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执着,一念相思》 第一章:密室佳人 清虚观知观容尘子的卧房里有一处密室,内置红罗帐、象牙床,床头放多宝格,床外摆了一副牡丹仕女图样的曲屏风,屏风外间又置衣架、盆架各一副,镜台一张。西南角落里设镂空鎏金香炉一座,香烟袅袅,俨然女子深闺模样。 密室的开关设在外间卧房的山松图上,夜间无人时分,容尘子隔三岔五便会到这里来一趟。 此时正值三更,容尘子沐浴薰香后独自进得密室,用火折子将壁上的罗汉灯点燃。光线渐渐明亮,榻上重重垂落的纱帐后竟然隐约躺着一个人。 他往香炉里加了两勺驱邪避难香,以水净手,缓缓撩开纱帐。红色的锦帐中竟然躺着一个女人,着白色纱衣,曲线玲珑曼妙,此时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美目紧阖,如同熟睡。 容尘子以锦帛覆其皓腕,仔细为她把了脉,遂凝神画符,冲了一杯符水给她。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紧闭双唇死不肯饮。容尘子摇摇头,又往符水里调了两勺砂糖。再喂时她微张樱唇,乖乖地喝了。 容尘子搁了杯盏,这房中再无旁人,他却衣衫整齐、举止得当,绝无半点逾矩之处。见榻上人并无醒转的迹象,他翻了翻多宝格里的经书,随手抽了一本《枕中经》,替她念了半个时辰,女子依旧不语不动。容尘子念罢经,将经书放回原处,再度净手,放下纱帐,离开了密室。 容尘子乃紫心道长高徒,是个守礼君子,行事更是光明磊落、刚直方正。他任清虚观知观多年,其下弟子众多,常年来一直降妖除魔、广济四方,在百姓心中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平素里整个道宗提起这个人,也要竖着大拇指赞一声品行高洁。 然但凡君子,总易受质疑,是以这一晚的清虚观不甚清静。四更天后,一帮道宗打扮的人直逼凌霞山,大有擅闯清虚观的意思。 容尘子得报,微蹙了眉头,也不多言,披衣去到山门前。天色未亮,夜雾粘稠。山门前无数火把连成一条长龙。 有人运起传音的功法,声音浑厚如洪钟:“容尘子,你素以正直表象欺瞒众人,如今私掳海皇,是何居心?” 容尘子这时候方手持拂尘缓步而来,衣冠整齐、神色从容:“原来是九鼎宫的掌剑浴阳真人,深更半夜,道友何故擅闯?” 这浴阳真人虽已年过半百,但因修道者擅于练气,看上去依旧仿若盛年,再兼之身形瘦小,更显年轻:“容尘子你少装模作样!有人看见你在卧室里私设密室。年初道宗攻进海皇宫为民除害时,你是第一个进到宫中的,海皇栖身的大蚌壳也是你打开的。海族圣泉水尚在,独独不见了海皇,而今你突然建此密室,莫非是想挟持海皇,统领海族吗?”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是一阵骚动。来人都是道家,涵养甚好。但海皇的下落实在重要,怨不得诸人行事反常。 “这……”容尘子眉头紧皱,面上现出了几分难色,“道友,贫道打理一个清虚观已是吃力,又岂会妄图染指海族?” 然浴阳真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又岂会听信他一句推托之辞?他越众而出,直视容尘子:“哼,那么知观在卧室私设密室,囚禁的究竟是何人?或者知观的卧室,根本就没有密室?” 他笑容微嘲,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容尘子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面上是真现了尴尬之色:“密室……确实是有。内中匿人……也是事实。”他哪能不知道眼前情况——九鼎宫的人必定早已将此事查明,否则绝不敢轻举妄动,与其让他搜出来,不如坦白承认。 果然那浴阳真人现了几色喜色:“容尘子,你竟然敢……” 容尘子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人虽然是有,但绝非海皇。诸位道友若仍有质疑者,请随贫道入内一观。” 他如此坦率,道宗的人却有些将信将疑。一众人随他进了清虚观奉茶,不多时,几个在道宗有些声望的长者在他的带领下进了容尘子的卧房。房中摆设古朴大方,然而诸人哪有心思细看?一心都只想着海皇的事。 容尘子按下山松图,穿过极短的密道,诸人都在凝神戒备,只恐遭了暗算。他轻车熟路地点燃了壁灯,一间密室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烟罗纱帐、镜台银屏,满室淡香。 重重罗帐内,一个女子正在熟睡。 来者俱是修道之人,乍见罗帐低垂、佳人高卧,顿时便起了回避之意。容尘子微微摇头,反倒撩起纱帐,让众人看了个仔细。里面确实是个女子,依旧着白色纱衣,海棠春睡,恍若沉睡不醒的仙子。 “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说话的是正一道的于琰真人。 容尘子微垂了眼睑:“这……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浴阳真人知道上了当,这容尘子将密室布置成这般模样,只怕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他立刻就接话:“哼,这些年海皇深居宫中,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说不定……”于琰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容尘子,你素来不是贪图权欲富贵之人,但今日之事关乎海皇,不可儿戏。还是解释清楚得好。” 容尘子微微侧脸:“真人,实不相瞒。”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是贫道的……鼎器。”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而后几张老脸一齐红到了脖子根。 双修之法、房中秘术本是道家养生练气的法门之一,若单论这法门,倒也算不得邪功。比如民俗中的寿桃,其实桃果在道教中本就有处女的意思,其间凹缝更有指女性阴处的意思。寿桃之所以与长寿扯上关联,无非也就是道教中人认为成熟女性的体液有助于男子长寿。 是以民间常见的寿星捧桃图,往往有一发白脑门凸的高寿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寿桃凹缝处的画面,其中手指隐喻男子性器,寿桃凹缝处隐喻女子性器。 只是道门中人也分三教九流,时日一长,这些房中术、双修法门渐渐地成了纵欲腐败的源头,也就被人视为歪门邪道。 而在道宗,男人的炉鼎大抵跟女子的月经带差不离,都是太过隐私的东西,若是让人看见,难免无地自容。 当然,半夜三更有觉不睡,聚众前来看人家月经带的人更加无地自容。更何况人老了,作了太久的正人君子,脸皮也越来越薄了。几位长者出得密室,茶也没喝上一口就铁青着脸走了,走时恨不得用宽袍大袖罩住脸。 好事不出门,囧事儿传千里。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向清虚观捐出一大笔香油钱,并向容尘子讨教房中秘术的修炼法门。来人还自带了两名清纯少女,希望容尘子面授机宜。容尘子羞恼之下,恨不能掘地而去,而这件事在清虚观瞬间闹得沸沸扬扬——原来我们家知观居然使用鼎器啊。 清虚观小道士们茶余饭后,多了许多谈资…… 次日夜间,容尘子带领弟子做完晚课,堪堪入睡,突然面前一阵异样,他猛然睁开眼睛,右手掐了个诀,正欲印上对方脑门,突然停了手。 他夜间入睡不点灯,卧房里一片漆黑。面前的家伙离他很近,温软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微微地刺痒。他伸出手,摸到她柔软若细羽的衣角,顿时就知道,是密室的家伙醒了。 容尘子是个中规中矩的君子,实在不擅与女子相处,他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所以他不得不问了句废话:“你醒了?” 那女子埋头在他颈间深呼了一口气,像一只馋猫看见了一条最美味的鱼:“你真香!” 她整个人都趴在身上,容尘子以手格开她:“饿了?想吃什么?” 她口水都滴进了他扣得严实的领子里,答得倒是坦白直接,且毫不犹豫:“你!” 容尘子将她推开,起身去厨房,临走时想想,又安抚她:“我马上回来,你别乱走。” 黑暗中一只手扯住了他中衣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 容尘子不许:“天色已晚,孤男寡女惹人闲话。” “啊?那你把灯点上,我怕黑!” …… 片刻后,容尘子的卧室里亮起了一盏油灯,他身后清玄、清素两个弟子捧了两盘糕点、几碟素果进得房间。容尘子在圆桌前坐下来,是想要和她好好谈谈的意思:“贫道道号容尘子,敢问海皇名姓?” 那货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半天才抽空道:“汝可称吾陛下,是尔等将本座从海族皇宫里弄到这里来的?” 容尘子一脸黑线:“少废话,名字!” 这家伙在吐出一枚果核之后终于答了:“哼,宵小之辈,冒犯本座已当天诛,竟然还敢问本座本名?!” 这话她说得威风凛凛,当然如果不是嘴里塞着馒头和苹果、面前堆着一堆果核的话,配上她海皇的身份,想必会有些效果。无奈这时候她两颊鼓得像包子,效果是没有,笑果倒是明显! 清素捂嘴偷笑,清玄比他老成些,也微弯了嘴角,两个人跟着打小跟着容尘子,是他的心腹,平素里什么事都不避讳。容尘子轻咳了一声,这货确实是他从凌霞山一带的海域里刨出来的海皇。前些年海族一直安分,极少在地面上惹事,和道宗的人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近两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频频兴风作浪。凌霞海域一带渔舟翻沉者不计其数。渔民无法,只得凑钱委托道宗除妖。 道宗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故而联合一气,以辟水珠开路,入到海底一探究竟。而平日里甚为警觉的海族竟然显得一片混乱,令道宗的人轻而易举地攻入了海皇宫。海底珠宝瓷器无数,道宗诸人收获颇丰,但归根到底,最重要的还是海皇! 海皇是凌霞山一带海族的精神领袖,若是掌控了他,说不定便可以控制这个海域的整个海族。届时深海奇珍秘宝,岂不唾手可得? 容尘子倒真是没存控制海族的心思,只是道宗诸人品性良莠不齐,一旦海皇落入道宗,必起纷争,届时又是一场道门劫难。这次突袭海族,伤亡本来不大。但抢夺海族宝物时起内讧,伤亡人数甚至大于战亡人数。 何况海族异动,定有内情,如不查明缘故,只怕海境也不得太平。故而在众人争相抢夺珊瑚珍珠的时候,他抢先找到海皇寝宫,将她藏匿,秘密带回了清虚观。 只是……这货真的是海皇? 容尘子将果核一颗一颗收拾到篮子里,看着桌前风卷残云的家伙,这位道宗圣师多少有点困惑。但他的语态还是十分严肃的,言行之间尚余三分客气:“海族与道宗向来互不相干,近几年为何频生事端?” 周围糕点渣横飞,容尘子自知事态严重,神色冷凝,对面的人却丝毫不觉:“陆上美食,本座多年不曾品尝,仍然美味如初。唔唔,不过这个糕里面再多放点糖就好了!这个果子味道也不错,唔唔,晚两天摘估计味道会更好……” “……”看来不待她吃饱,是问不出什么消息了。容尘子看着桌上越来越瘦弱的两盘糕点,也发了狠,示意自己两个徒弟,“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一并搬来。” 不多时,清玄、清素将馒头、花卷,连带素馅包子都搬了过来。这货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终于一抹嘴,暂缓了进食的速度。容尘子再次咳嗽一声:“海族……” 话刚起了个头,这货不乐意了,一手剔牙,一手还拿着个花卷:“日你个仙人板板!本座堂堂海皇在这里,你一不问我吃得饱不饱,二不问我穿得暖不暖,就一门心思地打听海族!海族海族,张口闭口就是海族,到底你是海族还是我是海族?” 容尘子被呛得火起:“你也知道你是海族!你身为一族之主,不思种族兴衰,反倒任由小妖兴风作浪!这些年……” 他历数近年来海族的不是之处,半晌无人应,定睛一看,只见对面椅子上那货靠着椅背,正睡得口水横流。 …… 清玄清素也是目瞪口呆,这这这……有皇如此,海族人民也不容易啊。这样的海皇,真的不会给人推翻吗…… 第二天,容尘子天不亮就领着诸弟子做早课,回来时那货还在睡。他摇摇头,吩咐道童不得擅自进入他的卧房,随即又去了道堂。清虚观收留了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容尘子得空便教他们念书、识字。 两堂课之后再回房里,那货还靠在椅子上熟睡。容尘子有心将她弄醒,终究顾忌男女有别,没有扰她。不多时观里来了两个香客,特意找容尘子求平安符。容尘子一番应付下来,就到了午饭的时辰了。 他再到房里,见那货终于醒了。 “你……”容尘子张口欲言,这货却十分不耐:“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了。好吧好吧,海族前些年一直挺好的。后来海龟祭司老死了,换了个祭司叫淳于临。本座对这厮也算是恩宠有加、百般礼遇了吧。但这厮竟然将本座软禁在海皇宫里,还说他要造反!” 容尘子听得终于进入了正题,也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海族还有一个祭司是正常……呃,看样子这些年海族异动是这个祭司在作怪了。” “可不?嗷嗷,肚子饿了。你们道士就这么待客啊?!本座的午饭呢?” “……”容尘子也不好让她出门,只得再命两个弟子送了饭菜过来,也是个有旁人在场,避嫌的意思。 而那河蚌还在谦虚:“客居在外,午饭就不要太麻烦了。就随便做个葱烧海参、海胆黄、鲷鱼籚笋卷、冰糖木瓜炖雪蛤(以下省略菜名若干)……就行了。” 容尘子嘴角抽搐。 片刻后,清玄、清素从膳堂搬了一桌素菜过来,容尘子也在桌边坐下来。正要举箸,这货已经将他面前的两个盘子清空了。容尘子挟了一筷子豆腐,他自然还是念着正事:“既然如此,海皇有何打算?” 那货又扫空了两个盘子,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先吃饭先吃饭,饿着肚子能有什么打算!” 桌上八碟菜,很快就清洁溜溜了。容尘子啪得一声搁了筷:“海皇陛下,你的子民如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竟然……” 一番说教之词尚未出口,这货指着他碗里的白米饭:“你不饿?”她端起容尘子面前的碗,一把扣到自己碗里,沾着碟子里的汤汤水水又猛吃了一气。 一碗饭尽,她搁了碗,终于现了三分忧色:“唉,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近年来海族人才凋零,如今更是奸人当道。本座其实也是食难下咽,唉,连饭量都大减了。” “我#·¥%……#·#·”容尘子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清玄和清素收拾狼藉杯盘。那海皇却又翻到容尘子的罗汉床上,将被子往身上一卷,作忧国忧民状深深地叹了两口气,然后……她头一歪,果断睡了。 清玄把桌子擦干净,临出门时看看床上呼呼大睡的货,他一脸感慨:“我想我终于知道海族的祭司为什么要造反了……” 海皇占了床铺,容尘子晚上睡不好,却终是顾忌着她海皇的身份,怕走露风声,也不敢外宿。好在房中卧榻宽大,他在床边打坐,尽量连衣角也不沾到她。 这货睡相极其不雅,在床上蜷成圆圆的一团,不多时一个翻身,露出一双小脚。她的足生得极美,小巧的指甲上仿佛涂着一层膏脂,泛出珍珠般温润细腻的色泽。肌肤更是莹白通透,右脚足踝间系了根红色编绳,绳上串了一串精致的铃铛,宛如人间少女般活泼俏皮,全无一星半点海皇的威严风采。 非礼勿视,容尘子侧过脸,微挑被角,将她遮盖严实。 门外有细细的风声,像是风吹过窗纸。容尘子猛然睁开眼睛,伸出右手,指盖微微一屈,从榻边的案间挑了些许朱砂。略略念咒,食指轻弹。只见朱砂激射而出,点点艳红若火光。 窗前竟然飘着几只纸鹤,朱砂一触即着,燃起幽蓝的火光。此火又似冷火,并不牵扯其他易燃物什。顷刻之间,几只欲靠近窗户窥探的纸鹤俱都化为粉末微尘。 容尘子神色凝重,看来道宗始终还有人心存怀疑。 次日清晨,容尘子刚刚洗漱完毕就有村民惊慌而来,说是自家二弟妹生了邪病,特地来请容尘子。自清虚观在凌霞山落成之后,附近妖邪大多走避,故容尘子闻说这事,也很有些惊诧,就进门更衣,打算即刻前往。 榻上那海皇还在熟睡,她怕黑,睡也不肯去密室睡,总占着容尘子的床榻。容尘子严守礼节,自然不能在房中更衣,只得去了密室。正系着衣带,却见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白色羽衣轻薄却不透明,让她看起来很纯净。对这位道门圣师,她也不客气,直接就呼其道号:“容尘子,你要去哪里玩?” 容尘子没空理她:“下山。” 她赤着足踏在地上,脚踝上铃铛轻响,其声清悦:“我也要去!!” 容尘子对镜整装,如果说前几日他还对这个家伙保持着几分海皇的礼貌的话,那么现在已经视她为废物了:“贫道去驱邪治病,你去做甚?” 这货不高兴了,她一跺脚:“不管!我就是要去!!” 容尘子一身道袍雪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似药似花:“下山的路不好走,你去所为何事?何况清虚观乃道门圣地,你于其间出入,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我不管!”海皇扯着他宽大的衣袖,大有“不让我去我就不许你走”的意思。容尘子顾忌男女有别,不好伸手触碰她,百般挣脱不开。最后他无法,咬破食指,迅速在掌中画了一个定身咒,二话不说摁在她脑门上。 这下这货终于消停了,呆呆地站着不动。容尘子拿被子将她严严裹住,这才抱回榻上。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这海皇有任何本事,怕闷到她,又将她的头露出来,这才放下罗帐。 他一去一天,岂料傍晚返转的时候,就不好了。 容尘子沐浴更衣之后进得密室,就见这货哭成了泪人。那禁咒还没解开,她哭也出不了声音,眼泪把枕头都湿了半边。容尘子顿时就有些手忙脚乱。 他自幼出家,若论斗法,他不怕,讲经更是游刃有余。所以若是这货和他动手,他完全能够应付自如;若要和他讲理,他也有一马车的说辞。可是这货哭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取来湿毛巾将她额前的禁咒擦净,搓了搓手,想半天说了句:“别哭啊!” 这货仍是躺床上,丝毫不理他,眼泪淌得更凶了。容尘子啼笑皆非,想想这观中俱都是男弟子,平素里自己师妹也离得远,实在找不出人安抚她。他手足无措:“我……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别哭啊。”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手里托了几个大托盘,怕清玄、清素看见这情形,也没好叫上两个徒弟。年轻人思想跳跃,见她哭成这样,保不齐以为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他把盘子端到榻前,尽量把声音压低:“呐呐,吃块糕点,不哭了啊。” 那货偏过头,只是哭,什么糕点也不吃。容尘子愁得头都大了,他师尊当年传授师门秘法给他,他独自参悟之时也没有这么纠结。他坐立不安,在屋里走动了一阵,看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咬牙:“好好好,带你出去,带你出去!起来我们下山,去买蜜饯。快别哭了!” 这货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眼睛里还泛着泪光,神色将信将疑:“真的?” 容尘子叹气:“真的真的!” 他返回自己卧房,找了件黑色的斗蓬给她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遮好。海皇低头嗅了嗅那斗蓬,衣服是他穿过的,沾染了他的味道,余香似药似花,美味得紧。她睫毛上还隐隐带着水气,眼睛却又笑得仿佛初升的月牙。 凌霞山说高也高,普通人下山少说也要走一两个时辰。但容尘子脚程又自是不同。身后那货久居海洋,对山上花花草草都觉得新鲜。晚上她眼神也好,经常见着个蝴蝶都走不动路。 山上有刺梨子熟了,黄澄澄的。她兴高采烈:“容尘子,那个可以吃吗?” 容尘子一看,得,这也别下山了,估计在山上转转已经不错了。这样一想他也松了口气:“能,只是扎手。贫道去摘,你在下面等着,别乱跑。” 那货转了个圈,足上的金铃丁铃作响:“啊啊,我要那个最大最黄的!” 容尘子摘了好些刺梨,左右看看无人,解了束腰的腰带。那腰带展开来很宽,他将刺梨全部兜里面,纵身跃下来。那货跑过来,抢先尝了一个。刺梨味道酸中带甜,又微微有些涩,是很爽口的野果。 容尘子摸着刺梨上面密密的小刺,也不吱声。见她半天不说话,终于开口:“如何?” 这货咂了半天嘴:“还行,就是有点扎嘴。” “……” 后面的路程,容尘子就专门往有野果、清泉、乱石的地方带,发现她玩得高兴,也就把要下山的事儿给忘得差不多了。见到山泉,这货很开心,脱了斗蓬,翻身滚到瀑布里,就变成了一只四尺来长的大河蚌。 容尘子百思不得其解,一只河蚌,它到底是怎么修成海族的?!最后竟然还成了海皇。 这简直就是个不解之谜。 容尘子正费解,突然周围一阵厚重的妖气冲天而起。他第一时间是去看瀑布里的大河蚌,那货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正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不是她。 容尘子一手暗暗掐诀,不多时夜空中一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凝结成一个人形。看影象倒像是个妙龄女子,声音却忽男忽女:“素闻容尘子道长严持道义,不近女色,原来也不过欺瞒世人而已。”她飘到容尘子面前,转而又换了轻柔女声,“道长这般品貌,什么样的妖怪找不到,居然找了只蚌精。” 容尘子不胜其烦。 他乃禄存星君转世,生来即具神之血脉,其血肉香味对妖物而言具有绝大的诱惑力,更有一说,据传得食神仙肉者,可长生不老。是以历来他周围就有妖怪无数,为了尝到这神仙肉,虚情假意者有之,出手强夺者更不在少数。 先前有其师百般保护,日子久了,容尘子也就炼就了一身的本领。如今再见到这些妖物,不论其本体再如何美艳,他也难生半丝绮念了。 眼见雾妖越走越近,他右手屈指微弹,突然祭出宝剑,那雾妖往后一退,声音又变成了粗哑的男声:“道长好无情,可以带蚌精出来共浴,就不肯让人家近身半步。人家哪里不如这蚌精啦?” 容尘子额前炸起无数鸡皮疙瘩,飞剑凝出一道金光。瀑布中的河蚌这时候已经爬到一块巨石上,旁边还搁着容尘子的腰带,腰带里面包着半包刺梨子。她重化为人形,用腰带将刺梨上的刺抹干净,丢了一个到嘴里,还捣乱:“容尘子,它要同你洗澡,你就先同它洗嘛。” 容尘子不理它,和雾妖战成一团。他以金光困住四方,但雾妖本不是实体,它散为雾气,很快逃离。临走时以低哑的男声留下一句经典台词:“容尘子,我一定会再回来哒!” 那河蚌坐在巨石上,一边吃刺梨子一边乐。 第二天,清虚观有弟子行戒礼。容尘子接连几天没有睡好,却仍是强打起精神,主持斋戒之仪。这是入道之礼,清虚观素来看重,场面也极是热闹。 仪式开始之前,还得先活跃一下气氛,清虚观诸人全部到场,由主持法师领唱经文,光唱不热闹,还要配上乐器,除了钟、磐、铃等法器,还有笙、箫、笛、二胡等,搭配齐全。 河蚌觉得很有意思,趴在道场旁边枝叶繁茂的桃树上偷看,听得心花怒放。容尘子望了她一眼,仍是肃首唱经,倒是心无旁务的样子。 音乐用了《三皈依》,容尘子唱腔宛转,并不拘泥于曲谱,花音极多,倒是十分悦耳。待经文唱罢,受戒弟子上前听训。 道门戒律甚多,什么《太上老君戒经》《老君音诵戒经》《三洞众戒文》等等。那河蚌先前还勉强听着,到后来就跟听催眠曲似的,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不断嗑头。 待容尘子讲到三皈五戒的时候,她终于趴在树上睡着了。 “第一皈身,太上无极大道,永脱轮回,故曰道宝……”容尘子衣冠如雪,举止庄重肃穆,树上那只大河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天上。 “第二皈神,三十六部尊经,得闻正法,故曰经宝。”容尘子音色低迷,那些道家典籍他娓娓道来,熟悉如掌纹。 只是抬头望望树上,他突然微微弯了弯唇角。 ——这货不能唱,越唱她越精神!所有的经都得念,一念她就会睡。 河蚌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她抱着树杆滑下来,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正欲回房,就看见道场上,容尘子盘腿打坐。夜色很浓了,所有的弟子都散了。 他双手掐诀,不言不动,拂尘放在右手边,这位高道如同一座石像。 河蚌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她足踝上的金铃叮铃作响,容尘子睁开眼睛。这河蚌睡得死,他又不好叫醒她,只得在这里等她醒来。 因着他体质特殊,清虚观外多有妖物盘恒,这河蚌不论有没有本事,终归是个女子,他不想发生什么意外。 只是料不到这家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如今都快三更了。 那河蚌却十分地不自觉,整个人都倚了上去,感动得泪流满面:“容尘子,谢天谢地你终于念完经啦!!” 容尘子以拂尘格开她,晚风轻送,整个风里都飘散着他的香气。那河蚌就更饿了:“嗷嗷,晚上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容尘子摇摇头,仍是回了卧房。里面已经摆上一桌斋饭,考虑到这河蚌的饭量,容尘子特意叮嘱弟子多做了几个菜。 膳堂有细心的小道士自然也留意到知观最近食量大增,但碍着他素来严厉,不敢问。 桌上河蚌穷吃海喝,容尘子拿了个馒头,细嚼慢咽,举止优雅。那河蚌很快就解决了桌上的菜,然后她开始盯着容尘子手上的半个馒头。容尘子觉得这目光很熟悉——他在外面用饭时,路边的野狗经常这样盯着他看!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半个馒头递过去,那河蚌咧嘴一笑,“就知道你吃不了!别浪费,浪费……咯吱(可耻)!”她咽着馒头,口齿不清。 容尘子叹气,起身去到膳堂,又寻了些菜包、糯米糕来喂她。出来时怕不够,把厨房里的几根黄瓜、两个鸡蛋都给捎上了。 河蚌来者不拒,比潲水桶都威武! 这几天她霸占了容尘子的卧室,容尘子连梳头都要避开她,沐浴更是不方便。偏生他极爱干净,也就只得去后山山泉里沐浴。好在他是修道之人,身体素来强健,不惧山泉水冷。 夜色幽深,风撩山林,草木窃语。容尘子缓缓褪下道袍,将外衣连同里衣一并搁在泉边的青石上。月亮娇羞地露了半张脸,又隐进浮云深处。山泉水浸透每一个毛孔,他长吁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岂料安静了不过片刻,那河蚌就寻了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容尘子,原来你在这里!”她奔过来,慌得容尘子不顾着中衣,径自先披了道袍。还来不及说话,那只河蚌已经气喘吁吁地开口,“容尘子,格老子的,你帮我也洗洗呗!” 容尘子闻言就是一阵恼怒,他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平生极厌恶搔首弄姿、卖弄艳色的妖怪,此刻闻听这话,他不知怎的竟想到那双绑着红线金铃的精致小脚,顿时对这河蚌的态度就急剧转恶:“你这说的什么话……” 怒斥还没出口,那河蚌已经扑嗵一声栽进山泉里,然后它一翻身,变成了只四尺来长、黑黝黝的大河蚌。它蹭到容尘子身边,毫不自觉:“知观,帮忙擦擦壳!” …… 这是多么纯洁的洗澡啊!容尘子觉得脸上发烫——容尘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扯了一段风干的丝瓜襄,给这个河蚌擦壳。 不过这事儿说来河蚌也有责任,擦壳就擦壳么,还洗澡…… 近四更时分,容尘子把河蚌两扇壳都擦得油光瓦亮,这河蚌却又睡着了,还在水里吐泡泡。容尘子将她抱回卧室,他打了几天坐,白日里要做科仪,晚上又睡不好,铁打的人也有几分疲惫。此时看看睡得正香的河蚌,心里难免便找了个由头——她不过是只河蚌,或者,也可以不用那么讲究吧。 这么一想,他很快又醒过神来,将这河蚌抱到密室里,想想又扯了被子给她盖上,这才回得卧房。 他累了几天,这一沾枕难免就睡得熟。及至那河蚌是什么时候摸上床来的也不知道。待醒来后他也吓了一大跳,好在那家伙仍旧是一只四尺大河蚌,他略略松了口气。 自此,他与河蚌约法三章——若是要在他的榻上睡,就必须变回河蚌。若要变成人身,就回密室睡牙床! 这河蚌的密室里那张床其实甚为考究,但河蚌明显对容尘子更感兴趣,日日睡在他榻上。真要睡也罢了,但她一变成河蚌就合不拢壳,经常睡着睡着就流口水!而且这家伙是水生物种,体内绝对水分过剩,一流口水就流半盆。 以至于最近前来铺床叠被的道童看着雪白床单上泛滥的痕迹……总是神色微妙…… 这天,容尘子受邀参加一场法会,要离观三四天。他决意带二弟子清素一并前往,临走时怕河蚌又要跟着去,就没告诉她。交待完观中琐事,他又嘱咐清玄:“为师房中……那只河蚌估摸着要睡到未时末,若她醒来,记得送饭。她是妖身,易感人间浊气,喂食之前要先喂祛邪符水,房里的驱邪避难香不要停。” 清玄不怕主持观中事务,可是一提起这个吃货,他就一个头两个大:“师父,万一她醒来见你不在,又闹将起来……” 容尘子也是叹气:“有甚办法,她要什么你哄着她就是了,莫起争执。符水里面记得加砂糖,实在不行就喂蜜饯,她喜欢甜食。” 清玄点头记下了,他这才下得山去。 河蚌一直睡到申时初,清玄就怕她捣乱,赶紧地就送了四人份的饭菜。她左右观望,很快就发现不对:“容尘子呢?” 清玄陪着小心给她挟菜:“师父外出,很快就回来了。” 她倒是没闹腾,悻悻地往嘴里填东西。 傍晚时分,清玄领着观中师弟做晚课,冷不丁一抬头,就见这家伙蹦蹦跳跳地行来。她黑发及腰,羽衣纯白像天鹅的羽毛,平日里吃得虽多,腰身却极纤细,更糟糕的是赤着足,行走时踝间金铃声若金玉。 观中都是男弟子,何曾见过这般风情,立时所有的眼睛都瞪成了乌鸡——这这这,这就是师父传说中的鼎器?啧啧,别看我们师父平日里清心寡欲,欣赏女人的眼光却也是一绝呀…… 清玄叫苦不迭,也顾不得念经,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问:“怎的出来了?师父走时说了,叫你莫要乱跑。” “谁让他出去玩不带我!!”河蚌冷哼,声音也渐渐大起来,“格老子的,前些天睡觉时说得好好的,一起床就不着数!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观中诸人经也不念了,苦于大师兄没有吩咐,不敢起身,耳朵却竖得老长。乖乖,原来我们一向冷静自持的师父,在榻上也有信口开河的时候…… 清玄几乎昏倒:“小声!你先回去好么,这次师父就是去念经,一点都不好玩。下次出门的时候肯定带你。他老人家不带我也求他把您带上成么?” 河蚌柳眉倒竖、杏眼圆瞪:“不稀罕!”她气哼哼地在空出的蒲团上坐下来,羽衣的裙摆层层铺开,如同盛开的百合。清玄赶她不走,又恐真惹恼了她,只得任她坐着。 那一日,诸弟子念经念得特别有劲。 夜间,这货要和诸人一起在膳堂用饭。膳堂有点类似于后来宫观里的食堂,一个大厨房,外面一排石头的大水缸,里面有个可供百来人伙食的大灶台,有个陶制的大米缸,面粉、豆子应有尽有。 厨房外有个菜园子,观中弟子每天早上轮流挑水、劈柴,还要经管菜园子。 与厨房一墙之隔,就是十余张大圆桌,旁边的案台上摆着巨大的木桶,里面是米饭。她以前的饮食,都是由厨房里单独做了送到容尘子卧房的。今日要在这里吃,火工道人也不敢含糊——就算是鼎器,也是师父用的呢。真要论起来那可是师娘哎,且她看上去娇滴滴的,平素里师父面子上严肃庄重,私下里肯定也疼爱得很。 如今师父不在,万万不能饿着了她。 因着这层想法,几个掌勺的火工道人拿出混身解数,做了些拿手菜,另外替她摆了一桌,自然也没人敢和她同席。周围弟子三不四时就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清玄悲苦地摇头:“你们别看了,会幻灭的呀……” 结果这货在百来双眼睛之下,竟然只吃了半碗饭,随后她搁了筷子:“他们老看我,我吃不下!” 清玄松了口气:“那你先回师父房里,待会我送过来。” 河蚌点头,出来半天,她又有些犯困了,蹦蹦跳跳往容尘子卧房方向走。 而当天晚上,容尘子不过前脚离开清虚观,后脚就有妖怪来捣乱。河蚌睡得正香,就听外面闹得厉害。她打了个呵欠爬起来。见清虚观内灯火辉煌,诸小道士四处贴符。 她漫无目的地在观中逛了一圈,清玄正和领着两个得力的弟子四处查看,其他弟子就不好与她搭话,只得任她乱晃。 三清殿、四御殿、玉皇殿这些地方,妖邪之物是不敢轻易靠近的,偏她修的是正道,倒也不畏真神。 四下里逛了半天,发现原来清虚观里还养着许多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她蹲在地上和它们玩了一会儿,天更晚了。清虚观里已经安静下来,殿里的灯火也开始熄了。 她瞅见一个小道士在黑暗里踽踽而行,脚步蹒跚,立时就上去拍拍他的肩:“你们在抓什么?” 那小道士猛然转身,项上竟然空空荡荡,他声音阴森:“我的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头……” “……”那河蚌一愣,随后摇头,“你在找头啊,那我们分头找吧。我找吃的顺便帮你找头,你找头的时候顺便看看有没有吃的……” 无头鬼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满意,当下就伸手欲掐她脖子,她似乎没什么法力,却好在一时半刻也掐她不死。挣扎了半天终于叫了一嗓子,把清玄给嚷了出来。 清玄睡前去房里看她,见她不在也正在四处找。他是容尘子的大弟子,对付个无头鬼还是小菜一碟的,瞬间就用坛子将那东西收了。 这河蚌还在叫嚷,清玄也纳闷了——这海皇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好歹也是妖吧,被一个小鬼吓成这样! 然后河蚌不这么认为,她拼命地擦着自己的脖子,一脸不敢置信:“清玄,它掐我的脖子!!呜呜,它掐我的脖子!!” 清玄用黄符封住坛口,随口安抚她:“我这就去把它烧了!” 那河蚌一把扯着他的衣袖,一脸愤慨:“它掐我脖子!!日它仙人板板的,它怎么能掐我脖子,它都没洗手呢!!” 清玄绝倒。 天色快亮了,在清虚观的树林里,两个道人收好法器、黄符和小鬼,悄悄潜走——看来那个女人,确实不是海皇。 第二章:阴阳调和 第二天,观里陆陆续续有香客往来。当今圣上奉道,是以民间道观倍受推崇。这清虚观是凌霞山方圆五百里最有名的道观,多年来一直为人称道。故此前来上香、祈福的善信也特别多。 殿门口有一处解签台,取名为鉴心镜,台面上放了一块雕太极图、阳阴鱼的铜镜,墙上用黄毛边纸贴了许多签文,更有一个号清贞的道士专门负责解签。 河蚌今日起得早,无所事事,就摇了支签去解。周围来往香客多有少年公子,只当她是哪家前来上香的大家闺秀,一时指指点点。鉴心镜前围满了人,更有不少香客一支签求解了数次。反反复复,就为佳人一顾。 可这河蚌哪管这些,她就觉得那个签筒很好玩,一口气摇了四五支签。清贞不敢让她排队,更担心香客出言不逊、冲撞她,每次都耐心地替她解签。最后还是清玄看不下去,用一盘白糖糕想把她哄回容尘子卧房。 正热闹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哗。却是山下村子里有个叫柴福的庄稼汉,昨日开始得了一种怪病,右眼一直血流不止。且自从他发病之后,村里不断有人横死,死因也有意外也有自然寿终,但一天之内死上五六个人,说什么也是太反常了。 村里人没法,这才带着柴福前来清虚观。 清玄听闻,急步往门口赶。河蚌端着白糖糕,也小跑着跟去瞧热闹。 柴福是被人抬上山来的,身上还穿着下地时的布衣,右眼果然有一缕血泪汩汩而淌,将衣裳都染成了红色。清玄上去看了一眼,他自幼跟随容尘子学道,但资历毕竟还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得命弟子将人抬进殿里。 诸弟子正要上前,那河蚌挤到他身边,她还知道压低了声音:“你治得好?” 清玄微怔,然后摇头:“看不出什么病症。但师父从小教导我们,修道之人要一心向善,扶助百姓。治不治得好,也总得试试吧。” 那河蚌只是摇头:“这玩意儿治不好,你抬进去也没用,反倒连累清虚观。” 清玄抬头望向她,终于想起来这家伙是海皇,虽然除了胃口,看不出什么厉害的地方,但既为一族之主,总有些独特的本事才对。他赶紧请教:“海皇陛下知道如何施救?” 那河蚌只是摇头:“治呢,本座就不知道。不过怎么做呢,本座就知道。” 清玄一时想不明白她的意思,然人命关天,他只得恭敬请教:“还请海皇赐教。” 河蚌啊呜一口咬掉了半块白糖糕,两腮鼓成了包子:“清虚观对面是不是有个道观叫九鼎宫?前些日子他们谁谁过来闹腾过本座!” 清玄点头:“是有,只是九鼎宫的人和清虚观一向面和心不和。”他突然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是说将此人送去九鼎宫?” 河蚌点头,清玄又满怀希望:“九鼎宫能治好他?” 河蚌摇头:“治不好,这事即使你师父在也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架荔枝柴,立刻将他烧掉。” “……可是他还没死呢!”清玄心善,哪能将一个大活人火化了?河蚌拍拍他的肩:“所以要抬去九鼎宫。这招叫做吹火烧山。你想啊,人你抬进去也治不好,但在世人眼里,就是你清玄耽搁了一条人命!你清虚观浪得虚名!如果你把他抬到九鼎宫,再跪在宫门前为人求医!反正容尘子不在,你是个后辈,丢不了什么脸。人治好了,是你给跪求医治的,你功德无量。人治死了,是九鼎宫治死的,关你屁事。” 清玄倒地不起:“师父回来要骂的!!” 河蚌摊手:“那你确实是治不好嘛!” 两刻之后,清玄当真央求百姓和弟子帮忙,将此人抬上一路浩浩荡荡地赶往九鼎宫。临行前河蚌掏出一方绢帕,轻轻捂上了柴福的右眼。那绢帕也不知是何材质,但覆上右眼之后,瞬间血止。她轻声叮嘱:“不要看他的眼睛。” 九鼎宫也是个大门派,掌教道号行止,掌剑真人就是上次前来清虚观寻衅的浴阳道人。此时宫门外,二人一见清玄长跪相求,先还有点得意,后来一揭开丝帕,这二人就气炸了肺——尼玛这清虚观的人太缺德了!! 这是血瞳术,一种传自苗疆的黑巫术,中者右眼血流不止,但能视物,被他右眼看见的人会死于非命。换句话也就是说……瞪谁谁倒霉!! 丝绢是浴阳真人揭开的,行止真人动作快,瞬间避开,浴阳就给那只血瞳瞧了个彻底。浴阳真人慌了:“师兄,师兄救我!!” 行止真人也是有真本事的,立刻将丝绢覆回了柴福右眼,许多村民都在,几十上百双眼睛看着,他吩咐门中弟子将柴福抬进宫里,又看看自己师弟,瞬间有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的感觉…… 而就在这个空当,凌霞山下的凌霞村中又发现了右眼流血者。 清玄吩咐人发现此症候立刻蒙上眼睛不要视人,但解救的办法他是真没有。河蚌在后山变成原形泡澡,半天才说了句话:“看来有道行高深的巫师来到这里了。” 清玄也明白:“此人伤害无辜村民,定非善类。莫不是也奔着师父的肉来的?陛下,这巫术就真的无解吗?” 河蚌又吐了两个泡泡:“你们道家方术我不知道,不过以前本座在南疆就遇到过一个,还自创了一种破咒之法,嗯,算是治好了吧。” 清玄大喜:“还请陛下不吝赐教!!” 这河蚌兴高采烈:“戳瞎他的右眼,令其不能视物,则血瞳术自破。” “……”清玄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抱块石头扔她…… 短短一天下来,村子里又相继有人横死,清玄坐不住了,终于派人送信给容尘子。河蚌在水里呆了很久,看看四周景色,她自言自语:“山清水美,扰人清静者,真是可恶呀……” 血瞳术的出现,不仅在凌霞山下的村庄里引起恐慌,九鼎宫也开始插手此事。浴阳真人如今足不出户,身上披挂着掌教行止真人的祛邪避难符,但南疆黑巫术历来诡异,就是行止真人也不知道这些符能有多少效果。 九鼎宫派出大批弟子找寻该巫师的线索,清虚观恐他再伤及无辜,也派了弟子下山。但清虚观不比九鼎宫,它主要以行善修道为主,九鼎宫却以习武自强为主,故而若真论实力,九鼎宫弟子还强上那么几分。 隐在暗处的巫师估计也没料到九鼎宫会插手此事,竟然暂时消停下来,再无其他动作。 清虚观因着这事也暂时关闭山门,收容救治伤者。 许是事情频发,这河蚌最近睡得也少。巳时末午时初,她已经起床了,在道场上看清玄带领诸弟子练武。清虚观的弟子多才多艺,学的也杂。除了经文典籍,武术、乐器也多少都要学一些。 学武嘛,一来强身健体,二来捉妖驱鬼的时候体力不好可不行。学乐器呢,一是陶冶情操,二则是做法事的时候不用另外请乐班。=_=|||| 河蚌坐在房檐下的鉴心镜前,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签筒。九月的阳光柔软绵长,令衣袂泛光。诸弟子时不时也偷眼瞟她,连动作间也卖足了力气。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膳堂通知午饭时间到了。清玄正让师弟们演练最后一遍,突然外面一个村民径直向他跑来,他正要迎上去,冷不丁半支竹签破风而来,噗哧一声插入该村民右眼,顿时血沫四溅。 清玄受此一惊,急跑上去,见该村民捂住右眼惨叫震天。他看看那半支还插在他眼窝里的竹签,又回到看看坐在签台前的河蚌:“你……” 河蚌也上得前来,倾身看了那满地打滚的村民一阵,也没见她动作,已经拔出了那支竹签。一行血泪缓缓而下,那村民已经昏厥在地。 清玄和容尘子呆久了,难免也是一身正气,顿时就有些发怒:“你怎可随便伤人?!那是眼睛,你知道眼睛对人有多重要吗?!” 河蚌对他可没有对容尘子那么好的耐性:“格老子的,要不是我动作快,你特么的现在也已经中招了!我可没有行止真人那么高明的道术,画不出来符,你师父又不在。等他赶回来,怕也只来得及给你上柱香了!” 清玄说不出话来,毕竟在这妖怪面前,他不论身份辈分还是年龄阅历都只算个小辈。他扭头急命弟子为伤者止血。 河蚌还在愤愤不平:“好心没好报!”她低头看看那半支染血的竹签,顿时又乐了,只见签上书:来路明兮复不明。 她咂咂嘴,由衷赞叹:“格老子的,这龟儿太准了!!” 而到傍晚时分,容尘子匆忙赶了回来。九鼎宫那行止老道不厚道,还没等他进门就跟他告了状,故而他现在面色铁青,清虚观中诸人无不屏气凝神,缩着脖子夹着尾巴,走路都小心翼翼。 容尘子先去凝辉堂查看伤者情形,听了下午发生的事,更是火上浇油!随即就令全观弟子在祖师殿听训! 河蚌见他回来本就十分高兴,这会儿也跟着到了祖师殿。 清虚观的祖师殿供的是普安天师金身,贡台上香雾缭绕,贡台下诸弟子个个如丧考妣。容尘子将手中拂尘用力一搁,朗朗晴空顿时风雨如晦,清玄直接就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容尘子怒容不敛:“我常教导你,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而今我不过离观数日,你都做了些什么?把人送到九鼎宫,你为何不先告知行止真人病人症候,却径直长跪相求?好的不学!你竟就学会欺世盗名、推诿虚蛇这一套!” “师父在上,弟子知错,弟子知错!”清玄也不敢供出河蚌这个主谋,一个劲儿磕头认错。容尘子冷哼:“贫道当不起这声师父!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攻于心计,贫道才疏学浅,看来是教不得你什么了!” 清玄闻言大骇,额间都磕出血来:“师父,弟子一时鬼迷心窃,弟子当真知错了!日后弟子一定谨记师父教诲,贵生务实,再不敢做这投机取巧之事……” 清玄跪地忏悔,河蚌咂咂嘴:“啧,容尘子你好厉害啊!!要是我家淳于临肯这样跪在我面前,我就不打他了!” 容尘子正在盛怒之时,哪容别人打断他:“闭嘴!还有你!”他一指河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清玄的性子若不是有你撺掇,岂会做出这等荒唐事?!你身在其位,不谋其事,整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可有做过一件正事?!平日里惯着你也就罢了,今日竟然伤人一目……” 他越说越怒,河蚌又岂是个好惹的?她当即拍案而起,横眉怒目:“日你仙人板板!老子来你这破地方是自愿的吗?你凭什么训老子?老子又不是你徒弟,凭什么要老子看你脸色?!”她声音比容尘子还大,而且丝毫不顾形象,“老子在这里度日如年,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住道观里还遇到无头鬼来吓老子!你个龟儿子臭牛鼻子,自己没本事指着鼻子骂徒弟,骂完徒弟还有脸训老子!” 祖师殿内上百双眼睛都瞪着她,众人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大鹅蛋。她还在义愤填膺呢,想着想着又委屈起来:“前些日子在床上你就答应人家出门带人家去玩!前几天你又偷偷摸摸地走!你们经书上难道写了修道之人可以说话不算数吗?”她眨吧眨吧眼睛,眼泪就开始转圈,“我让清玄把人送去九鼎宫,我为了谁?你是一身正气,难道就看着他们送死你才开心吗?”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再说了,那我也不是有意伤人的吗,我不出手,万一他真看见了清玄,你又解不了这巫咒怎么办……呜呜,你一走这么多天,回来也不关心人家,就知道瞪着眼骂人家……” “……”对付这种无赖,容尘子没办法,是真没办法。实力完全就不在一个段数。 “好了,别哭了!”是高音。 河蚌泪流不止。 “不要哭了,法会有什么好玩的嘛,去了你又无聊。”是中音。 河蚌哭得梨花带雨。 “好了好了,我错了,不哭了啊。”容尘子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这回换成了男低音,“我曾多方游历过一阵,南疆巫术也略懂一些,血瞳术解起来虽然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好了,我也没责怪你的意思,不哭了啊。” 河蚌还是委屈:“那你又那么大声地吼人家!” “嗯,我错了。” 殿中气氛徒然急转,有点像是雷雨过后突然出现一个小太阳。河蚌得寸进尺,就用他雪白的衣袖擦眼泪。他虽风尘仆仆地赶回观里,衣着却仍整洁庄重。身上没有汗味,香气飘浮,引人迷醉。 怕推拒之后她又要哭,容尘子没有避开。河蚌还啜泣:“那你不许骂人啦?” 容尘子点头:“嗯,你先回房。” 河蚌这回倒是乖觉了,点点头站起身来。她羽衣一角扫过容尘子的脸庞,极轻微却柔软的触碰,像是美酒入喉,尾净余长。 容尘子站起身来,她突又回身道:“你们修道之人修身修口修德,你不能老这么坏脾气的。” 容尘子不敢惹她,眼观鼻鼻观心:“嗯,我知道了。” 她这才高兴了,蹦蹦跳跳地往外走,跟小梅花鹿似的。 诸小道士头也不敢抬,只有两个肩头拼命地抖,憋笑将脸都憋得变了形。 “无量天尊,小道终于知道我们道家为什么要讲究阴阳调和了。”一个小道士捂嘴窃笑。 第三章:血瞳术 清虚观里收容了许多病患,容尘子命其各自将眼睛蒙上,并化了符水给他们暂缓病情。符水下肚后,诸人右眼开始流出黄色的粘液,容尘子命弟子各自收集粘液,分析巫术使用的引子。南疆黑巫术历来神秘莫测,引子不同,使用的解法也就不尽相同。 九鼎宫因着浴阳真人也着了道,这次倒是没捣乱,也派了弟子过来帮忙。容尘子将所有粘液同病患编上号,用不同的五行符去试药引。 最后开出一副长长的药方,吩咐弟子上山采药。 解药的炼制是个繁琐的过程,容尘子几夜没合眼,自然也顾不上河蚌。但观中弟子仍各司其职,她每日的饮食供应还是没有影响的。 药房里有几个大炉子,不分昼夜地熬药。容尘子守在旁边控火,汗湿重衫。河蚌怕热,也不怎么进去,就每日里跟着清玄去采药。容尘子嘱咐了清玄几番,也就不再过问了。 及至下午,观中突然来了一个异族女子,着一身红衫,头发微卷略带焦黄,自称其能解开血瞳术。容尘子自然以礼相待,她倒也不含糊,很快配制出了解药,比容尘子的方法省事许多。 九鼎宫大喜,也曾派人几度来请,这女子不为所动,却提议想在清虚观住上一阵,顺便寻访肆意伤人的黑巫师。容尘子是个好客之人,何况血瞳术的始作俑者还未出现,有个南疆巫师在这里总是放心些。故而他即命弟子打扫了间净室,将这位巫师安置了下来。 女子名字叫夫娅,自称是追捕寨子里误入歧途的巫师而来。容尘子到过南疆,二人倒也聊得十分投契。 河蚌和清玄采药回来,自然也听说了这位夫娅女巫师。清玄去看了伤者,见诸人瞳中血色已经淡了许多,不由也啧啧称奇。那河蚌也在弯腰查看伤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口冷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哼哼。” 好在她跟清玄采了一天药,累得不得了,暂时也顾不上别人,自回了房。容尘子忙了几宿未合眼,在清玄房中更衣沐浴,实在困倦,也就吩咐清玄待客理事,自己在清玄房中歇下了。 晚上,他同夫娅与诸弟子在膳堂一同用饭,也言及南疆巫术之神奇。二人谈性正浓之时,外面一阵金铃之声,那河蚌翩然而至。容尘子当即就微微皱眉,立刻转头看清玄。清玄跟他甚久,当下明白过来:“晚膳送过去了。” 那河蚌也不避讳,径自停在容尘子桌前。膳堂的气氛顿时有些不妙。诸小道士低头刨饭,眼睛却有意没意全往这边瞄——完了,师父后院要起火!! 夫娅衣衫如火,腕间戴着两个藏银镯子,其上镂刻着人首蛇身的怪物。此刻她也在打量河蚌,却不起身,只是微微点头,神色间带着巫师的倨傲:“这位是……” 容尘子干咳,那河蚌也不吭声,她袅袅婷婷地行至容尘子身边,突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右手微微掐诀印向夫娅。夫娅惊身站起,法杖已然在手,正待念咒,冷不防脸上一热。她心中一惊,左手往俏脸上一摸——只触到满脸水渍……和一根青菜两块豆腐…… 那河蚌竟然盖了她一头一脸的白菜豆腐汤!! “你!”夫娅何曾受过此等污辱,急怒攻心之下竟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河蚌手里还端着空盆,也是一脸惊诧,随后她横眉怒目,一脸委屈:“人家过来端汤,你干吗突然偷袭人家?” 膳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诸道士呆若木鸡,只有一块鲜绿的白菜叶还贴在夫娅的头发上,不停地甩啊甩啊甩。 容尘子气炸了肺:“河蚌!!” 那大河蚌拍拍手,一副语重心长的善良模样:“你虽乃南疆蛮夷,但出来作客,怎么也得懂点礼数。我与你无怨无仇,你怎么能随便动手呢?万一伤了人家怎么办?就算没有伤到人家,伤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吗。哎,不过算啦,念在你是知观的客人,我就不和你计较啦!”话落,她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了。容尘子入道多年,识人无数。好人坏人见过不少,这么不要脸的他平生仅见。他虽气得七窍生烟,却也不能追过去打她。只得连连向夫娅赔不是。 夫娅本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如今遇上个更不讲理的,只气得咬牙切齿,最终也只能回房换衣服。诸道士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全部低头吃饭,一副“不要看我、不要问我、不要骂我,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 容尘子快步走回卧房,那河蚌先到一步,已经卷着被子团成一团了。 容尘子再难顾忌男女之礼,他上前一把掀开被子,是盛怒之极的模样了。那河蚌自然也知道,她双手抱膝,羽衣层叠散开,青丝过长,半随羽衣半淌于榻。容尘子的怒火如同爆发的火山,却偏偏差一个喷发口。 许久之后,他突然画了一张定身符,二话不说印在了河蚌脑门上,而后直接将她扛进了密室。 河蚌终于消停了,他再派弟子向夫娅送了些必需品,也便在房中歇下了。 这次他是真的生了气,也不进密室去看她。河蚌能储存食物,只要不放在烈日之下曝晒,几天不喂食不沾水也死不了,何况她还是个河蚌精。容尘子索性不再经管她。 次日一早,容尘子在教弟子习字。夫娅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想一同听课。容尘子不好拒绝,只得让她一同前往。学堂上诸弟子眼睛明亮——今天师父的鼎器去哪儿了?这位巫师……莫非要鸠占鹊巢? 夫娅写不好汉字,容尘子站在她身边,神色温和:“握毛笔的姿势就不对。” 夫娅试了几次,总是不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长教教我吧。” 容尘子微微敛眉,最后抽了桌上一方用来拭墨的汗巾,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尔后隔着汗巾握住她的手,与她共书。夫娅不动声色地偷眼而望,他凝心静气,只着意于纸上笔锋,全然心无旁物。 “那个河蚌精又冲动又愚蠢,倒是不足为虑。只是这个男人乃正神转世,道基坚固、不解风情,难以下手呢。”她暗自沉吟。 中午仍是在膳堂用饭,容尘子几经踌蹰,终于还是没有令弟子送饭。清玄几次想问,又不敢,最后只得按下不提。容尘子这次是真铁了心要教训这个家伙了——不给三分颜色,越发肆意妄为了!! 晚间清虚观为这次血瞳术横死的村民超度。法会设在露天道场,仍旧由容尘子主持。场中央起坛,上设花瓶、香炉、香筒、蜡扦等,供香、花、水、果、灯五供。又置玉印、玉简、如意、令旗等法器。 法会开场之前有诸弟子奏步虚曲,众法师合唱步虚词,开场曲调乃用《小救苦》。容尘子领唱经文时突然又想起那河蚌,不由重敛心神。 夫娅先前还在一旁听着,待得无人注意之时,她转身寻小径入了一间偏殿,正是容尘子的卧房所在。她来之前明显探过路,对这里竟然十分熟悉,不消片刻已然进得房门。 房中未盏灯,一片寂静中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她右手一翻,将一柄骨杖握在手里,杖上仍盘着一人面蛇身的怪物,看来是她们信奉的真神。 她略略念咒,指尖升起一簇暗绿色的火焰,几乎不用找寻,她就摁下了墙上的山松图。进密道之前她几次试探,十分谨慎。但一路无事,她顺利地进入了密室。 在观中她旁敲侧击地向小道士打听过,听说这蚌精竟然是容尘子的鼎器。她十分吃惊,若不扫除这个障碍,要吃到神仙肉,只怕还要大费周折。 夫娅很自信,只要得到这个蚌精一根头发,她可以为她设计一百零八种死法,且全无破绽。 房中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里的香炉里燃着香料,陈设比之容尘子卧房精致许多。夫娅借着手中火焰的冷光四下打量,见榻上河蚌的风情,顿时对鼎器这个说法就信了几分。她施了个护体术,对这个蚌精始终还是不敢小视。 桌上河蚌泼她一脸汤水,虽是趁她不备,然其动作之灵敏还是让她心生警觉。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她万分小心地以法杖撩开罗帐。只见牙床之上,那河蚌静静躺着,双目紧闭,不言不动,额上还有一道定身咒。夫娅顿时狂喜,迅速拔了她一根头发,正转身要走,突然壁上的罗汉灯被点燃,一个人进得密室,却是清玄。 四目相对,夫娅难免有些慌张,但很快镇定下来:“听说容尘子道长因为上次的事罚了她,我专程过来探望。” 清玄倒似无所觉:“师父卧房一向不喜旁人擅入,巫师请回吧。” 夫娅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密室,临走时眼角一瞟,见清玄抱了一瓦罐水,兑好了砂糖,此刻正在一勺一勺地喂那个河蚌精。他还低声叹气:“师父只让我喂水,我可不敢放了你。唉,好端端地你又胡闹个甚?过两天师父气消了我再替你求情,你先喝些水……” 两天后,清虚观。 夫娅开始有些忐忑。她拔掉了那个蚌精一根头发,但是两日以来,她施尽了各种咒术,完全没有效果。就好像这根头发从来没有在任何活物身上生长过一样! 这天早上,容尘子梳洗完毕,突然想起密室里的大河蚌。他拢拢衣袖,举步踏入了密室。那河蚌仍然躺在榻上,连姿势也不曾变。容尘子在榻前站了一阵,心里也有些犹豫——这时候放她难免又要啼哭。晚上寻个时候让清玄过来把她放了,也免得再哄。 这样一想,他就欲走,临走时望了纱帐内的人一眼,容尘子突然脸色大变,一手撩开了纱幔。只见帐中的人双目紧闭,右眼淌下一串血泪,衬着她白皙的脸颊触目惊心。 血瞳术!! 容尘子急取布帛擦净那河蚌脸上的咒语,心中也是暗恼——坏了坏了,这下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他站榻边正等着她嚎呢,那河蚌却格外安静,她还知道用手捂住右眼,一声不吭。容尘子等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倾身,他压低声线,将一把威严老成的声音硬是努力揉成个温柔嗓子:“没事没事,把手拿开,我先看看啊。” 那河蚌乖乖地把手放开,容尘子弯腰拨开那眼皮看了看,他也不惧这血瞳术的诅咒,许久才复起身,他本就是个刚硬之人,平日里中规中矩惯了,这会儿算是伏低做小了,就怕这河蚌哭闹:“我让清玄送些吃的过来,你乖乖的,我去配解药,很快就好了,嗯?” 河蚌微微点头,并不看他。容尘子还是不放心,想了半天,伸手用爱抚观中小猫小狗的姿势摸了摸她的头发,那黑发润滑如丝,及至他走出房门,指腹还残留着那种水润的质感。 不一会儿,清玄遵照师命送来吃的,这河蚌也不说话,默默地低头狂吃,清玄也有些担心:“下午师父命我采药,陛下要不要同去?” 那河蚌这才点头:“你那师父太坏!我再也不理他啦!” 清玄啼笑皆非:“师父怀疑血瞳术的始作俑者就是那夫娅,是以一直将她留在观中,也命了清素去详查。将陛下关在密室,也是怕她伤及陛下的缘故,陛下莫恼家师了。” 河蚌半点不领情:“哼,狗日的容尘子!” 清玄大惊失色:“别胡说!当心师父听见!!” 吃完饭,这河蚌跟着清玄去采药。她右眼不方便,以鲛绡蒙上,越发衬得鼻梁坚挺、小嘴精巧。一路跟在清玄身后,倒也没捣乱。 晚上清玄在膳堂用饭,她也跟着去,就和清玄同桌。容尘子和夫娅坐在一桌,夫娅也在打量那个河蚌,她以鲛绡覆眼、看不出什么异样。诸弟子却是知道不对——这这这,师父后院果然起火了!! 那河蚌可不管那么多,她仍旧是埋头吃饭,众目睽睽之下饭量倒也没有那么夸张,而且清玄这桌的饭菜明显不够精致,她只吃了两个人的份。 清玄是真不想做炮灰,师弟们时不时往这边望也就算了,师父的目光都能把他灼穿了!他吃了个半饱,立刻就起身:“我先回房了!” 那河蚌也起身,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路过一桌,她还顺手端起了人家桌上的馒头。 清玄前脚回到房里,这河蚌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房中摆设略微繁复,是少年心性,所好也颇多的原故。几案上有未画完的道符、新写的曲谱,旁边木架上层放着容尘子赠的一管竹笛,下层摆着一把二胡,还竖放着一把琵琶。 右边有个方柜,里面放了好些抄录的经书。 竹帘半卷,虽不及容尘子卧房简洁,倒也颇有些人气。 房中第一次来女客,清玄各种不自在,可他也不能赶这河蚌走,只得委婉提醒:“爬了一天山陛下不累吗?回房睡觉吧。” 那河蚌大大咧咧地往他床上一躺,她还气哼哼:“本座以后就在这里睡了!” 清玄耳朵尖都红了:“陛下,小道是出家人,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呢?” 那河蚌什么也不听,见到他方柜里有一串骨制的风铃,觉得好玩,拿出来摆弄。清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许久之后终于容尘子过来了。 清玄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刻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师父,肃首站到门边。容尘子站在榻前,那河蚌坐在榻上玩骨铃,不抬头也不说话。容尘子好声好气:“解药再过两天就好了。” 河蚌蒙着眼睛,血倒是被鲛绡止住了,鲛绡半透明,看人就有点模糊。她不哭不闹,也不回应。容尘子不能真让她呆在清玄房里,他厚着脸皮对外宣称这货是他双修的鼎器,这会儿宿在清玄房里像什么话? 传出去不知道会被人歪曲成什么样子。 是以他微微靠近河蚌,严肃的脸庞硬挤了三分笑容:“回房吧,眼睛不方便就早点歇着。” 清玄也聪明,暗道自己在这里,师父拉不下脸。他躬身道:“弟子突然想起一事,暂离片刻。” 容尘子自然点头,那河蚌却跳起来:“我也要去!!” 清玄不能拆师父东墙,也不能得罪河蚌,心头叫苦:“我……我……小道去茅房。” 那河蚌顿时又开始不讲理:“茅房我也要去!!” 清玄看向容尘子求救,容尘子发了狠,他将食指擦过琶琵弦,指腹顿时划出一串血珠。房中香气大盛,那河蚌先前还揪着清玄衣角,不一会儿就转头望他,猛咽口水。 容尘子垂首站在榻前,食指上血珠将落未落。河蚌呼吸变得越来越重,手还扯着清玄,脚却不听使唤,她奔过去将容尘子的食指含在嘴里,不住地吮吸。她的唇粉嫩柔软,那舌尖更舔得他指尖刺痒。容尘子面上微烫,许久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问:“回房好不好?” 那血肉香、真香!河蚌贪婪地吸食他的指尖,越吸越饿,口水都咽了半斤,恨不能将他整个指头、整只手、整个人都嚼着吃了,哪里还答得出话来?只得连连点头。 可是应下了她又不走:“眼睛疼,又爬了一下午山,人家脚也疼了。”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容尘子始终心存愧疚,闻言微微叹气:“那你变成河蚌,贫道抱你回去吗。” “呜呜,眼睛疼。”河蚌抬手去揉眼睛。容尘子解了她眼上鲛绡,倾身细看了她的瞳孔,再次叹气,终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出了清玄的卧房。 河蚌这下高兴了,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在他颈间贪婪地嗅来嗅去,观中诸弟子大老远瞧见师父抱着美人过来,哪里还敢上前,一溜烟地择路走避。 经过客殿时正遇夫娅,容尘子面上一红,只冲她微微点头,径自去了。倒是那河蚌朝她望了一眼,浅浅一勾唇。隔着鲛纱,夫娅看不清她的目光。 回到卧房,容尘子将她轻轻放在自己床榻上,找了茶壶给她倒了白水,山里的泉水流向小河,她如今瞳孔有恙,不能入内洗澡,然却是缺不得水的。 河蚌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水,抬头直愣愣地看他,是一条饿狗看肉骨头的眼神。容尘子失笑,摸小狗似的摸摸她的头:“好了,睡吧。” 他合衣躺下来,那河蚌只是四处嗅着他,容尘子不理她,阖目养神。她嗅着嗅着就开始舔,轻轻地从他的大拇指开始慢慢舔玩。 那舌尖太柔软,却比猫舌头还灵活,一下一下舔在手心手背、五指之间,容尘子伸右手摸摸她海藻一般的长发:“睡了。” 她冷不防扑上去,整个人都趴在容尘子胸口,伸嘴去舔容尘子脖子。容尘子微微一惊,立刻将她扯了下来,加重了语气:“睡!” 这河蚌不怕,她有杀手锏:“那人家眼睛疼吗!!” 容尘子深深叹了口气:“这事是贫道考虑欠周,原以为在我房里,她不会乱来才是。”他隔着鲛绡轻触河蚌的眼睛,“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河蚌往他身边蹭了蹭,紧紧贴着他厚实的肩膀:“知观给我报仇!” 容尘子摸摸她的头发,许久才应了一声:“嗯。” 第四章:南疆巫术 次日,观中一切正常。观中弟子卯时起床,梳洗后开始练功,不同阶段的弟子练功内容也不一样,有人练腿功,有人扎马、有人练剑,也有人习拳法。 及至辰时末开始吃早饭,早饭之后众人开始统一做早课,有诸道唱经、高功祝言,念功课经,参习新的经文。 到巳时中,清虚观开山门,接引四方香客。每日里除做饭有专门的火工道人以外,扫地、挑水、劈柴、洗衣、浇灌菜园子等杂活都由辈份低的弟子轮流负责,由大师兄清玄全权安排。 清素人活络,负责采买的活计,经常跟着容尘子外出,呆在观里的时间不多。 今日容尘子起床时,那河蚌也跟着醒了过来。容尘子不好当着她的面梳洗,只得去了密室。他顺手将替换的衣服搭在榻上,无意间发现金钩挂起的罗帐内半根灵签,捡起来看了一眼,是支下下签,上书:来路明兮复不明。 签身居中而折,容尘子料定是那河蚌又胡闹,摇摇头将签放进袖中。 河蚌倒是没捣乱,安安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等他整衣完毕。容尘子衣冠整齐地出来,见她乖乖坐在榻上,也便和颜悦色地问询:“饿了?我让人送些吃的,时辰还早,你继续睡。” 河蚌摇头:“眼睛疼,吃不下。” 容尘子摇头:“又想干什么?” 河蚌笑得嘴角都翘成了豆荚:“我去看你们练功!” 后山的练功场上,容尘子衣冠齐整、仪容庄重、举止端方,后面跟着个蹦蹦跳跳的河蚌。诸弟子一起向他行跪拜之礼,他点头,示意清玄安排诸人习练今日的课程。 清玄对各弟子的情况都很熟悉,很快便将各自的功课都安排了下去。练功场上只剩下九名清字辈的弟子。容尘子亲自指点他们剑术,这九个弟子跟他时日最久,虽然功夫还不到家,但底子已经打得十分坚实了。 容尘子的师父紫心道长以前不爱收徒,一共只收了三个关门弟子,容尘子却颇有为师之命,大有要将清虚观发扬光大的意思。 练功场旁边有许多一人高的铁链桩,是平时弟子练下盘功夫的地方。此刻那只河蚌坐在两根木桩之间的铁链上。她坐着也不老实,两只小脚甩来甩去,足间铃声清脆如鸟鸣。 那时候天未破晓,视物还有些朦胧,容尘子与清玄练剑,偶尔抬眼一望,见浅淡夜色中,她裙裾逶迤,长发翩跹,宛若九天玄女。 仿佛察觉到容尘子的目光,她转头望过来,容尘子镇定地平移了视线,手中木剑迅速变招,疾刺清玄手腕,顺势一挑,清玄只觉得腕间一痛,手中长剑脱手而去。 整个招式畅若行云流水,几乎毫无破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力道其实不应该那么重的。若是平常,清玄只会觉得手腕麻,不会觉得痛。 不一会儿,夫娅也来到了练功场,她除了巫术,也擅长用杖。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短装,倒也活泼明艳。自从大河蚌中了血瞳术之后,容尘子对她就有些不冷不热,不过碍着没有真凭实据,没有翻脸。 他是个谨慎的人,此际派了清素下山调查情况,而这个夫娅自然还是留在身边容易监视,免得再生祸端。 容尘子在和徒弟喂招,夫娅走到大河蚌这边,河蚌坐在铁链上,比她高出许多,她需要仰头看她:“你到底是谁?” 那大河蚌将小脚晃过她头顶,听而未闻。夫娅就有些沉不住气,她也算是巫门一等一的高手,对妖邪之物也多少有些了解,但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你也是为了神仙肉而来,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是个商量的意思,“既然目的相同,不如合作。” 河蚌也不知是不屑还是懒得作答,倒是容尘子急步行来。 “福生无量。”他先同夫娅作了个揖,也算是礼数周全,再和河蚌说话的时候就习惯性地将声音降了两个调:“膳堂做了炒米饼,回房去吃吧。” “炒米饼!格老子的,我要吃炒米饼!!”铁链上的河蚌欢呼一声,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她在铁链上荡了一下,轻盈若蝴蝶般落在地上,仍旧蹦蹦跳跳就往观里走。 容尘子摇摇头,这才转身同夫娅交谈。夫娅有意刺探这河蚌精的来历,但容尘子只是转开话题,丝毫不提。 及至中午之时,河蚌又把一个叫清韵的小道士给打了。弟子奈何不得河蚌,只得跑来找容尘子告状。容尘子当时正在为一位香客占卦,闻言匆匆赶到膳堂,往河蚌面前一站,也是一脸严肃:“又发生何事?!” 这河蚌还在愤愤不平,一把揪住他的袖角:“知观!格老子的,这个小道士太不懂事啦!!他发百香果,给别人两个,只给我一个!!” 清韵捂着熊猫眼,一脸苦逼:“那是因为天干地支中奇数是阳,偶数是阴,是以发给女善信的就是奇数,取阴阳互补的道理。” 这河蚌哪管这些,当即拍案:“反正少给就是不行!!” 清韵还要争辩,容尘子沉默了半天,终于问:“你打他……就是因为这个?” 河蚌理直气壮:“那当然啦,格老子的,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随便打人吗?!容尘子,你评评理,他该不该打?” “你!”容尘子额间青筋爆起,猛一拍桌就欲发怒。河蚌赶紧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容尘子深吸一口气,在桌前站了半天,河蚌还要闹,他转身从清玄桌上又拿了两个百香果给她,河蚌这才满意了,坐回桌边乖乖地啃果子。清韵还待再言,容尘子伸手制止他,沉默了半天才叹息:“算了。”他摇摇头,又道了一声,“算了。” 像是劝清韵,更像是劝自己。 …… 诸小道士面无表情的吃饭,清玄若无其事地往碗里挟了一块山药片,料事如神般轻声道:“我就说师父来也不济事,如何?” 以后,清虚观的诸人就明白了,师父是严厉的,但是在这个鼎器面前,即使严厉的师父,也是没有节操的…… 下午,容尘子的解药调好了一些,先给河蚌敷眼睛。容尘子五指修长,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当,他身材高大,且平生无半分苟且,举止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只是这番细致活做起来就不够熟稔。 到最后就连那河蚌都开始有些担心:“知观,你可别图省事儿就想把我戳瞎了!!” 容尘子干咳两声,也是有些尴尬,随手将羊脂白玉瓶甩给身边的大徒弟。清玄只得接过这个苦命的差事。那河蚌在容尘子的大罗汉床上翻来滚去,就是不消停:“知观,你什么时候帮人家报仇呀?” 容尘子盘腿坐在床边,随手翻阅一部《黄庭内景经》:“总得待清素查明事实,有凭有据再行发落。若事情确系她所为,贫道绝不轻纵就是了。” 河蚌不乐意了:“哼!你应下的事又不作数了!莫不是贪图那夫娅的美色……” 她话未说完,容尘子起身就走,君子遇女子,有理说不清。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河蚌两样都占全了! 夜间,容尘子为诸弟子讲解《文昌帝君阴骘文》。这河蚌在膳堂的水缸里泡了一下午,最后回到他房里,天气太热,她睡不着,于是趴在容尘子床上,一边喝着他的茶水、翻着他的经书,最后因为自卑,她把书上所有她看不懂的全部撕掉了。可是这家伙成日里不学无术,所以她能看懂的……真真是极少的。 待夜间天气凉下来,河蚌好不容易睡着了,容尘子讲完经回房了,然迎接他的只有满屋的小纸团。纵然涵养如他也是悖然大怒。他一把将被子掀开,一拂尘打下去。 大河蚌不知道自己撕了人家祖师爷的手抄本,冷不防被容尘子一拂尘打在背上,几乎打裂了蚌壳。 这海皇陛下顿时妖性大发,它大声怒斥:“臭牛鼻子,老子日你仙人!竟敢伤老子蚌壳!老子今天要大开杀戒!我先杀我自己,再杀你,最后杀光你的徒子徒孙!” “……”容尘子结了个手印停在中途,满腔怒火如同被浇了冷水。一刻钟之后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俯下身开始捡地上的纸团,捡了一阵,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容尘子找了针线、糨糊,在灯下仔细地将书页铺平,一页一页仔细粘好。那河蚌也不吭声,就在榻边冷冷地瞅着:“让你带出去玩你不带,让你报仇你不去,回来还敢打老子的蚌壳,哼!!” 两本经书容尘子粘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整理完,天都快亮了。待躺下熄了灯,方才有些朦胧,那河蚌悄悄摸到他身边,大大地张开两扇蚌壳,冲着他右臂啪地一声猛力咬合。容尘子惊身坐起,右臂痛彻心肺,再怎么好的脾性如今也是怒不可遏了。 他抱着手臂弯下腰去,气得全身都抖,哪还有半点道家威仪:“还敢咬人!你你你……” 那河蚌下嘴极重,咬得他右臂断裂了一般。容尘子终于下定决心——这个河蚌不养了,不养了!! 他用衣带串起这个蚌,怒气冲冲地往外就走。也不知施了什么法门,那河蚌左扭右扭,就是变不回人身。她也正恼怒,自然没什么好话:“个臭牛鼻子,快把老子放了!你个说话不着数的,什么知观,哼,看见那个夫娅就走不动路!我看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 容尘子抿紧唇,强忍着一脚将她跺碎的冲动,原本想要将她扔回海里,这会儿也不管了,将她往凌霞山下随便一搁,转身就欲走。 谁知正遇到九鼎宫的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迎面而来。二人着道冠道袍,是想上清虚观见夫娅的,见容尘子一脸怒容,也是大为惊奇——道家讲究威仪,容尘子更是高道,平日里早已喜怒不显,要将他气成这般,着实不易。 二人自前行来,那河蚌的话也隐隐听到一些,只捕到“夫娅”“男盗女娼”这样的字眼,顿时就带了些偷笑的意味。那行止真人也非善类,立时就解了河蚌身上的缚形咒,他还慈眉善目:“无量佛,这是干什么?” 容尘子还没开口,那河蚌已然化为人身,她气急败坏:“他日日和那个夫娅一起,今日三更才回房,回房还打我!!” 容尘子还没开口,倒是浴阳真人说话了:“道友,这不是你那鼎器嘛,如何竟这般闹将起来了?” 容尘子面上微烫,他不愿人前扬家丑,更不愿暴露河蚌身份。她虽可恶,但似乎并无本领,若身份暴露,必然危险。当下也只得压低声音再度去哄那河蚌:“我并无日日和夫娅在一处,我回没回房,你还不知道吗?且今夜晚归也只是讲经,跟夫娅有何关系!” 他声音压得虽低,但行止和浴阳二人的耳力又岂能听不到。二人相互望望,板着脸忍笑。那河蚌可没打算这么算了:“格老子的,你还打算把我扔了!!” 容尘子微愠:“那还不是因为你夹贫道胳膊!” 河蚌大怒:“你不打我我会夹你胳膊吗?你个臭道士,”她指指后面正在憋笑的行止和浴阳,“还有你们两个,你们这群臭道士没一个好东西!!哼!床上一套床下一套,说来说去都是骗人的东西!!” 二人被城门之火殃及,摸了摸鼻子不吭声。容尘子满面通红,怒到极点,反倒平息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低着声音哄:“别闹了,人前闹起来难看。” 那河蚌横眉竖目:“现在知道难看啦?你打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男人打女人难看?老子今天……” 她越嚷越大声,容尘子一咬牙:“晚上给你一块肉,回去。” 那个河蚌顿时就顾不得再生气——尽流口水了:“真的?” 容尘子偏过脸,不答。她眉开眼笑:“那好吧!!” 她也不需要再催了,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走。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几乎笑岔了气,容尘子长叹一声,悲哀地发现以后他不修道了还可以改行去卖肉。 回到观中,行止和浴阳要去找夫娅,浴阳真人总还是担心着那个血瞳术。容尘子是主人,说不得只好陪同。他右臂仍然剧痛,一路也只有忍着,倒是暗中嘱咐清玄去找了块牛肉。 待中午回房午睡,那河蚌就趴在他胸口,十指纤纤若葱白:“这块肉肥,这块有嚼劲儿,啊啊,胸脯肉也不错……” 容尘子看来不给肉是睡不清静了,他夜间几乎没睡,实在是经不起这么折腾,只得吩咐她:“你先出去,叫清玄进来。” 看在肉的份儿上,河蚌很听话。不多时清玄便托着个银盘进来,看河蚌确实出去了,他从盘下取出一段血淋淋的牛肉交给容尘子。 容尘子不慌不忙地割破右臂,取血遍涂之。随后他假模假样地包扎了手臂,挥挥手:“去吧。” 河蚌如愿地吃到了肉,但是她很是狐疑,这神仙肉食在嘴里总不如嗅着美味,况且食后修为也没有明显变化。为此她多次找过容尘子,容尘子被她缠烦了,终于同她分析:“会不会是七块一个疗程呢?” 仿佛是夏天的回光返照,九月中旬的天突然炎热起来。容尘子一夜未眠,此时用一块假冒伪劣的“神仙肉”打发了河蚌,正自熟睡。 夏日炎炎,蝉鸣不歇,清虚观里连几盆兰花都蔫着叶子提不起精神,观中半个人影也不见。 夫娅依旧一身红衫,俏生生地叫住了膳堂里收拾碗筷的清韵:“我的召魂铃不见了,你可以帮我找找吗?” 清韵年方十五,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容尘子也有十来年了,受其师影响颇深,他热心仗义。听夫娅这么一说,他立时就点头:“敢问巫师可记得遗落的方位,也方便小道找寻。” 夫娅笑容潋滟:“可能是在后山练功场附近吧。” 清韵也不顾外面日头,应一声就往练功场走。夫娅跟在他身后,手上的法杖透出幽幽的冷光。 清虚观膳堂到后山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但清韵是修道之人,脚力甚佳,又熟识路程,不过一刻多钟已然到了地方。 九月的山林间草木茂盛,他扒拉着附近的草丛,浅蓝色的道袍在深树乱草间不甚显眼。夫娅紧握着手中的法杖,有意无意往前走:“我记得好像到过这边……” 清韵跟着她前行,前方一排柳木桩,露出地面三寸,不知何人所设,在地上摆了个奇怪的图案。清韵也没多想,就四处在树下翻找,估摸着夫娅可能在树下歇息时遗落在了什么地方。 夫娅站在他身后,微微动唇,不闻声音,只见她手中的法杖散发出一缕一缕黑色的雾气,但雾气一接触清韵,立刻烟消云散。清韵胸前的阴木护身符燃起一缕轻烟。清韵也有些察觉:“不好!这后山有甚不干净的东西!” 夫娅神色不变,指指他胸口的木牌:“这是何物?” 清韵也顾不上再找她的法铃:“这是师父亲赐的护身符,小道本事不济,若遇厉害的妖物,怕有凶险。还是先行回观,待告知大师兄再作打算吧!” 夫娅点点头:“也好,不过你走前面,我有些怕。你们清虚观不是道观吗,怎么附近还会出现妖怪。” 清韵果然走在前面,他没什么心机,闻言就答:“家师体质特殊,年年都有不要命的妖怪前来寻衅。” 夫娅轻笑,手中法杖竟然悄无声息地弹出三寸雪亮的刀尖。她猛然扬手往清韵后背一刺,眼见得寒锋即将入肉,突然前方清韵呀地一声惊叫栽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令这一刺落了空。 夫娅吃了一惊,缩回杖上利器,清韵摸着肩膀爬起来,只觉眼前只冒金星,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是树上掉下一大河蚌,足有四尺长,黑黝黝的壳。他十分惊奇,也没发觉夫娅脸色有多难看:“这这这,树上怎么会有一只河蚌!!” 夫娅悻然,清韵却觉得不得了:“这么大一只,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妖怪,小道得回观告诉师父!!” 他匆忙往前跑,夫娅哪甘心猎物就此逃脱,一声不吭就欺身去追。跑出三步,那河蚌摇身一变,恢复人身,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就行至清韵身边。夫娅心有不甘,手中法杖欲断清韵颈上要害,河蚌揪住清韵袖口,也不见如何动作,夫娅只看见自己的刀锋寸寸碎裂,落地之后化为齑粉。 她面色微变,那河蚌涎着脸:“小道士,再给我拿两个百香果吧!” 清韵虽不待见她,可也不敢再得罪她,只得应了一声,带她回膳堂取百香果。膳堂里她的饮食供应都记在知观用度上,容尘子不吭声,大家也都由着她,爱吃什么给什么,想要多少给多少。 二人离去,夫娅恨恨地逮了一只狸猫,在一株槐树下升了火,将狸猫吊在火堆之上,嘴里念念有辞。狸猫痛苦地扭动挣扎,张大嘴却叫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瞪着。约有两刻,终于狸猫不再挣扎了,夫娅咒语念毕,睁开眼睛,二指曲指成爪,熟练地抠下了那一对凸出来的眼珠。 她取出一个小瓶,倒出灰白色骨灰一般的粉末,在地上一排柳树桩之间画了一张人脸,将两只猫眼珠放在人眼的位置。而后又取出另一个小瓶,其内液体鲜红若血,还在突突直跳。像是看见了最心爱的物什,她眼神都温柔起来,注视许久才将内中之物倾倒在两在猫眼之上。 那一对竖瞳似乎瞬间恢复了神采,带着临死前的痛苦与怨恨直直地望向天空。 本来,凶死之人的眼珠是最好的……夫娅拍拍手,悻悻地想。她知道容尘子怀疑她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该布置的全部都布置妥当,也不过就这一晚了。 清虚观里,河蚌捧着三个百香果蹦蹦跳跳地回到容尘子的卧房。容尘子还在睡,他的睡姿也是极刻板的,平躺,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若是河蚌不捣乱,这睡姿一晚上也不会变一次。 只有她闹腾得实在厉害了,容尘子会忍不住侧过身,背对着她。 河蚌坐在榻上,啃着三个百香果。容尘子不喜欢她在榻上吃东西,但也奈何不得她。说过多次无效后也不再说了。她正啃得起劲呢,外面清韵就来报,说是后山发现一个大河蚌。 容尘子打发走了他,开始梳洗,只淡淡地问了河蚌一句:“又去后山做甚?” 河蚌啃完了果子,正在到处找东西擦手。容尘子是真怕了她,随手将手中毛巾绞干,递了过去。“热,我想泡水。”河蚌就着他的毛巾擦手,擦完之后原封不动地递回去。 容尘子这才开始洗脸:“你眼睛还没好,别去后山泉水里洗澡。南疆巫术用的引子很邪,吃了那水的人会得病。” 河蚌在榻上打滚:“可是热啊热啊热啊!!” 容尘子轻声叹气,吩咐门外的服伺弟子抬来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桶,盛了一桶清水:“你先泡着,”他随手画了一道寒冰符,被烈日晒得微暖的泉水立刻无比清凉,“待血瞳术之事了结,我便联系道友肃清海族,届时你也不必再流亡在外。只是你身为一族之主,对政事总要上点心,不然海族之乱,定是无穷无止。” 这河蚌满不在乎:“容尘子,你真要等清素回来再对付夫娅啊?” 容尘子整饬衣饰,毫不犹豫:“那是自然,若无真凭实据,岂可随意伤人?再者,修行不易,贫道又岂能因一时疑心便毁她根基?” 河蚌泡在木桶里,裙裾被水沾湿,黑发海草一般飘摇,肌肤润泽如玉。容尘子只微微一瞟便未再多看一眼。他是个真君子,一些邪淫之念,想也不会想的。河蚌玩着水:“你也不怕她准备好了对付你!” 容尘子已端正仪容,准备出门了,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道:“她要如何是她的事,若当真伤在她手中,也是贫道学道不精、技不如人之故,无话可说。但若为先发制人而不究真凭实据,万万不能。” 他出门时随时关上房门,河蚌一翻身又变成了个大河蚌,在水桶里载沉载浮。 “你养着本座,莫不是也在等待真凭实据?”她难得开动脑筋思考了一阵,突然又兴高采烈起来,“嗯,晚上有精彩可看,要记得带好零嘴儿!夫娅,你可千万不要令本座失望呀……” 第五章:开锣大戏 清虚观的气氛开始越来越怪异,明明艳阳当空,温度却低得可怕。整个山间没有一丝儿风,草木连叶梢都不曾动一下,好像时间就此凝固了一般。邪气似乎从地底喷发出来,连朱阳也压制不住。 便是道行最低的小道士也开始查觉这种诡异的变化。但观中诸人遇事都很镇定,清玄依照容尘子的吩咐,将观中所有人都聚集到三清殿中。凌霞山设有护山大阵,清虚观中隐在暗处的禁制也数不胜数。 容尘子为保护他门下弟子,也算是颇费心思。 此时遇事,这些阵法、禁制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将所有护卫宫观的阵法全部开启,又封住了凌霞山,是防止路人擅入、误伤无辜的意思。大河蚌跟在他身边,空气隐隐泛起一股腥味,随着日头西斜,腥味越来越重。 肉眼可见的阴邪之气从地底喷薄而出,随着日渐西斜,山间瘴气升腾而起,林叶间竟隐隐可见沙蝨、蛇虺等毒虫形迹。山中鸟兽都在瞬间踪迹全无,林中一片死寂。 诸道士聚在三清殿,容尘子开启完护山大阵,将河蚌也赶到殿中。面对门下弟子,他神色从容,向清玄一一交待三奇八门、六仪八神等阵法口诀,随后嘱咐众人:“为师未回时,一应事宜听从你们清玄师兄安排,此处十分安全,天亮之前不可擅离。” 诸弟子哪敢有异议,当下齐齐应了。容尘子微微点头,手里提了个百宝袋就欲走,清玄跟上去:“师父,徒儿想与您同去,若是……” 容尘子未待他说完便制止:“你照顾好诸师弟。” 他决定的事不容异议,左脚方踏出殿门,那河蚌已经追到门口。容尘子回头,见她长发飘飘、衣袂翩翩,心中一软,不由便放低了声音:“你也呆在这里。” 那大河蚌倒也听话,点点头,许久方道:“知观小心。” 容尘子微微点头,转身大步行去。清玄怕河蚌闹事,只得安抚她:“师父道法通玄,对付这些妖邪之物不在话下。我们在这里等他老人家回来吧。” “这话我信,”河蚌一蹦一跳地返回三清殿,“你师父这品性,没有点真本事他活不了这么久。” 众弟子:“……” 天色全黑了,山林间先有些嘈嘈切切之声,渐渐地草木折断之声、山狼啸月之声、大人小孩说话、唱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有男人放声狂笑,有女人哀哀低泣,有野兽大声呼嚎。 大地开始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重新回到地上。 那些脚步声有的重若擂鼓,有的轻如猫鼠,三清殿中诸小道士乍见这般景象,多少有些发虚。但是平日里修道练功的作用倒也在这时候显露出来,诸人念经的念经,画符的画符,并无惊慌失措的混乱。 清玄将河蚌精安置到诸弟子中间,也是个保护的想法。河蚌坐在中间的蒲团上,左瞄右看,颇有些瞧新鲜的意思。三清殿殿门未掩,从此处望去,见整个凌霞山深处一股深绿色的阴气冲天而起。 钟灵毓秀的一处名山,如今竟狰狞阴森若阴曹地府。 河蚌对南疆的巫术也很感兴趣,瞧得津津有味。冷不防殿中地皮一阵震颤,这河蚌抬头就瞧见殿后面的土下钻出来一具腐烂一半的尸首。这货也不知死了多少年月,衣裳颜色是完全看不出来了,眼睛也成了两个黑洞,它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两个手都只剩了骨头,偏生脸颊还附着烂肉。 腥风干扰了嗅觉,反倒闻不出它的气味。 小道士们大多闭着眼念经,没注意到这破土而出的尸首,那河蚌也坏,她看见了也不吱声,就任由那腐尸在殿中乱走,待尸体行过她面前时,她悄悄伸腿一绊,那玩意儿往前一栽,一下子跌进了对面清玄怀里。 清玄冷不丁和一物抱了满怀,睁眼一看,登时魂飞胆散!殿中一阵骚乱,河蚌捂着嘴偷乐,清玄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东西行动迟缓,却极难杀死。符篆无效,似乎并没有魂魄作祟,一群小道士各种法器砸了它半天,愣就砸它不死。 掉了条腿它还一拐一拐地想要伤人。 清玄算是有些见识,只将它两条腿都剁了:“那妖女挑起了凌霞山势,借山脉之势驱动尸体,若阵法不破,邪气源源不断,这些尸体只怕镇压不住。” 那尸体没了两腿,它还在地上双手乱抓,清玄怕它伤人,索性将它双手也剁了。 受容尘子影响,他也是个好洁净的人,衣服上沾了那尸体好些碎肉,此时哪里坐得住。只想着去更衣,但容尘子有令不得离开大殿,他顾及师命,不敢妄为。 那河蚌自然看出他的心思——他实在是不好闻:“要么我陪你去换衣服吧?” 河蚌蹭到清玄面前,清玄咬牙:“师父命我等不可擅离,更衣事小,师命难为。” 那河蚌语笑晏晏,她看着清玄的眼睛,语声温柔:“清玄,我陪你去换衣服吧?” 清玄微怔,突然就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换衣服,他神色如常,饶是满殿师弟也看不出异样:“嗯,换衣服,是该换衣服。” 他起身,令满殿小道士守在殿中,自己带了河蚌外出。清韵有些担心:“大师兄,师父有命,这样……不好吧?” 清玄突然觉得这样全无不妥,他淡淡地道:“无事,我很快就回来。” 他大步出了三清殿,河蚌微扬手,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观中不少地方都可以看见乱蹿的尸首,但似乎寻不到生人所在,它们并没有寻到三清殿,只在观中乱走。有时候触发禁制,被烧成飞灰几缕。 清玄去房里换衣服,河蚌自然是想去看容尘子和夫娅斗法的,摄魂术这东西是她的专长,而清玄修为尚浅,莫说他全无防备,就算他口念着三清咒、手掐金光诀,要控制他也不过儿戏。 只是容尘子非常敏感,不可在清玄身上留下痕迹,是以这河蚌也就由着他先把衣服换了。顺着他的意,控制起来比较自然,不易被他自身察觉。 河蚌在门口等清玄更衣,突然两具尸体蹒跚行来,她随手掐了个古拙的指诀,尸体如同被烫了一般,远远避开。 待清玄换了衣服,河蚌扑上去:“清玄,这阵法看起来好厉害,我们去山里帮你师父吧!” 清玄觉得确实非常有必要去帮师父,这鬼唱声势浩大,师父恐有危险。他拿了百宝袋,背了宝剑:“嗯,我们走!” 天空新月模糊,山道上时常可遇腐尸,有人的,甚至还有动物的。更有一家伙鸭嘴、长颈,短四肢,背上长有尖刺,烂得都只剩骨架子了,也不知道多少年头了。 清玄走在前面,将这些尸身的四肢完全砍去,若遇厉害一些的,河蚌微微施术便可避开。河蚌拿捏得当,他的灵识并未被完全控制,甚至可以说能够自主,所以他还能够思考:“你是内修?” 道宗的人把修炼分为内、外两种,内修是指修法术,外修是指强身体,修武道。也有人兼修的,比如容尘子这一种,但兼修的人也有危险——遇到纯武道中人,论武力肯定打不过。遇到纯内修的呢,比术法肯定逊一筹。 优点是可以遇到武道比术法,遇到内修比拳头…… 所以道宗之人大多寻求外护,也就是内修之士要寻求一外修之人相辅而行,彼此互相支持。出手时外修近身,内修远避,方能无懈可击。 河蚌倒是坦白点头:“我不喜欢练武。” 清玄便离她近些,内修体弱,一旦被邪物近身,十分危险。但是不管是外修还是兼修者,若带上一个内修,驱邪收妖绝对是时半功倍之举。河蚌见状只是笑:“也没那么夸张啦,快看看你师父在哪里!” 越往山簏深处走,邪气越盛,尸首也就越暴躁。河蚌毕竟是妖,也并不十分畏惧,她只是嫌弃那些尸首又脏又难闻。刚刚转过一棵古松,突然旁边窜出一头野猪,也不知死了几天,一身的蛆虫,一见河蚌就拱! 清玄回剑相护,剑光一过,蛆虫四散,河蚌就有些恶心,远远避开。 正自闹腾间,前方一声尖啸,一个巫师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林间,他头戴小尖帽,腰别丧魂铃,手持赶尸杵,双目透出灰白的死气。 清玄就顾不得野猪,立刻挥剑而上。这个巫师移动速度极快,他虽是死尸却有灵识,还能制定战术,方才尖啸便是召唤群尸。此刻数十具尸体全部赶来,里面还夹杂着几具狸猫、野狼的尸体。 清玄也是属于内外兼修型,但根基虽稳,道行还不到家,这会儿一被尸体缠上就手忙脚乱。河蚌手上托了一颗血红色的珍珠,不像内丹,倒像是法器。她微微念咒,几具尸体瞬间被冰封。 清玄这才想起她是水生动物,看样子术法也是五行属水的。那巫师很快意识到河蚌对他的威胁较重,他舍了清玄过来对付河蚌,清玄剑光缭绕想要缠住他,但他明显不上当,挨了几剑突破了清玄的剑花。 河蚌刚刚举手,那巫师已经栽倒在地,颈间头颅不见了。清玄瞬间剁了他的四肢。 腐尸从四面八方涌来,千年山脉,也不知到底埋葬了多少凶灵,此时全部唤醒,仿佛无休无尽。河蚌不时将法力注入清玄体内,运行二十四个周天,替他缓解疲倦。 清玄第一次和内修合作,亦觉出术法之玄妙,自己所学不过皮毛。那河蚌却在左右张望,趁清玄应敌,她以密术与林中某人交谈:“淳于临?” 树下阴影里,一男子若隐若现,红衣黑发,举止优雅:“属下真是非常担心您啊,我的陛下。” 河蚌一面替清玄解决身边越来越多的死尸,一面发话:“马上离开。” 红衣男子浅笑一声,微微施礼,消失在山间夜色之中。 仿佛发现了生人的闯入,腐尸源源不断地涌来。大河蚌也知道这样不行——清玄修为不够,支撑不了多久,若是容尘子在,兴许倒是能杀上个几天几夜。 她凝聚念力,施了一个大范围的凝冰术,将附近一大片腐尸全部冰封,清玄第一次见识道法之外的仙术,顿觉大开眼界。可惜河蚌没有容尘子那般耐心细致:“格老子的,还看什么?快跑,我们去找你师父。” 二人往山簏深处跑,然凌霞山山脉绵延百里,如今又视物不便、妖邪横行,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寻不多久,道士是找着一个,但不是容尘子。此人着浅蓝色道袍,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走近一看,才发现也是一具尸体。左眼眼珠吊在眶外,俨然死去多时了。 清玄道了声无量佛,上去就欲斩他四肢,不料这修士突然一挥手,他祭起了飞剑!如果不是河蚌手疾眼快,以一颗珍珠将飞剑弹开,只怕清玄半边脑袋就没了! 清玄一身冷汗,那道士开始腐烂的手指居然还掐了个指诀!这下子不止清玄,便是河蚌都啼笑皆非了:“这个道士有意思!” 她食指虚划,嘴里念念有辞。清玄正和那死道士斗法,片刻之后却见那道士有些茫然地行到河蚌面前,河蚌制止了打算切他胳膊的清玄:“现在他是自己人了,走吧。” 清玄瞪大眼睛,果见那死道士默默地走在河蚌前面,遇上凑过来的尸体,他还会画镇尸符!!清玄的人生观彻底崩溃了:“这这这……” 河蚌跟在道士身后,觉得有了些安全感,这才开口:“迷魂术罢了,他有灵识就能收为傀儡,只是太损心神,一般不用。” 有了这个道士开道,清玄也压力大减,河蚌对杀怪没兴趣,左右张望着只想找容尘子。这时候山势太过凌厉,不能使用灵识探知。古来有灵气的山脉江河,其实都有自己的性情,如同人的喜怒哀乐。 平日里不会显现,但一旦激发,则声势骇人。在山势如此怒涨之时妄动元神,很可能再度触怒它,损及自身。 一人一妖一尸正自前行,前方枯叶突然被掀起,一股白色的巨浪汹涌而来。河蚌拉着清玄急退丈余,捡枯枝画了一个圈,令清玄连那个傀儡尸一起站到圈中。 待白浪涌近,清玄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浪花,而是白蛇,无数小白蛇绞在一起,每条约有二指长,咝咝地吐着信子。 清玄开始有点担心了:“观中禁制,不知道能不能防这蛊虫。” 蛇浪狂涌过来,所有的蛇居然都只有一只眼睛,长在正中,格外骇人。河蚌立时变了脸色:“那个蠢夫娅虽然算是一等一的巫者,但以她的巫力,发挥不了这样的威力!”她猛地捏碎了手里血红的珍珠,轻轻一吹,那红色微光四处散开,片刻之后如有实质一般,往一个风向追踪而去。 河蚌再不耽误,一把拎起清玄,右手掐诀,身边漾起一道水纹。清玄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上就是一阵剧痛。他四处一打量,顿时大吃一惊:“水遁术!” 河蚌追着那一缕红光,不多时来到凌霞山的栖霞峰。 周围终于开始现出打斗的痕迹,但看样子绝不像是容尘子和夫娅的单打独斗。大河蚌神色凝重,行过一处山涧时,整个小溪的水都变成了黑色。她看看行在前面、追着那一缕红光的清玄,突然一侧身隐进了山涧旁边的乱石之中。 这里在山间勉强还算平坦,半人高的石条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似乎是想建什么宫观,但还没有动工的模样。河蚌寻着鲜血的气味,很快寻到一段花冈岩背后。 一个人、一个女人,靠在岩石背后剧烈地喘息,她衣裳上全是血,左胸被一条枯枝穿了个对过,脸上一片蛛网般的红丝密密交错,乍一看来十分可怖。 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她拼命握紧手上的召魂铃,待看清来人之后又绝望地松开:“是你……”她咳出一缕黑血,却正是夫娅。 河蚌掸掸衣角,没有杀她的意思,更没有救她的意思:“是我呀……”她倾身轻弹衣角,语声娇娇脆脆,“可怜。” 夫娅身体里开始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春蚕食叶,沙沙之声不绝。她双眼鼓出,右手不停在胸口画着血咒,河蚌也不急,倚在石条上,慢悠悠地道:“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神仙肉是个好东西,可是真正应该怎么吃,却没几个人知道。” 夫娅胸口剧烈地起伏,表情却似乎已经吸不进任何空气。大河蚌索性在石条上坐下来,悠然地摇晃着一双玉石般剔透的小脚:“所有被天道记录在内的正神都受天道保护,即使是强行杀死,弑神的罪名也没人担当得起。”她笑靥如花,慢条斯理地道,“但是若正神自身品性有瑕,会沦为堕仙,这时候要再食其肉,就算是替天行道之举了。” 夫娅脸上的红丝越来越明显,似乎要割裂她的肌肤。河蚌缓缓起身走近,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右手缓缓施术,一缕蓝色的水纹缓缓渗透夫娅的身体。夫娅似乎觉得好受了些,但很快她就觉得不对,那水一入体,立刻挑动她的本命蛊和命火! 而这时候的栖霞峰上,容尘子正抱元守一,集中精力应敌。他对阵法十分熟悉,经过这些天的细微观察,对夫娅的实力也大致有数。方才他甫一入山就找到了夫娅的阵眼,但破阵之后,更激起凌霞山势。 那时候他就猜测恐怕是某个南疆巫门倾巢而出了。 栖霞峰上魔火与符篆交错,正是飞沙走石之时,突然外面一声呼喊:“师父?” 容尘子心中一惊,顿时就露了破绽,对方何等人,马上一面阻他,一面去抓在栖霞峰半腰徘徊的清玄。容尘子不得已,只得改守为攻,突出重围去救自己大弟子。 围攻他的八个巫者个个都是好手,哪肯放过如此良机,无数的蛊虫潮水一般向他涌来,悍不畏死地想要冲破他的禁制,他急于救应清玄,一直调节得当的气息顿时有些紊乱。 古松旁边的一丛紫竹林里,夫娅面色惨白如鬼,但神识还在:“你带他徒弟过来,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你到底帮他还是帮我们?” 大河蚌倚竹而立,白色的裙裾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帮谁?本座从不帮谁。”她望着法阵中渐渐不再应付自如的容尘子,神色懒散悠闲,“如果那帮巫者把他杀了,谢天谢地本座正好可以把尸体带走。如果那帮巫者被他杀了……本座就委屈一下在清虚观多住上几天吧。” 夫娅突然心生希望:“如果这个道士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杀我?” 大河蚌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晚了,你被容尘子的天罡伏魔咒伤了肺腑,现在其实已经死了。我不懂道术,最多就是护住你的本命蛊,让你的意识多活一阵而已。不过你虽身死,倒是可以帮我做一件事。你师门那几个家伙看着声势惊人,但我总觉得不踏实。若是容尘子得胜了,我让他超度了你,嗯嗯,你再重新投个好人家,准保比眼前这个强。” 夫娅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果然已再无心跳。她脸上的红丝已经淡到了无痕迹,肌肤似乎被水滋润,竟然无比白嫩润泽,谁能想这样的一具身体,竟然已经死了。 河蚌却在摸肚子——她饿了! 二人说着话,容尘子那边可有些不好。无数蛊虫涌向清玄,他拼着受巫者一杖,冲出包围,以道门玄术逼退了巫蛊,但身上那一杖似乎有剧毒,他反复在伤处画符试图镇压。 大河蚌没有零食,肚子越来越饿:“日你仙人!莫要打坏了老子的肉才好!” 场中形势紧迫,几个巫师围住容尘子师徒坐下来,摇动召魂铃,手中人骨所制的丧魂杵也嗡嗡有声。容尘子神色微肃,从百宝袋中掏出了紫色的符箓。 道门玄法中,符箓亦分五等,分别是金、银、紫、蓝、黄五色,从黄到金每一色威力递增,但相应法术消耗也大。 河蚌虽不谙道法,但常识性的东西也还知道。是以之前一直觉得容尘子游刃有余,也是见他一直祭出黄符的原故。 古怪的咒语声响起,清玄凑在容尘子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容尘子眉头紧皱,似是训斥了他一声,顿时下手就再不留情面。 前方沙石障目,双方你死我活地斗法,大河蚌站在一根弯曲的竹子上,饿得肚子咕咕叫,她有些不耐烦了:“早点打完吧,看得人累死了。”她又嘀咕,“也饿死了,早点回观,小道士们会做宵夜的。” 夫娅站在原地,她的体温还在,但是脉博、呼吸、心跳已经停止了,只剩神识并没有溃散的迹象。她长年接触死尸,心里有隐隐的恐惧,也有点儿对死亡的兴奋。 河蚌从怀里掏出一个海螺,轻轻一吹,整个山林突然响起一阵风声,内中夹杂奇异的乐律,像是驼铃声。诸人的法力以可以感知的速度流逝,巫者以为是容尘子的道家神通,容尘子以为是南疆巫术。 约摸三刻之后,双方俱都汗湿重衫,夫娅向前一望,就见她的师叔们全部失了神,仿佛忘记了念咒。容尘子却咬破舌尖,借痛凝神,猛然一声清喝,手中金色符箓祭出,当即重创了六个巫者。 河蚌摇摇头,收起了海螺:“果然,实力悬殊太大,指望不上。”她回头朝夫娅灿然一笑,轻声道,“该你了呢,去吧。” 夫娅只觉得那双眼睛海水般蔚蓝,神识陷进瞳孔,仿佛也惊起巨浪,她有些茫然地向前走,容尘子体力消耗过大,方才莫名其妙的术法流逝令他体能不支,清玄早已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见夫娅走近,他微抿唇,随手施了个天蚕噬蛊,就欲毁去夫娅的本命蛊。夫娅有些茫然,甚至没有闪避就倒伏在容尘子脚下。 容尘子知道巫师一般都养着本命蛊,在身体死亡之后,本命蛊不会立刻死亡,会遵循主人残余的魂识,完成主人的执念,是以此时也就未再留意。 他再度祭起一张蓝色符箓,正掐诀念咒之时,冷不防脚下已气息全无的夫娅再度暴起,身形若鬼魅,一掌直击他肺俞穴,直接破他气机。容尘子躲避不及,当下脚步一错,喷出一口血来。 夫娅虽已身死,那具躯体却突然散发出诡异的艳光,她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黑暗的山林,符火闪烁着辉光。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无邪的茫然,身体在微光中莹白如玉。 容尘子方才受此一击,气息已乱,见状忙念集神咒,归拢神识,凝心镇气。而剩余两名巫者却被分了心神,容尘子趁机出手,再不留余地。一张银色符箓祭出,又喷出一口血来。 银符威力甚大,两个巫者法力频遏,早已不能抵御,顿时横尸山间。 夫娅还在缓缓走近,身上已是不着寸缕,容尘子对妖邪之术素来厌恶,只微微皱眉,随手以腕间所缠的护腕纱蒙住双眼,开了天眼,手中宝剑从上到下,一剑下去,夫娅顿时身首异处。 大河蚌不防他以此着破魅惑之术,急忙撤了傀儡术。 强敌已拒,容尘子却歇不得,还需上栖霞峰安土地,镇压凌霞山势。处理这一地尸首、毒虫。他捂着胸腹不断轻咳,夫娅那一掌下手极狠,显然伤了他的心肺。他将清玄踢了起来,气息不稳,声音微喘:“她在何处与你走散?” 清玄气力尽失,容尘子只得一手握住他的胳膊:“带路!” 大河蚌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是问自己。 她从紫竹上跳下来,容尘子一路行一路将蛊虫、尸首都镇住,大河蚌不敢妄施法术,只怕他察觉。但先前那只傀儡道士还在山林中转悠,她微微催动,那道士已经向容尘子行去,清玄指着那具道士的尸体,还未出声,容尘子也上了这个当。 这道士当是哪位道宗先人,仙逝时在凌霞山找了处洞府,此时被山势一激起了尸,本能却还在。他人还未到,就赏了容尘子一记五雷咒。 容尘子猝不及防,只得生受。他不忍毁却前辈遗体,说到底这次凌霞山之变还是因他而起。是以只画了一道镇尸符,将此道人尸身镇住。 那五雷咒是极普遍的咒术,若是以往伤不了他的皮毛,现今施在他身上却雪上加霜。他却还得担心那个大河蚌。 大战落幕了,只剩下些搬桌子、抬椅子的杂活了。河蚌就不看了,她回到清虚观里,去膳堂取了些吃的,这才慢悠悠地回到容尘子的卧房。 前些天容尘子在房中施了些镇宅术,房中又一直燃驱邪避难香,此时房中并无异样。她端着吃的往榻上一坐,似想到什么,从腰间取下一枚白丸,掀开香炉盖,随手丢了下去。 第六章:出师未捷 容尘子回到观中已是天色大亮了,他找了这大河蚌半宿,甚至不惜在未镇压山势之前动用灵识,方才探得她已经回了观中。清虚观四处可见蛊虫,还有失了邪气支撑、一动不动的腐尸。 清玄领着众弟子去收拾,容尘子体力耗尽,但他受不了这一身气味,仍强撑着沐浴。清素这会儿倒是赶回来,见状也是大吃一惊,倒是正好帮着清玄收拾残局。 外面一片忙碌之象,知观的卧房所在的偏殿却十分安静,怕扰他休息的缘故,清玄把小道士们俱都调去打扫宫观了。 容尘子在榻上躺下来,几乎沾枕就睡。那河蚌趴在他身边,一会儿舔舔他的手,一会儿摸摸他的脸。容尘子疲惫不堪,眼也未睁:“莫闹。” 他身上所受的杖伤、掌伤都用咒诀镇住,看样子是需要恢复体力之后再作处理。河蚌将下巴搁在他胸口,食指在他脖子上画圈儿。那血脉跳动之处,鲜血的味道还在她唇齿之间徘徊。 容尘子实在疲累,再无精力训斥这失礼之举。他睡姿方正,丝毫不被她所影响。 河蚌皱眉想了想,借着下榻取水的功夫,再投了一粒白色珍珠状的小丸到香炉里,驱邪避难香气味不变,在房中缭绕不散。 喝完水,她再趴回容尘子胸口。容尘子睡得不踏实,睡梦中场景凌乱,有幼时随师学艺的情景,有驱邪杀妖时一些艳象,最后甚至还有昨夜夫娅光裸的身体。 他猛然睁开眼睛,也觉出自己有些心绪浮动、邪气入侵,顿时以集神诀凝神静心,清浊气。河蚌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瞪着眼看他。他轻轻将她从自己胸口移到榻上:“别乱动,贫道歇一会儿,下午给你敷眼睛,然后带你去泡水。” 河蚌点点头,安静地趴在他身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骂开了娘——这老道士到底是不是人啊!! 她加在香炉里的是白色曼陀罗,此花专门引人邪念,将潜藏在神魂之中的恶念无限放大,使其片刻之间主宰意识。平常人只使用些许粉末,便可令人性情大变。 可是几倍的剂量加在容尘子身上,他似乎全然不受影响。若是平时或许还可归结于定力极佳,但依他此时的伤势实在是难以理解。 大河蚌自然不能放过这千载良机,她咬咬牙,复又下榻,将白色曼陀罗再放了一颗。这样的剂量,即使是她这样专修术法的内修也有些吃不消。她对着容尘子口水横流,容尘子香,真特么的香。 她一边归拢心神一般嗅他,恨不得一口咬下去,咬他一个鲜血横流。她越想越馋,整个人都腻在容尘子身上。 容尘子再度睁开眼睛时,终于不复先前的清明。他怔怔地望着身边的大河蚌,河蚌长发黑亮柔滑,因术法属水,她的肌肤异常润泽通透,唇瓣是鲜嫩的粉色,鼻子高挺,眼睛如海水般蔚蓝清澈。 容尘子突然想起她白皙精致的纤足,邪恶萌芽,随后藤蔓一般疯长,他呼吸渐渐急促,却仍拼命念清心咒,试图抗拒。 河蚌微微皱眉,冷不丁倾身去舔他的脖项。因着她,容尘子在榻上也是衣着严整,领口扣得严丝合缝,也不惧夏末的暑气。河蚌只舔到他的耳垂,她在他耳边轻声道:“容尘子,让我咬一口吧,我就咬一个耳朵……” 那声音似清凉山泉中调了一丝蜜,容尘子无法聚气,再受不住这般诱惑,他猛地握住河蚌的肩,将她狠狠攥入自己怀中。 他体形壮硕,胸膛亦厚实,河蚌以一只手撑在他结实的肌肉上,眼里都冒出了绿光——嗷嗷嗷嗷,这么壮,可以吃好久好久好久!! 容尘子眼中极尽挣扎,但伤重的他抵不住那袅袅不绝的白色曼陀罗,他翻身猛地将河蚌压在身下。 河蚌觉得他应该不清醒了,他连眼眶都红了起来,呼吸越来越响,就在河蚌欲伸手触摸他的时候,他喉间模糊地吐出一个字:“走!” 河蚌叹服,这样的定力,果然不愧是正神转世!她自然是不会走的,但也不敢妄动,只恐容尘子觉出异样。二人就以男上女下的尴尬姿势紧贴着,容尘子颈脖涨得通红,胸膛起伏呼吸之间完全失了方寸。 河蚌歪着头打量他,他疯了似地去摸她的纤足,他的手结了厚厚的茧,粗糙但火热,河蚌仰起粉脸看他,他眼中欲火大织,但一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五指轻轻揉搓着她精致的脚趾、足踝,河蚌都急了——格老子的,你个臭牛鼻子,你变态呀,最大的愿望竟然是摸摸老子的脚! 正值此时,清玄推门进来,他手上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些驱毒疗伤之药,平日里容尘子行事从不避开他和清素,如今容尘子又在熟睡,他便未敲门。哪料一入卧房,就看到如此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幕! 宽大的罗汉床上,河蚌长发铺了一枕,他素来严厉方正的师父紧紧压着那河蚌,喘息如牛,一手还大力揉搓着她的玉足。清玄手下一抖,差点没把托盘砸地上。最终却只轻手轻脚将托盘放在桌上,立刻回身出去,还掩上了房门! 眼前场景被木门掩去,他的心却依旧狂跳不止,想不到原来师父在榻上……咳咳,也有如此热情奔放的一面呐…… 果然不愧是海皇,是真有本事啊!这下好了,真成鼎器了,以后还得注意,万万不能得罪她才是。清玄边走边平复剧烈的心跳…… 河蚌被揉得脚疼,她本来就是内修,最柔弱的就是身体,像容尘子这般修为,若是近身要杀她,跟捏碎个鸡蛋没啥区别。这样的手劲施在她脚上,她痛得眼泪婆娑:“容尘子,你个死变态,老子日你仙人,你要睡就睡,别特么的折腾老子脚了,嘤嘤,好痛……” 容尘子神识一直未泯,他猛然咬破舌尖,再喷出一口血来,一把将河蚌扯到榻下,含糊地道了一个字:“走!!” 这下子换河蚌犹豫了——尼玛这到底走还是不走? 走吧,老子都让他捏了脚啦,什么都没做成,太亏了!不走吧,真让他睡了?尼玛老子是来吃肉的啊,肉还没到嘴呢先被他吃了!怎么算来也亏呀卧槽! 出师未捷先被睡啊,河蚌纠结了。 白色曼陀罗伴随着驱邪避难香袅袅不绝,容尘子元气大伤,根本不能再抵挡。他素来寡欲,若论内心邪念,当真是不多。 大河蚌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机不可失,舍不得身子套不住肉!她翻身上榻,注视着容尘子发红的眼睛,语声很轻很轻:“臭道士,你要非礼老子呀?” 容尘子神智未失,河蚌很谨慎,摄魂术只用了一点点,但容尘子眼前本已是强弩之末,哪里经得起她这一丝诱惑。他野兽一般扑过去,五指撩开了她白色的羽衣。 温润的肌肤一入手,理智如潮水决堤,奔泄千里。 大河蚌有不少年头了,论吃,这货绝对是个行家,这些年她吃遍了海中珍馐,东海、南海、黄海、渤海、加勒比海,就没有她没吃过的东西!以至于东海龙王家有任何活动,绝不请她——请不起。 来到陆地之后,道士吃素,条件很差。她吃过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清虚观能提供的是全部吃遍了。 因为太多太多的时间用来吃,可能是术业有专攻吧,对别的,她就真的不甚了解,比如鱼水之欢。 “容尘子,你在干嘛?”她歪着脑袋问,是个学习的意思。 容尘子没办法给她上课,这会儿他自身难保,他握住她如玉般的足踝,红着眼将她拖回身子下面,河蚌很快发现情况不妙,敌人凶器太过强大!她急施定身咒——那玩意儿狰狞凶恶,怎么可能塞得进那里?尼玛亏了人类想得出来! 可是容尘子不管,这样近的距离,什么法术的施为都需要时间。他红着眼如同一头雄狮,猛然握住河蚌的手,打断了她施到一半的术法。河蚌毕竟是海皇,见过大风大浪,硬的不行,她强笑着跟容尘子商量:“咱换个地方行不?要不用嘴?我觉得我的嘴比那儿大……” 想当然,容尘子不会接受这样的妥协。过程很惨烈,大河蚌哭得满脸是泪,还一边哭一边大骂容尘子。容尘子实难自控,心在地狱,身在天堂。 大河蚌将他背上挠得满是伤痕,疼痛让他微微能够自动,他划破手腕,将伤口摁在河蚌唇边。河蚌当然不会客气,立刻张口吮吸。有了好吃的,这吃货开始安静下来,身子依旧痛,但是肉也是真美味呀。 大河蚌又想哭,又舍不得张嘴。最后决定,嗯,吃完再哭吧。 …… 容尘子的汗滴落在她脸上,每一次动作都用尽全力,那河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她流着泪吮吸容尘子腕间的伤处,还一边啜泣一边想:“反正那根东西,以后吃肉的时候老子是一定不吃的!!” 容尘子睡了四个时辰,醒来之后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痛。他意识一直清楚,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整好衣冠,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四处寻那大河蚌。 河蚌不在房里,他出门遇到清素,清素刚叫了一声师父就被他打断:“看见那只河蚌了么?” 清素点头:“下午就出来了,在膳堂的水缸里泡着,大师兄吩咐下去了,大伙也不敢赶她。” 容尘子快步去往膳堂,果然见她变成了大河蚌,在一方石制的水缸里泡着。清洌的水面漂浮着乳白色的异物,容尘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他意识失控之时不能自主,元精化浊精,且多年修道一直元阳未破,昨日宝剑初拭,难免积了许多。 他连脖子都涨红了,俯身轻轻将河蚌抱出来,诸弟子也发觉今天知观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容尘子将河蚌抱回卧房,清玄很自觉,立刻送了饮食过去,这次没敢直接推门,老远就咳嗽,一直咳到门前才敲门。 容尘子清咳了一声,让他进来。他推门而入就看见那河蚌已经恢复了人身,一条玉腿搁在师父腿上,师父坐在床沿,正轻轻往那光洁的足踝上抹药。 清玄一眼也不敢多看,立刻将饭菜摆在桌上:“师父请用饭。” 容尘子微微点头,他逃一般地跑了,当然,没有忘记随手关门。 饭菜的香味在房里飘散,容尘子焚了道祛邪符,化在杯中冲水加砂糖,端给河蚌,河蚌不喝,她一痛就吃不下东西。容尘子自进门起就没说过话,止疼的方法他自然是有,但是伤在那个地方…… 他脸色带着奇异的红,片刻后方开口:“先吃饭吧。” 语气中带着生硬的温柔。 河蚌偏过头,仍是不肯喝那符水,她的身子太过娇嫩,有个小伤小痛还久久不愈,何况是容尘子那一番狂风骤雨。容尘子自觉理亏,咬牙再次划破手腕,将血滴到符水里。河蚌这才转过头看他,他将杯盏端到她唇边,再度柔声道:“来。” 河蚌身上疼,饭量也小了许多。她狂吃的时候容尘子歧视,这时候吃得少了容尘子又怕她生病,外面天气热,对她不利。 最终他仍是一咬牙,蹲在她面前:“很疼吗?”他脸火辣辣的,烫得都能生火了,“我看看那里……” 河蚌没拒绝,他撩开羽衣,下面是两条光裸的长腿。容尘子飞快地看了一眼,见确实是有些红肿,不由就拿了盒活血化淤的药膏递给河蚌。 河蚌不接,他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脸,替她擦药,那触感娇嫩得令他心都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第二天,河蚌精神了些,喜欢上了清虚观做的枣泥月饼,容尘子命膳堂多做了些给她备着,而后宣布闭关。 他元气未复,又身中奇毒,自然需要一段时间疗养。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也不知如何面对这个河蚌。他将诸弟子集中到祖师殿,仍是训话,之后命清玄主持观中事务,清素辅佐,又传下两本符篆图册,供诸弟子参详。 诸事交待完毕,他突然又嘱咐清玄:“那只河蚌……为师闭关期间,你需好生照看,”他注视清玄,仪态威严,“见她如见为师,不得冲撞。” 清玄点头若小鸡啄米,心想我哪敢冲撞,师父您一闭关我就把她给放神台上供起来! 凌霞山主峰有一处山洞,容尘子的师父紫心道长亲笔题名为无量窟,容尘子平日里也多在这里闭关。这是一处清静的所在,洞中有石桌、石床,容尘子面壁而坐,面沉如水,心里却辗转难安,这河蚌说到底她也是海皇,自己收留她本也是一片善意,不料一时托大,误中南疆邪术,竟然做出这等荒唐事。 他为人方正耿直,从始至终全无半分推脱责任的想法,但如何妥善安置却也是一大难题。 那河蚌可就不安生了:“闭关!他什么意思啊他,格老子的!”她正发飙,清玄赶紧就哄:“家师闭关只是因为伤重,需要静养……” 那河蚌眼一瞪,立刻不干了:“意思就是我在他不清静吗?” 清玄把头摇成了搏浪鼓:“和您没关系,陛下,您看您生得雪肤花容、风情万种,家师这样的人都抵挡不住您的魅力,哪会觉得有您在不清静呢?只是伤病之中的人气虚血弱,估摸着家师也是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这才闭关修养一段时间。”清玄突然想到平时师父一直教导出家人不打诳语,顿时有些苦涩——师父呀,您惹谁不好惹了她呀…… “哼,我看他是想跑!”这河蚌虽然是个吃货,可她也不傻,“不过没关系,反正他跑得了道士跑不了道观,本座就不信他永远不出关了!!” 容尘子闭关之后,清玄暂代主持。他心中有底,也就将这河蚌的衣、食、住、行列为了观中头等大事。膳堂里掌勺的厨子天天变着花样做甜食,这河蚌吃饱了就会犯困,是以大多数时候都睡在容尘子卧房里,不怎么出来。 时间一久,诸小道士都找着了对付她的方法——这货嗜吃如命,又最喜甜食,只要喂饱了,一般就睡觉,不怎么生事。一旦遇事,就要捧她,把她吹捧得飘飘然了,她也就不同诸人计较了。 最最要紧的是,不要逆着她,凡事只要她说了,哪怕她说太阳是韩国人发明的,也千万要承认说得对,说得好,简直就是宇宙洪荒第一妙论!! 如此,她也就生不起事了。 这两天清虚观又被人盯上了,前一阵子的南疆巫术动静闹得太大,道宗许多门派都有察觉,再加上容尘子一直不露面,便有人暗传清虚观知观已经仙逝了。 这样的传言,自然就把两个人惊动——容尘子的二师弟庄少衾和小师妹叶甜。 彼时庄少衾任国师,常年呆在皇宫,出入不便。叶甜随他炼丹修法,如今听说容尘子出事,她就有些沉不住气,跟庄少衾打过招呼,匆匆赶往凌霞山。 她自幼跟在紫心道长身边,在清虚观长大,同容尘子感情素来亲厚,也是庄少衾任国师之后才带她出去历炼。故而清虚观的小道士对这位师姑是十分熟悉的。这会儿还没上到凌霞山,清玄清素就已经迎到山腰了。 叶甜见到清玄、清素,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二人面上毫无慽容,想来容尘子应无大碍。她长吁一口气,待上了凌霞山,被迎入观中,这才发问:“你们师父如今在何处?前一阵子我同你们师叔夜观天象,也见凌霞山邪气冲天,莫不是真有劲敌胆敢来犯?” 小道士毕恭毕敬地上了茶,清玄这才在下首坐了,恭敬地回话:“师姑放心,前一阵子南疆妖人来犯,师父受了点轻伤,如今正在闭关疗养。但晚辈观师父用药,皆是调理之态,伤势当无大碍。” 叶甜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略略点头。她长发高挽,发间扎了一条浅蓝色的发带,剑眉斜飞入鬓,额头较高且宽大,眼神锐利,言行间自有一股英气:“师哥闭关,本不该打扰,但他有伤在身,我也可以以同门功法助他早日恢复。我且歇息一日,明日去找他。你令送饭弟子告诉他一声,免得冒然入内,扰他疗伤。” 清玄自是点头应下,急命人将她的宝剑、行囊俱都放到她的房里,又命人准备热水供她沐浴,一应生活琐事,自是小心周到。 叶甜也是很喜欢这两个师侄的:“近日你们师父闭关,就由我这个师姑代传一些功法吧。”清玄自然喜不自胜,他带领师弟们打理观中事务还行,练功着实不及师父亲自指点,如今有师姑代劳也当然是求之不得。 叶甜许久不曾回观中,如今自然是想要四下里走走。清玄说不得只有陪着。容尘子所在的偏殿里种着一片四季兰,还是她小时候随紫心道长外出时带回来的,一时高兴种在容尘子卧房外。 这片四季兰长势极好,如今白色、黄色、紫红的花朵开得小巧精致。叶甜命清韵取了些水来亲自浇灌,半晌突然侧耳细听:“谁在师哥房里?” 清玄一听,顿时叫苦不迭。 大河蚌本来在睡觉,被房外的响动吵醒。她也有些新奇——平日里清玄恨不得她睡上一天,从未惊忧过她。她翻身起床,开了门,就对上了在门外浇花的叶甜。 那时候她长发未绾,浓密的黑发直直地垂落腰间,斗蓬一般。一双水润的眸子带着将醒未醒的朦胧,红唇若涂丹,娇嫩白皙的脸庞因为睡眠充足,现出胭脂般的红晕。雪白的羽衣下露出一双玲珑玉足,五趾泛出柔润的珠光。 这般风情饶是圣人见了也要面红心跳,偏生她站也不好好站,倚着木门微微歪头,一脸疑惑地打量叶甜。 叶甜也是个素来端庄保守的女子,哪里见过这般媚态。顿时一股热血就冲了脑门,她怒指河蚌,问的是清玄:“她是何人,为何在师哥房里?” 清玄只觉得一肚子苦水:“她……她……师姑,她的事儿……您明天亲自问师父他老人家吧……” 那河蚌却不自觉,她扭着柔软的腰肢缓步行来,踝间金铃清吟不绝,风情万千:“清玄,这个女道士又是谁?” 清玄陪着小心,还来不及说话,叶甜已经开口:“福生无量,我是清虚观知观容尘子的师妹,你是何人?为何竟然宿在师哥房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一个女子衣裳不整地宿于男人卧房,羞也不羞?!” 那河蚌也不高兴了:“羞不羞也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叶甜自幼深受紫心道长宠爱,容尘子也一直惯着她,庄少衾与她更是情同兄妹,她一生一帆风顺,任何事只要容尘子或者庄少衾出面,无有不平。行到四处都只听得见赞美恭维之声,哪里被人如此顶撞过。 且她对河蚌这风情万种的媚态实在是没有好感,顿时就悖然大怒:“哪里来的妖孽,竟然敢迷惑我师哥!本真人今日就要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叶甜宝剑出鞘,清玄都快哭了,但这两个人他能劝得住哪个? 那河蚌也是个受尽恭维的主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尔等宵小之辈竟然敢在本座驾前放肆!!看本座如何给你点颜色瞧瞧!” 双方拉开架势,清玄泪奔,师父,您拥美在怀,受折磨的却每次都是徒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事弟子服其劳吗…… 叶甜道法虽不及庄少衾霸道,没有容尘子精纯,但在道宗还是颇为出挑的。她拔剑掐诀,那边清玄赶紧上前以身档住——师父的叮嘱他可不敢忘,万一这海皇真让师姑给弄出个三长两短,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这头拦住叶甜,却不防那头那个大河蚌!!大河蚌本来就坏,尤擅趁人之危,一看叶甜被挡住了,大喜,瞬间念咒施法。 清玄之前还拦着他师姑,再一回身就拦住了一坨冰块——叶甜被冻住了!! 看着叶甜将要喷火的目光,清玄连死的心都有了。 第七章:终身饲养 叶甜被冻成了冰雕,伫立在容尘子卧房之外。清玄欲哭无泪,只得小声求河蚌:“海皇陛下,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师姑给放了吧!”他和清素试遍了所有的术法,但实力悬殊太大,即使知道解法也破不了。 那河蚌在边上看着,一个劲地乐,叶甜气得眼珠都瞪得快脱眶而出了!此时清玄求救,那河蚌娇俏地转了个圈,长发蹁跹、裙裾飞扬:“放了她也可以,让她给本座磕三个响头,斟茶认错!” 清玄哪里敢说,这师姑也是个火爆脾气,真要放了,双方肯定还有一场好打! 见他犹豫,河蚌也就拂袖回了房:“把她搬进来!” 清玄大喜:“陛下您答应放了我师姑了?” 河蚌以容尘子的一面令牌作扇子,自顾自地扇着凉风:“呸!天热,把她搬进来给本座降暑!” …… 下午,容尘子的卧房。河蚌悠然自得地吃着糕点。叶甜依旧是一坨冰块,这么热的天,这冰却化得极慢。整个清虚观的弟子都在清玄的号召下聚了拢来,齐刷刷跪在房外,求她把那坨冰块化开。 这吃货左手拿着一个炒米饼,右手握着一个枣泥月饼,两腮鼓得像包子:“求也没用,哼,臭容尘子说什么闭关,凭什么她想见就能去见,我想见就不许?不放,就不放!” 清玄暗道师父避关可不就避你一个人么?但话肯定是不敢说的,只得低声下气地求她:“陛下,小道师姑有冒犯之处,小道替师姑赔罪,待会让清韵师弟给您做熊掌豆腐,您就大人不计……过,把小道师姑给放了吧?” 河蚌啃了一口炒米饼:“不放!给多少吃的也不放!”见清玄一脸苦逼,这河蚌终于也开始讲道理,“你别觉得本座不讲道理呀,待会本座把她给放了,她肯定不能同本座干休的。本座可不敢跟她打。” 清素决定使用激将法:“莫非陛下不是叶甜师姑的对手?” “就她那点微末小技,”这河蚌咔嚓咬掉一口米饼,不屑一顾,“万一本座不小心把她打死……” 这话虽然自负,却颇有几分道理,清玄心下几转,终于下定决心:“清素,你照看师姑,我去禀告师父!” 清素拦住他:“师父正在闭关,不好吧?” 清玄一步也不停,师父,非是徒儿扰您静修,徒儿实在是hold不住了呀…… 容尘子出关之际,仍旧是衣冠肃然。清玄跪在地上,万分无奈:“师父,徒儿实在不想扰您闭关,但是……” 容尘子摆摆手,神色沉重:“无妄之灾,如何怨你。起来吧。” 清玄随他到达偏殿时,叶甜牌冰雕依旧毅立在门前,那河蚌在房里狼吞虎咽、胡吃海喝。见到容尘子,她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容尘子却面色微红,清咳一声命子弟取来黄毛边纸、朱砂笔墨。 古来道教中人画符规矩良多,大致需要沐浴更衣、祭神祝祷之类,但容尘子修为不同,程式也就大减。 一张火炎符他挥手而就,又引人体三火归一,破了叶甜身上的凝冰术。叶甜身上的寒冰以极快的速度融化,容尘子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怕叶甜和大河蚌真的动手。 待叶甜身上的寒冰全部融化,他立刻搀了她回房。叶甜百般不愿,但她被冰冻了那么长时间,早已浑身无力,只有嘴上逞强:“师哥!这个妖女到底是谁,几时到的清虚观?又怎么会在你房里?!你难道忘记师父他老人家的训戒了吗?” 容尘子轻声叹气:“这么多问题,让师哥先答哪个?你先歇着,晚些时候师哥再跟你解释。” 他将叶甜扶回房里,转身欲走,叶甜突然扯住他的袖角:“师哥,外面有人传言……说你使用……”她是个女子,且又是自喻正派的修道者,这些话难免无法启齿,问到这里已是红了脸,“使用双修之法……” 容尘子现在是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爪,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当下只得不置可否,淡然道:“算是吧。” 叶甜瞪大眼睛:“我不信!如果是二师兄我还相信,你我不信!!” 容尘子递了汗巾给她擦拭脸上的水迹:“小叶,别和她一般计较,看在师哥的面子上。” 叶甜的眼中泛出隐隐约约的痛楚之色:“师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你说要一心向道,尽断儿女私情……” 容尘子打断她的话:“世事多变,无法预料。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先歇着吧,师哥晚些时候过来看你。” 叶甜冲到他身边,然而她从小深受礼教,实在不敢逾越,只得在他面前站定:“师哥!那妖女一见即非良善之辈,你的体质本就容易吸引妖邪,你就不怕她是别有居心……” “先歇息吧。”容尘子语声温和,却明显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他步出房门,轻声叮嘱。 再回到卧房时,那大河蚌已经吃饱了。清玄给她的主餐本来就多,每日里都将她喂得饱饱的,是以点心她也就只吃了一半。容尘子将桌上的糕点全部收在食盒里,自有弟子进来将食盒收去、把房中打扫干净。 待人都退了出去,容尘子这才在榻边坐下来。河蚌美人侧卧,连瞅他一眼也不曾。 容尘子也不以为意,他闭关这几日,原本散乱的元神竟然已经全部归拢:“上次的事……是贫道不对。贫道闭关,也是希望能静下心仔细想想两全之策。你毕竟是凌霞山一带的海皇,如果你想要回海里去,容尘子拼却身家性命,也定然替你除掉作乱的祭司。” 大河蚌这才开始有了点兴趣:“他在海里面,术法又属水,你们道宗也只有倚仗避水珠下去,你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他和他的同党?” 容尘子神色坚决:“贫道粉身碎骨,定然说到做到!” 大河蚌偏头想了一阵:“海里生活也无趣得紧,如是本座不愿再回去呢?” 容尘子微微垂下眼睑,面色发红,声音低若蚊吟,语声却坚决:“如是你不愿再回海里,贫道愿……愿终身饲养。” 大河蚌伸伸懒腰,黑发如墨一般流淌:“终身饲养是什么意思?” 容尘子移开目光:“就是终身饲养的意思。” 大河蚌将头搁在他膝上,他微微一怔,没有避开。她的长发如同最柔软润滑的丝绸锦锻,长长地铺散一膝,容尘子没有正视她,却在凝神细听她的话。 大河蚌表面波澜不惊,心下却大为诧异——上次被他睡了,虽然恼火却也不算白费功夫。当时她能感觉到渗进他元神之间的杂质,将他一片清明、无懈可击的魂识撕拉出一道缺口。如今他不过闭关数日,这道缺口竟然被完全修复。 道经《邱祖语录》曾有云:心能造形,心能留形,一念一动为一劫,迷昧刹那万劫,悟者万劫刹那,心上本无岁月。 又有经云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不役于人。只要他心上有这么一个缺口,就如同堤有一孔,早晚能钻出一个大洞。但如今他似乎已经将这个细微小孔给堵上了。 这是什么功法?尼玛,可不要白白被睡了才好! 大河蚌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那就终身照管吧,海里无聊死了,还天天被海妖们烦着,还是在清虚观里安生。” 容尘子眼观鼻、鼻观心:“决定了?” 河蚌翻了个身,体态慵懒:“嗯!” 夜间,容尘子怕她再和叶甜起争执,命弟子将饭菜送到房里。那大河蚌下午刚刚吃过,这会儿不是很饿,只吃了七碗。趁她吃饭,容尘子去看了看叶甜。叶甜本就无碍,休息了半个下午,也恢复了体力,一见到他,仍然谈起那个妖女的事。 容尘子避而不谈:“她的事……师哥自有主张。师妹不必担心了。” 他给叶甜开了副安神的方子,命清韵去煎药,转身出了门。叶甜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那长衣萧萧、磊落坦荡的身影仍一如少时,只是他迷恋上了一个妖女。 她在门口一失神,就站了两盏茶的功夫。容尘子早走得没影了,倒是清韵端了刚煎好的药盅进来。叶甜喝着药,容尘子很细心,在里面加了些甘草,那药并不苦,她心里却苦得反出了汁。 容尘子回到卧房,大河蚌已经用过晚饭,弟子将房中都收拾干净了。暑气还未完全褪去,她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容尘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被下的玲珑身段,他在榻上盘腿坐下,双手掐了个指诀,呼吸吐纳了许久,终于歇了灯烛。 当夜月明风清,院落里依稀还有虫鸣。河蚌不习惯这样的黑暗,自从她住到这里之后,容尘子夜间都习惯点一盏壁灯:“你怎么把灯灭了?” 容尘子不答话,轻轻握了她的手,缓缓拉开她身上的薄被。大河蚌歪着头看了他一阵,直到他覆在她身上,她才反应过来——格老子的,还要再来啊?! 她有些不乐意,委婉地提醒:“容尘子,我们那里的河蚌都是一年才繁殖一次的。” 容尘子已经宽衣解带,他只着中衣,看上去却形容坦荡,毫不猥琐:“嗯。” 大河蚌扭了扭身子,她嫩,真嫩,仿佛给一碟蒜醋就能直接蘸着吃了,容尘子却只是撩开她的衣裙下摆。这次他十分小心,但那河蚌还是有些紧张:“容尘子,换个地方吧,那里疼!” 容尘子气息不乱,神识清明:“无事,我会很轻。” 大河蚌将信将疑,她抓住容尘子厚实的肩膀,觉得实在亏本,于是她又想骗点吃的:“容尘子,还是很痛!” 这时候的容尘子总是格外大方,他划破手腕,再度将伤处摁在她唇际。这河蚌舔食着他伤口的血珠,他缓缓安抚,倒真是十分温柔。 夜里一片寂静,他呼吸和缓,半点欲念不起。这河蚌有点不明白:“老道士,你在干嘛?” 容尘子双肘撑着榻,语声平和:“嘘,莫出声。” 河蚌又岂是这么乖觉的,她两腿盘在他腰际,觉得他腕间的伤口有点凝住了,她悄悄咬开一些。容尘子痛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夏末秋初的夜静谧无声,容尘子动静有度,气息一直不乱,温柔得让大河蚌感觉不到异样。时间久了,河蚌就觉得有点无聊:“老道士,你为什么不说话?” 容尘子神智清明,便缓缓给她上课:“修行者视精、气、神为三宝,其中精即指元精。后天精指浊精。元精由至清至静而生,欲念一动则化为浊精。古来修习采战之术者多不懂此理,是以所采大多为浊精。乃至大凡修习此法者皆身带淫邪之气。唯有虚之极,静之笃,所转元精方能有益无害。” 他字字冷静,河蚌听得直咂舌:“老道士,跟你做真长知识。” 容尘子啼笑皆非,良久方清咳一声,略作谦虚:“还好吧。” 容尘子是个好洁净的,事毕之后自然有一番梳洗,元精的损耗多少会亏损身体,但他仗着功底深厚,也不以为意。他是死心蹋地要将这河蚌饲养到底了,这举动也是彻底封死自己退路的意思。 那河蚌却不以为意,她坐在榻上把玩容尘子的印章,在容尘子一件雪白的道袍上印下许多红印,毫无房事之后的倦意。容尘子重新打了净水回房,见状只微微摇头,顺手将那件道袍丢进竹篓里,也不知施了个什么法术,将河蚌变回了真身,不管她愿不愿意,摁在脸盆里就是一通刷洗。 他刷河蚌很有一套,先将用清水整个过滤,随后合紧蚌壳,顺着壳上的螺纹仔细清除纹路中的泥垢,先顺时针刷三圈儿,再逆时针刷三圈。a面刷完刷b面,两面都刷完了,再擦洗背部两壳交汇处的尘泥。 刷完之后换水,再先过滤,滤尽蚌壳里面的杂质,仍旧合紧蚌壳,再度擦洗。 擦完之后用汗巾擦拭,汗巾要先打湿再绞干,免得擦得太干燥了,河蚌不舒服。擦完之后将她抱上榻去,他再出门倒水,顺便化一道符,兑上砂糖喂她。趁她喝符水的时候将屋子里的痕迹去除,随后上得榻来。 那河蚌这时候已经变回了人身,整个人泥鳅一般往他怀里钻。他仍旧仰卧,双手交叠放在脐下,不动不语,由着那河蚌折腾。 大河蚌又怎么甘心,她在容尘子身上蹭来蹭去,施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逗起他丝毫杂念。 河蚌很忧愁:“老道士。” 容尘子心静如水:“嗯?” “你们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的吗?” 容尘子将她拉下来在旁边躺好,他是个耿直方正之人,只要决定了在一起,对河蚌就再无二心,在她不胡闹的时候,他很愿意为她解惑,和她交流:“四大皆空那是和尚们的玩意儿,道教教义不同,修炼功法更是五花八门。太上老君所谓积功归根五戒中有一戒是不可邪淫,唔,但也只是不得淫人妻女、误入邪道,没有四大皆空一说。” “啊?!”河蚌傻了,“不……不是你们的玩意儿啊?” 完了,被白睡了!!! 容尘子摸摸她的头,又补了一句:“当然了,修道者讲究远声色、黜嗜欲,若是淫心一起,多少还是阻碍修行的。” 河蚌这才没有绝望,她头一歪靠在容尘子宽厚的肩头,耳朵都贴到一起了,容尘子微微一怔,默然接受了她的亲密。 次日一早,阴天微雨。这样的天气阻止不了道士的清修,容尘子仍旧带领弟子做早课,叶甜的作息时间同清虚观作息时间完全一致,此刻在后山的练武场同容尘子喂招。 二人出自同门,功法也大抵相同,且两个人从小熟识,自是十分默契,一招一式之间配合独到。诸弟子认真观摩,再自行揣摸演练,一些平日里难以体会的细枝末节也就慢慢明了了。 紫心道长的徒儿都是内外兼修型,叶甜自然也不例外。容尘子一面同她练剑,一面讲述招式要领。斜风细雨之中,叶甜表情严肃,眼神却是暖和的。只在视线掠过某个地方时,眼中泛起阴云。 秋日的凌霞山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木芙蓉,其花形如钟,重瓣嫩蕊,华丽灿烂。细雨如丝,暑气也彻底降下来。那大河蚌十分开心,右手掐了个翻云诀。不过片刻,那细雨竟然凝成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花间发际,形成了天地山林之间的奇景。 容尘子本就担心她乱跑,练剑时也放了一分心神在她身上。此际再回头,只见花间风雪,霓裳羽衣美人颜,不由片刻怔忡。 河蚌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仰起粉面,双手作喇叭状拢在唇边,大声道:“知观,这花好漂亮,我可不可以摘一些?” 正在练功的小道士都望过来,她的声音清澈若冰晶玉骨,那眉梢眼角弯如新月。容尘子心里莫名地就一阵柔软。但当着师妹和弟子的面,他拉不下脸,是以面色仍严肃,语调也淡然:“只许摘一朵。” 河蚌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左挑右选,在一朵白色和一朵粉色花朵之间犹豫不决。片刻之后摘了那朵开得最大最美最艳的粉色芙蓉,随手将它别在右侧发间。那个黎明晨光微熹,斜雨碎雪,她披发戴花、身姿婀娜,盈盈顾盼之间,姑射群仙。 容尘子有片刻失神,片刻之后,那大河蚌觉得他应该没注意,就飞快地将另外两朵白色木芙蓉也采了,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地往观里走……=_=|| 叶甜也在看着那河蚌,她银牙咬住唇角,手里紧紧握住紫金宝剑,原来师哥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她不能理解,容尘子受其师紫心道长影响颇深,自小便洁身自持,如何会恋上这种妖女? “师哥,”她仍旧同容尘子练剑,却明显神思不属,“这妖女究竟是何来历?她行事作派如此风骚做作,你怎么会就受她迷惑……” 容尘子停了手:“小叶!”他语声如古井无波,“不要这样讲她。” 叶甜还待再言,容尘子伸手制止:“今日你心不在剑上,到此为止吧。” 容尘子还剑入鞘,叶甜静静凝视他:“师哥,你变了。” 容尘子轻声叹气:“小叶,我与她……不论如何,始终是我有错在先。此事实在荒唐,师哥也无从启齿,但男人的担当,师哥还明白。不消再说了。” 他转身欲走,叶甜下意识伸出手,却终究没好意思拉住他衣角。五指渐渐握紧,最后缓缓收回。她是紫心道长教出来的弟子,从小洁身自好,更严守男女之防,做不出此等失仪之事。是以虽同容尘子相识年月可谓久长,然从无半分逾矩之处。 她守礼,那大河蚌可不! 她从观里一跳一跳地跑过来,两朵木芙蓉已经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老远看见容尘子就叫:“知观!” 容尘子微微摇头,她一跑近就抱他胳膊。靠得太近,容尘子嗅到她发间清冽的花香,不由面色微红,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语声里微带薄责:“好好说话。” 大河蚌以一个在叶甜看来恬不知耻的姿势倚在容尘子身上:“清素说你今天要下山!!” 容尘子又是一声叹气,他发现自从遇到这个河蚌,他经常叹气:“若要带你去,也是可以。但是下山之后一切都须听我言语,不可随意乱跑,不许胡搅蛮缠。另外言行举止要庄重,走路的时候好好走路,说话的时候好好说话……”他一边训戒一边往前走,那河蚌扯着他的袖子跟着他,听说可以跟着下山,她也不管容尘子说什么,没口子地道好。 容尘子话还没说完:“你这身衣服也穿不得,贫道下山是去做法事的,你这般装束惹人闲话……” 大河蚌终于不耐烦了:“格老子的,还有完没完啦?!再敢把老子留下,一把火把你这宫观给烧了!!” 容尘子:“……” 做完早课,自然是用早饭。叶甜不和河蚌一桌,正好河蚌也不乐意和她一桌。二人各踞一案,叶甜望着容尘子,眼神中掩不住的期待。 坦白说她与容尘子也有几个月没见了,容尘子觉得同她叙叙旧也是应该。是以他走到叶甜这一桌,敛裾坐下,问了些她在宫中的见闻起居。 叶甜眼睛里都带着笑,她在旁人眼中素来倨傲,也只有在容尘子和庄少衾面前有这般语笑晏晏的时候。 容尘子听得很仔细,时不时应上几句,二人相谈一直融洽。 诸小道士却在偷瞄另一个地方——师父啊,有时候您老人家……真的很……迟钝啊…… 第八章:藕粉丸子 膳堂里十分安静,小道士们低头吃饭。清韵今天早上研究出了藕粉丸子,光辅料就加了桃仁、松仁、红绿丝、蜜枣、金桔、桂花等,做工十分复杂。 但新品无疑是成功的,因为大河蚌正在讨好他:“嗷嗷,真好吃,清韵你好厉害喔!!” 清韵十分无奈,想想也算是帮自家师父挡了炮火了,他用公筷将自己碟子里的丸子都挟给河蚌,河蚌眉开眼笑,可不一会儿她就吃完了。然后她开始瞄容尘子,叶甜还在说个没完,容尘子正侧耳细听,十分耐心。 这大河蚌便走过去,有了夫娅的前车之鉴,容尘子生怕她再扣叶甜一盆菜汤,正要发话,她却笑嘻嘻地道:“你们都不饿吧?” 叶甜本就有霸着容尘子的意思,当下只是冷哼:“你自己吃吧。” 河蚌大喜,一把将桌上的藕粉丸子抄在手里:“正有此意!!” 容尘子:“……” 两份丸子下肚,大河蚌却越吃越饿,她又过去讨好清韵:“清韵,这个到底是怎么做的呀,你做给我看看好不好?” 这回馋样没藏住,清韵抬眼望清玄,清玄略略点头,他便搁了筷子:“小道再给做点。” 大河蚌蹦蹦跳跳地跟着他去厨房,容尘子仍在同叶甜谈笑,心里却莫名有点堵——这河蚌也太没节操了!! 他转头唤住她:“要下山就赶紧换衣服!” 河蚌犹豫不决:“现在就要走啊?” 容尘子毫无商量余地:“嗯。” 她用看藕粉丸子的目光看看清韵,又看看容尘子,容尘子顿时有些不悦:“去还是不去?” 河蚌又回味了一遍藕粉丸子,最后觉得丸子马上就有得吃,山下的好吃的还要走很久呢!何况容尘子那么小气,能买多少还是个未知。 这般一想,她便作了选择:“那我下回再跟你下山吧。”她笑嘻嘻地扯着清韵的袖子,眼睛里都泛出了光,“藕粉丸子,嗷嗷,藕粉丸子。” 叶甜一直在注意容尘子的表情,他言语声色虽一直无波无澜,但她真的太了解自己这位同门兄长了——他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可能……貌似在吃醋!! 容尘子自己也说不上来,其实这河蚌不去他能少许多麻烦,他应该如释重负才对。他掷筷起身,面色沉静如水:“那我走了,你在观中不要捣乱!” 那河蚌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接连应声,随清韵跑去了厨房。 容尘子也没作何表示,但叶甜说什么,他竟然不能集中精神去听。及至辰时末,容尘子收掇妥当,准备下山了,怕叶甜和河蚌再起冲突,把叶甜也给带了出去。 他整好衣冠,将玉简、玉符什么的俱都带好。那河蚌正坐在榻上吃丸子,手里翻着清素给她带回来的狗血小说《妖孽传说》和《亲爱的,驾!》 容尘子本不同意她看这些乱七八糟、毫无营养的垃圾小说,但她是个妖怪,看书也只看写妖怪的!光写妖怪还不行,还必须把妖怪写得很牛逼哄哄的! 反正女主不美得惨绝人寰的不看!男主不帅得惊天动地的不看!女主没有一打追求者的不看!主角不能一招秒杀千万和尚、道士的不看!!所以如非这般狗血天雷yy玛丽苏的玩意儿,还真满足不了她的味口。=_=||| 容尘子走到门口,淡淡地道:“我走了。” 那河蚌头也没抬:“嗯!” 容尘子突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有点生气、又像是有点失落,五味杂陈,无法分辨。他突然行至榻前,抬起那河蚌的下巴:“难道我还比不上两个藕粉丸子吗?” 那河蚌两腮鼓得像包子,费了半天劲才吞咽下去,然后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你当然比两个丸子重要啊!”容尘子正要再说话,她突然又比手划脚,“可是清韵煮了两锅啊……” 容尘子很懊恼,真的。 临下山时诸弟子来送,河蚌忙着吃丸子自然是没来的。容尘子带了清素和叶甜下山,走到清韵面前突然问:“一锅藕粉丸子有多少个?” 清韵不以为师父会问及这般小事,片刻之后还是硬着头皮答:“回禀师父,四十九个。” 容尘子默默计算,发现自己的重要程度大于2小于98个藕粉丸子…… 他兀自沉吟,还是清玄深知自家师父的心思——更重要的是,清玄也不愿意这吃货呆在山上。现在这货身价日渐贵重了,真要出什么事儿他担当不起。是以他立刻就对容尘子行礼:“师父,徒儿突然想起一事,请师父稍等片刻。” 容尘子还未答话,他已经匆匆向偏殿跑去。那河蚌还在和丸子搏斗,清玄走到她身边:“陛下,您真的不和师父下山呐?” 河蚌低头翻书,嘴下不停:“不去。我要吃丸子。” 清玄一脸遗撼:“那太可惜啦!你知道师父这次是去哪儿么?”见河蚌不感兴趣,他也不卖关子了,“是去刘阁老家里。刘阁老是当今圣上的恩师,家财万贯就不提了,他家那个厨子,曾经是江南第一大厨呢!!” 河蚌停下翻书的手,一脸狐疑地望他。清玄一脸回味:“他做的那个珍珠翡翠汤圆、糖蒸酥酪、玫瑰饮,矮油,香得人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了!!” 河蚌就有点心动,可她还是怀疑:“你的舌头不是还在吗?” 清玄瞪眼:“我那就是打个比方!” 河蚌看看手里的丸子,犹豫来犹豫去,最后问:“比藕粉丸子还好吃?” 清玄一脸正气:“那当然了,藕粉丸子对人家来说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这河蚌终于放下了丸子:“嗷嗷嗷嗷,我要和容尘子下山!!容尘子呢……”她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清玄一边收拾容尘子的卧房一边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师父保佑,祖师爷保佑,可算是走了……” 容尘子等了许久不见清玄,却见那河蚌裙裾飘飘地跑来,她抱着容尘子的胳膊,唇都贴到了他脸颊:“容尘子,我要和你下山!” 叶甜心中厌烦,对这个河蚌,她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容尘子面色微红,她贴得太紧,胳膊隔着衣裳估计都能感觉她胸前的娇软。他将手臂抽出来,清咳一声:“不是不去么?” 大河蚌撒娇:“可是你走了,人家一个人在观里不好玩嘛。” 容尘子微微冷哼,心中那点不快却突然间烟消云散了:“那就换衣服吧。你和清贞个子差不多,让他借一套衣服给你,还有鞋子。” 河蚌不是很乐意:“我不喜欢穿鞋子。” 容尘子言语坚决:“不穿不许下山。” 二人这边说着话,叶甜眉头已经皱到一块了:“师哥!” 容尘子在原地等河蚌换衣服,只转头对她笑笑:“是顽皮了些,别同她计较。” 这次河蚌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借了清贞的衣服回转,她一身天青色道装,黑发用蓝色发带绾起,双瞳剪水、齿若瓠犀。容尘子突然觉得让她作道童妆扮这个决定说不定更错得可怕!! 要带个女子,诸人顶多认为他使用鼎器,若带这么一个家伙,旁人怕还不以为他猥亵道童啊…… 容尘子带叶甜、大河蚌、清素一行下山,想着师妹和河蚌同行,难免便多带了个叫清灵的弟子服伺,也算是下山历炼。 大河蚌先前还兴致勃勃地往前走,直到半山腰她就敛着眉,脸上全无笑意了。她抱着容尘子的胳膊,美目中泪光盈盈:“容尘子,我脚疼。” 先前容尘子只当她又撒娇耍赖,并不理会。到后来她越走越慢,眉头都攒在一起了,容尘子这才有些当真:“没走多久,怎么就脚疼了呢?” 他让人在一块地势平坦处暂歇,叶甜十分不满,但当着诸小辈的面,她还是顾忌形象,并没有发作。 而同样当着弟子的面,容尘子也不好去看她的脚,只得将她扶到一处草木浓茂的地方,轻轻脱了那双布鞋。鞋一脱开,他就皱了眉——那只精致剔透的小脚被鞋子磨破,血渗出来将罗袜都染红了。 趁着血未凝固,容尘子将她的袜子脱了,语气中有着难抑的急怒:“鞋不合脚为什么不说呢!” 大河蚌本来就怕痛,这时候已经眼泪汪汪了:“鞋子合脚啊。” 容尘子便明白过来,她那件白色的羽衣应该是法器,平日里保护身体所用。但她化形前缩在壳里,化为人身后又用法器护体,肌肤难免就娇嫩异常,根本经不得粗布鞋的磨损。 那河蚌一直嘤嘤叫痛,容尘子叹了口气,突然俯身将那枚温玉般的大脚趾含在嘴里。河蚌微怔,只觉足尖被一片温润包裹。容尘子低着头,将纤足上的血污吮尽,那小脚的肌肤真的太细嫩,仿佛用力一吮吸就会汲取里面所有的汁液一般。他以指腹轻揉着伤口附近的淤肿,又从腰间掏出伤药倾在伤处。 河蚌微垂眼帘,见他蹲在地下,依旧一身道袍,衣冠整齐,俊朗的眉目因为长年严肃自持而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容尘子上完药,将河蚌抱起来,语声如常:“马上就下山了,下山之后我们坐马车。” 河蚌分外乖觉,将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微微点头:“嗯。” 隔着花叶,叶甜远远注视着两个人,心头阵痛,像被火焰灼出了一个大洞。 凌霞山下是一个小镇,镇子虽不似京城繁华,却也四通八达,是个交通要塞。再加之依山傍水、景色秀美,是不少有识之士安度晚年的好地方。 比如当今帝师刘阁老,赋闲之后便带着一大家子住在凌霞镇,山高皇帝远,他便是这里的皇帝。整日里养鸟种花,再娶上十五六个姨太太,又不理事,过得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容尘子与这刘阁老倒也有过来往——刘阁老未赋闲之前得过肺痨,所有御医俱都束手无措,便是容尘子以玄术为其洗心换肺。自此以后他便将容尘子奉为活神仙,言行之间十分推崇。 容尘子无意官途,他甚至引荐了容尘子的师弟庄少衾到圣上跟前,当然这是题外话,暂且不表。 这次刘府本早早便派人来接,但容尘子想带叶甜和大河蚌逛逛市井,是以婉拒了好意。如今河蚌的脚走不得,容尘子也就只好雇了马车,带她和叶甜、清素等人先去刘府。 这般到刘府便提前了两日,刘阁老带着各位夫人去秋游了,尚未回府。偏生总管也不在府中,主事的是个姓海的执事。执事对容尘子不熟,见他一行人没什么排场,难免就生了些怠慢的心思。 容尘子也不跟其计较,先将河蚌和叶甜安置下来最是要紧。海执事五十余岁,人倒还精神,就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显得精明得过了分。他也不安置容尘子一行人,立刻就要带容尘子去刘阁老将要建宅子的工地。 容尘子还没说话,河蚌嘟着嘴先开口了:“知观,我脚疼,不想走了。” 海执事这才发现这个道士后面还跟着一个娇滴滴的道童,顿时态度更恶劣了。叶甜怒极,就待同他争辩,容尘子将她拦住:“算了。”他转身对那个执事说话:“等你们阁老回来,告诉他我下榻秋云苑。” 海执事表面点头,心里却有几分不以为然——你谁啊,好大口气! 是以他的回话就着实不怎么恭敬:“也行,等我们阁老回来你们再来吧。” 叶甜气不过,立刻就怒斥:“好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我师哥是……”容尘子拦住她,神色温和:“好了,我们先去秋云苑住下来。阁老不在,一时无事,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一行人当夜果然下榻秋云苑。秋云苑是一处安静的所在,入住其中的多是文人雅士,环境清幽,当然价格也不菲。容尘子平素不是讲究住行的人,但如今带了女眷,多有不便,也就包了个院子。 清素和清灵将行礼等安置完毕,各自回了房间。 剩下河蚌和叶甜,叶甜很强势:“师哥,在观中她是你的……炉鼎,同宿一屋原也无话可说,可如今毕竟是出门在外,你和她同宿,不好吧?” 容尘子微微蹙眉:“只是她素来顽劣,若留她独宿,师哥实在不能安心。” 叶甜像只螃蟹一样横在二人中间:“那我与她同宿,师哥自当放心无虞!” 她话刚落,那大河蚌就叫将起来:“我不要和你睡!” 容尘子颇有些为难,叶甜转身将河蚌扯进房间,河蚌委屈得不得了:“知观!!” 容尘子犹豫不决,叶甜第一次对他下了重话:“你甘溺于儿女私情,我也不管你!但你总不能置清虚观的声名于不顾吧?若有人传出去清虚观知观受邀做法事仍然带女子同宿,你让人如何想?” 那河蚌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知观,我不要和她睡!” 容尘子紧皱着眉头:“让她独宿,我布下法阵不让她随意出入便是。” 叶甜睁大眼睛,满脸怒气:“你不信我!你怕我会伤了她!”她眼中尽是委屈和气愤,容尘子轻声叹气:“小叶,师哥如何会不信你。只是她性子顽劣,又不服管束,且平日里也不擅与生人相处,还是让她独宿得好。” 叶甜怒火中烧,这么多年来她同容尘子可算是感情亲厚、无话不谈。但这个女人就凭着一张脸,竟然就让他哄得连自己也放心不下了!她一转身回了房,重重地合上房门:“你爱怎么就怎么!” 容尘子又叹了口气,将河蚌抱到他隔壁的房间里,打了清水重新将她仔细刷了一遍。他整理房间的时候河蚌在榻上玩,容尘子端水出去,难免又看了看她足上的伤口。 他给上的药俱是灵药,十分珍贵,这会儿河蚌小脚上破了皮的地方已经止了血,只余下些红肿,仿佛抓破了的美人脸,在那水晶般通透的玉足上显出一种残忍的美丽。 容尘子握着那双脚,大河蚌就觉得他呼吸有些异样。他在极力压制,指腹却轻轻磨娑着她的每一个趾头。 她倚身过去,娇声唤:“知观。” 容尘子略带了些老茧的手掌轻轻揉搓着她的双脚,许久才答:“嗯?” 河蚌整个人从榻上扑到他怀里,就发现他已然情动了。这反应让大河蚌也有些狐疑——格老子的,难道他其实是想咬老子的脚吗?= =! 她抬头在容尘子下巴上轻啜了一口,容尘子正为自己滋生这一丝淫念而惭愧不已,冷不防又受她挑拨。他轻轻推开她,语声已是习惯性的温柔:“好了,睡吧。” 河蚌依偎在他怀里撒娇:“我怕黑。” 容尘子在榻边坐下来,轻轻揉揉她的黑发:“睡吧,我等你睡熟再走。” 大河蚌又岂是这么老实的,她枕着容尘子的大腿,一双手在容尘子身上好奇地摸来捏去,容尘子训斥无用,顿时脸红脖子粗。 叶甜气冲冲地回房不久,又深悔对容尘子发脾气。她自小对这位师哥便是尊敬有佳,从未说过这般重话。想了一阵,她起身穿戴整齐,打算找容尘子道个歉。 容尘子不在房中,她微微皱眉,自然想到另一个地方。刚走到河蚌房间门口,她顿时就青了脸。房中人有意压低了声音,但还不至于瞒过她的耳力。 那河蚌娇滴滴的声音似怒似嗔:“老道士,别老顶人家那里,难受死了!” 容尘子声音粗嘎,却带着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男性魅力:“别乱动,很快就好,嗯……很快就好了……” 河蚌扭着身体不依:“知观,给块肉吧。” 容尘子不给,这家伙一有吃的就不专心别的事:“认真一点。” 叶甜唇都咬出血来,曾经清虚观行为方正、道貌岸然的师哥,如今竟然……这妖女到底施了什么妖术将他迷成这样! 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房中容尘子已然鸣金收兵,他忍着发在外面,没有在河蚌体内留下痕迹。大河蚌没尝到个中滋味,又没有骗到肉吃,十分不满。 容尘子在她榻边坐下来:“好好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大河蚌想巴着容尘子留下来陪宿——吃不着闻闻也是好的:“哼,谁要你陪啊,你要走走好了!” 容尘子便簪冠着袍、穿戴整齐:“那我先回房了,你乖乖睡不要乱跑。” 他替她掖掖被角,体贴地点了一盏壁灯,随后出了房门。大河蚌气得呀,肺都炸了——这老道士还真是不解风情啊!! 叶甜站在院中,当夜半轮弯月模糊地挂在天边,秋云苑中培栽了无数花木,雏菊与四季海棠争相斗艳。 容尘子推门出来便看见她,着一身天青色的道袍,长发高绾,虽是夜间,她却衣冠严整,连发丝也未曾乱得一分。 容尘子面上一红,温言道:“小叶?怎么还没睡?” 叶甜一腔委屈俱都迸发了出来,恨不能扑到容尘子身上。但她是个修道士,半生拘泥于礼数,河蚌那样的举动她做不出来。她只有站在原地,目光悲哀:“师哥。” 容尘子自然也发现她的异样,想到方才她可能听到动静,顿时羞惭无比:“小叶,对不起,师哥不知道你在外面。” 他面带赧色,声音却温和如昔,连面上的笑意也不曾变动分毫,叶甜却几乎落下泪来,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止步,突然道:“我回去睡了,师哥你也早点休息。” 话落不待容尘子答言,她转身回房,背影高挑却萧索。容尘子有心叫住她,想想却也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他转身回到房里,盘腿打坐,念了一阵《清静经》,却只觉思绪纷杂。他微扯嘴角露了个苦笑,自己多年来一心向道,想不到如今倒似初尝情爱的少年一般,满脑子都是那些旑丽光景。 这趟出门本意只是带她走走,哪料得刚刚住下自己已是邪念不断。他又将叶甜的话回想了一番,心下愧然。暗道容尘子,她不懂事也就罢了,你莫不是也糊涂了么? 想罢,他再次清心净神、摒弃杂念,专心打坐。 次日一早,小二将早餐送了过来。容尘子下榻秋云苑也不是毫无由来的,这秋云苑的点心做得特别好,十里八村找不出更正宗的了。 考虑着河蚌的食量,他让小二多送了二十多样,此时大河蚌正对着满桌点心流口水。容尘子梳洗完毕,绞干了汗巾顺手替她擦了擦脸和手,柔声问:“怎么不吃?” 这货很苦恼:“嗷嗷,我在想应该先吃哪一个!” 容尘子大笑,片刻之后他净了手,化了道祛邪符,加了砂糖喂她。待河蚌就着他的手喝了,他方拿了一块果酱金糕喂她。秋云苑的果酱金糕与别处略有不同,光果酱就有樱桃、草莓、桑葚、百香果等。这货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香,甜而不腻,她立刻就叛变了,端着盘子就猛吃果酱金糕。 容尘子本想带她出去走走,这回是怎么也哄不出去了。他略微叹气:“那你在家吃东西,我随小叶出去,给你挑两件质地柔软些的衣服。” 河蚌吃得满下巴都是果酱和点心渣,看上去跟个小花猫一样,她顾不得回答,连连点头。容尘子这才起身,安排清素在家里守着她,自己随叶甜和清灵出门去了绸庄。 叶甜很久没有逛过街市了,如今能同容尘子出来,又不用带那个河蚌,她的心情像鸟儿一般轻快。 凌霞镇依旧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街边有人卖糖人儿,那手工极好,红、白、黄、红的糖浆颜色鲜艳。容尘子的目光破例在这些小玩意儿上逗留,不知怎么就走了神——那河蚌要看见这个,肯定开心。 叶甜掏钱买了个黄色的糖牛,那牛角翘得高高的,牛尾巴、四肢清晰可见,她举着那个糖牛,笑得极是开怀:“师哥!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容尘子生肖是属牛的,他微微一笑,叶甜便举着那个糖牛啊呜一口咬掉了牛尾巴。吃相什么的都是跟那个河蚌学的,但她一直是个端庄稳重的姑娘,这般故作烂漫的举止实在是有些牵强。容尘子清咳一声,没说话。 及至到了绸缎庄,掌柜的虽少见出家人光顾,却还是把叶甜当作了主客。叶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漂亮的绸缎衣服,她长年着一身道袍,如今难免有些眼花缭乱,再看得一眼容尘子,她下定了决心,顿时就选了一套白色抹胸的长裙。 掌柜的长得圆圆胖胖的,也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主儿,立刻就撺掇她:“姑娘眼光真好!”为了促成生意,他可没把叶甜当作女道士,“这是敝号最新到货的桑蚕丝,您摸摸这质感,绝对入手细腻丝滑……” 叶甜不待他恭维完毕,立刻就向容尘子示意自己喜欢这套衣服。容尘子自然是无二话,且他本就是个不擅购衣服的,当下点头买了两套,又按照河蚌的小脚挑了双极柔软的丝缎鞋子。他丝毫不觉得两个女子穿同样的衣服有何不妥。 叶甜又缠着他逛了几圈,买了些她从来不用的胭脂水粉,以及花哨的金银玉饰。容尘子堂堂知观,不缺银钱,不过他一身道家打扮,逛这种地方还是有些尴尬。 只碍着不想扫她的兴,没有拒绝。 二人一直逛到傍晚,叶甜这才心满意足,回了秋云苑。那河蚌还在吃点心,小二送了三次餐,幸好清素够机灵,没让他进房,避免他被那吃货所惊吓。 容尘子逛了一天,虽然体力充沛,终究也有些枯躁,回来见到这河蚌,心里便是一暖——其实遇到个吃货也挺好的,给她足够的点心,她就能一天到晚呆在那里不挪窝,绝不调皮捣蛋。 他将衣裙、鞋袜递给河蚌,也有嘱咐:“明天就穿这套,脚还疼的话马上告诉我。” 河蚌对新衣服没兴趣,她咽下手里的糕点,随手将衣裳搁在榻上:“好像那个刘阁老回来了喔,下午他们派人过来问你是不是下榻在这里。” 容尘子点点头,也不以为意,倾壶给她倒了杯水:“我回房沐浴,你乖乖吃东西,不够就让清素再叫。” 这句话河蚌爱听,这有奶就是娘的货挥舞着手中的金丝蜜枣糕,连连点头:“嗷嗷知观我最爱你了!!” 容尘子笑比河清,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到晚间,叶甜来邀容尘子去游灯河。她换了衣服出来,身上穿的正是日间买的那套白色的齐胸襦裙,梳了一个朝云近香髻,额间两缕长发水一流垂落下来,若单论发式衣饰,倒确实都是淑女打扮。 只是她从小修道习武,又岂是穿得惯这身衣裳的人,一路走来也不知被这裙角绊了多少下。 容尘子嘴角抽了抽:“小叶你……”话刚起了个头,他又觉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小师妹也长大了,于是转了意思,“这样妆扮起来,也是个漂亮大姑娘了。” 叶甜甜甜一笑,伸手本想扶住他手臂,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师哥,我们走吧。” 容尘子在等河蚌,那河蚌原本不愿出门,容尘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许多灯河集市上的美食,她这才动了心思。她今日也换了这身襦裙,却不喜那外衣,只着了内里的抹胸。 出门时见秋云苑一株野藤花开得极好,她顺手折了段嫩茎,编了个绿叶白花苞的镯子,扣在右手腕上。 她本是五行属水的内修,滋养草木不在话下,故而花藤一接触身体,花蕾顿时绽放开来,那花朵盛开之后足有婴儿拳头大小,重瓣黄蕊,暗香隐约,清丽妖娆。她肌肤本就白皙,如今在玉一般的花朵映衬之下,更端丽绝俗。 “知观!”她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直接就往容尘子身上蹭。容尘子见到她的衣着,脸色都变了,这样“清凉”的美,他实在是不敢欣赏。正要训斥,又嗅到她腕间浮动的花香,于是严肃的语调忍不住就降了两个调:“怎可穿成这样出门?还有人前不可拉扯,须离我一步开外。” 大河蚌柳眉倒竖,冷哼一声复又前行,这回是真离他一步开外了。 清素和清灵跟在容尘子身后,叶甜与容尘子并肩而行,不时低声交谈。片刻之后容尘子再度抬头时,只见前面方才还兴高采烈去看狗钻火圈的河蚌转眼竟然踪影全无了! 第九章:魔兽火烧 容尘子遍寻集市。河蚌是妖身,按理应容易察觉,但自从来到清虚观,容尘子一直喂以袪邪符水,又长期燃驱邪避难香,可谓是喂养得当,这货身上的妖邪之气日渐微弱,此时即使是使用罗盘,若不近身也难发觉。 如今济济灯市,又去哪里寻她? 容尘子心急如焚,叶甜也只有安抚:“师哥也不必过分忧心,她毕竟是妖,常人当奈何不得才是。” 容尘子却又哪能宽心?那河蚌天真单纯,体质又娇弱,平时一点小病小痛都是要哭好久的,若真遇歹人……早知如此便该牢牢牵在手里,如何因世人眼光便放她独行? 容尘子急悔交加,不敢再想,料定时间不久,河蚌走不远,他急步脱开人群,来到一株槐树下,就打算使用仙鹤寻踪术。叶甜急忙拉住他:“师哥,仙鹤寻踪术每辨认一次气息就增一分消耗,此处是灯市,生人怕不下数千人,你就算道法再高强,又如何禁得住耗损?” 容尘子从清素身上的百宝袋里掏出黄符、朱砂,持笔画符:“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 叶甜终究是心疼他,当下跺脚:“我去西市找,你先探究东市。有消息以传音符联络。” 容尘子只是微微点头,手中黄符被折成纸鹤,他微微念咒,纸鹤几度振翅,伸长脖子低叫了一声,往东市飞去。 灯影缭乱,人群如蚁。 大河蚌手里端着一碗豆腐脑,边吃边逛。彼时单身女子独行夜市还十分少见,何况她衣着本就华美香艳。往前行了一阵,她正要回头向容尘子要那盏鲤鱼花灯,一只大手用一方浸了迷药的绢帕猛地捂住了她的嘴,随后几个男人簇拥着她,像是护着自家小姐一般匆匆离开了集市。 老实说,这几个人河蚌并不放在眼里,她是内修,神识最是强大,又岂会被区区迷药放倒。但她仍未呼救——臭容尘子,叫你让老子离你一步远,这下老子丢了吧? 路越走越偏,渐渐到了一处荒坡,坡下有个石窟。男人们带着她进去,纷纷狞笑上前,河蚌坐在地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不理解:“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她肌肤太嫩,仿佛一用力就会揉碎一般,捉她的大汉摸了一把魂都飞了,也就没敢太用力,是以现在她身上不痛,又生了好奇心。 那时候她跪坐在地上,裙摆洁白、黑发如丝,如若初开的水仙。几个男人都有些忍不住,纷纷脱了上衣,一个胸口长满胸毛的大汉骂了一声娘,目光贪婪:“这次的货真他妈的嫩!” 他身后一个有点惦脚的汉子邪笑:“老大,这个雌儿实在难得,让兄弟尝尝鲜,兄弟那份不要了。” 被称作老大的男人目光在河蚌身上转了几转,下定决心般道:“不管了,咱哥几个先开开荤。” 尝鲜、开荤这样的词入耳,河蚌就明白了——这几个家伙居然想吃老子!!她十分气愤,就算老子真身胖了点,也不够这六个大汉一起吃吧?!何况也不搞点青椒、蒜蓉什么的配料。 实在是太不专业了!! 她眸子微微一转,几个大汉瞬间没了声息,那美眸如同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海潮温柔地舔抚过他们的每一寸肌肤,神识仿佛也随着那层层海浪起伏,竟一时痴了。 河蚌伸出手,为首的大汉神情木然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起来。她很快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去把附近所有好吃的都给本座寻来!!” 于是五个大汉开始出去找吃的,不多时,附近的豆腐脑、豌豆黄、煎饼果子流水一般送到石窟里,这货坐一块石板上,开始享受美食。 六个大汉累得脸色都变了,表情却仍旧木然,动作无不小心细致。若是河蚌不发话,他们能直接累死。 好在河蚌并不想让他们这么快死,她坐在最壮的那个大汉背上,小脚下还踩着另一个的背,吃得悠哉游哉。 然而吃不多时,就见一人走了进来。红衣逶迤及地,青丝垂至腰际,此人款款行至河蚌面前,望了她许久才道:“陛下。” 河蚌很意外,好不容易腾出嘴来方问:“淳于临,你如何找到本座的?” 面前的海族大祭司沉默了许久才吐出几个字:“跟着豌豆黄来的。” 河蚌咧嘴笑了一笑,小脚穿着精致细软的丝鞋,在大汉背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六个汉子柔顺得像六只咩咩叫的小绵羊。 淳于临似乎也早习惯了这海皇的嗜好,他取了一块豌豆黄亲手投喂,河蚌就着他的手啊呜一口咬掉了半边,他方才轻声问:“陛下何时回海族?” 河蚌鼓着腮帮子,乐不思蜀:“不急不急。” 淳于临与这河蚌可算是唇齿相依,是以私下里二人也没多少顾忌。河蚌是个内修,顺着内陆河游到海里时,想要带走个纪念品,于是顺道往壳里夹了条鲤鱼,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一块带到了海里。 并且不问三七二十一让淳于临修了武道。淳于临这些年多依附于她,甚至主理凌霞海域一带所有海族的事务。河蚌明面上是海皇,但这个海皇就跟宋江领导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一样,是个占山为王的海大王,是以这家伙粗鲁习气不改。 后来东海实在鞭长莫及,这才封了她一个海皇,也算是招安了。这家伙一不上贡二不朝拜,只是在淳于临的治理下,凌霞山这一带海域还算是太平,东海龙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海族的海龟老祭司死了,这河蚌索性就扶了淳于临作了大祭司,自己关起壳来吃吃喝喝,海族的实权倒是大抵都在淳于临手上。 这吃货胃口极大,且她一喜欢上吃什么,就喜欢追着人家穷吃,以至于她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海参,差点把这一带的海参都吃绝种了,害得淳于临又从别处买了许多过来填补。 那河蚌将他当靠背,不多时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扬起粉脸,“淳于临,你去找口锅,再加点青椒、蒜蓉什么的。” 淳于临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突发奇想,当下将手中最后一块豌豆黄喂她:“嗯。” 不过片刻,石窟中架起一大铁锅,下面柴薪烧得噼啪有声,大河蚌吃完了煎饼果子,冷不防变成河蚌,然后它咕叽一声在蒜蓉里滚了一圈。 …… 淳于临负手而立,打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请教:“敢问陛下,您这是……” 大河蚌还在蒜蓉里滚来滚去,那蒜太辣,呛得它壳里一直往外流水:“演戏演全套嘛,这六个人不是要吃本座吗,本座索性就添点戏份,哼,看那臭道士还敢不牵老子逛街。”即使被呛成这样,她还在咂嘴,“呀呀,听说蒜蓉河蚌也是很美味的呐……” 淳于临面上优雅的微笑片片碎裂:“……我说,陛下,您真的确定这六个大男人费尽心思绑您回来……就是为了做蒜蓉河蚌吗?!!” 大河蚌终于把那壳撑开了一条缝:“纳尼?” 淳于临将她从蒜蓉里面抱出来,放在大锅里洗刷,但蒜味实在是太浓烈了,洗了半天还是一盘蒜蓉河蚌的味儿。 淳于临皱着眉头,许久终于开口:“陛下,我必须非常严肃地告诉你,要是再这么吃下去,你的蚌壳就要成蜗居了……” 夜晚的石窟无比安静,几个大汉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河蚌将淳于临当靠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一吃饱就犯困,难免又打了个哈欠。 淳于临纤长洁净的五指轻轻按压着她的肩头,唇际擦过她精致的耳垂,笑意倾城:“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吗?” 大河蚌坐在大汉背上仍觉得硌得难受,索性变成河蚌团在淳于临怀里,浑身散发着一股蒜蓉河蚌的气息:“干什么?” “不干什么!”淳于临答得又快又干脆! 这河蚌睡相不好,老是流口水。淳于临实在是不想和她以这种形式相濡以沫,只得抽出鲛绡捂住她两壳间的细缝。约摸两刻之后,河蚌本已睡得口水横流了,却突然又出声:“容尘子来了,你走吧。” 淳于临应了一声,将她轻轻放在一个汉子背上,正要出门,她突然化作人身,素手一扬,一片深蓝色的水纹四漾开来,淳于临眼前一暗,转眼竟然已在十余里开外! 水遁! 水遁术是一种水系法术,能够在水域中一行千里,但在陆地则威力大打折扣。施术者一般需要人为地制造一片水域,方能在其中穿行无阻。但能在陆地随随便便一遁十余里的水系内修,便是在东海也寻不出几个。 淳于临翩然前行,心下也了然——难怪东海龙王宁愿封她一个海皇,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对这个河蚌的来历也不是很了解,他本是嘉陵江里颇有灵气的一条金鲤,某日祸从天降,被渔夫一网给网上了渔船。万幸这河蚌也在网里,当时它也是睡得这般口水横流,醒来后这货还cos渔夫和金鱼,让渔夫回去问问他老婆是不是要个结实的木盆。 结果她一开口说话渔夫就尖叫着跳河跑了。=_=||| 这货百无聊赖,觉得不能白白被网一场,就把这条看上去很有灵气的金鲤往蚌壳里一夹,冲着大海的方向游走了。 虽然她一直坚称当时是想带个内陆河的纪念品,但淳于临一直坚信这吃货只是为了带一块预备干粮——原因是有一天,他发现这货在研究红焖鲤鱼…… 跟一个吃货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他未雨绸缪,好一段时间不吃不喝,一直节食减肥,饿得皮包骨头。终于有一晚这货摸着他的真身,一脸失望——尽是鱼鳞,没什么吃头啊…… 遂给他起名——纯鱼鳞…… 后来东海招安她为海皇,要官员花名册,这货也知道这名字做大祭司实在是有失颜面,遂大笔一挥,改成了谐音淳于临。 淳于临缓缓往海里行去,大河蚌又变回了人形,六个汉子仿佛是突然回了神,看着石板上纯美如小白花一样的丽人,几个五大三粗的爷们心里突然生起隐约的恐惧。 “老大,这娘们有点邪。”几个人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完全记不清方才发生的事,像是作了一场没有内容的梦。但石窟里这口热气腾腾的锅、蒜蓉、青椒丝还有随处可见的糕饼渣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老大似乎想了想:“妈了个巴子的,一个娘们再邪能邪到哪里去!兄弟们上!” 河蚌也是有些好奇——这些人到底绑老子来做什么…… 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地靠了拢来,终究是色令智昏,为首的汉子伸手摸了摸河蚌吹弹可破的脸颊,见并无异样,立刻壮了胆气,就伸出乌黑的舌尖去舔她水润的耳垂。 这河蚌立刻横眼竖目——臭淳于临,还说他们不是想吃本座!!舌头都伸这么长了!看本座回去不拔光你的鱼鳞!! 她打个滚避开,六个男人哪里肯放,立刻就围了上去。容尘子随纸鹤进得石窟时,就看见这幕。跟在他身后的清素老远都感受到他的怒意,他取了拂尘,将几个大汉打得哭爹喊娘,一个劲儿地叫道爷饶命。 大河蚌蝴蝶一样扑到他怀里:“容尘子,你怎么才来!他们想吃我!”她证据确凿地指着里面的铁锅和蒜蓉、青椒丝,“你看你看,他们连调料都准备好了!”她随即又一指那个为首的大汉,“他还想咬我耳朵!” “……”怀里软玉温香,冰肌玉骨之间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大蒜味,容尘子的怒意随疲色一并消了,他看看一脸激愤的河蚌,冷不防一个爆粟敲在她头上。 不是每个货都跟你一样只知道吃的啊喂!!! 出得石窟,星斗满天。 容尘子命清素和清灵将六个大汉押去官衙,希望能找到其他被拐的女子。他抱着河蚌行走在郊外的土路上,夜风微凉,吹起她如丝如云的黑发,空气中送来了金桂的香气,还有河蚌身上的大蒜味道。 容尘子叹口气,他以仙鹤寻踪术找了她半天,实在有些累了。只是如今人抱在怀里,一直悬着的心仿佛也落了地。 “老道士……”河蚌双手搂着他的颈脖,声音又娇又脆。容尘子低声应:“嗯?” 这河蚌实在不自觉:“你身上什么味道,好难闻!!” 容尘子叹口气,突然将她放下来,取了背上拂尘,指地圈下一方土地,直径丈余,口中念念有辞。不过顷刻,那圈光芒微闪,竟然变成了一汪绿水! 容尘子将河蚌化为真身放到水里,随手捏了一把泥土,再次掐诀念咒,将土揉碎擦洗她的蚌壳,不一会儿这河蚌身上异味尽祛,还带了一股清凉的薄荷味。 这河蚌极少见到正宗道术,开心得眼睛里都聚满了光:“嗷嗷,老道士你好厉害!!”她凑到容尘子跟前,用壳蹭他以示讨好,“老道士,你能给画几个葱烧海参不……” 容尘子啼笑皆非,也是拿她没办法:“走吧,带你去吃东西。” 此处离凌霞镇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但各家都有行路的法子,河蚌擅水遁,道家的法子却五花八门,御剑、踏云、御兽什么的,千里咫尺,都是极便利的。 但未免惊扰世俗,也为了让河蚌瞧个热闹,容尘子以纸符折了一匹马,马一折成,他轻声念咒,就见那纸片似的白马扬蹄一声轻嘶,竟然就变成了一匹神骏的座骑。河蚌开心坏了:“嗷嗷,老道士你可以折驴不?” 容尘子不理她,拉着她上马,骏马如飞,不稍片刻已经到了小镇的客栈。有小二出来揽客,见一簪冠着袍的出家人牵着一个美貌女子,难免多看了几眼。容尘子神色微窘,但没有放手,牵着河蚌直接入了雅间。 河蚌先前吃的东西不少,这会儿倒不怎么饿,还能惦记驴子:“嗷嗷,老道士,你折个驴嘛……” 容尘子不能理解她对驴的执着,缠到最后这货终于吐露了真情:“呃……我听说有一道菜叫驴肉火烧……” 容尘子觉得很悲哀…… 他以指蘸水,用黄毛边纸画了一道符:“自己折吧。” 那河蚌觉得太新鲜了,居然连小二送进来的十来样糕点都不能完全吸引她的注意力了。她拿着那道符透着烛台的灯光左看右看,最后兴高采烈地动手折驴。 许久之后,一头纸驴新鲜出炉,容尘子轻吹一口气,那纸驴果然变成了一头……尖耳、鼠嘴、大腹、长尾的玩意儿,容尘子左右打量了一遍,沉默良久:“这……是驴?” 大河蚌得意洋洋:“怎么样?像吧?我在嘉陵江边见过,哇哈哈哈!拿去厨房做驴肉火烧,嗷嗷嗷……” 她蹭蹭跑下楼,容尘子以手抚额:“你这记性可真好……别吃中了毒!”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就闻小二尖叫:“呔!哪里来的魔兽……” 第十章:鼎器是什么? 叶甜找来的时候,大河蚌正在吃她的魔兽火烧,叶甜坐到容尘子身边,掏出绢帕本想替他擦擦汗来着,最后终于没好意思,只将绢帕递给了他:“师哥,找了她半宿,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容尘子接了绢帕,略略点头:“等她吃完。” 叶甜便撇嘴:“问题是她吃起来有完没完啊?” 容尘子终于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摸摸河蚌的头:“让小二把你的魔兽火烧给包上,回去再吃好么?” 河蚌其实也不饿,她就是馋,闻言倒也乖觉:“好吧!”小二正打包火烧呢,她又有事儿了,“知观,我渴了。” 容尘子还没接话,倒是那小二开口了。他瞅准了容尘子出手大方,专推贵的:“我们这里有最正宗的玉腴酒,最适合女子饮用了,小娘子要不要尝尝?” 容尘子微微皱眉:“不许喝酒。” 大河蚌哪里是个听得的,她立刻就问小二:“好喝吗?” 小二哪里还会答别的,当下就应:“当然。玉腴酒是宋刘后出的秘方,入口香醇,是咱这有名的琼浆玉液!” 河蚌就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容尘子:“知观。” 尾音转了三个弯,容尘子就摇头叹气:“一壶玉腴酒。” 小二乐了:“好咧,客倌稍等着!” 叶甜看着眼中冒火:“师哥!你不能老这么由着她的!” 那河蚌却是眉开眼笑,猛地扑进容尘子怀里,不由分说就捧着他下巴狠狠啜了一口。容尘子躲避不及,顿时脸色微红:“别闹!” 只是那声音三分严肃七分纵容,又何来半分威慑? 叶甜便只能跺脚了。 片刻之后,酒水上来。大河蚌觉得很新鲜——这货河里海里呆久了,没喝过酒。她从小二的托盘里接过那莹白的薄胎酒壶,跟喝水一样咕噜咕噜喝了半壶。 容尘子忙抢过来:“慢着些。” 倒是那小二满脸期待:“小娘子觉得口感如何?” 那河蚌咂了一阵嘴,白玉般的面庞开出三月桃花,她的眼睛里像是春潮涨落的湖泊:“呃……没尝出来。”她依着容尘子,声音低若低喃,“知观,我们回去吧,我困了。” 容尘子低应一声,正要起身,这货整个儿栽进了他怀里——被放翻了。 他一时哭笑不得:“这下好了,成个醉河蚌了。” 那河蚌滚烫的脸直往他胸口蹭,她本已醉糊涂了,但听到关键词,她还留意:“醉……醉河蚌好吃么……” 容尘子拍了拍她的头,看她醉得海棠凝露一般,刚正君子终也生出了几分儿女情长。 叶甜从未见过那种眼神,同以往他对自己的温和截然不同。容尘子抱着河蚌行在前面,叶甜紧握双拳,指甲刺入了掌心。 到了秋云苑,清素和清灵已经先回来了,见状立刻备好了香汤,还准备了醒酒药。容尘子打发他们去睡了,河蚌醉成这样,他实在不能放心让她独宿,当下也不顾叶甜拦阻,径自将她抱回了自己房里。 着忙了大半夜,容尘子真的有几分倦意,但仍是将这河蚌先刷干净。怕她在壳里闷得难受,仍旧将她变回人身抱到床上。他自己跑了一天,烟尘满身,也是细细沐浴了一番。 及至忙完,已经将近四更了。 他在河蚌身边躺下,那河蚌水蛇一般缠绕上来,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模模糊糊地道:“知观,我要和你睡!” 容尘子左手握住她的右手,任她趴在自己胸口:“嗯。” 河蚌双手一蹭,鼻子对鼻子打量容尘子。容尘子生得高鼻深目,脸型略微削瘦,她打量良久,突然俯身轻轻舔他。从鼻尖到鼻梁,再到额头。容尘子微微闭目,那小舌头如猫舌一般灵活,他无波无澜的心突然生出一丝涟漪。 但他很快便凝心镇气,守住心神。她喝多了,这时候做对她不好。 大河蚌迷迷瞪瞪,只有一个想法——好香,好想咬一口啊……这家伙又流了半斤口水:“知观,你真香。比葱烧海参还好吃……” 容尘子啼笑皆非:“藕粉丸子好吃还是葱烧海参好吃?” 河蚌毫不犹豫:“海参!!” 容尘子摸摸她的头:“无量佛,贫道终于战胜藕粉丸子了么?” 这样一想,他又叹气,要是一个葱烧海参遇到九十八个藕粉丸子,估计还得输…… 次日,刘阁老果然亲自上门,他已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花白的美髯愈发显出一种智者的风采。人上了一点岁数,总是特别怕死。这位刘阁老也不例外。他一心想学些仙术,曾几次提出尊容尘子为上师,皆被容尘子以其不是道门中人而婉拒。 也亏得这刘阁老想得出来,还真给琢磨出一个损法子。 在秋云苑见到容尘子,这位刘阁老眼角笑出了两道鱼尾纹:“老朽训下无方,这下子罪过大发了!!” 容尘子仍旧着了白色的道袍,衣冠齐整,容色淡然:“福生无量,阁老言重了。” 刘阁老笑声爽朗:“尊师雅量,万不可与家中小狗奴一般见识。”他与容尘子把臂而行,再三赔礼,倒是亲热无比。容尘子自然不会和一个家奴一般计较,也并不在意。 一行人入到刘府,叶甜同二师兄庄少衾在皇宫中呆过一段时间,此时觉得这楼台亭阁美则美矣,却终少了一股天然贵气,不过尔尔。但那大河蚌对陆上建筑没什么见识,一路行来左顾右望,十分新鲜。 刘阁老自有谋算,先将容尘子引与内眷见了,府中刘老夫人见他生得金质玉相,言行举止之间谦和刚直,心里已经有几分喜欢,但还是私下里同刘阁老商量:“吾儿,这人本事,历来也只是听说,老身总不放心,须得亲眼见识一下才好,没得误了我家孙女。” 刘阁老自然是要使老母放心:“此事不难,前几日迦业大师云游到此,挂单含玄寺,儿明日着人将他请来,与容知观略略斗法,试他本事,也令母亲心安。” 刘老夫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几分笑意:“吾儿所虑甚为周到,如此便好。” 容尘子一行被安顿在沉香园,是个清静安逸的所在。容尘子住主院,叶甜和河蚌居室相连,用意也是好的,让二人之间相互有个照应。但刘阁老此人实是人精,此二女同容尘子关系特殊,他如何看不出来? 这就是以猫牵制狗,二女互相监视,谁也甭想偷会容尘子。河蚌先前不干,但到底是客居此处,容尘子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把她哄住了。 待到夜间,几个人用过饭,相继歇下了。叶甜住了外间——也是看住这个河蚌的意思。也省得万一再丢了,容尘子又要四处去寻。 十月的夜晚一片静谧,一轮皓月高挂枝头,四方一碧。容尘子只着白色中衣,拥被侧卧。冷不防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容尘子何等耳力,立刻便翻身坐起,右手手腕一翻,枕下宝剑已握在手中。 按理刘府应该非常安全才对,来人是谁?那个淘气的河蚌和叶甜师妹无恙否? 他紧皱浓眉,翻身佯睡。 门栓被打开,有人悄悄探头往房里望了一眼,略带得意地偷笑了一声。容尘子块块收紧的肌肉突然就放松了下来,枕下紧握着剑柄的右手缓缓松开,他语声责备中带了一丝无奈:“又不听话了,明日让主人家看见不好。” 那大河蚌一头钻到他被子里,十月的深夜已经有了些许凉意,她赤着足,又只着了一件薄衣,身体如发丝般凉腻。 容尘子微微一顿,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出来多加件衣服吗,”他往下摸摸她的脚,“又不穿鞋子!” 河蚌在他怀里耍无赖:“我要和你一起睡!!” 容尘子将她揪出来,她死也不肯,反倒流氓一般扯光了自己的衣服:“格老子的,你拖我出去我就把姓刘的全家都喊来!” 容尘子哭笑不得,触及她肌肤时只感觉那手感温润如春水。他喉头几动,片刻才道:“把衣服穿上。” 大河蚌还在打滚:“我就要在这里睡!” 月光如碎银,榻上她肌肤赛雪、发如泼墨。容尘子捡了她丢在一旁的薄衣递过去:“先穿上。” 那河蚌见他是真要赶自己走,不由也透了点商量的意思:“要么……我准你摸摸我的脚,你让我在这里睡好不好?” 容尘子啼笑皆非,她却果真伸了那双精致的小脚过来:“你摸吧,我睡啦!” 容尘子还没说话,她果断在床上躺好,抱着半床被子睡了。那双小脚搁在他膝上,容尘子轻声叹气,许久方伸手触摸前日留下的伤处。那伤好得快,如今单是用手触摸,已经没有任何异样了。 他的指腹抚过那寸寸柔嫩的肌肤,不多时,心头竟然生起一阵奇异难耐的搔痒。他慌忙放了手,顿时羞愧难当,只得揽着河蚌待她睡熟,凝心镇气,再不往邪处想。 夜渐渐深了,大河蚌渐渐睡熟了。容尘子趁四下无人将她抱回卧房,叶甜竟然睡得十分香甜。容尘子恐河蚌使了什么坏,待伸手去探,不见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河蚌依在他怀里,睡得死沉死沉的,容尘子轻轻将她放在里间的榻上,她雪白柔软的五指在睡梦中仍牢牢扯着他的衣襟。他将那只小手轻轻掰开,扯了被子给她盖上。临走时见她睡颜,突然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见她没有醒转,他悄无声息地出了卧房,轻轻关上房门,袍袖一拂,将门栓从里面闩上。 脚步声渐渐去远,大河蚌睁开眼睛,月色凉腻地透过窗纸,光影摇曳。她懒懒地翻个身,不由地打了个哈欠,又咂咂嘴——刚刚应该趁机问他要口肉的,这两天他特别好说话,一口肉应该会给吧…… 第二天,叶甜极早就起了床。有贵客在,刘阁老自然也只有早早起床相陪,刘府上下早早便忙碌开来。只有那大河蚌不自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到巳时末还不起来! 最后还是容尘子担心她饿着,让叶甜将她给摇了起来。 刘阁老早有准备,今日在后园设宴。时逢初秋,黄花满庭。后园湖中藕色将残,刘阁老在庭中设宴,特邀迦业大师和容尘子共饮。 宴间讲究座次,德高者居上,迦业法师倒是直接在上首坐了,刘阁老也不好多言,将容尘子让到次席。女眷本当回避,但刘阁老本就别有用心,因此也在旁边另设席位,将十几个如夫人、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及其他亲眷都聚在一起。 叶甜同清素、清灵皆是客,地位自然也被拔高,清灵、清素被安排同刘阁老之子同桌,叶甜更是和刘老夫人、刘夫人同席。一行人都已坐定,那大河蚌方才姗姗而来。 刘阁老给几个人都准备了换洗衣裳,今儿她着了一套荷叶碧的长裙,领是v形领,开口极宽,几乎半裸了肩头。偏生她也不戴肩巾,只在脖子上戴了一串白珍珠项链。那珍珠粒粒圆润无比,珠光映着雪肤,愈加光彩照人。 她踏着满园秋花而来,不艳不寒,却透出一股别样的清新雅致,如同那满池荷花在这个十月金秋悄然绽放。诸人的目光都有一瞬间的凝固,连刘阁老这般的花丛老手也不觉心肝一颤。但于人前,没人好意思多看她一眼。 这河蚌小鹿般蹦过来,倚着容尘子就要坐下。容尘子本就古板,且他所接触的女子,要么如叶甜这般修道,要么俱是大家闺秀,俱都百般矜持保守,哪里能接受这般装束。那嫩白如玉的双肩、v领间若隐若现的沟壑令他一股血直冲了脑门,他顿时有些着恼,低声道:“你你你……这成何体统!快回去把衣服换了!” 河蚌哪会管他,径直在他身边坐下来,突然她就瞪大了双眼,直盯迦业大师。 一看她的目光,容尘子便知不好,还没来得及阻拦,这货已然开口:“哪里来的大和尚好不晓事!我们知观在此,岂容你坐上席?快快起来!!” 她大声娇叱,神色却如任性小兽一般无邪,迦业大师一时竟也动不得气,与女人争执,多少有损他的宝相庄严。他微露了尴尬之色,容尘子立刻轻喝了一声:“不得无礼。” 上首的迦业大师这才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贫僧同容知观皆是出家之人,眼中只有座席,何来主次呢?” 旁人知道适可而止,这大河蚌却是个较真的货,她眼一瞪,立刻就回敬:“那你站起来,让我们知观坐你那儿!” 迦业大师哭笑不得,容尘子挟了一块核桃脆酥到河蚌碟子里,河蚌注意的重点立刻被转移了。容尘子这才回礼:“无量天尊,佛祖大肚,能容万物。迦业大师乃大德高僧,岂会担不起区区一上席?大师且莫同她一般计较。” 迦业大师自是客套了一番,这顿素斋却吃得有些微妙。 那河蚌却只顾得往嘴里塞东西,刘阁老见她与容尘子关系亲密,自然是多了几分留意:“不知姑娘最喜欢吃什么,老夫让厨房依着姑娘味口再做些送来……” 那河蚌左右望望,素手将容尘子一指,答得毫不犹豫:“他!” 诸人讪然,容尘子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不由低声喝:“别胡说。” 刘老阁本就是别有用心的,当即自然要问:“叶真人是知观的师妹,老朽倒是识得的,但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是知观的……” 容尘子正要答言,那河蚌已经接话了,她一接话,连清素都捂了眼睛。她干净利落地答:“我是他的鼎器啊。” 满桌人尴尬不已,连迦业大师都以袖挡脸,借饮茶之机藏笑,容尘子不好承认,又不好否认,只得干咳一声,加固面皮。那河蚌咽下嘴里的点心,又转头去问清素:“对了,鼎器是什么东西?” 清素一个劲儿地咳嗽:“鼎器嘛……呃……”他想了半刻,也学会了大师兄的鬼扯,义正辞严地答,“夏分天下为九州,又铸青铜鼎,一鼎喻一州,九鼎即为天下。鼎器……就是非常非常贵重的意思吧……” 这一番解释,河蚌十分满意:“本座当然是十分贵重的啦,难道还真只是一个普遍河蚌不成……” 在观中养成了习惯,清素连连点头,毫无节操地恭维:“那是那是,您怎么可能是普通河蚌呢,就算是个河蚌,那也是河蚌中的战斗蚌呀……” 这厢二人说着话,那边刘阁老可有些小心思了——原来容知观果真使用鼎器,外界传闻本还不信,如今可算是亲眼看见了。他心中一喜一忧,喜者,能选中这样的鼎器,这容知观也是懂些风情的,看来要让他接受自己女儿倒也不难。忧者,此人这个鼎器实在是美艳非常,连自己这把老骨头都忍不住心猿意马,若是女儿当真嫁过去,如何去除这个障碍呢…… 当然那时候容尘子不知道他的想法,如果知道,肯定会替他补充一句——刘阁老,你想太多了…… 席未过半,刘阁老便开始往自己的目的靠近:“佛祖普渡众生,仙道亦讲究渡己渡人,倒不知两家法门,谁更通玄。” 迦业有些怕了那河蚌,不接话。倒是容尘子不愠不火,淡然道:“佛无东西、道无南北,古来诸法平等,何来高下之说?” 刘阁老抚须点头:“尊师说得是,然今日得遇二位,莫若使些小术令老朽开开眼界,见识释道玄奇,二位尊师意下如何?” 容尘子便听出他有些怂恿斗法之意,顿时有些不快,并不接话。倒是迦业大师难遇高手,此时兴致颇高:“如此,便请家翁搭三丈三高法台两座,我等略施小术,聊以助兴。不知知观以为如何?” 容尘子还未答话,那河蚌就凑了过来:“三丈三高的法台啊,什么都看不见有什么好玩的。” 容尘子再次替她挟了菜,语态平和:“迦业大师相邀,贫道岂敢不从?只是既然以微末之技助兴,法台就免了,也不必兴师动众。” 迦业大师拈着颈间佛珠,笑容祥和:“就依知观。” 二人出了席,将众人都目光都引了过去。 大河蚌左手拎着桂花糖蒸栗粉糕,右手端着玫瑰饮,眼睛亮晶晶的:“知观加油,不能输给大和尚!” 容尘子将自己面前的糕点、果品移到她面前,并不答话。倒是叶甜有几分担心,此刻离席前来:“师哥,迦业大师也是颇有名望的大德高僧,万万小心应对。” 容尘子略略点头,单手作揖:“既是如此,大师请了。” 迦业芒鞋袈裟,手拄禅杖,也是双手合十回礼:“知观请了。” 古来斗法,皆有千百种花哨方法。迦业也是为众人看个热闹,顺便试探容尘子的本事。只见他禅杖微微顿地,力量极轻,后园中诸人却感觉地面一颤,如坠千斤巨石之势。 片刻之后,只见一片金色的佛光之中,竟然现出十二个迦业和尚,个个手拈着佛珠,低诵梵音,宝相庄严。任人远观近望,不见丝毫异样。 诸人哪见过这般神通,皆是啧啧称奇,明白这是要让容知观辨出真身了。 席间大多数人都注意着场中,叶甜更是目不转睛,十分紧张。那大河蚌却仍是埋头苦吃。刘阁老不时命家奴给她加菜,极为殷勤:“请问姑娘姓氏,仙乡何处?” 河蚌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刘阁老一张脸皮早已刀枪不入,也不觉难堪。倒是十几位刘家姨太太关心的问题不一样。刘老爷家的九姨太过来敬这河蚌一碗茶,河蚌不喝茶,将半盅玫瑰饮替着饮了。 九姨太同河蚌说着悄悄话:“你真的是容真人的……鼎器呀?” 大河蚌往嘴里塞杏花糕:“这还有假的?” 九姨太抿着嘴儿笑,脸色微红:“我听说他们修道的……那个都特别厉害,是不是真的?” 她十三岁嫁给刘阁老,那时候刘阁老已经是将近五十的人了,想当然对健壮的男人总是比较好奇。大河蚌不明白,她歪着头:“哪个呀?他很多地方都挺厉害的呀。” 九姨太是想讨些双修的秘方,这两年她渐渐上了点年岁,不如新人得宠了。看着这河蚌细皮嫩肉、指如青葱,觉得这双修当真是妙法,越发希望能窥得一二了。是以她有意套话:“你……今年多大了?看上去似乎很小的样子。”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河蚌仔细想了一阵:“忘了,不过我可不小了。” 她这么一说,九姨太更是兴奋得两眼放光——年轻是女子骄傲的资本,这河蚌若是豆蔻年华,岂有不说的道理?她若不说,定然是有些年纪了。 她顿时就偷偷摘了自己手上的碧玺手链投石问路:“你可不可以……” 她搓着手,还在犹豫如何问得委婉一点,其他姬妾哪甘落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何况若真让这九姨太得了妙法,以后还不得夹着尾巴作人了? 是以一群姬妾一拥而上,将大河蚌簇拥到了姬妾们那一桌,敬她在上席坐了。十六姨太最近正受宠,她放下架子,对河蚌笑得极是献媚:“小姐姐,容知观在床上……是不是能……做很久呀?” 河蚌答得毫不犹豫:“那是他的强项好不好,他每晚一上床就坐,没个一两个时辰完不了事!一边坐还一边掐指诀呢,烦得很。” 此言一出,一干姬妾俱都口水长流,一、一、一两个时辰……她们看向容尘子的目光顿时变异!连最端庄的二夫人都忍不住半捂着脸插嘴:“那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河蚌上下将她一打量,一脸“你这个笨蛋”的表情:“那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他坐他的呀,我睡我的!” 众女一脸“你有福不会享啊”的表情,三夫人忍不住了:“他那根东西……一定很大吧……” 说完她就以袖捂住了脸,河蚌往嘴里塞着梅花香饼:“什么东西?”这货自作聪明,“哦,你们说那根长长的、长着毛的东西啊!”她一指容尘子(手里的拂尘),还愤愤不平,“说大也不大呀,不过可硬了!上次我不过撕了他一本书,他就用那东西打我!”她夸张地比来比去,“老子那么厚的贝壳呀,都差点打裂了!” 视线再次转移,望向那一丛三醉芙蓉之下长身玉立的容尘子,他衣冠严整,容色肃然,言行举止无不端方温良。众女望向他的眼球呼之欲出,口水都滴到了草地上,背壳都能打裂,那那那、那活儿得有多硬啊…… 从此以后,刘府女眷都不称他为知观,也不叫他真人,私下里大家都叫他两个时辰。不过见天的功夫,“两个时辰”的事迹就在刘府内眷之间被“奔走相告”,容知观一见到她们的目光,就莫名地瘆得慌…… 这头迦业同容尘子正在斗法,只见场中一片金色如水的佛光,十二个迦业如同十二尊佛陀。容尘子念了一声无量佛,也不去分辨真假,单折了一朵桃红的木芙蓉在手中,面上带笑:“迦业大师佛法无边,贫道见识了。” 随后携花入席,诸人均不知何故,正自狐疑间,只见他手中芙蓉竟然出语道:“知观法眼通天,贫僧献丑了。” 容尘子笑意浅淡,却将手中芙蓉花搁于桌上,片刻之后果见一缕青烟,花化人形,正是身披袈裟的迦业。大和尚露了这一手,虽然被容尘子识破,但刘阁老一家俱都是肉眼凡胎,又何曾见过这样的玄奇之术,顿时喝起彩来。 迦业落地之后,对容尘子也恭敬许多:“此次轮到知观出题了。” 容尘子回礼:“大师既已修成变幻之术,隔空取物、五鬼运财些许小术约摸都只是儿戏。”他缓缓行到席间,取了河蚌面前的一盏清茶对天而泼,也不见如何作法。 然片刻之后,但见满园茶雨,香气清幽、沁人心脾。诸人正觉玄妙,却见那池中开出一朵火红的莲花,莲生重瓣、其上金光流转,恍恍然不能直视。 迦业兀自微笑,只觉道家障眼之法,倒也不足为奇。正欲开口,突然埋首一看,顿时失色——他身上红色金线的袈裟不知何时已然失了踪影,此时身上只着了一身黄色的僧袍! “知观……”他开口唤得一声,突然又转头看向池中——那一朵红莲,不是他的袈裟所化,又是何物? 容尘子收了术法,茶雨骤停,那一朵红莲如一团火焰自池中冉冉而升,仍回到迦业手中。迦业再不敢托大,斟茶敬容尘子。容尘子并无得色,姿态不卑不亢,二人互敬,倒也一团和气。 刘阁老向刘老太太施了回眼色,刘老太太此时见了真本事,哪还犹豫,当即就喜笑着连连点头。 一场宴罢,容尘子同迦业虽奉行道法不同,倒也还相谈甚欢。容尘子博闻广记,迦业也算是得道高僧,二人相遇,又哪有不惺惺相惜的? 但迦业对容尘子身边这个河蚌仍然是没有好感,筵宴将尽时也话里有话地劝:“不论是信佛奉道,终究也是讲求不生妄心、守静内观。知观品行高洁贫僧素有耳闻,只是色之一字,易生杂念。虽有得益法门,终也不宜过甚。知观也须思之、慎之方是。” 容尘子还未接话,那河蚌已经脆生生地开口了:“大和尚好没道理,怎地如此怂恿我家知观?” 容尘子出言喝止,迦业也不能和女子分辩,并不答言。但那河蚌可是个小气的,她一直怀恨在心! 下午时节,刘阁老正和容尘子谈他新宅的地基风水的事,堪舆之术是容尘子的专长,迦业并不参与,只在池边望着那一池残荷,也不知思索什么。 叶甜也还能帮上些忙,自然跟在容尘子身后,姬妾们没讨到双修的妙方,正暗自计较不肯散去。 大河蚌蹦蹦跳跳地走到池边,冲迦业和尚就是一笑:“大师!” 迦业往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何见教?” 大河蚌语笑嫣然,那美目中仿佛凝聚着千顷碧海,波澜起伏美哉壮哉:“天好热啊,大师。” 迦业一怔,果觉这十月的天酷热无比,那河蚌笑容不敛:“这池水真凉,若能洗个澡就好了。” “是啊,”迦业轻声重复,“池水真清凉。” 河蚌笑若银铃:“月色好,荷花也开得好。” 迦业眼中便暗了天色,夜色渐浓,皓月中悬,池中绽开了六月粉荷:“好美的一池荷花。” 他轻声赞叹。 河蚌缓缓往后退,语声又轻又软,甜甜糯糯:“四下无人,下去洗个澡吧。” 迦业耳中只听见夏虫长鸣,风过荷叶,余香盈袖。他放下禅杖,开始缓缓脱掉黄色的僧袍,脱掉里面的中衣,再脱下灯笼裤、芒鞋。 大河蚌飞快地跑到容尘子身边,扯了他的袖角听他谈风水局。迦业大师正要脱里裤的时候,园中某姨太太一声尖叫。交谈中的容尘子和刘阁老俱抬眼看去。只见满池残荷边,迦业大师脱了衣裤,大有“到此一游”的意思。 容尘子一惊,连忙上前,右手食指凌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辞,片刻之后一声清喝:“破!” 迦业只觉眼前夜色猛然一荡,如墨般缓缓流尽,眼中又现一片十月艳阳。瞅见自己几乎裸奔,这位大德高僧心神俱震,他本以元神自傲,多年未逢敌手。如今遇到容尘子已是颇有感悟,又怎料有人能以区区幻惑之术魅了他去? 他抬眼望向那河蚌,一脸震惊。那河蚌却扯着容尘子的衣袖,只是笑:“迦业大师身在方外,可惜心在红尘。纵然骨格清奇、得遇良师,终究难得大造化。” 容尘子恼她顽皮,一甩拂尘,正敲在她背上,她哎哟一声,这回是真的差点打裂了背壳。 第十一章:长翅膀的怪兽 夜间,刘阁老将容尘子一行人安置在凝晖堂。晚饭过后,月如银盘。刘阁老与容尘子在花园的凉亭里煮茶赏月,说些闲话。叶甜虽是女儿家,但也懂些风水堪舆之术,且同样是紫心道长的爱徒,地位不低,这时候自然也陪同左右。 河蚌最是不喜这种场合的,再加上白天被容尘子打了,她还在生气,晚饭都没吃几口便在后园的池边玩水。 彼时月朗风清,四周偶尔有夜虫低鸣。河蚌坐在池边浅灰色的岩石上,一双小脚在清凉的池水里玩得起劲,身后有极浅淡的影子闪过,她头也没回,语声沉若夜色:“何事?” 身后的影子倾身蹲在她旁边,细腻如瓷的手端了一方白玉盘,他右手执筷,挟了盘中美食喂进河蚌嘴里,是葱烧海参。河蚌食素多日,这会儿能打打牙祭,她自然是没有议异的。 待喂完食,她方开口:“离远些,休坏吾正事。” 影子应了一声,垂首站立片刻,又道:“属下只怕那群道士……不能好好照顾陛下。” 河蚌神色并无不悦,只懒洋洋地道:“淳于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多话了?” 影子不敢答言,她便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往花园。 河蚌的背影被错落花木掩去,淳于临在月下渐渐现出身形,这位海族的大祭司一身红衣隐隐流光,黑发沐月,仪容隽雅。他正出神间,身后传来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爹爹……” 淳于临闪身入到湖水里,化作一尾金鲤。不多时,就见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女童缓缓靠近湖边,她身后跟着已年过花甲的刘阁老。女孩似乎非常紧张,双手紧紧地攥住裙摆:“我……” 刘阁老正在陪客,这时候被她叫出来,自然不耐:“说话。” 女孩紧紧咬住下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不想被送给道士作鼎器!爹爹,我再怎么也是您的女儿,哪怕嫁给正经人家作个侧室,也好过没名没分地跟着一个道士光彩呀爹爹……” 她上前揪住刘阁老的衣角,语声带泣,刘阁老甩开她的手:“妇人之见!你可知容知观乃紫心道长首徒,道宗盛传他乃正神转世,且道法精深。你若跟着他,日后机缘所至,说不定也有机会问鼎仙道。” 女孩终究年幼,见他心意已决,顿时扯住他的衣袖泣不成声:“可是女儿不愿意寻什么仙道,女儿毕竟是您的骨血,您就忍心当送猫送狗一样把女儿送给一个出家人吗?如果他真的那么好,如何您不把姐姐送给他,反倒要送我?” 刘阁老顿时有些语塞,这个女孩是他的小女儿,名叫刘沁芳,是小妾惠娘所出,今年才十三岁。他方才叹了一口气,身后又一个妇人的声音传来:“老爷,客人都在园中等您呢,您如何在这里?” 刘阁老抽出衣袖,终也放缓了语气:“你看容知观身边的女眷,论衣着、穿戴,哪样比人差了去?莫要胡思乱想,”他抬头看向缓步走来的贵妇,“你这个当母亲的也该好生劝劝她,我先陪客。” 贵妇笑容温柔:“是妾身的不是,老爷先忙吧,妾身自会开导她的。” 刘阁老点点头,他毕竟是一朝帝师,将女儿送给出家人作鼎器之事,如何不知道羞耻?刘沁芳确有个年方十七的姐姐尚待字闺中,但那是他正妻所出,乃刘家嫡女,自古嫡庶有别,他岂能当真送女儿给一个出家人,惹人笑话? 他转身返回席间,身后刘夫人的目光越来越锐利:“你方才对老爷说什么?” 刘沁芳头越垂越低,双唇紧抿,大气也不敢出。刘夫人冷哼:“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生母不过是个浣纱女,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的沁容相提并论?令你跟随容知观,那还是老爷仁慈。别真把自己当什么千金小姐,若不是你身上还带着老爷的骨血,只怕早已流落街头,连个乞丐也不如。养你十几年,总不能一点用处都没有。” 刘沁芳低着头,淳于临在水里,可以看见她的表情。她开口,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不起母亲,女儿知错了。” 刘夫人语声冰冷:“知错了就好生准备着,你最好希望容知观能看得上你,否则,哼!” 她拂衣而去,留下刘沁芳孤伶伶地站在湖边。湖边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瘦弱得有些可怜。 淳于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浮出的水面,圆月在池中撒下半池碎银,她蹲下身,脸庞倒映在水里,无助而惶惑。淳于临靠得太近,无意间碰到她的指尖,她也发现了粼粼波光中的金鲤,却只喃喃地问:“我该怎么办呢?” 月满华庭。容尘子正同刘阁老和迦业大师聊到风水轶事,但心思明显不够专注。那河蚌晚饭都没吃几口,这时候还不见人影,人前他又不方便哄…… 待到月上中天,河蚌倒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却也不理他,只在叶甜身边坐好,将桌上的果品捡了几样到面前的盘子里。容尘子叹气,也捡了串紫葡萄放到她的碟子里,他本就含蓄,这也算是委婉地示好了。 偏生河蚌不领情,瞧也不瞧他一眼。 “传闻道宗有一奇术,名为雪心定,知观可知其妙处?”刘阁老出言相询,久不见答,只得连声唤,“知观,知观?” 容尘子这才回过神来,河蚌坐在身边,他心下略定,神思也集中一些:“雕虫小技。古有江湖术士将此术施于瓷、砖窑,令水不能沸……” 他讲不多时又去看河蚌,那货却已经起身准备回房,走到中途,又想起什么,回身将桌上的瓜果糕点扫荡了满满一碟一并带走了。= = 待到子时,赏月完毕。容尘子终究记挂她,也不好明言,只能借与叶甜谈话一并行至叶甜居处。河蚌住里间,早已睡熟了。容尘子站在门口,也犹豫着自己是厚着脸皮进去还是就此回转。 叶甜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她开门进屋,有意敞着门。容尘子面上微红,终于还是大步进了内室。床榻上丝被柔软,河蚌换了宽松的睡衣趴在床上,如墨青丝中露出一段美好的颈项。 容尘子轻叹了口气,替她掖掖被子,她翻了个身,突然痛哼了一声,小嘴就嘟得老高:“背疼。” 容尘子眉头紧皱,半晌褪了她的衣袍,果见那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上一条紫青色的淤痕。他目光微动,片刻后掏了药替她细细涂抹,内心也多少有些自责。 明知道她是一时贪玩,自己下手也算把握分寸了,怎料她肌肤细嫩至此,竟然伤得如此严重。指腹揉过伤处,河蚌睁开黑幽幽的眼睛,终究是没睡醒,只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容尘子为她上完药,又喂了她一粒丹药。外间叶甜一直沉默,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容尘子,他的动作那样小心细致,自己与他相识几十年,一直严守礼法、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而他与这个河蚌认识不过几十天,已然为其尽倾温柔。 叶甜努力不去想,却止不住地心酸。 次日一早,刘阁老领着容尘子去看他选下的宅基,本意自然是带上自己小女儿刘沁芳,将叶甜和大河蚌留在刘府。但叶甜也懂些风水堪舆之术,且她几乎寸步不离容尘子,这时候自然要跟着去。 大河蚌被容尘子打了,本就哼哼着置气,何况看风水又没有好吃的,她倒是不大愿意去。容尘子若是个嘴甜一点的,美言蜜语哄住她说不定也就带着走了,偏生他乃出家人,又是紫心道长的首席弟子,自幼便深得四方尊重,养成了一副老成稳重的性子。 多年来地位日渐尊崇,门徒众多,他时刻以师长自居,言行举止中规中矩、严肃刻板,又哪是个会开口哄人的?何况他乃正人君子之流,最是贵德行、辨是非,那迦业大师是佛门中人,虽然傲气,终无恶意,又岂可随意羞辱? 是以他不但不哄,反倒说教了大河蚌半天,大河蚌气恼更甚,当然更不肯和他出去了。 容尘子无奈,只得嘱咐了刘阁老一番,刘阁老自是百般应承,命厨房流水也似的送吃食去大河蚌的房间,不许间断。容尘子这才放下心来——只要吃食不断,她断不会擅离。 刘阁老刚带着容尘子一走,河蚌这边就围了些人进来。来的自然是刘阁老的姨太太,刘阁老曾为帝师,他的小妾穿戴俱都贵重,甚至不乏天子御赐之物。 如今十六姨太就送过来一对玉如意,其质地光润,一看便知乃宫中所有:“小姐姐……若有养颜美容的方子,可否传授一二呢?” 河蚌忙着吃,没空理她。身边各色珠宝首饰堆了一堆,正闹腾间,刘夫人走了进来。她时年五十余岁,风韵渐老,额间抬头纹很深,但言行举止之间,颇有女主人的威严气势。果然她一出面,众小妾虽万分不甘,终究都行礼退下了。 刘阁老混迹官场多年,刘夫人也见过些世面。她面色温和,声音却透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姑娘年纪轻轻、又生得貌美如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出家人,想必也自有一段凄苦身世吧?” 河蚌吃着桂花糕,不大懂:“什么意思?” 刘夫人伸出略有些胖的右手,腕间全是金玉镯子,个个品相绝佳:“我们老爷虽已赋闲在家,但朝中颇多故交门生,更不乏青年才俊之士。以姑娘这般品貌,就算……不再是完璧之身,但若有我们老爷一句话,要配个新科状元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密切注意河蚌的神色,缓缓说出下半句,“容知观再好,终究也是出家人,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哪比得上这样的良缘呢?” 河蚌这时候才有些明白:“你是说只要我离开容尘子,刘阁老就能给我择一个当官的夫婿?” 刘夫人喜上眉梢:“对!且这个官,官职肯定不小,人的品貌也好,更重要的是,我们家老爷能够保证他以正室之礼迎娶你。姑娘一嫁过去,就是官太太!” “用老道士去换一个当官的?”河蚌叼了个水晶梨花糕,“不换。” 刘夫人面色微变:“或者我们可以给你黄金万两,只要你离开容尘子,刘家可以保证你一生富贵。” 大河蚌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换。” 她啃了一口梨花糕,心想黄金又咬不动,换来作甚?当官的男人倒是咬得动,但肯定没有容尘子好吃…… 刘夫人眼中的和善之意顿时缓缓消失:“既是如此,老身告辞了。” 后来的后来,当刘阁老在容尘子面前夸赞这只大河蚌视金钱如米田共的时候,知观还在庆幸——幸好刘夫人当时没拿刘府的厨子和她换…… 刘夫人走后,大河蚌在房中正吃得起劲,有人敲门。她懒得去开,任人敲了将近一刻,敲到忍不住,来人自行推开了房门:“阿弥陀佛,”来人双手合十行礼,赫然是迦业大师,他倒是开门见山,“女施主虽是妖身,却终究修的是正道。又何必苦苦纠缠容知观呢?” 他说出这番话,想是卜过河蚌的身世来历。河蚌却毫不在意:“大和尚,直道来意。” 迦业手捻着佛珠,神色凝重:“神仙肉固有奇效,但女施主一身修为,恐不下千年,又何必为了口腹之欲自毁修行?” 河蚌眯着眼睛:“格老子的,让你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你非要扯些有的没的,你是来收妖降魔的?”她歪着头想了一下,又一脸惋惜,“大和尚,不是我打击你呀,凭你现在的本事要收妖降魔,只怕刘阁老的荷花池,你还得再裸游一次。” 迦业轻声叹息:“贫僧自知修为不济,只一事相询,容知观师从无量窟紫心道长,乃是个守礼君子。贫僧观他容色,当是已入妙存真灵、合微契虚之境。女施主纵然美艳非凡,他也断不可能生出非份之想。”他眸中威势渐浓,“他只是中了女施主的魅惑之术,然否?” 河蚌低头一口咬掉了半块梅花香饼,被噎得说不出话。迦业却步步相逼:“魅惑之术贫僧也曾见识过,但以容知观的修为,要让他迷陷而不自知,绝非一般术法。女施主真身是河蚌,又语带川蜀口音……不知可识得嘉陵江尊主江浩然?据说江尊主曾经……” 那河蚌终于把半块梅花香饼咽了下去,她喝了半盏玫瑰饮顺气,拍掉双手的糕饼渣:“格老子的,你还有完没完了?人家不和你说了,我家知观呢?” 迦业再宣佛号:“女施主,容知观随刘阁老去了长岗山,你……” 河蚌哼了一声,突然眸光微沉:“长岗山?”她顿了一顿,随即蹦蹦跳跳地出门,突然回眸嫣然一笑:“大师,太多口舌的人呢,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她一笑勾魂,迦业被那眸中艳光所慑,竟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待得醒过神来,眼前又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这刘阁老虽说是请容尘子看阳宅风水,然而行至目的地,容尘子方知他是有意开山建阴陵。此山名为长岗山,听名字确实不怎么出众。然而刘阁老也不知听哪个风水先生说这山上藏着一处好穴。 他是个谨慎的人,自然还是请容尘子这样的高道再确认一遍方才放心。 长岗山绿树葱郁,山势虽不算陡峭,却崎岖难行。刘阁老还带着自己年方十三的女儿刘沁芳。刘沁芳虽然小,但生得亦是唇红齿白,十分清丽。 容尘子虽是不解为何要她随行,却终顾忌着乃女眷,不好多问。 只是此刻车马山路难行,若步行上山,这个裹着小脚又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就更是步步艰难了。是以容尘子也就开了口:“此处水流直奔入穴,倒像是个朝水局。只是山中轮晕与地气,还需上山细看。”他示意清素背了百宝袋,“刘阁老莫若就在此相候吧。” 刘阁老心怀鬼胎,自然不肯,执意一同上山。 一行人爬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到得山腰,但这时候天色已晚了。刘阁老便建议在山腰一处开阔之地升火过夜。他早有准备,是以饮食、器具倒也齐全。 炊烟袅袅而起,容尘子拿了罗盘在附近转了一圈。正自出神,刘阁老就给自己女儿使了个眼色。刘沁芳毕竟小,也不懂得。刘阁老只得一边拖住叶甜聊天,一边示意她往容尘子身边靠。 刘沁芳虽不愿意,却也不敢逆父亲之意,只得靠近容尘子:“知观,您在看什么呢?” 她年纪小,容尘子倒没往歪处想,只是注意罗盘指针:“风水地貌最是马虎不得,寻龙点穴之术贫道只是略知一二,实非专长。只能谨慎一些,恐负所托。” 刘沁芳也不知当如何接近他,只能尽量往他身边靠:“知观这就是罗盘吗?” 靠得太近,容尘子可以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馨香,他顿时侧行几步避开。声音也带了几分不悦:“山路难行,刘小姐也劳累了,歇着吧。” 话落,他自收了罗盘,前行数十步,拈土细观。 刘沁芳无功而返,反惹得容尘子反感,刘阁老暗暗瞪了她一眼,正欲再出损招,突然山下有人娇声喊:“知观!” 那声音清若金玉四溅,容尘子便敛了眉头。他循声找寻,叶甜和刘阁老脸色都不好看。倒是刘家小姐无所谓,她毕竟年纪小,容尘子长她许多,私下也没有过交流。此时一路跟来也不过是遵从父亲之意而已。 此地离刘宅较远,河蚌施了两次水遁术,也有些疲倦,索性坐在一块花冈岩上不走了,只等着容尘子过来抱她。容尘子轻声叹气:“怎的又自己跑来了?……脚疼不疼?” 这货嘟着嘴撒娇:“当然疼啦,你都不管人家!!” 容尘子拿她没办法,知她不讲理,只得打横抱了她上山。大河蚌两手揽着他的脖子,还不消停:“知观,人家背上也疼。” 她的气息撩过颈间,容尘子侧脸避开,只是找了个旁人视线难及的地方,极快地看了一眼她后背,衣裙褪下,果见那雪白肌肤上一道淡青色的淤痕。他眉头都皱到了一处,嘴上还是冷哼:“谁让你捣乱。” 话如此说,指腹却已不禁轻揉着那淤痕。大河蚌安静地趴在他怀里,脸贴在他胸口:“知观。” 容尘子软玉温香抱满怀,语声也温柔:“嗯?” 她青葱般的指头在他胸口画圈:“你喜欢我不?” “……”容尘子微微别过脸去,“别闹。” 容尘子抱着河蚌回到山腰,山风微凉,叶甜脸色阴沉,刘阁老也觉得又多了一个路障。偏生那河蚌双手搂着容尘子的脖子,还胡乱哼哼一首四川民歌——螃蟹歌。 “螃呀么螃蟹哥,八呀八只脚,两只大眼睛,一个硬壳壳。”在座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哪听过这样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俱都皱眉头,容尘子啼笑皆非,却也并不阻止。 因着出门在外,晚饭便多少有些简单。河蚌不喜欢和一群人在一个锅里捞食,只吃了两口便到一边玩去了。人前,容尘子不好哄她,只得任她去玩。 刘阁老缠着容尘子谈一些风水轶事,容尘子勉力应付,却终有一分心神放在河蚌身上。见她饶有兴趣地把玩他的罗盘,容尘子不由行将过去。他那一方罗盘很有些年头了,还是师祖传下来的,后来紫心道长传给了他。罗盘内盘是坚硬的山核桃木所制,外盘方、内盘圆,因着时日久了,呈现出光可鉴人的牙黄。 如今河蚌认生,睡不着觉,拿着那方罗盘在山腰空旷的地带转来转去,容尘子行至她身后,不期然自后握了她的双手:“这样拿!”他将罗盘稳稳平托,语声极轻,“罗盘定风水讲究奇针八法,磁针摇摆不定的,称为搪针;针头上挑称为浮针;针头下沉为沉针;针转不止为转针,浮沉不定的为投针;斜飞不顺为逆针;若针避中线,则为侧针;正针归中,且平顺。” 山风过耳,刘阁老一众人正在闭目养神,他音色低迷:“若择常宅,前七种皆应回避,只取正针。” 大河蚌歪着头:“如果取搪针会怎么样?” “这个说来话长,”容尘子靠着一棵桑树坐下,随手捡了半截树枝在地上画符号:“搪针表示地下有邪异,居之定惹祸端。浮针则表示该地阴神迎门,须恭敬谨慎;沉针意味着此处阴气郁结,于人不利……”他详细讲给河蚌听,耐心细致。 他坐姿端正,那河蚌却是个没骨头的,坐着坐着就偎到了他怀里,她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容尘子不好同她过分亲密,以手格着她,让她靠在桑树上。河蚌摸着那个罗盘,十分好奇:“这个灵吗?为什么这个指针一直摇摆不定呢?” “可能因为你是妖身,”容尘子从她手里拿过罗盘放好,“前人经验,自是灵验的。” 河蚌声音依然娇滴滴的又脆又嫩:“你们总结的经验还挺多的,只是好多都是捉妖的,很讨厌。” 她纤手粉粉嫩嫩的,容尘子语声温柔:“道宗也有许多高道乃妖体修仙,道宗对妖、对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作恶多端的妖才捉呢,不做坏事的不捉。” 河蚌哼哼了一声,靠着桑树同他并肩坐着,开始还抬头看星星,不一会儿便打着呵欠靠着粗糙的树干睡觉。容尘子没有睡,观气最好的时间是寅时、酉时、丑时,他丑时需到山上去一趟。 刘阁老本来还想让女儿过来套套近乎,但是这河蚌一来就跟膏药一样粘着容尘子,连和容尘子单独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这么一想,他就瞪了他的小女儿刘沁芳一眼。刘沁芳毕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此时睡在老妈子旁边,看到他的目光还一脸茫然。 河蚌睡了一阵又醒了,她下意识往容尘子身上靠,容尘子仍然将她靠回桑树上:“坐好。” 她有些生气,用力推了容尘子一把,容尘子也不同她计较。片刻之后她开始挠自己手臂,次数多了,容尘子便有些着意:“怎么了?” 他微微撩开她的衣袖,见她娇嫩的胳膊上满是被硌下的红痕,河蚌还嘀咕:“又痒又疼。”容又皱着眉将她抱过来,见她靠着桑树的一面被硌得跟着烙饼似的,他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伸了手替她轻揉。 二人正自情浓,叶甜大步行过来,也不说话,将一床薄毯扔给容尘子,转身回了火堆旁。容尘子脸色微红,清咳一声,用毯子将河蚌裹住,仍是靠在自己胸口:“睡一会,我丑时到山上去一趟,观一观地气,嗯?” 河蚌不满:“又不是你自己的事,你那么尽心尽力干嘛?” 容尘子拍拍她的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突然想起这河蚌晚上没吃什么东西,遂又低声问,“饿不饿?我去看看山上有没有果子?” 大河蚌犹豫了一下,又紧紧巴着他,破天荒地道:“现在还不想吃果子。” 深山夜间风声不歇,偶尔还传来几声兽鸣。篝火燃得旺,容尘子换个姿势让她靠得更舒适些。河蚌双手揽着他结实的腰,埋头深嗅他,他身上神仙肉的气息漂漂浮浮,又惹得河蚌口水泛滥:“知观?” “嗯?” “给我块肉吧!”她流着口水,馋样毕露,“呜呜,给我块肉嘛!” 容尘子皱紧了眉头:“晚上还有事,”他拍拍河蚌的背,“等回观里吧。” 河蚌在他怀里扭着身子不依:“知观……给我一块吗,就小小的一块。” 娇嫩的身子在怀里蹭来蹭去,容尘子有些心绪浮动,他按住河蚌的肩:“别乱动。” 及至丑时,他起身欲走,大河蚌也跳起来:“我也要去。” 容尘子拿她没办法,索性牵了她,清素欲跟过来,容尘子摆手:“你不必去了,留在这里照顾好师姑和刘大人。山上有山泉,我带她去泡泡水。” 清素一边将乾坤袋递给容尘子,一边瞄河蚌——还是师娘有办法呀,啧啧…… 容尘子的脚程自然不是刘阁老之流能比的,他牵着河蚌,极快地上山,夜间月光稀薄,他却如履平地。河蚌被他带着走,连个树枝儿也没刮到她。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山泉近在眼前,容尘子将河蚌放下去,清凉的泉水浸透了她的衣裙,那裙下曲线分明,容尘子掬水将她全部淋湿:“你呆在这里,我去主峰看看。” 河蚌攥着他的手,许久突然道:“知观,你让那个刘什么不要葬在这里了吧,我感觉这里有点不对劲。” 此地山水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河蚌是内修,感觉总是甚为灵敏,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毛骨悚然。容尘子摸摸她的头:“嗯,我去看看,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河蚌点了点头,容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许久之后从脖子上取了个阴檀木所制的护身符挂在她颈间:“警醒些,别睡觉。我去去就回。” 河蚌把玩着那个护身符,清脆地应了一声。容尘子便提了乾坤袋,转身往主峰行去,步履如飞。 然而他在主峰转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异样。自上而下静观,只见整个穴气如结华盖,色清而奇,是个主贵的好穴。然而是哪里不对? 容尘子开了天目,在山上细查许久,这才返转。河蚌还在泡水,周围一片静谧,只有她扑通扑通地玩着水。容尘子左右看了一遭,仍未有异见,回来时见那河蚌半褪了衣裳,用鲛绡沾了水擦洗方才靠着桑树的地方。 新月如冰,月光稀薄,那裸露的肌肤泛出如玉的光泽。 容尘子缓缓上前,接过那鲛绡帮她,她似乎十分喜欢那水,靠在他腿上舒服得直哼哼。容尘子坐在水洼旁边,目中所间、指间所触,皆是这滑嫩如凝脂般的肌肤。他神思一曳,立刻惊醒。眼前河蚌也有些惊疑不定,转着小脑袋左右观望。 山间微震,风中隐隐似有低啸,容尘子迅速拉上河蚌的衣裳,护她在身后,右手食指凌空虚划,不多时便结成防护的阵式。一股浓黑的邪气自山簏深处腾空而起,如有实质一般。容尘子面色大变,立刻祭了一张黄符。 黄符无火自燃,四周的浊气却越来越重。容尘子将河蚌拢在怀里,单手掐诀,辟开雾障。他记挂着山腰的叶甜等人,也不逗留,疾步行往山下。 这山中明明风水极佳,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黑色的浓雾变得诡异,风也换了声音。河蚌是内修,本就极为敏感,这时候连寒毛都竖了起来。容尘子也察觉到她害怕,当下揽紧了她:“无事,不怕。” 浓雾越来越近,越来越粘稠。河蚌素手掐诀,容尘子只觉足下异响,低头一看,只见草木覆霜,地为冻土。那黑雾终于也未再靠近,似被封在极寒之中。容尘子敛着眉:“快走。” 河蚌小心翼翼地提醒:“山下似乎封着什么东西。”她还心有余悸,“黑色的,很大很大的翅膀。我只看到一个影子。” “嗯。洪荒以来,天地间凶兽不少,古神将许多与天地根脉相连、却又染上邪气的凶兽都封印了起来。这山中封着什么东西也不奇怪。”他揽着河蚌快步下山,他是个谨慎的人,不会冒然犯险,“但是今日我们惊动了它,却又全无准备,还是先行离开得好。” 河蚌黑幽幽的眼珠转了几圈,她又嘟着粉嫩的小嘴儿撒娇:“知观,人家吓着了,你给点肉人家压压惊嘛。” 容尘子的回答就是一巴掌拍在她头上。 第十二章: 疯狗噬人 容尘子牵着河蚌下到半山腰,将山中情势对刘阁老略提,倒也没说那个长着翅膀的怪兽,只道山上邪气极重,用作阴宅大大不利。 刘阁老虽然有些失望,然则他真正在意的也不是这事儿,是以脸上并无其他神色。容尘子催着诸人起行,离开这里要紧。 目前此山封印着什么并不清楚,然则一般封印只用在极难消灭的神、魔身上,这个东西想来实力不会太低。若当真动起手来,容尘子、叶甜,甚至这个大河蚌或许都有一战之力,然而刘阁老众人毕竟比不起这些修道之人,只怕很难保全。 何况方才河蚌施了道凝冰术,此刻山上气温极低,不下山也不行。 一众人正下山,刘家小姐本就是闺中弱质,一路赶来已经是舟车劳顿,晚上山间又歇不好。如今不过阖眼睡了一会儿又要赶路,她哪里受得了。 而这山上又不方便坐轿,刘阁老只得命一个健壮的老妈子背着她。容尘子牵着河蚌的手走在前面,叶甜和清素、清灵断后,行过一道狭缝时,刘阁老眼中光芒一闪,猛地一停,将身后那个背着刘家小姐的老妈子一绊。 山路本就难行,如今更是冻土成冰,况又背着人,那老妈子脚下一滑,人往前栽,刘阁老伸手貌似欲扶,却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堪堪将刘沁芳撞入了狭缝之中。 这山也不知多高,刘沁芳一声尖叫,尚且带着童音。 容尘子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已然转身,再来不及细想,也飞身跃下狭缝,直奔那仍在坠落中的刘家小姐。刘沁芳其时十二三岁,还只是个孩子,容尘子一扬手便将她抱了满怀。狭缝太窄,飞剑不便,他以手中剑直插石壁,延缓下坠之势。 刘沁芳一脸惊恐,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松手。容尘子不好跟个孩子计较,何况这时候她抱紧些也好,真要掉下去,指不定就是一个粉身碎骨。 他提了口气,正准备上跃,冷不防下方涌来一阵吸力,仿佛千百只手拉着人往下坠。他略微皱眉,左手极快地用衣带将刘沁芳缚在自己身上,突然腾身跃到壁间剑上,右手掐诀猛然一划。 山间诸人只听到一声惊天巨响,容尘子抱着刘沁芳跃了上来,刘沁芳安然无恙,容尘子虎口迸裂,右手全是血。他来不及放下刘沁芳,极快地招呼众人:“快下山。” 大河蚌却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右手,他叹了口气,拉着这河蚌就是一阵疾行。待众人终于下了山,他方松了口气。叶甜脸色凝重:“师哥,这山中到底藏着何物?竟然连你也……” 容尘子将身前的刘沁芳解下来,看看右手伤口,随手递到河蚌面前,那河蚌大喜,就着他的手就是一阵猛舔。容尘子面沉如水:“看不清楚,不过法力很强。幸亏它一时托大,并未尽力,被我用玄天九雷诀伤了元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叶甜也有些吃惊:“想不到这山之中竟然封着这样的怪物,要不要通知道宗,也好一举歼灭了它,省得祸害世人。” 容尘子摇头:“此事不急,至少也该查查县志什么的,知道这是个什么怪物,为何被封印在此,是何人所为。了解清楚再作打算不迟。” 次日,回到刘府,诸人都是一番梳洗。然后刘阁老找到容尘子,他大惊失色:“知观,昨夜里小女沁芳上吊自尽了!” 容尘子面色微变:“为何?” 刘阁老叹了口气:“幸得丫环发现得早,救回来了!知观,此事虽是冒昧,但老朽拼出这张老脸不要也是得提的。昨夜里山隙之中,知观虽是救人情切,但我儿沁芳乃黄花大闺女,被知观这么搂搂抱抱一番,日后如何嫁人?” 容尘子不防竟是因为此事,顿时面色微红:“荒唐,当时情况,刘大人不是不知,事出突然,贫道总不能看着她跌落其中,尸骨无存吧?” 刘阁老硬刀子捅不进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捅软刀子了:“知观所言,老朽自然晓得。此事断断不是知观的错。只是小女命浅福薄,配不得知观这样的贵人。女子贞操何等重要,如今她清白受损,知观又不能……小女如今也惟有一死了。” “……”容尘子不以为他以此相胁迫,只得同他讲道理,“刘阁老,当初在场之人不多,且大多乃刘府心腹,若他们不妄言妄传,外人如何得知?” 刘阁老此时方一脸正色:“发生过的事,岂能不传就当作不存在呢?” “刘大人,你……”容尘子伸手指了指他,又无奈地放下,“贫道敬你乃帝师,德行贵重,方才视你为友,此番言谈,未免欺人太甚了。” 容尘子的脾气刘阁老也是知道的,看来这招不怎么管用。他长揖到底,也算是给方才之事一个台阶:“唉,老朽再劝劝小女,她毕竟年幼,难免看不开。” 容尘子背对着他,头也没回:“不送。” 及至夜间,刘阁老自然又是一番殷勤招待,容尘子终究也不是个置气的人,也不再计较。宾主之间,只怕日间不快不曾发生。 河蚌虽然一路都没怎么动,但这是个看人走路都累的货,这时候就不愿在席间凑热闹了。她也不跟诸人打招呼,起身就回房间。刘阁老知道这货没什么礼貌,况且如今是他求着容尘子,也计较不得。 河蚌蹦蹦跳跳地往自己房间走,过花廊时却转了个弯,直奔湖边。她对美食的味道灵敏得很,当下寻香而去,就见淳于临坐在湖边紫藤花的阴影下,旁边放着一个食盒。 见她奔来,淳于临眼底溢出满满的温暖神采,他也不多说,挟了一块金枪鱼片喂她。河蚌叼在嘴里,她虽然馋,但正事还是清楚:“你以后别来了,万一被老道士发现,你的修为在他手下走不了几招。” 淳于临低应了一声,又挟了块肥肥嫩嫩的虾仁喂她。河蚌风卷残云般吃完东西方才象征性问了一句:“海里没事吧?” 淳于临替她擦嘴,闻言浅笑:“安好。” 河蚌便放了心:“如果李家集那边那头大白鲨再来找你麻烦,你就和我说,看老子不打得它满地找牙。我走了,你也快些走。” 话落,她是真格儿走了。淳于临还坐在紫藤之下,它自得以化形之后便跟在河蚌身边服侍,从来不曾稍离,这段日子河蚌不在,反倒有些不习惯。 正独自出神,突然远处有脚步声渐近。淳于临倒也警觉,当下入得水里。他本是水生物,又修的正道,如今置身水中,来的即便是修道人也难以察觉。而他刚刚入水,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湖岸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淳于临突然想起来人是谁——刘阁老的小女儿刘沁芳,他见过她。 刘沁芳哭得伤心,淳于临有点不忍心——河蚌也经常哭,不做好吃的她哭、不让她出去玩她哭、不给买好玩的也哭,就算十次里十次都是假哭,淳于临也无不顺着宠着,哪敢让她哭成这样? 可刘沁芳没有这么好命。 十月的深夜,水已经偏凉了。刘沁芳哭了好一阵,最后她擦干眼泪,裹成三寸的小脚往水里轻轻一探,又猛然缩回,如此三番,她猛然咬牙,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 在水里往上望的淳于临差点被她砸到,只吓得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刘沁芳不识水性,下水只扑腾了几下就往下直沉。淳于临在她身边游来游去。他也有些犹豫——河蚌不希望他多事,若冒然救起刘沁芳,只怕惹她不高兴。 可是不救吧……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他近些年处理海族事务,已经学会了变通,所以他很快拿定主意——救人,不告诉河蚌。>_< 淳于临将刘沁芳托到岸边时,她已然昏迷不醒了。淳于临常年生活在水里,他知道溺水者如何救治,当下就替她清理口腔、鼻腔,再作按压排水。 刘沁芳睁开眼睛就看见淳于临。当晚下弦月,他长发滴着水,月光淡淡晕散,他的侧脸散发出朦胧的珠光。刘沁芳有一瞬间的迷茫:“我……我死了吗?” 她伸出手触摸那近在眼前的脸庞,淳于临当她是个孩子,也不曾躲避:“你还活着,活着不容易,别轻易寻死。” 他语声温柔,刘沁芳却又落下泪来:“你实在不必救我,我是真活不得了了。” 淳于临刚要出声相询,冷不防又有人来。他急忙闪避,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急急寻来,见到湖边一身湿透的刘沁芳,她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芳儿,你可千万不能作傻事,你要是有什么事,为娘的可怎么活!!” 淳于临皱了皱眉,不由地想起河蚌来——她哭是哭,可是边哭也会边想办法。像这样光顾着哭的,他倒是极少见。刘沁芳也抱着那妇人哭成一团,这妇人唤作惠娘,是刘沁芳的生母。 “姨娘,母亲让我……让我……” 刘府是个大户人家,但凡儿女俱都只能交给正室抚养管教,所以纵是生母,也只能唤作姨娘。 刘沁芳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惠娘只是个小妾,在府中的地位,也就比奴仆高上一点,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只有细声劝:“芳儿,娘听家人议论,那知观倒也是个不错的。你若能跟着他,总好过在府里陪着娘受苦。”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又如何舍得这么作贱,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你千万莫要寻了短见,听为娘的话,啊?” 刘沁芳随惠娘回房换了衣服,这才想起方才救她出水的淳于临,他不是府里的人,如何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后园湖边?她茫然四顾,莫非那个神仙一般的人,只是自己溺水之后的幻觉? 夜已经很深了,更漏声声不歇。容尘子在客房看书,一直到三更天才睡下。然睡不多时,便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有人轻拨门闩。 他暗自叹了口气,就觉门被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鱼儿一般溜进来。他侧卧于榻,也不理会,自作熟睡状。小人儿在他榻前脱了外衣,小心翼翼地钻到他被子里。容尘子伸手一摸,顿时惊身坐起:“你是何人?!” 他不斥还好,这一声断喝出口,也把刘府的人都惊了过来。 刘阁老命下人盏着灯过来,见自己女儿衣衫不整地蜷缩在容尘子榻上,自然就暗叫了一声好,面上却是一脸怒容:“容知观,老夫敬你乃高道,品行贵重,平素更是视你为仙师挚友。自你入府以来,老夫半点不敢怠慢,你、你、你你……你竟欺我儿年幼无知,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污我刘家门楣!!” 刘沁芳这时候只在榻边掩面啼哭,外衣凌乱地扔在榻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容尘子是秀才遇到兵,他只以为是那河蚌又调皮悄悄摸了过来,谁知道是这刘家小姐!!他本就是耿直方正之人,当下面红耳赤,直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刘阁老暗暗得意,面上却痛心疾首:“罢了罢了,如今我儿清白已毁,若得随侍知观,也算是她的造化。如若知观无情,老夫也只得让她自行了断,免我刘家蒙羞。” 容尘子不防竟是因为此事,言语恼怒:“你也算是大家闺秀,又何必这般作贱自己!” “听知观此言,莫非是要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吗?我儿年不过十三,若非知观也有不是之处,岂会发生今日这等不雅之事?”狠话说到这里,刘阁老也怕真把容尘子逼急了,顿时摒退仆众,又软了语气,“知观,吾儿也是个大家闺秀,纵有不是,也终是因为爱慕知观的缘故。莫非蒲柳之姿,当真难博君子一顾么?” 容尘子啼笑皆非,看来这刘家人是赖定他了:“贫道乃出家人,这责如何当得?” 刘阁老早有说辞,他的态度又恭谦又殷勤:“知观乃高道,老朽也不存攀附之意。老朽这女儿若能随侍知观左右,名分什么的老朽是再不敢想的。”他想想还是担心容尘子推脱,不由又加了一句,“就像知观身边的那位姑娘一样,既是鼎器,老朽觉得多一个也没什么不好,知观以为呢?” 容尘子抚额,那河蚌已是令他十分头痛,若再多一个,他也不用修道了,一天到晚就处理家庭纠纷了! “刘大人!实不相瞒……”容尘子被逼无奈,将河蚌给搬了出来,“贫道身边那位……没有什么容人雅量,若是得知此事……” 他素来绝口不提这个美艳的河蚌,此时显然已是黔驴技穷了,但刘阁老不肯罢休,他闻言甚至还一脸喜色:“如此甚好啊,知观不知道,刘某这个女儿却是最有容人之量的,从小到大一直懂事乖巧,保管再难相处的姑娘也会同她合得来!” …… 容尘子无语至极,刘阁老还美滋滋地道:“如此便算作知观肯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知观这是救了小女一命呀!这说明她同知观是真有缘分呀。”他不待容尘子多说,转身就走,“老朽这就命人准备嫁妆,这是喜事,大喜啊!” 他开门出去,正遇大河蚌。河蚌穿了一件海裳红的长袍,长袍宽松,更可怕的是她刚刚睡醒,这衣袍明显是睡袍,里面什么也没有穿。这家伙身段是真有料,该凸的地方绝对“难以掌控”,该翘的地方绝对曲线玲珑。 刘阁老不过瞄了一眼,几乎就流了鼻血,他心中也有些遗撼——他要是生下这么个女儿,如今早就是国丈了!! 容尘子也差点脑溢血,他将大河蚌一把拉进房里,气急败坏:“怎的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我说过多少次,不许……” 那河蚌才不管他说什么呢,她娇滴滴地环着他的腰,声音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知观,他三更半夜就过来唠唠叨叨、吵吵嚷嚷,把人家都闹醒了!” 那长发柔滑如丝般铺了他半肩,容尘子不觉就被转移了重点:“天色尚早,再睡一会吧。” 河蚌打着哈欠:“知观陪我睡。” 容尘子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语声已经轻了许多:“站没站相……要睡就回去睡,等天色一亮我们就回清虚观了,嗯?” 河蚌抬头发现他眉头皱得极深,不由伸手去抚:“知观不要娶他家女儿吧?”她讨好般蹭了蹭容尘子,是个卖乖的语气,“我不喜欢她。” 容尘子点头:“不娶。” 她便笑得如同雪砌花树:“是嘛,格老子的,什么帝师,要能耐没能耐,要德行没德行。哼,他敢再闹妖蛾子,我找只耗子精把他啃了!”她将容尘子推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整个人都扑在他怀里。私下里,容尘子还是不大介意她的亲密之举,只摸摸她的长发:“不得胡来。这刘阁老平日里也还算是稳重之人,想不到如今竟生出这般荒唐的主意。” 河蚌用脸蛋碰碰他的脸:“知观再陪人家睡会,人家困死了。” 容尘子叹口气,不由将她抱到榻上。河蚌揽着他的脖子,让他也躺下来:“知观睡吧,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他就改变主意了呐。” 容尘子闭上眼睛,他倒是不惧刘阁老,只是此事着实烦心。河蚌在他身边躺了一阵,不一会儿又爬将起来,穿鞋下榻。容尘子自然知晓:“何事?” 河蚌头也没回:“上茅厕。” 话落,她蹦蹦跳跳地出门,容尘子看着她丰韵娉婷的背影没入夜色,半晌才追出门去,怒火中烧:“你给我回来,把衣服换了!!” 那时候刘阁老还没睡,他难得去了刘沁芳她娘的住处,难掩一脸得色。刘沁芳的娘入府时也是年轻貌美的,只是这几年老得快,如今已剩不下几分颜色。刘阁老自然也就一年半载不踏入这里一步了。 如今心情一好,竟然也过来走了一遭。 二人正宽衣解带之时,突然房中烛火微暗,佳人翩翩而来。刘阁老抬头一望就变了脸色:“是你!” 来的可不正是大河蚌,房门紧闭,她穿门而入,一身海裳红,黑发垂腰,一双美眸深不见底,极艳似邪,仿佛撕掉这层美人皮,下面便会现出令人惊怖欲绝的真相。其情其景,于灯下看来,像极了午夜飘然而至的艳鬼魅灵。惠娘哪见过这种情形,当下便骇得面无人色。刘阁老也不由后退了一步:“你如何来此?” 河蚌可不管,她长腿一迈就坐在了惠娘榻边:“你女儿三更半夜可以爬我家知观的床,我如何不能来这里啊?” “你!”那双修长白暂的玉腿在床榻甩来甩去,刘阁老不知她来意,终是心虚,“你到底想干什么?” 河蚌嫣然一笑,刘阁老神智一顿,目光突然呆滞,不知为何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河蚌这才收了笑,抬玉足勾起他的下巴,笑得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刘阁老,实不相瞒,本座喜欢的东西,一向不喜旁人争抢。本座是个斯文蚌,但若有人一定要觊觎,本座说不得只怕要动粗,那时候就伤感情了……” 刘阁老双腿僵硬,半天动不了一根指头,河蚌的呼吸撩过他的耳畔,她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红润的双唇。刘阁老只觉得全身发冷。倏然之间,他想起这种感觉——长岗山风起之时,不也是这般毛骨悚然吗? 河蚌身形一移,又出了房门,她蹦蹦跳跳地往容尘子卧室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摇头:“这种事都要本座亲力亲为,想来实在是……有失格调呀……” 回到清虚观,已经是次日午时了,清玄领着诸小道士在山下迎接。有三个商人打扮的人在观中已经等了容尘子两日,如今听说他归来,也同在山下相迎。容尘子一边上山一边同他们寒暄,随后又问及观中近况,得知无恙方才放了心。 叶甜随在容尘子身后,大河蚌走在叶甜身后,她是不大愿意跟着走的,她走不了多久便脚疼。但所有弟子都在场,又有客在,容尘子端着师父、知观的架子,又不好抱她,只远远走在前面,也不管她。 这货便有些不高兴,嘴都翘得可以挂一个油瓶了。容尘子回头看了几次,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等她,但这货脚疼的时候就用挪的,实在是跟不上。容尘子问及客人来意,双手却拢在宽袖中,暗暗折了个黄色纸符。 折成之后也不多说,自弃于地。 那纸符落地之后也无异样,只是河蚌挪过去的时候突然一缕青烟,竟然变成了一头枣红色的小毛驴。这个小毛驴折得十分传神,河蚌这才开心了,摸着那个驴爱不释手。 那小毛驴小巧却灵活,崎岖的山路它走起来也不吃力。细细看来还可发现它四蹄离地寸许,走起来却十分稳便。 及至回了观里,清玄打水过来供他梳洗。他洗脸的时候照例绞干了毛巾给河蚌也擦了擦脸和手,河蚌在看她的脚,好在那丝鞋柔软,脚没破皮,只有点红肿。 容尘子将她略略擦了一下,入密室更衣。那河蚌趴在他的床上,甩着两个小脚看《搜神记》。 见容尘子换好衣服出来,她扯着他的衣角,仰头看他,声音甜甜糯糯:“知观,你早些回来呀。” 容尘子低低应了一声,见她脸蛋红扑扑的,娇嫩如苹果一般,又见四下无人,方俯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吻,随后揉了揉她的长发,转身出了门。 容尘子一走,清玄就送了吃食过来,河蚌扯着他撒娇:“清玄,我想喝斑鸠冬菇汤!” 清玄一脸难色:“陛下,这里是道观,只能吃素的。原本膳堂只做三餐,如今为了陛下您,大家已经专门抽出一拨人轮流负责您每日的饮食了。而且这斑鸠是活物,小道可不敢破坏清规,师父知道要骂的!” 河蚌不依:“那你不会去买被杀了的死物呀?不管,本座就要喝冬菇斑鸠汤!!” 清玄怕了她,忙点头:“好好好,小道这就去捉斑鸠!” 河蚌这才高兴了,素手一扬:“清玄你最好了,去吧去吧!” 清玄一路走一路苦想,最后到膳堂时他叫住清韵,犹豫着问:“你能不能……咳咳,把面粉做出斑鸠的味道?” 这边河蚌不安生,外间也不太平。 容尘子正同三名善信谈论着李家集疯狗吃人的事,冷不防清素进来禀道:“师父,外面有人想要见您。” 容尘子见他脸上异色,知道事情不便,还以为是那个大河蚌又闹什么事,不由低声道:“她要什么给她就是了,不要同她闹。” 清素轻轻摇头:“不是她。” 容尘子遂起身,向座间三人打过招呼,出了门。来到待客的偏殿时,容尘子也是吃了一惊。只见客房中站着的是个女子,十二三岁年纪,裹着金莲小脚,眉宇间还有含苞未放的稚气。 容尘子立刻想起她是谁来:“刘沁芳?你怎的竟到了此地?” 那女子脸色恹恹,颇带愁容:“容知观,”她的声音却不似外表稚嫩,不知是不是连夜走路,颇有些沙哑,“知观走后,家父日夜打骂,小女子承受不住,只得逃出。但小女子极少离家,如今竟也无去处……” 她一步步靠近容尘子,神情凄哀,容尘子后退一步,神色如常:“如此,小姐就暂居此处,贫道命弟子打扫净室,稍后来请小姐。” 他同清素出了偏院,清素也摸不着头脑:“按理,那刘阁老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不至于因为这事儿毒打女儿吧?” 容尘子面色凝重:“我们离开时,刘家小姐是否还在刘府?” 清素点头。容尘子凝神细想:“我们方才到观中,她比我们后动身,一个闺中弱质,不曾出过深庭宅院,却立刻赶到了这里?再者,既说刘阁老怪责于她,方才你可见她身上有任何伤处?” 清素也不明白了:“她为何要说谎?” 他心里也嘀咕——莫非又是一个看上师父您的? 但不敢说出口。 容尘子命清灵下山打探刘家近况,再回到居室,方才三名善信倒是不敢有丝毫不耐之色:“知观,这事确实十分怪异,”三人中穿蓝色绸衫的人是凌霞镇隔壁李家集人,叫李居奇,家里粮行,平日里虽不算良善,但除了往上等米里面掺中等米、往糯米里面掺粘米、往新米里面掺陈米之外,也没做过多大奸大恶的事。 这时候这个李居奇一脸惊惧之色,连脸上的山羊胡都在抖:“知观,小人那狗本来就是西洋来的哈巴狗,这么小的嘴儿……”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寸许的长度,“平时都是我家婆娘养着,别说吃人了,它看见只耗子都跑得跟飞似的!” 他一个劲儿地倒苦水:“如今突然将村西李石的儿子给咬死了,上次李石因为买米的事儿,和小人之间发生过抓扯,但是我再怎么缺德,我也不至于派我家哈巴狗咬死他儿子啊!道长,我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我……” 容尘子心里还想着刘沁芳的事,闻言只略略点头:“尸首如今在何处?” 李居奇连连喝了两口水,这些天他一直惊惶不定,到了这道观方才安稳一些。提起那尸首,他还是心中发怵:“尸首小的本也打算抬来,但李石那个老贼不许我带,还愣说我想逃跑,要拿我去见官!道长您是知道的,我和他本来就有点过节,这要一见官,还不判我一个纵狗行凶、挟怨杀人吗?可我真比窦娥还冤呐我,李石那儿子五大三粗,而我那狗……它它它,我就算纵它它能行凶吗?” 容尘子挑眉:“尸首还在苦主家里?狗呢?” 李居奇略微犹疑:“小的走时还停在他们家堂屋里,狗嘛,当时大家发现的时候它正在咬李石儿子的脖子,满头满嘴的血,据说当时李石那儿子李盘还没断气,喉咙里还咯咯地响,身上到处冒血,连老二都被啃了。唉哟道长您是不知道,那场景老李我这三年五载怕都是再吃不下肉了的!” 他一脸恶心,又喝了口水:“后来有村民用扁担砍了它一扁担,它才叫了一声,叫完之后就跑了,再没人见过。” 容尘子听得眉头紧皱:“李家人可有请过其他方士为儿子超度?” 李居奇犹豫了一阵,许久终于道:“有……在这之前李石请过一个术士,说那狗和李家儿子是前世冤孽,还做了一场法事。” 容尘子点头:“后来呢?” 李居奇神色变得很奇怪:“结果第二天他就不见了,东西什么的都在,人不在了,也没跟主人家招呼一声。村里人都问遍了,也没人看见过他。最奇怪的是,他住的那间房是李石家最好的一间,接连两天都不见他开门出来,先前大家只道是先生做法,不敢打扰。后来时间久了,把门撞开才发现人不见了。而当时门是闩好的,顶门杠都在,还是我们村李二牛领着几个小伙子硬撞开的。” 容尘子沉吟了许久,突然问:“李家集和凌霞镇中间,是不是隔着一座山,叫长岗山?” 容尘子回到卧房,河蚌还在榻上玩,他命弟子送了清水进来给她刷壳。她乖乖地躺在木盆里,容尘子手持丝瓜囊,轻重有度,她舒服得直哼哼。容尘子捏住她的壳:“别张壳,小心污水灌进去。” 这河蚌还不满,水淋淋地就往容尘子道袍上蹭:“格老子的,我哪有那么脏!” 容尘子似有心事,并不同她嬉闹:“你能不能分辨眼前的东西是妖是人?” 河蚌在木盆里打了个滚:“道行比我低的就能。” 容尘子绞了毛巾将她擦干:“呆会儿过去帮我看几个人。” 河蚌昂着头想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她刷完壳,上床就要换衣服,容尘子别过脸,一眼也不看。 她兴冲冲地仍旧换上那件白色的羽衣,走到门口,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我勒个擦!清玄,我的斑鸠冬菇汤呢?!” 下午,容尘子先带河蚌去看了刘沁芳,清玄张罗了一间净室,刘沁芳已经住下了。这会儿容尘子不好进去,叶甜赶了许久路,这会儿正在休息。倒是河蚌一路上也不怎么走路,这会儿睡不着。 这河蚌大摇大摆地进了刘沁芳的房间,容尘子恐她有失,也赶紧地跟了进去。见她过来,这刘沁芳却并无异样。她神情娇怯,是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模样。 河蚌将她翻来覆去瞧了一通,瞧得她都差点缩到墙角了,这才回头看容尘子:“感觉不到什么异样呀。” 容尘子皱眉,这之前他也用罗盘试了试,但均无异样。这么一想,他也放了心,对刘沁芳,他是一副长者的姿态:“贫道这就派人通知刘阁老,你的事,我会和他细谈。放心吧,他不会再打你了。” 刘沁芳垂下头并不看他,是个怕生的模样,这时候听他说话,也只是偶尔默默点头。 容尘子让清玄给她备了些日常用品,心中仍是不解,却一时没有好办法,也只能等刘阁老过来再说了。当务之急,还是李家集的事比较要紧。 他送河蚌回房,随后去找叶甜。不多时二人收拾了东西,就欲同李居奇一起赶往李家集。 临走之前容尘子自然要告诉河蚌一声,河蚌趴在床上,用花生糖填着肚子,清韵还在研究怎么用面粉做出斑鸠的味道,所以斑鸠冬菇汤还没有送过来。 容尘子怕她齁着,又喂了她一些清水方道:“我和小叶去李家集,你去吗?” 河蚌歪着头想了想:“李家集……有好吃的吗?” “那里穷,没什么吃的。这样吧,你乖乖呆在观里,我回来给你带吃的,好不好?”容尘子不大愿意带她,李家集与凌霞镇虽然只有一山之隔,但是远远不及凌霞镇繁华。地势风水上,两地呈一狮状,狮口在李家集,狮尾在凌霞镇。从风水上说,此狮吃了李家集的财气,却又屙在凌霞镇,是以凌霞镇一直繁华,李家集却人丁稀落。现在整个算下来也不过百来户人家,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好吃的。 再加上路又没修好,泥路难行,她过去还不如呆在观里,至少观里还能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河蚌一听没吃的就没兴趣,应了一声,也没缠着去的意思。容尘子去了密室换衣服,正着装时河蚌溜进来。容尘子微怔,却也没避着她。她小狗似的围着容尘子嗅来嗅去,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知观,你上次说回观里就给我肉吃的!!” 容尘子系着衣带,李家集情况不明,他是打定主意要赖账了:“我哪有说过。” 那大河蚌便伸出粉拳捶他:“你明明说过的!出家人不打逛语的啊!” “是诳语。”容尘子握着她白嫩的皓腕,不敢用力,低声哄她:“我出去几天,回来就给。” 河蚌便嘟了嘴:“天天都出去,你都没时间陪人家。” 容尘子系好衣袍:“如果没事,我晚上一定回来,嗯?” 河蚌不是很高兴,挣脱了他的手返身趴在牙床上不说话。她长发水墨一般晕散,裙裾羽毛一般柔软,踝上的红线金铃衬着如玉的肌肤,格外诱人。容尘子敛住心神,语声柔和:“我先走了,晚上回来给你带吃的。” 河蚌这才噘着嘴应下:“那你早点回来呀。” 容尘子应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好好听话,年底洞天府有灯会,到时候我带你去玩。” 河蚌揽着他的脖子,语声嫩得像初春时候的竹笋尖尖:“知观亲一个再走。” 容尘子略微犹豫,但见她眉如远黛、目似烟波,顿时就迷了心神,他俯身,在那鲜花一般娇嫩的红唇上轻吻了一记,那动作极快,如同蜻蜓点水。 他却不由微红了脸,也不直视河蚌:“我先走了,饿了就找清玄要吃的。如果我晚上没回来,记得自己泡水。” 河蚌点点头,松开了他的脖子。 容尘子走出密室出得房门,不由又交待了清玄一番这个河蚌的注意事项,他觉得自己都能写一本海皇饲养手册了。 容尘子走后,房里只有河蚌,清玄自然得避嫌,放下托盘后见她无事也就出了门。河蚌将房门闩上,趴在容尘子榻上,微微掐诀,径自移魂。 魂魄出窍之后直接飘往后山山泉,她借水而遁,不过片刻,已经入了海。 海面是浅浅的蓝,流云几朵漂浮在天空,也漂浮在碧海之间。大河蚌反倒是不急,慢悠悠地游回海皇宫,顺便看看路上有趣的玩意儿。 海族和陆地的习性略异,水下不以明暗辨昼夜,海族的时间以潮汐为准。而且大多海生物都能水中视物,是以海底终年洋溢着蓬悖生气。 大河蚌在一丛珊瑚里玩了一阵,不觉发现一个问题——她迷路了。 “早知道应该把老道士的罗盘偷出来才对……”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往前游,幸好遇到一条有点道行的儒艮,这货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施了个摄魂术就骑着人家行往海皇宫。 不料这儒艮也是个吃货,一天光水草就要吃掉八九十斤,加上又不爱运动。即使河蚌是个魂魄、不成实体,没有重量,这货的游行速度也不过一个时辰六七里路。 河蚌气得直冒烟,幸好这片海域不大,这儒艮一路晃悠着,也终是到了。 河蚌飘进海皇宫,她是内修,灵识最是强大,海皇宫里的守卫也不曾发现她。她在宫里转悠了一圈,不见淳于临,魂魄也吃不进去东西,她十分无聊。 等了约摸两刻,外面有守卫行礼,淳于临缓缓进来,眉间皱起,似乎有什么心事。河蚌张开双臂,鸟儿一样扑上去:“淳于临,嗷嗷淳于临,本座好想吃你做的葱烧海参!!” 淳于临似乎不防她在这里,脸色微变,随后又温柔如常:“那陛下回来吧,属下给你做椒盐桃酥,好不好?” 河蚌馋得口水四溢:“嗯,清虚观整天吃素,吃得本座都快变成面圪塔了。而且老道士要去打怪兽了,我才不要陪他打怪兽!!” 淳于临摸摸她的长发:“嗯,其实神仙肉也没什么好的,风险大,且容尘子在道宗地位颇高,还有个当国师的师弟,一不留神说不定引来道宗围攻。陛下要吃好吃的,我每日里多做几个菜,不是比这更简单吗?” 河蚌难得正色:“不,神仙肉必须要弄到手。”她正视淳于临,“而且我已经有了办法,你且听好……”她俯在淳于临耳边,低低地说话,淳于临越听神色越凝重,“陛下,属下只是担心……” 河蚌神色坚决:“担心也没有用,按我说的去做。” 她一正容色,还是颇有几分海皇的气势,淳于临便难以置喙。但河蚌说完话又有几分疑惑:“淳于临你身上什么香料,你偷女人啦?” 淳于临垂下眼帘,抬袖嗅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别胡说。” “哼,我哪有胡说,这明明是女人的味道……”河蚌皱着鼻子还在使劲儿嗅,突然有守卫来报:“大祭司,李家集海域那边又过界偷抢我们的海鱼!!” 河蚌还在嗅淳于临,淳于临将她拎起来:“你不在这一个多月,李家集海域那边的海族天天过来捞我们的海鱼。” 河蚌无动于衷:“那就捞呗!” 守卫忍不住,给她作算术:“海鱼是我们从东海龙王那里买的,一条二两银子,漂亮的五两,大型的十两,具有攻击性、能够防守的鲸鱼、鲨鱼更是按斤计费,真真好大一笔开销呢!” 河蚌仍嗅着那糕点,不以为意:“去去去,少拿这些事烦我。” 守卫焦急,还是淳于临轻声道:“每年我们买海鱼的银子,可以换陛下吃十年的椒盐桃酥。” 河蚌一听,立刻悖然大怒:“什么?这伙混蛋在哪?!” 淳于临带着她往凌霞和李家集两片海域的交界处走,路上河蚌瞧见一群灯眼鱼,喜欢得不得了。淳于临叹气,只得提醒她:“李家集的人在捉我们的海鱼陛下。” 河蚌鼓着腮帮子不肯走,淳于临只得哄她:“走吧陛下,你的椒盐桃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人抢走呀!” 河蚌这才跟着他急急赶往两片海域交界之处。 李家集海域的头儿是条大白鲨,平日里仗着自己是本地鲨,专门欺负外地来的海族。河蚌游出海面时他们还在打捞凌霞海域的海鱼。那些海鱼在河蚌眼中已经自动转化为椒盐桃酥。 她出得水来,结水为裳,水色的衣裙随风飘摇,身后披帛长长曳入深海,这时候的她已经完全看不出吃货的本相,眼神冷若北极冰川:“何方宵小犯吾海境?” 她的声音在海面上扩散开来,沿水而传,几乎所有海族都被惊动。李家集的那只大白鲨看见她还是有些胆颤。它专修武道,论实力淳于临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的内修就远远不及河蚌了。 若二人联手,他的内修必死,内修一死,他也没什么活头。 他还在犹豫,河蚌可不犹豫,她微伸左手,淳于临立刻奉上她的法杖。她的杖乃取螣蛇之骨所作,杖头镶两颗血珍珠,是大河蚌以自己精血所养。她这样怕痛的性子肯养这两颗血珍珠,足见其珍贵。 此杖一出,稍微有些灵气的海族纷纷走避。海水涌动不安,河蚌左手举着她的法杖——她是个左撇子:“格老子的,河蚌不发威,你当我是儒艮,看老子不打你个口若悬河!” “……”淳于临本来挡在她面前准备随时阻击那只大白鲨,这时候也忍不住低声道,“别乱用成语,口若悬河是指说话像瀑布一样滔滔不绝。” 这次轮到河蚌吃惊了:“啊,不是吐得像瀑布一样滔滔不绝吗?” “……”淳于临十分耐心,“不、是。” 河蚌素手掐诀,恬不知耻:“哦哦,不过也没啥,那大白鲨没读过书,它都不识字。比起它老子都算孙子了。” “……”淳于临嘴角抽搐,“是孔子……” 第十三章:割袍断义 李家集的大白鲨,地痞出身,通俗点讲,就是头流氓鲨。平素里欺下媚上,掀女渔夫裙子、扒男渔夫裤子的事这货经常干。 真要说起来,河蚌是东海龙王亲封的海皇,比起他来级别可高多了。但是这货穷嘛,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是以这货一直以来就仗着自己一穷二白,到处耍流氓。 对此大家都十分无奈——打吧,那么穷的地方,费时费力不说,打下来还要贴钱养。不打吧,他又四处捣乱,没个消停。 河蚌是打定主意要吓唬他一通了,免得他趁自己不在老欺负淳于临。 决心一定,河蚌掐了个诀,她杖上的血珍珠光耀碧海,水面被染成一片血红。大白鲨急了,李家集穷,凌霞镇富裕,它听说这河蚌外出许久未归,这才壮着胆子来抢凌霞境内的海鱼,已经得手了多次,没想到这次她回来了。 “何盼!!”大白鲨大声嚷,“东海有令,海域之间不许动武!你若乱来,龙王不会放过你的!” 河蚌身后一条螣蛇的幻影腾空而起,在水面盘旋叫嚣,云淡风清的海面突然就水动风摇,无数血红的蛇影突然窜起,直扑大白鲨。 大河蚌冷哼:“所以呢?” 她一杖下去,一声巨响,海水逆流如柱涌起数丈,连凌霞山都被震得抖了一抖。大白鲨被水柱冲出数丈高,惊得魂飞胆散。 淳于临也有些惊于这声势:“事情闹大了恐龙王追究!” 河蚌悄声道:“我现在只是个元神,耗不起,吓跑了算了。” 大白鲨的内修一看势头,骇得连法杖怎么握都忘了。风浪太急,连海族都无法站稳,大白鲨自浪头落下之后一个鳍被打歪了,鲨鱼头上也满头是包,它二话不说,拉了自己的内修就跑。深海仿佛刮过一阵龙卷风,将李家集海域一带搅得一片狼藉。但大白鲨不怕——李家集穷得连内裤也没有多余的一条,深海没建啥大建筑。 河蚌觉得没捞到点啥,划不来,转身问自己的祭司:“这俩货这么怂,要不咱趁机把李家集收过来?” 淳于临一听就一个头两个大:“李家集太穷了,收过来还要贴钱养着,费时费力。而且方才动静太大,肯定惊动了东海,如我所料不错,东海使者已在赶来的途中了。” 河蚌最不喜应付这些东海来的什么使者,立刻不玩了:“你去应付他,那头流氓鲨今日被本座一吓,绝不敢对使者说实话。我回清虚观了,记得我说过的事。” 话落,她一回身骑上一条旗鱼,几乎一瞬间就走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淳于临微微叹气,这些年他收拾她留下来的烂摊子都习惯了,转身即吩咐防守的鲸鱼:“准备一下,迎接东海来使。” 河蚌回到清虚观,她的身体仍然趴在床榻上,呼吸均匀,如在熟睡。而刘沁芳就站在她面前,偶尔伸出手,但很快又缩了回来。 河蚌附进体内,睁开眼睛:“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沁芳似乎不防她突然醒来,娇怯地往后退了几步方才站稳:“我……我一个人害怕,就过来看看你。” 河蚌冷哼:“看见我难道你就不怕啦?哪来的回哪去!” 刘沁芳似乎不敢和她多说,转身缓缓往门口移动。河蚌看着她,突然想起——我走时,好像闩上门了吧? 她看看房门上的门闩,狐疑不定。 夜间,清韵又学会了做萝卜丸子,河蚌贪新鲜,吃得饱饱的,这时候便有些犯困,躺在床上打盹。外面门微微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道冠道袍、衣着严整,不是容尘子是谁? 河蚌装睡,容尘子也自顾自解了外袍挂在衣架上,如今他在河蚌面前已经不似初时,如果只换外袍的话,也不再次次避开她了。 清玄送了水进来供他梳洗,他绞了湿毛巾上前,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和手。清玄垂首站在一边,待他净完面方端了水出去。 容尘子关门上榻,仍是盘坐掐诀,闭目行功。修道人讲究做功夫,即修炼自己的元神,初期往往需要在灶台、神台等地闭目念咒静思,双手交叠置于脐上。念诀之时灵识和肉体分开,可与使者多多交流,也使自己元神更加强大。 容尘子在榻上坐了一个时辰,方缓缓收式,随后他躺在河蚌旁边,见她似乎睡熟了,半点也不触碰她,径自睡了。 堪入浅眠,河蚌翻个身扑在他身上,语声甜糯:“知观。” 容尘子不怒不恼:“嗯?” 河蚌半张右脸贴在他胸口,长发凉凉滑滑地覆盖了他的肩头:“李家集那边没事了吗?” 容尘子语态凝重:“尸体不见了,狗也没找到。不过那气息很奇怪,倒不像是妖。罗盘也没动静。” 河蚌伸手触摸他的眉,果然那眉峰又皱起来了,她慢慢将它抚平:“那知观怎么回来了?” 容尘子轻轻拍着她的背:“担心你们,睡吧。” 河蚌将身子上移一点,唇瓣相触,她轻轻舔他,容尘子的身体慢慢绷紧,他以手格住她,指腹轻抚她光洁细嫩的下巴,她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仿佛咬一口那甜汁就会吱吱地往外冒。容尘子语声很低:“睡吧。” 河蚌摇头:“睡不着,不知怎么的就害怕。知观,你说那个刘沁芳会不会是鬼呀?” 容尘子蜻蜓点水般回吻她饱满的唇,突然就有了些耳鬓厮磨的味道,他握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语声温柔:“我在这里,不怕。” 河蚌打滚:“可你明天还会走的!” 容尘子啼笑皆非:“你是妖嘛,胆子可不可以大一点?” 河蚌就不满意了:“妖又怎么样,妖就金刚不坏、长生不死啦?”这货又开始得意洋洋,“和我一起修炼的,胆子大的都死啦!只有胆子小的还活着!” 容尘子弯了弯嘴角,揉揉她的长发:“嗯,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河蚌胸无点墨:“我们不坐船,都靠游的。” 容尘子低笑:“嗯。那是小心泅得万年水?” 河蚌爬将起来,拿小脚踢他:“你在笑我?!” 容尘子很正经:“哪有?” 河蚌用力踹他:“你分明就是在笑我!!” 容尘子握住她的脚,怕她摔倒,并不拉扯,左臂向上扶住她的腰,让她坐下来,右手粗糙的掌心缓缓揉搓着她水晶般玲珑光洁的纤足。 河蚌斜躺在榻上,两个小脚索性搁在他腰间。约摸一刻,容尘子喉头微咽,向着河蚌伸出手:“来。” 河蚌合身扑过去,小狗一般就是一通乱舔。容尘子猛然翻身压住她,随后又轻吻她的额头,暗忖刘沁芳或许是行为古怪,有些吓着了她。惊悸忧思之下行房,对她不好。 他努力控制自己,放缓了声音哄她:“好了,睡吧。明天我将刘家小姐带回刘府。” 河蚌窝在他颈窝里,微微点头:“知观回来给我带五香葵花籽吧。” 容尘子任她揽着,半晌方轻声道:“嗯,你在观里要乖,要多喝水,想要什么就跟清玄说,不要捣乱。” 河蚌模糊地应了一声,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 五更天将尽,容尘子起身,也不惊醒河蚌,待梳洗停当,便直接去找刘沁芳,道先送她回家。刘沁芳收拾了衣物,真就跟他走了。 十月末的天已经亮得较晚,寅时末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河蚌被开门声惊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见容尘子自外回来。她摸摸身边,果然不见了容尘子,不由懵懂发问:“知观,你几时出去的?” 容尘子语声如常:“方才,继续睡吧。” 他脱了鞋袜,重新上榻,再次将河蚌揽在怀里。河蚌闭上眼睛,突然又大大睁开,再看一眼眼前的容尘子,顿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推了推半拥着自己的容尘子,笑得颇不好意思:“知观,这个时辰你该起了。你的徒子徒孙肯定在做早课了。” 容尘子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双手像蛇一样缓缓收紧,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依旧是容尘子的音色无疑:“今日不去,无妨。” 话音刚落,外面清玄便过来送水供他梳洗,看来容尘子走也没和他们打过招呼。听见他的声音,河蚌热泪盈眶——清玄你真是好样的,我最最最喜欢你了!! “容尘子”只得下床梳洗,清玄静立于旁服伺。河蚌裹着被子缩在榻里,床头的矮柜上搁着两排容尘子经常翻阅的经书,下面有容尘子收藏的一些法器。河蚌不动声色地摸到了一块古拙的八卦镜。 以被子作掩护瞄了瞄正在梳洗的容尘子,镜中只有一张腐烂的脸,这张脸似乎裹着浓稠的粘液,脸上还保持着死前的痛苦之色。两只眼睛本来瞪得极大,但此时已被粘液腐蚀,只剩下半个不见眼白的眼珠。 河蚌看得直捂眼,但她也很是好奇——这是“容尘子”胸腹一带,怎么会出现这张脸?更离奇的是,容尘子的其他地方在镜中并无异样。 河蚌默默攥紧八卦镜,那边的清玄更可爱了:“师弟们已经集合完毕,正在练功场恭候师父。” 河蚌觉得清玄一定是这个世界最可爱的人,没有之一。 容尘子收拾停当,真的跟随清玄去了后山的练武场,河蚌从床上坐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山下跑。她还是比较小心,只怕使用水遁会被这东西察觉,但跑了一半,她又有些踌蹰,容尘子不知几时回来,这一观的小道士只怕要当怪物的下酒菜了。 她在逃命和示警之间犹豫了一下,而令她犹豫的根本原因是——这群小道士做的东西还是挺好吃的啊…… 这么一想,她就想一个更重要的事来,清韵说今天早餐还是吃萝卜丸子哎,人家没吃早餐也跑不快,不如回去吃了早餐再走?如果到时候还记得这事的话,嗯,就顺便提醒他们一下好了。 于是这河蚌又转身小跑回了膳堂,她不擅运动,这时候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了:“啊啊清韵,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她一进膳堂就大声嚷,清韵正在掌勺——他厨艺不错,又肯创新,河蚌的饭菜一直都由他亲手做。 闻言他倒是答:“萝卜丸子,先坐吧,第一锅已经好了。” 河蚌大喜,赶紧在桌前坐了下来,两个火工道人不敢怠慢,忙上前将桌椅俱都擦拭干净。清玄端了三盘萝卜丸子,这个萝卜丸子同后面的做法不同,他先将嫩嫩的萝卜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然后削成球状,最后将里面刨空,塞些用盐腌好的鲜笋、香菇、莲藕等,塞好后外面裹芡粉,用清油炸,炸到颜色金黄之后捞起,统一再回锅炸一次,最后盛出,搁茴香秘制的香料。 还有甜的,甜的主要豆沙、枣泥、核桃、桂圆什么的都有,还有水果味的,主要是用时令水果什么的,苹果、橙子、梨什么的看时节,有什么搁什么。 第一锅有三盘,咸的、甜的、水果味的分开装,河蚌馋得口水直流,不由就开始狼吞虎咽。清韵炸到第七锅的时候,这货还只觉得半饱,观中弟子们的早课做完了。 看着容尘子缓步行入膳堂,河蚌被一个水果味的萝卜丸子噎住了。完了,好像把正事儿给忘了。 容尘子走到她桌边,她用力咽下那个萝卜丸子,随后又赶紧把盘子里最后一个丸子给咽下了肚——可不能便宜这怪物! 容尘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方才干笑着招呼:“知观,呵呵呵呵,知观。” 瞅得她噎得不轻,清韵赶紧送了汤过来,河蚌想着早上八卦镜里的脸,本来是食欲全无的,但这汤是用来煮萝卜丸子和里面的馅的,香气扑鼻,喝在嘴里也是鲜滑爽口的。 河蚌想着不能浪费呀,她就一口气把汤也喝光了。 清玄和清灵重新给容尘子上菜,清韵端了第八锅萝卜丸子,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吃吗?” 河蚌咂咂嘴,想着反正这个容尘子已经近在身边了,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了,她大摇大摆地一挥手:“我是吃不了多少了,你就再炸个三四锅就行了。” 一群小道士捂着嘴,笑得全身乱抖。 吃到第九锅的时候,容尘子的饭菜端了上来,是他平素里的三菜一粥。菜虽然朴实,但河蚌不平衡呀——这妖怪不请自来也就算了,没道理还要请它吃饭吧? 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这货在容尘子即将动筷子之前抢过他面前的野菜清粥,一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见众小道士目光悚然,这货一抹嘴:“知观,粥不错,呵呵,真不错。” 清玄什么话也不说,赶紧又替容尘子盛了一碗,河蚌觉得自己的肚子肯定不如锅能装,所以她立刻觉得比起菜来说,粥没有什么保卫的价值。 于是她当机立断,迅速端了眼前的三碟小菜——容尘子不食五辛,三碟菜其实也就是黄瓜炒豆芽、酱笋尖炒面筋、素烩香菇。河蚌飞速将菜刨进嘴里,在容尘子还未来得及下筷之前,她清空了三个碟子。 这时候其实已经觉得饱了,但是她眼前还放着两锅萝卜丸子——其实比起容尘子的清粥小菜来说,萝卜丸子就如同扶桑岛和中国领土一样的差别啊。 所以这大河蚌一狠心,一咬牙,她又把两锅萝卜丸子一起捍卫了…… 这般英勇神速,不要说诸小道士,就连眼前的“容尘子”都目瞪口呆。最后还是清玄走了过来,悄声吩咐清韵:“师弟,辛苦一下,再……再炸几锅吧……” 河蚌耳力过人,当即泪流满面,她一手捂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手拉着清玄的手,一脸痛苦:“先、先先别忙,捍卫尊严是个苦差事,让本座歇一会儿再接着捍卫吧。” 清玄挥汗:“你你你,那你到底吃没吃饱呀……” 而这时候河蚌握住他的手突然在他掌心中写了两个字——快饱…… 清玄挣开她的手,又吩咐清韵:“她说快饱了,再煮一锅吧。” 河蚌怒瞪清玄,极尽鄙夷——清玄,老子和你真是没有共同语言,连快跑都看不懂,其实你汉字是韩国人教的吧?! 河蚌吃饱了,她拖着清玄去了容尘子的房间,硬说里面有老鼠。清玄进了房,河蚌将容尘子的八卦镜塞到他手里,什么也没说。 清玄一脸莫名其妙:“给我这个做什么?” 正在这时容尘子走了进来,十月末的阳光还带着秋日的清朗,他的影子在地上毫无异样。河蚌干笑着扑上前去:“知观。” “容尘子”竟也伸手接住她,河蚌将他绕了个圈儿,让他背对着清玄。清玄摇头,正要将八卦镜放回去,突然神色大变,随后嘴唇发白,全身乱抖。河蚌不停地瞪他,他终于静下心来,恭身出了房门。 容尘子坐在榻上,盘着腿看河蚌。河蚌笑得很憨厚:“知观,你今天不念经呀?” “你希望我去念经?”他的声音同容尘子也毫无二致,却突然靠过来,那姿态仿佛全身的骨头都不存在一样,“真不像以往的你啊。” 河蚌正欲躲开,突然外面清玄带了诸小道士闯进来,还手持收妖的法器。河蚌大骂一声,突然凝目望着眼前“容尘子”的眼睛,她的笑容甜美如蜜酒,“知观。” “容尘子”目中的光芒像被她的眼睛吸了进去,他的神情变得呆滞,似乎一举一动都极为艰难。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波光粼粼,如千顷碧海般浩瀚。 河蚌望定他,右手伸至背后,向门口的小道士们打手式——走! 小道士们只有看清玄,清玄也觉得房中氛围怪异,但光天化日之下,道观清修之所,岂惧妖怪?更何况他们若是走了,大河蚌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办? 想罢,他立刻从乾坤袋里取了一张驱魔符,往桃木剑上一穿,一剑直刺那妖怪心脏。妖怪顶着容尘子的面貌,他第一剑还是有些手软,未用全力。 但剑一出,如同刺入泥沼,全完受力之处。他全力施为,却见那剑缓缓没入容尘子体内,伤口合拢,全无异状。而这一击也唤醒了这个被河蚌摄魂术所压制的妖怪,他怒目圆瞪,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内修的神识所压制。 河蚌自然感觉到他的反抗,那感觉不像是妖,却也不是人。她缓缓展颜,诸小道士未正视她都觉得神色恍惚,那白衣上仿佛开得出花,花影重叠、碎雪飞扬,姿容摄人魂魄。 这东西安静了一阵,似乎想同河蚌耗灵力。但许久之后又开始挣扎——河蚌的灵力似乎无休无止,这一眼对望,久久无果。河蚌弯了弯指头,清玄突然反应过来,一声清喝:“搬水,快去搬水!” 诸小道士虽然不解,但仍是去了膳堂,很快挑了几担水过来。清水满满地放在河蚌身边,河蚌身边漾开一道水纹,衣裙渐渐泛出蓝光,那怪物目中却似乎要迸出血来。 又过了一刻,河蚌缓缓结了个手印,她的动作也很迟缓,但那个怪物却似乎已经不能自控。身边的水纹凝成了冰锥,河蚌缓缓摊开掌心,一颗粉色的珍珠流光般没入冰棱深处。 河蚌咬紧银牙,唇边已经现了些许血痕,但都是咬伤所致,并无大碍。她努力聚气,冰棱如箭,呼啸着直接没入怪物的身体。极痛之下,怪物的摄魂术也倏然解开。 河蚌素手微扬,轻飘飘地往后一退,连带着小道士都被一股轻柔的力量卷出了容尘子的卧房。 秋末的阳光稀薄得近乎没有颜色,大雁十来只在天际盘旋而过,天高云淡。 那怪物突然发起狂来,双手长出黑色的利爪,它用力地扒拉自己的皮,不多时全身上下就被它挠得鲜血淋漓。人皮被撕开,露出下面一个尖尖的头颅,外形像蛇头,却又比蛇大上太多,且嘴里上下三颗毒牙。河蚌突然就明白——方才八卦镜里看到的,只怕是它吃下去的食物。 蛇的恶习只咽不嚼,那东西死后不久,魂魄未离,是以会被八卦镜照出来。 这蛇首人身的怪物凄厉地吼叫了一声,有点像铁器互相摩擦时的刺耳声响。激得河蚌周围的水纹四散开来,大河蚌步步后退,这东西看起来很吓人,她鸡蛋一样脆弱的身体,实在不能与之硬拼。 而经过方才一番较量,那东西似也看出河蚌壳硬,不好啃,转而便走向了小道士。清玄点了七个师弟临时组成了一个四象法阵。但任何法器打在这怪物身上皆不奏效。 它的皮会吸食所有的兵器、符录,不管是制妖还是制鬼的符法,对它通通无效。这一个来回,清灵就被它那一张大嘴叼在嘴里了。清灵死命挣扎,但像是陷入沼泽、流沙一般,不过片刻便看不见影子了。 也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怪物身上人的腔子像汽球一样被撑裂,露出一条粗壮的蛇身,身上还裹着血色的粘液。河蚌缓缓往后退,见师弟被吞噬,众小道士目眦欲裂,那蛇破体之后,额间突然又开一眼,腥红中透出莫名的阴邪。 此眼一开,本来稀薄的阳光更是顷刻不见,连风中都带着腥躁之气。众小道士莫名有些手抖,这蛇却看向河蚌,它吐着血红的信子,似乎对刚才被河蚌压制的败状极度不满。 河蚌年头久,见过的妖物无数,但这样以人形为卵的东西她是真没印象。见它腹中还似有物在移动,河蚌一把抓过清贞:“想不想救清灵?” 清贞连连点头:“想!” 河蚌避开那蛇中间的阴眼:“那你过去让它把你吞了,去!” 容尘子教出来的徒弟果然都正直,一听这话,清贞几乎义不容辞地就上得前去。眼看那三眼蛇正要扑到他身上,清玄一把揪出清韵:“慢!”他清喝一声,连那蛇都停下身来。 清玄看向河蚌:“陛下,清虚观就只有清韵做菜最好吃,他若死了,你就没萝卜丸子吃了!” 清韵也明白了清玄的意思——这河蚌摆明是想找出蛇妖的弱点,她可不把人命看在眼里,如若被吞的人无关紧要,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河蚌被戳穿心思,还想商量:“要不你先去,你去了之后清韵再去?” 清玄这次立场坚定:“清韵。” 清韵便推开清贞,往三眼蛇面前一站,那蛇自然是不客气,血盆大口一张,就将他含了一半在口里。它也在防着河蚌出手,三只眼睛紧紧盯着她不放。 河蚌缓缓伸出手,突然五指一握,三眼蛇体内一声闷响,珍珠碎粒从它体内迸溅出来,散若流光。它惨嚎一声,声音刺耳之极,肚子里却有什么东西挣扎得更厉害了。 这东西毕竟是牲畜,难及人的聪明,它只知道河蚌难对付,却不知道河蚌先前那只冰棱为何要种下珍珠。受箭的当时它百般防备,后来注意力却终究只在河蚌身上。 它在地上拼命打滚,清韵被呕了出来,河蚌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三眼蛇却一甩七尺来长的身子,拼命向她游来。它浑身都开始流出淡黄色的粘夜,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河蚌近身必死,她只有一个办法——跑!! 故此这货二话不说,转身就跑。那蛇一路追一路怒吼。河蚌没用水遁,但用了风传,脚步轻快之极,却始终在三眼蛇的可视范围之内。三眼蛇怒不可遏,追了许久之后它似乎终于明白它追不上这河蚌。 这家伙虽是牲畜,倒也不是完全无脑,它立刻返身回去准备攻击观里的小道士。 河蚌站在山腰,也在犹豫——跑还是不跑? 其实没必要因为几个小道士和它拼命嘛,要是有个武修还可以顺手将其解决了。况且自己和这几个小道士又不熟…… 她找理由为自己辩解,但随后又觉得——可是我和藕粉丸子、萝卜丸子什么的倒是很熟的。 这样一想,她又纠结起来。 山下传来一阵叱声,河蚌还没想明白,最后她决定——嗯,至少得把清韵救出来吧? 她一上得山,那三眼蛇又长粗了一倍,肚子里已经装了三个货,幸好皮上被珍珠穿了孔,三个货都还活着。 一见河蚌,三眼蛇立刻放弃了手中的小道士,怒吼一声扑了上来。河蚌很揪心,掐诀想要施个凝冰术,但那东西动作太快,不过片刻已经近到身前。 她只能再跑,正要转身,突然眼前红光一闪,有人隔开了这三眼蛇。河蚌一抬头已经安安全全地呆在一个怀抱里。 她兴高采烈,声音却压得极低:“淳于临!!” 淳于临并不松手,低声道:“走吧。” 河蚌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杀了它再走。” 淳于临很少违抗她的命令,片刻之后已经闪身到三眼蛇跟前,他的兵器是日月环,一个圆形,主阳,外环有利刃,触者无不伤筋断骨。一个是半月形,上刻梵文符咒,主要用以对付妖魔。 三眼蛇阴眼大开,尾巴一甩卷住淳于临腰部。淳于临左手日环一动,它身上的鳞片寸寸翻裂,顿时血肉飞溅。这蛇吃痛,尾巴猛然一拍,但被淳于临侧身闪过。 就这个空当,已经足够了。河蚌掐诀,一支冰锥灌了三颗粉珍珠,如箭穿心,刺入它的七寸之处。不待招呼,淳于临闪到河蚌面前,扬袖替她遮住烟尘。 那三眼蛇一声利啸,七寸之处炸了个血肉横飞。 它腹中突然冒出一柄剑尖,是里面的小道士在剖其腹。淳于临牵起河蚌:“走吧。” 这河蚌一边走还一边遗撼:“啧啧,这么大的蛇,不知道肉味怎么样……嗷嗷,听说蛇胆也是很补的呀……” 淳于临绝倒。 容尘子一路将刘沁芳送回刘府,刘府一家全无异样。只是刘阁老刚出生十来天的孙子不见了。刘府没顾得上失踪的小姐,府里的人几乎将府中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最后无奈之下报了官。以刘阁老的身份,官府自然是不敢怠慢,但任凭官差怎么查怎么问,也没发现半点线索。 容尘子以婴儿生辰八字占卜,结果是早夭早亡之命。但人之一生三分在命理,七分呈变数。对初生婴儿,生辰占卜并不十分准确。慎重起见,容尘子决定夜间做法,若能摄来婴灵,也可以一问究竟。 不料下午时分,清虚观传来消息——河蚌失踪了。当时诸人都忙着救三眼蛇腹中的小道士,没有人留意她的去向。 容尘子焦急之下,再顾不得刘家的异事,匆忙赶回清虚观。叶甜也得知此事,从李家集飞剑赶回。清玄、清韵等人只看见一身红衣的淳于临,但场中也没几个人认得他。 容尘子在后山河蚌斗三眼蛇的地方站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她是被海族带走了。” 叶甜就变了脸色:“她那么高强的内修,海族如何带得走呢?” 容尘子沉吟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清玄、清素,你们将李家集之事通知道宗,另外请九鼎宫的行止真人代查一下刘府,我始终怀疑刘家小姐有古怪。” 清玄、清素自然应下,叶甜脸色发青:“师哥,你想做什么?” 容尘子的声音虽轻,态度却坚决:“我要去一趟海族。” 他这话一出,叶甜就扯住了他的袖角:“师哥,你疯了?海族若是真掳了这河蚌,你一个人去又能怎么样?而且这河蚌一直以来便妖里妖气,谁知道她是不是和海族图谋你的血肉呢?” 容尘子拂开她的手:“不管什么原因,我必须去。” 言罢,他再不耽搁,回房找了避水珠、分水剑等,只身赶往海族。叶甜急得直跺脚:“如果你执意要去,我和你同去!” 容尘子低头看她,突然笑了一笑:“师妹,这毕竟是师哥自己的事,又岂可连累他人?” 叶甜眼中隐有泪光:“师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练武、一起修道,到现在我对你,只是其他人吗?” 容尘子望定她,神色郑重:“小叶,这是师哥自己的事,听话。”他转身离开,叶甜在原地站了足有盏茶功夫,她突然想到办法。 海族皇宫。 河蚌变回了原形,关在壳里吃吃喝喝,淳于临给她做了好几个荤菜——她这些天在道观吃素都差点吃坏了。 “容尘子真的会来吗?”淳于临喂她吃海参,言语间并没有多少把握。倒是河蚌信心十足:“会,不仅会来,还会单枪匹马而来。” 淳于临不懂:“可是这容尘子道法高强,我还是有些担心……” 河蚌张开壳叼走他手上的葱烧海参:“他道法是高强,但是你在水中,功力可增两成,他在水中,实力当减两成。再按我说得做,必能再损他三成,他寻人之际心气浮躁,能发挥平日里四五成实力已是不错。”她闭上壳,声音沉闷,“再加之偷袭,可百分百得手。” 淳于临还欲再劝:“容尘子乃德高望重的高道,为了他而得罪整个道宗,日后恐怕海族将麻烦不断。” 河蚌沉默了很久,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可是没有时间了。” 时隔不久,外面便有守卫来报:“启禀海皇陛下、大祭司,外面有一道士自称容尘子,求见海皇陛下。” 河蚌化作人身,依然结水为裳,裙裾飘飘摇摇,黑发飞扬,如若深海魅灵。她俯身摘下自己足踝间的红线金铃递过去:“去吧。” 淳于临一路踏过水晶宫殿,过道旁边一片红藻呈星芒状,容尘子就站在玫瑰红的海藻尽头,避水珠将他周围的海水隔开,白色的道袍似乎将要融化在水中。见到淳于临,他微皱了眉头:“她在哪里?” 对上容尘子,即使是在水里,淳于临也没几成胜算。他隔着红藻海与他相恃,神色间褪去了在河蚌面前的温顺恭谨,眉目之间隐透妖邪:“她?哪个她?” 容尘子眼中便带了怒色:“你就是海族祭司淳于临?不必明知故问。贫道有几句话想要亲自问她,若她随阁下回归海族乃是心甘情愿便罢了,若海族胆敢半点为难于她,你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淳于临完全无视他眼中的怒色,他缓缓上前两步,红色的衣袂在碧蓝的海水中晕散开来,仿若一团火焰:“原来是为了美人。”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掺着三分讥嘲七分邪肆,“也难怪,那么一个美人儿,肌肤那么白、腰那么细、腿又那么长,莫怪道长也动了凡心。” 容尘子又岂是能听得这些的,他的怒气在升腾:“统领凌霞海域者,又岂能是你这种淫邪之辈!” “哈哈……”淳于临笑若金珠翠玉,红衣黑发、潋滟如仙:“若是我辈淫邪,那么追美至此的道长您,床榻之上,又是如何高洁的呢?” 言罢,不待容尘子接话,他微倾上身,容色如痴如醉,似在回味:“道长东奔西走,那么白白嫩嫩的一个身子,想必也没用上几次。我等不过替道长辛劳一番,道长不言谢也就罢了,反倒呈兴师问罪之势。实在令人不解。” 容尘子面色铁青,双手却冰冷。那个河蚌道行再高,终究也只是个内修,若是落到他手上…… 他血气浮动,淳于临语声放低,容色妖邪:“道长正气凛然,想必在榻上也用不了几个姿势,服侍海皇陛下,终归还是我等经验丰富。道长知不知道她最喜欢什么姿势?”容尘子血脉怒张,淳于临右手如冰雕玉琢般的食指轻转着一物,他人却俯身笑得直不起腰,“道长肯定没试过,你必须让她趴在地上……” 待看那在他食指之间转着圈的物什,容尘子只觉喉间一阵辛辣之气猛然窜起,他背后长剑似觉出主人怒意,铮铮自鸣。 第一剑挟风雷之声、雷霆之怒而来,淳于临闪身避开,却将食指之间不断把玩的小玩意儿随手弃于红藻之间。容尘子伸手拾起,正是河蚌足踝上的那串红线金铃,上面隐隐还有血迹。 淳于临神色凝重——这个人就算只能发挥一半实力,依旧让人畏惧。但他面上笑容更盛,璀璨如海中美丽的珊瑚礁:“道长不必心急,凌霞海族共有祭司六人,六人共同服伺,我们海皇陛下想必一时誊不出空接见道长。” 容尘子目眦欲裂,急进之间,分寸渐失。淳于临冷哼一声,手中日月环现:“道宗素传容尘子道长乃正人君子,今日一见却不过如此。一听说海族六位祭司正在轮流伺候我们海皇陛下,就着急要分一杯羹。” 容尘子咬紧牙关,不再答言,手下却剑剑全力施为,直欲取其性命。海中水藻被剑光搅碎,令视线不清。淳于临忙于应付,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不再说话。 水中符录失效,容尘子只能同淳于临拼招式、身法,再加之心神已乱,一场打斗绝不轻松。 河蚌背靠着一根水晶柱而坐,宫门前的打斗声她听得一清二楚,隔了约有两刻钟,她缓缓起身,掐指成诀,一根冰锥缓缓凝结,她拈了一颗珍珠,又放回去,犹豫了半晌,再种入冰锥里。 如此三番,外面淳于临已经开始不支,她终于放开那支种了一颗粉珍珠的冰锥,再不犹豫。冰锥仿佛最锋利的箭,无坚不摧却又悄无声息。海水掩盖了它的痕迹,它破水而去,一箭正中容尘子心脏。 容尘子长剑被日环所困,右手制住月环,身后冰箭穿心而过,他唇际瞬间溢出一缕鲜血。 淳于临靠得太近,不期然看见他的目光,带着些微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回头,根本没有探究暗袭他的人是谁。 淳于临略微犹豫,手中月环脱困,划过他的颈项。容尘子以左手握住月环的刀锋,他的声音穿透这沉沉深海:“河蚌!” 大河蚌转出水晶柱,倚柱而立:“嗯?” 他力气尽失,宝剑失了剑气,被淳于临以日环猛然绞断。河蚌这才缓缓靠近他,他唇际的血很快被海水稀释,像一缕渐薄渐淡的红色烟纱:“你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来吗?” 避水珠的防护结界被冰箭打碎,海水淹及,他开始呼吸艰难。河蚌跪坐在他面前,水色衣袂、瞳若秋月,一如当初的无邪:“嗯。” 容尘子用尽全力握住她的皓腕,淳于临伸手去挡,被河蚌默默格开。容尘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神色平静:“虽然是你有所图谋在先,但是……”他咳出一缕血泉,“但是当初污你清白非我所愿。今日贫道就以此身,抵偿当日淫念。今日之后,你我割袍断义,两不相欠。” 第十四章:三眼蛇 海皇宫附近的海族都被淳于临遣开了,此时的深海一片宁静。容尘子缓缓松开河蚌的手腕,河蚌抿着唇,素手握住冰锥用力拔出。容尘子痛哼一声,胸口鲜血喷溅。 神仙血肉的香味四散开来,整个海族都嗅到了那种似药似花、令人疯狂的香气。 河蚌以冰碗盛了一碗,淳于临手中日环的利刃抵在容尘子喉头,他的神色却十分阴沉:“他说的污你清白,是什么意思?” 河蚌装傻:“什么什么意思?这血很香呢,尝一口吧。” 淳于临不接受她的转移话题,推开她递过来的冰碗:“你和他睡了?”河蚌不答,见容尘子伤口一直血流不止,不由埋头去舔他的伤口。那小巧粉嫩的舌头舔在伤口上,容尘子伸手试图推开她,但终究伤重,奈何不得。 淳于临却是一脸怒容:“你真的和他睡了?!”他一把将河蚌扯起来,语声冰冷,“就为了神仙肉,你就可以和别的男人睡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下……” 他话未落,一支冰锥抵住他的脖子,锋利的冰锥尖已然刺破了他的喉头的肌肤,河蚌语声平静,却于无形中带着疏离:“我的大祭司,什么时候你在本座面前,能够如此放肆了?” 淳于临缓缓站起身来,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哼,是啊,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从嘉陵江带过来的一份预备粮,有什么资格干涉陛下。” 他偏过头去,再不理会河蚌。河蚌恼羞成怒,上前几步捏着他的唇,将冰碗中的血灌了下去。淳于临被呛得咳嗽不止,血色在红衣上洇开,一线一缕精致绝美。 红藻海上的容尘子已然奄奄一息,河蚌在旁边站了片刻,很久才说了一句:“可以留着慢慢吃,可惜吃完就没了……”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把他制成腌肉吧。” 言语中竟然没有往日提到美食的兴奋,言罢,不知为何她又叹了口气。 淳于临不再和她说话,月环一现,就欲割断容尘子的咽喉。突然深海中强光一现,有人一剑隔开了淳于临月环的锋刃。河蚌迅速结了防护的结界,周围突然人声嘈杂起来:“在这里了,快来!” 淳于临眉头一皱,河蚌也有些惊疑:“道宗的人来了?” 人声渐近,语声纷乱,似乎不下百人。一个蓝袍道士一剑斜来,淳于临被击退三步。来人功力竟然同容尘子在仲伯之间,河蚌再不犹豫,扯了淳于临返身转入海皇宫,关闭了宫门。 不过须臾之间,她又觉出不对:“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络到如此众多的道宗之人,我们上当了!” 二人开启宫门再度追出,正见前方几道人影逃窜而去。淳于临见状就欲带人去追,河蚌行至红藻边缘,发现有什么东西细细碎碎地撒了一路。她拾了一颗,发现是五香味的葵花籽,上面隐约还带着神仙肉的香气。 她含了一颗在嘴里,突然挥挥手:“算了。” 淳于临神色焦虑:“若放回容尘子,道宗知道其中缘故,必来海族寻仇!届时……” 河蚌望定他,轻声道:“我说算了。” 淳于临便再不敢多言。 道宗一直没有动静,夜间,河蚌宿在海皇宫,深海寂静得甚至听不到潮汐,她中途醒来,下意识摸摸身边,只触到冰冷的水晶和四周锆英石床柱。没有宵夜,也没有暧和的容尘子。 她披衣而起,沿着海贝铺就的道路走到淳于临的卧房,淳于临余怒未消,今天一天也没再和她说过半句话。 她戳了戳淳于临的腰眼:“淳于临,我饿了。” 淳于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站了片刻,终于厚着脸皮挤到他身边,二话不说依偎着他睡觉。淳于临先前并不理会,待她缓缓入睡之后方才轻轻揽住她的腰,她腰肢柔软无比,淳于临忽然再无丝毫睡意。 容尘子醒来的时候是在清虚观,守在榻边的是叶甜,见到他醒来,叶甜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欣喜温暖的色彩:“师哥,你终于醒了。” 容尘子想要说话,微微张唇,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如若火烤。叶甜赶紧端了旁边的水,拿了勺子喂他。 “先别说话,你伤得不轻呢。观中上下都好,只是着急你的伤势。清玄、清素他们把眼睛都熬红了。二师兄从你体内挑出一颗珍珠,说是如果炸裂开来,不堪设想。”她用清水浸润容尘子干涸的唇瓣,语声温柔,“我也先不问什么,一切等你伤好再说吧。” 容尘子微微点头,叶甜以手背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替他掖好被角:“好了,你先休息,我去告诉二师兄。” 她走出门去,容尘子闭上眼睛。 清素几人在煎药,一个蓝袍道士坐在门口,不断地增减着各种药草的分量,清玄在写单子。叶甜大步跑过去,脚步像鸟儿一般轻快:“二师兄,大师哥醒了!” 蓝袍道士便是容尘子的师弟、当朝国师庄少衾,他闻言只是点头,又吩咐清玄在药单上加一味血竭。 这些天观中事务照旧,少了河蚌,少了许多事,也少了许多热闹。再加之容尘子伤重,观中氛围难免便有些冷清。 庄少衾并没有去见容尘子,他用了许多护门草,护门草遇人而叱,声若百人,果然惊走河蚌,救回了容尘子。之后他欲邀道宗商议此事。他如今乃国师,道宗之人无论如何也要给他这个面子。倒是叶甜有顾虑:“二师兄,这个海皇和师哥的事……你知道么?” 庄少衾挑眉:“何事?” 叶甜脸色微红,却仍是把话说完:“上次海族作乱,道宗入海皇宫一探究竟,师哥担心因她再起争执,便私下将她带回清虚观。这个海皇……是个女子。” 庄少衾点头:“自然有所耳闻,”他低笑,“但师哥这个人……哈哈,这般不解风情,莫非两个人还真发生了点什么?” 叶甜神色凝重:“嗯。” 庄少衾笑声立止:“……这个海皇倒真是有点本事,我开始对她怀有期待了。”他眸带向往之色,叶甜跺脚,“二师兄!!” 庄少衾这才回过神:“继续。” “后来浴阳真人怀疑师哥私匿海皇,师哥无奈之下当众承认……她是自己的鼎器,诸人这才退走。如今若传扬出去,承认她是海皇,恐惹道宗诸人生疑,反对师哥声名有损。” 庄少衾略略点头,轻弹指尖:“这个倒是容易,只说海皇垂涎师兄神仙血肉,幻化图谋便可。若师兄本不知情,道宗诸人能奈他何?只是如果两人之间真有肌肤之亲,凭师哥的为人,断然不会同意寻仇。”他微微沉吟,“哼,区区一个凌霞海族竟敢将主意打到清虚观里来,任其是谁也绝对不能轻饶!” 叶甜端了些清粥,临走时还叮嘱:“二师兄不可大意,那河蚌虽然未同我交过手,但她绝非李家集那只大白鲨之流可比。” 庄少衾并不在意:“即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内修,”他突然又离了题,“连大师兄这个石人都动了凡心,那个河蚌精是不是很漂亮?” 叶甜犹豫了片刻,只冷冷地哼了一声,端着粥走了。庄少衾倒是开始想入非非:“这得漂亮到什么程度……” 须臾,他的弟子庄昊天和庄昊羽走了进来:“师父,给道宗的帖子已经写好,现在发出去吗?” 庄少衾竖手制止:“罢了,先不惊动道宗,”人都道色令智昏,他头脑倒还清醒,没想着在海中能够斗得过这河蚌,“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引她出水就好了。” 这话一出,那边清韵倒是答话了:“师叔,若要引得她出水,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二天,容尘子依旧卧床不起,庄少衾带了清韵和自己的两个徒弟下山。清韵在海边架了口大锅,庄昊天和庄昊羽将背下山的干柴架好,再架上面板,清韵当场表演了煎韭菜盒子。 他厨艺最近突飞猛进,韭菜鸡蛋的香气贴着海面漂浮不散。河蚌正在郁闷——淳于临还在生气,不肯给她做吃的。而且这两天他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天天早出晚归。这会儿她已经饿着前胸贴后背了,还不见他踪影。 这时候韭菜的香气就更诱人了,她游到海面,伸长脖子,连个弯也没绕就顺着香气游了过去。 清韵身边,庄昊天和庄昊羽都在咽口水,只有庄少衾一脸震惊:“这……真的可以诱来那个海皇?” 清韵还未答话,他突然容色一肃:“来了。” 河蚌躲在水里看了一阵,她自然是认得清韵的,韭菜盒子的香气漂漂浮浮直往鼻子里钻,她咽了咽口水,犹豫着不肯靠近。庄少衾领着两个弟子作了个隐身的法儿,躲在一块暗礁之后。 河蚌在水里游来游去,如果只有清韵一个人,她肯定能抢了韭菜盒子然后逃走。可是容尘子受伤了,不知道死了没有,这小道士怎么会来这里做韭菜盒子呢? 她在水里踌蹰,清韵却半点也不着急。他把韭菜盒子一个一个摊开,摆在一个食盒里。河蚌肚子咕咕叫,几次三番靠近又猛然游开,见四下确实无人,她蹿过去,夺过食盒就跑。 清韵并不追赶,那一日河蚌仍是穿了水色的衣裙,裙摆前襟只堪堪遮住三分之一的大腿,后裾却长长拖曳在海面上,近乎透明的裙裾被海风扬起,上面大朵大朵的海上花争奇斗艳,开得华丽炽热。她的腰肢又软又细,仿佛盈盈不堪一握,双腿却修长匀称。 那胸器和蜂腰将暗礁之后的庄少衾看得直了眼,他吸了一口凉气:“果然绝色,怪不得连大师兄也着了道。谢天谢地,原来大师兄的审美也是正常的。”他咂了咂嘴,又自言自语,“就是吃相不太雅,要慢慢教。你二人不必动手了,毛手毛脚,可不要伤到美人儿。”他随口嘱咐徒弟。 原来妖与人也大多相通,外表越美丽的妖怪实力往往越是不济,因为她们绝大多数并不需要苦修,只凭这一张脸,便有无数人鬼神愿意投食包养,准保过得衣食无忧、逍遥快活。 眼前美人儿这般风情,那小脸儿仿佛一掐就会出水似的,庄少衾并不认为她会有多少本事。 河蚌还坐在礁石上吃着韭菜盒子,长长的裙裾层层叠叠铺散开来,海风微微吹拂,便如碧海凝结的花朵。 她是内修,对术法的感应极为灵敏,庄少衾在海边的棕榈树下布上渔网,欲直接网住她。河蚌过来了四次,拿第五次食盒的时候,渔网陡然网下,河蚌一惊,就地一滚,方向没滚对,反倒落到了网里。 庄昊天和庄昊羽出来收网,河蚌望望庄少衾,语声又娇又脆:“我认得你,你是那天救走容尘子的那个道士!” 庄少衾听得骨头都稣了,他站在河蚌面前,左右打量她,口中喃喃道:“尤物,绝世尤物。” 河蚌听不懂,她匆匆吃完手中食盒里的韭菜盒子,两颊高高鼓起,舌头半天都挪不动,却还冷哼:“看在你是容尘子朋友的份上,本座不杀你。” 庄少衾想笑——这个河蚌精真是有意思。那河蚌却只是拍拍手,突然她像水流一般迅速洇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全部化成了水,从渔网中漏了出去。 眼看水流即将渗到沙滩之下,庄少衾单手掐诀,冷不防以收妖瓶将被沾湿的泥沙收入其中,并迅速摸出一盒淡绿色的粉末,指尖微挑些许,吹入瓶中。 清韵看得好奇:“师叔,这是何物?” 庄少衾将收妖瓶轻轻摇了摇,声音不疾不徐:“是踏歌石磨成的粉末。踏歌石有迷惑妖物的功效,其粉能令妖入梦,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正说着话,他脸色一变,突然将手中收妖瓶远远扔开。小瓶尚未落地,突然炸裂开来,碎片四散。河蚌缓缓凝结成原形,庄少衾目光锐利:“她神识很强。” 清韵反倒不甚惊讶:“她是内修。” 庄少衾右手急抬,背后宝剑出鞘,随即身形一错,欺到河蚌身边。河蚌望定他,声音如蜜酒,绵软柔长:“道长。” 庄少衾心神巨震,正欲收敛神识,那河蚌浅浅一笑,恍若冬去春来,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庄少衾眼前只看见一片茫然的白,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百汇穴突然涨痛,仿佛灵魂将要脱窍喷出一般。 河蚌缓步走近他,在她身后碧海如诗,朱阳如画,伊人步步生莲,风姿缱绻。庄少衾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目中神光俱被吸尽,他手中宝剑铿然坠地。 那河蚌再不犹豫,转身投入碧海,顷刻间没入了千重碧波之中。 三个后辈目瞪口呆,许久之后庄昊天赶至庄少衾面前,脸上尤带惊悸之色:“好邪,师父,这是哪家功法?” 庄少衾浑身大汗淋淳,心中惊诧无以言表,毫无疑问他当真是过于低估了这个妖精。死里逃生之后,他仍心中痒痒:“是摄魂术。有意思……哈哈,有意思。总得弄到手玩一玩才甘心。” 河蚌逃回海皇宫,淳于临已经回来了。他巡视完海境,这时候方才简单做了几个菜给河蚌送过来。河蚌先前吃了个半饱,这会儿看见他,两眼宝石一般发光:“淳于临。” 她扑过去,淳于临余怒未消,当即侧身避过她,将几个菜放到水晶台上,转身离开。河蚌迟疑着叫住他:“淳于临……” 淳于临态度冷淡:“陛下何事?” 河蚌扑了个空,神情怯怯:“我……我今天可不可以多吃一盘串串虾?” 淳于临不答话,转身走了。待河蚌饭吃到一半时,守卫送了一份串串虾进来,河蚌一个人吃饭,突然有点怀念清虚观的膳堂——那里好多小道士,好热闹呢。 伤后第四天,容尘子还不能下床,好在伤势已被控制住,这些天他都不怎么说话,叶甜和庄少衾顾忌他的伤势,倒也没有多问。清虚观连早、晚功课都是庄少衾在负责。 倒是这一日,容尘子醒来之后,将庄、叶二人都叫到榻边:“少衾,李家集前些日子发生疯狗噬人的命案还没有眉目,你既到了这里,就去查看一下。另外查找一下李家集和凌霞镇县志,找找两地之间长岗山的来历。我怀疑长岗山下曾封印着什么东西,若是所料不错,也许李家集的命案与这东西有关。”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开始咳嗽,叶甜怕他崩开了伤口,只得不住替他顺气:“师哥,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心心念念就是别人!你就不能多关心一下自己吗?!” 庄少衾递了碗参茶过来,人道长兄如父,容尘子的话他还是听的:“我这两天就过去查看,师兄放心。” 容尘子喝了半盏参茶,终于缓过气来:“小叶,你再去一趟刘阁老家,上次妖怪竟然假冒我进入清虚观,难保不会假冒别人,你多留意一下刘家小姐。我只担心刘家的婴儿失踪一案,同她有关。希望她和三眼蛇没关系才好。” 叶甜叹气:“我去,我这就去好吧?你安心养伤,莫挂念这些了。” 容尘子脸色苍白,河蚌的冰箭伤了他的肺腑,庄少衾又剖开伤口取粉珍珠,他胸前创口太大,一时半刻极难恢复:“嗯,都做点正事,别守着我,我又死不了。” 庄、叶两个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叶甜急忙就捂着他的嘴扶他躺下:“我二人这就去,别再说话了,安心静养。” 容尘子点点头,闭上眼睛。叶甜和庄少衾出门,庄少衾行到门口,突然又道:“大师兄,其实那河蚌精一直修炼摄魂术,且修为深不可测。你先前失态定然只是一时不察中了她的法术,不必介怀。” 叶甜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略略点头,大步离开。房门关上,里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容尘子第一次觉得这房间有些空旷,床前的矮柜上摆着河蚌从山泉里淘来的雨花石、容尘子折的那头小毛驴太可爱,她没舍得吃,如今法术耗尽,一张薄薄的纸符还平平整整地放在矮柜上。桌上放着她爱吃的零食、水杯,旁边还有在山下买的裙子,墙角有她用花藤编的头花和泡水擦壳用的丝瓜囊、木盆。 原来……只是中了她的法术……容尘子伸手握了那枚花纹精致的小石子,许久之后唤了清玄进来:“将为师房里不需要的东西俱都清理出去。” 清玄微怔,立刻就点头:“徒儿遵命。” 他将房中某人的衣服、零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玩意全部收到一起,用竹筐盛了出去。 容尘子的卧房里只留了几本经书和几样他常用的法器。他默念着《清静经》,再不愿去想其他。 庄少衾去到李家集时,李家集又相继有人失踪,且数目越来越多,他艺高人胆大,径直就去了长岗山。长岗山一片宁静,风声过耳,其声恻恻。 庄少衾开了天目,却只见到一团淡黄色的光晕。他掏出攀天索钩在一株成人小腿粗的杉树上,吩咐自己的两个弟子:“我下去看看,你们自己小心。” 庄昊天有些担心:“师父,崖下情况不明,冒然涉险,只怕……” 庄少衾不听这些,已经在试探山涯右侧的深渊了,庄昊羽也有些跃跃欲试:“师父,弟子和您同去!” 庄少衾摇头:“你二人守在这里,每半个时辰我以鸣镝通知,则证明安全。如若不然……咳,你二人先回清虚观,通知道宗。”两个人还待说什么,庄少衾攀着绳子下去,“别废话。” 峭壁之间草木旺盛,他沿崖而下,一路警惕着周围动静。然除了风声,似乎并没有别的异动。半个时辰之后,他鸣镝一次,然而崖下依旧深不见底。他本就精通道术,立刻就觉出这崖下有结界,阻挡外人进入。 莫非当真封印着什么神兽?他有些兴奋。洪荒至今大兴人道,当年四处横行的神兽,如今只能活在传说之中。如有缘一见倒是此生之幸。 他沿着崖边行了半圈,最后因为攀天索的长度实在不够,终是没能探得阵眼。探不出结界深浅,他还真不敢再往下走——古阵法异处甚多,有些阵法甚至直通归墟,他纵然胆大,终究也不敢轻视这来路不明的法阵。 只是他也不甘心就这么上去,他在崖上四处转,察觉西北角一处阵角似乎开始减弱,浓雾之中隐隐可见白茫茫的一片。他取了腰间千里探物钩,垂下去钩了好几遍,提上来一看,见钩上沾了些清黄粘液,像是……像是鸡蛋。 他颇有些不解,取了那粘液嗅了嗅,再望望下方,终究只能无功而返。 叶甜上次为着刘阁老想将女儿嫁给容尘子的事十分不悦,这次再到刘府,对刘阁老诸人也甚为冷淡,刘阁老上前赔笑,她也不同他啰嗦,径直便去找了刘沁芳。 刘沁芳神色如常,只是肌肤变得光滑细致,两颊粉嫩,如同刚刚成熟的红苹果。她先前不过是个尚未长开的小女孩,如今却忽如一夜春风来,变得妩媚动人。 叶甜眉头微皱,命跟来的小道士清灵去查附近还有没有小孩失踪。这么一查可真是不得了,竟然在短短四五天之间,又有四户人家的婴儿不知去向。 叶甜胆子也大,立刻就要同刘沁芳同住,并且吩咐刘沁芳此后和她同进同去,寸步不离。 刘沁芳微微发愣,但刘府家人俱在面前,她只得点头同意。 然而第二天,刘府传来消息,叶甜失踪了。当时刘沁芳正在陪她母亲刘夫人说话,叶甜在刘府周围洒了些踏歌石粉,命下人准备了热水洗澡。 半个时辰之后她还没出来,刘阁老派人催了几次,均没有动静。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刘阁老慌了,命人撞开房门,见里面摆设整齐,叶甜换洗的衣物挂在衣架上,盆里的水已经凉了,但附近地板上没有水迹,整个房间丝毫不见打斗的痕迹。 叶甜来头不小,再加上后面还有个国师师兄撑腰,刘阁老可不愿惹这个麻烦,立刻着人通知容尘子和庄少衾。 容尘子同门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直以来便手足情深,如今叶甜失踪,莫说容尘子,便是庄少衾都变了脸色。 庄少衾几乎在接到消息的两个时辰之内就赶到了刘府,容尘子虽然伤重,然则师妹有失,他心急如焚,又如何歇息得住?他强撑着起身,然而实在伤重,当日竟开始咳血。 清虚观里一片忙乱,庄少衾听说刘阁老传信给容尘子,当即就青了脸,又传了消息回清虚观,道叶甜只是离开片刻,如今已然寻到,借此安抚容尘子。 刘府鸡飞狗跳,庄少衾知道情况严重,再不搁耽,立刻通知了九鼎宫的行止真人,将事情原尾俱都告知。行止真人本不欲理会,但庄少衾的性情可不如容尘子良善,如今他又位居国师,思来想去,行止真人也挑选了一批得力门徒,一并赶至。 刘阁老见来了这么多道门大人物,总算是安心了一些。也好在刘府地方宽裕,他将诸道士都安置在春晖园里。 刘沁芳举止如常,只是那皮肤更加光泽水润,整个人都光彩照人。 庄少衾为她把了脉,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心中比行止真人更焦急——容尘子心思细腻,早晚会知道叶甜失踪的事。他本伤重,若再忧思过甚,只怕更伤身体。 这天夜间,行止真人秘密派了门徒去有婴儿的人家潜伏,又派了一批人再度询问丢失孩子的人家,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接二连三的婴儿失踪事件令整个凌霞镇天未黑透已经关门闭户。渐渐地开始有传言四起,有说妖怪吃人的,有说死人复活的,版本众多。于是大街上也是空无一人,整个凌霞镇人心惶惶。 刘府上下也异常安静,真正令刘阁老忧心的是……他二儿子的一房小妾已经快临盆了。 十一月初的夜已经有些寒意了,春晖堂后院有一口古井,井边有株上了些年头的杏树。如今庄少衾就站在杏树之下,蓝衣黑发、身姿挺拔。他身后秋风卷起黄叶,令整个庭院显出几分萧瑟之态。刘沁芳走过来时神色忐忑,许久才期期艾艾地问:“国师……您约小女子到此,有什么事吗?” 庄少衾神色疏淡:“也无事,就想问问这接二连三的事,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刘沁芳露了个惊讶的表情:“想不到国师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一个小女子,偷不足月的婴儿来做什么呢?” 庄少衾自靴中掏出一把短刀,他不紧不慢地轻拭刀锋,神色淡漠:“其实要证你清白也容易得很。清虚观也曾有三眼蛇冒充过师兄,但据贫道师侄讲来,人身之下即是蛇体。”他望向刘沁芳,神色锐利,“我只需剖开你的身体,便知道你是人是蛇!!” 刘沁芳神色大变:“可是剖开身体,我焉有命在?” 庄少衾冷笑:“那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 他目光阴沉,刘沁芳步步后退:“你们出家人本应该救苦渡厄,又岂能滥杀无辜?” 庄少衾冷笑:“杀一百能救一千,如何不是救苦渡厄?” 刘沁芳不防他如此,眸中阴晴不定,庄少衾却再不多说,猛扑上去,挥刀就欲剖她心脏。刘沁芳飞身后跃,那动作完全不是人类的敏捷。庄少衾冷哼:“还敢说不是你!” 他手下再不留情,顿时同刘沁芳缠斗在一起。刘沁芳似乎急于脱身,一味只是后退逃跑。庄少衾一刀刺破她的后背,血流了半身。她拼命向春晖堂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庄少衾猛然窜起,一把拉住她的足踝,手中刀光一闪,顿时斩下了她一只脚。刘沁芳哀嚎一声,突然灵活转身,像是腰间完全没有骨头一样。她眼中的愤怒如烈火般熊熊燃烧。怒气奔腾,她猛然张大那张樱桃小嘴,她养得又嫩又滑的肌肤被撕裂,整个皮出现血色的裂纹。 刘阁老等人听到她的呼救声跑过来,见此情景一下子软了脚,坐在地上半天动不了。庄少衾再不犹豫,手中短刀拦腰斩落,只见那人身横陈于地,血肉四溅。 一条绿底墨纹、只有成人手腕粗的三眼蛇在满地血肉中缓缓舒展开来,它头上已经生了两寸来长的白角,虽然个头不大,但智商明显比闯入清虚观冒充容尘子的那条三眼蛇高上许多。 它中间的阴眼缓缓睁开,庄少衾叫了声不好:“大家不要看它的眼睛!” 然凡人反应又怎么能快得过这异物,周围有仆人轻哼一声,已经被它吸走了魂魄。刘阁老等人反应过来,赶紧捂上眼睛不敢看它,两腿俱都筛糠似的抖,有那胆小的早已尿了裤子。 周围明明有几十个人,如今却一片死寂。 庄少衾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画了制妖、退鬼、降魔的符咒,但通通无效。这东西转眼之间便游入院墙之下。庄少衾无奈之下砸了一团符火过去,那三眼蛇中间的阴目猛然瞪住他,在他心神一凛之际,窜出了院墙。 庄少衾咬破舌尖,奋起直追,随后一刀砍在蛇尾。他的腰刀乃寒铁所制,能够切金断玉。但如此猛力斩下,蛇身上竟然只翻起几片细鳞。庄少衾心中一惊,那蛇尾巴一摆已经卷住了他的腰。 蛇尾越收越紧,尽管只有手腕粗,也差点把庄少衾的腰勒断。庄少衾挥剑连砍数次,蛇身终于破了一点皮,开始渗血。庄少衾心中惊惧难言——他出道以来几乎未遇对手。平生只道修为已精深,谁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眼看挣扎不脱,突然外面一声怒喝,一把飞剑凌空而至,猛劈向蛇头,那三眼蛇受惊,一把丢开庄少衾,一个飞跃弹出两丈有余,迅速消失在草丛里。 院外行止真人匆匆赶进来,这道宗平日里威仪并重的高人如今也是惊魂未定:“真的是那以人体为卵的妖蛇?” 庄少衾擦了擦额间的汗水:“嗯,而且这条比上一条强很多,它不吞食肉体,却能够吸食魂魄。” 刘阁老仍然腿软,坐在地上起不来,行止真人看了看倒地的家奴,发现其肉身果然无伤,魂魄却已然离体,如今已是气息全无了。 他目光阴晴不定,许久之后抬头同庄少衾对视,两个人都明白,说不定一场浩劫已经近在眼前了。 “它的皮韧性太好,连我的藏星刀都不能破开,普遍兵器只怕更不能伤其分毫。”庄少衾喘息不定,“我们现在对这些东西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它如何繁殖,更不知道如何辨别它们是人还是蛇,这东西一旦漫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行止真人眉头都皱成了包子褶子:“国师,贫道知道你不愿惊扰容尘子道友,但事出紧急,你我别无选择。” 庄少衾沉吟:“只怕即使告诉我师兄,也是于事无补,” 倒是他的大徒弟庄昊天突然插话:“师父,上次诸师兄弟遇到三眼蛇,据说那个河蚌精只用了两箭便解决掉了。徒儿想,或许不是每条都像我们遇到这条这般厉害吧?” 庄少衾眼前一亮,自言自语:“对,我怎么会忘了那个河蚌美人……”他舔舔嘴唇,“只是如今情势,如何让她出手呢?” “师父,徒儿觉得其实这事说简单倒也简单,那河蚌接近师伯,无非是为了神仙肉,如果我们以神仙肉作饵,事成之后再行除之,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庄少衾唇角微扬,伸手拍了拍自己徒儿的肩膀:“说得好。” 次日,一封信递到海皇宫,洋洋洒洒五千余字,庄少衾写得声情并茂,极富文采。可惜信一送出,杳无音讯。这也在庄少衾意料之中,他觉得河蚌肯定不能信任道宗,只得御剑赶回清虚观,跟容尘子商量。 容尘子听到河蚌的消息,久久不语,庄少衾回想自己信上内容,只觉得并无丝毫不妥:“师兄,你看她久无回音……是因为三眼蛇实在蕀手,还是因为她仍不放心道宗?” 容尘子只瞟了一眼他的底稿,沉默不语,还是清玄一语道破玄机。他小心翼翼地道:“师叔……师侄觉得吧……可能是因为……您这信通篇文言文,她看不懂……” 第十五章:一条蛇,三两肉 河蚌很生气,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知道她识字不多,竟然写了封污七八糟的东西过来羞辱她!她起初疑心是隔壁的大白鲨干的,后来又给否定了——大白鲨那家伙比她还文盲,写不了这东西。 那洋洋洒洒几大篇看得她脑仁疼,她只瞟了一眼就顺手一丢,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以至于淳于临回来时她想揪出对方报仇,却怎么也找不到物证了。 而清虚观,容尘子对庄少衾诱河蚌出手相助的计策不置可否:“她与我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你想如何,不必前来告知我。”说这话时他神色疏淡,像是提到一个全无印象的路人甲。言罢,他捂着胸口又是一阵轻咳,“小叶为何没来?” 庄少衾有些头大,却还是一边递了药茶给他一边安抚:“师妹守在刘府呢,那蛇如今不知去向,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 容尘子略略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外面突然有刘府的家奴闯进来,一脸焦急:“国师,刘府后园子里发现一具女尸,但已经泡得变了形……”庄少衾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阁老担心是叶真人,特命小的火速前来报知您。” 庄少衾还没说话,容尘子已是神色大变:“小叶没有找到?你!”他捂着胸口,胸口剧烈起伏,重重药纱包裹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清玄,替我更衣!” 庄少衾知他性子,虽知徒劳,不免还是好言相劝:“师兄,如今你伤势未愈,即使去了也……” 容尘子急怒攻心,兜头就训:“也如何?师父临终前将你与小叶交托于我,如今小叶若有不测,将来我如何见师父!” 他勉力起身,匆匆更衣:“都是我不好,明知刘沁芳有异,仍然让她涉险!”他懊恼自责之余,不免又忧心如焚。庄少衾眼见拦不住,只得御剑,同他一并赶至刘府,辨认尸首。 刘府后园有个直径十余丈的天然湖,几只白鹤悠闲踱步其中。十一月末的天气寒意渐浓,水面上没有植物遮掩,十分空旷。 尸体就停放在湖边,庄少衾不发话,刘阁老也不敢处理,好在初冬,气味还不是很重。容尘子依旧着白色的道袍,因伤重畏寒,外面披了件竹青色的披风。他几乎一步跨到尸首跟前,揭开白布时右手都在发抖。 白布下的尸体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辨认,因为泡得太久,整个五官都已经浮肿变形,那皮肤呈现出一种僵蚕般的白,眼珠似乎被鱼群啃噬,只剩下两个黑洞。整个尸体不见别的伤口,只是后脑勺被敲开一个婴儿拳头大的洞,不见了脑髓。 容尘子从尸体右肩一直摸到手部,许久方长吁一口气:“不是小叶。” 庄少衾也松了一口气:“如果那条蛇不是刘沁芳,那么我们是不是派人搜索一下刘府,找找真正的刘家小姐在何处?”他凝眸看了一阵湖中女尸,小心揣测,“还是莫非这具尸体就是刘家小姐?” 刘阁老也看不得这尸体死状,接二连三的出事他已经是心力交瘁:“国师,这女尸老朽让贱内认过,倒不似小女。” 人群中久无声音,场面有些冷清。尸体被抬了出去,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但到底物伤其类。容尘子沉吟许久,初冬的风带着水气扑面而来,撩动发丝衣袂,残草枯枝更衬出他的憔悴。庄少衾实在不忍劳他心神,然事关叶甜,顾虑也只能暂搁一旁:“师兄,我同那三眼蛇照过面,蛇皮几乎刀枪不入,且又能吸食魂魄。如今她掩体被破,只怕会更加猖狂……” 后边的话尚未出口,刘阁老已经接道:“容尊师、庄国师,不瞒二位,自上次这妖孽逃掉之后,凌霞镇短短两天时间已有六七人无疾而终。州官已然上报,只怕会惊动圣上。估计朝廷给国师的文书,两日后就要到这里了。” 容尘子五指紧握成拳,以袖掩口又咳了许久:“你觉得海皇当真能对付这孽畜?” 他看向庄少衾,庄少衾皱眉:“那个河蚌精的本事,我也未曾亲眼见过,但这个人的实力毋庸置疑,若得她相助,尽快除了这东西,也能少些伤亡。”他眼中阴沉之色再现,“且她竟敢谋夺师兄血肉,几乎害了师兄性命。待此间事了,这笔账总得清算。” 容尘子神色沉凝如水:“我与她前情已清,此事日后不必再提。若她确对此事有所助益,我去一趟海族。” 这话一出,别说庄少衾,便是清玄、清素亦是反对:“师父,那蚌精垂涎师父血肉已经不择手段,师父您这一去……” 容尘子摆手制止他们:“她为人极为胆小谨慎,此事若要得她相助,非我亲往不可。” 庄少衾还算冷静:“如此,我随师兄同去,如若情况有变,也好有个照应。” 容尘子摇头:“我不是去同海族动武,三眼蛇随时都会出现,你还是留在这里。既然它是蛇,先找些驱蛇的方法,洒些雄黄粉、雀粪试试。” 行止真人闻听容尘子到来,此时也赶来相迎,九鼎宫和清虚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却一直暗中较着劲儿,特别是浴阳真人总看容尘子不痛快。只是如今大敌当前,诸人都知道顾全大局,是以浴阳真人也同容尘子见了礼。 叶甜生死不明,容尘子不敢耽搁,带着清玄、清素直奔凌霞海域。 那时候淳于临在巡视海防,河蚌习惯了他这些天神出鬼没,也不在意,吃饱了就躺在海面晒太阳。冬日的太阳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她有些困,翻个身打了个哈欠。 正想回海皇宫睡觉,突然天边有人踏水而来,语声清朗:“海皇陛下,久违了,别来无恙?” 河蚌一回头就看到庄少衾,依旧着一身蓝色的道袍,斜背着宝剑,行止之间带着一朝国师的卓然气度。河蚌有些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 庄少衾缓缓走近,一副为色所迷的模样:“自上次海边一见,小道对陛下仙姿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得空,自然就前来看望陛下了。” 河蚌警觉地退后几步,身边漾开一圈水纹,横隔在她与庄少衾之间。她突然高声娇叱:“臭三眼蛇,别装了,我看见你的蛇尾巴啦!!” 面前的庄少衾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他”上下打量自己,从头到脚,又将头扭了三百六十度去看自己后背,半晌才疑惑地道:“不可能,我的尾巴还没伸出来呢!” 河蚌一身冷汗,二话不说转身就钻入了海底。 容尘子师徒三人赶到海皇宫前时,河蚌正揪着淳于临惊魂不定地讲那条三眼蛇。二人从远处走来,河蚌还在叽叽喳喳,淳于临倒是神色淡然:“无事,能杀一条自然就能杀第二条,何况如今我们在水里。岂会惧它?” 河蚌本就胆小,这会儿还冒冷汗:“它还想骗我!我就奇怪了,它来找我干什么呢……”话未落,她抬头就看见容尘子。 碧蓝的海水中,他长衣萧萧,衣袂飘举,恍若仙人。只是几日不见,眼见得清瘦了不少,连一向精壮的身体都现出了几分单薄。 乍一见他,河蚌还是颇有几分心虚,她往淳于临身上蹭了蹭,淳于临先前还同她保持三分距离,见到容尘子他却下意识地揽紧了她的纤腰。四目相对,容尘子清咳一声,单手作揖,礼数周全:“海皇陛下,别来无恙?”那神情眼神都俨然只是陌生人,河蚌躲在淳于临身后,许久才探出个头:“你……是来报仇的?” 容尘子神色疏离:“贫道与陛下之间无仇无怨,今日前来,是想同陛下作一笔交易。”他虽然在同河蚌说话,看的却是淳于临——海族是淳于临在管事,他来之前已有打探。 淳于临将河蚌护在身后,一脸警惕地看着容尘子师徒三人:“既是交易,站在外面总不像话,还请入内详谈吧。” 海皇宫内禁制颇多,若三人入内,要想生还谈何容易。清玄、清素都有些犹豫,容尘子举止从容:“请。” 软壳动物胆子都小,河蚌也不例外,是以海皇宫主要以水晶为饰,一眼能看得透,她便不会惶恐不安。淳于临命人递上茶水,容尘子讲明来意,他倒是毫不避讳:“知观请稍坐片刻,我同陛下略作商议,随后就来。” 容尘子自然无异议,淳于临牵着河蚌离座,入了别室。清玄和清素伺立于容尘子两侧,也偷偷瞧他脸色。他神色淡漠,似乎真的同那河蚌不曾相识一般。 淳于临拉着河蚌避过容尘子耳目,河蚌还在想神仙肉,转而又想起容尘子的元精也是很补的呀……她想入非非,淳于临揽着她的双肩,同她商量:“如今这道士重伤前来……反正仇已结下,你若当真垂涎神仙肉,倒不如直接将他扣下。” 河蚌抬头:“什么意思?” 淳于临教她作坏事:“我们可以将他养起来,反正他伤重,而他的两个弟子不堪一击。你可以每天吃一点,再不用费事。” 河蚌流着口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下了诱惑:“不行的啦,他这次来是因为三眼蛇的事儿,乃正义之举,并无邪念。你我若这时对他下手,天道清算善恶的时候罪孽会很重,说不定要惹来天罚的。” 淳于临将信将疑:“你一直在讲所谓天道,天道真的存在吗?” 河蚌很认真地点头:“你不要总是怀疑我吗,待你修为再高一点,我带你去看。”她环着淳于临,姿态娇俏,“所以你不要再生气我和他睡觉的事儿啦,我想着如果我们当时把他杀了,终归也是他动了一点淫心所致,即使天道清算也不会很严重。况且容尘子在道宗德高望重,如若我们真把他吃了,海族同道宗肯定还有一场交锋,唉,龙王不掐死我才怪。再说了……”她凑近淳于临,神色狡诘,“那三眼蛇看样子会游泳……我们还是联合道宗把它杀了吧,它在水里游来游去,我害怕。” 淳于临十分无奈,河蚌的想法,他一直摸不通透:“可是又怎知这不是道宗设下的圈套,我们一旦出水,于他们可是大大有利。” 河蚌摇头:“容尘子单独前来,就是想证明这不是圈套。” 她蹦蹦跳跳地走回宫室,容尘子再次起身同她见礼,客气却疏离。河蚌有些不习惯,她坐在水晶桌上,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老道士,我答应你啦。除掉这条三眼蛇,你给我多少肉呀?” 容尘子沉吟片刻:“二两。” 河蚌眯起眼睛,凑过去小声道:“三两。” “……”容尘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道,“好。” 这河蚌还有话要讲:“老道士,你割肉的时候肯定要流血吧,那血也白流了,不如让我一起舔了,我保证只舔不咬,怎么样?” “陛下还真会做生意。”清玄面色扭曲,清素愤然,倒是容尘子神色不变,“可。” 河蚌开心地拍拍双手:“淳于临,收拾东西,我们去捉蛇啦!”她突然想到什么,又去宫室里翻了半天,最后拿了一小瓶膏药举到容尘子面前:“这是生肌续骨膏,我以前有一次受伤了,没药,就自己配了这个。效果很好的呐,老道士给你吧。” 清玄不敢接,暗道你自己配的?恐怕是生肌续骨糕吧? 清素也不领情——师父待你这般好,你都能生这恶毒心肠,这时候又来装什么好人? 容尘子略微欠身致意:“陛下好意贫道心领,但无功不受禄,陛下备下自用吧。” 河蚌略微有些失望,淳于临将她揽到怀里,不知为何,在容尘子面前,他总是有意无意与河蚌亲昵:“这东西太珍贵,陛下怎可随意送人呢?”他揉揉河蚌漆黑亮丽的长发,柔声安抚,“再说了,容知观在道宗德高望重,师弟又是当朝国师,不缺伤药的。我们走吧。” 刘府,容尘子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庄少衾正在四处撒雄黄粉。河蚌穿了一身胭脂色的细纱衣裙,那衣料薄如蝉翼,衬着她轻盈得好似一只飞燕。 人都到齐了,众人聚到一起商量对策。听过了事情始末,淳于临蹙眉许久:“如此说来,如今三眼蛇一共模仿过三个人,容知观、庄国师和刘家小姐。而这三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下过长岗山的山崖。” 他这么一说,诸人也恍然大悟,行止真人也见过那怪蛇假作的刘沁芳,心有余悸:“莫非这蛇能学人声相?” 河蚌不大赞成:“不仅是声相,还有个性,甚至记忆都差不多。我倒觉得不像是单纯模仿。” 淳于临将她摁在身边,庄少衾以指尖轻敲着桌面:“如此说来,竟然还有一条假冒本国师,总得想个什么法子辨认方好。” 河蚌歪着头想了一阵:“这倒是好办,我们可以设个暗语,以后大家见面先说暗语,蛇肯定不知道。” 这话一出,大伙倒是同意。商及暗语内容,河蚌又有些得意:“不如叫红烧大排怎么样?” =_=|||| 几个人都是名人雅士,自然不会取这种暗语,还是庄少衾开口:“暗语倒是简单,就以‘浮天沧海远’对‘去世法舟轻’如何?”众人纷纷点头,唯河蚌不满:“最讨厌背诗了!”淳于临低声安抚她:“记不清时问我。” 一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家奴来报:“老爷,沁芳小姐回来了。” 一时间别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刘阁老更是连寒毛都竖了起来:“别是那蛇又回来了吧?” 容尘子等人尚未说话,行止真人倒是接了一句:“不可能!”见诸人看向他,他赶忙补充,“她掩体已毁,如今再冒充而来,岂不送死么?” 出乎众人意料,淳于临也补了一句:“当是她无疑。” 刘沁芳缓步走进来,几日不见,她气色却格外红润,刘阁老等人尚不觉得,河蚌这等内修就敏感多了——刘沁芳浑身上下萦绕着一种灵气,是有人替她筑基,打下了修仙问道的基础。 “爹爹。”她向刘阁老福了一福,刘阁老后退一步,终还是不敢接近她。这堆人里他最信任的还是容尘子,是以当下颤颤兢兢地问:“知观,你看她……真是小女?” 容尘子也说不准,只得沉声相询:“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回知观,小女子近日得遇奇人,但他不让小女子说出他的名姓。”刘沁芳低垂着头,脸庞上略带了羞怯之色。容尘子还待细问,旁边河蚌突然出声:“不必问了,她与三眼蛇之事无关。” 既然诸人都这么说,刘阁老也只得挥手:“先下去,待有空再收拾你!”刘沁芳福了一福,转身回房,经过河蚌身边的时候,河蚌叫住她:“你用的什么香?” 刘沁芳抬袖闻了一下,语声带笑:“这是停云香,是我姨娘秘制的,姐姐要是喜欢,我让姨娘给姐姐也做些。” 河蚌语声冷淡:“我一点也不喜欢。” 刘沁芳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敢得罪她,径自去了。 夜间,庄少衾调用了凌霞镇的官兵四处搜查假扮刘沁芳那条三眼蛇的下落,行止真人领了道宗的人保护凌霞镇的婴儿。容尘子带伤,不宜奔波,只得留守刘府。淳于临正带着人将刘府上上下下全部搜查一遍,这里庄少衾已经查过多次,为了彻底,他将花木等几乎全部砍除。 水塘等人力难及的地方自然就由河蚌负责了,好在河蚌不知道湖里淹过死人,她将有水的地方俱都细查了一番。 清玄、清素都在帮忙,刘阁老全家都聚在一个院子里,怕出意外,由浴阳真人带人保护。 容尘子带伤,体力不济,如今正在春晖园的一处厢房里闭目养神。突然房中轻轻一响,容尘子略一抬头,就见叶甜从外面走来。容尘子心中欣喜,只唤了一声小叶,突然又心生疑窦——三眼蛇已经弄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了。 叶甜笑眯眯地走进来,在床头坐下,语声温柔:“师哥!” 容尘子右手暗暗握住枕下的剑柄,不动声色:“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为了你少衾几乎将凌霞镇掘地三尺。” 叶甜在他床边坐下来,语笑盈盈:“我被怪蛇抓走了,刚刚跑回来就过来找你了。”她靠近容尘子,打量他胸口的药纱,“师哥的伤势如何了?” 容尘子不习惯有人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胸口看,清咳了一声:“已经无碍,你回来就好。”他心中焦急,只不知这个叶甜是真是假,如果她是三眼蛇,如今刘府有一战之力的只有那个大河蚌。 淳于临不在,大河蚌一个人估计也不会冒险,如何拖住她通知其他人呢? 他心思几转,眼前的叶甜离他越来越近,突然她伸出纤纤玉手,径自触摸容尘子的伤处。容尘子本就讲究男女之防,顿时往后避开:“小叶!” 他眼前的叶甜笑容越来越奇怪,语声喃喃:“原来师哥真的受伤了呢。” 只听铿然一声响,容尘子右手宝剑出鞘,直刺她胸口。她侧身避开,一掌直拍容尘子胸口,容尘子剑式未老,回剑相挡。“叶甜”左手屈指轻弹剑锋,右手疾点容尘子咽喉。容尘子本就伤重,如今骤然一动,胸前又渗出血来。 神仙肉的香味刺激得“叶甜”不住地流口水,她的眼神却明亮如宝石:“良机,天赐吾良机!” 她二指捏住容尘子的剑锋,身体如蛇一般绞在容尘子腰际,容尘子才一聚力,胸口顿时血流如注。他渐渐有些呼吸困难,那“叶甜”的口水已经滴到了他的衣服上。他不敢冒然呼救,若来人不防,只怕反送了性命。 这顾虑却正便宜了那三眼蛇假冒的叶甜,她吮吸着容尘子伤处被血浸透的药纱,神色贪婪:“若是得了你的仙元,吾何用再采初生小儿?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容尘子的力气随鲜血慢慢流失,腰间“叶甜”的身子越绞越紧,容尘子脸色苍白,三眼蛇吸着血,沉醉于神仙血肉的美味中不能自拔。但它万不该小看了这道宗高人,容尘子右手宝剑虽然被制,左手却抵在假叶甜腰间,他五指齐张,突然收紧,一拳击出。 三眼蛇一声闷哼,突然从他身上栽下来,喷出一大口血来——容尘子的拳劲直透她的掩体,几乎击穿了她的蛇身。她如同蛇一样在地上翻滚挣扎,半天才缓过劲来。而容尘子全力一击之后实在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恢复。 三眼蛇扭动了约有一刻,终于站起身子,她吃痛之下凶相毕露,一口咬住容尘子右手,咕咕吞饮鲜血。不多时她抬起头来,又恢复了笑颜:“你这一身修为,身死之后也是浪费,不如便宜我,也算是一件功德。” 她突然伸手去解容尘子白色的中衣,容尘子顿时变了脸色:“别碰我!” 她嘻嘻笑着:“临死之前,让你高兴高兴。”说罢,她像妻子服伺自己丈夫一样体贴地解开了容尘子的衣衫,容尘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怒羞恼之下,脸色通红:“住手!” “叶甜”弯腰挑弄了半晌,突然惊奇地“咦”了一声:“怎么没反应呢?”她皱着眉头,“莫非你不喜欢你师妹?” 容尘子额头青筋爆起,眼中怒火猎猎燃烧,若非他力气尽失、不能动弹,只怕早已将这臭蛇碎尸万段。这蛇还会思考:“那你喜欢谁?”她自作聪明,“难道你喜欢今天下午来的那个女人?” 她摇身一变,竟然已经变作了河蚌的模样,这货还十分得意:“我新学的变幻之术,如何?” 若在平时,这样的粗浅化形不过只能惹容尘子一笑,但此刻他全然无法凝心镇气,眼前的“河蚌”体态袅娜,那腰身尺寸俱是分毫不差,“她”缓缓贴在容尘子耳边,学着河蚌的模样在容尘子坚实的臂膀上又磨又蹭,语声又娇又脆:“知观。” 容尘子别过脸去,眸带恶厌之色,身体却渐渐有了反应。那臭蛇惊喜至极:“果然有用,你们人类真是奇怪。” 她寸寸撩拨,容尘子的呼吸越来越急,她用手轻轻按了按容尘子的小腹,乐得眉开眼笑:“里面好多,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容尘子舌尖被咬破,正欲奋起再行最后一搏,突然身上的三眼蛇笑声渐止,她低头看自己胸前,那里悄无声息地露出三根冰锥。她一百八十度转头,就看见那只河蚌俏生生地立在门口,她拍拍手,还在感叹:“知观,我救你一命,算是还上次的情啦。” 容尘子口不能言,那三眼蛇从床上跌落下来,正欲游向河蚌,河蚌素手轻握,它体内的冰锥猛然炸裂,只闻一声闷响,她万分不甘地在地上扭了扭,渐渐不动了。 幻象消失,地上只余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河蚌怕她还没死绝,上前将她的头斩了下来,颈子里掉出一个三眼蛇头,黑底白花,中间的阴眼还没有睁开。 河蚌用凝冰术将其冰封,也不见如何施法,寒冰砰然爆开,地上不见任何血迹,只余一滩清水。她这才放了心:“嗷嗷,臭三眼蛇,敢和本座抢吃的,死有余辜!” 床上容尘子胸口还在溢血,河蚌跪坐在他旁边,她嫌弃那条蛇,施了个法,右手便现出一团白云般的水雾,水雾在她手上如有实质一般。她弯腰擦洗,那水雾如有生命一般缓缓浸润着容尘子,带走身上的一切尘垢。 她衣着本就清凉,又弯着腰,容尘子躺在床上便能看见那双峰中绝世的风景,他本就是正人君子,又几时受过这般刺激,只得侧过脸去。 河蚌一路擦洗到紧要之处,不由也伸手摸了摸,容尘子青筋怒胀,河蚌又起了坏心。 她起身伏在容尘子胸口,边舔着他胸前的伤口边从怀里掏出生肌续骨膏:“你答应的喔,一条三眼蛇三两肉,上次在清虚观那条假冒你的,这里有一条假冒叶甜的、还有一条假冒刘沁芳的……”她掰着指头算,“现在已经知道的就四条了!” 那药在伤口,果然一阵清凉,疼痛减缓,容尘子勉力开口:“所以?” 河蚌舔去他唇边溢去的鲜血,容尘子侧脸避开:“四条送我一个小赠品吧知观,”这货咂着嘴,“你再用元精养人家一次么,好不好?” 容尘子面色扭曲:“男女授授不亲,你再如何也是龙王亲授的海皇……”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气喘不定。河蚌却不管,她伸手捂住容尘子的嘴,又在他耳边问:“行不行?不回答我当你答应啦!” 容尘子说不出话来,她开心得眼睛都笑弯了:“123,你答应了的喔!!” 容尘子心中羞恼难言,他本不欲再同这河蚌有任何交集,不料方才那条三眼蛇百般作态之下,竟然又难以把持。 正矛盾自责之际,那河蚌已欲行凶,容尘子低哼了一声,顿时脸红脖子粗。这河蚌先前几次受容尘子元精滋养,起初还不觉如何,后来方发现体质大有改善。她本就是内修,肉体是致命的缺点,再加之懒于运动,连跑几步都要气喘吁吁。如今有了轻松得益的妙法,哪甘放弃。偏生这时候和容尘子闹崩了。 是以这回她守在房门前未惊动他人,也是打着黑吃黑的主意。 至于容尘子同不同意,她是不管的。 但容尘子拒不配合,她也难受至极。娇嫩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磨擦,她有些疼,试了几次都是老虎咬刺猬——下不了嘴。 容尘子更是苦乐难言,他脖子涨得像要渗出血来一般,勉强出言:“别……” 河蚌用水滋润自己,这次容易了些,她低低哼了一声,趴在容尘子颈间的身子又嫩又软,气息清甜。容尘子第一次清醒着感受这种快感,似乎全身都在颤粟,热血在奔腾呼号,他呼吸急促,胸肺之间似乎燃烧着一团火焰。 但这河蚌中看不中用,不一会儿她就香汗淋漓了。她趴在容尘子身边,容尘子不上不下,神识有些混乱,他分不清潜意识里是希望她继续还是要求她停下。二人正纠缠间,房门突然打开,容尘子扯下纱帐,再拼着全力一把扯过棉被,将河蚌紧紧裹在自己身边。 外间却是清玄端了药进来:“师父,海族的大祭司正准备将所有隔墙都打通了再找师姑。您先喝药吧。” 河蚌滑腻的身子紧紧相贴,容尘子呼吸浊重,心中羞愧无以言表,三眼蛇残害生灵,师妹更是生死不明,自己却…… 这般荒唐之态若让徒弟看见,日后如何见人? 那河蚌倒也乖,贴着他的颈窝一动不动,还知道不压着他胸前的伤口。容尘子努力调气,不让清玄听出异样:“把药放下,你先出去。” 清玄应了一声,将药搁在矮柜上。河蚌调皮,微微动了动身体,她实在太紧,容尘子不由闷哼了一声。清玄赶紧回身:“师父,可是伤又复发了?” 他上前欲撩开纱帐,容尘子用尽全力紧紧摁住河蚌,几乎咬着牙开口:“为师无恙,出去。” 清玄虽然担忧,终是不敢逆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卧房。待房门一关上,容尘子便再也忍不住,胸口像是要炸裂开来,他将唇都咬出了血:“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第一次动了杀心,右手死死锁住河蚌咽喉。 河蚌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容尘子牙关紧咬,右手渐渐加力,她用力挣扎,那力量若在平时,于容尘子而言根本微不足道,然而今时今日仍然被她挣扎开来。 河蚌衣裳凌乱,颈间现出一道刺眼的淤痕,她狼狈地翻下床榻。毕竟是千年大妖,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顿时就恼羞成怒。她欺容尘子伤重,冲上前去照着他的伤处就是一通痛捶。幸好那小粉拳力道不重,否则十个容尘子也活不下去了。 容尘子被捶得气血翻涌,血染到被子上,鲜艳夺目。他粗声喘息,河蚌冷眼旁观,许久才气哼哼地道:“早知道就不救你了,哼,被蛇叼去了才好呢!!” 房门关上,河蚌去找淳于临了,身体仿佛还残余着她的细腻温软,容尘子闭上眼睛,很久才吃力地擦拭身体。他穿好中衣,强撑起身,端起床头矮柜上的药一饮而尽,烫不烫、苦不苦,他不知道。 第十六章:借刀杀蛇 刘府,大堂。 刘沁芳的哭声老远就传过来,原来她回房梳洗之后去往生母惠娘的院子,寻了半天不见人影。最后找遍了刘府上下,刘阁老这才发现自己的这个小妾失踪了。再想起当日湖中的浮尸,惠娘的下落不言自明。 刘沁芳其时年幼,不能接受母亲惨死的事实。刘阁老却已万分不耐:“死了就死了,嚎什么?给我住口!” 刘沁芳瞪大眼睛:“什么叫死了就死了?她难道就不是人吗?她嫁进府里这么多年,受了多少苦,你有在意过吗?府中这么多天,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失踪了!现在她死了,你居然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十几年来,她一直是个逆来顺受的孩子,如今却红着双眼,像是将要择人而噬的野兽,“你枉为帝师,自己却视人命为草芥!你就不怕姨娘魂魄不安,回来找你吗?!” 被女儿当众这般驳斥,刘阁老怒不可遏:“放肆!” 刘夫人不多时便赶了过来,她是妇道人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你一个女儿家,几天几夜不着家,走时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回来就敢这般忤逆老爷!哼,刘家好歹养了你们母女这么多年,没落下一个好字也就罢了,居然还惹埋怨了。”她微微示意,便有家奴过来拖了刘沁芳出去。 毕竟是家事,道宗的人也不好干预。容尘子干咳一声,刘阁老方才收敛了怒容:“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了。” 行止真人等自然不好多言,也就劝慰了几句,只道她生母初丧,口不择言,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席间气氛重又转移到鸣蛇身上。毕竟死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放在戏文里头也是个连台词都没有一句的角色,谁会在意呢? 河蚌自然更不会管,她蹭到淳于临身边:“淳于临,人家脖子疼。”淳于临忙侧身去看,河蚌肌肤细嫩,颈间的那道淤痕就更加醒目。淳于临眉头都拧到了一起:“何人所为?” 河蚌依在他怀里,这事儿实在不光彩,连她这样的人都没脸告状:“都怪三眼蛇,呜呜呜呜。” 淳于临只以为她遇上了三眼蛇,忙不迭拿了药膏替她涂抹,语声温柔:“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跟着陛下。下次我们捉住它们,也掐它们的脖子报仇!” 河蚌本是假哭,这会儿眼泪却跟金豆子一般啪啪往下掉。淳于临将她打横一抱,出了屋子:“好了,不哭了,饿不饿,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屋子里众人一阵沉默,连庄少衾都看得一脸黑线。 淳于临给河蚌找了些吃的,河蚌挪不出嘴来哭,终于消停了一些。淳于临哄好了她,又出了房门。河蚌追出门口:“你到哪里去?” 淳于临脚步微滞,仍强笑:“当务之急还是得寻到叶甜,我在刘府四处找找。” 河蚌吃着桂花糕,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当天夜里,官兵将刘府各堵墙壁都敲了个遍,几乎拆了这座庄园,终于在一座离主园有一个时辰脚程的废园里找到了叶甜。 只是叶甜昏迷不醒,庄少衾为其把了脉,神色凝重:“看起来,她好像中了什么法术,有人将她的神识封在了心窍之中。” 这话一出,浴阳真人都是眉头一皱:“可是人之心窍极为复杂,稍不留意就会沉溺其中,难寻出路。如何能将其神识引出呢?” 庄少衾看看那边正在吃卤鸡翅的河蚌,河蚌踞案大嚼。庄少衾看她实在是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为着叶甜,他也只有厚起脸皮——幸好他脸皮一向不薄:“海皇陛下,你术法属水,若是以水引路要探知人之心窍,应当不难吧?” 河蚌嚼着鸡翅:“不难呀,”她头也没回,“可是我出海之前与臭道士谈好的,只管杀蛇,一条蛇三两肉,如今你还让我救叶甜?” 她摸摸脖子上的掐痕,越想越气,遂怒目圆瞪:“本座凭什么要救叶甜!救了她还要被她骂!” 庄少衾先前就怀疑——她脖子上的掐痕明显是人为,三眼蛇习性使然,不习惯掐,只是绞杀。那么这个伤痕就来历可疑了。如今一看这河蚌的态度,他心里更是明白了七八分——师兄,你又把她惹毛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这时候惹她作甚? 知道叶甜还活着,容尘子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地。若是平时,他也有法子引出叶甜的魂识,然这时候却是内力不济。他沉默了片刻,庄少衾倒是理解:“师妹神识若长期被封在心窍之中,只怕于身体有损,如果师兄决意不肯同那河蚌再多言语,不如我去引魂……” 容尘子当然反对:“你当这是儿戏么,倘若到时连你也被困其中,又当如何?” 庄少衾耸了耸肩:“不试如何知道呢?” 容尘子沉思许久方道:“让河蚌进来,我有话同她说。” 河蚌不肯进去,淳于临知她性情,哄劝了半天,她进到容尘子房里还气鼓鼓地不吭声,容尘子比庄少衾更知道轻重,他不愿同河蚌再多交集,却又迫于形势,不得不迁就她:“救叶甜,我多给你三两肉。” 河蚌并不走近他,此时只站在门口的衣架前:“什么时候给?” 容尘子只怕她再提以元精养她的事,这时候听闻她对肉感兴趣,大松了一口气,他毫不犹豫:“叶甜醒来就给。” 出乎意料,河蚌也没有粘他,她答应得痛快:“好吧。” 她转身去了叶甜房间,竟然真的打算替叶甜引魂,容尘子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接触过内修,对内修的习性也知道得不多。但是这个河蚌……似乎真的不再粘他了。 河蚌替叶甜引魂,淳于临照例护法。他守在叶甜的房外,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庄少衾派了两个弟子守在门外听候吩咐,自己仍同行止真人搜寻那两条三眼蛇的下落——假冒刘沁芳那条三眼蛇到底去了哪里? 假冒他的那条如今又藏身何处? 淳于临自然是防着这些道宗之人的,他在院中的槐树上等了整整半个时辰,引魂是件麻烦的事,急不来,他也并不着急。 不多时,却见刘沁芳从院外进来。她穿了件水红色的衫子,是属于闺中千金的保守、端庄。手里托着三碟小菜,一壶酒,她的神情也是大家闺秀的矜持、娇羞:“先……先吃点东西吧。” 淳于临微怔,但很快他又回拒:“不必了,等我家陛下引魂完毕,难免又要吃东西,到时候我陪她吃些便好。” 刘沁芳的眼里现出了明显的失落之色:“这些日子,你尽忙着照顾她了……不可以先吃一点吗?” 淳于临心中一软,跟着河蚌太久,河蚌是个吃货,且喜怒无常,他长期处于弱势,习惯了事事为她着想,也养成了怜香惜玉的温柔性子。 当初刘府遇到刘沁芳,他怜她柔弱,替她筑了基,只希望她以后能够踏入修仙之门,也免了这凡间俗世的炎凉。这刘沁芳却也是个乖巧懂事的,自此以后就视他为师,恭敬有加。 他拿筷子将每样菜俱都尝了一遍,唇际笑意熨平了刘沁芳眉间的褶皱:“味道很好,谢谢。酒就不饮了,引魂非同儿戏,绝不能让人打扰。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许是因为他浅浅的一句赞美,刘沁芳的脸颊红成了秋天的苹果:“嗯。” 她微微点头,快走到院子门口时又回头看槐树上的淳于临,淳于临冲她浅浅微笑,红衣黑发,优雅如诗。刘沁芳的血似乎突然沸腾了起来,她埋下头,什么也不敢再看,逃也似地走了。 河蚌用了一个时辰替叶甜引魂,她出得房门时叶甜已然醒转。庄昊天和庄昊羽忙入内照料。淳于临从槐树上跳将下来,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替她揉肩:“饿不饿?想吃什么?” 河蚌面上倦容还未散去,心思却明显已经转到了别处:“有人答应给我三两肉,你去取来。” 淳于临微微蹙眉:“陛下,此时情况特殊,三眼蛇明面上已经出现了四条,如今虚实不知。容尘子毕竟道法高强,如他伤愈,我们也能少费些功夫。你又何必为了一时口腹之欲令他伤上加伤呢?” 河蚌瞪大圆圆的眼睛:“可是他答应我了!” 淳于临柔声安抚她:“他是个君子,只要认下,断无赖账之理,这事就先记下,等收拾了三眼蛇再提也不迟。我先给陛下做几个小菜,都做陛下最爱吃的。” 河蚌这才略微高兴了些:“那好吧,就暂时记下。哼哼。” 淳于临半拥着她往厨房走,河蚌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吃东西,这些天的吃食一直是淳于临单独在做。他边走边还是有些不解:“三眼蛇之事虽然诡异,但对海族似乎并无威胁。我始终不懂,陛下大可在海皇宫安然旁观,何必非要淌这趟浑水。” 河蚌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方轻声道:“我做事,自然有原因。第一条四眼蛇出现,是冒充容尘子,它回到清虚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我离魂回海族,返回清虚观时,冒充刘沁芳那条蛇正守在我的身体面前,虽然不知道她做什么,但我想总不会全无原由罢?” 她分析事情的时候倒像吃东西时一样认真:“第三条三眼蛇冒充庄少衾,第一时间不是去找伤重的容尘子,而是来海族找我。第四条三眼蛇虽然去找了容尘子,但也是见他伤重,欲夺其精魄。” 淳于临的面色也渐渐凝重:“陛下的意思是……三眼蛇有可能是奔着你而来?” 河蚌冷哂:“不知道,不过我对这东西可谓是半点兴趣也没有。自然是帮着道宗将其趁机消灭才是上上之策。” 淳于临明白过来:“如今只能让这群道士认定三眼蛇是为了容尘子或者是颠覆人间而来了。否则单凭你我之力,要对付这群来历不明的怪蛇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河蚌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说这个了,饿死了!淳于临你走快一点吗!!” 夜间,叶甜醒了过来,庄少衾同行止真人出外找寻了一番,却并无三眼蛇的下落。庄少衾去看了叶甜,叶甜倒是无甚大碍,只是神识初回,还有些恍惚。 几班人马聚在叶甜的房间里,叶甜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刘府的下人帮我备好了热水,刘夫人正在和刘沁芳谈心,我觉得她不会做什么,便关起门来准备沐浴。但是当时突然就觉得指尖发麻,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容尘子紧皱浓眉:“会不会是中了蛇毒?” 庄少衾点头:“有可能,不过即使是中了蛇毒,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废园的隔墙里呢?” 容尘子看行止真人:“一些阵法本就有转移空间的法门,只是这些似蛇似妖的东西,能懂得如此精深的古阵法吗?” 行止真人倒不觉得惊讶:“它们或许不懂,但不要忘了,长岗山之下封印怪物的阵法,正是上古阵法,里面的东西若是懂得,自然不足为奇。” 几人俱都点头,河蚌吃着淳于临为她做的香酥鸭、草菇烩、鱼翅粥,冷不防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庄少衾提了长岗山下古阵法的事,他倒是一本正经:“目前要对付这些怪蛇,总还须熟知其习性。我的意思就是再探一次长岗山,上次的粘液,我怀疑是卵,如果我们能带回几枚,也总能有些头绪。” 他这话一出,行止真人就摇头:“如果凡是下过山崖的人就有可能被三眼蛇冒认,那么到时候我们如何分辨真假?” 庄少衾神色坚决:“这是我们如今唯一的线索,反正我之前下去过,如今也不惧重临。这次可以使用粘竿或者网兜,但线一定要足够长,那地方实在深不可测。” 众人俱都皱着眉,个个神色严峻,大河蚌咽下嘴里的草菇烩,她也神色严峻:“不知道蛇蛋是蒸着好吃还是煮着好吃,”她沉吟许久,“或许我们应该试试芙蓉蛋。” 众:…… 凌霞镇又有人横死,情况越来越不妙,刘府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凝重气氛。宫中圣上沉迷道术,庄少衾本来就有点真本事,再加上能言巧辩、擅忽悠,哄得圣上将宫中珍藏的凤凰涎给送了过来。凤凰涎是疗伤的圣品,对外伤愈合有奇效。 容尘子本推拒不用,但见三眼蛇之势愈演愈烈,而自己分毫不能出力,只得勉强用了一些。凤凰涎药性需要借助外力进行催化,如今庄少衾和叶甜正盘腿运功助他,浴阳真人照看刘府其他人,行止真人护法。大河蚌填饱了肚子,则歪坐在淳于临身边。 两波人严以待阵,只恐那三眼蛇再趁虚而入。 河蚌肚子是饱了,嘴上却不肯闲着,正背靠着淳于临啃豌豆黄。淳于临全身衣裳柔软,全身上下别无佩饰,就是因为这河蚌身娇肉嫩,怕硌着她,平日里金玉之物是从来不戴的,便是腰带也会选择最柔软的材质。大河蚌习惯了将他当靠枕,每每坐下来,总是不自觉就倚在他身上,他也早习以为常。 屋子里一时极为安静,只听到河蚌的啃咬声,老鼠似的断断续续。 庄少衾和叶甜双手结印,与容尘子正好结成一个盘天印,一时气息相通。三人俱闭着眼睛,容尘子平日里严肃惯了,自伤后更是不苟言笑,倒是阖目之后脸上五官轮廓显得柔和一些。 河蚌一边啃豌豆黄一边上下打量他,不过两刻钟心思已经跳转——现在有好几两肉了是我的了喔,到时候从哪里割呢…… 腿?胸?屁股?! 嗷嗷,反正那根子孙根老子是绝对不要的!太硬,不好嚼。 她很认真地思考。= = 次日一早,容尘子伤势果然大有好转,但身体终究有所亏损,这是再灵妙的奇药也补不回来的,只能好生将养。他也不以为意,道家本就有众多养生的法门,行气活血、养精蓄神的功法他都是擅长的。 他伤势一缓,立刻就想要前往长岗山:“如今情势很明显,所有下过长岗山的人都有可能被三眼蛇模仿假冒,我下去比较安全。”他不经意看了河蚌一眼,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不管三眼蛇如何假冒,河蚌都是能认出他的。 天道之中不可能出现两个相同神位的正神,神之血脉是不可复制的,即使身形再如何相似,蛇身上也绝不可能有神仙肉的诱人香气。而这种香气,正是妖不可能抗拒的诱惑。 庄少衾不经意地打量着河蚌,语气有些不放心:“师兄,你伤势刚刚缓和……” 容尘子挥手打断他:“我已无碍,你留在这里继续追查三眼蛇的下落,实在不行,就让全镇改用草木灰将道路全部覆盖,凡蛇游走,必有痕迹,相信一定能找到那条作恶多端的三眼蛇。” 庄少衾点头,又看了一眼河蚌:“我这就命人将凌霞镇各处的泥土全部铺上石灰,相信不多久就会有这条蛇的线索。” 容尘子点头,自带了清玄、清素就欲前往长岗山。庄少衾止住他:“师兄,如果你一定要去,就让海皇陛下与您同去,”他看向河蚌,神色严肃,“海皇陛下仙术高明,即使有危险,想必也能化险为夷。” 容尘子还没拒绝,河蚌已经嚷了起来:“我才不要和他一起走呢!”她揽住淳于临的脖子,淳于临不动声色地握了她的手,淡淡地道:“陛下习惯由我服伺,我须随她一同前往。” 容尘子也不同意:“不过是取几枚蛇卵,用不着如此阵仗,我快去快回,不过片刻功夫。” 庄少衾眼珠微转,上前隔开淳于临:“不过片刻功夫,陛下和我师兄在一起,淳于祭司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今日我们将整个凌霞镇都铺上石灰粉,难免要搜出三眼蛇的下落,还需要淳于祭司出手相助方好。” 淳于临看看河蚌,他自然是听河蚌的意见。河蚌娇慵地伸了个懒腰,那玲珑曲线令容尘子不自觉侧过脸去:“那我和淳于临去,你们留下来。” 她根本懒得提容尘子的名字,庄少衾不依:“我师兄擅阵法,远比祭司下去安全,何况如若祭司下去,如何辩别真假?” 河蚌嘟着嘴不情愿,容尘子却不想再耽误时间,他的话似说给淳于临和庄少衾,但明眼人都知道听众到底是谁:“快去快回,不过半日功夫。” 河蚌磨磨蹭蹭:“可是我还是不想去。” 淳于临对容尘子的为人还是放心,想着只有半日功夫,再多耽搁也不好,这才安抚河蚌:“那么陛下就与知观同去,但不要下崖,只在崖上接应知观即可,一切小心。” 河蚌哼了一声,不说话。容尘子也只得轻声道:“走吧,快去快回。” 出了刘府,容尘子走在最前面,河蚌不远不近地走在其身后,清玄清素只得远远缀在二人后面。清素以肘捅捅清玄,将声音压低:“师兄,师父不会再受那妖怪蒙蔽了吧?” 清玄正了脸色:“长辈的事,岂是你我可以妄自议论揣测的?”训完师弟,他又瞄了一眼容尘子高大颀长的背影,“师父的性子你还不晓得?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道家御剑、驱兽、腾云俱都需要一口真气,容尘子伤势初愈,并不敢妄动真气。清玄、清素修为不到家,长时间的御剑二人灵气不足。但若以车马代步又需要约两个时辰有余。 容尘子正犹豫着强提真气,再折两张纸符,突然周围漾起一圈水纹,一股清透的灵气四溢开来,清玄、清素都是眼前一花,不过瞬间已经在长岗山山下。 河蚌很谨慎——这时候妄用法术,说不定会惊动山下的东西,是以只到山脚便停了下来。容尘子却是震惊万分,之前他就知道这河蚌修为不错,但如今看来,她修为岂止是不错!至少不下两千年! 一只两千年的内修,绝不可能只是凌霞海域的一个海大王。她到底是谁? 然河蚌也没有给他时间问,她坐在山间柏树下,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化为原形,用两扇大贝壳抵挡寒气,一副不想再多看容尘子一眼的表情:“我先睡一觉,有事叫我。” 容尘子自然不会同她一般计较,倒是她想想又补了一句:“下去之后多带几个蛋上来。” 再没有人问她做什么。=_=|||| 而当一行人出发之后,行止真人和匆匆返回刘府的庄少衾打了个照面,行止真人将庄少衾打量了几遍,一脸狐疑:“国师几时出去的?” 庄少衾一脸悻然:“昨夜子时又有两人被三眼蛇吸食了魂魄,我领人一路追到城隍庙,仍被它跑了。” 行止真人面色大变:“所以昨夜为容尘子道长疗伤之后,国师一直没有再回刘府?” 庄少衾目光如针:“什么意思?” 身后浴阳真人已是一脸惊骇:“那晨间劝那个蚌精同容知观一并前往长岗山的是谁?!” 第十七章:趁虚而入 容尘子下得山崖,很快找到了东南角阵法威力减弱的地方,附近草木繁茂,他以神识试探,只见山下白茫茫一片,仿佛蒙着一层薄雾一般看不真切,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如果这一片全是三眼蛇卵…… 阵中并无其他法术波动,他缓缓靠近,正要伸出粘竿,崖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吸力。容尘子心下暗惊,他本就重伤初愈,气息不稳,虽然小心防备,却仍是不敌,直接往下就坠。 他心中暗惊,却并没有发出声响——崖上清玄、清素不明情况,若听他出声,必然前来,届时恐怕难以自保。至于那个河蚌…… 他脑子里闪电般闪过她的身影,却就此打住,再不愿深想。那是他的一块疤,他想把它藏在一处连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 河蚌本来在崖上躺着,突然她化为人形,清玄、清素眼前还留着她的残影,她已经合身扑向了崖下。容尘子下坠之势突然减缓,阵法之下的吸力却分毫未减。他只觉怀中一暖,面前已经卡了一个人,是卡。这古阵法像一层坚冰,紧紧将他同河蚌卡在一起。 河蚌紧紧贴着他,情急之中,她用凝冰术凝结了崖下的水汽,配合古阵法抵御崖下的吸力。是以二人之间全无半点缝隙。 她身体太细嫩,受不得坚冰的挤压,便只得往容尘子怀里拱,二人粘在一起。 软玉温香抱满怀,容尘子不动如山:“阵法破裂了,我们这时候抽身而出,崖下的东西有可能会脱困。不论如何,绝不能让它上得地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河蚌明显没有认真听他说话,自从上次被他掐了脖子,河蚌一直不怎么亲近他,这时候她整个小脸都皱到了一起,身体死命往前挤,一眼也不看容尘子。 容尘子皱眉,语声倒是沉稳:“我需要一刻钟凝结山间灵气修补阵法,你的凝冰术可以坚持吗?” 河蚌鼻尖微皱,张嘴就欲哭,抬头发现在面前的是容尘子,她又收了眼泪,扬起头冷哼了一声。这意思容尘子倒是明白。 他结了手印开始采集附近的灵气,回头见那河蚌上齿咬住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叹了口气,突然伸出右手,强行隔在河蚌腰背与坚冰之间。那缝隙实在太小,他的手背被蹭破了皮肉,血染红了冰层。 河蚌抬头看了他一眼,容尘子低头正迎上她的目光,片刻沉默,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脚下的古阵法得到灵气的修补,开始慢慢厚实。下面的吸引力似乎坚持不了太久,突然消失了。 河蚌收了凝冰术,容尘子足下一轻,环着河蚌上得山崖。他在清玄、清素赶过来之前抽回手,右臂手肘以下都被蹭破了皮,血肉模糊的一片。好在只是皮外伤,看着血肉模糊,其实并不要紧。他连眉头也不皱,只随手施了个止血咒,撕了一角内衫草草包扎。 河蚌嗅着那神仙血肉的香味,也不知咽了几回口水,但见容尘子容色肃然,她倒也没开口要肉,只悄悄捡了块染满他鲜血的冰块含在嘴里解馋。 刘府。 淳于临正领着一队官兵于凌霞镇各处铺撒草木灰。初冬的天气寒意已重,官兵们都穿着棉夹袄,他一身红衣潋滟如血,轻灵飘逸,仿佛不在人间。 他依着一棵黄叶落尽的桉树,天空是一片浅灰色,像一张神色阴沉的脸孔。太阳轻薄浅淡,如一片圆圆的薄冰,有气无力地挂在空中。淳于临注视着几只晚迁的飞鸟,突然想起凌霞海域那些细如流沙的岁月。 “祭司。”身后一个女孩的声音柔绵若冬阳,“天凉了,您……应该多穿点衣服的。”一件浅灰色的披风盖住肩头,淳于临转身就看见刘沁芳。 她着了烟青色绣百灵鸟衔金珠的裙衫,腰间的玉饰、耳畔的明珠都经过精心选配,面上薄施粉黛。十三岁的年纪,仿佛将绽未绽的花蕾,娇俏青春。只是那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原因熬得通红。 淳于临脚步微错,后退半步:“其实你不用做这些,我……”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刘沁芳已经含羞而走。 淳于临无奈,只得继续指挥诸人撒灰铺路。 刘沁芳回到刘府才觉得脚疼,她的小脚缠得不过三寸,行不得远路。她在后园湖边的三角小亭里坐了下来,心里满满当当都是红衣黑发的身影,那微微一笑,倾天绝世的风华。 “你心里想着他,他却未必在乎你。”身后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刻薄的讥嘲。音色却与刘沁芳自己相差无几。 刘沁芳一惊,忙回头看过去,身后空无一人。她倏然站起,那个声音又冷笑:“那个祭司确实美貌若仙人,但他身边的河蚌精不是寻常妖怪,她养在身边的东西,岂会轻易给你?” “你竟然还敢呆在这里!”刘沁芳警觉地望向四周,那声音……竟然来自湖里!“是你们杀死我姨娘的?!” 亭边湖里突然伸出一个蛇头,蛇头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蛇身足有成人手腕粗细,绿底墨纹。刘沁芳第一次这么近看到这样的怪物,心中恐惧更兼着愤怒:“为什么你们要杀死我姨娘?!” 那蛇第三只眼一直紧闭,它哼了一声,竟然发出冷笑:“如果不是你姨娘的身份,你是刘阁老嫡出的女儿,如今想必早已配得佳婿。又岂会被父亲送给一个道士作妾?” 刘沁芳握手成拳,指甲刺入掌心。那蛇并没有再冒头,声音却清晰无比:“再者,她若不死,还得留在刘府继续被人欺压,不如死了得好。我们是在帮她。且她死了,你却总还得活着。而现在,我可以让你得到心爱的人,并且与他双宿双飞,永远在一起。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复仇,更不是躲在角落里怨天尤人,你最需要的是实力,这个世界已经延续了千年万年,但规则从来没变——没有实力的人,就没有发言权。” 河蚌同容尘子上了山崖,正要下山,突然从山顶走来两个樵夫,各背着一捆干柴,腰悬利斧和皮水囊,裤角挽至小腿,一身肌肉,显得十分粗壮。 河蚌才不管这个呢,她若无其事,蹦蹦跳跳往回走,想着淳于临做的晚饭。容尘子行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河蚌皱着鼻子,半天才默默地拿出一枚白色的蛇蛋放在容尘子手心里。容尘子淡淡道:“嗯?” 她犹豫了片刻,又拿出一枚。见容尘子仍然不语,这才嘟着嘴将剩余几枚全都递了过去。几枚蛇胆俱都鸡蛋大小,呈雪白色,对强光照看时可以看见里面隐约的淡青色阴影。 容尘子已经不知如何形容这河蚌——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家伙还能想着她的芙蓉蛋…… 两个樵夫越走越近,容尘子渐渐走在了最后面,清玄、清素跟在河蚌身后。两个樵夫走到四人身边,用袖子一抹额上汗珠,麻衣上还裹着泥:“道长,我兄弟上山砍柴,干粮掉下了那边山崖,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东西。道长能不能……” 二人靠近容尘子,突然双手一翻,两把利斧破风劈下。容尘子面色沉静如水,手中拂尘一挥,二人斧头已经脱手而出。穿褐色麻衣的樵夫猱身而上,另一个樵夫一张嘴,口里喷出一股墨绿的毒液! 容尘子以掌风挡开,那边河蚌已经站到清玄和清素身边。两支冰锥于空中一现,河蚌声音又娇又脆:“六两!!”随即只闻噗哧一声,冰锥如利箭,直接没入两个樵夫的胸口。容尘子还未及退后,两个樵夫的胸口砰地一声炸开了花。 心肺、肠子喷得到处都是,腔子里还有两条身首异处的死蛇。容尘子躲避不及,发间也沾染了些许血肉,他转头望那河蚌,河蚌一蹦一跳地继续走路,假作不见。 清玄、清素又跟回容尘子身后:“师父早就看出这二人有异?” 容尘子点头:“此时已进初冬,二人仍作夏日打扮,岂不蹊跷?” 清玄不解:“师父既知二人古怪,为何要待他们走近方才动手?” 容尘子神色严肃:“人命岂可儿戏?自须慎之又慎。” 这一番话落,那大河蚌又一蹦一跳地退回来了。 容尘子抬头看过去,但见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十几个村民模样的人缓缓沿径而来。 夜间,容尘子一行未归。 淳于临领着官兵铺完草木灰,回到刘府自然就去寻那河蚌。庄少衾拦住他:“师兄同海皇遇上了几条蛇,正在追赶,相信不久即可赶回。”他与容尘子之间有传音符联络,并不十分担心。 淳于临却敛了眉:“我家陛下经不得劳顿,饮食也务必要精细,若要过夜,我必须前往长岗山寻她!” 他转身欲走,庄少衾只得劝阻:“你行不到中途,说不定他们已经折返。你若有闲暇,不如随我找寻三眼蛇。” 淳于临还是有些犹豫,庄少衾只得掏出传音符,那边河蚌的声音中气十足:“嗷嗷嗷嗷,第六个,十八两!!” 她的声音清脆若银铃,淳于临却眉头紧蹙:“我过来寻你好不好?”他把声音放得很柔,那河蚌却似乎玩得很开心:“不用,这些蛇好傻呀,哈哈哈哈。” 她把传音符一丢,又跑远了。淳于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默然。 夜间子时,刘府。 刘沁容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异响惊醒。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庶出的妹妹刘沁芳站在她床前,那时候刘沁芳披头散发,瞳孔血一般地红。刘沁容顿时花容失色。 这些年在府中刘沁芳与她虽然名为姐妹,实际上不过是个下人,她对这个妹妹虽不至于打骂欺辱,却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 刘府不时有朝臣或者新贵登门拜访,也多有攀亲的意思,但在诸人眼中,刘府也不过只有一位真正的小姐,那便是她刘沁容。刘沁芳注定了只是她的陪衬。 “你……你做什么?”时已夜半,周围太过安静,刘沁容也不过是个闺中小姐,见到这样的刘沁芳,难免就胆虚了几分。 刘沁芳微微一笑,唇色红得邪艳:“我来看你啊,姐姐。” 她步步靠近,那身影飘忽如剪影。一种恐惧从心底升起,刘沁容想要叫喊,喉咙里却完全发不出声音。刘沁芳抬手触摸她的脸,终于这么一刻,可以让她渲泄所有的恨和愤怒:“你害怕了?你不是一直高高在上吗,姐姐。我们都是父亲的女儿,同样的骨血,也要分高贵和低贱吗,姐姐?”她的指甲又尖又长,如刀裁纸一般划过刘沁容细嫩的脸庞,血浸出来,越来越多,她却似乎不觉,“我一直在替我姨娘惋惜,如果她当时只是嫁给一个屠猪贩履之辈,肯定不至于受尽委屈。” 那一层薄薄的脸皮被剥下来,刘沁容想喊想哭,可是她只能维持着夜半惊醒的姿势,只有一双瞳孔能看出她心中的惊怖。 “我也替自己惋惜,姐姐,我身为人女,不能替她讨回半点公道,现在她死了,我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到,姐姐,我不知道他们把她丢到了哪里……” 那一年,刘沁芳十三岁,第一次尝到实力带来的美妙滋味。只要你有能力,这世界万物都可以由着你伸手去取。再没有人能够欺你辱你,再没有人胆敢轻视你,红尘三丈,这芸芸众生都在你脚下。 “这滋味如何?”她身后,一条蛇缓缓爬进来,满地血腥中,它口吐人言,“主人乃上古神兽,其力量早已是鬼神皆惧。如今你得它一滴蛟血,哼,至少道宗那些家伙是不必放在眼里了。好好替主人办事,待日后他老人家脱困而出,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对了,主人还有一样东西要奖赏你。” 刘沁芳觉得体内充盈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以前也多次听刘阁老提起仙道之神奇,但如今亲眼所见,方觉他所言非虚。听到这条蛇的言语,她哪里还犹豫?当下就转过头去:“什么东西?” 那条蛇高高地昂起头,骄傲地吐了吐信子:“现在,到湖边去。” 冬夜清寒,天际贴着半轮毛月,虫鸟俱歇,春晖园的湖边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水滴声,从假山乱石上滴到湖里。良久之后,湖中心突然传来一声呻吟,像是长久压抑的痛苦。不多时,一个人湿淋淋地从湖中上了岸,喘着气仰躺在榕树下。 刘沁芳躲在亭边一块福字碑后已经等了很久,她悄悄探头,稀薄的光影中,一向举止优雅的海族大祭司一身湿透,形容狼狈。 他主修武道,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平日里河蚌同他虽则亲密,但从未有过肌肤之亲。河蚌修习水系法术,乃纯阴之体,以淳于临目前的修为,同她交合实在有害无益。 淳于临也明白,但他也是个男人,也会有自己的需要,何况修炼炽阳诀本就易生心火。 冬夜的湖畔已经开始结下薄冰,他身上还残留着细碎的冰渣。寒意从毛孔渗入骨髓,冷彻心肺。酷寒让心火渐褪,他在湖边喘息。这时候她又在干什么?玩了一下午,应该累了吧?她肌肤细嫩,不知道容尘子带她在哪里歇息,山石粗糙,有没有硌着她?晚餐吃的是什么,容尘子有喂饱她吗? 她本就喜欢容尘子(的肉),莫不是又与他重修旧好了? 他突然翻了个身,趴在湖边,冰冷的湖水浸没了半个身子。 刘沁芳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她从未见过夜间的淳于临,离开那个河蚌精,他身上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孤独。她缓缓走近他,先前的戾气瞬间散尽,复仇之后的心里,只剩下一片温软。那窄小的绣花鞋踩在冻土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淳于临猛然起身,在看到刘沁芳的刹那之间脸色如染烟霞:“你,”他声音干涩,“你怎么在这里?” 刘沁芳上齿咬住下齿,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烫,她强忍着不退缩:“师父,今夜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她的绣鞋踩过降霜的枯草,微微伸手,已经触到淳于临仍在滴水的衣角。淳于临透过朦胧的月光,看到她青苹果一般稚嫩的脸,以及眼中厚厚沉淀的羞涩。 刘沁芳伸手触摸他的脸,他的肌肤也是冰冷的,像是平滑的冰面。刘沁芳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下巴。那确实是她最想要的东西,但他之于她,像是凡人眼中的天庭。她真的能够得到他吗? 淳于临缓缓隔开她,语声已然平静下来:“夜深霜重,回去吧。” 刘沁芳突然紧紧抱住他,淳于临从背脊开始浑身僵硬——她身上真的太暖,少女的清香在鼻端萦绕不去,他突然想到河蚌。 她夜间总爱爬上他的床,平素里也多有搂抱,她的身体也是这么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搂抱刘沁芳的纤腰。刘沁芳抬起头,她的眼中闪动着浅淡的月色,她的声音仿佛也下了蛊,带着魔魅的诱惑:“如果你真的想……我愿意,哪怕只是今夜,我什么都不要,也不会跟任何人提。只要你不再呆在水里。” 她轻轻解开淳于临红色绣金的外袍,语气中压制不住的心疼:“只要你想,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 红色的外袍褪下,温暖的掌心抚过胸口,淳于临五指紧握,又缓缓松开:“你一个大家闺秀,不该来这里。”他声音喑哑,“刘……” 两片柔软突然贴上了他的唇,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只娇小的手却已经引着他的手触摸自己的身体:“叫我沁芳吧……或者如果你愿意……将我当成她也可以。”她极慢地解开自己的衣裳,夜间太冷,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淳于临也在颤抖,心里像是钻进去了一条毒蛇,他的指腹在那具火热的少女身体上游移,刘沁芳与他赤祼相拥,他没有拒绝。 三百多年,他自修成人身以来第一次尝到少女身体的滋味,知道那触感、嗅到那体香。 心中的积火仿佛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他将刘沁芳靠在冰冷的福字碑上,一点一点地品尝她舌尖的清甜。 石碑太凉,刘沁芳却温驯得如同一只小绵羊,身下一阵剧痛,她揽着淳于临的颈项,突然想流泪。 大河蚌回到刘府,天已经快亮了。天气太冷,但她兴致很高——容尘子欠她五十一两肉了…… 她蹦蹦跳跳地踹开淳于临的房门,也不管他睡得多熟,一身寒气就往榻上拱:“淳于临,格老子的,人家都冷死了你还在睡觉!!快起来给人家擦擦壳!” 淳于临摸着她柔若无骨的手,见确实太冷,只得起床去寻热水。大河蚌在他睡得热乎乎的床榻上躺下来,不一会儿便睡得酣声阵阵。 淳于临本来想同她说说话,见状只有绞了毛巾替她擦了擦脸和手脚:“晚上吃东西了没有?” 河蚌又哪是个听得吃的的,她立刻就应声:“没有!道士不给买吃的。人家都饿了,嘤嘤,他还让人家赶路。” 淳于临用被子将她捂好,又去厨房打算给她做点吃的。还未走进厨房大门,正好遇见刘沁芳出来。 淳于临实在不想同她再有沾染,当下放淡了语气:“天色尚早,你如何在此?” 刘沁芳红了脸颊:“我听见容知观和海皇陛下回来了,想着你可能要给她做点吃的。”她将手里的托盘递给淳于临,声音低似蚊吟,“我想你也没睡多久,所以……” 托盘里放着几样小菜,还热了两盘糕点,品相十分精致。淳于临接过来,突然又想起春辉园湖边的荒唐事,他轻声道:“好了,回去睡吧。” 他不过给了一分颜色,刘沁芳脸上已经开出了三月春花:“嗯,你也早点睡。” 她红着脸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跑走了。 淳于临端着吃食到了房里,大河蚌被香味给诱了起来。她只吃了一筷子就皱眉:“不是你做的!!” 淳于临想着天气寒冷,给她倒了小半杯果酒,语声温柔:“厨房有现成的,便热了给你。现做需要时间,你先垫垫肚子。” 河蚌每样菜都尝了一下,这才抱了酒盏喝酒:“味道也还满不错的啦。”她开心地夹了一筷子猪肚喂到淳于临唇边,淳于临张口尝了尝,刘沁芳生于大家,从小就学女红和厨艺,手艺自不必说。 他点点头:“喜欢就多吃些。” 河蚌吃过东西,又爬上榻睡觉。淳于临收拾完碗筷,天亮得晚,外面还一片漆黑。他上得床来,河蚌立刻小狗一样拱到他怀里,语声娇脆:“淳于临,人家的鲛绡溅了蛇血,不想要了!” 淳于临搂着她柔软的腰肢,不知怎的就想到湖边那一场风流韵事。他答得心不在焉:“我让鲛人再替你织一条。” 河蚌这才开心了,靠在他胸前沉沉地睡了。听着她轻微的酣声,淳于临睁眼到天亮。 次日一早,刘府就发生了大事——下人发现刘家小姐刘沁容横死房中,整张脸都被剥去了皮,死相恐怖。整个刘府刹时被阴云笼罩,刘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刘阁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也陪着伤怀。 容尘子等人自然也到了场,看到房中惨况,连庄少衾也不免叹了口气。刘夫人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你们道宗不是号称降妖除魔吗?如今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竟然累我女儿死于非命!老爷敬你们有什么用?!” 一席话说得诸人面子上都不好看,只有河蚌无所谓,正一门心思地等着吃饭。刘阁老毕竟是大风大浪里混过的,虽有哀色,却也心思清明——这当口,连官府都没用,能够倚仗的,也只有这些人了。是以他出言便训:“胡说什么?来人,送夫人下去。海富,备口棺材,将小姐厚葬,对外就称……暴毙。” 海执事赶忙去办,刘阁老擦干眼泪:“妇人之见,诸位莫要见怪。事已至此,也是小女福薄。只希望以后有机会抓住那些作恶多端的三眼蛇,千刀万刮,替她报仇。” 这顿早饭的气氛格外低沉,席间也无人言语。刘夫人那番话,虽是悲恸之下怒而出口,但着实也不是全无道理。 河蚌却是不管这些的,她本挑食的,且也不习惯与人同食。淳于临先用碟子替她分菜。她就坐在桌边玩旁边古董架上的水晶摆件,顺便等饭。刘沁芳坐在女眷一桌,不时抬眼偷瞟淳于临。 淳于临依旧一身红衣,黑发柔滑如丝,长长地垂至腰际。他的肤色白净如玉,一双美目眼角微勾,目光清亮温润,勾魂夺魄。 那才是真正的妖,就算沉浮于济济红尘,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他不属于这纷扰人间。 他将饭菜放在河蚌跟前,河蚌柔若无骨般倚在他怀里,坐相风情万种,吃相却半点不知何为斯文。淳于临的目光却像要滴出水来:“炸糕已经很甜了,不要再加糖了。”他的宠爱之意由骨子里渗出来,声音完全没有平日的冷淡疏离。河蚌递了碟子过去,瞪着圆圆的眼睛:“可是人家就要吃糖嘛!” 淳于临无奈,只得搁了筷子再帮她往炸糕上撒些白糖。 河蚌吃完了炸糕,又伸出筷子去夹香草山芋稣,淳于临赶紧用筷子压住她:“你不能全部吃甜食,先喝口粥,今天的小咸菜不错,来,尝一口。” 河蚌嘟着嘴,委委屈屈地用小咸菜配了一口粥,随后飞速地挟了一块香草山芋稣。淳于临叹了口气,又给她蘸了个芝麻卷。 庄少衾同行止真人等俱是出家人,男女之间这等亲密之举实在是很少见,几个人都不好多看。叶甜和容尘子坐在一起,见状倒是极快地瞄了容尘子一眼。容尘子白袍整洁如新,神色从容、目光坦荡。 叶甜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了,但心中还是有些酸楚。虽然她一直莫名地讨厌这个河蚌,并且讨厌到骨子里,但是容尘子从小到大,真正能称得上喜欢的东西……真的不多。 她起身给容尘子添了粥,强作笑颜:“师哥,今日有什么安排?” 容尘子沉思片刻:“今日顺着草木灰搜索凌霞镇的三眼蛇,少衾,你细看一下带回的几枚蛇蛋,希望能在近期孵化,找到它们的弱点。”他话落,见庄少衾埋头作沉思状,无丝毫反应。 容尘子心下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顿时一股血直冲了脑门——庄少衾的目光直粘着河蚌那双小脚。 她用水结了一双鞋子,鞋身透明,足两侧还游动着一尾指甲壳大小的金鱼。那双小足隔着鱼水,又圆润又精巧。偏生她坐也没个坐相,小脚搁出老远,正好交叠放在庄少衾面前。 庄少衾两个眼球呼之欲出,他看女人一向只看深沟,从未曾想到一双足可以美到这般地步。那小脚巧夺天工,容尘子心跳骤乱——他知道那握在手中把玩的滋味,那如玉石一般凉滑细腻的质感。 心思一动,神魂澹荡。容尘子急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将目光从那双美足上移开。他清咳一声,再不愿多想。叶甜自然也发现庄少衾在看什么,她走到庄少衾面前,二话不说,一脚跺在他脚背上! 庄少衾猛然回神,于众人面前失态,觉得实在是有损自己国师的威严,他也清咳一声:“蛇卵,嗯,当务之急我们确是需要研究蛇卵。” 这头说着话,目光又落在河蚌身上。 大河蚌一顿早饭要吃一个时辰,容尘子是等不了的,只能领着徒弟和行止真人先行外出寻蛇。淳于临将碗筷收回厨房时,厨子们已经在做午饭了。河蚌的餐具都是淳于临亲自洗涮,并且在橱柜里单独放置,他不愿假他人之手。河蚌却觉得无聊了,她吃得饱饱的,然后她又有点困了。 她打着哈欠:“淳于临,我先睡会,有事叫我。” 淳于临应了一声,埋头刷碗:“天冷,盖好被子。” 河蚌将脸贴在他背上,他的衣服柔滑如丝,她将脸蹭来蹭去:“可是我房里好冷哦。” 淳于临十分无奈:“那你去我房里睡吗。” 河蚌立刻应了一声,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淳于临刷完碗筷出来,见刘沁芳站在走廊下的鸟笼前。她今日穿了一件樱花白的夹袄,发髻上别了一朵绸花,朴素却精巧的妆扮。淳于临脚步微顿,只微微点头便大步前行。 他身后刘沁芳静静地立于廊下,手中的鸟食全部散落一地,急得笼中的画眉叽叽喳喳叫嚷不止。 淳于临行出两丈有余,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他的声音极轻,但立场鲜明:“上次的事……对不起。”他是真的不想伤害这个姑娘,但是他更不想让她再空无希望地痴想,“我从还是一条鱼的时候就跟着她了,其实以我的修为,根本就不配作她的武修。所以与其说我是她的武修,不如说我是她的家臣,不,是家奴。” “我知道!”刘沁芳语声急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 淳于临打断她:“你不知道!如果没有遇见她,一条三百多年的鱼,连人形都不能幻化!她对我而言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他垂下眼睑,目光沉郁而哀伤,“也许在她眼里我还什么都不是,但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只为了有一天能站在与她并肩的地方,不为其他。” 话已说绝,刘沁芳闭上眼睛,眼角有一颗眼泪滑到腮下:“我一直就明白。”她转身向后走,十三岁的女孩儿,她的神色懂事得让人心疼,“我一直就明白你有多爱她。只可惜即使我什么都明白,仍依然不能克制地爱上你。” 眼泪晕花了她的妆,她用双手捂着脸:“你觉得三百多年很短,可是对我而言,三百多年已经需要耗尽几世轮回。我真羡慕你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可以爱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爱的人而努力。” 她掩面狂奔而去,淳于临垂手肃立,他没有去追,三百多年于他而言真的很短,短到还来不及写完一个开始。 容尘子和行止真人沿着草木灰上寻找三眼蛇的踪迹,庄少衾在研究蛇卵,浴阳真人带人巡视刘府上下,保护刘阁老等人,河蚌在睡觉。 淳于临放轻动作开门,在榻边坐下来。他不过刚一坐下,河蚌已经卷着被子靠过来。她将头搁在淳于临腿上,瞪着圆圆的眼睛算算术:“清虚观一条,三两!冒充叶甜一条,六两。救叶甜,九两……” 淳于临抚摸着她铺了半枕的黑发,突然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河蚌完全没有闪避,还在继续算:“长岗山猎户两条,再加六两……” 淳于临忍不住亲吻她的唇,右手探进被窝,从她腰间探进去。河蚌冷不防握住他的手,倒也没有生气:“你又来了!都跟你说过了,你现在的功法是炽阳心诀,以童子之身修炼最佳。” 淳于临压在她身上,长期的压抑,他终于有些暴躁:“可是我需要,就一次好吗,就一次!” 河蚌用一个水凝术困住了他,又爬到他胸口,以明心诀涤他浊欲:“古往今来那么多妖,真正成气候的却没几个。因为生命太久,所以更要忍得,贪一时之快,对你不好。”她第一次提到一个人,神色却极淡漠,“嘉陵江尊主江浩然也是修习的炽阳诀,炽阳诀易生心火,但千余年人家都忍了。” 她摸摸淳于临的脸,又用唇去贴他的额头:“世间人存活本就不易,妖要存活更难。你一直在我身边,这个道理现在还不明白,但是要想活得久一点,就必须要学会忍耐。” 淳于临别过头去,并不言语。河蚌翻个身枕在他臂间,半晌突然道:“你若实在需要,和刘家那个小姑娘也是可以。她是人类,那点阴气,对你影响不大。” 淳于临浑身一震,转头看她,目光中有心虚、有愧疚、也有些赧然:“你……你知道了?” 河蚌缓缓抬起手臂,她细嫩的右手上一块红色的淤痕,淳于临低头看自己榻上——刘沁芳送给他那件披风,他随手搁在床上,而衣上的刺绣硌着了她:“这绣功和她衣上的刺绣很像。” 她语声平静,淳于临轻轻伸手去揉,那雪肤上的痕迹已经淡了:“昨夜硌着的?” 河蚌揽着他的腰:“嗯呐。” 淳于临凝视她:“可是你一直没有提。” 河蚌摇头:“没什么好提的呀,你要睡她影响也不大,只是炽阳诀不宜泄阳,次数也不要太频繁了。” 淳于临按住她,突然暴怒:“我和别的女人睡觉,你就一点都不介意吗?!” 河蚌与他对视,良久方缓缓闭上眼睛:“中午我想吃炒米饼。” 淳于临抓着她肩头的手突然松开,他语声恨恨:“我先去睡刘沁芳一次,再给你做炒米饼!” 他下榻穿鞋,摔门而去。河蚌睁开眼睛,伸手把玩那件竹青色的披风。那用料真好,绣功也上乘。她的指尖顺着那兰花的轮廓蜿蜒,突然想起这好长好长的一段岁月。 第十八章:你师父还欠我五十一两肉呢!! 淳于临出了房门,在春晖堂的花园里转了一圈,见庄少衾真的在研究那几枚蛇卵。 冬日的太阳极少露面,天空中阴沉沉的,似将下雪的前兆。几枚蛇卵似乎比刚刚拾来时大了许多。淳于临站在旁边看了一阵,庄少衾冷不防说话:“你们海皇那双脚长得真好。” 淳于临微怔,随即转身而走,丢下一个形容词:“下流!” 庄少衾不以为意,能作国师的人,脸皮都不薄。 出了园子往东,是一处假山,山畔有一处马场,刘阁老虽是个文官,却也是个好马之人。淳于临站在马场旁边吹了阵风,也渐渐消了怒意。他转身向厨房走去,炒米饼是个耗时间的活,需要提前做方好。 彼时正是厨子们忙着做午饭的时候,淳于临并不愿同他们共挤一处。他正皱眉头,外面一个小丫头冲他招手:“大祭司,小姐让我领您去望归苑的小厨房。” 淳于临略微犹豫,又看看里面油烟满身的厨子,只得转身随小丫头去了望归苑。 望归苑的小厨房是刘府小姐、夫人们练习厨艺的地方,房中宽敞明亮,厨具齐备。大厨房与之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淳于临走进房中时,刘沁芳已经等在其中了。见到淳于临,她眼中似乎燃烧着一团火焰,那目光明亮而热切:“海皇中午要吃什么?” 淳于临走近灶台,先将佐料、厨具的位置俱都打量了一遍,方缓缓道:“谢谢,我来吧。” 刘沁芳红了脸:“君子远庖厨,还是我来吧。” 丫头搬来一把虎皮椅子,刘沁芳在灶台前忙碌,淳于临搭不上手,只得坐在椅子上。刘沁芳心情雀跃得如同一阵清风:“你喜欢吃什么?” 淳于临微怔,随后淡笑:“我无所谓,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刘沁芳像只小喜雀:“怎么能无所谓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你吃辣吗?还是喜欢甜食?” 淳于临摇头:“都行。” 刘沁芳便捡了只螃蟹,冬天的蟹已经很少了,何况是在凌霞这个小镇:“我给你做个蟹黄粥吧,你肯定喜欢。” 她脸上仿佛凝结着一层欢乐的光辉,淳于临只得点头:“多谢。” 河蚌是被清玄吵醒的,容尘子等人发现了三眼蛇的踪迹。河蚌还在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清玄忍不住了:“陛下您能不能快点,等您梳妆打扮一番前往,别说三眼蛇了,只怕都过年了。” 河蚌横眉怒目:“你师父还欠我五十一两肉呢!!” 清玄立刻紧紧闭上嘴巴,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时间太紧,她没来得及叫上淳于临,随清玄匆匆赶往三眼蛇躲避的山洞。 那地方靠近深海,倒是没见到冒充刘沁芳那条蛇,只看见四个凌霞镇的村民,其中还有一个小孩。河蚌探头探脑:“这几个是蛇吗?” 行止真人十分肯定:“一路有三眼蛇游到这里的痕迹,这几个人肯定是三眼蛇无疑。” 大河蚌看容尘子,容尘子也点头:“贫道方才与行止真人杀了一条,是蛇。” 大河蚌便放了心,她大大咧咧地一挽袖子,又一点人头数:“五个!”话落,她又瞄了一眼容尘子。容尘子干咳一声:“专心做事。” 行止真人带着门徒将四个村民一个小孩通通赶出山洞,三眼蛇皮特别坚韧,一般刀剑难伤其分毫,他与容尘子联手,到河蚌吃过早餐都睡了一觉才斩断其中一条。 迫不得已便只有再找这河蚌。 大河蚌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冬日里草木荒败,背景凄凉。地上白霜未融,霜风扬起她的衣袂,风华馥郁,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容尘子目光滑过,不敢作片刻停留。 五个人刚刚一出山洞,河蚌素手微抬,一圈水纹圈住了五个人,如同一座冰墙,几个人在其中跌跌撞撞,却难以冲破。 五支冰锥闪烁着神兵利器般的寒光现在空中,每一支里面都种了一颗粉珍珠。冰墙中四人在前,小孩躲在一个妇人身后,目光惊恐。 当冰锥如箭离弦,几个村民俱都张大嘴巴,喷出毒液。河蚌面色微变,众人只觉眼前一片水色一掠而过,眼前残影尚在,她已然冲入冰墙之中。 耳边一声细响,冰锥炸裂开来,血肉喷了河蚌一头一脸。容尘子同行止真人俱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几个人冲到她面前,只见她右手扣住的一支冰锥已经炸裂开来,她整个右手全是鲜血,血中隐隐可见破碎的残冰和珍珠碎粒。 在她面前,是一个麻衣小孩惊恐的脸。 “怎么了?”行止真人也不知发生何事,河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她施了护身术,又在冰锥未裂的时候先将其捏碎,是以冰锥虽然炸裂,但她右手伤势不重。她掏出鲛绡裹住右手,语气淡然:“他不是蛇,问清住处,送他回去吧。” 行止真人不懂:“你如何知道?” 河蚌疼得呲牙咧嘴:“因为所有的蛇在冰锥靠近时都有应对,要么躲避,要么喷出毒夜,只有他不知道怎么办,傻傻地站在这里当靶子。” 行止真人沉吟:“也许他比较狡猾?” 河蚌瞟了他一眼:“他哪有真人您狡猾?” 行止真人面色一变,再看她,她却又仿佛并无所指,只低头看自己右手的伤处。 容尘子将那个吓呆了的麻衣小孩带出了冰墙,其声沉郁:“它为何要让我们杀掉这个小孩?” 河蚌打开鲛绡,右手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她肌肤太过白暂,便显得伤口更加狰狞:“因为小孩的罪孽最轻,在天道之中,无端杀害正神可能会引来天罚。妄伤无罪之人也是极重的罪孽。”她瞟了容尘子一眼,冷哼,“何况如果这个小孩就这么死了,这里一定有人会非常愧疚,它便又有了可趁之机。” 容尘子什么话也没说,倒是清玄惊疑不定:“她实在不像这样的人。” 清素也颇为怀疑:“莫非她也被三眼蛇假冒了?” 二人议论无果,大河蚌却已经水遁离开了。容尘子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河蚌一回到刘府就四处寻淳于临,一路问遍了仆人也没人瞧见。她一路寻至春晖堂的假山。假山有个石洞,外种长青藤,是个避风的所在。 “你最近修为一日千里,进展确实迅速。先前我倒没看出来,你在仙术这方面,颇有灵气。” “这也亏了师父教导有方呀,再者,我也想早日杀掉三眼蛇,为我姨娘报仇。”“嗯。但是各类功法都讲究循循渐进,你也不要太过急躁了。” “师父,我把那招春外飞花再练一遍吧?” “你呀,总是这么心急……” 大河蚌没有再听下去,她转身离开假山,去看厨房有什么吃的。 厨子们其实给她留了菜,还有好些点心。但是她手疼,转了一圈也没胃口,径自回自己房里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淳于临从外面进来,端了些点心,自然有她喜欢的炒米饼:“起来吃点东西吧?” 他语声温柔如常,河蚌翻了个身:“不吃。” 淳于临将她强拉起来,他本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立刻就发现她右手的伤势:“你的手……”他紧皱了眉头,“容尘子和行止怎么搞的!受伤了也不给上药!!” 他找了生肌续骨膏,细心地为她涂抹:“疼不疼?” 河蚌立刻就眼泪汪汪:“疼!” 淳于临叹了口气,将点心端到榻前,在床头的矮柜上搁好,又抽出她怀里的鲛绡。鲛绡上沾了不少血,他得帮她洗好。 刚刚出门,就见刘沁芳守在门外,她接过他手上血迹斑驳的鲛绡,温驯贤良如同一个小妻子:“我去洗吧,这些事不是男人应该做的。” 她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已经响起:“不要让别人碰我的东西,你要不愿意洗,有的是人乐意!” 淳于临赶紧从刘沁芳手里接过那段鲛绡:“我自己去。” 河蚌站在门口,她眯着眼睛,又娇又横:“不用,我不要了!” 淳于临微微叹气:“嗯。” 河蚌回房继续睡了,刘沁芳站在原地,再抬头时她已收起眼中的泪花,含泪带笑:“对不起。” 淳于临将那鲛绡卷在怀中,低声安抚:“无事,她早就想换掉这根鲛绡,与你无关。不必往心里去。” 刘沁芳咬着唇,许久才点头。淳于临转身出了刘府,他得回一趟海里,去找鲛人看看上次订的那条鲛绡好了没有。 鲛绡止血有奇效,质地又柔韧丝滑,最适合河蚌。 夜间,淳于临替河蚌取回了一条新的鲛绡,她右手疼得厉害,脾气也很糟。淳于临小心翼翼,做了好多她爱吃的糕点,又讲了些奇闻趣事给她听,好不容易才将她哄睡。 他刚出得房门,就见刘沁芳立在门口的台阶下,她的发间隐约可见露珠,不知已在这里站了多久。淳于临微怔,怕惊醒河蚌,领着她行出十余丈远,方问:“有事?” 刘沁芳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低着头不敢看他:“这个……送给你。” 淳于临心中微动,最终缓缓接过来,这香囊做工极为精细,针脚密实,绣样美观,内中不知添置了何种香料,每一次嗅来,香气都不相同,时而浓郁,时而清新,令人神思清明。淳于临收到少女的礼物不多,他常年跟在河蚌身边,最多也就是从东海买海产的时候龙王送他几个海龟、霸王蟹之类。 他的日月轮倒是河蚌寻的材料,但这货又岂是个会送礼物的,她就指着那两块黑铁般的寒精,大大咧咧地道:“拿去,打成兵器。” = = 此时淳于临手握着香囊,多少有些感动:“谢谢。” 刘沁芳抬起头,脸颊燃起两朵火烧云:“海皇陛下要睡很久吧?” 淳于临点头:“一般要睡五个时辰,今天估计会短些,三四个时辰吧,她一受伤就睡不好。” 女为悦己者容,刘沁芳如同一朵春日的牡丹傲然绽放,眼中风情娇艳欲滴:“你……要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吗?” 淳于临微怔,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可是男人在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孩面前,总是心软一些。何况他食髓知味,初尝少女滋味的男人也总是没有几分抵抗力。见他沉默不语,刘沁芳面上红霞更盛,似乎着急解释:“我煮了些参汤,天冷,你又刚从海族回来,可以暖暖身子。” 淳于临垂下眼睑,许久才道:“也好。” 刘沁芳眼中的甜蜜似乎盈满将溢。 河蚌醒来时不过三更,没有看到淳于临。方才睡觉时不小心压着受伤的那只手,疼得厉害。她推门出来,风霜满地。没有下雪,却比下雪更冷的天气,她信步前行,沿着装饰花架走廊直走。花架上装点着颜色各异的绸花,虽然艳丽,却毫无生气。 走廊尽头就是女眷居住的园子,一扇院门拦不住她,她却站在门前再不愿走了:“淳于临!” 她直接就站在院子门口喊。 淳于临同刘小姐正值紧要关头,闻声却是微怔,随即他骤然抽身:“她在叫我。” 院门离刘沁芳的绣楼其实还有一段路,刘沁芳什么也没听见,但淳于临却听得清楚。他迅速整饬衣裳,刘沁芳还有些茫然:“谁?” 这个字还没说完,她就想到是谁。除了那个河蚌精,谁还可以把这时候的他从自己床上叫走? 淳于临走得匆忙,那根河蚌不要的鲛绡还搁在刘沁芳榻上。刘沁芳捡起来,鲛绡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其质柔韧,光泽耀目。她握着这鲛绡追出去,见淳于临已经急步赶到大院门口。 见到河蚌,他语声中掩不住的心痛:“天冷,不是给你备了狐裘吗,怎么这样就出门?”他上前拥住河蚌,用手掌温暖她的脸颊,那动作流畅得仿佛睡醒睁眼一样。 河蚌眼里转动着眼泪花花:“手疼,呜呜,好疼。” 淳于临将她拥在怀里,解了自己的外套为她御寒,随即才去看她的手。他的声音又宠溺又温柔:“是压到伤口了。没事,没有流血,回房我们重新上药。” 他揽着河蚌正欲回房,突然院门前刘沁芳含羞上前,她衣裳不整,面颊桃花盛开,眼中春潮未息,一副鱼水之欢未竭的娇艳模样:“祭司,”她举起手中鲛绡,声音低若蚊吟,“你的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淳于临微怔,不觉偷眼看了看河蚌,随手他接过刘沁芳手里的鲛绡,淡淡道:“谢谢。” 他牵着河蚌往回走,河蚌又岂是个愿意走路的?最后淳于临只得打横抱起她,他的声音低若呢喃:“饿不饿,上完药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刘沁芳手中一条罗帕绞在一起,勒得指间变色。是的,初时她觉得只要能和淳于临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次也此生无撼。可是人的欲望总是随时随地在变。 那只河蚌只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她什么也不做,只会索取,她凭什么能得到淳于临这样无微不至的宠爱?凭什么让淳于临在这种时候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只为她一声呼唤? 她甚至想那个河蚌一定是知道淳于临正和自己欢好,特意赶在这个时刻来的吧?第一次来刘府的时候,她还和那个容尘子恩恩爱爱、纠缠不清。她凭什么阻止淳于临同自己来往?这个世界不公平,真不公平。 她再去找了那条三眼蛇,三眼蛇仍旧仰泳,笑得十分欢畅:“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人性真奇怪,哈哈哈哈。” 刘沁芳咬着唇:“我只想知道,怎么样能让他也爱上我。” 三眼蛇在水中打滚儿:“他爱那个河蚌精,其次是你。如果河蚌精没了,他岂不就只爱你了?何况那个蚌精身上有一件至宝,不然你以为凭她一个妖怪,道宗之人岂会容她指手划脚?” 刘沁芳怒目而视:“可是以那个河蚌精的道行,我又岂能奈她何?” 三眼蛇似乎胸有成竹:“这个不需要你操心。” 晨间,淳于临起得早。河蚌每天要刷次壳,不然身上就痒。他用木盆打了一盆水,在房门口遇到刘沁芳。她今日穿了件白色绣寒梅的夹袄,下着火红襦裙,清新中透着几分火热,映得淳于临的眸子也染了些艳色。 二人对视片刻,房门突然打开,大河蚌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今天仍是水色衣裳,只是头上用最细嫩的梅花枝条松松绾就了一个头环,寒梅仿佛就盛开在她的发间,清香四溢、妩媚难言。 刘沁芳只看了她一眼便忍不住去看淳于临,淳于临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神祗。倒是河蚌先打破平静:“淳于临。”她的声音脆得像炸得金黄的薯条,白嫩的双臂水蛇一样缠上了淳于临的脖子,“人家早饭想吃萝卜丸子。” 淳于临微微敛眉,只冲刘沁芳点点头便将她往房里带,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如若春风抚柳:“萝卜丸子我没做过,早上我们先吃驴肉火烧配羊杂汤。萝卜泄气,冬天少吃。”河蚌依在他怀里,不知道说了什么,淳于临又低声安抚:“那让我先看看菜谱,晚上再做。” 河蚌还在考虑,淳于临将水兑得稍热些:“来,先刷壳。” 河蚌喜欢刷壳,便暂时放过了萝卜丸子,翻个身变成只灰黑色的大河蚌,淳于临挽起衣袖,用柔软的汗巾轻轻擦洗她的外壳。 刘沁芳静静站在门口,天空飘起了小雪,寒梅落英翩跹,她被酷寒障目,只看到无边落雪。 她终于明白那河蚌其实从来没有把她当作敌人,因为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以往刘沁容也是这样对她,她的敌人们,从来都不曾欺侮过她,但这种无视,远远比任何羞辱都来得直接。这世间最残忍的不是遇到一个劲敌,而是战斗一番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连被对方当作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中午,容尘子随行止真人四处寻找三眼蛇的踪迹,但仍是无功而返。三眼蛇似乎知道他们一行人的行踪一样,总能巧妙避开。而这种苦差事,河蚌是从来不参与的,她正在睡午觉。 容尘子去往庄少衾房间,路过假山,山石之后一个声音分外耳熟:“师父,这招好难学呀,我真是笨。” 另一个声音清澈明晰,容尘子一下子便听出是淳于临:“我再示范一次,你看好。” “嗯。师父……”女声越来越低,姿态也越来越亲昵,“你真美。” 容尘子微怔,这才想起女子是谁——刘府小姐刘沁芳。他何等样人,自然已知二人关系不简单,但君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匆忙前行,未作片刻停留。 庄少衾的房间在河蚌隔壁,容尘子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有心想提醒一句,又寻思着不应妄议是非,何况如今她在午睡,自己闯入,孤男寡女,也多有不便。他最终什么也没提。 河蚌醒来时正是晚饭时间,淳于临不在。她眯着眼睛走到饭桌前,容尘子和刘阁老等人正在聊三眼蛇的事.今天一天又是徒劳无功,一行人难免有些沮丧。好在庄少衾研究的蛇卵开始孵化,里面蛇形的阴影越来越大,几乎将要破壳而出。 大家都关心着蛇卵的事儿,唯大河蚌吃嘛嘛香,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以前的座席都是淳于临占的,河蚌就坐在他身边。今天他不在,桌上的人河蚌都认识,但唯一熟的只有容尘子。不巧的是容尘子左边坐着叶甜,右边坐着行止真人,而且容尘子也明显没有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打算。 但这河蚌又岂是个会客气的,她径直就走到行止真人身边:“让让,我要坐这里!” 行止真人是男人,且又是出家人,终不好与她争,只得将座位让给了她。她便大大咧咧地在容尘子和庄少衾之间坐下来。她的吃食淳于临倒是早就做好了,这会儿仆人见她睡醒,也就一一端了上来。 庄少衾同行止真人正说着话,这河蚌已经在打量桌上的菜色了。淳于临走之前给她做了萝卜丸子,她夹了一个含在嘴里。 庄少衾倒了杯酒,她也不客气,理所当然地就接过来啜了一口,一看就知道是饭来张口的货。庄少衾长这么大,除了服伺紫心道长以外,还第一次给人斟酒。好在是这个河蚌,他也不多说,喝了就喝了吧,重新再要个杯子就是了。 容尘子和行止真人在商量下一步的对策,也没有在意:“看来要等到蛇卵成形之后,试试各种符咒。再尝试驱蛇药和水、火、刀、枪,总要试出一种效率高些的法子才好。” 这时候河蚌第一杯已经下肚,她坐在那儿眯着眼睛望着空酒杯,庄少衾给自己斟酒时顺便也给她添上。 容尘子察觉的时候,庄少衾已经给她添了第四杯,她醉酒的时候腮染酡红,眸中水光欲滴。艳色撩人,庄少衾只恨酒盏太小,至于三眼蛇,一时不在思考范围之中了。河蚌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容尘子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手,端走她的杯子,顺便还瞪了庄少衾一眼。 庄少衾立刻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再不敢生妖蛾子,只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河蚌身上瞟。 容尘子将杯子里的酒倾掉,倒了杯茶放在河蚌面前。那河蚌没接,倒是一直盯着他的手,一看见她的目光,容尘子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跟身边的刘阁老说了两个字:“换座!” 可惜刘阁老反应太慢,他还没起身,那河蚌已经拿住了容尘子的手,她一身酒气,眼神妩媚如丝:“你想跑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容尘子不想同她拉扯:“男女有别,你……” 那河蚌可听不进去:“你什么?对了!你还欠我五十一两肉呢!” 容尘子素行端正,实在是不擅赖账,他只得任她抓住自己的手:“你醉了!” 河蚌靠在椅背上,两颊粉嫩娇艳:“我醉了也没有多加一两呀!” 容尘子只得垂下眼帘:“嗯,贫道欠你五十一两肉。” 那河蚌便埋下头,在他手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容尘子任她啃咬,眉头也没皱。庄少衾和叶甜却忍不住了,上前就将她拖过来。她张牙舞爪,容尘子沉声道:“放开她!” 叶甜又急又怒:“师哥!她喝多了!” 容尘子声音沉静如水:“但她没算错账。反正早晚也是要还的。” 他目光微微一扫,庄少衾只得松了那河蚌,叶甜却是咬着唇,死也不放的。她的声音像暴雨一样又快又疾:“你这个臭河蚌,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不就是欠你一点肉吗,我替师哥还,我替他还不行吗?!” 河蚌咬住容尘子不放嘴,伤口渗出了血,她贪婪地舔食:“谁要你的肉呀,又老又肥!” 叶甜一听,原本八十的战斗力瞬间就飙到10086!她抽出宝剑就要和这河蚌拼命,庄少衾赶紧拉住她,河蚌喝多了站不稳,但她的嘴很稳——牢牢地咬住容尘子不放。 容尘子只好任她靠着,她咬了半天也没咬下一块肉,只抬眼看容尘子。容尘子右手以掌斜削,掌风如利刃,在臂间削下一片肉来。河蚌终于松了口,容尘子将肉喂到她嘴里,叶甜赶紧取了自己的罗帕帮他包扎伤口,还对河蚌怒目而视。 那肉入口即化,口舌生津,河蚌却只觉万分无趣,叼着肉回了房间。 庄少衾替容尘子包扎着伤口,他养过妖,对妖的习性多少知道一些:“你别跟她计较,她其实就是心情不好,借酒撒疯。” 叶甜满腹怒气:“她心情不好,我瞧她倒是吃得饱睡得香,整日里跟头猪似的!!” 庄少衾淡笑:“妖大多这样,没有和人生活过,看着每只都几百几千年的,其实什么都不懂。淳于临没回来……她应该挺难受的。” 容尘子垂下眼帘,默然注视着臂间伤处,没有说话。 清玄和清素站在一边帮不上忙,二人开始打赌。 “你说她待会儿会不会再去缠师父?”清玄用手摸着下巴,清素很理智:“她即使找师父,师父也定然不会理她。” 可是两个人都没猜对,那天河蚌一直坐在湖边,她哪儿也没去。刘府里的人都认识她,但没有同她熟识的,更怕她发酒疯,也没有人会主动搭理她。她就坐在湖边一直等到淳于临回来。 淳于临自然是在陪刘沁芳练功,刘沁芳学得太认真,以至于淳于临几次看看时辰,都不忍心提醒她该回去了。一回到刘府,府中诸人就以一种“你完蛋了”的眼光看他。他匆匆去到河蚌房里,自然没有找到人,结果又转了几圈,才发现河蚌孤伶伶地坐在湖边。 天冷,她还把一双小脚伸进湖里玩水。 淳于临将她抱起来,其实他知道河蚌会不高兴,但潜意识里,他却希望看到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在她心里面他也并不是轻于鸿毛。可是真的看到她的失落,他又忍不住心疼:“天冷,不要坐在这里。” 河蚌埋着头不说话,淳于临倾身拥抱她:“晚饭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河蚌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带着笑:“去,把容尘子和行止真人找来。” 容尘子和行止真人不知出了何事,一行人匆忙赶到湖边,就见那河蚌坐在大青石上,她的双脚还在玩水,神色间却一派欢愉,哪还有半点失落之态?她蹦蹦跳跳地退到淳于临身后,双手掐诀,语声娇脆:“送给你们一个礼物。” 水面本来平静无波,突然冒起拳头大的水泡,诸人不知道她搞什么鬼,都望着湖面。浴阳真人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叶甜就不那么耐烦了,她还在为这臭河蚌咬了容尘子一口、又说她的肉又老又肥的事耿耿于怀:“有事直说,卖什么关子!” 容尘子止住她的话,上前两步走到湖边。 湖中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声音,那水翻腾得越来越厉害,河蚌右手缓缓浮出镶着血珍珠的法杖,轻声念着心诀,她的声音本就悦耳,低低念来,如若珠溅玉碎。青黄的湖面隐约浮现一条蛇尾巴,诸人都变了脸色。 一声尖啼之后,湖中一条三眼蛇出现在诸人面前,绿底墨纹、足有成人手腕粗细。庄少衾语带惊叹:“是冒充刘沁芳那条三眼蛇!” 它这段时间不知道吸食了多少魂魄,额上角已长成,像是快要化蛟的模样。这时候却似乎十分痛苦,正在垂死翻滚挣扎。它的声音同刘沁芳倒是一模一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股水柱将它托出湖面,平日里柔和的湖水像是有了生命,突然变得愤怒狰狞,它犹自不甘地想要挣脱束缚,但那水却如刀丝,将它的蛇身缚出了缕缕血痕。 它先前藏于水中也极为小心,同刘沁芳说完话就会离开,但时间一长,见这河蚌也没察觉,它便放松了警惕,长期匿于湖中。 河蚌靠在淳于临身边,姿态傲然:“格老子的,任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子的洗脚水!”她微勾手指,水柱将那条三眼蛇送到岸边,诸人有千百个问题要问,河蚌折了根藤条,不慌不忙:“先别急,让老子先抽这龟儿子一顿。” 话是说得狠,但她只抽了几下子就没力气了。只得将藤条丢给刘府的下人:“累死了,你们来吧!” 容尘子面色严肃:“你早就知道它藏在湖里?为何不曾说起?” 河蚌笑嘻嘻地瞟了行止真人一眼,没有说话。浴阳真人却怒道:“容知观问你话,你看我师兄作甚?” 河蚌不答,淳于临却神色冰冷:“你连我也没有告诉。” 河蚌摸摸他的脸:“反正我们把它抓住就成了嘛。” 淳于临抚开她的手,目光中有着她不能理解的痛楚:“你放任我同刘沁芳在一起,也只是为了让它放松警惕。”他缓缓退开,神色哀伤,“我在你心目中,根本就无关紧要。” 河蚌眯着眼睛想了一阵:“你在湖里会对刘沁芳动情,只是因为蛇本来就主淫,邪气过甚,滋生淫念。但是你忍了这么多年,就算它奸计得逞,你顺便睡一下刘沁芳,至少咱们也不亏呀。何况活捉它对我们后面的事会容易许多。” 淳于临缓缓摇头,目光绝望:“我错了,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他笑容凄怆,“你什么都不懂。” 第十九章:上古神兽是蒸着好吃还是炸着好吃? 河蚌没时间安抚淳于临,她也不着急——两个人在一块都三百多年了,这点小事要安抚也不急在一时。当务之急还是先灭了三眼蛇是正经。 湖中的三眼蛇被狠狠抽打了一顿,它伤了不少人命,众人恨之已久,下手就毫不留情。好在它蛇皮柔韧,倒也经受得住。庄少衾就比较缺德了:“取火来。”他淡淡吩咐,自有官兵搬来火炉,他将炭火夹起烙在三眼蛇身上,三眼蛇虽然扭动,却并不十分疼痛的模样。 容尘子目光微凝:“它似乎并不惧水火。” 行止真人目光闪烁,庄少衾又取了些雄黄过来喂它,它虽不喜那味道,却似乎也没有特别害怕的反应。诸人忙着研究它,不防它突然睁开额中的第三只眼。那红光一闪,连庄少衾都是心神大震。它的功法比之先前初见时又进步不少。 容尘子手疾眼快,一把攥过了庄少衾,河蚌及时以明心诀涤他神识,幸得他人无恙。 那三眼蛇已经在咆哮:“要杀要刮你冲着我来呀!” “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你是么?”河蚌的声音冷而傲,目光森冷,她疾步走到淳于临身边,取了他腰间的日月轮,“让你长长见识。” 她大步走到三眼蛇面前,手中日轮转动如飞,只堪堪挨到三眼蛇身上,三眼蛇就是一声尖叫。日轮运转不需人力,但边缘极为锋利,其材质更是海底千年寒精,无坚不摧。此轮一出,连庄少衾这样见惯法器宝物的人也是双目一亮。 这样的稀世法宝也不过只割开了三眼蛇的些许皮肉,但对河蚌而已,这已经足够了。她将食指探进三眼蛇的伤口,三眼蛇的眼里突然现出难以明状的惊恐。河蚌在往它的皮下注水——等水注到一定程度,不需要任何兵器,它的皮肉就会分离。 它望着河蚌,凭它现在的修为是完全不可能同一个几千年的内修一拼高下的。是以它根本不敢使用摄魂之类的法术。从崖底出来之后,它也看到过许多同伴的惨死,甚至也曾几番遇险,但它第一次尝到等待死亡的滋味。 河蚌早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它,水注到一定程度,这条三眼蛇突然威风全无,它沙哑着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河蚌手下不停:“你想要什么?跟着你的主人,你想得到什么?” 三眼蛇不妨她突然作此问,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我想作人。”它抬头看向河蚌,让河蚌看清自己的眼神,“我想像人一样在天地之间生活。” 每个妖修行,都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容尘子与庄少衾相顾一眼,大河蚌已经开口:“很简单的愿望。”她指指淳于临,“你认识他吗?” 三眼蛇皮下的水越来越多,它有些着急了,忙连连点头。河蚌可不急,反正那水也没有注到她皮下:“你猜他今年多少岁了?” 三眼蛇又细细打量了淳于临一番:“一千岁左右?” 河蚌摇头:“三百来岁。他不食人畜魂魄,也不聚阴招邪。也就是说如果你肯归顺于我,我可以让你在五十年之内幻化成人,并且不偏离天道,不渡雷妖劫。如果你灵根够好,说不定将来问鼎仙道也未可知。” 三眼蛇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它不信:“你自己都尚未成仙。” 河蚌轻笑:“我留恋这人间。” 三眼蛇想想她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相信——内修的生存力极为薄弱,选择内修的妖怪,几乎就等同于将生命交到了自己的武修手上。可是内修的内丹又是极为滋补之物,这世间又有多少个武修完全值得信任?现在这个世道,真正的内修几乎都已经绝迹。这个河蚌能活到现在,必有不凡的本领。 它想罢,终于又问:“你所言当真?” 河蚌轻笑:“那你只有赌一把了。反正现在情况明了,你不答应是一定会死,而且我担保你会死得后悔自己来到这世上。但是如果答应的话你还有可能活。” 这是条很聪明的三眼蛇,它读过点书,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何况河蚌一直往它皮下注水,它快吃不消了,是以当下便吐吐信子:“好吧,我答应你。” 河蚌并未停手:“那么我又如何相信你呢?”她轻弹手指,那指甲光洁亮丽,“你跑得太快,而我又很懒,总是追不上。” 三眼蛇急了:“那你想怎样?你有话一次性说完成不成?” 河蚌从腰间丝带里掏出一颗红珍珠,笑如银铃:“这颗珍珠我不常用,威力你大抵没有见过。但是粉珍珠爆炸时的威力你是知道的。”三眼蛇被水涨得难受,赶紧点头。河蚌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那颗红珍珠,姿态优美,“我用海礁试过,它是粉珍珠威力的十二倍,如果它爆炸开来,可以穿透十张三眼蛇的蛇皮。” 湖中水柱上的三眼蛇沉默了很久,最后它的皮都快要胀破的时候,它终于叼过那颗红珍珠,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束缚它的水柱瞬间融化,它扑通一声掉回湖里。 河蚌转身面对容尘子,娇俏如昔:“问清三眼蛇习性,查明它主人的来历,我们直闯长岗山。” 诸人都没有吱声——这个河蚌,真是狡猾呀……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容尘子、行止真人、庄少衾、叶甜等一行人就开始前往长岗山。对于山下被镇压的东西,大伙还是心里没底。这事已经惊动了道宗,便是迦业大师也发来信函,决定赶来相助,欲将这条作恶多端的妖蛇斩草除根。 河蚌的意思就是不等:“他赶来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何况我们至少先到崖下看看,有了这条三眼蛇带路,就算杀不死这条蛇,至少我们还能全身而退。” 诸人对这条蛇早就一肚子的火气,这时候也难免等不得。容尘子便同庄少衾准备了法器。大家当日出发,前往长岗山。 淳于临自然要去,刘沁芳也坚持前往,她口口声声要为母报仇,何况近日她术法确实进展神速,诸人也就没有异议。 河蚌召来了凌霞海域的许多海生物,倒没有让它们入内,只吩咐其助她储水。她用的是水系术法,如有足够的水源,则于她大大有利。二十几只海生物都是在凌霞海域有些地位的海族,只是凌霞海域不大,他们的修为也就一般。 对于河蚌而言,也就剩储水这点用处了。 有了足够的水,她直接一个水遁,将一行人俱都带往长岗山。诸人心下暗惊,倒是容尘子师徒三人神色如常——这河蚌的底子,容尘子多少知道一些。 那条三眼蛇对崖下十分熟悉,它游在前面,河蚌也不怕它玩什么花样。山底至崖下,有一条岩缝,堪堪避过崖上的古阵法。 诸人沿着这条狭窄的岩缝往里走,多少有些不安——在这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地方,一旦这条妖蛇使诈,只怕诸人都有来无回!倒是河蚌身体柔软,跟在容尘子身后半点不吃力。三眼蛇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容尘子:“你不害怕?” 容尘子还未答话,倒是河蚌娇笑:“怕!怕你炸开来溅我一身血。” 三眼蛇又瞅了瞅容尘子身后的一行人,冷哼了一声,又昂了头,继续往前游。 岩间一片黑暗,却隐隐有风,没有办法点火,诸人都只有试探着前行。淳于临本是时刻不离河蚌左右的,但自前番事情之后,他便再没同河蚌说过一句话。这会儿岩道难行,刘沁芳又是个小脚闺秀,他只能一路照看。 河蚌身后跟着容尘子,空气中隐隐飘散着神仙血肉的香气,河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味他的味道,不由又有些馋虫入脑。她动物习性,一生都只为觅食。这会儿便忍不住去嗅容尘子。粉嫩的手臂缠上健硕的腰身,容尘子呼吸一紧,却终不好让身后诸人听出异样,伸手便拍河蚌的手。 河蚌紧紧抱着他,深深嗅着空气中似药似花的香气。这段曲径太窄,必须蹲下来行走。河蚌厚着脸皮趴在他背上,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颈项。两团柔软紧紧贴着背部,容尘子心跳骤快,他伸手欲推开她,却于黑暗中摸到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又细又长,是她的腿。 河蚌也不躲闪,反而舔得更起劲。容尘子一生中规中矩,虽同这河蚌有过一段荒唐时日,却又几时在人前行过这般苟且之事? 他正值壮年,又曾数度尝到销魂滋味,顿时就有些心猿意马。好在他修道多年,定力极佳,不过瞬间已经缓过神来,他一把扯下河蚌,沉声道:“清玄,跟紧我!” 身后清玄立刻秉着为师父排忧解难的精神爬过来,硬挤到了河蚌和容尘子之间,河蚌悻然,还是清素聪明——这货又对师父动手动脚了吧? 山道估计爬了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开始现出亮光。洞口在距崖底七尺余高的山壁之间。容尘子第一个跳下来,然后心中一震——只见这山壁之上白茫茫一片全是蛇卵。 蛇卵大小不一,大的有成人拳头大小,小的只有鸡蛋的个头。 身后众人也有些惊惧,这么多蛇卵一旦孵化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河蚌一跳下来就高兴惨了——一条三两肉…… 容尘子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袍袖一拂:“蛇卵不算!!” 山壁上的蛇卵密密麻麻一片粘在一起,行止真人容色微动,叶甜也忍不住感慨:“这……这蛇什么都没做,就顾着产卵了吧?”感慨完毕,她突然醒悟过来,脸色微红。 庄少衾关注的不一样:“原来这条蛇是母的?不知道长得美不美……”他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河蚌,和她胸前的波澜壮阔,邪念刚起,已经被那条游在前面的三眼蛇破碎了一地——看卵长得这副德性,这母蛇能好看得到哪去? 他臆淫了又臆淫,最后还是觉得人兽太重口,不得不放弃。 诸人贴着山壁过去,前面那条三眼蛇还带解说的:“别看卵这么多,有运气能孵化的是少之又少哦!”它颇有些得意,“因为主人脱离六道太久了,缺少生气,卵成形之后需要借气,或者在人体内寄生。且同一个人很难重复借气,所以这些卵都不能孵化成形的啦!” 容尘子目光微动:“借气贫道倒曾听说过,当时只当传说,不想竟然当真存在。” 三眼蛇昂着头:“哼,我们主人有着上古神兽的血脉,你们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它还没得瑟完毕,河蚌已经开口:“上古神兽?”三眼蛇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这大河蚌已经乐得一蹦三丈,“嗷嗷,上古神兽是蒸着好吃还是炸着好吃?” 三眼蛇立刻紧紧闭上嘴巴,再也不吭气儿了。那河蚌还追着它问:“难道要炖着吃?肯定不能吃刺生的,肉太老……喂喂,你别走呀,你看烤着吃怎么样?要不煎着吃?或者卤着吃也行啊……” 从此以后,三眼蛇再也没有提及过它主人引以为傲的血统…… 前面隐隐传来铁链和翅膀振动的声音,前面的三眼蛇停下来不肯再往前:“前面就是了。” 它低声道,又抬头看河蚌。容尘子神色凝重,他伸手触摸那条足有成人小腿粗的铁链:“这是经过秘术精炼的法器,看年代只怕至少是汉代的东西。” 河蚌倒是不惧,这时候她想起淳于临了:“淳于临你属蜗牛的吗?快过来!” 淳于临和刘沁芳一并走过来,观察了一下地形,他将刘沁芳放在铁链没入的山壁旁边,声音极低:“你且在这里,小心照顾自己,莫乱走。” 刘沁芳微微点头,手心里已然全是冷汗,她看向淳于临,欲言又止。淳于临又走回河蚌身边,照例站在她身前。周围不时可见汉白玉的圆柱,上刻浮雕,只是被尘泥覆盖,看不真切。容尘子还没开口,清玄、清素已经上前,用衣袖将一根圆柱擦拭干净。 容尘子端详许久,神色凝重:“这是传说中的鸣蛇。” 这话一出,诸人心中多少有些没底,鸣蛇只在《山海经》里出现过,谁知道图片和实物会有多大差别?容尘子也有些奇怪:“为什么有的画面内容刻了两幅呢?” 铁链尽头隐隐传来咆哮之音,诸人都开始戒备,容尘子不及细想,也开始安排:“行止真人、浴阳真人、少衾,你三人同我与这孽畜正面交锋,玄儿、素儿,昊天、昊羽,你四人修为不佳,只需跟在其后,保管好法器,必要之时保护……海皇陛下,尽量为她争取时间。小叶,你和玄儿他们一起,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叶甜等人应声,容尘子没有安排那个河蚌,她自己心里有数。 大河蚌站在黑色的铁索之下,她只是觉得好玩:“嗷嗷,容尘子,大蛇可不止值三两呀!” 容尘子嘴角抽搐,并不理会,她还在那儿陶醉:“鸣蛇哎,少说也值个三五十斤肉吧!嗷嗷,到时候用神仙肉炒上古神兽,嗷嗷……”她口水滴到铁链上,三眼蛇默默地游在前面,它终于明白食物链的顶端到底站着怎样可怕的生物…… 顺着铁链往前走,空气越来越热,亮光越来越强,待行至中心,诸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眼前地势深凹下去的地方燃烧着一团火焰,火焰的中心,一条蛇正盘成一团,这货就像一个小山头,背生四扇黑色羽翼。见到诸人,它半眯起眼睛,那双眼睛大小如簸箕:“来者何人?” 它开口,竟然是清亮的女声。河蚌躲在淳于临身后,离得远远的:“真是鸣蛇!” 淳于临不语,她自顾自开口:“鸣蛇性属火,打起来之后你不要站在铁索上。”她四处打量,“当初封印它的人肯定在地势周围建有火焰难及的死角,不然会死伤无数。”她不管正在与鸣蛇交谈的容尘子众人,一手带着淳于临就往跃至铁链最高处,这下子不止她,淳于临也看清了——整个山崖被开凿成四角星形,边角极窄。因着古阵法的保护,至今其形状仍清晰可见。 河蚌在他耳边细声道:“五行方位中东属木、西属金、南火北水中属土。待会如有危险,我们一起退回北角。鸣蛇居中,性属火又忌水,那里最安全。”她瞥了一眼站在铁链旁边的刘沁芳,半晌才极不情愿地道,“你让刘沁芳先站到北角吧。所有人都死了估计鸣蛇才会想到她。” 容尘子自然不会同河蚌争抢,他将庄少衾和自己安排在南角,这是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中间无人,鸣蛇第一时间便会攻击同自己术法属性相近的地方。西方和东方也是躺着都能中枪的地方,金、木皆易融于火。但木较之金更脆弱,所以叶甜、清玄、清玄、庄昊天、庄昊羽四人被安排在东角,行止、浴阳真人被安排在西角。最后才会是北。 这样的好处是鸣蛇不可能一下子攻击到所有角,不管它攻击哪里,别的角都有时间反应。坏处是不在同一角……难以施救。是以容尘子的安排也颇巧妙,俱都是自己人各守一角。 鸣蛇冷眼旁观诸人,它半点不惊慌:“补品来了,居然还有个正神和一个大妖,哈哈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众:=_=|||(河蚌,这你同类吧……) 还未感慨完毕,被铁索重重紧锁的鸣蛇振动双翅,鸣声磐磐。随着它的鸣声,山间隐有回音,壁间的蛇卵都在震动。容尘子一马当先,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则游离在他与庄少衾之间。河蚌许久突然窜到他身后,声音很低:“我怀疑行止真人有问题,你应该将他们师兄弟安排在南角,只有处于危险之中他们才会尽力!” 容尘子神色不改:“也许他有苦衷,贫道不能因一时疑窦便陷他二人于险境之中。” 河蚌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古板、迂腐,不能交流。她喃喃道:“你这种人都不死,简直没有天理!”话落,鸣蛇喷了一股火焰过来,差点撩到她的长发。她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热浪,只得急急退回淳于临身后。 淳于临替她挡着前面的热浪,她试了几次,发现冰锥总是不到鸣蛇身边已自融化。她只能以凝冰术降低崖下温度,让其在人体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试了几次,河蚌终于有些着急了:“长此下去,他们灵力消耗太快,会承受不住。”淳于临仍未回答,她站在铁索上,其余铁索俱已被烈焰烧得通红,只有她这一条上仍结着薄冰。尽管她努力控制着温度,容尘子等人额间还是出了细汗。 这蛇皮与小蛇完全不在同一个厚度,几乎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众人与它缠斗许久,最终也不过只是让它喷了几番火,毫毛也没能砍掉它一根。 诸人面色越来越凝重,大河蚌自腰间掏出一枚大海螺,通体温润通透如玉。她轻轻吹响海螺,海水如细纹涌至巨蛇身边,细纹翻滚,令阵中温度骤降。河蚌瞬间凝出三支冰锥,各种红珍珠两颗,冰锥快如利箭,瞬间刺向阵中央的母蛇。 巨蛇一时托大,也未在意。只喷出一口烈燃欲先将容尘子吃到嘴里。不料冰锥近身,它突然大嚎一声。蛇皮太过坚韧,冰锥入体不深。河蚌也不敢大意,右手一握,冰锥砰然炸裂。三眼蛇怒吼一声,瞬间喷出一口毒液,直袭河蚌。 河蚌用风传术,带着淳于临轻飘飘地退到北角入口处。毒液到此就后继无力,淳于临挥动日月双轮将其辟开。 巨蛇颈间的背上俱都流出一股细细的血泉,容尘子立刻抓紧时机,手中银符祭出,庄少衾为他护法,严防巨蛇毒液。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对望一眼,也瞬间出了全力,祭出飞剑。 巨蛇长嚎一声,它四翼一扇,壁间出现十数个人来,有渔夫,有猎户,还有妇人,也不知是被借了气的蛇卵还是寄生于人体的小蛇。 河蚌骂了一声,忙拖了淳于临:“先清小蛇!” 她手中冰锥频出,淳于临倒也挡在身前,不让群蛇近身。冰锥频频炸开,阵间血肉残肢散落一地。这巨蛇也有些智商,它很快便知道哪里才是对方薄弱的地方。当下就直接一口火喷向庄昊天等人。河蚌合身相扑,以水遁术将其带出三丈有余,堪堪避开火焰。 叶甜也未曾见过这般阵仗,她平时也自以为修为不凡,岂知此时根本不能近身。河蚌将几个人再次遁至西角入口:“先进去。结阵防守。” 叶甜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领着四个师侄入了西角。 巨蛇此时一心要置河蚌于死地,冷不防又是一口毒液喷过来,容尘子掐诀以符咒为结界将其挡下。河蚌不断施术降温,又要清理小蛇,就有些自顾不暇。正手忙脚乱中,叶甜从旁窜出,她毕竟是紫心道长的高徒,抵挡小蛇争取一下时间还是可以做到的。 河蚌躲在她和淳于临身后,压力顿时减轻许多:“阵结好了?”叶甜也顾不上闹脾气:“好了,剩下的清玄他们可以。” 河蚌点点头用水纹将三人都护住,再度吹响了海螺,三眼蛇愤怒地咆哮,喷出的毒液沾染上诸人的衣角,将衣袍融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庄少衾手臂上也被毒液溅到,他毫不犹豫地削去了一块皮肉,又施了止血咒止血。 叶甜几次三番想要冲过去,河蚌拉住她:“别去,你过去也只是累赘。” 一向冲动易怒的叶甜却没有生气,她静静地拦在河蚌身前,咬牙挡住三眼蛇。冰锥入体,蛇血溅了她一头一脸,她抿着唇毫不退缩。 阵中央母蛇终于也渐渐体力不支,火焰开始低弱了下去。河蚌海螺声响,冰蓝色的海水完全压制了火焰,容尘子祭出一张金色的符咒,一团金色的火花爆裂开来,阵中的母蛇惨嚎一声,一只眼睛已然炸开,黑水四溅。 它彻底动了怒,额间第三只阴眼突然睁开。它的功底又岂是那条三眼小蛇可比的,瞬间就震住了容尘子和庄少衾。叶甜大惊,河蚌于身后跃起,踩着她的肩膀借力跳到容尘子身后,她闭了闭眼凝心镇气,尔后突然睁开眼睛,同三眼蛇对视。 场面一时凝固,容尘子和庄少衾回过神来,就见那条母蛇直愣愣地望着河蚌,河蚌口不能言,只能微勾右手。容尘子瞬间反应过来,高声道:“退回角落!” 所有人都按先前安排,退回东、南、西、北四角,河蚌望着这条母蛇,也是苦不堪言。压力铺天盖地而来,挤压着魂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否则元神碎裂,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南角里,庄少衾目光震惊:“这条鸣蛇怕也是几千年的灵物,她居然也有一拼之力。这个人到底是谁?” 容尘子没心思研究这个:“她居然想要修成异眼!”他再次掏出一张金色的符咒,面上已现苍白之色,金色符咒对灵力消耗太大,他略微皱眉,仍旧祭出,强行催动。 符咒若一抹流光,直接注入三眼蛇受伤的眼眶里。三眼蛇全身痉挛,痛得连声音也吼叫不出。河蚌全身大汗淋漓,连护身的水纹也俱都散了开去。她灵力耗尽,好在外面有诸海族储水,她借水遁回北角入口,缓缓退进去。 外面火焰光芒已弱,她喘着气,汗如雨下,那母蛇的异眼虽未修成,却也伤了她的魂识。 “格老子的!淳……”她语声骤停,身后一柄雪亮的短刀从背心直透前胸,她低下头,看到胸口露出一截带血的刀尖。她缓缓回过身去,淳于临不言不语,红衣黑发垂首而立,刘沁芳抽出短刀,再次捅入河蚌胸口,血染过水色的衣襟,她神色狂喜。 “听说你体内有一颗叫天水灵精的法宝,我很想要。”她浅浅地笑。 第二十章:如果不能学着爱,就学着恨吧 耳边火焰的声音突然静止,喉间一片甜腥。河蚌怔了片刻,缓缓退后,她以手捂着胸口的伤处,那血从她指缝之间溢出,鲜艳夺目:“淳于临。”她轻声唤他,每一个字都带着疼痛,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淳于临一直垂首静立,容色沉静如深海:“尝到被人漠视的滋味了么?”他在笑,眸子里仿佛隔着一层水光,明亮却哀伤,“我们在一起三百多年了,而我在你眼里,不过就是块储备粮。只为了神仙肉,你便可以委身别的男人、甚至不惜取他性命!只为了迷惑鸣蛇,你便可以让我和别的女人同眠共枕!何盼,你爱过我吗?”他水色深瞳一片茫然,“不,或许我该问,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刘沁芳提着短刀站在淳于临身后,鸣蛇喷出的火焰映着她的脸,那张年轻的面孔,已被贪欲覆盖:“临郎,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剖出天水灵精才是正事!” 淳于临缓缓扬起手中日轮,唇被咬出了血:“如果数千年的光阴都不能让你学会爱,那就学着恨吧。” 他握住河蚌的肩头,日轮几番试探,眸中阴郁一闪而过,随后右臂用力,将河蚌推出了北角。河蚌的长发被火焰的热浪带起,火光映在她眸中,光华氤氲。鲜血硌在喉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星芒诸角中的人只看见她突然出了北角,容尘子和庄少衾正抵御母蛇的火焰,母蛇伤势已重,如能耗死了她,也算是减少己方伤亡,但见河蚌突然冲出来,难免有些不解。最后还是容尘子凝眸冷声道:“她受伤了?” 庄少衾还来不及答话,阵中母蛇已然注意到了突然窜出的她,那距离太近,母蛇用尽全身力气,喷出一股蓝绿色的火焰!河蚌避无可避,正面迎上。 当火焰触及那柔美的身体,容尘子心中一痛,突然想到曾经的呢喃细语、耳鬓厮磨,以及午夜梦回时,那铺了自己半肩的青丝。他随手抽了一张符咒,还没来得及看看是什么颜色。 晚了……他手心里全是冷汗,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晚了,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一声如同玻璃炸裂的声响,容尘子几乎整个人扑在河蚌身上,河蚌裙裾血染,面色苍白如雪。她似乎也吓坏了,紧紧抓着容尘子的衣襟,半天不说话。容尘子手中的符咒挡住了母蛇的毒液,迅速将河蚌抱到一边。河蚌摸摸颈间,那里一块护身符已经碎成数块。那还是上次长岗山上,容尘子系在她颈间的东西。 她埋首在容尘子胸前,许久才抬起头,容尘子与她对视,离得太近,他能看见河蚌瞳孔中的自己。河蚌眼中的惊痛渐渐淡薄,她依靠着容尘子艰难起身,望定北角的淳于临。唇边忽然飘过一阵似药似花的香气,她抬眼看容尘子。容尘子划破手腕,将血喂到她嘴里。他语气极尽疏离:“莫这般看我,贫道不愿再同你有任何牵连,但今日你在此,俱是贫道相邀。”他施了一个止血咒止住河蚌胸前的伤口,语气淡然,“贫道虽不便插手你与淳于临之间的事,却总不至于就这么见死不救。” 河蚌胸口已不再流血,疼痛却分毫未减,庄少衾和行止真人抵御着母蛇,叶甜也奔了出来,看见河蚌胸前的伤口,她只是冷哼:“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就是活该!” 母蛇已快支持不住,大家也都松了警惕。容尘子拍拍叶甜的胳膊,轻声道:“好了,别说了。” 河蚌垂着头,淳于临和刘沁芳二人肯定是不会再放过她了,容尘子被她暗算差点丢了性命,连带叶甜和庄少衾也对她多少带了些敌意。行止和浴阳同她话不过三句,就算是外面储水的海族平日里也是淳于临在管理,她与所有人的交往关系,都是通过淳于临在进行。她修行千年,没有交下一个朋友。她双眸湿漉漉地望望容尘子,又望望行止真人,很快作出判断——她只有巴着容尘子才有活路。所以她虽然痛得要命,但还是紧紧抱着容尘子不放。容尘子轻轻推她:“鸣蛇未灭,你先放手。” 河蚌艰难地蹭他,她脸色苍白如雪,却还是挤出一丝妩媚的笑容:“知观~~”她讨好似地唤他,尾音转了三个弯,容尘子嘴角抽搐,撇开她就欲走。她抱着容尘子的大腿不放,胸口猛烈喘息,面上笑容却越发讨好谄媚,“容哥!容大爷,你救救人家,呜呜呜!!” 这下子不光淳于临面色铁青,就连容尘子都啼笑皆非:“贫道并未拒绝,你且放手。” 河蚌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定他:“不会让他们杀我?” 容尘子摇头:“不会。” 河蚌这才放了手,容尘子望了一眼淳于临,眼中也迸出厉色:“今日谁敢在贫道眼前妄自伤人,休怪贫道手下无情!” 他搁出一句狠话,河蚌这才松开小手。容尘子见她胸口伤势似乎严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河蚌仰起脸,眸中泪光盈盈:“没事。” 容尘子便放了手,随庄少衾和行止真人一同斩杀母蛇。叶甜倒是守在河蚌身边,冷言嘲讽:“一个人不要脸到这种程度,真是天下无敌了。” 河蚌蹲在地上,她听见了叶甜的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的水色裙裾也变成深浅不一的红,像一条丝带,在透明的水层中洇晕、飘摇,美丽却残酷。刘沁芳犹自心有不甘,淳于临呆呆地注视着河蚌,魂不守舍。 叶甜守在河蚌身边,见到刘沁芳,她也是一肚子的火:“既然我师哥应下要留她性命,我就要保她安全无虞。谁想要她的命,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她看看淳于临,目光极尽鄙夷,“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狗男女!” 淳于临并不辩解,他痴痴望定河蚌,似乎并没有听到叶甜的话。 崖下温度再次升高,几个人都开始出汗。容尘子回头见河蚌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并无大碍的模样,不由出言道:“施个凝冰术,将温度降下去。” 河蚌仰起粉脸看他,目光映着火光,人若虚幻:“我把温度降下去,你会帮我治伤吗?” 她语气里并不见丝毫虚弱,容尘子便答得毫不犹豫:“会!” 河蚌掐诀,施法时间长了一些,但并无人察觉。温度再次被降了下去,阵中母蛇已经虚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火光也渐渐幽暗。就在众人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股强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在阵中母蛇身下,赫然露出另一条蛇的蛇头! 容尘子猛然醒悟——先前汉白玉柱上的浮雕内容之所以重复,是因为阵中原本就困着两条鸣蛇!他深悔没有将汉白玉柱的浮雕内容看完,但生死关头,后悔无用。诸人都退了开来,不用招呼就开始往来路跑。这封印是两重,想必是母蛇先脱去了一重,方才借着诸人的攻势破坏公蛇的封印。没有人敢再动手,当前上策,只能趁公蛇尚未正式脱开二重封印时逃走。 可是河蚌却跟不上了,她体质本来就差,何况如今身受重伤。她挣扎了几次想要爬起来,最后只能俯在地上。 容尘子右手牵着叶甜,见她眸中水光和胸前伤口,又有些不忍。一股火焰扩散开来,崖间温度聚然升高,容尘子再顾不得其他,回身奔跑数步,左臂一展将她揽在怀里。火舌舔到了他的背,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气。他的汗水滴落在河蚌脸上,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叶甜心疼得直掉眼泪:“师哥!” 容尘子抱着河蚌,牵着叶甜往前跑,摇摇头没有说话。 鸣蛇不甘地怒嚎,毒液猎猎燃烧,火焰舔蚀之后的地方升起缕缕绿色的烟雾。河蚌沾湿怀中的鲛绡,容尘子只觉面上一凉,河蚌用鲛绡捂住了他的口鼻。片刻之后,地缝的出口也近在眼前了。 诸人即将逃走,阵中二蛇又怎么甘心。只闻母蛇一声咆哮,一团燃着毒液的火焰喷射而来,正好覆盖了出口。火焰和毒液片刻不停地堆积在地缝之前。崖间温度越来越高,诸人心急如焚。河蚌撑着容尘子站立,声音沙哑:“知观,我带你们出去,你会给我治伤的吧?” 容尘子再度点头:“会!” 河蚌右手掐诀,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指尖的时候,一根冰锥直刺淳于临胸口,淳于临闷淳一声,冰锥透胸而过。刘沁芳尖叫一声扑过去,冰锥猛力将淳于临拖至地缝出口,透明的水流开始源源不绝地流向河蚌,河蚌抿着唇,眸中无波无澜。她汲尽了淳于临体内驻留的水分,在刘沁芳的哭叫声中,一把将淳于临扔向地缝出口处,众人只觉一阵巨力拉扯,眼前一黑,竟然已经入了地缝。 崖下开始震动,连带地缝中岩石泥土也开始簌簌而落。容尘子断后,令行止真人领路,庄少衾随后,清玄、清素、浴阳真人、叶甜,相继离开,河蚌在他之前,他断后。至于淳于临和刘沁芳,无人问起,他也不关心。 河蚌爬过的地方,泥土都是湿湿滑滑的,容尘子跟了许久,终是再度确认:“你还好吗?” 黑暗中他看不见河蚌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似乎费了许多力气:“嗯。” 山石掉落得越来越多,石缝竟有塌陷的迹象。众人都拼了命地往前爬,叶甜生怕河蚌耽误容尘子,拼了命地将她往前扯,也不顾那些突起的怪石会不会擦伤她。河蚌一声不吭,任由她往前拖。 淳于临只爱刘沁芳了,没有人爱我了。她皱皱小鼻子,用尽全力往前爬,胳膊和大腿被划出深深浅浅的伤痕,但是比及心口,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痛。 山石蹋陷得越来越严重,但出口也近在眼前了。行止真人第一个出去,他将庄少衾也拉了出去,声音焦急:“地道快塌了,快!” 塌陷的泥石越来越多,好多地方都要刨开积石才能通过。河蚌刨不动,她试了几次,十指全是血,叶甜已经急得连声音都带了哭腔:“臭河蚌你想死就让开,让我师哥出来!!你这个贱人,师哥早晚让你拖累死!” 河蚌咬着唇,不过片刻又继续刨那泥石。不多时容尘子也爬了上来,两个人挤在石缝里早已是动弹不得,他的体力毕竟比河蚌强上许多,不多时便刨开那泥石。河蚌正要上去,突然足踝一紧,她只叫了一声,便被拖进了石缝里。她的手满是血泥,容尘子没抓住,他手中一空,随后胸口也是一空,好像心被掏走了一样。 叶甜伸手进来乱拉,好不容易拉出来一个人,发现是刘沁芳,她呸了一声,又将头伸进去:“师哥?师哥你在哪里?” 刘沁芳哭成了泪人:“临郎!”她扑在洞口,被庄少衾一脚踹开。庄少衾再次钻到洞里,爬行丈余,遇到正回身去寻河蚌的容尘子,他不顾一切地拖着容尘子往外走:“师兄,生死有命!你身为修道之人,是懂的!” 容尘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口一阵一阵,痛得像要裂开:“我答应带她出去,为她治伤的,岂可失信于人?” 庄少衾猛力将他拖到出口,叶甜也一把抓住了他,两个人合力将他拖出地道,山体一阵剧烈地抖动,地缝塌陷了。 望着连出口都已被掩埋的石缝,诸人俱都沉默,只有刘沁芳的哭声凄厉哀绝。容尘子止不住心中的战栗,他终究还是没有护住她。长久的静默之后,地底传来一阵泥石撞击的声响,容尘子容色微动,拼命地刨那石缝。他一动手,庄少衾和叶甜也抽出宝剑帮忙,清玄、清玄自然不能袖手。行止真人和浴阳真人也不好干站着,数人一并刨那地缝。 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一只手从嶙峋石缝中伸出,行止真人赶紧停了手,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石块搬开,泥石里露出一方红色的衣角。淳于临满头满脸的泥,在他身下,护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河蚌。他的手死死插入泥石,外面众人自然不会理睬她,先将河蚌拖了出去。 河蚌还有意识,淳于临与她右手紧紧交握,隔了许久,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何盼,我们在一起三百多年……” 河蚌趴在容尘子怀里,她的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是三百六十二年,四个月,零四天。”淳于临抬眸望她,她的瞳孔仿佛也蒙上盈盈水光。淳于临终于展露笑颜:“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你,”他语声低微,温柔如初,“我只是希望我在你心中能够再重要一点。我一直想知道……”他强提气,问出三百六十二年以来的疑惑,“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吧?我只是中了你的摄魂术,对吗?你这样的一个人啊,自私、冷漠,那么难伺候,还贪吃得要命。”他笑容凄凉,“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呢?” 河蚌紧紧握着他的手:“我没有。” 刘沁芳上前,拼命地拉扯淳于临,淳于临只是缓缓松开了河蚌,他根本没有打算走出地缝,众人却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一股拉力将他缓缓扯入地缝的泥土里,他眼中却凝聚着柔和绵长的笑意:“现在我又后悔了,何盼,”他的全身都在缓缓没入泥土,除了刘沁芳的哭声,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在最初,我对你从无要求。” 只是可惜,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要把人变成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深深插入泥土的手也阻止不了身后巨力的拉扯,那蛇尾已经缠上了他的腰。他唇角溢出的血一滴一滴浸入泥土,目光却沾染着笑意,眷恋不舍。渐渐地那蛇尾将他越拽越深,连发梢都看不见了。刘沁芳厉声呼喊,河蚌捂着胸口,在容尘子怀中颤抖如秋叶。 容尘子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她不肯抬头,那姿态凄凉得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容尘子微微叹气,只能吩咐庄少衾:“立刻通知道宗,将长岗山重设结界,暂时防止二蛇挣脱!” 庄少衾应下,容尘子抱着河蚌下了山,山下已有官府准备的马车和饮水。容尘子将河蚌放在车上,河蚌一直没有睡,她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叶甜也上了车,容尘子便不好靠她太近,只伸手替她诊脉。不过片刻,他神色大变:“你……”河蚌满含期待地看他,叶甜不待他出声便伸手去探河蚌的胸口。随后她也变了脸色——她强行催动法术,令原本就伤重的心脏几乎碎裂,身上血液早已不再流动了。她还活着,不过是体内天水灵精还凝结着她一丝元神而已。 刘沁芳那两刀,其实已经杀死了她。 她伤得这样重,可是一路上一直都强撑着,没有显露半点颓态。容尘子不顾叶甜在旁,倾身牢牢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容色虚弱已极,却仍不肯昏睡:“知观,你带我去哪里治伤?” 容尘子一瞬间心痛如绞,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避开:“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河蚌扯着他的衣襟,其声渐微:“不能说呀,会被吃掉的。”她似乎将要入梦,声音也朦朦胧胧,“妖怪都很凶的,谁最虚弱、谁就会被同伴吃掉。我师兄和师妹……都被吃掉了……”她迷迷糊糊中还是没有忘记主题,“知观,你带我去哪里治伤?我好疼,你现在带我去吧。” 容尘子双唇颤抖,久久不语。河蚌撑起眼皮看他,她惯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下就觉得容尘子肯定是不愿意带她求医了。她扯着他的衣襟坐起来,姿态又柔顺又听话:“你欠我的肉我都不要了,你带我去找大夫吧。”容尘子目光哀恸,垂着眼不看她,她有些慌了,“知观?你答应过我的呀!!”容尘子紧紧握着她的皓腕,用尽全力将她揽在怀里,河蚌仿佛知道了什么,她用力推他,“你又说话不作数,那你又答应人家!!” 叶甜别过脸,她突然跳起来,大声吼:“嚷什么嚷!去找大夫,现在就去找大夫!!” 她冲出车外,将车夫一脚踹下去,自己驾车,寒风割面,她用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然盈满脸颊。 书中的妖怪,总是动不动就厌世,动不动就觉得岁月冗长。可是数千年的光阴啊,熬过了清修的寂寞艰难,好不容易能够以自己想要的形态存活在世上,谁又会真的愿意死呢? 叶甜驾着车,她不知道哪有大夫,她只能任马车沿着回清虚观的路狂奔,其实哪有神医真正能够起死回生呢? 容尘子将她手腕都握得变了颜色,河蚌在他怀中哭成了泪人:“知观,我知道你最好了,你救救我呀!” 容尘子用力亲吻她的额头,许久之后,他下定决心般地道:“好!别哭了!”他将脸贴在她被泪水浸透的脸颊,“我不会让你死,不会!” 两个人都法力耗尽,没有办法御兽、腾云。马车一直行驶了一天一夜才到清虚观。容尘子一边回复元气一边用血吊着河蚌一口气。她听说要去找大夫,生怕再惹容尘子和叶甜嫌弃,路途之中即使再疼也忍着不哭不闹。容尘子拥着她的手臂始终没有松开过。 车行至凌霞山下,容尘子抱着河蚌上山。那日冬阳温暖,山上松柏常青,林中偶尔还可见到小野花。她伸出手,阳光穿过那通透如玉的手掌,她咧开嘴笑了一下,讨好地去蹭容尘子:“知观,你会治好我的吧?” 容尘子心急如焚,足下片刻不停,语声却坚定,掷地有声:“会!” 她迎着阳光闭上眼睛,语声娇嫩得似三月春笋:“那我就天天都让你摸我的脚。” 容尘子想笑,却几乎落泪。 容尘子将河蚌一路抱回卧房,虽然有些日子没回清虚观,但他的房间自有专人日日打扫,仍旧洁净不染一尘。进入密室,容尘子把她放在榻上,河蚌有点不安,揽着他的脖子不许他走。容尘子柔声安抚她:“乖,我去找法器,马上就回来。” 河蚌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容尘子缓缓掰开她的手:“相信我。” 他堪堪出门,就遇到急步奔来的叶甜。叶甜将手中的马鞭甩在地上,神色焦急:“师哥,她心脉已断,命数已尽,如何救得?” 容尘子脚步微停,半晌方道:“心脉断裂可以接,命数已尽,也可以借。” 叶甜怔住,许久才呆呆地道:“师哥,你要为她借命?可是师父说过那是本门禁术,你……” 容尘子止住她的话:“就因为师父曾反复叮嘱此乃禁术,我并未深入研习,如今也无甚把握。事出突然,惟有我先施为,你且为我再行参悟。”叶甜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再不用多余的话,她知道他已下定决心。她只有应下。 二人去往无量窟,将与借命之术有关的书藉借都搜罗过来,河蚌静静地躺在榻上。清玄过来看过她几次,按容尘子的吩咐给她备足了水。她能感觉自己元神的溃散,心越来越慌,但是她忍着不动。元神凝于静,散于动,她必须多坚持一阵子,也许容尘子真的有办法。清韵也过来看了看,但容尘子有吩咐,没人敢惊扰她。 外间清贞在低声说话:“上次差点暗害了师父,怎的这次师父还抱她回来?” 清素语带叹息:“我觉得她真是吃定我们师父了。” 清韵声音沮丧:“我可不要为她做红烧神仙肉!那是欺师灭祖的啊……” 最后是清玄的声音:“莫聚在这里,做自己的事去!” 大河蚌静静地躺着,黑发墨一般流淌于枕畔。她走之后,容尘子将房内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命清玄丢了出去,唯独这密室他还没想到做什么,也就没怎么动过。君子坦荡荡,他不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即使在榻上也中规中矩,实在找不出不能见人的地方。这个密室也是紫心道长留下的,于他而言倒是无多大用处。 河蚌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想事情了,这时候她脆弱如婴儿,随便进来一个三尺小童也能让她命丧于此。她却再无法自救,胸口痛得像空了一个缺口,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活过数千年的人,很少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除了自己的武修,他们谁都不相信。可是现在,她躺在一个道观里,等着一个道士来救,或许这个道士还要花很多力气。 她呆呆地望着帐顶,屋子里不敢点香,如今她也是妖邪之体,又气脉微弱。道观里供着三清四御诸多神仙,怕仙灵之气伤到她,容尘子命清玄将房中法器全都清理了出去。不多时,清玄和清素又进来,轻手轻脚点了许多莲花灯盏,有模有样地摆了个阵,她不敢多动,也看不清是何阵式。屋子里光线渐渐明亮,暗金色的光映着她绯红的衣袂,更觉其姿容冶艳。 容尘子的徒弟也多正直,清玄、清素只看了一眼,便匆忙回头,出了这密室。 容尘子随叶甜进来时,河蚌仍旧动弹不得。叶甜上前解她衣裳,她噘着嘴不乐意,叶甜也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啊!你有的我还不都有!”河蚌闻言,略垂眼帘望了眼她的草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山峰,叶甜气得差点没将她掷地上。容尘子面色微红,颇有些尴尬。他转头将一根红线系在自己中指之上,又戳破指尖,令红线染血。 叶甜将河蚌全身的衣裳俱都除下,她冷哼一声,虽作不屑之状,到底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河蚌肤色赛雪,触感光滑柔嫩,当真对得起冰肌玉骨这四个字。她平日里胡吃海喝,但这腰身却极纤细,该凸的地方绝对难以掌握。叶甜不敢再往下看,她是个极少胡思乱想的人,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那晚这个河蚌和自家师哥的缠绵之景。那夜师哥是怎样同她欢爱……这具身体……师哥爱抚过吗? 他……定然喜欢得紧吧? 她脸上突然火辣辣地烧起两朵火烧云,目光上移,不由又看到河蚌胸前的伤口。刘沁芳下刀极狠,是一心一意想要河蚌性命的。 容尘子也尴尬得紧,他将指间红线绑在河蚌右手中指上,另取了一卷不知是何材质的红线,其线细微犹胜发丝,对灯细看时可见其上隐隐流光。他在榻前坐下,榻边银钩绾罗帐,灯光辉映着一室春光。 他红着脸隔空取出河蚌的心脏,河蚌身体微麻,陡然没有了知觉。她眼神惊恐,看着容尘子。容尘子以砚台状的石盒装了半盒红色的胶泥状物,竟然真的欲替她补心。但心脏在手的时候,他突然皱了眉头——河蚌心脏除了新近的刀伤,还有旧痕。但旧伤极为精巧地避开了要害,未伤及心室。且伤痕已经极淡极淡了,如不是他须补心,定难发觉。 他以红线为其续脉,又以指尖沾了胶泥,专注地补心。血脉有限,心脏不能离体太远,他几乎趴在河蚌胸口,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端,他需要极力压制目光,才能忍住不去注意她胸前高耸的“峰峦”。 叶甜不断地翻阅那本《借命术》,在莲盏之间转来转去,替容尘子将要用到的法器按先后顺序排好,只恐有遗漏。河蚌仰躺着无事可做,只能打量眼前放大的容尘子的脸。容尘子的眉十分浓密,鼻梁高挺,他的眼睛也不似淳于临那种丹凤眼,但总带着犀利威严的神采。整个脸形倒是十分刚毅有型,奈何他总是一副处变不惊、老气横秋的模样,似乎对世情早已洞若观火,全无朝气,无端地便显出几分老态。 要搁官道上,河蚌觉得自己跟他站在一起,至少都是隔了一两辈的差距。河蚌不痛了,她又有点美——这样的人老得快,哪像自己,青春常驻,永远的豆蔻年华。 容尘子屏气凝神地补心,眼角余光都没有瞄过别的地方。河蚌张了张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困了。 容尘子立刻察觉了,他迅速将自己左手中指的红线勒得更紧一些,伤口加深,红线的颜色更加鲜亮。他这才看了一眼河蚌,低声叮嘱:“别睡。”河蚌点点头,用力撑起眼皮——她想活,数千年的光阴,她经历过数不尽的聚散悲喜,可是她还是怕死,她想好好地活着。她想继续看大海的日出,继续听海鸥唱歌,继续数朝暮潮汐,继续吃那些好吃的。 容尘子不敢撑在她身上,补心是个很细致的活儿,那么多的血脉,必须无一遗漏。他双臂早已麻木,头上汗珠有将滴之势。河蚌吃力地举起右手,他眉头微蹙:“别乱动。” 河蚌咧了咧嘴,小手轻轻地帮他拭去额上汗珠。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却做得极为吃力。容尘子便没再阻止她——找点事做也好,免得睡觉。 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容尘子终于将她的心重新放回胸膛,他将河蚌胸口的碎骨清理干净,这才正眼看河蚌:“感觉如何?” 河蚌皱着眉头,她对玄术实在是将信将疑:“都感觉不到我有胸了。” 容尘子面色微红,他取过河蚌的鲛绡,五指隔着细绡轻轻按压河蚌的穴道,从胸口开始。他粗糙的指腹不时擦过河蚌的双峰,面色更是尴尬不已。河蚌噘了噘嘴:“你又不是没摸过。” 容尘子干咳一声,低声训:“别胡说。” 过了胸口,他微微加重力道,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河蚌胸口,那颗心开始缓缓跳动,初时很慢,几乎不能感觉。他隔着鲛绡一路按下去,至小腹时他心跳开始剧烈,喉咙也有些发干。他不是个易生邪念的人,当下心生羞惭之意,将《清静经》又默念了一遍。叶甜还在身后,但不能找她帮忙——他更清楚河蚌损伤的心脉,知道哪些穴道需要特别小心。他顺着那光洁丝滑的肌肤一路细按,河蚌的心跳缓缓复苏,她大大的眼睛里又盈满泪水:“知观,疼!” 容尘子轻吁了一口气,手下不停:“忍着。” 他一身白衣沾满尘泥,只有一双手洁净无垢。叶甜听见河蚌出声便走了过来,不忍见容尘子这般疲色,她脱鞋上榻:“师哥,你先梳洗,我来替她活血吧。”容尘子略有犹豫,叶甜又道:“借命一事,你也需要恢复一下元气才好。” 容尘子不得不点头:“也好。”他看看自己左手中指的红线,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再等等吧。”他抬手摸摸河蚌的额头,动作温柔,“还想睡吗?”河蚌从他眼中望见掩饰不住的疲倦,她轻轻摇头:“不困了。” 容尘子这才放心,重新掐诀,屈指掐断了二人指间的红线。 他一出密室,清玄便赶紧打了热水供他梳洗。诸小道士不时过来看看师父有无旁事吩咐。见到一向龙精虎猛的师父这般疲态,诸子皆惊——这这这,妖精果然是吸人精血的啊!才多久呀,这河蚌精竟然就将我们师父榨成了这样…… 第二十一章:别哭,再哭会被吃掉的! 叶甜的手按过身上每一处肌肤,河蚌闭着眼睛,她能感觉自己的经络渐渐通畅。叶甜将一些大穴俱都轻封着,只恐她初补的心脏承受不住这样的血压。这样按了半天,她也腰酸背痛手抽筋了。河蚌看着她在自己身上按来按去,眸子泛出幽蓝的光彩,宝石一般澄澈通透。叶甜见不得她的媚态,立刻就爆发了:“我师哥都不在,你一副狐媚样子做给谁看呢!” 容尘子不在,河蚌是个识时务的,当下并不惹她,径自闭目养神。叶甜没了对手,只得埋头继续按压她周身大穴。 顷刻之后,容尘子回返。他一番梳洗之后精神了许多,清玄将几样清粥小菜端到外间卧房,容尘子先行用过了方进去换叶甜。叶甜起身,怕河蚌冷,她将按压过的地方都用薄被盖了起来。她穿鞋下榻,容尘子坐在榻边,重新挽了衣袖。垂眸时正碰上河蚌的目光,他清咳一声避开视线:“呼吸顺畅吗?” 河蚌就张大嘴巴准备大吸一口气,容尘子忙按住她心口:“别!慢慢来。” 河蚌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吸了两口气,容尘子心下略宽:“好了,这几天都不能动。”河蚌点点头,随即又瞟他的手,容尘子这才发现手掌还覆在那团温软之上。他缓缓收回手,开口掩饰之前的尴尬:“要喝水吗?” 河蚌点点头,他便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水,清玄做事非常细心,水壶旁边还放着两包砂糖。容尘子往水里加了一勺糖,河蚌尝了一口,她眸子明珠般璀璨,唇瓣如樱花般娇艳:“知观,我可不可以再要一勺糖?” 容尘子叹了口气,终于再加了一勺糖给她。 接下来必须休息,河蚌已经累得受不住了,容尘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叶甜吃过饭也回了自己房间。容尘子再次替河蚌诊脉,随后他将河蚌盖好:“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不要太大声,更不要乱动。” 河蚌五指扯着他的衣角,目光盈盈:“你不能就在这儿睡吗?” 容尘子拂袖起身:“男女授授不亲。” 河蚌皱着精巧的鼻子:“那以前你不也……” 容尘子冷静决然:“那是曾经。你我情义早已了断,如今贫道救你,也不过是贫道邀约在先。你好好休息吧。”看着榻上动弹不得的河蚌,他终于缓和了语气,“但我会照顾你直到你伤势痊愈,你不必担心。伤好之后,你去何处,贫道不再干涉。” 河蚌松开他的衣角,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合下来,精致如水晶娃娃:“那好吧。” 容尘子努力移开视线,他觉得自己修为真的还不够,多年持道,竟仍贪恋声色皮囊、粉红骷髅。 密室里一直没有响动,容尘子躺在宽大的罗汉床上,身体已经疲累不堪,他闭上眼睛,虽是留心着密室内河蚌的动静,最后却仍忍不住沉沉入梦了。密室中空气流通不畅,灯盏不能久燃,容尘子只留了小小的一盏。 河蚌偏头睁着壁间如豆的灯火,恍惚中一片浊浪,许多人都在奔跑,她跌倒在地上,膝盖被尖锐的石块硌破,血很快融在风浪之中。有人将她牵起来,她还能感觉到那钻心的疼痛,有人拼命拖着她走:“盼儿,快走!别哭,再哭会被吃掉的!” 渐渐地又换成清澈的河流,有人死死扯着她的衣角:“师姐,不要丢下我,大师兄!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无数的妖红着眼睛,记忆中那张精致的面孔被撕得破碎不堪,血在水流中漫延。而那只娇软的小手还扯着她的衣袖,耳边渐渐连哭声都听不见了,那只小手被扯断,纤长漂亮的五指还紧紧扯着她的衣角,断处骨茬雪白。 那时候师兄还在,三个小水族混在族里觅食,为了食物和另一队水族发生冲动。章葶和何盼都受伤了,饥饿的水族闻到了美味的血腥味。两个师妹里面他只能护住一个,他选择了何盼,抛弃了小师妹章葶。 何盼紧紧蜷缩成一团,看着水族一拥而上,娇弱的章葶很快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鲜血。梦里她被人牵着,一直在奔跑,那团血肉却似乎深深融入水里,契合在她的生命里。 从此以后,她喜欢低头轻掸自己的衣角,恍惚中仿佛还能看见那只娇巧漂亮的小手,和断处参差不齐的白骨。 容尘子依稀中听见她在哭,他从梦中惊醒,侧耳细听,果然有极细微的声响。他匆忙起身,密室里灯火微弱,河蚌似乎被魇住了,呼吸越来越艰难。容尘子赶紧压住她的双肩不让她乱动,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容尘子替她揉着胸口,轻声唤她,她贴着他的肩膀,泪如雨下:“为什么要杀我?我又没有阻止你和她在一起,我又没有欺负她。”她哭声越来越大,双手紧紧握住容尘子的手腕,“淳于临,人家好疼,好疼!!” 容尘子掐诀安她魂魄,待她安静了方扯过鲛绡覆在她唇瓣之上,隔着细绡为她渡气。约摸十余次,她终于张开眼睛,看着容尘子,她还有些不解:“你干嘛过来偷亲我?” 容尘子面色发赤,将鲛绡放在她枕边,他站起身,轻声道:“刚才你哭了。” 河蚌挑起眉毛:“哪有!”她吃力地抬手摸摸自己脸颊,然后她惊怒地大叫:“容尘子你好过分!人家不过睡了一会儿,你偷亲人家不算,还把水泼人家脸上!!” 容尘子没有争辩,替她掖好被角,河蚌又有些将信将疑:“老道士,我真哭啦?” 容尘子眼观鼻,鼻观心,单音节回答:“嗯。” 河蚌轻叹一声,随后摸摸肚子,一脸感慨:“那我一定是非常非常饿了。”岁月太长,不知不觉习惯了以食疗伤。搁箸之后,忘记所有悲伤。 容尘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冬日的暮色早早就笼罩了大地。他睁开眼睛,榻上河蚌还在熟睡。她的手不自觉地捂着胸口,眉头紧蹙,似乎在梦中还能感觉到穿心之痛。容尘子恐她的手压迫到心脏,轻轻将那只小手放到她身侧,见她双唇干得起了壳,他化了一道清浊符,符一入水立刻无影无踪,水质更加清亮。容尘子取过小木勺舀了点符水滋润她的双唇。 约摸一刻之后,叶甜进来,她同容尘子也无甚好客气的:“师哥,我守着她,你先用饭吧。” 容尘子点点头,又叮嘱:“她若再被魇住或者睡不安稳,就先安其魂魄,用杯中清浊符水喂她。” 叶甜点头,接过瓷杯,因着可恶的三眼蛇,最近几人都伤神太过,容尘子更是消瘦得厉害,她语声中满满的心疼:“师兄,要不借命的事……缓几天吧?你都瘦成这样了……” 容尘子摇头:“得趁地府未发觉之前行动,她是千年大妖,地府会有专人勾魂,凌霞山虽然设有护山大阵,但只怕挡不了多久。” 虽知无用,叶甜难免还是再劝:“可是借命乃逆天行事,你总说同她已经恩断义绝,又何必再为她行这禁忌之事呢?” 容尘子竖手制止她再说下去,语带轻叹:“她虽多有不是之处,但今陷此境也是为除蛇卫道而来,纵无交情,我辈又岂能见死不救?” 叶甜倒也有自己的考量:“算了,我不过也就是一说,现在内修已不多见,若师哥留下她是为日后对付鸣蛇着想,我也就不多说了。就怕师哥你……余情未了。” 容尘子微怔,随后他淡然道:“一时荒唐缪误,得诸神指引能回归吾道,又岂能再陷红尘囫囵?” 叶甜这才展颜:“这里有我,你先用饭去吧。” 容尘子去了膳堂,这趟出去门有些久了,诸弟子的课业也不知怎样。他和清玄、清素离观,观中诸事都由清贞料理,此时他伺立在容尘子身边,诸小道士生怕师父发脾气,俱都安安静静吃饭。 容尘子以筷子敲了敲碗碟:“坐下。” 清贞赶紧在下首坐下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容尘子讲究食不言,只低头吃饭,清贞不敢有违师命,也跟着忐忑不安地吃了几口。饭毕,清玄将诸道士聚于祖师殿,容尘子这才开始询问观中事务。清贞站得规规矩矩的,但凡容尘子所询,他倒是事无巨细,都小心翼翼地答了。 容尘子随后又考较诸道士经书、法门。 这一耽搁,就过去了一个时辰,河蚌睡醒了。睁开眼睛,她发现榻边只有叶甜守着,叶甜还在翻看着《借命术》,见她醒来也跟没看见似的,鼻子里还冷冷地哼了一声。河蚌摸了摸肚子,她本就是个饿不得的,如今却已有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了。听着她肚子咕咕响,叶甜幸灾乐祸:“补心之后,十天之内都只有吃流食。并且只能吃三分饱。” “啊?”河蚌脸上这才浮现悲恸之色,“呜呜呜呜……我要吃烤鸭,我要吃羊腿……” 整个密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哀鸣之声,叶甜听得通体舒泰:“活该!” 容尘子端着半碗清粥进来,就听见河蚌哭得十分伤心。他紧皱了浓眉:“发生何事?” 叶甜冷哼一声不答,河蚌看见他手上的半碗清粥,哭得更伤心了。 容尘子在榻边坐了下来,舀了粥喂她:“别哭了,我多加点砂糖。”河蚌眼泪流个不停,哭半天才道:“人家想吃咸的!” 容尘子沉默片刻,终于吩咐室外的清玄:“再送半碗清粥,加点盐。” “呜……”河蚌哭得伤心欲绝。叶甜怒不可遏,张口就骂:“就是让你喝点粥,至于吗?!” 河蚌不甩她的账:“不吃粥,就不吃粥!!我要吃藕粉丸子,要吃葱烧海参,要喝斑鸠冬菇汤,呜呜呜呜……” 容尘子忍不住地叹气,许久他划破手腕,滴了几滴血到粥里,他的血全无血腥之气,鲜亮的色泽在清粥中晕开,半碗粥的颜色变成了晶莹的桃花粉。叶甜急施止血咒为他止血:“师哥!” 容尘子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倾身将粥送到河蚌面前,舀了一勺喂她。河蚌看了他一眼,乖乖地张开粉嫩嫩的唇,一口一口地喝。那香气太浓郁,她隔着袅袅热气看容尘子,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碧波,容尘子目光胶着。 叶甜气得火冒三丈,冷哼了一声:“讲什么义正辞严的大道理,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 她摔门而去,容尘子闹了个面红耳赤,沉默半晌,仍然继续给河蚌喂粥。河蚌是个脸皮厚的,根本不以为意,边喝着粥,边用小脚撩容尘子。容尘子伸手拍她,冷不防触到那只娇嫩、温润的纤足,心跳倏然加速。他索性不再管她,连喂带塞地将半碗粥都填进了她肚子里。 而下午,容尘子和叶甜又因为向谁借命而起争执。借命是违天理的事儿,一支蜡烛只能从一头点燃照明,而借命,就是让它两头都开始燃烧。虽然得以共生,却毫无疑问也加剧了损耗。容尘子自然是欲借自己寿数,叶甜又怎么会同意。二人争执不下,叶甜急出了眼泪。河蚌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提议:“呃,一定要借你们的么?”容尘子和叶甜俱都看过来,她翻了个白眼,这货虽然很2,但是她会做算术,“国师不是敷出了几条三眼蛇么,你们难道不能抓一条来给我借命吗?三眼蛇有上古神兽的血脉,一条就可以活好久好久好久的,就算折半,也还是可以活好久的。你们俩一共加起来还不过百……” 容尘子和叶甜对望一眼,二话不说,抬腿就走。走了许久,叶甜突然忍不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容尘子唇角微勾,也露了一个微笑。 三眼蛇乃天灾所生,其寿数不计入生死薄。借其之命,甚至不用违背天道。好比强抢别人的东西犯法,而取无主之物无人过问一样。 容尘子派了清素去找庄少衾取一条刚刚孵化的三眼蛇,自己还需再休息一晚,以便养足精神为河蚌行借命之术。他的居室与河蚌仅一墙之隔,心中有事,说是养足精神,他却又如何安心入睡?不过两刻就要往密室里去一趟,看看河蚌。河蚌都被他看得不耐烦了:“知观,你别跑来跑去了,就在这里睡不行吗?” 容尘子心下犹豫,河蚌举手发誓:“如果我乱动,就让我以后只有粥喝!” 这个誓发得重,容尘子这才上了牙床,他在河蚌旁边合衣而卧,河蚌闭上眼睛,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安稳香甜。容尘子见她果然乖觉,不由也宽了心,闭目睡去。 夜半更深时分,外面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清玄送了厚棉被过来,见容尘子卧榻之上整整齐齐,并无睡过的痕迹。他进到密室里,就见容尘子与河蚌半并肩而卧,河蚌粉脸枕着容尘子的宽肩,青丝披散在他的胸前,丝丝缕缕,如若纠缠不清的温柔。清玄轻手轻脚地抱着被子又出了密室,原路抱回——师父温香软玉、伴美而眠,哪需要什么被子…… 及至天色渐亮,叶甜端了河蚌的粥过来,密室里灯火微弱,映着牙床上交颈而眠的二人,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仙逝之后,她每夜啼哭,容尘子也曾这般安静温暖的陪伴过。然多年之后,旧人犹记前事,前事已化飞烟。 容尘子醒得比河蚌早,去后山督促弟子做早课了。叶甜捧了粥,没好气地将仍在熟睡的河蚌摇醒:“起来!喝粥!”河蚌一听“粥”字就要哭,左右一看,发现容尘子不在,她收了眼泪,眸子还是水汪汪地转来转去:“又是粥!不喝!” 叶甜本就不是个伺候人的主儿,何况是伺候这个她本来就看不惯的河蚌!当下她就怒了,双手插腰就骂:“你又不是几岁稚子,吃个饭还要人哄吗?!老成这样了还装嫩,说起来就让人恶心!快过来吃饭!” 河蚌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我胸比你大!” 叶甜被噎得火冒三丈:“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妖精!” 河蚌不服气:“我胸比你大!” 叶甜气得差点没把手里的碗砸她头上:“岂有此理!你、你、你……胸大有什么用,你没脑子!” 河蚌咧了嘴:“知观喜欢摸胸,又不喜欢摸脑子!” 叶甜吐血三升。 容尘子回来时就见到怒发冲冠的叶甜,他还不解:“发生何事?” 叶甜气得手脚发抖,连带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她把手中碗往他手上一塞,怒气冲冲地走了。容尘子在榻边坐下来,用勺子舀了粥喂河蚌:“如何又惹得小叶不高兴了?” 河蚌撇了撇嘴:“谁让她说我老来着?!她不高兴?你怎么就不管我高不高兴呢!” 容尘子答得无情:“贫道是她师兄,自然要护着她些。海皇陛下在吾观之中,最好还是客随主便、莫生事端得好。”河蚌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开嘴含了一口粥,容尘子神色淡然。冷场许久,河蚌小心翼翼地开口:“难道你更喜欢摸脑子?” …… 及至下午,清素带回来一条三眼蛇,居然是上次冒充刘沁芳那条。诸人和鸣蛇母蛇交战的时候它躲起来了,这会儿听说河蚌要借命,它倒是又出现了。它的生命本来就很长,如果再修炼成妖,更是难以计算。如果借给河蚌,说不定还能换个人情。这河蚌心情一好,让它修成人身说不定。 借命之术并不复杂,容尘子带河蚌去了无量窟,布了法阵,阵中画了两个圈儿,由叶甜护法。三眼蛇倒是乖乖地在自己的圈儿里呆着,它还有些不放心:“知观,真的只是借一半寿数吧?” 容尘子将河蚌小心翼翼地扶到圈子里坐下,只怕她乱动,血液循环加多,心脏负荷不住。这会儿听见三眼蛇发问,他也只是淡然道:“嗯。” 那三眼蛇便放了心,然后它又去河蚌那里卖乖:“嘿嘿,海皇,俺对你最好了!嘿嘿嘿!” 河蚌翻了个白眼:“五十年让你修成人身,老子记着呢!” 这三眼蛇在圈儿里打了个滚儿,乐得眉开眼笑:“谢谢美貌无双的海皇陛下,谢谢英俊潇酒的知观!” 河蚌无力吐槽,喃喃道:“格老子的,嘴还挺甜……” 容尘子关心的终究不一样,他抚额:“一个文盲已经非常可怕了,又来一个……那个字念洒……” 三眼蛇慌了:“俺怎么敢说知观傻呢,嘿嘿嘿嘿……” 容尘子:“……” 法事做了一个多时辰,河蚌已经很累了,容尘子抱着她走出无量窟,她水色的裙裾长长拖曳,质如烟波,黑发如墨,美丽得如同一场幻梦。叶甜站在洞口,久久不敢上前。河蚌双臂揽着容尘子的脖子,眸中水光闪闪,娇媚难言:“知观,我不会死了吧?” 容尘子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嗯。” 她双颊笑颜绽放,在容尘子下巴上用力地亲吻了一口。容尘子闪避不及,当下又变了脸色:“别胡闹!” 叶甜站在原地,突然有些羡慕河蚌,不是因为她在容尘子怀里。而是因为她敢毫不犹豫地做一些……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勇气去做的事。而这世间多少事,就是因为走不出这一步,永远错过。 容尘子将河蚌抱回卧房,河蚌撒娇:“知观,人家好久都没有泡水了!” 容尘子神色坚决:“榻上比水中洁净,你伤势未愈,不能泡水。” 河蚌就噘了嘴:“那你给人家刷刷壳吗,人家身上痒。” 容尘子按住她:“不要变回原形,让小叶进来帮你擦擦身子。” 河蚌立刻哇哇大叫:“不要,早上她有多生气,你都看见啦!她帮我擦壳,肯定要报复我的!” 容尘子啼笑皆非:“小叶不是这样的人。” 河蚌不依:“那让清玄帮人家擦!” 容尘子开始相信这个大河蚌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清玄是男子,男女授授不亲。” 河蚌拉着他的手撒娇般摇晃:“知观……那你帮人家擦嘛。” 容尘子拿她没办法,只得命清玄打了盆水,化了一道清浊符,用柔软的汗巾替她擦洗。河蚌触着清凉洁净的水,舒服得直哼哼。容尘子将那双白嫩的小手和她的脸蛋俱都擦了,就欲端着水出去。河蚌不依:“知观!还有脚呐!” 容尘子略微犹豫,终于回身,绞干汗巾替她擦脚。她的脚仍如往常的娇小精致,水晶般通透的肌肤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脉络。五个趾头色泽温润,只在趾尖带了些许淡红,如同寒梅染雪。容尘子心跳得厉害,他这样的人,不能容忍自己有丝毫离经叛道的地方。然偏偏对河蚌这双脚没有丝毫抵抗力。 喉头有些干,他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唾沫。 河蚌也乖乖地不出声,任他将自己的小脚握在手里。他的手掌宽厚而粗糙,温暖依旧。对于软体动物,河蚌的脚是最脆弱的所在,她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展露在容尘子面前,任由他把握,却毫无惊恐不安之意。容尘子确信他当时没有看河蚌的眼睛,没有中过任何摄魂之术。但他额间的血管渐渐爆起,青筋嶙峋。他已古井无波的心中再起涟漪,就连沉寂很久的地方都开始有了反应。 他眸露羞惭痛苦之色,三两下擦完河蚌的脚,转身就欲走。河蚌扯住他的衣袖,眸露不解之色:“知观,你才擦了人家一只脚……” 容尘子如遇邪魅一般甩开她的手,他渐渐退至门口,一句话没说,转身出了密室。 卧房中空无一人,他严严实实地关上门,返身靠在门上喘息。他甫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在道观门口,幸得紫心道长收留。因他体质特殊,紫心道长待他较之别的弟子更为严厉,不允其有半点失节之处。从小到大,养成了他磊落坦荡、严谨自持的性格。即使是遇到这个河蚌,他也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但唯一令他不能言说的,就是河蚌这双小脚。 他真不愿意承认自己迷恋它,就好像一个神生怕被人知道自己自渎一样。但他不能欺骗自己,他真的喜欢,那种想要在手中反复把玩、爱不释手的感觉,甚至比直接交合的快感来得更为强烈。他禁欲多年,本已是古井无波,如今却似乎真的已被挑起心火。 “知观?”身后一个又娇又嫩的声音幽幽传来,容尘子心头微悸,抬头便看见河蚌。她长裙曳地,黑发披垂至腰,俏生生地立在密室门口。容尘子以内力凝心镇气,语声又恢复了平静:“你还不能擅动,如何就起来了?” 河蚌十分惜命,她是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的,是以走了这么久。这时候她朝容尘子小鸟一般张开双臂:“我怕你有事。” 容尘子轻声叹气,终究再度抱了她回密室:“贫道无恙。你好生休息。” 他刚一起身,河蚌就抱住了他的腰,她语声纯澈:“知观,喜欢一样东西,真的那么令你难以启齿吗?”容尘子浑身一僵,面色瞬间通红。河蚌并不松手,“不管是人还是妖,甚至于神仙,都有自己的喜好。连兔子都可以喜欢胡萝卜,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的脚呢?”她扬手,五指轻轻摘去他的道冠,那黑发披散下来,在她五指之间流淌。 她握了容尘子的手,轻轻地引着他触摸自己的纤足:“知观,你摸摸它,我答应过你的啊,只要你救了我,我就天天让你摸我的脚。”容尘子的五指不受控制地把玩那双小脚,他的呼吸越来越浊重。河蚌轻轻吻过他的脸颊,“喜欢一件东西又不伤天害理,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不是吗?你又何必痛苦呢……” 容尘子倾身几乎压在河蚌身上,他五指渐渐加了力道,揉搓着河蚌温玉般的小脚,心里似乎钻进了一群蚂蚁,令人心痒难耐。河蚌看得出他的辛苦,她轻吻他汗珠密布的额头,双手轻轻解开他腰间的丝绦。容尘子猛然握住她的手,语不成形:“不……你还不行。” 河蚌也并不十分情动——被人揉脚她也兴奋不起来,她点点头:“那知观你摸吧,我先睡啦。” 容尘子强迫自己松手,转而替河蚌盖好被子,手中还残余那柔嫩温润的触感,他心中惊惧难言——容尘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二十二章:等我修成人,就有人会跟我打招呼了 无量窟,叶甜静默地站在洞口。 “你很伤心吗?”有人同她说话,她左右张望,周围却空无一人。最近事情太多,叶甜顿时就汗毛倒竖,一把抽了背后宝剑,警惕地厉声道:“谁?” 那个声音十分无奈:“看脚下,你快踩着我啦!!” 叶甜一低头,才发现那条替河蚌借命的三眼蛇,她脸上一红,还剑入鞘,又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三眼蛇似乎颇为感慨:“其实我也挺伤心的,好歹借了一半的命嘛,他们俩这样就走了,都没人跟我打个招呼。” 叶甜又好气又好笑:“你只是一条蛇,谁会跟你打招呼啊?再说了,要不是你,那河蚌的武修也不会和刘家小姐在一起,更不会死。说不定她还不需要借命呢。你最好还是少出现,那河蚌可不是个说话算数的家伙。” 三眼蛇绕了个圈把叶甜圈在中间:“其实我也知道啦,只是看你也没人理,跟你说说话罢了。等我修成人,就有人会跟我打招呼了。” 叶甜低头看了它一眼,冷哼一声,跨过它大步走了。 这三眼蛇十分无趣,它本来就是条会见风驶舵的蛇,闲来无事就跑到后山的山泉里,用尾巴钓了条肥肥大大的鲫鱼,又爬到河蚌的密室里献殷勤,毕竟它体内还种着河蚌的珍珠嘛。河蚌看见它也是爱理不理,直到它翘起尾巴,露出尾巴尖儿上高挂着的肥鱼。 河蚌盯着鱼,口水直流:“你去找清韵,让他帮我把鱼做成糖醋鱼。” 三眼蛇觉得这马屁拍对了,忙点头哈腰地去了膳堂。清韵不肯杀生,又碍着观中禁荤食,坚决不给做。三眼蛇觉得boss吩咐的事一定要办好,它摇头晃脑地勾着鱼,准备下山让村民给做。骇得清韵赶紧将它拦下来:“村民看见你要出人命的!” 三眼蛇用尾巴卷住清韵的腿,苦苦哀求。它本就是个舌灿莲花的,清韵无法,只得叮嘱:“我偷偷做,你可不许乱说。” 三眼蛇这才咧着嘴放开他:“谢谢道爷,道爷你真是英明神武、心地善良、满腹经纶、满腹韬略、满腹男盗女娼……” 清韵脚下一滑,差点没栽锅里。 半个时辰后,河蚌喝到了鲜美的鱼汤,虽然不是糖醋鱼,但至少比粥还是好多了。三眼蛇盘在她榻边卖乖,河蚌也就把旧仇先搁着了:“可是你是母蛇,你要是公蛇,炽阳诀是最快的,母蛇就只有修素水经了。” 那蛇却昂起了头:“海皇,我是公蛇,是公蛇!”它把一把嗓子放开,果然变成了低沉的男声。 “公蛇你作什么人啊?”河蚌一边喝着汤一边教育它,“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作人烦着呢,第一你没有户藉,官府会把你当黑户,想要上个私塾都办不下来学藉,择校费宰不死你!就算你狠,你千方百计跑到一个户藉,你又买不起房。做工从早累到晚,吃的就更别提了,毒大米、纸馒头,偶尔想要喝点牛乳羊乳什么的,还要提防里面是不是有你穿过的皮靴。等你终于身经百炼,买上了房。你会发现使用权只有七十年。然后发现还要买马车、轿子,于是你再做几十年活,把车、轿买了,又要雇轿夫。就算你狠,轿夫也给雇了,你还要娶老婆!”她掰着手指给三眼蛇一条一条地算,“你都有房有车有轿了,老婆不能娶太差的吧?可是你看一看,你不做官,家世太差,哪个漂亮的大家闺秀愿意嫁你?于是你还要弄个官来做。等你再做一百年的活,买了个官,你觉得你终于可以娶老婆了。于是你娶到了一个漂亮老婆……然后比你更大的官来了,见到了你的漂亮老婆……” 三眼蛇张大嘴巴,可是河蚌还没说完:“你要想留住老婆,就要先保住官职,要想保住官职,就要献上老婆。结果就是要么你被削了官,老婆回了娘家;要么就是你献了老婆,保住了官位。这时候麻烦又来了,如果你老婆怀孕了,你会知道肚子里的东西肯定不是你的种。如果你老婆没怀孕,那你更惨了……你是蛇,跨物种很容易导致不孕不育……你总不能再找条母蛇来帮你下蛋吧?” 三眼蛇一脸绝望,河蚌拍拍它的蛇头:“就算你再做一百年的官,终于凑齐诊金,找到了一个道法高明的帮你把不育不孕治好了。哈,那你更惨了!你儿子得上私塾吧?你得供他上学,再说了,你总不能再让他吃毒大米、吃纸馒头、喝皮鞋奶了吧?所以你要更努力地作官,争取吃特供!于是你拼命地做活,终于官儿大了,可你怎么知道你儿子不是个饱暖思淫欲的酒囊饭袋呢?如果是这样你更惨了,你不光要为他买宅子、买轿子、买马车,还要为他养轿夫、养丫环、养老婆、养小妾……然后还有孙子……然后你还要送孙子上私塾、为他买宅子,为他养丫环、轿夫、老婆、小妾……还有儿子……” …… 那时候容尘子在祖师殿中静心打坐,三眼蛇垂头丧气地爬进来,盘在蓑草编的蒲团上,它絮絮叨叨地讲了河蚌所说的“作人的烦恼”,语带绝望:“知观,我想作人,是不是错了?” 容尘子起身为油灯中添些清油,袍袖拂古案,举止端方,威仪尽显:“你若真想明白,就在这里打坐吧。” 三眼蛇将信将疑:“在这里坐,就会明白了?” 容尘子不同它多言,拈香三拜之后,离了祖师殿。这三眼蛇这才想起还有事没问:“知观,那我是绕成一个圈打坐,还是盘成几卷打坐,还是竖着打坐,还是横着打坐啊……” 出了祖师殿,沿着碎石小路右拐,过元符宫,便是叶甜的居室。叶甜伏在窗前看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天冷了,凌霞山开始降霜,冰雪覆路,上观进香的人也渐渐少了。她正无聊,突然一个浅淡的人影掠过。叶甜一惊,急忙提剑追了上去。 人影淡如浮冰,但叶甜几乎一个背影就知道是谁。 刘府,刘沁芳在春晖堂的湖边呆坐,雪落了半肩,她的手早已红肿,她却丝毫没有感觉。身后有人踩着薄冰而来,她一转头就看见一个极浅淡的影子,水色衣袂、黑发垂腰,不是河蚌是谁? 她缓缓往后退,嘴里犹自冷笑:“是你?” 那影子倾身轻掸衣角,动作优雅:“你既然知道我没死,就该知道我会来。” 刘沁芳眼睛红肿,整个人业已憔悴不堪:“你来又如何?你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我既然敢杀你,就不会怕你。” 河蚌第一次正视她,那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无悲无喜,淡如流水:“我不需要你怕我。”她五指轻弹,刘沁芳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力扑面而来,她奔至河蚌身前,想要最后一博。但她的手穿过了河蚌的身体,那地方空空荡荡,似乎没有任何人。 河蚌五指微握,刘沁芳发现自己还站着,身后她的身体却倒了下去,直接倒入湖中。她开始有点害怕了,然这时候却是连退后也不能。河蚌拎着她像拎着一片羽毛,轻轻松松便穿过院墙,沿着冰霜覆盖的长街行至一处猪圈。 农夫已经喂过食,这时候猪们正在安静地休息。刘沁芳拼命地挣扎呼救,但即使是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看到眼前脏乎乎的黑猪,她的声音终于带了惊恐:“你想干什么?” 河蚌语声清澈若檐下冰棱:“我想告诉你一些道理。”刘沁芳只觉得自己离那头黑猪越来越近,竟然慢慢没入了猪身之内!暗处的叶甜正欲冲出,却见那河蚌在圈头的横木上坐下来,她开始讲一个无趣的故事:“遇到淳于临的时候,他还是一条鲤鱼,金红色的,被渔夫一网打在渔船上,那么多的鱼里面,它最好看。那时候我身受重伤,夹着他在江里行走了一个多月,它吸食我灵力,得以开启灵智。天道上记载,三百余年之后的某天,会有星宿降生在凌霞山。我便挟着他到了凌霞海域。跟周围的海族打了好久,我伤得不轻,但幸好那里地方小,没有大妖,龙王便干脆封了我个海皇。” 她在笑,眼中却滚动着灼热的光华:“原来鱼在不缺衣少食的环境里真的很笨啊,学什么都好慢。我只好研究菜谱,看看什么可以补脑。然后它就开始不吃东西,并且拼命修炼。不过三十多年,他就能够幻化。他的人身也好看,那么多的海族,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她似乎还能忆起他的样子,笑意清浅,“他一百多岁的时候,一直找不到趁手的兵器,我去龙王那里昼夜不停地搅了两年的海水,龙王才答应把千年寒精送给我。我们又找了二十几年,才找到一个铸剑师,画出了后来的图样。他越来越聪明,会读好多书,做的菜也好吃。” 周围除了她的声音,只有落雪纷扬,她仰起头看向那一片烟灰色的天空:“后来星宿真的在凌霞海域降生了,但天道中载,生杀星宿会遭天谴,还没等我想出更好的办法,他的妖劫就近在眼前了。我只有去清虚观,容尘子的心头血,可以暂时压制他身上的妖气,延缓他的妖劫。我以为等他再强一些,再加上我的力量,渡过妖劫就万无一失了。看见你们的时候,我知道违缘的果报开始兑现了,我不敢干涉你们的一切,”她眸子里水气氤氲,语声却淡漠得如同天外落雪,“可惜这就是天道,可以让你看见一切主线,甚至将考试开卷,可是即使你答对了所有的考题,也猜不到最后的结局。” 她站起身来,再次轻掸衣角:“你觉得很不公平,对吗?” 圈里的黑猪拼了命地挣扎,河蚌语笑晏晏:“我讲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博你同情,我只是不希望你拾到我的心肝宝贝,还以为只是我随意丢弃的垃圾。你不用觉得不公平,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公平。我修炼数千年,本就并非为搭救世人而来。你母亲也好、你也好,甚至天下苍生都好,我救是情,不救是理。至少你没有资格怨恨。你与淳于临两情相悦,我无话可说,但谋取天水灵精便是欲壑难填。” 那头猪身上传出一个女孩的哭声,刘沁芳第一次如此恐惧:“原谅我,我只有十三岁,我不想呆在这里,原谅我!” 河蚌犹如剪影,身随风摇:“你以为你身世凄惨,但同在三界五行之中,比你凄惨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年幼不是做错事的借口,更不是别人原谅你的理由。你生而为人,便当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飘下横木,圈中刘沁芳厉声呼喊,她终未选择原谅。活过数千年的妖怪,早已磨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回到清虚观时,容尘子站在榻边,他不知河蚌离魂去了何处,见她回来也是面色冷凝:“看来海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使用离魂术四处游荡了。既然伤势已好,就请离开吧。” 河蚌知道他生气了,她元魂归位,立刻就扯住他衣袖:“知观,人家知错了。人家以后再也不偷跑出去玩了。” 容尘子冷哼,抽回衣袖:“海皇去哪里做何事,自然不需告知贫道!”他本是过来给河蚌送吃的,见她魂魄不在,还以为是地府强行拿魂,着实被狠狠惊吓了一番。最后又观其脉博,不像离魂钩所为,这才意识到这个大河蚌可能是溜出去玩了。他生气是再所难免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况且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将身体扔在这里,若有人心怀歹意如何是好? 生完气又有些担心——她元魂虽然较之身体强韧得多,但是也还未完全复元,若是遇到强敌如何是好? 就这么惊怒焦虑地等了几个时辰,他不生气才怪。也幸得是河蚌,要是他的徒弟,这会儿估计早已经被训得满头包了。 河蚌强撑着要坐起来,容尘子虽则怒火未平,却也难免关心她伤势,倾身冷着脸扶了她一把。河蚌一起身就看见旁边矮柜上的芝麻甜汤,她双臂如水蛇,娇娇地揽着容尘子,察觉容尘子背脊一僵,她轻轻吻过他的耳畔:“知观,不要生气了。” 容尘子轻轻拨开她的手,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和这个没心肝的妖怪计较,他语声终于缓和下来:“汤凉了,我让膳堂重做了送来。”河蚌紧紧抱着他的腰,他凝如山岳,河蚌觉得很踏实、很安全,像是第一次在他怀里一样。她将脸贴在他身前,不想他走:“我想和知观一起去。” 容尘子端了碗:“外面冷,别出来。” 河蚌不敢再惹他,只得乖乖躺好。道士的生活素来清苦,也是因着她住在这里,清虚观的道士们方在屋外烧了地龙。容尘子破天荒地没反对,这时候密室里温暖如春。角落里放着清浊符化过的清水,河蚌汲了一丝过来玩。落雪不歇,其声瑟瑟,偶有断枝乍响、寒鸟孤啼,冬夜里其声寂寥。 河蚌躺在红罗帐中,默听风雪,心里却被什么东西装得满满的。 容尘子捧着热汤返回,他走得极快,但不过片刻的路程,甜汤也凉到刚刚可以饮用的时候了。河蚌这次很乖,二话不说就将甜汤喝得一点不剩。容尘子替她擦了擦嘴,河蚌注视着他,眸光盈盈,宛媚天然。但容尘子又岂是个识风情的,他起身收了碗:“好了,睡吧。” 堪至丑时,容尘子打坐完毕,才方熄灯,刚要入睡,便觉被子一动,一个柔软的身子钻进被子里,泥鳅般地往他身上贴。“让你莫要乱动!”他揪住这不听话的河蚌,终究是怕伤到她,力道极轻。河蚌贴在他怀里,她本就是个脸比城墙厚的,也不顾他恶声恶气,就在他身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容尘子轻声叹气,他从小到大形形色色的妖怪遇到不少,对付这样的妖怪却是束手无策。打吧,她又带着伤,况且终是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他也狠不下心赶尽杀绝。撵吧,她跟狗皮膏药成精一样,就是粘定他不放。 他不知道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只是总忍不住受她所惑,半生清修,他自认算得上洁身自持,但在她身边就成了个初尝情爱、愣头愣脑的小伙子。 次日晨,容尘子醒来时河蚌还揽着他睡得香香甜甜,他小心地拨开她的手,轻手轻脚地起床着衣。临走时替河蚌掖了掖被角,河蚌睡得沉,梦里还舔舔嘴,呢喃着叫了一声知观,容尘子低头见她双颊若海棠,心头不禁一阵迷茫。 河蚌醒来时容尘子早课还未结束,她百无聊赖,将容尘子乾坤袋里的东西俱都倒在榻上,里面各色纸符、墨斗线、棺材钉、朱砂盒等散落一榻,俱是他随身携带的物什。她瞧着新鲜,一个一个地把玩,最后再抖抖袋子,一阵熟悉的铃声,里面掉落一串金铃,其间红线鲜艳如初。她将其取过来,端详许久,轻轻拴在脚踝上。 刚刚拴好不久,清玄就端着皮蛋粥进来。见到师父床上一片狼藉,他大惊失色:“你又捣乱!师父看见要骂的!” 河蚌这次没有调皮,帮着他把纸符什么的全都好好地装进了袋子里。清玄喂她喝粥,她也乖乖地喝了。清玄觉得今天的她有点不对劲,不过如果一直都这么乖,师父养起来也会省事儿很多吧…… 辰时末,迦业大师到访,鸣蛇作乱一事已经闹到整个道门都被惊动的地步,迦业大师自然也有所耳闻。容尘子将其迎入客殿,才发现他还带来了一个人。此人着紫金冠,金色长袍,丰颊细眼,颚下留美须,倒是气派十足。旁边跟着一女,也是云鬓高挽、衣着光鲜,艳光耀目。容尘子神色疑惑:“福生无量,这二位是……” 此人微微颔首回礼,迦业大师忙上前介绍:“此乃贫僧挚友,嘉陵江尊主江浩然。浩然兄,这位就是紫心道长高徒,清虚观知观容尘子道长。”二人相互见礼,倒也客气得体。但对于此人来意,容尘子还是有些捉摸不透。倒是迦业大师主动挑明:“听闻鸣蛇之事,浩然兄特地赶来助道长一臂之力。” 容尘子本就是个耿直性情,听闻对方来意,立时对便此人生出了几分好感,令清玄、清素上了茶水。双方落座,江浩然同容尘子详询了鸣蛇之事,最后状似无意提起一事:“听闻此次擒灭妖蛇,道长身边还带了一位内修?现今内修已是极为少见,但如能得其相助,想必定当时半功倍。道长何不请来一见呢?” 容尘子面色难色,便是迦业大师也看了江浩然几眼:“尚在江府时便听浩然兄多次问起这位内修,莫非是浩然兄的旧识?” 容尘子心下微沉,江浩然身后的丽人面色也是阴晴不定,江浩然并未否认:“还请道长请出一见。” 容尘子皱眉:“实不相瞒,敝观确有此内修一名,奈何如今抱恙在身。况她不喜生人,贫道只能邀她一邀,至于她肯不肯露面却是不能勉强。” 迦业大师自然无话,江浩然略略思索,神色凝重:“敢问道长,此内修是否执螣蛇骨杖、尤擅水系法术?”容尘子脸色微变,江浩然心下了然,右手一翻,自袖中取出一物,“烦请道长代转,就道故人造访,她当无不见之理。” 容尘子接过一看,发现是一柄锥体的短刃,通体透明,十分精巧。心中猜测着此人与河蚌的关系,他莫名有些焦躁之意,面上却不露分毫,自携了这柄短刃去寻河蚌。 河蚌吃完东西就犯困,这会儿正在容尘子榻上睡觉。容尘子将她拍醒,二话不说,将怀中短刃递给她。她微微一怔,接在手里左右把玩,看其熟识程度,当是其旧物。容尘子发现自己竟有些微的怒意,他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此人就在观内,你若……” 他话未完,便被河蚌打断:“这是我师父赠我的,后来遗落了,知观如何拾得的?” 容尘子只道二人之间定有纠葛,不妨她对该人冷淡至此,连问也不曾问起。他自己也说不清心头隐隐的希望到底是什么:“有人送来此物,邀你出去相见。” 河蚌将锥形刃压在枕下,拉着容尘子的手重又躺好:“你不是说让人家不要乱跑吗?他拾金不味,知观代我谢谢他便是了。”容尘子被她拉得弯下腰去,她眸若春水,因睡眠充足,两颊桃红,此时她笑意盈盈地去吻容尘子的鼻端,“知观,我想让你陪我睡。” 容尘子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闪避,竟然让她吻了个正着。他摸摸自己鼻端,语声中这才有了两分暖意:“是拾金不昧。有客在堂,我身为知观,岂能不作陪?你既不出去就乖乖睡觉,晚些贫道过来看你。” 河蚌今天很乖,也没怎么纠缠他,自己就闭上眼睛继续睡。容尘子在她榻边又守了片刻,这才出了密室。 中午,叶甜送了粥过来。河蚌喝了好几顿粥,食量一日不如一日,连半碗粥都要分几次喝。容尘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难免着急,这才让清韵变着花样做粥,甚至清韵和那条三眼蛇私下里做鱼汤的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叶甜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对流质食物也多少知道一些。她虽跟河蚌不对付,对容尘子却一直是尽心尽力。 这会儿便让清韵试着做了一碗蜜汁玫瑰饮送过来,她刚端到榻边,河蚌一眼瞧见,就欢呼了一声。她伤已经开始好了,叶甜也就不再喂她,把托盘摆在她两条腿上,让她自己喝。看她喝得香,叶甜突然开口:“这一次,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跟着我师哥了?” 河蚌毫不脸红:“嗯呐!知观是个好人,我喜欢他!” 叶甜冷哼:“不许再骗他,也不许再让他割血喂你,否则我定饶不了你!” 河蚌并不在意她的威胁,答得更是离题十万里:“格老子的,老子是个讲信用的河蚌,会天天让他摸胸摸脚的啦!” 叶甜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一脸鄙夷:“真不知道师哥喜欢你什么!” 容尘子返回客室,听说河蚌不愿相见,江浩然神色多少有些黯然:“她果然还在恼我,但不知她伤势如何?”容尘子话便有所指:“不劳贤伉俪忧心,她伤势已不碍事。” 听闻“伉俪”二字,江浩然面色微赧,却是有意纠正:“此并非吾妻,乃在下内修高碧心。” 容尘子再三告罪,诸人说了会闲话,容尘子也就失陪出来。容尘子本来分配了三间客房,清玄是个损样儿,只给江浩然和高碧心一间房。还把话说得极为中听:“师父知道武修和内修都是寸步不离的,且如今乃多事之秋,高施主同江施主共宿,家师也能放心许多。” 门刚一关上,里面就传来高碧心的声音:“你口口声声说来此对付鸣蛇,脚还没站稳就开始打听起她来了!” 清玄拍拍手——小样儿,敢和我们师父争河蚌…… 及至夜间,河蚌想要泡水。容尘子看她伤势已恢复了些,倒是命清玄送了些热水过来。她变成一只灰黑色的大河蚌泡在水里,清玄站在一旁,嗓门洪亮:“师父,高碧心施主也要了热水,还要了一个大澡盆,说是要和江施主共浴呢。” 他不动声色地造谣,被容尘子狠狠瞪了一眼,偏生那河蚌舒服地叹了口气,她还有意见:“知观,刷壳。” 容尘子帮她刷壳,她伸出柔软的斧足逗他,容尘子伸了指尖到它壳里,突然发现她瘦了好多。原先已成蜗居的蚌壳,现在终于变成了豪宅。 第二十三章:知观,你还是继续养我吧? 给河蚌刷完壳,清玄收了木盆出去,容尘子将她擦干,抱到榻上。河蚌变成人身,便有些不自觉:“知观,你再以元精养人家一次好不好?”容尘子涨红了脸,河蚌八爪鱼一般地缠他,“过几天肯定还要去打三眼蛇的,我早点好起来,可以和你一块去嘛。” 容尘子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没想清楚到底应不应该和她就这么在一起,又怎么能……河蚌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胸口,双眼亮晶晶地看他:“知观,我答应以后好好听话,你让打东我绝不打西,你让打狗我绝不打鸡,你还是继续养我吧?” 容尘子垂下眼帘不说话,河蚌是个自来熟的:“那我就当你答应啦?” 上次容尘子掐了她,她还是有点心有余悸,这会儿只是趴在容尘子胸口静静地看他,容尘子心如乱麻,不知道是应该遵从本心,还是应该推开她。而现时的情况,鸣蛇未灭,肯定还有需要内修的时候。他犹豫不定,河蚌舔过他的喉结,娇软的小手轻轻解着他的衣袍,他胸膛紧实如铁,河蚌一路舔过去。容尘子肌肉一阵跳躲,他一把将河蚌拎起来,哑着声音道:“今天不行。” 河蚌挣扎,他终是怕伤到她,没敢用力。河蚌挣脱他的桎梏,又爬到他身边:“为什么不行?我觉得我已经很好啦。” 她倒是一点也不体谅,容尘子毕竟是个成熟男子,先时本已食髓知味,这时候空旷已久,他即便凝心镇气,又怎么确保欲心不动,元精精纯? “知观!”河蚌抱着他的臂膀扭动,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其滑腻温软,容尘子呼吸不稳:“你乖吗,待明日……” “才不要呢!”河蚌牵引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脚,“去打三眼蛇当然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的嘛!” 容尘子呼吸渐渐急促,他明知道这样不妥,最终却如陷泥沼,身不由己。他覆身其上,怕压着她,以肘支撑着重量,其声粗嘎:“如有不适,立时告诉我。” 河蚌欢呼一声,不断去舔他的颈项,容尘子全身肌肉紧绷,额上沁出汗珠,他粗糙的手掌顺着那两条光裸的长腿逆行而上,初初的时候,河蚌还是有些不适——她的身体太嫩了。她微微扭动着躲避:“知观,轻些吧。” 容尘子牙关一紧,几度试探方才入了巷。身体紧紧地契合,他强行收敛心神,几番试探之后他骤然抽身,翻身下了榻,河蚌以为他又生气,忙坐起来:“知观?” 她现今的身体根本受不住剧烈的交合,容尘子粗喘着安扶她:“无事,我很快回来。” 河蚌等过了两刻,他终于带着一身寒气返回。河蚌摸摸他就叫起来:“知观,你身上好冷!”容尘子低低地嗯了一声,不许河蚌再乱动,摁住她再次翻身上马。那紧实的身子冷得像要结冰一样,河蚌寸寸抚摸:“你洗冷水澡啦?” 容尘子神识已然清醒,这时候自控能力也强了许多,连声色都不曾变:“无事。” 河蚌难得乖乖地一动不动:“知观。”她抱着容尘子的脖子,与他肌肤相贴。容尘子推开她:“别,你要着凉的。” 河蚌用自己体内的储水温暖他,那些水带了她的体温,容尘子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如沐春光。 “感觉如何?”他动作极尽轻柔,河蚌舒舒服服地躺着:“很好呀,知观加油。” 容尘子啼笑皆非,只得当真埋头加油。 时间太长,空做无聊。容尘子还是关心他所想的事:“江浩然……和你是什么关系?” 河蚌双腿盘着他的腰,答得云淡风清:“是我以前的武修呀。” 容尘子不是个八卦的人,但面对这个突然找上门来的江浩然,他始终如鲠在喉:“那为何……” 河蚌触摸他宽厚的胸膛,他赶紧将她的手拍下来:“别乱动。” “他有了其他的内修呗,我就走啦。”河蚌打着哈欠,明显是不想多说。容尘子只好不再多问。 次日,雪仍未住。庄少衾那边传来消息,这鸣蛇近几日居然也毫无动静,连道宗的人都怀疑——莫非这岩缝塌陷,将它们也压死啦?容尘子赶过去同行止真人、于琰真人等商讨方案,河蚌精神好了些,在院子里玩雪。容尘子只叮嘱不许玩得太疯,也没有再拦着她。 她小手冻得通红,脸蛋也红扑扑的,正将红辣椒粘在雪人脸上当鼻子,突然她静下来。身后一个声音尽管刻意放柔,仍掩不住其中的威压之势:“你果然在此。可知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 河蚌身边漾开一圈水纹,她瞪起圆圆的眼睛:“你还好意思寻我,寻我作什么?” 来人渐渐走近,积雪盈膝的雪地上,他的脚印不过浅浅一分:“盼盼,要我解释多少次?你不要总是这么自私好不好?”他走近几步,河蚌转身就往元符殿跑。 容尘子同行止真人等人俱在元符殿,正商议着如何对付鸣蛇。冷不防殿门被踹开,那河蚌披着半身风雪跑进来。谁也不看就钻到容尘子怀里。容尘子微微敛眉,正要将她推开,猛见殿外一身金色长袍的江浩然也随后跟来。他揽着河蚌的手不自觉便紧了一紧,语带薄怒:“发生何事?”河蚌不说话,容尘子本就是个耿直性情,当下起身,峨冠博带,身如山岳,“江尊主,青天白日,你于观中逐吾女客,是何道理?” 江浩然亦是一方之主,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迦业大师如今再是愚钝也能揣测江浩然此次的来意,但他也不知如何打这圆场。眼看二人对恃僵持,河蚌揽住容尘子的脖子:“知观,我堆了一个雪人,你去看看像不像!” 看她活泼如昔,容尘子脸色稍霁,迦业大师这才双手合十道:“知观,这其中定有误会,还是莫伤了和气方好。” 江浩然也干咳一声:“在下并无意冒犯……知观莫怪。” 容尘子坐下来,却将河蚌牢牢圈在怀里,他本是遵礼守旧的君子,如今肯于人前显露这样的亲密之态,警告之意溢于言表。江浩然咬碎钢牙,终究没有再同河蚌说话。 午饭在膳堂里用,河蚌自然坐在容尘子身边,她右手边是叶甜。容尘子边同迦业大师说话,边将驱邪避难符化为符水。旁边清玄立刻奉上砂糖,容尘子兑了符水,若无其事地放在河蚌面前。河蚌将水都饮尽了,他才给她挟了几筷子菜放到碟子里。江浩然时而也参与鸣蛇的讨论,当务之急,自然是需要灭掉山下的蛇卵,防其再度扩散。 可他说不到三句便去看河蚌,容尘子心下大为不悦,有种被别人轻薄了自家娇妻的恼怒。他立刻挽了河蚌起身:“清玄,送海皇回房,将饭菜送入房中。” 清玄应了一声,河蚌揽着容尘子的脖子,语声又娇又脆:“知观,人家想和你一起吃。” 容尘子面色微红,却仍是柔声回她:“先回房,我稍后过来陪你吃,好不好?” 河蚌这才高兴了,顺从地跟在清玄身后,一蹦一跳地往容尘子卧房的方向走。容尘子眉头都拧成了一团:“好好走路!” 饭桌之上,望着江浩然目光所逐之处,高碧心早已面色铁青,她啪地一声摔了筷子,也转身走了。江浩然告罪一声,跟着她出了膳堂。迦业大师觉得头大,倒是行止真人目露疑色:“这位江尊主同那位海皇,倒似旧识啊。” 叶甜冷哼了一声,看看自家师哥的脸色,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我出去一下!”河蚌正在吃点心,叶甜杀气腾腾地闯进来:“那个姓江的是不是骚扰你了?” 河蚌吃力地咽下嘴里的糕点:“干吗?” 叶甜面色狰狞:“你听着,你若要跟着我师哥,就必须一心一意。倘敢水性杨花,看我不将你砍成七七四十九段!如果你没招惹他,他敢来窥视我师哥的东西,我先将他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河蚌咬了一口桃片:“这太血腥了……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暴力才能解决的嘛……”她又咬了一口桃片,凑到叶甜面前窃窃私语。 下午,高碧心正在瞻仰观中诸神,叶甜为其拈香:“看起来,你也是雪肤花容,如何就跟了那没心肝的江尊主呢?”高碧心眸中怒色一闪,然叶甜下一句话更是将她气得七窍生烟,“他今日不过见了我师哥的一个鼎器,你猜说出如何言语来?他说你比起我师哥那个鼎器,简直就是一团牛粪……” 高碧心怒火冲天,但她还有几分理智在,知道不能这么闹将起来:“你身为出家之人,岂可出此挑拨之语?!” 叶甜摇摇头,也是叹气:“我本也不想言语,奈何我也看不惯我师哥那个鼎器。我师哥保守单纯,将她当宝贝一样供着也就罢了,如今这姓江的美色在旁却不懂珍惜,着实让人不平。” 她这番话一出,高碧心五指将手中香尽数绞断:“姓江的,你竟然为了何盼这个贱人这般糟贱我!”她也不上香了,转身出了殿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河蚌从神像之后跳将出来,笑嘻嘻地看她背影,还喃喃道:“江浩然啊江浩然,这就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保重啦。” 叶甜难免也生了八卦心肠:“她好像对你生恶痛绝,你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惹人家这般厌憎?” 河蚌打了个哈欠:“江浩然很厉害的,知观打三眼蛇还用得上他,所以现在不是跟高碧心置气的时候,不过前情后账,早晚是要清算的。”她话到末尾时竟然带了几分狠厉,叶甜回首望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观中时日十分枯燥,小道士们不是迎送往来香客就是念经习武,连容尘子也忙着寻找对策消灭鸣蛇。河蚌很无聊。身上的伤在灵药和容尘子的精心养护下开始渐渐好起来,容尘子虽然仍不许她使用消耗过大的术法,但已经默许她四处玩耍了。 冬日的凝霞山百花凋败,山巅覆雪、苍松常青,比之春夏时节,又是一番奇景。河蚌活泼得很,经常在后山跑来跑去,堆雪人、玩雪球。这一日,后山一株早山茶开花了,硕大的花朵半覆于雪中,艳丽夺目。河蚌想摘又舍不得,犹豫了半天,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转头便看见江浩然。江浩然今日难得着了一身素服,怕河蚌再跑,他远远站在十步开外:“就算找不到合适的武修,你也犯不着去纠缠一个道士吧。”他轻抚颚下美须,颇有些怒其不争的味道,“我知道你同他亲密不过是为了气我,可是都几百年了,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大河蚌气得七窍生烟:“气你妹啊,格老子的,有多远滚多远去!” 江浩然上前两步,放缓了语调:“盼盼,你看,好不容易千年过去,我功有所成,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同我回去好不好?” 河蚌气极反笑:“我同你回去,高碧心怎么办?” 江浩然想了片刻,咬咬牙道:“我与她并未成婚,族里的意思……你是知道的。但你我毕竟相识在先,你要嫁我为正妻,也不是不可能……” 河蚌柳眉倒竖,想了想她又换了个笑脸:“我同容尘子睡过啦,你也不介意?” “什……什么?”江浩然眉目中掠过瞬间的惊痛,许久他才轻声道,“江家家训,失贞之妇不得为正室,我……但我会待你如初。” 河蚌笑若银铃,笑罢之后,她倾身轻掸裙角:“让我回去也可以,但是江浩然,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江浩然闻言色变:“盼盼!我早已说过,那东西与你无用,你又何必……” 河蚌也变了脸:“再无用也是我的东西,总之不还给我,余事休谈!” 江浩然颇有些为难:“可是碧心毕竟是我表妹,族里高、江两家世代交好,我又岂能……” 河蚌冷哼:“那你来寻我作甚?有多远滚多远去!” 她未设防,那江浩然表面同她说话,却不料突然欺身上前,河蚌一惊,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牢牢扣住手腕。他是武修,力道可想而知:“你以为单凭那个道士可以护得住你吗?” 河蚌怒极,抬脚就踹。双方正自纠缠,突然一声咳嗽,江浩然毕竟顾及颜面,倏然放手。河蚌远远跳开,她可不顾及颜面,当下便出了一支冰锥,锥至面前,江浩然以五指生生握住,先行捏碎。 再一看眼前,那河蚌已经无影无踪了,旁边站着迦业大师。江浩然清咳一声,倒是迦业大师先行开口:“浩然兄,贫僧不知你同这位何施主有何纠葛,但是贫僧奉劝一句,容知观这个人不怒则已,一怒则天下惧。他对何施主……着实袒护得紧,你若当真有事,还是和他当面讲清,免生事端。” 江浩然恼羞成怒:“大师有所不知,这何盼乃是……乃是……”他皱眉许久,终于把话说完,“乃是江某逃妻!” 中午,河蚌没到膳堂,容尘子命清玄将饮食送到卧房,也没有留意。饭桌之上氛围特殊,江浩然面色严肃:“容知观,在下有事,烦请借一步说话。” 自上次他与河蚌争执,容尘子对他向无好感,这时候也想听听他说什么,便自离席,同他到了室外。 “容知观,在下久闻知观乃圣师高真,却有一事不明。”江浩然拱手,礼仪周全,“知观身为出家人,拐带他人妻室,是否有辱圣道贤德呢?” 容尘子眉头微挑,若是以前闻听此话,他必要面红耳赤,然如今被河蚌无数次刷新下限之后,他脸皮也厚实了许多,当下面不改色,语声沉缓:“江尊主何出此言?” 江浩然轻抚胡须:“实不相瞒,何盼乃本尊主妻室,三百余年前,因族中一点小事离家,至今未归。不想却在知观观中寻得。” 容尘子冷哼:“江尊主口口声声道与她是夫妻,可有婚书?” 江浩然也是微怔:“知观这岂不是强词夺理,妖界婚约不似人间,何来婚书?” 容尘子便有些不耐:“那江尊主此话有何凭证?再者,妖界婚约不似人间,江尊主也知晓此理。和则留不和则去,事情已过数百年,逃妻二字如何说起?” “你……”江浩然冷笑,“素来只闻知观含真渊嶷,人品高洁,想不到也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之辈。但知观对她又了解多少?吾辈此来,也是为知观着想。我这妻子的性情,本尊主再清楚不过。她来寻知观,无非是为着知观乃星宿转世。图谋什么,知观你心中应当有数才对。何况知观你是出家之人,又是宗师名道,根基定力自然都毋庸置疑,岂是轻易为女色所惑之辈?知观或许不知,我这妻子修习的乃是摄魂之术,中者为其神魂颠倒尚且无知无觉。在下也是担心知观受其蛊惑。” 容尘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江浩然何许人也,立刻便打蛇随棍上:“她的过去,她又告诉过知观多少?甚至于……知观你可知她的名姓?师承、来历?你分毫不知,却留着这样一个妖怪在身边,说不是贪恋美色,也无人相信吧?”容尘子还未及答话,他又冷笑着道,“再者,她不对知观提及,也是有因可循的,谁会对将要到嘴的美食报上家门来历呢?” 容尘子浓眉紧皱,江浩然轻理胡须,又恢复了挚诚之态:“知观,江某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星宿正神,好好修道便是,又何必跟一个妖精纠缠不清?知观还须三思才是。” 容尘子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膳堂。众人之前,二人都未再提河蚌一句,但心思却从未移开。 中午,容尘子回房午睡。那河蚌扑上来,委屈得不得了:“知观!那个姓江的打我!!”她将手腕举到容尘子面前,她肌肤本就细嫩,平日里不慎碰着还要红好久的,何况江浩然的力道。这时候腕上淤血未散,呈紫中带青的颜色,十分刺目。容尘子轻轻替她活血,突然说了一句话:“你从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河蚌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叫何盼呀,你不是早知道了。” 容尘子盯着她的眼睛:“你也不曾告诉我你的师承来历,还有那个江浩然,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声色俱厉,河蚌便有些犹疑:“知观?你怎么了嘛,人家手伤了你也不理人家!” 她眸光粼粼,纯澈无邪,容尘子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江浩然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他对这个河蚌几乎一无所知,她有时候似乎单纯得可怕,但是她说谎的时候也是连眼睛都不眨。他怕了,真的怕了。 他伸手将河蚌环在怀里,河蚌将下巴搭在他肩上,还嘟着小嘴儿:“知观?” 容尘子拍拍她的后背,他持道半生,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对这河蚌情难割舍。这世间是不是真有一种摄魂之术,能引人迷醉其中,心牵神绊? “对不起。”他轻声叹气,“有时候我很害怕,我真害怕!” 我怕我喜欢你只是中了你的摄魂术,我害怕我现在所思所想、所爱所恶,都非我本心。我怕有一天突然发现你还有更大的阴谋,我怕我在你眼里只是一本菜谱。 河蚌乖乖地呆在他怀里,掰着手指头数:“后天就是腊八节了哎,不知道山下有没有腊八粥喝。” 容尘子将她推倒在榻上,差点忍不住打她:“在我怀里你竟然想着腊八粥!” 河蚌不防他突然发火,瞪着圆圆的大眼睛仰望他:“那我该想什么?唔,今天中午清韵说做炸糕的,没有看到嘛。骗子!” 容尘子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有心想要好好惩治她一番,她又娇笑着将脸贴在他心口,语声清脆得像将熟未熟的青苹果:“知观,我喜欢你……人家最喜欢你啦……” 容尘子的满腔怒火,就化作了绕指柔。 腊八节清虚观是不过的,至少不喝腊八粥。河蚌不乐意,从早上起就缠着容尘子要带下山喝粥。容尘子本是和迦业大师等人一并研究庄少衾那几条小鸣蛇,这会儿也被她缠得不胜其烦。但她又娇气,一吼又要哭。容尘子只有哄:“粥什么时候都可以喝,对不对?你先和清韵他们去玩,改日贫道带你下山便是。” 诸小道士都低着头,生怕被师父点去陪这河蚌。河蚌本就是个小孩子性情,当下就不要脸了,她抱着容尘子的腿就要哭。容尘子急忙将她扯起来,正板起脸来要训,身后一个声音朗声道:“既然知观无暇,不若就由在下代劳吧。民间风光,在下也经久未见,正好陪盼盼走走。” 江浩然一脸微笑着向河蚌伸出手来,河蚌避回容尘子怀里,一脸嫌恶:“谁要和你一起?讨厌!” 她又回身缠容尘子,容尘子终于忍不住:“好吧好吧,你先换衣服,稍后贫道带你下山。” 河蚌这才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就回卧房换衣服。她今日又穿了那件长长的白色羽衣,足上金铃叮咛作响,跑将起来时羽衣散开,像一团越滚越远的小雪球,活泼俏皮。容尘子的神色无奈中暗藏一丝温暖,对着那背影凝视良久,方深深地叹了口气。 河蚌很愁,她的衣服容尘子嫌弃,觉得简直是暴露得近乎伤风败俗,叶甜倒是有女装,她又嫌弃太过严肃死板。容尘子又不同意她着道童的衣裳——这河蚌女扮男装也是清俊俏丽,又连走路都恨不得粘在他身上。一位道长和一个俊俏道童相拥走在路上……容尘子不敢想象路人的目光。 选来选去没有合适的衣服,河蚌嘴嘟得老高:“你就是不想带人家出去!” 容尘子是秀才遇到兵,只得低声哄:“我哪里不愿带你吗,要不你变成河蚌,贫道抱你下山。” 大河蚌一听,这主意倒也不错,还不用走路,这才允了,高高兴兴地随他下了山。 戌时末,容尘子抱着河蚌下了山。腊八节在凌霞镇本是个很受重视的日子,容尘子走过长街弄巷,越走面色越凝重。河蚌也觉得有异,她从容尘子怀里探出头来:“知观,都没有人卖腊八粥嘛!” 长街上空空荡荡,家家关门闭户,连零星灯光都瞧不见。繁华的凌霞镇,骤现苍凉衰败之象。寒风割面而来,容尘子用鲛绡将河蚌打成个包袱背在身上。河蚌还扭来扭去的不依,容尘子拍拍它的壳:“乖。” 他行至一户人家,举手敲门。天气滴水成冰,屋檐太矮,上面凝结着手腕粗的冰棱。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无人应答。容尘子的心直往下沉——如今道门的人俱都聚在长岗山,难道凌霞镇……出了什么事?他神思一闪,突然脸色大变——当初李家集疯狗食人之事,尸体也离奇失踪,当时自己因河蚌的事耽搁,竟一直再未想起。若那疯狗同鸣蛇确有关联,此刻李家集恐怕也是厄运难逃了! 他用力推门,冷不防那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开了门,她穿着棉夹袄,头上还包着黑色的头巾,牙掉了许多,说话也关不住风:“谁呀?” 容尘子不由倒退了一步,见是个老人家,又换了个和气的神色:“老人家,行路久了,想讨口吃的。” 老太婆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打了个哈哈:“瞧我这老婆子,竟然让客人站在门口,进来吧。” 屋子十分窄小,老妇人点了一盏油灯,灯影摇晃间,可见泥墙、瓦屋,容尘子在桌前坐下来,突然就是一皱眉——桌上尘土密布,显然是久无人打扫了。 他皱着眉,不过片刻,老妇人端上来一碗冷粥,容尘子一闻,都馊了。他用筷子搅了搅粥,右手刚一掐诀,那妇人已然扑上来,容尘子倒也不俱她,右手宝剑一现,直接将她穿了个透心凉。她还在地上扭动,大嘴张开,里面缓缓爬出一条白底黄花的三眼蛇,刚探出个蛇头,容尘子一剑斩落,蛇皮太韧,只斩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蛇也凶悍,张着嘴喷出一道毒液,容尘子侧身避过,毒液喷在旧木桌上,木桌瞬间就被蚀出了几个洞。 就这么一避之下,那蛇全身都自人体内爬出,尾巴一甩,快若闪电般扑过来。容尘子举剑正要相迎,那已扑至他面门的三眼蛇突然裂成碎片。像被龙卷风寸寸撕裂,最后连蛇骨都断成几截。 容尘子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只得将河蚌放在地上:“你早知道凌霞镇出了事?” 包袱里河蚌声音沉闷:“我只是在想三眼蛇久无动静,会不会是在长岗上摆个疑兵之计忽悠我们,唔……现在看来凌霞镇好像真的出事了。” 她化为人形,仍然结水为裳,但容尘子这会儿没功夫理会她“暴露得简直伤风败俗”的衣着,他眸光黯淡:“我清虚观建观于此,竟让百姓遭此大难……” 河蚌将小手搭在他肩上,软乎乎的身子轻轻蹭他:“其实这世界本就是适者生存,知观不必自责。何况这时候我们应该看看哪户人家没有做腊八粥!腊八节不做腊八粥的,肯定是三眼蛇!” “……”容尘子将房里诸都探查了一番,也是叹息,“这般辨妖方法,也算是旷古绝今了。” 他牵着河蚌挨家挨户敲过去,一路上只有五户人家做的腊八粥,另有一户实在清苦,却也用酸萝卜加几丝猪肉代替了。容尘子也悟出道理——看来这三眼蛇还真不知道过节。 有时候家里做了腊八粥却有行为躲闪的,大河蚌就把一家人集中到一块,一个一个地问,那些问题也是五花八门,比如:“端午节要吃什么?”“元宵节吃什么?”等等。 答不出来的就用风裂术杀死,死后一看,俱都是三眼蛇的尸身。 容尘子虽觉万分荒唐,但见确实有效,也不曾阻止。二人一路行至街尾,三眼蛇杀了只怕不下五十条。河蚌也有些累了。容尘子倾身抱起她:“看来须将剩余镇民集中至清虚观,待蛇患过去再说。” 河蚌乖乖地呆在他怀里,足上金铃叮咛作响,在夜间听来十分清晰:“知观,人家累得很。” 她声音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容尘子难免有些心疼:“那你在这里等我,事不宜迟,恐再耽搁不得。” 河蚌几番犹豫:“人家想跟你在一起。” 容尘子也怕伤了她的元气,只得仍将她变回河蚌,打成包袱卷儿背在身上。 河蚌一觉睡醒已经在清虚观中,容尘子将她泡在温水里,令清贞和清韵不时添些热水,自己前去安置这次带上山来的一百多口镇民。冒充刘沁芳那条三眼蛇为了讨好河蚌,特意下山偷了几斤猪肋巴骨,清韵瞒着师父偷偷煮了一锅腊八粥。这时候二人一蛇守着一只大河蚌,清贞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所谓的妖怪,新奇不已。他不时伸指头戳戳河蚌的壳,悄声道:“师弟,你说这河蚌真会变成海皇?” 清韵翻翻眼睛:“师兄,这里一条三眼蛇还人模人样呢,你别少见多怪了……” 河蚌张张壳吐了一串泡泡,清韵便赶紧上前:“小道做了一锅腊八粥,陛下快起来趁热喝吧。” 河蚌嗯哼了一声,那条三眼蛇已经挤上来:“嘿嘿,海皇陛下,腊巴骨是俺特地找来孝敬你的!” 河蚌大悦:“小三儿,还是你乖。”她从壳里吐出一颗粉光艳艳的珠子,“这个赏给你啦!” 三眼蛇一看就打哆嗦:“又是珍珠?陛下……” 河蚌不耐烦:“什么珍珠,这是一只海龟妖的内丹,很珍贵的!”三眼蛇将信将疑,河蚌不耐烦了:“要不要啊,不要还我!” 三眼蛇一咬牙,头迅速一探,将珠子衔进嘴里,咕噜一声吞了下去:“谢谢陛下。” 河蚌哼哼,她是数千年的大妖,近几年又常居海里,论宝贝是绝对不少的。清韵一看,就有些眼馋:“陛下,粥还是小道做的呢!!” 河蚌张张壳:“你也乖,不过你是道士,我这里的法宝都是妖怪的,你不能用呀……啊,有了!”她打个滚,吐了个晶莹剔透的小葫芦,“这个是收妖瓶,可以收些几百年的小妖,给你吧。” 清韵收起来,清贞也腆着脸过来:“陛……啊不,师娘!师娘你不能厚此薄彼呀!徒儿给您添水……” 河蚌有点不解:“师娘是啥?” 清贞赶紧解释:“就是师父的妻子,师父如父,师娘如母啊!” 河蚌美得冒泡:“不错不错,你也乖,嗯,给你个啥呢……”她壳里一阵叮当脆响,翻了半天似乎终于找着了,“啊啊,给你一个汲水玉,可改变水脉的,不过黄河长江改不了,井水、活水什么的还能用。” 容尘子一回来,就发现他的两个徒弟已经为了两件小法宝,将他这个师父卖了…… 他本就是个踏实之人,当下声色俱厉地训斥:“你赠清韵收妖瓶,他便不会努力学习降妖之术!你赠清贞汲水玉,他便不会细看地脉山势,好逸恶劳的恶习一旦养成,他们都将一事无成!你二人根基未稳,竟然已经寻思着一步登天了么?” 清贞、清韵都被训得不敢抬头,大河蚌从盆里爬到容尘子怀里,伸出斧足逗他:“知观你生气啦?”容尘子眉似刀刻,河蚌又开始耍无赖,“格老子的,你身为个师父这么小气,还敢生气!你再生气老子就哭哦!” 容尘子真是有些怕了她,见清贞、清韵头低得脸都快贴着地了,他冷哼一声:“干杵着作甚,还不出去做事!” 清贞、清韵应了一声,赶紧就脚底抹油了。容尘子这才将河蚌揽在怀里,用汗巾将她擦干:“他们正是学东西的时候,不可胡惯。” 河蚌闷闷地应了一声,她化为人形,身上裙裾只遮住了三分之一的大腿,容尘子喉头微咽,不免又同她温存了一番。 然次日,整个清虚观都接到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朝廷传来令谕,着庄少衾将李家集与凌霞镇封禁,今日开始,二村许进不许出。为免情势扩大,内中村民,不论人蛇,一律纵火焚烧。 令谕由一位千户带来,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万八千多卫兵,这一万余兵士包围凌霞镇和李家集,他们惯常盗墓摸金,处理这些异事也是雷厉风行。当下以处理精怪的方法,寻来动物牲畜的血凝住村庄周围,铺上桐油,欲一把火将凌霞镇和李家集一并焚尽。 凌霞镇内顿时乱作一团。 第二十四章:知观不走我也不走 朝廷要焚烧凌霞镇和李家集,道宗的人自然也多不同意,然而鸣蛇久无动静,如今谁也不知道对付它到底有多少把握。自古江湖不涉官府事,思前想后,不少道门中人都告辞而去。庄少衾也知道容尘子的脾气,也因着有他这个国师在,前来传令的千户才顾忌着没有立刻执行。 村庄中有村民开始逃跑,但不过两百余户的人家,如何逃得出这些官兵的长矛利枪? 容尘子焦虑万分,庄少衾在,观中这百余人倒是可以送出凌霞镇,但是如果这百余人中有哪怕一个人是鸣蛇所伪装,此后只怕要从此不得安宁。 可是纵然百般试探,谁又敢保证这些人中没有一条鸣蛇? 当日,他同行止真人等人将十几条小鸣蛇俱都细细研究了一遍,未出结果。中午,他坐在榻边,眉头紧皱,长吁短叹。河蚌揽着他的脖子,娇声安抚:“知观也不要愁啦,天灾哪朝哪代都有,且这些三眼蛇到底做人不久,要试探还是能试出来的。” 空尘子轻拍她的背,语声低柔:“天道无常,修道者空有除魔卫道之心,却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我纵知生死由命的道理,多少也总有些难以释怀。” 河蚌猫儿一般蜷在他怀里,容尘子难免又生爱怜之心:“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他略微犹豫,“少衾那边传来消息,要大家尽快撤离凌霞镇……你要走吗?” 河蚌任他给拍背,又犹豫了片刻才劝说:“知观,其实鸣蛇之事本就是当今皇帝的事,他要出面解决……扔给他便是了。凌霞镇镇民虽无辜遭难,但人间劫数,哪有苍生全部殒命的道理?所以我觉得……”容尘子面色严肃:“明日贫道即送你离开,但余下的镇民即将葬身火海,贫道断难坐视。” 河蚌摸摸他的脸:“知观不走吗?” 容尘子紧抿着唇,许久才摇头:“我不能走。昨夜我们一路行来,近半数居民都未被蛇借气或者寄居,我想让少衾争取三日时间,尽可能将无辜镇民转移出去。且长岗山下的两条鸣蛇术法本就属火,就算纵火,也不一定能伤其性命。届时……只怕还有一场恶斗。” 河蚌舔舔他的脖子:“知观不走我也不走。” 容尘子右手在她背上打着拍子,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嗯。” 然则下午,江浩然却找了过来,他也不避讳容尘子,直接就扯着河蚌:“既然朝廷都下令了,你又为何留在这里?降妖除魔是卫道者的事,更是男人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合,立刻同我回嘉陵江!” 河蚌避开他的手,缩到容尘子身后,容尘子以腕相格:“江尊主,她如今乃贫道女客,还请阁下放尊重些。” 江浩然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尊重?你乃出家之人,平日里同她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应该放尊重些?” 容尘子面色微红,但仍护住河蚌,气度森然,毫不退缩:“她若愿意,贫道自无话说,但她若有丝毫不愿,尊主就休得无理!” 江浩然双手握成拳,面色铁青:“如此说来,道长是要与我江某过不去了?”他语带威胁之意,河蚌从容尘子身后探出头来,颇有踌蹰之意。容尘子不动如山:“江尊主若要作此想,贫道也无话说。” 江浩然眼神渐渐锋利,语气冷若寒冰:“那么、如果江某今日非要带她走,道长又当如何?” 容尘子抬目直视,分毫不让:“若她不愿,绝无可能。” 话已说绝,双方又是一阵僵持,迦业大师想打圆场,被江浩然一臂挡回。他语态倨傲:“容尘子,你可愿同江某一赌?”叶甜已经着急了,奔过去扯扯容尘子衣袖,容尘子不作理会:“怎讲?” “今日道门高师众多,就请各位作个见证。你我单打独斗,若你战败,容江某带她离开,并且此后永世不得再同她往来。”江浩然在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节也格外粗,颜色偏黯,像是褪了色的鎏金器具。他的语气越来越悠闲,“若江某战败,不但不再干涉盼盼,甚至奉你为师,随你剿灭三眼蛇,直到救出最后一个人为止。” 容尘子还来不及答话,那边高碧心已经奔了过来,她一脸怒色:“江浩然!你应下我娘的话难道忘了么?何盼跟了那么多男人,早已是个被人玩烂了的货,你居然还念念不忘……你……” “住口!”容尘子当先喝止,他将河蚌揽在怀里,是个保护的姿势。河蚌目光几转,却终是露了担心之意:“知观……他修炼刚猛一类的功夫,如今已经不需要兵器了,他很厉害的。”她嫣然一笑,仿佛高碧心的话半点也没能入得了耳里,“活了这么多年,再难听的话都听过啦,知观不必理她。” 容尘子却没再看江浩然一眼,他语声郑重:“告诉我你与江浩然的关系。” 河蚌抬头看他,他面如凝霜,那双眸子里却带着难抑的宠溺之意。河蚌莫名地就有了勇气:“有一年为了找吃的,我师兄和另外一帮水族打架,最后他受伤了,只得把我丢下了。是江浩然救了我。”江浩然听到这里,一脸得色:“你还记得,盼盼,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能丝毫不为我着想?” 河蚌不理他,继续说下去:“我就跟着他去了嘉陵江,他们家族很大,又都嫌我没背景家世,几个长老碍着我有千年修为,将我留下了。”她倚在容尘子怀里,委屈得不得了,“他修炼刚猛的炽阳诀,脾气很差,动不动还打人家!后来有一次我们杀死了一只风鸟,说好了他取其他的法宝,把风鸟的天风灵精给我。谁知道几十年后他姑姑知道了,就要我交出天风灵珠,给高碧心,还说……还说……” 她声音越来越低,江浩然又上前几步:“以前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心火太盛,也易焦易怒。但江家收留你千余年,如今我又寻了你三百余年,你莫非还不懂我的心吗?!我姑姑的性子你也晓得,我也是没有办法!何况你已有天水灵精,若天风灵精给我表妹,我们江家至少可以出两名内修,你怎么就不能为我考虑考虑呢?” 容尘子心中终于解开一些疑惑:“难怪你习过风系法术,却不怎么用。”河蚌环着容尘子的腰,眼睛里已经隐有泪光:“可是那是他早就答应给我的!我不给,他就剖人家的心来取!”她抱着容尘子开始哭,“他们都说他救了我,我就应该以身相许,可是他对人家又不好!” 容尘子轻拍她的肩,还未及说话,叶甜已经抢白:“呸死你个姓江的!你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拿回去的道理?再说了,她可是几千年的内修,别说你嘉陵江了,就是东海怕也找不出几个吧?没有她你能杀死风鸟?呆在嘉陵江的日子你们没少驱使她做事吧?临了好意思说收留?” 她还待再言,容尘子止住她的话,他语声沉稳,威怒不扬:“江尊主,不论前事如何,现今她是贫道的人,赌,恕贫道不能奉陪。毕竟她有自己的思想,贫道无权用其下注。这清虚观她愿来则来愿去则去,贫道绝不许任何人勉强。但是若尊主不吝赐教,贫道倒也有心讨教一番。” 河蚌泪眼朦胧,容尘子低头以鲛绡替她拭泪,那言行举止,温柔不掩清俊,气度卓然。江浩然冷笑:“好一个痴情种,今日江某还真要向紫心道人的高徒讨教几招。” 容尘子示意叶甜牵着河蚌,向前走几步,突然他解下腰间乾坤袋递给一旁的弟子,身如山岳、语态从容:“江尊主是武修,又是妖身,吾用道术,胜之不武。”他此话一出,便是行止真人和迦业大师都是面色陡变。 “知观……”身后河蚌轻声相唤,容尘子并不回头,淡然道:“无事。”他剑不出鞘,凝神调气,摆出太极拳的起手式。江浩然擦拭着自己仿若金属般的一双手,怒极反笑:“容尘子,你自己找死,休怨旁人!” 江浩然的一双手渐渐散发出淡金色的光泽,颚下美须陡然根根立起,容尘子脚踏禹步,宛踏罡星斗宿,中正安舒,畅若行云。叶甜牵着河蚌,手心里微微出汗,神色强作镇定,声音却透露出一丝不安:“依你看,师哥比这姓江的胜算有多大?” 河蚌望着场中的容尘子,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知观要是打不过他,咱们就偷袭他。” 叶甜嘴角抽搐,义正辞严地教育她:“师哥不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但既然放下话来,胜负便须由他二人决择,旁人岂能干涉?”河蚌不服:“打不过也不能帮忙?” 叶甜焦急:“那是自然,言而无信是龌龊小人才干的事!” 河蚌也有些忧心了:“那知观要是打不过怎么办呐……” 江浩然与容尘子一交手,众人便感觉一股巨大的压迫力,其掌风如刀,过处吹毛断发。诸小道士纷纷避让,河蚌施了个水纹护身,连带叶甜也沾了个光,不受其掌风所扰。容尘子意贯四梢,以缠丝劲应对。江浩然双掌金光越来越盛,是功力催加的缘故。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罡风所过之处,密如蛛网,任何兵器亦不能近身。偶有冬叶扫过,俱碎成粉末。 容尘子似乎只有招架之式,但下盘极稳,足沿阴阳八卦之势,不进不退,始终守在八卦正中。叶甜紧紧握住河蚌的手:“师哥是想耗到他力竭?” 河蚌将自己的手从她掌中抢救出来,不断甩着手掌:“那恐怕不行,江浩然有千年道行,且千余年来痴迷炽阳诀,内力深不可测,要论持久,知观肯定不如他。”场中二人虽专注较量,但她的声音自然听得清楚,江浩然望了河蚌一眼,化掌为拳:“你既知道,又何必让他为你枉死?” 河蚌倚着一根黄旗旗杆俏生生地立着:“江浩然,炽阳诀乃本门密术,若非我师兄离世,传人断绝,我断不会传授于你。但是即使再高深的内功法门,也断不可能无懈可击。”江浩然闻言,面色陡变。河蚌绕着场中缓行:“你救我一命,我助你的也不少,如今已算两清。”她表情越来越严肃,“知观,击他神庭、上星、百会、强间、风府五穴!” 江浩然闻言大惊,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立刻回手相护头颅。但容尘子岂是趁人之危之辈,他根本没有打算突袭其颅上五穴。江浩然骤然撤拳,被容尘子一拳直击腰侧,他出力看似不重,然拳劲入体,却打得江浩然喷出一口鲜血。“你……”他指着河蚌,气得浑身发抖,河蚌已经欢呼一声,跳将过去将容尘子挽住:“嗷嗷嗷嗷……知观赢了赢了!” 江浩然不服:“你使诡计,岂能作数?” 容尘子也是面色微红,轻声训河蚌:“又胡闹。” 河蚌才不管那么多呢,她抱着容尘子的胳膊:“三眼蛇还没打呢,知观何必同他一般计较?”她亲热地贴着容尘子的手臂,“知观不知,那条公鸣蛇乃上古神兽,宝物诸多不提,体内更有一颗天火灵精,如果让这颗天火灵精落入坏人的手上,这才是了不得的祸事呢!” 这话一出,周围诸人俱都呼吸一滞。传说中灵精乃万物起源,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天水灵精的持有者若修习到足够程度,可号令天下水流。若是得到天火灵精……又将是何其深厚的福缘? 连高碧心听后都是眸色一亮——灵精之间也有相生相克,她体内有一颗天风灵精,可若能得到天火灵精,风助火势,日后即使是这个几千年的大河蚌也只有任她踩在脚下。 自古捉妖杀怪,若是只为苍生,难免单薄,但如果为了宝物……那又不一样了。即使得不到天火灵精,捡两件上古法器也好啊…… 原本一些听闻朝廷令谕有所动摇的人听说这事,又渐渐转了方向。 这一次诸人空前配合,很快便集结了一批人,约定先将观中百余镇民安置妥当,次日一早向长岗山进发。 诸人各行其事,及至夜间,河蚌难得殷勤,为容尘子更衣沐浴。容尘子不大习惯,拍拍她的手:“好了,我自己来。”河蚌不听话,倒了澡豆替他搓背。她的手又软又嫩,容尘子泡在热水里,享受着她的服侍,闭目养神。河蚌也不吵他,乖乖地替他捏肩松骨。 约有两刻,容尘子终于披衣起身,握着河蚌的手:“天不早了,睡吧。明天我们动身去李家集。” 河蚌点头,脸蛋被热气醺得红红的,像冬天刚熟的苹果。容尘子突然升起想要咬一口的心思,他暗道一声惭愧,想着明日还有要事,须保存体力,便将河蚌抱到榻上:“睡了。” 清玄和清素将澡盆抬了出去,容尘子将屋里的灯熄得只剩一盏,仍然点了驱邪避难香,抱着河蚌就欲入睡。 他刚刚泡完澡,身上温度偏高。河蚌将小手伸进他中衣里,缓缓触摸他胸口结实的肌肉。容尘子低头亲亲她的额头,冷不防她以唇相迎,唇瓣相接,容尘子呼吸一停,便觉那柔软灵活的小舌头缓缓探入自己口腔。他呼吸一乱,那小舌头又软又暖,游走在前无来者的地方。河蚌小手轻轻解开他穿着整齐的中衣,他想要阻止,私心里却又有一种隐秘的留恋。 犹豫之下,河蚌整个人已经贴在他紧实的身体上,那只小手引着他粗糙的手掌,斜挑过柔若细羽的衣裙,触摸里面最柔嫩的所在。容尘子心跳越来越快,他是个守礼君子,这具身体是什么样,他都没看几次。河蚌在他耳畔低唤,吁气如兰:“知观……” 容尘子只觉那肌肤入手柔软异常,如触云端,一时再难克制。河蚌脸颊如晕烟霞,她低声呻吟,极力舒展着身体任他享用,媚色倾城,容尘子恨不能化在她身上。 一番缠绵耗时甚久,熄灯之后,容尘子翻来覆去睡不好。怀中肌肤温软,他有些不想河蚌穿上衣服,想就这么搂着她。河蚌便一动不动,任他浅吻轻抚。容尘子久久不能入睡,河蚌想起自己的壳里还藏着些补气安神的香料,当即赤身坐起。她东西没个收拾,这会儿只得乱七八糟一大堆倒在榻上,容尘子起身将灯烛拨得更亮些:“怎么了?” 河蚌将那些香料盒子一盒一盒地看过去,还自言自语:“在找千日眠,能让人安神好眠的。” 容尘子替她找寻,她壳子里宝贝真多,整个卧房里都是光华蕴蕴。容尘子轻声叹气,找了半天才发现一个红色盒子里一盒泥状物。他嗅嗅气味递给河蚌,河蚌欢呼一声,接过盒子跳到香炉前,用指甲微微挑了少许加入香炉里。她站在炉前等那香气袅袅而起。容尘子不经意划拉着她一床的宝贝。突然一个银白色的玉瓶滚过他面前,他拾将起来打开瓶塞。 里面是几粒白色珍珠状的药丸,容尘子轻轻一嗅,顿时就变了脸色——白色曼陀罗,传说中引人堕落的邪恶之花,能挑起人心中最隐秘的欲望,并将其无限放大。此物无色无味,甚至可以说无毒,凭你修为再高深也难以察觉。然一旦渗入体内,轻则乱其神识,重则可令人从此性情大变。令善者恶,令恶者疯魔。 他拈了一粒在手中反复摩娑,心却瞬间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他想起巫门的芙娅,以及和河蚌的第一次亲密。他一直以为自己当时情绪失控,是因为巫门的药引中加入了白色蔓陀罗,可是如今看来,自是这河蚌早有图谋。 他随后又想到了很多事,包括一些他原本不愿深究的东西。这河蚌耗尽三百余年的时间,真的只是为了尝尝自己的血肉?她这样自私自利的妖怪,听到鸣蛇乱世却肯出面相助,真的只是为了那一条蛇三两肉的约定?她接近自己的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阴谋——或者她同封印在长岗山中的两条鸣蛇有什么关系…… 他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来,却见那河蚌吊在他脖子上,软语呢喃,娇美如花:“知观,感觉怎么样?”她摸摸容尘子的额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知观,你流了好多汗!” 柔软的鲛绡拭过额头,容尘子努力止住自己再往这方面细想,他猛然握住河蚌白嫩的皓腕,蓦地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何盼,”他舒长臂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吃力地唤她。河蚌猫儿一般慵懒:“知观,你做恶梦啦?” 容尘子闭上眼睛,掩饰心中的惊悸:“你要乖,不许再骗我。”他下定决心般说出这一句,随后睁开眼睛,神色又恢复了淡然——既然决意要在一起,过去的事便可以既往不咎,但是真的不要再骗我…… 河蚌依偎在他怀里,声音又娇又脆:“我不骗你……我喜欢你。”容尘子用下巴揉着河蚌头顶,怀中佳人如酒,令人不饮自醉。 次日一早,容尘子梳洗完毕,带上九个清字辈的弟子准备前往李家集,其余道童本领不济,只同百余名镇民先行迁至凌霞镇旁的安国寺暂住。前来传谕的林千户虽颇有微辞,但碍着庄少衾的面子,不敢有违。庄少衾也很为难,纵然他是国师,然终究圣意难违。 他软硬兼施,林千户终于答应拖延三天,三天之后如鸣蛇不除,放火焚村。 容尘子将河蚌从榻上抱起来,她本来就是个懒惰的,这时候还在睡。道宗其他人已经收拾行装向长岗上进发了,若是平常,容尘子随便带几个馒头路上吃,也就算早饭了。可是这会儿有河蚌却是含糊不得。她是个吃货,饭量又大,吃得又慢。容尘子虽是心急,却也不忍催促——她若不和自己在一起,又何须奔波? 师父不表态,徒弟们自然只有等。清玄、清素、清韵、清贞、清灵等九个小道士收拾得整整齐齐,排成一长溜,等着她吃饱起程。她慢慢地刨着粥,最后三眼蛇又钓了两条鱼,清韵给做了一锅鱼汤拌饭,她用一个时辰吃了大半锅,这才算饱了。 一行十二人外加一条蛇,浩浩荡荡地直奔李家集。 李家集穷,是真的穷。路窄地狭,入口夹在长岗山和凌霞镇中间,最窄的地方半尺不到,右手边就是万丈悬崖,走得人心惊胆颤。好在容尘子一行人脚力稳徤,除了走得一身泥浆草籽,倒也无惊无险。那条三眼蛇就更不用说了——它那身板,别说有路了,就算只有个洞它也能过去。过了这羊肠窄道,沿着弯曲的小路下山,便隐约可见一处锦竹环绕的村庄。 冬日天冷,黑云掩日,本就光线暗淡。然而一见这李家集,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满目烟尘,入眼只见一片沙黄,连天空都带了古铜色。风卷着竹叶刮过,其声萧瑟。整个李家集不闻一声鸟鸣,不见一个活人,沉寂得像一座死城。容尘子走在前面,叶甜紧跟其后,虽面色镇定如常,却抽了宝剑握在手中。人只有在恐惧时才会不自觉想到保护自己。倒是大河蚌大大咧咧地跟在身后,不时还东看看西望望,十分好奇的模样。 竹林如今早已只剩光秃秃的竹杆,枯黄的竹叶无人打扫,铺落一地。沿着小路走下来,旁边有个石窟,里面还堆着散乱的石条。容尘子踏足其上,突然一阵腥风,枯叶扑面而来,他举剑相迎,风中却只有落叶,别无他物。他一剑击空,却见石缝里黑影一闪,一条细蛇直扑叶甜! 叶甜手心里全是汗,举剑相挡,黑影居中而断,血洒一脸,那蛇头却毫不停留,张着嘴直奔她面门。黑底红花的蛇头、两排尖利的毒牙,叶甜顿时就有些手软。她回剑一护,容尘子也抢身来救,还未靠近,那蛇头已经凝在半空,不远不近,正与叶甜鼻尖相对。 叶甜骇得瞪大眼睛,一动不敢动,河蚌纤手微指,那狰狞的蛇头仿佛被一层清水包裹,水纹微搅,也不见如何剧烈,整个蛇头却融于水中,水球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渗入泥土。叶甜气得暴跳如雷:“你这个贱蚌,你不能早点出手吗?!” 她身后河蚌笑嘻嘻的:“格老子的,不是没咬着你吗。” 叶甜还要再言,容尘子轻咳一声:“好了,都警惕些。”叶甜扭过脸不理他:“你就向着她!”河蚌蹦到容尘子身边亲热地蹭他,容尘子略带惩诫地拍拍她的头,起手很重,落下去却极轻:“不许调皮。” 下至山腰时,见到一户人家,小木屋外插着一扎竹篱笆,院子里种了许多橙树,树上一个一个金黄的橙子在绿叶间摇摇摆摆,小灯笼一样。河蚌哪里是见得这个的,她立刻就跳到容尘子身边:“知观,人家要吃橘子!” 容尘子是想到小木屋里看看,自然应下来:“是橙子,我看看屋里有无主人,买几个给你。” 河蚌这才高兴了,她也没礼貌,伸手就去推篱笆外的小竹门,容尘子赶紧拉住她:“小心,我先进去,万一里面有蛇,也好应对……” 河蚌打断他的话:“小三儿,快去!” 三眼蛇从小道士身后游过来,有些不情不愿,却又不敢违抗河蚌的命令,只得轻声轻脚地游进去趟雷。然后它刚游到门口,突然里面有人开门出来,一见这么一条绿底墨纹的东西,吓得几乎背过气去。 容尘子急忙接住,才发现是个穿花棉袄的小媳妇,二十来岁,长得清秀,穿得就太过朴素了,衣服上好几处补丁。见倒在一个出家人臂间,她又是一声惊叫,还好叶甜上前两步扶住了她。 叶甜形象庄重,是个值得信任的道姑模样。这小媳妇方才放下心来,兀自拍着胸口道:“吓死俺了,你们是谁?”她再看一眼容尘子,脸色一红,突然倒是想起来:“莫非是容尘子道长吗?” 李家集是个穷地方,连阴阳先生都不怎么请得动,经常来这里的道家也就容尘子了。容尘子方才点头,还未说话,这小媳妇已经转了态度:“哎,实在是太失礼了。”她用衣摆擦了擦手,又暗暗看了容尘子两眼,容尘子虽不时过来,但毕竟内外有别,她也就隔着竹帘看过几眼,这时候无阻无碍,更觉其端方伟岸,“道长快里面请,里面请!” 容尘子也正好有话要问,自然不辞。一行人进了屋里,小媳妇赶紧去里屋请自家公公,河蚌却不耐了:“知观,橘子!” 容尘子苦笑,里屋竹帘一撩,却见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出来,白眉白须,眼神清亮,是个和善的模样:“知观!”见到容尘子,他蓦地激动起来,上前握住他的手就要跪下,“知观,可算把您盼来了!您可要救救我们呐!” 容尘子赶紧将他扶住,言语间义不容辞的模样:“许老放心,除魔卫道,修道之人责无旁贷。但贫道还有一些事想问许老。”这个被称作许老的老人连连点头:“能帮得上知观,搭上老朽这条老命也是值得的啊。老朽倒是活够了,只可怜村里的娃娃、丫头们还这么小。” 容尘子很严肃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问得清玄、清素都是面色一红:“许老……你院子里的橙子能不能卖给贫道几个……” 结果不用说,河蚌自然吃上了最大最红的橙子。许老让小媳妇找了扶梯,捡那些皮薄汁多的大橙子,狠狠地给她摘了一兜。河蚌对这个老头以及这个小媳妇立刻好感大增:“嗷嗷小许你们真好,你们家的橘子也好。明年我还来你们家吃橘子。” 容尘子听得直皱眉:“怎么称呼人的,没礼貌!叫许伯伯!” 清玄正在给河蚌剥橘子,河蚌已经拿了两瓣肉肥汁多的橙子吃得满嘴金黄,还含糊不清地道:“那他可担不起!” 许老倒也不在意,笑得慈祥又带了些苦楚:“若是明年小老儿家中还有活口,小老儿定然吩咐他们将所有的橙子都留给姑娘,一个也不许别人碰。” 橙子又大又甜,河蚌立刻下定决心:“你们家全活着,一个也不许死,明年我要过来吃橙子!” 穿花袄的小媳妇端了几碗甜茶进来,给了他们一人一碗,看见那条东张西望的三眼蛇,她还是有些怕,远远地避开。倒是许老活得久了,见得也多些,且同容尘子熟识,并不畏惧。听见河蚌的话,他脸上在笑,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只可惜老儿家里有两个人已经快要死了。” 他这话一出,容尘子都变了脸色,当即责备:“许老!如此要事,你应当先提出,如何还经得起耽搁。”他大步走向里屋,“人在何处……”话未完,他已经看见。许老家里就两个卧房,床上躺着他已然骨瘦如柴的儿子和不过八岁的孙子。 容尘子三步并两步跨到榻边,伸手诊脉。他诊脉时极为专注,河蚌拿着剥好的橙子跳到他面前,喂了他一瓣:“他们家橘子好吃,知观你将他们治好吧。” 清甜的橙瓣入口,容尘子却眉头紧皱。床上二人面如金纸,眼见是气若游丝了,他神色严肃:“是邪物吸其阳气,竟不像鸣蛇所为。”他面色凝重,河蚌却不管那么多,她比许家老太爷还关心这二人的病情:“能治好么?” 容尘子语声低沉:“邪物贫道自能驱赶,但是此二人精气将尽,已是绝脉之象,只怕……” 许老闻言,眸中虽溢满悲伤,但也并不十分意外:“这也是命数,没想到我一个老头子一生行善,临了时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又对着容尘子拜下去,慌得容尘子赶紧扶起来,他语声哽咽,“知观,老头子儿孙若亡,便只得这一个媳妇,银铃是个好孩子,老头子求您务必救救她。” 容尘子还没答话,那河蚌已经凑了过去:“是不是将精气补上,他们就不用死啦?” 她伸手去摸那个小孩,容尘子点点头:“嗯,但人之精气十分珍贵,只怕……” 他话未完,河蚌已经凑到他面前,她吃着橙子,答得漫不经心:“知观你以前渡给人家的元精,人家都用不完,我渡一点给他们,他们应该能活吧?” 出家人提及元精,自然都知道是何物。偏生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天真纯洁到了极点,把德高望重的容尘子羞得几乎钻了地缝。九个小道士几乎笑破了肚皮,偏偏还不敢显露。叶甜嘴里的甜茶全部喷到了墙上。容尘子清咳一声,压低了声音:“已经到你……体内的东西,如何转?” 河蚌又喂了他一瓣橙子,拍拍自己已不存在的壳:“都化成清水储着呢。人家一时消化不了那么多。” 容尘子轻咳两声,侧过脸去,脸上带着可疑的薄红:“嗯,那你给他们吧。” 河蚌吃着橙子,趴到榻上,如玉的食指摁在床左边那个小孩额头。也没见如何催动,只见那根食指渐渐地滴出一滴水来,那水很快浸入孩子眉心,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气若游丝的孩子便渐渐有了颜色。 容尘子本就是高道,元阳精纯,给河蚌的更是没有一丝马虎。再加之正神转世,其精气可谓至宝。这么小小一滴,滋润一个普通人,已是绰绰有余,若他仙根足够,甚至可以通阴阳、修正道。河蚌又准备爬到榻右边许老的儿子许铁柱身上,容尘子赶紧伸手将她挟住,她爬不过去,只得嘟着嘴远远地滴了一滴到他眉间。 许铁柱也瞬间气色红润起来,许老爷子激动得就要下跪,容尘子扶住他,河蚌也很高兴:“你们都活着,明年我要来吃橘子的。” 许老浑身颤抖,一迭声地叫:“银铃,去将树上的橙子都打下来,让仙姑吃好!” 看着外面累累垂金的橙子,叶甜悚然:“贱蚌,都打下来你自己扛啊!!” 第二十五章:因为她舍不得她的家 四两一个的脐橙,河蚌吃了六个!趁着她吃橙子的功夫,容尘子也大致了解了李家集的近况——从恶犬食人的事情之后,村子里频频有人失踪,且最近不知怎的,更是整日里笼罩在一股沙黄的气息当中,连日头也不曾得见了。后来夜晚,有三岁孩子看见被恶狗咬得面目全非的李盘出来走动。 他动作僵硬,眼球都被扯出来吊在眶外。先前诸人还道小孩子胡说,也不以为意。后来有一晚,李石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儿子立在门口,脸上都生虫了。这李石从此就被吓破了胆,现在还言语不清。 后来村子里怪事就越来越多,比如有一家子杀鸡的时候,那血流了一地,比一个人的血还多。主人家奇怪之下仍将鸡熬了汤,揭锅盖的时候发现里面的汤浓得跟凉粉似的。伸勺子一舀,凉粉下面滚出颗眼珠。他家小儿子就莫名奇妙地没了左眼眼珠。 容尘子面色凝重:“如此怪事,为何竟无一人前来清虚观求援?” 许老叹了一口气:“知观,这村子外面不知道被什么给围起来了,进来的人不觉得,却是出不去了的。好几拨人要来求您,掉下山崖的都不下三人了,外面像隔了堵墙,怎么也出不去。” 容尘子目光沉重:“是贫道大意了。”他叹口声,语声满是自责。当日他便知道李家集疯狗食人事情有异,他前来时见地气躁动,一心也想寻出事情源头所在。然被河蚌暗算之后,他身受重伤,面上不语,终究意难平,一时竟将李家集的事给忘了。 诸人交谈之时,大河蚌就在旁边胡吃。她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给这里带来了什么灾祸,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容尘子也不忍苛责,摸了摸她的头。她摸着肚皮,橙子虽没有全部打下来,然剩下的还有许多。她看了看,想带走。叶甜一看她的眼神就冷哼一声,转过脸去。河蚌只得看三眼蛇,三眼蛇很遗撼:“陛下,这个俺是真背不动……”它转了转眼珠,又计算起来,一个劲怂恿河蚌,“不过如果俺修成人形,这点儿东西,肯定不在话下!别说背橙子了,就是背头大象也行的!” 河蚌眯了眯眼睛,她又去讨好清玄:“清玄,嘿嘿,人家最喜欢你了!” 容尘子啼笑皆非,将她拎小狗似地拎过来,低声吩咐清玄:“捡几个。” 清韵只得捡了六个让清明背着,寻思着正好够她下顿吃。容尘子以食指触着橙汁,在小木屋上画了一道符,随后口中念咒,完毕之后结印将咒语打入符中:“这里会很安全,尽量别出小屋。待吾救出其他人,会来此处与你等汇合。” 许老自是应下,待容尘子等人出了门,就将小木屋死死关上。 河蚌蹦蹦跳跳地走在叶甜身后,突然她足下一动,身似流光,直扑走在最末的清书,地底突然涌起一阵黑风,牢牢裹住清书所在的位置,容尘子持符在手,正要上前,却见眼前黑影突然呻吟起来,痛苦地扭曲。河蚌无声无息地脱出它的包裹,清书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后,还有些惊魂未定。 黑影冒出一股白气,不过片刻就结成了一坨冰块。河蚌歪着头去打量:“连雾都成精了!!” 容尘子拧紧浓眉:“按理不可能啊,李家集风水不好,哪有灵力供这么多邪物安身呢?”他将封在冰中的雾妖收入符中,又将封放到收妖袋里,神色越来越凝重,“大家都小心些。” 河蚌倒是不在意:“不妨,我施个护身的法门,这点小东西还是好对付的。” 话落,众人只觉得身边环绕出一圈一圈的细纹,身体如沐春阳,暖暖的极为舒适。她这也不知道是何阵法,一旦开启,便与周围邪气都隔将开来,水纹与空气交接处可以明显看到细微的黑丝。 前行两步,又有邪物靠近,但遇水而阻,似乎被冻住了一般。使清韵能从容不迫地将它们收入收妖瓶里。连叶甜也发现了内修的玄妙之处,放缓了步子靠她近些。 河蚌跟在容尘子身后,很有安全感,从鼻子里哼气儿:“怎么什么鸡毛蒜皮的东西都能成精了!” 第二户人家在长岗山脚,青砖房,朱红大门,家境看着似乎比许老家要殷实得多。容尘子知道这就是李家集米行李居奇的家了。他上前两步,举手敲门。敲门半天方见李居奇探出个头来,一见容尘子,他都快哭了:“知观……” 五大三粗的汉子瞬间泣不成声。 容尘子将他扶起:“好了,事情吾已知晓。实乃贫道之过。你家中还有何人?” 李居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知观,出事之后我把米粮都分给他们了,我在做好事啊!您救救我,一定给我条活路啊!” 他神智不清,容尘子只得命清书将他扶进去。时日并不久,然李家的院子里居然长满了半人高的茅草。李居奇的大小老婆也颤颤兢兢地出来,大老婆生得胖,走到院子里,颤微微地叫了声知观。容尘子目露哀色,上前半扶住她:“你既已死,便该入土轮回,莫再留恋尘世了。” 面前活生生的妇人立刻变了脸色:“知观!”她紧紧握着容尘子的手臂,容尘子语声沉重,“汝身已死,去吧。” 只见他面前原本形容如生的妇人片刻之间脸色变青,随后竟长出尸斑,眨眼的功夫,竟如已死亡数日之人一般,已经开始腐烂。她身后李居奇的小老婆是李居奇买来的,长得漂亮些,如今早已花容失色。 容尘子将妇人放平,语声沉静:“取块床板,或者木板过来。” 李居奇见老婆身死,似乎又清醒了过来,他一边哭一边进去拆了块门板,容尘子将其尸身平放在门上,随手找了白布替她缠身。李居奇似也知道他要干什么,擦着泪从屋里搬了些火油出来。容尘子将尸身置于后院焚化,又超度了一番,凝神对着烟雾轻声道:“去吧。” 那烟雾袅袅,绕涕泪横流的李居奇一圈,径自散去了。 河蚌还在啃着橙子:“她不知道她死了么?为什么死了这么多天还活着?” 叶甜语声黯然:“因为她舍不得她的家,她爱她的丈夫,她想活。” 院中人已被火焰吞没,河蚌居然也有些难过:“她丈夫一定也很疼她,那我们也把这家人救走吧。” 容尘子绕屋一周,确定房中再无活人:“你命本已该绝,但散粮救人,总算还善心未泯,这一劫当有天佑。”李居奇神智已经清醒,因为河蚌在用冷水给他洗脸:“你在哭什么?” 河蚌眼睛瞪得大大的,又纯洁又娇艳,花儿一般。李居奇经冷水一洗,清醒得多了:“我老婆跟我这么久,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了,我还买了小老婆,我对不起她……” 河蚌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算啦,你大男人,现在应该勇敢一些。” 李居奇已经擦干了眼泪,生死面前,男人总是会狠一些。容尘子沉吟:“此时应让他们去许老家,但路上恐有不测。” 河蚌拱到他身边,大大咧咧:“不难呀!” 她指指山腰方向:“你现在往那边跑,不要回头!看哪个龟儿子敢为难你!” 李居奇将信将疑,这些天他们一直不敢出门,他大老婆像门神一样保护着他们,她只是个女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吓得那些怪物再不敢踏进家门半步。以前李居奇虽然是李家集首富,却怕老婆怕得要命。现在他老婆死了,他心头像被挖空了一样,没有了主心骨。 河蚌见他没反应,有些生气了:“你再不济也是个男人,勇敢点好不好!” 李居奇也被激起了男儿血气,坚定地点头,又回身看了看院中未熄的火焰,拉着小老婆开始往山上跑。 奇怪的是在他前面渐渐出现了一条透明的路,锦带一般直至山腰。河蚌一动不动地站着,透明锦带一路辟开阴邪,直到他们跑进许老的木屋,方缓缓融化了。 一行人继续往前,下面是三户人家组成一个院子。容尘子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不得不以气劲抚开门闩,一行人踏入院中。就见院中一头白色家猪足有百余斤,眼睛绿得像狼一样,嘴角甚至隐隐可见獠牙。房门口一只巨大的黑色狸猫正在同它对恃,狸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偶尔猪一上前,狸猫便弓起身子,身后尾巴散开,如有九尾,叫声如裂锦帛,刺耳得紧。 见到容尘子一行人,狸猫叫声陡然激昂,似乎在呼唤屋中主人。河蚌跳过去看那个猪,她倒不惧怕这种邪气催生的东西,那头猪却突然全没了威风,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大狸猫喵的一声跳过白猪,就去蹭容尘子。容尘子摸摸它的头,轻声道:“此间之事贫道已然知晓,断无不理你家主人之理。” 那大狸猫戾气尽褪,又用爪子碰了碰河蚌,河蚌怕它挠人,它却匍匐于地,以头磕地三下,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河蚌的脚。容尘子眼中散出温暖的神采:“她谢谢你救她主人。” 屋里的人自然都认识容尘子,见他如见救星。容尘子将诸人俱都安抚了一番,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走到河蚌面前,把自己贴身带的银锁送给了她,小孩穿得朴素,却很干净,笑起来特别可爱:“姐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姐姐,像神仙一样。” 清玄、清韵等人俱都震惊——哪家的小鬼这么聪明,一眼就看出利害关键,简直是要逆天啊…… 果然河蚌就笑咧了嘴:“救走救走,全部救走!” 她故伎重施,让他们沿着水色锦带跑向山腰的木屋,容尘子进到屋里,没有尸体,估计都被这头猪吃了。人吃猪,又殊不知猪会不会恨到想吃人。他一剑将猪头斩落,也是轻声道:“牲畜命格本也是前世冤孽,你生前不行善事,自然沦入畜牲道,今日也不必不平,去吧。” 待收拾了这个院子,容尘子回眸看河蚌:“其实你不止两千岁吧?” 河蚌立刻接嘴:“怎么不止,人家还年轻着呢!!” 容尘子笑容柔和:“那只狸猫已有数百年道行,方能在冲天邪气中护得住她主人无恙。然却只能亲吻你的脚……” 河蚌跳脚:“人家就只有一千多岁,还年轻着呢!!” 这下连三眼蛇都不信了:“陛下,你跟着江浩然的时候就说是千年大妖哇!” 河蚌急了:“日你仙人板板,老子活了四千一百多年,会撒这点小谎吗?!” …… 四千一百多年,容尘子也在笑,但是四千一百多年前能够收徒的妖怪……很少吧?炽阳诀虽然不曾听说,但江浩然催功之时那双黄金手在佛教典藉中却似乎有过记载。容尘子牵着河蚌出去,她的手又软又嫩,小脸上肌肤通透如玉,眸若秋水,从山腰走到这里,她有些累了,两颊盛着三月桃花,水色衣袂层叠飘散,风采倾世。 容尘子便再未深想。不多时,河蚌指着前面嚷:“知观,那边有水!” 从院子里出来,外面有一口古井,泉眼很好,再干旱的年头这口井也没有干枯过。河蚌奔到井边,然汲了些水,她脸色变了:“这水里……什么味道?” 容尘子上前,沾了些井水在指尖闻了闻,蛇的味道,带了些微的腥,仿佛有很多蛇在这井里滚过水。 是鸣蛇吗?它们现在又都在哪里?那些村民里面,会不会已经有它们借气或者寄居的傀儡? 诸人脸色都有些沉重,河蚌也难得严肃起来,她盯着井中,井口方正,仅容一人上下,四方石砌,青苔丛生。从井上向下看去,只见水色清幽。 “难道它们都藏在水里?”叶甜开口,话自然是问的三眼蛇,三眼蛇探头看了看,它比其他人更怕:“如果主人知道了,非剥了俺的皮不可!” 叶甜踹了它一脚:“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用!” 河蚌倒是满不在乎,立刻就补了一句:“它会用尾巴钓鱼,钓得可好了!”三眼蛇立刻哧溜一声缩到了河蚌身后。 容尘子无心理会她们的打闹:“贫道下井看看。”他脱了外袍就欲下去,河蚌迟疑了一下:“知观,你真要去呀?” 容尘子点头,神色坚决。河蚌这才嘟嚷着道:“算啦,还是我去吧,在水里我还是不怕的!” 容尘子知她胆小,也不愿吓着她。河蚌却是个极少虚伪的,话落就往井里一跳,入水无声,水面只见一圈涟渏。 虽然这大河蚌似乎很有来历,但是容尘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注视着井面,难掩眼中焦虑。叶甜站在他身边,也望着井下,似乎在安抚他,又似乎在安慰自己:“她本来就是水系内修,在水中当不会有事才对。” 容尘子低嗯了一声,十一个人加一条蛇都没有再说话。 水下幽暗,但那本就是河蚌的世界,她水中视物全无阻碍。井中无鱼,越游越觉空旷。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星芒状植物,竟然是一片红藻,两边是水晶柱,中间一条道路,道路尽头是一座水晶宫殿。身边的水是碧蓝色,轻柔而熟悉。 河蚌神色惊疑——不可能,怎么会回到凌霞海域的海皇宫? 她沿着红藻走过去,两边的水母有桃花粉的、有宝石蓝的,景色俱都是她最熟悉的。她行至宫前,大门如往常一般打开。两个侍卫恭敬地参拜:“海皇陛下。” 河蚌摇摇头,殿中一人缓缓行来,红衣黑发、步若莲华:“又去哪里玩了?”他语声温柔得如同冬日暖阳,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葱烧海参,快过来吃。” 河蚌梦游一样走到案间,水晶碟子里果然放着葱烧海参,还有八宝豆沙鱼,面前的人容色皎皎、举止优雅:“又玩得一身汗。”他以柔软的汗巾擦了擦河蚌的双手,“好了,趁热吃吧。” 河蚌瞬间红了眼眶。 那菜香,真香。河蚌嗅了嗅,就开始流口水。可是她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我怎么在这里,海皇宫怎么会在李家集的一口井底?” 淳于临微蹙秀眉,似乎不懂她在说什么:“什么李家集?” 河蚌突然跳起来:“对了,还有你!你明明已经被鸣蛇拖进石缝里了,如何又在这里?” 淳于临坐在她身边,细心地替她挑去鱼中的刺,语声宠溺中带着无奈:“陛下,你又在玩什么游戏?今早我去东海买海鱼了,你答应乖乖呆在家里的,结果又跑出去玩了,现在才回来。哪来的什么鸣蛇、石缝?” 河蚌看看殿中摆设,俱是她所熟悉的模样,她神色可怖:“难道我真的在作梦?容尘子呢?” “啊……”淳于临哄她把嘴张开,将挑过刺的豆沙鱼喂进她嘴里,温柔如昔,“容尘子是谁?听着好像是个道士,陛下最好莫要招惹。” 河蚌如堕幻梦:“不可能……”她打了个哈欠,低头将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那我去哪玩了呢?” 淳于临又喂了她一块软软糯糯的鱼肉,轻声问:“好吃吗?” 河蚌几乎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她答得毫不犹豫:“好吃!” 淳于临浅笑:“那么快吃,吃完陛下应该午睡了。” 河蚌吃着美味的鱼,还在苦想:“那容尘子呢?” 淳于临用汗巾替她拭净嘴角,笑如昙花:“又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河蚌很快吃完了鱼,淳于临揉揉她的肚子:“饱了吗?” 河蚌点头,淳于临便抱起她,穿过富丽堂皇的宫殿,走进她的卧房,连被子都是她平常用的。淳于临将她放在水晶床上,河蚌确实有些昏昏欲睡,她变成大河蚌,整个身子都缩回壳里。淳于临轻轻拍着她的壳,哼着一首海洋的歌谣。 河蚌将要睡着时,突然又醒过来——容尘子在井上等她呢。淳于临明明已经死了呀,清韵还帮她背着几个大橘子呢。可是眼前的淳于临这般鲜活,难道清虚观的事,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睡意袭来,大河蚌翻了个身抵制困意——不行,还是得想个办法试试方好。她在壳里咬了咬自己的手,痛得眼睛都要流下来,外面淳于临依旧拍着她的壳,歌声柔情百转。河蚌想来想去,突然还真给她想到一个办法——真身化作人类,不是说那里会有个什么膜吗?如果作梦,那东西肯定还在,嗯嗯,对! 她眼皮越来越重,却化作人身蜷在壳里,伸手去摸自己下面。= = 虽然这个方法很囧,但总算还有效。食指入内,完全无阻无碍。大河蚌用明心诀涤荡自己神识,驱赶睡意——不对,老道士不是梦,是真有的!那么……淳于临就是梦吗? 她张开壳望向温雅如玉的淳于临,三百多余的回忆历历在目,她缓缓闭上眼睛,蓦然起身,一掌劈过去。再次睁眼时,周围的一切都碎裂开来,海皇宫、红藻、水母、守卫,全都不见了。井底依然是井底,幽暗清冷。而可怕的是,淳于临却在。 他看向河蚌的眼神温柔而悲伤:“陛下不愿和我在一起了吗?” 河蚌摇头:“不,你已经死了,你是三眼蛇变的!” 淳于临轻声叹息:“和我回海里去吧,那段日子我们都很快乐,不是吗?” 他叹气的时候总是特别惹人心疼,河蚌缓缓后退:“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她念动佛偈,右手法杖一现,金光涤荡,井水如有灵识,直袭淳于临,淳于临的身影被水一搅,倏忽之间,散为无形。 河蚌突然迫切地想回到容尘子身边,她乘着水向上而行,然井边空无一人。容尘子又去了哪里? 第二十六章:内修不好养,又娇气又柔弱 容尘子在井边没有等来河蚌,却等来了一个他绝计想不到的。 他脚步微错,一脸震惊:“淳于临?” 淳于临红衣曳地,风姿迤逶:“容尘子,好久不见了。” 他发如泼墨、眉目精致,言行举止,优雅如昔。容尘子却很快看出破绽:“区区幻术,岂能魅吾?” 眼前淳于临轻笑,他笑时便若旭阳初升,艳色无双:“所以我本也不是为迷惑知观而来。我来只是想告诉知观一些事情。”他右手微抬,手中出现一卷绿色的文书,容尘子眉目紧皱:“契约!” 淳于临右手舒展,便见那契约缓缓打开:“三百余年前,何盼重伤,为吾子孙所救,与吾订下契约。她培养一具妖身,令吾附魂,脱出永恒之境。” 容尘子后退一步,目光锐利如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于是很多谜团都可以解开。她身受重伤,仍能从江浩然手中逃出,可见那时候她已完全没有行动之力,连江浩然也未曾防备她逃走。以她这般柔弱的肉身,在水中如何存活? 鸣蛇的子孙救了她,并将她带往长岗山,治好了她。代价是她立下契约,助鸣蛇脱出封印。方法则是培养妖身让鸣蛇附魂,所以她卷走淳于临,一心培养他。所以鸣蛇不断地去找她,却装作与她不曾相识。所以她总是对容尘子有所保留,不肯吐露事情真相。 容尘子闭上眼睛,心若油煎火灼。叶甜略微犹豫:“师哥,我觉得此事最好还是当面问那个河蚌比较好,毕竟这鸣蛇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容尘子摇头:“鸣蛇再不可信,它手中的契约却造不得假,她定与鸣蛇有此约定无疑。” 淳于临浅笑盈盈,阴柔中隐透妖邪之气:“如今你们还有活路么?” 容尘子一道银色符咒打过去,淳于临如火焰一般散于无形。连三眼蛇都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陛下早见过我家主人,甚至他们还是一伙的!!” 叶甜一脚踩在它蛇尾巴上,它跳将起来,还不明白状况:“那我现在到底是我家主人那边的,还是知观你们这边的?!我到底跟谁是一伙的啊喂!!” 河蚌站在井沿上,她不懂道术,不识幻术的破解之法。只能单凭修为将之破除。她寻思着自己从下井到现在也走了不远,再怎么也还在水井附近,这水肯定是真的。遂将井中之水全部汲出,吹泡泡一般越积越多。鸣蛇真身未出,要制出一方幻境迷惑她本已不易,地方自然就不会太大。如今她用水一填充,立刻就炸裂开来。 河蚌这才发现自己仍在井底,幻术之中井底与井沿被调了个方向。她再次踩水而上,这下子见到容尘子一行人等在井边。她欢呼一声扑上去撒娇:“知观!格老子的,那条鸣蛇在下面设了幻境,把人家都吓了一跳!” 容尘子竟然没有安慰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河蚌有些奇怪,左右看看叶甜和她身后的小道士:“怎么啦?” 诸人不答,连那条三眼蛇也躲在清书身后不露面,容尘子淡淡地道:“无事,走吧。” 河蚌自然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她狐疑地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仍然往容尘子身边蹭。容尘子内心也很矛盾,到底是应该相信那条鸣蛇的话,还是应该相信一派天真的河蚌?他不是个会被轻易煽动的人,也知鸣蛇立意不纯,但至少它说的都是真的。河蚌确实与它订下了契约,并且淳于临的身体,确实为他所用了。 河蚌就挨在他身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时蹭蹭他卖乖,容尘子更是心乱如麻。 李家集虽然被邪气笼罩,但大多不是鸣蛇所为。它将淳于临的身体带到此处修炼,是以邪气弥漫,滋生了诸多怪物。河蚌灰溜溜地跟在容尘子身后,不知道自己哪件事又做错了。她不是个乖觉的,之所以这般也总是心虚之故。 容尘子想打她吼她,又想抱过来亲一亲她,可终究什么也没做。即便她与鸣蛇定有契约,但毕竟是前事了,也许自己真的应该试着相信她。 一直往前走,有个小竹林,竹林外还有个牛棚。如今怪事极多,畜牲大多成了精,牛也不知道哪去了。牛棚旁边有几户人家挨在一起。容尘子自然先去察看,河蚌见过住宅子,没见过牛棚。她站在牛棚边歇脚,牛棚是石头垒的,从方形的小窗口望进去,只能瞧见黑乎乎的稻草。河蚌伸了头去里面看。 正看到栓牛桩,突然一张脸出现在她眼前——眼珠吊在眶外,蛆虫滚动,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瞪她。 河蚌沉默了两秒,随后一声尖叫撕心裂肺,将叶甜都吓了一大跳。 容尘子还没及出来,清玄先迎上来将河蚌扯到身后,众人终于见到牛棚里的那个东西。是被狗咬死的李盘。他连唇都变成了黑色,嘴里喷出绿色的气体。清玄从腰间布袋里取出一张镇尸符,贴在他额上。他动作一滞,不过片刻,镇尸符无火自燃。还好容尘子从房中赶出来,单手结印,印在尸身额头的符纸上。 李盘不停地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容尘子侧耳过去,他指着河蚌,挣扎着道:“水妖……杀人……” 河蚌瞪大眼睛:“谁?我?” 李盘突然全身痉挛,没有表皮的腐肉上爆出白色的筋肉,似虫一般滚动,叶甜早已转身呕吐起来。河蚌缓缓退后,她也不开心。如果依着她的性子,这会儿早已经负气走了。可是她知道自己走不得,所以她超乎寻常地镇定:“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这时候你必须信我。因为现在只有高碧心一个内修,且她修习风系法术不过三百来年,有多少底子我最清楚。若单凭她,你们绝对杀不死两条鸣蛇。” 她说你们,容尘子心中微痛,突然沉声道:“我信你。” 河蚌颇有些怀疑——这番事情她自己都有点心虚:“真的?” 容尘子语态渐渐沉稳:“嗯。” 河蚌开心得手舞足蹈,她将脸贴在容尘子胸口,姿态极近亲昵:“知观,你最好了!” 容尘子摸了摸她的长发:“走吧,我们去看前面还有没有人家。” 河蚌跟在他身后,开开心心地往前走。三眼蛇鬼鬼祟祟地凑到她耳边,悄悄问:“陛下,你到底是跟谁一伙的?” 河蚌一脚跺在它蛇尾巴上,跺得它一蹦老高。 牛棚边的几户人家俱都遭了难,屋子里一片狼藉,石墙都被染得变了血。更有一户人家完全不见尸骨,只看见屋顶上一大片干涸的血浆。容尘子本不欲让叶甜和河蚌进去,但叶甜担心里面还有活人,进去搜寻。河蚌却是瞧着新鲜,什么都想看一眼。是以两个人仍旧进了门。 进门之后目的也不一样,叶甜在找卧室,河蚌在翻厨房。=_=||| 李家集本来就穷,这几户人家简直就是家徒四壁,厨房里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吃的,倒是河蚌从米缸里翻出一个小男孩。四五岁,棉衣布裤,已经饿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河蚌觉得不能空手而返,便将他抱出来。叶甜先一步接过去,正好清书背着橙子,就取了些橙汁给他喂下去。 河蚌伸了脑袋在旁边看,哪知小孩一睁开眼睛,立刻指着她高声叫:“水妖!师父,是她杀了我爹、我娘和我姥姥!” 河蚌摸了摸鼻子,倒是不着急了:“如果是我杀人的话,地上根本不会有痕迹。” 容尘子脸色突变:“莫非有蛇借了气,假冒你?” 河蚌摇头:“他若修仙,必擅变化。也许变成我的样子也不一定。” 容尘子点点头,又搜索了几户人家,救出活人十余个,终于再无活人气。容尘子将人全部集中起来,也是叹气,谁曾想好好的一个村庄,竟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他吩咐叶甜:“我们一起打开结界,让他们去吧。” 叶甜自是无话,二人掐诀,也不见如何动作,那层透明的结界竟自消散了。容尘子派了两个小道士保护他们出了凌霞镇,前往安国寺先行住下。自己则带着叶甜、河蚌等赶往长岗山鸣蛇封印处。鸣蛇如今魂识脱困,但肉身还留在那里。一旦将其肉身毁坏,则大事可成。 去到长岗山的时候,江浩然等人已经和鸣蛇动上了手,高碧心果然累得面青唇白,她修习风系法术不过三百多年,实在无法与这两头上古神兽抗衡。 见到容尘子等人过来,江浩然也松了口气——他也低估这两条蛇了。庄少衾喜欢躲懒,这时候倒还好,衣冠整齐、仪态飘然。容尘子一来,他不敢再得瑟,赶紧顶上了。河蚌走到外围,就不走了。容尘子拖她也不走了。 江浩然了解她深一些,开口也就问得直白:“你想如何?” 河蚌很严肃:“想要帮忙杀鸣蛇,可以。把我的东西还我。” 江浩然面色微变,高碧心更是骇得魂飞胆丧:“姓江的!你敢应她?!” 河蚌坐到一块岩石上,山风自下而上撩起她衣袂长发,伊人如画:“那我走啦!” 她跳将下来,竟然真的就抬脚要走。江浩然蓦然握住她的手腕:“盼盼,”他压低了声音,极尽温柔地唤她,“天水灵精已入碧心体内,又如何取得出来?” 河蚌缓缓抽出玉手,神态冷傲:“当初在我体内不也取出来了吗?” 容尘子终于知道她为何要先随自己去李家集,她意根本不在救人,关键还是惦记着那颗天风灵精。在最后关头,最重要的筹码。她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有其目的。 江浩然犹豫了许久,突然他下定决心:“如果……我将天风灵精还给你,你愿意再随我回嘉陵江吗?盼盼,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当初你也爱我的不是吗?不管再晚,你都会等我回家。大冷天你闹着要吃火锅,我们一起去江里抓鲈鱼……过去的事,你真的能够放得下吗?” 他扶着河蚌的肩膀,河蚌静静地看他,似乎他情真意切地讲述的、只是别人的故事:“要我出手对付鸣蛇,可以。”她语声很轻,一字一句却分外清晰,“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鸣蛇已经打到一半,江府也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半途而废。她神色冰冷,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若是两天之前她提出此要求,估计江浩然还可以请几位内修一同助阵,然此时提出,他别无退路。他只有看向旁边的高碧心。高碧心目光渗透着难以言说的惊恐:“不,表哥!” 河蚌面色淡漠如冰,唯一的反应,只是将一柄透明的锥形刃递过去。 叶甜突然想起清虚观中,她以极淡的口吻说过的那一句——前情后账,早晚是要清算的。 江浩然握着河蚌的透明锥形刃,高碧心步步后退,他神色沉静,似乎取出天风灵精像取下高碧心发间钗环一般简单:“没有性命危险,你不必害怕。” 高碧心连连后退,语声凄惶:“表哥!!” 江浩然叹了口气,缓缓走近她,右手微抬,也不知点到高碧心哪个穴道,高碧心瞬间动弹不得。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目光惊恐欲绝。锥形刃没有锋口,却锋利无比。江浩然举刃一扬,擅未接触肌体,她胸口已经被划开,事先封住了穴道,血流得并不多。只一缕如尾指般粗细的红沿着她浅色的衣裙淌过。 江浩然二指又泛出金色,毫无阻碍地伸进高碧心的胸腔,叶甜已经背过脸去不忍再看。河蚌坐在大岩石上,悠闲地晃着小脚,她还有心思搭话:“你的刀功还是那么好。” 江浩然没有言语,锥形刃再微微一划,高碧心眼球突出,似将脱眶而出。江浩然二指快若闪电,一触即出,然后以秘制伤药替她止血。河蚌蹦蹦跳跳地上得前来,一派天真烂漫的姿态:“这是我配的生肌续骨膏,你给她试试,很不错的。” 江浩然将膏药接过来,她已经一手拿过了天风灵精。在场众人包括容尘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天地造化之物。天风灵精一出,长岗山的风陡然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主人新的命令。 它并不像众人想象那般珍珠般的形状,只见其细长如丝,却又时凝时聚,似乎无形。它的颜色也随四周之景变化,于日光下看来便是金光灿灿,于水中看来又似碧水微澜,整个如一段流动的光芒。河蚌将它缓缓纳入自己心魂,江浩然在为高碧心上药。 连容尘子都诧异他如何敢用河蚌的药,但那药效果却当真非常好,不过片刻就止了血。河蚌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水灵灵的十分动人:“高碧心,以后我就不恨你啦!” 她蹦蹦跳跳地入内去帮庄少衾杀三眼蛇,容尘子和江浩然互相望了一眼,江浩然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长岗山的石缝已经被挖开了,现在封印鸣蛇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凹下两丈有余的深坑。容尘子一眼看去,才明白为什么江浩然不能舍弃鸣蛇——江家调用了大批弟子,如今伤亡人数全然超出了想象。江浩然也不知道里面有两条鸣蛇。= = 所以他不能退,付出了这么多,总须有所收获。 河蚌得了天风灵精,风助水势,她原本的水系法术便如虎添翼。何况她毕竟有四千余年的道行,高碧心之流实在不能比拟。江浩然、容尘子和迦业大师和江家几个颇有实力的武修抵在最前面,同鸣蛇近战。行止真人、庄少衾与叶甜等人居中,江家子弟全是水族,有的储水,有的同河蚌一起远远攻击鸣蛇。 河蚌再次使用风裂术,众人只见一团水扑面而来,母鸣蛇吐火欲融,但随后一股龙卷风一般的黑色风体疯狂袭来。母鸣蛇不能躲闪,所有的火焰都被搅了回去,它慌乱中以尾相迎,然一阵激风卷过,将它的尾巴拧竹杆一样绞裂开来。它狂叫一声,似乎想退。 但腰间铁索还未完全挣断,封印并未失效,它只在地上打了个滚,河蚌第二波攻击已在。狂风夹水,鸣蛇的火焰根本不能抵挡。连喷的毒液也被兜头反泼了回去。江浩然心中震惊,连容尘子也颇有些心惊——她来杀鸣蛇,会不会只是垂涎天风灵精? 激战在即,他不让自己想那么多,努力抵挡鸣蛇的攻击。 鸣蛇眼见奈何不得河蚌,只张大嘴巴欲将眼前诸人一口吞下。冷不防河蚌第三团风挟水而来,狂风直接涌进它的嘴巴,它上次本已被容尘子等人重伤,实力大不如前。如今狂风入体,一通刀刮,它瞬间喷出一大片血来,巨大的身体瘫软在地上,微微痉挛了几下,不动了。 河蚌躲在庄少衾身后,许久了才探头去看,几个人这时候才发觉为什么高修为的内修一直是几派争夺不休的宝贝——门派中有一个内修在,何事不是事半功倍?但也正是内修不好养,又娇气又柔弱,导致现在高修为的内修成为凤毛麟角。 河蚌重新拿回了天风灵精,这会儿正在兴高采烈地试玩,一会儿是风传、一会儿是风裂,连水系法术都精进了几个台阶。她手舞足蹈。然而俗话说乐极生悲,诸人见到母鸣蛇倒地,俱都是大松了一口气,连河蚌都微微靠前欣赏自己的成果。冷不防封印中的公鸣蛇猛然跃起——原本束缚着它的封印已然完全破开。风系术法伤害巨大,杀死了母鸣蛇,却也破坏了封印住两条蛇的结界。 众人俱都大吃一惊,公鸣蛇一经脱困,一口上万年的障气直喷开来,诸人皆挡,河蚌却知道不好了。她施法不及,下意识往容尘子身边一躲,千钧一发之时,容尘子反身抱住叶甜,用力一滚避开。庄少衾下意识就觉得容尘子会护住河蚌,他也抱住了叶甜,三人一团往后一滚,避过了万年障气。 “知观!”河蚌伸出手去,只触到一片凉腻的蛇血。 浓雾中只听见一声闷哼,鸣蛇直扑河蚌,尾巴远远一卷,将她拖出了一处洞穴。 待容尘子清开障气,他脸色也是大变——虽然反复说要相信河蚌,可是潜意识里,他还是怀疑了她。所以临到危难关头,他选择救自己的亲人,放弃了她。庄少衾和叶甜都在静静地看他,没有人说话。两丈有余的深坑里,母鸣蛇的血已经淹过了脚背,公鸣蛇已然不见。 容尘子缓缓握紧双拳,下唇被咬出了血。江浩然也发现不对:“盼盼去了何处?”看见容尘子还拥着叶甜,他突然暴怒:“容尘子!盼盼呢?” 容尘子垂着头,他确实不适合当一个武修,一个武修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只会在意自己的内修。就算身边濒死的是自己的至亲好友,他也知道谁才是重中之重。河蚌是错了,错在太过相信他。如果当时她去往江浩然身边,江浩然肯定不会不管她。 之前他一直觉得江浩然失去河蚌是罪有应得,这时候才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鸣蛇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对付河蚌。也许河蚌真的与它有什么交易,但二者早已不是盟友了。 母鸣蛇的身体里真的有许多上古宝物,纵然没有天火灵精,也足以令付出十几个子弟性命的江家欣喜万分。但这时候江浩然和容尘子都没有半分喜色——她那样娇娇弱弱的人儿,落在鸣蛇手上,如何熬得过? 容尘子带着弟子又重新搜索了李家集,其仔细程度连老鼠洞也没有放过。庄少衾更是令千户带着军队搜查凌霞镇,江浩然去找了龙王,得到同意后领着水族搜索了凌霞镇海域。几日下来,一无所获。 那条鸣蛇似乎消失了一般。 容尘子越来越沉默。 河蚌醒来时在一口锅里,是的,漆黑的锅,她从壳里探出头来,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半点声音。周围是土壁,干躁得都龟裂开来。虽然以前她一直很喜欢锅,但自己身在其中感觉总是不怎么好。她伸出斧足想要爬出去,然后足一落地立马就是一声哧响,她慌忙收回脚,才发现锅已被烧得红通通的。只因为她的壳集聚千年灵气,暂时抵挡热浪。 河蚌慌了,如果水分得不到补充,她的壳早晚会被烧穿,那时候怎么办? 她想聚集最后的水遁出去,然而这里明显被布下了阵法,结界专为对付水系和风系法术,她施了几次法,完全没有效果。水份流失越来越快,她又下不得地,只得嘤嘤啼哭。 她哭一阵,见没人理,又反复挪动蚌壳,只想爬出这口烧红的铁锅。锅又大又深,下面的火越烧越旺,河蚌求助无门,坐在锅中央放声大哭。 第二十七章:这坑爹的契约 河蚌不知道在锅里呆了多少天,锅里越来越烫,她的壳已经渐渐隔不住热量。她只有用体内的储水一点一点给壳降温,但水越来越少了,她越来越虚弱。第五天那条公鸣蛇过来看过她一次,穿着淳于临的身体,河蚌希望他再靠近一点,但他对河蚌明显很忌惮,并不靠近。 许多内修都有最后保命或者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绝技,有的甚至不靠法术催动,它是条极为谨慎的蛇,不会让河蚌有这个机会。它对这个河蚌可谓是恨之入骨,二人仇怨源自三百余年前,河蚌重伤逃出江府,路遇借气而孵化出来的鸣蛇,鸣蛇将其带到长岗山。 当时封印还非常完整,公鸣蛇看中她的岁数和天水灵精,一心想收为己用,遂以上古血脉保住其性命,也与之订下契约,令河蚌替他培养法身一具,助其脱困。契约是一种非常严肃的交易凭证,限制三界,一旦生效,必须完成。 河蚌签了,公鸣蛇很放心,就放她走了。 本来一切都十分美好,然河蚌走出长岗山就杀了它好不容易才借气孵化的小鸣蛇,再无音讯。鸣蛇悖然大怒,也曾奇怪有着契约,这货为什么还能出尔反尔,后来有一天它闲着无事,和母蛇仔细研究了那份契约,发现上面没写生效日期。= = 也就是说河蚌答应替它培养法身,可没说多少年,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反正没有期限。 公鸣蛇丢尽了面子,自此便将河蚌恨了个牙痒痒,是以一旦再有蛇卵孵化成功,他总想找到这个河蚌一雪前耻。如今这个河蚌落到他手里,哪里讨得到好去? 只是如今河蚌体内有风、水灵精,它也畏惧甚深,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其困在泥中,耗尽其体内储水,令其垂危。届时不管是要两颗灵精还是她的性命,还不都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河蚌到最后哭都不敢哭了,体内水份越来越少,她瘦成了干巴巴的一团。这世间有万种刑罚皆可称为残酷,但对于水生物而言,再没有什么比渴死更恐怖。河蚌连话也说不出来,四千多年,当初她的师兄放弃她自己逃命时,她都不曾这般绝望过。她缩在壳里,偶尔呻吟几声,不再动弹。 容尘子找得快要疯了,李家集和凌霞镇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然而人到底在哪里? 他最近几日滴水未进,叶甜又着急又心疼:“师哥,你先喝点水吧。即使找到她,我们同鸣蛇还有一场苦战。你若倒下了,鸣蛇谁去对付?” 容尘子听不进这些,道理他都懂,然心中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她那么娇嫩,又贪吃又贪玩,平时少喂一点点都是要喊饿的,也经不得累,走几步路就要人抱。为了对付鸣蛇,一路上也没怎么喂她,上顿还是在李家集吃的橙子。他开始惧怕去想,心若刀绞一般。 江浩然也在令人四处找寻,不论之前做过什么,至少他对河蚌也曾有几分真心。对于寻找河蚌的事,江家还是比较上心,现今河蚌集齐了两颗灵精,且风、水相辅相成,若再假以时日,必能问鼎术法颠峰。且如遇她虚弱,或可将风、水灵精取回也说不定…… 东海那边龙王不知怎的得到了消息,也派了几个海族过来。有了海族的支持,容尘子以水脉之气探寻地气,终于找出了一些线索——鸣蛇在地底,而且这个地底,赫然就是长岗山。 无数年月的封印,谁能想到这条蛇将长岗山之下都快挖空了?急中生乱,当时众人见它突然消失,只道是遁走,又见河蚌失踪,顿时就添了几分惶急。却不想这封印之内,河蚌水遁尚且不能,它如何遁得走? 位置确定,片刻也不能再耽搁,诸人匆忙挖开一条通道。 长岗山地底当真已经空了一大块,通道接通了鸣蛇所挖出来的空洞,然入内却只觉得如入迷宫。一个洞连着另一个洞,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江浩然走在最前面,容尘子本已十分焦虑,然动作没他快,只得跟在后面。叶甜居中,庄少衾随后,后面还跟了行止真人、迦业大师等道宗和江家的人。 洞穴无休无止,容尘子心忧如焚,挡过江浩然,以元神试探。在情况不明时妄动元神是十分冒险的行为,但他也顾不得了。那河蚌最是胆小的,又怕黑,晚上跟自己睡在一处都是要点盏壁灯的,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鸣蛇也没想到对方来得这样快,那时候它在看河蚌,锅里的河蚌已经渐渐被耗干了,连每日里降低蚌壳温度的水都匀不出来了。灵精依附主人生气存活,若真要杀了她再取,只怕毁了两件天下至宝。只是不耗到最后,又担心她尚藏有杀招。鸣蛇犹豫了一阵,缓缓走近河蚌。河蚌开口时声音嘶哑,像锈坏的铁器互相摩擦:“你想要风、水灵精吗?” 鸣蛇见她还能说话,不由顿足脚步,再不敢上前——它没有江浩然那么好的刀功,能够取过灵精还保河蚌不死。它对河蚌恨之入骨,一心要好好折磨她一番。如今也是懊悔,早知她能撑这么久,就该当初趁她昏迷时取出风、水灵精,管她死活! 他恨恨离开,河蚌在壳里,她咬破自己的手腕,吮着血维持自己的生命。原来咬手腕真的很痛,她小脸皱成一团却流不出眼泪。 容尘子一行人来到大殿时,距离河蚌被鸣蛇抓走已经过去了近十一天。眼前的山洞视线突然开阔,也不再需要火把了。诸人随容尘子进去,见这个山底洞穴长约丈余,呈圆形,半径三丈有余。里面有简单的摆设,还是鸣蛇夺了淳于临的身体之后不得不依照人类习惯添置的一些桌椅。 一身红衣的淳于临就坐在椅子上,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他面色淡然,毫不惊慌:“汝等个个修为不凡,实是吾复元之补丸。” 它被囚已久,功体较之从前已经衰弱了许多,若在世间逗留时日过长,难免要被神界发觉。是以当务之急,自然是恢复功体要紧。 进来的一众人也不是被吓大的,都没什么表示。容尘子和江浩然最急的自然不是它玩什么把戏:“鸣蛇,你将盼盼怎么样了?!” 鸣蛇翘起二郎腿,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那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它咬牙切齿,语声中承载着满满的愤怒,“哼,还不够本座塞牙缝。” 容尘子双手紧拳,一字一顿:“你把她吃了?” 鸣蛇满不在乎地冷哼了一声,蓦然起身:“少废话,让本座给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一点颜色瞧瞧!”它手一挥,众人才看清,原来殿内光明的原因,是四周有数十条小鸣蛇在喷着火焰照明。而黑暗中还隐着无数条,这时候均睁开第三只眼,恶狠狠地瞪向中央诸人。 那条归降于河蚌的鸣蛇自一进来开始就挤到这个蛇中间,它确实是有些怕老主人,这会儿也就恬不知耻地作无间道了。 容尘子等人开始杀蛇,但是蛇皮太韧,他们没有内修,杀蛇实在太慢。蛇群争先抢后地迎上来,很快将诸人都包围在中央,远远已经看不到他们的人,似乎已经被蛇群掩埋。 三眼蛇自然不敢上前,它出世已久,吞食了无数魂魄。假扮刘沁芳的时候又学了很多人类的习性——包括贪生怕死。所以这会儿它在尾端作跃跃欲试状,只是怕公鸣蛇看出异样。 容尘子等人与小鸣蛇纠缠了一个多时辰,再这样下去,铁人也会累趴下的。 三眼蛇有些急了,它在外围爬来爬去,犹豫了半天,最后趁其它蛇不备,它开始趁乱胡咬。其他蛇智商有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知道按主人的命令办事。三眼蛇大多有毒液,但都储在毒牙里,如果注入体内,照样受不住。是以这条蛇就开始一路将毒液喷到诸蛇眼睛里,或者张大的嘴里。 蛇群一片混乱,容尘子和江浩然意不在杀蛇,俱都突围而出,一心找寻河蚌。 山底又冷又暗,容尘子继续以元神探路,江浩然跟在他身后。突然他浑身一凛,快步向西边的洞口钻进去,幽暗的地底洞穴中,他先摸到一块衣角,然后是捆仙索。他浑身都在颤抖,蓦然扑上去紧紧抱住黑暗中的人儿,那长发与衣裳都是他所熟悉的,他用力吻着她的额头:“小何?” 江浩然也扑上来,先将捆仙索扯断。他的武器就是一双手,当真是切金断玉。黑暗中的河蚌无声无息,似乎已然昏迷。容尘子急忙将她抱起来,摸摸呼吸和心跳仍在,他运功助她调息,觉得她功体损耗实在太大,内息竟然空空如也。 他心疼地说不出话,内息运行了一个周天,河蚌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扯着容尘子的衣袖,语声妖媚:“知观,你来啦?” 容尘子关心则乱,紧紧抱住她:“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事。” 江浩然用力将容尘子扯开,上前紧拥住河蚌,他的目的与容尘子又不同:“盼盼,待此间事了,随我回江家,可好?”他语声急切,“我保证,我绝对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姨妈她们……你以后不同她们见面就是。我另外为你修葺你最喜欢的水晶宫,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好不好?” 河蚌靠在他怀里,不言不语。 容尘子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外间情况如何还不敢确定,现今必须出去与众人汇合。江浩然一马当先抱了河蚌,容尘子在前面引领。他以元神探路,浑身每个毛孔都能感知周围情况。因感知不需视觉,便完全不受光亮影响。 公鸣蛇站在一口铁锅前,锅里的河蚌确实衰弱,但还没有死亡的迹象。他有些犹豫,不敢冒然下手,又恐她真的死了,风、水灵精被白白毁却。他在锅前站了许久,里面河蚌哑着声音道:“你想要风、水灵精,为什么不自己来拿?” 公鸣蛇冷冷一笑,并不受她所激:“早晚是我的东西,我又何必着急?” 河蚌强撑着和他说话,妖的规则里,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虚弱之态,就是提前自己的死期。她只有一时虚弱一时又强打精神,让公鸣蛇分不清到底她到底是何情况。时间紧急,鸣蛇找的这口锅也不过是从李家集随手顺来的,要融穿它的蚌壳几乎不可能。但是土克水,在这样的环境里,土下加火,她肉身脆弱,自然生不如死。 河蚌咬牙撑着,她不想死,她想活。 然似乎想到什么,她突然问:“外面是容尘子来了么?”公鸣蛇冷冷一哼,她心下疑惑,“那你如何还在这里?” 公鸣蛇双手环胸,悠然道:“你猜?” 河蚌心下几转,突然惊怖欲绝:“你……” 殿外的嘈杂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但鸣蛇一拨一拨,似乎无休无止。河蚌紧紧缩成一团,壳里越来越热,她逼迫自己同鸣蛇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已经连汗都流不出来。她体内的水分已经全部流失,壳中似火炉,她连哭都早已没有了眼泪。 这里离大殿相隔不远,她想打开壳看一下周围情况,然而如果打开壳……也许光凭热浪已经足以将自己烧焦了吧? 大殿里,江浩然抱着河蚌不松手,容尘子只有上前抵挡鸣蛇。大殿虽然宽大,但也容不下这么多的蛇。火焰与毒液在狭小的空间里纵横交错。飞剑和法器穿插其间,使得这一场本应恢宏的场面显得混乱。江浩然避在角落里,他怀中河蚌奄奄一息。借着乍起的火光,江浩然拨开她额前的长发。 殿内太过嘈杂,他说的话河蚌也听不见。他便省下了言语,从怀里掏出一颗碧绿的丹药,正要喂到河蚌嘴里,突然他神色一凛。河蚌抽了他别在腰间的锥形刃,一锥刺入他的胸口。 江浩然一脸愕然,他眼神迷茫:“盼盼,你还没有原谅我吗?” 他有一双足以切金断玉的手,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大殿中火焰明暗不定,他神色哀伤:“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盼盼,千年余啊,你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你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亲人,可你连应付一下都不肯。也许我也做错了很多事,但是盼盼,我是真的爱你啊……” 他腰间的血越流越多,却不忍呼喊——她在里面一定受了很多苦,这时候若惊动旁人,江家的人如何肯放过她? 周围全无人发现异象。河蚌持着锥形刃杀进蛇群,渐渐向容尘子靠拢。 河蚌在锅里,可是她的耳力何等敏锐?江浩然的那双手虽不比内修,然却也是不可小窥的。相处千年,她早已够从混乱的打斗声中分辨中他金手之音。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出手?容尘子虽在,却为什么总是不能平心静气?道家讲究中正安舒,临敌时心神不定,不是大忌吗? 当初她确实到过长岗山,就在峰顶那汪山泉旁边,有人同她立下契约。神识交流之中,她只看到黑色的翅膀。李家集与她形貌如一的水妖,是借了气的鸣蛇吗?她努力挣扎,容尘子那么笨,他肯定会上当的! 可是她出不去,她更加凝神去听,只听见打斗声中隐约一个女声:“知观……” 河蚌打开壳,热浪滔天。它伸出斧足,已快融化的锅面顿时发出一声哧响。细嫩的足紧紧粘在锅上,几乎瞬间就发出熟肉的香气,河蚌很用力地爬,斧足很快就焦了,浓烟都只一瞬便散了。她痛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可是不行,只有一步一步向锅沿爬。 原来这就是痛,通红的锅面贴着她的身体,原本细嫩的双足早已面目全非,那样的痛楚,令这只四千多年的妖恨不得不曾存在过。锅沿终于近在眼前了,她眼里含着眼花,却不能滴落——一滴也舍不得。 锅沿的火太大,她闭上眼睛从上面翻下来,落地的时候听到双脚碎裂的声音。她动用了体内储着的元精,再次幻化成人形。可是她站不起来了,那一双腿,已经完全毁了。她爬两步就想哭,可是壳里一滴水都没有了。她的嗓子,也再说不出话。 她只有用力地向室外爬,室内有一条三眼蛇看守,它看见这个河蚌在往上爬,看着她的血肉一点一点地粘在锅上,很快化为黑灰。可是她真的爬出来了。 只是这时候的她,是那么虚弱。即使这条普通的三眼蛇也再不怕她。它缓缓爬近,尾巴一卷就将她拖到跟前,它紧紧卷起河蚌,想将她扔回锅里。双腿被蛇尾紧紧绞住,河蚌几近绝望。可是不能回去,他们都会死的……容尘子也会死的。 她取出法杖,没有水,无法催动术法。但是她还有血。她用法杖在腕上狠狠一割,数十日未曾进食,血也流得不多。她再用力割了一道,里面方才流出淡淡一缕。法杖沾了血,散发出腥红的光芒。三眼蛇只觉得眼前一片全是红色,那艳丽的色泽已经如刀一般劈进了它的身体。 它紧紧地绞住河蚌,却再没有力气将她扔回锅里。白色黄花的蛇身在地上不甘地扭动了一阵,终于断了气。可是河蚌还被它死死绞住,她爬不动了,连外面的响动都有些听不清了。她将头低下去,很想睡一觉。但是不能睡,如果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她知道要爬出去。 用了半天力,腿纹丝不动。她嘶着嗓子哭了一阵,缓缓举起手中的法杖。杖头蛇口暗藏斧状寒精,锋利无比,她按下机括,一下一下砸着双腿。血依旧不多,她呵护倍至的双腿也已经焦枯。她砸到最后,又想放声大哭,可是周围空无一人,哭给谁听呢? 最后一杖下去,她终于能够往前爬了,因为她的双腿已经不在身上了。 脑子里似有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她强撑起神识,拼命爬出土室。外面阴影里躺着一个人,红衣黑发,容颜皎皎。河蚌爬过他身边,细细地看他。三百六十余年的朝暮相伴,他熟悉得像是凌霞海域每一场潮汐退涨。 鸣蛇许是回了自己的肉身。河蚌在旁边逗留,最后她爬上去,趴在他身上,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声音也不再娇脆,她甚至找不到任何词汇,只能哽咽着道:“淳于临,人家好疼……” 眼前的淳于临睡得熟极了。以前夜间,就算他睡着再熟,只要轻轻叫他一声,他都会醒来。只要她不开心,她就会给她讲笑话,给她做吃的。他说她的蚌壳,是整个东海海族里最漂亮的。 河蚌在他胸口趴了很久,最后终于知道,他不会再醒来了。 四千多年啊,师父、师妹、师兄,还有他,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开她,独自去了。 她从他身上爬下来,滚落到地上,她真不愿死。如果连她也死了,那些美好或者凄凉的聚散,那些曾经深爱过她的人们,还有谁去记得呢? 可生命又哪有永无止境呢? 她必须勇敢,迎接这场起灭循环。 她爬到门口,又回头望,阴影里淳于临安静地沉睡着,仿佛闭上眼,还能看见他温柔如初的笑容。 淳于临,其实我的蚌壳是整个东海海族里最难看的,我知道。 打斗声越来越近,河蚌双手早已鲜血淋漓。殿内的鸣蛇已经被除了大半,蛇尸堆积如山。那条上古鸣蛇背生四骥,正与众人冷冷对恃。江家人已经发现了江浩然的异常,容尘子一眼看见了从鸣蛇身后爬出的河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河蚌,身材热辣,言语娇俏。比起她,这时候爬出来的河蚌简直像个肮脏的死尸。 可是容尘子一眼就看出来那才是她。尽管脸上一片血污,她的眼神却是那么的干净、明亮。那种隐忍的痛苦之中甚至略带了一丝得意,好像在插着双腰大声嚷:“格老子的,臭鸣蛇,老子还是爬出来了吧!” 她笑着扬起法杖,容尘子与她对视,唇际在笑,眼睛却在流泪。他闭上眼睛,回身拥住身边的假河蚌,在锥形刃刺出的片刻突然出拳,以寸劲将她的掩体连同胸口的蛇身一并打碎。皮下连肌肉都碎成血沫,肌肤却丝毫不损。公鸣蛇未看出异样,它扇动四骥,正欲喷火。 河蚌举起法杖,腥红的光线照亮了大殿,鸣蛇这才发现了她的存在。它也吃了一惊,忙不迭甩尾将它卷起来。它卷得那么用力,整个身体都盘在了一起。“小何!”容尘子凄厉地呼喊,河蚌已无法回应。她的每一寸骨骼都被蛇身的力量绞碎,但是没有血,没有一滴血。 她闭上眼睛,不愿自己的死相太难看。鸣蛇还要想风、水灵精,那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它将河蚌卷到身前,突然想到什么,瞳孔中露出惊恐之色。河蚌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突然砰地一声巨响,整个大殿都被震得跳了一跳。 一片血雾。 横飞的血肉布满了整个大厅,隐约还有法杖的碎片。千年的河蚌,谁知道她壳里储着多少珍珠?全部爆炸开来,即使是公鸣蛇这般上古的神兽,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 它的蛇身被炸得四处都是洞,内脏外溢,其景越发狰狞可怖。他疯狂地想要找到河蚌的残肢再将她撕成碎片,然后他遇到了同样疯狂的容尘子。这已经不再是一正一邪的较量,容尘子目眦欲裂,用尽身上所有金色的符咒,什么道法、什么天纲、什么伦常? 他眼中只剩这漫天血雨。记忆里伊人笑靥如花,语声娇娇脆脆:“知观,我不骗你……我喜欢你。” 为什么一句喜欢,要用这样多的血泪才能证明?为什么最温馨甜蜜的表白,一定要临到最后、无法挽回之时,才去相信? 江浩然在角落里找到河蚌的身体,那柔嫩的肌肤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她的瞳孔已经全然失了焦距,那声音又沙又哑,像铁器相刮。这是一只最是爱美的妖怪,四千多年来最狼狈脏污的时刻。可她却笑着,她看不见任何人,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还是笑着:“当我还有真心的时候,总是遇不到对我真心的人。后来终于遇到了,又被嫌弃没有真心了。” 江浩然想替她捂一下伤口,但她身上的伤真的太多了。他只有看着那柔美的身躯散裂破碎,河蚌还在喘息,但是身体……渐渐感觉不到痛了。 那条绿底墨纹的三眼蛇也缓缓爬到她身边,看着河蚌的伤势,它瞪着眼睛一言不发。河蚌浅笑:“容尘子……能够打赢鸣蛇吧?” 江浩然握着她的手,将脸贴在她耳边,三眼蛇看看场况,低头转播:“能。” “那就好……那就好。”她吃力地贴近三眼蛇,唇瓣微动,说了什么,江浩然没听清。尔后她贴近江浩然耳边,声若梦呓:“江浩然,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 江浩然静默许久,缓缓松开她的手,那皓腕无声垂落。 一片金光倾泄,鸣蛇的肉身无法再支撑,它无法控制自己喷出的火焰,附近的小鸣蛇都受他所波及,开始着了火。没有河蚌控水,地下的温度高得可怕,一些修为差的水族早已坚持不住,晕倒在地上。鸣蛇魂魄离体,化作一道金光,遁离大殿。对付魂魄是容尘子的专长,他剑如流光,一剑刺穿了鸣蛇金色的魂魄。他惨叫一声,仍然逃入山底洞穴。 容尘子追过去,叶甜不放心,急忙去扯庄少衾。庄少衾看着角落里河蚌破碎的尸身,若有所思:“你觉不觉这场景有点眼熟?” 叶甜已经急得直跺脚:“什么时候了你还站在这里?师哥追过去了!” 庄少衾在地上找来找去,叶甜快急哭了——你不去我去! 庄少衾也没有理会——容尘子这时候简直是魔化状态,受了伤的鸣蛇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大殿里满地的残肢血肉,鸣蛇巨大的身体被抛在一边,连背上四翼都被罡风所伤,四处都是缺口。庄少衾走近鸣蛇,四处查看也不见异样。鸣蛇的第三只眼,传说有通阴阳之能,这时候紧紧地闭着。 他伸手一触,那蛇眼竟然流出血来。庄少衾轻吁一口气,难怪鸣蛇力量突然不济,原来是中间蛇眼受伤。他轻轻剥开青灰色长满细鳞片的薄膜,下面的眼珠已经全部破碎,只看到淋漓的鲜血和一个黑色的物体。 庄少衾扯了一块衣角,隔着手扯出那块东西,蛇眼中的血如泉喷涌,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不再说话。 第二十八章:贱蚌,你一定要hold住啊 距离鸣蛇的死,已经过去了三天,官府和道宗一并清除了长岗山下的蛇卵,并将长岗山设为禁地,以防再有漏网的蛇卵借气成人。凌霞镇村民虽然仍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但也都迁回了原藉,继续生活。 清虚观却始终不能走出鸣蛇带来的阴影,容尘子闭关无量窟,连叶甜也被拒之门外。叶甜忧急不已,庄少衾却在犹豫。他从鸣蛇眼中抠出一物,灰黑色的外壳,只有婴儿拳头大的那么一块。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看着眼熟——那一片金红色的光,其实不是河蚌的血或者鸣蛇的魂魄,是渡劫成功的祥云。 只是当时情况,大家都未曾往这边想而已。仙道有劫后重生一词,也就是说,如今这只婴儿拳头大小的河蚌就再不是河蚌了,她是神仙。难怪上次单凭天水灵精便支持她的元神活了几天几日,如今风、水灵精同在,却不过片刻就断气了。原来只是重生。只是她明明不想修仙,如何却渡过了仙劫呢? 现在庄少衾也没时间想那么多,他在犹豫。 叶甜又过来找他,他开门将叶甜拉进房间,圆桌上除了一套茶具,还有一个灰黑色的东西。叶甜一脸怒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快想想办法!” 庄少衾耸耸肩,朝她指指桌上。叶甜目光往圆桌上一转,然后她一脸囧样:“你……你不会以为随便找个河蚌,就能让师哥振作起来吧?”她将垫在丝绒上的那个小河蚌拿起来,又仔细看了看,“也许也能蒙过去,不过这个小了点。” 庄少衾叹气:“胡说什么?你将这个给大师兄,他自然明白。” 叶甜不懂:“可这个真小了点,他就是个傻子也不会信的!” 庄少衾却没理她:“我先回宫了,离开许多时日,如今事了,也该走了。”他似不经意一般看了一眼叶甜手里的河蚌,缓缓转过眼去,“你真正应该担心的是避免它的消息扩散。如今这样的内修必是各处争抢,师兄不擅甜言蜜语,只怕哄不住她,争不过别人。” 他收拾了东西,带着两个弟子下了山。叶甜手里还拿着那个河蚌。她一脸狐疑地打量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贱蚌?真的是你吗?” 她手里那个拳头大小的河蚌一动不动,跟块黑不溜丢的石头一样,叶甜还是觉得有点悬。庄少衾一向不着调,若这只是他随便从哪个溪里捉来的野河蚌,师哥瞧见了还不要睹物思人?不,是睹蚌思蚌? 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个办法太矬了,可是如果……她怀着浅淡的希翼,如果这真的是那个河蚌,师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她一咬牙,一跺脚:“就靠你了,人家是蚌,你也是蚌,你一定要hold住啊!” 无量窟门口,叶甜敲打石门,无人应声。她只得大声嚷:“师哥,我找到河蚌了,你快开门!” 还是没有声音,她急了,就命清玄、清素将石门砸开。清玄、清素俱都狐疑:“师姑……您真的、找到那只河蚌了?” 叶甜想着她手里这个也是个蚌,当下底气就足了:“废话!快砸门。” 清虚观的小道士这些天日日提心吊胆,总是心系着师父。如今见事有转机,一个个干劲十足,很快便将石门砸开。叶甜冲进去洞内,容尘子坐在冰床上,尚未说话,她已经鼓起勇气,将手中婴儿拳头大小的河蚌一把递上去:“师哥!我……我找到了,她在这里!” 容尘子起初是一怔,随后他看清了叶甜手心里的东西。那极小的、灰黑色的一团,蜷在壳里一动也不动,像颗小小的鹅卵石。他缓缓站起身,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叶甜紧张地注意着他的神色——不是吧,还当真hold住了? 容尘子缓缓伸出手去,他能感觉那团小东西笼罩于全身的仙灵之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将那块小小的河蚌捧在手心里,那才是他的珍宝。他埋头以最轻柔的动作亲吻它的外壳,小道士们俱都浑身僵硬——师父……该不会是得失心疯了吧? 容尘子快步赶回卧房,急令清玄备水,加糖。小道士们也都有些将信将疑起来——难道还真是那河蚌? 师父的话不能不听,他们赶紧去取水。清玄亲自跑到凌霞山顶,取了最清甜的山泉,装了满满一缸。容尘子将小河蚌放到自己榻上,用小碗舀了半碗水,加了清浊符,又加了两勺砂糖。 河蚌外壳十分干燥,他用毛巾先沾了水再绞得半干,缓缓替她敷壳。仿佛感受到外面的水气,她终于动了一动,只是很轻微地动作,容尘子眼中便溢满了欣喜。 敷完壳,他用木勺沾了些水,一点一点地滴到河蚌身上。水很快浸入壳里,河蚌察觉了。她将两扇壳张开一条小缝,去接那水滴。容尘子又喂了她几滴,叶甜悄声开口,也是怕惊到她:“真是她?” “嗯。”容尘子肯定地点头。叶甜也有些雀跃,好像延绵阴雨终于放晴了一样。她笑容明艳:“我让大家再抬些水来。” 容尘子伸手制止:“她现今受不住,肉身受损太严重,如今仙体也十分虚弱。太过激进,只会损了她的仙根。” 叶甜对容尘子是百分百信任,闻言立刻就有些为难:“那要如何是好?” 容尘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惟有在河蚌面前,他才会有这样的微笑,温柔宠溺,片刻不能相离的眷恋:“慢慢将养吧。” 对于清虚观而言,这一天才是真正胜利的一天,才着实应该庆贺。 容尘子喂了河蚌十几次,每次都只喂一点点水。次数多了,那个河蚌似乎也知道他是有水的。它爬到容尘子面前,不断地夹他的手指。那个壳太小,没什么威力,容尘子也不十分疼,便任她玩耍。她夹了好一阵,还是没有水,不由又呜呜地哭。 容尘子轻轻摸着她的贝壳:“别哭,很快就会好的。” 它完全没有恢复,没有听觉、也没有视觉,不懂人言。只是哭,哭得久了,又爬起来继续夹容尘子的手指。 它一夜没睡,又夹又咬,容尘子的食指终于被它夹破了。它贪婪地吮吸着容尘子的血,但破口太小,不一会儿就凝了。它却累得没有力气再折腾了,只得又停下来哭。哭了一刻多钟,终于累了,缩在壳里沉沉地睡了。 睡到中途,有水滴落在壳上。它舔了舔,那水却一点也不清甜,还带着咸咸的涩然。 早上,叶甜端了些早饭进来,依旧是素粥小菜,还有一碗斑鸠冬菇汤,只有汤没有内容。但这次是真的斑鸠。容尘子先喂了河蚌一勺汤,再和叶甜一起吃早饭。河蚌觉得这四周肯定是有水源的,所以她在榻上找来找去,还把容尘子的乾坤袋都夹坏了。 容尘子吃着饭,目光却不时注意着她,这时候她还在跟容尘子的枕头搏斗——这个东西材质不一样,里面肯定有水的。它契而不舍。叶甜都笑出声来:“师哥,她真是渴坏了,你就再喂她一点嘛。” 容尘子眸中泛起温暖的神采:“一天多喂一点,她的身体方能承受。” 河蚌夹了半天,终于承认自己是夹不动容尘子的竹枕头的,她开始准备撤离这个没有半点水源的地方。容尘子见她快要爬到床沿了,怕她摔着,忙一手将她拾起来,放在桌上。她很快就发现了那盆斑鸠冬菇汤,顿时不顾一切、拼命地往汤盆里爬。 容尘子将她握在手里,一夜的功夫,她的身体似乎长大了一点,连叶甜都发觉了:“师哥,她在长个!” 容尘子不顾她的垂死挣扎,将她再次放在榻上,并且用被子围起来。她的斧足不好走,只急得一阵啼哭。她哭声也不大,跟雏鸟似的。容尘子拿了几粒米饭喂她,她一边哭一边张着壳吃米饭,时不时还啜泣。 叶甜终于信了——这货肯定是她,如假包换! 清虚观从次日开始接引四方香客,村民劫后余生,仍然心有余悸,是以来得也特别勤。不少人还请了神像回家供奉。容尘子难免就要主持神像开光仪式。他放心不下河蚌,又恐有负村民的一片向道之心。最后还是清玄提议,每天容尘子做道场的时候,就将河蚌安置在道场中央的大鼎里。= = 原本考虑着那八卦鼎足有半人深,她一来有地方玩,二来也爬不走。但它似乎一点也不喜欢这地方,天天在里面呜呜地哭,这货生来跟河蚌没有半点差别,惟一与生俱来的技能就是会哭。容尘子当着弟子、香客的面不好哄她,心神却全被扰乱。偶尔讲经论道至中途,竟自忘了下一句。 叶甜反正也是闲着,便替容尘子换个手,在他有事的时候就陪河蚌玩耍。 如果说以前叶甜对这个河蚌是没有好感,那么现在她对这个河蚌简直就是恨之入骨。她从不知道一只河蚌可以无聊到这种程度——它每天就在地上爬过来爬过去,片刻不消停。更可怕的是它那个壳似乎是痒得慌,不是夹这个就是夹那个。而且她夹东西有技巧——不管什么材质的东西,它似乎永远都知道怎么夹容易夹坏。 叶甜有心骂它一顿,它又听不懂,有心打她吧,又怕把她的壳打坏,直气得七窍生烟。 容尘子给她安排得很细,一个时辰喂次水,每次喂一小碗。喂之前先化清浊符,加两勺糖。就这频率她还经常四处找水源,一不留神就想爬走。 叶甜从没带过孩子,但每天光看这个河蚌,她也真是太累了!河蚌如今已长成巴掌大,但叶甜仍怕踩着她,每日跟看三岁小孩一样看护着她。叶甜发誓自己连给二师兄看练丹炉都没有这么费神过。中午午睡时间都全部牺牲掉了。 可河蚌还是不开心,她稍不注意,这个破河蚌就会往门口爬。 还是清玄看着师姑头疼,这才想着一个法子——给她一个又经得住夹,又新奇的玩具,估计能安静些。他与诸师弟商量了许久,最后清虚观诸弟子拿出看家本事,用芦苇和茅草编了许多蚱蜢、公鸡、蟋蟀等等。河蚌果然喜欢得不得了,清素又领着师弟折了一堆小猪、小兔什么的,让她一天到晚都有东西玩。 她每日在叶甜房里,不是夹着个纸粽子爬来爬去,就是叼着个草蚱蜢猛力死夹。果然不再整天想着走了。叶甜也松了口气,偶尔眯一会儿、打个小盹什么的,也放心些。 然她只是一个不小心,河蚌细嫩的斧足就被茅草割破了。这下子她总算是安分了,半天都缩在壳里一动不动。叶甜也跟打碎了花瓶的猫似的,忐忑不安。毕竟师哥托给自己照管,自己怎么就让它割到脚了呢。她破例多喂了河蚌一碗水,河蚌缩在壳里不出来,喝水的时候哭声倒是小了点。 叶甜怕容尘子知道要被训,便偷偷多喂了几碗水。河蚌越喝越想喝,渐渐地乖觉多了。 叶甜拍拍双手,觉得原来河蚌也不是那么难养的嘛……只要给足水。这河蚌一停止喂水就哭,叶甜不知不觉间便喂了许多。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完晚课,到叶甜房里领河蚌,就觉得她……似乎不如往日活泼。 但想着诸弟子给了折了许多玩具,估计是玩累了,也没在意。叶甜自是心虚,哪里还敢多说。 夜里,容尘子打完坐,将河蚌抱到怀里,河蚌缩在壳里一动也不动。他轻轻抚摸蚌壳上细密的纹路:“不要一天到晚乱爬吗……快快长个儿,等你长好了,我带你去山下看庙会。” 河蚌还是没理会,往天晚里她还要吐几个泡泡的。容尘子只道她精神不济,也没同她多说话,将她用胳膊圈住,闭目养神。睡到半夜,他衣袖一冷,伸手一摸,被浸湿了一块。他只道河蚌调皮,轻轻拍了拍她的壳:“好好睡觉。” 不料掌心之下的蚌壳又张开,她又吐出了好些水出来。容尘子披衣坐起,将壁灯拨亮,细细看她,这才发现她在呕吐。他指着河蚌就训:“你偷喝水了?” 河蚌似乎很难受,蚌壳张了张,又吐出一小滩水。 容尘子不敢再耽搁,立刻捡了桌上的油灯点燃,将河蚌用湿毛巾裹了,远远隔着火烤。这一下去水极快,但那河蚌似乎惊怖欲绝,那哭声已经不像是哭声,倒有些像夜枭尖啼。容尘子都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放回榻上,她整个壳都在剧烈颤抖,容尘子将她贴着胸口放好,略微调息之后,以玄天符火术替她耗尽体内多余的水份。 连续运功一个时辰之后,容尘子浑身都被汗湿透,河蚌这才好受了些,开始吐泡泡。 次日,容尘子睡到辰时末,诸小道士难得见师父晚起,还以为是那河蚌恢复人身了呢。倒是容尘子将河蚌再交付叶甜的时候叮嘱了一番:“莫让她沾水,也莫过多投喂,她不知饥饱,掐着量给就好。还有比较细小的东西不要让她玩,她昨天还吐了几个草编蜻蜓。” 叶甜心里有鬼,自然不敢多说。倒是将房里容易割伤她的和容易被她吞食的玩具都收掉了。清玄和清素一商量,又领着师弟用红绳编了些玩具,都做得大,至少她的壳是装不下的,这才勉强解决了河蚌的精神娱乐问题。 河蚌斧足上的伤口老是不好,叶甜生怕容尘子发现,却又找不到医治的办法。还好清韵每天都做斑鸠冬菇汤,这货只要有汤喝,就没嘴哭。叶甜不敢喂太多,每次喂一点点。后来次数多了,竟然也喂出了一点心得。这个破河蚌的饥饿也是分星级的,一般有一到六星。如果连续张壳一到三次,说明它不是很饿,只是要好吃的香香嘴巴。如果连续张壳四到六次,说明是真的饿了,要喂点吃的填肚子。 叶甜笑不可抑,将之讲给容尘子听,容尘子摸摸她的壳,也是笑着叹气:“这么贪吃,以前没人喂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河蚌在一天天长大,如今已有一尺来长了。叶甜十分欣喜,仿佛养小动物养出了感情,她对河蚌不由自主地便十分精心。河蚌跟她也熟了,每次容尘子早上起床,喂过水,一抱起她,她就知道要去见叶甜了。 她化作人身的时候懒,变成河蚌却勤快得很。叶甜不过带她去了一次膳堂,它就把方位给记住了,并且明白了原来她天天喝的斑鸠冬菇汤是从这里端出来的!从此它就天天妄想从叶甜的房间爬到膳堂去。经常叶甜一个不注意就爬没了踪影,但若沿着去膳堂的路找,一准能找到。 观里的小道士们都习惯了,每次在路上看它爬得费劲,都弯腰抱它一程,将它带到它的目的地去。它一到膳堂就兴奋得不得了,满地爬来爬去。小道士们连落脚都要看清地上有没有蚂蚁……生怕踩着它。连清贞都不解,他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跟正在给河蚌做汤的清韵吐槽:“师父不是说她渡劫化仙了嘛……” 清韵很淡定:“那有什么稀奇的,她作人的时候就特别……成仙的时候肯定也是个特别的神仙啊。” 清贞看着地上灰不溜丢,正在用力夹清韵的灯笼裤腿、为他加油的河蚌,沉默。 二月某天夜里。李家集又有异事,容尘子总担心鸣蛇一事还有后患,便分外重视,连夜收拾了东西准备赶过去。河蚌睡得正香,他摸了摸它的壳,嘴角微微翘起:“要不要跟我去呢?” 河蚌不张壳——早上的斑鸠冬菇汤还没喝呢,它不愿意走。容尘子摇摇头:“那你乖乖地跟着小叶,我去去就回来。嗯?” 河蚌似乎已经略懂人言,但跟狗狗一样,常用语它懂,复杂了仍然是一窍不懂。容尘子说完,它就准备往榻下爬,容尘子赶紧抱起她:“我抱你过去。” 外面天还没亮,观中一片漆黑。今年樱花开得迟,这会儿还没谢,容尘子抱着它走在石板道上,夜半霜重,他将河蚌贴着胸口抱好:“樱花的露珠格外清香,要尝尝吗?” 他怀里的河蚌就张了壳,容尘子采了几朵花喂它露水,又柔声叮嘱:“我不在你要乖,听小叶的话,不要到处乱爬。” 河蚌专心喝露水,不理他。它觉得这么多人里面最小气的就是容尘子了,叶甜和清韵他们,只要自己多张几次壳,好歹总会喂点东西。容尘子是每天掐着时间来,不到时间说不喂就不喂,再张多少次壳也不喂。何况他经常不在,好不容易陪着玩会儿玩具,都总有事要将她送到叶甜那儿去。 是以河蚌对他并不十分亲热,它还想不明白自己晚上为什么一定要和他睡,要是能和清韵睡多好呢,清韵会做好多好吃的…… 所以容尘子走后的这晚,河蚌就不见了。叶甜急得差点昏倒,她不过给河蚌拿了个布娃娃,走的时候她还乖乖地在榻上呆着,谁知不过片刻功夫,竟然就不知去向。小道士们把清虚观每个角落都翻遍了,翻出来二十几只山河蚌。还真有个头、颜色都差不多的。 比较了半天也没看出是哪只,叶甜都快急哭了:“贱蚌,到底哪只是你啊!” 无奈之下清韵献出法宝,做了两个虾丸,二十几只河蚌一只张壳的都没有——都不是。 从晚上找到天色将亮,大家决定吃完东西继续找,清韵回房换衣服,从自己叠成豆腐状的被子下找到了这个河蚌,它躲得好,还十分得意,等了半夜愣一动不动。 清韵将她拎起来,清虚观上下诸小道士的小心肝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叶甜将她抱在怀里,半天才敲了敲它的壳:“你不要到处乱跑嘛,万一被人踩着了怎么办!” 那河蚌接连张了六七下壳——她嗅到虾球的香味了! 叶甜终于找到对付她的方法,把虾球放在食盒里,一次喂它一丁点,撑不坏它,它也会守着剩下的,用扫把打也不会乱爬。 太过精心的后果,是容尘子回来之后,河蚌不认他了。 那日清虚观桃花盛开,落英飘红。容尘子给河蚌带了五香葵花籽,河蚌很开心,但不要容尘子喂它。容尘子一碰它就哭,它想跟叶甜睡。叶甜剥着瓜籽,笑得合不拢嘴:“师哥啊,让我说你什么好,连个河蚌都养不熟!” 容尘子很苦恼。 河蚌晚上真不肯跟他睡了,每天夜里都呆在叶甜床上。叶甜对它是真的好,还特地做了搓澡巾给它擦壳用。想着它的壳容易干躁,又往上涂保湿的香膏,涂得这只河蚌整天香喷喷的。每天晚上还给河蚌吃宵夜,惹得河蚌一饿了就夹她的衣角乱扯。容尘子将它强行抱回房里一次,结果它一直哭到半夜也不睡,还是叶甜不放心,又过来抱回去了。 在叶甜的照顾下,河蚌长得很快,三月中旬已有两尺长了。这日容尘子去了白云观参加法会,特地带了清韵一道走。清玄和清素一直偷笑——叫你讨好河蚌,这下惹师父不高兴了吧? 清韵走了,观中其他小道士厨艺不佳,叶甜只好亲自下厨了。清玄和清素无事时帮着照看河蚌。叶甜在地上铺了一层凉席,它在中间爬来爬去,消耗精力的唯一办法,就是把玩具从清玄手上夹过来,爬到清素面前。清虚观知观容尘子的两大高徒,就坐在凉席左右两边的蒲团上,边看经书,连拈着个绳编的玩具等它来夹。 一个没留意,它就夹住了清玄的手。那时候它的壳已经算大了,夹在指头上还是疼。清玄皱了皱眉,还是低头看书,突然耳畔一阵笑声,清脆若银铃。清玄、清素同时抬头,便见凉席上坐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身上是水色的泡泡裙,头上梳了个双发髻,甜甜的齐刘海,鬓边别着一朵润白如玉的宝石花,耳边还戴了两颗红珊瑚珠,小小的脚丫又白又嫩,却仍旧没穿鞋子。 她粉嘟嘟、白嫩嫩地趴在清玄面前,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他。 清玄生怕惊着了她,却又不知怎么跟她打招呼——这模样叫什么都别扭。清素也有些受惊过度,喃喃地道:“师父这是造孽呀……猥亵儿童啊,人家还这么小……” 清玄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胡咧咧什么!师父的事也是你能多嘴的!” 两个人瞅了河蚌半天,终于河蚌坚持不住人形,又变了回去。它闲得无聊,又继续夹玩具玩接力。清玄、清素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之中。 晚间,叶甜正在给河蚌喂汤,外面就传来清贞的声音:“师姑,师父回来了。” 叶甜还没有应声,河蚌就已经挣扎着往外爬,叶甜还比较欣慰——它终于还是想师哥了。河蚌爬出了凉席,拼命往门口爬,容尘子和清韵刚刚上得山来,见它吃力地爬过来,眸子里瞬时有了光彩。他轻轻将它抱起来,摸摸它喷喷香的外壳:“在家里乖不乖?” 河蚌在他手上不断地挣扎,容尘子只得将它放地上。它一脱了束缚,立刻就往清韵身边爬,夹着清韵的裤管要他抱。清韵清咳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看师父,又看看眼前一副热情模样的河蚌。不得已倾身将它抱起来,话却是对师父说的:“又长胖了呢。” 容尘子站在原处,表情严肃,许久才道了一声:“嗯。” 清韵只是象征性地抱了抱,立刻就还给师父,不顾河蚌热情地挽留(河蚌夹着他衣服),他扯出衣角就往房间跑。河蚌只有呆在容尘子怀里,容尘子回到观中,就发现了异样——它或许可以化形了,观中仙灵之气四溢开来,令草木繁茂、清泉更盈于往常。敏感的飞禽开始群集于凌霞山,都想沾点仙气,说不定有缘得道。 容尘子紧锁了眉头,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河蚌还是想往叶甜那里爬,容尘子圈着它,他杀妖除魔、匡扶正义什么的比较在行,讨女孩子欢心是真不行。不到片刻河蚌就哭成了个泪蚌。容尘子不惯它,想着不能养成坏习惯,所以晚上从来不喂她,这样她日间便能多吃点,睡眠也足。白天自己做完早课就将它扒拉起来玩,它的作习时间也会非常规律。 但河蚌明显不喜欢这样的时间安排,它不断张壳,爬来爬去地表示要吃宵夜。容尘子这个人极有原则,宠则宠矣,然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变通。所以他摸摸河蚌的壳:“晚上不能吃东西,睡觉!” 河蚌呜呜地哭了一阵,见他确实是没有理自己的意思,也就缩在壳里不动了。待容尘子呼吸渐沉,它觉得这个老道士肯定是睡熟了,就悄悄从榻上爬下来。落地的时候站不稳,摔得啪嗒一声巨响。把容尘子都惊着了,忙倾身去看它的壳。好在千年老壳,没那么容易摔坏,只是它在壳里被颠得不轻。 容尘子觉得是收回主权的时候了,再不给立个规矩,以后不知道要骄横成什么样。他将河蚌抱回来,二话不说就用胳膊压着:“哪也不准去,睡觉!” 河蚌在他胳膊下翻来覆去爬不出来,一急之下,它蓬地一声变成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灵活地从容尘子腋下钻出来,就要往叶甜房间里跑。容尘子的震撼远比清玄、清素来得强烈。他一把拉住河蚌柔软的小手,将她扯回榻上,心里却纠结不下——这……还让她和自己一起睡吗? 河蚌可不管那么多,想尽办法要挣脱他的手。容尘子啼笑皆非,他堂堂一个道门宗师,总不能和一个小姑娘拉扯。当下便牵着她的手腕:“好了!我送你去小叶那儿。” 河蚌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幸好听见叶甜,她张开双臂,容尘子微怔,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要抱。他抱起河蚌,也发不了脾气,惟有苦笑。 叶甜原本已经睡了,开门见容尘子抱了个娇俏的小女孩,她微微一怔,随即就反应过来,一脸惊喜:“呀!可以变成人形了啊!过来我看看!” 河蚌见到她也开心,伸出双手就去搂她的脖子。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互相打量,叶甜甚至已经在想给她梳个什么新发型了。容尘子站在门口,难道……这真没自己什么事? 然而次日,叶甜和容尘子做完早课,河蚌还在睡觉,清韵正在为河蚌做藕粉丸子,山下便有人找来了。一看来人,容尘子就变了脸色。来人见他倒是一脸笑意:“知观,别来无恙?” 容尘子微怔,随后微舒袍袖,以礼相迎:“龙王陛下,大驾光临敝观,有何要事?” 来人竟然是东海龙王,就连叶甜都变了脸色。她倒是想得周到,立刻就给清韵施眼色。可惜清韵太笨,他以为叶甜担心河蚌饿着了,忙端了藉粉丸子去喂她。 龙王白须白发,头上长角,面色倒是和善:“知观,实不相瞒,这次来只是接回我凌霞海皇。昨日见星象,她伤势应该已然大好,就不劳烦知观再代为照料了。” 容尘子双手一紧:“陛下此话何义?” 老龙王笑容不变,气度不凡:“知观何故明知故问?鸣蛇一事,乃妖渡仙劫。何盼本就是我海族官员,咳,这次除掉鸣蛇,也算是替天行道,所以这个……受了伤也是工伤嘛。咱们海族的福利一向不错,何况我们凌霞海皇这是见义勇为,也是我们海族的光荣啊。本王当然要亲自来接她了。” 这下别说容尘子,叶甜都明白了:“我说,你们还真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啊!”她悖然大怒,难怪龙王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让何盼成仙之后留在海族。如今河蚌身负风、水灵精,又渡了仙劫,瞬间身价百倍,走到哪里都是抢手货,他倒好,先下手为强了。 容尘子皱着眉头沉吟不语,叶甜可不给面子,她马上就改了口:“没有!她……她她……”叶甜一咬牙,也横了心,“她杀鸣蛇的时候就死了!你要河蚌倒是多的是,后山石泉,你自己去捉吧!” 龙王自然不是这么好忽悠的,他起身,微一挥手,后面便出现有十几个章鱼,每条章鱼头上都顶着一碟吃的。叶甜以手抚额,就连容尘子都闭上眼不忍再看。不过片刻,外面一个声音欢呼着越来越近:“嗷嗷,海参!葱烧海参!!” …… 第二十九章:今日你我只能在此一决高下,不死不休 龙王拈着长长的胡须,面带微笑。叶甜脸色非常不好看,容尘子抿着唇面无表情。河蚌风儿一般奔进来,伸手就抓章鱼头上的吃的。章鱼不躲不闪,叶甜却将她扯住:“还没洗手呢!” 她略微犹豫,终于将双手在叶甜身上擦了擦,然后欢呼一声,开始吃东西。= = 叶甜叹了口气,转头看容尘子,龙王笑眯眯地看正在狼吞虎咽的河蚌:“何盼,这次做得很好。如今你伤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跟知观道声谢,和本王回东海吧。”他挺直了腰,说话很官方、很有礼,“自然,清虚观为我东海官员疗伤之事,东海会记得这份恩情。一应费用什么的,随后本王便会派人送来。有劳知观,有劳诸位了。” 他拱手为礼,就去牵河蚌。 河蚌觉得他带的东西好吃,对他的好感也增加了不少,并不打算避开。然龙王却未能碰到河蚌的手——容尘子挡住了他。龙王故作不解:“知观,这是何意啊?” 容尘子将河蚌拉过来,摁到怀里,他不敢再说出诸如“只要她不同意,任何人也别想带她走”之类的话,谁知道她会不会同意?怀中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头上是叶甜扎的花苞髻,耳畔缀着两颗明珠,她的小脸粉嘟嘟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会说话。 容尘子为人素来刚直不阿,如今搂个小姑娘在怀里,心中多少也有些矛盾,但他态度坚决:“恐怕龙王不能如愿了。”叶甜跑上来抱过河蚌,用丝帕替她擦嘴,容尘子神色严肃:“她已是贫道的人,贫道在哪里,她就会在哪里,谁也别妄想带离。” 龙王倒不以为他会这般:“知观是个明事理的人,本王前来带回自己麾下官员,天经地义……” 不待他说完,容尘子便行打断:“龙王毋庸再言,此事无任何商议的余地。请回吧!” 龙王哪有可能就这么回去,他笑容不减:“可是知观若要强留我东海之人,未免也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是去是留,你我都不能决断,总还得问过何盼自己的意思。” 河蚌在叶甜怀里,嘴里还塞着好吃的,两颊鼓得像包子。屋中诸人都看向她,她望望叶甜,又望望海参,最后看看容尘子。容尘子与她对视,目光严厉,她不敢再看他,又低头钻进叶甜怀里,很久才低低地说:“想回水里。” 叶甜以咳嗽声将她细若蚊吟的声音掩了过去,大声道:“你也看到了,她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如何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若真是要她决定,也得她再长大一些!” 龙王似乎沉吟了片刻,容尘子是天庭的人,论神位不比他低,他也不能真和他动武:“也好,那本王就待她法力恢复之后再来接回。” 河蚌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身后的章鱼,龙王微微一笑:“海里有许多许多的海参,回去就有得吃了。”叶甜立刻拍了拍怀里河蚌的头:“清韵正在做吃的,肯定比海参好吃,走,我们去看!” 她抱起河蚌,头也不回地就去了膳堂。 龙王带着东海的人走了,容尘子站在原地,方才河蚌那句话,他听见了。 她想回水里。 晚饭在饭堂里吃,河蚌坐在叶甜和容尘子中间。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往日里大河蚌脸皮厚如城墙,还不觉得,如今小河蚌就有些怕他。她靠着叶甜坐,尽量连衣角也不碰到容尘子,容尘子也想尽量对她好些,他叹了口气,用公筷挟了海胆丸给她。 他本是不食荤腥的,以前膳堂俱都是素菜,如今为了照顾这个河蚌,竟也单独做了些菜色。她埋头吃菜,似乎知道容尘子听见了,不敢看他。容尘子却不打算就此揭过:“在清虚观……大家对你不好吗?” 河蚌海胆丸吃了一半,默默摇头。容尘子神色冷凝:“过得不开心?” 河蚌摇头。他语态沉缓:“那为何想去东海?” 河蚌低着头,半天也没吃完一个丸子,容尘子还待再言,叶甜赶紧拦住他:“师哥!你先让她吃完饭再说嘛!”她起身和河蚌换了个座,河蚌轻声涰泣,叶甜赶紧挟好吃的给她,柔声哄:“不哭不哭哦,他没有骂你,他是坏人,我们不理他。来,再吃块鱼……” 晚间,河蚌粘着叶甜,容尘子也是心事重重:“今日晚课由你主持。” 叶甜看看身后的河蚌,想着也应该多给点时间让他们相处,便也点头应下。河蚌还扯着她衣角,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心底无由来地柔软,连带以前对她的厌恶都消失无踪了。叶甜蹲在河蚌面前,举手拭净她唇角的汤渍:“让师哥陪你玩,要乖乖的哦。” 河蚌不是很愿意,容尘子只是倾身抱起她,径直回房。 回到卧房,河蚌坐在榻上,目光不安。容尘子也有些局促,如何面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两个人之间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以前同她在一起,也总是她主动,要什么,他再考虑给什么。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要什么了,而自己竟然也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 容尘子站在榻前,河蚌垂头坐在床中间,他的弟子们做错了事也经常这种反应,忐忑、畏惧。可是这是他所希望的么? 他久无反应,河蚌终于睡着了。她的睫毛很长、唇瓣又鲜嫩又饱满,安静下来时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容尘子有心吻吻她,但她真的太小,小到令他不能逾礼。他只有扯过被子给她盖好,她睫毛下突然溢出清亮的水珠,如同晨露:“想回水里。” 容尘子心中倏然一痛:“别回去。”他吻在河蚌额头,“我爱你,别回去。” 仿佛油灯影响了她的睡眠,她钻到容尘子怀里,将头拱到他臂间:“你不爱我,你只爱甜甜。” 那声音极低,还带着呓语的朦胧,可容尘子听得真切。他一夜未眠。 熄了灯,耳边静谧无声。黑暗总是让人多思,他想了许多。从去年九月的相识,到如今的形如陌路。那一日他在海皇宫里发现睡在水晶壳里的她时,纵然佳人多娇,却也终碍于礼数,未曾留意半分。后来观中,虽多有迁就,却也不过是行待客之道。及至有了肌肤之亲,他的纵容和照管也不过只是基于男人的责任。 她背叛了他,暗箭入体,自己虽然也有恼怒,但谁又能说没有一丝丝的如释重负? 他是个道士,半生清修,一心问道,又几时真的希望被人搅乱一潭无波死水? 可两个人似乎总有斩不断的牵扯,百转千回之后,他有幸失而复得,然细细想来,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 他伸手轻轻触碰河蚌的小脸蛋,她睡得格外香甜,浑然不觉。 次日,河蚌醒来时发现容尘子还在身边,手里握着一卷古书,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往常这时候,容尘子是会领着弟子做早课的。注意到她醒了,容尘子放下书:“起床了。” 他将河蚌抱下来,自有服伺的弟子送了热水进来。以前河蚌的东西,容尘子让清玄收走了,好在清玄留了个心眼,一直放着没丢。这时候倒是又派上用场了。容尘子将河蚌放到木盆里,将她仍化成河蚌。从受伤之后,容尘子一直没给她洗过澡,怕她偷喝水,平时都只用湿毛巾擦拭。 如今她伤势好转,些许水也不要紧,方用木盆盛了水给她泡澡。 河蚌是很喜欢洗澡的,它在盆里爬来爬去,容尘子用丝瓜囊给她擦洗:“好了,快点洗好吃早饭。” 他声音倒是压低了些,不似往日的严肃。河蚌将盆里的水都吸了一半,又全部吐出来,高兴坏了,终于和他说话:“知观不做早课吗?” 容尘子捏住她的壳,不让她喝洗澡水:“我将早课提早了两刻钟。”他淡淡道。 陪她玩了一阵水,清玄送了吃食过来,容尘子仍是清粥小菜,河蚌就丰盛些,光糕点都做了六样。河蚌低头狂吃,不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容尘子。容尘子摸摸她的头,不说话。 河蚌觉得容尘子空余的时间开始增加了,他将早课提前两刻,回来时河蚌还在睡觉,她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他。中午趁她午睡的时候接见香客,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陪着河蚌。她在长个头,总是壳痒,不时喜欢变成河蚌到处擦壳。容尘子经常一边看书一边替她擦壳,她要夹玩具也陪着她,渐渐地河蚌便不似往常般排斥他。 观中似乎并无改变,如果一定要说有何不同……也许是诸小道士都发现自家师父声音小了,连脾气都好了不少。以往教任何道法、剑术都是演练一遍,稍有懈怠便会厉声训斥。如今若有不懂之处,他竟也会细细讲解了。 三月下旬,容尘子推掉了诸事,特地带河蚌去光裕寺的庙会。走的时候河蚌还舍不得清韵和叶甜,但叶甜和清韵却是知道应多留时间让二人相处,一同哄劝。当天早上,河蚌吃完早饭,叶甜给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她便随容尘子下山了。 光裕寺的庙会是附近的盛会,大街上人群济济,容尘子抱着河蚌。她如今仍是个女童模样,连说话都奶声奶气,娇嫩得很。一个道士当街抱着一个女娃,自然怪异。但恐她走丢,容尘子也顾不得了。 庙会一共三天,光裕寺外一大片空地上全是小吃摊,河蚌高兴坏了。容尘子领着她从头一路吃过去,每样一份,一样不落。她从豆腐脑吃到烧肉串,最后被毛血旺辣得惨兮兮的。容尘子给她买了柚子水,她眼泪汪汪地喝了一大杯,吃到最后看见有道菜叫豉椒蛤蜊,她兴冲冲地就要点,容尘子赶忙止住,低头替她擦掉嘴角的辣椒末:“……连这个你也不放过么?” 晚间,庙会外有戏班子唱戏,容尘子带河蚌听了半夜的戏,又带去吃了猪脚面,这才带回客栈歇息。河蚌体力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已经累得不行了,但她还在玩着那十几个颜色、形态各异的糖牛。容尘子抱着她回到房里,将她放在榻上,打了水给她洗澡。 她将糖牛俱都插在笔筒里,脱了衣服就往澡盆里钻,容尘子不由别过脸去。半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拿了香膏替她洗澡。她的肌肤一如从前的光洁细嫩,只是那身子还没开始发育,小小的让人不敢妄生邪念。容尘子本就是方正之人,是以他给河蚌搓澡搓得一丝不苟。 澡还没洗完,河蚌已经睡着了。容尘子怕她着凉,又找了干净的大毛巾将她裹住,抱回榻上。 白日里累着了,这一觉她睡得特别香。容尘子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不觉也一梦沉酣。 次日,河蚌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容尘子早已衣着整齐,桌上摆着早饭。她欢呼着坐在桌前,容尘子替她洗过脸、手,这才坐下来和她一道吃饭。她吃没吃相,容尘子也没再纠正:“你以前的武修,都做什么?” “武修?”河蚌还小,以前的事零零碎碎记得不全,容尘子细心引导她,“比如你师父,师兄、或者江浩然他们,平时都做什么?” 河蚌往嘴里塞蟹黄包:“师父不怎么见得着的,他不让我们说是他徒弟,我们都是师兄照顾的。” 容尘子很少听她提起以前的事,这时候也不打断,静静地替她挟菜。她一边吃一边想:“后来他被人杀了,杀他的人都是光着头的。然后我们就过得特别不好,符禺山的妖怪又多又凶,我们总是被人欺负,都没有吃的。” 容尘子听得很认真,河蚌一个一个慢慢地数:“师兄会带我们去找吃的,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只要找到吃的,都会分给我和师妹。可后来……后来遇险,他带着我逃走,把师妹丢下了。” 她似乎又看见那日水中弥漫开来的血,微微发抖,容尘子赶紧揽住她。她倒是没有哭,时间太久了,再如何深重的悲伤,终也会淡:“再后来,我们再遇险,师兄逃走时把我丢下了。四周全是来抢吃的的水族,好多好多。”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比划了一个很多很多的姿势,“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一只大鹏叼走了我。它啄不开我的壳,又兼我是内修,便索性带我一起找吃的。我们吃的不一样,但实在饿极了,我还是会吃点小鸟、小兔什么的。后来师兄来找过我,当时我觉得他坏极了,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那段日子已经很久远,她奶声奶气地讲述,容尘子不时点头。她似乎想到什么:“后来……后来一次遇险,江浩然刚好路过,他身边跟着东海的人,水族不敢惹,纷纷逃窜。他救了我,我就在江家住下啦。那时候江浩然还很小啦,才刚刚修成人形,但他是江家的继承人,所以地位很高。而且嘉陵江的妖怪不多,吃的却很多,跟着他就可以吃饱了。” 容尘子觉得这中间漏了什么,那河蚌却渐渐低下头:“那只大鹏鸟……当时真的太危险了,它们把我们隔开了,我水遁到岸边的时候……没能带上它。”所以在后来很多很多年的记忆里,她总是刻意避开这个人,当他不曾存在过。“我恨了师兄很多年,可是直到那一刻,我看着水中的血越来越浓,我才明白师兄其实丝毫不曾亏欠我。我根本没有资格恨他,他对我,早已仁至义尽。可惜当我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 容尘子将她揽在怀里,她将脸贴在他胸口,闷闷地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啦。” 容尘子双臂施力,牢牢地将她圈在怀里:“如果……我说如果,你还是江浩然的内修,在遇到危险,不得不为之的时候,你会抛下他吗?” 河蚌眯着眼睛仔细想:“应该会吧,反正如果到了实在不迫得已的时候,他肯定会抛下我。内修和武修合作,生命是最后的底线。在危及生命的时候逃脱,本来就不算背叛。” 容尘子抚摸她的鬓角,时间太长了,长到当年会怨恨自己师哥的小妖怪,已经可以看淡取舍。他默默拥抱她:“你孤独吗?从修成人形,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你孤独吗?” 河蚌没有回答。 如果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完全只是一种互利的合作,数千年的岁月,怎么会不孤独? “我会尽有生之年陪在你身边,”容尘子亲吻她的额头,“以后……我们都不再孤单。” 吃过早饭,容尘子带河蚌去鸣溪泉摸鱼。河蚌看见水,高兴坏了,在里面打滚胡闹。容尘子也不管她,自找了个树荫处,坐下树下看书,顺便照看。待他看完半页《天集卷》的时候,抬头一看,水中本来玩得开心的河蚌不见了踪影。容尘子一惊,倏然起身,如今她是仙体,捉妖那套对她不管用。且又在水里,她敛藏气息的法子可多的是。 容尘子便着了急:“小何?!” 他走下溪涧,那水及膝,河蚌倒是见了许多,惟独不知道是哪只。 容尘子本是个严整的人,平日里格外注重仪表,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挽起衣袖便四处寻它。这河蚌也坏,不知道躲到了哪里,任容尘子左呼右唤,就是不吭声。容尘子心下微沉,他也清楚,这是水里,若是这时候不找到它,它不知道又要游到哪里去。 她还是想走。 若是在从前,他断不会勉强旁人的去留。但这时候他不愿再固守所谓的君子之风了,它若走了,自己便会像江浩然、淳于临一样成为过去。它一样会开开心心地生活,说不定回到东海,再找一个武修,整天吃吃喝喝,以食忘忧。 他不愿意就这么成为过去。 溪涧清幽无人,容尘子寻了一阵,突然转身上了岸,他语声极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你走不了的,出来。” 水中毫无动静,他不过片刻便以阵法困住四方,复又在树荫下坐下来,语声淡然:“饿了就出来,中午带你去吃佛跳墙。”没有回应,他也不着急,衣裳湿着,他以内劲祛湿。 一人一蚌一直僵持到午时,靠近山体的石缝里突然冒出一串泡泡。容尘子摇头:“出来,走了。” 没有声音,容尘子还是担心她饿着,不由又哄:“乖,御香庭的佛跳墙很有名的,走吧。” 半天石缝里才有一个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格老子的,你过来帮我一把,我卡住了!!” 容尘子啼笑皆非,复又下水将它掏了出来,怕擦到它的壳,还细细查看了一番。河蚌变成人形,累得直喘,她还不服气:“我要是不被卡住,早就跑远了!!才不怕你这个阵呢!” 容尘子将她抱在怀里,咬破食指,在她额头一点,印下一颗鲜红的美人痣。河蚌只觉得额头一烫,忙不迭伸手去摸,自然是什么也没摸到。她神色惊惶:“你做什么?” 容尘子脚步不停:“别闹了,再晚没得吃了。” 御香庭离凌霞镇已经有五十多里路了,容尘子也不急,给河蚌折了个小毛驴慢慢走。河蚌手里拿着十几串糖葫芦,一路东张西望,开心得不得了:“知观,你看那边有卖河蚌的!” 那小驴走得稳便,容尘子也不怎么经管。他行到路边,看着桶里一堆吐着泡泡的河蚌,不知为何就心软了,停步将蚌连桶全买了,也无他话,找了个小河全放生了。回来时那河蚌还在吃糖葫芦,小毛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她嘴角沾着亮晶晶的糖渣,两颊鼓鼓的。夕阳晚照,风吹柳丝,平淡的风景莫名地就添了一抹亮色。 前行不远,容尘子就遇到了一个他绝计不想看见的人,这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紧盯着毛驴上的河蚌,语声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疑:“盼盼?” 河蚌回过头,就看见了江浩然。他身着一袭淡金色的长袍,玉冠束发,一双手质如金玉。千余年,他也褪却了当年的稚嫩,有了一方之主的气势:“盼盼,真的是你?” 河蚌又含了一粒山楂在嘴里,斜睨他。那小毛驴与容尘子本就心意相通,这时候倒是往后跳了两步避开他的禄山之爪。 “江尊主,别来无恙?”容尘子神色疏淡,江浩然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虽然百般不愿,却仍是先见了礼。河蚌有吃的也不着急,就坐在小毛驴上揪驴耳朵玩。江浩然也渐渐平复了情绪,他看了容尘子一眼,正好对上容尘子的目光,他也有了计较:“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知观,我们且借一步说话。” 容尘子身如山岳,不卑不亢:“贫道同尊主无旧可叙,亦无话可说。尊主若无旁事,还请借过。” 江浩然可没有龙王好打发,他对这只河蚌的习性再清楚不过的。谁给吃的她就觉得谁最好,而容尘子虽然方正严厉,但对她也是真有情义的,若是由着他养下去,日后再想要回就难上加难了。心下一思忖,他便拦住了那头小毛驴:“知观,我与盼盼之间有点误会,您是出家人,便应修清虚之道、觅长生法门,这些凡尘俗事,您就不必掺和了吧?” 小毛驴跳回容尘子身后,容尘子将河蚌从驴背上抱下来,揽在怀里。河蚌在他怀里吃着糖葫芦,他伸手细细拭净她唇边的糖渣,沉默了很久方道:“出家也可以还俗。” 江浩然微怔,连河蚌都目带惊诧,容尘子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只要下定决心,原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若要名分,我入世便是。” 河蚌随即又低头吃果子,不说话。 江浩然上前两步,容尘子一手格住他,二人寸步不让,就这般对恃。江浩然长年禁欲,又修的外家法门,脾气难免暴烈,这时候早已不耐:“知观这是要同本尊主动武吗?” 容尘子右手握住背上宝剑,威怒不扬,神色淡然:“以你我身份,本不应作意气之争,但若关乎于她,贫道绝不相让。江尊主若再上前一步,今日只怕要血溅此处。” “好!很好!”江浩然怒极反笑,他双手交握,发出金属相击的声音,“本尊主倒要看看,今日到底是谁血溅此处!” 容尘子将河蚌放下,二人狭路相逢,毕竟时候不对。若河蚌长大了,性子稳了,自然也会顾全大局,不让他们真刀真枪打起来。但如今河蚌智商如同七八岁幼童,正是贪玩的时候。她巴不得看热闹,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容尘子将她抱到小毛驴上,又从包袱里取了些果子给她,柔声安抚:“先垫垫肚子,马上就好。” 河蚌吃着果子,又看了一眼江浩然。江浩然双手金光湛湛,眸中怒火熊熊:“不必担心,你死之后,我自会好好照顾盼盼。” 容尘子并不理会,两个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比划也要选个像样的地方,总不能站在路中间。就近有一条溪流,人迹罕至,是个争风吃醋的好地方。小毛驴驼着河蚌站在柏树下,江浩然站在溪涧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容尘子站在他对面,三月春风抚面而过,夕阳渐沉,暮色降临了。 江浩然性子火暴,自然是他先动手,容尘子凝神敛气,不过瞬间,他便平和如晚风。四下无人,江浩然便起了杀心。虽然容尘子是星宿转世,但如今他未归神位,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而自己却至少总有千余年的道行,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真要说来,他与容尘子并无仇怨,但河蚌居然同容尘子有过肌肤之亲,他虽仍想将她带回江家,但说一点不介意却也是自欺欺人之言。他自出生便是江家指定的继承人,可谓一生顺遂,有些事难免耿耿于怀。这时候正逢良机,难免不愿错过。 容尘子是道家仙师,江浩然乃武道翘楚,二人交手的场景可谓是百年难遇。暮色笼罩下的溪涧不时泛出金色的奇彩,江浩然一双手在浅淡的暮色中看来分外醒目,河蚌啃着糖葫芦,驼着她的小毛驴也不吃草,在树下呆呆地站着。她揪揪驴耳朵,也十分无聊:“你们谁赢了谁就带我去吃东西吗?” 江浩然掌风如刃,搅乱一涧溪水,水珠贱散开来,断枝穿叶。听得河蚌言语,他语态森然:“容尘子,你若退让,尚有生理。”容尘子神色淡然,应对之间从容不迫。 江浩然本就走刚猛一路,对上容尘子,渐渐竟如击中流光晚风。上次二人交手,他一直认为容尘子不过是趁他不备,侥幸得胜。这时候心中却渐渐冷凝,论消耗他尚未露頺势,但他是妖身,千余年的道行,容尘子是道士,竟然也未施半点道法。他的乾坤袋悬在腰间,但他始终没有试图取过符咒。 江浩然口上不言,心下却也不得不承认——所谓君子风范,便是如此了。 他虽好胜,但也着实不算坏,这般想来,杀气便弱了。容尘子何许人,自然有所察觉,八卦拳法讲究借力打力,他气息均匀,几乎没有损耗。但他也不想同这个嘉陵江尊主两败俱伤,修道之人,所习法门本应贵生渡人、替天行道,用以争风吃醋实在不是修道者应行之事。但他立场坚决:“江尊主,贫道还是那句旧话,你我之间本无仇怨,但小何一事,绝无余地。如若尊主执意相阻,今日你我只能在此一决高下,不死不休。” 江浩然略微犹豫,容尘子轻身一纵,已至河蚌身边。河蚌只觉腰间一紧,已经到了容尘子怀里。他的道袍有些旧了,却格外妥贴,河蚌将脸贴在他胸口,他向江浩然点头示意,施腾云之法,转眼千里。 晚上,在御香庭吃过佛跳墙,容尘子要了一间上房。掌柜的见出家人带着个娇俏的小姑娘,难免多看几眼。容尘子虽有窘色,但让他放河蚌独宿却是万万不能的,是以也就厚起脸皮不作理会了。 河蚌本就身体不好,如今玩了一天,也早就累了。她往榻上一趴,就一动不动地睡着了。这段时间她食物充沛,长得也快。如今已经如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真身也长有四尺了,再长几分,也就达到盛年了。她蜷在榻上,容尘子弯腰帮她脱了鞋子和罗袜。 那双小脚又白又嫩,容尘子指端不由生出几许留恋。他反复把玩,那冰雕雪琢的玉足间一道红痕格外刺目,他反复摩挲,心中涟漪渐生——民间女子,十三四岁已可嫁作人妇,如今她应该也可…… 此念恰生,他又羞惭不已——她如今仙体未成,还只是个天真稚子,自己又岂可行此下作之事? 他更衣上榻,在河蚌身边躺下。河蚌咂了咂嘴,返身依偎到他怀里,朦朦胧胧地叫了一声:“知观。” 容尘子低低就了一声,初生的欲念都化作了绕指柔情。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容尘子就带着河蚌回了清虚观。河蚌还在睡觉,容尘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之上,遂领着弟子做早课。河蚌正睡得香,突然被人抱起,她只以为容尘子早课后返转,嘟嚷了几声又继续睡。来人抱着她一路前行,彼时正值旭阳初升,河蚌微微张壳便被金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语声还带着睡意未尽的朦胧:“知观,我们要去哪?” 抱着她的人也不答话,只是将一块荷叶肉喂进她的壳里,那肉又香又嫩,入口即化,余味中还带着荷叶的清香。河蚌便更不睁眼了,她吃完就张张壳,对方便会再喂她。她有肉吃,哪管人家脚步不停,身若疾风。 约有一刻,突然身后一声怒喝,来人突然停了下来。河蚌张张壳,对方又给喂了一块肉,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听容尘子语态盛怒:“江尊主,做出如此偷鸡摸狗之事,有失体面吧?” 河蚌这才张壳望过去,只见那个抱着它的男人身形高大、颚下美须如旧,不是江浩然是谁?她拱了一下,欲从他怀里爬出来,江浩然忙又喂了她一块肉。她吃着肉,暗暗猜测江浩然这次带了多少肉出来,真是太美味了! 这样一想,她又想多呆一阵——反正容尘子会来救她的,她多呆一阵说不定还可以多吃几块呢! 想法未毕,容尘子已然拔剑相向,江浩然几经思忖,这凌霞山本就是他的地盘,清虚观建观几代,护山大阵经代代加强,威力可想而知。若要强行动手,只怕也讨不得好去。只是河蚌……他低头看看那个还在嚼肉的河蚌,心中轻叹一声,终究是将她放在地上。 见他已有去意,容尘子也就收了杀意,但此人一天不死心,只怕自己也将终日防备警惕,难有宁日。他怒视江浩然,江浩然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只觉足下一沉。他低头,见那河蚌夹住他的裤腿,这货毫不客气:“剩下的肉呢,”她在他脚边撩来撩去,“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观中诸小道士都捂着眼睛不忍再睹,容尘子一把将她扯过来,冷声吩咐弟子:“清玄,送客!” 这事虽然就这么平息了,然容尘子心下始终不安定。叶甜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江家是世家,势力庞大不说,门下好手也多如过江之鲤。今日江浩然被发现了,明日后日呢?她迟疑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劝容尘子:“如今……她也长好了,师哥莫若就同她……也让江浩然死了心。”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说这些话,已然面红耳赤了。容尘子也不好和她谈这些,但他还是有自己的顾虑,本来想让河蚌多玩一阵的,如今看来,她心性始终不定,竟然任由江浩然抱着就跑。 回到房里,河蚌在榻上夹绳编的蚱蜢,容尘子掐了个指诀将她化为人身。她脑后斜扎着个花苞髻,娇俏粉嫩,如同水晶娃娃。如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望着容尘子,眸光潋滟。容尘子微抿薄唇,半晌似乎下定决心,缓缓褪去衣袍。河蚌还不解,往常容尘子做完早课只是陪她睡会,从不脱衣服的。 容尘子只着中衣上得榻来,不由分说将她压在身下。她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目光无邪。容尘子吻过她的额头,双手解开她腰间的蝴蝶扣,那身子刚刚发育,如同五月枝头鲜嫩多汁的樱桃。容尘子喉头微咽,他本就是个方正古板的人,即使压抑许久、爱不释手,却终究不好多看。 他褪了她的衣衫直奔主题,河蚌痛哼一声,伸手拦他:“知观,疼。” 她还太小,也太紧,容尘子颈脖涨红,这时候他也收不住手,只能含糊道:“忍一下。” 虽久未亲近,但此番仍耗时甚久。河蚌先前还叫痛,后面就不说话,银牙紧咬,眸子里全是将溢未溢的水光。容尘子有意延长了时间,她却一直未情动,眉间眼底都是疼痛之色。约摸半个时辰,容尘子终于收了云雨,他如今仍是凡人身体,恐浊精污她仙体,也未布给她。 待起身之后,他极快穿戴整齐,又打水给河蚌擦洗。河蚌不说话,不过片刻又蜷在榻上睡了。 午间容尘子接待香客,回房时发现河蚌不在榻上,他心中一惊,许久方才在密室的软榻上找到她。见她阖目似睡,他也未曾惊扰,静静地回到自己榻上入定调息。晚膳河蚌不肯去膳堂,清玄、清素是有眼色的,自然送进了师父房里。河蚌却也没吃多少,容尘子看着碟子里剩下的菜色直皱眉头——她确实极少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夜间给她把脉,也没发现有何不适。问她也不开口,容尘子也略有些觉得可能上午唐突之下弄疼了她,安抚了好一阵,最后无法,又去山下买了糯米鸡。有荤菜,她胃口好了些,却仍旧闷闷不乐。 夜间,容尘子睡到半夜,伸手摸摸榻边,空无一人,方才想起她还睡在密室里。自二人相处以来她便很少离他,平日里多是粘他粘得紧,他心中不安,终是披衣起身。 密室的牙床上,河蚌睡得不安稳,小脸上犹有泪痕。容尘子上榻,将她抱过来拥在怀里:“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她闻问不答。 次日晨,祖师殿。容尘子依旧领着诸弟子做早课。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经讲到一半,他突然叹了口气,古来情丝最难剪,其实主宰万物的又何止天地?她若不展颜,自己的心境又何尝不是飘风终朝,骤雨终日? 第三十章:尼玛不是有点猥琐,实在是太猥琐了好不好!! 河蚌郁郁不乐,容尘子自然也心焦难安。清虚观的天似乎又晴转多云了。诸小道士这次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仿佛路上埋着火雷一般。为了让天气好转,诸小道士采取曲线救国的方针,变着花样给河蚌做吃的、买玩具。清素还特地将一只猫乔装打扮,假冒神兽腓腓逗她开心。 大家不懈努力,她总算精神了一些,却仍不喜容尘子碰触,特别一入夜,她宁可睡密室,也不和容尘子同榻。 容尘子有些无措,他饱读经书无数,降妖伏魔万千,但哄女孩子和自己同榻而眠,真的不是他的强项……只是有些事情,旁人是真帮不上忙。他也顾不得身份了,私下里从诸多道经中找了两本房中秘术,于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之时老着脸皮翻上一翻。 两本秘术非是街头黄书,描写可谓十分正经,配图也注意了马赛克,但饶是如此,容尘子也是面色绯红——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正颜厉色的出家人倚在床头看这种书……怎么想也会觉得有点猥琐吧? 啊不,尼玛不是有点猥琐,实在是太猥琐了好不好!! 容尘子几经犹豫,最后望望密室的方向,他咬牙打开书页,细细翻阅。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些招式闻所未闻,翻过几页,他不由也生了几许感慨——世间知识果然还须广闻博记呀,当初如何想得到这些法门也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这边研究秘术,那边河蚌可呆不住。天气渐渐有些热了,她更依赖水源了。平日里容尘子防火防盗防龙王,都将她搁在眼皮子底下,不许离开清虚观,连后山石泉也不许单独去玩。她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去膳堂,往水缸里一栽就不起来。 先前还有早起的小道士无辜路过,见她跪在水缸前,整个脑袋都搁在缸里,半天一动不动,吓得对方魂飞胆丧。后来倒是见惯不怪了,只是给她换了个更大的水缸。 再后来呢,清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领着众弟子在师父院子里挖了个大池塘,用青石条将四周砌得严严实实的,每日里引后山石泉之水注满,专门供她玩耍。她这才开心了,也不再钻水缸了,整天泡在水塘里吐泡泡。 容尘子心下叹气,以往呆在密室里,至少他晚上还可以过去陪着睡一会儿,现在好了,呆池塘里…… 但既然河蚌喜欢,他也无二话,还在晚间离魂去了南海,偷摘了些莲花养在池中。此莲不需尘泥,入水即绽,四季皆花期,清华无比。河蚌躲在硕大的粉荷花苞之下,于莲叶间探出半张脸看他。娇花照影,人比花艳,容尘子不由就下了水。 她在水中荷下嬉戏游走,衣袂如纱若隐若现,容尘子几番抓她不住,索性握住她衣裳一角。她挣扎不脱,终是被扯到身前,容尘子静静望她,绿水荷花映照着她的脸,那眼波尤胜碧水温柔。他心下微动,忙敛住心神,低声哄:“回房,明日再玩。” 河蚌不依,在水里,她整个人光彩焕发,那浮光逐笑、伊人身若翩鸿,容尘子纵然根基深厚,也有些不能自持了。他将河蚌扯到莲叶下,轻轻吻过她温润的双唇。 河蚌居然没有抗拒的意思,容尘子是个心细如发的,顿时也明白过来——她本是水生的物种,如今仙体未复,榻上亲密,难免便紧张惊惧。唯有置身水中,她觉得安全舒适,方好行事。 只是这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如何能在这里……这成何体统!他犹豫不决,河蚌却挣扎着想要游走,那轻软如云朵般的衣角在他掌心留下丝滑的质感。容尘子倚在池边,周围荷花隽雅舂容,怀中伊人娇美如画,他说不得也只有不顾脸面了,当下半哄半强地先以元精养她。 那河蚌在水里也不十分抗拒,待得了甜头,她终于揽着容尘子的颈脖任他施为了。 几日后,一天早上.凌霞镇镇长特地上山求见容尘子,礼请他前往凌霞镇的祭天台主持一场法事。原是凌霞镇经鸣蛇一事,镇民们俱都吓得不轻,好不容易回复了元气,便想着启醮作法,一则为镇子祈福,二则也安定一下人心。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容尘子自然不曾推拒。河蚌是个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家伙,当然想要跟着去。容尘子近日多在水中陪她,二人好不容易不再僵持,他也不愿将她留在观中,索性也就爽快地答应带她一并前往了。只是临行前仍是叮嘱良多:“山下民风纯朴,对男女之防更是极为看重,你要同我前去也使得,只是不可如在观中一般任性放肆。何况我此行是前往设坛作醮,乃严肃之事,你要听话,万不可胡闹。” 床榻上,河蚌低头玩草编蜻蜓,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容尘子叹了口气,见院中无人经过,遂将她揽在怀里,只轻轻一拥:“非是我不允你亲近,只是我毕竟是道门中人,今又执掌清虚观门户,纵有私欲,也万不敢因吾一人玷辱道家门风。你若心存疑虑,待法事一了,我便脱冠还俗,此后你要如何,便都随了你。” 他神色严肃,河蚌身体还没长成,脑子不好使。她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一点:“你是说,如果我要你还俗,这次就不许去看法会吗?” 容尘子啼笑皆非:“嗯,但是以后我会带你去很多地方。” 河蚌开始作算术:“可是你不还俗我还可以去看法会,以后你还是会带我去很多地方的!”她终于得出答案,“那你不还俗吧,我要去看法会!” …… 容尘子开始收拾行装,因着上次鸣蛇之祸,这场法会也格外隆重,要准备的法器也就极多。容尘子带上九个清字辈的弟子一并下了山,观中事务交给叶甜处理。叶甜也无二话——法会什么的,她参加过无数场,实在是无聊透了。还不如呆在观中自在。 只是她对容尘子带河蚌出门还是有些不放心,如上次一般将河蚌吃的、穿的、玩的都装了满满一箱。河蚌临走时还偷偷俯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逗得她哈哈大笑。经过这次灾祸,二人的嫌隙倒是冰消雪融了,河蚌待叶甜比待他更亲。 容尘子是个细致的人,不免又嘱咐了叶甜一番,这才带着河蚌和一干徒弟下了山。 山下自有一干人前来迎接,来人太多,容尘子怕河蚌乱跑,吩咐她呆在马车里,哪也不许去。河蚌噘着小嘴,满脸不高兴。容尘子十分无奈,只得以眼神支会自己弟子清韵。清韵头皮一麻,却也不敢逆师父的意思。 容尘子下得车来,便看见刘阁老,他上头有人,官府对他自然百般照顾,这次灾祸刘府上下也并无损伤,只是刘家小姐刘沁芳失踪了。镇上突遇变故,魍魉魑魅横行,他也顾不上这个女儿。这会儿容尘子到了,他一如以往的热情:“知观,许久不见,知观别来无恙?” 容尘子打了个稽首,权作回礼:“一切安好,劳烦阁老挂念。” 刘阁老同他把臂而行,还是想让他推算一下自己女儿的下落。河蚌又岂是个闲得住的?她呆在车里就跟垫子上长了刺似的。清韵怕她当众捣乱,让师父下不了台,只得从包里掏出几根素鸭脖哄她。这是他最近研制出的新菜色,虽然自己不尝,但看河蚌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味道。这东西是钻石级法宝,他做得也不多。 河蚌有素鸭脖耐心倍增,也就不管前面二人了,呆在车里慢慢啃。 刘阁老的意思,仍是请容尘子下榻自家别苑,容尘子觉得刘府人多眼杂,难保这次又闹出点什么事来。何况河蚌本就活泼好动,与旁人同居一宅,总是不便……这般一想,他便婉拒其意,带着诸弟子住在镇长特地为他安排的客馆之中。 客馆虽不比刘府奢华,但胜在环境清雅。马车在朱门之前停下,容尘子也停住了脚步,他素来在凌霞镇便颇有威望,这个日子又兼着大灾过后众人心有余悸,故而等在门口的人更多。那时候民风纯朴,他为众人奔走,众人难免要送他些瓜果、鸡蛋什么的。 他反正推拒不得,索性便让诸弟子收下了。镇民送了东西,反倒心安了,围着他问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比如自己老婆这胎怀的是男是女、比如前些日子老余家的母猪咬死了自己的小猪,会不会是不祥之兆等等。 然而这一切问题,都在一瞬间止住了。聚着好几百人的客馆门前,突然静得落针可闻。容尘子回过头,只见马车里,那河蚌掀帘而下。早上她惦记着要出门,死活不让叶甜梳头,最后出门时顺手摘了几串铃兰,编了个头环。玉色铃兰在她发间额际绽放,那一身羽衣被风吹起,朱阳镀光,她像是清晨繁花之间的精灵。 诸人张大嘴巴,人群死寂。许久方有人低声问:“这这这,这是谁家仙姑?” 有人用更低的声音答:“她你都不知道?!咱知观的鼎器,长得那叫沉鱼落雁,以前咱去观里上香,还看见过她出来玩。清玄小师父追着哄呢,嘿嘿。不过那时候看起来没有这么小……难道双修之术真的如此神奇,居然能让人返老还童?!” “呸,你懂什么呀。知观本就是神人,她承接了知观那么多雨露恩泽,咳咳,肯定会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这姿色,怕是仙女也给比下去了,难怪知观神一样的人物也动了心……”容尘子被人议论得想死,那河蚌却丝毫不自觉,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容尘子身边,足踝间的红线金铃声音清悦:“知观,今天就住这里吗?” 容尘子厚了半天脸皮还是没去牵她的小手,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她便率先向院子里跑去:“那我先睡会,好久不走路,累死人家了!” 她跑起来像一只滚动的小雪球,诸人的心仿佛都跟着那节奏颤栗了。容尘子鼻端尚有余香,却驻足原地,不能跟上。师父不好去,清韵只有在后面追,心里暗道——师娘,您今天根本没走路好不好!下山后您坐的马车,下山前的山路师父抱了半截,后半截您老骑的驴子…… 客馆进门处是一大片锦带花。此时正值花期,远远望去,当真花如锦带,艳丽无比。镇长、刘阁老等人陪着容尘子进去,容尘子口中答话,目光却不时瞟过前面奔跑的河蚌。 她的身影极快地穿过回廊,两个丫环带着她进房歇息了,容尘子这才收回视线。正逢镇长小心翼翼地问:“知观,咱们镇子上……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吧?” 容尘子心下也多有无奈,世间人、事,又哪有永绝后患、一生顺逐的道理。只是为安众人心,他还是略略点头:“凌霞镇灵气充沛,本就是块福地。只要大家积德行善,总有好报的。” 这话等于没说,但于他说来份量又不一般,当下大家都放宽了心。 这次所做法事,又称阳醮,乃为活人所做,主要用于祈神禳祸,佑人口平安。这样的法事对于容尘子来说没什么难度,但他仍是沐浴更衣,十分郑重。刘阁老央着他替自己找女儿,等了一个下午也没离开。 容尘子心里记挂着河蚌,对刘沁芳暗伤河蚌一事仍耿耿于怀,但他毕竟乃出家人,终究也念着她也是一条命。如今河蚌无事,查查她的下落也无有不可。 刘阁老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这才苦苦哀求。若是换成河蚌,他别说央一个下午了,就是跪个千八百年,那货也绝不会搭理分毫——若是心情好,或许顺手送他个蒲团什么的还有可能。 河蚌睡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见着容尘子,便嘟着嘴一路出了院子。清韵以为她要睡到子时左右,便没留意,径自在厨房给她做素鸭脖。 她依旧着白羽纱裙,赤足散发,因着睡眠充足,两颊俱带着娇嫩的红晕,鲜如秋果。这时候凌霞镇正是热闹时分,木楼前的灯笼全部点亮,无数小摊正在吆喝揽客。河蚌本来是想找容尘子的,但被香味一引……她就有点忘了正事。 她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凌霞镇毕竟民风纯朴,穿成这样的姑娘绝对闻所未闻,众人眼睛都瞪成了乌鸡,一路追着她。幸好有在客馆见过她的,私底下跟着解释:“嘘,可莫惊了她,知观宝贝得很的。” 她在一个烤鸭铺子前停下来,皱着眉头考虑是先去找容尘子还是先吃点东西。正在纠结间,铺子老板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切了几碟烤鸭,还给卷好了蘸上酱端给她。那香味勾得她口水横流,这货便把找容尘子的事暂时给忘了。 清韵做好了素鸭脖,自然就派了客馆的侍女去看看她,这才发现她不见了! 清韵急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忙令客馆诸下人都前去找寻。 容尘子正带着清玄、清素诸弟子同刘阁老一齐寻找刘沁芳。他也感事情怪异——他用刘沁芳的生辰八字推演她的命理,此人阳寿未尽,即使意外身亡,也是横死之人,不会为阴司所留。 但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魂。容尘子以血为引,用她平素最喜欢的首饰施寻踪术,但她的气息在一处简陋的民房便消失怠尽。无论如何再无线索。 容尘子皱着眉头沉声问:“里面所住何人?” 刘阁老不清楚,镇长却知道:“这是余柱生家,平常大家都叫他老余,家里有爷爷、老婆,还有一个小孩,叫余春。”经过鸣蛇一事,他胆尚寒,“知观,难道这家人已经被蛇妖附体了?” 容尘子摇头:“不要胡乱揣度!” 他敲门进去,老余背有些驼,他从未如此接近过容尘子这般人物,面露胆怯之色,看得出是个老实人。容尘子快步前行,发现与方才寻踪术所至的位置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原来是老余家的猪圈。 里面养着好几头猪,此时不是睡觉就是在圈里拱来拱去。猪圈里味道不好闻,刘阁老和镇长都捂着鼻子没跟进来。容尘子缓步行过几格猪圈,若有所思。 他似乎听见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像是魂哭。魂哭,是人在饱受不可忍受的摧残与折磨之后发出的声音,其间痛苦伪装不来。但他寻不到来源,这里一切正常,并无丝毫邪气。 行至最后一格圈,见其中关着一头黑色的母猪,遍体伤痕,此刻正躺在一堆稻草上喘息。他微皱了浓眉:“这是……” 老余还没答话,那猪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它猛地睁开眼睛,奈何猪的眼睛看不远,它怎么也看不到谁在说话。容尘子心中暗惊——这头猪似乎认得他的声音!他轻声又说了一句:“你听得懂贫道之言?” 那猪怔了许久,突然疯狂,它跳将起来,不顾伤病前脚猛然跃起,搭在圈栏上,叫声凄厉如血如泣。诸人都被惊得面色如土,容尘子稳如山岳:“你若要让人听你说话,总要先安静下来。” 那头猪眼泪滚滚,老余也吓得不轻,颤颤兢兢地离了好远:“知观,这可不关我的事啊!这猪是养了好几年的,前几年都好好的,前些日子开始越来越不中用。不吃东西不说,还把它带的十一头小猪全都咬死了。十一头小猪啊,我喂了它多少粮食,我容易吗我。这不小的一时气不过,这才打了它……” 容尘子竖手制止他的话,他语声沉缓:“刘阁老,我想我们找到令爱了。” 说这话时他语声沉重,如何让一个人变成一头猪,竟然能让他用尽各种法器也难以察觉?刘沁芳一个闺中弱质,到底和这个人有何深仇大恨,他要使出这般阴毒的法子,令她生不如死? 容尘子几乎不用想就能出答案。心里有些唏嘘,却也没有多少怨怼,他似乎变得不像以前嫉恶如仇的他了。那只河蚌还是改不了妖的德性,但是谁又能说她错了?她是不够包容,没有心胸,但是这世上谁又有义务必须要胸怀如海、事事怀容?她不生害人心,但若为人害,必还之以千百倍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此事虽过于阴毒,但若不是你谋她至宝在先,起了歹念,又何来此一劫?”那头猪眼中泣血,容尘子低声叹气,“你如今固然痛苦,但她若非巧遇机缘,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数千年修行都将毁于你手。她难道就不痛苦吗?” 那头猪生怕他就此离开,两个前脚拼命试图抓住他,镇长还没回过神,倒是刘阁老毕竟见多了世面,淡定一些:“知观……您是说这头猪……” 他没有再问下去,容尘子的目光肯定了他的疑问。他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头猪,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算沉鱼落雁,却至少也清秀可人,而今这头猪…… 他沉吟不语,自己好歹也是帝师,于内于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今带头猪回去,岂不贻笑世人?那头猪听见他的声音,更加疯狂地想要靠近他。他避到容尘子身后,神色变化不定。 约一柱香之后,他整了整容色,肃然道:“知观,小女当是遭了不测。世事无常,原无法预料。想老夫一生行善,未做半点腌臜之事,想不到最后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缓缓退出猪圈,目光怅然却坚决,“有劳知观,回吧。” 那头猪能听懂他的话,它用头撞着圈栏,粗糙的猪皮被划破,旧伤又裂,鲜血淋漓。容尘子叹了一口气,他是出家人,此情此景,实是不忍。他转身出了猪圈,那头猪发出最后一声惨嚎,凄厉而绝望。 出了老余家,镇长一声不吭,刘阁老是帝师,虽已赋闲,地位不减。他的事本不该插手,自然是少说话为妙。容尘子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刘阁老的想法——有个变成了母猪的女儿,他如何见人? 自然是当没有这个女儿,免得损了家风门楣。只是父女之情本是血浓如水,这般薄情,难免让他这样的正直之士生了几分鄙薄之意。 他不愿再同诸人同行,作别之后领着弟子回客馆。路上突然嗅到一阵香气,他心中郁气稍减,嘴角竟然现了一丝笑意——那河蚌若见到这个,肯定欢喜。 他略一停顿,清玄、清素跟他甚久,自然就明白了意思。二人立刻上前准备包几只烤鸭回去。然后走到门口,他们又回来了:“师父……徒儿觉得……这烤鸭兴许不用买了。” 容尘子一挑眉,上前几步就看见正在里面狼吞虎咽的河蚌!她嘴角全是油,身边堆着一堆碗碟!老板满头大汗地在烤新的鸭子! 容尘子啼笑皆非,忙令清素会钱。老板说什么也不要:“知观见外了,您平日里帮了乡里乡亲多少忙,小人又岂能计较这点钱。” 容尘子哪能让河蚌白吃白喝,硬是付了钱,拖着河蚌出了店门。河蚌皱着眉头,开始贪吃,不觉得,如今她又有些腻了。她扯着容尘子的手去摸自己胸口,众目睽睽之下,容尘子赶紧抽回手:“何事?” 河蚌嘟嚷:“知观,人家这里难受。” 容尘子就知她是被油着了,他叹了口气,不免又回店里倒了杯水,化了一道清浊符进去,喂河蚌喝下去。河蚌靠着他哼哼,他只得派清玄雇了马车,让她上车,免得一路被围观。 回到别馆,清韵已经急得快自燃了,见她同容尘子一起进门,一颗心这才砰地一声落了地。容尘子急令弟子备了热水,让河蚌沐浴。别馆有侍女侍浴,他也就不好在场。 河蚌乖乖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得香喷喷地跑到容尘子房里。容尘子坐在书案边看书,案上一方烛台,一盏清茶。清玄本侍立在旁,见她进来,自然不好久呆,忙退了出去,顺便带上房门。 河蚌娇滴滴地倚到容尘子怀里,声音又脆又嫩:“知观~~~~”那尾音转了个花腔,容尘子低叹,不由放了手中书卷,替她揉揉肚子:“可有好些?” 河蚌靠在他怀里让他揉肚子,舒服得真哼哼:“人家要知观抱着睡!” 容尘子将她抱起来方发现她身上只披了一块大浴巾,里面什么也没穿。他顿时一脸怒色:“你、你你!你又穿成这样出来!如被人撞见如何是好?!” 那神色太凶,河蚌顿时就眼泪汪汪了:“你不疼人家,一天到晚尽训人家!呜呜呜……” 容尘子深呼吸一口气,去她房间给她取衣物,也顺便冷静一下,打算回来之际降两个调再跟她说话。然等他拿了衣裙回来的时候,河蚌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床薄被只围住了腰际,她的双腿修长笔直,双足精巧玲珑,后背更裸出一大片光洁的肌肤,长发披了半枕。 容尘子虽定力极佳,但他对河蚌本就情深,一时也有些动意。他粗糙的手掌缓缓抚摸河蚌的后背,那肌肤娇嫩柔滑,她似有所觉,睁开惺忪睡眼。容尘子喉头发干,右手缓缓握住她的纤足,轻轻揉搓。 河蚌将醒未醒,容尘子不再提先前的事,语声温柔:“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河蚌将螓首搁在他颈窝里,慵懒娇憨,全然纯良无害的模样:“去哪?” 容尘子轻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去见一个故人。” 第三十一章:注重妖怪的德、智、体全面发展是一件多么刻不容缓的事啊…… 次日一早,河蚌照旧睡到日上三竿。容尘子一大早就被镇民请去瞧病,回来陪她吃了早饭。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裙衫,领口开得太低,被容尘子揪回去又披了一条肩巾,这才允许出门。 劫后余生的凌霞镇街道格外干净,道旁树又添新绿。容尘子与她并肩而行,清玄、清素背着包袱跟在身后。晨曦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长长,河蚌沿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跳格子:“知观,我们去哪呀?” 容尘子语声温柔:“就到了。” 转过两条小巷,渐渐地来到一间民房,河蚌歪着脑袋打量:“眼熟。” 容尘子扣开房门,开门的是余柱生家女人,他们起得早,这会儿全家已经吃过早饭了。见到容尘子一行,余柱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知观,您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坐。” 容尘子也不过多寒喧,直接领着河蚌去了老余家的猪圈。老余家猪比人吃得早,这时候每头猪都在睡觉,只有最后一栏那头黑色的母猪槽里还剩下大半槽猪食。 余家人不知道这头母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几天正在商量着将它卖给猪贩子。河蚌在栏前看了一阵,那头猪早已饿得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旧伤、新伤斑驳难辨。这时候它静静地趴在潮湿的稻草上,甚至不像是活物。 河蚌终于想起来这个地方为什么眼熟了。 “刘沁芳。”她轻轻唤出这个名字,言语之间猫儿一样的温柔无害,似乎只是旧人道旁相遇,懒懒地打了个招呼而已。那头猪却猛然颤抖起来,它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站起身来,寻声狂奔而至,已经被皱纹遮盖一半的眼睛里泪水滚滚而下。 河蚌伸出手想摸摸那头猪,又嫌它脏,最后她握着清玄的手去摸了摸猪头:“你还在这里啊。” 那头猪抖得像一片落叶,它不敢躲开清玄的手,又不敢靠近河蚌再惹她不悦,只能站定,一味流泪。 河蚌抬头环顾了四周一圈,也叹了口气:“这里……多少是简陋了一点,千金小姐住不惯,我也多少能理解。不过你再适应一下嘛,住住就习惯了的。” 圈里的猪哪里听得这话,但出乎众人意料,它居然跪在了河蚌面前。一头猪下跪,姿势多少有点怪,但没有人笑得出来,它眼中流出了两行血泪。 河蚌这才懒洋洋地道:“淳于临没了之后,我身边一直没有人照顾,也着实很不习惯。我想找一个乖一点、机灵一点的仆人,只是刘小姐千金之躯,怕是干不了伺候人的活。” 圈中的猪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它拼命冲到河蚌面前,一个劲儿低号。河蚌歪着头听了一阵,最后她也不知从哪掏出个海螺,右手一掐诀,但见那头猪身上散出十点星星般的光点,渐渐没入海螺之中。容尘子这才牵了她,临走时也安抚了老余家一番,赔了人家十一头小猪的钱。 回到别馆,河蚌破天荒地没有睡觉。她将自己壳里所剩不多的宝贝都倒了出来。裁玉为骨,以水为肌,做了个少女的身子。容尘子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倒也难得见她这般细致。 河蚌将刘沁芳的魂魄揉进这副身子里,但她也是有言在先的:“今日开始,你我关系便是主仆,为期五百年,五百年之内,你叫玉骨。我可没有义务白救你的,所以日后若是我不满意,你哪来的还回哪去。” 这时候的刘沁芳哪还有当初刘家小姐的偏执矜持?她跪伏在河蚌面前,身子瑟瑟发抖,四肢尚不能协调,着急之下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河蚌已经开始布置任务了:“清点好我的随身物品,做一个下人应该做的一切。给你半天时间适应现在的身体。” 刘沁芳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还是清玄看她可怜,略扶了一把。她站起身便跌跌撞撞往外走,容尘子摇头叹气:“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你多容忍些。” 河蚌裁了半天玉,也真是累了,她伸伸懒腰瞪大圆圆的眼睛:“人家也是孩子,又不见你容忍人家!!” 容尘子:“……” 事实上,刘沁芳……也就是现在的玉骨并没有等到第二天再履行她的职责。她用了一个时辰来适应自己的身体,那个河蚌的话她不敢不信,她真的害怕再回到那段恐怖绝望的时间里去。 下午她便将河蚌的衣物、玩具俱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河蚌虽然懒,却爱干净。当天的衣服一定要好好清洗,尤其是衣物上不能装饰太硬的东西,金丝银线的刺绣也不可以。其次是要有一手好厨艺,能做很多好吃的,要讨她欢心便容易许多。 玉骨小心翼翼地向清玄、清素讨教河蚌的生活习性。 时间是最锋利的刻刀,总是情无声息地磨平世上最尖锐的棱角。 接下来几日,是凌霞镇的祈福法会。为了庆贺新生,除了高道论经讲法,镇长还组织了许多民间的娱乐项目,比如胸口碎大石、喉头折钢纤、空口吞碳火等等。自然也不乏许多卖金刚大力丸的家伙凑个乐子。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晚上,河蚌正吃着玉骨做的烤鱿鱼,突然有几个道宗打扮的人进了别馆。这群人个个衣着严整、容色肃然,还有个老头连胡子都花白了,看起来定是道宗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见到河蚌也是一怔,还是清玄迎了出去:“于琰真人,您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正一道的于琰真人,他在道宗地位尊崇,如今突然出现,想必也是出了大事了。于琰真人打量了河蚌一番,不由皱了眉头:“汝师何在?” 清玄急将诸人让入厅中落座,自有仆人奉茶。他恭敬地侍立于旁:“回真人话,家师近日主持凌霞镇的祈福法会,这会儿正在沐浴更衣。” 于琰真人略略点头,他与容尘子的师父紫心道长乃八拜之交,是以对容尘子也是以长者之态自居,此时语声便不掩责备之意:“既是主持法会,如何还带女眷?” 清玄满头大汗,暗道师父也不想带啊,但是不带不让走哇…… 容尘子听闻于琰真人前来,自然也急忙整衣过来。于琰真人见着他,自然又是一番训教:“你本就是个稳重的,如今行事却越来越荒唐。你不畏人言,也不为清虚观和紫心老友留几分颜面么?” 容尘子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还未答言,那边河蚌不乐意了:“你这个老道士好没道理!!如何带女眷出行就是荒唐事了?”她可不管什么辈分、尊卑,当场就要于琰真人好看,“你也是女人生的,却看不起女人,出家了就可以不孝了吗?” 于琰真人何尝被人这般顶撞过,还是当着道宗诸人的面,他顿时面色铁青。可是河蚌的话才起了个头:“那个什么经里面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什么狗’,既然我们都是那什么狗,你这个什么狗,凭什么看不起我这个什么狗?” 于琰真人气得须发皆张,容尘子赶紧低喝:“休要再言!” 河蚌这才悻悻地坐回去,重新吃烤鱿鱼。容尘子亲自给于琰真人斟茶:“乡野小妖少不更事,真人万莫见怪。” 于琰真人也不能真同一个女流之辈置气,他喝了一口茶,冷哼了声:“长岗山之北不过数里的大风坡最近失踪了不少村女,我观气象,恐有妖物借昔日鸣蛇之邪气成了气候。为免再祸乱世间,这才带人匆匆赶往。你既在此,便随我同去。希望不是鸣蛇复生。道宗近年人才凋零,我实在不愿再因一时轻敌折损后辈。” 容尘子自然无二话,当下就令清玄收拾了东西,准备同于琰真人出发。 河蚌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也欲同去。道宗的人虽多次听闻容尘子这个鼎器,然见过的着实不多。这会儿见她果如传闻般娇美欲滴,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容尘子微侧身略挡了众人视线,低声道:“这次你不去了,乖乖地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河蚌一听就不干了,抱着容尘子的胳膊就要耍赖:“人家就要去,就要去!!” 身后诸人哪里见过这般奇景,忍不住地笑。容尘子低声跟她解释:“若此妖物吸食女子精魄,场面必然不堪。你一个女儿家去作甚?” 河蚌又哪里是个讲理的,一看容尘子是真不打算带她了,她抱着容尘子的胳膊,眼泪立马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人家就去,就去!” 容尘子有理说不清,看看周围诸人的神色,他清咳一声:“好吧,那回房换衣服吧。”河蚌这才开心了,欢呼一声便回了房间。容尘子紧随其后,不顾于琰真人的脸色,轻声道:“烦请诸位稍等片刻。” 清玄自然又上了些点心略略招待。 回到房间,玉骨正在给河蚌洗手。容尘子略略施了个眼色,她便躬身退了下去。容尘子将门闩好,这才替河蚌洗脸擦手。河蚌还在盘算:“人家要穿什么衣服呢?我觉得这件就很好嘛。” “嗯。”容尘子吻吻她的额头,顺手将她抱到榻上,河蚌是个衣来伸手的,立刻就张开双臂任他宽衣解带。容尘子将她的衣裙放在一边,冷不防覆身而上。纱帐垂落,遮住帐中风光。 第一次河蚌还是比较享受的,第二次她就觉出中计,不由哭闹不休。容尘子前几日学了些房中术的法门,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三两下逗得她再度兴起,这才遂了愿。许久之后,容尘子整衣起床,河蚌还带着哭音哼哼:“人家也要去。” 容尘子系着衣上系带,语声温柔:“嗯,那起床换衣服吧。” 河蚌没有回应,容尘子穿戴整齐再俯身去看,她已然睡熟了。那睡颜太过恬静美好,容尘子不由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叹一口气唤了玉骨进来照看。 厅中于琰真人等待已久,但见那个河蚌没有跟来,大家还是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一群道宗之人同行,跟着个娇滴滴的女子总不像话。 容尘子随同诸人一并到了大风坡,附近百姓听闻道宗高人除妖,俱都前来围观。大风坡别无他物,但见参天古树旁一片茂密的斑竹林,其竹高异常,根株肥厚。诸人都面色严肃:“看来是这丛斑竹作怪了。” 容尘子开始布阵,于琰真人于旁边一根条石下发现一个洞口。弟子辈的道士也不用自家师父招呼就开始抡锄去挖。洞口初时不过碗口大,里面却越来越宽。外面围着的百姓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想上前不敢上前,想退后又舍不得退后。 洞口居然还带拐弯,挖过转弯处,突然一股臭气薰得众人皆吐。容尘子和于琰真人俱都皱了眉——是尸臭。看来村里失踪的少女是凶多吉少了。 洞越靠近山里,挖掘便越困难。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于琰真人不得不下令停止挖掘。容尘子看看天色,也是暗自着急,再晚些时候只怕家里的河蚌要醒了。她若醒来发觉得容尘子不在,定然不会同他干休的。 于琰真人也瞧出他心不在焉,顿时就板了脸:“道家本就有双修的法门,我原道你即使养个鼎器也不算什么。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不过分开片刻,就连魂都快被勾走了。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何况你我出家之人,更应远声色、黜嗜欲。你呀,凡名俗利倒是入不得眼,就恐情关难过。” 容尘子面色赧然,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多年来他也曾无数次讲给自己的弟子听。然情丝无形,蚀心蚀骨,又岂是挥刀能断的? 他轻声叹息:“真人教诲,晚辈定当铭记。只是她性子顽劣,若晚间晚辈不归,只怕闹将起来,客馆丫头哄她不住。” 于琰真人面上现了些怒容:“看来方才我的话,你当春风过耳了!也罢,如今紫心老友已经过逝,你贵为一派之尊,旁人也管不住了。” 毕竟是长者,于琰真人发了怒,容尘子也走不得,只得站在一边,留意洞穴的挖掘情况。 这次鸣蛇的动静实在太大,庄少衾身为国师也有些风声鹤唳。今接到于琰真人传信,他也不敢搁耽,立刻就带了十几名身手矫健的兵士赶到了凌霞镇。 原意自然是先同容尘子会合,得知容尘子已经先一步赶往大风坡,他也欲追上。路过客栈遇到出来采买食材的玉骨,他骇了一大跳,还以为是漏网的鸣蛇,不免又仔细查问了一通。 在得知河蚌还在客馆,他顿时就发了一点善心——决定将这货给自己师兄带过去。于是他去客馆把原本睡得正香的河蚌叫醒了……= = 河蚌醒来之后可就不好了,她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冲到大风坡把容尘子啃了。庄少衾虽擅花言巧语,可也哄不住吃货,他揉了揉眉心,看着水遁而去的河蚌,轻声叹:“师兄,你乃正神转世,定会逢凶化吉的……吧?” 就在诸道士刨洞刨得最起劲的时候,河蚌出现了。诸道士一转身就看见了她,因着刚睡醒,她长发微乱,身上还穿着那件羽衣,她双手拎着裙角,赤裸着双足,踝间金铃依旧。天地之间都失去了声响,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页锦锈华章,又如繁华碧叶间流淌清露一行。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怕点滴声响惊忧了这半山绮丽。河蚌出乎意料地没有哭闹,容尘子没有过来抱她,显见这次这个老道士更厉害,哭闹肯定不管用。 她站在离容尘子三步远的地方,脸庞尚带醉人的桃红,那双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湿漉漉的辉光。夕阳的余辉斜斜铺散,她微微仰起头,清泪将落未落:“老道士,你又不要我啦?” 原本不欲再触怒于琰真人的容尘子,顿时就上前拥住了她:“说得什么胡话?” 河蚌悲悲戚戚地任他紧紧相拥,然后隔着容尘子,她转过脸,伸出小舌头向一旁面色铁青的于琰真人做了个鬼脸,气得于琰真人差点脑溢血。 晚饭时分,庄少衾赶了过来,当然把河蚌的随侍玉骨也带了过来。河蚌和容尘子坐在一起,庄少衾正感叹师兄福大命大,就瞧见河蚌取了个馒头,正拼命往上蘸糖。 容尘子将她的菜都分好挟到她的碟子里,一面和于琰道长谈论洞里的异事:“吾观洞中妖气厚重,只怕妖类数量繁多,所结阵法总恐有所疏漏。若令其中一只逃脱,凌霞镇只怕又将不得安宁……” 他这头说着话,河蚌手里的馒头已经蘸得糖比面粉厚了。她兴高采烈地举起小手,将馒头举到容尘子唇边。容尘子饮食本就清淡,如何受得了这许多糖,只尝了一口浓眉就皱到了一起。 河蚌只当不觉,又将馒头厚厚蘸了一层,再举高了喂他。容尘子垂眼望她,见她笑颜如花,他轻叹了声,遂缓缓张口,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任她蘸糖吃了大半个馒头。次数多了,那河蚌就有些狐疑——难道这糖不够甜? 她看看手里剩下的一块,不由就伸嘴去咬,容尘子不着痕迹地取过来,就着清粥一并咽了下去。 山洞刨出了斑竹的根系,腐臭的气息越来越重,容尘子本是不允河蚌跟来的,但她那样好热闹的性子,又哪里拦得住。也幸得容尘子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没能第一个冲进去。 里面的情景,比想象中更为恐怖。山洞中全是女子的尸体,看样子不止大风坡,附近的村庄也遭了难。时间不长,尸身俱被剥去衣裳,有的已经呈腐败之状,有的还十分新鲜,死相俱都惨烈。 内中多有孕妇的尸首,胎儿从下身被掏出,羊水、鲜血混着五脏六腑零零碎碎流了一地。容尘子将河蚌护在身后,语声凝重:“胎儿灵气最重,惨死之人怨气最强,都是邪门歪道最好的补药,看来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补充自己的法力。” 陈尸的洞穴腐臭难闻,没有人说话,这么多条人命,如果是因为鸣蛇之事未处理干净,那么整个道宗都有责任。 许久之后,庄少衾终于出言道:“妖物必已退至穴底,想必还有一场恶战,都把情绪收起来吧。” 于琰真人也沉声道:“如此枉顾人命的妖孽,实应千刀万刮!!” 道门诸人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发泄,所有的剑都出了鞘,所有的法宝都被祭起,只等斩杀穴底的妖孽。 然真正寻至穴底时,容尘子便皱了眉头——这里确实聚着一群妖,数量不下百余,却俱都是刚刚化形的小妖,想必是借着鸣蛇的邪灵之气开启了灵智。小妖种类繁多,有斑竹、草木,更多的是家畜。 见诸道士杀气腾腾,它们反倒吓得缩到了角落里,尚未完全化形的瞳孔里溢满惊惧。 两下相望,怒不可遏的人群反倒有些尴尬。于琰真人看了一眼容尘子,事态很明显,它们之中绝大部分都没有伤人的本事,看来是受大妖胁迫。如今大妖不知去向,单单留下了这一群连妖都不算的弱仆。 容尘子缓缓收起长剑:“当务之急,必须抓到逃走的孽障。” 于琰真人沉默不语,一个道号玄云子的道士低声相询:“这群小妖如何处置?” 容尘子望向那一片惊慌失措的妖物,沉吟半晌,正要说话,冷不防一道狂风平地而起,直接卷向妖群。小妖全无反抗之力,只听得一声惨呼,当下就有四只被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容尘子攥住河蚌的手腕,喝了声:“小何!!” 河蚌右手掐诀,又是一道狂风,一群小妖惊恐之下开始拼死反抗,企图逃离。但它们连腿都未长好,又岂能突出一群道门高人的围捕? 腐气森然的洞穴里开始弥漫呛鼻的血腥气味,河蚌转头看容尘子,语声平静:“它们必须死。” 容尘子握着她皓腕的五指渐渐收紧:“它们根本无力伤人,定是被人利用。除魔卫道之剑,岂可用于斩杀家禽草木?” 周围没有人说话,只有松香火把猎猎燃烧。道宗的宗旨毕竟是降妖除魔,不是滥杀无辜,诸道士虽然阻止小妖奔逃,却也犹豫着没有赶尽杀绝。 出人意料的是,于琰真人和庄少衾也一直沉默。河蚌拨开容尘子的手,低声道:“你若不忍,出去吧。” 所有人都止步不前,看她将一众小妖屠戳殆尽,有小妖红着眼睛拼死反抗,但毕竟道行太浅,她三步杀一妖,溅得一身鲜血。 约摸盏茶功夫,所有小妖俱已殒命,玉骨全身发抖,却仍是持鲛绡替河蚌擦拭身上的血迹。于琰真人的声音带着回音在洞穴中响起:“将妖物尸体拖出去,于洞口焚烧。通知民众,作乱小妖已被我等正法,让他们进来认领尸首吧。” 庄少衾应了一声,见容尘子仍旧站立不动,只得把着他的手臂一同出去。小妖的尸体一具一具拖出来,血染得土地都变了颜色。民众有的大放悲声,有的感恩戴德,冲着诸道士又跪又拜。 庄少衾命官兵将火油浇到尸体上,不多时,大火冲天而起,山风中飘散着熟肉的香气。 是的,不管什么原因,它们都必须死。如果它们不死,没有这一地鲜血残肢,村民的激愤如何平息?如果它们不死,没有战果,宫里的圣上会如何评价道宗? 若上失信于朝廷,下失威于百姓,会不会有新的宗教崛起? 一旦道宗威仪不存,那么多的道观、道士日后又当如何? 从大风坡回到客馆的路上,容尘子和于琰真人都一言不发,庄少衾安抚民众,玉骨伺候河蚌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于琰真人将容尘子叫到书房,容尘子眉目之间仍然矛盾自责,他自入道门,一直修身正德,未曾想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于琰真人也在沉思,许久之后,他将一枚板指丢进杯盏中的茶水里,尔后伸二指缓缓捞起:“其实这世道,就如这一杯水,要想从里往外捞东西,难免就要湿了手。” 容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微微点头:“谨记真人教诲。” 晚餐是素斋,席间诸道士仍旧极少言语,气氛低沉。只有大河蚌坐在容尘子旁边,左右刀右手叉,大块朵颐,忙得不亦乐乎。庄少衾有意打破僵局,他是感激河蚌的,否则这送去宫里的书函还真不知道怎么写:“当务之急,怕是必须要捉住那只逃跑的主谋。” 此话一出,诸人总算暂时绕开了先前的事:“当初应该留下几个活口,如今这大妖何处寻得?” 河蚌的晚饭是玉骨单独做的,有鱼有肉,她吃得两颊鼓鼓的:“我有怀梦草,能以其为介质窥探天道,待会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诸道士俱都面色大变。怀梦草乃神话中的异宝,传说东方朔曾献于汉武帝,想不到这河蚌还藏着一株。容尘子用公筷给河蚌剔着鱼刺,似乎对此草并不感兴趣,庄少衾就关心些:“你来找我师兄,也是因为提前偷窥了天道?明知差点赔上性命,还敢前来垂涎我师兄的血肉,你倒也胆子不小。” 河蚌不满:“什么叫偷窥,人家光明正大地看的!!不过我也是被它骗了好不好,当时看的时候,知观有一截在我嘴里呀,那我就以为吃得到呀!!谁知道差点挂了!!” 容尘子将一块雪白肥嫩的鱼肚子肉挟到她碗里,仍是郁郁寡欢:“我哪一截在你嘴……” 话未落,他一把扑过去捂住了河蚌的嘴。席间诸道士一脸严肃地沉默半晌,随后集体暴笑。于琰真人怒而起身,拂袖而去。容尘子整张脸都着了火——于琰真人,您回来,贫道冤枉啊,我对天发誓那招根本就还没用过啊…… 这头河蚌还在生气:“当时为了看得清楚些,我还借了东海海水呢,格老子的,费了那么大劲它还不说清楚!” 庄少衾给她挟了一箸炒青菜,不由为天道叫屈:“咳咳,其实吧……那真的……已经很清楚了……” “纳尼?”河蚌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一干道长,“很清楚了吗?” 在座二十一位道长悲悯点头——这年头,注重妖怪的德、智、体全面发展是一件多么刻不容缓的事啊…… 第三十二章:真人……就当我鬼迷心窍吧 次日,容尘子刚刚梳洗完毕就被于琰真人叫进了书房,容尘子虽执掌清虚观门户已久、在道宗也是德高望重,但在这位师长面前,还是颇为拘谨。于琰真人在书案前坐下,许久才开口:“圣上传下话来,这次鸣蛇之事闹得人心不安,怕是上天降罪于我朝,命令道宗设坛作国醮。” 容尘子亦神色肃然,所谓国醮,不同于一般的斋醮。道门斋醮,分为上三坛、中三坛和下三坛,其中上三坛乃为国祈福,中三坛为官僚所设,下三坛为士庶设之。而内中上三坛,又分为顺天兴国坛、延祚保生坛、祈谷福时坛。而国醮,即顺天兴国坛,含星位三千六百,乃普天大醮。其规模之宏大自不必说。 于琰真人喝了口茶,将话说完:“上次国醮,吾师尚在,由他任高功法师。如今吾师仙逝已久,圣意本是让贫道代之。但是容尘子,吾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这道宗后辈之中,谁有领袖之才?少衾虽道法精湛,终是性子顽劣;吾徒守义忠厚有余,终缺乏历练。”他望定下方垂首肃立的容尘子,又叹了口气,“道宗早晚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啊,紫心好友临去之前百般嘱托,一直以来,吾亦诚惶诚恐,惟恐凡名俗事,误了你的修行。” 容尘子如何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当下欲开口,于琰真人摆手:“但今吾观来,只怕坏你修行的正是红尘色相、粉红骷髅啊。如今我已奏明圣上,推举你出任高功法师。日后道宗都将以你马首是瞻,你得做出表率,那女子……身怀异术,虽领仙藉不登仙道,恐心思叵测,你万不可再留于身侧。” 二人密谈了足有一个时辰。河蚌都吃完早饭了,容尘子这才出来。见他心事重重,河蚌习惯性地往他身上靠:“那个老头儿说我坏话啦?” “不可无礼。”容尘子啼笑皆非,终是恐于琰真人见怪,将她带到房里,在桌前坐下来:“于琰真人今日同我一番长谈,对你甚是放心不下。” 河蚌整个人都趴在他怀里,娇俏的小脸上尽是不满:“那你要赶我走吗?” 容尘子握住她又软又嫩的小手,指腹轻轻摩婆:“别胡说。” 河蚌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那他不喜欢人家怎么办?” “于琰真人终究也是用心良苦,如今他对你知之甚少,难免心存忧虑,待假以时日,必会理解。”容尘子软玉温香抱满怀,倒也没有忘记正事,“查看一下大风坡逃走的妖物吧,务必在它再次伤人之前阻止它。” 河蚌还是有些不放心:“即使他不喜欢我,知观也不会听他的对吧?” 容尘子啼笑皆非:“嗯,别胡思乱想。” 下午,宫中来人宣旨。也不知道庄少衾报了些什么功劳,总之圣上龙颜大悦,在诸道士都嘉奖了一番。甚至提出请容尘子入宫小住,以便请教道家方术。对此于琰真人力劝容尘子前往,如果得到朝廷的支持,不管是对道宗还是容尘子自己都将大有助益。 那时候河蚌在房里吃爆米花,玉骨别出心裁给炒的,她十分喜欢。玉骨倒是机灵,先去外面听了消息,回来报给河蚌。河蚌抱着纸筒,心思似乎都在爆米花上:“于琰真人定是主张让知观入宫吧?” 玉骨闻言点头:“我走时正在劝呢,主人,要不您找个时机讨好他一下,也免得他对您老是心存误解。” 河蚌挑了挑眉,复又轻笑:“我若擅讨人欢心,又何来今日田地?” 玉骨给她倒了蜜茶,这些日子她似乎终于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也开始揣摸河蚌的心思:“可是于琰真人对容知观毕竟不同于别人,他若对主人一直心怀介蒂,玉骨只怕……” 河蚌抿了口茶,语声淡漠:“我们家知观是个有主见的,否则你以为他为何主张知观入宫伴驾?” 玉骨想了想,惊声道:“莫非他想对主人不利?” 河蚌抱着爆米花坐到榻上,语笑晏晏:“他毕竟是知观的师长,若我有不测,知观总不至于向他问罪。何况一个内修,即使道行高深,也是十分脆弱的。激战之中有所闪失,真是再正常不过。” 玉骨顿时花容失色:“那您得赶紧劝知观留下来。” 河蚌大笑:“留下来?”她继续吃着爆米花,“这个味道真是不错,你再去炒一点。” 玉骨见她不想多说,也不敢多问,只得忐忑地出了房间。 有顷,容尘子进得房间,他本是面色凝重,见河蚌坐在榻上翻《南华经》,嘴里零食不停,这位道门宗师也不由微扬了嘴角:“又在榻上吃东西。” 虽是责备的话语,然字句之间又哪来半点责备之意? 河蚌伸了个懒腰,容尘子取了汗巾帮她擦手和嘴,径自在榻边坐下,将圣上宣他入宫的事轻描淡写地提了提。河蚌将头枕在他腿上,居然也是个思考的模样:“这倒也是好事,若那个皇帝欣赏你,以后会拨更多的钱修道观、养道士吧?” 容尘子忍着笑:“倒是话粗理不粗。” 河蚌很干脆:“那知观你去吧,早点回来,听说宫里有好多好吃的,你回来时记得多带些哦。” 容尘子拍拍她的头:“可是大风坡命案的妖物还未查出,于琰真人毕竟也上了年岁,我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河蚌歪着头:“还有我呀,我我我。” 容尘子抚摸着她微凉的长发,许久方轻声道:“我已修书请行止真人赶来相助,今日先查出妖物的来历去向,待行止真人赶至,我送你回清虚观,再去宫中拜见圣上。” 河蚌仰起粉脸,深深凝望,容尘子轻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夜间看看妖物下落吧,我替你护法。” 请来行止真人、送河蚌回清虚观的决定,遭到了于琰真人的强烈反对。但容尘子坚持己见,任由于琰真人如何劝说,他均不为所动。最后于琰真人也动了气:“你是担心贫道会对她不利?” 最后连庄少衾也低声相劝:“师兄,何盼虽然贪吃,但是若有她在,我们除妖定然时半功倍,又何必一定要……你若担心,除妖之后我送她回观便是。” 容尘子略略摇头,轻声道:“你不能理解少衾,若放任她独自在此,我定……日夜牵肠。”庄少衾微怔,再不言语。容尘子转而向于琰真人深深一揖,“真人,您一片苦心容尘子铭感五内,任何事但凡对道宗、百姓有利,我愿赴汤蹈火。但是她……她虽有异能,终究体质柔弱,大凡内修,本应养于深院豪宅,锦衣美食、仆众云伺,如今随我四方奔波本已不该,实在不能独留于此。”于琰真人还待再言,容尘子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地道,“真人……就当我鬼迷心窍吧。” 不多时,玉骨抬了水进来给河蚌刷壳,不免就将前面的事讲给河蚌:“知观要送主人回清虚观,还和于琰真人起了争执,不过真人同意了。” 河蚌翻了个身吐了一串泡泡:“他应该感谢容尘子,哼,白捡回一条命。” 玉骨顿时色变:“您是想……”她不敢再说下去,拿了特制的澡巾仔细地帮她擦壳。 夜间,容尘子为河蚌护法,助她再窥天道。对于这个,河蚌是轻车熟路,也不大在意,伸伸懒腰就借着怀梦草离魂,容尘子比她谨慎得多,在外布了阵防止妖邪相侵。 约摸一刻,榻上盘腿而坐的河蚌突然绷直了腰身,容尘子立刻安她魂魄,不多时,她倒也顺顺利利地返转。 “如何?”容尘子以她怀中的鲛绡拭去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又倒了糖水喂她。河蚌喝了半盅甜汤,方才垂眸道:“大风坡右侧二百七十余里,有处绥山,妖怪就在那里了。我观它不过一千多年的道行,老头儿和少衾他们同去定无大碍。” 容尘子这才放了心,又低声训:“不许胡乱称呼!” 次日,行止真人带领门徒赶到,容尘子也就带了河蚌和几个徒弟准备返回清虚观。出发之时天色未亮,河蚌还没睡醒,容尘子连唤了几次,然她睡觉最是打扰不得,一时只急得呜呜啼哭。容尘子啼笑皆非,只得将她化为河蚌,打成包裹挎于臂间。于琰真人有心再劝,然观他爱怜之举,也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庄少衾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免也多有不解:“真人,这河蚌虽然顽劣,但自从跟着我师兄以后,也就是贪吃了些,并无其他恶行。如今她身怀天风、天水灵精,更是已登仙道,各处无不争抢。她随着师兄,未尝不是好事。再者,师兄从小到大,从未有一件事物能入得他眼,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属,您又何必如此担忧呢?” 于琰真人眉宇难舒:“少衾啊,彼之蜜糖,此之砒霜,别人争抢的物什,未必适合任何人。这河蚌虽然已登仙道,但容尘子毕竟是天生正神,儿女私情,他若回归神位之后吾也就不再操心了。可如今万一有所闪失,我如何向紫心好友和整个道宗交待……” 庄少衾为人最是洒脱不拘,对这种没事找事的杞人忧天之举,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好在于琰真人也没有非要他理解:“通知行止,我们出发吧。” 容尘子御剑而行,将河蚌送回清虚观也不过半个时辰,天色刚亮,七月盛夏的清晨,山间蝉鸣初起,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行走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容尘子将河蚌先送回自己房间,她仍在熟睡中,还时不时往壳外吐泡泡。容尘子轻轻摇头,摸了摸她灰黑色的蚌壳:“我先进宫面圣,圣上下令设国醮为国祈福,国醮乃圣事,期间也难以和你见面,只怕须两个月光景,你要乖乖听小叶的话,不要乱跑。” 河蚌睡得正香,身边有人聒躁不休,她不耐烦地合紧蚌壳,连泡泡也不吐了。 容尘子出得房门,这次国醮他准备带清玄、清素同往,清虚观的事仍交由叶甜打理。对于叶甜他是放心的,只是叮嘱她开启护山大阵。叶甜比较细心,平日她随庄少衾住在宫里,对这个一心慕道的皇帝也颇有些了解,不免就将皇帝的喜好一一告知。 容尘子也不在意:“师哥此去并非讨圣上欢心,一些繁复琐事,不记也罢。” 清虚观香火鼎盛,山门刚开,已有香客陆陆续续前来,叶甜忙着接引善信,河蚌也睡醒了。醒来后她就发现容尘子不见了。 观里的小道士生怕她哭闹,又给做了许多吃的,再加上玉骨开的小灶,容尘子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好吃的。这河蚌左右看了看,终于开始啃素鸭脖,一边啃还一边思考,这个老道士肯定进宫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吃完再哭也来得及。= = 她边看《封神榜》边吃东西,她识字不多,看也是半读半猜。就这么一直吃到中午,然后她又困了。她揉了揉眼睛,玉骨赶紧过来喂了她一蛊罗汉果莲藕甜汤,用绞得半干的毛巾给她擦脸和手,擦完之后将床边竹篮里的骨头、果核等收走。 盛夏天气炎热,虽然山间温度低很多,但河蚌天生是受不得热的,诸小道士特地给她买了瓷枕,河蚌枕在上面冰冰凉凉,十分舒适,也就不受炎夏所扰了。 下午,叶甜过来看了她一次,见她睡得乖,也就没有打扰,只吩咐玉骨好生照看。如今她对这河蚌倒是全无恶意了——其实她也就是一个天真小妖吧?在她眼里只有三种人,敌人、朋友、陌生人。敌人一定要杀死,朋友要好好保护,陌生人不用搭理。 这样的生活,简简单单、无忧无虑,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幸福得多。 叶甜刚刚走出房间,河蚌便起身,玉骨赶紧上前伺候,她却只是摆了摆手:“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玉骨恭身应承,反手带上门,守在门口。河蚌双手掐诀,不多时已离了魂,往长岗山方向而去。七月的午后,阳光酷烈如火。魂魄不出汗,但河蚌也真是热得受不了。片刻之后,她在李家集那口水井前停下来,周围凡人看不见魂魄体的她,她纵身跃入水中。 井水清凉怡人,但她顾不上享受,一路向下。井下俨然是另一片景象。只见一片红色星形的水藻绵延向前,尽头是一座水晶宫,比凌霞海皇宫规模略小,但玲珑别致。 河蚌缓步入内,有刚刚化形的鱼妖向她恭敬行礼。 水晶宫内的阵设同海皇宫亦是相差无几,一个人正在往桌上摆吃的,那些菜一碟一碟琳琅满目,有清蒸梭子蟹、麻辣沙鱼喉、凉拌蛰皮等等。河蚌脚步很轻,桌前的人头也没回:“陛下来了啊。” 那红衣、黑发,乃至声音语调都是她所熟悉的,河蚌也有些迷糊了:“你到底是谁?” “还差一个葱烧海参,马上就好了,快过来坐下。”他拉着河蚌坐在桌前,给她挟了一个香波螺。想象着那滑滑嫩嫩的螺肉、仿佛入口即化的鲜香,河蚌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魂前来了。 见她喜欢,面前人儿眸子里都溢出了笑意:“我去准备食盒,陛下带回去吧。” 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凌霞海域的淳于临。河蚌轻声道:“你既然逃脱,便应寻一处清静之地好好修行,为何一定要为祸人间?” 淳于临未答话,不多时便取了葱烧海参返转。他细心地将每碟菜都装到食盒里,河蚌用力推他:“说话!” 他微微错后一步,许久才抬眸浅笑:“不愿远离陛下。” 河蚌抬手轻抚他的脸,他静静站立,容光惊世。许久之后,河蚌终于下定决心:“走吧,不管你是鸣蛇还是淳于临,离开这里,远避人群。千年之内,我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音讯。” 她大步走出去,不多时又回转,将所有的食盒全都拨到一起,借水而遁,直接回了清虚观。= = 及至酉时,于琰真人那边传来消息,称已经歼灭绥山的妖物。诸人都放了心,开始筹备国醮事宜。圣上的性情庄少衾最清楚,这事虽然高功法师礼请的容尘子,但他毕竟是国师,各处关节也非同他商议不同。 绥山不是谈话之处,反正离清虚观不是很远,诸道士也就转道清虚观,一应器具均由观中小道士协助采买。 清虚观更添了些热闹之象,见观中事务井井有条,于琰真人自然也夸赞了叶甜一番。自从紫心道长仙逝之后,他便如同这三个孩子的师长,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个父亲在容尘子、庄少衾面前都严厉得紧,惟独在叶甜面前很和蔼。 叶甜是个懂礼数的,平日里从不恃宠生骄,在他面前一直举止得体。他与叶甜煮茶论道,见她举手投足稳重大方,顿时就想起那个轻浮无状的河蚌。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也不免不解——容尘子那般端方正直的个性,怎么会放着叶甜在眼前却喜欢上了那样不知羞的女子呢? 庄少衾同诸道士议完国醮进程,没有看见河蚌的影子,当下便去了容尘子的卧房。那时候朱阳高照,院门口玉骨侍立于旁,片刻不敢大意。庄少衾冲她点点头,本意是让她进去通知河蚌,她倒是开了院门,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上还露了几分笑:“主人吩咐不许道宗的人乱闯,您定是无碍的。” 见她香汗淋漓,庄少衾也不由去了几分厌色:“我已叮嘱道友,不会有人到此骚扰,你下去吧。” 玉骨低着头应声,却仍不敢离开。庄少衾略略摇头,大步进了院子。 入目先是那方池塘,里面荷花全然无视炎炎烈日,开得生机勃勃,一望而知非世间凡品。河蚌就坐在荷花阴影里玩水。她仍旧赤着足,两只小脚泡在池水里,不停地甩来甩去,溅起一片水花,惊得水中游鱼远避。 庄少衾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不由移向那双玲珑玉足。那小脚生得当真巧夺天工,如今清水洗濯,又蘸着朱阳之光,更显得欺霜赛雪。他虽无恋足的癖好,却有爱美之心,一时半刻竟移不开视线。 河蚌头也没回,却突然问:“好看吗?” 庄少衾不由自主就答了句:“好看!” 河蚌明显不开心,闷闷地道:“见过的人都说好看,只有知观没说过。” 庄少衾不由哧笑:“这话他是说不出来。” 河蚌嘟着嘴,语声中带了些委屈:“都好多天了,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原来是想师兄了啊。”庄少衾盘腿而坐,对道家科仪,他最是熟悉,这会儿便也讲给河蚌听,“圣上礼请他任国醮高功,这次国醮规模甚大,须耗时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日子他还在宫中,下个月国醮一开始就会去往宫庙,无论如何也是抽不出时间回来的。” 河蚌急了:“那我可以去找他吗?” 庄少衾只是摇头:“国醮非同儿戏,如让人知道高功法师带女眷前往,不止师兄,只怕整个清虚观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河蚌又转头去看那片荷花,一脸闷闷不乐:“哼,玉骨都跟我说了,宫里漂亮宫女好多的,他肯定不愿回来了!”庄少衾啼笑皆非:“师兄是道家,宫里宫女再多,伺候他的肯定也是太监,这个不必担心。” 河蚌终于找到症结所在,大声囔:“那他肯定是喜欢上哪个太监了!” 庄少衾哧笑,只得哄劝:“这个实在是……太重口了。别瞎猜,师兄是真有正事。两个月嘛,很快就过去了。你若无聊,多和清韵、昊天他们玩。” 七月中旬,国醮正式开始。庄少衾身为国师,自然要回朝。为示隆重,道门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有到场,叶甜也有些想去,毕竟国醮是件盛事,难得碰上一次。 出乎意料的是,于琰真人托病未往,道门诸人都明白——他这是当真想将道宗的重担交到容尘子肩上了。 清虚观,于琰真人同叶甜对坐饮茶。于琰真人考较了一些典藉、道法,叶甜均对答如流,他摸摸山羊胡,十分满意:“紫心道友命好,门下三个弟子都能有所成就。九泉之下,想必他也能安心了。” 叶甜略作谦逊,于琰真人转而又道:“这次国醮场面少有,你也前去吧,见见世面也好。” 叶甜也有自己的难处,于琰真人慧眼如炬:“清虚观的事你不必担心。容尘子主持完本次国醮事宜,道宗诸人必然前来清虚观相贺。近日贫道也无事,就留在清虚观,你也可放心前往了。” 他在清虚观,确实应当万事无忧。叶甜也就放了心:“那……晚辈就去往宫庙啦,清虚观的事,就有劳真人了。” 于琰真人淡笑着挥手:“去吧。” 下午,叶甜备好行囊准备下山,临走时再去看了看河蚌,见她在午睡,也没有打扰,只是再三叮嘱清韵要好生照看,不可大意。 而叶甜走后,河蚌的苦日子就来了。 第三十三章:可以弱小,绝不卑贱 起初几天,于琰真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河蚌的所在。容尘子平日管教有方,清虚观各小道士早已习惯了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如今即使他多日不在,清虚观事务也算是井然有序。 于琰真人将宫观各处都检视了一番,本无大事,真正令他生怒的是一件小事——观中居然有人私做荤菜,且一日数餐。他当即便抓获了正在厨房开小灶的玉骨:“道观乃清修之地,岂可擅设荤腥?” 玉骨自然是认得于琰真人,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以往观中为河蚌开小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从未有人反对过。她只得强笑:“小女子拜见真人,真人有所不知,奴婢主人不喜素食,所以每日里多少会加点荤菜。以往知观在时,也是知道的。” 她千错万错不该将容尘子抬出来,果然一提容尘子,于琰真人立刻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他身为知观,竟公然罔顾道门清规,全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他对垂首站在一旁的一众小道士怒道,“今日之后,观中任何人饮食皆统一规格,任何人也不得特殊照顾。还有,以后膳堂用饭时间晨间半个时辰,中午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过时之后一律不再开放。” 其实道门炉鼎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使用者院落以外,宫观之内不许随意走动,以免惹人非议。不管什么时候,炉鼎都是一个让人十分尴尬的存在。也就是贫穷人家的女儿,为了吃一口饱饭,卖身方士。平日里虽不说苛待,地位却着实可忽略不计。 也难怪于琰真人见容尘子带大河蚌一并出行会诸多不满。 但河蚌是个例外,她呆在容尘子卧房的院子里不是因为不许走动,而是懒得动。当然了,这是在食物充足的时候。没过两天她就发现她所有好吃的通通都不见了。她一日也只有三餐,且都是素菜和馒头,偶尔有包子还是白菜馅的! 何况她睡觉时间本就不在饭点,每次醒来饭菜都凉了,那个时候膳堂也关闭了,也没处热去。次数多了,她难免就歪着脑袋看前来送饭的玉骨。玉骨哪敢惹她,慌忙就将观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于是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河蚌终于走出了容尘子的院子。那时候香客往来不绝,小道士们都进出忙碌。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薄绸裙,没有披肩纱,仅有两根绸带交叉绕过玉颈,在脖子后面懒懒地打了个蝴蝶结。 薄绸裙下摆极宽大,质地更是柔软轻薄,行走之间裙裾飞扬如繁花怒绽,腰身却勒得极紧,胸前以白色细纱滚的边,如今她未披肩纱,便裸出一大片温润如玉的肌肤,她人身纤瘦,锁骨形状优美,双肩更是肤光胜雪。一路行走,惹得一些香客眼球呼之欲出。 那时候于琰真人在房内打坐,观中无事时小道士们是不敢打扰他的。河蚌却不管那么多,她一脚踹开房门。而于琰真人比容尘子更保守古板,哪里见过这般不知廉耻的装束,差点就吐了血。河蚌却不管这些,她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十分生气:“老头,你为什么苛扣本座吃的呀?” 于琰真人气得手脚直抖:“你你你……难道你竟不知炉鼎不许随意走动的规矩么?!” 河蚌莫名其妙:“不知道呀,为什么不许走动?”她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将书架、书案俱都踩了一遍,“为什么不许走动?!” 清韵急忙进去想先哄她出去,她哪里肯听,给什么吃的也不走。于琰真人怒而拍桌:“胡闹,这成何体统!清韵,立马将她赶下凌霞山,不得再踏进山门半步。日后汝师问起,让他前往洞天府责吾!!” 清韵也是暗暗叫苦,只得低声劝这位形同师公的长辈:“真人,她其实平日里不这样,且呆在家师院子里也甚少出来。这次只是饿了,您看不如还给她单独做点吃的……” 话未落,河蚌已经囔开了:“你这个老头好不晓事,我出门难道还要经你同意么?我又不是你养的!!我就要出门,就要到处走!你算个球,好好的自己洞府不住,跑来这里撒野,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啦?!格老子的,再敢拍桌子,剁了你的手!” 于琰真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清韵急急拉住河蚌:“师娘,少说两句师娘,先回房里好么。我保证,一会就给做吃的,不不,马上就做。您先回去吧。” 河蚌横眉怒目:“不回!就不回!!” 于琰真人恨不得打她一顿,又觉得有失身份,当下手脚颤抖:“拖下山去,拖下山去!!” 诸小道士也俱是如丧考妣——师父很疼她的,谁敢当真拖下山去啊?但是于琰真人的话又不能不听…… 见小道士们犹豫不决,于琰真人怒火更盛,欲自己动手,那河蚌又衣着清凉。他掏出一纸黄符,欲先将这河蚌打回原形。一见他动手,河蚌可就不客气了! 一时之间房里狂风四起,诸小道士在外面只看见石砌的宫观跟个喷泉似的拼命往外喷水,水柱高有丈余。香客以为神迹,顿时围观不去。 诸小道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约摸盏茶功夫,河蚌从屋子里跑出来,哇哇大哭着跑进了容尘子的卧房。玉骨赶紧跟过去伺候,却见她正在把自己喜欢的衣服、玩具、首饰全部打包。 玉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于琰真人欺负了,只得同她一起收拾东西。 诸小道士也急急地去寻于琰真人准备再为师娘求情。但一推开门,他们就惊呆了,只见于琰真人犹如落汤之鸡,他束发的玉簪被抓掉了,头发被狂风刮成了爆炸式,山羊胡被揪得零零落落,脸上还有一道抓痕。 整齐的道袍被扯成了一身碎布条,腮帮子还被打肿了,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挪不转。那惨样,像是被七七四十九个大汉蹂躏了七七四十九次…… 诸道士见状就要吐血——师娘,你…… 于琰真人这副模样,诸小道士想走又不敢走,进去又不好进去,正自叫苦连天,那头河蚌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玉骨下山了。 玉骨还在安慰她:“于琰真人毕竟是道士嘛,主人打不过也正常。只不过以后清虚观住不得了,我们又到哪里去呢?” 河蚌泪珠儿还没干呢,已经在想别的事:“玉骨,炉鼎是什么?为什么老头说不准到处走呢?” 玉骨还是有些羞涩:“炉鼎啊,就是道家方士为了调和阴阳,买了些女子放在密室里,需要的时候双修一下……增进功力。” 河蚌还是不大理解:“那为什么不许到处走呢?” 玉骨换了副身体,气力也非普通女子可比,下山的路走得也不吃力,还能一边扶着河蚌:“呃……因为炉鼎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主人不想让人知道,就不放出来走动的。” 河蚌似乎有些失望,许久才回答:“哦。” 国醮的宫庙,河蚌是不知道地方的,但玉骨毕竟在世间生活了十多年,不知道路至少她知道问。两人就这么一路问一路走,刨去中途河蚌停下来吃吃喝喝的时间、加上玉骨问明方向河蚌水遁的时间,一共走了六天。 六天之后,玉骨再问路,发现河蚌遁过头了,二人又往回走了三天。= = 九天之后,目的地。周围人山人海,有披甲带刀的侍卫,有受邀前来参加国醮的高士,也有前来凑热闹的百姓。 河蚌在附近转了转,破天荒没有找吃的。天气炎热,玉骨给她撑了伞,还买了冰水。因为圣驾亲临,宫庙守卫森严,即使前来观礼的人群,也只能远远观望。 河蚌带着玉骨一挤过去,悄无声息就吸引了许多目光,自然也有许多登徒子想上来揩点油。对于流氓这东西,玉骨还是懂的:“主……”考虑主人这个称呼于人前有点奇怪,她果断改口,“小姐,小心别让他们蹭到!” 河蚌还大大咧咧:“为啥?” 正说话间,就有人往她胳膊上使劲蹭了一把,河蚌没被人揩过油,正疑惑不解,突然又一只手伸过来准备摸她!她公然开了水纹护体,旁边玉骨这才来得及解释:“就是男人看见漂亮女人xxxxx……” 河蚌一听,索性撤了水纹,一路挤过去。玉骨拉她不住,不多时二人也挤到了前面。两个人俱都香汗淋漓,河蚌喝了一口冰水,一抬头就见容尘子头戴九玉云冠,身着鱼鬣仙衣,腰系飘风宝带,足登步云仙鞋,气势凛然,令人不敢直视。 可河蚌却敢直视!! 她欢呼一声,张着双臂就往前扑:“知观!!” 那时候正值上表时节,容尘子持圭掐诀准备开坛,突然转头往人群这边望来。庄少衾和叶甜也知道不好,虽然当时人群济济,但河蚌一身嫩黄色太过打眼,三人几乎一眼瞧见。 叶甜自然吃惊不小:“这……走时还乖乖呆在观里的,如何跑这来了?” 河蚌拼命往前面挤,她没有壳的时候十分滑溜,不多时已经挤出人群。人群里一阵骚动,自然就有官兵上前阻拦。但见她生得美貌异常,倒也没动粗,只是吼了句:“退后,不得喧哗!” 河蚌一见到容尘子,顿时就委屈得不得了:“知观!呜呜呜,老头不给吃的,还骂人家……呜呜呜呜……” 天气炎热,她本就挤得一身是汗,这会儿一哭起来着实可怜。容尘子顿时心思全乱,连御椅上的皇帝都察觉到什么:“发生何事?” 他身边庄少衾赶忙答话:“无事,有民女喧哗生事,贫道前往查看。” 他快步走下御阶,不停示意容尘子开坛。 容尘子望向人群里的河蚌,她还哭闹不休,周围兵士正持刀驱赶。容尘子生怕那利器伤了她,幸好庄少衾已经快步赶到。容尘子敛神开坛,大河蚌见他不过来抱自己,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帝王在侧,庄少衾也不敢她多说,只低声叮嘱玉骨:“城南有座通源客馆,先带她过去,报我名号,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余事晚间过来细谈。” “知观!”河蚌呜咽着喊,坛上容尘子只是参拜五方,头也未回,仿佛同她并不相识。 玉骨扯着河蚌的袖角,低声哄:“小姐,我们先走吧。天气热,这里人太多。” 河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水光,庄少衾吩咐左右兵士:“圣坛面前不可无礼,送出去便可。” 兵士恭身行礼,倒也没有推搡,一路将她们带出了人群。容尘子继续法事,只在庄少衾回返的时候望了他一眼,庄少衾略略点了点头,示意放心。 可实际上容尘子一个下午也没能放心,他强撑到傍晚法事结束,结果圣上又要与他讨论道法。他心乱如麻,哪有什么心思论道? 庄少衾自然也看出来了,但这时候他顾虑的又不一样。趁着宽衣的时间,他得以接近容尘子:“师兄,这时候您不能去,我也去不了。只能晚间让师妹去一趟。不论发生什么事,她既然好好地到了这里,您也就不必担心了。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这本是光耀清虚观的大好时机,可一旦您出去私会她的事被有心人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只怕适得其反。” 容尘子如何不明白此间道理,只是他实在不能心安。庄少衾也只得好言相劝:“她毕竟是得道大妖,师兄您不必忧虑过甚。通源客馆有我的人,自会好生照应她,况且晚间师妹若去了,您就更不必担心了。” 容尘子叹了口气:“必须速去,她性子贪玩,只怕不会乖乖去客馆。” 庄少衾自然应承:“师兄先去面圣吧,我这就找师妹去。” 容尘子同圣上一直谈到入夜时分,庄少衾自然需要陪伴左右,而叶甜却一去未回。容尘子心若油煎,还好有庄少衾顶着,倒也没露心不在焉之态。 而子时过半,叶甜匆匆返回,先去找了庄少衾:“她根本就没去过通源客馆。” 庄少衾立刻动用关系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圈,最后看见那个河蚌的是个烤羊肉串的摊主。= = 这事两个人谁也不敢告诉容尘子,叶甜催着庄少衾再去找,庄少衾也是十分无奈:“她一个水遁缩地成寸,顷刻千里,我就是动用所有人去找也难有消息。当务之急是,这事千万别让师兄知道,让他安心主持国醮才是要事。” 而第二天,国都也出了事,几个男人的手掌起初是长水痘,不过两刻功夫竟然开始浮肿,随后整个手肿得透亮。其中也不乏富贵人家,请遍了国都的名医,竟没人能开出一个方子。 庄少衾闻知,疑心是疫情,然而将十几个病患集中到一块,发现患病的全是男人,且患处全都在手,只是左手右手不尽相同。病虽古怪,却全然不见传染扩散。庄少衾以符水试探,也不见反应。只是到当日下午,十几个人的手上皮肤都开始脱落,里面流出清水,隐隐可见泡得发白的筋肉。 终过多番盘问,终于有人吱吱唔唔地抖出一件无耻事来:“……事到如今,小的也再不敢欺瞒国师了,昨日国醮时,小人见一黄衣姑娘貌美非常,一时鬼迷心窍,就忍不住摸了一把……小人发誓只是摸了一把。当时只觉得手痒,回家就开始发病……” 他这一招,其余人也尽皆招来。庄少衾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愿再管他们,只书二字上报皇帝——神遣! 河蚌失踪的第三天,容尘子就知道了——他始终放心不下,趁叶甜谎称同河蚌在一起的时候要求以传音符同河蚌对话。 庄少衾也没奢望能瞒得几时,他只是担心容尘子得知河蚌走失,再无心醮事。不料得知这事,容尘子却未有他想象中的焦虑:“我曾于她身上种下同心砂,寻着气息定能找她得到。待晚间我离魂去寻。” 同心砂是道门至亲之人寻音追踪、互通有无的法门,庄少衾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师兄你早说啊,无端惊了我一番。” 叶甜也是心下大定:“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明知道于琰真人对她无甚好感,还将她独自留在观中。” 容尘子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先歇着吧,我自去寻她。” 有同心砂追寻气息,容尘子几乎很快就寻得了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国都有护城河,护城河有一支流往东而去,流经东边的山石迂回处,形成一处水草丰美的桃源之境。是青年男女踏青的好地方。 周围便多有小摊小贩,吃食繁多。天热,河蚌懒得走,便在这清潭之下的巨石洞里做了个洞府,又凉爽又清静又有吃的。她觉得十分舒适,便预计住到秋来暑去的时候再搬走。 容尘子赶到时玉骨刚刚伺候她睡下,见到容尘子她还是忐忑不安,只垂首道:“知观。” 容尘子自然无意为难她——她在河蚌面前就是个兔子,河蚌想怎样,她拦也是拦不住的。石洞并不大,但住三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容尘子一路行进去,见洞里只有一张大圆桌,桌边有一团格外茂盛的水草。 如今河蚌就钻到这团水草里,关着壳睡得正香。容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他是离魂来此,当下做了个法儿,也钻到了河蚌壳里。 壳里散发着柔和的珠光,中央的河蚌十分娇小,约摸三尺有余,容尘子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在她身边躺下来,也是轻声叹气:“如何又到处乱跑了?” 河蚌先时还以为自己作梦,不多时使劲眨了眨眼睛,方见容尘子是真在自己身边。她立时便着恼了:“你既不理人家,如今又寻来作甚?!” 容尘子握着她雪白的皓腕,缓缓扯过她抱在怀里。道家法术神奇,他虽只是元神前来,却如实体:“我几时不理你吗,只是国醮非同小可,万不能造次。你乖乖听话,过几日醮事结束我便带你回去。” 河蚌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儿,翻了许久的身侧躺过去,只把背对着他:“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 容尘子只握着她的小手扣在自己胸口,也不多言,揽着她睡了。 次日一早,河蚌醒来时容尘子已经走了。她还疑心自己作了梦,还是玉骨送吃的进来方告诉她:“知观回宫庙了,说是晚间再来。” 河蚌余怒未消:“哪个稀罕他来?等天气不热了,我就回东海了!” 玉骨小声道:“主人,您真的不跟着知观了?” 河蚌嘟着嘴想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煨得软软糯糯的牛蹄筋:“可是炉鼎地位太低呀,以后会很可怜的。” 她本是数千年的大妖,风浪经过,事情也就想得长远一些。其实万物甘苦,无非都是自己求来的。实在犯不着为了贪图几十年的欢愉最后落个凄凉的收场。 主人有这番想法,玉骨哪敢再说什么,只得把食物备足,让她吃饱睡好便是。 次日夜,果然容尘子一做完醮事又离魂前来。他行至石洞也不言语,径自将刚刚吃饱的河蚌拎起来。河蚌团在壳里正要睡觉,冷不丁被打扰大为不满。但还来不及发作,就见外面月朗星稀,凉风徐来,清爽怡人。 帝都人民的娱乐生活比凌霞镇要丰富得多,当时没有宵禁,夜间也正是热闹时候。容尘子带河蚌去看皮影戏,梨园里多有摊贩兜茶水、点心、甜枣、瓜籽什么的。容尘子在桌上铺一方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地将河蚌放到绸子中央。座位靠前,河蚌张着壳看戏台,容尘子不时喂她些葡萄干、红枣、瓜籽仁什么的,她吃着零食看着戏,嗑睡虫就渐渐地跑了。 她的壳随着戏台上皮影打斗的角度而移动调整,不多时,又转过来看容尘子。容尘子倒没怎么看戏,修长干净的一双手剥了一堆瓜籽和花生,仁全堆在一起。这时候正捏碎了几个核桃,将核桃肉剔出来,剥得干干净净。 察觉河蚌在看他,他不免又喂她一个核桃仁。 河蚌开开心心地看了会戏,又觉得花生和瓜子都不甜,不多时一个卖糖裹花生的小贩站在旁边,正在给看戏的客人称花生,河蚌垂涎那一粒一粒沾满麦芽糖的花生,见没有人留意,不由就伸出柔软的斧足去篮子里裹。 台下灯光偏暗,小贩忙着做生意,也没留意。河蚌得了甜头,索性连容尘子喂过来的瓜籽仁都不吃了。 许久之后,周围的不知哪个富人的小妾突然尖叫一声:“天啊,这个河蚌在偷糖沾花生!!” =口= 第二夜,有武林人士特设了擂台,为自己女儿比武招亲。容尘子带了河蚌去凑热闹,河蚌早就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带自己去玩,吃饱了也没睡。 容尘子牵着她行过街市,给她买了盏莲花灯,她拎在手里东照西照,高兴得不得了。及至到了擂台,她又闻了包子的香味。容尘子只得去买,她站在擂台边上,嫩黄色的长裙被晚风斜斜吹起,衣袂飘举,她比落花轻盈,素手轻提的花灯随风摇摆,仿佛瑶池仙子降临。 周围无数人只以为她便是那擂台招亲的小姐,顿时人声沸腾,诸英雄士气大振,纷纷吵闹着上前献殷勤,誓要为美人抛头颅、洒热血!! 还是容尘子买了包子回来,带她到附近的茶摊上坐着。他一身出家人打扮,便有人疑心是哪个观里的无良术士拐了美娇娘出来卖。喝一壶茶的功夫便有十余个人上来,个个贼眉鼠眼地套近乎,然后拐弯抹脚地问价钱。几方争执不下,价钱一路狂飙,最后索性大打出手。 也幸得道家最是注重修身养性,否则容尘子只怕早已用拂尘敲破了他们的头。 第三天夜里,容尘子带河蚌去看国都的钟楼。这是国都最高的建筑,楼身高逾十二丈,其形如塔,最上层悬一口青铜大钟。容尘子拥着河蚌站在钟楼宝顶上,只见人间万家灯火,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忽聚忽散,流光璀璨,仿佛整个星河被铺陈于脚下。 凉风徐徐而来,河蚌张开双臂迎着风,发丝与裙裾翩跹舞动。圆月在她背后升起,夜空如整块蓝宝石,河蚌闭上眼睛享受凉风吹抚,许久才道:“站在这里,像站在天上一样。” 容尘子淡然一笑,拥着她在楼顶的琉璃瓦上坐下来。他现今只是魂魄前来,闻不到神仙肉的香气。但河蚌却觉得心里满满的,似乎就这么坐一辈子也无甚不好。容尘子任她依靠,许久才道:“百年之后,随我回天上吗?” 河蚌突然转头摸着钟楼鎏金的宝顶:“这个好像糖葫芦呀!!” 容尘子也不愿迫她,终携了她道:“走吧,下去买糖葫芦。” 第四夜,容尘子再过来的时候,河蚌不愿和他出去玩了。离魂本就损耗巨大,容尘子如今肉体凡胎,白日整天忙国醮的事本已十分辛苦,晚间离魂过来还要陪她出去玩耍,如此昼夜不歇,便是他这样的高道也是熬不住的。 他仗着自己修为深厚,从不提及,但河蚌有着内修的敏感,她能感觉到他的疲惫。是以当天也就将让玉骨将他挡了回去,自己合在壳里睡觉。 玉骨守在石洞口,河蚌传了她一些御水的心法,她无事时便自行修炼。因有着以前淳于临给打的底子,再加上鸣蛇的一滴蛟血,学起来倒也无甚难度。只是那河蚌懒得很,传得也十分有限。 时至三更,突然外面传来异响。玉骨霎时惊醒,抬眼望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清冽的潭水中,一个人缓步行来,红衣潋滟、黑发飘摇,风华绝代。 她全身都绷得僵直,许久才颤抖着唤了一声:“师父?” 来人见她在此,也微微一怔,随便轻声道:“你也在这里啊。” 那语声一如以往的温柔,玉骨眼眶温热:“师父,你还活着!!”她冲过去环抱着那柔软的腰肢,眼泪滂沱:“你还活着!” 来者自是淳于临无疑,他精致的脸庞缓缓浮起一个笑,轻轻拍了拍玉骨的背:“我自然活着,不必难过。” 玉骨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我去告诉主人!” 淳于临微微点头,脚步不停,随着她进了河蚌的石洞。 玉骨将熟睡中的河蚌叫醒,河蚌打开壳看见他,那红衣映得她眸子里都如同着了火,但是她没有半点喜色:“何故寻我?” 欣喜若狂的玉骨不以为她这般冷淡,一时有些困惑。淳于临却自顾自在石桌前坐下来,语声清亮:“天气炎热,见陛下在此徘徊不去,放心不下,自然要过来看看。” 河蚌望定他温柔如水的眼眸:“你看完了?” 淳于临神色一滞,河蚌即行逐客:“那走吧。” “主人……”玉骨低低唤了一声,终是不敢逆河蚌之意。淳于临右手一伸,随手掏出一个盒子,递给玉骨:“里面是一些陛下爱吃的甜食,我先离去,她体质柔弱,你要好生照应。” 玉骨目带不舍,却也不敢相送,只能接过食盒,目送他离开。 “主人。”她回身欲劝说河蚌,被河蚌冷冰冰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要随了他去,现在就可以走。” 玉骨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今生今世都将效忠主人!” 河蚌合上壳,许久之后还是给了她一句提示:“淳于临只有三百多年的道行,鸣蛇却是不下万年的凶兽。即使两者合一,你认为活下来的可能是淳于临吗?” 玉骨眼里又泛出泪花:“所以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应该相信河蚌的话,因为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河蚌实在没必要骗她。可她同样心存着近乎侥幸的希望——那容颜、那目光、那言语神态,哪一处不是淳于临呢? 也许是真身行走实在不便,所有的河蚌都是极懒的。哪怕是修炼了四千多年的大河蚌也改不了这天性。是以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河蚌还是很乖的,基本不到处走,吃饱就睡觉。 容尘子每每做完一日的法醮就会过来看她,见她睡觉从不打扰。淳于临也时时过来,无非送点吃的。玉骨每每担心两个人会碰面,但两个人好似约好一般,从未撞见过。 她隐隐觉得现在的淳于临确实与当初有了极大的不同,总觉得现在的他骨子里透出一股妖异的气息,令她觉得莫名地恐惧。可细细想来,也不知道这种压迫感来自何处——现在的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会很温柔地跟她说话,虽无亲密之举,但每次他开口时,连眸子里都带着温暖柔和的神采。 不论白天黑夜,深潭下永远寂静无声,光线照不到的角落漆黑一片,石洞里只有悬珠的冷光。河蚌惊声坐起,玉骨听见声响,赶紧过来伺候。见她恶梦初醒的模样,也不敢问梦见了什么,只得兑了甜水给她。 河蚌喝了一碗甜水,又缩回壳里重新闭上眼睛。心里空空落落的,无端地便开始想容尘子,她活了四千多年,不知相思何物。从容尘子主持国醮这段时间的分离之后,倒是慢慢品出些味来。 这时候在壳里辗转难眠,不免就想到容尘子宽厚温暖的胸膛、强壮有力的臂膀、带着薄茧的手掌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 不过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让容尘子过来,自她从清虚观跑到这里,容尘子对她便十分迁就,料是觉得她在观中受了莫大委屈,心中愧悔难安。她若开口,容尘子夜间定然过来,且会一陪到天亮,但明日他尚有事要忙,难免过于辛苦。 她翻来覆去,模模糊糊地入睡,一睁眼发现容尘子的脸离她不过两三寸,那温润的唇瓣烫过脸颊,河蚌不由揉了揉眼睛:“知观,你怎么过来啦?” 身上容尘子浅笑不答,只缓缓吻过她的唇、下巴,然后吻到喉头,河蚌舒服得直哼哼。突然,容尘子的脖子后面猛然伸出一颗狰狞的蛇头!! 河蚌心中一惊,骤然惊醒,方发觉又作了个恶梦。 四十九天的国醮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这一日,河蚌睁开壳的时候,发现叶甜、庄少衾等人都在,她揉了揉眼睛,语态慵懒:“玉骨,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诸人哧笑,玉骨赶紧扶她:“叫了半个时辰了您都没醒……” 国醮期间大家都比较辛苦,这一餐自然是要犒赏一下肚皮。庄少衾对这里地势熟,便带他们去了一栋碧色小楼,名字很特别,叫羊踏菜园。 河蚌刚刚睡醒,还由叶甜抱着,一人一蚌边走边说悄悄话。然而一进园子河蚌就气愤了,小二拦住众人,见他们气度不凡,倒还算客气:“哟,各位爷,小店不能自带食材的,这河蚌……” 他估摸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河蚌,这时候一个指头戳过去,河蚌猛力一咬,差点没把他的手指头夹掉。 上菜的时候河蚌还在跟叶甜告状,将于琰真人的“恶行”一件一件列出来,诸人平日都视于琰真人为长辈,哪敢论他的不是。如今听她添枝加叶说得痛快,不免憋着笑偷听。 还是容尘子将她抱到身边,低声斥:“不许瞎说!” 玉骨本是伺立在旁,如今几个人一坐,剩她一人站着,河蚌身边容尘子正给喂汤,她也帮不上忙。容尘子不免微扬下巴:“坐吧,这里我来。” 玉骨不敢动,又看看河蚌,河蚌只要有人喂,不管喂的是谁。她便在清玄、清素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群人这才开始吃饭。 而很快河蚌就发现羊踏菜园这个名字是骗人的:“这里根本就没有羊肉!!连羊毛都没有一根!!” 几个人大笑,容尘子喂了她一块妙手豆皮儿:“这里本就只有素食,已经吩咐伙计另外置办了,来,尝尝这个豆皮……” 这头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那头已经有道童急匆匆地寻来。也不待诸人说话,他俯到庄少衾耳边就是一阵嘀咕。庄少衾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最后拧成一个圪塔,他望向容尘子,许久才道:“宫里出事了。” 连正吃着花菇的河蚌都转壳看过去。 庄少衾带人入宫,自然不会遇到任何阻拦。但一行人走的却不是去往正殿的路。前方带路的小太监将诸人皇宫后面的一扇小门领进去。容尘子抱着河蚌与庄少衾并肩而行。 前方本是御花园,再转过一个拱门,眼前是一处偏殿,看陈列似乎不像住人的地方,打扫却十分干净。 容尘子正待发问,太监抬头看了一眼庄少衾,颤抖着将墙上一盏壁灯左右旋动。不多时,右边一堵墙轻微一响,露出个成人身高的小门。 门居然也是青铜所铸,领路太监摸出钥匙将门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处暗室。庄少衾当先沿阶而下,语声平静:“是皇宫的地牢。” 容尘子了然点头,宫里见不得人的事本来就多,有处秘密地牢不稀奇。 台阶不过二十级,但每级都设有机关陷井,如未经允许进入,触动机关之时人在半空,定然凶多吉少。 怀里河蚌打了个哈欠,容尘子摸摸她的壳,话却是同庄少衾说:“吾观此处,怕不止是地牢吧?” 庄少衾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过来:“龙脉?” 事关重大,庄少衾也不敢多说,只得往前直走。 此处虽设在地下,然并不狭窄。青石板铺的正道,两边是囚室,厚重的青铜大门,上面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可观里面犯人的动向。最下面开了个碗口大的孔洞,想是送水送饭的地方。 前行不多时,又过一道铁门,太监往右一拐,将诸人带入一间石室。石室里几张石床,上面躺着六七具尸体,全部用白布罩住全身上下,连脚也没露出来。 庄少衾见门上粘着他亲手画的镇尸符已知不妙,但当太监揭开最右边那具尸首上的白布时,他陡然色变——只见那具尸首头已被斩落,血淋淋地放在颈子旁边,而腔子里赫然露出一截黑底黄花的蛇身! 诸人都惊得怔在当场:“鸣蛇还活着?” 庄少衾也是神色严肃:“是文大人。” 太监颤微微地点头:“今日拂晓,文大人不知何故被杀死在家中。家人本已惊吓过度,然收拾其遗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腔子里竟然有一条大蛇!现在蛇头还卡在脑袋里。圣人命人将尸首停放在这里,就等着国师您过来处理呢。咱家给吓得呀……” 庄少衾无意听他废话:“我已知晓,先退下吧。” 容尘子也在观察尸首,他将河蚌交给叶甜抱着,俯身去看那尸体。这位文大人名叫文从书,说起来和容尘子还有过一面之缘。他官至参知政事,朝中从二品大员,平时为官清廉,官声颇好。 容尘子戴了旁边的皮手套,也不顾血腥,将蛇身从人的腔子里拖出来。此蛇身约摸手腕粗细,黑底黄花。庄少衾以腰刀割其皮肉,半天仅划破浅浅的一点皮肉。 他起身,肯定地点头:“确实是鸣蛇,只是文大人居然是鸣蛇的蛇卵借气而化。”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杀了真正的文大人,冒名顶替?” 容尘子在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又是谁杀了它呢?吾观它并无其余伤痕,也未有破体而出的迹象,谁看破了它的真身?又如此轻而易举地杀了它?” 一群人兀自费解,叶甜挺身道:“我先去文大人家里看看。”容尘子点头,河蚌突然夹住叶甜的衣襟:“甜甜,我要回那个什么菜园子,我饿了。” 叶甜也怕饿着她,忙吩咐玉骨:“那你们先回羊踏菜园,处理了此间事务我等自会前来汇合。” 玉骨应了声,接过河蚌抱在怀里,冲诸人行过礼便出了石室,自有小太监领她出宫。出得宫门,玉骨抱着河蚌就往羊踏菜园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河蚌突然闷声道:“凌霞山在哪个方向?” 玉骨微怔,指了指方向,突然眼前一花,身上刀刮般一阵痛。她还死死抱着河蚌,再睁眼时却只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 眼前清山绿水,鸟语花香,俨然正是凌霞山。河蚌语气破天荒地凝重:“去九鼎宫。” 玉骨现在脱胎换骨,确实有点力气,很快就抱着河蚌翻到了九鼎宫。守在门外的弟子见她二人前来,不免盘问,河蚌也不啰嗦,直接遁进了宫门。 最先发现她们的是浴阳真人,他仗剑而立,一脸怒容:“何人擅闯?!” 玉骨不知道怎么答话,还是河蚌化作人身,省下了客套寒喧:“行止真人现在何处?” 浴阳真人自然也认得她,倒是收起了剑,只是语气仍不善:“海皇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行止真人在闭关,密室的地板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他盘坐于八卦中央恍若老僧入定,头上银簪束发,一身道袍整齐如新。 不多时,他突然睁开眼睛,只看见眼角火红的衣角,他缓缓抬头,瞳孔缩成一针头大小。时间太久了,他竟然已经不习惯再如多年前一样称呼他,只得淡然道:“你果然还活着。” 来的正是已被鸣蛇占据肉身的淳于临,他五指拈了室前桌案上行止真人用以占卜的蓍草茎,笑声虽然柔和,眼底却激流凶险:“作了许多年的人,连背主忘义都学会了。” 行止真人仍盘腿而坐,眼底竟然褪去了先前的惊惧,又显得平静安宁:“自当初决定长留九鼎宫,便知会有今日。多年来我一直恐惧不安,这一刻,倒是心中坦然。” 淳于临五指微微用力,掌中蓍草尽成齑粉:“那便将吾赐予你的还回来吧。” 他伸出精致修长的五指,行止真人仍然端坐不移,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念着《清静经》,只觉神台清明。 “如果,”微凉的五指抚上他的脸庞,毒蛇一般滑腻,“如果给你一个再生的机会,也不要了吗?” “不必。我欠你的……请拿回去吧。”行止真人睁开眼睛,他的力量并不强大,但淳于临身体里的鸣蛇突然发现那个当初贱如蝼蚁的小蛇,已不再如尘埃般渺小。 他美丽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恍惑,行止真人看懂了他的困惑,他淡淡一笑,神色从容:“非是有意背叛,只是我爱上了一种作人的感觉……可以弱小,绝不卑贱。” “那便成全你吧。”淳于临五指微曲,一手握住他的颈项。 第三十四章: 他……他也成为过去了 那只手没能拧断行止真人的脖子。 现在河蚌正将它摊在掌心里,仔细端详。淳于临的声音莫名便淡去了阴邪:“陛下在看什么?” 河蚌轻轻抚摸那掌心间蔓延开来的纹路,许久才轻轻道:“我在悲伤。这一双手,我用了三百多年来教它修炼炽阳诀,找了东海最博学的先生教它习字,它会做整个海域最美味的饭菜。”她的目光终于从那五指之间交缠的纹路上收回,“而你却用它掏出不足月的胎儿、挖出别人的心肺,拧断别人的颈脖。” 淳于临轻声叹息,他叹气的时候仿佛朱阳都失去了光彩,随他心意而阴晴:“陛下还沉湎于过去,可是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 河蚌静静放开他的手,却趁着这个机会不着痕迹地隔开了行止真人:“你的力量,终于足以对抗道宗了么?” 淳于临语声含笑:“道宗不过是群鼠辈,有何可惧?不过陛下贵人之躯,当远离才是。” 河蚌也笑了一声:“如果我不让你杀他,你我今日要在这里动手吗?” 淳于临略带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陛下实在不应该插手这些。但是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我自然也只能遵从。” 他居然真的转身离开,玉骨轻声唤了一句:“师父。” 他回眸一笑,容光皎皎、风情万种。 他走之后,河蚌望定玉骨,突然低声道:“追上去,告诉它本朝龙脉就在御花园之下,地牢之后。” 玉骨惊疑不定,她开始有了和当初那条假冒她的三眼蛇同样的困惑——主人,咱们到底是跟谁一伙的?! 但河蚌的话她不敢违逆,当下便追了上去。 密室里只剩下两个人,行止真人回过神来,声音也已归于平静:“海皇怎会知道我是借气而化的鸣蛇?” 河蚌在他的蒲团上坐下来:“你破绽很多呀,每次抓鸣蛇你都磨磨蹭蹭、庄少衾和淳于临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条三眼蛇都抓不到。” 行止真人瞳孔微缩:“就是从这些,你就确定我是鸣蛇?” “哦,那倒不是。”河蚌摇头,露了个近乎猥琐的笑脸,“鸣蛇和我签定契约的时候,我用怀梦草随手翻了翻,看到你和它的契约了,而且也没有生效日期。” …… 玉骨回转,本在余悲之中,闻言差点跌倒——难怪这货在山里被困了几千年……粗心大意害死蛇呀…… 河蚌的午饭本来是浴阳真人要请客的,好歹河蚌救了他师兄么。河蚌高高兴兴地在桌前等了一刻钟,到菜上齐她一看,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哇哇大哭:“呜呜呜,我要回那个什么菜园子!行止你这个吝啬鬼、臭鸣蛇!我要跟知观告发你!把你炖了!喝你的蛇胆……呜呜呜……” 浴阳真人急得抓耳挠腮,怎么哄都哄不住,最后还是玉骨掏出两个炸鸡翅哄着:“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去,那边肯定有好吃的。” 浴阳真人还不知道错在哪里,玉骨将化为原形的大灰河抱在怀里,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呃……我家主人不吃素的。” 待一人一蚌回到羊踏菜园,叶甜和容尘子一行人已经等待许久了。容尘子接过河蚌,也是不解:“去了何处?” 他心知同心砂能探知她的去向,只以为她又贪玩闲逛,也没追究。那边河蚌十分着急,在壳里闷声喊:“玉骨快去拿碗!” 玉骨递碗过去,就见她从壳里装了羊肉串、煎饼果子、花生糖,甚至还有一块切糕!!看得玉骨大惊失色:“我……我只是抱您从街头走过来而已啊……” 叶甜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在河蚌壳上:“不许偷东西,贼蚌!” 一顿饭罢,容尘子本来打算带河蚌出去玩,但河蚌今日又是风传又是水遁,这时候已经很累了,好不容易吃饱了,她就想睡。庄少衾还在为文大人之死烦心,这时候也不放心容尘子等人离远,自然将他们安置在自己国都的私宅里。 他的宅子比起一般权臣少了许多浮华,只是设阵无数,都是闲来研究的试验品,成功的他还能撤去,留下这无数的失败品,本领越高超的人越走不出去——失败品嘛,谁知道阵眼在哪里。 一行人飞檐走壁,跟作贼似的来到后院,容尘子和河蚌自然是一间房,玉骨本习惯了睡前给河蚌刷刷壳的,结果被叶甜叫住,叶甜想得周到:“他二人久未相处,这类事……就交给师哥吧。” 玉骨作人时虽待字闺中未曾嫁人,这类事却也略懂一二,顿时羞红了脸。 容尘子给河蚌刷完壳,见她睡得香,也不扰她,径自躺下来闭目养神。河蚌睡醒过来,左右转了转小脑袋,见容尘子睡在身边,不由就生了玩心。她又软又嫩的小手在容尘子身上一阵乱摸。 容尘子也由着她闹,径自闭目不动不语。她摸着摸着就更不像话,往紧要的地方进军,容尘子身上渐渐绷紧。 这河蚌跟容尘子在一起之后,数度尝欢。但容尘子是个保守之人,即使在榻上也是中规中矩,且多在暗中行事,平日里让河蚌接触的人、事、物又十分纯洁,导致河蚌半懂不懂,至今仍对天道的启示怨念至深,令天道含冤莫白。 这会儿她觉得容尘子睡着了,不免就要去看看那个老在她面前逞威风的东西。她小手碰得一碰,又被烫了一般缩回,小脸上满是得意。容尘子何尝受过这般刺激,有心握住她捣蛋的手,又见她正玩得开心,不免有些犹豫。不想她得寸近尺,居然要动嘴! 容尘子握住她的双肩,一把将她拎上来靠在胸口:“别胡闹。” 河蚌嘟着嘴:“古板的老道士。” 说完,她又俯在他胸口猫儿一样乱舔,容尘子将她拎到身下压得扁扁的,鼻息渐重:“老道士又古板又守旧,玩不了太刺激的东西。”他轻吻河蚌的鼻尖,动作温柔,“所以你要乖乖的,不要吓到老道士。” “可是人家很想你。”河蚌揽着他的脖子舔得欢,舔着舔着眼泪就下来,“人家每天都想你。” “嗯。”容尘子伸手拭净她眼角的水光,划破食指,将伤处喂进她嘴里,许久才道:“我知道。” 那鲜美的滋味在唇齿之间缭绕不去,河蚌吮着吮着就困了:“那我们睡了吗?” 容尘子低声道:“半个时辰之后再睡。” 河蚌已经很嗑睡了:“做什么?” 容尘子语声淡然,面上却现了一丝绯红:“做一些……不是很激烈,但又能让老道士……和小妖怪都喜欢的事……” 次日清晨,天色尚早,突然有人敲门:“知观?海皇陛下?” 容尘子听出乃行止真人的声音,忙整好衣冠,起身相迎。开门之后,行止真人却面带难色:“知观,我有一不情之请……”他顿了一顿,似乎下定决心,“我有一事,想单独同海皇陛下商量。” 容尘子虽是不解,然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真人,此时天色尚早,她一向贪睡的……” 行止真人却又哪里等得及:“知观,人命关天。” 容尘子只得将他让进屋子里,河蚌在榻上熟睡,罗帐低垂,行止真人止步榻前,难掩焦急:“陛下?海皇陛下?” 河蚌本来就是要睡很久的,何况昨夜本就累坏了,这时候有人在耳边聒噪不休,她睡不好,不由就呜呜呜一阵假哭。 容尘子忙将行止真人领出去:“她……孩子心性,若睡不好,定然要闹个不休,再过一个时辰,等她睡醒吧。真人所指究竟何人?若真有性命之忧,不如先将他接过来,此处我等俱在,保其性命无虞当不难。” 行止真人犹豫半晌,终于从衣袖中取出一份名单:“知观可否将这些人接到此处,但请先什么都不要问。” 容尘子接过那份名单,果然也未多问,立刻去寻庄少衾。 河蚌一直睡到辰时,玉骨早已经等了多时了,她一醒便进来替她洗了手、脸,又喂了一蛊煲得浓浓的骨头汤。 河蚌这才慢悠悠地走出去。 行止真人同河蚌接触实在不多,不知她心性,这时候有把柄在她手上,也只得忍着她的傲慢无礼,好言道:“陛下,当年我鸣蛇一族确有许多流落世间,他们也只是想安分作人,并无任何害人之意。但如今主人脱困,对当年不肯破它封印的族人愤慨至极、肆意残杀。陛下……”他神色肃然,突然就欲下跪,“我对道宗亦非有意相瞒,只是道宗对鸣蛇一族十分不齿,我若说出真相,只怕他们早晚必除之,反倒害了同族性命。求陛下搭救我族。” 河蚌让他跪着,没有丝毫相扶的意思:“你们的主人都已疯魔,我如何搭救?” 行止真人咬牙:“如今于琰真人已生退意,道门牛耳执于知观之手,还请陛下转达吾意,鸣蛇一族感激不尽。” 河蚌的笑容突然变得很奇怪:“行止,鸣蛇一族需要的不是道门。”行止真人愕然相望,河蚌倾身在他耳际轻声道,“你们需要一个王。” 行止真人眸露痛苦之色,许多年前鸣蛇一族便在那两条蛇王的统治之下,它们残暴嗜杀,终被正义之士封于长岗山下永恒之境。大部分鸣蛇在那一场浩劫中死去,少部分不肯听其指挥,趁机逃脱, 如今,鸣蛇一族早就没有王了。 河蚌深深凝视他,仿佛看进了他的心里:“鸣蛇一族的王,很快就将诞生。” 行止真人语带试探:“天道中……透露了?” 河蚌只是笑,不再言语。 虽不知行止真人为何突然让他们保护名单上的人,但庄少衾还是将这些人都接到了一处,约摸一百六十余人,有经商的、入朝为官的、甚至还有种地的。 庄少衾也十分无奈:“真人,您至少告诉我一个原由吧,不然突然接这么多人过来……” 行止真人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一揖到底:“国师,行止有不能说的难处,请国师见谅。” 一日无事,夜间,餐桌之上,河蚌吃着肥嫩的水煮虾,玉骨正帮她剥虾壳。容尘子等人还在想着文大人的事。叶甜调查了文大人一家,其家人表示文大人性格温和,平日里少有仇家。且近日也没有性格大变的异常反应,临死前一刻钟还有家奴进去送过茶水,那时候他正在房里看书。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莫非文大人一直就是条三眼蛇?” 行止真人一直端坐不语,他也不知为何河蚌一直不告诉诸人情况,这时候也只有沉默。如今诸人也理不出头绪,除了文大人莫名身死的尸首,没有任何线索——凶手是谁?目的何在?文大人为何竟是条三眼蛇? 河蚌却是不管这些的,她吃得饱饱的,自然就要美美地睡上一觉。 所以容尘子回到房间时,她已经睡着了。八月盛夏,即使夜间天气也很炎热,饶是玉骨给她备了冰枕,她额际仍是微微出汗。容尘子不由取了扇子替她扇风,她睡得朦朦胧胧,觉得容尘子这边凉快,不由就滚过来,猫儿一般蜷在他身边,继续睡。 容尘子轻抚她微凉的长发,突然明白为何妻子又称作娇妻。 次日一早,河蚌是被一阵唢呐声吵醒的——外面文大人出殡。虽然他的尸身被带入皇宫了,但家人仍是将他的遗物放在棺材里先行安葬。河蚌站在门口,见棺材从面前抬过去,文大人生前人缘不错,这时候哭丧的人也多。 放眼一望,整条大街都是白色的纸幡,令路人也不由生出几分哀色。容尘子和庄少衾等人也在路边驻足,见河蚌出来,容尘子将她揽到身边。 河蚌难得安静地望着悲痛欲绝的送葬人群,突然她踮起脚尖歪着脑袋看容尘子:“知观,如果你死了,会给我留遗产的吧?” 容尘子:…… 回到宅子,玉骨张罗了早饭,庄少衾暗暗递给容尘子一个孔雀石的胭脂盒,做工精巧细致:“贡品,很难得的。” 容尘子挑眉:“何为?” 庄少衾摇头:“当然是讨好美人,难道师兄你我还能留下来偷擦不成?” 容尘子倒是明白过来:“她就在席间,你直接送她便是。” 庄少衾一脸叹服:“师兄,你到底是如何得美人芳心的?给你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容尘子将粉盒纳入袖中,却只是淡淡道:“她孩子心性,也不喜胭脂水粉。此物我当转赠。” 庄少衾抚额——这天下,美人都瞎了…… 正自不平,突然有道童来报:“国师,圣上请您速速入宫。” 庄少衾微微皱眉:“何事?” “传旨的公公说……圣上夜梦不祥。”道童垂着头低声道,庄少衾了然:“师兄,行止真人,你等都随我一并见驾吧。” 那河蚌却大为不满:“我呢?还有我我我!” 庄少衾颇为无奈,只得看容尘子,容尘子有什么办法,只得叮嘱她:“皇宫不比别处,不许胡闹。” 河蚌这才高兴起来,揽着容尘子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下巴一口:“格老子的,人家什么时候胡闹过!” 几人入得宫中,圣上沉迷道术,住在清虚宫,皇宫的建筑也是以日月星辰环绕拱卫紫薇星座,以示皇权至上。 因圣上慕道,宫中嫔妃也多奉道,日日着道袍,持拂尘,衬得皇宫比道观更像道观,看得河蚌大失所望。 行过回廊,穿过花林,皇帝在一处六角小亭里看书,旁边有两位素颜宫妃作伴,亭外琴师抚琴,衬得这皇宫内苑如同世外清静之地。 庄少衾领着诸人行礼拜见,河蚌转着小脑袋左右观望,只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好在圣上也没怪罪,只令诸人进到亭中:“国师,各位仙师,朕昨日偶得一梦,见群蚁噬蛇,而蛇渐体衰,醒来后心中一直不安,遂召汝等前来。” 庄少衾还未开口,那河蚌却已经蹦哒到亭边坐下了:“蛇乃龙之象,群蚁噬蛇,定是国本不安,龙气流失之兆。” 她语声又娇又脆,那静坐看书的圣上这时候方注意到这群道长之间还跟了个活蹦乱跳的河蚌,他虽喜清静,然对她倒也算和蔼:“你是何人?” 庄少衾赶忙将河蚌揪下来,叶甜帮着解围,不免又将这河蚌吹嘘了一通:“回皇上,她是贫道挚友,擅占卜、解梦,法术通天,只是长居灵山,难免失之礼仪,还请皇上万勿见怪。” 她虽然不如其他人谨小慎微,一脸笑容还是向日葵般灿烂可爱。皇帝也不与之计较:“那么她所言当真?此梦当真是龙气流失之兆?” 庄少衾心中也是暗自嘀咕:“皇上乃天人下凡,既作此梦,定是神托。待贫道前往龙脉一观,查明原因,再禀告圣上。” 皇帝略略点头,河蚌听不惯这些委以虚蛇的话,伸手就想去拿桌上的果子。庄少衾忙一巴掌拍下她的手,她小嘴儿顿时翘得老高。皇帝微微一笑,伸手取了串荔枝递给她。 她当然不客气,伸手就接了过来,而且还乱丢荔枝壳和核!庄少衾不敢久呆,忙道:“即是如此,贫道等先行告退。” 皇帝抬眼瞧了瞧河蚌,语声倒是含了三分笑:“是该告退,不然这儿要堆一地果核了。” 庄少衾也是低笑,叶甜把着河蚌的胳膊把她扯出去,庄少衾正欲告退,埋头看书的圣上突然道:“久闻容仙师这个鼎器美貌非常,如今一见,倒是名不虚传。” 庄少衾微怔,抬头看他,他却又挥手道:“朕也乏了,国师自去吧。” 庄少衾再度行礼,心下也是微凛——宫里这位看似不问世事,心里却不糊涂。 诸人出得皇宫,容尘子便牵了河蚌,河蚌果是将前几日不快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会儿正搂着他的胳膊:“知观,人家还想吃那个荔枝。” “嗯。”容尘子将她手上和脸上的汁水细细擦拭干净,“现在就买。” 夜间,待诸人准备妥当,自然是要一探国都龙气汇聚之处。河蚌坐在桌边吃荔枝,容尘子准备好符录就欲走,行止真人低声问:“不带陛下一同前往吗?” 容尘子摇头:“她体质柔弱,禁不得劳顿。” 行止真人却有自己的顾虑:“只是杀死文大人的凶手尚未捉住,如今留陛下在此,知观不担心吗?” 容尘子略一思索,转身将河蚌抱进房里,替她换了件轻便柔软的衣服。河蚌小狗似地在他脖子上舔来舔去,他仔细地替她系好衣带,只是淡笑:“别闹。” 子时过半,一行人进了御花园地牢,沿着甬道向里走。行至尽头,一道石墙横隔于前,似乎到此再无通路。庄少衾伸手触摸石壁,不见机关。二人摸索了约有三刻,未有所得。 容尘子蹲身细看壁下的尘埃,突然道:“有东西已经进去了。” 庄少衾也是十分严肃:“何物如此大胆,竟敢吸食龙气,动摇国本?” 行止真人有些不自在,转头看了一眼河蚌,河蚌神色如常,仿佛她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 身后有掌印太监上前,右手托着玉玺,他将玺盒打开,握住玉玺往那方石墙凹陷处用力盖下去。原本平淡无奇的石墙突然发出细微的声响,周围尘土抖落,许久之后,石墙突然缓缓升起。一股灵气逼人而来,墙旁的人俱都神思一清,连容尘子都不由道:“这条龙灵气迫人,看来外物的入侵,尚未造成太大的影响。” 庄少衾也不敢耽搁,赶紧招呼一行人进到里面:“为防地气外泄,此门不可久开,快走吧。” 一行人鱼贯前行,河蚌突然展臂拦住紧跟在她身后的玉骨,借从她包里拿肉脯的时机轻声道:“去趟长岗山,找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 玉骨十分为难:“主人,长岗山距这里好几日的功夫呢,我……” 河蚌一拍脑袋:“忘了教你点远行术了,容尘子也是,我不教他也不教,哼!”她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鲛绡,递给玉骨,“这个带你去。” 玉骨将鲛绡接过来,她还有疑问:“主人,那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长岗山挺大的,我怎么找呀?” 这个河蚌十分放心:“你就站在长岗山最高的地方,大声喊蠢货,答应你的就是了!” 玉骨往后一走,容尘子便发现了:“何事?” 河蚌一边把玉骨推走一边道:“让她回去帮我拿肉脯!” 容尘子牵起河蚌,语带薄责:“不许多事。不过里面情况不明,玉骨先回去也好。”玉骨不敢多说,连连点头,转身出了地道。河蚌还在感叹:“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容尘子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不许骂人。” 河蚌伸手去他腰间的乾坤袋里取葡萄干:“人家又没有骂她。” 石墙之后约十步远,掌印太监便不再跟随诸人一起前进了。前面似乎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地下河,上面原本架有铁索桥,但现在桥面的木板已经被抽去,只剩下几条铁索,且俱已锈蚀不堪。 好在一行人都身手不凡,很快就过了桥,灵气越来越强烈,走在最前面的庄少衾突然停住了脚步,河蚌将脑袋从容尘子身后探出来,也不由有些意外。诸人行走多时,此地当已经走出皇宫,只见面前居然是一座山,山前有一湾清水浅浅流淌,四周山势所衬,正是渴龙饮水之局。 “这……莫非是当今皇室的祖坟所在?”庄少衾引着众人往前走,山上道路细窄曲折,四处都是粼粼鬼火,除了水流的声响,再没有任何声音。 容尘子牵着河蚌,任他见识广博也不免有些惊诧:“谁能想到本朝皇室的祖陵竟然会建在这种地方,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 诸人尽皆感叹,这一山一石,在风水宝地又人为地汇集灵气,再加之山前水潭以灵气补充流失的地气,设此祖陵的不知是何方奇才。 河蚌却在想别的事:“皇帝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让我们这么多人进到这里?他不怕这事泄露出去吗?” 行止真人颇有些紧张:“还是尽快找出龙气流失的原因,离开这里吧。” 言语间一行人已经行至下马道,神道两旁俱是玉制神兽像,暗绿色的鬼火之中,石碑隐隐在目。容尘子从袖里取出前日庄少衾赠给河蚌的香粉,那粉质地极为细腻,他打开粉盒,轻轻一吹,香粉飘散在空中,摇摇曳曳。 片刻之后,容尘子将余下的香粉递给河蚌:“灵气流转正常,地势没有问题。看来得去水下看看。”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看河蚌。躲在容尘子身后的河蚌极为恼怒:“有没有搞错,我躲在这里你们都能看见。” 容尘子淡笑:“我下去吧,你乖乖的不要捣乱。” 河蚌拉住他:“算啦,哼!” 容尘子还在观察附近地形,河蚌自顾自地脱衣服准备下水。那雪白晶莹的肌肤在暗绿色的鬼火中更衬得润泽无比,旁边诸道士瞠目结舌,庄少衾眼睛都瞪成了青蛙。容尘子一回头,脸色顿时比鬼火还绿,他拾起地上的外披一把将河蚌裹住,又是一巴掌拍下去:“不许乱脱衣服。” 河蚌嘀嘀咕咕地下了水,却惊觉这水潭深不可测,她本就不愿意找,嘀嘀咕咕地象征性游了一圈,又慢吞吞地爬上去:“没有,什么也没有。” 众道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虚:“干嘛?你们难道居然还敢怀疑我吗?!” 最后还是清玄低声道:“师娘,看身后。” 河蚌一回头,就见着一个人,红衣黑发、极艳似邪,如今正似笑非笑地看她。河蚌眯起眼睛纠结了一阵,她还想给自己洗白:“那我又没看见他,他在我身后嘛,我身后又没长眼睛,是吧?” 容尘子将她拉过来护到身后,从乾坤袋里掏了一颗苹果堵住了她嘴。庄少衾挑眉:“淳于临?不……你是鸣蛇?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吸食龙气?就不怕引动雷劫吗?” 面前淳于临在看河蚌,似乎根本就没有把道宗这一群人放在眼里:“过奖了,你们居然就这么前来送死,胆子也不小。”他缓缓上前,突然向河蚌伸出手,“不过,何必带着我家陛下。” 河蚌仍然躲在容尘子身后,她还啃着苹果,说话也含含糊糊:“别过来,你们胆子都大,我胆子小。既然你们在这里遇到了,说不得肯定有一场好打。你们先打吧,我就不打扰了。” “……”话虽然太粗浅,倒也还是事实。诸道士俱都祭起法器,淳于临右手掐诀,“也罢,先送各位上路。” 眼看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河蚌吐了苹果核,突然道:“慢!” 诸道士都转过头去,连淳于临也暂停念咒,河蚌在行止真人身上擦干净手:“我觉得吧,咱还差了一个环节……是什么呢?对了,正邪相对,不是应该互相辩论一通,把正邪都论清楚,以证明邪不胜正。然后再动手的吗?” “……”诸道士沉默,终于清玄靠过来,“师娘,我们这边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全不擅口水。再说了,对方还是一条蛇,您不觉得一堆道门圣师骂一条蛇有失身份吗?何况现在咱是以多欺少,还胜负未分,万一口水的时候把话说满了,最后被鸣蛇端了,岂不是当众打脸?” 河蚌还是不满意:“那鸣蛇你怎么也不说话?” 淳于临温柔地望着她,许久方道:“我怕陛下在如此紧张、严肃的时刻笑场。” …… 河蚌还是不甘心:“那这一场大战,肯定会有所伤亡,我看大家最好还是把遗言交待清楚,啊不!最好每人写份遗书,安排好后事,也算是有始有终嘛。” 这下连淳于临都看出来了:“陛下在拖延时间,是要等谁呢?” 他细细看过在场众人,语带不解:“我实在想不到,如今道宗,陛下还能指望谁。” 河蚌也十分无奈:“如果你真的好奇的话……跟我一块等等?” 淳于临笑容未敛,语声温柔:“既然陛下在等,他早晚总会来的。何必空等呢?” 话落,他念动咒语,满山鬼火顿时光芒大盛,山前的深潭如同沸水般滚动。所有的铁石都被烧得通红。行止真人怒喝一声,当先冲出。庄少衾祭出一道银色符咒,也随后而上。 容尘子摸摸河蚌的头,低嘱了一声小心,也持剑而上。河蚌体内有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很快就将温度压了下去。鸣蛇毕竟是上万年的凶兽,虽上次一战损伤严重,但如今获得龙气补充,其法力复原甚快。 如今他有盛年时的七成法力,自认为对付这群道宗的肉体凡胎已不费吹灰之力,是以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倒是河蚌修为不凡,体内又有天风、天水灵精,不可小觑。 河蚌坐在石碑上,只是控水,并不帮忙。这里处于皇陵,龙气充溢。淳于临可以肆意吸收,她却不行——吸收龙气乃是祸国,但凡影响国运,那就是影响千千万万人类的性命,比天灾严重得多。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般妖怪若道行不够,连皇室贵族都不能接近,否则必被龙气所伤。而修为通玄的妖怪更不愿沾染这龙气,以免引动天劫。 河蚌倒早已不惧龙气,但如今困在这里,淳于临有龙气补给,她守着无尽灵气也不敢动,能用的只有这一潭水,大大处于弱势。再加之鸣蛇生来就是异兽,上万年修为,她如果不是身负风、水灵精,还真是不够看。 她又将蠢货骂了一遍,最后从怀里掏出个海螺,轻轻一吹,中间的淳于临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变得非常愤怒。他不顾周围的道士,纵身扑向河蚌。 幸而容尘子也一直留意河蚌,当下祭出灵符,借此一阻将河蚌抱开。河蚌还顺手从他的乾坤袋里偷了几个糖果。 吃糖果的时候没法吹海螺,淳于临似乎也冷静了下来。等吃完糖果,河蚌又吹了一声,他猛然回过头,沿着铁索爬过来,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河蚌收起海螺,缓缓后退:“淳于临。” 他努力摇摇头,突然回身抓住一个道士,用力撕成两半。血雨四溅,腥气刺激了他,他逼向行止真人,一掌将他打落水中。叶甜惊呼一声,容尘子回剑欲救,淳于临却突然也随其没入水中。 一直隔岸观火的河蚌突然站起身来,咂吧咂吧嘴:“唉呀,行止不能死呀。” 她纵身跃入水中。淳于临五指刚刚触到行止,突然水潭中央卷起一道狂浪,他望向河蚌,笑容温柔如水。河蚌猛然一惊,他却突然上跃,河蚌刚刚将行止真人扯到身边,突然整潭水全部结冰。 淳于临站在冰上,隔着冰面触摸她:“陛下,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固然威力巨大,但是二者都需要流动。如在深海,大抵没人能控得住水。但若在湖泊水潭,万不可被困于水中。您御水千年,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河蚌被裹在冰块里,一动也不能动,风系法术也因为没有空间而无法施展。她可以一点一点融掉身边的冰块,但是那要融到几时才能动弹? 容尘子等人见她无恙,先是松了一口气,尔后也只有干着急。淳于临缠着容尘子,意要非杀他不可了。庄少衾尽力帮忙,叶甜修为不比二人,只急得不知所措,其余清玄、庄昊天等人比她更不如,几乎没有战斗力。 容尘子对付他自然吃力,他如今毕竟是血肉之躯,单论法力也不过几十年光景,实力实在不对等。淳于临步步逼近,语带讥嘲:“像你这等人,陛下到底看上你什么?除了一身美肉……” 容尘子祭起一张银色符咒,凌空祭出,再同他战到一场。冰底下河蚌挣扎了半天都动不了,急得一阵大哭:“知观!人家被冰卡得痛死了,呜呜呜……” 容尘子听不得她哭,顿时以掌风迫开淳于临,他欺身落在冰面上,一掌拍下,力道正好,河蚌身边的寒冰破开一条极细的裂纹。淳于临哪肯放过如此良机,顿时一掌拍在他背上。 容尘子强忍着一口血,又一掌向冰面拍下去,冰纹顿时扩散开来。淳于临再一掌下去,他一口血喷在冰面上。 淳于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垂死的玩物:“你何德何能配留在她身边?” 容尘子唇际鲜血未干,闻言却是淡笑:“你虽存活千万年,也终不过人间走兽,如何懂得人类情感?” 裂开的纹路缝隙极小,但对河蚌而言,哪怕只是一丢丢的空间也够了。她用风裂将冰面搅开,费尽千辛万苦才将行止真人也从冰缝里拉出来。一边拉一边还不平:“知观,人家还是河蚌呢……真累,不许歧视动物。” 见她无恙,容尘子唇角微扬:“嗯。” 淳于临也不在意,反倒安慰河蚌:“陛下何必动怒,片刻之后,他将成为一具死尸。那时候动物也好、人类也好、神仙也罢,有何区别?” 河蚌坐在冰缝旁边大喘气:“还是有的,知观肯定比别的好吃。” 淳于临笑容更温柔:“那么到时候,我将之做成腌肉,慰劳陛下。” 河蚌这时候变得很有骨气:“你这个臭蛇,再敢打我家知观,待会就把你炖了!!” 叶甜急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河蚌摊开手:“我错了,我不应该相信那个蠢货。”庄少衾符录已经祭了许多,这时候也消耗过度,但仍拼命抵挡淳于临,减低容尘子的压力。 河蚌跃到容尘子身边,伸手抵在他天突穴,容尘子微怔,突然体内灵力流转开始加速,片刻之后,他略一运气,只觉体内灵力充盈无比。待回头看过去,那河蚌已经站在庄少衾身后了。 淳于临轻声叹息:“即使这时候,也不改变立场吗,陛下。” 河蚌冷哼:“别骗我了,臭蛇。淳于临早就死了,你本就恨我入骨,这时候不过就是等杀了他们再来杀我罢了!” 淳于临笑如昙花:“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陛下。” “任你口吐莲花,我也不会相信你的,哼!”河蚌站在容尘子身后,容尘子百忙之中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糖果喂她。她含在嘴里,淳于临右手隐隐现出红光:“那么……只有暂时冒犯陛下了。” 他阅历比河蚌广得多,知道什么方法对付河蚌最有效。河蚌缓缓后退,容尘子挡在她面前,身形凝如山岳。河蚌胆气就壮了不少:“格老子的,我才不怕你这条臭蛇呢。这个蠢货怎么还不来……” 他正喃喃骂,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老远就囔:“陛下?陛下?嘿嘿嘿嘿,俺回来了陛下!” 河蚌一听,顿时破口大骂:“你个蠢货,吸收个天火灵精用了大半年!” 众人抬目望过去,却见一条蛇正摇头摆尾地爬过来。它如今有水桶粗细,绿底墨纹,虽然身体粗壮,却灵活无比,正是当初借命给河蚌的小三眼蛇。它爬到河蚌身边,亲热地蹭来蹭开:“陛下,嘿嘿,陛下,人家想死你啦。好久不见,陛下您依旧是貌若天仙、艳若桃花、胖若两人……” 河蚌悖然大怒,一脚踹将过去:“你才胖若两人,你全家都胖若两人!!你个死蛇臭蛇烂蛇……快给老子上!!” 看见淳于临,这货还是有点怂:“可可可可……陛下,俺还是有点怕他咋办?” 河蚌这回是真踹了一脚:“那你就去死啊!” 它身后玉骨也跑得气喘吁吁,且一身尘土、衣裳不整、狼狈不堪:“主人,你说得没错,这真的是个蠢货……我说用鲛绡回来吧,它非要驮我!结果一路把我摔下去六次……” 虽然场合不对,但还真的是惹人笑场。= = 淳于临缓缓后退一步,目带犹疑:“不可能,吾身一死,天火灵精当自毁,怎么可能……” 河蚌得意洋洋:“本来是要自毁的,不过当时我迸到你的天眼里,发觉天水灵精和天风灵精的灵力能够滋养它暂时不死。正巧答应让这条蛇五十年之内修成人身,就便宜它了。它一条三眼蛇,原本不足以吸收天火灵精,但有你的肉身为食,也是有可能存活的。” 淳于临恍然大悟:“你一直藏着它,用来对付我。” 河蚌趴在容尘子肩膀上,伸手去他乾坤袋里偷吃的:“我仙体被天火灵精灼伤了,长了几个月才复原。这期间如果将它的事泄露出去,必然引人夺宝,它活不成。用来对付你嘛……不过磨一把刀而已,本不想对付谁。但我说过让你走,你若不走,我自然要为你寻一个归宿。” 淳于临垂下眼帘,语声淡若轻风:“葬身之地吗?” 河蚌往嘴里塞了一粒果脯,很久才道:“算是吧。” 这条小鸣蛇吸收了鸣蛇王的肉体,又得了天火灵精,至少拥有鸣蛇盛年时的四成功力,再加上河蚌和容尘子等人,他已然完全没有胜算。 容尘子松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掏了一粒伤药,纳入口中时方发现是粒糖丸。= = 有了这条三眼蛇,战局瞬间逆转,河蚌却另有所思:“这里如果再加一只守护神兽,定可延长国运。”她看向淳于临,目光幽深,“百余年后,你身上的邪气也会被龙气融化汲取,那时候再另外为你寻一个去处吧。” 淳于临却突然狂乱:“不!我宁可死!” 容尘子低声叹:“它是被封印怕了,但凡事有因自有果,这也是你自己造的恶果。” “不,你们休想!”他厉声道,转而奔向容尘子,招招致命。容尘子修为虽不如他,然进退有度,他一时也奈何不得。小三眼蛇将他逼到冰面的裂缝处,他体内的天火灵精瞬间将冰面融化,潭水重新流动。 淳于临被他们逼入水中,河蚌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容尘子在前方引路:“国运会不断消耗龙气,一旦龙气耗尽,一朝便就此倾覆。这里一定有一处最接地气的地方,将它困入其中,则此穴会很快耗尽它的灵力。它是上古神兽,延五十年国运自当无虞。” 泉下一片黑暗,河蚌取出珍珠照明,众人迫着淳于临入到山底,见一处水流激荡,原本无波无澜的潭水如同一口海眼,不断吞噬着周围一切。 三眼蛇正要将淳于临赶进去,突然水流激变,河蚌本就是水生物,在水里极其敏感。她静听了片刻,突然道:“地表在变。” 诸人不由回身望她,她抬头向上看:“怎么回事?这里在下沉。” 庄少衾面色大变,立刻就要上去查看,三眼蛇也慌了:“陛下,那他咋办?” 河蚌开始微微发抖:“不对,这里有古怪,快走!” 容尘子牵着她,庄少衾护着叶甜,连小鸣蛇也在混乱中驮起玉骨。一群人冲上潭水表面,上面格外安静,一切未变,连水面也半点波澜不起。容尘子看看河蚌:“错觉?” 河蚌化作真身,往潭水中一浸,半晌化为人形:“不,这里真的在下沉!!” 一群人往来处飞奔,但周围越来越热,潭水开始沸腾。河蚌控水降温,但温度仍然高得常人无法承受。河蚌能够感知水流,她四处张望:“熔岩。”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大惊失色:“此处有火山?” 河蚌摇头:“当是人为,在陵寝下沉时有活物逃出会触动它。规模不大,但杀死里面所有的活物绰绰有余。机关肯定不会毁坏陵墓,所以现在我们可以逃回陵地,暂时不死。只是这座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升上来,我们不知道要被困多少年。也不知道陵墓里还有什么机关陷井。” 里面越来越热,四周已经可以看见红色的岩浆流下来。 几个人汗如雨下,突然有人尖叫一声,河蚌回过头,就见叶甜所站的铁索突然断裂,原是身后淳于临追了过来。他手中日环斩断了铁索,右手月环直袭叶甜。 叶甜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一时不察,顿时直线下坠。河蚌蓦然伸手,一把攥住叶甜的手腕,右手掐诀挡住了破风面来的月环。 时间仓促,她只来得及结了一重水纹,月环砰的一声破开水纹,她右手顿时见了血。她咬着牙,仍是紧紧抓住叶甜的手腕不放。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已经足够容尘子和庄少衾赶过来救援。河蚌肉体本就脆弱,左手堪堪抓住叶甜手腕,就响起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叶甜吃惊抬头,只见她咬着唇,双手紧紧抓住她,那力道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拧碎。 她身后玉骨急忙抛下鲛绡,叶甜用右手握住,玉骨将她拉了上来。河蚌咬着牙,一头冷汗。容尘子牵着她一直往前跑,红色的岩浆片刻之间就开始上涨,离铁索越来越近。 几个人纵然身轻如燕,然对这锈蚀的铁索而言仿佛是千斤重量。 河蚌聚起体内的存水,将诸人一并水遁至出口,然而到达出口处,发现那里早已被岩浆覆盖,根本没有出路。 河蚌没有办法再用水降温,容尘子和庄少衾也没有时间追杀淳于临,容尘子将她护在怀里:“这里不是出口,不然此墓绝不可能再度开启。莫非它是旋转下沉?” 行止真人这时候也是面色凝重:“所以出口被它转到了别处?只是这又如何找寻?” 河蚌是个没有方向感的,这时候更是一片混乱。岩浆越来越多,离铁索越来越近了。热气蒸腾,河蚌水遁三次,东、西、南四个方向都没有,她喘着气,体内水分也带不动这许多人了:“往北跑吧。” 温度太高,其他几个人都是凡胎,这时候能够清醒已是不易。小鸣蛇驮着众人往北面跑,那场面实在是太刺激,吓得众人连昏迷都不敢,连行止真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北边的出口就在眼前,周围果然没有岩浆,里面温度已经太高,高得诸人都以为眼前的门是幻觉,小鸣蛇术法属火,尚能忍耐。它将行止真人、玉骨、清玄等人全部驮到甬到口。 行止真人本就受了伤,如今非常虚弱,容尘子先将他送到甬道口,庄少衾将叶甜和几个弟子都送上去。 容尘子回身向河蚌伸出手,河蚌不由自主抬手,突然肘间一阵巨痛,她手一失力,整个人突然往下直坠。容尘子骇得魂飞魄散:“小何!!” 河蚌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足尖微惦,欲用风传,突然腰身一紧,被一物揽在怀中。追赶而来的容尘子瞬间投鼠忌器,再不敢动:“别伤害她!” 河蚌扭过头,就看见淳于临。他也是长发凌乱、形容狼狈。但他仍是微笑着:“怎么如此不小心呢,陛下。” 河蚌一张嘴又哇哇大哭,地道口眼看就在面前了,她却进不去。容尘子心急如焚:“你要如何?不论如何,先出来!” 淳于临站在地道口,周围岩浆冒着气泡不断上涨。淳于临温柔地凝视河蚌,缓缓拭净她脸颊的眼泪:“别哭。” 脚下岩浆翻滚,河蚌一动不敢动。淳于临抱着她往回走,语声温柔:“你所言不错,如今道宗我已无胜算。但寂寂古墓、无尽岁月,若有陛下长伴,也不算孤单。” 河蚌放声大哭:“知观,知观救我呀!我不要被关起来,这里没吃的呀!” 容尘子握剑的手都在抖:“放过她,你要如何我都答应。” 淳于临脚步不停:“我已不想如何,这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既成弱者,焉有何求?” 河蚌体质太过柔弱,这么近的距离,谁也不敢有所动作。她在淳于临怀里哀哀的哭,容尘子全身发抖,突然他百汇穴凝起一道金光,金光直冲淳于临。 淳于临尚不及反应,整个身体突然一麻,失去了知觉。 地道口的诸人只见他僵硬地抱着河蚌,直往下坠。小三眼蛇奔过去接住二人,一并送到甬道口。庄少衾眼中有瞬间的哀恸——凡是道门中人俱都知道,所有的灵气里面,龙气是最强烈的,所有灵气在它面前都会被吞噬融化。 而魂魄,是灵气中非常微弱的一种。一旦在龙气中魂魄离体,不过片刻就将被化为乌有。 他动作僵硬地将河蚌放在地道口,轻轻凑近她:“夏分天下为九州,一州铸一鼎,九鼎即为天下。所以所谓鼎器呢,就是很宝贵、很宝贵的意思,重逾生命。” 皇陵渐沉,岩浆遮没了一切,视线中只剩下一片热气蒸腾的红。眼前淳于临的视线渐渐清明,在他神识复位的瞬间,三眼蛇一尾巴将河蚌卷离他身边,喷出一股火焰将他重新逼向地道口的熔岩之中。 庄少衾以符录步步紧逼,叶甜扶起容尘子,惊惧欲绝:“师哥?!” 容尘子神色呆滞,似乎对周围所有事都无知无感。行止真人自然最关心鸣蛇王,他语带不解:“他法身属水,术法属火,按理水火不融才对,怎么可能如今水火相济,互不影响呢?” 河蚌呆呆站着,仿佛也失了魂,行止真人握住她双肩:“陛下?陛下?此时不是悲伤之际,蛇王必须除之,否则一旦出了此处,它功体恢复,道门又将前功尽弃!” 河蚌木然地望着容尘子,叶甜的哭声闻者断肠。她突然微扯嘴角,竟然露了一个笑:“它逃出去如何?前功尽弃又如何?我不怕天毁地灭,又何惧祸世妖魔?”她望向容尘子,语声渐渐低微,“我只怕你轻描淡写一句话,锁我千年万年,从此以后,我再回不去我的深海。” “海皇陛下?”行止真人轻声长叹,“请暂止悲伤,容尘子不能白白牺牲。” 河蚌终于望向他,那终年灵动的眼眸沾染了冬天的森冷:“你才牺牲,你全家都牺牲,你一户藉本都牺牲。” 行止真人生怕她这时候失常,敌友不分,顿时哄劝:“是贫道所言不当,所言不当……不过……”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河蚌忽又轻声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天地无极,光阴漫长,还有无尽的时间需要悲伤。又何必急于当下。” 淳于临方才被容尘子元神一冲,也被龙气所伤。但单凭三眼蛇和庄少衾他还是有一搏之力。 河蚌右手微握,一只冰锥缓缓显现在空中,淳于临拼力抵挡庄少衾和三眼蛇,却仍有余力轻笑:“陛下要杀了我吗?” 河蚌于其中种了一粒血珍珠,她并不答言,只是素手一挥,冰锥挟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淳于临借水势缓和冰锥来势,片刻之后将冰锥握在手中,施力捏碎:“容尘子本就是自寻死路,陛下何必理会?如今他元神已灭,这道宗岂会容得下陛下?回到我身边吧。” 河蚌望定他,突然浅笑,她红唇轻启,语声清澈:“鸣蛇,其实淳于临从来没有爱过何盼。”一直优雅温柔的淳于临突然狂乱,河蚌目光中带着深重的怜悯,“他只是中了我的法术。” “不!”淳于临面上突然现出难言的痛苦,火系术法不能适应水系法身,他不过靠着淳于临残存的意识控水,保持二者平衡。而如今淳于临神识濒临崩溃,他苦痛难当,拼着受庄少衾一剑冲向河蚌。 河蚌不躲不避,右手冰锥再出,一锥正中他心脏。那力道带着他退出数步,他体内水火相激,痛苦不堪:“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河蚌再度凝出一根冰锥,语声冰冷:“我又岂会爱上专门为你培养的法身?只不过担心前路多变,让他死心踏地眷恋着我。有朝一日你我为敌,不论胜负,我总有一条活路。” 淳于临哀嚎一声,他的血开始燃烧,火焰灼穿了身体,光芒四溅。河蚌抿唇,第三根冰锥再度穿透他的身体,三眼蛇再度喷出一口火焰,他站立不住,顿时跌入熔岩。 河蚌的眼前突然一片朦胧,她快步奔上前,握住了淳于临的手。那手的温度烫得可怕,有水珠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腕间、脸颊。淳于临抬起头,一身鲜血猎猎燃烧:“你哭了?” 河蚌脱臼的手早已没有了知觉,心中也没有了知觉,她只知道这样紧紧地抓牢他,面上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是啊,不过我的眼泪不值钱,我一天哭八顿,每次流半斤,早就哭习惯了。” 淳于临仍然笑着:“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泪……咳咳,比我的血还烫。” 温度过高,他体内的珍珠砰然炸裂,整个人燃烧成一团璀璨的火焰。河蚌仍握着那只手,那只手依然那么柔软修长。在玉骨的哭泣声中,庄少衾奔过来,用力将她的五指拨开,于是连那只手也坠入了滚滚熔岩。河蚌缓缓收紧五指,掌中余下撕心的滚烫。 地道口一阵震动,三眼蛇衔起容尘子、驮着玉骨、叶甜等人拼命往出口处奔逃,庄少衾牵着河蚌也一步不敢停。河蚌回头遥望那片火红色的岩浆,一些什么东西就这样从心中掏出来,鲜血淋漓地留在了过往。 地道缓缓沉下去,他……他也成为过去了。 第三十五章: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儿呢 凌霞山清虚观。 木芙蓉又开了漫山遍野。 院前风有些凉了,河蚌拿了一件披风披在容尘子身上,随后倚在他身边:“知观,后山开了好多花,每朵都好大好漂亮。可是今年我很乖,一朵都没有摘哦。” 她在容尘子身边絮絮叨叨:“后山的泉水今年特别清亮,我不过往里面投了块石头,老头就跑来痛骂了我一顿,你也不帮人家。” “我用怀梦草看了无数次天道,它不肯告诉我结果。后面一页一页,全是空白。也许是需要我选择,但是也没什么好选的吧,反正我是走不了了的。”她身边的竹编藤椅上,容尘子安静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动。河蚌抱住他,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起风了,我们进屋吧。” 容尘子毫无反应,河蚌用风传将他带回卧房,扶着他在榻上躺下。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于琰真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不知从何处名山胜水找来的高人隐士。 进到房间,他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河蚌,自领着人替容尘子把脉。 容尘子抱恙在身,由叶甜暂代主持。于琰真人也一直没能回到洞天府,他的头发更白,原本笔挺的腰身也变得佝偻。曾经中气十足的长者,如今像一个行就将木的老人。 这位隐士同样未找出有效的治疗方法,河蚌也不失望,仍然日日守在他身边. 叶甜也经常过来,一则看望容尘子,二来陪河蚌说说话。可河蚌一不哭二不闹,冷静得可怕。叶甜连劝慰的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河蚌反倒是安慰她:“以前吧,凡事只要哭一下,总会有人动手解决。现在哭不灵了,难免只有自己动手了。我无事,因为有事也于事无补,所以希望你们也无事才好。” 容尘子遇害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无数妖物闻风而动,明里暗里,俱奔神仙肉而来。于琰真人欲传信令整个道宗来救,但次日所有的妖怪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河蚌将一条千年蛇妖挂在清虚观山门前,生剖其腹,将其皮肉用竹签撑开,用勺子将其五脏一勺一勺全部刮尽,一直刮了两天。蛇妖的惨嚎惊住了无数妖魔,它灵气不灭,一直哀嚎了四日才渐渐死去。 风干的蛇尸枯枝一样挂在山门前,比任何驱妖的符咒都管用,没有妖怪敢上前一步。 凌霞镇的百姓却来得更勤了,不时有善信请求探望容尘子,叶甜自然全部婉拒。但来者仍络绎不绝,许多村民都请了容尘子的长生牌位,早晚供奉。 河蚌拒绝了道门的相助,也赶走了庄少衾派来保护清虚观的官兵。清虚观岿然不动,且正常接引香客。所有小道士一律各司其职,一切如常。 道门乍逢巨变,为免分裂,于琰真人努力控制局面,但他毕竟年势已高,很多事情难免力不从心。 而鸣蛇之王一死,鸣蛇一族群龙无首。河蚌找到行止真人,开门见山、毫不遮掩:“流落在人间的鸣蛇一出事第一时间联络你,想必你在它们之中威望极高,也最值得信任。如今鸣蛇一族如同一盘散沙,一旦让道门中人察觉,只怕有灭族之灾。” 她太平静,行止真人也不敢惹她:“陛下请直言。” 河蚌翻捡着他桌上的茶盏:“由你出面,举荐三眼蛇作蛇王,重新统一鸣蛇一族。” 行止真人其实心中也早有猜测,但他还是有点为难:“陛下,贫道也就直说了。这条三眼……呃,鸣蛇虽然如今实力大进,在上一战中也功不可没,但毫无师承来历。贫道恐怕……” 河蚌竖手制止他:“它会拜我为师,内功心法出自我门下,其余一应课业由国师庄少衾传授。” 行止真人瞬间了然:“贫道拜谢陛下。” 次日,河蚌为三眼蛇赐名何为,并同庄少衾、行止真人将所有的鸣蛇全部召集在一起。这条三眼蛇资历虽浅,但它前有行止真人力荐、后有河蚌为盾,中间有庄少衾作保,且消灭鸣蛇蛇王立了大功,诸鸣蛇纷纷投效,鸣蛇一族暂时安稳。 这条三眼蛇成了蛇王,但依然2得狠。它时不时钓几尾鱼、带点肉食上来孝敬河蚌。只是河蚌最近胃口不佳,连睡觉都不香,它带什么吃的也极难讨她欢心。 而于琰真人独木难支,许久之后终于决定由庄少衾暂领道门。庄少衾虽威望不如容尘子,但他如今身居高位,道门诸子倒也不敢有异议。 夜间,桂花香飘满山间。 河蚌将容尘子搬到院中的水池边,自己在池子里泡水。因院中无人,索性脱了容尘子的鞋袜给他洗脚。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在你身边的时候总是特别困,现在你不理我了,我特别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当时我应该跳进岩浆里面死掉,因为这样的日子真的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了。” 容尘子依旧不说话,河蚌怕他着凉,将他的脚擦干,又将鞋袜俱都给他穿好。穿着穿着,她整个人又腻到他怀里:“知观,今晚月亮真圆。”她扯过容尘子的胳膊环在自己腰间,月光澹荡,晚风吹送落花纷扬。河蚌抚去他衣上落英,又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老道士,你再不醒来,我把你耳朵咬着吃啦?” 容尘子木然地望着倾泄一地的月光,河蚌当真舔舔他的耳朵:“我真咬啦?” 容尘子全无动静,河蚌舔了一阵又不免叹气:“以前不让我吃的时候呢,想吃,天天都想吃。现在任由我吃的时候,又下不了嘴了。” 外面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头,便看见庄少衾缓步行来:“天凉了,带师兄回房吧。” 河蚌窝在他怀里不想动:“他衣服穿得厚,不碍事的。” 庄少衾低叹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来:“小何,假如……我说假如,师兄永远不再醒过来,你怎么办?” 河蚌将脸贴在容尘子胸口:“我能怎么办?好好呆着呗。不然哪一天他醒过来,发现……咦,清虚观知观换人了,道门主事也换人了,就连鼎器也不见了……岂不是很凄惨?” 庄少衾闻言苦笑:“你还真是……” 河蚌语声清亮如月光:“所以我要乖乖地呆在他身边,待到他醒来,看见他的师兄、师妹、弟子都在,清虚观还在,道宗安然无恙,我……也还在。” “你这么想,我也就不劝了。”庄少衾再度替容尘子把了脉,许久方道,“以后任何需要,派人传信于我。” 河蚌唔了一声,又转头看他:“你要回皇宫?” 庄少衾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身为皇族,肯定知道皇陵机关的玄机,他故意安排我们在最后时刻进入陵寝,多半是打着让我们和鸣蛇同归于尽的主意。但是我必须回去,因为必须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确保我道门安然无恙。只有我们自身安全,才能更多更好地为百姓做事。” 河蚌挑挑眉,倒也没有反驳:“你知道所有方士开给知观的药,为何全部毫无起色吗?” 庄少衾终于不解:“为何?” 河蚌抬头,月光坠入眼眸,波光粼粼:“因为我根本没有喂他喝药。” 庄少衾目光锋利如刀:“继续说。” “知观元神是被龙气所伤,所有补充进体内的灵气都会被龙气吞噬,灵气越充盈,他的魂魄只会越衰弱。我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灵气。” 庄少衾焦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难怪,我竟感觉不到师兄体内灵力的流转。但是没有灵气支撑,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衰弱,如果找不到解决办法,很快他的身体就会死去.” “当年淳于临妖劫迫在眉睫,知观的一碗心头血将之无限后延。是因为神之血脉中和了妖气,令天道不能察觉。而今知观元神被龙气所伤,他呆在体内即使再如何将养也断难复原。当今圣上虽非明主,然也是天道选定的君主。若能取他一碗心头血……” 庄少衾面色大变:“你是说……” 河蚌直视他:“如今知观体内没有任何灵气,已经完全可以容纳龙血。当龙血在他体内流动,龙气便能为他所用,于是不但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反而会令他得益无穷。” 庄少衾眼中的惊疑渐渐淡去,竟然露了一分喜色:“好主意。只是圣上……只怕会……” 河蚌毫不犹豫:“会死。上次见面我观他气虚血弱,以容尘子的修为被取一碗心头血也几乎丧命,何况他。” 庄少衾站起身来:“他死就死吧,为了师兄,也顾不了那么多。” 河蚌一手握住他肩头,展臂将他压得复又坐下来:“难道你还想直接扑倒他,在他胸口挖个洞取血不成?” 庄少衾凝眸:“所以?” 河蚌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用力:“告诉他,皇陵的龙气融化了鸣蛇的元神,虽然它的灵气足以将延长国运五十年,但因其邪气亦化于龙气之中,吾朝从此以后,必将主德不倡。” 庄少衾不解:“此乃实情,但如实禀告……他必令我等想法化解。与取其心头血有何关联?” 河蚌收回手,环住容尘子的腰:“如何化解龙气中的邪气?” 庄少衾苦思良久:“邪气混进龙气之中,无法释尽龙气,岂可根除邪气?” 河蚌点头:“上次皇陵之事定是有人献策于皇帝,怂恿而成.宫中有不少高人方士吧?” 庄少衾语带沉吟:“嗯,圣上慕道,宫中修道之士甚多。” 河蚌觉得容尘子体温略有下降,忙将他扶起来,庄少衾将他扛回卧房.待安顿下来,河蚌方道:“只须将此事禀报皇上,不懂的就坦白承认不懂吧.” 庄少衾一头雾水,但只要能救容尘子,他必须尝试:”好。” 两日后,庄少衾回到皇宫,将此事禀明圣上。圣上屡求解决之策,他只得实言相告,惹得圣心不悦。第三日,有方士向皇上献策,称自己有办法调和皇陵邪气,但需取五百童男童女,进行血祭。 庄少衾闻言,心中震惊无比,宫中有数名道士也竭力劝阻。但无人有更好的办法,圣上一怒之下,将庄少衾等人俱都痛斥了一番,并令各州府进献童男童女。 庄少衾怒极,夜间就御剑赶回清虚观。 那时候河蚌在喂容尘子喝水,见他一脸怒容,只是淡淡问:“怎么了?” 庄少衾接过她手里的水,自己先喝了半碗:“庸主!他竟听信小人谗言佞语,要用五百童男童女血祭。童男童女魂魄虽然干净,但无辜惨遭杀戮,岂会不生怨恨?怨气融入龙气之中,同邪气有何区别?” 河蚌浅笑:“你堂堂国师,要弄到这几百童男童女父母的名单,应当不难吧?” 庄少衾还是有些犹豫:“何盼,我理解你想要救回师兄的心情。但这毕竟是几百条人命。如果师兄知道此事,也绝对不会由着我们牺牲数百条性命去救他。我能轻易接近他,杀他更是易如反掌,不如……” “闭嘴!”河蚌扶着容尘子躺下去,将被子替他盖好,“要他脑袋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你知道谋杀真龙天子在天道之中该当何罪吗?!你可能会沦入畜牲道,从此不得为人!听着,在众多献子的父母之中,挑一个强壮、大胆的,弄到他的生辰八字,带来给我即可。” 庄少衾还有是有些担心:“不要乱来,一旦被察觉,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河蚌眯着眼看他:“他还能跑到水里把所有的河蚌都捉来杀了?”庄少衾很是无奈:“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河蚌将他推着出门:“走了走了,啰嗦!” 一个月后,宫中强征童男、童女数百名,惹得百姓怨声载道。三日后夜间,圣上遇刺。有人用一根削得极为锋利的细竹筒刺入他的心脏,令其血流过多,最终不治。 而即使睡在他身边的宫妃,也没有看见凶手。 宫中一片混乱,清虚观仍旧是清静之地。 叶甜进到容尘子卧房,发现玉骨扶着容尘子,河蚌正喂他喝汤。那汤鲜艳若血,她不由凑过去:“这是何物?” 河蚌嘻笑着将她赶开:“药呀,我还会害他不成?” 叶甜将手中的甜汤放在一边,她的眼睛仍红肿着:“我最近老是梦到师哥,总是想起好多陈年旧事。他突然这样,我觉得天都阴暗了。盼盼,你还好吗?” 河蚌一口一口喂容尘子:“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叶甜转头望她:“盼盼,我害怕,我真好害怕!师父死了,于琰真人越来越憔悴,他快要将自己都熬干了。二师兄还愿意回到那个皇宫,他心里只有国师的权位!如果于琰真人也……以后清虚观该怎么办?” 河蚌回头看她,她曾经还算高挑丰满,如今却瘦得骨立形销,原本刚毅的目光如今充满无助和不安。她虽修道,然生来便受尽宠爱,虽不似普通女儿般娇纵,但从来未经变故。即使紫心道长仙逝,也有容尘子和庄少衾全权料理,她只负责悲伤。 河蚌放下碗,缓缓展臂抱住她:“知观会醒过来,少衾心里还有你们,清虚观必会安然无事。别害怕。” 叶甜在她怀中,突然泪如泉涌——她担忧得太多,而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的负担:“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你的手就不会有事,你就不会落到鸣蛇手上。师哥也就不会有事!都是因为我!我当时为什么不自己掉下去,如果我掉下去师哥就没事了!” 河蚌轻拍她的背,语声温柔:“谁都不用掉下去,我们都要活着。” 叶甜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软弱,却是在这个河蚌面前。她脱出河蚌怀抱,擦干眼泪,语带哽咽:“盼盼,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对师哥的感情是假的,而有时候,我又害怕你强作欢颜,撑苦了自己。” 河蚌淡笑,重又端起碗,继续给容尘子喂汤。旁边玉骨不满意了:“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家主人对知观的事,哪一件不是亲力亲为?于琰真人天天骂她您不管,反倒怀疑她。” 河蚌轻踢了她一脚,语声仍然极轻:“甜甜,如今我是整个妖界最强的内修,而何为承袭上古神兽血脉,又得天火灵精,现在实力只稍逊于江浩然。它是我的徒弟,体内又还有我一颗珍珠,绝不敢逆我之意。只要它在我手,妖界生不起事。如今道宗能人不多,即使老头死了,道宗也翻不了天。少衾在宫中,道门在本朝会继续得势,一切都不会改变,别害怕。” 那不惊轻尘的语气无形中安定了人心,叶甜深吸一口气,突然重重点头:“嗯。” 而那以后,河蚌开始晚睡早起,天天汲取日月精华,存储灵气.叶甜有时候几日见不着她面,连于琰真人都觉得她的存在感微弱了许多。就连想骂一顿出出气也要找半天。 不几日,宫中传来皇帝遇刺的消息,国都戒严,庄少衾也不敢随意走动.及至十月末,新帝初登基,为拢络民心,采纳了庄少衾等人的谏言,放回了先前强征的五百童男童女.祭祀皇陵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十一月,庄少衾抽空回了一趟清虚观.叶甜还在生他的气,他只能去找河蚌.河蚌见到他来倒是欢喜:“少衾,你看知观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庄少衾替他把脉,只觉其体内元气充盈更胜以往,不免也有几分喜悦:“希望师兄早点醒来。” 河蚌贴着容尘子的胳膊,眸光如水:“一定会的。” 庄少衾却还想问别的事:“你……到底如何取先皇的心头血?” 河蚌为容尘子擦完手脸,将毛巾递给玉骨:“很简单呀,我托梦给一个孩子的父亲,告诉他如果新帝继位会大赦天下,他的孩子也会得救。顺便给了他一根竹筒,教了他一个隐身咒。他很聪明,用隐身咒潜进宫里,把皇帝杀了,我顺便取了一碗心头血。” 庄少衾也暗暗捏了一把汗:“何盼,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河蚌毫不在意:“问。” “上次,王上梦见群蚁噬蛇,是不是你搞得鬼?” 河蚌望了他一眼,浅笑不语。庄少衾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一直奇怪,皇上祖陵本就是极度机密之事,那鸣蛇受伤之后自顾不暇,怎么会找到这里。你故意将皇陵位置透露给它,引它前去。又托梦给圣上令我等前去降伏,就是为了让龙气融化它身上的邪气,待百余年后皇朝气数一尽,便可将它带出,重新修行。这打的倒也是个好主意。” “这有什么错?将鸣蛇关入皇陵,至少可延王朝国运五十年,我本没打算害他。若不是他擅自开启皇陵机关,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害知观魂魄受损,我又何必取他一碗心头血?”河蚌摸摸容尘子额头,又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语笑嫣然,“这就是因果,此事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庄少衾看了眼榻上沉睡不醒的容尘子:“你对那个鱼妖,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哪怕只剩一丝残魂也这般眷恋不舍。” 河蚌垂眸:“少衾,我和你们不同。你们心很大,可以装很多很多人,可我的心很小,里面能装的也太少。所以装在里面的每个人都特别特别重要。” “只是……你还是放弃了他。”庄少衾轻声叹气,河蚌却已经释然:“我说过了,心很少,装的也少啊。有人要进来,自然就有人必须出去。” 她将脸贴在容尘子脸颊,笑得又得意又狡猾:“你现在只管可怜我吧,等知观醒过来,你可就只能眼红我了!” 庄少衾也带了一丝笑,目光却是看向榻上的容尘子:“其实我现在有些眼红师兄。” 这个冬天,于琰真人开始咳血,叶甜和他的弟子衣不解带的照顾,庄少衾也很忙,宫中新帝初初登基,他地位不稳,难免还要多多用心. 容尘子这边自然就只有河蚌照顾了,河蚌日日为他汲取灵气,如今他体内龙气流转顺畅,只是整个人仍然没有意识. 于琰真人拄着拐杖进门,在他榻边坐下来,他胡子都白了,眼看活不到来年冬天的样子。清玄跟在他身后,也是愁眉不展。于琰真人再度替容尘子把脉,不知道怎么回事,容尘子体内竟然适应了龙气,如今内息顺畅、灵气充沛,却一直不醒。 他长吁短叹地坐了一阵,冷不丁那条河蚌取名何为的三眼蛇爬了进来。见河蚌不在,它多少有些失望,又见于琰真人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由就要开导一番:“真人,依我看呐,知观现在已经复元了,一直没清醒说不定是刺激不够。他一向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如果见到坏人,说不定得儿地一下,就给气醒了!!” “……”于琰真人对河蚌没好感,对它更没好感——道门本就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岂能与妖物为伍?这时候他也对何为的话听若未闻。 好在何为脸皮不薄,也不以为意:“清玄,俺师父呢?” 清玄视它为师弟,倒是和气得多:“师……咳,陛下最近经常不在,好像在采集灵气。你去后山看看吧。” 何为应了一声,随后就爬向后山,翘得老高的蛇尾巴上还挂着一条干鱼。= = 何为走后,清玄低声道:“真人,晚辈觉得这何为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刺激师父一下……师父还真醒了呢?” 于琰真人也是没有办法了,病急乱投医,他轻叹一声,只要别太胡闹,且作一试吧。 小道士把所有能刺激容尘子的事都想了个遍,于是先有清玄推开门,老远就囔:“师父师父,咱们膳堂的水缸着火了,师父你快醒醒啊!!” 后有清素紧跟:“师父师父,鸣蛇又出来吃人了!!” 随后又有清韵冲进来:“师父师父,官府要买下清虚观开洗脚城啦……” …… 如此折腾了三天,容尘子依然没有醒转。 这一天,河蚌趁着外面日头暖和,将容尘子搬到院子里晒太阳.她坐在池子边玩水,池里从南海观音处偷摘过来的荷花终年不谢,河蚌在池边陪容尘子坐了一会,见左右无人,开始偷偷脱衣服. 她皮肉细嫩,本就不喜衣物的束缚,现在无人管束,更加无所顾忌,再加之天气暖和,有水有阳光,难免她就想泡泡水。她趴在容尘子身上,左右望望:“你还不醒啊??”容尘子自然没有反应,河蚌索性将衣裙一件一件搁在他身上,“那你帮我抱着衣服吧。” 她三两下脱得清洁溜溜,鱼儿一般悄无声息地入了水。在水中嬉戏游玩一阵,她出得水面,淡金色的阳光调和了水光,为她镀上一层柔美的光晕。如丝黑发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黑白交加,更衬得肌肤如玉。她伸了个懒腰,足尖一点站在一朵荷花上,双手掐诀缓缓吐出一颗比珍珠更圆润通透的明珠。 此珠虚浮于她双手之上,周围所有阳光仿佛都被它吸引,缓缓注入它体内,它光芒流转,五彩斑斓。 “何盼!!”河蚌正吸收日之精华,突然身后一声怒喝,她回过去头,见藤椅上容尘子一脸怒容,“你……光天化日,你竟穿成这样!!让人撞见如何是好?” 河蚌收回内丹,歪着脑袋看他:“穿成哪样?我明明什么都没穿!” 容尘子肉体久未活动,有些不灵便。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指着河蚌的手气得直抖:“你给我上来!快把衣服穿好!” 河蚌站在荷花上一动不动,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她怕稍微一动就会醒来,醒来后容尘子仍躺在躺椅上,任她百般呼唤,不言不语。 而容尘子的声音却将其余人给招了来,先是守在外面的玉骨,她奔进来声音更大:“知观!知观你终于醒了!” 容尘子怀里还抱着河蚌的衣裳,他只怕玉骨的声音引来别人,更是气急败坏,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压低声音训:“我刚醒过来你就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河蚌眯着眼睛想了想,终于轻轻一跃跳到池边,容尘子赶紧用外衣将她裹住。随后进来的是清玄、清素,二人也不顾礼仪,一把抱住容尘子,只叫了声师父,就再说不出话。 随后叶甜也奔了进来,整个清虚观都被惊动。容尘子却在想别的事:“给我回房,马上把衣服穿好!!”河蚌调头往卧房跑,容尘子赶紧又补了一句:“去密室换!!” 于琰真人闻得动静,也匆匆赶来,容尘子任他们围观,这一番醒来,大家都有许多话要说。容尘子见于琰真人和叶甜俱都憔悴不堪,自是愧疚心酸。他跪在于琰真人脚下:“晚辈无能,令真人费心了。” 于琰真人伸手将他扶起来,眼眶温热:“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师哥!”叶甜紧紧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裳。容尘子拍拍她的背,也是低声安抚:“没事了,这段日子……难为你们了。” 诸人又说了许多话,终是担心他的身体,于琰真人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你自行运气,查看体内是否还有异样。” 容尘子点头,于琰真人也出了房门,顺手带上了门。 容尘子立刻按下房中的山松图,进得密室。河蚌还裹着一件衣服坐在床上,正对着一床的衣服纠结,容尘子皱紧眉头:“还没换好?” 河蚌委屈得不得了:“人家在想哪套衣服最好看嘛!” 容尘子的心霎时变得无比柔软,他上前将河蚌紧紧拥在怀里:“小何穿什么都好看,都最好看。” 过了很久很久,河蚌才回抱他:“知观,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容尘子轻轻吻过她的额头,“再也不会了。” 河蚌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如果下次你再离开的话,走之前一剑把我杀了吧。” 容尘子心如针刺:“傻话。” 容尘子刚刚苏醒,道门、故交、善信,前来探望的人不计其数。于琰真人却突然精神起来,他们始终担心容尘子的身体,也就将这些人挡在门外。 容尘子的身体已经无碍,却也极少见客。河蚌最近格外粘他,一次他替河蚌擦壳,突然惊觉她瘦了好多,连壳都小了。他心中暗惊,方才注意到她晚上总是睡不好,最近吃得也少。 容尘子安排清韵天天做拿手菜,也装作看不见玉骨做荤食,可她依旧吃不多,天天粘在他身边,不见片刻也要四处寻找。 夜深人静,她又翻来覆去不肯睡。容尘子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在这里,睡吧。” 河蚌嘟着嘴:“睡不着,会不会我睡着了,你也睡着了,然后你又不醒了。” 容尘子伸出手让她舔:“要怎么样才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河蚌揽着他的脖子,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要不我把你吃了吧?吞进肚子里,省得再想。” 容尘子解开衣领的系扣,翻身压住河蚌,很是大方:“吃吧。” 房里的灯被熄去,好久好久才传出河蚌的声音:“我是说用脑袋上这张嘴吃,讨厌!!” 次日,天还没亮,容尘子睁开眼睛,发现河蚌已经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不知道多久了。以往只要夜间有活动,她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容尘子起身着衣,许久之后他将河蚌扯起来,语声像发誓一般郑重:“如果此后你我再有分离,我会在离开之前杀了你!” 河蚌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容尘子初初醒来,难免要考较弟子武艺和道法修为,再加上各路贺客,他至交好友甚多,实在是疲于应付。 夜间,叶甜做了许多吃的,清韵更是大显神通,吃的摆了满满一桌。所有的小道士都聚集在膳堂里。沉寂已久的清虚观终于重又现了欢声笑语。席间于琰真人居上,容尘子坐在他右手方,河蚌自然是坐在容尘子身边。 “体内真气流转如何?”于琰真人神色和蔼,连面上的病态也去了几分。 “劳烦真人关心,一切无恙。”容尘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于琰真人也放了心:“日后行事须慎之又慎,万不可再掉以轻心。” 容尘子自是应下,倒是叶甜给于琰真人挟了菜:“真人,饭桌上能不能先别谈这些嘛。” 于琰真人也笑了:“都吃饭吧。” 诸小道士免不了要以茶代酒敬容尘子一番,容尘子频繁应付,河蚌就老大不高兴,她挟了两箸菜,食之无味,又坐了一阵,索性回了房。 房间里安安静静,河蚌在容尘子榻上趴了一阵,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怒之下爬将起来,又跑回密室的牙床上趴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眼前是凌霞山的后山,河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还一边嘀嘀咕咕:“明知道人家不喜欢走路,这谁呀这,作梦都要让人家走一段,太缺德了!” 前面一声笑,清朗无比:“孩子,这里来。” 河蚌老大不高兴,还是嘀嘀咕咕地走过去。前面是一大块山岩,岩石上摆着几碟小菜,对面坐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长得倒是慈眉善目,穿一身道袍,胳膊里还靠着一把拂尘。河蚌还没坐下来就一手抓起筷子,尚没下嘴呢,就发现那边于琰真人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老友,别来无恙否?”白胡子老头招呼于琰真人也坐下来,河蚌突然灵光一闪:“你不会是容尘子那个叫紫心的师父吧?” 白胡子老头笑得温和慈祥:“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 河蚌这货最经不得夸,立刻就对这老头生了几分好感:“你这个老头眼神倒是不错,我当然是最聪明的啦。” “贫道岂止眼神不错。”白胡子老头给她挟了箸菜,言语温和。河蚌尝了一口菜,咂了咂嘴:“你的菜也好吃,嗷嗷嗷嗷,听说你早死啦?” 白胡子老头含笑点头,河蚌一脸遗撼:“可惜哇,天道不公,不该死的死了。”话落,她又瞄了一眼于琰真人,继续嘀咕,“该死的偏偏活着。” 于琰真人气得差点吐血,紫心道长伸手拦住他:“孩子,容尘子醒来,你开心吗?” 河蚌歪着脑袋:“当然是应该开心的啦,”她又想了想,颇有些费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不开心。老头,你说为什么知观就有那么多人关心?有那么多人对他好呢?” 白胡子老头又给她挟了箸菜:“因为这就是他的道啊,他是正神,注定了为维护天道秩序而生。他的道就是仁德济世、普渡众生。孩子,你呢,你的道是什么?”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想了半天:“不知道。我的道是什么?” 老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想了四五千年,都没有想到吗?” 河蚌摇头:“以前我只是想活着,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在皇陵里知观的魂魄被龙气融化的时候,我想让他活着。现在他活了,我是不是应该继续吃好多好吃的?” 那边于琰真人气得牙都倒了:“你是猪吗?!就知道吃吃吃!” 河蚌大怒:“你这个死老头,再敢骂我我打你喔!!” 白胡子老头止住于琰真人,又给河蚌挟了豆皮儿,河蚌吃着豆皮,顿时就老实了许多。他随手一挥,岩石上便多了一壶茶,三只竹杯,他起身斟茶:“孩子,人在迷路的时候有两种选择,一是随便选一个方向走。二是跟着知道路的人走。” 河蚌好像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跟着知道路的人走吗?” 老头将茶递给她,语声亲切:“至少不会走错对不对?” 河蚌点头,但还是有点郁闷:“可是关心他的人好多好多,我岂不是一点都不重要了嘛。” 于琰真人觉得和女人沟通实在是不可理喻:“在你心里只有这些小情小爱,你身怀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甚至得缘成仙,却哪里有半分仙者的胸怀?” “呸!”河蚌唾了他一脸茶叶,“少拿你们忽悠人那一套来训我。你口口声声仙者胸怀,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妖怪出身就看不起我?嗯?难道是你喜欢知观,所以要杀了我独占他不成?” 于琰真人又要吐血,老头又替她倒茶:“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可他心里有很多人,你觉得不公平,是吗?” 河蚌嘟着嘴,老头笑如暖阳:“孩子,你抬头看。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唯一的一个太阳需要照耀很多很多人。可太阳底下的每个人却都能得到温暖。” 河蚌难得开动了一下脑筋,想了片刻,低声重复:“跟着认识路的人走……” 老头拈了拈漂亮整齐的胡须:“这个人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你,走最正确的那条路。” 河蚌又低头开始吃菜:“老头,你的豆皮真好吃!” 老头又摸摸她的头:“老夫座下童子最擅做这妙手豆皮,来,再吃一块……” 吃完豆皮,河蚌就醒了.三个人围坐的岩石只剩下两个人,于琰真人还在气愤:“老友!” 紫心道长笑如明月清风:“她不知礼数,行事也确实不择手段,但是四千余年的妖,经历过多少炎凉?比容尘子更果断,比少衾更多智,比小甜更坚强率性,老友啊,她也是个好孩子。” 次日一早,膳堂。 河蚌喝着玉骨做的鲜虾蟹黄粥,突然想起什么:“知观,我昨晚梦见你师父了!” 容尘子往她碗里挟了块炒地瓜:“师父说甚?”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头想了大半天,终于灵光一闪:“哦,我想起来了!!你师父说,他座下有个童子最会做妙手豆皮儿!!” 上座的于琰真人身子一歪,卜嗵一声连人带椅仰面栽倒。 第三十六章: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儿呢 容尘子身体大好之后,清虚观又恢复了往日气象,庄少衾大喜,赶回来同容尘子秉烛夜谈了一个晚上,随后迫不及待地将道门这个大皮球一脚踹给了容尘子. 何为也几乎视清虚观为固定住所,容尘子见他统领鸣蛇一族,说不得也总得教点本事.何为也好学,日日跟着清玄等人修道学法.河蚌觉得反正容尘子教他们也是教嘛,就把玉骨也一并踹了过去. 容尘子在观中的生活十分固定,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领着诸弟子做早课,做完早课把河蚌抱起来吃早饭.吃过早饭清虚观开山门,接引香客. 容尘子或接待香客,或看书、习字、练剑、占卜,而大河蚌要么是和清玄、清素、叶甜、何为他们玩,要么是和观里的小猫小狗玩、要么就和后山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玩。 中午吃过饭,容尘子领着弟子作午课。河蚌一般睡觉。 及至下午,容尘子教诸弟子经书、乐器,辨识一些常用的药草,了解简单的医术。而河蚌醒来后会继续玩,玩得开心了,半个清虚观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到傍晚用过晚饭,容尘子领着诸弟子做晚课,河蚌也玩累了,玉骨会给她擦壳。擦完壳之后她会跟容尘子玩,玩完睡觉。 针对这种猪一样的生活,于琰真人一直颇有微词,但想着紫心道长的嘱托,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了。 过了半个月,于琰真人见容尘子当真痊愈,也就动身回了洞天府。容尘子依旧时常带着弟子下山走动,为附近百姓驱妖捉邪,附近百姓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依旧上清虚观求药。 这个春节,凌霞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清玄、清素领着师兄弟贴完对联,大河蚌高兴坏了,在后山堆了个大大的雪人,还和清玄他们滚雪球。 容尘子是个严肃之人,顾忌仪态,自然不会参加。他在一边烹茶,河蚌和叶甜、玉骨三个女孩子一伙,将所有小道士都砸得满头满身雪。何为命三眼蛇们搬了许多烟火爆竹上得山来,见他们满山打雪仗,一时尾巴痒。它尾巴卷起一个大雪球,用力掷出去。真是蛇有旦夕祸福,雪球噗地一声正中河蚌脑袋。 河蚌冷不丁被暗算,顿时大怒,追着它一通乱砸,砸得它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容尘子竟也没有阻止他们胡闹,径自低头看书。河蚌砸得何为跪地求饶,终于心满意足,抬头见容尘子在这边煮茶看书,冷不丁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知观!” 人未到,一个雪球先飞过来。容尘子袍袖一抚挡开,语带薄责:“别闹。” 河蚌整个人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脑袋往里面用力一拱,兔毛的围脖又暖又软地贴在他颈窝:“知观,和我们一起玩呀。” 容尘子啜了口茶,翻着手上道经:“长不似长,幼不似幼,成何体统。” 河蚌狠狠抓了一把雪,冷不丁塞进他领子里,笑得又狡猾又得意。容尘子怕炉火烫到她,一歪身将她压在雪地里,再不许她乱动:“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打你,嗯?” 河蚌在他身下左右挣扎,奈何力气太小,如蚍蜉撼树。她怕容尘子也往她衣服里塞雪,立刻就哇哇假哭,一边哭还一边嚷:“救命!救命!!” 容尘子怕雪化在她衣服里,只是将手冰得透凉,随手伸进她衣襟里取暖,河蚌急得双腿乱蹭:“甜甜!甜甜救命!” 叶甜赶过来,见二人于雪地交颈重叠,只有河蚌一双小脚在容尘子身下蹬来蹭去。她顿时红着脸和玉骨跑开了,连何为这种2货都知道绕着道走,又有哪个真会来救她? 一年到头,道宗也要对年轻一辈的弟子进行考核,这是道门一年一度的盛会,也是给少年弟子一些扬名的机会,让秀木早些展露头脚。以往的考核都定在于琰真人的洞天府,由于琰真人主持,道门大凡有些名头的都须到场。 今年若按于琰真人的意思,本是在清虚观举行的。但容尘子虑及于琰真人身体,仍是定于洞天府。 清虚观容尘子的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有资格参加,容尘子也便将他们都带上,一并前往。这种热闹的地方,河蚌是肯定要去的。 容尘子考较几个弟子的远行术,清玄、清素、玉骨等都是各自行走。河蚌站在容尘子的剑上,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缩到容尘子怀里,容尘子语声温柔:“待会去到洞天府一定要听话,于琰真人再如何也是我的长辈,最近又有恙在身,你万不可再气他。” 河蚌嘟着嘴:“那他气我你怎么不管?” 容尘子吻她额头:“要乖嘛。” 河蚌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不乖!!” “啪。”容尘子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不乖下次不带你出来玩!” 洞天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无数道门精英汇集于此。河蚌叼着个糖牛,她还在耿耿于怀:“不带我出来玩,你想带谁出来玩?” 容尘子也知道小人与女子难养,听若未闻。一路上许多人同他打招呼,河蚌气哼哼地跟在后面。 洞天府也是个大派,弟子无数。容尘子牵着河蚌,难免引许多人明里暗里偷望。容尘子一边走一边低声教育:“记住我说的话。”河蚌哼哼,不合作,容尘子又低声道,“回去给你抓腓腓。” 河蚌这才有了点兴趣:“真的?” “嗯。” 正逢年头岁末,于琰真人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有迎出门外。容尘子同诸人入内拜见,于琰真人虽然对容尘子带着河蚌到处晃的行为颇有微辞,但诸人都在,他也没有发作。 河蚌坐在容尘子身边,小辈自然要向于琰真人拜个年说点吉利话。容尘子不着痕迹地喂了个果脯到她嘴里:“要乖。” 河蚌这回还算是合作,全程一声不吭。 于琰真人给每个晚辈都准备了红包,钱不多,也就是图个喜庆。能够亲自给他拜年问好的都是各宗派嫡传、优秀弟子,每年都是早就记载在册的。于琰真人一发的时候就发现问题——少了一个。 道宗嫡传弟子就那么几十个人,他抬头一望就知道原因——容尘子带了河蚌进来。历来也没有给鼎器发红包的道理呀,所以登记的弟子也就没敢记。 于琰真人虽不喜河蚌,但到底也是长者,再如何也不能让个女子当众难堪。他不动声色,将红包每人发了一个,除了自己的大弟子于守义。 河蚌拿着红包看来看去,她可没见过这个:“这是什么?” 容尘子淡笑:“压岁钱,每年年头,长辈发给晚辈,镇恶驱邪、辞旧迎新。” 河蚌打开看了看,容尘子就知道不好,但手没她嘴快,河蚌已经嘀咕出声了:“这么点钱,镇得住恶嘛?” 旁边几个弟子噗哧一声笑出了声,于琰真人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半天咳嗽一声:“守义,你是我大弟子,洞天府的重担早晚要交给你。所以今年为师就不给压岁了,你已长大。” 他将洞天府的掌门印信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 后辈满堂,于琰真人难免颇多感慨:“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当年,你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毛手毛脚,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现在你们也都长大了,成了道门的中流砥柱。咳咳……”他咳嗽不停,身边有弟子赶紧递了药茶过去。他喝了口茶,又缓缓道,“人啊,总是活着活着就老了。还没察觉,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已时日不多,但是看到今日的你们,又觉得像是看到初升的太阳,让人充满希望。” 气氛突然有些沉重,河蚌从容尘子背后探出头来:“我说老头,不要说得那么悲观嘛,我看你的身子骨倒还是满好的,暂时也死不了。” 她一说话,难免就有许多目光聚集过去,河蚌又摇头晃脑:“凡事用手做就行,别往心里搁。你管他朝阳夕阳,管他头发是黑是白呢。心眼就那么小,”她用两只手比划了个小圈圈,随后又比个大圈圈,“你非要装那么多的东西,不早死才怪。” 容尘子再喂了她一粒果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过了半个时辰,诸人不愿打扰于琰真人休息,起身告辞。容尘子牵着河蚌出去,经过于琰真人榻前,河蚌弯下腰,迅速往他嘴里填了一块杏脯:“我是说真的,老头。” 于琰真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嘴里一甜,他从小到大也没吃过零食,顿时皱紧眉头。容尘子不由又拍了拍河蚌的头:“不许调皮。” 午饭安排在洞天府的大厅,因为道众太多,容尘子也不好单独给河蚌安排荤食。好在玉骨随身带了不少肉脯,哄着劝着,河蚌也没闹,乖乖吃完饭。 饭后容尘子还有许多应酬,河蚌却是坐不住的。当时大雪未融,洞天府旁边有处湖泊,积雪成堆,湖泊里鱼都冻得不再游动。河蚌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鱼挤在水底,高兴得不得了,就在湖边玩耍。 她用鲛绡做了个鱼网,将鱼一条一条网出来。那鱼又肥又大,她馋得不得了,又有了些捕猎的满足感,玩得不亦乐乎。 外面天冷,容尘子让她穿了那件白色的羽衣,护体的法衣抵挡了冬日的严寒。衣裙无袖,叶甜给她做了双兔皮的长手套,一直护到手臂。脖子上也戴着白色的兔毛围脖,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兔毛的绒花。寒风一过,她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娇俏可人。 “哪里来的女娃儿,竟然敢私闯洞天府?”身后一声低喝,河蚌抬头看过去,见一个蓝衣道人缓步行来,看模样当是洞天府的守山弟子。 河蚌歪着头看他:“谁私闯啦,讨厌。” 她语声又软又糯,来人微怔,待走近之后更是心神大震——她虽玩得一身雪,却容貌端丽、俏不可言。湖泊地处偏僻,平日本就少有人来。来人顿时就起了歹念。 河蚌还在那里网鱼,旁边已经放了十几条了。她网得开心,也不管吃不吃得了。来人轻轻走到她身后,冷不丁突然抱住了她。 她转过头,身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年道士,五官本来端正,却掩不住一双眼睛的淫邪。河蚌眯起眼睛:“你干嘛?” 壮年道士喉头微咽,埋头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嗅:“你上山何求?寻人?还是求药?美人只要你从我一次,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河蚌歪着脑袋:“可是我也不用寻人求药呀。” 对方哪管那么多,右手握住她的脚踝,手就缓缓往上摸。河蚌右手掏出个小勺子,还是上次用来吃螃蟹时留下的。那道士已经快摸到她大腿了,她却突然收了勺子,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 河蚌先看到的是于守义,他后面跟着容尘子。=口= “干什么?”河蚌一脸困惑,“我在抓鱼啊。” 容尘子的目光却是看向那个还搂着她不知所措的道士,更刺目的是那只脏手还搭在河蚌腿上!!于守义一脚将人踹开,也是羞愧难当:“是贫道律下不严,竟然出了如此败类,实在是污了洞天府门楣。此人交由道兄全权发落,贫道这就前去向师尊请罪。” 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跪地不断求饶。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吧。”河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一身落雪,她倒是满不在乎,“你们那老头本来就身体不好,心眼又小,别一下子气死了。” “……”于守义望向容尘子,容尘子上前两步,将河蚌牵在手里,淡淡道:“洞天府门规,身犯淫行者该当如何?” 于守义抽出宝剑:“剁其双手,逐出师门。” “掌门师兄,饶命啊!”小道士一个劲磕头,容尘子语声冷淡:“门规处置吧。” 于守义点头,他已经牵着河蚌回房。河蚌讪讪地搭话:“知观,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容尘子只牵着她往客房走,一言不发。河蚌讨好地蹭蹭他:“你不是在陪那些道士聊天吗?” 回到房间,容尘子关好房门,就想将这河蚌痛打一顿。河蚌见势不对,赶紧哇哇大哭,容尘子举起的巴掌这才没打下去。她哭了一阵,见容尘子坐在桌边闷声喝茶,不由又挂着泪花儿蹭过去:“知观,你生气啦?” “不生气。”容尘子几度深呼吸,随后放下手中杯盏,良久之后又怒喝,“不生气我还是人吗?!别人心怀不轨,你不知道躲?不知道杀了他?竟然由着歹人轻薄!” 河蚌怕他真打自己,赶紧又退回榻上:“法衣有三重结界嘛,他又没摸到。而且我发誓我是正准备躲,你们就来了。” 容尘子一想到方才不堪的情景,怒气又蹭蹭往上冒:“你还敢狡辩!” 河蚌缩了缩头,又可怜巴巴地凑过去,抱着容尘子的胳膊撒娇:“那人家在湖边玩,也不知道会有坏人过来嘛。” 她的身子又软又嫩,容尘子一想到竟有好色之徒心存龌龊念头,就急怒攻心:“先送你回清虚观,日后就给我呆在观中,好好读书写字!” 河蚌大惊失色:“知观,人家错了,人家再也不敢了!!” 容尘子开始收拾她的衣裳,她急了,这回是真哭了:“人家被坏人欺负了,你还骂人家!呜呜呜呜,跟你出来玩,你不给买吃的,也不理人家,就知道和一帮人聊天。呜呜呜,现在还要赶人家……”她一边擦眼泪一边从指缝里偷瞧,见容尘子还在收拾衣裳,不由哭得更凶,“我要回东海,我要去找江浩然,呜呜呜……” 容尘子微怔,河蚌一看有戏,赶紧又哭开了:“江浩然还知道带人家玩,给买好吃的呢……呜呜,他会打坏人,不会骂人家。” 容尘子良久才叹了口气:“过来。” 河蚌哭哭啼啼地走过去,容尘子握住她的手,许久方道:“以后无事就在房里玩,要出门让玉骨跟着。我忙完带你到外面走走。等考核结束我们就去霍山抓腓腓。” 河蚌这才收了眼泪,整个人都窝进容尘子怀里,她抬头在容尘子下巴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笑得阳光灿烂了:“嗯。知观最好了!!” 容尘子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展臂,紧紧抱住了她。 正月十五,上元节。 正逢道门考核结束,山下有灯会,容尘子自然带着河蚌去玩。夜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挂满花灯,中央还有彩纸糊的灯轮,高约十余丈,上挂彩灯无数。远远望去如同仙阁。 河蚌兴高采烈地东瞧西望,人群拥挤不堪,容尘子生怕她走丢,一直牵在手上。有玩的地方自然就有吃的地方,河蚌从豆腐脑一路吃到烤肉串,容尘子将她嘴角的酱料擦拭干净,一边责她贪吃贪玩,一边替她寻下一个好吃好玩的地方。 前面锣鼓喧天,有人在踩高跷、舞狮子。河蚌挤过去,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迂回处绕着一片草地,因为临近水源,官府专门划出来燃放烟花、爆竹。 河蚌冒头一看,赶紧又往回挤。容尘子揽住她:“怎么了?” 她吃着鸡蛋糕,许久才纠结道:“他们在放鞭炮。” 容尘子点头:“走吧,过去买。” 旁边鞭炮一声响,河蚌缩了缩头:“还……还是不要了。” 容尘子这才发现她怕鞭炮,他顿时也有几分好笑:“怪不得上次何为扛上来的烟花你也不玩。” 河蚌摸了摸鼻子:“以前啦,我还是个河蚌的时候,有一次爬到岸上,不知道是谁突然丢了个鞭炮,嘭地一声炸在我壳上,太讨厌啦!!” 容尘子笑不可抑,牵着她挤到卖烟火的摊子面前,买了许多仙女棒。河蚌开始不敢放,容尘子一点燃她就躲得远远的。后来见那烟花燃烧时并没有鞭炮惊天动地的声响,她犹犹豫豫地靠过去,容尘子握着她的手,把燃烧的烟花交到她手上。 她放着放着胆子就大了,举着一把燃烧的仙女棒到处乱挥。她的笑声混在人群里,那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她素手旁雀跃舞动,将隆冬夜色撕扯得残破不堪,燃尽了一季寒凉。 容尘子驻足于旁,只见亭台灯火中,世界烟花里。 而她站在小河畔,笑比烟花灿烂。 清玄清素随于守义一众人逛灯市,玉骨眼神好,好远就看到河蚌在小河边疯玩。 “主人?”她远远唤一声就想奔过去,于守义伸手挡住她:“玉骨姑娘,贫道想,这时候他们估计不需要人伺候。姑娘还是同我们一道吧。” 河蚌玩够了仙女棒,又要烟花筒,容尘子怕她炸伤自己,手把手和她一起放。烟花在长空绽放,点点泛金缀入河中,水草都被晕染得变了颜色。河蚌靠在容尘子怀里,突然低声道:“知观,我爱你。” 容尘子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许久才道:“嗯。” 河蚌还在抬头看烟火,容尘子将她脑袋压下来同她对视:“百年之后,随我回天上吗?” 河蚌这次终于没有装傻,她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容尘子知道她不怎么动脑子,细细给她分析:“如今鸣蛇已除,我可归神位。你也已渡仙劫,我们可以回神界。如果你不愿意,我便以肉身修地仙,按如今仙缘来算当不成问题。到时候陪你天涯海角,也是可以。” 河蚌还是想了许久:“可是他们说天界仙规好多的,动不动就被打下凡尘,我不想去。” 容尘子只是淡笑:“听谁胡扯。” 河蚌振振有词:“当年那个什么卷帘大将啊,不过打翻了个酒杯,就被打下凡间了呀!” 容尘子将她揽得更紧些,仔细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高空抛物,在哪里也是很不文明的行为吧?” “啥?!”河蚌的三观裂了,“不是因为他打坏的是上头最喜欢的东西吗?” “一个琉璃盏算什么,天庭是按高空抛物判的。” “……” 考核结束后,容尘子带着河蚌回了清虚观。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时间一年一年过得特别快。第三年,于琰真人仙逝,容尘子带着河蚌前往洞天府,以弟子身份协助于守义料理后事。 因要守孝,便将河蚌留在了清虚观。河蚌也没有胡闹,乖乖地跟叶甜玩。 两日后,凌霞镇外五十里的钱家庄闹僵尸,已经连续三日发生家畜失血过多而死的现象。为历练清玄,容尘子索性由着他们自己处理。 清玄担心时日过久,邪物壮大伤人,只得连夜赶往钱家庄。那个时候河蚌本来在啃百香果,见他和清素要走,顿时就要跟着去。 清玄哭笑不得:“师娘,师父说这次只准我们自己动手,不许长辈帮忙。” 河蚌歪着脑袋:“那我去看就行了吗,不帮忙。” 清素也是劝:“可是师父说了让您好好在观里玩……” 河蚌不依:“不管,人家就去,就去!!” 清素比较灵活,向清玄施了个眼色,两个人赶紧施缓兵之计:“师娘,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钱家庄的事也不急,咱过两天再去。” 河蚌一听,只得作罢,又回房里啃果子。 清玄清素偷偷出了清虚观,作贼似地下了山。 河蚌半夜睡醒,得意地带好自己的玩具、零食,一个水遁就遁到了山下。清玄还在御剑,清素站在剑后,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师兄。” “嗯?”清玄回头,清素大拇指向后,清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那河蚌也站在剑上,笑得又狡猾又得意。 两个人没办法,也只得带他一起。 及至二更,三人行至钱家庄,清玄、清素手持罗盘在庄子里转来转去。河蚌跟在身后,不停地打哈欠——往常这时候她早该睡了。 又走了一阵,她终于不想走了,坐在地上不动。清玄只得让她变成原形,用鲛绡打成包裹绑在身上。 容尘子虽在洞天府守孝,心里还是想着自己徒弟,他以传音符同清玄联络,清玄那边已经探得邪物踪迹,正一路追踪。容尘子正要说话,便听见那头一声欢呼:“花生,嗷嗷,我要吃花生!!” 清玄来不及跟师父说话,赶紧追过去:“师娘,花生是别人种的,我们不能不告而取的!!” 容尘子皱眉:“谁带过去的?” 清玄一脸无辜:“非要跟着来,打都打不走!” 容尘子眉头皱得更紧:“你们打她了?” 清玄慌忙改口:“谁敢打她呀师父,哄都哄不走!” 容尘子无法:“看见邪物了么?” 清玄点头:“看见了,人形、腥气很重,罗盘有反应,可能真是僵尸。” 容尘子略略沉吟:“双目呈何颜色?行动速度如何?”清玄一一作答,容尘子心中便有了数,“让清素把她给我送过来。钱家庄的事你自己解决。” 河蚌去到洞天府,一切如故。许多道宗的人前来吊唁,容尘子将她也接到灵堂,点了柱香给她:“来,给真人上柱香。” 河蚌倒没闹,正正经经地给上了柱香,还像模像样地嘀咕:“老头,你的徒弟很能干的,你安心走吧。” 容尘子将她送回房间,摸摸她的头,河蚌返身抱抱他:“知观别难过了。” 容尘子揽她在怀里:“嗯。” 又过了几年,清虚观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收了些质资不错的弟子,凌霞镇一片安宁。何为的炽阳诀心法修炼到一定程度,河蚌便将它踹给了行止真人。玉骨现在用的玉的身体,乃是玉妖,修行路数同何为大致相同。河蚌现在有容尘子伺候,便将她踹去跟随何为。容尘子要么闭关,要么带着河蚌远游,常常不见踪影了。 十余年后,李家集。 当年的许老早已过逝,他的儿子许铁柱也上了些年岁,但容尘子他还是认识的。当他早上开门,看见容尘子站在门外时,顿时喜出望外:“容知观,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孩她娘,容知观来了,赶紧做点吃的!!” 容尘子衣冠如雪,他牵着河蚌进了屋,摆摆手不让许家人麻烦:“今年庄稼收成如何?” 许家人将他和河蚌迎到桌前坐下,将年成一一都答了,容尘子略略点头,外面已经有人给河蚌摘了最大最红的橙子进来。河蚌一见橙子就乐坏了,容尘子给她一一剥好,她吃得满脸都是汁水。 一直耽搁了大半天,天色将大亮了,晨雾将散。许家人做了丰盛的早饭,容尘子却婉拒了,他细细拭净河蚌脸、手,牵着她出了门。许家人一直送到门外,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有人从山路那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容……容知观昨夜仙逝了。” 许家人闻言大惊,待回首看去,浓雾已散,哪里还有容尘子和河蚌的身影?只有房里桌上还留下好几块橙子皮。 山路尽头,河蚌走得越来越慢:“知观,人家困了。” 容尘子将她变回河蚌,用鲛绡小心翼翼地裹好绑在胸前,山间的空气清冷中带着湿寒,前路隐在雾中,漫漫无边。容尘子抱着她行走在山路上,河蚌张壳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她没有问容尘子去哪。 ——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儿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