕。 只见后面珠帘响起,缓缓地进来一个人。 黑色的短袄,曳地的黑裙,黑亮的头发,盘在头上,斜插着一双银色的珠簪,这样从头到脚一身玄黑,相形之下,脸就显得特别洁白如脂。 龙步云不敢多看,但只此一眼,他就觉得这位姑娘美得令人不能逼视。 就在这时候,这位黑衣丽人缓缓下拜,深深为礼。 龙步云吓得不知所措,闪身跳开,叫道:“庄主!这是怎么回事?” 杜庄主笑道:“这是小妹亚仙特地来拜谢龙兄的救命之恩,这一礼龙兄应该接受的。” 龙步云闪在一边叫道:“这万万使不得,小姐请起,折煞龙某这等草料!” 杜亚仙深深地拜了三拜才站起身来。 小珍此时持壶过来,小玉拿起桌上另一个酒杯,斟满了酒,递给杜姑娘,她举杯过顶,轻轻地说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谨以一杯水酒,恭祝平安!” 龙步云惶然连声“不敢”,满满地为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杜春岚在一旁笑道:“龙兄不是要见酿酒的大师,就是小妹亚仙,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来。” 龙步云大感意外。 杜春岚又说道:“今天这桌菜肴,也都是小妹亚仙亲自调理,这一切无非是表达对龙兄的感谢之诚。” 龙步云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坐下。他躬身抱拳拱手说道:“庄主和杜姑娘如此一再多礼,令人坐立难安。这件事情请千万不要再提,庄主也是武林中人,深知这无非是机缘凑巧,份内之事。如果庄主一再提起,叫人不安。” 他低头向杜亚仙说道:“这酿酒之事,是在下一时戏言,想我乃是一个漂泊江湖的流浪人,那里有闲能做这样有兴致的事。 杜姑娘请回吧,在下是个粗人,尤其是在酒后,设若在言语上有失礼冒失之处,那还得了?” 他说完话,人真的拱立在那里,那意思是说:“杜姑娘!你请便吧!” 杜春岚这时顿了一下,对杜亚仙说道:“小妹,既然如此,你暂时请回,有话回头再说。” 龙步云拱着手说道:“杜姑娘!请原谅我粗鲁不文,言谈失礼!在此向杜姑娘告罪。” 杜亚仙倒是落落大方,从容说道:“龙大哥不必客气,我告辞。” 这一声自自然然、平平淡淡的“龙大哥”,给龙步云极大的震撼。因为他断断没有想到杜姑娘会在此时此地称他为“龙大哥”,而且称呼得如此自然,如果不是心里早有准备,何致如此顺口而出?龙步云本来一直是低着头,抱拳拱立,眼睛是朝平处看的。 杜亚仙向他深深行礼的时候,他张惶失措,跳开一边,根本就没有注视杜亚仙姑娘。 这时候他震惊于这声“龙大哥”之后,这才抬起头看杜亚仙。 龙步云怔住了!包括夏芸姑在内,龙步云历经了不少容貌秀丽的美女,每个人都有超乎寻常的美丽,但是此刻一看杜亚仙,才知道什么叫做美人!在软轿中,他曾经抱起杜亚仙人怀,但是生死关头,千钧一发,那里有心情分神注视怀中的姑娘是美还是丑?此刻,他才察觉到叶剑虹为什么要如此千方百计的要将杜亚仙占为已有了。像叶剑虹那样俊美的男子,等闲姑娘他是看不上眼的。 杜亚仙的脸上皮肤,真正是吹弹可破,此刻可能又有一点羞怯之意,从里而外,泛着一层红晕,在灯下看来,什么芙蓉面、桃花脸,都不足形容其美。 杜亚仙属于纤细修长型的身材,如今两截衣裳,显露出蛮腰一捏,移动脚步时,款款生姿。 杜亚仙的衣袖是宽大的,露出纤纤玉手,尖尖有如青笋,瘦不露骨,那是一双动人的柔荑。 最动人处还是杜亚仙的一双眼睛,和一个琼瑶鼻子,眼睛有如深秋山潭的一潭碧水,那样的清明,而鼻子微挺,生得如此均匀。 龙步云如此怔了一下,杜亚仙的脸更红了,她低垂双眼,轻轻地说道:“龙大哥!亚仙遵命告退。” 龙步云立即觉察到自己方才的失神,不由的脸上一热,忙着说道:“杜姑娘请便。因为龙某不情之请,还请杜姑娘原谅。” 杜亚仙微微启齿,声音都没有说出来,轻盈而又缓缓地走出房去。 龙步云端起酒杯,向杜春岚说道:“庄主!令妹杜姑娘神仙中人,实在不敢亵渎,方才言语中多有失礼冒犯,我在这里向庄主谢罪。” 二十三 杜春岚端起洒杯笑道:“龙兄非要称我庄主不可吗?” 龙步云连忙道:“庄主人望武林,我不能失礼。” 杜春岚大笑说道:“我撇开前厅诸多名人嘉宾,到这里单独奉陪龙兄,按说我已经失礼太多了……” 龙步云不觉站起来说道:“庄主!我……” 杜春岚伸手按龙步云坐下,笑着说道:“龙兄!请坐下,听我说来。前厅都是我的嘉宾,而你,却是我杜春岚的朋友至交,至少我自己是这样以为,除非龙兄不把我当作至交的朋友。” 龙步云连忙说道:“承庄主谬爱,只怕龙某不配高攀了!” 杜春岚说道:“你不是高攀,高攀的是我们。你的武功,你的胸襟,也不知道要高出我多少倍,你的未来,真是不可限量,是武林中的一朵奇葩,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庄主太过奖了。蒙庄主如此坦诚相待,如蒙不弃,龙某愿拜为尊兄。” 杜春岚大喜,站起来说道:“兄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立即吩咐小珍:“即刻吩咐下去,准备三牲香烛……” 龙步云连忙说道:“大哥!可容小弟一言?” 杜春岚握住他的手说道:“兄弟!你说吧,只要你说出口,我没有不听的。” 龙步云说道:“你我结交,贵在知心,这三牲香烛,此刻不必麻烦别人,你我就在此望空一拜。我尊你为兄,你待我为弟,这样生死一诺,不比三牲香烛更好么?” 杜春岚顿了一下,说道:“好!兄弟!我听你的。” 他又笑笑说道:“不过,这等大事,也不能太过草率。虽然说我们贵在知心,总得有个更慎重的仪式。” 他对龙步云点点头说道:“请随我来。” 杜春岚走出房去,小珍小玉很快地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绕过两处庭园,走过一处小桥,穿过一处紫竹林,来到一间小小的房屋。白墙红瓦,高挑着檐牙,与方才那种竹篱茅舍的风光,又立即有不同的风貌。 小珍上前叩门,应门的是一位灰衣年幼的女尼,向杜春岚合十为礼,便引导进入屋内。 这是一个很小的庵堂,当中供的是观音菩萨,案桌前长明灯火,香烟袅绕。 杜春岚带龙步云到隔壁洗净手,然后回到佛堂,拈香礼拜,各诵心声,结拜为异姓兄弟,同生共死,永遵不渝。 杜春岚高兴得不得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小珍小玉十分可人,早已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并且请出杜亚仙拜见龙二哥。 这回是杜春岚要杜亚仙离开,理由是:兄弟二人要开怀畅饮。 杜春岚望着杜亚仙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了一句:“亚仙真是红颜薄命” 提到杜亚仙,龙步云就不能插嘴说话。 杜春岚举杯对龙步云示意,然后干了一杯,缓缓地说道:“从小,我们兄妹二人幼年失怙,相依为命。妹妹亚仙是父母之命,与人订亲,本来就要过门,偏偏对方病故,亚仙未过门就成了未亡人。” 这些话,龙步云都曾经听叶剑虹说过,只是他不明白杜春岚此刻跟他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他默默地静听不语。 杜春岚忽然说道:“步云!你我现在情同手足,依你看,亚仙的未来该是如何处理?” 龙步云没料到有此一问,当时一怔,说道:“问我吗?” 杜春岚说道:“对呀!亚仙年纪尚轻,难道就这样为了上一代父母的一句话,连人都没见过,就要为对方守一辈子?” 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就像这次叶剑虹来说,幸亏有你仗义伸手,事情才圆满解决。如果不是你,杜家庄便要遭受一次浩劫!可是,如今问题是暂时解决了,难保没有下一次……” 龙步去刚说一句:“不会吧!” 杜春岚说道:“谁知道呢?现在武林中大家都知道杜春岚有个未嫁的妹妹,貌美如花,谁能保得住没有第二个叶剑虹前来?” 龙步云忍不住说道:“不至于吧!” 杜春岚说道:“步云!有道是:一家养女百家求。杜家庄有一个未嫁的姑娘,而且又是如此之美,求婚的人自然不绝。” 龙步云说道:“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小妹嫁人,完成她的终身大事,也是应该的。” 杜春岚闻言,立即说道:“步云!你是说亚仙可以出嫁?” 龙步云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很正常的事。” 杜春岚说道:“步云!你是说像亚仙目前这种情形,也是可以再嫁的?” 龙步云很认真地说道:“大哥!你方才说过,小妹还年轻,为了上一代的一句话,对一个未曾见过面的人,就这样独守终生,这对小妹是不公平的。我不知道世俗的人对这件事是怎样的说法,我认为凡事总要合理合情,礼教也是一样。” 杜春岚怔怔地望着龙步云,问道:“如此说来,你是赞同亚仙再嫁的了?” 龙步云说道:“大哥!我觉得这‘再嫁’二字,实在用不上小妹。我的书虽然读得不多,不过我想,圣贤书教训我们,无非都是合情合理的做人做事。” 杜春岚突然一拍桌子,把龙步云吓了一跳。只见杜春岚说道:“步云!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方才义正严词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结,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亚仙的事伤心,但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今天听你这样一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说得对极了,圣贤留给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无非是合情合理罢了!” 他举起酒杯,对龙步云说道:“步云!谢谢你的开导,来!敬你三杯!” 他果真的连干了三杯,龙步云也陪了三杯。一个人的意见,被别人接受与欣赏,是一件很愉快的事。龙步云此刻的心情是轻松的,他竟也举杯回敬杜春岚:“大哥!我辈做人,见得是处,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必自我限制太多!” 杜春岚说道:“说得好!兄弟!只要是觉得是对的,就要放手去做。” 两个人一连畅钦了几杯。 这种酒人口香滑,却是容易醉人。龙步云几乎是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如今一连干了如此多的酒,人已经有了微微酒意。 杜春岚忽然停杯说道:“兄弟!我的心结已解,但是又有了新的问题。” 龙步云问道:“什么问题?” 杜春岚说道:“亚仙才貌双全,而且自视甚高,等闲之辈,她是看不上眼的,万一我这做哥哥的给她选错了人,就像叶剑虹那样,表面上看起来斯文,实际上是满肚子孤拐,像这样的人岂不害了亚仙的一生么?” 龙步云说道:“那就要用心仔细地选。” 杜春岚说道:“亚仙现在早已逾越婚嫁的年龄了,岂能一再拖延!” 龙步云又说道:“小妹年龄并不大,她应该可以选得一位她认为的如意郎君。再说,像小妹这样才貌双全,也不应轻易草率,随便就决定一生的幸福,这件事要慎重。” 杜春岚点头说道:“兄弟!你的话对极了,可惜亚仙不在此地,如果她知道你是如此重视她的婚事,她会感动的。” 龙步云说道:“大哥!不必客气,自家兄妹,应该关心!” 杜春岚点点头,沉默了一会。 忽然他挥手让小珍她们离开,然后问道:“兄弟!我不能不关心你,你这样孑然一身,漂泊江湖,难道就不能停下来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龙步云本来已擎起酒杯,此刻他放下酒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承大哥关心,其实在北边的龙家寨,有我的一亩三分地,虽然我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那里毕竟是我温暖的家。” 杜春岚问道:“如此又为何要漂泊江湖?” 龙步云黯然说道:“这件事真正是说来话长。” 杜春岚立即拦住他说下去:“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改天再详谈,对不起!我不应该此刻引起你的不快。” 龙步云说道:“并不是不快,而是伤心悲恸的事。” 杜春岚大惊说道:“兄弟!你说的是……” 龙步云沉痛的说道:“自幼随师习艺,等到奉师命返家时,母亲竟然是自绝身亡……” 杜春岚长长地“啊”了一声,惊诧地说道:“伯母她老人家……我是说你怎么说……” 龙步云沉声说道:“母亲留有遗言,这是最大的令我不解之处,遗书中没有说任何一件事。兄长!我是龙家寨的独子,是母亲心头一块肉,当年随师习艺,在她老人家来说,多半无奈,十年岁月,望子早归,如何这样无缘无故自尽?太不合乎情理,必然是受到了胁迫……” 杜春岚说道:“于是你就开始寻访根由!这是大海捞针啊!如何能找得到?” 龙步云沉痛说道:“母亲生我育我,我没有一点报答亲恩,真是禽兽也不如。所以,我告诉自己:这个生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寻找出母亲的死因,如果是受到胁迫,我一定要将仇人的心肝挖来,祭奠母亲在天之灵!” 杜春岚肃然说道:“兄弟的孝心,令我感动!” 龙步云叹口气说道:“我自问是个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孝心,真是叫人愧煞!” 杜春岚说道:“步云兄弟!你以一生的誓言,要为伯母报仇,这份决心,就令人感佩。不过,我听兄弟你方才说的话,让我想到一件事。” 龙步云连忙说道:“大哥要说什么,小弟洗耳恭听。” 杜春岚缓缓说道:“兄弟!你要以一生的时间,寻找伯母的死因,这是孝行。但是你可曾想到另外一件事。你可能就是不孝!” 这句“不孝”,倒是让龙步云大吃一惊。连忙说道:“小弟不知,请大哥教诲!” 杜春岚说道:“兄弟!我不是责备你,而是在提醒你。方才你告诉我,在家中你是独生子,换句话说,你有责任要继承龙门中的一脉香烟。像你这样终日漂泊江湖,等于是……我是说,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伯母真正的死因。还有……”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兄弟!你的武功我已经见过,是当今武林顶尖高手,那是当之无愧的……” 龙步云连忙说道:“大哥过奖,小弟惭愧。” 杜春岚说道:“兄弟!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的武功的确出类拔萃i但是,兄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找到了害母的仇人,而对方又是极高的高手……” 龙步云抢着说道:“大哥的意思,我会败在他手下,或者伤亡在他手下?” 杜春岚说道:“我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不好听,但是,我是实话实说。” 龙步云说道:“大哥教诲得极是。” 杜春岚说道:“万一遇到那种情形,兄弟!你不但未能报得母仇,而且也断绝了龙氏的香烟,你岂不是成了不孝之人?”这一席话说得龙步云心旌动摇,不寒而栗。他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间,他满头汗水,心中不安之情,不能自持。 杜春岚连忙说道:“兄弟!你不要见怪,也不要难过,我是尽朝最坏的方面去设想,情形并不是真的就这么糟糕。” 龙步云说道:“大哥教诲得是极!只是我没想到而已,不过母仇不共戴天,其他的我就无法顾到了。” 杜春岚微微笑道:“不共戴天之仇要报,龙氏后代香烟不能断绝,看起来是两难,实际上是可以两全的。” 龙步云连忙说道:“看来大哥对我的事,是胸有成竹,请大哥指教。” 杜春岚说道:“其实这只是一心要为伯母报仇,而没有想到其他,这种心情我是能理解。如果你能仔细地再想一想,这两件事可以并行不悖。” 杜春岚说得十分肯定,龙步云凝神倾听。 杜春岚继续说道:“首先你必须承认,这寻访仇人的事,无踪无影,真是大海捞针,说实话,这其中多少要靠一些机缘,说不定十年八载都毫无着落。也说不定一夕之间,真相大白。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指出:寻访仇人是一件急不得的事。” 龙步云点点头,觉得不无道理。 杜春岚接着说道:“既然是一件急不来的事,就不需要急于一时,你不是也说过吗?兄弟·你说寻访仇家是你这一辈子的大事。” 龙步云说道:“大哥的意思是……?”杜春岚说道:“不急于一时,一生的时间生死以之,你就不妨在一个地方暂时留下来,有合适的姑娘不妨成亲。苍天有眼,让你有一个一男半女,龙家有了后,然后,你再放心去浪迹天涯,了却报仇的心愿。这岂不是双全而并行不悖吗?” 杜春岚的话在龙步云听来,虽然他无法全盘接受,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杜春岚的话说得有理,而且无隙可驳。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自然地想起夏芸姑。 在夏家圩子无论是夏超峰老爷子,或者是夏芸姑,乃至于芸姑的贴身丫鬟,都希望龙步云暂时留在夏家圩子,成为夏家圩子的姑爷,然后,他和夏芸姑携手仗剑,纵走江湖,去寻找害母的仇人。 但是,龙步云当时拒绝了这个想法,他一心只想只身寻仇,他只是带着夏芸姑的一片真情,骑着他的麦红缧子,千山独行。 如今听到杜家岚这样一说,多少有些后悔,尤其觉得有些对不起芸姑。当初如果他能有“不是急在一时”这种看法,也就不会让芸姑独守深闺,终日期盼。也就不会发生后来何雯静与冯秋雯的憾事。尤其是漓江中流,冯秋雯跪在灰衣老尼之前,那种凄伤欲绝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黯然。 龙步云如此沉思良久,百感交集,杜春岚却缓缓地问道:“兄弟!你在想什么?” 龙步云知道自己失神了,不觉脸上一热,他当然不能告诉杜春岚他想的是芸姑。但是,他又不擅于撒谎,匆忙中只有说道:“我在想大哥方才所说的话。” 杜春岚很高兴立即立即说道:“兄弟!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 龙步云只有实说道“大哥的话当然是对的。” 杜春岚点点头说道:“兄弟!既然认为愚兄的话不无道理,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意见,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听?” 龙步云说道:“大哥的话,岂有不听之理?” 杜春岚说道:“我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清楚了,现在我诚恳地向你说明我的心意,兄弟!留下来……” 龙步云一听不由地浑身一震,不觉脱口反问道:“大哥,你说什么?” 杜春岚认真地说道:“我说请你留下来,留在杜家庄,暂时把这里当作是你的家。待个一年半载,在这时间里,一方面我也派人出去,透过各种关系,寻找有关伯母之死的一些儿蛛丝马迹。另一方面你在杜家庄成亲,就如同我前面说的,生个一男半女,也告慰伯母在天之灵·” 龙步云断断没有想到杜春岚会说出的话是这样!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有些慌张地说道:“大哥!这件事……” 杜春岚很认真地说道:“兄弟!你是一代人杰,当然要找配得上你的姑娘!我……”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 杜春岚的话被打断,有些不快,冷声问道:“是谁?” 进来的竟是小珍,杜春岚不觉一愕。 因为杜家庄的规矩很严,庄主交代不得前来,没有人敢如此贸然进来。小珍虽然是杜亚仙跟前贴已的丫鬟,也不敢如此触犯规矩。 杜春岚刚要沉下脸说话。 小珍微微福了一下,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托盘,盘子里放着两盘削好的梨。 这不是梨子上市的季节,而是桃李争辉的时候,是杜家庄自己有一个很深的地窖,藏着许多水果,历半年而不致腐坏。在杜家庄冬天围着炉子吃西瓜,是常有的事。 虽然如此,这时候小珍送来两盘梨,是超乎寻常的。 小珍将梨放在两人面前,退了几步,低头说道:“婢子奉小姐之命,为庄主暨龙爷送来水果解酒,小姐要婢子禀告庄主,绿玉液醉后不致伤人,但是,酒喝多了总是不好,请两位爷歇着吧!有话明天再说不迟。” 小珍说完话,便低头缓缓到门外。 杜春岚当即的反应便是:“这事有些不对!” 因为杜亚仙姑娘是一位极懂分寸,极守礼节的人,而且她对这位长兄,尊敬得很,绝不会做什么让杜春岚不愉悦的事,而今天…… 杜春岚心里一动:“难到她听到我方才所说的话?或者她早已预料到我会说这些话?” 他当时果然推杯而起,向龙步云说道:“兄弟!亚仙说得对,我是喝多了,我们都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会各路的人,有话我们明天再说。” 龙步云也站起来说道:“大哥明天还有很多客人要接待,我们的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大哥请便,我也要去歇着了,大哥请!” 杜春岚拍拍龙步云的肩,认真地说道:“兄弟!我的确是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明天再说。” 他叫来小珍,送龙步云去歇着。 龙步云回到原先住的房里,他灭去灯火,独自一人在想方才的事。 杜春岚一直是要说什么,却被杜亚仙适时派人前来阻拦。 杜春岚到底要想说什么呢? 他要让龙步云留下来,留在杜家庄,在杜家庄成亲。为了要让龙步云留下来,他说出承祧龙氏一脉香烟的重话,让龙步云无可推辞!杜春岚要龙步云成亲,准备谁家的姑娘?“难道……” 龙步云大惊,人几乎站了起来。 龙步云仔细地把今夜里杜春岚所说的话再想一遍,几乎可以肯定,是要龙步云和杜亚仙成亲。 为什么话快要说出口的时候,又临时停住?显然是被小珍送来两盘梨打断了的,那又表示什么呢?是表示杜亚仙不愿意。 是的!杜亚仙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奇女子,她有绝对的理由来反对这件事。她虽然是望门守寡,毕竟是许配他人的姑娘,虽然龙步云极力主张杜亚仙不可如此虚掷一生的光阴,那是龙步云的意见,杜亚仙是不是接受这种说法呢?还有,龙步云已经与杜春岚结拜为金兰兄弟,杜亚仙也拜见了这位二哥,如今那里有兄妹结为连理的道理?这些理由都是龙步云为杜亚仙想到的。 但是,龙步云自己呢?他长叹一声:“小妹!你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妻子,但是,我龙步云却没有这份福气,因为我有一个生死以之的承诺,那是山盟海誓,我若有违背,人神共愤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小妹!你命小珍前来,阻止了大哥,是对的。以我的情形来说,即使你有意,我也不能,因为,我有宝剑为凭,承诺在先啊!” 他想想又自言自语说道:“幸亏没让大哥说出来,要不然,那岂不是一个令人彼此难堪的局面吗?” 他站在那里,又想了一阵,突然,他拉开房门,准备拿外面还存留的灯火。只见小珍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不觉说道:“小珍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小珍站起来说道:“我在这里伺候龙爷!龙爷!你现在是要茶水?还是要别的东西?待我去取来。” 龙步云想了想说道:“小珍姑娘!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珍面无表情地说道:“龙爷不必如此客气,我们做下人的,本来就是伺候人的,龙爷有什么事,仅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无不尽量做到。” 龙步云说道:“小珍姑娘!你当然知道我原来的衣服,以及我的宝剑和包袱在何处,你能拿给我吗?” 小珍顿了一下,脸上有些惊讶之色,问道:“龙爷!请容我多嘴问一句,你现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难道……” 龙步云说道:“小珍姑娘!实不相瞒,我现在要离开杜家庄。” 小珍啊了一声问道:“就是现在吗?” 龙步云说道:“就是现在。” 小珍问道:“龙爷!请恕我小珍无礼,我能不能请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杜家庄?为什么此要刻就要离开?” 龙步云迟疑了一下,但是他仍然说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珍说道:“龙爷!你有什么苦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敢乱问。不过你龙爷也应该知道,你这样深夜一走,对庄主爷,还有……” 这时候突然听到窗外有人说道:“小珍!不得对二爷如此说话!” 小珍一听连忙说道:“小姐!你来得正好,龙爷他……要离开这里,而且要立刻离开。” 窗外来的正是杜亚仙。 她的身影缓缓地来到门外,停在那里没有进来。 龙步云一见感到意外与惶恐,踌躇不安地说道:“小妹!你还没歇着?” 杜亚仙微微一笑,她并没有回答龙步云的话,只是对小珍点点头说道:“去将二爷的衣服包袱都准备好,特别是那柄宝剑。” 小珍不解的说道:“小姐!这……” 杜亚仙说道:“你一并到后槽将二爷脚力那匹麦红骡子备好,将包袱绑札在鞍后,牵到后耳门口等候,要注意,不要惊动庄主。” 小珍满脸疑惑不解地唯唯应是,一连回了几次头才离开。 杜亚仙这才对龙步云说道:“二哥!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她没等到龙步云说话,又接着说道:“深夜三更,孤男寡女这是不能见容于世俗的。但是,我们已经是兄妹,二哥你说是吗?况且,二哥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只要心地光明,世俗又待如何?” 龙步云没想到柔弱如杜亚仙这样的姑娘,居然能慷慨陈词,他微微地一愕,但是立即他便说道:“小妹请进!” 房里有一盏灯,龙步云又忙着点燃另一盏,将房里照得通明。 龙步云请杜亚仙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他自己则远远地靠近窗下坐着。 虽然杜亚仙仍然是晚上那套黑色衣裙,虽然龙步云也曾经见过,但是,此刻二人同在一间房里,杜亚仙那份美,仍然让龙步云不敢逼视。而且,此刻有一种淡淡地幽香,似有似无,让人舒畅。 杜亚仙低垂眼睑,幽幽地说道:“我都听到了,而且二哥的心情,我也十分了解,所以,在这以前,我命小珍送梨去,拦住大哥的话说下去……” 龙步云长长“啊”了一声,十分惊讶。 杜亚仙说道:“二哥你可能已经知道大哥要说的是什么,只是你也是不敢确定而已。至于我为什么要及时拦阻大哥说下去……” 她的头更低了,细细地继续说道:“因为,说出来会让二哥你为难……” 龙步云一动,说道:“小妹是为了我吗?” 杜亚仙说道:“如果大哥再极力留你下来,并且明白地要把我许配给你,二哥你该怎么回答?答应吗?你非所愿,因为你心中已经有芸姑了……” 龙步云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杜亚仙怎么知道芸姑?杜亚仙缓缓继续说道:“二哥!你不要惊讶我会知道芸姑的名字?那是因为你受伤睡熟之时,我在一旁照护,听到你喃喃地叫着芸姑的名字。一个男人能在受伤之后,沉睡之中,还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可见得这个人在他心中占有多少份量,而她的地位自然是无人可取代的。” 龙步云很感动地叫道:“小妹!你……” 杜亚仙摇摇头说道:“二哥!让我把话说完。” 她停顿了一下,显然她是极力在调适自己的心情,而尽量将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她望着龙步云说道:“当时如果我大哥说出来了,你断然拒绝吧,显然你是认为伤害到我的自尊。以你的为人,你也不会这么做。所以,你一定会十分为难,而且十分痛苦,这就是我所以要命小珍及时拦住大哥的说话主要原因。大哥是聪明人,他当然了解其中有问题,而且问题不是在我,是在你。不过,他真的不了解二哥你的心情,他认为……他认为……” 龙步云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位看似柔弱,实则刚烈的姑娘。从她的谈话中,以及从她吩咐小珍整理包裹备马的情形看来,她对一切的情形早有了决定。 把他原先一切的多虑,至少已经廓清不少,虽然他还是要小心翼翼,千万不要伤害到亚仙。 龙步云此刻很认真地说道:“小妹!这回你错了!” 杜亚仙脸上掠过一阵讶然,但是,她立即很坦然的缓缓说道:“请二哥指教!” 龙步云正色说道:“小妹!大哥他十分了解我,也可以说他十分了解一个男人君子好逑的心理。请容我说一句话,小妹!能得小妹你这样的人共偕白首,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包括我在内,因为我也是男人。” 杜亚仙有此惶然了,忐忑地说道:“二哥!你是说……?” 龙步云说道:“此所以我不杀叶剑虹,我确实有能力杀他,但是,我认为除了叶剑虹手段卑劣以外,其他,都可以原谅的,谁家男人不想娶一位既美貌又贤慧、又有才华、又能干的姑娘,共结连理呢?小妹!这是人之常情啊!” 杜亚仙显然有些激动,轻轻地说道:“二哥!你怎么这样说呢?” 龙步云摆摆手,微微笑道:“小妹!我还没说完。此所以我跟大哥说,我坚决反对小妹坚守不嫁。礼教不吃人,阐释礼教的人才是吃人。一个女人的一生难道就为了上一代的一个随意承诺,困守一辈子吗?小妹,我读过诗书,我不相信夫子之道是这样解释的!” 杜亚仙神情转变得有些黯然,低头不语。 龙步云继续说道:“小妹!大哥了解我的内心,唯一不了解的是我的处境。” 杜亚仙点点头,眼眶里有了泪光。 龙步云说道:“小妹!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芸姑她姓夏,是我这次漂泊江湖时,唯一的一次生死承诺。小妹!尽管对你,我是心仪仰慕,但是我不能做一个寡信不义之人,如果我是那样,我也不配向小妹说这些话。” 杜亚仙泪眼相望幽幽说道:“二哥!……” 龙步云说道:“小妹!我是在两难中苦苦挣扎,最后我只有逃避。我只有走的一途。第一、不至于伤害到小妹。第二、自己不致做一个背信寡诺的人。还有第三,我不致无言以对大哥。” 杜亚仙点点头。 龙步云欣慰地说道:“能够得到小妹的谅解,是我最高兴的事。既然如此,我应该向小妹告辞了!” 杜亚仙试去泪痕,脸上露出刚毅之色说道:“二哥!我送你。” 龙步云说道:“古人说得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此地向小妹告别。” 杜亚仙坚决地说道:“不!哉送二哥一程。再说,杜家庄道路二哥不熟,惊动了大哥想必也是二哥不愿。” 说着话便朝外面走去。 龙步云一听倒也是老实话,便默默地随在杜亚仙的身后走出去。 天色昏暗,浮云掩着星星,没有月色,杜家庄是在沉睡之中。 杜亚仙走得并不慢,转弯抹角,她连头也不回。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受到一种离情沉重,惜别意浓。 约莫走了一盏热茶的光景,穿过一处菜圃,远远看到高大的麦红骡子在那里不安地踢着前蹄。 小珍迎上来叫了一声:“小姐!”又向龙步云微微福了福,低低地叫了一声:“龙爷!” 龙步云抚摸着骡子,看到鞍后扎绑得十分紧俏的包裹,宝剑斜挂在判官头上。他由衷地谢着小珍姑娘。 小珍低着头悄悄走开了。这丫鬟真是善解人意,她知道两人在分手以前,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 杜亚仙默默地站在那里,低头无语。 龙步云带过缰绳,正要迈步,他回过来向杜亚仙说道:“小妹!谢谢你的谅解,更谢谢你的相送。不过在这分手道别以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杜亚仙幽幽地说道:“我在听。” 龙步云说道:“我们结义金兰,情如同胞骨肉,二哥说话可就没有顾虑。” 杜亚仙又轻轻地回了一句:“我在听。” 龙步云说道:“小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礼教并不会吃人,吃人的是那些曲解礼教的人。” 杜亚仙忍不住轻轻叫道:“二哥!你……” 龙步云说道:“男婚女嫁,天地间至理。没有道理让你这样守下去……” 杜亚仙忽然说道:“二哥!原谅我冒犯你,如果这事发生在芸姑身上呢?” 龙步云说道:“应当有此一问,问得好!第一、你跟芸姑不同,芸姑和我在神前歃血盟誓,互订终身。而你连面都不曾见过。第二、如果我有不幸,我曾留言芸姑:只有生之约,绝无死之盟。否则,我死后难安。” 杜亚仙睁大眼睛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很坦然地说道:“我说的都是出自肺腑之言。守,要有守的道理,拿一生的岁月,守住一个没有道理的空幻,天下智者所不取。小妹!二哥说的真心话。希望二哥再来杜家庄时,看到的小妹是绿树成荫子满枝。” 杜亚仙终于流下眼泪。 龙步云说道:“小妹!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真心的祝福,我死不瞑目的!” 杜亚仙叫道:“二哥!你非要如此说不可吗?我希望……我希望下次再来时,恩怨已了,揣带着如花美眷,在杜家庄小住一段日子。” 龙步云高兴地说道:“小妹!我真心接受你的祝福。现在我可以放心走了。” 他欣然上鞍,再又带转僵绳,对杜亚仙说道:“小妹!请代我向大哥告罪,一切等我再来时,都是充满了欢乐。” 他轻轻催动麦红骡子,沿着一条道路,向庄外轻快地走去。 龙步云的心情谈不上是愉快,但是十分轻松,因为他解开了杜亚仙心中的结,他相信,杜亚仙的未来是美好的。 骡子走得很快,越过一大片田地,穿过一片树林。龙步云忽然勒住缰绳,沉声问道:“树上的朋友,你已经跟我有一段路了,如今藏在树上,你想做什么?” 这时候一阵哈哈笑声,树上飘下一个人,站在麦红骡子之前。 麦红骡子受惊了,骡子不像马,在受惊的时候不会扬起前蹄,只是猛地向横一个侧步跳跃。跳得很远,龙步云几乎摔下骡背。 龙步云稳住麦红骡子,这才向前看去。是一个身穿长袍、头上没有戴帽子,微光下可以看到剃得发亮的头皮。 对方翘起下颚哈哈一笑,可以看到他下颚留的胡须。 龙步云坐在骡背上没有说话。 对方说道:“小兄弟!让你受惊了!” 龙步云心里着实有些不高兴,但是他看到对方是一位比他年长的人,而且看样子并没有太大的恶意。便沉声缓缓地问道:“尊驾有何指教?” 对方笑着带有一分歉意说道:“对不起呀!龙小兄弟……我不是有意的要惊吓你,只是你的骡子走得快,我要是不及时跳下来,你就走过了!” 龙步云讶然地问道:“你认识我?” 对方说道:“在杜家庄你以高超的武艺,还有开朗的胸怀,折服了叶剑虹,谁人不知道你龙步云是位了不起的武林后起之秀?” 龙步云问道:“尊驾是杜家庄寒食之会的客人?” 对方笑笑说道:“要不然我怎么能在现场看得那么清楚。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受伤,叶剑虹这位刀王之子,根本就不是你的十招之敌。你宁可让自己受到一剑之苦,给足了叶剑虹的面子,化解了他日后来杜家庄报仇的心。小兄弟!这点比你的武功更要难得。” 龙步云惊道:“尊驾是谁?” 对方说道:“其实真正看出你的用心的人不多,因为你掩饰的很好,一个年轻人能如此为旁人着想,真是了不起。” 龙步云心里着实吃惊,因为他与叶剑虹相斗的经过,连站在最近处的杜春岚都没有发觉,为何对方是如此的了如指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深夜在此处拦住人,又是为了什么?龙步云如此一沉吟,对方笑了。朗声说道:“小兄弟!我们不必这样讲话,走吧!到前面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处小村镇,我们弄点吃的,歇歇脚,所有的疑问都可以说清楚。” 龙步云说道:“目前我有一个最大的疑问。这个疑问解不开,说实话,我没有办法与你同行。” 对方“啊”了一声,笑笑说道:“那就请问吧!” 龙步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盯上我?不光是欣赏二字所能够说得了的吧!” 对方沉吟了一会说道:“那就算是有缘吧!” 龙步云立即说道:“对不起!你这样的说话:不能够解开我的疑问,再见!” 他一带偏缰,双足一催,麦红骡子立即迈开四蹄,向前奔去。 龙步云如此一催动坐骑,只见那人一长身,凌空拔起,人在半空中伸手一攀树枝,猛地一弹,去势如一道流星,掠过去麦红骡子,落在前面五尺远的地方。 龙步云赶紧一带缰绳,硬将骡子停住。 他也飘身下骡,站在对面,说道:“尊驾原来是位高人!方才那一式凌空鹞子翻身,是极高的轻功,不知道尊驾露这一手,是炫耀?还是唬人?” 那人笑道:“既不是炫濯,更不是唬人,因为这点功夫既不能在你面前炫耀,更唬不倒你。我只是一时情急要赶上你。” 龙步云说道:“然后呢?” 那人说道:“我方才说是有缘,你不能接受。事实上世间有许多事,不是常情常理所能衡量,比方说,认识你龙老弟,是让我十分意外的,所以我解释为有缘。” 龙步云说道:“就因为你认为有缘,就深夜拦我于半途?跟我说些不相干的话?” 那人笑道:“龙老弟!不要这样咄咄逼人,我只是想交你这样一个朋友!至于你所问的事,我保证,都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虽然是夜里,龙步云有一双精光充足的眼睛,而且如此面面相对,将对方看得十分清楚。 看上去对方大约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疏疏的几十根胡须。如果他不留胡子,看起来应该更年轻些。虽然留着胡子,仍然可以看得出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位俊秀人物。 长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四方嘴巴。身上穿着一件长衫,外罩一件背心,举止稳健,不像是坏人。 那人等了半晌问道:“怎么样?愿意让我们成为忘年之交吗?” 龙步云顿了一下说道:“尊驾并不比我的年龄大多少!” 那人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在笑声的馆尾,让人听得出一丝苍凉,他仍然带着笑意说道:“这么说来,龙老弟并不拒绝我这‘有缘’的说法了?而且愿意交我这样的老朋友!” 龙步云说道:“截至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那人顿足,笑道:“你看这就是人老了的毛病,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曾告诉你,还交什么朋友?” 他收敛起笑容,很认真地说道:“我姓华,单名一个铭子,武林中我有一个小小的绰号,人称飞豹华铭。” 二十四 春日朝阳,灿烂耀目,从竹林叶隙筛下的阳光,有如万千金线,穿过雾气腾腾的迷蒙蒙。靠近这一大片竹林的右边,是一条奔腾不歇的溪流,就紧挨着溪岸,一溜有十来户人家,与其说是村镇,倒不如说是几间聚居的野店。因为是靠近南来北往的涌衢大道,这几间野店就因应需要为旅途行人提供一些吃的喝的。因此,虽是十来户人家,却是相当热闹,而且小有名气,在青弋江一带闯荡的人,没人不知道附近有一个竹溪集的地方。 华铭从容地步行,龙步云牵着麦红骡子紧随在后。 如此缓缓行来,迎着朝阳,来到了竹溪集,系上骡子,两人找了一副露天座头,向那白发老婆婆要了两大碗稠粥,一大盘油炸散子、一盘子油炸花生米、四个茶叶蛋。 稠稠的粥,其中熬了骨头汤、碎肉、白菜末、虾皮,味道特别,喝进嘴里,十分香糜可口。 龙步云实在有点饿,他和杜春岚喝了半天酒,等于是谈了半天的话,没有吃什么东西。如今面对这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喝得十分香甜,三口两口把一大碗粥喝得精光。 再看华铭,并不比他逊色。以华铭那身穿着打扮,与现场这样破烂,实在不搭调。但是华铭显然没有注意这些,捋起袖子,捧起大海碗,呼噜呼噜,将一碗粥喝光。 这种情形看在龙步云眼里,顿生许多好感,他觉得华铭是个性情中人,一点也不做作。 当两人抬起头来,面对着一只空碗,彼此不禁爆出哈哈笑声。 这是龙步云和华铭见面以来,首次真正的笑声。 当老婆婆再次送上来大碗粥,华铭对龙步云说道:“龙老弟……” 龙步云忽然拦住他说道:“论年龄,你比我长,论资历,你是前辈,如果你要和我论交,我尊称你一声大叔,不算过分。” 华铭显然被龙步云这几句话给怔住了。他微张着嘴,望着龙步云,愕住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龙步云问道:“铭叔!你对我的话有什么异议吗?” 华铭一震,立即呵呵说道:“没有!没有!只是愧不敢当,你龙老弟是人中之龙,而我华铭只不过是痴长几岁罢了,怎么当得起?” 龙步云说道:“如果铭叔坚持不接受,我也无可奈何了!” 华铭笑呵呵地眼眶里有了退意,他呵呵说道:“步云老侄!我就生受你了。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他从衣袖里摸出一方大手绢,擦拭着眼睛。可以看出他那份激动。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铭叔!你怎么啦!” 华铭擦罢眼睛,笑容可掬地说道:“步云!你是人中之龙啊!能够让你称呼我一声‘铭叔’,我真的高兴。” 龙步云说道:“铭叔!我是个不懂得客套的人,铭叔如果再说客气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华铭哈哈大笑说道:“步云!其实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好!好!从现在起,我们不再说这些。吃吧!吃饱了我们上路。” 龙步云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粥,捧着肚子,说道:“真的饱了!” 华铭也放下碗,抹着胡须笑道:“竹溪集经过不知道多少次,从来不晓得这里的粥是如此的好喝。嗯!下次还要再来,走啊!” 龙步云站起来从包袱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婆婆!饭钱。” 华铭一怔,突然爆出一阵笑声,说道:“步云!你看我是老糊涂了,吃饭那有不给钱的道理,抹嘴就走,那叫白吃。” 龙步云说道:“铭叔不是老糊涂,而是从来没有这个习惯。” 华铭一听,惊诧道:“你是说我……?” 龙步云笑道:“我是说铭叔平日出门,都是有人跟随,这茶资饭钱,早就有人付过,那里还用铭叔为这种小事操心?” 华铭笑呵呵说道:“只要你不认为我是白吃就好。” 两个人一路呵呵上道,仍然是龙步云牵着骡子,慢慢地和华铭并肩而行。 龙步云不好意思问,这样慢慢地走法,要到那里去?要走多久?华铭仿佛看到了龙步云的心事,回头望着龙步云说道:“他们应该快来了!” 龙步云不懂所说的“他们”是什么人?还没等到他问,只听得一阵蹄声,夹杂着辘辘的车声,逐渐由远而近。 华铭停足在路旁,只见远远地几匹马,还有一辆马车,直奔而来。 很快地四个人骑着马,另外两匹马拉着一辆马车,逐渐缓慢下来。四个骑马的人远远地跳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华铭面前,搭背躬身,口称:“主人!” 华铭没有说话,一摆手,四个人牵着马闪到一边,垂手而立。 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龙步云这才留意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最华丽的马车。 两匹拉车的马极为神骏,浑身火炭般的皮毛,没有一点杂色,在马中这种叫做枣骝,此刻站在那里,一点也不乱动,说明是受过良好训练。 驾车的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身紧密排扣短打劲装,腰杆板直地坐在那里,新剃的头,发青的头皮下面是两道剑眉,一双有神的眼睛。一条大辫子在颈上盘了两圈。 再看这辆马车,是少见的四轮。 车身漆成黑色,虽然此刻车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却掩盖不了原来的光亮。车前座的两旁,各有一盏灯,黄金色的铜皮包着琉璃,十分精致。连四只车轮,包的铁条,也都是擦得亮亮的。 华铭笑着对龙步云说道:“我知道你昨夜通宵未睡,当然以你的身体,你根本不在乎,但是,此去还得大半天,你不妨在车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醒来时,正好到了地头……” 龙步云问道:“铭叔!我们要到那里?” 华铭打着自己的头笑道:“你看,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他向龙步云认真地说道:“我是真心邀你到小庄去盘桓两天,一则我们投契有缘,再则我是真心的有话要跟你说。步云!你不会拒绝我吧!” 从华铭这一切行动看来,似乎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真的不想接受。但是,他看到华铭真的是十分诚恳,也不忍心相拒。他点点头说道:“铭叔!两三天时间对我来说,并不是顶重要的。 再说我也应该到庄上去拜见铭婶。” 华铭当时似乎一怔,不自觉在重复了一遍:“‘铭婶’?”但是他立即呵呵笑道:“步云!你这一声‘铭婶’真让人耳生。飞豹华铭在武林中、江湖上算不得人物,但是,这终身不娶的事,倒是尽人皆知。” 龙步云一听这倒是件奇闻,以华铭的情形看来,他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为什么他竟然是终身不娶?他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是这件事他不能问,要问就有点失礼。 华铭笑意未除,接着说道:“步云!你不要担心,虽然小庄没有‘铭婶’,你去了以后,盘桓数日,我要让你宾至如归。现在,你不要再推辞,请你到马车里小睡,养足精神,今夜咱们要好好地痛饮两杯。” 看样子龙步云已经没有办法推辞,而且实际上他一夜未寐,确也有些倦意。 他一坐进车内,才知道车内的装潢,比起车外还要华丽。 宽敞的座位,足够一个人躺下来睡。全部都是紫红丝绒铺设,柔软舒适。 龙步云也就不再客气,和衣而卧。 他刚躺下,马车就开始缓缓而行,轻微地摇晃,使人很容易入睡。 龙步云这一觉睡得很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马车正好缓缓停住。 他拉开车门,华铭正好站在车外。 龙步云不好意思叫道:“铭叔……” 华铭上前挽住他的手,哈哈笑道:“你醒得正是时候,到了!” 龙步云这才发觉外面已经夜幕低垂,只是灯光明亮,照得如同白昼。 马车停在大门口,门外各有两行高大的枫树,绿叶如盖,摇曳的灯光,别有一番情趣。不禁令人想起:如果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丹枫如醉,那就更迷人。 门头上有一块匾,飞金大字:“枫林别馆”。 门里门外各站着四个人,蓝长衫、黑鞋白袜、头皮剃得发青,垂手而立,躬身而迎。 华铭没有理会,只是朗声吩咐:“龙爷的坐骑要好好照顾。” 龙步云不安地说道:“铭叔!不要把我当客人!” 华铭呵呵笑了一阵,说道:“我是个很好客、很喜欢热闹的人。但是近年来,枫林别馆很冷静……”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笑声,却听得出其中远有些凄凉。为什么呢?照眼前情形看来,枫林别馆是一个富裕的庄院,华铭以飞豹之名,驰誉武林,虽然不能门纳三千豪客,也不至于冷清二字。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好客的主人变得如此落寞?华铭又变得开朗起来,拍着龙步云的肩膀说道:“步云!尽管我不把你当客人,但是事实上你是近年来枫林别馆唯一的客人,而且是我真心欢迎的客人!” 龙步云说道:“铭叔!我真的不是客人,我说过,做客,我会不安的。” 华铭大笑说道:“好!客套话到此为止。其实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客套话。你能把枫林别馆当作家,那是我最高兴的事。” 二人挽手而行,撇开青石砌的宽道不走,绕开正厅,踩着碎石小径,来到一处楼阁。 楼的四周,仍然是环植着枫树。树行中,这一栋楼房真盖得精致。一排红漆柱子架成的走廊,里面是一排格子雕花的门,门里面是一溜三间,当中是客厅,字画、瓶插、太师椅,点缀得十分典雅。 再上楼上,当中是座佛堂,叫人没有想到,供奉的是救苦救难观音菩萨画像,庄严慈祥,是出自名家手笔。 华铭来到佛堂,神情就十分肃穆,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龙步云也不待他说,迳自上前礼拜致敬。 华铭一直没说话,可以看得出,他那份虔诚。 世间上有许许多多的事令人难以想像。华铭,一个武林中的高手,江湖上的名人飞豹,竟然是如此虔诚拜佛。 华铭将龙步云引到隔壁厢房。 干净、简单,窗子开了三面,微风吹来,带着花香、草香、土香,很容易让人喜欢。房里有一盏琉璃油灯,照得通明。 刚一坐下,就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手里捧着托盘,盘里放着一只大碗,冒着腾腾热气。 小姑娘将碗放在临窗的桌子上,笑嘻嘻地对龙步云微微一屈膝说道:“龙爷!请用点心。” 龙步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华铭立即说道:“步云!整整走了一天,够累人的了。此刻吃饭,未必有胃口,吃点心,垫垫肚子,然后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漂泊江湖的人,最难享受到的,便是一大桶热水,尽情的洗澡。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你才真正在枫林别馆生活的开始。” 龙步云刚要说话,华铭立即拦住他:“你不是客人,把你当客人就不会这样招待你。我只是让你享受家的自然自在。” 他说着话,便挥手要走。 龙步云叫道:“铭叔!” 华铭说道:“我去处理一下这几天的琐事。这座楼叫枫影楼,只你一个人住,没有人吵你,只是早晚我到佛堂为菩萨上香。还有……” 他指指站在那里的小姑娘。“她叫小娟,是个聪明的孩子,留在这里照顾你,她就住在楼下,有事叫一声,因为这里你不熟。” 龙步云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一切都是华铭安排得好好的。 送走了华铭,吃完了一碗鸡汤面,隔壁有浴室,早就有一桶热水,让他痛痛快快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浑身轻松自在。 华铭说得不错,在外面漂荡的人,最难享受,便是洗一次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此刻,他真的很轻松。 小娟已经悄然离去了。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沐浴后的轻松,让他一时还不想睡觉。 窗外的天,清明如水,月儿还没有露面,微风吹来有一丝丝凉意,真叫人舒适。 他忽然想到,与华铭相逢,是由于华铭住在杜家庄就开始注意他,才有后来的情形发展。不禁让他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 真的!为什么呢?华铭对龙步云几乎是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照年龄,华铭可以做龙步云的父亲,而华铭也确实把龙步云看作是自己的子侄辈,随时呵护。 他们之间并没有深交,为什么华铭对龙步云这么好?龙步云想不出道理,他睡不着,索性点起灯来。 孰知灯一点着,房门呀然而开,小娟手捧着一碗热茶,放在桌子上。轻轻说道:“龙爷!请用茶。” 龙步云想了一下说道:“小娟!你今年几岁了?” 小娟笑嘻嘻地说道:“十五。” 龙步云问道:“你在枫林别馆多久了?” 小娟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说道:“八年了。我记得我是七岁的时候,随着爹娘来到枫林别馆。” 龙步云啊了一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在这枫影楼上……我是说,你平日都是在这枫影楼上吗?” 小娟说道:“只是今天。” 龙步云讶异的问道:“今天?你是说今天才上这枫影楼来的?” 小娟说道:“对呀!今天是你龙爷来,主人特别让我在这里伺候龙爷,平日,这里是枫林别馆的禁地啊!” 龙步云一听,不觉说道:“什么?禁地。” 小娟伸手掩住口,那是说她自己觉得失言了。她仍然不失天真地笑道:“不是啦!我是说平日这里很少有人来,应该是说,除了主人,没有人来过这里,整个一栋楼,洒扫的事,只是由一个老华三叔来做,如果不是来伺候龙爷,我是不会来到枫影楼的。所以,我才说是禁地。” 龙步云不觉脱口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又让我住在这里呢?” 小娟在一旁说道:“你龙爷是我主人的嘉宾啊!” 龙步云摇摇头,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像小娟所说的那样简单。 但是,在这样的疑问之中,龙步云可以肯定一点:“其中没有恶意!” 他挥挥手对小娟说道:“小娟!打扰你了,你去睡吧!” 小娟说道:“龙爷!我的工作就是伺候你龙爷,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不了!你去吧!我睡不着,大概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此刻,我只是想到处走走。” 他突然想起问道:“小娟!我想到处走走,有没有关系?” 小娟想了一下说道:“龙爷!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深夜在枫林别馆到处走动。所以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过……” 她的睛眼慧黠的闪着,说道:“龙爷!我主人能请你住进枫影楼,是十分礼遇的。对你龙爷来说,大概到处走走,是不会有事的。” 话说得很好,既没有拦阻龙步云,也没有说“你龙爷可以到处溜挞”,就这样让龙步云自己作决定。 龙步云笑笑,小娟也就悄悄然离去。 枫影楼很静,没有一点声音。 月色已经渐渐地洒进了枫影楼,更为枫影楼添上了一分宁静之美。 龙步云吹熄了灯,走出房门,佛堂里香烟袅绕,长明灯带一团淡淡的光。 龙步云突然恭恭敬敬拈着香礼拜,心中默祷着菩萨:“神明保佑我早日寻找到害母的仇人。” 退出佛堂,不觉来到左边厢房门前,他想到这里会不会是华铭的静室,一个人静坐沉思的地方。 想着不禁伸手轻轻一推,门应手而开。 让他惊讶的这里不是静室,而是一间卧房,一间十分素净而又十分典雅的卧房。 龙步云说不上来他看到这间卧房的感觉,他一眼看去,只知道一点:房里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是经过精心的设计,淡雅而又不失高贵。 龙步云可以断然相信一点,这间卧房从来没有人住过,因为里面每一样东西都是簇新的,而且一尘不染。 龙步云在想:“照铭叔的说法,他是不住宿在这里,这间卧室又是让谁住的呢?而且,又是这样完全崭新的?” 其实,枫林别馆这么大,有一间房子空着没有人住,十分平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步云看在眼里,始终觉得有些奇怪。 龙步云想想,觉得自己如此窥探,不是很正大光明,也不是一个做客人应有的礼貌。 正待回身,楼梯上有人走动,华铭站在佛堂门口。 龙步云觉得有些尴尬,说道:“铭叔还没有歇息?” 华铭笑笑说道:“跟你一样,睡不着。” 龙步云说道:“对不起!铭叔!我只是……” 华铭摆摆手说道:“小娟已经替我说过了,大枫林别馆你任何地方都可以去。这间房子你当然可以来。” 龙步云察觉出华铭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他是聪明人,可以察觉到问题是出在这间房子上。而自己的行为,也的确是鲁莽了些。 龙步云连忙说道:“铭叔!说实在的,我是无意的……” 华铭脸上的笑容变成一丝丝苦笑,摇摇头说道:“步云!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真话,你到任何地方都没有关系。” 他招招手,自己再度推开门,走进左边厢房里。随手打火,点着一盏琉璃灯,对龙步云说道:“步云!来!请进来。” 他招呼龙步云坐下以后,自己却慢慢地在房里踱着,像是鉴赏某种古物一样,一件一件仔细地看,慢慢地摩挲。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龙步云笑道:“步云!除了我,还有华三,他是每日打扫的,你是进入这间房的第三人。” 龙步云不禁问道:“这间房是铭叔住的吗?” 华铭立即说道:“不!这间房从来没人住过……因为,我以数年心血建造布置这间房,原来本是……唉!总之这间房没人住过。” 龙步云不解,既没有人住,又为什么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来建造这间房?当然,他只是奇怪,并没有问,任何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别人不应探索。 华铭突然说道:“步云!你觉得你自己的武功如何?” 这样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龙步云为之一怔。真不知道怎么来回答。 华铭笑道:“你一定让我这突然一问,问傻住了。其实我只是想听听你自己对所学的意见。” 龙步云倒是很恭敬地说道:“铭叔如此一问,真的是有些突然,不过,相信铭叔一定有所用心。不敢相瞒,家师十年之间,确实倾囊相授,兵刃拳脚,内外兼修,只是我性愚钝,恩师所传,我是十不得一,惭愧得很。” 华铭说道:“这是你自己的看法,照我对你的了解,内力深厚,剑术精湛,放眼当前武林,能够胜过你的人,已经不多。” 龙步云谦虚地说道:“铭叔谬奖,实在令我汗颜!” 华铭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我是说实话,所以我要告诉你,步云!在你的武艺当中,你还缺少一样,一旦遇到个中高手,你就难免要落败,而且还可能会丢掉性命!” 龙步云怵然而道:“请铭叔指点。” 华铭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暗器。” 龙步云没有再说话了。 因为在他随师习艺十年的时光当中,的确他是没有学过暗器。原因是师父不教。 在龙步云的印象中,其师父非但不教,而且还十分唾弃。 他记得师父说过一番话:“在武林中难免要跟人比个高下。 但是,赢要赢得光明,败要败的磊落。暗器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光明磊落。在一刀一抢拼斗不下的时候,暗中将对方打倒,那能算是赢吗?” 所以今天一听华铭说出“暗器”二字,他闭口无言,因为他不以为然。 华铭见他没说话,望着他问道:“怎么?有意见吗?” 龙步云迟疑了一下说道:“因为欠学,所以不便表示什么。” 华铭笑笑说道:“暗器的重点在于一个‘暗’字,也就是要在暗中取胜,往往为正派人士所不取。其实真正说来,这是迂见。” 一听这是有了批评之意,龙步云就越发地不便表示意见了。 华铭还是问龙步云道:“步云!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吗?” 说实在的,此刻龙步云的心里已经有了相当的不耐。他只不过是因为睡不着,出来走走,就在这种情况下碰上华铭大谈武功,似乎太过突兀,这不是华铭的为人,为什么会这样?龙步云很想说:“对不起!我困了,我要睡觉去了。”但是,他毕竟是客人,他要保持应有的礼数。纵有不耐之意,他仍然很认真的说道:“请铭叔指教!” 华铭说道:“武林之中,胜者为尊。只有胜利是无可取代的东西。就以你来说,你是为了寻找害你令堂的仇人……” 龙步云闻言大感意外,不觉脱口说道:“铭叔!你怎么知道?” 华铭很平静地说道:“你且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先听听我这一段说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碰上了你所要找的仇人。嗯!我的意思是说你认定的仇人,当然要拔剑相向。但是,对方武功和你一样的好,久拼不下,你如何是好?” 龙步云没有说话。 华铭说道:“如果这时候你会暗器,你就多了一个取胜报仇的机会。反过来说,如果对方会暗器,这个机会就是他的。” 话是不错,但是,龙步云心里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华铭在此刻跟他谈这些问题?时间、地点,都不对!华铭似乎没有在意龙步云沉默的表情,仍然兴致勃勃地说道:“方法无所谓对与不对,只要是目的正确,又如何能拘泥于手段呢?” 华铭对龙步云招招手,走到楼下院子里,兴致似乎很高地说道:“暗器一道,最大的好处便是易学。像你这样身具极高武功的人,只要稍加指点,明白使用某种暗器的窍门,便是个中高手。” 说着话,他从身上取出一件东西,托在掌心,原来是一支镖。 镖身银亮,四楞尖锐,看样子份量不轻。 华铭说道:“飞豹华铭在江湖上搏得名声,一柄三尺剑、三支四两镖,会过不少高人。” 龙步云极有耐心地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铭叔!” 华铭忽然说道:“步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你听起来有些索然的话。是不是?” 龙步云很礼貌地说道:“华铭叔任何指教,都是我受益匪浅的。” 华铭说道:“步云!我要将这‘迎门三不过’的镖,正式教给你。” 龙步云一听,不止是意外,而且大吃一惊,一时间他简直理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是枫影别馆被善待的客人,被招待在闲人不能进入的枫影楼,派人伺候,点心消夜,热水洗浴,只因为睡不着,走出来散散步,就这样再度遇到主人华铭,就这样谈起这间淡雅而又精致的房间,就这样谈到武艺、谈到暗器,又谈到要传授“迎门三不过”的镖,这中间的过程,没有一样可以衔接得起来,处处兀突,事事都是另起一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华铭一见龙步云在站在一旁没说话,便笑笑说道:“步云!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颠三倒四,说起话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龙步云微微露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 华铭说道:“这么糊涂要传授镖给你,也难怪你要怔住了。” 龙步云极艰难的勉力说道:“铭叔决定要做的事,当然是有道理的。” 华铭点点头说道:“对,你这句话我承认,我做事一定有它的道理。” 他望着掌心那支镖,缓缓地说道:“本来不是这么急,本来不一定要传授你的镖,但是,现在情况有些变化。” 龙步云说道:“铭叔!请容我请问,原来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可不可以说?” 华铭想了一想说道:“可以说的。本来我是希望你能在枫影别馆小住一段时期,少则月余,多则半载,让你老铭叔稍稍尽一点心意,即使是一点点心意,也稍……稍……” 龙步云一愕,要尽心意?什么心意?为什么要尽心意?那么现在呢?就不要尽心意了吗?这又是为了什么? 华铭继续说道:“现在嘛!没有办法了,是我自己觉得没有办法了。” 龙步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正如华铭自己说的,他说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的。可见看眼前的华铭,眼光有神,站在那里仍然是名号响亮的飞豹华铭。但是,他为什么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华铭顿了一下,立即说道:“现在我教你打镖。” 明显地是不管龙步云愿不愿意学,他都要教,有点儿霸王硬上弓的味道。 华铭忽然严肃着面目,十分认真地说道:“暗器无所谓好坏,学会以后,你终生不用,或者终其一生只在必要的时候用那么一次,也就够了。再说,你会使用暗器而不用暗器,至少可以多一种防身的本领,知已知彼,才能立于不败。” 龙步云倒也认真地点头称是。 华铭又说道:“其实,以你的功力,特别是你的内力、指力,都已经臻于精境,只要告诉你一些打镖的方法,指点明白,你就可以很容易的将镖打得快、打得准。至于临机应用,那就要看你的智慧与练习的多寡而定了!” 他说着话,将自己手掌伸到龙步云面前。那支镖亮晶晶地躺在手掌当中。 他说道:“步云你注意我的手。” 只见他手掌五指,缓缓地合拢起来,将镖整个合在五指之中。只微微地露出一点点尖端在指头之外。 华铭说道:“特别拇指、食指和无名指,要各自用力,而中指只是托住镖身,小指则是维持方向准头,发镖时,主要是腕力,振腕而不是甩腕,飞镖脱手而出。至于力道的大小,准头如何,就看各人功力如何而定了。” 虽然龙步云没有学过打镖,但是,一则他具深厚武功,再则他是绝顶聪明,只要如此一指点,他已经是了然于胸。 华铭讲解完以后,说道:“现在我打一次你看看,这其间还有身手的配合问题。” 只见他一转身,面对着前面一株枫树。 此时,月色迷蒙,飘过一阵淡淡的浮云,院子里看不太清楚。相隔二十步,茶盅粗细的树杆,当中有一处节疤。 华铭说道:“步云!你要注意了!” 只见他一长身,一扭腰、右臂一抬、手腰一振,一点寒星一闪而出,只听得“笃”地一声,那支镖正中节疤。 二人走过来,只见三寸七八分的镖,深入树杆一半。 龙步云不由地赞道:“铭叔!真准!” 华铭笑道:“树在这里是不动的死东西,如果都打不中,那还叫什么打暗器!” 他说着话,又展开身形,施展出一趟拳法,身形步伐都非常的快,而且出拳虎虎生风,连龙步云站在一旁,都感受到强劲的力道。 突然,华铭一个旋身里,一挫身形,大喝一声:“着!” 只见又是一点寒星直飞而出,又是“笃”的一声,飞镖正中树杆,与前一支镖,并列在一起,不差分毫。 华铭立定身形说道:“这是在活动中发镖,劲道与准头,就比较困难一些了。” 龙步云虽然对于这样莫名其妙的学镖一事,一起直是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仍然非常地用心,留意观察华铭如何运用腕力把镖打出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活动发镖,那是十分难以防备的。 这暗器的“暗”字,就是出其不意,带有偷袭的含意在内,所以正大光明的侠义之士,都不屑于用暗器的,原因就在此。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学会了使镖,至于要不要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从某一方面来说,在与人对搏的时刻,多了一分防备的警觉。 因此,他在默察华铭发镖的时候,看得十分仔细,特别是他对于华铭振腕使劲,将镖打出那一瞬间劲道,不但看,而且在心里揣摩。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此两次观察,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加上他本来的武功根基,打镖,对他不是一件难事。 当华铭回到他身边,笑着问道:“步云!你觉得如何?” 龙步云说道:“铭叔发镖的身形、准头、劲道,无一不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华铭笑道:“步云!我不是要你赞美我。而是问你,看了两遍,可有一些心得?以你跟随令师在深山习艺十年的经验,对于这种雕虫小技,一落眼上自是已经了然于心。” 龙步云含蓄地说道:“武功一道,理是相通的,但是,如果不经过实际磨练,还是一些用处都没有。” 华铭点头说道:“说得好!” 他走过去,从树杆上拔下两支镖,回来交一支给龙步云。 三寸七八的镖一人手,立即感觉到相当的沉重。也不过只有几两重,可是人手重甸甸,才知道人在拼斗中,能及时发出暗器,还不简单。 华铭此时似乎也不客气,很用心地告诉龙步云,如何拢住四指,如何压住拇指,将镖紧紧地夹在掌心。 然后,对准目标,使用暗劲,振腕将镖打出。华铭在说到“暗劲”的时候,特别加强语气。并且补充说道:“暗劲的‘暗’字,是要自己揣摩,用心去体会。能够将这暗劲体会到其中的分寸,这镖打出去不但有力,而且才有准头!” 龙步云听得很仔细,心中也有了体会。 华铭说道:“何不将镖打出!” 龙步云站定了脚步,视定了目标,然后倏地微微一抬手,抖动手腕,暗中使用手劲,将镖打出。 只见银星一点,飞镖脱手,直飞树杆“笃”地一声,钉在树杆之上。 华铭高高地赞了一声:“好!” 但是,他走过来对龙步云说道:“唯一的缺点,便是飞镖出手之前,抬手作势,动作太过明显。如此与人对搏,镖还没有打出,对方已经有了防备,就达不到‘暗’字的要求。小小几两重的镖,很容易被对方破掉。” 他手里拿着镖,不经意地比划了一下。 接着他变化了几个身形,借着身形变化的瞬间,又作出发镖的准备,十分自然,不露痕迹。 他笑笑望着龙步云说道:“对你来说,只要稍一指明,就绝难不倒你。不过还有……” 他将镖交给龙步云。 “再在心里揣摩一下,再打出这一支看看。” 此刻,龙步云已经把半夜学镖的诧异、抗拒、莫名其妙的种种心理,丢到了一边了。他觉得如果不能把打镖学会,那是让华铭看扁了。所以,他抛开一切心思,专心一意,揣摩发镖的要决窍门。 当他接镖到手,一个扭身,完全是在不注意的情形之下,将镖打出,使用的真正是暗劲与腕力。 这一镖打得很准,而且力道很大,几乎整支镖都没人了树杆,内力惊人。 华铭站在一旁不禁为之鼓掌,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镖与方才那一镖,有着极大的差别,已经深得暗器的‘暗’字个中三昧,难得!难得!” 他从容地又从身上取出一支镖,形式外表和方才那两支镖,完全一样。 华铭将镖托在掌中,对龙步云说道:“步云!我飞豹华铭所使用的镖,素有迎门不过三的说法,任凭是如何好汉高手,能连续逃过我这三支镖的人不多。所以,我的镖囊里,平素只携带三支镖。现在……”他将镖交给龙步云。“你已经利用不同的身法,打出两支镖。现在我要你转过身去,利用旋转回身的那一刹那,发镖出手。” 他用很沉重的语气告诉龙步云。“记住!凡是在这种情形下发镖,多半是败走之际,镖在这种情形之下转败为胜。所以,出手要快,就在转身那一瞬,全力发镖,一举而得。” 他说着话,自己朝着对面枫树走去。 站在枫树一旁,很慎重地说道:“步云!这一镖你要用全力,表示你在绝望中的一丝希望,这种机会一般说来都是没有第二次的,所以你要好好把握。”他指着枫树。“现在你就以这株枫树当作追你的敌人。好了!现在转过身去……” 龙步云看他如此认真的样子,不由得他不照着话做。 他握着镖,背对着枫树。 华铭说道:“现在开始你向前走!走!好!转身发镖!” 龙步去果然依言,照着方才心里已经标定的枫树,倏地一转身,同时振腕将镖打出去。 就在他一转身,一振腕、飞镖刚一出手,他大惊失色,啊呀叫出声来。 因为,他断没有想到,当他一转身打镖的瞬间,他看到的不是枫树,而是华铭。 华铭本人的身体,正好挡住枫树。 龙步云跑过来时,只见镖已经深深插入胸膛,没有流血。华铭已经滑坐在地上。 龙步云跪在地上,抱起华铭叫道:“铭叔!怎么会这样!我真该死!我真的是该死!” 华铭伸手抹去龙步云脸上的?目痕,微笑说道:“步云!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点错也没有,说什么该死!” 龙步云急得满头是汗,口中只是叫道:“这是我的错!我怎么把镖打中铭叔!我怎么会这样?” 华铭咳了两下,微笑说道:“步云!我已经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这是我自己存心要的结果。” 龙步云根本听不进华铭在说些什么,他已经是方寸大乱,忽然他若有所悟地叫道:“我怎么这么湖涂?我这里有药,我要立刻为铭叔疗伤。” 他从自己身上摸索,因为是沐浴换过衣裳,那里有什么灵药在身? 二十五 他站起来就向楼上跑。 华铭突然叫道:“步云!你给我站住!” 这一声喊叫,声音相当大,龙步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华铭的嘴角,已经流出了血水。脸上扭曲变了形,吃力地说道:“步云!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会含恨而终,你也会抱憾终生的。” 龙步云有些失措地说道:“铭叔!我是去取药,我的药是恩师给的,十分灵验。” 华铭笑道:“没有用的!我这支镖是煨了我自己的独门剧毒,没有任何解药。” 他对龙步云招招手:“你过来。” 龙步云只好走回到他的身边,蹲在地上。 “铭叔!我该怎么办?” 华铭微笑吃力地说道:“一切听我的就可以了,现在扶我回到楼下房里。” 楼下左厢房,陈设十分简单,一几一榻,一盏油灯,与楼上那间房,相差有天渊之别。 龙步云扶着华铭躺在榻上。 华铭要龙步云把被褥垫得高高的,并且吩咐龙步云将茶几下面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粒白色的药丸,用水服下。只见他喘着气说道:“只要这支镖不拔出来,再加上这粒丸药,我的生命,可以维持到天亮。” 龙步云说道:“铭叔!你自己的独门毒药,一定有解药,告诉我,解药在那里?我去拿。” 华铭精神似乎好多了,他望着龙步云微笑说道:“傻瓜!整个事情完全是我有计划安排的,怎么会有解药的可能?” 龙步云闻言大惊,也大惑不解。难道有人自己有计划地安排自己死吗?而且是安排死在别人手里?岂有此理?华铭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是为了什么?华铭微笑拍拍榻边,说道:“不要那样惊惶失措的样子,坐下来,我告诉你一段故事吧。” 这个时候?生命垂危的时刻,要说故事?这算是什么?龙步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华铭说道:“难道你不想听听这个故事吗?步云!我方才说过,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话去做,我是死不瞑目,而你是抱憾终身!” 龙步云只有坐下来,说道:“铭叔!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不让我去拿药呢?拿药以后再说故事难道不可以吗?” 华铭微笑咳了两声说道:“拿药以后还能说什么故事?你真傻!” 他沉下脸来说道:“步云!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好好地听,我没有机会再说一遍,你知道吗?” 龙步云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好!铭叔!我会好好地听。” 华铭点点头说道:“很好!我们彼此都要珍惜这一段宝贵的时间,不要浪费一点点。” 他喘了口气,闭目养神,又像是回想沉思,良久,他才说道:“在很久以前……” 龙步云忍不住要问:“有多久?” 华铭已经露出苦笑说道:“四十多年以前,在太湖之滨,住着几十家,过着渔樵耕读神仙般的生活。在这几十户人家当中,有两户是毗邻而居,可以说是通家之好。这两户人家各有一个小男孩,年纪相差不多,是童年伙伴。”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说道:“如果日子一直如此过下去,那倒也很好,但是,那就没有今天的故事了。” 龙步云一直是很用心地静静地听着。 华铭不知道是在搜寻记忆,或者是气力不继,他说了几句,以停顿下来,喘喘气,又接着说下去。 他闭上眼睛,缓缓接着说下去:“日子像流水般地淌下去,有一年冬天,这两个男孩都已经十二三岁了。那年冬天大雪下得特别早,湖畔少说也有好几尺深的积雪。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乌篷船,冒着风雪,十分危险地,从边缘结有薄冰的湖上,划到了湖边,一家三口,外带一个驾舟的老家人,饥寒交迫……” 龙步云急着说道:“这种濒临绝境的时候,应该伸以援手啊!” 华铭微笑说道:“步云!很好!我真高兴你有这样的心肠。 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两家人家也都和你一样,古道热肠,及时援助这一家人。” 他喘了口气,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这两家人家收拾好两间草屋,送来米炭、菜肴,让这一家四口,就这么安顿下来。” 龙步云问道:“这家人到了雪停天晴以后呢?” 华铭说道:“那已经是到了岁尽冬残,急景凋年的时刻了,说什么也不能在这时候让人上路。” 他喘了口气,睁开眼睛。 “后来才知道,这一家三口,外带一名老家人,原来是在朝中为官的世家,因为看不惯当朝的满汉不平,汉人屡遭文字狱,在朝为官,真正的伴君如伴虎。所以,告老辞官,本来是要归故里的,没想到风雪阻住行程,几乎送掉性命,多亏这两家救援。……” 龙步云叹道:“原来是一位风骨峥然的清官。” 华铭说道:“对!好人到处都受欢迎。这两家都极力挽留这家人留下来,在太湖之畔,享受湖光山色,吟风啸月,与世无争,岂不是很好!” 龙步云问道:“结果这家人留下来了?” 华铭说道:“虽然不是故乡,但是这里的人情浓郁,又是如此投契,纵然是回到了故乡,是不是能够有这样好邻居?俗话说:千金难买好邻居!” 他喘了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睛。 “更何况这里不仅有湖光,更有山色迷人,太湖周围八百里,其中七十二峰,处处风景迷人,那里去找这样的居处?” 龙步云说道:“结果这户人家果然留下来了!” 华铭说道:“对!你很关心这件事,你已经说了两遍了。” 龙步云说道:“铭叔!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美,人情味很浓,如果这户人家不留下来,那就有些杀风景了。所以,我盼望他们留下来。” 华铭微微一笑,但是笑容立即消失,代之以黯然的神情。 稍稍停了一下,华铭又才继续说道:“于是鸠工造屋,就在原来的地方,就盖了几间草屋,这户人家就在太湖之畔落户了。” 龙步云听了半天,这故事还能说下去吗?华铭闭着眼睛说道:“三家成了通家之好。更重要的是三家的孩子也成了青梅竹马的玩伴。” 龙步云一听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从青梅竹马四个字看来,新来的这一家原来有一位小姑娘,是吗?华铭叔?” 华铭闭着眼睛点点头说道:“故事应该是从这里开始。” 他停顿了半晌,是在回忆,还是说不下去?良久,他才又说道:“三个年幼的孩子,原来两个男孩,后来加上一个女孩,三小无猜,十分融洽。”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后来这两个男孩都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华铭闻言笑了,他说道:“步云!你一定认为这是一个老故事,两个男孩全都喜欢上了这个女孩,而这个女孩却只喜欢其中一个,结果三个好友,成了冤家,对不对?告诉你,错了!” 龙步云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啊了一声。 华铭接着说道:“三个人彼此十分融洽,而且这个女孩不但人长得美,更是绝顶聪明,三个人相处得有如……有如……应该说有如最好的兄弟姊妹。直到有一天……” 他沉默了,想必这一天是一个关键。 龙步云也没有再问下去。直到沉默良久,华铭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直到有一天女孩的父亲病故了,在临终以前,把女孩母女二人,郑重地托付给两位好友。就在伤心的事还残留在人们的心上,又继续发生另一件意外。”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难道……?” 华铭没有理会,接着说下去。 “原来这两家虽然以渔樵耕读为生,实际上他们两家都是家传武功,练得一等好身手,只是他们并不像别的人,有了武功,就想在江湖上闯荡。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太湖之滨,做个与世无争的隐士。” 龙步云觉得这另一个意外,一定是出在武功之上。 果然,华铭说道:“另一家原是北方大家庭中的唯一独子,他必须回去继承祖业,承祧香烟。当家中派人寻到太湖,他没有选择,只有携带妻儿,要回到北方去。” 龙步云说道:“这样一来,三家就此分开了。三小无猜的朋友,也就分手了。” 华铭苦笑了一下,说道:“三家在分手之前,共同商量,另一家孤女寡母,决定随这一家回北方去。” 龙步云不禁问道:“为什么?” 华铭苦笑说道:“问得好。当时他们三个小的也想问为什么?但是没人敢问。后来才知道,另一家在北方的家,是家大业大,这母女二人去了,可以过好日子,在这太湖之滨,虽然安逸,却要靠力气讨生活。” 龙步云禁不住长长地“啊”了一声。 寡母孤女要人照顾,当然家庭富裕的就自然要负起这份责任。 大人们商量的结果,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三个孩子的感情,就要伤感了。 华铭缓缓地说道:“到了分手的时候,这家,我是说留在太湖的这一家,这个孩子才知道自己是深深爱上这个女孩了。” 龙步云问道:“这个女孩是不是也爱他呢?” 华铭说道:“不知道,这种事没有当事人的亲口说明,是不应该乱猜的。不过,照这个男孩自己想,女孩应该是……唉!这种事不能乱猜。” 龙步云问道:“另外那个男孩呢?” 华铭有些急躁起来说道:“我说过,这种事不能乱猜的。” 龙步云说道:“说不定三个小无猜的玩伴,两个男孩早已经都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只是不在分手的时候,没人知道罢了。” 华铭点点头说道:“大概是这样吧!”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真情总在分手后。留在太湖这个男孩在苦苦的相思之后,他气恼为什么家中不是良田万项的大富之家,否则,那母女二人应该留在太湖,也不会远去北方。” 龙步云想说一句:“那也不见得是这样!”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华铭说道:“从此,这个男孩一方面勤练武功,另一方面也全心全力想着如何经营奋斗,要挣一份富裕的家当。” 龙步云这才说道:“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想必他达到了愿望。” 华铭苦笑地重复了一句:“愿望?”他摇摇头仿佛是在自语:“什么愿望?在他这一生只有一个愿望,要娶那个女孩为妻。其他一切努力,都是为达到这个愿望而做的努力。” 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步云!你说的‘有志者,事竟成’,这两句话对于其他的事来说,的确是如此。十多年以来,他的辛勤,他的努力,他的确挣得庞大的家私,但是,那有什么用?” 龙步云问道:“这又怎么说没有用?” 华铭说道:“当他挣得庞大的家私以后,便动身到北方去,去寻找昔日的女孩。” 龙步云说道:“时隔十几年,那女孩说不定已经是为人妻,为人母了。” 华铭叹口气说道:“在他心中可不这样想,他心中根本没有岁月时间,他只想一件事,‘她是属于我的’。因为这几年来,他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这样唯一的目的。” 龙步云问道:“结果找到了吗?” 华铭沉重地说道:“找到了!是找到了,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说不下去。半晌不再说话。 龙步云终于忍不住说道:“铭叔!找到了以前的儿时玩伴,心目中的终身伴侣,已经是罗敷有夫,已经是绿树成荫子满枝了!其实呀!这也是很平常的事。” 华铭突然急促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说是很平常的事?” 龙步云说道:“铭叔!凡事少不得一个‘理’字。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承诺,都应该生死以之,做人就是要这样,但是,他们之间显然没有。” 华铭低低呻吟了一声。 龙步云继续说道:“既然没有承诺,而且十几年又没有联系,难道要人家毫无理由地空等痴等吗?” 华铭呻吟地说道:“那是因为他要创出一番成就来,再去找他心中的伴侣。” 龙步云说道:“问题就在这里。其次,谁能保证对方也是和他一样呢?也是心里只有一个人?没人能知道,当然不能一直等下去,一等就是十几年,对不对?” 华铭的头垂得更低了,半晌才呻吟地说道:“更让他伤心的,那女孩就是嫁给三个人之中的另一个男孩,就是随他们家回到北方的那家男孩。” 龙步云说道:“既然他们三人是三小无猜,谁知道这个女孩不是真正爱着另一个人?嫁给她所爱的人,是应该被祝福的。作为一个第三者,应该有这个度量,应该有这个胸襟,何况他们三个人还有深厚的友谊。” 华铭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步云!你说的对,为着他深爱的人,他可以承受任何痛苦。” 他咳了几声,手绢上吐了一口鲜血。 龙步云急道:“铭叔!你歇着吧!也求求你赶快拿解药来,因为我知道,镖是你的镖,毒是你的毒,你一定有解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让我来救你,难道铭叔是要拿这件事来折磨我吗?为什么?” 华铭抬起头,似乎振作一下精神说道:“不要再谈解药的事……” 龙步云倏地站起来说道:“我一直希望等到铭叔自己的解药,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如此坚决不给?既然如此,我只好用恩师的灵药来救你了。” 他正要伸手人囊取药。 华铭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因为人太激动了,鲜血又从口中流出来。 龙步云又赶忙上前为他揩去鲜血。 华铭伸手推开,喘着气说道:“如果你还要拿你恩师的药,不但救不了我,我会立即嚼舌而死,让你听不到故事的结局,让你抱憾终身。” 他吃力地抬抬手,命龙步云坐下。 “步云!就是神仙的仙丹,也救不活一个心存必死的人。” 龙步云叫道:“铭叔!这是为什么?” 他忽然若有所悟地叫道:“铭叔!你是在说你自己的故事?是不是?你就是那三人之中的伤心人,是不是?” 华铭呻吟出声,没有说话。 龙步云说道:“你这座枫影楼是为当年那个女孩所建造的,还有那间典雅的新房,也是为当年那个女孩所准备的?” 华铭望着龙步云说道:“还要听下去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当然!对不起!铭叔!这个故事只有听你说才行,别人不能用猜的。” 华铭喘着气说道:“步云!既然你猜都猜到了,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为了要说给你听的,我能隐瞒什么呢?” 龙步云吃惊地说道:“铭叔!是专为我说的吗?” 华铭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当时我是悄悄地去的,又满怀伤感地默默地回来。” 如今故事主人成了华铭,听起来就有了不同的感受。龙步云满怀同情地问道:“铭叔!,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去探望?毕竟你们是老朋友啊!当年三小无猜的感情,应该是存在的。” 华铭呻吟地说道:“不行!我受不了这种打击,当我看到别人夫妇和谐、相敬如宾、子女绕膝、乐叙天伦,我真的害怕我承受不了而失态。” 龙步云很想说一句:“铭叔!你也太专注自我了。你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你们之间只是友情,为什么要如此走人牛角尖?” 但是,他看到华铭如此地伤感,他不忍心再有不同的意见提出。 华铭继续说道:“回到枫林别馆,建造了这座枫影楼,设置了这间房,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是一点怀念的心意。为了使自己这份怀念与祝福,不夹杂任何一丝其他的杂念,中间特别供奉观世音菩萨,神明在上,我不敢说一点点假话,做任何一件错事。” 龙步云说道:“铭叔!我觉得除了这份长存的友谊以外,你不应该如此独身……” 华铭没等他说完便道:“此生已矣!不再有任何婚娶的念头。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我做错了一件毕生最大的错事。” 龙步云真的不敢乱猜了。 华铭所说的“错”究竟是什么呢?是另外爱上别的女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什么错。还是……?他不敢乱想。 华铭说道:“时光流转,很快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得到一个消息,那对令我羡慕的夫妇,也就是我的儿时好友去世了。” 龙步云“啊”了一声。 华铭说道:“这一下又燃起我的希望,我悄悄地赶到那边,结果,我错了!对方对自己的丈夫,生死不渝,断然拒绝了我任何要求,连友谊也断绝了。” 龙步云又是“啊”了一声,人不觉站了起来。 华铭突然变得十他平静,语气平和得不能再平和,缓缓地说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下一份大红的拜帖,那表示什么呢?表示威胁呢?表示有所胁迫吗?其实……” 龙步云突然喝道:“你……不要说了!” 华铭露出歉疚地苦笑说道:“对不起!让你知道真相了!” 龙步云喝道:“原来你就是逼死我娘的凶手!” 华铭说道:“我留下拜帖,真的连我自己不知道为了什么?是代表我有胁迫的意思吗?我真的不知道。” 龙步云喝道:“你休要狡辩!” 华铭苦笑说道:“现在狡辩有用吗?我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能狡辩吗?步云!相信我,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你母亲严词拒绝我再娶的请求之后,又请她第二天收下一份拜帖!莫名其妙啊!” 龙步云咬牙骂道:“你知道吗?你这份拜帖明摆是威胁!害得我娘她……” 他咬着牙,流下了泪。 华铭说道:“当我知道你母亲刚烈无比,竟为了这份拜帖,怕伤害到龙家的名声,竟然自戕而死……” 龙步云切齿咬牙叫道:“凶手!你是杀人的凶手,拿命来!” 他举手扬掌,就要劈下。华铭闭上眼睛,说道:“我从杜家庄将你引到此地,就是等着这一刻。步云!下手吧!将我的心肝带回祭奠于你母亲灵前。” 龙步云望着眼前身负重伤的人,他明白对方早就准备一死,数镖出手,无非为了要死在他手里。 可是面对这样奄奄一息的人,劈了他算得了是报仇吗?这一刻,他想起了母亲留下来遗笺:“千万不要追究……” 母亲分明全节之余又兼顾了友谊。 但是,千山万水寻找仇人,如今找到了,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他的心里刚要说:“不!我不能!我母亲好好的就是因为这个人断送了性命,我不能放过他!” 他的眼光刚一接触到华铭。 华铭喘着气说道:“步云!虽然我死有余辜,但是能死在你手里,死也可以瞑目了。我死后,一切听你安排,剜心剜肝,任凭于你。”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 “关于华家枫林别馆,我已经早有安排,你可以放心带着我的心肝回去祭奠……” 华铭的声音没有了,闭眼断气,十分安详,好像完成了一桩久悬心底的事,安心地走了,而且走得十分安详。 龙步云站在那里良久不发一语。 突然,他屈膝跪下,高叫而恸。 “铭叔!你这是何苦?” 这一声叫喊,门外拥进来一批人,都是枫林别馆有头有脸的人,一齐跪在门口,哭号着叫道:“庄主爷!我们来晚了!”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各位!我铭叔存心要了结心头的结,谁也拦不住。他走了,我们大家都哀伤。铭叔没有后嗣,我龙步云就是披麻带孝的人,各位如果有什么意见,请尽管当面指教。” 其中一位老人越众上前,拱手为礼,表情哀恸,试着眼泪说道:“龙爷!小老儿华三……” 龙步云立即上前扶着他说道:“三爷!铭叔生前对三爷早就介绍过,三爷对枫林别馆忠心耿耿,你是长辈,龙步云恭聆你的意见。” 华三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简,说道:“庄主爷对今日的一切早有交代,这张算是遗书吧,一式三份,分别交给前庄管事,我华三,还有龙爷一份。命我等今天凌晨开读,我们都已经读过了,这份是给龙爷的。” 龙步云接过来一看,原来华铭自从决定接龙步云到枫林别馆,就一心以死解脱心中的情结。上面写得清楚: 一、生前积孽厚重,以死解脱。 二、枫林别馆产业全部留给龙步云。 三、遗体火化,送回太湖之滨安葬,因为那是我最怀念的地方。 料理完了华铭的丧事,龙步云送到太湖,并没有再回枫林别馆,独自一人,回到夏家圩子,带着芸姑赶回龙家寨,祭奠母亲,虔诚地祝告:“娘!我回来了,带来了你最盼望见到的儿媳妇,你可以安心了。至于华铭叔,我只能说遗憾未能阻止一场悲剧发生,但是,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恩怨俱了,海阔天空。” 炎阳夏日,略见微风。 龙步云携着芸姑的手,走进龙家寨的大牌楼,望着那翱翔的鸽群,仿佛看到日后的生活,是如此的鸢飞鱼跃,理得心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