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入江风,半入云》 第1章 来路无路 唐景龙二年,南阳王袁恕己被流放环州,武三思指使同党周利贞假皇帝之命逼杀之,袁恕已含恨而死。 至此,中宗李显复辟不过2年,有拥立之功的五位大臣全部横死。 而千里之外的凉州城,九品主簿家最小的女儿——江风,也终于迎来她的至暗时刻。此时,她正于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光彩夺目的好友,披枷带锁,碾入尘埃。 袁家女眷全被赶在一辆囚车上,衣不蔽体,再不见往日荣耀尊贵。十七岁的袁瑛,被挤在囚车最前面,衣衫尽碎,肩上露出的青紫和血痕,到底遭受了侮辱! 林尽染。不!是江风。她衣袖内的指甲已刺破肌肤,浑不觉痛。 围观的人群中,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眼珠子恨不得穿透女人们残破的衣衫。未落罪之前,袁瑛作为南阳王袁恕己的嫡长孙女,凉州刺史大人的掌珠,是天上明月,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江风的心被揪着,不眨眼地紧盯着袁瑛。 袁瑛也看到了她,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 此身坠炼狱,莫念!莫念! …… 江风回到府上,免不了又受她祖母和二姐的奚落责难,怪她从前与袁瑛走得太近,怕袁家案子牵扯到江家。 江风冷笑,袁瑛落难之前,她们不是也上赶着巴结吗? 袁瑛身份尊贵,洒脱大胆,她以武则天皇帝为榜样,认为女人不一定非要依附男人,也应该拼自己的事业。她十三岁入宫侍驾,虽是武则天身边年纪最小的女官,却很受信重。 可惜神龙政变后,武则天还政于中宗,她这样的女官没了用武之地,便随她父亲来到凉州。 也仅用了2年的时间,便在凉州开拓了自己的商业版图。开始只是一个胭脂铺子,后来拓展到脂粉、首饰、布缎,豪门贵女们消费的每一家店铺几乎都是她的产业。 她出色的经营能力和魄力,使得从21世纪穿越而来的林尽染自愧不如。她们两人亲厚,也只是因为袁瑛创业之初,林尽染随口说了一句:“女人和小孩的生意最好做。” 又因她遭遇瓶颈时,她提建议:“只做高端呢?让你的店铺成为凉州夫人、小姐们的向往之地。” 她深以为然,并很赚得盆满钵满,便以江风为知己。 江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封建社会女性身上最稀缺的优点:自强自立,不依附于人。 如果袁瑛能成功,她当然也可以。 所以,在穿越之初,面对着几乎吃人的原生家庭,是袁瑛给了她活着且活好的勇气。 可今日,暗夜里的北极星,幻灭了。 她的劫难远不止于这些。 新上任的刺史窦怀让,已命人将江府重重围住。 一群披甲士闯进来,江家众人惊叫连连。士兵两分,窦怀让大步走进来,后面押着一个女孩,定睛一看,是鸣雀,袁瑛的贴身侍女。 鸣雀看到江风,猛地跪在地上,膝行至窦怀让身边,一手抱着腿,一手指江风:“大人!大人!小姐的东西给了她。” 江风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自镇定,颤抖着声音问:“袁瑛给了我什么?” 鸣雀喊道:“是银票!银票!十万两银票!” 少女尖利的喊声惊住了满屋子的人,窦怀让眼睛一亮,看向江风。 江风心中稍定,辩道:“袁家落罪前,你确实来过府上,可给我的只有袁瑛姐姐的诗文手稿,并没有十万两银票。” “大人!大人!你相信我,我家小姐这些年积攒的银两确实都给了江姑娘!大人若不信,一搜便知。” 江风还要再说话,却被呼啸而来的巴掌掀倒在地。 江母颤抖着麻了的右手,居高临下,斥责道:“刺史大人既然查到这里,就一定掌握了实证。你若拿了银票,就快快交出来,否则我和你父亲绝饶不了你。” 这就是亲生母亲吗? 江风捂着脸,眼底猩红,她匍匐在地,一字一顿:“大人明鉴,十万两银票子虚乌有,我绝未拿过!” 江老太终于缓过神来,这个丫头竟然悄悄地藏了十万两银子。十万两!一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她一时不知气愤江风私藏银票,还是气愤被外人知晓。 窦怀让当然不信江风的一面之词,一群人把江家翻了底朝天,自然是没找到。到嘴的鸭子飞走了,这怎么能行!窦怀让私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没有私藏的胆量,极有可能是大人的主意。但若真的将银票藏匿,又怎会轻易被他找出来。他心生狠厉,到底抓走了江家话事人——江父,江敬修。 身为“漏网之鱼”,江风也没有多幸运。她祖母咬着牙骂道:“这丫头就是祸根,天生的霉运!若是连累了你父亲,便也留不得你了!” 她的身上挨了荆条,手心也皮开肉绽,最后被扔进祠堂。 疼痛让她清醒,她需要清醒!因为袁瑛交给她的,不止那十万两银票!还有大唐王朝的玉玺! 江风不知道玉玺是怎么辗转到袁瑛手里的,但是大抵明白了当今陛下对拥功至伟的五大臣赶尽杀绝的原因。他有逼宫上位的嫌疑,又是“白板皇帝”,自然挖空心思寻回玉玺。 却没想到玉玺根本不在神龙五王身上,而是落在了袁瑛手里,袁瑛又在落难前转给了江风。 鸣雀只坦白了十万两银票的事,对玉玺只字未提。 窦怀让搜府,不知道是为了银子,还是为了玉玺? 那十万两银票江风自然是不敢留的。没有权势地位自然无法保全财富,搞不好还会搭上身家性命,袁瑛就是先例。她要救袁瑛,可是她实在不敢指望三位见钱眼开的亲长,索性将银票全数给了窦怀让的二公子,窦鼎。希望能向他父亲求情,最好能救出袁瑛,即便最后落罪发卖,也不至于落到最惨的境地。 即便窦怀让抓走了江父,她也不能当众将银票给窦鼎之事说出来。她需要窦怀让安安心心地收下银子。 他没有后顾之忧,才可能对袁瑛网开一面。 让他搜了府,才会相信玉玺不在江风手上。 …… 窦府内,堂屋内一片肃静。 窦怀让和窦夫人面色凝重,窦鼎满脸狐疑地跪在地上。 “父亲为何还要抓江大人,江风已将那银……” “住口!”窦怀让喝断窦鼎,叹口气,又蔼声嘱咐道:“为父自有安排,银子的事你切莫露出半分。若传了出去,别说江大人,就是那丫头也留不得了。” 窦鼎噤若寒蝉,他虽纨绔,但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窦鼎退出去后,窦夫人看着丈夫的脸色,低声问:“想来圣人也不会将宝物给一个黄毛丫头。” “大哥说,那日宫变能有机会接触玉玺得人不多,袁恕已等人嫌疑最大,武三思用尽了手段却一无所获,今上恼怒不已。原本想着若则天皇帝真将玉玺托付于她,我们也能讨个泼天的功劳!哎!”窦怀让面有不甘,一拳砸在案上。 “老爷也别气恼!且不说京中局势复杂,单说倚仗偏功得来的富贵安能长久?老爷如今做了凉州刺史,一方诸侯,朝中又有大哥照应,慢慢经营,加官进爵总是有的。而且……”窦夫人看了一眼丈夫,右手摆了个“十”的手势,掩住喜色道:“这也不是小数目,又没有账目可查,竟白白地到了我们手里。” 窦怀让微微颔首,沉思许久才道:“江家那丫头也真是个实诚的,为救袁瑛一片赤诚,连她父母也没有知会。我借着银票的由头,细细地搜了江家。”一边说,一边摇头,“应是不在这两个丫头手里。” 窦夫人并不关心那劳什子玉玺,有官做有钱花就够了。她试探地问:“那江主簿和袁家的丫头怎么办?” 窦怀让道:“袁瑛是上头点名要的,她就是再送十万两来,我也没办法。江敬修就再关上几天!” 见窦夫人一脸疑惑,又补充道:“做戏总要做足!待他出去后,你替我去江家抚慰一番,也就罢了。” 果然,五日后江父虚浮着脚步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拿棍子打断江风的双腿。 江风一直被关在祠堂,每日只一碗清粥续命。 当江父踉跄着推开祠堂的大门,看到瘦小孱弱、有出气没进气的女儿,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江风,你又逃过一次!”林尽染看到江父扔掉手臂粗的木棍,喃喃自语。 但是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枚玉玺将会把她卷入怎样的波诡云谲中。经年之后,当她历经情伤,走出长安,才当真知道来时无路,去也艰辛。 第2章 忽如远行客 她叫林尽染,21世纪的普通少女,那短暂的一生没踩过狗屎没中过彩票,温吞如水岁月静好!但因为缺少生活常识,吃头孢喝啤酒送了小命。 24岁的林尽染醒过来就是9岁的江风。独立自信的新时代少女变成封建社会不受待见的黄毛丫头。 这个封建社会竟然是大唐王朝!前一任皇帝是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她在位期间,女人社会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自她儿子李显继承大统,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也开始活跃在政治舞台,女子地位不降反升。有文字记录以来,大唐算是对女子最友好的朝代了。但是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宋朝开始女子地位一落千丈再次彻底沦为男子附庸,便是后话了。 这个黄毛丫头的父亲叫江敬修,名字是士大夫的标配,人却才疏志大,实不是当官的好材料,年近四十也只做到了凉州九品主簿。江主簿半生仕途,毫无建树郁郁不得志,转而寄情诗酒美妾。 九品小官养着一大家子,也可以衣食无忧,维持小康水平。江风打眼瞧着,江父一年的俸钱、俸料、职田和仆役折算下来大概有40两银子。 呃,年薪30万…… 公务员自古都是人人艳羡的“金饭碗”。 除了江父,江家内宅的最高统治者是江风的祖母——江老太太。江老太年轻时守寡,含辛茹苦养大了二女一子,满身的精明强势。 江母是续弦,太原王氏望族,与原配是远房表姐妹。原配去世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下嫁江父做了填房。她比江父小了十来岁,外形温婉,与不惑之年的江父站在一起更像父女。江家一共三女二子,只有江风是王氏亲生,其他四个子女都是原来夫人留下的。她每日管理家事、教育继子继女、侍奉丈夫、出门交际,除了婆母严厉外日子还算滋润。 江父只有一个妾,十八九岁的样子。她原本是江老太的丫头,虽然颜色极好但却并不倚色行凶,毫不逾矩唯唯诺诺地侍奉在主母身边。 长子江佐是个学霸,12岁已考了秀才;二子江佑却喜刀枪;长女江兰,已过及笄,定了开春的婚期,每日闭门不出,满面害羞绣嫁妆;二儿女江绯只有十来岁,像极了江风读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女红好、学习好、长得好。三女儿就是江风本尊了,大概是灵魂穿越这事太过玄妙,身体大病小病不断。 江老太太去年冬天感染了一场风寒,险些没能挺过来。如今虽痊愈了,但身体虚弱得厉害,尤其惧冷。屋子里烧着银炭满室生春,她仍披着半旧的暗纹团花缎面夹棉袄子。 江绯长袖善舞,将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江兰斜坐一侧捶着腿,江母不时地凑趣,一派祥和温馨。祥和之外,是江风呆鹅般地神游。 江老太太目光一转,落在江风身上,立马冷了下来,沉声道:“五丫头也要及笄了,如今既呆呆傻傻又顽劣不堪,着实不成样子!”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江风对这样的请安流程早已免疫:先是江母带着兰、绯哄老太太高兴,然后其乐融融地聊聊家长里短邻里八卦,最后一定要找个由头让江风吃顿瘪。 开始的时候江风还争辩一二,后来发现越争辩罪名越大惩罚越重。 如果大人诚心要找小孩子错处,简直易如反掌。 不知道这次的训斥师出何名?江风瞬间完成心里建设,迅速从矮凳上起身,尽量做出乖巧恭谨的样子,接受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果然,见江风已经做好准备,江老太火力全开:“你素来不是省心的,我每每管你,一边怕你母亲怨我偏心,一边你两个姐姐也横拦竖挡,到底纵得你一味胆大妄为不成体统!” 难道是袁瑛那件事?挨板子、跪祠堂和闭门思过“三件套”都用上了还不能翻篇? 听她这样说,江母和兰、绯三人都站起聆听教诲,侍奉的丫头婆子也都肃然。 江老太这才又道:“你攀附权贵,平白害你父亲牢狱之灾。他受了惊吓,到如今还病在床上。你倒好,不想着床前侍疾,却仍与高晦那小子疯在一处!男女大防,你这样不知廉耻,姑娘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若传出去,我们江家的名声岂不是被你毁了!” 今天罪名有点大,按照《烈女传》,不守妇德是要沉塘吧! 江风也是为难,因为江老太要把最疼爱的二孙女江绯嫁给青年才俊高晦,便对江风严防死守。 江母不做声。江风从来不指望她,她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好母亲了。 凉州民风淳朴,崇尚天性,男女孩一处玩耍再平常不过。去年,窦鼎玩闹把江风埋在雪地里,害的她大病一场。高晦为给江风出气,把窦鼎吊在后山的树上冻了半夜! 自此,江老太更视江风为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后来高伯母和高晦轮番解释只是淘小子之间的玩闹,同江风无关。但从那以后,江风也长了记性,但凡有男孩参与的社交活动一概不去;见了高晦或者窦鼎更是退避三舍。 她身子正,奈何太阳斜着照。 “禀告祖母,大姐婚期将近,高晦来家里帮忙,这才在园中遇到。他得了上好的徽墨,那墨有菖蒲的香味。他又知道二姐姐爱写字,便要转送给二姐。可不巧,前两日姐姐跟着祖母出门了,他遍寻不到,这才托我将徽墨转给二姐。除此之外,孙女再没有与高晦一处。”江风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昨晚将原本要给江佐的徽墨给了江绯,不然这一关真是不好过。 她遇到高晦时,江老太身边的崔嬷嬷刚好经过,不出所料,果然在后面嚼舌头了。 江老太面色微霁,原是奔着江绯来的! 江风又委委屈屈地说:“祖母若不信我,可以问崔嬷嬷,她当时也在,让她说说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自打去年祖母教诲,我时时都记着,从不敢半分逾越。” 崔嬷嬷略显尴尬,江绯笑容和煦,心情大好,此刻也帮江风解围:“妹妹也太实心眼了,祖母怎么会不信你?还要拉来旁人作证?况且,你拿来的那方徽墨确实不错。” 江老太听江绯这样说,便已全然信了江风的话,心中芥蒂已除,脸色又和蔼了几分。 江风见状,继续反制,她神色凝重地说:“姐姐,我让崔嬷嬷作证,也不全为了我。一则,我们同高家做了几十年的邻里,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平日里也算是亲厚的。若是这样的风言风语从我们家传出去,让高家怎么想我们家?我们两家如何相处?到时候高伯母为了高晦的名声,为了避嫌,反倒疏远了咱们家,倒像得罪了人不是?二则……” 江风做泫然欲泣状,用帕子擦着眼角,只是非常尴尬地抹不出泪来:“二则,我素来顽劣,不敢说出爱惜名声这样的话来。可是……男女大防这样的事,还是要说个清楚!一招不慎,我更怕连累两个姐姐。父亲曾讲个事情,一女子被人摸了胳膊,全家姐妹便都嫁不出去了。后来这个女子砍掉那只胳膊,家中姐妹便有达官贵人争相求娶。我想着,跟今日的事情是一样的道理。” “旁人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祖母您要维护我们三个呀。这事关咱们江家脸面,怎么空口白舌就传到祖母这里?您瞧瞧,那可是您的亲孙女,母亲的亲女儿,我们姐弟几个的亲妹妹!若您老不杀一杀这起奴才诋毁主子的威风,传到外面去,阿风没脸面不说,我和阿绯也难做人啊,”江兰再补一刀,直指崔嬷嬷。 江老太太听了,心里一惊,投鼠忌器,连累了另外两个宝贝孙女就得不偿失了。 再看向崔嬷嬷的眼光就已不善。 江风知道又闯了一关。 “我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兰、绯是捧在手心的玉器!” 这该死的穿越! 江风在偏心的祖母和生母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渐入佳境。 想当初,她也曾一味逢迎讨好。为了给江老太做一条精美的抹额,扎烂了手指,却被嫌弃针脚粗糙,磨得头皮疼。改进了几次,终于得了一条绣艺精湛、品质精美的福寿绵长纹抹额,却被江老太训斥浪费。 她那时修为不够,辩白了几句,江老太还没怎么样,便被赶来的江母赏了一个响亮的嘴巴! 彼时,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江老太太尴尬地收回耀武扬威的手指,往后靠了靠。 十来岁的江风摸着火辣辣的脸,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憋着眼泪,直挺挺地跪着,语气真诚地认错:“阿风知错。请祖母、母亲不要动气,当心为孙女伤了身子。” 那记呼啸的巴掌,让江风完全丧失了幼崽对母亲的依赖天性。 上一辈子顺风顺水的林尽染在江风这个倒霉蛋幼小的身体里,第一次非常完整地体会到了孤立无援的绝望。也是从那一次开始,经过后来无数次的试探和反弹,她最终找到了与江老太和江母的相处模式。 对着干不可取,势单力薄!没胆量!没能力!更没资本! 讨好卖乖同样不可取!面对骨子里就厌恶你的人,你有多讨好就要多讨嫌。 她学会了让自己“隐身”,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隐身,而是一种极其高端的行为艺术。 一是除非必要尽量避免与两位掌权妇人,特别是江老太的见面,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距离虽然产生不了美但是至少可以减少冲突。 二是不可避免的见面要保持恭敬谦卑。尽量少说话但又不能不说话,不说话代表不融入,不融入就可以解读为大不敬。 三是对突如其来的训斥一定要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态度诚恳、虚心接受、照单全收! 四是对于事情的发生要有一定的预判并制定应对方案。比如后“花园私会高晦”事件,她先预判崔嬷嬷一定会告状,江老太一定会问罪。所以,她在江绯回来的第一时间就送她徽墨,并说是高晦转赠,并准备了一番大义凛然的发言。 在古代讨生活的江风,窦娥都要献上一双膝盖。 这样逼仄压抑的氛围,江风只能自己找乐子。她在有限空间里和匮乏物质基础上,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丰富了“童年”生活。跳皮筋就是其中之一。在没有橡胶的古代,想做一根皮筋难于登天。后来,高晦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弄来一条。 那皮筋从脚踝到膝盖再到头顶,某天高晦一句“小爷不信”,激发了江风该死的胜负欲,一个“大举”后绳断人倒,江风倒栽葱撞伤了额头,断了的皮筋抽到了少年脸上留下一道疤痕。 然后皮筋被束之高阁。高晦少不得一顿家法伺候,高伯父管起儿子来不逊于沙场之上。高晦捂着屁股蹭到江风跟前,看着裹得木乃伊似的脑袋说:“想个稳当的点子,小爷再给你弄。” 过几天果然送来一只苍鹰!难道这家伙的危险系数比皮筋低!?那苍鹰扑棱着翅膀,孙嬷嬷给江风换药时手便一抖,疼得江风咧嘴。最后还是江兰找来高晦,将那个苍鹰带走了事。 最终“武玩”只保留了丢沙包、踢毽子和跳房子等保守项目,江风开始研究“文玩”。兰、绯两个对斗地主的兴趣远不如对那套《冰雪奇缘》的漫画热烈。她毕竟是某知名美术院校的研究生,要教高中生美术的人,搞定古代两个中小学水平的毛孩子不在话下。 江风寓工作于娱乐,在古代少女必备项目——女红上,充分发挥专业优势,就连对她不假辞色的江母也喜欢那对hellokitty靠枕。 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被质疑过,这时江风就会侧着头认真解释:“这才不是我想出来的,爹爹书房中古书上说,东瀛有一种凯蒂猫就是长这样!” 完全没扯谎,就是只日本猫么!可整日混迹书房的江佐过目不忘,却不记得有这本书,甚至一度对自己超群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作者有话说:多位读者朋友私信反馈前几章人物太多,影响了阅读感受。 乐鱼很抱歉,以后会改进。 在这里简单地把前三章的人物做个梳理。 1.江风是女主,因喝酒吃头炮殒命,穿越女,穿越前叫林尽染。 2.家庭关系:祖母江老太,父亲母亲。长姐江兰,二姐江绯,大哥江佐,二哥江佑。 3.社会关系: 高晦武将之子,青年才俊,江老太要把江绯嫁他。与女主有感情线。 4.其他梳理: 袁瑛是武则天的女官,宫廷政变后带御玺出逃到凉州,与江风成为朋友。落难前将御玺给江风。 窦怀让,反面人物,接替袁瑛父亲成为刺史。窦鼎,窦怀让的儿子。 神龙五王等人现可理解为背景人物,暂时无需过分解读。 看后台数据时发现在前五章弃书的人很多,但是后面跟读率一直在越高。到了第十章以后,跟读能达到90%以上。 愿江风的这一方天地,给你力量,和宁静。 第3章 有匪君子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走完这五个流程,次年春天终于到了亲迎的日子。 江兰穿着层层叠叠的多件广袖及胸长裙,最后披上一件披肩纱制的青色广袖上衣,头上戴着琉璃制作的钗钿头饰,白面朱唇。 华贵有余,美丽不足! 门外被打得抱头鼠窜的新郎官看到这个装扮搞不好会退货。 江兰侧耳听着外面“下婿”的动静,江风打趣道:“高晦哥哥已说好护着姐夫,定不让姑母打得狠了。” 江兰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的茶酽了一口,骂道:“小丫头又来讨打!” 这时外面传来“新妇子、催出来”的齐呼——催妆了!“伴郎”们都是行伍之人,各个中气十足,喊得新娘子画眉的手颤抖不已。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准姐夫柳讷之这一武夫,竟然也能做催妆诗出来。 江绯推推江兰笑道:“大姐,姐夫说不用全画好,留下双眉等他给你画。” 说毕,搂着江风,姐妹俩笑成一团,只江兰自顾弄衣角,嘴边的笑意却更深了,含羞带笑的模样竟使得那妆容也好看起来。 千呼万唤中,江兰在江绯的搀扶下走出闺房,江母将一块巾帕盖到女儿头上。那一刹那,江风看到了江母眼中一闪的泪光,江兰隔着红彤彤的盖头拉着江母道:“母亲,女儿去了。” 江母鼻子发酸,强忍哭声道:“我儿贤淑,今日出阁,婚后定会富贵无忧,多子多寿,与夫婿举案齐眉。” 江兰犹拉着江母的手不放,情切切道:“母亲待我如亲女,悉心教养多年,我时时铭记在心。今日女儿仗着出阁,便逾矩请求母亲,请母亲日后教导阿风多些耐心…母亲,阿风是很好很好的。” 江母终于大声哭出来,直哭得要晕死过去,被孙嬷嬷和高伯母好一顿安慰才渐渐平静下来。 江兰则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了柳讷之,走向了她的璀璨新生活。 江风舍不得这个给了她关爱和温暖的大姐姐,但同时被她和江母的母女情深刺激。她看着失声痛哭的江母,对她的怨怼一下消弭了。 她们可能是前世宿仇,所以这辈子,江风才在江母的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生生憋死双胞胎弟弟,不仅使江母没有儿子傍身,更让她永远丧失了生育能力。 是的。昨日在二姑母的婆子那,江风终于知道了这桩往事,也终于知道这么多年被薄待厌恶的原因。 江母怀了双胞胎,分娩之日却遇难产,花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江风来,后出生的男婴却生生被憋死。 江母九死一生,终于瓜熟蒂落,满怀期待地看向一双儿女时,却被告知儿子被憋死。她怔了半晌,竟没有掉一滴眼泪,却也再也没有看女儿一眼。而江老太太则据此认定江风不详,会给江家带来祸端,若不是大姑母和江父拦着,老太太一定要把江风溺死才算。 江风的不幸果然别具一格!自她出生起,祖母便嫌弃她,一味的疼爱原配留下的孩子。她的母亲怨恨她,对她冷若冰霜动辄打骂教训;她的父亲不管她,完全放任三个女孩给他的续弦管理。 江母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母,但却是实打实好继母。她天生软弱,唯丈夫和婆婆马首是瞻。丈夫对两个儿子期望大,她就竭尽全力为他们做好后勤保障;婆婆偏心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担心她们被继母虐待,所以她卯足劲对江兰和江绯好。 而江风,对她父亲而言是小透明的存在,在她祖母眼里更是全家的祸害。所以,江母便也省下了对她的心思。 江风原本以为作为填房的江母,既要应对婆婆的疑心还要留下良善的名声,少不得要做些面子功夫,以彰显她的仁良慈善以及绝不苛待继子女的决心。 她也曾腹黑地忖度:也许自己遇到了极其有心计的母亲,一切的慈爱只是掩盖“捧杀”大棒的表象,她正潜伏着,准备在关键时刻给几个“拖油瓶”致命一击。 毕竟关于后妈的剧本大都是这么写的。 可是,后来江风发现:江母对江兰和江绯两个是真好,教授知识、女红、理家、礼仪、道理不说,还根据她们的爱好和特长因材施教,生生将两个女孩培养成了古代淑女的楷模,凉州各家夫人无有不喜的。 她不喜江风,也是真的。她眼里的嫌弃比之江老太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风不是争糖果的小女孩,她身体里住着二十四岁现代女性成熟的灵魂,他们的母女之情本就虚无,她不在意那些区别对待。 只想着,在另一个世界,她真正的慈母给了她全部的偏爱。 不论是嫌弃还是友好,江风都泰然处之。因为没有期待,所有也没有失望和喜悦。 再之后的仪式江风没了兴致。她绕过抄手游廊,来到后院,那个亭亭如盖的杏树是她刚穿越过来时栽上的。四年的时间,她早接受了这具身体,接受了命运对她的无情戏弄。前路漫漫,她将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被人诋毁时,祖母不会为她撑腰争辩;与人冲突时,父亲不会挺胸而出;待她出嫁时,母亲也不会为她留下不舍的流泪…… 她不在乎。也不气馁。她只希望那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健康快乐,她向他们保证,她一定可以活出幸福的人生来! 彼时,春雨如丝。 她衣衫半湿,脸和眸子也沾染了泪,如泉水中跃出的精灵。一树杏花,将放未放,便将她衬得如花妖一般。 很久很久以后,沈顾行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次初遇。她明明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却不知怎么就敲开了他的心,住了进去。 碧落山海,唯有花妖能如此吧。 凉州西南部祁连山高耸,东北腾格里沙漠绵延无际,只有中部地势平坦、便于出行,是天然的绿洲。自高宗起就一步步加强对凉州的管制,武皇又在凉州设河西都护府,精兵猛将皆聚于西北,不断对突厥进行征服,凉州一度发展的土沃物繁人富,度其繁盛,要在幽州和广州之上。 可自去年冬,草原大雪不断,致使草食短缺,突厥牲畜饿毙不计其数,开始大肆袭扰凉州。前总管带军出师不利,竟被突厥掳走边民千余人。后郭虔瓘任节度使,打了胜仗,又开通互市卖给突厥粮食,边境才得以安定。 自此一役,一场肃整不可避免。刚娶走美娇娘的柳讷之,情场得意职场也了得,屡次立功升至倕帐下衙将。江佑和隔壁家愣头青高晦也立了功。 当然,倒霉的也大有人在。 这位少年郎的伯父便是其中之一。沈都尉带军伏击突厥突遇风沙,困在沙漠中多日才被解救,却也丢了半条命。西北毕竟不如长安繁华,此次沈顾行特地带着太医,来给倒霉伯父诊治。 因着江家嫁女,便替卧床不起的伯父来随份子。 “姑娘不要哭了,仔细淋坏了身子。” 长身玉立、温润如玉,声音竟比春雨还浸透人心。饶是上辈子看惯了各式各样的小鲜肉小奶狗,也还是觉得眼前这位才是颜值天花板啊。 江风紧着收拾了情绪,盈盈拜道:“贵客远道而来,父兄俱在前厅。” 她前几日才因男女大防挨了排头,此时再帅的哥们也只能当浮云了。 “倒是在下唐突了。”嘴上说着脚底却没有动的意思。又细端详了江风片刻,眼角含笑,认真道:“我与姑娘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怎么眼熟到如此!姑娘可去过长安?” 江风回道:“未曾。” 那人低头略一沉吟,便朗声道:“这样说确实未曾见过。可我看着面善,就全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 说着便风光霁月地抱拳道:“在下沈顾行,见过姑娘。” 虽然以上撩妹话术已被情种贾宝玉率先说给了林妹妹,但江风听了,心情还是好了起来。 她略一侧身:“见过沈公子。” 沈顾行又问:“不知姑娘芳名?” 江风四两拨千斤:“小女贱名,恐污尊耳。” 沈顾行明白人家姑娘不想说,便自嘲道:“不成想今日这双耳朵竟也尊贵起来!” 江风听他说得有趣,轻轻一笑,却并不接话。 沈顾行却被那笑容震撼到了,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间连一树的杏花也失了颜色。 他看得呆了,回过神来深觉失礼,不由得红了耳朵,轻声道:“劳烦姑娘引路去前厅吧,多谢。” 引路!这个两进的小院子需要引路!人长的虽然好看,但估计脑子不是很够用。 嘴上却彬彬有礼道:“好说。沈公子这边请。” 说着还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看他实在够养眼的面子上。 江风前面一侧袅娜走着,如芒刺背; 少年后面另一侧徐徐跟着,闲庭信步。 刚出垂花门,就见都尉家的侍女急急走来,瞧见两人便道:“原来公子在这,夫人请您过去见礼。” 少年驻足,片刻,双手抱拳向江风道:“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江风微笑还礼。 沈顾行的到来在凉州官宦小姐家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按理说凉州各家年轻的公子也是不少,可是细细地算起来:高晦虽然长得还行,但是少了一根筋,和女孩打赌赌约竟是弹脑门,江风就被曾被“大力金刚指”弹得眼冒金星;江风的两个哥哥一个只懂看书一个只会舞刀弄枪,二哥更是把关山月送的套娃当做了靶子,一箭过去姑娘就红了眼圈;关山云和关山风也不错,可惜前者纵情山水常年不回家,后者早早地结婚生子了。余下的县丞家的公子每日寻花问柳,窦鼎顽劣不堪,都尉家的小公子好龙阳,众女孩纷纷避之不及。 长安少年沈顾行,字宜业,其母是武后近亲、其父原是当朝三品大员掌管粮草,于前两年病逝。虽然沈家家世显赫又是皇亲,但从来谨言慎行,为官清正,不与武三思之辈同流,所以在朝中多受尊崇。 沈顾行自己也是人中龙凤,温润磊落,在长安城颇负美名。十六岁便一举中了进士,如今只等着授官了。 郭沁如在一群女孩的围绕下,将打听来花边消息一股脑吐出来。 “据说也在议亲了……”她最后惺惺地补充说。 这个被一众女孩念兹在兹的少年,却同江家大哥甚是投缘,江佐向他讨教备考心得也不吝赐教,甚至还连夜写了好几十页春闱攻略送给江佐,可见惺惺相惜之意,江父江母对沈顾行越发喜欢,就连江沈两家也热络起来。 江佐为尽地主之谊,便想带他一览西域风光,然则他自己“少为塞北客,而未游凉州”,只是个半吊子导游。索性拉着江佑和高晦随行,江佑和高晦是活地图,凉州哪里风景壮阔,哪座山头可以打到飞鸟走兽,哪个酒楼葡萄酒香烈,哪家姑娘身段好曲子妙如数家珍。 见黄河奔涌澎湃玉门关耸立,沈顾行便咏“黄河远上白云间,千里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夜游见胡女弹奏琵琶江佐便吟“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不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江佑和高晦虽然算是半文盲,不太会咬文嚼字,但也能感受到慷慨之气,便越发来了兴致。 沈顾行自幼拘束,但少年习性脱离樊笼后便恣意起来。个把月的时间,三人已经称兄道弟,沈顾行跟着江佐称呼江绯、江风为妹妹。 对江风这个妹妹尤其热络,每到江家必然要找个由头诳出江风来相见。因为想在外面见上江风,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一般的诗会雅集也就罢了,全凉州万人空巷的上巳节她也闭门不出。平日里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的沈顾行,在上巳节的流杯亭,因为做不出诗来被罚酒,还喝得大醉,不得不中途离场。 醉酒少年却新摘了一束香草,在纵马回家的路上绕了弯。 江母满脸愕然,江风低着头听沈顾行镇静地坐在椅子上扯谎:“这香草有驱邪之功,于身体大有裨益,江兄便托我摘了一束给阿风妹妹。” 少年人的心思,江母看破不说破,仍旧热情周到地陪着喝了两盏茶,便让江风去送客。 摇晃的柳枝吐着新叶,碧蓝的天空舒展着白云,少男少女并肩而行,慢慢地走在和煦春日里,像一幅恰到好处的油画。 江风送客回来,刚推开房门一个茶杯便飞了过来,擦着她的脸颊狠狠地砸在门框上,飞起的碎片又划伤了她做出防护动作的右手。 江母的骂声紧跟着传来:“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沈顾行那样的人物也是你能肖想的,也不找个镜子照照就贴上去!” 江风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片,抬头对上气急败坏的江母,缓缓道:“母亲既然将不知廉耻这顶帽子扣在女儿头上,我若不对沈顾行有些企图,岂不是对不住母亲?” 江母听江风阴阳怪气的语调,更怒火中烧,骂道:“那沈顾行是多好的家世品行?!他父亲是陛下钦点的户部侍郎不说,就是宜业自己,小小年纪就一举中第,授了正八品拾遗,端的是前途无限!满长安城的豪门贵女,人家尚且不欲婚配,何况是你!” 江风何尝不知道这些,心里微苦,嘴上仍不让分毫:“女儿也觉得奇怪,据说连公主也非他不嫁,却为何巴巴来讨好我?” 江母知道江风年纪虽小主意却大。从前每每训斥,即便心里不服却从不敢顶撞,今日这般还是头一次。 见江风为了沈顾行不断挑战自己的权威,以为她对沈顾行芳心暗许,正妻不成起了做妾的心思,便面露讥讽,冷笑道:“哼!你自来聪明,眼瞧着我们家与沈家没有结亲可能。你这般有恃无恐,难不成要去与那沈顾行做妾?” 这就是生身母亲么?江风笑得几乎流下泪来。 江母见状,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一拍桌子,一字一顿喝道:“做妾这事!想都别想!你自轻自贱我不管你,可你大哥眼瞅着要科举,若中了,就要与那沈顾行同朝为官,自己的妹妹与人做妾,让你大哥如何自处!” 不让她做妾不是心疼她,而是关心她长子的仕途,关心江家的脸面! 江风心里一片荒凉,上前拿起桌上那束香草,随意地丢到渣斗内,笑道:“母亲为何急成这样?宜业哥哥不过顺路帮哥哥带回一束香草,怎么就扯到妻妾上来了?我自然知道自己的斤两,我这样的人,也只堪匹配姨妈家的表哥。” “你…你…!”江母指着江风的鼻子,骂道:“你元和表哥性子老实,人也厚道,你姨妈也喜欢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母亲!”江风大声打断道:“有母亲如此上心我的婚事,女儿真是满足极了。” 说罢,江风再也受不了,提裙转身跑了出去。回到卧房便伏在榻上不肯起来,须臾功夫,泪水浸湿了腕上那串红珊瑚手串,女孩看着,终于哭出声来。 沈顾行来了两三个月,是江风收礼物最密集的一段时间。少年见到有趣的东西,总要给她带上一份,她独留下这个珊瑚手串,其他的全都送人。江绯得了一把上乘的宣笔,高毓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香包送了山月姐姐,九连环和刻花葫芦给了语之…… 厅堂里,孙嬷嬷重新给江母倒了盏茶,劝道:“太太说得太急了些,咱们姑娘毕竟还小…” 江母睁着空洞的眼睛喃喃道:“趁她还小,性子未定,一下子灭了她的念想,以后就是不嫁元和,也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孙嬷嬷轻叹一口气,终于试探着问道:“夫人,我看沈家哥对阿风是动了心的,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您不再想想?若阿风能嫁给他…” “你糊涂!”江母厉声打断道:“少年情谊如篝火有烂能维系几时!长长久久过日子,岂是凭着那点子情意就能成的!” 江母顿了顿,语气略有和缓,接着说道:“宜业那孩子,我看着也喜欢,可是……算了算了,多说无益!他不日就要回长安,过些时日也许就淡了。” 第4章 相思两不知 那一日天气渐热,江绯邀了一众女孩在家里投壶。恰逢沈顾行向江老太和江母辞别,不日便启程回长安。 女孩们听了个个兴致阑珊,这个来自长安的少年,带给了边陲女孩一个美丽的梦境,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的人!此时少年将要远去,梦却不愿意醒来。 江佑跟在关山云后面,屁颠屁颠地捧来一坛葡萄酒,江风登时来了兴趣:何必做小女儿态!沈顾行虽然要回长安,可是“江湖”大哥关山云却回来了。这样看来有来有往有离有聚才是人生本来的样子。她初读《红楼梦》时就对“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场景心向往之,湘云大口吃鹿肉大口喝酒羡煞了她这个不合格的吃货读者。 思及此处,她便脆生生道:“家里有一坛葡萄酒,据说最是甘甜了。恰好前日父亲带回一些鹿肉,不如咱们吃烤鹿肉,喝葡萄酒如何?” 江老太秉承着“凡是江风说的都是该反对的,凡是江风做的都是错的”原则刚要驳斥,江佐率先罕见地表态了:“阿风的主意不错!” 江老太一听,立起来的眉眼立马慈祥起来。江母见婆母没有反对,便叫孙嬷嬷领着下人开始布置。女孩们也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帮忙。恰江兰的婆婆柳夫人来串门,便叫人回去取了两笼新得的螃蟹。 为了让少年们尽兴,几位长辈只应个卯便退出了席面。 出去前江老太拉过江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喝凉酒,当心肚子疼;柳夫人和高伯母也细细嘱咐了柳语之和高毓;江母略尴尬地看了眼江风,发现她毫不在意,正拿起了一大块鹿肉正往嘴里投。 众人起身恭送长辈后,场面立时载歌载舞,热烈起来。江绯的一曲《春夜洛城闻笛》宛转悠扬;沁如的《胡旋舞》旋转蹬踏、奔腾欢快;语之抚琴,高晦和江二哥的舞剑恢宏雄壮、气势逼人,陡然生出豪壮之感,山月和江绯竟看得痴了。 江风拿着一把酒壶,小猫似的坐在关山云旁边,一杯接着一杯斟酒,讨好卖乖地缠着他讲游历见闻。关山云拣一些有趣地说了,瞧着江风还意犹未尽,便道:“你这个小丫头还算有良心,明儿再照样子送我上次那样的靴子,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江风笑嘻嘻道:“早就做好了,干等着大哥回来呢。” 她看大家都在喝酒吃肉唱歌,没人注意她,又凑近谄媚道:“我将几年前父亲得的那张虎皮裁下来一块,给大哥做了一对护膝。” 关山云看她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心里一暖,道:“大哥承妹子的这份情。我志在山川大河,世人多有不解,就连父亲也屡次骂我不孝,只有妹子,是难得知音!” 说罢,也给江风斟满一杯,江风端起,一饮而尽,还把酒杯底亮给关山云看了,豪气满怀道:“大哥落拓不羁爱自由,似是天山雄鹰,小妹檐下雨燕,羡慕不已。这些小东西奉上,也算我跟着大哥游遍山川大河了!” 关山云听了,朗声笑道:“小丫头,有趣!” 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物,交给江风。江风打开,是一个小型乌篷船,竟然同林尽染小时候在外婆家坐的那条并无二致。关山云看江风爱不释手的样子,知道送礼送对了,便道:“这是乌篷船,在苏州见到时,发现同你描述得分毫不差,便让工匠照着做一个送你。” 江风又连连道谢斟酒。关山云是豪侠做派,自负一生只做两件事,一件纵情山水,朝碧海而暮苍梧,另一件就是喝酒了。当下并不拘泥,伴着丝竹声声连着干了两杯,趁着那点酒意,打眼看着沈顾行和高晦,意味深长道:“我看高晦那小子就很好,妹子可别花了眼。” 江风闻言一惊,旋即笑嘻嘻地颔首道:“高晦收拾收拾确实够看。”然后又凑近低声笑道:“祖母早看下他了,张罗着要给二姐姐做女婿呢。” 关山云知道女孩在江家的尴尬处境,当下不再说话,又给女孩斟了半盏酒。 江风端着酒盏,像仓鼠似的小口啄着,忽然抬起头,向关山云道:“关大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关山云瞧了一眼江风,见女孩眉目如星,一团孩子气,便笑道:“你?一小屁孩耳。” 江风听了,耷拉着脑袋道:“大哥,不能把我当作女人看么?” 关山云投杯停箸,看向江风,只听女孩又诺诺道:“大哥,你认真考虑一下,娶我怎么样?” 关山云一口鹿肉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剧烈的咳嗽起来。江风忙起来去帮他拍打顺气,关山云终于咳定,一边露出他标志性的坏笑,一边拍拍江风的头笑道:“你这样好的姑娘,怎能嫁给我呢?” 江风没好气地说:“不娶就不娶,发什么好人牌!” 关山云又低声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待你虽然严厉些,但你的终身大事,她不会含糊的。” 看着怏怏的江风又调侃道:“你才多大?就总想着要嫁人!” 江风喃喃道:“嫁人不嫁人也不打紧,只这方院子生生将人闷死。” 关山云笑道:“我说呢!怎么好好的,又提这档事,原是来我这找过墙梯了。” 江风不小心被套了底,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又去斟酒。 俩人正说着,抬头见沈顾行已走到跟前,正笑吟吟地看着江风。 少年许是喝了酒,眼睛迷离又深情,江风觉着瞬间被吸了进去,脸颊腾地烧了起来。 关山云冷眼瞧着俩人拉丝的眼神,又看了看高晦,那小子正跟江佑热火朝天地争论,战场之上,杀敌之时,刀好用还是矛好用。 关山云无奈地摇摇头。 沈顾行含情脉脉地张口:“阿风…” 江风身体里的保护机制瞬间起反应,收起情不自禁道:“沈公子也要听大哥的游历见闻么?请坐。” 说着让出位子,又看到不远处的高毓喝多了,正缠着关山月讨酒吃。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去看高毓,一边自言自语道:“毓儿又喝多了,当心伯母打你板子。” 沈顾行见女孩仍躲着自己,无奈苦笑,却也自然磊落地坐在江风刚刚指的矮榻上。关山云装作不知,两人寒暄起来,不一会就越来越投机,竟然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 关山云原本以为,沈顾行只是个有些才华又好看的富贵公子罢了,不想人家涵养丰富彬彬有礼不说,还雄才壮思,广见洽闻!也难怪那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动了心思。 此时,那个小丫头正同关山月摆弄喝醉了的高毓,只听高毓倚在江风肩上喃喃道:“姐姐就只缠着关大哥,我叫了几次也不理。” 江风低头看去,高毓红着脸闭着眼不清醒,毕竟年纪小不胜酒力。 关山月听了笑道:“阿风盼月亮般把大哥盼回来,再不轻易放过的。” 高毓撅着嘴道:“我哥知道了,又要生闷气。” 这一下,关山月和江风都不做声了。 高毓又在江风的肩膀上蹭了蹭道:“姐姐,我有些头疼。” 关山月忙道:“阿晦过来,送毓儿回家,她醉倒了。” 高晦一边紧着吃了一杯酒,一边跑过来。江风费力地将小醉鬼推到高晦的背上,余光望去,众人已开始轮番去敬沈顾行了,风光霁月的沈顾行已醉了,目光游离,显然不在状态。 江风一路扶着高氏兄妹送出门去。出角门时门槛过高,高晦毕竟吃了酒,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江风急忙去拽,高晦却反腾出一只手臂来,一把搂过江风的脖子,顽笑道:“看小爷的剑厉不厉害!” 女孩的脸贴得十分近,因喝了酒,两颊绯红,比大漠的晚霞还要迷人。红唇微张,眼睛大大圆圆,错愕地看着他,葡萄酒仿佛都盛在两个浅浅的梨涡里。 他竟想吻上去一亲芳泽。 电闪雷鸣间,这个念头一下冲开他的神智,他渐收起了顽笑,刚吃的鹿肉仿佛活了过来,在心上一下下,狠狠地撞着。 他懵懂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他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爱逗她玩,拽她的头发,扔壁虎吓唬她;为什么窦老二欺负她,他要连夜打得他哭爹喊娘;他明白为什么自己既要逗她哭,又非常矛盾地怕她哭;为什么不自觉的就要找个由头来江家转一转;明白了为什么她手上的红珊瑚手串那么刺眼…… 他全然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然后,他就那样搂着少女细腻的脖颈,闻着淡淡的幽香,借着醉意,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讨你做媳妇!” …… 看着高晦逃走的背影,江风想她一定是喝醉了,不然不会过了这么久才狠狠地踢上去,也不会如此迟钝地狠狠地骂道:“我要告诉伯父去,你欺侮我!” 江风自顾自地走着、想着,酒意上来,有些烦躁,冷不防撞到少年怀里。 冰蓝色直襟长袍,衣襟和袖口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玄色长裤扎在锦靴之中。 不是沈顾行又是谁! …… 第5章 今宵别梦寒 玉门关自古就是送别打卡胜地,大漠浩瀚,诗人千古吟唱更将离别的愁绪渲染,仿佛天生就该离别一样。 关外,沈都尉看到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张大了嘴巴。 少年友人们虽相处时日不多,但是塞北儿女坦诚直率,沈顾行豁达磊落,一段时间下来竟也交情匪浅。沈顾行同朋友们一一拜别,独不见江风。今日一别,千山万水,那狠心的姑娘不但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的表白,今天竟连面也肯不露了。 玉门关巍峨耸立、城旗猎猎,远处大漠孤烟、苍鹰啼鸣,想着回到长安要面对的林林总总,不禁悲从中来。 江佐走上前,递给沈顾行一锦盒,阔声道:“宜业,天涯海角来日方长,何必为歧路沾巾。” 又无不遗憾地道歉:“阿风自小体弱,昨日饮酒,今日早起竟未能成行。聊赠一物,祝君平安顺遂。” 沈顾行接过,一扫离愁。那个丫头毕竟还小,且两人之间阻隔重重,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思及此朗声道:“江兄所言甚是,他日江兄蟾宫折桂,定当陪君醉笑!” 说罢,双方拱手,沈顾行提身跃马。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不管秋风如何扯着他的华服,到底调转马头东去了。 江佐、江佑和江绯一行回来时,阿风正一边对着账簿,一边把算盘敲得啪啪响。其实对江风来说,口算比算盘来得快些,但是她也不好显得自己太聪慧了,只能在这敲算盘。江母和江父分坐炕桌两侧,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芸姨娘在旁伺候着。 兄妹三人向父母行礼毕,江父向江佐道“沈家哥儿此去,你也要收心了,眼看春闱在即,定要一举及第,才不枉你十年寒窗。” 江佐正色道:“是,父亲。” 想了想又说道:“我虽痴长宜业一岁,才华却远不及他,儿子实在惭愧。宜业知道我明年要下场,不吝跟儿子说了很多行卷之事,并已允诺帮我向着作郎顾况大人行卷。儿子想着,赶紧整理编卷,以备春考,一举中第,方不负父亲期望。” 江父前面听儿子说远不及沈顾行,心里原本还有些不舒服。但越听越觉得心里有谱,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说:“如此甚好。” 唐朝科考有个潜规则,就是行卷成风。 所谓行卷,就是在开考前,考生们将所作的诗文编纂成册,献给主考官或者有名望的前辈大儒,希望他们看了自己的诗文后,能够在他们的圈层中广为推荐,以此获得才名。获得的推荐越多才名也会越大,那么科考的通过率就会增加。 因为唐朝的科举考试是不糊名的,考官判卷的时候能够看到考生的名字。如果一个考生的文学水平在知识分子中已经获得广泛认同和赞誉,那么考官判分时就会更加慎重,从而更容易获得高分。 后人评价唐朝的行卷是“伯乐一顾,价增三倍”,行卷的重要性可见一二。 后来千古吟唱并成为小学生必背古诗词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白居易的行卷诗,那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脍炙人口,传唱千年。还有那首“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的诗句,后人都以为是闺阁情诗,但其实也是一个叫朱庆馀的行卷诗。 一个白居易一个朱庆馀,都是行卷成功的代表人物,他们成功的行卷,为后来登科及第铺平了道路,扫除了障碍。 所以,沈顾行已行卷过一遍了,行卷的门路和诀窍已了然于胸。另外,以沈家在长安的名望和地位,由他作为江佐的引荐人,更容易成功一些。 否则,以江佐的白衣身份,怕是连京城那些老大人的侧门,也是进不去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沈顾行的一番考前攻略和“拔刀相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一番家庭教育结束后,江父和江大哥自去书房,江母也让芸姨娘下去了。 江佑转身向江风,见她精神虽好,但眼睛略有红肿,便道:“阿风好些了?” “早起本是晕的,喝了点子米粥,竟也好了。”江风回答。 “哎,也是可惜。这些小丫头里,沈兄只对你最好,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想着带给你一份。就这个红珊瑚手串,那胡人本来说什么都不卖的,沈兄连着磨了人家好几天,最后在醉月楼跟人家拼了一大坛子酒,这才赢回来的。连沈都尉家的小妹子问他要了几次,他都没舍得割爱……” 江母的脸早已经撂下来,却碍于江佑和江绯不好发作,只拿了茶慢慢喝着。 江佑完全不懂看脸色,一个劲絮絮叨叨:“今日大家伙都去送他,他只眼巴巴地等着你来。还是大哥说你病了,这才作罢。他自己没有妹子,便实心实意地拿你当亲妹子对待!哎,他这次一走,下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你竟没能送行,当真遗憾!” 江风最擅长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不管江母的冷脸和江绯的吃瓜脸,也不想再谈关于沈顾行的任何话题,只气哄哄地对着江佑埋怨道:“二哥快别说嘴,我才是你的亲妹妹!我只问哥哥,前几日问你讨的紫粉霜,你要拖到什么时候?我送大姐姐新居的画,只等这个染料了。” 说罢江风伸着纤纤小手,作讨要状,圆圆黑黑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 有个缺根筋的哥哥要怎么办?山月对你那么好,你怎不当她亲妹妹看? 江绯见挠头的二哥,知道今日无瓜可吃,却见桌上的坚果很是饱满,伸手拿了一颗。 江母终于安心地把茶咽了下去。 第6章 惊变 江佐的功课越发刻苦,夫子的课也越拖越晚,一家人每次等江佐吃饭都饥肠辘辘。江父索性将书房单独辟出来,专做江佐读书之用,一应吃食令厨房单独准备。 偶尔有心想去指点一二,奈何胸中文墨有限,怕成了负向牵引。 江母每日烧香拜佛,盯着院子不让出一点声响,生怕影响了苦读的儿子。就连除夕也是力求精简,除了祭祖守岁必备流程,其他一应娱乐全无。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江风大呼压力山大,搞不好考生要做心理咨询。 过了正月十五,江佐便启程了,一应东西都是齐全的。沈顾行在年前来了信,都尉夫人也过来说得了弟妹嘱托,务必让江佐住在府上,一应事宜从宜。 江父乐得从之,连声道谢。 江佐走后,日子又恢复如常。 江父忙碌起来,都护府新增建制,长安贵人们开了年便一批批地来凉州,巡检的、整肃的、盐务粮草的。江老爹多年来只喝茶看报,工作能力严重退化。连日来马不停蹄地公务、宴饮不断,竟然至腿脚虚浮,面色蜡黄。色字头上一把刀,为身体计,竟多日不曾去侍妾屋里,惊得芸姨娘更加小心谨慎。 江二哥也在校场多日未归,自称小爷的那位被江风狠狠踢了一脚后,也鲜少露面了。江绯抓着高毓问:“你家哥哥在忙些什么?平日里没遍数地在眼前转,怎么好些日子瞧不见他了?” 高毓双手一摊,无奈道:“我哥哥最近真是怪得很,动辄傻笑脸红,有时喃喃自语,母亲嚷着要给他找法师驱魔,这才好些了。前日叮嘱我按时喂他那只鳌拜,便去了校场,现今还没回来。” “什么熬白?”江母不禁插问道。 “还不是前些年给阿风姐姐逮的那只苍鹰,不知道怎地起了这么怪的名字!” 江绯听着失了神,思索着,手指来回抚着茶杯,喃喃道:“是有些怪的。” 江风正全神贯注地画那幅《红豆生南国》,却还是不小心涂污了一块。 正说着,就听前头孙嬷嬷喊:“老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江父已自己打帘进来。江母和三个女孩忙起身,见江父面有惧色,江母伸手接过官帽,还未待相问,江父便伸手拿了江母剩一半的茶,一口气喝了,然后道:“出大事了!” 江父为人谨小慎微,畏事如鼠,这些年官场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不咸不淡地过了这么多年,但在凉州官场也算如鱼得水,上司待见下属得力,实在未见如此惊慌过。 江父继续说着,江风开始飞快地转着大脑,绞尽脑汁地搜罗那点历史知识——神龙元年五大臣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与薛思行等人率领左右羽林兵,诛杀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张昌宗,逼迫武则天退位,中宗李显第二次当上皇帝。 李显是武则天和高宗李治的第三子,因为武则天要当皇帝的关系,他前面的两个哥哥成了武则天的刀下亡魂。而他自己,也曾被武则天推上皇位又罢免,最后发配庐陵。 他还有一弟一妹。妹妹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弟弟则是同样两登皇帝位的睿宗李旦,李旦有一个更着名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 江风心里明白,李家复辟归来的最初十年,是不安稳的十年,十年间出了四位皇帝、发生了四次宫变。除了李显本人横死外,他还搭进去两个儿子。 清洗一轮接一轮,所以现在终于排到凉州了么?当初参与神龙政变,拥立李显复位的五大臣各个不得善终。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她虽拿出了那十万两银子,但是也没能救下“巢下袁瑛”,多方打听也只知道被发卖到了京城,便再无音信。 如今韦后垂帘听政;其嫡出女儿安乐公主对皇太女之位虎视眈眈;武三思上了皇后的凤榻,重回权力中心;李重俊虽勉强被立为太子,但东宫势微;相王李旦无欲无求,架不住有一群野心勃勃的儿子,这些人无不觊觎那把九五至尊的宝座。 而她,握着袁瑛交予她的“烫手山芋”,惶惶不可终日。 命运虽早已暗中选定了天之骄子,却罔顾世人痴念,任由权力争夺掀起血雨腥风。自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后,盛唐政治中心第三轮清洗又悄悄地开始了。至高无上的王权宝座再一次撕开了他的华丽面纱,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 王权争斗,不过人心和兵权。 凉州设安西都护府,作为战略要塞屯兵十万,前扞强敌、后卫长安,自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便不难理解凉州军中的这一场又一场的整肃了,如今谁拥有了军队绝对控制权,谁就在这场争斗中拥有了主权。 上边斗法,下面遭殃,站错队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江家的傻二哥和隔壁的高晦毕竟只是大兵头子没得要紧,大姐姐家的那位可得小心了。 江风正想着,就听江父又说道:“今上仁慈,只将党附二张兄弟的张昌仪、张昌期、张同休斩首,余下的不过贬黜。但是这一年多来,朝堂局势却骤然紧张起来,皇后公主一派、武家一派、太子一派,竟是针锋相对的架势!” 江母拍着胸脯说:“咱们凉州只御外敌,离长安也远,从不涉党争,朝堂之争波及不到吧。” 江风咧咧嘴,暗道兵家必争之地,岂能安然躲过这场清洗? 果然,江父摇摇头道:“妇人之人!你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凉州屯兵三十万,是京师军力的三倍还多,陛下焉能大意。前些日子向都尉已被砍了头,窦大人说,郭虔瓘老将军刚刚被下狱了!” 江母、绯、风及高毓四人俱是一惊,江风道:“郭老将军曾护卫高宗皇帝泰山封禅,进封了太原郡公。况且我听大姐夫说老将军带军严明,一心只效忠朝廷,从不结党营私,怎么…” “那个老头眼睛长在头顶上,脾气也坏得狠。经高宗、武后而不倒,若没攀附钻营我才不信!如今新帝威严日盛,那起拥军自重的又怎能逃过!”江绯打断道。 因为高晦的缘故,她向来和沁如不和,连带着连沁如的祖父也讨厌起来。 江父听了喝道:“黄口小儿,不要胡说!” 江母也顾不得这些,只关心郭老将军的情况,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爷倒是说呀,也省得孩子们胡乱猜测!” 江父喝了口茶,才道:“太子殿下李重俊和中山王李隆业,月余前已到了凉州。” 江绯道:“难道是太子殿下亲自将郭将军下的狱?这还了的!” 江风道:“便是陛下亲临,无故也不能将二品国公下狱,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江风实在看不惯江绯幸灾乐祸的样子。 江父又道:“太子殿下初到凉州,大营内奏对,郭将军背阙而坐,与部下言笑自若,全然不将太子放在眼中。左羽林将独孤祎之当场参奏他大不敬之罪,最后还是中山郡王李隆业出来打圆场,怜恤郭公年老宿醉,宽宥了他。太子也罢了,那独孤祎之却不依不饶,不停的同老将军抬杠拱火,最后俩人拔了刀!哪知道一个不小心,击倒了陛下新赐的丹书铁券。” 江母“啊”了一声,许久道:“大姑爷可是郭公一路提携上来的,不会…” 江父道:“兹事体大,太子不敢擅专。独孤祎之已脱了官服回京请罪了,中山郡王下令将郭将军扣押,并在帐前众武将见证下,同太子一起,亲写了表书呈陛下。” 江风了然,从理论上讲,当皇权代言人发表重要讲话时,你就是大声咳嗽都是罪过,郭老头如此嚣张,不仅太子跟前无礼,还失手打翻了御赐的丹书铁券,太子完全有理由收拾他。 我们耳熟能详的沙僧同志,从卷帘大将降格为水妖,也不过是打翻了玉帝的琉璃盏。 可是说实话,这里面的操作空间也还是很大的,就看太子是否真的要治郭将军的大罪。 可江风忖度太子的这番操作——当场在郭老将军旧部前写表书!这表书内容肯定要偏袒郭老头啊,不然凉州这些跟着老头儿刀尖舔血的兵头子不答应。 太子此行,如果不是为了玉玺,就是兵权和人心!郭虔瓘深耕西北数十年,党羽遍布军中,收了这老头便等于收了整个西北军。此天赐良机,何乐而不为呢? 可江风却不认为太子李重俊能有这番谋略,他但凡脑子能转点弯,也不会将到手的江山拱手送人。 江母仍忧心忡忡地担心大女婿的仕途,江父也喝着茶眉头紧锁,江绯虽然觉得郭老头有点可怜,但心里却忍不住生出点小窃喜。 江风却觉得西北要塞,军心稳定尤为重要。一个不得宠的太子一个默默无闻的郡王还不至于,也不敢将守军将领换个遍。柳姐夫上头还有一大堆头头脑脑,如果不上赶着往前凑,清洗不到他头上。她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转移话题道:“不知道大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江母立马来了精神,江绯也从神游中回过神来,江父面有喜色道:“说起春闱,窦大人说陛下今年先紧着安排了科考,现在只等着发榜了。” 江风笑着道:“赶上朝廷多事之秋,二张覆灭后,不知有多少官职空缺出来,正是用人之际。陛下初登大宝,便紧着做这些考评、授官之事。这些考中的学子们经由陛下擢拔,就是天子门生了!以大哥哥的才能,必然能一举高中!” 江父捻着胡须看着小女儿,越看越满意。不由得心里忖度起来:怎么他那老母亲一味嫌她乖戾? 便笑道:“风儿倒是有点见识,窦大人倒也是这么说。” 其实,窦怀让还有一句话,江父没有转达:“虽然皇榜未揭,但据鄙兄独家内幕,令公子榜上有名!” 江父虽然不咋靠谱,但是保密意识还是一流的。 即使比江佐还差了点,但是糊弄后院的几个女人,尽够了。 第7章 爱情这份奢侈品 江绯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主要表现就是经常性发呆、习惯性傻笑,听到声响就急匆匆地掀着帘子去瞧,然后再失望地回来,簪花小楷被墨迹污了一张又一张…… 江绯喜欢高晦! 江风用她加在一起将近30岁的心智推测着,但是高晦呢?嗯,其实不喜欢也不打紧,她自己十五六岁喜欢的那个隔壁班男生,后来也连长相都记不清了,少年心性大抵不会长久。 江风一边细细想着,一边慢慢地踱步到主屋,刚要打帘进去,却听到里面高家伯母叹气道:“这次是被他爹打得狠了。” 江风停住脚步,里面静了一会,大概是高伯母喝了一碗茶,又听她说道:“阿绯这个丫头,我从小看到大的,心里喜欢你也是知道的。谁想到这个傻小子听了要给她说绯丫头,死活不同意,但又说不出个缘由,脸憋通红,嘴闭得像个锯嘴葫芦。他爹一顿棍子下去,就是不吭一声,只挺着脖子不同意。” “快劝劝高大哥,别打坏了孩子。”江母急道。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里面传来高母轻轻地啜泣,然后想了想试探着说道:“我是做母亲的,看着儿子被打成那样,实在于心不忍,便拦了下来。这小子才跟我说了实话,他要娶阿风……” “啪”地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打翻了茶盏,江风心中大动,又凑过去,听到江母放低声音急急道:“嫂子,切不可做此打算!嫂子不是别人,我们两家相交将近二十年,当亲戚处着。嫂子今日同我说这些,我也不藏着掖着。高晦虽不愿意,但我看阿绯是上了心的。若此刻又转头说了阿风,让阿绯今后如何自处?” “妹子,我知道你给阿风相中了令姐家的公子。可我也是做母亲的,女孩儿嫁人那可是第二次投胎,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虽说是亲戚,但那温家到底远在幽州,你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忍心嫁得那么远?我不敢说嫁给阿晦千好万好,但我当着妹子的面敢说,我和阿晦绝对不会亏待阿风的。”高伯母显然急了。 屋内静了好一阵,江母清冷的声音传来:“嫂子,您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道?阿风看着柔顺,实是刚直的性子。我想着姐姐家虽然远了些,但元和那孩子胜在一个老实,日后也能多担待阿风一些。论及其他,元和自然不及阿晦十之一二!可我也不能因为阿风是我亲生的女儿,就……” “我们家也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家,并不是弃阿绯选阿风。咱们两家关系是顶好的,孩子们也一块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别人。可说到底,阿晦同绯丫头的事情,也只是襁褓里说了那么一嘴。如今议亲了,自然是俩好换一好。说句难听的,难道因为阿风是你亲生的,就要退而求其次么!”高母仍不放弃。 江母叹口气道:“难为嫂子这样看重那丫头。她在外人面前从来一副乖顺的样子,其实最执拗顽劣,嫂子怕是被她哄了,这是一则。二则,阿晦与阿绯虽然没过明路,但是婆母早已认定了阿晦做他的二孙女婿,我们自然不能忤逆她老人家的心意。三则……三则阿风年纪小,身子七灾八难的总是不好,九岁那年幻化寺的老住持也说她命薄无福,没得耽误了阿晦!” 高母听江母语气虽柔和,却毫无转圜余地,况且对她来说,虽然喜欢江风多一些,但是若娶江绯做媳妇也无不可。便不由得叹道:“妹子这话若被阿风听去,不知那丫头要难过成什么样!罢了罢了,我还是再劝劝家里的那个孽障吧!” “三姑娘在这做什么,怎么不进去?”芸姨娘端着新洗的葡萄在后面突然问道。江风正偷听,冷不防被唬的一个激灵,忙不迭解释道:“语之的波斯猫不见了,刚瞧着它在这晃悠,怎得一转眼就不见了。”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走开了。 江风心里冰凉一片,人非草木,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在母亲的眼中,不配嫁给沈顾行和高晦这样优秀的男儿!她乖张无福,能有元和表哥那样的老实人肯娶,已是天大的福气。 她不是非高晦不嫁,可是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才发现高晦在婚姻市场上有多紧俏。 高晦出生在武将世家,根正苗红的“武二代”。他爸是当年“西北三虎”中的一虎,凉州守军中响当当的人物,另外两虎分别是沁如和关山云的父亲。 高晦自己软硬件都过硬,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虽然小时候也顽劣不堪调皮捣蛋过,但一朝长大子承父业,众人就发现果然虎父无犬子。就连一向挑剔的郭老将军也对他青睐有加,要将孙女沁如下嫁于他。 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不知为他吃了多少醋,吵了多少架,打了多少官司。沁如和江绯作为女孩中的佼佼者,就是典型代表,俩人为高晦明争暗斗多年。 江风自从彻底接受爹不疼妈不爱奶奶嫌弃的处境后,就不得不开始给自己谋出路。她原来是以袁瑛为榜样的,想谋个不依附于人的出路,可袁瑛的凄惨结局却让她警醒:袁瑛的成功固然有她个人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得益于家族的势力。她来自长安,出身王侯世家,还曾侍奉女皇,所以甫到凉州,便引领潮流,身上穿的、脸上画被一众女孩争相模仿。她的产业之所以迅速扩张,袁家在后面也没少推波助澜。 而一朝袁家落难,纵然袁瑛天纵英才,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反而因为当权者觊觎她那泼天的财富,对她痛下杀手,拔草除根。 除了袁瑛,历史上有据可考干出一番事业女性寥寥无几,很大一部分自立自强的女性都流落在风月场,以色事人。朝女子社会地位虽然有所提升,但这依旧是个对女性极不友好的年代。两厢对比,江风还是觉得嫁人这条路,风险更小一些。 从那以后,江风所谓的出路,也剩下嫁人这一条路。 其实,不需要江母色厉内荏的责骂和打击,她已经低到尘埃里去了。 长安的那个翩翩佳公子,在那个微醺的黄昏,不论将杏花微雨的初遇描述得多么美好,不论他有多么的风姿大美含情脉脉,她都谨慎地保持距离——齐大非偶。那样的华彩少年、那样的家世富贵,岂是她能企及的! 她原本对高晦存了一线期冀,俩人知根知底,算得上青梅竹马,重要的是高晦和高伯母都喜欢她。即使再过经年,爱情消磨,对方耐不住诱惑纳了小妾也无关紧要,那时候她怎么着也儿女成群,进阶成当家女主人了吧?只要她想得开,还可以带着几房小妾打麻将推牌九。 可精明的江老太似乎早窥破了她的心思,对她和高晦严防死守,但凡俩人有点接触,就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一顿顿手板、一次次跪祠堂罚下来,江风意识到,为了江绯的利益,江老太会坚决阻断她嫁给高晦这条路。 她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声名狼藉的关大公子——关山云!关山云与他父亲不睦,十五六岁就离家出走,十多年来游遍了山川大江。外人都说他狎妓、养外室、不务正业什么荒唐的事都干,江风却羡慕他活得自在洒脱。一路对关山云讨好卖乖,想着哪天被他看上娶了做媳妇。她不管他放荡不羁的浪子生活,善待他不被接受的红颜知己;他保证她自由安逸的内宅生活,心情好了可以扯着她一起环游个世界。 她当然被拒绝,关山云虽然放荡不羁,但责任感一点不少,他娶的是志同道合的妻子,不是各取所需的合伙人。 如今,江风知道江母彻彻底底拒绝了高晦,心里更不存一点幻想。对高晦,也对江母。 江母与江父的原配夫人是远房表姐妹,原配夫人在世前,给江兰定下了江母娘家的亲侄子。小时候不觉不妥,可江母的侄子长大却荒唐起来,镇日吃喝嫖赌,十六七岁的少年满屋子的通房妾室,据说还得了花柳病。 一朝原配病逝,江母作为继室嫁过来,她深知自家侄子的品行底细,坚决不肯把江兰这样好的姑娘推入火坑。即使最后与娘家彻底决裂,依然搅黄了江兰那桩惨不忍睹的婚事,并火速定了柳讷之。柳姐夫年轻有为,又重情重义,江兰嫁过去生活和美。 此时,又替江绯张罗了高家这样好的一门婚事。 由此可见,江母选女婿的眼光非常好,只是不肯用在江风的身上罢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逼仄枯燥的未来,丈夫木讷无趣,她在严厉的姨母兼婆母手底下讨生活,兔子似的生一个又一个孩子,韶华一点点逝去,最终红颜枯骨,在一群人漠视中回归尘土。 第8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江绯和高晦的婚事,因为高晦的抗婚,长辈们将半地下的谋划转为全地下,再不露半点消息出来。这让那日偷听到一半的江风急得直顿足。 楼上的皮鞋掉下来一只,主人忽然想到会影响楼下的邻居,便轻轻地放下第二只。可楼下的那位,却一直等着第二只鞋子落地,才能放心睡觉。江风此刻还是残存一些自私的期冀:高晦是难得的情种,对她情根深种不能自已,以一名爱情战士的伟岸形象,挣脱封建社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樊笼,非她不娶! 相比那个两面之缘的胖墩表哥,江风当然愿意嫁给高晦。 六月十三,绯、风两个正将近日绣好的女红呈给江母。江母看了甚是满意,正在要指点几句,忽听外面一片声的锣响,然后孙嬷嬷跑着进来,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来不及整理,满脸红润兴奋地道:“夫人!夫人!好消息,大哥高中了!外面来送喜报了!” 江母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也是一脸兴奋,但是思路还是清晰的:“快,快让人去请老爷回来,悠然准备喜钱,阿绯阿风同我出去看看……”。 江绯的喜悦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亲哥哥成为准官老爷,考过了进士可都是做宰辅的材料!这下又有和沁如吹嘘炫耀的资本了。 江风想着,果然付出就有回报!江佐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换来进士及第,自此鱼跃龙门,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两姐妹扶着江母并丫头嬷嬷到前院,却见大门外有三个壮汉各牵一匹高头大马,手拿喜报,一片声地喊道:“快请江大人出来,令公子高中了!” 锣鼓声早惊动了邻里,也有一些跟着报喜之人过来的,总之江府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工夫,江父骑马回来了,忙不迭接过喜报,又紧着给三人封红包道谢,并让下人撒钱给讨赏的吃瓜群众。 到正堂后,江父抑制着激动的心,擦干热情的泪,抖着兴奋的手打开“金花帖子”。见上面先列主司四人衔并押字,并写着“凉州江佐,天册万岁二月七日生,祖讳进,父讳敬修。景龙二年一甲十七名。” 江父再一次老泪横流,赶紧吩咐管事,找能工巧匠细细装裱,挂于堂上。 一番激动后,江父再一次为难起来。江佐进士考时,他原也没奢望一下就考中。虽然对长子的期望极高,但也做好了落第再战的准备。科考之难,江父还是知道的。 可谁想到,江佐竟然如此争气!所以,江父现在才开始真正犯难,因为进士考后面还紧跟着科目选。进士考各凭本事,科目选却拼人脉。 进士考试只是获得了做官的资格,但是具体能做什么官,还要看接下来吏部的科目选。科目选是一道分水岭,考不过的大有人在,屡试不过就只能做个州县小官,像江老爹一样,职业生涯一眼就能看到头了。考过了便鲤鱼跃龙门,跻身政权的中央,唐朝宰相及三省六部头头脑脑都是进士科目选出身。 也不必说得太远,只那个人中龙凤沈顾行,就是通过了科目选直接定了正八品的右拾遗,起步就比江老爹高了两品六阶。关键人家是京官,同皇帝奏对,给宰相打下手,端的是前途无量。 江父此刻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满世界找门路要为儿子打点一二。窦怀让的哥哥窦怀贞入御史大夫,他倒是早同江父知会过,可以搭上他大哥的关系为江佐铺路。这原本是极好的一件事,可此刻江父却犹豫了! 因为窦怀贞风评实在不好!她依附于韦皇后,为讨好皇后迎娶韦皇后乳母,时人讽为国赩。有这样的引荐人,江老爹总觉得让江佐一介清流变成了浊流!江老爹朴素社会底层的想法虽然简单,但却颠扑不破:牝鸡司晨这事,注定不能长久,天下苦武皇、韦后久矣,窦怀贞这样的投机钻营之辈早晚歇菜。 江老爹难得有这样见地! 他委婉地拒绝了上司的好意,却没有其他的敲门砖。 几日下来,江父火气上涌,满嘴血泡,正含着药愁眉不展时,江佐的信到了:他的好儿子得到了巴陵郡王的垂青,不用江老爹再削尖脑袋找关系了。 巴陵郡王李隆范,就是后来的岐王,相王李旦第四子,唐玄宗的弟弟。 江父看罢,一扫连日阴霾的脸色。对外却也分毫不漏,只说尽人事,信天命,该吃哪碗饭,早已注定。 背地里,日日烧香拜佛,求着老天爷赏饭吃。 江风心里却想着两件事:一是江佐毛头小子,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王府庭院深深,他怎么能搭上王爷的人脉?都传言沈顾行和皇家交好,连公主都瞧上他了,看来此言不虚了。 二是见微知着,先是中山王李隆业插手凉州军务,后有巴陵郡王左右科目选,李旦的儿子们果然没闲着。 这边江父终于放下心来,那边江老太和江母开始忙碌起来。凉州的各家女眷尽数拜访,连日来络绎不绝,大有踏破江家门槛的架势。江老太毕竟年纪大了,只挑那些职位高的、聊得来的见见,其他一概丢给江母。江母仗着年轻铆足了劲招待。 江风则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的就装隐身。江母也不愿意管她,每次单拉着江绯见客。偶尔堂上夫人问起来,才亲自揪着江风打扮,出来见客。 一番交道打下来,江绯娴静温顺,各家夫人赞不绝口。也有几家不开眼的,竟然瞧上江风,隐隐露出结亲之意。江母四两拨千斤,一概捡好话来说,却绝不应承。 江风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断然不会因此得意忘形:如今的凉州,江家风头无两,原本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九品芝麻官,江父敬修虽然当官不咋地,但是人家娃娃教育的好。长子仕途得力,已定了九品秘书省校书郎,女婿结识了中山郡王刚刚升了官,次子虽然还是个兵蛋子,但是甚得关将军的青眼,自己没有女儿便要把嫡亲的侄女许配过来。最关键的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素质过硬,针线女红琴棋书画样样来得,模样性子在凉州一众姑娘中也都是拔尖的。这些官眷里还属刺史家的夫人热络,拉着绯、风两个一个劲地夸。江风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禁感叹这还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刺史夫人么?作为凉州行政机关一把手的夫人,窦夫人在女眷中的地位自然也是头一份,向来是别人争相巴结的对象。绯风两个九品官家的女孩,从来都入不了她的法眼,诗会雅集游春的帖子也从来送不到江家。 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绯、风两个好不容易冲出中年妇女的包围圈,出门迎面看到一群少年正从大门进来,高声阔语意气风发,打头的是江二哥、高晦和刺史家的二公子窦鼎。高晦已许久不登江家大门了,这个窦鼎出镜率却有点高。 双方俱停了,高晦瞬间愣了神,看江风的眼睛藏了星辰大海,蠕动着嘴似有千言万语,但终是沉默了。江绯的眼圈红了,好容易见到心上人,对方却魂不守舍,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窦鼎看得痴了,那个绯色的就罢了,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妙的是一两年的工夫,那个叫风的,出落得越发标致起来,不由得赞叹还是高晦这个小子有眼光。 傻二哥只纳闷:怎么氛围有点怪? 这半拉子的叛逆姑娘小伙最不好摆弄,说他们成熟吧,却不懂大庭广众需要控制感情,让勾人的眼神乱飞;若说他们不成熟吧,心底里又都藏着大人才会有的那点情爱。 十五六岁在二十一世纪正接受着九年义务教育,谈恋爱是要被叫家长的。可这群少男少女,已经被里面的夫人太太匹配过好几轮了,江佑定了山月姐姐;后面县丞家的公子说了他姨妈家的表妹,据说是先上车后补票;高晦和江绯的婚事也密谋着;窦鼎的老母亲挑剔些,已经把凉州适龄女孩扒拉遍了。 江风存心恶作剧,让子弹飞一会再说。所以也不出来打圆场,哪个挺不住哪个尴尬。 “诶呦,二少爷,夫人屋里等着你呢,愣在这做什么!”刺史夫人的嬷嬷打帘子出来,打破了沉默。 边说边推着窦鼎进屋去了,一众男孩也跟着进去。 高晦故意留到队伍最后,鼓足勇气开口:“阿风……” 两个女孩齐齐看向他。 他挠挠头,脸上起了一层薄红,道:“鳌拜带回来一头鹰鹞,哪天带你去瞧。” 这真是一个万物婚配的季节,连鳌拜都娶媳妇了。 江风看着江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只得道:“最近家里忙得很,怕是抽不出时间来。” 抬眼望去,少年眼里藏不住的失望。江风心里叹气,嘴上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名字给它,叫小宝吧。” “好!就叫小宝。”高晦坚定道。 …… 回到西厢房,江绯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呆坐在炕沿上,看着一侧壁龛上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一尺多高的榫卯木制大肚娃娃,颜色鲜艳的美人鱼风筝、制作精巧的万花镜…都是高晦淘来的给阿风的。 祖母曾提着耳朵对她说,高晦绝不是只把江风当妹子,她只不信。如今回想过往种种,再想到高晦方才的情不自禁,恨意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狠狠地拧着手里的帕子,气恼地看着小妹子坐在桌前,左手托着腮,右手白嫩纤细的指尖上翻飞着一支绛红色的狼毫笔。江绯小的时候看着好玩,也跟着学过一段时间,可她摔坏了好几只毛笔,也只能笨拙地转几下,江风却好像天生就会。 此刻的女孩,眼睛虽看着转动的毛笔,心思却不知飞向了何处。鸦羽般乌黑的秀发被分成两股,只单用一只金镶玉的花簪结鬟于顶,然后自然垂下披到肩上,头上再无半分点缀。有一缕头发温顺地垂在侧脸上,偶尔随着微风轻轻抚摸少女白皙细腻的脸颊。眼里的那两汪清水随着女孩的神思飘远了,化作了云,化作了雨。 江绯往日里只觉得这个妹子剔透可爱,圆圆糯糯似是枝头的花骨朵,今日带着这番情绪再看去,竟发现她已然含羞地绽放,美的得惊心动魄! 江绯的情绪也跟着江风的眼神飘远了。她看着廊下令岁新搭的鸟窝上,成年燕子刚刚衔回虫子,窝里一群幼鸟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先把虫子投喂哪个孩子呢?燕子妈妈在想。 第9章 初遇李隆业 因为凉州的政治风向不明,长安的人马一波又一波,江母把姐妹俩拘束得更严了,芸姨娘干脆窝在屋子里不出来了。四个仆妇只在院内,所有对外事宜一应由家丁去做,只留了角门供日常出入。 江绯最近也总是心不在焉,做女红时把一双手指刺成了筛子。 江风无暇顾及她,看着一日比一日紧张的局势,她感觉自己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那玉玺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刀剑,一想到它就脖子发凉。她担心事情败露,她担心鸣雀出卖她,甚至想找个偏僻的地方,将那劳什子东西偷偷埋了。她为了让自己静下来,便根据上辈子的记忆,开始画米襄阳老先生的那幅《烟雨图》。 还好到了五月,紧张氛围渐渐缓解,那些朝中派下的官员陆陆续续走了,郭老将军也吃够了牢饭,江父又去芸姨娘房中安置了,亲眷们开始走动了,都护府开始筹备春猎了,刺史家的夫人又开始给不学无术的二儿子张罗一场场相亲大会了。 江风兴冲冲地带着那幅早出世几百年的赝品《烟雨图》去了柳家,正赶上姐夫晚上设宴款待长安贵人。江兰挽着袖子,亲自指挥着灶上的嬷嬷。 江风打趣道:“多贵的客人让姐姐如临大敌!既是贵客,什么没享用过,姐姐怕是做出花来也不过如此,倒不如就一碟咸菜、一头整羊、一壶老酒,多俭省”。 “小蹄子不要混说!”江兰嗔道,她可不就是怕在贵人面前失了体统才如此的,虽听说这位贵人最是谦和不拘小节,但她又如何不紧张。老公请上司吃饭,还不是一般的上司,竟是天潢贵胄。酒楼也就罢了,偏偏是家宴,老婆还是要拿出看家本领、十八般武艺的。 “姐姐,我来帮你吧。” “你不要捣乱,自去找语之玩吧,你会做什么!” “我会的,多着呢,姐姐且看着。”江风狡黠笑道。 江风挽起袖子出手便是一盘文思豆腐和一盘香煎芙蓉蛋,色香味俱全。江兰睁大了眼睛,便让婆子把厨房c位让给江风。江风见水盆里备着几条扁身而带白色的鲫鱼,便指挥婆子将鲫鱼收拾干净,亲自加酒和秋油放入蒸锅,将蒸盖盖严,避免鲫鱼受到锅盖上的水,临出锅加上香覃和笋尖,一盘蒸鲫鱼飘香四溢。 不到大半个时辰,江风便将这些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变成了盘中美味,还创新性地煎了牛排,装盘后点缀几片青菜和花叶,并将各色水果精精巧巧地摆了一大盘,虽说比米其林大厨略显粗糙,但也能看了。 上辈子如果不是因为父母职业偏见,林尽染可是要去学厨师的。她爱吃所以也爱做,每次在外面吃着不错的,回来照猫画虎也能做成七八分。某个饮食类节目爆火那段时间,林尽染的体重直线上升。 穿过来之后发现,这个时代很多拿手好菜都没法实现:没工具没食材。但她也一直坚持研究没放弃,终于在今天有了用武之地。其实这几道菜也不过是家常菜,只是做法新鲜大家没尝试过,胜在新奇。不过相对彼时西北各种烤、煮、蒸做出来的菜,招待贵客也是绰绰有余了。 酉时刚过,柳姐夫便亲引着一群人到了。江兰早早迎了出去,一众婆子丫头开始布置。江风和江兰的小姑子柳语之在屋子里解九连环。 席上七八人都是行伍之人,一向豪放不拘小节,粗犷的塞北汉子刚开始还掐着嗓子斯文喝着,几杯烈酒下肚后划拳、拼酒之声渐高。 江风低声问道:“到底是什么贵人,刚才忙着竟忘了问姐姐,我听着就连山风大哥也恁地拘谨?” “听哥哥说是相王的第五子,中山郡王李隆业,现领着凉州别驾。”语之认真地翻着九连环,答道。 这句话像响雷一样,在江风的耳边炸开来。李旦的儿子?李隆基的弟弟?她记得有一个出名的弟弟是《江南逢李龟年》里的岐王,可对这个中山王李隆业却几乎没有印象。 太子李重俊如今也在凉州,看来这个中山郡王同他是一道的。 中宗李显登基已经三年,江风推测李重俊发动兵变的日期不远了。这个时间点,太子屈尊降贵来到凉州,不禁让江风心里犯嘀咕。谁若是这个时候跟着李重俊,怕是好日子也到头了,搞不好人头落地。 可是这个李隆业怎么也横插进来?中宗在位的那段时间,史书中关于李旦五个儿子的记录几乎是空白。李隆基不可能一夜之间利刃出鞘,匡扶社稷,那必定是夜以继日苦心孤诣的结果。 读本科的时候老师讲了一幅《五王醉归图》,刻画了唐玄宗五兄弟的故事。唐玄宗与四位兄弟感情和睦,经常相从宴饮、斗鸡击球、外出打猎,那幅图就描绘了兄弟五人一起骑马游玩的场景。 对,骑黄骢骠的薛王李业! 正想着,江兰急急地走来,拉着江风略有隐忧道:“阿风,小王爷要见你。” “见我?姐姐怕是听错了吧,无缘无故见我做什么?”江风满脑门的官司。 柳姐夫如今同李隆业走得极近,可李隆业跟他的三哥李隆基是一条船上的吗?又怎么跟李重俊掺和在一起呢?站错队轻则丢爵罢官,重则砍头诛族! 如今为什么要见她呢?李隆业人品怎么样?唐朝的皇子大多风流,太宗皇帝娶了嫂子、高宗皇帝娶了小妈、玄宗皇帝娶了儿媳妇,若今天座上这位也是多情的,看中了这副还过得去的皮囊…… 她可没有做劳什子王妃跟一众女人争宠的想法。一百个念头从江风脑袋里闪过,最后只祈求柳姐夫选上司的眼光,跟他挑媳妇的眼光一样才好。 “东菊也说不清楚,好像是那鲫鱼甚好,下人回是你做的。”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肥,做那道鲫鱼干什么!合该做一道爆炒鱼鳞。 江风呆呆地想着,江兰已给她整理好仪容,拉着出去了。江风心里思忖着如何应对,一会儿就到了堂上。 江风学着江母棍棒下教出来的规矩,亦步亦趋地跟着江兰后面。 “王爷,这是内妇,这便是小姨妹了。”柳讷之介绍着,江兰就已领着江风盈盈拜下去。 “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多有叨扰,已是不安。”声音清冷舒朗,自带贵气。 江兰连称不敢,江风低眉顺眼誓死不张口。 “本王素来只爱在骑射和饮食上下功夫,父王常常责备我为此荒废功业。骑射也便罢了,我大唐是马上打江山,老祖宗的东西当日日勤练。然而这口腹之欲却难割舍,本王府上典膳堂在京中也算一绝,可与四哥的乐者齐名。却不想人外有人,今日在这边陲之地,竟有机缘得此美味,便冒昧请了姑娘,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王爷过谦了。”傻姐夫抱拳,又转向江风道:“阿风,我不知你厨艺如此了得,今日这菜可有食谱?” 某音某手某度tv,还有《随园食单》和《知堂谈吃》,尊驾却无缘得见! 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无比恭敬:“原是有菜谱的,可那年修缮书房后竟遗失了。”声音婉转轻灵,恭敬不谦卑,听着让人从心底生出高兴来。 座上之人除了柳讷之和关山风都是第一次见江风,细看过去不过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只是一双大眼睛清清澈澈,竟比大漠的繁星还要明亮。 这时一个粗壮的汉子朗声道:“王爷尊贵,喜欢吃喝这些精巧玩意,我却觉得羊骨头吃起来最爽快。还有这个果子,摆得怪好看的,我老赵却不敢吃了!” 说毕,众人都大笑起来。 “赵将军果然豪爽!”李隆业抱拳道,又环视一周笑道:“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诸位将军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不开,讷之的酒菜只与我这闲散郡王堪堪匹配。” 李隆业的话,刚一落地,众人忙起身,柳姐夫赶紧躬身道:“是末将思虑不周。” 李隆业挥手道:“各位将军、讷之,同我还做甚虚礼,快快落座!待诸位调防回师,小王当于雁门关外宰羊烹牛!” 刚坐下的众人忙又站起,整齐划一回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吃个饭好累,江风想。 现在为什么要调防?这次调防几乎囊尽了凉州军中的中坚力量,而且郭老将军刚吃完牢饭?难道要借此机会对凉州军进行清洗么? 江风疑惑,不由抬眼看去,见李隆业着一身玄色窄袖袍衫,袖口金丝连珠团窠纹,整个人气宇轩昂贵气逼人,一把大胡子遮住半边脸,却将一双眼睛衬得深邃。此时这双深邃的眼睛却饶有趣味,笑吟吟地瞧着江风,女孩赶紧低下头装小绵羊,却依旧感到两道灼灼的目光射过来。 李隆业三言两语把大事说完,又开始惦记起雅事来,徐徐开口道:“既无食谱,少不得日后要同三姑娘讨教一二了。” 讨教你个大头鬼! 欸,不对?他怎么知道她行三?江风心里打鼓,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敬,只轻声回道:“小女为今日之宴已黔驴技穷,王爷若喜欢,我定将今日宴上各色菜细细写出菜谱呈贵人,可王爷尝遍天下美食,其他的,我属实不敢献丑。” “姑娘如此自谦,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先谢过姑娘食谱了。” …… “什么王爷,不过一个吃货!”江风随江兰退到侧室,恨恨地说道。 “左不过问了你一些吃食的事情,做什么气成这个样子!”江兰一边替她褪掉半臂一边笑道。 “你今日早些歇息,明日紧着将食谱写出来,耽误了贵人的事,可不是玩笑的。” “姐姐有了姐夫便不心疼妹子了!今天为做那道羊奶羹,手指都被烫红了,姐姐也不瞧瞧,只想着让妹妹交差。”江风扭到江兰身上撒娇道。 江兰粲然一笑,佯怒道:“东菊不是早给你冷敷了,又来卖乖。” 说归说,但依然拉过江风的手细细看了,又道:“你吃了我多少好茶,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想着你,却又来说嘴。” “明日姐姐生一大堆外甥、外甥女跟我玩,才算真的疼我。” 江兰听罢,脸上瞬间红了,啐道:“越发混说了。” 江风心里终有疑惑,话锋一转问道:“姐姐,姐夫要调防么?可是与临近的州郡换防?” 江兰放下三黄膏,满脸忧虑道:“不是临近的州郡,你姐夫说是是调防长安。本是山风大哥要领兵去的,可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又换成了你姐夫。” “长安?长安有京师拱卫,又千里之遥,怎么从凉州调兵?”江风疑惑道。 “谁说不是?我也放心不下。可你姐夫平时还好,什么也是肯同我说的。可一旦涉及军务,却一句也没有,只说他心里有数。”江兰道。 江风心知江兰知道的也不多,问多了徒增忧惧。当下便停住话头,拣些有趣的说了。 江风未等到前厅客散,撑不住早早睡了,早晨醒来却见桌上放着鲜红饱满的荔枝。顺手剥来一颗放到嘴里,满口的爽脆清甜,不由得奇道:“这个时节,哪里来的妃子笑?” “什么肥子笑瘦子笑的?这是荔枝,原是贡品,今早王爷派人送来,点名说给你的。” 哦,现在还只叫荔枝,四大美女之一的杨玉环还没有登场,那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故事还没有上演。原来李家的男子也都一个喜好,爱送女人荔枝? 不对不对,那个大胡子给我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心里想着,吃起荔枝来却毫不客气。 第10章 纠葛起 连日的热闹下来,江母作为女人中的战斗机也大呼吃不消,后院交际果然是劳心劳力的一件事情。所以,当江兰传来怀孕喜讯的时候,江母虽然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腰来,可还是挣扎着去看望。 这简直是闭门谢客的绝佳理由。江兰从来都是江母的贴心小棉袄。 等江母带着绯、风两个到柳府时,江兰正害喜得厉害,抱着盥洗盆子吐个不停,吐得小脸蜡黄,竟生生的瘦了许多。柳家的婆子把凉州郎中请了个遍也没有办法,反而吐的更严重了。 柳姐夫带兵去长安换防,柳夫人随夫去了任上。江家的一众婆子丫头看江兰吐的厉害,都没了主意,既心疼主子又怕担责任。 见江母进来像得了救星,大踏步向前急道:“亲家夫人可算来了,快看看少夫人吧。怎么吐成这个样子,这样吐下去可怎么是好!真是急死人了,夫人和少爷又不在家,我…我们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还请……” “东菊,快…”没等那婆子说完,江兰又吐了起来了。 江风虽然自带“金手指”,但奈何上辈子母胎solo,孕吐这件事是实打实的知识盲区。林尽染闺蜜读本科的时候就嫁了富二代,怀着孕做了毕业答辩,人家孕妇照、旅游、美食一个没耽误啊。看江兰吐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江风只能跟语之一起躲在边上。 柳家没有长辈看护,江兰又是头胎,江母着实不放心,便决定留下照顾江兰。 吃过午饭便早早地打发绯、风姐妹俩回家去。江风见外面太阳正大,便难得撒娇着要顺路去吃城东的酥山。江母正要答应,江绯却悠悠地表示要去城西买胭脂。 可马车只有一辆。 江母毫不犹豫道:“酥山性凉,女孩子要少食一些。今儿先陪你二姐去买胭脂。” 放在以前,江风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可自从知道在婚姻大事上自己又是被抛弃的那个,便倔犟起来,一点不肯让,道:“二姐桌上的胭脂多得能染红石羊河了,巴巴地非要现在去买!” 江绯刚要还嘴,江母冷冷道:“你非要去吃,就自己走去吃吧。” 江母偏向自己,江绯心里也好过一些,便柔声道:“不如我先同妹妹去吃酥山,然后去买胭脂。” 江风见她们两个人红黑脸切换得默契,只一味对付自己。江兰在内室吐得天昏地暗帮不上忙,心里更气,只想速战速决,道:“姐姐这么好心,方才做什么了!那酥山性寒,你是母亲娇女,还是不吃为好。我自行走去吃!” 说着,叫了悠然转身就走。后面传来江母一叠声的责骂,但到底又派了吕嬷嬷跟着。 江风在日头底下汗流浃背,悠然一边擦汗一边埋怨道:“姑娘常说做事要迂回智取,今日怎么这般直来直去?这么毒的日头,晒坏了如何是好?” 江风把团扇摇得呼呼作响,道:“你不知道,这阳光里有紫外线,最能杀菌消毒,半个时辰的日光浴抵得上千金药方。” 悠然听了嘟囔着:“姑娘惯会哄我。” 苦中作乐,江风哄的是自己。 终于进了酒月楼,里面凉爽极了,江风甚至以为空调跟她一起穿越了。 所谓的红酥就是加了粉红色香料的奶油冰激凌,将白酥用小火加热到快要融化时拌入蜂蜜,然后将甜酥滴淋在器皿里,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做好后放到冰块中冷冻。江风轻轻地挖了云山的一角细细地品尝,甜而不腻,清凉解暑。然后得意洋洋道:“若坐马车来,这红酥定然不会这么好了。” 悠然疯狂点头:“这回我信姑娘。我从没觉得红酥这么好吃!” 主仆三人正一边吃一边聊,冷不防头发被人从后面揪起。江风吃痛回头,却是窦鼎。只听他流里流气道:“三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吃酥山,不请本少爷尝尝?” 美好的下午茶被混蛋小子破坏掉了!这个纨绔子弟只会拽女生头发,好几年也什么长进。 江风火气上涌,回身看准对方的靴子就高抬腿,狠狠一脚踩了下去。窦鼎吃痛,“诶诶呦呦”地去搬脚,江风顺势挣脱出来。 看着窦鼎正色道:“做什么动手,老老实实好好说话!” 窦鼎脚上着实疼了,本想发作,但看到女孩嗔怒的表情又觉好笑,便道:“我不过逗逗你,何苦下死力气踢人。” 江风不语,对付泼皮无赖实在没有经验,以前都是高晦直接用拳头说话。她默默地抖了抖发麻的右脚,攥了攥瘦小的拳头,看了看被一众家丁喝住的丫头婆子,最终决定以理服人。 可窦鼎这小子实在不上道,没等江风组织好语言,就嬉皮笑脸道:“你母亲没同你说吗?我已同你二姐姐在说亲了,他日你姐嫁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个人真是,有点脸,但不多。 她虽与江绯有些过节,可说到底那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此时还是要枪口一致向外。她正色道:“你混说什么!谁跟你是一家人!我姐姐白玉般的人物,我父母怎么会让她嫁给你这个无赖!你不要红口白牙辱我姐姐清白!” 窦鼎也是少年意气,自小被溺爱长大,身边的女孩大都顺着他捧着他,只有江家的两个姑娘对他不假辞色,一个冷若冰霜拿下巴看人,一个少不更事处处有高晦护着。 前几日母亲透出话来,要给他定江绯,想到那花样容貌他是满意的。此时,江风避他如瘟疫,一番抢白下来,这些年被姐妹俩无视的怒气也被顶了上来,他恶狠狠道:“怎么?难道不把江绯嫁给我,要把你嫁给我吗!” 少女听了急红了脸,外面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但不管内里多慌张,嘴上总是镇定且严肃道:“你不要混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黄口小儿却在这大放厥词。忘了刺史大人打你的板子了么!” 窦鼎虽品性不坏,可坏在读书少,人浅薄,又对江绯存了心思。听江风这样说,也不生气,仍笑嘻嘻道:“你姐姐嫁给我不好么?她若嫁了我,你和高晦也不必做苦命鸳鸯了。” 江风被他戳破心里的秘密,脸一直红到耳朵,刚要说话,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窦二公子如此忘形无状,定是刺史管家不严育子无方了!” 不是中山郡王李隆业又是谁!放眼凉州城,也只有他敢用这般语气责备刺史大人的家事。 只见他身穿玄色长袍,外面披着一件银色亮面竹纹褂子,双手背后,四平八稳地踱步进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却叫人无端生出敬畏之心来。 窦鼎在凉州横行霸道惯了,从没有人敢这样教训他,他撸着袖子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在这放肆,看来不知道小爷的拳头有多硬。” 说完大手一挥,后面的家丁便叫嚣着一拥而上。李隆业浑不在意,从他后面站出一个少年,只挥了几下胳膊就听一片“哎呦”声,窦府家丁倒了一片。 窦鼎仗着会点拳脚功夫也不害怕,向李隆业挥拳过去。 李隆业不慌不忙,在窦鼎拳头逼近时,一把抓住,窦鼎竟然动弹不得。只得憋红了脸骂道:“哪里来的小贼,看我……” 狠话没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李隆业一脚踢到他腿上。 窦鼎情形尴尬,众家丁见主人受辱,虽明知不敌仍硬着头皮往上冲。 这时,窦家一个上了年纪的下人急急凑过去,在窦鼎身边耳语几句。 窦鼎瞬间如斗败的公鸡,惊讶道:“不知王爷尊驾,小生失礼,请王爷恕罪。” 李隆业一甩手,窦鼎瘫于地上。 李隆业抬眼看着江风,挑了挑眉,拉了一把椅子掸衣坐下,好整以暇道:“二公子好大的威风,确是汝之家风!” “不敢。不敢。小生实在眼拙,冒犯了王爷。”窦鼎气焰全无。 “天气热,年轻人火气大些也是有的。不如回去冰浴降降火气!”李隆业不怒自威。 窦鼎连声称是。 李隆业也并不深究,只说:“二公子自便吧,我与江家姑娘有话要说,改日到府上拜访令尊。” 窦鼎灰溜溜地退出去,江风心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脸上讨好的笑也不由得堆得多起来。 李隆业见了,心里有根弦被轻挑了一下,侧头想想,是个小狐狸无疑了。 第11章 纠葛起 过了良久,李隆业才道:“三姑娘既然不准备给本王行礼,那便请坐吧。刚刚那竖子扰了姑娘雅兴,实在是该打。” 江风哪敢真的坐,连忙标标准准地行了个大礼,清清爽爽道:“多谢王爷侠义心肠,出手相助,可小女绝不敢跟王爷同座,我定禀明父兄,他日再谢王爷相助之恩。” 曲身行礼的少女,话里藏着想溜的意思,李隆业哪里肯让,笑道:“坐下吧,本王已叫店家新做了红酥,还有一份水晶龙凤糕和奶酪樱桃。” 江风听了,狐疑地直起身,一面磨磨蹭蹭地蹭到李隆业对面,一边暗背唐律,庶民跟郡王同桌吃东西,犯法么? 新的甜点很快上来了,李隆业的近卫带着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吕嬷嬷本来还战战兢兢地立在旁边,可李隆业一个眼神杀过,年逾半百的嬷嬷险些没站稳。 友军太怂,江风只得让她也下去了。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窗外的柳枝摇曳生姿,微风送来外面花香,一室静谧。江风吃着红酥,外表云淡风轻,内里胆战心惊,这厮到底是什么企图? 终是李隆业先开口:“上次姑娘的食谱,我命人照着做了,可味道总觉得差了些,不知是何缘故?” “王爷,我觉得现在这碟酥山吃起来却比刚才那份更清甜些,也不知是何缘故?”江风放下挖勺,违心地回了过去。 大胡子撑不住笑了出来。 中国的美食完全不同于西方,西方的厨房里一个曲奇出炉之前是有标准化流程的,面粉、糖各多少、水放几克,多少度的烤箱烤多少分钟一丝不苟,所以味道吃起来大同小异。但是中国的美食对制作人的主观依靠会多得多,盐少许,糖适量、文火慢炖却绝不提多长时间而是要看汤的颜色,厨师心境不同做出的食物也会有不一样的味道,上辈子林妈包的虾仁混沌最是好吃,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香滑可口。 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大厨手里炒出一千种味道的土豆丝。这个道理大胡子自负美食家,焉能不知。 “那定是姑娘此刻开心了,所以连吃食也跟着甜糯起来。”李隆业细细地瞧着这个狡黠的小丫头,放低声音轻轻地说。 江风心里打起鼓来,大胡子说话的这个调调,有点不对…… 抬眼看过去,那双眸子深邃如炬,活活要将人烤了吃的架势,赶紧回道:“正是。正是。王爷说的食谱怕也如此,我若再做一次,也会因为食材不同、炊具不同、心情不同做出不同的味道来。” 江风说完,便又低头挖起冰激凌来,挖了一大匙放进嘴里才觉安心。 李隆业看她慌乱窘迫的样子,越发来了兴致,抬手便要去擦拭女孩嘴角的酥山,又觉得唐突,讪讪地放下手去。 江风犹自不觉。 就这样,江风吃着,大胡子看着。饶是江风脸皮够厚也终于支撑不住。她给自己打足了气,在心里唱了几遍《好汉歌》,终于昂起千斤重的头颅,正视这个眼睛出了问题的王爷。 “姑娘……” “王爷……” 神同步! “你先说……” “王爷请讲……” 再一次同步! 战国策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江风刚打足了气准备一战,可连着被巧合截断,实在没有勇气第三次开口讲话,就只能干等着天降神兵,抓走这个大胡子。 李隆业也觉得好笑,看江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向椅子后面倚了倚,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思忖了片刻道:“姑娘要说什么?” “什么都能说吗?” “那是自然!” “王爷会如实答吗?”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爷爽快!小女斗胆,一是想问王爷为什么留着关公髯,要效仿关公在军中建功立业吗?” 乱拳打死老师傅,大胡子放马过来吧。 李隆业明显一愣,也没想到江风会问这个,有些尴尬地捋了捋那把胡子,道:“小王何德何能,如何敢效仿关公。” 看向江风,女孩饶有趣味等着他接下来的回答,只得又正色道:“本王长于宫中,第一次在军中行走就肩负重任,常夜不成寐,恐负陛下和太子所托。那日校检,沙场之上,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凉州儿郎各个勇猛热血,本王不由心向往之。纵然学不来那十分豪气,可照猫画虎总能学个三分皮毛。” 江风哑然,她不成想李隆业会老实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她本意是扔颗石子探探路,没想到人家直接给了你一幅地图。 跟白面儿郎富贵王爷的形象比起来,如今这副壮汉人设确实更容易与将士们打成一片。 这哥们无师自通,领会了心理学,早一千多年将晕轮效应运用在了社会实践中,并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江风听他话里提到了皇帝和太子李重俊,便抓紧时机道:“陛下登大宝,复用唐制,任人唯贤。以王爷神勇,自然有用武之地。” 李隆业冷笑道:“你不过见本王两次,怎知我神勇?” 难道不夸你神勇,要说你是草包么?江风心里腹诽,面上却一脸严肃道:“陛下和太子信重的人,怎能是泛泛之辈?” 不然你有勇气说你皇帝叔叔识人不明看看! “照你这么说,本王不神勇都不行了。”李隆业笑道。 江风目光真挚,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未来天子的亲弟弟,她还是要努力巴结的。 江风吃着酥山,心里仍记挂着大事,终于犹豫着试探道:“南阳王袁恕己获罪流放环州,被周利贞下毒虐杀。小时候曾识得他家的小女儿,不知袁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李隆业收敛笑意,面色凝重,她竟然识得袁瑛? 当下便道:“袁家女孩,上上下下也有十几口人,不知姑娘问的是哪位?” 袁瑛落难前将玉玺交给她,并带着女皇遗诏,要将玉玺传给如今的寿春郡王李成器。李成器何许人也?乃睿总李旦的嫡长子,唐玄宗李隆基和眼前这位大胡子的嫡长兄。 如今想来袁瑛真是所托非人。江风完全没有匡扶江山的雄心壮志,也不敢得罪新帝李隆基,将玉玺献给旁人。 加之她没有救下袁瑛,如今夜半惊醒,总觉亏欠。虽然知道提起袁瑛就可能暴露自己,从而惹祸上身,但她终究冷不下心肠。 “凉州上任刺史袁建康的女儿,袁瑛。”江风目光坚定。 李隆业眉峰微蹙,神龙五王拥立李唐复位的肱骨之臣!五人先后被贬,其中两人病死在贬谪的路上,另外三个被武三思用极其残忍的手段谋害。那袁恕己被逼喝下野葛汁,毒发后疼痛难忍,以手抓地,指甲全被磨尽,但仍不能死,最终被周利贞击杀。 武三思一党对神龙五王及其亲信穷追猛打,连幼女也不放过,无外乎是那枚玉玺的下落。他们那时晚了一步,待追查时神龙五王都已殒命,嫌疑最大的袁瑛也不知所踪,他心中万千计较,开口却道:“袁家如今只余一子,由父王和姑姑力保,好歹留了条命。其余的,怕是凶多吉少。” 江风眼圈微红,悻悻地放下酥山。 李隆业又道:“袁瑛是则天皇帝得力女官,是个不让须眉的人物,你也识得她?” 江风黯然:“我倒希望她既愚且鲁,平平安安过着一生。” 李隆业道:“不论是聪慧还是愚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也许没有那枚玉玺,也不会有倾巢之祸呢? 江风突然心动,若是把玉玺交给李隆业呢?他同李隆基总是一伙的吧?她藏着那东西,夜里总要做噩梦。 她蠕动着唇,终究不敢贸然行动,只得道:“谁能想到神龙五王下场那样凄惨?” 李隆业见她欲言又止,心中起疑,却只是顺着她道:“陛下仁善,总记得与皇后在庐陵时患难与共的情意,不忍使出雷霆手段。现如今后宫干政,武家专权,竟然连秽乱…” 李隆业话到一半便收住,床闱之事对未出阁的小姑娘说不得。转而说道:“竟然至功臣枉死,陛下却不过问的境地。” 江风自然知道韦后的那些龌龊事,上下五千年,那样夺目的绿帽子,只此一顶。但她乐得装糊涂:“陛下还是倚重相王殿下的,加封安国相王,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此这般兄友弟恭、君臣同心,总能拨乱反正。” 李隆业慢悠悠地抿了口茶,打量着江风问道:“拨乱反正?谁是反?哪个是乱?” 江风心中忐忑忧惧,但她好不容易逮到这样的机会,绝不能就此放过,她没有回答李隆业,只是追问:“王爷,凉州守军随太子到长安,真的只是调防吗?” 林尽染不记得太子兵变的具体时间。这些日子她一遍一遍的推算:中宗李显在位五年左右,李重俊当了一年多的太子,那次政变史称“景龙政变”,现在是景龙元年……不管从哪个角度推,总是快了。 还有重要的一点,太子兵变,手中一定要有军队!长安城遍布韦后党羽,他在京都毫无根基,他太有可能趁着这个机会,在凉州另外拉一路人马陪他起义。 巧的是,姐夫就真的在这个节点去长安调防了! 她怎能不多想! 第12章 纠葛起 如果甄事跟着李重俊造反,那是一条死路! 李隆业刚刚平展的眉头,又皱起来,沉声道:“自然是调防,不然这样兴师动众做什么?” 江兰刚刚有孕,若柳姐夫就这样成了政治炮灰,对这个小家庭就是灭顶之灾!甚至会波及江家! 已然到了这个份上,江风鼓起勇气,追问道:“太子来凉州只为肃军,为什么临回长安要带五千余人调防?自来调防都只是邻近的州郡互调,凉州距离长安何其远!若真调防也绝不仅仅是这几千人马。” 李隆业不说话,修长的指尖有节奏轻敲桌面,一声一声敲在江风的脑神经上,看向江风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几分审视。江风生生顶住,迎向李隆业道:“皇后和公主素来轻视太子殿下,这不是秘密。而且我听闻今年二月,公主曾奏请立为皇太女。” 李隆业知道了女孩的想法,她怕太子起兵谋反! 心里大惊!她既然能推测出李重俊要反,难道武三思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不能么?石破天惊间将筹谋之事细细思虑一遍: 第一,关于动机。逼李重俊造反的不是他,是韦后安乐公主一党。韦后自己的儿子被则天皇后逼死,便也看不得其他几个庶子过的好。安乐自己要做皇太女,所以处处针对李重俊,堂堂储君,竟然被安乐呼之为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只不过在恰当的时机,点了一把火而已。 第二,参加造反的是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将军李思冲以及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人。这些人明里暗里都和他们兄弟全无干系,甚至多有不睦,这也是鼓动李重俊拉拢他们的原因。 第三,善后问题。为保万全,他已在李重俊身边安排了细作,为避免李重俊一旦兵败攀咬,可随时佯装叛变取其首级。 第四,他们原也没指望李重俊能成事,这一役能诛杀斗争经验丰富的武三思足矣。余下的几个女人不足为惧。 李隆业神思凝重不说话,江风只当被自己猜中,心中万分着急,但仍一字一顿缓缓地说:“即便陛下拒绝了安乐公主,可东宫之位早已岌岌可危,太子安能束手待毙?王爷,您和太子一同在凉州肃军,又与凉州的诸位守军将领多有交集。若这些人同太子起势,难保陛下和皇后不疑心于您,那时不止您,就怕相王和临淄郡王也必然不能独善其身。为今之计,还请王爷想办法拦下姐夫!” 她竟然能猜到他们兄弟身上来!他们父子何其谨慎,从未对外露出分毫!这个深闺女孩是怎么知晓这样机密大事的!这件事绝不是柳讷之说的,因为别说柳讷之,就算整个大唐,也没有几人知道他们的图谋。 既然不是柳讷之泄密,那这个小丫头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李隆业按捺心中惊雷,面不改色低声斥责道:“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竟敢诬陷太子谋反!” 江风只当李隆业不信或者不晓得李重俊的密谋,在李隆业的威吓下扑通跪在地上,但仍切切道:“王爷,太子只对武氏一族和皇后有怨怼,对陛下仍是一片赤诚之心,绝不敢刀剑相向。可陛下却绝不容许臣子有一丁点不臣之心。姐夫身家,俱系于王爷身上。请王爷搭救!” 李隆业看着跪着的江风,循循善诱道:“我与讷之甚为投缘,若真有那样的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可我总不能因你三言两语就贸然行事,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是陛下要托付社稷的,你也说他素来恭顺孝敬,怎么会起兵造反?” 江风当然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从小学到大学,学了二十多年历史。 难道李隆业真的不知内情?李隆基兄弟和李重俊这次兵变全无关系?或者是她想多了,柳讷之只是去调防?江风看着李隆业和煦淡定的笑容有点犹豫。 李隆业见下首跪着的女孩面露犹疑,话锋一转道:“即便东宫真的要反,我一区区郡王如何能拦得下?姑娘也太高看我了。” 江风抬头,看李隆业正四平八稳地坐着,好整以暇地把弄着茶盅。 江风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她不太“聪明”的样子让李隆业很满意,江风方才聪慧和见微知着的本事,大抵不讨男人喜欢。 这样懵懂的、不知所措的可怜形象才会让男人心生不忍。对方略一思忖便道:“你如何认定太子不能成事?富贵险中求,如果太子真的诛灭奸佞,你姐夫也算从龙有功!你何必忧虑至此。” 江风只当李隆业默认了柳讷之被诓去政变的事,想起孕中的江兰,颓坐于地,喃喃道:“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大丈夫行事,当摒弃侥幸之念,必取百炼成钢,厚积分秒之功。姐夫行事向来稳妥,没想到为了功名,竟然也会置妻小不顾,姐姐怀有身孕,只求夫婿平安,谁想要那捞什子功劳!” 李隆业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守住李重俊还在谋划的“大事”,还是看不得女孩委顿的模样。笑道:“你姐姐有了身孕?讷之属实好运气,这下双喜临门了!” 江风闻言,先是惊喜,片刻后脑袋嗡的一声,冒出的念头就是柳姐夫纳小妾了!她脱口道:“双喜?他在外面纳妾了?!” 李隆业见江风圆瞪着的眼睛,好看的眉毛立起来,露出小兽般的凶狠。心想讷之连马都要骑公的,不知是因为媳妇温柔体贴,还是小姨子太厉害。 便笑道:“纳妾算什么喜事!” 又看江风仍跪着,又缓声道:“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江风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脸部表情也迅速切换。她也觉得柳讷之不是在妻子孕期找小三的大猪蹄子。 柳讷之带的那五千人确有大事要做,可却不是起义。他们借调防之名,绕道朔方,与新任的朔方大都督张仁愿前后夹击,夜袭突厥。前几日已传来消息,两军配合,突厥大败,首领默啜已撤回到漠南。 李隆业看她由阴转晴的脸,继续道:“去年十二月,突厥入侵鸣沙,击败朔方军大总管沙吒忠义,进掠原州、会州等地,夺走陇右牧马一万多匹。今年初,父王遥领朔方军大总管屯边防御突厥。突厥对当地屯军防范尤严,为出其不意,一举击退突厥,便从凉州借兵,攻击突厥侧翼。” 江风心中大定,不是跟着倒霉太子造反就好。 又听李隆业接着说道:“默啜部每到秋季必大肆略抢物资,朝廷不胜烦扰,早下了决心收拾他们。趁着他们得胜倾巢而出的机会,我们将计就计,与郭老将军演了一台戏,累得老国公数月的牢狱之灾。对外只说凉州守军调防,让旁人都以为我们要做空郭老将军。” 江风原来就对调防一事存疑,没想到竟真的被她猜中。当军嫂不容易,她太担心江兰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便道:“凉州守军调防长安是假,借路朔方是真?” 李隆业笑着点头。 江风了然,却懊恼方才的鲁莽。 李隆业见江风一脸凝重,笑道:“你姐夫平乱首功,带着五千精锐长途奔袭,阵前一枪挑了默啜的长子。陛下已亲自擢拔他为轻车都尉,你说算不算双喜临门?” 江风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郡王,讨好道:“王爷何必留关公髯,合该轻摇羽毛扇。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 “本王不敢自比关公,更不敢比孔明。”李隆业挡住了第一波糖衣炮弹。 “明明是王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不想被姐夫抢了功。”江风忿忿道,誓要把马屁拍在马屁股上,还要拍得响亮。 李隆业见过各种逢迎拍马之人,技术比她娴熟,言语比她动听。 可他却偏偏得意她这样笨拙的讨好卖乖。 但仍不假辞色道:“陛下皇威震慑,将士们一刀一枪拼下来的功名,本王愧不敢受。” 躲过了第二波糖衣炮弹。 江风犹不气馁,继续攻坚道:“陛下励精图治,大唐宗室英勇和睦,文臣武将忠心护国,天朝一派祥和纯善,真乃百姓之福。” 好像刚才说太子造反的那个人不是她。 李隆业嘴角微微抽动,觉着自己若不接下这波马屁,马屁股会被拍烂。看她带着灿烂笑容讨巧卖乖的样子,只得用严厉不起来的语调喝道:“巧言令色的滑头!” 仍觉得是不是生硬了些! 略略想了想,正色道:“你私下抵牾太子,该当何罪!” 江风只得“扑”地跪在地上求饶:“姐姐孕中多思,日夜忧虑姐夫。民女以管窥豹读了些史书,见了些王权争斗便也跟着瞎想起来!还请王爷恕罪!” 李隆业继续恐吓:“今日之言若传出去半句,可是诛族的大罪!你可知道其中厉害?” 江风连连磕头,嘴里一叠声的保证:“我实在是担心姐姐姐夫才胡乱猜测。现在既然知道姐夫无事,再不敢胡言乱语!” 李隆业“封”了口,便起了别的心思,手中把玩着茶杯,挑着眉道:“本王替你遮下这样的大罪,怎么谢我?” 江风顶着灼灼目光,梗着脖子看回去,道:“王爷是二哥和姐夫的长官,他们向来敬重您如长辈一般,江风自然也把王爷当长辈看待……”江风看到大胡子的胡子不易觉察地抖了抖,继续攻坚克难:“小辈犯错,请王爷教诲担待!” 说着又虔诚地磕头! “王爷皇亲贵胄,富贵无极,定是要什么有什么。我……我……我一介草木,沐浴天家恩泽,以后必定日日烧香礼佛,祈祷江山永固国泰民安,如此才能不枉王爷恩德!” “哈哈哈!”大胡子朗声大笑,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江风看着笑得胡子乱颤的大胡子,暗道李家的基因果真不赖。 李隆业笑毕,自斟了一杯茶,然后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威胁”道:“小丫头巧舌如簧,看来今日的谢礼是讨不到了。姑娘如此深明大义知礼守法,本王忝为长辈,只有他日登门拜访,同江主簿讨教一二了。” 找家长?!想江风上辈子读书二十余载,虽说学习成绩不咋着,但是人际关系八面玲珑,颇受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从来没被叫过家长!怎么好好地吃一次甜点,前头有个毛小子捣乱,后面有个大胡子一句不合就要找家长呢。 这不科学! 她为难地绞着帕子,喏喏着:“这点子事何苦要告诉父亲,王爷抬抬手吧。我……我是…实在不知道怎么谢王爷呀。” 李隆业有些懊恼,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自己也算身经百战了,怎么就被这个黄毛丫头牵着鼻子走呢?见他唬她,又做出这样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李隆业自诩风流,阅人无数,他的红颜知己都是尤物,比她漂亮、比她有才艺、比她善风情。 可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好似平平常常,但总见之不忘。 她恭敬又疏远,明明就坐在对面同他说着话、讨好着他,可他还是觉得她远在天边。女孩此刻红着脸低声软语求他,仿佛从画中走了出来,不再装扮得一板一眼,如她本来那般鲜活地、生动地。 他一时忘情却又欣喜不已。 “就当欠下本王了,他日讨要,可不许再抵赖。”李隆业心情大好,人也大方起来,不等江风说话,便道:“本王今日无事,外面日头正毒,不如送三姑娘回家如何?” 江风惊得从椅子上摔下来,脸颊潮红刚落又涨了起来,忙不迭道:“不必!不必!怎敢劳烦王爷!外面嬷嬷正等着我。天色……”江风看着窗外的大大的太阳,咬着牙道“天色将晚,我也要家去了,王爷请自便。” 说毕,也不等李隆业发话,一溜烟跑掉了。 李隆业看着女孩逃窜,鹅黄的衣角隐没在门口,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 第13章 入我相思门 江风出了醉月楼仍心惊肉跳,也不觉着热,迈开大步就走。吕嬷嬷和悠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紧紧跟着。刚转过街角,后面便有一男声道:“姑娘请留步!” 江风回头,见是一马车夫,吕嬷嬷问道:“何事?” 那车夫指着她们来的方向道:“那位爷雇了我的马车,要我把姑娘送到城北的江家。” 车夫手指处,李隆业正负手站在醉月楼前。 江风见状,也不示意致谢,只毫不含糊地三步并作一步上了马车,身姿之灵巧,动作之矫健实属罕见。 帅不过三秒!因为太着急紧张的缘故,一头撞到车门上,后面的丫头婆子赶紧上前搀扶。 李隆业后面的近卫不厚道地笑出了鹅叫声。 竟然也没被责怪! 李隆业也觉得这一幕让人很舒心。 江风一头扎进西厢房,连江绯拿胭脂道歉也拒绝了。 这个李隆业目灼灼似贼邪,绝对居心不良。那绝对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物,王孙贵胄们妻妾成群,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此刻身处凉州苍凉,一时贪图新鲜也是有的。她只求躲他远远的,再也见不到,也许便罢了。 她恨不得立刻要去江母的佛堂去拜一拜,祈求在这个万物繁衍的春天,让大胡子的荷尔蒙少分泌一些吧! 她知道柳姐夫没事,便更宅了,每日只是摆弄她的画册子,一本《红楼梦》、一本《哆啦a梦》,上辈子的模仿大王现在翻身成了原创。 江母不在,江老太见了就想收拾她。江风不见得怎么样,老太太先气得吃麝香保心丸。 索性不见她,不理她,省了她的日日请安她。江风也乐得自在,只自顾自地消磨着时间。 等江兰孕吐好了胎像稳了,柳夫人从任上赶回,江母终于脱身回来。看着家里井然有序不禁暗自满意。又瞧江风生生瘦了一大圈,便叫悠然去问话,这才知道一个多月茶饭不思,一天若能吃一顿已是好的了。 江母不知道,江风如今内忧外患,外面躲着李隆业各种门道送来的帖子;家里要警惕江老太的“大家来找茬”,心中忧惧烦恼不已。 江母教育江风素来单刀直入,一概安慰引导全无。现在因为她没有好好吃饭,骂道:“你从小身上就吊着药罐子,我费了多大的精力把你拉扯大!你倒好,我一日不在就要出幺蛾子,竟连餐食也不好好吃了。瞧你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哪有一点福气相!” 江母骂着骂着就成了人身攻击,江风抬起头,对上眼里喷着怒火的江母,缓缓道:“为什么?” 江母停住滔滔不绝的pua,仍厉色道:“什么?” 江风喃喃道:“因为我活着而弟弟死了么?因为我害您不能生儿子傍身,而在祖母跟前抬不起头么?还是我不肯嫁给表哥,您没办法维系与娘家的关系?” 江母攥紧了扶手,表情怪异。 “您与舅舅不相往来,不是因为您亲自断了大姐与那二世祖表哥的婚事么?如今到我怎么就不行了?”江风追问道。 “清远荒唐,可元和却规规矩矩,怎能相比?!”江母找到破绽,回道。 “那元和表哥比之高晦呢?”江风继续逼问。高晦样样都要比元和出众,按照江母的逻辑,合该让她嫁给高晦才是。 “高晦同你二姐是小时候定下的亲事!你虽是我亲生骨肉,但我断没有为你抢别人姻缘的道理!”江母道。 “既然是定下的亲事,可有信物?高家或是我们家,有谁当场听见了?说我们两家定了娃娃亲,只是祖母一家之言,母亲跟着附和罢了!”江风挺着脖子回道。 “啪!”江母没说话,站起来就是狠狠一个巴掌。 瞬间耳内呜呜作响,嘴里一股腥甜。她忍住眼底的泪水,也不去管那红肿的脸颊,直着腰板道:“所以,您对哥哥姐姐们疼爱有加,他们也当您做亲生母亲一般,你们才要做长长久久的母子。只是看我生厌,想远远的打发了我?” 江母抖着发麻的右手,心被江风一连串的质问砸出来一个窟窿,疼得厉害。她看着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十几年来第一次怀疑自己做法。也终于第一次软下心肠耐心解释道:“你自己也知道,阿晦是你祖母看下的!你那两个哥哥是阿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那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我若压着他们让你嫁了阿晦,这娘家你这辈子就回不来了!你再也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江风面露讥讽,道:“女儿真是受宠若惊,母亲这般筹划竟然是为了我好?可是母亲自打嫁过来,因为大姐姐的婚事早跟舅舅断了联系,也没有娘家兄长可依,母亲过得难道不好么?我若嫁人,身后的娘家、父母兄长,只当我是累赘,从不为我出头撑腰,这样的娘家,要来又有何用?” “你年少意气,很多事都不懂。”江母喃喃道。 江风心里苦笑,毫无诚意的敷衍,还有什么是她不懂的吗?她不是随便就能被哄骗的稚子。 这一个月已经看清处境:李隆业风流浪荡,王府内一位正妃四位侧妃满满当当;她和高晦绝无可能,江老太先不说,若高家知道了李隆业的心意,高伯母再不会娶她做媳妇。 而沈顾行是天山云月,她是地上蝼蚁。她虽从不妄自菲薄,但也清楚两人的云泥之别。 所以,如果不想去给李隆业做妾,元和表哥是她唯一的选择。 这是她经过一个多月垂死挣扎,认命般的决定。 可这个决定,让她生出无望的情绪来。 她怼了江母,心里反而舒坦。放平心态,收裙敛裾盈盈拜倒,缓缓道:“母亲,我答应嫁给表哥了。若不能尽快嫁过去,先定了亲也是好的。” 江母诧异,女孩眼神坚定。 为什么?怎么突然就变了心意? 磨了许多年,一朝同意反倒让江母犹豫起来。 是夜,江母吞吞吐吐地和江父把事情说了。半晌,江父才道:“你就一个女儿,也舍得嫁那么远。” 江母强打笑颜道:“怎么一个女儿?阿兰阿绯也是我女儿。” 江父不再说话。 又过了些时日,等江绯被刺史夫人拉着去了几场宴会,她的婚事终于又传出风声来了,江父还是属意高晦。 然后在盛夏到来前,柳讷之和江佐一前一后回来了。柳讷之平乱有功,升任轻车都尉。 江佐官授秘书省校书郎,不日便要走马上任。 江家捷报频传,江老太高兴得皱纹深了几许,也不病病殃殃的了。 江佐前脚回来,后脚江父江母便打发了管事的去长安。江佐以后要在京城做官,他们要给儿子在首都买房。 江老太拉着长孙细细看,十几岁的少年客居长安,虽同沈顾行关系要好,可到底寄人篱下,还是清瘦很多,不觉掉下泪来。转念又觉江佐比之以前,更加丰神俊朗,还中进士授了官职,定是前途无量,复又喜极而泣。可怜的江老太一会高兴得流泪一会伤心得流泪,直把眼睛哭成了两颗桃子。 江母虽然是继母,但一直对江佐疼爱有加且赋予重望,虽然不能像江老太那样,放肆宣泄情感,但也慈母心肠,潸然欲泣,绯、风两个跟着红了眼睛。江父诸多感怀,但是还算克制,正色道:“我儿此番蟾宫折桂光耀我江氏门楣,为父很是欣慰。” 说完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也用广袖擦拭眼睛,这下子连江佑的眼圈也红了。 江父擦拭后,继续殷切嘱咐道:“今后入朝为官定要勤勉克己、朝乾夕惕,上报皇恩浩荡下恤黎民百姓……” 待还要再忠君爱国大义一番,终是不忍儿子风尘仆仆,只得说道:“一路风尘快去洗漱吧,再来说话。” 江佐听罢告辞下去,江佑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江父见两个儿子意气风发、各有前途,两个女孩亭亭玉立、乖巧懂事,终于可以慰藉半生蹉跎。便对江母说:“阿佐不日就要进京,今后只恐聚少离多,咱们家也是许久未热闹了,不如借这个机会,亲家母新从任上回来,阿兰的胎相也稳了,只叫了亲家、高家大哥并关将军等要好的,聚一聚才是。切不要大操大办,若外人知道问起来,也只说家宴就行了。” 江母思忖片刻,也觉得可行,遂自去布置不提。 江绯、江风和江佑在房间摆弄着江佐从长安带来的土仪,江风看得认真,江佑只对那把镶嵌着宝珠的短刀爱不释手。江绯心不在焉,不时向主屋探头探脑道:“大哥找父亲和母亲说些什么?还非得要撵我们出来。” 江风正研究着一个小巧的鲁班锁,头也不抬地说道:“定然在谋划着怎么给姐姐找个如意郎君,不然姐姐去听听?” 还未等江绯说什么,江佑便把短刀握在手里,焦急道:“阿晦今日做东,要请大哥在望山亭喝酒。窦老二还带了两个从扬州买来的歌女。现下大家都已去了,只大哥不知在同父亲母亲说什么,许久还不出来。” 江绯啐道:“整日和窦鼎混在一起,还找了唱曲的跟着!你们就没有些高雅的聚会么?小心父亲知道了抽你鞭子。” 江佑心想这些人里头,就属他和高晦洁身自爱了,听曲这事离道德底线还远着呢。 “远处青山苍翠,亭下流水潺潺,美人余音绕梁,兄弟把酒言欢!这事不高雅么!父亲断不会为这个打我鞭子!”江佑笑道。 江风笑道:“不要玷污‘高雅’这个词了,你们这样顶多算是附庸风雅。你们这群人,怎么高雅得起来!” 江绯连忙点头称是。 要论口舌之争,江佑自认不是两个妹子的对手,也懒得跟她们争辩,只说:“你们两个小屁孩懂什么!我先去找阿晦了,大哥出来你们同他说一声。” 说着,掀开门帘出去了。 第14章 知我相思苦 此时的主屋内,江父江母确实被儿子口中的“大事”惊掉了下巴。江佐平日老实稳重,今日却坐立不安,脸红及耳,说话磕磕巴巴。江父扶着炕几,伸着脖子不可置信道:“阿佐,你没有会错意吧?” 江佐涨红着脸,硬着头皮道:“决计不会出错。沈家伯母说,张……张大人的意思,此事还得需由父亲母亲出面提亲,才合礼数……” 江佐看向江父,十七岁的少年郎说起自己的婚事来还是很不自在的。 想了想,又将沈夫人的书信双手奉给江父,江父接过迅速确认了信件内容,转手递给焦急的江母。 江母也是满脸的官司,急切道:“佐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侍郎大人家的千金要嫁到咱们家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江佐磕磕绊绊的叙述中,江父江母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要与江家结亲的是中书侍郎张说的嫡五女,名唤张潆月,也是张家最小的女儿。那日张小姐随母亲去寺院礼佛,遇到江佐和沈顾行陪沈夫人进香。正巧大雨,两家人都被截在了山上,少不得一番交流。那张夫人对江佐很是喜欢,一番打听后发现只是凉州城九品小官家的孩子,便也打消了念头。 后来江佐一举中了进士又授了官,再加上张小姐对这个一面之缘的青年情根深种。张说夫妇少不得一番打听,查探下来发现这个青年除了家世一般外,其他软硬性条件都不错:人品端方,沉稳持重、仪表堂堂、一次中举、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张说也是贫寒学子出身,对江佐竟然生出相惜之意,到后来竟然越看越满意,这才托了沈夫人保媒拉线。 江母总觉得像听戏文,不很真实。想到张家富贵,又很不安,犹疑道:“张家官居四品,位高权重,满门富贵,可不知教养的女儿如何,怕是……” 江母怕娶回一个河东狮来,娘家势大打不得骂不得,最后还是儿子受苦。江父也有此疑虑,只是不方便说,便眼巴巴地等着江佐回答。 江佐清了清嗓子,道:“那张……小姐是娴静知礼的,沈伯母也是这么说……”此番对答,所费心神堪比科考,但是想到那个巧笑盼兮的靓丽女孩,还是咬咬牙顶住压力。 江父江母对长子颇为信赖,听他说下来已在心里同意了七八分。当下便修书送往长安,言不日江母便同江佐一同进京商量此事——还是要亲自看了才行。 此事刚一言定,江佐又诺诺地补了一句。夫妻两个刚闭上的嘴巴又震惊地张开来。 “沈顾行对阿风有心思?!”江母声音发颤,想了想又道:“阿风才多大!而且,不是说成安公主早瞧上了宜业?” “正是这么说。那成安公主是陛下第七女,虽不是皇后亲生,却甚得皇后盛宠……宜业为何连驸马也不做,来娶咱们家女儿!”江父怀疑地看着儿子,又严厉道:“公主殿下瞧上的人,我们家如何惹的?我儿切不可胡言!” 江家顺风顺水,但江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沈顾行年少有为、儒雅俊美,江父很是喜欢,但却从没敢在儿女事上下功夫。 “父亲母亲莫慌。”说起妹妹的烂桃花,江佐镇定多了,略一思忖便组织语言说道:“宜业父亲已亡故,现只有寡母幼弟,沈伯母只是礼佛,其余事情一概不管。他弟弟现今读着书,明年也要下场,我瞧着也是极好的。虽说有他舅舅帮衬一些,但到底都是宜业在支撑门楣。他这个人样样都要好的,不仅学问了得,在音律、绘画上也很有天赋。因为这个缘故,机遇巧合下结交了巴陵郡王,又转而识得了成安公主,说公主嫁给他,也确有其事……” “可不这样说!”江母打断道。 江佐顿了顿,犹豫着措辞:“公主自小娇养,难免任性,宜业极是不喜。去年来凉州一是看望叔父,二是……” “躲着公主?”江母帮着补充道。 江佐闻言轻轻地点了头,内心赞叹老母亲睿智,面色不改说道:“可没想到公主对宜业用情至深,非他不嫁。宜业见此,已上表请辞了。” “宜业要辞官?”江父惊讶道。这小子恁地糊涂,娶了公主以后就是皇亲国戚,这荣耀别人求而不得,他竟然宁愿辞官也不娶公主? “只是陛下还未应准。再就是我回凉州前,皇后懿旨将公主下嫁魏王武承嗣嫡宗子武延基。” 江佐定了定,看着已经呆滞的父母,继续道:“宜业见谕旨已下,与我践行时方同我透了底。他说自去年见了阿风,便一见倾心,要娶阿风为妻。如今大事将定,才同我说,也见他的诚意。” 屋里落针可闻。江父沉思,却觉得大脑有些不够用。他的妻子想到皇家威严,率先提出了疑问,忐忑道:“虽然下了圣旨,可照公主的性子岂能甘心?只怕此事不能善了。” 这也是江佐忧心的,只是那沈顾行却是不怕的。他将此项分析给沈顾行时,但见少年一派潇洒磊落,朗声道:“何惧也!” 他母亲清心寡欲,自父亲去世后索性只青灯古佛相伴,弟弟读书自有出路。他是热血男儿也曾发愿报效朝廷,但不会以七尺之躯换取荣华富贵。江佐以人度己,若他遇到那档子事,可能早就乖乖就范,去做皇帝的乘龙快婿了。 他对沈顾行的敬佩之情又添几分,抬头对双亲说:“父亲、母亲,世间之事再难万全,总要选一头。我知道母亲要把小妹嫁给元和,可那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亲事,元和庸碌不说,大姨母严厉,姨丈身子孱弱……” 江佐看着江母面露悲苦,继续道:“我也暗暗忖度母亲的心思,想着与姨母家毕竟还有一层血缘,您百年之后纵使娘家靠不住,元和定然不会委屈了妹子。可是说一句诛心的话,难道我这个做兄长的,会对妹子坐视不理么?” 世间母亲,哪有不爱子女的呢?江母坚持要把江风嫁给元和,不外乎要给女儿的婚姻加一道保险。 江母相信江佐是言出必行的真君子,也是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可是,她还是不放心。 果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江佐见江父已有松动,江母虽满脸泪痕,但仍不为所动,无奈道:“儿子方才所说,全是宜业同我讲的知心话,他再没对第三个人说起过。一则念他对阿风一腔深情,还请父亲母亲细细思量。二则阿风毕竟还小,看看情势如何,再做定夺也不迟。宜业并没有正式的提亲,我想也是这样的意思。事情未万全,他怕横生枝节连累了阿风,万不敢此时来提亲。” 屋子里又一片安静,江父仍于震惊中,江母虽然早就发现端倪,只没想到沈顾行竟然真会拒绝公主!江母一手托着沈顾行思虑周全用情至深,一手托着畏首畏尾不敢决断,少不得从长计议。但在主意未定之前,还是严令江佐保密,不得对江风吐露半个字,恨不得现书一份保密协议,让江佐签字画押。 第二天江家上下便都知道江佐开始说亲了,还是工部侍郎家的小姐。紧接着,刺史家、都尉家的夫人也上门拜访,窦夫人拍着腿后知后觉道:“开春时,御史夫人拉着打听你家大郎。我当时还奇怪,现在想来定是帮张家打听的。妹子呀,我当时就跟苏夫人说,江佐这孩子啊就是文曲星下凡,欸呦呦,那文章写得呀,连我家姥爷看了也赞不绝口。人长得也周正,处事稳妥上进,直夸得苏夫人惊叹说‘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青年!’” “姐姐谬赞了,孩子哪有那么好,都是诸位夫人抬爱。”江母客气又热络地挽着刺史夫人的手回道。 “窦夫人说的也不错,您家的公子也确实当得起这些话!说起来,我羡慕妹子跟什么似的,我那几个孽障看着书本子就头疼,整天的就爱舞枪弄棒,昨天我那二小子又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真是愁得我呀。”都尉夫人成功地将赞赏江佐的聚会转移到儿子安全教育上。 江绯留下奉茶。夫人们闲聚,总会有女孩在前侍奉。一是人家自身条件过硬,样貌好、性情好,能给父母长脸。二则以示宠爱,自家的瑰宝碧玉要拿出来显摆一番。三是一种教育提升手段,21世纪所谓的见世面,那些夫人里,有诰命夫人也有高门贵女,有的茶艺一绝,有的极善理家,一番交际下来,总有所得。 这样的事,是轮不到江风的。她退出来,回到卧房,拿出柜子最深处的锦盒,那是江佐转交给她的。 锦盒盖上雕刻着杏花微雨,一个着浅粉色裙装的女孩荡着秋千,一双梨涡盛满了笑意。 他果然为了她拒绝了皇家的赐婚么?他果然可以抛下一切归隐南山么? 打开锦盒,是厚厚的一沓信笺。她拿出最上面的那封,纤细的手指抚过苍劲有力的落款,心便随着那双黄鹄飞跃山海,来到盛世长安。 看那少年于案头俯首雕画着少女的小像,偶尔会心一笑,仿佛语笑晏晏的女孩就在眼前。少年初尝情爱的甜美,却也一起尝尽了它的苦涩和折磨。心上人千里之外、天家贵人步步紧逼,每每夜深人静,他就恨恨地想,哪日凤冠霞帔娶她回来,一定要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眸子问她:“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要怎样用这一生一世还我?” 想她想得苦了,便把满腔的思念诉诸笔端。江风思绪飞着,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吟咏着那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天路来兮双黄鹄, 云上飞兮水上宿, 抚翼和鸣整羽族。 不得已,忽分飞, 家在玉京朝紫微, 主人临水送将归。 悲笳嘹唳垂舞衣, 宾欲散兮复相依。 几往返兮极浦, 尚徘徊兮落晖。 岸上火兮相迎, 将夜入兮边城。 鞍马归兮佳人散, 怅离忧兮独含情。 第15章 江南无所有 江母连日来颇为忙碌,既要应付往来的女客,还要担心江兰孕事,又要为自己和江佐打点行装。 女眷们来来往往就要待上半天,少不得笑脸坐陪,几日下来,嘴角也笑僵了,法令纹也深了,眼角的细纹也多了。此去长安,买宅子、议亲都是水磨活,再加上江佐的一番鼓动,江母存了考察沈顾行的心思,算上往返行程少不得一年时间,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一番打理,身心俱疲。 若是有了儿媳妇打下手,或许轻省些,但想到大儿子要定的姑娘家世显赫,心里也不免忐忑。还好山月是个好姑娘,毕竟是看着长大的,温婉懂事体贴,配自己一根筋的二儿子正好。 虽然一时没有儿媳妇能支使得上,但两个女儿却可以用一用。索性将家宴事宜全权推给绯、风两个,自己只闲暇时问询一二。 可江绯却对这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全不上心,家里忙得鸡飞狗跳,还要找个机会就溜出去:去看大姐姐、约了语之、就连和她一向不对付的沁如举办诗会,她也要去凑热闹……总之张嘴闭嘴就是借口。 就算待在家里也是魂不守舍。你问她宴会上做什么菜合适,她说你看着办;你问她座位怎么安排,她说都行。江风气结,再问:“宴会放在花园里可好?” 江绯被缠不过,看江风时便有些许恼怒,眼睛里有道不明的情绪,注视良久,直看得江风头皮发麻,才由似问似答:“你这样聒噪,哪里听得出声音婉转动听?!” 江风愕然,不知道这怀春少女又抽哪门子邪风,便也不敢再指望她了。 她跟江母要了宴会名单,虽然只有二十多人却长少两辈、有男有女,少不得细细筹划一番,还好前几日江老太去大姑母家小住,不然更加麻烦。 待宴请那日,下人们按照江风事先画好的座位图安排好座位。宴会地点放到江家去年新扩进来的小花园里,花园虽不大但胜在雅致。江风选了中间的空阔之地,上座摆了九张榻,榻上都铺着竹簟,每张榻前放一张雕漆几,海棠式、荷叶式、葵花式其式不一,围成半圆;东西两侧各摆一溜,都是一几一椅。每张几上都放着一把自斟壶,一个珐琅杯,另各色小菜。东侧连着摆了几张张花开富贵的屏风,屏风后面火架上现烤着一只全羊,专门从酒月楼请师傅伺候着。另有两个大铜锅,俱烧了猩红的炭,里面浓汤滚滚,是江风盯着厨房熬了一下午的火锅汤底,锅边桌上摆着腌制好的牛羊肉、各色丸子及时蔬。再有两个嬷嬷拿了铁炉、铁叉和铁丝蒙,将牛羊肉用铁签子串在一起,再涂上料汁,放在铁丝蒙上烤着。 江家人手实在不够,江兰早早地派了三个嬷嬷并两个丫头帮忙。 江风版“烤涮一体全羊宴”! 少顷,江母领着一众夫人、江父领着男宾到了,看到这番布置也颇惊叹。江父撸着胡子说:“我家小丫头就爱在这上面下功夫,这样布置也算用心了,诸位请入座。” 正席上是江父江母、柳伯母、高伯父伯母并沈都尉夫妇、关总兵夫妇。 西侧依次坐着江兰、关山月、江绯、柳语之、江风和高毓,东侧分别是关山风、柳讷之、江佐、沈顾为、江佑、高晦。 柳讷之和关山风因陪着上峰在军中检阅,已差人回禀要晚到片刻,所以只单留了位子。 江风坐在席上,见众人尽享宴会之乐,也不由得自得起来,她比精明能干的王熙凤没差多少嘛!一边洋洋得意,一边自斟自饮,一会工夫已喝尽了两盏。 又看江绯买给她的各色蜜饯实在喜人,不一会将小小的一碟全都消灭殆尽,唇齿留香间,也不介意江绯偷懒不干活了。 少顷,下人将鲜美鱼片放在她的食碟里,她毫不客气一口吃掉。她吃火锅独爱吃鱼片,不计什么鱼,切成片放到翻滚的锅里,煮上几秒就可以入口。 再一个外焦里嫩的羊排下来,一众男孩女孩开始向席上的几位长辈敬酒了。一时间敬酒的、作诗的、眉目传情的,场面更加热闹,江风不觉又喝了半盏。 酒正酣时,却见孙嬷嬷急急进来,在江母边耳语几句。江母立刻收了咧到耳边的笑容,慌张地对江父说:“中山王也随姑爷来了,已到大门外。” 江父和众人也都是一怔,江父醉意已醒三分,忙道:“这如何使得!快快出去迎接吧。” 众人急忙整理仪容,方要出座,中山王李隆业、姐夫柳讷之、江佑的大舅哥关山风及李隆业一众亲随已进来了。 那李隆业负手而行,脸上笑意万年不变,看似热络实则目空一切。众人更慌乱了,呼呼啦啦地下跪行礼。李隆业急走了几步,上前扶了已跪拜下去的江父,笑道:“诸位不必多礼,本王不请自来,打扰了各位雅兴,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李隆业虽然这样说,众人却哪敢不行礼,俱跪下来。江风此时跪在人群后面,听到屏风后的丫鬟婆子也都跪下了,开始担心那刚下锅的毛肚。 若煮得老了,就只算在李隆业头上。 正胡乱想着,却听江父道:“王爷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臣不胜荣幸。” 李隆业笑道:“大人不必多礼。诸位大人、夫人快快请起!”他一边说一边扶起了江父,关山风和傻姐夫也过去扶起了沈都尉和关总兵,众人这才哗哗啦啦地站起身来。 “我常听讷之提及家里和睦,心向往之。本王离开长安已有半载,常常想念父王和兄长,今日闻得大人设此家宴,便不请自来,聊以寄托思乡之情,还请诸位不要见怪!”李隆业道。 众人连说不敢。 柳姐夫跟随李隆业多日,同他也算稔熟,看到席上一众人多拘谨,便道:“还是快请王爷入座吧。” 江兰早已命人重新布置了上席,李隆业自然c位,谁让人家与生俱来的尊贵呢?! 众人也都哆哆嗦嗦跟着落座,李隆业环视一周,发现了座位末首已微醺的江风,笑意更深了,朝她微微点头示意。 江风权当看不见,江兰未吃酒、江佐心思细腻,此时都捕捉到了这个动作。 一个想到李隆业频频登门,拐着弯打探小妹子,一个想到千里之遥的至交好友一腔痴情,心里都是一惊。 高晦却觉得今日的酒尤其难咽。江绯秋天的菠菜送了一捆又一捆,他都瞧不见,可座上贵人那一记笑容让他清醒了大半。看着心上人桃花般的容颜,想到父母的坚决,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不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各种各样的目光似箭一样朝她射过来,简直把江风当成了活靶子。她再也受不住,端着一杯酒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屏风后面,对着汗流浃背的婆子说:“我来烤。” 那个婆子推辞不过,只得给她。她拿了一把羊肉串,像有仇似的涂着辣椒油和各色蘸料,婆子急忙劝:“姑娘使不得,太多了!” 江风头也不抬:“无妨!” “阿风……”江风抬头,高晦竟然也学会了这样柔情蜜意地喊人。 “原来是高家哥哥,您身子金贵,可是许久未登门了。”江风借着酒劲,语气难免阴阳怪气。 “我……我……”高晦诺诺地,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即使他千万个不愿意,他也正跟江绯议着亲,此刻自己找她又算什么呢? 但他就是会情不自禁地跟过来。 他借着酒意向女孩走近了一步,看着她的眸子说:“阿风,我…我只想娶你!” 到底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穷途末路了还是要放手一搏。他不信,他不信女孩不喜欢他,也不信他会从此跟女孩失之交臂。他们是一起玩惯了的,即使这两年见得少了些,他也没想过最终会跟她分开。 江风心里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烧!堂上坐着的那个王爷,认为自己有权有势、风流倜傥,全天下的女孩都要对她倾心。但凡有一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就要三番五次借机骚扰。 邀请她去姐姐家,邀请她打马球,给她送各色礼物……她拒绝了,他就追到家里来。 还有眼前的这位,凭什么他要娶自己就要嫁,凭什么没有人问问她,到底想要嫁给谁? 她酒气顶着火气上涌,毫不留情道:“高家哥哥定是喝多了!你要娶的人在席上坐着,自去寻她!我乖张无福,怎么配得上将军家的公子!” 在高晦眼中,江风从来都是宜嗔宜怒的女孩子,即使生气也从未这般戳人肺管子。想到婚事上因为她挨的棍子,想到为她辗转反侧的夜晚,一时心灰意冷。 片刻才道:“你这般说,原来对我竟一点……一点情谊也没有?” 江风一番狠话说出去,气消了大半。冷静下来细想,高晦有什么错?又何其无辜? 他只不过喜欢她,喜欢无依无靠单枪匹马的她。 他为了她顶撞父母,挨了板子,跪了祠堂。 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第16章 聊赠一枝春 江风看高晦颓败的样子终于心有不忍。可想到他今后做了姐夫,再这样藕断丝连纠缠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索性快刀斩乱麻,一次说个清楚。 她放下肉串,看向高晦柔声道:“阿晦哥哥,我九岁那年大病一场,虽然好歹留了性命,但身体却不好,又忘记很多事情。我初醒时,祖母病重了,母亲忙着照顾的她,大姐姐理家又忙,二姐姐自来同我是玩不到一处的,大哥哥考秀才掉进了书袋里,二哥哥整日只同关大哥疯跑,只有你……” 想起刚穿越过来的艰难岁月:江老太认定江风本就该死,哪有没了气息还能复活的人!江风醒了,她却病了,这不是要抢她的阳寿嘛!如果之前只是讨厌,经此一事便升级为怨恨了!老太太病中阴郁,便到处找茬,稍有差池就是家法伺候。江家家规孝大于天,为了照顾病重老人的情绪,即使知道江风受了委屈,全家上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风抑制不住的有些难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只有你同我顽,我跑得慢了只有你等我,哭鼻子了就哄得不哭为止。我挨打、罚跪成了常事,你便到处搜罗止疼化瘀的药膏。不管我想到什么难弄的东西,你都想着法子找来,那些小玩意,到现在也都好好留着。范老二和窦鼎只爱欺负我,每次也是你帮我出头,打输了鼻青脸肿,打赢了回家也要挨伯父的一通鞭子。” “所以你就再也不同他们玩了,每次遇到躲得远远的,实在躲不过,迎面碰上也不使性子硬来。你告诉我,要在战略上藐视他们,战术上重视他们,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服输一点都不丢人!”高晦喃喃补充。 “可你总不听话。那年大雪,窦鼎玩闹将我埋在雪地里。当晚便发烧了,糊里糊涂烧了一天一夜。”江风道。 “我气急了,跟他狠狠地打了一架,我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他也被我吊在后山的树上冻了一夜。刺史家寻不到他,便找上门来。” “伯父把手臂粗的棍子打折了,你只咬着牙不肯说出窦鼎在哪。” “母亲说,我若不说,你祖母就要把你饿死在祠堂。” “大人们找到窦鼎时,他冻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你们俩交恶多年,最近才又交往起来。” “可从那以后,你也不大理我了。” 两个人想起孩童时快意恩仇仿佛就在昨天。 江风用袖子试了脸颊,看着屏风上怒放的牡丹花,似是想到了更久远的事,说道:“还有你捉的那两只小兔子,我们养了两年多。我开始只固执地喂他们胡萝卜,将将饿死,还是你用白菜救了两个小家伙。” “后来朱丽叶病死了,罗密欧不吃不喝绝食而亡,你哭得眼睛像桃子,我再弄来两只更可爱的,你却再也不肯养了。” 月华如练,晚风袅袅。两人眼角的泪,干了又湿。回忆着那些玩笑无忌的过往,江风终于狠心说道:“阿晦哥哥,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会一直一直记在心里。可是,也仅此而已。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从来没有一刻动过别的心思,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女孩抬起头,温柔又坚定地看向高晦,一字一句地说着。 高晦只觉得那红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刀子,在他心上狠狠地剜上一下,痛得掉下泪来。他懊恼、悔恨、无力、不甘,种种情愫翻涌上来,击得他连连后退。最后踉跄着扶住一棵槐树,望着夜幕下的心上人,哑着道:“我不信。我知道你做不得主,他们都逼你。我不会放弃的!” 江风还要再劝他,高晦已转身而去。 江风将已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端起桌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刚撂下杯子,旁边的两个婆子就跪了下去,顺着看过去,李隆业已立在那里。 唐朝的男人恁地难缠!!刚刚赶走一个,又来了一个更难缠的。江风借着酒意既不行礼也不理他,自顾自翻着手里的肉串。 李隆业免费看了一场郎有情妾无意的好戏,心情大好。走上前来道:“今日宴会又是姑娘手笔?” 江风从一把肉串中,挑出糊得最厉害的,拿起来递到李隆业嘴边,用几乎命令的口吻喝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长了嘴!吃掉!” 地上跪着的婆子,先听江风出言大逆不道,后见那黑黢黢的一团,身子都如筛糠。 李隆业不敢置信,先看着无法无天的江风,又看看那串东西,粲然一笑,竟真的接过去吃起来。 江风看他真吃了,也心里发怵。他艰难地咽下,吃罢一块终是没有勇气去吃第二块。 江风赶紧从他手里夺过剩下的半串“黑暗料理”,说:“这也是我的手笔,王爷吃着怎么样?” 李隆业违心道:“也还行。” 江风听他这样说,有将剩下的黑炭塞他嘴里的冲动。 可她又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只得没好气的问:“王爷屈尊降贵,来我家做什么?” 白白扰了一家人的兴致。 李隆业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被欢迎。他也不生气,只笑道:“见姑娘一面难于登天啊。自上次酒月楼一别,已数月有余,姑娘足不出户,只在这见方的院中。江府院墙不高朱门不厚,却生生难住了本王。” 江风听他说得直白,更没好气:“王爷巴巴地找我做什么?” “你说呢?你说本王找你做什么?”大胡子走得更近了,高大身躯投下来的暗影几乎把江风包裹住。他的眼睛如火如炬,声音低沉,竟带着说不出的暧昧气息。 两个婆子恨不得割了耳朵,头垂到了地上。江风想不到大胡子众目睽睽公然调戏妇女,登时怒目圆瞪,脸颊霞云飞起。 李隆业见她这副模样,也不敢太过,只笑道:“自然是问姑娘讨要谢礼了。” 顿了顿又苦笑着说:“若是别人知道本王追到姑娘家里要谢礼,名声不保啊。” 两个婆子轻轻喘了口气,原来是姑娘欠了人家东西,总算不用削耳朵了。 江风也缓了口气,这棵烂桃花不要再开了。 大胡子说完,便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就在女孩面前。 斤斤计较的大胡子! 照这个讨债情形,如果今天不还礼,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可送什么呢?所用之物必是不能送的,书房中都是翻了好多遍的旧书不便送,其他的小玩意又看着不像话…… 江风正一筹莫展,见四周紫薇叶青花盛,突然灵光乍,折了最红最大的一支,捧到李隆业跟前,声音噬魂摄魄:“我把夏天送给王爷!” 折花夜半明,寄与姑射子。谅余无所有,聊赠一度香。 第17章 喝酒吗?要命的那种 夜晚变得不真实起来,噼里啪啦的篝火声和远处的觥筹交错俱静谧了。 星汉灿烂,风掠树影,紫薇花对紫薇郎。 李隆业是脂粉场里走出来的英雄,家里美妾在侧,外面红颜环绕,却从未这般动情过。他一时间有些情难自禁,想连花带人一并入怀。 他有些懊恼地抑制住了混账念头,伸手去接花,却还是顺势握住女孩的手,柔软细腻。江风面色酡红,感受到大胡子手掌温热,烫了似的抽手,李隆业犹自不放。 江风气力不敌,又羞又恼,对着铁钳般的大手就咬了一口。 李隆业吃痛,松开江风,虎口处两排细细的牙印,一阵酥酥麻麻。 李隆业皱眉:“牙口这么好!你是狗吗?” “君子动口不动手!”江风揉着手腕。 “是吗?”李隆业眼神戏谑,不由分说拽过江风粉白细嫩的小手,照着同样的位置也是一大口。 也是两排牙印,深可见血。 “本王也是君子!” 江风又疼又恼,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何苦来。 李隆业得了便宜,心情大好,看着满腹委屈又无可奈何的小人儿道:“还不快去入席!” 江风听闻此话如蒙大赦,落荒而逃,纤细的身影转过屏风,仍留馨香。 李隆业正要回席,一眼瞥见少女遗落在侧的酒杯。想了想,便拿在手中。 他径直走到江风桌前,众目睽睽下,俯身将酒杯置于几上。然后拿过随从端着的酒壶斟满一杯,递给江风。 江风脸颊滚烫,烧得要沁出血来、胸膛里鼓声一声大似一声。 李隆业从容不迫,眼睛里的火焰灼燃烧,她仿佛变成在烈火上炙烤的全羊。 她不去接酒,只倔强地跟李隆业对视。 他们一个是丛林中经验老到的猎手,此刻已拉满弓箭对着猎物虎视眈眈; 一个是狡黠却天真烂漫的花鹿,将“惹不起就跑”的丛林法则奉为圭臬。 她看着对方越来越深的笑意,感受着自己气场的慢慢消弭,伸手去接酒杯,两人虎口的咬痕,隔杯相对,不免让人产生联想。 李隆业笑意更浓,江风红着脸一饮而尽。 猎人搭上虎筋弦,端直了燕尾,雕翎箭呼啸而出,花鹿应声倒地。 诸位夫人早已觉察出异样:最近城内疯传中山王新得一位红颜知己,难不成是江风? 高夫人狐疑地看向江母,见她脸白如纸,心里便更信了几分。 接下来,江风一概心思都没了。少不更事的毓儿和语之又缠着她投骰子,心不在焉地连输了好几把,少不得又喝了几盏。 待江兰瞧着不成样子过来阻拦时,一壶酒已被喝得一滴不剩。江兰看着空酒壶发怔的功夫,小妹子又将桌上新放的蜜饯吃了干净。 看着已喝醉的小妹子,便叫了悠然一起扶着回房歇息。 江风握紧长姐的手,声音有点嘶哑:“姐姐,我好难受。” 江兰只当她醉酒,并未在意。再行了两步,江风突然捂着脖颈,脸色通红,呼吸也短了,猛地跪在地上,只是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晕了过去。 江兰这才情急了,喊道:“阿风!阿风!你怎么了?” 听到惊呼,席上的人都赶过来。却见江风软软地倒在悠然怀里,脸色一会白一会红,人已没了意识。 江母最先冲到跟前,一把拉过女儿,手是凉的,鼻息也很微弱。 江风九岁时,那一场大病耗了她大半的心神,见此情景越发慌了。还是江佐冷静,赶紧安排人去请大夫。李隆业心下着急,却不便上前,只叫过李赞吩咐几句,李赞领命出去了。 江母泪水横流,只抱着女儿不撒手。江兰见此情景被吓得丢了魂魄,毕竟是怀着孕的人,在婆婆连劝带训下,让柳讷之送回去了。江佐把江风抱至西厢房,其他人都停了宴席在主屋坐着,下人们奉茶却没人去喝。 高晦母亲坐在一侧,冷眼瞧着坐立难安的李隆业,心里暗暗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高晦断了念头! 不一会,江佑请大夫到了。老大夫来到女孩跟前一顿望闻问切,有些不确定地说:“江小姐的症状着实古怪,怎有中毒的迹象?” 江父江母都愣了,江绯也着实一惊,捧着的盥盆应声落地。 江父道:“中毒?这怎么可能?先生不是看错了吧?” 闺阁女儿,怎么好端端的中毒了呢,实在说不过去。 老大夫为难地摇头说:“老朽也是怀疑。不知姑娘方才可有吃了些什么?” “家中正有宴席,小女与我们同吃一席,其余人都无不妥。”江父道。 江佐听了,心中一凛:还有一位三品郡王在席上,若是他也中毒,他们一家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江敬修也一下子想到了这一点,惊惧地看向江佐,全无主意。 江佐还算冷静,忙带着大夫去检查吃食、酒水、杯盏等,银针下去,均未变色。江佐心中大定,好歹李隆业中毒的可能性变低了。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没检查出毒源,便没办法对症解毒,江风怎么办?! 正一筹莫展时,江佑推开围着的众人喊道:“父亲母亲,王爷请了随身的御医过来,此刻已在门外了。” 众人听了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既是御医定然医术精湛。连忙请进来,慌乱中连李隆业跟着进来也未在意。 李隆业看到炕上面色灰败、眼睛紧闭的女孩,不相信这是前一刻还跟自己较劲的那个。 御医也是一番号脉,完毕后看了眼李隆业,见李隆业点点头,那意思是但说无妨。便斟酌地说道:“姑娘脉象中毒无疑了,不过中的何毒下官却实在查不清楚。” 江母听罢,大声痛哭起来。 江父委顿坐在椅上,李隆业只觉耳边轰鸣,他上前一步问道:“施针!催吐!配药!先生总要有个方案出来。” 御医素知李隆业风流,这个女孩大有可能是红颜知己。当下不敢怠慢,直说道:“王爷容禀,姑娘现已毒发。王爷所说之法,只能缓解,若要根除还需对症下药。所谓术业有专攻,微臣只擅长外伤,对于解毒并不擅长……。” 众人都提着嗓子听他说。 只李隆业不悦,他摆手打断:“不必再说其他的,只说眼下该如何办!” 御医又道:“高宗时药王孙思邈最擅长解毒……” 李隆业眉头紧蹙,面色不虞。江佑气得要上拳头,谁不知道“药王”厉害,可是孙思邈死了几十年了,难道要去地府找他回来嘛! 御医也想把话一句说明白,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虽药王仙逝,其孙孙济颇得真传。孙济现在邱山隐居,距凉州不过百里,此刻微臣施针护住姑娘心脉,快马赶去邱山或有一救。” 李隆业略一思忖,没有咨询江父的意思,直接道:“那就请大人快快施针吧。” 江家一众人从绝望到惊喜,江佐赶紧安排人备马车。 却听李隆业又说:“江大人莫急。不如套本王的马车吧,毕竟能快些。” 江敬修惊住,方要出门的江佐也愣住了。江父赶紧拜道:“臣实不敢当,小女无功怎能坐王爷的四驾马车。” 古代做任何事情都有礼制约束,大到宅邸建制、小到服装颜色,都有统一的标准。按照这个标准,李隆业能坐四匹马拉的车,而江家从上到下却只能坐一匹马的。 “非常时刻,不必过多计较。夫人可陪三姑娘坐车,本王同……江佑骑马,四、五个时辰也能到了。” 他环视一圈,见江佐文弱,最后点了江佑的将。 江父还要再推辞,江母却顾不得了,挣扎着道谢。 江父只能依从。 李隆业的亲随回禀,车马已准备妥当。 江母急匆匆起身准备,可忙中出错,情急之下台履没稳,一步踩空,重重地摔在地上。众人看时,见脚踝骨折,瞬间起了碗大的筋包。 江母又疼又急,仍坚持跟着去,江佐劝道:“邱山不通车马,母亲若执意跟去,怕耽误行程。” 江父本打算让江绯跟着去,可平日伶俐的二女儿此时只会傻着眼呆坐着。 正没有办法时,李隆业开口了:“事不宜迟,若江大人信得过,就由我和令公子两人去吧。” 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小女儿,江父点点头同意了。 临行时江母又派了孙嬷嬷跟去。 孙嬷嬷坐在车耳,江佐把江风抱到马车上时,江风拽着他的衣领不撒手,声音嘶哑,江佐侧着耳朵仔细分辨:“哥,我大概是要穿回去了。你…你照顾好母亲。” 江佐徒生悲凉,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因江母不能随行,李隆业便坐车里,江佑骑马跟着。 车帘撂下,车夫“驾”地一声,便带着他们的小女儿绝尘而去了。 第18章 杏林奇遇 江父官场几十年,虽碌碌无为毫无建树,但并不愚蠢,自然看得出李隆业的异常关切。他虽然不会一门心思攀附权贵,但也不会把送上门的贵婿打跑。 他虽然喜欢高晦,奈何他老母亲却要把二女儿嫁过去;他不满意姨姐家的那个胖外甥,奈何他夫人坚持;沈顾行是天赐大奖,奈何被公主看上了。 他老妈、他老婆和公主这三个女人,他都搞定不了。 半路杀出来的李隆业让江父喜出望外:江风若进了王府,他们家就可以原地起飞了! 想到这,他不禁悲从中来。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悲伤中有几分是为着江风的性命之忧,又有几分是因为那泼天富贵可能转瞬成空。 他人生第一次,开始虔诚地祈祷,为他的女儿。 江佐何其聪明,见父亲神色晦暗不明,便已知晓了他的心思。但见江母仍痛哭不已,已现颓状,少不得按捺情绪,一番宽慰。 女孩窝在李隆业的怀中,多个穴位扎着银针,形容枯槁,气色灰败,再不似娇俏模样,李隆业只抚着一头黑发倾泻如瀑,兀自出神。 马车行了不到三个时辰,果然到了邱山。但见山中郁郁葱葱,只一条小径蜿蜒而上,车马均不成行。李隆业抱着江风,江佑扶着孙嬷嬷一路爬上山。待众人累得满头大汗时,突现一大块平坦之地了,举目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杏林,众人大喜。 李隆业抱紧江风,又紧着向前行了两步,就见杏林深处一座宅院。江佑扣门,片刻走出一鹤发童颜的老翁来。李隆业将江风交给江佑,向前一步行礼道:“仙师有礼了,我们一行从凉州来,闻仙师大名,还请救小妹一命。” 老翁看了李隆业一眼,又扫了扫眉目紧闭的江风,道:“不必多言,请进吧。” 李隆业想着隐居之人大多性情古怪,担心不肯轻易施救,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应允了,不禁喜出望外。 将江风轻置床上,江佑急着就要说明情况,老者摆手止住了。 李隆业知道这正是高人之举,便不再说话,江佑也住了嘴了。老翁伸手把了脉,号脉时也不见任何情绪变化。号脉毕,打开一个长长的包裹,里面插着长短粗细各异的银针,大概有三四十枚的样子。从密密麻麻的银针中取出两枚来,一枚扎进廉泉穴催吐。 老者对着孙嬷嬷说:“扶姑娘坐起来。” 孙嬷嬷抖了抖爬山后发酸的腿,正准备过去,李隆业近水楼台早一步,扶起江风,说道:“我来吧。” 老者不置可否,解开少女长裙,将另一枚的银针扎进中脘穴。 中脘穴在腹部,此时施针,少不得褪去衣衫。江佑虽是亲哥,但也略有尴尬地转过头去。李隆业好似全不在意,把眼前的一切当作很自然的事情,只轻轻地扶着少女的肩膀,看大夫施针。 孙嬷嬷心想,到底是王爷!肯定是见惯了这样活色生香的场面,今日才如此镇定!又见王爷对自家的姑娘事事亲为、关怀备至,暗想大哥儿刚定了宰相千金,难道小姐还有机缘做王妃吗? 正想着,便听江风“嘤嘤”一声,似有转醒之意。老者见状又推了几个穴位,江风便“哇”地吐出秽物来。还好地上早备好盥盆,但到底弄脏了李隆业的长袍。他浑不在意,因托着江风不便取帕子,便直接用手指擦拭了女孩嘴边残留的污秽。 孙嬷嬷再也不敢乱想,赶紧和药童一起收拾了盥盆,并取干净的毛巾跪着擦了李隆业的长袍。 老者见状点点头,转身出去。少顷,取回一枚暗红色药丸,放入药童端来一盏暗红色的汤药内,递给孙嬷嬷。 孙嬷嬷盛了一小匙正要去喂,李隆业抬眼道:“本王来吧。” 说着接过药匙喂下去,江风昏睡中竟也能喝下去。李隆业大喜,便又小心翼翼地喂第二匙,生生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一盏喂尽,竟一滴未撒。 老者见李隆业举手投足一派富贵优雅,又听他自称本王便知是天潢贵胄。少年王爷竟有这般耐心也是不可多得了,他捋着胡子道:“姑娘性命可保无虞。” 三人都露出欢喜之色。 傻二哥因着王爷周到体贴地照顾妹妹,对他更加感恩戴德;孙嬷嬷年岁大了越发相信因果报应,三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心里默念起“阿弥陀佛”来;李隆业盘算着如何索要救命之恩的回报,暗下决心绝不能让她敷衍过去。 江风不醒终是不放心,待要问老者,见老者轻声示意。一行人便走出房间,李隆业行礼问道:“先生虽说性命无虞,可小妹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不知……” 老者打断道:“无妨,日落前会醒。” 看老者胸有成竹,李隆业也不便多问。这时江佑插嘴问道:“敢问老先生,我妹妹可是中毒?中的什么毒?”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一屋子人都没事,怎么偏偏她中毒了呢?李隆业也看向老者。 老者不理会三人殷切的目光,只道:“这位姑娘确是中毒。不过老朽曾立下规矩:只治病,不妄言。小公子问的,恕我一个字也不能说了。” “这是为何…”江佑还要再问,李隆业摆手阻止。 李隆业自小长在皇宫之中,他们父子势微,一度招则天皇帝猜忌,招武三思一党嫉恨,少不得要看人脸色,练就了一身不动声色就能察言观色的本事。 老者行事,看似云淡风轻但显然是有大主意的。 另外武皇在世时,最喜求仙问道,很多仙风道骨的隐士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惯,常人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却固执得很,就连武皇也不便强求。 听老者这样说,便拦住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江佑,拜谢道:“那就有劳先生。” 几个人一路车马劳顿,此时才感觉到又累又饿。老先生却没有给问诊客人准备饭菜的习惯。 孙嬷嬷来到厨房,鼓捣了半天,最后也只做了三碗清水面而已,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看到空空如也的米桶,一度猜测白胡子老头乃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孙嬷嬷饿极了,本想在厨房站着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可王爷却轻轻说:“嬷嬷坐过来吃吧。” 她不知道能不能拒绝,脚便不听使唤地坐过去。 一碗面吃得如同嚼蜡,实在如受刑一般。又想到自己看大的姑娘可能要日日遭这个罪,便十分同情她,又开始念“阿弥陀佛”。 戌时刚过,江风果然转醒了。她原本以为这次能穿越回去,没想到半路被白胡子老头截回来。 醒后看到焦急的三人组很疑惑:孙嬷嬷也罢了,这个大胡子和江佑做什么来了?自己到底咋了?到底在哪?为什么嗓子像是有钢针在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疼起来? 她满脑门的官司,身体的疼痛让她怀疑人生。迷糊地叫了一声“孙嬷嬷”和“二哥”,想要再叫一声“王爷”,可喉咙疼得厉害,她再也支撑不住,又睡过去了。 李隆业见她醒了,笑得胡子都飞起来。 被无视后,气得胡子飞得更高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便转头对江佑说道:“阿风醒了,想着并无大碍。孙仙医妙手回春,孙嬷嬷服侍妥帖。不如你先行回去,跟令尊报个平安如何?” 孙嬷嬷听了后脊骨一紧,她恨不得冲上去说:“还是我老婆子回去报信吧!” 孙嬷嬷虽然不放心女孩,但又实在不想跟这个王爷留在这。 王爷不笑的时候让人害怕,笑起来更害怕。 但是她家那个直愣愣的二少爷只思忖了片刻,便道:“还是王爷想得周全。只是我若一走,怕是要麻烦王爷了。” 那个王爷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笑眯眯地说:“孙嬷嬷如此尽心,本王有什么可麻烦的!你大可放心。本王近日多有奔波,借此机缘正好要在邱山歇上一段时间。” 孙嬷嬷听对方夸自己“尽心”,着实心虚,她可是连江风的衣角都没碰到。又听“歇上一段时间”,脑袋更是嗡嗡作响,以至于江佑怎么告辞走,王爷后来怎么说的一概没听到。 只脸上的皱纹更加深、笑得更加勉强难看了。 江佑自去且不说。亥时三刻,江风又醒了。醒来后对人员配置更加奇怪了,只剩孙妈和大胡子了! 江家什么意思?就这么大言不惭、明目张胆、狼心狗肺地把她献祭了? 她强撑着自己不能再睡,实在怕连孙妈也消失。 小童早熬了药粥,依旧是李隆业拿过来小心地喂下去。 江风一日未进食,饿得厉害,也不管投喂之人是谁,只一口喝掉。 可吃下去却发现是苦的。她这辈子已经喝够了呛人的中药,现在连吃食也成了中药么! 她眉毛几乎要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李隆业,可怜巴巴地嘟囔着,声音却无比难听:“苦……的……” 李隆业拿匙的手不可察觉地抖了抖,但还是盛了一匙放到江风嘴边,轻声说:“乖,好了带你吃酥山。” 江风听了。豆大的泪珠便直直掉下来,姑奶奶怎么这么命苦! 却也乖乖地吃起来。 江风挣扎着喝了一碗粥又昏沉沉地睡去。这次却睡得不好,似是魇着了,哭醒了好几次,后来又发起烧来。 孙嬷嬷去找大夫,发现老头不在房里。小童看了看又大又圆的月亮,揉着睡眼说祖师爷爷月圆之夜要进山练功。 李隆业恨不得把这个古怪老头拽过来,拔光他的胡子。 江风烧得两腮如胭脂一般,两手却冰凉,李隆业想了想,将毛巾用凉水浸透拧干,敷在额头上。 女孩开始说起胡话来,呜呜呀呀地听不清楚,一会喊妈妈一会叫爸爸,还夹杂着一些二人听不大明白的胡话。李隆业在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话里头,敏锐地捕捉到了“宜业”两个字,还有他没有掌握的事情么? 他像母狼护着狼崽子一样寸步不离,紧紧握着江风的手,不时把女孩纤细的手放在唇边或是脸侧,温柔如水的模样感动了孙嬷嬷,却没有感动床上的人儿。 只听少女突然大哭,声音一下子清楚起来:“我才不管王爷还是王八!唐玄宗的弟弟算什么!我不嫁!不嫁!” 孙嬷嬷听了这些混账话,脸都吓成猪肝色。李隆业不禁一怔,旋即抱住女孩,柔声道:“好。好。不嫁他。不嫁他。都听你的。” 怀中女孩双目紧闭,睡梦中泪水糊了一脸。 直折腾到将近丑时,高烧方退,沉沉睡去。李隆业看女孩发了一身的汗,又叫了孙嬷嬷给她擦拭干净。 他推门踱步到院中,但见明月林间照清泉石上流,山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 他自小随兄长们读书习武,到如今也算文成武就。师傅们传道授业解惑,他既能匡复江山又不至于功高盖主招来猜忌;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外面的红颜知己难免争风吃醋抵牾口角,他能尽数摆平了。到如今父王倚重、兄长信任、妻妾和睦,可此刻却迷惑了:如果姑娘不喜欢你,该怎么办呢? 第19章 山中岁月长 孙嬷嬷伏在桌子上将就了一晚,醒来时看到李隆业合衣侧卧在陪诊的长榻上。 孙嬷嬷悄声推门出去,山中清晨,鸟鸣山涧、空气清新,复折返回到房间,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扇窗户,这才出去盥洗筹备早餐。 江风醒来,仍觉得四肢无力,但是身体和喉咙却不是痛了。侧头见大胡子在另一张榻上熟睡着,男人剑眉星目、挺鼻如峰、棱角分明。 许是大病初愈心情好的缘故,江风看那把胡子也有型起来。 若按血统来算,李隆业属于1\/8混血儿,唐高祖李渊可是妥妥的鲜卑后裔。到李隆业这一辈,虽然早已褪去粗犷,但是依旧雄性气息十足。再加上身份加持且常于军中行走,更具一派尊贵且威风凛凛之势。 正看得出神,大胡子也醒了。 两人都侧卧着,此时正四目相对,谁也不动一下。 最后还是江风先败下阵来,粲然一笑,刚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啊啊噢噢”地胡乱着急。风心中大惊:“上辈子喝酒殒命,这辈子贪杯,要变成哑巴吗?” 李隆业忙起身安抚道:“无妨,你吃坏东西伤了喉咙。那孙神医便扎了哑穴,只是暂时不能出声,来养嗓子。” 江风狐疑。 李隆业见她不信,便吓唬道:“不过神医也说,你若再像昨夜那般聒噪,哭个不停,他就一针下去,一劳永逸,让你连梦话也说不出来。” 江风对自己昨夜发烧说胡话的情形一无所知,一下子便当了真,双手捂着脖子做防卫状。 李隆业见她这副模样,连日的劳累一扫而空,心情大好。他不自然地捋一把大胡子,起身说:“本王去叫嬷嬷给你梳洗。然后咱们吃饭。” 他阔步走出门外,站在院门打了个手势,不一会亲随李赞跑过来待命。 他从袖中取出昨夜写好的书信:“三件事。一是将这封信交给独孤先生,就说我有要事耽搁些时日,非常之时要行非常手段,不要妇人之仁,让他按早前商量好的,务必将太子拉下水。” 李赞恭敬道:“属下明白!” 李隆业转头看了看屋内,嘴角露出一色得意,继续道:“你安排人去江家,就跟江大人说三姑娘今早已醒,身体无大碍。但是神医说若要痊愈,还需时日。若江家使人来看,就说神医向来古怪,规矩甚多,每次只医一人,若再有来人,就只能请三姑娘暂停医治下山去了。” 少年对第二个指令颇为费解,怎得不让人家父母来看?但还是忠诚恭敬地道:“属下遵命。” “三是,你去……”李隆业犹豫片刻,看着少年气性的李赞道:“算了,这事你做不来,叫李贬过来回话。” 李赞脸上露出“我不服”的表情来,对上李隆业“你不靠谱”的眼光,悻悻地下去了。 李赞转身刚走,李隆业又叫住他,吩咐道:“山上路口安排些人手,本王要在山中静养几日。” 静养?就是不能有人上山喽?当然包括江家人吧?那李赞领命,隐没在杏林里。 一会儿功夫,另一个“面瘫”侍卫李贬过来听命。李隆业斟酌问道:“成安公主看上的新科进士叫什么沈顾行的,是不是字宜业。” 李贬面无表情:“回王爷,成安公主原本要下嫁沈家,只因沈顾行拒婚才未成。他去年任了右拾遗,字号就是宜业。” 李贬顿了顿又道:“沈顾行和巴陵郡王交情颇深,跟寿春王家的吉安县主也是熟识的。” 李隆业对那个温润公子有一些印象,暗暗生气女人为啥都喜欢那一挂的。 “他可曾来过凉州?与江家有什么交集?你细细查探一番,务必详实。”李隆业犹豫半晌,斟酌道:“袁恕己的孙女袁瑛同她相熟,那个东西至今没有下落,这也许是个线索。” 又指了指屋内道:“务必小心,不要引起风言风语。” “属下遵命。”李贬波澜不惊道。 下属的对答语调平缓,没有抑扬顿挫,李隆业总担心他没懂。这就是他明明晓得李贬办事比较靠谱,还是愿意把工作安排给李赞的原因。 凡事没有十全十美,他无奈地摆手,李贬“嗖”地消失了,比来时快多了! 早饭到底丰盛了,李隆业的人早购置了一应物资。再加上孙嬷嬷手艺着实不错,一桌人都吃的津津有味。那两个十来岁的药童吃了三碗白粥并一个豆沙饼。 江风还要第二碗的时候就被李隆业拦住,说:“你大病初愈,切忌吃得太多。” 江风楚楚可怜,眼睛发蓝地盯着笋丝,李隆业看看白胡子老头补充道:“少食多餐。晚点让孙嬷嬷炖鸡汤喝,再放一些新采的白菇。” 孙嬷嬷也看了厨房里那只新得的野鸡,煲汤最合适了。 白胡子老头不说话,李隆业便知无妨了,江风悻悻地放下竹筷。 接下来的几天白胡子老头依旧每天施针,穴位各不相同,用针也不同,长短大小形状各异。初时江风还能忍受,直到老头拿出一枚差不多7寸长,针锋锐利芒针来,江风说什么也不干了。 孙嬷嬷自来对江风是没办法的,还是李隆业连哄带骗终是扎了下去。 还有每天一碗黑乎乎又苦又呛人的中药,李隆业要求一滴不撒,一点不剩。 直到第五天,江风真的喝吐了,白胡子老头才抚着稀疏的胡子说:“可以停药了。” 果然第二日针、药俱停了,江风也慢慢地可以发出声音,开始时同鸭子叫声一样难听,她也不觉丢人,每天“嘎嘎”地说个不停,谁五天不说话试试! 李隆业恨不得再把她扎哑。 又过了两三日,声音才渐渐变回来,可她又惜字如金了,不肯多说一个字。 李隆业又恨不得她再变回鸭子声。 而那神医见状,也不再管病人如何,既不诊治也不送客。言外之意是不愿意待就可以下山了,愿意待就继续给师徒三人做饭。 李隆业不提下山之事,每日只哄着江风看山、望云、游杏,两人又都爱在吃的上下功夫,挖空心思研究新鲜花样,并指挥孙嬷嬷来做。 邱山一时间鸡飞狗跳、兽心惶惶,今天担心被红烧,明天担心被盐卤。 第20章 陌上欢情薄 几日下来,李、江二人调养得面色红润、心舒体健,江风觉得自己满血复活。李隆业不禁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暗自欣喜,这旖旎的二人时光实在是难得。 白胡子老头只采药、打坐、修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看不到影子,李隆业和江风面面相觑。 小童拿来五株杏苗,道:“祖师爷爷的规矩,看病不收诊费,治愈之人只在此山种植杏树,重病者五棵,中病者三棵,轻病者一棵。” 看那五颗杏苗,江风知道此行凶险。但救人者却不以为意,不要谢不要钱,甚至连面也不露,心里对他更敬仰几分。 当下兴致勃勃地拉着孙嬷嬷去种树,李隆业忙道:“孙嬷嬷还要准备晚饭,且她也做不来这活,还是我去吧。” 江风看看铁锹、水桶和比孙嬷嬷还高的杏树苗,只得点头应了。 近处早已树木成行,他们又行出五六里终于见了一处空地。远望一片郁郁葱葱与天相接,近处一条溪流涓涓流淌,回看十里杏林红花落尽,结出一枚枚剔透可爱的青杏。二人不约而同决定栽在此处。 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自己的田,自己的地,种啥都长人民币。 江风一边嘟囔一边摆开架势,李隆业哑然失笑,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咒语。 江风大病初愈,一会便气喘吁吁了,李隆业也不敢真的让她做力气活。哄骗着让她去溪中找些好看的鹅卵石压在新土上。 当江风大小石头捡来一大堆时,李隆业已经栽完杏苗。 江风看李隆业大汗淋漓,想到他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的照顾,心中还是有一丝感动。 她刚穿越过来时,身体孱弱,整个是病入膏肓的黛玉形象。江母已战略性地放弃她,转而照顾同样病重的江老太。她是在江兰呵护下才得以保住小命,那是对这个冷酷世界生出的第一份留恋。 悠悠六载唐代生活,她第二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是李隆业以一己之力拉她起死回生。 他是天潢贵胄自小呼奴唤婢,如今为她这般亲力亲为,这样的救命之恩,就算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 看着汗流浃背的李隆业,江风递给他一方帕子,真诚地说:“王爷,谢谢你。” “既要谢我,便以身相许吧” 山中微风、溪中鱼草、满山花木,摇曳着、静默着,等她回答。 江风低头想了很久,久到太阳都要落下山去。她自顾走到溪边坐下。 李隆业默默地跟过来,听她轻轻地说:“王爷,我已经定了人家。您的厚意深情,我恐无福领受了。” 李隆业听完,唇边露出一抹怪笑,道:“你和你母亲拉锯了六七年的婚事,两个月前突然就应了下来!还紧着派人去了幽州,原来是在这等我。” 江风苦心营造的为难、苦情氛围瞬间垮掉,她张大嘴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为得佳人心,本王也着实下了番功夫。”李隆业成竹在胸。 江风无奈,她这点手段不够用。 只好讪讪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要我嫁给表哥,我岂能不从。” 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表哥也是极好的。” 李隆业看不出喜怒,只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子,淡淡道:“你与那‘极好’的元和表哥,没有缘分。” “极好”两个字被李隆业咬着后槽牙吐出来,江风回怼道:“你又不是月老,有缘没缘不是你说了算!” 李隆业不说话,气定神闲地看着女孩。江风按捺住情绪,主不可怒、将不可愠,两军对峙切忌慌乱,便嘲讽道:“王爷若不巧取豪夺,我和表哥…” “你表哥虽诚心娶你,你姨母也一门心思促成。但我听说,你那姨夫顶头上司的掌珠却看上了温元和。”李隆业打断道。 “你别诓我!姨母跟母亲从来坦诚。我从未听过这事。”江风道。 “你姨母压你姨丈一头,若是以前,这些问题都不成问题。可如今…”李隆业一顿,将手中的石子投出去,拍拍手接着道:“如今我要娶你,少不得要多关照关照你姨丈。” 江风心中又气又急又惧,这样厉害人物若做了老公,简直不给人活路。 李隆业见女孩神色凝重,又软声道:“我会对你好的。 ” 江风陡然问道:“王爷觉得怎样才是对我好?” 李隆业不防女孩有此一问,一时语怔。怎样才算对她好?自然是娶回王府,宠着她爱着她。 江风见李隆业哑然,便道:“表哥可以一辈子只娶我一个!王爷能做到么?” 李隆业欲言又止,他属实没想到,江风竟然有这样的心思。 以他的地位身份,怎么能只娶她一个呢? 江风接着又说:“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到一个和这里全不一样的世界。” 她的眼里散发着异样兴奋的神采,“那里的男女不是盲婚哑嫁,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自由恋爱然后自由意志结婚。每个男子只能娶一个妻子,成亲之前要向神灵宣誓他们对婚姻忠诚,绝不背叛。如果有一天彼此不爱了,不论男女都可以提出离婚,大家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江风看着李隆业的眼睛,决定要跟他进行坦诚的、有建设性的沟通:“我向往那样的婚姻。姐姐笑我痴人说梦,母亲责骂我叛逆无礼。王爷觉得呢?这样一生忠贞的婚姻,只是闺阁少女的求之不得么?” 李隆业被问住了,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王府里一个正妃,四个侧妃,还有一大堆露水姻缘。他从来没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江风不是他第一个动情的,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他试探道:“据我所知,你同温元和也并不是两情相悦。你原是抵死也不嫁他的。如今既能下定决心嫁他,为什么嫁我不行?” 女孩眸子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她清冷的声音传来:“表哥性子懦弱,凡事退让,父亲说他不堪大用。可这些年来,为着我却分毫不退。因为我拒婚,姨母不是没起过别的心思。可表哥指天立誓说我若不嫁,他绝不娶!” 自打穿越过来,她和温元和统共就见了两次面,那仅有的几次见面,也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一是因为高晦从中作梗,想尽一切办法破坏两人私下相处。二是表哥自己不争气,每次见她就面红耳赤,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姨母怒其不争,打了他两笤帚后,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了。 她一度以为他口吃,可他同别人说话却能流利顺畅。 江风私下忖度,大抵因为太看重她了,反而适得其反。 “这世上有权势、有能耐的、长得英俊的人很多,要娶我的可能也有那么几个。可一颗真心待我,非我不娶的,却我只遇到他一个。”江风补充道。 “可你不喜欢他!” “可我也不喜欢你!” “所以,为了拒绝我,答应了温家。两权相害取其轻吗?”李隆业问道。 “王爷,我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家一个不受待见的女儿。这辈子去的最远地方是威武,见过最大的官是刺史,做过最荒诞的梦是云游四海,最长远的打算也不过是嫁个普通人,几亩薄产,三餐四季,终此一生。” 说到底,两人的人生规划不一致,一个是老公孩子热炕头,一个是天下红颜人上人。 女孩因激动脸潮红起来,片刻又委顿下去,喃喃道:“我…我知道王爷对我动了情。我……我曾听说寿春郡王殿下看上了王府里做饼师傅的妻子,临淄王殿下在雍州时对一个卖花女孩一见倾心,两个人便都金屋藏娇了。世人有的赞叹两位王爷风流,有的感叹两个女子摇身一变金尊玉贵。可是王爷,那绝不会是我的选择。” 李隆业嘴巴微张,不知道这些秘辛她如何知晓?!但看她神色悲戚也未深究。只款款安慰她道:“我对你和他们的不一样…” 江风激烈道:“王爷,您还不明白吗?!我宁愿此生粗茶淡饭、布裙荆钗,也绝不做侯门贵府的金丝雀!” 李隆业愣住了,绝没想到江风性情刚烈至此。 他思索片刻,那双伤情的眼睛扰了他的心,他握住柔荑,放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即使我喜欢你,也不成吗?” 江风叹口气,无奈道:“王爷大概从未遇到过我这号人,皮囊好看,目光短浅,思想跳脱,还有一点视富贵如浮云,地位卑贱却不妄自菲薄。一时觉得新鲜好玩也是有的,就像看惯了牡丹满庭芳,采一束野花插瓶也很有趣味。可是,这便是喜欢吗?我虽小,却从来不信一见钟情的假话。连话本子都算上,那些一见钟情的桥段都不过见色起意罢了。我与王爷几面之缘,说喜欢未免交浅言深。而且,日子久了,等王爷揭开这层画皮,也难免大失所望:不过一个长的还行的女人罢了,怎么就迷了心窍呢?” 李隆业气极反笑:“你这个狡猾的!为了搪塞我真是煞费苦心。如今连喜欢你这个事也要驳回了吗?难道本王连自己的心,也不晓得了吗?” 江风伸出纤细粉白的手指,轻触李隆业的胸膛,感受着那越跳越快的心脏:“王爷的那些红颜知己,还如初见般欢喜吗?乍见倾心很容易,长长久久的喜欢却实在难求。” “你不信一见钟情,我却以为,所有的长相厮守都要从初见开始。”李隆业第一次觉得追女人很费脑细胞。 “我知道你在家里处境艰难,生活得小心谨慎委屈憋闷。难道你真的甘心嫁给温元和?在那逼仄的屋檐下,与唯唯诺诺的丈夫共度一生?而且,你也不能保证他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人生在世,不过须臾,见更大的世面,有更高的权势,过更肆意的生活,不好吗?我不敢说跟了我千好万好,但总会好过现在,好过嫁给那个人。”李隆业不甘心,仍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男权思想在李隆业脑子里根深蒂固,三妻四妾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以郡王之尊娶九品官家的女儿应该手到擒来才对。 他固执地认为江风寻了这么多荒谬的理由拒绝她,是因为女孩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是的。李贬在沈顾行与江家的交集中,寻到了两人暗生情愫的蛛丝马迹。这一发现让李隆业忽视了他与江风婚姻观存在的巨大差异:江风执着于一夫一妻和两情相悦,其实折射出了她对平等互敬两性关系的向往。 而站在男权金字塔顶端的李隆业想要理解这一点,非常困难。女人从来都是他的附属品,如美玉如罗衣,他会珍惜呵护它们,但他也可能随时换掉它们,因为再精美的玉佩,再漂亮的衣服也不能一直穿戴在身上。他流连花丛,并没有想过因为哪朵花驻足太久。喜欢了就攀折一支,新鲜过后,就要再采撷另一朵才行。 初夏的暖阳已渐渐西斜,女孩笼罩在一片奇异的红色中,仿佛充满了力量但又脆弱无比。她知道,想要通过几句话就让李隆业偃旗息鼓几乎没可能,他显然有备而来,插手她的婚事,打听出了她在家里的境遇,谁知道人家还做了哪些勾当,掌握了哪些情报! 她少不得要从长计议,佯装嗔怒:“我父亲母亲待我好着呢!姨母家的府邸是三进的院子哪里逼仄!跟了你不能千好万好就不算真的好!” 李隆业惊讶于女孩情绪转换之快,见她表情轻快,也不穷追猛打,只笑道:“是不是真的好,得嫁过来才知道。” 江风不敢接话,只顺手捡起一枚鹅卵石嬉笑道:“王爷不要儿女情长了,先把这些石头布置好要紧。” 李隆业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便起身将小石头一颗一颗地覆到树下的新土上! 江风看一枚鹅卵石圆润可爱,便借李隆业的短刀,在上面刻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八个字。刻好后也不肯给李隆业看,只埋在杏树下。 她为了心底的意愿,努力过了。 两人各自想着,又默契地相视一笑。李隆业但见青山苍翠,佳人在侧,那点愁绪一扫而空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笑,回到草堂天色已暗下来。孙嬷嬷搓着手在门前来回走着,见二人回来忙不迭地赶上前去,拉着江风道:“姑娘怎的去了这么久,大病初愈还要多歇歇。” 江风无视李隆业嘴边笑意,搂着孙嬷嬷的胳膊说:“嬷嬷放心,我没事。那地方实在远了些,这才耽搁了。我饥肠辘辘了,我们快些吃饭吧。” 孙嬷嬷自然没有不从的。 吃罢晚饭,李隆业见李贬在草堂外等着,跟江风微一示意就出去了,回来时便面色不虞。江风不便多问,但想着也是要紧的事情。 便对李隆业说:“不如我们明天就回凉州吧,我已全好了。” 李隆业也正做此想,两人自去收拾不提。 第二日两人同神医道别,依旧是锁将军守门!真是一个又奇怪又可爱的老头,这境界让那些到处收锦旗的大夫情何以堪! 来时多心焦归程就多有惬意。江风来到这个世界五六年了,只全副武装地去过威武的姑母家。像今日这般无拘无束还是第一次,便趁机会把归程当成了自驾游。 她嫌车里憋闷非要骑马,又拒绝了李隆业同乘一骑的无理要求。 最后,李赞只得乖乖献出自己坐骑,在江风道谢加道歉目光中,怏怏地坐上那架华丽马车,同孙嬷嬷大眼瞪小眼。 江风觉得好笑,无视少年委屈的眼神扬鞭策马,奔腾在苍凉但不荒凉的广袤戈壁上。她越骑越快,风刮得裙角猎猎作响,远山和近水向后飞驰。 在心里回想着高晦教他的骑马要领:双手各执一缰,左右控制方向,松紧决定速度,端坐马背展胸直腰,大臂和上身保持重合,小臂与马缰成一条直线。她自然而然地将理论转化为实践,李隆业看她骑马的架势怎么也不会知道,她以前只在马场骑了几圈。 江风骑马的天赋与生俱来,她此刻觉得骑马和开车也没什么区别,她可是曾经开创了一个半月拿驾驶证的记录。 她欢快的情绪感染了李隆业,还是先把那些宏图大业撂在一边吧!李隆业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肚,轻呼一声“驾”,策马追去。 两匹骏马风驰电掣,各载着那年轻男女绝尘远去。李赞羡慕不已,想着也要教会他那个柔弱小表妹骑马才行。 第21章 江风归来 因为李隆业头一天便遣人报信,所以江府门口早有一堆人守着。 虽然知道江母崴了脚,但江风仍对这家人将她一个人丢在山上心存芥蒂。劫后归来,看江母身形消瘦,不由得心中一叹,也没什么能怪他们的,也许他们只是单纯的认为,嫁到王府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江母这十几日度日如年,王府侍卫恭恭敬敬地说山上神医乖僻不让外人相看。可她哪能放心,便让江佑和柳讷之陪着去往邱山,可到了山脚下却被人拦住。江佑撸袖子要动手,却被女婿阻拦,“这些人是王爷的亲随,不可莽撞。” 江母捶胸顿足,连日来寝食难安,李隆业此举已然司马昭之心。江父见此情景,将女儿嫁给李隆业的心思早已大动。雪上加霜的是,温家也传来消息,她“煮熟”的准女婿也飞走了。 那边李赞正同江敬修说着话:“江大人不必客气,王爷说‘吾之胞妹九岁夭折,本王昼夜怀念,今见江三姑娘,竟如吾妹再生,当真欢喜!’如此,王爷才多看顾了些了,还请江大人不要介怀才好。” 江父听到对方话风突变,提起来竟是兄妹之情,心里不免猜疑,难道邱山出现变故?当下更是惶恐,连忙行礼道:“小女如何敢比淮阳郡主,王爷抬爱,微臣受宠若惊。” 李赞道:“大人不必如此,日后也要常常走动才好。小人不敢多留,还要回去复命,这便告辞了。” 一众人连忙拱手相送。 江风一圈扫下来,只有江老太神采依旧。余下的,江父万年不乱的胡子乱了,江绯神情委顿眼睛红肿像桃子,两个哥哥也颇现疲惫之色,最严重的还是江母,生生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几天之间便都生了出来。 江风与江母之间少有亲昵,此时见江母犹神色,终是心有不忍。按捺住心里的抵触,攀上江母的脖颈撒娇道:“母亲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神医妙手回春,女儿的身体现在堪比…堪比拉犁的黄牛!” 江母“呸”地啐了一口道:“越发胡说了。” 江风又将山中趣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在她绘声绘色的描述里,神医沾染凡尘,只是留着山羊胡子的害羞老头。反而飞禽走兽成了仙,朱鹮和鹰雕争抢巢穴甚至使用了“三十六计”;明明只是红羽野鸡,偏被她说成凤凰涅盘,其实就是她“烤全鸡”时把野鸡烤着罢了;还赞叹山中百鸟顺应自然规律,日日寅时啼叫,鸟叫一声天亮一寸,却丝毫不提她为了睡懒觉,指挥李赞一行人,追着斑鸠子满山飞…… 孙嬷嬷听了好生奇怪,明明她也看到了那些场景,为什么不如江风说得有趣? 倒是江父听到种杏处感慨道:“我初读书时,读到董奉‘猛虎卖杏’的典故还只不信。如今年过不惑,方知这世上高人隐士何其多,那传奇之事自然不少,只是我们不能亲见罢了。阿风有此奇遇,也是大幸啊!” 一家人围坐,各色事情总是说不尽。江母看了看时辰,就让下人摆饭,待饭菜上来江风馋得直流口水:油灼蓬蒿菜、白根炒素芹菜、茭白炒肉、三笋羹、虾子勒鲞、芙蓉肉、栗子炒野鸡、八宝豆腐。江父自来不喜铺张,日常家宴基本以简约、果腹为目标,此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荤的素的竟一下子都全了,也是难得。 江老太撇着嘴训斥江母浪费:“不过没节制喝多了酒,连累一家人鸡飞狗跳,她倒像立了大功。” 江母低头,不敢申辩。从来看戏的江父难得下场道:“母亲这是哪的话,眼瞅着佐儿赴任在即,您媳妇也是要跟去的。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回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咱们一家子好好聚聚,一是为着阿风大病初愈,二也是给您老尽孝道。” 江老太面色好看了些,但嘴上仍不客气:“我一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婆子,孝不孝道的,也不在乎。只是若有一天我去了,没得你们苛待绯儿。” 江风如鲠在喉,试问为人继母还有比江母更称职的么?! 江绯脸色薄红,略尴尬地搂着江老太的胳膊,强笑道:“祖母不是吃醉了酒?谁若薄待我,母亲是第一个不答应。” 此地无银三百两。当人后妈真难! 江老太虽然嘴上说着浪费,可是吃起来都毫不客气。因江母腿伤未愈、江风喝酒险丢小命不能饮酒外,江老太、江父并佐、佑及绯都喝了酒,也算其乐融融,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江母虽然行走不便,还是亲安置了江风歇息。回到主屋时,孙嬷嬷已在江父跟前回话了。向江母进来略一行礼,又继续说道:“老爷、太太,我瞧着王爷是对我们姑娘动了心思……” 江母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听孙嬷嬷这么说,还是一阵心惊,急急地问道:“这几日阿风在邱山,我们几次想去看都未能成,没……没做下什么丑事吧?” “夫人别怕,这自是没有的。别说咱们姑娘是个守礼的,我看王爷也是发乎情止乎礼,除了……除了亲密些,从未见其他逾矩。” 在邱山时,孙嬷嬷顶着李隆业带着刀子的眼神,巴巴地当了十几天的电灯泡,此刻当面再复述山中情形仍有不安。但她也知道江母心急如焚,只得扭捏着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了。 孙嬷嬷下去,江父的茶已经凉透。夫妻二人无语对望,江父先叹气道:“你和佐儿此番入京,尽快回绝沈家儿郎吧。” 江母见江父已动了心思,便耐着性子低声劝道:“老爷,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吧。以阿风的顽劣不堪,那王府如何能入的!若她能像阿兰阿绯周全懂事,我也敢去求那泼天的富贵!可我只是担心她的性子惹出祸来,到最后连累家里!要早知道如此,我就是拼着绯儿怨我恨我,也要早早定了阿晦。” “我又何尝不知那王爷齐大非偶绝非良配,可事到如今,我一个九品小官人微言轻不说。就是王爷此刻强娶了我们……我们怕也只有受着的份……”江父道。 江母见江父不为所动,又软软地道:“阿风素来主意大,你只瞧她同元和婚事上所作所为就知道。那时她才多大?九岁上吧?知道我给她定了元和,抄起剪子就铰下来一大绺头发,若不是孙嬷嬷拦着……哎,经过那事,我竟也不敢强压着她定亲。便一直拖到现在,却没想到托黄了顶好的一门亲事。” 江父听了也颇感怀,坐起来道:“那丫头看着温和,可在大事上却一点不含糊。可姨姐家哪能比得上王府,元和也难及王爷之万一,阿风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江母道:“我看未必。阿风与王爷见面不过一两次,一次是在阿兰的宴请上。” 江母见丈夫坐得直了,正侧耳认真听着,便又道:“第二次是在酒月楼。悠然说当时王爷把他们都撵出来,单留了阿风在里间,俩人聊了有大半个时辰。那时候王爷也许就动了心思,阿风素来聪敏又岂能不知?可她对那事只字未提,就连着吕嬷嬷和悠然也被她唬住,没露出半点风来。巧的是,她一直抗拒同元和的婚事,可自见了王爷后就应了下来。各人有各志,我看她即使嫁给元和,也不愿嫁王爷。” 江父怔住,半晌才道:“她一黄毛丫头,哪里懂其中的厉害关系。若照孙嬷嬷所说,王爷人品贵重,对阿风的话也有八九分是听的。这样的人来做夫君,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姨姐家的亲事她耍些性子我不怪她,可若王爷真的看上了她,是我家求都求不来得福分,我怎会由她胡闹!” 江母从未见江父这么坚定,她从来几句话就能转圜丈夫的心意,今日磨破了嘴皮依然不为所动。 可见富贵在前,其他的都要靠后了。 但江母也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略一思忖便柔声道:“这些年也是我惯坏了她,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可老爷既然已定了主意,我们还是从长计议才好。不然以那丫头的性子,若真铰头发做尼姑去,我们怎么跟王爷交代。搞不好亲事没结成,倒得罪了上头。” 江父想江风素来行事,也觉得她真能做出那样的事,心中也不由得一紧,但仍强硬道:“她要反天了不成!” 江母趁热打铁道:“她不管不顾,我们却要顾及全家。” 江父头大,抚着眼眶道:“今天小李将军也说王爷只把阿风当作妹妹,并未说死,且走着瞧吧,有别的机缘也说不定。” 江母目标达成,只要江父心有怯意,不上赶着去巴结王爷就可以了。其他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下洗漱安置江父休息不提。 第22章 劳燕各纷飞 第二日巳时刚过,高伯母急匆匆地入府了。先看了江风的病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江母早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遣了两个女儿出去。 “什么?阿晦要娶节度使家的姑娘!”江母连日来真是流年不利,霉运当头。 “妹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上次同你说阿晦对阿风动了心思,我也只当是小孩心性。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他是真的……” 高母想着措辞,又道:“那日阿风遭难去邱山寻访名医,这混小子知道了二话不说骑马就走,我不放心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小厮回来说邱山上有…有……王爷的人把守着,这小子硬要上山,两人拦都拦不住,被王爷近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肯罢休……只是往山上冲。” 高母想到儿子的伤疤,由得痛哭了起来。“后来……阿晦实在太倔,怕出了事便禀报了王爷。那王爷倒来了,却不知同阿晦说了些什么,那小子失魂落魄下了山。” 江母呆住了,半晌“嘤嘤”地哭起来。她看着高晦和江风一同长大,心里也是喜欢的,却没想到最后成了这个局面。更重要的是,高家对江风的态度,从侧面反应了本地官眷对江风的态度。 经此一事,即使江风和李隆业是清白的,想在凉州找一户好人家也是不可能了,而温家的婚事也出了变故,江母一个头两个大。 “阿晦回来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吃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宝贝疙瘩的疼着,他这样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忍心!我当时就跟他保证,我就是跪着求到妹妹跟前,也会求你把阿风嫁给我那孽障……”高母哭的声音更大了。 “可阿晦听我这么说,却猛地坐起来,说……说他不娶江风,也绝不娶江绯!”高母想起儿子满面通红说得决绝,想来已万念俱灰。 江母此刻也终于明白了高晦的一腔痴情,心生悔恨,却为时已晚。那个热血少年竟然有如此心性,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便全然断了念想,连她的姐姐也不行。 “到此地步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论怎样都得顺着他的心意。正想着如何去提亲,昨日节度使夫人亲自上门了。”高母见江母并未露出怨怼之意,稍微放心,江家女婿得力儿子仕途一片光明,眼瞅着要出一个王妃,没有亲事不成变仇家的。 “我想着阿晦同阿绯的婚事虽然未成,但毕竟……我们家如此实在是对不住你家,还请妹妹看在我这做母亲的心……” 江母也止住了抽泣,拉着高母的手说:“嫂子,快别这么说。亲事还是要你情我愿才好。且不说两个孩子婚事还没说定,就是看着高晦这孩子的一片心,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只能怪我家姑娘没有福气。” 说罢想起江绯心事成空,江风前途未卜,又哭起来,两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此刻执手相看泪眼,谁也没有去安慰对方的心思。 高母红着眼睛告辞后,江母又神色悲戚地叫走了江绯,江风便知两人婚事出了纰漏。 江绯此刻的心犹如油煎,她猩红着双眼,泪糊了一脸,惨白的双手抓住江母的手嘶哑道:“母亲!母亲!为什么?!我哪里不如阿风了!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我不服!不服!我要去问他!” 她一声高过一声,说着便转身要走,江母赶紧拽住她:“我的儿,何苦这么作贱自己。阿晦只是要娶节度使家的姑娘,你又扯上你妹子做什么。” 江母知道江绯要强的个性,只能压下种种,如此安慰道。 江绯早被不甘、羞愧蒙蔽了心神,听闻此言,猛地转身对着江母狠狠道:“母亲还要替江风狡辩么!就是她!是她勾引高晦的!现如今攀上了王爷便不要高晦了,阿晦气急了才娶沁如那个丫头的,就是为着她才…” “啪”! 江母急了,狠狠一巴掌甩在江绯脸上,女孩嘴角留下了鲜红的指印。江绯捂着脸颊,不可思议的看着江母:“好!好!到如今我才看清母亲的心!你们所有人都喜欢江风!我不服!” 说完,哭着跑出去了。 这是江母第一次打江绯,江母看着自己的手,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来。她嫁入江家时,江绯不过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她倾注了一腔心血。到如今,她有时竟也生出恍惚来,觉得江绯比江风更像她亲生的。 少女心事是世界上最困难的数学题,最复杂的迷宫。她懊恼自己没有多些耐心去劝说疏导。 却未想过,她对江风也从来没有一分耐心。 江府气压极低,江父江母脸色阴沉,江绯更是脸色惨白得吓人。就连木头似的佑二哥也感觉到了异样,不再多说一句话。又过了几日,高晦和沁如定亲的消息传了出来,据说已过了小定,要赶在年前成亲。 当晚,江老太小院的叫骂一声高过一声。什么“聋了耳朵哑了嘴巴的老子”“瞎了狗眼的王八羔子”“黑了心肠的毒妇”“偏了心眼的继母”… 江风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体会了婆母至高无上的权威。江母完全被压制,有的没的罪名背负了一大堆。 江老太掉在碗里的金龟婿跑了,这个责任当然要江母来背负。 令江风更意外的还在后面:江老太亲自出面,竟然定下了江绯和窦鼎的婚事。芸姨娘悄悄同江风说,刺史夫人上门提亲江父江母是拒绝的。可是江绯自己磕着头求到双亲跟前来,只说非窦鼎不嫁。 “太太死活不同意,二姑娘就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太太哭的晕了过去,老太太又在旁责骂,老爷这才同意了!” 芸姨娘带着惋惜的语气说道。 江风听完脑袋里一片浆糊,江绯不论多早慧聪明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涉世未深,自负又自傲、执着又偏激。成熟的人在一段感情中遭遇挫折绝对不会忙着投入到下一段感情,而是会重新整理自己,理智地进入下一段。江绯此刻被高晦的不爱击垮了,她急着证明自己,却全然忘了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生活幸福不幸福,最终承担的都只有自己。江风不忍看她因为负气,草草做了决定。 而江老太,鼠目寸光贪图富贵,看到窦家权势其他一概不管了。 江风回到厢房,看江绯兀自坐在镜前出神,少女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飘走。 江风轻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说:“二姐姐,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真的想好了么?” 江绯收回神思,看向江风,面露讥笑道:“怎么?妹妹也看准了窦鼎不如王爷、不如高晦,是个不堪托付的人么?” 江风只当小女孩的气话,并不理会,又拉过她的手劝道:“姐姐,窦鼎是同我们一起长的,我们都知道他确实顽劣了些,可是却谁也不敢说他本性就坏。窦鼎到底怎么样确实很重要,但说到底更重要的是姐姐的心。姐姐别一时意气用事,最后…” “够了!”江绯厉声打断江风的话,恨恨地说:“我的心!我的心早被他揉碎了。妹妹也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话。若你此刻不喜欢中山郡王,你也要随着自己的心么!” “那怎么一样!”江风红着脸辩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江绯失恋的打击面属实有点大。 “怎么不一样!高晦也就罢了,沈顾行呢?那日饯行晚宴,他在东南门外含情脉脉地同你说让你等他,你虽当时没应他,但这是又做什么!”江绯猛地站起来,走到江风常用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杏花笺,甩在书桌上。 只见上面每页信笺上都贴着干杏花标本,或用簪花小楷写着随笔或者画着动漫人物,但每一页上中央都标记着醒目的数字,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不就是她妹子一直说的阿拉伯数字吗?“怎么?二年之约未到,妹妹就不问问自己的心,攀上了王爷么!” 江绯对江风,从前不见得多疼爱,现在的却恨意滔天! 江母说不关江风的事,高晦也猩红着眼睛说:“你只恨我好了,与阿风什么关系!” 凭什么她能得到所有人的爱和呵护,却又觉得理所当然,随意践踏!凭什么她不要的人自己拼尽了力气,甚至连那些阴私手段都用上了也还是得不到。 她不服! 江风见自己心底的秘密被人窥破又气又急,一把夺过来,吼道:“谁要你看的!” 这个女人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你也气急败坏了么?哈哈…哈哈哈。”江绯见江风气恼,心中只觉顺畅。又嘲笑道:“妹妹还是别来说教姐姐,先管好自己吧!高晦已娶了郭沁如,父亲知道王爷的心意又怎会再看上沈顾行?而王爷……” 江绯用手指狠狠地敲打着那沓信笺,阴阳怪气地说:“王爷若知道你踟蹰犹豫,都是因为那沈顾行,你猜会怎么样?” 一万头神兽在江风脑海里奔腾。关于沈顾行,也许是心虚的原因,她从不敢在李隆业跟前露出半个字。 她看着癫狂的江绯,上前几步,稳准狠地出手,一把抓住江绯的手腕,盯着对方惊讶的双眼,咬着牙反问道:“二姐姐,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做多了,你猜会怎样?” 江风这一刻的阴冷、狠辣是江绯从未见过的,心里竟生出一丝慌张出来,但仍故作镇定道:“你是在威胁我么?” 江风加重了手部力量,毫不退让道:“很好。姐姐看出来了!” 江绯手腕吃痛,却挣脱不得,这个小丫头怎么恁大的力气!她嘲笑道:“就凭你?你以为你攀上王爷,就能在家里作威作福么!” 江风用力一甩,江绯顺势跌坐在炕上,江风居高临下笑道:“我劝姐姐把嘴巴闭紧些。如若沈顾行因为咱们家这些莫须有的事再受波及,这笔帐只算到姐姐头上。大哥同沈顾行的交情你是知道的,科考时又受沈家恩惠,大哥这人恩怨分明、刚直不阿。若他出面,不如姐姐再猜猜,祖母和父亲作何反应?” 江绯伏在炕上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出泪来,她用手随便一擦,站起来一字一顿道:“我真替高晦不值!你虽然看着温和亲切,可时时刻刻藏着心眼同人虚与委蛇,你这样冷情冷血、明哲保身的人物,难得肯为沈顾行连哥哥和祖母都搬了出来。” 江风听江绯仍未死心,心中一动,敲山震虎道:“姐姐虽瞧不上我假面示人,可我却从未想着去害人,做那些阴私勾当。前些时日,我为什么会无故中毒?我虽不去计较,但姐姐真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么?那盘子蜜饯虽早已毁尸灭迹,可到底经过谁人之手?有没有人从中作梗?再者那制毒的乌头本就稀贵,有谁采买过?采来做什么?姐姐觉得若真的有心查问下去,能不能抓住下毒之人?” 面对江风一连串的追问,江绯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证据早被她处理了,窦鼎也答应替她保守秘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江风既知道是乌头毒,又猜到了她头上,若查下去难免露出马脚。 她心里惊慌面上仍故作镇定道:“怎么?你贪杯胡乱吃东西的罪过,也要赖在我头上么?” 江风见她仍嘴硬,嫣然一笑,然后冷冷道:“我就说姐姐聪明得很,知道时过境迁再要拿到实证恐怕得费些功夫,搞不好还要大哥出面,甚至麻烦姐夫。可若真把人逼到绝境,索性不费那些周折,我就直接赖在姐姐头上,反正姐姐也不冤枉。” 江风说完笑吟吟地看着江绯,若投毒之人真是江绯,安能查得下去?不止江老太,就是江母那关也过不去。这也是她一力阻止李隆业追查下去的原因。 可现在证据链是闭合的,那蜜饯含了乌头毒,又是江绯专门买给江风的,旁有神医诊断、李隆业佐证。关键是江绯知不知道蜜饯有毒。可是若江风一口咬定是江绯投毒,即使没有证据,江绯的闺阁名声也就毁了。 但话说回来,江家的三位长辈又怎会纵容江风“诬陷”姐姐?!江风赌的不过是江绯的“心虚”罢了。 果然,江绯面露惧色。她不敢真的跟江风对峙,只得鸣金收兵,但仍趾高气扬道:“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妹妹是这等厉害人物。你今日亮出爪牙,顶撞亲姐,不就是担心李隆业调转枪头对准沈顾行么?成安公主一人沈顾行就已然疲于应对,我何必落井下石。” 江风完全不在乎江绯的奚落,得到自己满意的回答后,放下心来。 姐妹俩虽然从小争吵不断,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江风让一让服个软便过去了,像今天这样针尖对麦芒还是头一次! 经此一役,江绯知道江风扮猪吃老虎,是个厉害的,再也不敢小觑。江风更加确定自己中毒这事,江绯一定脱不了干系。 两姐妹和和气气的田园年代一去不复返了。江风预料着两人之间的嫌隙再难弥合,便笑道:“我就说二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江绯看江风笑容灿烂,天真无害,全不见对峙时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样子。心里气极,也不再说什么。 狠狠地推上抽屉门,转身出去了。 第23章 还君明珠 江母这次远行心里着实不安。老公还好,不论如何还有个妾服侍着,她已过不惑之年,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早已不在她的日程表里了,有个贴心人在丈夫身边,她反倒放心。 江佑自小野惯了,人也结实,现在说了亲事越发稳重,她也不是很挂念。 江老太命格天定,战斗力爆表,更不需要她操心。 只绯、风两个让她悬心。 两姐妹针锋相对、势如水火,毫无缓和的余地。若是从前江风早就放下身段求和了,可这次任凭江母训斥打骂都不管用。 更让江母悬心的是,江风仍被那个风流王爷惦记着。她本来计划带着江风一起去长安,可是江父却没同意。原因冠冕堂皇:江家接下来不到两年的时间要马不停蹄完成佐、佑、绯三人婚事,江母长安凉州来回奔波腾不出手来,江绯少不得亲自一点点准备嫁妆。而江老太年岁大了,需要人照顾,别人都没时间,只有江风闲人一个,留下照顾祖母也算是她的孝心。 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来,江母已无力招架。江父乘胜追击,捋着胡子说道:“二则,我们家在长安并无居所,少不得费些周折,还要同那沈顾行打交道,若江风跟着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但江母却清楚江父的真正用意:他舍不得李隆业那块到嘴的肥肉! 江母当然拗不过江父,只得和江佐走,下定决心尽快收拾稳当后立刻安排江风过去。 江风从来服从安排,也绝不主动提要求,但是期冀着江母能带她一起去长安。可她眼瞧着同元和的亲事被搅黄,江母又对她和李隆业在邱山上的事佯装不知,只当江父江母已统一战线,铁了心要拿她攀附李隆业这棵大树。 想当初,只因为沈顾行送她一束香草,就被江母骂得狗血喷头。 想当下,江母为了拦下江绯不靠谱的婚事奔走呼号,惹火了江老太也在所不惜。 也许,以古代的婚姻观来看,嫁入王府确是顶好的一件事。 别指望江母以一千年后的思想来判定婚姻的好坏! 这样想,果然舒服多了。 所以连分别之际,江母一手拉着江兰一手拉着江绯,独将她落在一边也不觉刺眼。 江母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叠放在一起,江兰拽过江风。江风这才听到江母语重心长道:“我的儿,你们是骨肉至亲的姐妹,你们……你们好好的……” 江绯红着眼圈哭道:“母亲,您放心去吧,是女儿想左了。我在家一定孝顺祖母和父亲、照顾妹妹。” 江母笑道:“好,好,我就知你是好孩子。你姐姐已出嫁,你是家里最长的姑娘,家里的大事小情你要多分担些,拿不准的多去问问老太太。你妹妹顽劣,你也要拿出姐姐的款来,该管教就管教,母亲给你做主。” 江绯郑重地点头,江风不以为然但也不准备反驳,倒是江兰强笑道:“母亲不放心小女儿也是有的,我瞧阿风是懂事的。母亲放心,两个妹妹这里万事有我!” 母女四人正说着,江佐和江佑两个兄弟也过来搀扶江母,江父笑道:“不过分别几日,何至于如此,待你们母亲在长安安置妥帖了,你们就可以去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在长安好好地热闹一番。” 江佑从来都是乐天派,天塌下来也不会愁,他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和三个女孩开解道:“母亲这次去长安是要给大哥相看嫂子的。你们哭哭啼啼耽误了哥哥的大事,回头大哥可是要发脾气的。” 四人听了都有了笑模样,江母也知不能一味伤感,便拉过江佑正色道:“你个小猴,我不在家,你成了脱缰的野马!且不可胡乱作为,在军中有事情要多问问你大姐夫……” 江佑见老母亲又将矛头调转自己,赶紧躲到江佐身后,调笑道:“大哥,母亲大人的紧箍咒着实厉害,你少不得要领教一番了。” 江佑一番插科打诨大家都笑了,离愁淡了几分。江父赶紧道:“快快上路吧,不好让王爷的人久等。” 又看向江佐嘱托道:“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你母亲。” 江佐忙道:“请父亲放心!也请父亲保重。” 这时柳姐夫已同王府侍卫沟通完毕,一路小跑过来道:“岳父、岳母,那边已经和王府那边说好了。王爷这次运了几十车东西到长安,捎带岳母和阿佐也是顺手的事,而且一路都是在官家驿站歇息,最是安全和方便的。” 江父听了也觉得妥当,便说:“如此甚好,这样为父就放心了,只辛苦你从中调停。” 柳讷之心想哪需要自己调停什么,都是王爷主动送上门来的。李隆业为了讨好江风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江母的脚崴伤,王爷的贴身御医两天一次复诊,吓得岳母恨不得原地起跳,以便告诉御医您不必来了。 毕竟那御医的官位生生高了岳父三级! 还有江佑那个臭小子已升了陪戎校尉,升官速度直追高晦。可人家高晦是武将世家,老子在军中素有威信不说,岳祖父可是凉州军界一号人物。可江佑有什么?不过是因着王爷的一句话罢了。 相王殿下担心西北物资匮乏委屈了他的儿子,从长安送了两大车东西过来,可马车连王爷驻地的门都没看到,就巴巴地拐进了江府。 此次知道岳母要去长安,王爷更是上赶着要出一份力的。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胡说,只道:“岳父不必客气,原是顺手的事。” 一家人也都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过为着阿风罢了。江风连日来已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的好本事——装糊涂。她铁了心地就把大胡子的示好,当做大胡子糊弄别人时说的那样——这个小丫头像极了早亡的妹子。 此时她依然装着糊涂,佩服地看着大姐夫,好像真的是大姐夫的功劳一般。余下众人有如江绯嫉妒的、如江佐惋惜的、如江母忧虑的,也有如江父、柳讷之和江佑认为王爷这人实在不错的! 车队渐行渐远了,最后消失在茫茫戈壁和芳草萋萋的古道上,载着青年的踌躇满志和母亲的牵挂不舍,也载着少女的春闺梦醒了无痕。 那奔腾的骏马带着女孩的诀别,将那些没来得及说,再也说不出的欢喜撒在风中吧!再见了,鲜衣怒马少年郎! 江母一个多月才到长安。远远看到延平门巍峨的城楼时,江母已被颠簸到散了骨头。行近了,却见一锦衣少年已牵马等着了,不是沈顾行还有谁! 少年朋友久别再见激动不已。江佐拍着沈顾行的肩膀道:“你怎地知道我们今日到,巴巴在这等着。” 沈顾行神采奕奕,笑道:“我算着你们这几日到,下了朝无事,便来守着了,可不是被我今日等到了!” 又看了后面的马车道:“一路车马劳顿,少不得婶子和两位妹妹要好好休息,我已在云居定了上好的房间,那既安静雅致,又离青叔看中房子近。” 江佐心中感动,此时人多嘴杂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一边引了沈顾行隔着帘子给江母请安,一边道:“此次只有母亲一人先来长安,两个妹妹还要等这边安置妥了再说。” 沈顾行略有愕然但也未作他想。 盛夏之夜,辛夷坞依山傍水,房舍就着山水走势而建,在水畔处建了临水的亭廊。四周都种了辛夷花,辛夷花苞打在枝条末端,正开得猩红艳丽,色可乱芙蓉,花瓣在沈顾行松沉而旷远的琴声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江佐斟满酒,在琴声中一饮而尽,越发觉得这个谪仙般的少年同自己的小妹子最是登对。重重思虑之下,还是拿着那串红彤彤的珊瑚手串走到沈顾行前面。 琴声罢,他将那团鲜红递到少年跟前,道:“这是阿风还给你的,她恐辜负你的这片心意了。” 沈顾行也不去接,自顾饮了一杯,苦笑道:“今夜的酒怎不醉人?” 江佐也知他心里苦涩,低声道:“宜业,很多事不能强求,你想开些罢。”江佐自然知道李隆业不是良配,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束手无策。 沈顾行惨然笑道:“不能强求吗?!天家皇子、公主俱风流,中山郡王也像他的几位兄弟,一位正妃四位侧妃,有品级的命妇都齐了,这让阿风如何自处?难道要做姬妾么?” 想到此处,沈顾行心中大痛:“或许旁人觉得能做王爷姬妾也算天大的好事,可阿风她定是不愿的。” 江佐也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阿风虽然年纪小,但心里是有计较的,让她去做姬妾怕是不成。可现在形势比人强,若真到了那一步,真的让自己的小妹子去做侍妾么! 江佐不由得仰天长叹。 沈顾行反而笑了,目光中似有期冀道:“江兄何必叹气,若是阿风不愿,凭他是谁!也不能强人所难!” 江佐也知道沈顾行看着温润儒雅,其实最是执拗,认准的事情不撞南墙万不回头。只得劝道:“宜业,阿风虽然对王爷不太上心,但是我看她对你,也没有旁的心思。你跟公主家那一场纠葛还不知道后面跟着多少事情,千万不要再为我家得罪王爷了。” 沈顾行站起身,夜色酒色下的如玉少年接过那串手串。轻抚良久,然后披着漫天星斗掷地有声道:“那年在凉州,我曾对阿风许下二年之诺。她虽然忙不迭地回绝了,我却时时铭记在心。约期未到,我也只是履行我自己的诺言罢了!尽人事信天命,若阿风最后选了李隆业……” 沈顾行又停了片刻,又道:“若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彼时风停叶住,弯月斜照,说不出的寂寥。正是: 辋水悲已滞,千里念将归。况属南风迟,佳人山山重。 第24章 登徒子 江母出发后,江风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日子,直到李隆业打上门来。 盛夏时节,江风和江绯刚午睡起来,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吃着冷水湃过的西瓜。江绯优雅极了,那管如莲藕般的皓腕,正捧着一本诗集目不转睛地看着,右手拿了刀叉,间或挑一块西瓜慢慢吃着。江风一口吃掉一芽西瓜,并将西瓜皮丢掉,不住地在心里赞叹:好一幅《美人消夏图》啊! 可这样吃西瓜却完全失去了灵魂。在江风看来,吃西瓜的标配应该是:空调房、葛优瘫,标准动作是:拿着大匙从瓜心开始挖,最好再配一部手机看看帅哥追追剧。 这该死的古代显然只能实现吃西瓜这一条。孙嬷嬷先拒绝了她要挖着吃的要求,后来又拒绝了切成大块的要求。 看着小巧别致的瓜芽,江风像泄愤似的一口一个,把偶尔不知哪里刮过阵阵凉风当成26c的空调风,闭着眼睛享受起来。还一边摇头晃脑地背着打油诗:“枯藤老树昏鸦,空调wi-fi西瓜,葛优同款沙发,夕阳西下,我就往地上一趴。” 江绯“咯咯”的笑声传来,江风似乎受到了笑声的鼓励,更加卖力背起诗来:“滚滚长江是开水,浪花淘尽直烫嘴,说走咱就走,刚迈两步烤成火腿…” 又伸手去拿西瓜,狠狠地咬了一口。忽然玩兴大起,想到这里只有姐妹两个人,便要捉弄一翻斯文规矩的江绯,坏笑说:“姐姐,我背诗可厉害啦,再同你背一首消夏小诗。” 说着拿起一芽西瓜,在微风中咬下一口,笑嘻嘻道:“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诗中仙李太白放浪形骸,实在会玩,袒胸露背地在松林间吹着自然风何其妙哉! 江风睁开眼睛,笑咪咪地看着江绯,见她早已站起来,此刻又羞涩又焦急,脸颊红得像是西瓜汁沁出来一样。江风觉得好笑,这点子黄腔何至于此,冷不防听到身后一声嗤笑。 她猛一回头,李隆业正给她摇着团扇,嘴角的笑意已经渲染到了耳朵边。 俨然不知已立在那里多久了! 江风本有一口西瓜含在嘴里,此刻连惊带吓卡在喉咙里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猛地咳起来。李隆业见状赶忙上前,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一手去拍打后背。江风咳得更厉害了,抽身要躲,可李隆业早防着她,孔武有力地握着她的胳膊。 自邱山一别,已经月余未见,他反倒生了思念,哪容她再逃遁。 江风见李隆业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自知保命要紧。穿越一次若是被西瓜噎死也太过憋屈,便不再挣扎。 那块既尴尬又要命的西瓜终于被咽下去,她缓过神来又觉得跟李隆业距离太过亲密。男性雄浑的气息就在她的鼻尖骚动。 她跳起来要躲,李隆业自然不会松手,在少女的耳边轻轻地呼气:“别躲。” 耳朵痒痒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正不知如何是好,大胡子对着已经呆了的江绯道:“二姑娘,江大人在节度使的宴会上吃多了酒,正嚷着头痛。不若姑娘先去看看?”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却没有让江绯选择的意思。江绯正自为难,江风忙道:“王爷,您先在这吃西瓜,我也和姐姐一起看看父亲再来。” 先逃跑再说。 “你不必,本王与你有话要说。”李隆业反客为主将诸事安排妥妥的,全然忘了这是江家的花园。 江绯在李隆业的“威势”下告辞,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李赞随后关上了花园的角门。 江风一声叹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摊开手做无奈状,触摸亭子温热的横栏,道:“王爷要同我说什么话?” 李隆业跟过去调笑道:“这么多天不见,怎么又做出苦大仇深样子来。我还是喜欢看你刚才背诗的样子。” 那样天真烂漫的少女,满大唐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江风无状,让王爷见笑了。”江风继续保持距离感。 李隆业并不气馁,同她并排站于一处,带着委屈的腔调说:“姑娘是祛暑良方,冰冰冷冷让人如坠三冬。” 江风无奈,只得道:“王爷驾前,我实在不敢放肆。” 李隆业见江风拒人千里之外,犹如一只刺猬让人靠近不得。他兴致勃勃而来,迎头被泼了冷水。 他心里生出不平之气来,索性伸出长臂,一把拉过女孩,顺势环住她的腰。 低头贴近女孩的脸颊,原只是想离她更近些,可当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拂进胸膛里,他便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上去。 他也本想浅尝辄止,可当他尝到女孩的红唇便立刻改了主意,那里像蜜糖一样甘甜,像白云一样柔软,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从蜻蜓点水的细吻转而攻城掠地,肆无忌惮地攫取起来。 他感受到江风身体的颤栗、惊讶与反抗,可唯独没有同他一样的忘情和投入。 他便不满足,又加深了那个吻,绵长的、霸道的。 他控制着体内升腾的欲望,将这个吻无限地拉长拉长…… 李隆业意犹未尽,大手捧着女孩的脸,那脸颊似有一团火在烧着,眸子深处的缱绻缠绵都藏在两湾清泉里,李隆业迷失在这样潋滟的水光中。他艰难地控制着欲念,不再去攫取那鲜红唇瓣,用充满魅惑的声音对女孩说;“我为你疯魔了。” 江风前世今生母胎solo,凭实力单身。她那从小艳遇不断恋爱了好几轮的闺蜜愤愤不平,也算肤白貌美大长腿,怎么就成了爱情绝缘体,简直暴殄天物。 所以即使一路见证了闺蜜、朋友、同学当着她的面亲吻拥抱,即使对屏幕上俊男靓女各式各样的亲吻见怪不怪,即使窝在床上面红耳赤地观摩了好几部爱情动作片,但都是纸上谈兵,远没有这番实操震撼。 但是男人炽热的深吻和悦耳的情话也只蛊惑了她片刻,她的大脑迅速恢复运转。她没志向做贞洁烈女,但也不能做尤二姐不是! 江风抵制着耳边的酥麻、抗拒着男人越来越不不规矩的大手,求饶呵斥都没有办法阻拦恃强凌弱不讲武德的李隆业。 江风一狠心,看准男人覆过来的唇便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25章 勾人的猫? 李隆业吃痛,“诶呦”一声松开了她,然后唇齿间就有甜腥味道。江风不管不顾间用了大力气,李隆业下唇生生被咬破一大块,鲜血糊满嘴角。 江风一下子傻眼了,慌乱起来。 普通人尚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何况亲王发肤受之真龙天子乎。 江风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忙不迭地拿手帕轻轻去擦。 李隆业看着小心翼翼女孩,佯装伤心道:“好狠的心。” 江风此时只能装温顺小绵羊,盯着鞋子打死不抬头。李隆业没有办法,又哄道:“你别怕,若有人问起来,本王就说逗一只花猫玩,不知怎的惹恼了它,用爪子抓的,跟你全不相干。” 江风听他没有怪罪的意思,那点本没多少的负罪感荡然无存,抬头嗔道:“王爷说谁是花猫?” “可不是你么!你就是一只勾人的猫,整日的在我的心口上挠几下。”李隆业大概是在脂粉堆里鏖战惯了,那些暧昧的情话张口就来。 江风哪里招架得住,她还是未成年人好么! 这个王爷荤素不忌,在男女之事上从不设防。那是他做为上位者与生俱来的特质,“想”和“做”两件事本质上没有分别。他只要按照心中所想去做就可以了,不用考虑方式、流言甚至法度。 因为这天下都是人家的。 可江风不行。 她需要在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小心且有尊严的活着。她既要拒绝李隆业,还不能开罪了他。 她日日祈祷,希望李隆业早点完成任务整肃回长安。那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对她的兴趣总会淡的。 而眼前的日子,她总要闯的。 唐朝民风开化,但是行为不检点仍为人不齿。前县丞公子和他小表妹就因为偷尝禁果,不仅自己被人耻笑,更连累他父亲因治家不严、教子无方被撸了官。这才让江敬修有机会捡漏,于四十多岁的高龄,迎来事业的春天。 李隆业虽用兄妹之情堵住悠悠众口,但更多的人都是慑于他的权威三缄其口。有朝一日,人家拍拍屁股走人,烂摊子就是江风的。她别想着家中的三位长辈护佑她,若真有那么一天,那铁三角绝对刀刃向内,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就比如那晴雯吧,在贾宝玉跟前侍奉的时候,出去贴个字回来,宝玉都要给她暖暖手,感个风寒换了两个大夫,闹得侯府皆知,因为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被人吃了,宝玉就发脾气撵了茜雪……这待遇,说是丫头都没人信吧! 可一朝被撵出大观园,便千人踩万人骂,死了也只当痨病烧掉了事。可是这丫头到死也不明白,还懊恼不甘心:既担了虚名,又没有早做打算。 思及此处,她在这大夏天里惊出一身的冷汗,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她正色道:“李隆业!你若是做事说话再没一句正经的,我就不理你了!今天的事传出去,我……我也就活不成了。” 李隆业讶然失笑:“何必惊成这样?且不说这花园只有我和你,我的亲随都在外面候着,外人怎会知晓?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哪个又想偷偷摸摸的了。” 江风见他不以为意,着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然是不怕的。你是王爷,别人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过说你风流多情。我却不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名声在外面。那样我的一辈子就完了,就怕连父兄的名声、母亲和姐姐们的清誉也要搭上。家人养我一回,我断然没有以此回报的道理!” 江风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底气不免又足了些。 李隆业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他原想着今日近近地瞧上一眼说上几句话也便罢了,她却像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让他想要得到的更多。 他随三哥在临淄的时候瞧上了一个洒脱大胆的姑娘,不由分说便扛回了王府。一夜缱绻原本泼辣的姑娘像乖觉的猫,埋在他怀里,他彼时像极征服难驯野马的勇士。 此时此刻,这个姑娘软软糯糯,像一池清水,一片孤云,一朵娇艳欲滴的花,他虽志在必得但却不敢按照搬以往的行径。 江风哪里知道李隆业的神思早行了十万八千里,还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又继续哀求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爷为我想想吧。” “你一边想着父母兄妹,一边又想着自己,何时才能把我放在心上。”酸溜溜的李隆业! 江风使劲地不让自己酸得哆嗦,质问道:“我们在邱山上不是已经说好的吗?王爷何苦又来纠缠?” 李隆业听了,大马金刀地坐下,耍起无赖:“本王思来想去,觉得佳人难再得,若这样轻易放弃,实在不是本王所为。” 江风看着李隆业欠扁的笑容,压着火气道:“小女思来想去,却觉得王爷风流多情,绝非良配,若再同你纠缠不清,实在是脑袋进水。” 李隆业听了也并不生气,第一次觉得被人怼,特别是被漂亮女人怼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所以,你尽可以与本王划清界限。”李隆业笑看江风。 见江风忽闪着大眼睛等他的下半句,笑道:“本王也尽可以追求意中人,我们互不干涉。” 江风气结,这哪是王爷做派,分明是强盗、登徒子。 她气哄哄地说:“既然这样说,我们就是互不干涉才对!我现在走,你也不要拦我。” 说完,不等李隆业发话,转身就走。 李隆业长臂一展,拉住她的手腕,温柔道:“阿风别走。我答应你规规矩矩说话。” 江风无奈,在另一侧坐了。 李隆业也要跟着蹭过来,江风大手一挥,拦道:“别过三八线!” 李隆业满头黑线,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三八线,还是乖乖地坐在长椅的另一侧。 看着江风光秃秃的手腕,明知故问道:“我记得你常戴着一串红珊瑚手串,红艳艳怪好看的,今日怎么没戴?” 江风面色一赧,尴尬地整理宽袖道:“那日突然断了,珊瑚珠子少了一颗,说什么都找不到了。” 其实是她打包退回给沈顾行了。 李隆业听罢,从怀中拿出一枚阳绿冰种飘花的玉镯,到底挨着江风坐下,不由分说地拿过少女的皓腕带上。 江风见那玉镯质地细腻温润,翠色鲜艳有如初春新叶,便知不是普通的物件,她哪里敢收! 她忙着往下褪,李隆业攥着她手腕,命令道:“不许褪,好好戴着!” 江风也知道李隆业财大气粗这些东西不在话下,她就权当为缩小贫富差距弥合财富鸿沟做贡献了。 李隆业见她收了,表情才柔和了些,问道:“听声音嗓子倒是没什么大碍了!身子骨怎么样?可有不适?这些天可又喝酒了?” 江风不着痕迹的保持距离,璨然笑道:“我的身子骨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好过,你放心。” 不喝酒是不行的,不就是喝酒吃了蜜饯中毒吗?又不是第一次!她可是曾经喝酒吃头孢送了命的人物,否则大胡子也没有机会抓着人家女孩的手不放了。 李隆业看她面色红润,也知道并无不妥,想了想如鲠在喉的那件事,忍不住说道:“那件到底还要查查才好。孙神医就是曾误判中毒原因,冤死了发妻才遁世,并发愿只医治不妄言。他既然说乌头,就肯定再无半分疑虑的……” “王爷!”江风打断李隆业,道:“就是蜜饯含了乌头又怎样?到底没有人逼我去吃那两大盘子的蜜饯呀。神医也说,毒和药,也只是剂量的区别,吃一两颗于身体无碍,吃了一碟子可能损坏声带,就算吃了两碟子也不至于丧命,只是我又喝了酒,这才严重了。况且,我现在也没事了,若张扬开来,真是二姐的蜜饯出了问题,让她如何自处?我也不能独善其身。若蜜饯是好的,被人知道江三姑娘酗酒又吃青梅差点送了小命,也够我丢人丢到家的。” 不就是食物中毒吗?李隆业水深火热的环境待久了草木皆兵,江风却觉得谁有心害自己谁脑袋有泡! 李隆业无奈道:“若是有意,怕今后防不胜防。既没有千年做贼也没有千年防贼的,我还是让李赞去查一下,否则再难心安。” “王爷,千万别!以后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我再也不吃了。”江风认真恳求道。 江风绝对不是圣母白莲花,也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情来。经过上次的试探,是江绯无疑了! 是江绯又怎么样呢?难道对簿公堂吗?难道要双亲抉择吗?要夹缝求生的江母再过江老太那一关么?况且自己本也不是人家正儿八经的女儿,只不过借着这副躯壳过这一世罢了。 江绯对她下手,应该也不是非要她命不可。她还记得宴会之前,江绯着实古怪了一阵子,还有一次阴狠狠地问她:“你这样聒噪,哪里听得出声音婉转动听?” 她当时只以为她少女怀春。可后来孙老头说毒药有损声带,江风便不得不多想。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们姐妹之间虽不算和睦,但至于下此毒手吗? 还好江绯将嫁,若不喜欢她,大家各自过日子吧。 李隆业见她态度坚决只得作罢,只拣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同女孩说着。谈笑间当真如沐春风,如临秋水,连日来的思念之苦、案牍之枯、军务之劳一扫而空,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 李隆业依依不舍出花园角门时,看到李赞满脑门子不自在,远处江敬修焦急地来回踱步。一个自家主子幽会姑娘,自己把门望风却碰上了姑娘的老爹;一个醉酒不省人事,醒来发现小女儿被王爷拦在花园不得进。 两人看到李隆业和江风两人出来,都松一口气。 第26章 猫也咬人 李隆业毕竟心虚,急行几步,拉起跪拜的江父,道:“大人快快请起。因今日在花园偶遇阿风,不免多说了几句,倒累的大人在此等候。” 又转身对李赞道:“你越发会当差了,为何不进去禀我!” 李赞满腹委屈,但也知道主子既要约会姑娘还要讨好老丈人,自然要自己做恶人了,连忙跪下来领罪。 李隆业一番表演,让江风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江父也赶忙就坡下驴道:“微臣也是刚刚才到,未能接驾,还请王爷恕罪。” 李隆业温和道:“原也不是外人,大人不必见外。” 这话说得!怎么就不是外人呢! 江父听了很受用,又磕头道:“王爷这样说,微臣怎么敢当!若不是由王爷力荐,不才怎能忝居县丞之位!” 江风惊掉了下巴?怪不得尸位素餐的江父突然升了八品县丞,原来是李隆业的手笔。 卖女求荣?! 李隆业瞥了江风一眼,竟然看到一抹厌恶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原本就对迂腐无能的江父并无好感,又因为他说错话,便敛去笑意,道:“朝臣任免升迁,我这个闲散郡王如何能说得上话!不过,江大人教育子女各个出色,想来为官也不会太差。” 江父并未听出话外音,仍一个劲点头哈腰。 李隆业也不理他,只话锋一转,对江父道:“王妃前日已到凉州,她最爱热闹,过两天会下帖子请阿风过府小叙。” 江父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又惊又喜,大脑飞快转动!安排江风见郡王妃,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江风愣神了片刻:授彼以官禄,予我以娇女! 这样赤裸裸的交换已经全然不避她了吗? 这个登徒子拉着她的手,有的没的说了一箩筐的话,却对要见他正妻这档子事只字未提。 早不说晚不说,偏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不过是觉得江父不敢拒绝罢了。 江风自然知道自己斤两,李隆业若真的铁了心娶她,她的老父亲第一个出来做嫁衣。做正妃这事她想也不敢想,可是逼不得已,要她做那等如玩物的姬妾也忒看低了她。 王爵的妻妾是有明确规制的,以李隆业的爵位可以有一位王妃、四位侧王妃,分别是三品、四品的诰命。其余的都是媵妾,毫无身份地位,依附于某一王妃或侧妃讨生活。 被拿去送人也是有的,李隆业的好大哥,寿春郡王殿下就特别喜欢把爱妾赠与兄弟和得力下属。 李隆业有品级的命妇已经全了,大剌剌的让她一个清白女孩见他的妻做什么?尤二姐被贾琏偷养在外面,王熙凤知道了打上门去,不由分说地喝了尤二姐的妾室茶,一把平头小轿将二姐悄无声息地接入贾府。从此就连尤二姐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任人宰割了。 她决计不做做尤二姐第二! 李隆业一直以来对江风的小意迁就、温柔周到,让她忽视了他们之间的鸿沟。 江风也曾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万不得已嫁入王府,做侧妃总还是可以的。在这个女人作为附庸的年代里,名分太重要了。 她的灵魂不是爱情至上的十几岁女孩,上辈子宅斗宫斗小说电视剧看得多,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了。她不是为这点子不知道哪天就会消磨殆尽的爱情飞蛾扑火的天真女孩!做不成同橡树并肩而立的木棉,也不要做攀援的凌霄花。 宠爱和爱是有区别的。志在必得和尊重也是有区别的。李隆业对她的虎视眈眈,有多少尊重和爱在里面呢?他全然把她当作乖顺的小猫小狗,跟他满王府的姬妾没什么分别。 这不是江风要的,万死不能要的。 江风觉得自己太过糊涂,邱山那一场相处,让她完全放松了戒备。她高估了在李隆业心中的分量,以为事情都在股掌之间。 她此刻如梦方醒,不由得怒气上涌,脱口说道:“王妃喜欢热闹,不若王爷找西华班的去,那里的伶官贯会唱念做打,定然能让王妃欢喜。我人笨嘴拙,怕扰了王妃的雅兴,恕民女实在不敢应承!” 江父听江风这番话夹枪带棒,唐突了王爷,赶紧转身呵斥:“混账,王爷驾前不得放肆!” 李隆业见女孩言辞激烈,知她错会了自己的意思。江风一直拒绝他,虽然有姓沈那小子的原因,但总归也有对王府生活的恐惧。可若她知道华庄是极贤惠友爱的主母,想必会减轻抵触之情。 他对江风志在必得!便趁着王妃来凉州安排两人见上一面。王妃很大度,对王府一众女人友善慈爱;而江风通透可爱,这样的女孩哪个能不喜欢呢? 如果两人能够聊得来,可能会省却很多的麻烦。 他努力为迎娶江风做铺垫,却想不到适得其反。 主母贤良是江风选择他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如果江风不想嫁他,王妃是菩萨转世也没用。如果江风想嫁他,纵便王府是阿鼻地狱又能如何? 李隆业的女人虽然多,但大多是扑他的。为数不多的、他主动出击的几个,婚恋观和江风千差万别,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他此刻有些懊恼,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她,也不好放下身段解释他的初衷,只耐着性子道:“怎的发起脾气来,左不过见她一面又如何。” 想了想,只以为她半胆怯害羞,便补充道:“阿风这样的人,王妃定也会喜欢。” 江风听完,更是气得极了,回怼道:“王爷这话着实让人费解,我为什么要讨王妃的喜欢!也犯不着讨她喜欢!” 李隆业见她字字如刀子一样地去挖人心,一点不体谅他的谋划,但还是低声哄道:“好,好,不用讨她喜欢。请姑娘赏光,屈尊去见她一面,可好?” 李隆业不避众人,处处忍让,属实惊住了江父! 他恨不得仰天长啸:得此佳婿,夫复何求啊! 江风却不吃这一套:“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赏光’‘屈尊’这样的话我承担不起。王爷人中龙凤,王妃慈爱大度,想嫁入王府的人趋之若鹜,你们夫妻何必执着于我这个不识时务的人。” 李隆业火气蹭蹭往上涌,可他还是耐心道:“你到底在恼什么?” 看吧,这就是三观不合的下场,一个已经火冒三丈了,另一个却还在问为什么! “王爷何必装糊涂!我绝不嫁入王府,所以没有必要去拜见王妃娘娘。您位高权重,生杀予夺是一句话的事,我命如草芥身不由己,纵便父亲强压着我,我还能出家做姑子,大不了还有一死!”江风掷地有声。 惊得江父冷汗涔涔,他这才想起他老婆所言不虚,以江风的性子,嫁到王府也是个闯祸精! 赶紧出声喝止:“你这个孽障!还不住嘴!王爷和王妃是何等人物,他们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还敢出言顶撞!还不快快给王爷谢罪!” 江风满脸悲悯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江父。江父见她无动于衷,只得一叠声软语劝诫道:“阿风!切不可胡来!” 江风心中凄凉,李隆业声音低沉:“你当真这么讨厌我么?宁愿死也不肯跟我?” 江风梗着脖子,胸腔里裂开一道口子,所有的不满、委屈都喷涌而出:“王爷心里明白,何必多此一问!” 李隆业终于尝到了被人拒绝的滋味,猛地俯身,狠狠掐住女孩菡萏般细腻的下颚,她眼眸里映着他的熊熊怒火。 他命令李赞:“立刻回去告诉王妃,也不必选什么日子!就定在明天,让王妃现下就把帖子送到江府来。务必送到三姑娘手上!” “怎么?王爷到底要以势压人了么?”江风讥笑。 那抹笑是无刃之剑。 他负手而立道:“你既然这样想本王,本王自然要遂了你的心意才行。”” 江绯心里更加认准这个男人的自私凉薄。 她是最善于利用眼泪的人,她明白若是服软,再掉几滴鳄鱼的眼泪就可能打破僵局。她偏偏不想,她为深藏的独立人格向李隆业宣战了。她倔强地梗着脖子,生生把眼底的泪水憋回去,准备说出更决绝的话来。 若是一下子说破,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坏事!最糟糕也不过惹恼了他,被强压着入府,当个侍妾罢了。 等她想明白这些,满腔委屈和复杂情感一下子就释然了,她冷笑一声,声音里赤裸裸的鄙夷:“王爷既然做了这样的打算,何苦还要做出款款深情来?我还是邱山上的话,别说是姬妾,就是中山郡王府的王妃,我也不稀罕。” “王爷,小女年幼,被微臣惯坏了,出言无状冒犯王爷,请王爷恕罪!”江父顿觉五雷轰顶,拦住女儿的话头,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李隆业不理江父,只看着江风,他有点怀疑了,他真了解江风吗?眼前这个姑娘,是他心中温婉有趣,一见便欢喜的女孩吗? 好像有一双手在胸腔里搅弄。他原本并不是非她不可,她只是恰好出现。那时候,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军务终于不再掣肘,凉州守军偷袭突厥大胜。太子终于放下最后的犹豫,准备起势。 长安的势力到底觉得他碍眼了。弹劾、诘问纷至沓来。他不得不戴上风流多情的面具,再一次声色犬马起来。 那日盛夏,他在胡女妖娆的舞姿中,见她顶着毒辣的太阳,气呼呼地进了酒月楼。 他当时想:这遮人耳目的勾当,找一个可心女子岂不更好!于是,他在众人挽留声中,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这才有了酒月楼那一场纠葛。 他故意将事情闹大,造访江府晚宴、制造邱山独处、大张旗鼓地送礼、破格擢拔江敬修……经过一番操作,不论是凉州还是千里之遥的长安,都知道了他又看上了一个姑娘。 因为一场大捷引来的猜疑,终于变成了“竖子耽于美色,不足与谋”的鄙视,他再一次迎来喘息和壮大的空间。 但是,他的“挡箭牌”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节奏发展: 她千万百计地躲着他冷着他! 她发着烧糊里糊涂喊着宜业! 江绯告诉他,江风有一串爱不释手的红珊瑚手串…… 她心里有了别人! 但是李隆业并不气馁,他相信能取而代之。可当亲耳听到这些绝情的话,他还是失控了。他想把她扛回府,生米煮成熟饭,但仅有的理智又阻止了他。 终究,想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了他。 女孩的眸子近在咫尺,就那样无畏地跟他对视着,里面有倔强、讥讽和决绝,没有一点柔软的东西。 他败下阵来,踉跄着后退,道:“江大人说得对,你还小。本王同你置气做什么?起来吧。” 第27章 长安道 江父一连声的谢恩,江风却有些意外,这算怎么回事? 江父气急败坏,“顽劣”“大逆不道”的话训斥了一箩筐,唾液直喷其面。江老太添柴加火,叽里哇啦地说了一大堆。 江父目标明确,就是责怪江风不识大体,不识抬举,并要求她向王爷认错,重获对方好感。 江老太的话矛盾重重,让江风云里雾里。她既不像江父一样期冀着她和李隆业“重归于好”,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煮熟的“鸭子”。说到最后终于知道了老太太的意思:老天不开眼,这样天大的福分竟然给了江风,可惜她花容月貌的绯儿,却没有机缘。 原来如此。 江风心中冷笑,跪在地上既不辩解也不认错。江父投鼠忌器,拦住了要体罚江老太,再一次将江风扔进祠堂反省。 然后一家人忐忑地等着李隆业的请帖。 可帖子没有送到江家,反而送到了大姐夫家。江父满头黑线,不知道李隆业舍弃了江风,还是尊重了江风。 江兰不知道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要带着绯、风两个同去,江风自然拒绝,江绯却跟去了。 傍晚时分,江兰送江绯回来,江绯神采奕奕,江兰挺着孕肚略有疲惫,她扶着腰身,拉着江风去她那小住几天。 江风也乐得从命,便亲亲密密地架着着江兰出门了。 马车里褥子铺得厚厚的,很是柔软,江风看江兰辛苦,就把自己背后倚着的靠枕塞在江兰的腰后,然后轻轻地敲着江兰的腿,细声道:“姐姐的月份越来越大,这样的走动,能省就省吧,腿都肿起来了。” 江兰同江绯待了一整天,并未见江绯对自己这个身怀六甲的姐姐有一丝一毫的体恤,只顾着逞强、出头。 按理说她同江绯才是一母同胞,她却始终觉得同江风更亲近些,她被江风按得受用一些,又调了下歪着的姿势,道:“满凉州的女眷,也只有你敢不接王妃的帖子。” 江风手上略一停顿,道:“二姐姐都同你说了?” “不止她,今儿个王妃也拉着我说了好一通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你。” 江风低头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捏着腿。江兰叹了口气又道:“宴席快结束的时候,中山郡王引着临淄王回府了,王妃便出去了。可过了一会儿,遣人叫了阿绯过去回话,我不放心,让东菊跟去。她远远地没听见说什么,只是中山郡王神色不虞,临淄王兴致倒是不错。” 江风的心突突跳,李隆基也来凉州了?!他不在长安好好地做他的王爷,难道现在还有闲逛的雅致嘛!她带着一脑门的官司,轻声道:“二姐姐就没说什么吗?” 江兰拉过江风的手道:“阿绯从来都是心大的,我现在也看不准她是什么主意。” 又语重心长道:“你到底对王爷是什么意思?我看王爷对你…” 正要再说,江风豆大的泪珠滴到她的手上,江兰讶异,抬眼看去,小妹子已潸然泪下。 “姐姐,若我的意思是不嫁李隆业,可以么?” 江兰怔住了。是啊!江风到底心意如何重要吗?若李隆业一心要她,又哪个能说个“不”字?难道要搭上一家子的前途,去对抗这桩还不错的亲事? 江风伏在江兰的腿上“呜呜”地哭起来,江兰用手轻抚着小妹子柔顺浓密的长发,也不觉掉下泪来。 当马车到了柳家,柳姐夫出门来接时,发现妻子和小姨妹眼睛都红红的。 在柳家消磨的十几天太过自在,没有江老太,没有江绯,没有李隆业,逍遥一日是一日。她和语之在后花园做了一个巨大的秋千,荡到最高点是可以看到围墙外的人家。语之开始不敢,江风越荡越高,她也心痒难耐,两个小姑娘嬉笑着争抢着,争执不下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荡,让东菊在后面推。 柳姐夫扶着江兰来到后花园,一眼看到两个粉嘟嘟的女娃娃攀坐在秋千上越荡越高,他那个平时娇娇弱弱的妻妹还不住对东菊喊着:“东菊,你再不用力,晚上就没有炸鸡吃啦!” 语之也便罢了,只是那江风,脸颊裹着一层神奇的绯红色,圆圆大大的眼睛充溢着光彩,笑容在脸上像涟漪一样荡漾着,充满了感染力和……诱惑力。 怪不得那个风流王爷情根深种了!不过听妻子说,这两人似乎有了矛盾,怪不得某人脸黑得吓人。 江兰惊魂未定,扶着肚子把两人从秋千上薅下来,语之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江风心里暗骂语之不讲义气,嘴上对付起姐姐来丝毫不客气。 江兰说女孩子要贞静,吵吵闹闹的有失体统,江风就无辜地说我们就是安安静静地荡秋千来着;江兰说不安全,江风就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姐姐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嘛;江兰气呼呼地说明日定禀了父亲责罚,她便如牛皮糖一样粘上去,委屈地说姐姐有了姐夫和小外甥就不疼自己了;江兰作势叫人拆了秋千,江风也不拦着,只讨好卖乖地说害姐姐生气,赶紧拆掉了事。 江兰一时又狠不下心去拆,这时候看戏的柳姐夫终于出来搭台阶,她对着圆润润的妻子满是柔情:“小姑娘爱玩,你也别真动气,秋千好不容易搭上,就留着吧。大不了下次让稳重的嬷嬷看着,也就行了。倒是你,身子越发重了,要多注意身体才行。” 江风在心里给柳姐夫竖起了大拇指,孺子可教也。 秋千到底留下了,可刺激性大减,两个女孩有点兴致寥寥了。 江兰身子越发重了,江风虽然育儿经验欠缺但是产后经验丰富。她那个早婚早育的闺蜜,婆家有巨额财产等着下一代继承,所以开足马力三年生俩。随之而来的问题除了身材走形,还遇到了夫妻性生活不和谐的困扰。那对小夫妻对生活质量要求颇高,闺蜜为此狠下了一番功夫。江风凭借记忆,花了小几天的时间做了一个古代盆底肌训练器,倒是需要更多天的时间思考怎么向江兰推荐,古代少女实在不能懂太多! 江风拿着那个奇怪形状的物件,煞有介事地找到江兰,一顿输出:邱山治病时,神医孙济藏医书无数,有《万金方》已传流三代,书中对女性产后恢复多有记录,上面说这个东西不仅可以帮助女性迅速恢复身材,还有助于延绵子嗣! 性生活好了,自然子孙就多了,逻辑完美! 江兰倒也没多想,只疑惑道:“你确定不是《千金方》?” 江风拍着胸脯保证如假包换,末了还嘀咕道:药王后人不地道,拿《千金方》糊弄世人,却把《万金方》压箱底。 又笑道:“姐姐试试呗,到时候外甥外甥女插花报道,方知万金之书不假。” 江兰嗔道:“又开始胡说了。” 江风又趁热打铁教了几个瑜伽动作和一套郑多燕减肥操,江兰挺着大肚子不能做,语之四肢不协调,只有东菊学得快。 一屋子女孩吵吵闹闹,不觉又过了几天。 那日一早江家遣了马车,回到江家才知大姑母来了。 江父这一代人丁不甚兴旺,只有江敬修和江敬园、江敬芳姐弟三人。大姑母江敬园嫁给了威武县一个小地主,经过二十年的辛苦耕耘,小地主变成了大地主,大姑母也是一派我家有钱,我说得算的地主婆做派。 二姑母嫁给了临县的下关令,日子过的紧巴巴,时常需要姐姐和弟弟接济。许是日子不顺,人连带着刻薄,对江风母女极不友好。 一大家子都怕这个严厉多金的大姑母,就连江老太也不敢胡搅蛮缠。只有江风嬉笑无忌,倒也得她的喜欢。 江风欢呼雀跃地搂住中年妇女的胳膊,亲昵道:“姑姑可算来啦。” 江姑母笑道:“小猴!还是没个正行。你虽学不来阿兰的娴静温婉,你二姐知书守礼怎么也该做到一分!整日像个小孩子似的疯来疯去,成什么体统!” 江风听了没所谓,只摇着姑母的胳膊撒娇道:“姑母偏心!只疼大姐和二姐,看我自然哪都不对,外人也一叠声地说我是淑女呢!” 江绯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生生比江兰矮了半截,只撇嘴不做声。 姑母笑意更浓,点着江风的额头道:“好!好!你是个淑女!跟我去了长安,千万别丢了淑女的规矩。” 江风松开姑母的胳膊,惊喜道:“我们要去长安了嘛?这么说哥哥的亲事说定了?” 那座世界大都会,终于向江风张开的怀抱! 姑母喝了一口茶,道:“你母来信说,阿佐亲事说得差不多了,房子也已买下来。你哥哥刚授了官,正是上进之时,不好在家事上费心神。你母亲一个人既要收拾房子,又要筹备婚事,掣肘也是有的。你父亲便求到我跟前,让我帮着支应些……” 江风拍着手讨好道:“姑母女中诸葛,若您出马,万事妥矣!” 江姑母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此去长安,第一紧要的便是人的问题。江风自然是要跟着去的,一是江母来信措辞坚决,务必带着江风。二是经过那日同李隆业的冲突,江父仍心有怯怯,态度有所缓和。 江绯却踟蹰,列了一大堆留下的理由:照顾祖母、伺候父亲、协理管家…江父便同意了。 最后商定,除了江老太、江父、江佑和江绯,只留芸姨娘、孙嬷嬷和男女仆役各两人。孙嬷嬷是江母第一心腹,在江府中下人里也算是头一份,留在家里也是稳妥的。 姑母家带上二表哥白行简,同地主家其他四个憨厚的儿子不同,二表哥行简最是圆滑世故,在外办事有一个家里人总归放心些。又带了丫头小厮各四个。他们一行三主十三仆,队伍足够浩荡。 第二件是物。其实除了银子也没什么可带的,新宅子一应都要重新置办。江风看着姑母将厚厚的一踏银票缝进内衣里,惊问道:“这是准备的礼金吗?这也…也太多了吧!” 姑母笑眯眯地说:“傻丫头!你知道什么!阿佐既要买宅子,又要娶高门大户的姑娘。你父亲的俸禄只有那些,纵便你母亲勤俭持家,到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怎能在这黄白之物上让你们犯难。我们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这点银子还是能帮得起的!” 说着缝好了最后一针,又补充道:“等我那大侄子为官做宰了,我这个姑姑也跟着荣光!” 江风细想也对,江父和这个姐姐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正好互补,果然休戚与共的一家人呀。 江风给江母做了寝衣,给江佐做了长靴,又绘了一对百年好合的折扇给新嫂子,她通通装好带上。可当她将那个木制大肚娃娃也要打包时,却被姑母制止住。 江风自然不依,但也不能告诉江姑母,这里面放着大唐王朝的玉玺! 这样慢悠悠地挨着暑气收拾了几天,一行人便出发了。 快到城门时,发现正封路戒严。江父派人打听,原来临淄王和中山郡王送两位王妃回长安,大路一概不通,只给行人单辟出一条小路,以供出入。 江父哀怨地瞪一眼江风,怒其不争! 江风掀起一角车帘,只见兵士围成的一堵人墙,人墙那一边李赞牵着黄骢骠,马主人负手而立,并肩的是端庄王妃,好一个鹣鲽情深! 江风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李隆业深情款款,拉着王妃倾诉离肠;看着他细心地为妻子整理帔帛;看着他笑吟吟地挽着王妃,走向未来的九五之尊。 江风心里有一点说不清的情愫,空落落的。此刻,她对千古一帝李隆基没有了瞻仰的热情,悻悻地撂下帘子,倚着小几不说话。 马车刚出玉门关,就见十里长亭外立着一人一马。 第28章 一回来 江风心中酸涩,顺着古道,缓缓上前,高晦说:“我来送你一程。” 彼时骄阳似火,万木葱茏,高晦一袭黑色长衣,玉冠青丝,风华正盛。 两人一眼万年,半晌无话。 两只鹰鹞在空中俯冲啼叫,盘旋不去。饲喂猛禽被啄咬撕扯的无忧岁月仿佛只在昨天,而亲密无间的伙伴早已隔了时空沧海。 江风指着他脸上的伤,说:“二哥第一次同你动手吧!” 江佑知道高晦不要江绯,反而去娶沁如,义愤填膺地找到他,一顿拳打脚踢。高晦没有还手,拳头落下来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如果她也有这样一个为她出头的亲哥哥,会怎样? 高晦不接话,只问道:“还回来吗?” 来踪去路,全不由人,不过硬着头皮向前走罢了。江风苦笑:“回得来就回。”想了想,拍着高晦的肩膀,又补上一句:“回不来,有你相送一程,也够了。” “阿风,回来。”高晦字字真切。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他不能不说。 江风看着他不说话,只在心里默默道:好。回来。 “阿晦哥哥。”江风如从前般称呼他,“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你回去吧。” 爱意在胸中激荡,那颗心一直鼓噪骚动,此一别,过往种种,化作飞烟。高晦最终将他的来意放回到百转愁肠,他想对他的少女说:我愿割舍一切,带你远走高飞,你愿意吗? 他怕她说她愿意,更怕她说不愿意。 高晦孤影伫立,江风东行,古道两分,渐行渐远。 长亭凄凄别,晓风袅袅愁。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马车速度不慢,但对于坐过飞机、高铁的江风来说,嗯……好过步行!舒适度更不用说,土路坑坑洼洼,车子颠颠簸簸! 林尽染曾玩过一款叫《愤怒的小鸟》游戏,为了报复偷走鸟蛋的肥猪们,鸟儿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仿佛炮弹一样去攻击肥猪们的堡垒。 造化弄人,当时的玩家成了小鸟本鸟,不断被弹射、撞击车壁。 外面的景致倒是赏心悦目起来,不再只是茫茫荒原,间或有树木和白草点缀其中。 第七日,到了黄河渡口,千年古渡,河水汤汤。 那时正值傍晚,残阳如血,大河如带,苍山层叠,远远几户人家,炊烟连云直上。 诗佛王维“诗中有画”,他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多么生动贴切! 她突然记起往事。 研究生毕业旅行选择了青海湖。那是没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天然湖泊,似碧蓝的宝石,镶嵌在高山、草原之间。同学们都被青海湖原始而绝美的景色震撼了。男生们无法用语言表达赞美,只会一个劲地“卧槽!湖真蓝!” 导师看不下去,调侃他们没文化,还做了一首打油诗,诗曰:“看这风景美如画,本想吟诗赠天下。怎奈自己没文化,一句卧槽行天下!” 她随着众人大笑,抬头却看到暗恋的男生正偷着瞧她,两人目光交汇,都红了脸。 俱往矣。俱往矣!俱往矣…… 江风嘴角上扬,自嘲一笑,眼里水光潋滟。这是她一个人的快乐,一个人的世界,旁人无法抵达。 明艳少女沉浸在未知的情绪中,偶尔释放点滴笑意,像是偷吃糖果的小女孩。 李隆业满身疲惫尽数散了。他把缰绳递给李赞,大踏步走过去,在一步之遥处停下。 江风思绪飞扬,仍感到有暗影压来。她抬头,满面风霜的李隆业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李隆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讶异和克制。也看到了,一点欢喜。 两个人就那样浅笑着,对望着,良久无语。时间也静默了,唯有黄河水永不停歇。 “我知道你为什么恼我。”良久,李隆业沙哑着声音说。 江风眼中充盈着水雾,仍是不语。 李隆业又苦涩道:“我不该拿你父亲压你。不该没经过你同意,就安排王妃见你。” 不。不。这些都是假象。当你抽丝剥茧、揭开层层迷雾,你会发现掩藏的两条真相: 一个是:我必须先爱你啊。 一个是:我必须作为树的形象和橡树站在一起。不是攀援的花、痴情的鸟。 但是,他怎么会懂呢? 江风心中酸涩,只得坚定地说:“王爷,我决计不做妾室!” 李隆业噗嗤地笑出来,如三月融雪。 “谁要你做妾了?听谁胡说的!” 江风愣住:“王爷一贯风流,如今一位正妃、四位侧妃整整齐齐。其他人不做妾做什么?” 李隆业听出一丝醋意,笑声越发阔朗,大手拍着女孩的头,胸有成竹:“华庄操持王府,并无大错,所以除了正妃之位,本王都能答应你。” 江风目瞪口呆,李隆业刮她小巧的鼻尖,继续说:“加一个侧妃的位份,少不得还得求到陛下跟前。简单的方法也有,内院妇人多饶舌多话、妒忌无量,寻一个错处下堂去,也未尝不可……” 李隆业说完,认真地观察江风作何反应。 震惊、愤怒、内疚、无奈,表情之复杂,转换之迅速,令李隆业很满意。 “还没等怎样呢,便已有下场凄惨的炮灰了。”江风说。 李隆业笑道:“我知道你菩萨心肠,不忍别人因你获罪。我前半生荒唐,若都怪到情不由己上,倒像是给自己开脱。如今府里女人都以依附于我,我断不能弃之不顾。所以,只有选第一条路了。大不了被陛下责骂、被父王抽鞭子,或者被御史台参奏几本,反正荒唐名声我担了不少,不多这一条。只是王妃担心惹祸,又实在拗不过我,这才要见你一面再说。没成想你却先急了。” 江风看着李隆业,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他竟然筹划至此!江风实在不能不感动,但心里依旧盘算着退路。这大概是身处弱势一方的无奈吧。 她抑制波澜,望着兴致勃勃的李隆业,认真地回绝:“王爷,若我依然不愿意呢?” 李隆业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答案,他注视着女孩,说:“那就等到你愿意为止。” 女孩听罢,低下头,李隆业只看到圆润的侧脸和细腻的粉颈。 沉思良久,再抬头时,女孩眼角噙着泪,但仍坚定地说:“王爷又何必呢?我跟王爷说实话吧,若我有的选,就永远不会有那样一天。” 李隆业如坠冰窖,颓然问道:“为什么?我就这么不堪!” 其实江风的答案简单又直白。可此时此刻,她却只轻轻说:“是我。是我做不来侧妃。是我顾忌太多,不敢要那泼天的富贵。是我……” 江风还要再说,李隆业却猛地拉住江风,大踏步向着坐骑走去。 一时间情况突变,江风不知他要做什么,便一边挣扎一边喊:“你放手!扯疼我了。” 李隆业也不说话,在一众侍卫惊讶的目光中跃身上马,然后不由分说将女孩抓上马背,一拉缰绳:“回长安!” 江风叫苦不迭,越发使劲挣扎,奈何李隆业臂力如山,只牢牢地将她束在怀中。 黄骢骠在江风的尖叫声中,在茫茫暮色中,绝尘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黄骢骠也终于“飞”不动,在荒郊野岭停下来。 夜色深沉,万事万物都瞧不清楚。暗夜里各种野生动物此起彼伏的叫声连成一片,衬得黑夜更加阴森恐怖。 江风气愤胜过恐惧,下马后也不理李隆业,气呼呼地转身大踏步往回跑。李隆业拉她,被她狠狠地甩开,再去拉又被甩开。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用这样的蛮力较量。 纠缠几个回合后,江风终于筋疲力尽,深深的无力感袭来,坐在地上埋头哭痛哭。 李隆业仍不放过她,强迫她抬起头,托着女孩的下颚,借着微弱的星光对满脸泪痕的江风说:“我们一起回长安,我去求陛下赐婚。我可以散尽妻妾,只要你一个。” 江风动摇了。 这话是哄人的!情话动听就如刀尖舔蜜。休妻下妾谈何容易?他的妻妾都是谕旨钦赐的诰命夫人。若他真那样做了,首当其冲的是江风,一辈子要背负红颜祸水、妖女的恶名。 但谨慎稳重如他,生出这样孤注一掷的念头,不算情意拳拳吗?不值得被信任一次吗? 她刚要说话,却听到“嗷呜”一声嚎叫。 李隆业腾地站起来,利落拔刀。江风也意识到不对,紧紧地靠在李隆业身后。 定睛看去,不远处有十多处绿光,泛着幽幽的瘆人的光泽。 狼!狼群! 李隆业将江风护在身后,从腰间拔出信号箭向高空发射出去。夜空中一簇红色的烟花绽放开来,这是郡王府的信号弹。 狼群中又是一连声的嚎叫,狼王吹响了冲锋号。 忽然,一只狼如箭射来,直奔李隆业。李隆业死死盯着,看准时机挥刀一砍,狼应声倒地。 江风心中勇气大增。她记得李隆业一直配着一把短刀,便伸手从他腰间拔出。李隆业回头,两人相视一笑。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更多只狼又扑了过来,李隆业功夫刀法固然厉害,但他要护着江风,战斗力便大打折扣。 而狼群凶猛,又极善于团队作战,能力不容小觑。 虽然又斩杀了两头狼,可李隆业被咬伤了胳膊,剩余狼群闻到血腥,越战越勇,李隆业开始慢慢招架不住。 狼性狡诈,很快发现了二人薄弱点,开始攻击江风。 李隆业一边对抗狼群,一边拽着江风。狼群的攻势越发凶猛,江风一个不慎摔倒在地,李隆业被狼群拦住无法脱身。 没等她爬起来,一头狼便向她“飞”来。那狼伸着利爪、亮着獠牙,眼睛映射着贪婪和凶残。 不能喊,以免影响李隆业的战斗。 不能慌,要对准脖子一击即中,恶狼绝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要近一点才出手,武器太短,近距离搏杀才有胜算。 她握紧短刀,屏息凝视,在恶狼扑来的那一刻,在她闻到血腥和恶臭的那一刻,狠狠地捅了过去。 与此同时,李隆业也飞刀过来,那刀带了十足的力量,穿透狼腹。 恶狼身中两刀,立时毙命! 江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赤手空拳的李隆业已无还手之力,腿被恶狼咬住。江风爬起,去拽长刀,却发现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她气极,转而拔了短刀冲向狼群!她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只是觉葬身狼腹太过憋屈。 就在这时,连着几支羽箭划破空气,朝着恶狼而去。那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又被后来的羽箭射中,死的不能再死了。 同那羽箭一起近身狼群的,还有高大矫健的身影,那人功夫极好。李隆业失了刀,便赤膊上阵,同来人有攻有防,一时又有两狼死于刀下。 激战正酣,又听一声狼嚎,剩余的几只狼得了信号,便退出战场,转瞬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风顾不上别的,赶紧搀住李隆业,俩人异口同声:“你没事吧?” 江风只是身上溅到血,看着唬人。而李隆业却实打实受伤了,胳膊上仍“汩汩”地流着血。 他强撑着,安慰道:“小伤,不碍事。” 李隆业见江风没受伤,拱手抱拳向来人道:“多谢义士出手相救!” 江风也跟着看向救命恩人,却发现原来竟是老熟人。 第29章 一回老 风惊喜道:“大哥!” 关山云宝刀入鞘,不满道:“哼!终于瞧见我了。” 正当李隆业疑惑这个大胡子2号是几号“大哥”时,女孩已欢快地奔过去,亲亲热热道:“大哥,你怎么在这?” 关山云道:“我自来风餐露宿,在这有什么奇怪!倒是你,在这荒山野岭作甚?” 关山云说着,面色不虞地瞪向李隆业,这货是哪位?夜黑风高在这做什么? 关键俩人还挺亲昵! 江风连忙拽过关山云,对着李隆业道:“王爷,这是关山云,凉州右金卫将军关景仁家的大公子。” 又对关山云道:“大哥,这位是中山郡王。” 两人听了都是一惊。李隆业浸淫凉州数月,早听过关山云的大名。他十六岁便随父上阵杀敌,第一战便重伤了突厥可汗骨咄禄。骨咄禄东征西讨,频繁出击骚扰西部,朝廷深以为患又没有办法。 没想到最后被十几岁的少年挑落马下。 则天皇帝嘉奖的诏书连着下了三道,少年却突然卸去战甲,纵情山水去了。反而累得老将军担了一个藐视皇权的罪名。 关山云皱着眉头,怎么又同中山郡王扯上关系? 暗夜里,李隆业并未看清关山云的微表情。他素喜与能人结交,又因着关家和救命之恩的缘故,更加看重关山云。 江风介绍完毕,他便忍着腿部剧痛,上前几步,抱拳道:“大公子救命之恩,小王感激不尽。公子勇武,果然虎父无犬子!” 关山云回礼:“王爷过誉了,我胸无大志只会这点拳脚功夫。王爷独战群狼,临危不乱,还能护住小妹周全,令关某心生敬佩。” 李隆业道:“大公子过谦了。” 俩人一本正经地打官腔,令江风颇觉好笑。她担心李隆业的伤势,正要上前查看,就听一阵马蹄声。 李隆业的侍卫终于赶到了。 侍卫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李贬和李赞看到十多只恶狼毙命,便知战况的凶险。 他们看到李隆业的信号便已知不妥,快马加鞭仍是晚了。这也属实怪不得他们,黄骢骠马力全开的速度,江风是见识过了。 一众人见李隆业满身是伤,狼狈不堪,更是惴惴不安,纷纷下马,跪地请罪。 江风向跪在前头的李贬道:“李将军,王爷受伤了。可有止血的药物?” 李贬闻言,迅速起身,对李隆业的伤口进行止血、涂药和包扎。江风不放心,坚持要去找郎中。 李隆业笑道:“若李贬的金疮药都不顶用,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命。” 江风不理他的说笑,只担忧道:“金疮药对刀枪伤有奇效,可这毕竟是畜生咬的,还是要好好消毒才行!” 狼牙也许有寄生虫,有细菌,说不定还有有狂犬病啥的。 这是没有狂犬疫苗的古代啊。 江风担忧的模样,让李隆业一时忘记了疼痛,他轻声说:“无妨。本王也不是第一次被野兽咬了。” 江风脸颊“腾”地烧起来,她咬过他两次,下唇和手掌。 一下子,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下有了秘密。关山云皱着眉不说话。 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李隆业决定回黄河渡口。 一顿操作猛如虎,原来是个二百五! 江风气呼呼地说:“王爷这番折腾,就为了历险杀狼么?!” 李隆业笑道:“杀狼的是关大公子,我只收一只狐狸。” 关山云心中大惊。 李贬装作听不见,李赞再一次破防笑出声来。 江风大囧,跺脚跑开。可茫茫四野一片漆黑,周围又都是野狼尸体,不由得汗毛颤栗,又悻悻地退到关山云身边。 李隆业见状朗声大笑,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与关山云同行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个叫樵青,关山云的家奴。 另外一个江风不认识,却是她前后两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她娇娇弱弱我见犹怜,双眸饱含深情,让女人见了都心动。 何况关山云那样的铁血汉子。 江风心中唏嘘,怪不得人家不愿意娶她,原来早有佳人在侧,藏得也忒严了些! 一队人马不停蹄地赶回驿站。 匆忙中,李赞没忘记留下侍卫跟江姑母说明情况,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李隆业到底抽什么风,所以那个侍卫根本说明不了情况。 留下来只能算是“人质”。 江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听马蹄声声,十几匹骏马踏月而来。 侍卫飞奔上前牵过缰绳,李隆业纵身下马,又回去搀江风。 江姑母见江风脸上蹭着血迹污秽,着实吓了一跳。她满脑门的官司,见众人横刀立马也不敢去问。突然发现关山云也在人群里,拉过来就是一顿为什么。 关山云笑着安慰,又引着她拜见李隆业。 爽朗豪迈的地主老太初见王爷手足无措,李隆业却没摆架子,一概礼仪全免,还在这穷乡僻壤准备了丰盛的夜宵。 里间只有李隆业,关山云、江风和江姑母四人,下人们在外间另有吃食。 褚颜,关山云带来的女孩子不,堪忍受旅途疲乏,早早地休息去了。 聪明自傲如她。褚颜虽是关山云的红颜知己,但到底是草莽女子,还没有明媒正娶,身份尴尬。若旁人也就罢了,可席间还坐着郡王。 江风当然不在意,但考虑世俗眼光,便未强留。 李隆业仿佛只是普通少年,对江姑母客气恭敬,问着庄子收成、子女生计。同关山云也聊得热络,王爷平易近人,素人也不拘谨约束,俩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江风偶尔凑个趣,一顿饭吃得谈笑风生、有滋有味。 女孩狼口逃生又遇故人,食欲大开,那两只油炸鹌鹑刚端上来,就被她消灭一只。见她爱吃,李隆业亲自上手,将余下的那只也一块块撕下来给她。 江姑母目瞪口呆,方知传言不虚。 江风梳洗后,着了一件天水碧色纱裙,头发挽成团状堆在脑后,插了一只镶嵌绿宝石的银簪。 简单,明快,舒服,关山云有些移不开眼睛。 李隆业讨好中老年妇女很有一手,不知怎么就说服了江姑母多逗留一日。 但那一日的太阳仿佛长了翅膀,飞也似的西山日暮。 李隆业和江风在黄河边散步,太阳虽全落下去了,可天色却蒙蒙亮着,江风竟然也生出了不舍之情。 李隆业敏锐地捕捉到女孩的离愁,想到危急时刻,她不仅杀死一头恶狼,还要徒手救他,属实让他意外,想到这b便道:“若关家大郎晚到一会,你我恐怕就要葬身狼腹了。” 江风看他绑着绷带的手臂,也怅然道:“多谢王爷舍身护我。” 李隆业大手揉了女孩发髻,说:“生死一刻,你拔不出刀来,不是也不顾一切要来救我吗?” 你心里没我,为什么那样做? 江风深知定要快刀斩乱麻,便道:“不一样的。王爷若不顾我,自然能全身而退。而我能否脱身,全仰仗王爷。王爷生我生,王爷若不敌群狼,我也只能成为盘中餐。” 说白了,江风救他,还不是没得选了。 李隆业哑然,半晌才道:“不知该说你实在,还是冷血冷心!” 这话江绯曾说过。 江风道:“前些年,我一门心思要嫁关大哥。可大哥只把我当小孩,母亲也觉得我配不上他。当时抓心挠肝,可过了两年心思也就淡了。王爷昨日发怒,要带着我去长安,散了满府妻妾娶我。我心里感动,却又清楚那怎么可能呢?” “你算定了我只是一时冲动,不会不顾一切么?”李隆业平静的质问。 江风摇摇头,苦笑道:“是我。即使王爷真做了,我也不敢接受那样炙热的爱意。” “因为你心思全然不在我这。”李隆业怅然道。 江风没接话,心里却想,难道还不明显么? “所以,还记着沈顾行,是么?”李隆业的追问像一道惊雷,砸下来。 江风心头一紧,对上李隆业目光灼灼,焦急道:“跟他有什么关系!王爷扯他做什么!” “你慌了。”李隆业不答,只淡淡地说。 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李隆业怎么知道了沈顾行?难道是江绯? 此时此刻,她没有心思去思考李隆业情报渠道。她cpu处理当下的问题就要宕机了。 她按捺情绪,遮掩道:“他和哥哥素来交好,两家往来也是有的。家中母亲严厉,王爷这话若被她听去,少不得要挨一顿板子。” 李隆业一时生出无限的恨意来,这个滑不溜手的丫头,从来没有一句实话。 那时,河水泱泱,山峰叠叠,挫败感和失落感向他袭来,他竟然也升起了成全之心。 他突然朗声道:“好!” 江风讶异地看着李隆业,不明所以。 男人又斩钉截铁道:“你心意如铁,本王万难回转。速速启程去长安吧。” 他看着江风不可置信的表情,又补充道:“你那表哥是扶不起的阿斗,关家大郎如今已有佳人在侧。沈顾行那小子倒是有些骨气……” 江风还要张口再辩,李隆业摆手道:“你放心。我不屑于鬼祟伎俩,不会对他怎么样。可若你们没有缘分……” 李隆业顿了顿,双手捧住女孩的脸颊,两人四目相对:“若真有那一日,纵使神女无情,本王也要结楚梦于阳云,绝不放手!” 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二日,江风便启程了。关山云要去洛阳,同行。 李隆业终究不放心,留下李赞和另外四名侍卫随行。 朝阳格外明亮,李隆业如初见时威严,骑在马上让人仰望。俩人相顾无言,江风微笑着上了马车,缓缓但决绝地落下帘子。 李隆业亲眼看着马车东去,看着那姑娘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官道上。 第30章 聚散苦匆匆 有了王府加持,路上舒适很多。作为李隆业的贴身长随,李赞将侍奉权贵的能耐发挥一二,就足够一行人受用了。饭菜可口起来、客栈的舒适度大大提高、官家驿站无需再排长队,中山郡王府的腰牌,果然好用。 倒是关山云和褚颜的加入,让气氛有些尴尬。 褚颜美则美矣,但,太能折腾人了。 江风爱缠着关山云,并不是稀奇事。他虽动过歪心思,但架不住关山云对她不感冒,再加上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关山云,久而久之俩人就结下了坚固的、纯粹的革命友谊。 褚颜本来知道关山云有一个不是亲妹胜似亲妹的存在。但真看到两人玩笑无忌,心里仍旧不快。 毕竟不是亲兄妹!毕竟这个“妹妹”也太好看了些!她虽自恃美貌,但江风面前,她并不敢大意。 江风何其聪明,不过几日就看清了她的心思。 她虽然问心无愧,但也怕麻烦。她同关山云说句话,女孩头晕一下午;她对关山云笑一下,女孩的脚便崴了;她拍了关山云肩膀,她恨不得立马扒光他的衣服。到最后,江风同关山云说话都心惊胆颤,生怕触发某个开关。 看着关山云忙前忙后,宽慰照顾褚颜,她心生惭愧。她开始思考所谓的“边界感”,反思自己是不是“汉子茶”…… 她舍不得那样的朋友,但为了减轻心理负担,开始同关山云保持距离。 “颜颜原来不这样。她也是顶豪爽的女孩子。”在秦岭腹地,两人即将分别的晚上,关山云对江风说。 江风笑着说:“大哥还是不懂女孩的心思。若我哪一日得了心上人,定比褚姑娘还要看得紧。” 关山云轻叹一声,道:“她兄长与我是结义兄弟。我们在泰州遇到一伙强盗,褚大哥为我挡了致命一刀。临终前将颜颜托付于我。” 世人只当关山云一路风花雪月,却哪知还有刀光剑影相伴。他面有沧桑,江风心疼道:“大哥的兄弟义薄云天,褚姑娘对大哥也有情有义。大哥有这样知心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关山云自嘲道:“他们兄妹从小闯荡江湖,父亲如何瞧得上!我原想带她回凉州,可临到门口,却退缩了。” 江风心想,你侄子都要娶亲了,你自己快三十岁还是单身狗一条。你那老父亲只担心你的性取向,就是娶个母蚊子回去,也不见得不行。 嘴上却安慰道:“大哥这样放浪形骸、放逐自己,不过是放不下往事罢了。您同伯父毕竟是父子,难道要一直僵持下去吗?伯父对现在这位关夫人痴情不改,伯母却刚烈坚韧,最后才酿成惨剧。可情之一字,实在难分对错。逝者已矣,伯父已是知非之年,他日子欲养而亲不待,大哥又当如何?大哥将到而立之年,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姑娘,伯父至情至性,定然不会棒打鸳鸯。” 关夫人是续弦,并不是关山云的生母。据说关父年轻时风流倜傥,一把银枪使得出神入化,迷倒众多姑娘。前后两位关夫人都是他的迷妹,前夫人家世更好,后来的夫人更得关父喜欢。封建婚姻捉弄人,关父在关爷爷的强压下,硬着头皮娶了关山云他娘。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二人婚后啃过之后发现确实不甜,吵吵闹闹不断。直到关父在军中屡立奇功,成为了关将军,便自作主张娶了一直未嫁的现任将军夫人为平妻。 关山云她妈眼看着情敌进门,直觉无力回天,便在娶亲当日,自刎于喜堂之上。彼时关山云也已经六七岁,亲眼看见父母反目,母亲血溅于前。 往事已矣,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是非曲直。后来的关夫人再也没有要自己的孩子,对关山云和关山风兄弟俩疼爱有加,直如亲子 可关山云亲眼见到母亲惨死,芥蒂已生,父子之间再也不能父慈子孝。 关山云苦笑,他也知道父亲并非铁板一块,也可能是他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坚定到一定要娶一个人做妻子。 江风目光真诚,他只得说:“事到如今,我虽同情母亲,却不再怨恨父亲,反倒敬佩他孤注一掷的勇气。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纵马西风的生活。” 江风心中唏嘘,便脱口而出:“还是要安定下来才好。” 关山云笑道:“你不是最羡慕我朝碧海暮苍梧的游侠生活嘛?又说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怎地又换了说法?” 江风也笑着说:“但也不能一直在路上呀!” 关山云一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苦行僧的生活,姑娘们一时新鲜和好奇也是有的,但哪会一直喜欢呢? 江风见关山云情绪轻快,又问道:“大哥此去洛阳做什么?” 关山云道:“原也没什么计划。不过现在却想在东都定居。”顿了顿又笑道:“毕竟不能一直在路上。” 江风眼睛如星,艳羡之情掩藏不住:“褚姑娘好本事,终于降服了上天入地的齐天大圣。” 关山云却避而不谈,一脸严肃地问:“你呢?我听说高晦娶了沁如?那个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咳。到底没躲过,总有一问。江风头大,对那一团乱麻的感情线三缄其口,只摊手无奈道:“没什么好说的,如君所见。” 关山云还要追问,却一眼看到褚颜薄衣站在帐篷前。 他无奈地停下对话,紧着几步上前,脱下披风给褚颜穿上,柔声道:“更深露重,你身子弱,怎么出来了?” 褚颜顺势偎依在男人怀中,泫然道:“总是睡不踏实,便出来瞧瞧。倒扰了你和妹妹的雅兴。” 关山云道:“也没说什么。” 回头再看时,女孩早离了那里,只一株柳树兀自摇曳。 第二日,正要分别,却听西边马蹄声响,烟尘四起中两人策马奔来。近了发现是关山万里带着一个小厮。 关山万里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顾不得别的,只急向关山云道:“大哥,总算追上你了!” 关山云看他行色匆匆,便知有事,赶紧问道:“三弟,出了何事?” 关山万里道:“大哥,祖父情况不好了,已糊涂多日,每每醒来只要见你,如今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伯父四散派人找你。听王爷说你来了洛阳,伯父便紧着叫我来寻你。” 关山云面色悲色,哀伤道:“是我不孝,累的祖父牵挂!你等我交代几句,立刻同你回凉州。” 关山云把褚颜托付给江风。江风倒没什么打紧,褚颜却不满意这样的安排,道:“关大哥,我不能拖累你的脚程。让樵青跟着我,我们虽然慢些,但好歹也能……” 关山云一摆手,打断道:“路上不太平,我不放心。你放心跟着阿风,江家婶婶最是和蔼的,绝不会委屈了你。” 江风见关山云急躁,也上前拉住褚颜,劝道:“褚姑娘,我们这一路有郡王府的侍卫守着,还遇到了诸多麻烦。若只你和樵青,真不知又成什么样子!若遇到什么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见褚颜态度松动,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大哥回凉州,最不放心的还是你。若你能同我到长安,大哥也可以少些担心。他自小是老太爷带大的,老太爷病重,他心急如焚,褚姑娘还要让他两难相权么?” 褚颜虽然想同关山云一处,想得到关家长辈的认同,但也知道不能急于求成。听江风如是说,便对关山云道:“关大哥,你放心回去吧。我在长安等你。” 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婉转无助,惹人怜爱。 关山云却糙得很,完全没有留意这样的情意拳拳,跟江风略一示意就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刚要出发,却似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阿风过来!” 江风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先安慰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褚姑娘。” 关山云强笑道:“我是放心你的。” 江风露出“那你叫住我做什么”的疑惑表情。关山云无奈,以兄长的口吻道:“凡事多同你母亲商量,不然阿佐也是能担事的。我现在反倒佩服你小时候抗婚的劲头来。若实在撑不住……” 关山云略思忖,斩钉截铁道:“江南果然是美极了的!” 江风狠狠点头,内心感激关山云。这是江风从穿越过来就期冀的事情,果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31章 公主不好惹 关山云的临行密谈让褚颜极为芥蒂,又因为情人分别的缘故,一路上怏怏不乐,只强打精神应对江姑母和江风,闲了只逗翠鸟玩。那只翠鸟通身翡翠绿的羽毛,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前些日忽地飞到了队伍里赖着不走。两个女孩子从未看过这么好看的翠鸟,特别是褚颜,更是喜欢的紧,关山云便寻了个笼子养起来。 那一日,褚颜觉得车里憋闷,便提了鸟笼坐在车耳上。江姑母数日奔波,倚着矮榻小憩,江风乜斜着眼给姑母捶腿。 马车猛地停住了,外面嘈杂声一片。江姑母连忙起身,慌不迭的问怎么了。行简表哥在车外回道:“母亲、妹妹莫怕。刚刚过来一队人,看上了褚姑娘的翠鸟,褚姑娘不愿割爱,李将军正在交涉。” 江姑母道:“出门在外和气要紧,切莫起争执。左不过一只鸟儿罢了,这姑娘也忒执拗。” 江风拉着江姑母的衣袖,摇摇头,又向外面的白行简说道:“二哥,对面是什么人?” 白行简道:“也说不出是做什么的,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可那鞋却是官靴,刀剑也是官造。” 想了想又道:“李将军亮了郡王府腰牌,对方也不甚在意,看样子非要那只翠鸟不可。” 江风头大,关山云这个红颜知己也太任性了些。正思虑着怎么说服褚颜,就听前面又一阵骚乱,大有动手的架势。 江风赶紧站起来,对姑母道:“姑母别急,我同二哥去看看。” 说着戴上帷帽,捉裾下了马车。李赞年轻气盛早已面色赤红,而对方仍然趾高气扬。 江风在心里打鼓,此地已是天子脚下,距长安百里而已。不把中山郡王府放在眼里的,也就三类人:皇帝一家、韦后母家和武家。李旦登基称帝那是以后的事,现如今是李显的天下,韦后独大,武三思专权。 朝堂争斗,一个小小的风浪足以掀翻巨轮。不管对方是谁,断不能为着一只鸟,引得李隆业与他们正面冲突。 想到这,她紧走了几步,到了褚颜身边。见女孩如护着孩子般护住翠鸟,虽面露惧色但仍然目光坚定,江风轻叹一声,凑到女孩身边低声道:“你已报了关伯父的名号,李将军也报了王爷。对方仍不依不饶毫不退让,可见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姑娘何必做着无谓之争。” 褚颜泫然欲泣:“这是关大哥送我的。” 江风对褚颜剖身藏珠的做法极不认同,仍耐着性子道:“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你和大哥的感情又岂会被一只翠鸟左右,快给了他们,咱们好上路。” 褚颜还在犹豫,前面已剑拔弩张,江风再也顾不得别的,夺过鸟笼快步上前,大声道:“贵人莫恼,翠鸟在此。” 李赞和对方都看过来,见一个袅娜的女孩子,声音清脆,帷帽之下,不辨相貌,却让人无端觉着好看。 江风见双方停了争执,紧着将鸟笼递给李赞,低声道:“将军不要做意气之争,王爷做事从来不露圭角,何必为一只鸟兽分毫不让。” 李赞气恼对方盛气凌人,连郡王府的面子也不给。他这样寸步不让,维护主子尊严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褚颜到底是江风的客人,她不交出翠鸟,难道让他抢么! 其实,对方虽未报家门,但李赞猜测十有八九是安乐公主无疑了,这个祖宗,他们现在惹不得。他正骑虎难下,江风出来解围了。 但少年心性,虽听了江风的话,仍憋着脸一句话不说。江风也不能让郡王府的面子掉地上,就只能牺牲自己了。 她见对方接了鸟笼,便又道:“诸位贵人见谅,家中姐妹看着鸟儿漂亮,心生喜欢。可这只蓝耳翠鸟毛羽鲜亮,是鲜有的品种,我们少儿天性,只看个新鲜罢了。这样的东西合该呈贵人,不论观赏把玩还是点翠都是极好的。” 江风一番话,既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让出翠鸟,又不至于拉低了中山郡王。算是比较妥当的处理办法了。 对面打头人拿着翠鸟,听了江风的话也很满意,他虽然是为安乐公主办事,但也不至于为小事得罪李隆业。 见有台阶便要鸣金收兵,这时后面有女声道:“玄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看来公主对下仁慈太过。” 随着话音刚落,一名梳着倭堕坠,穿着石榴裙的中年女子走到前面。 江风心里暗道不好。公主!李显的女儿,不论哪个都不是好惹的! 那个被叫做玄昭的忙点头哈腰:“这点小事,怎敢劳烦姑姑。”江风见对方对这个女人甚为恭敬,猜想应该是公主身边的得势女官。 那女官不屑地看了眼江风,又瞧了瞧后面愤愤不平的褚颜,转头对李赞道:“五郎在凉州一切可好?公主说五郎谋划了对突厥的那一仗,赢得漂亮,圣心大悦!前几天太子回宫奏对,对五郎也满口夸赞呢!只是我怎么又听说,五郎迟迟不归,是被一个九品典簿家的姑娘绊住了?” 江风听对方直呼李隆业为五郎,实在猜不出是何方神圣。却从她皮里阳秋的语气中听到另外意思:李隆业跟太子走得近、参与了对突厥的胜仗、在凉州军中逗留时间太长引起了她,特别是她身后公主的不满。 那女官话锋一转,却让江风更加惊心!她和李隆业的事竟然就传到了长安?她预感此行绝不会风平浪静,一时生出了逃离是非之地的想法。 只听李赞行礼道:“原来是姑姑在这,恕末将眼拙。” 那女官一笑,不着痕迹道:“亏你还认得我!这两位女眷是谁?我刚听着,似有关景仁的家眷?” 李赞道:“一位是关家大公子的朋友,这位是新科进士江佐之妹。” 李赞有意隐掉了“典簿之女”的头衔,江风心生感激。 那女官眉头微蹙,似想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说:“都护府的将军也就罢了!世上可有那粗鄙浅薄之人,报了关家的名号就似得了尚方宝剑!今儿我也算开了眼界,公主瞧上的东西,竟然也有人敢不给!” 李赞心里暗道,怎么倒霉碰了个硬茬。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姑姑哪里的话,原也不知是公主府要的东西。” 那女官见李赞挑不出错来,就看着江风道:“你是校书郎的妹妹?你哥哥差事做得好,人也周正,只不知他这妹妹如何?” 江风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便撩开帷帽面纱,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道:“见过姑姑。” 女官虽面有惊艳,仍鄙夷道:“颜色倒是极好的,却也忒小气了些。但到底还是懂些道理的。” 江风穿越后,身上被打了各种标签,乖张、执拗、福薄,今天又收获了一枚“小气”,实在可喜可贺。 那女官见李赞和江风都毕恭毕敬,只褚颜一身孤傲,心中一狠,抬手道:“阿九!” 队伍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应声出来。女官笑盈盈道:“我们虽为公主办事,但也不能夺人所爱。” 边说边伸着食指,指着褚颜道:“那个娇滴滴的美人,似是极喜欢这个小东西,赶紧取了我们的,剩下的还给人家。” 那婆子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在江风等人不明所以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把似镊子似的工具,一只手伸进鸟笼抓住翠鸟。 伴随翠鸟一声惨叫,那婆子生生拔掉了背上的雀羽。这时早有侍女端着黄色绸布,那婆子将拔下的羽毛放到上面,然后去拔第二根,第三根… 两个女孩先是被惊住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褚颜一声尖叫,就要上前去夺,被李赞紧紧拖住。 江风看着鲜血淋漓的翠鸟,抑制着反胃恶心的冲动,指甲在广袖里深深地嵌入皮肉。 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 翠鸟凄厉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一下一下冲击江风的耳膜。 不知多久,婆子终于将那些华丽鲜亮的羽毛拔尽了。女官略一示意,婆子便将那团仍然喘息着的、血糊糊的东西双手捧到褚颜跟前。 褚颜尖叫着一把推开,然后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那女官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拍拍手道:“这腌臜东西你嫌弃。” 又指那些带血的雀羽,语气轻蔑:“那些高贵的,你又要不起。这如何是好?” 江风脸色惨白,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李赞气血上涌,凭借最后一点理智保持不动。 别人看她不爽,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实在让这个女官得意。 她心情大好,对着江风阴森笑着,然后说:“你献鸟有功,公主的百鸟裙成了,算你一份功劳。” 那女官再说了什么,江风全都听不见,满脑子都是那撕心的啼叫。 她看着女官嘴巴张合,看着女官上了马车,看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离去,终于不可抑制的呕吐出来。 第32章 俟女于城隅 血翠鸟事件后,一行人笼罩在压抑的氛围中。江风觉得有负关山云的嘱托,便用尽浑身解数开解褚颜。 结果当然收效甚微。 还好,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江风于长安城门下看到了江佐,还有丰神俊朗的沈顾行。神采少年各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格外醒目。沈顾行长身玉立,不知引得多少怀春少女流连回顾。 李赞骑马走在前头,让江佐颇觉意外。李赞率先拱手道:“末将受王爷差遣,回长安办事,正巧与江姑娘同行。既然见到江大人,末将就回府复命了。” 江佐忙谢道:“一路有劳将军了,将军先请。” 然后沈顾行和江佐两人来到马车前,隔着帘子分别给姑母请安,江风在里面问候了江、沈二人 。 也没有别的话,只是很简答的对答: “阿风妹妹好。” “沈公子好。” 时隔两年之久,被思念啃噬过的两人,终于听到天籁之音。 她的声音如新晴时,鹊声穿树,他的如青山苍竹,杳杳扶风。 百灵鸟鸟喙啄着心尖,酥酥麻麻。 长安城北实南虚东贵西富,从北向南分别是宫城、皇城和外城郭,三大内坐北朝南,外城郭108坊鳞次栉比,形成了帝王为尊,百僚拱侍的格局。 江风心痒难耐,撩起一角帘子。 但见街道干净整洁,路旁间或有行人经过,面目都是精神抖擞。一个国家幸福指数的高低要看普罗大众的幸福感,虽然唐朝最绚烂的开元盛世还未到来,但观其风貌,同历史书中瘦骨嶙峋、目光呆滞的晚清臣民,绝不在一个幸福标准线上。 长安城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同时期的罗马城规模不过只有他的1\/5。江风从这小小的一角窥探出去,实在如蝼蚁站之于巨塔。 江家的宅子在城东永宁坊,按照离皇城越近越越富贵的布局来看,这个地段比之江佐官职好的不是一星半点。此宅是沈家早年购置的,后来沈家水涨船高搬到长乐坊,这个宅子便一直闲置,倒让江佐捡了个便宜。虽然也是一分不少,按照市场价买下来,但天子脚下的房地产业有价无市,拿着一大把银票等着买房子的新贵不在少数。 马车停在江宅。江风先下车,江佐在车旁虚扶了江风一把,又上前一步扶江姑母下车。 姑母没出来,反倒出来一个清丽的女孩子。江佐一愣,江风一边搀着褚颜下车,一边向江佐解释:“大哥,褚姑娘是关大哥的朋友,托我们照顾一些时日。关老爷子病重,大哥着急赶回凉州了。” 江佐听了道:“我们来长安时,老爷子就看着不好。既召了大哥回去,想必是严重了。” 又向褚颜道:“既然是大哥朋友,住在府内不要见外。” 褚颜盈盈拜谢。 江风和褚颜往后退了一步,姑母面色蜡黄,也下了车。一路颠簸、惊吓,顽强的地主老太满面倦容,江佐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搀扶过来。 沈顾行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江风,笑容比秋阳还要热烈,晃得人都暖起来。如玉般的少年经过官场的磨砺,又添一份稳重、成熟的气质。 要命了,还是这么帅! 女孩又长高了些,更加亭亭玉立。她今天显然是细细地打扮过了,穿着粉色镶茶白底绣兰花襦裙,头上挽着乌黑浓密的斜髻,插着一支白珠发钗,说不出的雅致清丽婉转婀娜。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姑娘。是他的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如今盈盈立在身侧,他需要竭力平复情绪,担心声声心跳惊了众人。 两个少男少女各怀心事,恭敬地等着江姑母。二表哥抬头时,眼前一亮,沈江两人明明置于众人之中,可俨然一对璧人遗世独立,像画中走下的仙侣。 江母听到禀报急急迎出来,险被门槛拦了一跤,被旁边的丫头扶住了。看到江姑母和江风,眼睛红了,扶过江姑母道:“大姐可算到了!” 又一把拉过江风,声音似有哽咽:“阿风也到了。” 江风这两三个月无拘无束惯了,一时还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母女情深。众目睽睽下也不好显得太冷血,便把头埋在江母的怀里酝酿情绪,一会竟真的“呜呜”抽泣起来。 这演技!21世纪欠她一座影后奖杯! 江姑母心底微酸,一边感叹终归母女连心,一边遗憾自己儿子一堆,却没有贴心小棉袄。 江母慈爱地摩挲着江风,情难自禁。 江风纳罕:距离产生美,本山大叔诚不负我! 江佐无奈地摇头苦笑:是那个爱哭鬼没错了。 沈顾行却觉得女孩娇憨可爱,心底爱意更浓。 褚颜自怜身世,又想到客居不便,不由得忧从中来。 骨肉相见自是热络而温馨的,江姑母一扫愁绪又健谈起来,旁有沈顾行凑趣,江风只觉得身通体舒畅,连日旅途劳累一扫而空。 晚饭时,江风便要讨酒吃,却被江母一口拒绝,自中毒事件后,江母便视酒如毒蛇猛兽。 江风又满脸期冀地看向江佐,可江佐才不会被人当枪,只笑着不说话。 最后还是沈顾行见多识广:“阿风一路车马劳顿,少喝一盏可以舒筋活血,减轻乏累,应是无妨。” 江母这才应了。 江风喜滋滋地谢了沈顾行,小酌一口,唇齿留香。 酒,真是好东西。 许是心里暗示起到了作用,江风这一晚睡得极好,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已日上三竿,她自觉身轻如燕,恨不得出去跑个800米。 唐朝的公务员不好当,江佐早早地上朝了。 江母单独给褚颜安排一间客房。府里既要置办家具又要忙活婚事,很是杂乱,褚颜那间却极干净舒适。江风早起去看她,她正收拾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不过几个包裹而已。 她自小随她哥哥闯荡江湖,并没有多少体己。后来跟了关山云,那位更是不屑外物的性子。他们原本洒脱惯了的,并不在意这些。 可她和江风一路同行,难免比较。江风不过九品小官家的女儿,身边既有丫鬟服侍,吃穿用度更不知比她好了多少!花季少女也生出羡慕和自惭形秽的心情来。她虽然向往不拘泥于世俗束缚、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也不愿陷入节俭、拘谨、不舒适的生活状态中。 可此时的她还不明白,江风已经是官宦家小姐的最低配置。她还没有见过比江风排场大多了的江绯、没见过呼奴唤婢的沁如,更没见过长安城非富即贵的花花世界。她只看到近处一座山丘便不顾一切奔赴而去,最后发现翻过山丘,依然层峦叠嶂。富贵、地位、权力的攀比和争夺永无尽头。 等她终于懂得这个道理时,已被高墙朱门禁锢。彼时的褚颜,看到安乐公主那条华彩富贵的百鸟群,已记不得翠鸟的悲啼! 第33章 既见君子 那对大姑子和弟媳妇直切命题,开始开江佐婚事的碰头会。江风本想帮忙,可冗繁的礼节听得她直瞌睡,最后只能悻悻地退出来。 她细细观赏这方宅子,是一个小巧别致的二进院。面积虽然比不上凉州宅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然还有一个带着水榭的花园。江风有点羡慕长兄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嫂子了,这样的生活才会踏实吧。 正出神着,一个穿碧色衣服的丫头进来报说,沈家来人了。种种端倪表明江母同沈家走得极近,沈顾行在这个宅子出入自如,送帖子的婆子不仅同江母熟识,跟下面的丫头也有说有笑,显是常来常往的样子。 江母和姑母对沈家宴请淡然处之,只江风有点紧张。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念头,心叹果然无欲则刚。 赴宴那日,江母抓着她穿了新置办的百褶石榴裙,江风却觉得太过隆重。江母一边给她整理裙子一边说:“长安城的姑娘都爱穿石榴裙,花团锦簇的多好看。” 姑母在旁边笑吟吟:“属咱家阿风穿着最好看。” 江风看着铜镜里窈窕的投影,以林尽染挑剔的眼光去看,也当得起花容月貌四字了。她呆呆地看着,脑子里猛地想起“红颜薄命”这个词来,立刻觉得不祥,赶紧甩头不去胡思乱想。 沈家与江家隔着两条街道,半个时辰就到了。早有下人在东南门等着,忙上前迎接,引着一路来到厅堂。 一个着素色襦裙的中年妇人走过来,端的是文雅温婉,眉目同沈顾行有几分相像,十之八九是沈夫人了。龙生龙,凤生凤,那位长安城响当当的俊美少年,果然有一个容貌出众的母亲。 江风正瞎想着,那位漂亮阿姨早在江母的介绍下和江姑母互相请安问好,并也随江母称姑母一声大姐。 江母又拉过江风,对沈母介绍说:“这是我家的小女儿。阿风快见过夫人。” 江风赶紧上前,盈盈地福下去问好。 沈母眼前一亮,好一个好看又讨喜的丫头! 她心里喜欢,一边扶起女孩,一边从腕上褪下一个羊脂白玉的镯子,不由分说给江风戴上。江母和江风连忙推辞,沈母笑道:“妹子真好的福气,有这样娇滴滴的女儿!第一次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这个镯子戴了十几年,就全当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见江母不再推辞,江风又一番拜谢。 然后一行人才说笑着进去,见屋子里另有五位女眷。那两个满身富贵的是沈顾行的舅母苏氏带着儿媳妇顾氏。另一个颜值虽高但嘴角下垂、面带苦相的是沈姑母,身后跟着两个漂亮女儿,大的叫如晔,小的叫若锦。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果然好名字! 大家少不得又一番介绍、行礼、请安。在七荤八素的行礼之后,终于落座了。 妇人们围坐在一起,顾氏在侧安排下人奉茶。 三个女孩坐在另一侧也深深浅浅地聊了起来。若锦还好,一派天真,如晔却别扭得紧。 “阿风,表哥说你解九连环最厉害了,我昨得了一个顶漂亮的九连环,一起玩罢。”若锦拉着江风的胳膊说。 江风忙笑道:“我小时候确实爱玩,却好久没动过了,手生得紧,若解不出,可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哪有都能解得开的,过程才开心呢。”江风也觉得有道理,跟若锦聊得更投机了。 那个冷艳骄傲的如晔只喝茶,瞥见江风笑靥如花。控制不住打断两个人,问道:“你和宜业哥哥很熟么?” 宜业哥哥!江风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终于知道敌意根源,她整理着裙角,云淡风轻地说:“沈公子在凉州时同我家兄长交好。那时年纪小,总爱缠着哥哥们,便也见过几面,熟悉却实在谈不上。” “我想也是,闺阁女孩如何能同外男深交。想来凉州虽民智未开,却也不会罔顾礼法。”如晔不屑道。 江风满头黑线,你才民智未开,你们全家都民智未开! 江风实在不愿意再忍她的阴阳怪气,便笑道:“如晔姑娘定是没去过凉州,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咱们那虽不及长安繁华,景色也没有长安精致,但胜在辽阔高远。大漠平沙入天、长河落天走海、群山连绵万仞,都说‘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这样的水土,民风较之长安应是洒脱大胆了些,但若说罔顾礼法,却也言之过甚。” 若锦来了兴致,便道:“大姐,你哪来的偏见!” 不等如晔回答,又问江风:“那西域的姑娘是光着脚跳舞吗?” 江风也不去管如晔,转头对若锦说:“正是呢。她们还在腰间、脚踝和手腕上缠着铃铛,跳舞的时候叮叮当当响……” “我家隔壁的妹妹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却怕极了老鼠…” “凉州还好一些,再往西,过了关,沙尘暴刮起来遮天蔽日…” 正当江风侃侃而谈时,沈顾行下朝了。 如晔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悄悄地整理着鬓发,一脸期待。 不一会儿,沈顾行和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一众女人的目光中进来。 这少年就是沈顾行的弟弟——沈顾知,现正苦读,明年春天也要科考。 英气勃勃的少年郎让如晔瞬间羞红了脸颊。 江风已经做好同沈顾行打交道的准备,但是两人的交集还是远远地超过她的预期。沈顾行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见她,今日的理由是受江佐之托,回府帮忙打点行李。因为江佐奉诏,草拟分置二十四都督府的政令,需要驻宫城几日。 “江夫人和姑母新到府上,不好来回折腾。不如阿风妹妹同去吧。”沈顾行这话骗鬼都不行,偏偏能骗女人。 沈顾行的马车也算宽敞,可江风仍觉得拥挤。马车里安静极了,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楚。她不想暧昧不清,不想做无谓的纠缠,更不想脚踩两只船。她哪有资格给自己留备胎,况且还是这么优质的备胎。她迎上沈顾行满面和煦的笑容,深吸一口气,悠悠道:“你,知道中山郡王的事吧?” 沈顾行脸上一僵,许久道:“你从来长刀直入,绝不拖泥带水,也不给别人半分遐想的余地。” “我,已准备应他了。”江风看着沈顾行,一字一句道。 她见沈顾行面挂寒冰,又喃喃道:“你就当我贪恋富贵吧,我实在担不起你这番情谊。” 女孩的声音,明明婉转清脆,如娟娟泉水,但一字一字,都如刀锋。 他踉跄着,握住女孩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你赶不走我,阿风。你也不必楚河汉界现在就分得清楚。在你心甘情愿嫁他之前,我绝不会罢手。” “沈顾行,你别傻了。你已经得罪了成安公主,哥哥说公主府已发难了几次!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李隆业么!”江风急道。 沈顾行见女孩着急,反而笑了,沉沉地说:“朝堂上的打压我从来不怕,即使没有遇见你,我也没想过要娶公主。所以皇后公主如何发难,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千万不要往自己身上招揽不是。” 想了想,又道:“可中山郡王要娶你,实在我意料之外。”沈顾行原来的假想情敌,一直是高晦, 不成想他转身娶了沁如。世事难料,不到最后一刻究竟不知“鹿死谁手”。 “这半年来我日日煎熬,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丢开手,随便娶哪家姑娘终此一生,也就罢了。可这次再见你,我就后悔了,后悔为什么非要事情万全才去提亲,让李隆业有了可乘之机。” 沈顾行终于得以同女孩诉说衷肠,思念和苦楚一下子奔涌出来,眼睛却放着光芒,低声道:“凉州初见,你在杏花树下的秋千上,兀自出神,就像熟识又挚爱的恋人归来,我终不再是孤荡荡一个人。” 江风听着缠绵悱恻的告白,心里似乎有什么化开来,炙热的,猛烈的。两年来,她努力压制的情感一下子冲破了堤防,她拼尽最后的理智道:“宜业哥哥,古时候有一个自称情种的公子,他只喜欢豆蔻年华的女孩,他曾说:‘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男女情爱也多是由浓烈到平淡,甚至最后相看两厌的也不在少数。我知你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绝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可若干年后,我也会变成只知家长里短的鱼眼睛,这点爱情值得你如此吗?” 也就两三年的光景,李旦就要登基做皇帝。沈顾行这个傻小子,运气实在是差了些,为了这点子爱情,难道要先后得罪两任皇帝老子么? 娶了她这样的媳妇,岳家没有助力不说,还要开罪统治者。更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娶回家的不是毫无光彩的鱼眼睛? 这对沈顾行来说,实在不划算。 一片静默,沈顾行轻轻叹气,缓缓道:“真不知在哪里看了这么多奇怪的书。这些个念头太消极,难道世人只倾慕年轻容颜?难道就没有恩爱到头的夫妻?按照鱼眼论的说法,男人也会变成鱼眼珠,倒也登对。” 沈顾行又定定地看着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心悦你,只想娶你为妻。你不要管王爷还是公主,也别管值不值得,只求你别推开我。” “我……” 马车却突然停了,沈顾行的侍从无忧在车外禀道:“公子,成安公主和中山郡王妃在前面,公主请您下车一见。” 这也太巧合了吧? 画本子也不敢这么写:沈顾行的追求者,江风追求者的妻子,四个人在偌大的长安城碰到一块,这完全是要打架的配置啊。 第34章 云胡不喜 沈顾行面露厌倦之色,看了江风,说:“你在这。我去应对。”说着打帘就要出去,江风有点慌,抬手拉住沈顾行的胳膊,也不知要说什么。 沈顾行停住,臂上的素手柔弱无骨,心里咚咚乱跳,脸上灿烂和煦,他低声安慰道:“不要怕,有我呢。” 江风恨不得长出千里耳来!他们离的远,说话声音低,一个字也听不到。她又不敢四处乱动,生怕闹出动静,惹得外面注意。 正坐卧不安,沈顾行回来了,略带不虞道:“阿风,郡王妃要见你。” 嗨!终究是躲不过去。悬着的心落了地,反倒镇定下来,把心一横:老娘豁出去了! 江风给环佩叮当的王妃、公主盈盈施礼。一旁的沈顾行暗笑,果然是江风!在她心里,权贵和走卒并无半分区别。权贵面前不卑不亢,面对走卒不骄不诌。礼貌、尊敬却绝不自傲、卑怯。 成安公主原本对中山郡王妃要见的乡野丫头意兴阑珊。但是眼瞅着从沈顾行的车里走出这样好看的人物,也如临大敌。她见过各种美人,却从不放在眼里。只这个女孩,一双眸子灵动无暇,通身疏朗恬淡,连她都挪不开眼睛。 联想到沈顾行的有意遮掩和百般维护,又像护卫般寸步不离,终于觉查出奇怪了!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条狐狸精!不觉怒火中烧,双目要喷出火来。 郡王妃见了江风也是一惊。怪不得为了让她入府,要费那般周折。今天她倒要试一试,若是以色事人的货色便罢了。若不是,可得从长计议。 当下,收敛了情绪,笑吟吟地问:“你就是江风吧?在凉州时没有机会见面,没想到却在这千里之外得此一见,我们姐妹倒是有缘。” 成安公主疑惑,怎么嫂嫂倒与她称起姐妹来。 沈顾行剑眉微蹙,怪不得郡王妃执意要见阿风,原来另有曲折。 对方语气温和,张口便称妹妹,江风却知不妥,只得说:“王妃娘娘金尊玉贵,民女如何敢同您姐妹相称。我那时确实病得厉害,恐沾染病气有损娘娘金体,所以未敢赴约。劳烦娘娘挂念,请恕罪。” 她进退有据,声音如清泉叮咚。韦华庄柳眉微抬,一边笑着一边柔声说:“妹妹何必如此见外?王爷年少风流,爱慕王爷的女子众多,一时兴起,纳入府中为姬做妾也是常有的事。他新鲜一阵便不怎么上心了,我却觉得那些女孩子可怜,一概当做姐妹,好生待着。今日见妹妹这般花容月色,才晓得王爷怎么就那样着急,闹腾着要我收拾出一方院子来!上一回让王爷如此兴致勃勃的,还是从临淄街边抢来的牧马女。” 江风脸颊发烫!哼,李隆业,这就是你口中贤良淑德的王妃嘛!江风不甘心被人揶揄诋毁,正要还嘴时,成安公主和沈顾行倒一起开口了。 “你这个野丫头,既然爱慕五哥哥,却为何又同宜业纠缠!” 拜托搞清楚,你哪只眼睛见我纠缠沈顾行了! “王妃娘娘请慎言!阿风家世清白,父兄皆在朝为官,虽不及王妃娘娘家世显贵,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孩,王府的姬妾如何比得!爱慕郡王和嫁入王府这事,更无从说起,女孩清誉万不能轻易毁损!” 郡王妃锦帕掩嘴,轻笑:“宜业先恼了。本妃看着妹妹心生喜欢,不觉唐突了。” 接着话锋一转,又缓缓笑道:“宜业如此护着江家妹妹,也不怕成安难过吗?” 果然是拨弄是非的好手!一方面说她攀附,暗示李隆业待她轻贱,不过是其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再将沈顾行扯进来,引得另一个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盟友同仇敌忾!好个一石二鸟! 成安公主的眉毛果然竖起来了。 江风虽是小人物,但明白与人相处,要守住底线,底线之外揶揄讽刺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底线之内不管对方是谁寸步不让!并且她也不想将沈顾行牵连进来,便抢在沈顾行前面说:“王妃娘娘应是误会了吧?民女虽常听父亲、兄长谈及中山郡王,盛赞王爷文韬武略,但倾慕之事,万死不敢领受。更至于嫁娶之事,父母更从未提及半分!想来王爷身份尊贵,神勇无敌,王妃娘娘又温婉贤良,期冀着嫁入王府的贵人、小姐们自不在少数,江风无才无德,决计不敢奢求这份荣耀。” 江风恨不得烧几柱香,向满天神佛祈祷,让李隆业从此乖乖听媳妇话,别再招惹自己。 还有一个公主在怒目圆瞪,江风不敢有半分松懈,接着说:“沈公子同我长兄交好。我家初到长安,兄长领皇命撰写政令出不得宫城,便拜托沈公子多照拂我家些。今日是帮哥哥打点留宿大内所需行李,却碰巧遇到两位贵人。” 公主面色微霁,原来是江佐的妹妹!作为沈顾行的头号女粉丝,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同新科进士江佐交情颇深,顺带着跟江风亲厚一些也是有的。更何况这丫头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毕竟身份低微,还不配成为她的竞争对手。 她一心嫁给沈顾行,投鼠忌器倒也不想真的为难江风。 这样的江风,倒让郡王妃前所未有的忌惮起来,想到在凉州所见所闻,心中升起无限的妒意。 那日,李隆业回府就一直黑着脸,气哄哄地叫停了宴会。她看着李隆业嘴巴上的伤痕,既心疼又愤怒,那定是男女亲昵时留下的。她敬为神明和天地的丈夫,却要在九品官家受委屈,她恼怒着便要拿人问罪。 李隆业却处处维护,百般开脱。她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叫来了李赞。那小子受了好几个板子,也不敢置一词,显是得了李隆业的吩咐。 听江风如是说,她也心里犯嘀咕:难道两人真的掰了?她家男人的行事风格可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心里犹疑不定,也希望两个人没有瓜葛最好。 再者,她原本只为打探底细,晓得是厉害的,也没打算一朝将她如何。 想到这,郡王妃便要说些缓和的话。未等开口,沈顾行却大马金刀上前一步,面容着笑,眼波温柔,在女孩仍错愕时,拉过她的手,朗声道:“如王妃所言,我确实处处护着她,不忍心她受一点委屈。因为我喜欢她,心心念念娶她为妻。” 郡王妃愣住了,旋即又高兴起来,她巴不得沈顾行赶紧接手;成安公主却红了眼眶,从小被娇惯着长大,以为男人跟糖果一样,哭一鼻子就会有了么? 她的心被华彩少年揉碎了,践踏了。那双眼睛,那样的深情对视,她一刻未曾拥有过。 江风只呆呆地望着沈顾行,心里惶恐着、不安着、幸福着、酸涩着。 在凉州,那个将别的傍晚,他也对她这样说过。可她坚决的、理智的拒绝了,因为她那时尚可看破爱情的虚妄。 怎么现在不行了呢?怎么心存期冀了呢? 因为相思入骨,而相遇隔山岳。 林尽染,你愿意赌吗? 江风,你输得起吗? 如梦如幻,似痴似醉。沈顾行薄唇微动,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也不知多久,在郡王妃如释重负的叹息中,在成安公主的咒骂中,在吃瓜群众的艳羡中上了马车。 等江风呆呆坐好,沈顾行笑道:“你本没打算嫁给李隆业,为何要骗我?” 江风脑子懵的,耳边只嗡嗡作响,她诺诺道:“这样的主母,我怎么敢嫁。” “如果主母宽厚,就敢嫁了吗?”沈顾行追问 “你不怕我是非多吗?我和他的事,不止凉州,长安也是沸沸扬扬的。”江风避而不答。 “我的也不少!” “确实如此!只我知道的,家里有如晔表妹,外面有成安公主。” “倒不如我娶了姑娘,你我是非,一并干净,如何?” “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的。” “这是自然,定要母亲亲自上门提亲才行。” “旁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中山郡王的事,夫人恐怕消解不了。我父亲母亲也断不敢违逆王爷的意愿。” “长辈们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可事在人为,再没有牛不饮水强按头的道理。我母亲那里你不必忧心,伯母通达,伯父也不能强人所难。只要你心里愿意!” “成安公主是陛下亲女,深得皇后娘娘喜爱,安能让你轻易娶了别家姑娘?” “是不容易的。参奏我的折子堆在陛下案头,似小山一般。陛下哪日一道朱批,我就成了一介布衣。” “不做官也有不做官的好处。我常听大哥说起宜业哥哥的青川山庄,神驰久矣。不知道那里能不能效仿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你哥哥说你有枕石漱流之志。青川山庄隐栖之乐,何可胜道!” “那样的日子,想着就是痛快的。” “阿风,人生百年,不过须臾。你若愿意,我们一定会痛痛快快地过这一生一世!” 江风迎着少年炙热的目光,狠狠地点头。 就当自己贪心吧。 这样的无双公子,这样热烈的挚爱,纵使前方刀山火海,她都从容以赴。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一诺。 他们确认彼此心意后,仿佛获得了满身的能量! 少男少女笑了,先都是一抹浅笑,然后越来越深,直到发出欢快的声音。若有人看着,定会发现他们眼角已盈了泪。若有人看着,也定发出那样的惊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春花秋月之少女和美玉无暇之青年好像天生般配,天生就该在一起。 第35章 愿做深山木 沈府中,沈夫人刚刚礼佛毕,檀香盈满整间屋子,遣了丫头婆子,咂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对沈顾行道:“宜业,你与江家公子一向交好,看样子和江家三姑娘也是稔熟的,你觉得阿风如何?” 沈顾行笑道:“母亲怎么问起阿风来。” “我今日见江家的那姑娘,从心里喜欢,只不知她人品如何。我想着,若品行都好,你瞧着将她说与子安可好?” 沈顾行讶异地看着母亲,竟噗“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沈夫人讶异道:“我儿如何笑了?” 沈顾行敛了长袍,正色道:“母亲好偏的心,见到这么好的姑娘却只想着二弟。” 沈母只当他说笑,也不禁莞尔道:“若说阿风模样性子也是没得挑了,可到底家世单薄。不是我当母亲的自夸,她如何能匹配上你?母亲想着,定要给你寻一个名门贵女才好,既模样性情好,也能端正持家。你父亲去世早,你身上的担子重,不止要支撑门楣,还要扶持幼弟,就是你姑姑那一家孤儿寡母,将来也是要依靠你的,若再不寻一个家世好的岳家,也太苦了我儿……” “母亲,大丈夫安生立命,岂能一味想着依靠别人?若说门第家世,还有人比得过公主吗?可儿子孑孓一生,也绝不娶她。” 沈顾行接过母亲的话,掷地有声。 沈夫人留意长子言谈恳切,不像说笑,心下大惊,道:“宜业,你对江家姑娘动了心思?” 沈顾行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沈母行礼,言辞恳切:“儿子两年前初见阿风,就已下定决心非她不娶,请母亲成全!” “这如何使得!”沈母低声训斥道。 “如何使不得?既然二弟可以,我如何不行?”沈顾行急道。 “虽然公主同武家的婚事最终作罢,皇后娘娘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把眼光转向了韦家子弟,我看对你也算死了心。这些日子,寿春郡王妃倒是热络起来,她家的吉安县主也能同你说到一块去。县主是神仙般的模样性子,比江风还要强上几分。你父亲亡故得早,你舅舅官至五品也到头了,你叔叔远在凉州指望不上,若不再寻一个有助力的岳家……” “母亲!”沈顾行打断道:“我虽与县主投契,但也只是因为我们有一些相同的爱好,又怎么扯到婚嫁上去!况且……况且我决心要娶江风这事,吉安也是知道的。” 沈母神色讶异,道:“可那年你登科及第,与同期的士子们在杏花园举行探花宴。那些姑娘小姐纷纷向你投花,你却将最大最鲜艳的那支送了吉安县主。这事惹得皇后不快,隔日便宣召了我和寿春王妃进宫,虽然没有明着训斥,但也并没有好脸色。我以为你那时……” 沈顾行解释道:“那也只是一支花而已,当时没想到会引来那么大的风波。” “可自那以后,寿春王妃也就有意撮合你和吉安。我只当你也心悦县主,便也存了这个想头……”沈母道。 她既希望儿子岳家得力,也希望沈顾行能与相爱之人携手一生,深以为吉安县主为良配。 沈顾行知道他们家与寿春王府关系亲近,却属实没想到两个中年夫人竟然起了儿女婚事的念头。 此时,沈顾行转头要娶别的女孩,江母又怎么能接受!见儿子如此坚定,庆幸寿春王府对韦后颇为忌惮,两家并不敢大张旗鼓地议亲,只是互相接触试探,从没有将儿女之事拿到台面上谈。 否则,此事万难回转。 沈顾行看不明沈母主意,只得又道:“那些与我一般的公子和同窗们,有的捐了斜封官,有的没有功名仍在苦读,更有那一味闲耍浪荡的。只有儿子读书最辛苦,寒来暑往从不停歇,冬天生了冻疮还要坚持写字,母亲也曾哭着劝我‘别家父母规劝孩子读书上进,我倒要我儿歇一歇才好’。儿子现在到了官场,因为公主的缘故,同僚上峰多有打压,幸得与巴陵郡王相识,明刀暗箭才少些。到如今,我竟然也看透了几分,觉得这样汲汲营营,好生没趣味。儿子说这话,倒显得没志向,有负母亲期望和父亲栽培,但若能跟心爱的姑娘一起,纵使一介布衣,在终南山过此余生,也当了无遗憾!” 沈顾行竟然已做了这样的打算! 他这一路艰辛,沈母岂能不知。只是沈顾行从来不诉苦,她也只能装糊涂。思及过往,沈母悲从中来,又听他无心仕途,更是心如针扎,痛哭出声:“宜业,你受苦了……可你若为了那只见过几面的女孩,放弃大好前途,九泉之下,我……我……让我如何去见你父亲!” “我自小羡慕父亲母亲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父亲去后,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直至看破红尘,皈依佛法。逝者已去,母亲尚不能自已,难道让儿子再经历一场生离吗?” 沈母想到夫君去世时,那种痛彻心扉苦痛,让她恨不得也跟了去,只舍不得一双幼子,这才苦苦支撑到现在。如果她的夫君活着,会怎么做决定?她的儿子也已经有那样挚爱的女孩了吗?她一时也没有主意,只得道:“你年纪还小,那情爱之事怎么能一下子就说死呢!” 沈顾行搀扶母亲坐下,劝慰道:“母亲,我原来只是不喜欢公主,想着若我强大一些,便没人能左右我娶谁了。但自见了阿风,却觉得这漫漫人生,若不能有她在身边,就太悲苦了。母亲!儿子婚事艰难,这是我一心要娶的姑娘,还请母亲多多思量。” 沈母自己是精神世界富足的贵妇,她的爱情甜蜜,琴瑟和鸣,有过高质量的婚姻生活。虽然仍认为江风配不上沈顾行,做不了沈家的长媳嗣妇,但是她也愿意摒弃偏见,了解那个女孩。 如果她真是一个好姑娘,或许,她愿意为了儿子的婚姻幸福,割舍荣华富贵。 当下便按捺心思,细细地打听起江风来。 沈顾行只瞒了李隆业那档子事,其余和盘托出。 沈顾行这边一番卖惨、讲道理,还算顺风顺水,江风那边却一塌糊涂。 第36章 枝枝连理生 江风事无巨细向母亲坦白。她说初遇的怦然心动,她说齐大非偶的痛苦,她说临别前的拒绝,她说二年之约的期冀,她说锦书难托,她说再见欣喜。 一字一句,如泣如诉;凄婉柔弱,坚定无比。 江母听完又惊又怒,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女孩脸颊上。江风早料到皮肉之苦,但还是疼的厉害。 江风倔强地跪着不说话,江母便道:“我知道你素来有主意!可是你也要看看自己,再看看我们家。我们拿什么跟公主比?成安公主骄矜,她跺跺脚,我们家就是倾巢之危。” 江风辩道:“即使没有我,宜业也从没有想要娶公主。以前为这事,陛下还将他叫到勤政殿训斥,公主就在跟前,焉能不知?又怎么能怪在咱家头上?” 江母叹口气,道:“公主倾心宜业,宜业不点头,她也不会将宜业如何!可是你算什么?贵人们收拾起你来又怎么会客气!” 江风垂下头,也叹一口气,然后坚定道:“母亲,我自来到这世上,从没想过把自己的前途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可这次,我信宜业!” 江母听女孩的话,心中凄凉,江风确实从来没有想过指望父母。她知道强压无效,只得又缓声道:“他再上进再有本事,也不过一个孩子罢了!陛下、皇后、公主!哪个是他能搞定的?就是沈夫人……” 江母看了一眼江风,继续道:“沈夫人已瞧下了寿春郡王家的吉安县主。他们两家常有走动,经沈夫人引荐,我也有幸见了县主几次。那县主是神仙似的人物,和我们这样的人相处也和蔼可亲,从不拿大,我瞧着跟宜业很是投契。如今只碍于陛下颜面,才迟迟没有定下来。” 江风初来长安,只知道成安公主要嫁沈顾行,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县主也要嫁他。吉安县主是寿春郡王嫡女,寿春郡王是李旦嫡长子,是李隆基和李隆业的嫡长兄,则天皇帝时曾被立为皇太孙。 江风一声叹息,她虽然选择了沈顾行,选择了毫无保留、坚定地相信他,但不得不承认:两人前路坎坷希望渺茫。 听江母这样说,惨笑道:“母亲,我知道形势比人强,我原也不敢奢望什么。可是他一腔真情待我,不计较我的身份地位,也不在乎为我得罪权贵,只一心想要娶我。我不是没有心的石头,我有血有肉,有期盼有心动……” 江风声音越说越小,直到微不可闻。女孩肩头微耸,猛地抬头,目光坚定,“母亲,我也喜欢他。愿意倾力一试!” 江母被触动,可又无奈道:“我们家争不过公主,也争不过县主,况且还有中山郡王横插一脚,沈夫人又怎么会同意呢!?” 江母一直对李隆业和江风的事耿耿于怀。又听姑母说李隆业将江风掳走,后半夜才回来。却闭口不提去了哪里,做了何事!江风自打来了长安,母亲便一直追问李隆业的事。她担心俩人“分手”的事一旦被江母获悉,又打表哥的主意,便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正面回应。 江母这次入京,原本也是要看看沈家的态度。一番考察下来,发现沈家确实是好人家,江风若是能嫁给沈顾行,实在是美事一桩。奈何江风被李隆业盯上,而沈母话里话外,也有与郡王府结亲的意思。 她正做筹算,没想到沈顾行先行一步,竟然跟江风告白,而她那个谨慎胆小的女儿竟然同意了! 今日听江母如此说,便道:“王爷从没说过要娶我,我们都说清楚了,母亲不必担心!” 江母心中一惊,她以为难于登天的事情,竟然被江风轻飘飘地摆平了?她犹自不信,道:“郡王对你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他又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焉能轻易放手!” 江风道:“母亲不了解王爷,他是正人君子,从不强人所难。” 江风听江母这样问她,以为她和江父一样的心思,又出言讥讽道:“我不嫁王爷,攀不上富贵,母亲不开心了吧!” 江风的讽刺,犹如万箭穿心,但江母仍镇定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不疼你?如何不知道郡王府是虎狼窝!你既然不想嫁他,大可以徐徐图之!你们这样高调行事,让郡王、公主颜面无存,上面又焉能不怪!沈顾行从来谨慎周全,这次竟然也不管不顾,全无章法!” “母亲,王爷虽然手段凌厉,但他光明磊落,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牵连家里,若他气恼我,我甘愿领受。”江风优柔寡断两年,一朝下定决心,早已做最坏的打算。 “傻孩子,哪有你想得这般容易。你只在内宅行走,李隆业还能将你如何!宜业却是要做官交际的。他们这些人如何会轻易放过他!他已得罪了成安公主,如今又为着你得罪两个郡王,这都是皇亲贵戚权势熏天人物,宜业的仕途还要不要了!”江母道。 江风苦笑,两个人谈恋爱怎么碍着这么多人?!这些阻碍并没有让她生出怯意,反而涌起无限的勇气,说:“母亲,没人比沈顾行清楚他要面对什么!他既不怕,我更不怕!” 江母迎着江风坚定的眼神,对视良久。她太清楚江风一根筋的性子,她认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还要凿墙。在沈顾行这件事情上,她打过骂过,也威逼利诱过,但依然没能阻止她。 江母想到沈夫人对吉安县主满意的眼神,想到世事艰难和漫长的人生,还是硬下心肠:“你已全然明白其中厉害,仍铁了心要嫁他!我是做母亲的,自然希望你嫁得好,寻一个如意郎君。奈何我看下的人你都瞧不上,你瞧上的,我又爱莫能助。一则沈夫人是早递了话给我,要讨县主做儿媳妇,我断然没有把自家女儿上赶着送去的道理;二则兹事体大,又少不得开罪皇家,若是碍着你两个兄长的仕途,别说你父亲,就是我也决不答应;三则……” 江母瞧了眼江风,继续道:“你每每忤逆尊长,婚姻大事未先禀明堂上就私下做主。前些年你缠着关家大郎,我念你年幼未追究。后来在邱山上又惹下郡王,我体谅你身不由己,这才一路纵容你到今日!若还不狠狠责罚,不知日后还会做出什么丑事来!” 江母的态度和说辞全在江风意料之内,她已不需要江母的情感共鸣和行为支持。少女恭敬地跪在地上,仰着头,淡然道:“若九岁那年,我病死了,母亲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了;病好了,还像以前那样听话,早早定下表哥的亲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母身体微动,江风嘴角艰难地弯出一抹笑意:“可天不遂人愿,我不仅活下来,偏偏又是这样执拗的性子。我撺掇过关大哥娶我,是因为想要逃离家里;我气愤把二姐许配高晦,是因为怨怼母亲偏心。可只有沈顾行,是没有任何其他缘由,是我真真正正要相守的人。到如今这样的境地,我绝对不敢不顾家里的脸面,奢求母亲为我的婚事奔走。只求母亲念在我们母女一场,若沈家真的上门求娶,万望母亲成全!” 说完,江风规规矩矩地向江母磕头,以首伏地,等着江母回答。 江母见状,悲从中来,长叹一口气,道:“好!我答应你!若沈夫人提亲,我一定说服老太太和你父亲,一力促成你们的婚事!” 江风有些意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母,怎么就答应了? 胜利的果实来得太突然! 果然,江母还有后手,“前些日子你姨妈来信了,元和为拒婚事,以绝食相逼,如今和你姨丈上峰女儿的婚事已经作罢。元和虽然不及沈顾行,但也是读书人家的孩子,难得对你情深意重!如果你同沈顾行无缘,就乖乖地嫁给元和,如何?” 江母如是说,让她想起黄河之滨,李隆业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若你们没有缘分……纵使神女无情,本王也要结楚梦于阳云!” 她突然觉得两人的话更像谶语。仿佛她和沈顾行一定就没有缘分一样。 江风心底一片冰凉,仍然孤注一掷地回道:“好!如果我嫁不成宜业,婚姻之事就全凭母亲做主。” 江母虽然答应了江风,但是免不了皮肉之苦:先是挨了十大手板,左手掌血肉模糊;然后关禁闭十日,每天只有清水、馒头和稀饭。 第37章 胜却人间无数 江母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便去了沈府,并同沈夫人进行了半天的闭门会议,两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江母回来后就下达了如下指示: 一是江风无限期禁足,不允许私会沈顾行,不允许出门;二是加强下人管理,多做少说,深居简出,做好环境管控;三是快马给凉州送信。 江母如临大敌,自然是同沈夫人谈崩了,心里也惴惴不安。沈顾行还是搞不定他那一心向佛与世无争的老母亲。 她被拘束在一方院子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悠然被江母调走,换了新买的丫头服侍。那个小丫头干活麻利,但是极不爱说话,江风仿佛被削去耳朵,一应消息全无。 还好褚颜客居于此,俩人慢慢熟络,竟然相处得越来越和谐,从前的敌意都不见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江风和沈顾行的事,让褚颜放下戒备,接受了江风和关山云并没有男女之情的事实。 不是情敌,当然可以做朋友。 在相濡以沫的那段时间,江风了解了褚颜和关山云的爱情史。褚颜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他们一起到过峨眉山,在云鬘凝翠的峰顶看半轮秋月和一江青水;他们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于画船之上听微雨而眠;他们宿于郊野,就在漫天星辰中畅谈风花雪月,宿于农家就同主人把酒话桑麻…… 关山云不介意她出身草莽,她愿意同关山云四海为家,在不停的出发和相遇中,在一次次的跋涉和陪伴中,最终由身体伴侣升级灵魂伴侣。 江风这才猛然发现,褚颜就是关山云反复提及那位知交好友!江风一直以为那是个糙爷们,还为此怀疑过关山云性取向! 江风是羡慕的,她怎么能不羡慕呢?!那样的日子是她规划的人生方向之一。 可是她依然满心期冀,她相信沈顾行,他们一定会有畅意幸福的一生。 褚颜见江风神色向往,许久道:“我出身微寒,王侯将相只在戏文里听过,他们跟神仙并无半分区别。我第一次见中山郡王,直入天神下凡。他身份尊贵、仪表堂堂,又极为看重你,连性命也能豁出去。那样的人,阿风会不喜欢?” 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规思维!江风惊讶于褚颜的坦率,便笑道:“难道因着他是郡王,就要喜欢他?按照这个逻辑,哪天若是有亲王、太子或者皇上,总之比他更厉害的人物看上我了,我也要喜欢别人不成?那样的话,母亲可不止要打我手板子,就算仍到黄河喂鱼都不解恨。” 江风的歪理说让褚颜目瞪口呆,江风见状又嬉笑道:“难道李隆业此时喜欢你,你也会不要大哥嘛!” 褚颜听江风调侃,羞涩道:“小蹄子,不要混说!王爷怎么会喜欢我!?” 江风拍拍手,笑道:“为什么不会?姐姐貌美如花,似九天仙女,让人见之不忘。只不过他喜欢也是白喜欢,你跟大哥志趣相投情比金坚,再不会分开的。” 褚颜的小脸像红苹果,微怔一会儿,佯嗔道:“我好心陪你解闷,你却拿我打趣,看我再理你的!” 江风攀上褚颜的胳膊,笑道:“好嫂子,谢谢你来陪我,我再不敢了!” 褚颜听这话,脸红得沁出血来,又急又气又臊,站起来道:“你又混说,看我告诉婶婶去!” 江风见褚颜真急了,连忙拉住她,讨好道:“母亲凶得狠,好姐姐饶命!” 褚颜并没有真的动怒,见江风求她,便又坐下道:“饶你这一遭不是不行,你的字写得娟秀,能教教我吗?” 江风笑道:“姐姐好学,妹妹不才却好为人师,乐得从命!” 褚颜拱手道:“那徒儿就拜过师傅了。” 江风做出捋须状,笑道:“孺子可教”。 褚颜极有天赋,不过几天功夫,簪花小楷就写的有模有样了。两个人兴致更浓,每天凑在一起研究,恍恍然数日。当“长安少女魂牵梦绕的沈顾行向乡野丫头表白”的京圈八卦甚嚣尘上时,江风还全然不知。 江佐在宫城中禁闭一个月,某日终于虚浮着脚步回来,同时还带来一个消息:沈顾行被罢官了。 一家人集体沉默了,齐齐看向江风。 江风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为沈顾行的执着感动,也为他的牺牲感到委屈无助。他是那样好强和上进的人,三岁启蒙,苦读诗书,寒来暑往从不停歇,大好前程就在眼前,难道真的放弃了吗? 见江风怏怏不快,江佐便趁着沐休带她游曲江。江母本是一口回绝了的,但又听张潆月也去,又答应下来。 她终将老去,江佐是有前途的。让女儿同未来的嫂子多多培养感情,也是一份保障。 马车上,见精神状态还好,江佐便道:“你们两人惹下大祸,却全然不放在心上。这几日外面都已乱了套,成安公主哭晕在陛下驾前,皇后连着下了两道谕旨申斥,沈夫人连惊带吓卧床不起。你看看母亲,这些日子为你熬白了多少头发!” 江风狠狠地塞了一大口云片糕,未等咽下去便鼓着腮,嘟囔道:“我们又没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哥哥,硬仗还在后面呢!我若不想开些,长安城的唾液也能淹死我。只是连累母亲和沈夫人跟着担心。” 江佐见江风耽耽逐逐,时时为口腹谋,遇如此大事也能泰然处之,跟那位倒如出一辙,倒也般配,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 江风立刻竖眉:“兄长取笑我!你是骑驴不知赶驴苦,世人哪能都如你和潆月嫂嫂,两情相悦就能结为夫妻?” 江佐一时语塞,细想确如小妹所说,喜欢一个女子,又能娶她为妻,实是幸事。不免又为那对苦命鸳鸯担忧,开解道:“宜业也同你一般想法。他胜在经验丰富,应对起来更从容些。不像你,平时何其机灵,这次竟然不仅挨了打,还被关了禁闭。” 江风一边大口朵颐,一边可怜兮兮地说:“母亲大人这样对我,我已阿弥陀佛了。我原以为会捆绑之、削发之、扭送之、庵堂之。” 江风还腾出手来做出“捆”“削”等各种动作。 江佐气结,骂道:“你这个促狭鬼!只可怜了沈伯母,本已被说动提亲,可第二天就接到了申斥的谕旨。这还不算,不知又从谁那听来中山郡王的事,紧接着宜业又被罢官,生生急得晕了过去。” 江风顿时觉得各色食物索然无味,她悻悻地放下酥饼,悠悠地说:“沈伯母一腔心血都付诸宜业身上,这样爱子心切,公主尚且不喜!何况是我!他…很难吧?” “他究竟难不难,见了面问问就晓得了。”江佐笑道。 沈顾行竟然也去游江! 江风听了面露惊喜,眸子又明亮起来,也不管马车狭窄,一把拉过江佐的胳膊靠过去,撒娇道:“有兄长如此,实在太太太好了!” 江佐无奈地摇摇头,却听小妹子咿咿呀呀地哼起了调子,欢快是欢快,只是词曲着实费解:噢买普瑞达普瑞达抱矮,爱老虎油。 江佐知她近些日心思重,难得放松也不去管她,自顾闭目养神。 第38章 再遇成安公主 曲江在长安城南,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沈顾行早已等在那里,见到江家的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江佐下车,转身去搀小妹子时,沈顾行已立于车前。江风打帘子探出头,江佐和沈顾行各伸着一只胳膊等她。 女孩莞尔一笑,同江佐做了鬼脸,将手搭在沈顾行的手上。待下得车来,沈顾行顺势牵了她的手,江风并未闪躲,两人齐齐地看着江佐。 江佐无奈,果然女大不中留。三人都没有说话,又等了片刻,张家的马车也到了。 江风一见准嫂子心里就喜欢,她是十分美丽的,可这十分的美丽里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爽,同时雍容华贵,自带一副端严之致,用林尽染那个年代的话就是大气,自带正室范! 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的。有的人刚认识就一见如故,有些人相处几年也不会深交。这对姑嫂显然属于前者,都感觉相见恨晚。江佐甫一引见完毕,两人就姊姊妹妹的互相称呼起来,并手挽手赏起花来。 沈顾行和江佐相顾愕然,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半个皇家园林逛下来,张潆月发现这个小姑子实在是个妙人。她知道江风一家来自西北,是极荒凉之地,所谓的城市也不过是大漠荒原间的小片绿洲而已。曲江池面七里,这样树繁花绕、烟水明媚的景色并不多见。稳重如江佐,初来曲江也赞叹不已,连赞不愧为都中第一胜景。可江风却没有多少惊讶感叹,不是不喜欢,而是自然流露,放松身心于这花水之间,一派自在豁达,颇有老庄的逍遥风骨。 再看她不过十四五岁,一袭千峰翠玉色长裙望之不俗,美的不可方物又让人心生欢喜。坊间都说沈顾行眼光极差,千挑万选最后看上一个野丫头。她却觉得若江风不堪匹配,沈宜业那小子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 张潆月越发喜欢江风,江风也喜欢对方阔朗的性子,两人越聊越投机。 江沈二人连番催促,两人才牵着手踏上游船。初登游船有些不稳,沈顾行担心江风第一次坐船,等着扶她,却见女孩稳稳当当地上了船,还伸出皓腕拉了张潆月一把。 少男少女笑着走向船舱,男孩风流倜傥,女孩妩媚婉转。诗酒年华、红尘作伴的景致连江风秋水都黯然失色。但见船上净几素瓷,茶铛旋煮。 四人相对落座,小船轻晃着驶出去。太阳烈了就藏匿在湖岸的树影下,躲阴凉的船就逃嚣到湖心。间或与心上人会心一笑,人生的美好也就这样了吧。 江风同潆月有聊不尽的话题,从团扇花纹图案说到了玄学,只听江风讶异道:“潆月姐姐竟然是白羊座!哥哥是狮子座,你们合该做夫妻的。”沈顾行第一次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名词,便侧耳细听着,江风又俏生生地说:“狮子座的守护神是太阳神,最想用自己热情的火焰去燃烧别人,白羊同为火象星座,这两个是最容易一见倾心的情侣星座,越到后面感情会越浓烈。”张潆月听了心里喜悦,嘴上却怀疑道:“这如何准得?” 江风认真道:“怎么不准!姐姐且看着,我的卦再不能错的!” 说笑着,少女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沈顾行抬头,江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有些难为情,便道:“阿风竟然能卜卦?” 江佐笑而不语。 两人略一示意,便一起走到船头临风而立。清风徐来,江佐先问:“我听说,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若不是陛下拦着,已将你下狱?” 沈顾行苦笑道:“娘娘明明看中了他的侄子韦捷,可仍然不依不饶。” 江佐道:“韦湑那个老滑头,原本想要韦捷娶皇后嫡出的安乐公主,可皇后却要将安乐嫁给武家,将成安嫁给韦家,皇后兄妹便一直僵持。后来韦捷忽然改口,要娶成安公主,皇后这才满意。可后来又听说是你一直游说韦捷,你一门心思不娶她女儿,又这样卖力地搭桥牵线,终于勃然大怒。” 沈顾行道:“事到如今难道要我引颈赴死吗?韦家和武家都想要娶更得盛宠的安乐公主。我这番境地,也顾不得小人行径了,便引着韦捷撞见了安乐和武延秀私会。那韦湑又听说魏王嫡宗子武延基调转马头盯上了成安,怕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才又紧着抓住了成安这棵救命稻草。” 江佐叹气道:“你到底还是丢了官。” 沈顾行一拍江佐胳膊,豪爽道:“江兄不必叹气!于我而言,这已是很好的结果。我原担心贬谪到那荒蛮之地,反而累得阿风同我吃苦。” 江佐惆怅道:“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付之东流,怎能让人不惋惜。” 沈顾行负手而立,道:“如今这朝局如浑水一般!韦武当权,安乐公主大有效仿武后之心,大肆干预朝政,贿买官爵,太子被她打压得毫无储君之威。我没有匡扶大业之才,不能辅佐君主洗秽濯垢,咸使洁清,这样退隐山林,倒也省去很多烦恼。” 江佐眉头紧锁,附和道:“安国相王也辞去太尉及知政事之职。” 沈顾行道:“相王虽恭谨,但也曾被议储,为皇后和武三思所不容。我等隐退尚有退路,可相王安能全身而退?” 江佐想到一事,便道:“陛下、相王兄弟二人都是安恬的性子。可他们的后人却大相径庭。寿春郡王、临淄王和中山郡王……” 江佐见沈顾行并为介怀,又接着说:“三王都有济世之才,突厥默啜可汗率军南侵。相王被任命为天兵道元帅,统率诸军抵御突厥。他并未领军出征,只是名义上主帅。前线都由临淄王和中山郡王主持,不到月余,就迫使突厥退兵了。” 沈顾行点头道:“且看吧,如今储君不稳,陛下又偏听偏信,早晚生出大事来!” 江风正同张潆月聊得投入,一瞥眼看到沈顾行衣袂飘飘,或沉思或颔首,或倾听或畅言,每一个动作都落在女孩的心上,甜蜜的情愫就一点一点地满溢出来。 张潆月食指轻敲额头,戏谑道:“傻丫头,看痴了。” 江风一下子脸红到耳垂,也笑道:“果然秀色可餐!” 张潆月绷住笑意道:“食色性也,宜业一己之躯倒是解决了两件大事!” 江风道:“然也。” 说罢,两个人再也撑不住,笑做一团。 沈江两个听到笑声回过头来,见两个少女明眸善睐笑不可支,便问:“何事如此开心?” 江风促狭道:“食人族的事!” 沈、江知道这是女人间的悄悄话,只能无奈苦笑。沈顾行正待要吩咐船家划到慈恩寺下,就听到远处一阵喧闹避让之声。抬眼望去,一艘两层的游船画舫驶了过来,周围游船纷纷避让。 沈顾行蹙眉道:“似是安乐公主的游船。” 江佐听后,忙道:“船家,快快掉头避让。” 说话间船已驶近,江佐和沈顾行正要回座,却听二层船舱上立着一个宫装女官,“船下可是左补阙沈大人和秘书郎江大人?” 沈顾行俯首道:“正是。” 女官道:“公主请两位大人并两位小姐到船一叙。” 两人狐疑对望一眼,心中大惊。张潆月也便罢了,她是京中贵女,和公主郡主多少有点交集。 江风因为“翠鸟事件”被褚颜牵连,开罪了公主府,又晓得安乐公主跋扈的性子,心中不免忐忑。 但也不禁有些期待,简直活久见,她竟能一睹安乐公主的芳容! 不想刚上船,一眼就瞥见了两位熟人,不是成安公主和中山郡王妃还有谁! 成安公主两道目光似弩箭般射过来,恨不得把江风穿一百零八个血洞。相比之下,中山郡王妃就柔和多了,正慢悠悠地品着茶。江风冷汗涔涔,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一起行礼跪拜,磕了一圈头,知道这船上集齐了皇室女眷全家福: 那正上头坐着的竟然是太平公主! 下首一侧依次坐着太子妃和几位郡王妃,另一侧是李显的几位公主和李旦的两位郡主,满船舱的花团锦簇,脂粉扑香。 四人规规矩矩地退至一侧,早有宫人准备了桌几和软凳。刚一落座,太平公主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门下省为按察使设置之事几次奏对,皇兄都驳回了。大事未定,校书郎好有雅兴!” 江风担心地看向江佐,江佐起身俯首恭敬道:“臣惶恐。臣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能为诸位宰辅解难,臣愿领罪。” 江风倒吸一口冷气,“5+2”“白+黑”上班半个月,好不容易休假一天还要领罪?没有劳动法了吗? 却听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声音也有了点温度:“小江大人倒是憨直,本宫随便一说。不必紧张,入座吧。” 上座的人云淡风轻,兄长和沈顾行也似乎见怪不怪,只江风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意识道:奶奶的,这是上级对下级打招呼的方式吗? 21世纪“你好”“吃了么”的问候方式多善良、多养生啊。 江风看向太平公主,她一身暗红露肩纱衣搭配素色的齐胸长裙,广袖垂倒地面,正慵懒地斜倚着。四十岁上下的公主是高贵的、妩媚的、诱人的,彷佛曲江池所有的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闪亮着夺人眼球。 下首左侧坐着一位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女人,她轻轻吃了盏茶,睥睨着眼道:“姑姑为社稷忧心操劳,倒显得我们这些晚辈不体恤父皇,不能为父皇分忧了。” 必是安乐公主无疑! 太平公主微微坐直了身子,脸含笑意:“要说为皇兄分忧,谁能比得上安乐呢?就连太子也不敢在安乐面前居功。” 安乐公主嗤笑一声,不屑道:“可不是像姑姑说的!但凡太子再精进些,父皇便能轻省些,我们姑侄也不必疲乏应对了。本宫实在不知,东宫德不配位至此,是怎么心安理侍奉父皇座前的。” 安乐公主这样堂而皇之的议论储君,满屋子竟没有一个敢做声的,太平公主也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安乐。 安乐公主越说越气愤,又向对面首坐着的宫装女子厉声道:“太子不成体统,太子妃难辞其咎。” “啪”地一声,太子妃杨氏手中的杯盏应声落地。江风循声望去,见杨氏面如白纸,手抖如筛,不知要先回话还是去拣拾杯盏碎片。杨氏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但面上已有败色,那是长期忧惧造成的。 江风低下头,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可怜的杨氏。时间仿佛静止了,大家都耐着性子欣赏太子妃的无措。 沈顾行终于坐不住,站起来拱手朗声道:“请公主慎言!太子殿下乃陛下谕旨亲封,于太庙行拜谒之礼的储君,太子妃是东宫妃首,正二品诰命,品级在公主之上。公主怎能非议储君、训斥太子妃!” 沈顾行,你真是条汉子!江风一边冷汗涔涔,一边给他竖大拇指。 沈顾行为东宫仗义执言,那安乐公主竟然也不生气。她拿着手帕掩嘴轻笑:“宜业总是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亏得本宫在母后那替你求情!” 沈顾行本来有一大堆道理要讲,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听,还跟他聊起旧情分。 沈顾行说:“草民虽一介布衣,但着实不忍东宫受辱。” 安乐公主毫不在意,轻飘飘地说:“宜业这理太歪,本宫不得不驳一驳。古人说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东宫德行有亏才招侮辱,不应该是太子自省已过吗?怎么反而不允许旁人指摘,这是何道理?” 沈顾行被激发了斗志,正色道:“公主所言差矣。先遑论太子德行是否有亏。但东宫作为储君,一言一行风化攸系,或愆治典,乃伤国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太子纵便有过错,也应当由谏诤院上呈天子,然后送到中书省,中书省再召集群臣商议,安能作为茶余议论之资。” 是啊,纵使太子有错,那也是有一整套纠错机制的,怎么能像安乐公主这样出言不逊。 宜业说得多明白清楚,只不知骄矜的安乐公主怎么说! 第39章 初遇太平公主 安乐公主向太平公主笑道:“姑姑您瞧瞧,我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说了几句太子的不是,倒让宜业揪住不放了。这‘玉面’拾遗果然不是白叫的。不过就连太宗皇帝也曾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怎么在太子身上,连说一说也不行了!” 瞧吧,安乐公主哪会跟你讲道理呢?沈顾行的意思,不是不能议论太子过错,而是说太子攸关国嗣,要讨论也要走正规程序,不能薅过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如果不管是谁都能随意申饬太子过错,那么东宫之威何在?东宫之威不在则国威受损。 太平公主还未说话,挨着安乐公主而坐的成安公主终于坐不住,愤愤不平道:“太子乃宫奴所生,生而下贱所以行事卑劣。想当年,他为讨二张欢心,诬陷皇长兄议论张氏兄弟擅政,导致兄长被武后处死。这样陷害兄长的人,难道值得宜业这般维护。” 成安公主话音刚落,所有人脸色大变,太平公主脸色冷下来。成安公主这个大嘴巴,竟敢大庭广众咒骂太子下贱!即使太子之母是宫奴,但是他的老子是皇帝啊!她话里话外还有对则天皇后的怨怼之意,那可是太平公主和当今陛下的母亲!成安公主这样口无遮拦,是怎么得到韦后宠爱的呢? 再看沈顾行,已经义愤填膺,又大步向前一步,江风轻“咳”一声。何必同这样骄矜的姐妹做无谓之争?女人的九曲回肠是正人君子单刀直入的天生克星。 当年二张当权,视李氏子弟为眼中钉肉中刺,为打击李家,其爪牙、耳目遍布。李重润是否告密值得商榷,大有可能是韦后意淫出来的。因为在李氏子孙人人自危的至暗时刻,谁冲在前头谁就是众矢之的。李旦李显纷纷隐藏锋芒,李重润作为李显嫡子,首当其冲受到迫害。如果李重俊扳倒李重润,他就变成了第二序位继承人,这种行径无异于洗干净脖子拿出来挨刀子。 可对于韦后来说,自己的老公竟然踩着狗屎运再一次当上了皇帝,而唯一的儿子却与这至高无上的皇位再无交集。就好像辛辛苦苦做了一件衣服,从养蚕、种桑、织布、裁剪、缝纫到刺绣,每一道工序都亲自上阵,过程无比艰辛,终于做出了这个世上最华贵的袍子,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它穿在别人身上! 这华美的袍,凝结了你的苦难和心血,原本是要给你心爱的儿子! 那宫娥贱婢的儿子,怎么配! 所以韦后和安乐一派极尽打压之能势,有的没的的罪名安了一大堆,成安公主所言就是其中一条。 她们就是要把这桶脏水泼到太子头上,哪管有没有证据。正因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无佐之证,完全站不住脚,反而让沈顾行更难辩驳。这不是朝堂,不是士大夫们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也没有一个公正且权威的裁判。难道和一群妇孺打嘴仗嘛?! 江风正在焦急,太平公主冷声道:“成安好大的口气,竟然也敢妄议母后和皇兄决断!当日太子重润诋毁母后,是皇兄怒其不争,将其杖毙,你也要去诘问皇兄吗?” 众人都不做声,成安公主向安乐公主投以祈求的目光。 究竟不是韦后的亲生女儿,底气不足! 安乐公主扯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同太平公主对视。一时间,大唐王朝最尊的两位女人火花四射、剑拔弩张! 一个是曾经最得盛宠又被新帝立为镇国太平公主的姑姑。 一个是几欲立为皇太女的帝国新宠。 她们的交锋是顶层官僚集团和政治势力的角逐,于无声处血流成河。 终是安乐公主先笑道:“成安也忒轻狂些,怎么惹了姑姑不快?” 成安公主欲言又止,终于嗫嚅着向太平公主行了一礼。 太平公主也笑道:“本宫好不容易借着安乐寿辰的名头将大家凑到一处,说好了要观赏曲江秋景,何必扯起朝堂的事情来。若哪个再提这些事,我就把他揪到皇兄那,勤政殿的那群夫子们可有功夫同你们辩论。” “姑姑说得极是!好不容易托了姑姑和妹妹的福气,出来消遣一日,乐乐呵呵地听曲多好!”寿春郡王妃,沈顾行丈母娘后备队之一,跟着附和。 沈顾行闻言向太平公主、寿春郡王和安乐公主略一示意,回到座位上。 安乐公主鄙夷地看了眼太子妃,然后笑道:“姑姑和嫂嫂所言极是!何必说这些腌臜事,怪扫兴的。” 你瞧瞧,女人哪是为了对错呢? 见场面缓解,李隆业的媳妇看准时机,喝着茶慢悠悠道:“宜业到底年轻气盛!哪像是已经议亲的人?”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沈顾行,轻掩笑意:“也不知道要有多少姑娘哭红眼睛喽。” 该来的总要来!江风警铃大作。 太平公主也来了兴致,放下茶杯,笑容有玩味的意思:“哦?本宫虽不怎么出门,但是这事闹得京都沸沸扬扬,想听不到也难。我听闻皇嫂护女心切,还为此罢了宜业的官?究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让木头似的宜业开了窍?”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多尊贵的女人也爱八卦!古往今来如是。 中山郡王妃笑道:“今儿可算是巧了,这位姑娘也随宜业同行,我便让宫人一并叫上来了。江三小姐,快过来让公主娘娘见见。” 江风自打来了长安就有被盯上的感觉,跟沈顾行同行能凑巧碰见情敌,然后流言蜚语满天飞;今日游船遇到公主,又被当面作为谈资。 江风太明白郡王妃的心思,她恨不得立时凑成她和沈顾行才好,倒省得与人分享丈夫。 既来之,则安之。女孩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沈顾行长身玉立,早一步走过来,两人眼神对望,勇气和力量在胸腔激荡。 沈顾行牵着江风,迎向太平公主,声音朗朗:“公主娘娘,这位便是江风。” 江风盈盈跪倒,拜道:“民女江风,拜见各位公主、娘娘,祝殿下万福金安。” 座上之人大多数人都未见过江风,只听说是一个有些颜色的乡野丫头。女孩略施粉黛,便艳压满屋的莺莺燕燕,却又毫不张扬,仿佛清晨含露的芙蓉花,让人不敢亵玩。尤其是那双眸子,极是清澈干净,仿佛见不得一点世间凡俗。 何止有些颜色!哪来的乡野之说! 太平公主坐在最上首,远远地瞧不真切,只觉声音好听。便道:“走得近些,本宫眼力越发不好了。” 又看向沈顾行:“远远的,怎么瞧着眼生?长安城的世家小姐本宫也能认出大概。” 江风起身,一边敛裾向前走了几步一边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非得门当户对、世家王族吗?今我江风九品小官家的女儿,照样拿下沈顾行!” 沈顾行脸上洋溢着光彩,回道:“禀公主,她叫江风,是凉州县丞江敬修之女,江佐大人之妹。” 太平公主暗道家世平平,有何能耐拴住了人中龙凤?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两道探究的目光射过来,江风生生停住。 半晌,太平公主大喜:“好俊俏的丫头,怪不得宜业都看得呆了,本宫看了也喜欢。” 又细瞧瞧,向一侧招手犹疑道:“本宫瞧着,眉眼倒是和吉安有些相像?吉安过来些。” 话音刚落,寿春郡王妃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粉色长裙的少女。 赫然是那吉安县主了! 第40章 流言 江风与吉安二人,竟真的有几分相像,都是圆脸和漆黑大眼睛。 吉安县主的声音也好听,盈盈一拜:“姑祖母,自打江家姑娘进来,我就觉得亲切,倒像是见了亲妹妹一般。” 众人又细细地打量江风和吉安县主,果然越看越像,都啧啧称奇。 江风知道这个女孩就是沈夫人看中的儿媳妇,说话行事果然是神仙般的人物。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些别扭且自卑的想法,向沈顾行看去,他正深情地凝望自己。 他的眼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这就够了! 坚定些吧!无畏些吧!林尽染! 江风和吉安二人虽有几分相像,但是却没有那么夸张,只不过妆容、发型都差不多,再加上妇人们赶着太平公主凑趣罢了。 她和沈顾行于人群中四目相对,沈顾行向她略一示意,那意思是:“稍安勿躁,谒见完事带你去风兮楼吃鱼!” 江风心领神会,向少年粲然一笑。 太平公主瞥见了,也彷佛回到好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曲江边的游船上,惊鸿一瞥看见了那个锦衣少年,他的笑容也是这样和煦、纯真、温暖。 太平公主正自出神,不想被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拉回到船上,只见成安公主叉着腰蛮横地训斥:“姑姑、姐姐在此,你也敢做出那副狐媚样子来!如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宜业……眉来眼去。你这样不知礼数的乡野丫头,合该狠狠责罚。” 江风暗自头大,这就是炮灰女配吗?她真想告诉这姑娘,你越是这样嚣张跋扈,你的宜业哥哥越厌恶你,视你为洪水猛兽。 果然,沈顾行已对“洪水猛兽”冷了脸:“阿风处处都是守礼的,自来谒见殿下一直规规矩矩,不敢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公主殿下和各位娘娘都未怪罪,倒是公主拿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责问!微臣不才,熟知六礼,却属实不知道公主执的是何礼数。” “沈顾行!你……你不知好歹!我堂堂公主,难道训斥一个野丫头也不成了!”成安早看江风不顺眼,又见沈顾行对她百般维护,更是气急败坏。 她恶狠狠地对江风说:“我原本看在宜业面上,并不想在大庭广众撕下你的画皮。但又着实不忍心宜业做了冤大头。” 又是一场硬仗!江风心里懊恼,为什么要游曲江! “今年四月,你以身体不适为由诓骗五哥同游邱山,在山中耳鬓厮磨流连数日。许是以为自己真的攀上了高枝,回去后便急不可耐地退掉了与你表哥的亲事。这也便罢了,可本宫却听说你还与开国公的嫡孙女婿也不清不楚。” 成安公主将自己得来的信息添油加醋地抖搂出来,她不信沈顾行还能会要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周围人窃窃私语起来,间或有嗤笑声传来,江风第一次感受到谣言的恐怖力量。 她并不怕这些无中生有的诋毁,但是她怕沈顾行同她一起忍受诋毁,她不能将谪仙似的人儿从云端拉到泥淖。 “公主慎言!” “阿风光风霁月,公主何以市井流言中伤女儿家清白!沈某虽一介布衣,但也绝不允许她受人欺辱半分!” 江佐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沈顾行的声音却更加坚定。 “沈顾行,你还看不破她吗!因为五哥腻了她,她才又找上你!这样的女人,怎么能配得上你!”成安公主又急又恼。 沈顾行手握成拳,额角的青筋一鼓一张,他气愤极了,觉得成安可恶可憎。他不敢去看江风,他怕那无助的眼睛,那会让他失控,让他忍不住大打出手。 他要维护她的清誉,绝不允许她身负这样狼藉的名声。 可如果他看一眼江风,就会知道,她的女孩并不脆弱。她眼神坚毅,准备与他并肩而立,迎接暴风骤雨。 他那样想着,松开拳头,保持镇定,声音也渐渐和缓而有力:“长安城和凉州相隔千里,有些人捕风捉影歪曲事实也是有的。公主刚刚说的,据我了解却是另外的样子。江伯母只有一个姐姐,交情一直很好,或许也曾动过儿女婚事的念头,但却从未有过结亲之实,更没有退亲之事。我曾在凉州半年之久,同国公的嫡孙女婿高晦也算莫逆之交,他光明磊落,绝不是蝇营狗苟之辈。诸位贵人久居长安,宝马雕车香满路,从未见塞北儿女畅怀激烈、洒脱不羁。若是如宜业一样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绝不会信这些龌龊的流言蜚语。” 说完这席话,他才缓步走到江风身边,拉过女孩的手,在女孩如水的目光中,又朗声说:“若是同我一样了解阿风高洁明快的性子,也绝不会信那些恶语中伤!” “啪”地一声,吉安县主掉了杯子。 原来这些深宫女人,手都不咋稳,这么一会儿已然摔了俩杯子。 沈顾行身姿挺拔,看向成安公主:“至于中山郡王,他在邱山延请名医,对江风有救命之恩,但也仅此而已。我们感念王爷大恩,但阿风同他清清白白!公主如若还不信,可以去问郡王妃,或者可以直接问中山郡王,只是不要再纠缠、抵牾江风!” “好!好!好!”成安公主一连声,但到底没有对沈顾行恶语相向,转向江风面色狰狞,“我看他能护你几时!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她只敢跟江风这个软柿子放狠话。 “好啦成安。本宫今天整好将孟嬷嬷带来了,你不是最喜欢她梳的发髻么?去梳洗去吧。”太平公子出来打圆场。 太平公主的威严是武周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她作为唯一不会对武则天皇权产生威胁的后嗣,极受荣宠。武则天将对儿子们的愧疚之情全弥补到了太平公主身上。 在李家至暗时刻,太平公主是庇护神一样的存在。 所以即便如今安乐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然对这个姑姑毕恭毕敬,成安公主更不敢忤逆这个威严姑姑。 有一中年贵妇出来好声安慰了几句,成安公主委委屈屈、抽抽嗒嗒地下去了。 堂上安静了一会,太平公主又道:“船上都是女眷,宜业和小江大人在这多有不便,先自去吧。两个丫头就先留下,陪本宫解解闷。” 沈顾行和江佐都是一愣,两人如何放心!沈顾行又上前一步作揖道:“公主殿下,阿风从凉州来,那里地处西北民风淳朴,她自由烂漫惯了,初见诸位贵人,臣恐……” “宜业放心好了,姑祖母见江小姐聪明剔透,便留下来说说话,便是有规矩礼仪一时不周到,定也不会怪罪。”吉安县主知晓沈顾行的担心,柔声打断道。 太平公主笑道:“吉安已替本宫打了保票,宜业还不放心吗。” 沈顾行无奈,只得与吉安道谢,与江风点头示意,然后和江佐行礼告退。 第41章 江风要被喂鱼 太平公主在自己长桌右侧方赐了一方软榻和桌几给江风。江风受宠若惊,不明白太平公主是何用意,只能大大方方地坐下。 江风坐定,太平公主便让内侍拿了自己的乐工八棱金壶给江风斟酒,江风忙屈身去接。见仕女八瓣银杯里色泽白莹,少不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入口绵甘,如羊羔之味甘色美,不由得脱口而出:“公主殿下,这是羊羔酒吗?” 太平公主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初见权贵却不拘谨扭捏,竟然还能识得羊羔酒!脸上笑意深了几许:“正是羊羔酒,喝着如何?” 江风动作生疏笨拙的作揖,然后认真回道:“我小时候看书,见诸葛孔明用羊羔酒犒赏三军,又见文人骚客“醉飞觞而饮羊羔”,不由得心生向往!但是满凉州城都买不到,我便自己研究着酿制。偏巧赶上那年凉州大旱,哥哥说酿制此酒对粮米、羊肉多有浪费,便不许我酿了。若是知道羊羔酒这么好喝,我就是三个月不吃肉,也是要酿的。” 众女眷见江风声音清脆、表情又极为丰富,说得好似此酒只应天上才有。除了觉得江风甚是有趣外,几位贵人端起酒杯又细细品了品,仿佛确实甘甜了不少。 吉安县主却露出玩味的笑容,心里暗道:“果然是个厉害的!既不着痕迹赞美了公主的赐酒,还顺带着夸一夸家风勤俭。” 太平公主面露赞许,不禁问:“你小小年纪还会酿酒?” 江风见太平公主来了兴致,便更加卖力地表演:“臣女依法酿了冰葡萄酒,这种酒口感清爽,有迷人的果香,还有蜂蜜般的甜蜜。” “就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吧?”临淄王妃问道。 见是未来天子李隆基的媳妇,江风赶紧毕恭毕敬回道:“禀娘娘,我是同西域酒商家的女儿学的。那女孩说进贡的葡萄酒大多是当年红葡萄酿造,属于干酒,几乎没有糖分。而冰葡萄酒原料要推迟采收,最好是葡萄在树枝上结冰了才开始收。所以冰酒比红葡萄酒要甜,红葡萄酒却更醇厚。” 临淄王妃点头笑而不语,太平公主见她娇憨率真,又吩咐内侍准备了几样精致小食给江风,江风依依谢过,便自在地享受起来,果然是极好吃的。 宫人见公主兴致好,便请乐师上来。那乐师风流英俊,唇红齿白,自抱着琵琶,一身的艺术细菌。 果然不论哪朝哪代,小鲜肉都倍受追捧的。少年乐师自报家门,却惊得江风一口羊羔酒险些喷出来。 竟然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李龟年!纵观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史,江风只记得这一位音乐家。 这一趟曲江,太值! 江风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李龟年已经倾情演出。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完全没有影响这场视听盛宴。只听得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琴声歌声与曲江秋日的景观相得益彰,就像天上一夜好月、火候正好的一杯好茶,只供一刻受用。 李龟年一曲完毕,太平公主笑着看向江风:“可会弹琴?” 能弹出声来,算吗? 江风前世今生都是音痴,小时候倒是能用钢琴弹奏小星星来的。这辈子就更别指望了,琴棋书画她只有一画能拿得出手。 她看下面几位妇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中成安公主的嘴角都要掉在地上。她把心一横,道:“公主娘娘,我虽不会抚琴,可是却有一个曲子,不知能否请乐师一弹?” 太平公主眉毛轻挑:“可。” 江风笑呵呵地和李龟年退至另一个船舱。江风不懂角商宫羽徽,李龟年不懂五线谱,两人驴唇不对马嘴说了半天开始大眼瞪小眼。江风最后没办法,说:“如果我清唱一遍,乐师大人能否弹出来。” 李龟年先点点头,然后犹疑地看着江风,那意思是:我倒是能弹,只不知尊驾能否唱得出来? 江风气结,恨不得拿琵琶敲烂他的头。她深吸一口气,轻唱一遍。李龟年面露欣喜,又跟着弹奏了一遍。 不错!堪比原创了!江风对李龟年竖起大拇指:“very good!不愧是名满大唐的艺术家!” 李龟年还在京漂,离蹿红尚需时日,连忙作揖:“不敢当。” 两人又配合演奏了两遍就回到中央船舱,李龟年琵琶声响起,歌声也跟着飘荡出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缓缓的琴声、悠悠的船,外面恰巧又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琴声飘出去又带着新雨、秋水飘回来,别有一番情趣。 座上女眷都沉浸在美好的音乐里面,只中山郡王妃除外。她纳罕这个黄毛丫头竟然得了太平公主的青睐!太平公主色厉内荏,对谁都不假辞色!也就是因为吉安县主养在她的膝下,才对她亲热几分。却为何与这个丫头这般投缘? 她心里暗恨江风千人千面。见自己时规规矩矩低眉顺眼,在沈顾行跟前一副小鸟依人我见犹怜的做派,今日见了公主就表演得天真烂漫率真直耿! 不知在王爷身边又是什么狐媚样子! 她一向是极其理智的人,从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但今日心里的恶气一个劲翻涌,若不给江风找些麻烦,便抓心挠肝的! 为什么呢!是因为她丈夫的呓语吗?因为他的魂不守舍吗?因为他说话的时候不认真,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吗! 她无奈地明白了事实:李隆业对江风的情愫,是她从未见过的,更克制和更纯粹的。在此之前她绝不相信她的夫君会生出那样的感情。 中山郡王妃看着言笑宴宴的江风,恶从胆边生,笑道:“这首曲子曲调平平,胜在词藻新丽,尤其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整首词到底暗示了世间的离合无常,若是平时拿来听也便罢了,可今日这场宴乐是为安乐生辰特意准备的。弹这样的曲子,实在不妥。” 江风脑皮发麻!谁说这首词意境悲切了!谁说是给安乐公主寿诞准备的? 成安公主终于逮到机会,赶紧补刀:“姐姐,我瞧她就是故意的!” 这时,安乐公主后面一个女官凑上来,低头在安乐公主耳边低语几句,安乐公主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 江风心中大惊,是跟褚颜夺翠鸟的那位“姑姑”! 这位姑姑是安乐公主的奶母——女官贺娄氏,她对下跋扈嚣张对上极尽讨好谄媚,深得韦后母女信任,替皇后掌管内宫大小事宜,被称为“内将军”。安乐公主那两条百鸟裙,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人若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江风见太平公主皱着眉,远处张潆月也只能露出焦急的表情,江佐和沈顾行远水解不了近渴! 万事靠自己吧! 江风赶紧离席,跪地祈求道:“请公主容禀。” 安乐公主挂着脸色,阴沉地说:“如今这天下,能让本宫动怒的人已不多见。趁本宫现在还有心思听你说上几句,最好能说得本宫开心。” 安乐公主一甩广袖:“否则,你这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就扔到曲江喂鱼。” 第42章 花妖再世 安乐公主的笑意让江风觉得阴风阵阵。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保住舌头要紧!想定,她以首触地:“这首词是兄长友人客居他乡,于中秋之夜思念家人提笔而写。原诗并没有‘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这诗写完不久,陛下登基,广施仁政,惠泽万民。那位友人得沐天恩与家人团聚便又补上了后两句。本意是:与其飞往高寒的月宫,还不如在这盛世下伴月起舞;世间本就悲欢离合长缺长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是爱人之间却可以长长久久地守着同一轮月亮。” 江风低着头看不到安乐公主的表情,硬着头皮道:“这首词旷达超脱,再联想到作词人两厢境遇,全无悲切之意,竟是一腔感恩天德之心。请公主明鉴!” 江风要保命,就只能信口胡诌,对不起苏轼、对不起语文老师了。 安乐公主仍未说话,旁人也都三缄其口。 周遭静极了,只有外面的雨点敲打在船棂上,江风继续辩道:“我们一行从凉州来到长安,进了关内道地界后,突有一日飞来一只翠鸟,叫声婉转,毛色鲜亮,而且竟不惧人,众人无不惊罕。后来便遇到了公主府的女官,我们这才知道,那翠鸟缘何主动飞到我们手里来?我等庸质又如何能让翠鸟留而不走?百兽有灵,必然是为了公主!当时因着我们无知,冲撞了女官大人,还好最终完璧归赵。否则今日不止要割了民女舌头,民女这双手也该剁去喂鱼。” 众人不明所以,这才晓得原来她和公主竟然还另有纠葛。中山郡王妃知道事件全貌,她原以为江风不能自圆其说,以安乐公主的性子又不会轻拿轻放,总是有她受的!但到底中山郡王府也被牵扯进来,她不想引火烧身,便只能沉默。 “呵呵……你倒是有些意思。”安乐公主终于说话了。 江风的冷汗浸湿了后背,听不出来安乐公主是怒是喜。 “我听闻安乐令尚方合百鸟织二裙,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那翠鸟用来织百鸟裙?”太平公主问道。 “正是。我本有两条,一条是准备生日宴上穿的。另一条献给了母后,母后喜爱极了。”安乐公主洋洋得意。 “我看江风这丫头说得不对。她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是她早见到安乐就会明白,那九分的不如意见了你也要躲远远的。”太平公主话里话外已有讨好的意思。 江风见太平公主肯帮自己,便赶紧附和道:“民女见识浅薄粗陋,让贵人们见笑了。公主龙血凤髓天之娇女,人生事事皆可胜意!” 江风的讨好是安乐公主司空见惯的,算是能讨她欢心的一种。可太平公主话语里那丝讨好意味,才是真正令她狂喜和充满成就感的。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大唐最耀眼的公主,竟然讨好自己! 她心情好极了!处于权力巅峰的感觉好极了!当她意识到自己可以睥睨众生的时候,便觉得同这个战战兢兢的女孩为难,好生没有趣味。 她嫣然一笑:“难得姑姑肯为你说话。你那条舌头,暂且留着吧。” 那意思好像这条舌头只是寄存在江风嘴里,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提刀来取。 江风也顾不得这些,连忙叩头谢恩。 成安公主不满地拉着安乐公主的衣袖:“她以下犯上,姐姐怎么就这样饶了她!” 安乐公主笑而不语,任成安公主摇着她。 江风抬头看见太平公主对她点头示意。那是一个赞许的眼神,江风心里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 …… 当江风和张潆月被宫人从画舫护送到江沈二人的小舢板上时,已雨过天晴,只一抹斜阳将少女的脸映成红霞色。 沈顾行看着后面一个小太监抱着的小山似赏赐瞪大了眼睛,江佐接过来一叠声的致谢。 张潆月三言两语说完了江风的辉煌事迹,江风可怜巴巴地对沈顾行说:“还能去风兮楼吃鱼吗?” 江佐轻斥道:“我们出来一天,恐怕母亲担心,现在就回去吧。” 江风听而不闻,只看沈顾行。沈顾行眼睛里有星星:“风兮楼从江南新请了师傅,据说莼菜鱼羹最是拿手,若不去岂不辜负了他。” 沈江二人的午饭食不知味,张江二女味同嚼蜡,此时都已饿得眼冒绿光。四人开启了风兮楼“光盘”行动的先河。鱼骨头被江风嗦得冒火星,连猫看了都流泪。店小二心中讶异,这么好看的小姐姐怎么吃相如此难看,当下怀疑四人是来吃霸王餐的,搞不好要逃单,不由得加了十二分小心。 风兮楼在曲江北侧,三家的车马停在西侧,四人饭后便绕着曲江堤岸一路走过去。张潆月和江佐在前,沈顾行和江风在后,两两十指相扣。 沈顾行看着星光下少女的侧脸,喃喃道:“对不起!” 江风疑惑道:“什么?” 沈顾行手指修长,含情脉脉:“让你受委屈了。要不是因为我,她们不会那样针对你!” 江风看着沈顾行,声音低低的:“我不是弱不禁风的花儿,并没觉得委屈。”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我授人以柄,反倒连累了你。” “你我一体,荣辱与共,我不允许你再说这样生分的话。”沈顾行柔声道。 江风笑着点头。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阿风先听哪个?”沈顾行眼睛里映着星星,不想再提那些路人甲乙丙丁。 “坏消息。”江风忐忑道。 “我母亲病了,要去终南山别墅静养。二弟准备明年科考,不能随行。我如今一介布衣两袖清风,自然要侍奉母亲身边。”沈顾行道。 “为人子女,这是应做的。”江风喃喃道,沈夫人病了还不是因为自己么!想到未卜的前途,眉间便抹了一缕愁绪。 “还有一个好消息呢!”沈顾行双手捧着女孩的脸颊,笑道。 江风神色哀伤:“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好消息了。” 沈顾行像被人揪着心一样,他迫不及待要跟她分享这份喜悦,“母亲担心山中寂寥,又和伯母投缘,便想约着伯母同往。山中景色宜人,只不知伯母能否赏光?” 江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道:“你说的伯……母是……是我母亲?” 沈顾行食指轻轻刮了江风的鼻子,笑道:“也许不是。也许是凉州那株杏花妖的母亲。” 江风心中雀跃,她恨不得抱住沈顾行,啃上一口。她弯着眼睛,背着小手笑着说:“我也有两个消息,宜业哥哥要先听哪个?” “好消息。”沈顾行斩钉截铁。 江风一愣:“那坏消息留在后面要怎么办。” 沈顾行拉过她的手,“先说好消息,让我高兴一下。然后一起把坏消息变成好消息。” 江风心中甜蜜,便道:“好消息是母亲若不去终南山,杏花妖便做法,迷了她的心智再带她去。” 沈顾行道:“好个胆大的花妖,敢行大逆不道之事!小心你母亲打你板子。” 江风做撸袖子状,豪爽道:“为了英俊的小公子,顾不得许多了!” 沈顾行哈哈大笑,眼角似沾染了星光和江水,低头想了想:“坏消息是什么!” 江风道:“哪有坏消息!再也不会有坏消息。” 沈顾行听了,凝视女孩的眼睛,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像是在做梦?” 男孩的眸子深情又清澈,江风情难自禁:“我从未做过这样美的梦。” 女孩呼气如兰,声音好似天籁,漫天的星斗也不如她的眼睛明亮。 俩人的初遇仿佛已经很遥远,又像是只在昨天。那些不能言说的思念相隔千里万里,那些不可语人的煎熬浸染于上千日夜,那次惊鸿一瞥的刹那心动,那些似水流年里一腔痴心,那些犹豫和坚定,那些退缩和孤勇,终于化作柔情蜜意,在紧紧的拥抱中获得圆满。 沈顾行附在女孩耳边,一遍一遍地诉说只能在梦中才敢说的情话。 白日喧闹的曲江,月夜只见点点孤灯,微风乍起江水泛起层层波浪,应着那点微光,在水面散做漫天星辰。在这样撩人的夜晚,江风终于放下满身戒备,不再执着历史书上那些人物的前途命运,第一次将自己尘封的内心交付出去。 这美好的情愫如梦似幻——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43章 许约终南山 江母对沈家的邀约并不意外,慢条斯理地打点需要带的东西。沈顾行被罢了官,闲来无事只往江家凑。一日登门两三回,各色各样的借口层出不穷,给姑母送糕点,替江佐捎口信。 他虽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但江家却不胜其扰。江母拿出准丈母娘的派头,并不给他太多好脸色,只两三日才让他见一次江风。 原本要在中秋节后才动身,沈顾行却说终南山是绝佳赏月地点,并向江母描绘了一幅绝美的终南赏月图,再加上江风的助攻,两家人决定提前行动,在山上度过中秋佳节。 两家各带了沈、江两位姑妈。沈姑母早年丧夫,本来就没剩多少的产业都被同族兄弟搜刮了去,她只能带着两个女儿依附沈家过日子。 两家长辈各乘一辆马车,褚颜和江风一辆,如晔和若锦一辆。若锦却偏要同江风挤在一起,四个女孩便索性套一辆车。 沈顾行骑马,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少年面色如玉,唇角含笑,好不吸睛! 马车内,若锦笑嘻嘻地盯着江风一直看。江风食指和中指弯曲,做出一个挖眼的动作,并配上恫吓的表情。 若锦吐着舌头做个鬼脸,不服气地说:“好凶的姐姐。” 褚颜也笑道:“也亏得是阿风,旁人谁能禁得住你这样盯着看?若是纸糊的,早被被看穿了。” 若锦促狭道:“上次阿风姐姐来家里,才说了几句话,就被哥哥急匆匆地叫走。我拉着姐姐不放,是哥哥说‘细水长流,日子且长着呢’!现在想来,哥哥那话大有深意。” 江风笑着不说话,她并没有打算在若锦跟前做动辄脸红的闺阁小姐。 如晔轻嗤一声:“你说什么胡话!表哥是正人君子,从小饱读诗书,哪有那些男盗女娼的龌龊心思。” 如晔说完,空气骤然冷了下来。江风沉着脸色不说话,她实在没必要去恭维一个看不清身份的表妹。 对如晔姑娘来说,江风不过是长得漂亮些罢了,怎能配得上她那独一无二的表哥!况且她还有那一箩筐的乱历史!所以直到此时此刻,她仍然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也不相信沈顾行会真娶江风。 褚颜不做声,只担心地看着江风。若锦不理如晔,拉着江风的手,眨巴着眼睛:“你别听姐姐的!什么是龌龊心思?又哪里来的男盗女娼?她总是要将人心往阴暗里想!哥哥对你一往情深,那些日子的情形你是没见到!哥哥的坚决果敢是我亲眼所见,为了你,他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暴风骤雨最猛烈的那段时间,她正被母亲拘在屋子里,什么也没做。当然,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沈顾行却已经在战斗了。他以一腔孤勇对抗母亲、对抗皇权、对抗全世界。 江风情不自禁掀开车帘,沈顾行像是有感应似的,回头看过来。两人目光碰撞,便是惊天动地的情愫。街道嘈杂、人声嚷嚷,俩人通过眼神,已然读懂对方要说的一切。 马车内,如晔面容渐渐阴狠,广袖中的指甲已刺破皮肤! 她冷哼一声:“表哥爱惜羽毛,极为注重名声口碑,立身处世谨慎小心。现在倒好,因为江姑娘的旧情事,成了长安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若锦不说话,她也知道现谣言难听,更有甚者,竟然说江风在邱山生了孩子。 面对“杀气腾腾”的如晔,江风并不激愤,只说:“前几日游曲江,偶遇太平公主的船坊。在船上,成安公主也曾有这样一番说辞,宜业义愤填膺地为我辩白。我心里感激,可在感觉上却很奇怪,就像……” 江风思考片刻,抬头道:“就像‘蚍蜉撼树’!我和宜业是蚂蚁,那些流言蜚语是大树,他们不管真相,只信愿意信的。我清清白白,并没有什么旧情事,但也没有本事阻断流言!但不能因为这样,我就得自惭形秽低人一等!宜业是端方君子,德行无亏。我相信,谗夫毁士,如寸云蔽日,不久自明!” 江风说得理直气壮,但她心中却怀疑:那些阴云,能散去么? 褚颜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如晔姑娘是自己人,应该看得更清楚才对,怎么倒也随波逐流了。” 如晔面露不屑,冷哼道:“表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清楚,所以才觉得他为人所累。也怪不得人们对江姑娘议论纷纷,我记得上次在府上,姑娘满口与表哥不熟,可出了门话音未落,就与表哥纠缠上了。这样的行径,倒让我对那些话更信了几分。” 褚颜也冷哼道:“阿风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再清楚不过了。若真有这样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如去问问沈公子,看他怎么说,也好过议论别人!” “你!”如晔横眉冷对。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过往之事,我已讲得很清楚。信或不信,全在你。只是……”江风停了停,拉过如晔的手,脸上笑着声音却极冷:“我从不惧人诋毁,姐姐若顾惜宜业声誉,不如噤声可好?” 熟识人发起的攻击才更致命,不求她和自己站在同一个阵营,只求她别无差别袭击才好。 怎么说?别为打老鼠伤了玉器。江风悲凉地想。 如晔眼里似有箭簇,抽出了手,不再说话。 沈家的别业位于终南山山麓,借着天然形成的10余公里峡谷建成。山谷两侧是连绵群山,谷内有辋水流经。别业内人工痕迹极少,根据谷内天然景致因地制宜地建了几处,入口是一座木制拱桥,过了桥便松树成群遮天蔽日,或是临湖建了一座亭子,或是在竹岭搭一个茅庐,既有天然之趣,又显诗情画意。一行人过了一座平缓的山冈,便到了较为宽阔平坦的峡谷腹地,山岗下盖着屋宇,题名“北宅”。与北宅隔着欹水,另外还有一处宅子,题名“南宅”。欹水上没有搭建桥梁,只在岸边停着一叶小舟,以作南北往来之用。 女眷们都安排在南宅。沈家早已安排人过来打扫,所以一应东西都是干净整齐的,大家各自安置不提。 也许是因为车马劳顿,也许是因为景色宜人,也许是因为心情太好,江风午后小憩实在是久了些。 她醒来时若锦饶有趣味地拿着狗尾草扫她的鼻子,她忙着起来解释道:“可是起的晚了?” 若锦丢了狗尾草,嘟着嘴道:“已经申时三刻了。说好了要去辛夷坞赏花,表哥偏不许我吵你!” 江风连忙叫来悠然梳洗,一边道歉道:“好妹子,是我惫懒了。” 若锦笑嘻嘻道:“我是第一次来青川,兴奋得根本睡不着,就想着到处瞧瞧。可表哥一会说太阳正毒一会说山路难行,就是不肯动身。” 她一摊双手,一脸坏笑:“可姐姐若去,我看哥哥怎么说!” 江风听了,趿着鞋坐回床上,歪着头:“我才想起来,姑姑说腰疼,我答应给她按摩来的。你们兄妹俩的事我可不敢掺和。” 若锦当了真,只好上前一通“好姐姐”地叫唤揉搓,江风就坡下驴,两人欢欢喜喜地牵着手出来。 沈顾行正同如晔说着话,看到江风出来忙大步走过来,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可歇息好了?” 江风笑着说:“并没有多累。倒是辜负了秋日山色。” 她并未瞧见褚颜,便顺嘴问道:“褚姑娘呢?”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你倒是醒了。”褚颜从掩映的竹林中走过来。她原来也是在外面的,可眼见如晔一个劲地缠着沈顾行尴尬不已,便找借口回避了。听到江风的声音,才又出来。 若锦见人终于全了,便催促着进山。一路都是蜿蜒的石子路,上有密林如盖,颇有曲径通幽之妙。辛夷坞依山傍水而建,四周是一片火红绚烂的辛夷花,临水的亭廊里摆放着一把古琴,后面书架上摆放着琴谱。 若锦想了想,便拉着如晔去水边看鱼,如晔不愿意离,奈何若锦年纪小力气却大。褚颜何其聪明,也跟着去了岸边,独留沈江二人在亭里。 两人看着漫山遍野的火红许久不说话,一只辛夷花在亭前摇曳生姿。沈顾行长臂一伸便攀折下来,然后倾斜着簪在女孩鬓边,痴痴地说:“若世间真有花妖现世,颜色也不过如此。” 江风侧着头,抚摸着辛夷花:“你真有眼光。” 沈顾行拉着女孩的手:“我不止有眼光,还很有福气。” 江风做思考状,然后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如此。” 沈顾行朗声大笑,拉着江风坐在黄花梨的琴桌前,问:“我教你抚琴?” 江风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摆着双手道:“你饶了我罢,我对这个真是不通。” “果真不通么?李龟年可不是这么说。”沈顾行只不信。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江风懒得费心神,一手托腮狡黠道:“我说做梦梦见的,你信不信?” 鬼才信!沈顾行笑道:“小骗子!” “小骗子”也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他,扬着下巴向他示意那把瑶琴。沈顾行心中一阵悸动,一圈一圈地激荡着他。他抬起胳膊,修长的指尖点拨琴弦,空灵绝妙的乐声便泄了出来。琴声如春风如夏花,如秋月如冬雪……江风沉醉其中,水边的三个女孩子也被他的琴音所染,静静地聆听着。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江佐、沈顾为一大早上就骑马赶到了,还是要团圆的氛围不是? 青川别业热闹起来,若锦便张罗着去周边的集市买花灯。两家长辈并不一味拘束众人,爽快地答应了。 山脚下的集市比之长安城的东西市简陋多了,大多是简朴的生活物资,因为是中秋节,也有几家应景卖花灯的,但做工就不敢恭维了。 七拐八拐间,沈顾行和江风同众人走散了。两人漫无目的逛了起来,看到一个银匠铺顺便进去瞧了瞧。一个老师傅正在打制银器,江风心中大喜,附在沈顾行耳边耳语了几句。 两人一个多时辰才勾着手出来,无名指上各圈着一只银制尾戒,江风的细一些,沈顾行的宽一些,内侧是沈顾行亲自雕刻着“沈&江”。 山下的集市并不大,俩人找一圈也没有碰到江佐一行人,猜想可能先回去了,便也打算回山里。 两人并不着急,牵着马慢悠悠地走着。一路说说笑笑,间或遇到大树便停下来躲阴凉。两匹马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青草,沈顾行侧身面向江风,弯曲右膝坐在地上,另一只腿随意地伸着。 江风暗叹:好长的腿啊! 再向上看去,面色如玉,情不自禁道:“真好看!” 沈顾行一愣,活学活用道:“你真有眼光。” 江风笑着丢过去一支刚采的野花,笑着揶揄道:“好厚的脸皮。” 沈顾行一手接住花,凑上去轻嗅:“真香。” 声音低沉暧昧,不知说的是花香还是人香,江风腾地烧红了脸,一甩手背过身去,佯嗔道:“这也是君子说出来的话!” 沈顾行起身上前,又将花塞到女孩手上,拍拍手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可见圣人也认为君子喜爱美丽姑娘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对?” 江风抬手用力拍打沈顾行,“又说出这些混话来。顾大人若是知道他的得意门生这样唐突‘慎独’二字,定要从此收山了。” 沈顾行笑道:“老师学问虽大却并不迂腐,他老人家也是整日围着师母转,在我们这些学生面前也并不避讳。” 江风打趣道:“你们倒一脉相承。” 沈顾行凑近,伸展右臂,圈着女孩,声音有点兴奋:“等我们成了亲,就在青川办个学堂怎么样?只收六七个学生,课业也不必太重。余下时间,或月下小酌,或入山采蘑,乘着小船顺辋水飘,飘到哪算哪。你若觉得无聊,就邀请好友常来小聚。我还想在欹水河滩上搭几间房舍,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用芦苇掩覆,在靠山的那一边栽几树红梅,虽有拼凑之嫌,但冬日里下一场大雪,白雪红梅下煮一壶热酒,也很有情趣……” 沈顾行眼中有光,滔滔不绝地描绘美好恬静的新生活,那是江风的心之所向。沈顾行对着青川别墅的方向,畅意地憧憬未来,转头发现女孩已经眼含热泪。 他微笑着擦拭眼泪,“好好的,怎么哭了?” 江风胡乱抹一把脸:“我还要在雪地里烤鹿肉吃!” 沈顾行宠溺地说:“这有何难?就是把我烤了又算什么!” 江风伸出食指,轻点沈顾行结实的胸膛,又捏了捏肱二头肌,认真地说:“要多腌制一会儿,才能入味。” 倒是真把他当成了待宰羔羊,沈顾行哪里肯让,两人便嬉笑打闹起来。正追逐间,只听远处一片马蹄声响,几十人策马疾驰而来。 烟尘滚滚,两人急忙避让,来人都穿着明光铠甲,满面灰尘,满身血污。 一群人眨眼间就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马蹄卷起的尘土还在飞扬。沈顾行神色凝重:“怎么像是太子?” 江风心中一惊:“你看错了吧?这些人狼狈不堪,满身污秽,倒像仓皇而逃,怎么会是太子?” 沈顾行眉头紧蹙不说话。 如果那群人真是太子跟他的幕僚,只能说明:太子终于造反了! 第44章 遇险 江风怕惹上官司,搭上沈顾行的胳膊道:“宜业,你许是看错了。我们出来的太久,早点回去吧。” 沈顾行扯出一个微笑:“好。” 两人牵马过来,刚走了几步,那群人又折返回来,在前面二三十米处停下来。两人心中一惊,面面相觑。 为首的那人虽形容破败,但身材魁梧,仍有气宇轩昂之势,他勒住缰绳,战马嘶鸣:“前面可是左补阙沈顾行?” “果然是太子!看情形似有不妥,若有什么变故,你不要管我,骑着马往长安方向去。”沈顾行低声道。 他在波诡云谲的政治中心做了两年多的官,又是那样聪明的人,有着极高的政治悟性和敏感性,虽然不确定太子一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大抵是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江风担心他以卵击石,“是生是死我都是跟着你的。你若还记得刚刚对我的承诺,不想我死得太早,就不要书生意气,想想怎么脱身才是正经。” 沈顾行心中一暖,攥紧手中柔荑,内心坚定,面向太子朗声道:“沈顾行参见太子殿下。草民不才已为明主所弃,现乃一介布衣,不敢再领补阙之职。” 太子李重俊翻身下马,走到两人跟前,后面的兵士呼啦啦地跟上来,纷纷拔出长刀。 李重俊站定,一挥右手,后面才收了磨刀霍霍的气势。 他目光精明狠绝,扫了江风一眼,对沈顾行说:“宜业满腹经纶有济世之才,奈何父皇糊涂,只信深宫妇人之言,因儿女之事,便将栋梁贬黜,本宫实在惋惜。” 沈顾行听他肆意指摘陛下,心中更觉不妙,只得虚与委蛇,“承蒙殿下错爱,宜业才疏学浅,不敢担栋梁之名。” 李重俊有些着急,压住不耐道:“本宫身为东宫,却日日困于谗嫉之间,眼看李唐社稷奸佞横行,贤臣零散,夜不成寐。武三思淫恶,武崇训骄慢,人人得而诛之。本宫已替天行道,诛杀了武氏父子!另有韦后、上官婉儿和安乐干预朝政,大有牝鸡司晨之势,本宫有意一举清灭,可是父皇软弱,竟然不愿交出后妃!” 沈顾行肩膀微颤。 李重俊看不出沈顾行心思,只得继续,“父皇被韦氏蒙蔽,要治罪于我,我如今要奔赴均州,同兄长汇合!宜业可愿与我共图大事?” 在李重俊策反话语里,江风能感受到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 第一,李重俊就是觉得太子之位不保,先下手为强,杀了拦路虎。可皇权社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颠扑不破的铁律。他为人子却胁迫父亲、诛杀母亲;为人臣却称兵犯阙,挑战皇权,不论是伦理纲常还是法度民心都已占了下风。 第二,自古每一个造反派都得师出有名,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朱棣喊“清君侧”。李重俊虽然比不上以上两位的谋略,但他要拉拢沈顾行入伙,却没有粉饰自己的行为和后果,赤裸裸地说皇帝要治罪于他!如果皇帝要治罪,为人臣为人子就应该认罪才对。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如果大家认为皇帝处置的不合理就要造反,这个世界岂不是乱套了。 江风心中忐忑,不由抓紧了沈顾行的衣襟。沈顾行长身玉立,拱手道:“武三思父子淫恶骄慢,殿下杀之,大快人心。但父在子不得自专,太子虽锐意诛逆,究犯专权之罪!草民以为三思父子既然已诛,太子即当敛兵请罪,听陛下取决!” 李重俊面色一沉,后面一武将拔出刀来:“沈顾行!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子殿下爱惜人才,才与你费这番口舌。你若不肯归顺殿下,便也留不得你了!” 李重俊继续扮红脸利诱:“宜业,我知你素来看不惯韦后和安乐所为,在人前多次维护本宫。我感念你的情意,也看重你的才华,我们一同起势,我必保你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太子说完,定定地盯着沈顾行,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那些侍卫屏息凝视,默默拔刀出鞘。沈顾行若再说一个“不”字,便会毫不犹豫地劈砍过来。 江风心里奇怪,李重俊为什么非要策反沈顾行?沈顾行虽然有些才名,但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拉拢?她心思飞快地转着,为什么!为什么? 沈顾行却已想通了其中原因,心下感触,拱手道:“殿下败走,仍怀仁慈之心,请受宜业一拜!” 江风心下了然,看向李重俊,对方已现悲苦之色。 他上前一步,双手扶起沈顾行:“玄武门下,我终不忍与父皇刀兵相见,此刻也不愿意为了逃命,伤你二人性命!” 后面的一人急道:“殿下,不要再犹豫了!后面追兵将至,他们若泄露了殿下行踪,到不了均州,我等就得变成刀下鬼了!” “殿下!” “殿下!” “……” 后面的兵士齐呼,他们将身家性命交付太子,怎么容许太子妇人之仁,留下活口。 江风明白了:他们一路避开追兵逃窜到终南山,要绕路去往均州。偏偏被他和沈顾行给撞见了,太子或许与沈顾行有旧情,或许欣赏他的才华,或许真是天性使然为人悲悯,便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先遑论气节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也不考虑江风知道李重俊的悲惨结局。但若俩人脑袋有泡,真的跟去均州,那也算是谋逆,他们的亲族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江风的脖颈一阵发凉! 沈顾行挺拔如竹,目光坚定,他将江风拉到身后,小心翼翼地后退。 李重俊仰天长叹:“杀!” 侍卫得令,猩红着眼睛就要冲了过来。 “慢着!”江风从沈顾行身后走出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众人听到江风大喝一声,都有一瞬间的愣神。江风趁着这个空隙大声喊:“太子殿下!这些人里有人要杀你!我俩死不足惜,可感念殿下顾惜之恩,不忍心殿下身首异处。殿下身边有宵小之辈,要俟机杀殿下以邀君恩!” 江风掷地有声,太子现狐疑之色,后面的一个侍卫喝道:“你妖言惑众!离间太子主仆!” 江风只知道李重俊被部下杀死,可她并不知是哪个。情急之下,便指着说话之人:“就是你!就是你要杀太子殿下!” 江风为了活命,在沈顾行诧异的眼神中,“咚”地跪在地上,膝行至李重俊跟前,拉着他的明光铠,言辞凿凿:“殿下,李多祚、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均被斩首,千骑营王千喜阵前倒戈,都是此人所为。” 李重俊大惊,政变发生只有半天的时间,他们从长安城一路奔逃而来,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 可是,她怎么知道王千喜倒戈?他怎么知道李多祚等人随他政变且被诛杀?她是谁?她一定是了解内情的?难道…… 李重俊转身环视部将,众人都现惊恐之色,特别是江风所指之人,更是百口莫辩。 李重俊声音颤抖:“平卿,真的是你?!” 那人又急又怒,大声道:“殿下,我自小追随殿下,怎会谋害殿下!”又对着江风骂道:“你这个妖女,敢诬陷我!” 说着挥刀向江风劈来。 刀锋呼啸,江风头皮发麻,但仍不躲不闪,目光追逐太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殿下!” 沈顾行侧身挡在江风前面,手掌一砍便夺过长刀,飞起一脚将人踢倒在地。 江风继续忽悠,“殿下此去均州路途艰险,诸位将士更是将身家性命托于殿下。若有二心之人,怎会到得了均州!那时候不止荣华富贵云散,还要家中父母妻儿焚化纸钱,以慰亡灵!” 那群侍卫本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了。为了自己的性命,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李重俊的队伍本就军心不稳,江风这样一搅和,士气更加涣散。 李重俊不相信自小跟随的家臣会背叛他,但江风所说又处处对得上。他四面环顾,秋意渐浓,薄暮冥冥,感及而悲。 他看向平贞慎,满面肃杀,狠下心来。 平贞慎知道李重俊动了杀机,他仰天长啸:“殿下不辨忠奸,难成大事!我等舍命追随,却被无端猜忌!兄弟们,随我诛杀逆太子,归顺陛下,必许汝等富贵!” 平贞慎振臂一呼,果然有人响应。太子的队伍立刻分离为两个阵营,剑拔弩张。 沈顾行虽然诸多疑问,但也知道这是江风的反间计,他准备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向着平贞慎挥刀,并大喊:“我替太子,诛此逆贼。” 原本还犹豫的两伙人像点了引线的炮竹,终于厮杀在一起。 沈顾行趁人不备扶起江风,两人开始慢慢往后撤。 正在这时,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十来个黑衣蒙面人转眼已到跟前。 黑衣人显然是冲着李重俊来的,没有一句废话,出手就是杀招。沈顾行和江风对视,这些黑衣人什么来头?除了皇帝难道还有其他的势力要置太子于死地? 李重俊一方本就分崩离析,又加上黑衣人战斗力爆表,刀光剑影间,李重俊已陷劣势。 沈顾行看准时机,一边拽着江风上马,一边腾出手对抗来敌。江风明白两人上了马就能逃出生天。那两拨人马是殊死搏斗,她和沈顾行只是打个酱油。 她气沉丹田,手拽住缰绳,一踩马蹬,翻身就上了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坐稳后伸手去拉沈顾行,平贞慎却同沈顾行纠缠上了,一时难以脱身。眼看沈顾行落了下风,江风焦急,计上心来,大喊:“太子!太子小心!”他特意将“太子”两个字发出更重、更急促的音调!那人果然立刻回头去看,沈顾行却一秒没耽误奔向江风。 那人看着李重俊好好的,发现上了当,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脏话,更加穷凶极恶地挥刀砍向沈顾行。 江风大喊:“小心背后!” 沈顾行反应过来时,刀已经落下来。他没有办法,只能举起刀硬碰硬。 沈顾行是读书人,习武只是喜好和强身健体,经过搏杀已有些扛不住。对方却是行武之人,以战斗作为职业,这一次又使了十足的力气,竟生生将沈顾行的刀砍断。 李重俊用这样的兵器造反,能成功才怪。 不等沈顾行反应,对方已经又劈下一刀。 沈顾行侧身躲开,听见女孩在马背上声声地喊着他。他多想去牵女孩的手,他们已约好今晚赏月抚琴。 他想跟她生死相依,可怎么舍得她命丧于此! 他拼尽全力将手中断刀对着马屁股投了出去,马儿吃痛,一声嘶鸣奔了出去。 江风没想到大好形势瞬间成了泡影,心中大恸。她从来不信“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情之一事,可生死一瞬,她毫不犹豫地皈依了爱情。 没有理智、没有权衡,只有奋不顾身和绝不割舍。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 大不了一起死呗。 她踩着马蹬子站了起来,向着奔跑的方向飞身一跃!物理老师说,考虑惯性因素,跳火车要往前跳,一个道理。 沈顾行一声惊呼:“阿风!不要!” 江风强迫自己睁着眼,在空中保持迈步的动作,这样让她安全落地的机会更大。 就在落地的一刹那,有人纵马而来,将她一把捞起到马上。江风大吃一惊,拼命挣扎。对方蒙着面,也不说话,任由江风瞎折腾。 力量太过悬殊,江风拼尽全力也不能挣脱分毫。沈顾行面容悲戚又如释重负,浑然不知敌人提着刀砍下来。 江风凄厉地大喊:“宜业……” 黑衣人见她状若疯癫,一掌落在江风颈后,深深的无力感和宿命感袭来,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她在一片山谷中醒来,山顶上洒着夕阳的余光,谷中却是一片幽暗。 两匹马在远处悠闲地吃着草,那是……黄骢骠! 江风惊讶地回头,落日余晖下,李隆业坐在青青草地上,就着酒囊喝酒。 电闪雷鸣间,江风便想明白了一切。她心中激愤,大步上前,伸手打翻了李隆业的酒囊,酒囊落在地上,也没有撒出来,显然已被喝光了。 “沈顾行呢!”江风大声质问! 李隆业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此时此刻,他想有一个知心人坐在他身边,倾听他的痛苦和自责,分担他的筹谋和残忍。 见他不回话,女孩气得极了,上前撕扯着他的衣襟,红着眼睛,嘶喊质问:“沈顾行呢!你把他怎么了!沈顾行呢!” 李隆业面色悲怆,可江风根本看不见。她只关心她的情郎,她的脑子里全是沈顾行身后,那把闪着死亡寒光的屠刀! 第45章 王权和人心 过了许久,李隆业终于开口,语调里带着七八分的醉意,却不回答问题:“我年长太子两岁,他从小就跟着我,只听我的话!” “你是在忏悔么?阴曹地府,阿鼻地狱,太子会等着你亲自跟他说!”江风轻蔑地看着李隆业,冰冷地回道。 李隆业在女孩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眼神,继续喃喃道:“我杀了他!” 江风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他是杀了太子还是杀了沈顾行。 她心惊肉跳,两腿发软,抑制胃部的翻涌,嘶哑着问:“你杀了谁?太子吗!” 李隆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侍卫里有我的人,我让人砍了他的头,再由那人献给陛下,对外只说他被部将杀死。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有死了,我们兄弟才能高枕无忧!” 李隆业情绪混乱,又喝了酒,江风一时问不出来什么,她心里仿佛漏了一处,什么别的心思都放不下。 她四周望去,李赞在远处,便丢下李隆业快步跑过去。 李赞正擦拭佩剑,见江风找她便还刀入鞘,恭敬道:“江姑娘。” 江风单刀直入:“沈顾行呢?他怎么样了?” 李赞向远处的李隆业看了一眼,口气并不和善:“他好好的。王爷早下令,不能伤你二人分毫!” 江风长出一口气,回头望向李隆业。暮霭沉沉之中,他半躺在地上,正大口地喝酒,喝得太快呛住了,猛地咳起来。 李赞不明白,自己主子哪点不如沈顾行呢?他张嘴要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沉默了。 江风向李赞微笑致谢,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回到李隆业身边,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李隆业不作声,江风却见一滴泪顺着眼角滴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李重俊的死对他的冲击属实不小。 “太子身死,万事皆空。武三思父子被诛杀,皇后先痛失爪牙,后遭逼宫,必然恨透了太子。若他被俘,一定会惨遭折辱,这样一了百了也算解脱了。”江风想到一面之缘的太子,安慰道。 李隆业疑惑地看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武三思被诛杀了?” 江风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说漏嘴,便赶紧解释道:“太子担心我和宜业泄露他的行踪,便将政变之事告知宜业,要宜业同他共赴均州。” 李隆业审视着她,半晌才说:“在凉州时,你就担心太子造反祸及讷之,又断言太子政变之心不够坚韧,没有勇气直面陛下,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江风心中忐忑道:“我因忧虑姐姐姐夫,看事情难免悲观,不想竟全猜中。” “真的只是这样吗?李多祚、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身死,王千喜倒戈,我的人混在里面伺机刺杀太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李隆业问道。 他已经看不破她了。他原来只觉得她是天真无害的小白兔,可这只小白兔穿上狐狸的外衣就狡猾无比,装扮成老虎便又凶又狠。 江风如何挑拨太子和部下相互猜忌,如何一步一步逼反平贞慎,他一清二楚。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不许再骗我!”李隆业补上一句。 不骗你?怎么能不骗你呢? “生死之间,脑袋一下子就灵光了。其实那些人并不难猜,或是李氏宗室或是与武氏有嫌隙,或是东宫死党,但大都是有勇无谋之辈。我本来还想说太平公主、相王李旦和你们兄弟五人来着,但又担心攀咬你们,但凡露出一点口风,即使逃过了太子的屠刀,也躲不过你们的。” 见李隆业并没有打断她,江风继续扯谎:“平贞慎不是你的人吧?我编那些谎话时,真正要杀太子的人绝不会出头,冲在最前面的反而是最赤胆忠心的。但是为了活命,只能冤死他了。” 李隆业不用判断,也知道是假话,漏洞百出的假话。他气极了,狠狠地钳住她的胳膊,拽过来压在膝上,她下他上。 女孩呼气如兰,像惊慌失措的小鹿。 “为什么不说真话?”男人看着她的红唇,是质问,是威胁,是情动。 江风怕李隆业胡来,赶紧五指并拢起誓道:“我保证,接下来说的都是真话。如有半句假话,生无扎根处,死无葬身地,死后……” 李隆业手指覆上她的唇,阻止继续说下去。 江风非常识时务地闭嘴,又巧妙地搬开李隆业,离了他的怀。 安全距离!安全距离!这厮现在绝逼危险! 李隆业心中荒凉,假话真话有什么要紧,他也并非一片赤诚啊,对她不也是利用多过欢喜吗? 他还利用了他亲如手足的兄弟,以至于他身首异处,不得善终。他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说:“我知道,太子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江风讶异地看向李隆业,他面容悲苦,凝视远方,喃喃道出那皇权之下深渊般的算计和人心。 李旦对九五至尊的宝座没有兴趣,可他的儿子们却不这么想。中宗李显复辟之后,李旦一脉处处被打击,他的五个儿子悉数外放,只做了州县别驾之类的散官,远离了权力中心。 血气方刚的青年们当然不甘心,父亲的懦弱不争已成事实,难道亲眼看着李氏江山再度落入武氏之手吗?难道要牝鸡司晨的戏码再度重演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于是,李宪兄弟几人便开始筹谋,其中的一件就是接触太子李重俊,私下不断激化太子和李显、武家父子及韦后母女的矛盾。 安乐公主奏请立为皇太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逼迫太子不得不反! 太子在凉州肃军,原本要发展一拨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但奈何郭老将军聪明谨慎,坚决不上贼船。 太子无功而返,这才又重新拉拢李千里等人。 “武三思一死,韦后如猛虎失去爪牙,再也不足为惧。”李隆业总结道。 韦后的野心同能力完全不匹配,如果她只想做说一不二的皇后,那很容易。可君临天下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可武三思不一样,他浸淫政治争斗多年,经验、人脉、能力、谋略都不容小觑。如今又与韦后强强联合,眼瞅着天下要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以,只要除掉武三思,韦后这只老虎就失去了最锋利的爪牙,最锐利的眼睛,只是看着吓人,收拾起来并不困难。 “所以,你们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杀武三思父子?”江风发问,李隆业点头。 “可如果太子兵临城下,杀入太极宫逼陛下退位呢?”江风追问。 毕竟李唐皇室擅长政变起家,太子李重俊大可以效仿先人,逼迫李显退位,自己坐上那把宝座。 那时候,李隆业兄弟又将如何?江风不信他们没有b方案。 李隆业再一次认真地端详起江风来,她着一件天水蓝的长裙,在无边的夜色中像一朵娇弱的兰花,但为什么…… 江风迎着他的目光,等着他的回答。 “那样的话,我们父子就会起兵勤王,诛杀太子!”李隆业掷地有声! 江风终于明白了李隆业的筹谋,不禁心惊肉跳:在这一场政变中,有两个人一定要死!那就是已经往生的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 只不过,太子的死法有两种,一种是现如今的死法,杀了武三思,然后兵败被部下砍杀!他没有机会面见皇帝,因为捕蝉的“黄雀”绝对不允许一丝一毫泄露秘密的可能。 而如果李重俊一旦兵变成功,就会迎来他的第二种死法:李隆基兄弟会以平乱勤王的名义诛杀太子。 接下来,李重俊会不会对他的父皇痛下杀手已经不重要,“弑君弑父弑母”的罪名他背定了。到那时,中宗李显和韦后被太子诛杀,太子大逆不道被赐死,谯王李重福已被治罪逐出长安,四子重茂年幼无知,李唐宗室唯一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只剩李旦一脉。 好个二桃杀三仕!好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阳谋! 两人一时默然无语。 良久,李隆业才惨然道:“太子一直信重我,我却一手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江风平复着心情,面对一身权谋的李隆业,只能安慰道:“生于帝王之家,不见得承担多大的荣耀,却一定要遭受非人之苦痛。太子生前举步维艰,从未享东宫之尊,处处遭人诋毁践踏,揭竿而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也不能全都怪在你身上。” 她见李隆业神色凄苦,又试探着说:“太子死后必然不能为陛下和皇后宽恕,恐怕会连累妻儿。王爷这样顾念手足之情,倒不如关照太子家小吧!” 李隆业又喝了一大口,双眼猩红:“若连妻小也保不住呢?” 李重俊的儿子只有三四岁,稚子何辜?江风想到曲江池上拘谨无助的太子妃,想到李重俊穷途末路也不愿轻易屠戮,便道:“王爷若想,就一定救得下来!也许会无比困难,也可能招致猜忌!但总会有办法的。” 李隆业一怔,她对毫不相干人的悲悯和救赎之心让他惊讶。 江风看着李隆业,“有朝一日,王爷兄弟定会成就大业。想起这桩旧事,总得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些!” 李隆业对李重俊之死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感宣泄,而是因为对兄弟痛下杀手产生的悲痛、内疚和自责。这种情愫会随着他们父子的成功变得更加清晰和尖锐。他会在午夜梦回见到李重俊滚落的头颅,会在醉生梦死中听见幼子无助的啼哭。 与其说是救赎别人,不如看作自渡。 李隆业惊讶于江风的洞察人心,也于混沌的虚妄中捕获一丝光亮,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的稻草。 他的罪过一分不少,但是至少可以让他喘口气,沉重的良心枷锁不会再如影随形。 太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山顶。她和沈顾行突遭横祸,赏月赏了个寂寞。 她感慨满怀,又想到李隆业素日推崇大哥李宪,便鬼使神差道:“王爷,若相王殿下登大宝,您猜会立哪位王爷为储君?” 李隆业许是醉酒的缘故,并未生疑,回答道:“大哥是嫡长子,当然该为储君。” 江风继续说:“可自我大唐立朝以来,从未按序位即位。太宗皇帝是嫡二子,高宗皇帝是嫡九子,当今陛下是嫡三子。” 李隆业酒醒了大半,愈发迷惑,她有时胆小如鼠,一点风吹草动便战战兢兢,有时又胆大包天,连这样诛九族的话也敢说,当下骂道:“不知死活!这样口无遮拦迟早脑袋搬家!” 江风不为所动,直切要义:“寿春郡王守成,临淄郡王开拓。王爷,您站临淄王吧。” 她的眼睛明亮,态度真挚。李隆业甚至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怕吉安跟她抢沈顾行。 他便那样说了。 江风嫣然一笑,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县主,我都争不过她。可宜业喜欢我,所以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县主,我都无所谓。” “追随临淄王,他会匡扶李唐社稷,他会是千古一帝。”江风转到正题,接着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李隆业问。 “因为我刚刚发了誓呀。”江风眉眼含笑,轻飘飘地说,还带着一丝调皮。 李隆业愣住了,今日的女孩不同于以往,如妖如魅。 他本不该信,可他竟然全信了。 他中了她的蛊惑,只能听她的。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醉眼朦胧,只见中秋之夜,四野雾凝,月轮被恶云拥蔽。他又怅然起来,喃喃道:“天不遂人愿,一轮明月也不肯给我。” 江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王爷别再执着了。” 李隆业听出了女孩话外音,三分清醒七分醉,“我一直想,如果在丘山上我强要了你呢?如果在黄河之滨抢了你,然后直接求到陛下跟前呢?会是怎样的结果?” 江风听得脊背发凉,他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如果换做今晚呢? 李隆业眼睛里杂糅着欲望、克制、清醒、沉沦、愤怒和无奈。 江风不答话,微笑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你当时不会,现在也不会。 他血液里奔涌着吞噬一切的欲望,情感里深藏着手足相残的无奈,胸腔中激荡着浓浓的爱意和不舍,只能拿起酒囊又喝了起来。 最终在深深的酒意中醉倒在女孩的膝上。 第46章 佛前对 江风第一次毫无压力地近距离观察李隆业,不用仰视尊颜,不需畏惧权势,不必躲避他如炬的眸子。他卸下一身披甲,温和且安静。男人剑眉入鬓,脸庞冷峻,棱角分明,深邃的眼睛紧闭着。 江风忍不住去抚摸他如墨的长发,他似乎感受到了,眉头渐渐舒展,宽阔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 天空中,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流光皎洁。 李隆业酒醒时已经深夜,女孩正蜷腿坐在他身侧,仰头看月亮。他只能看到她温润的侧脸,在清冷月色下添了几分妩媚。 江风转头,面露惊喜,连声音都跟着雀跃起来:“你醒啦!” 她又着了画皮,回归本来面目。那昙花一现的真容,是他的梦吧。 秋夜寒凉,李隆业起身,用披风将女孩裹住,见她鼻尖通红,沉声道:“冷不冷?” 江风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李隆业无比贪恋这一晚的柔情和陪伴,但酒意和愁绪散去,他又恢复了理智和清醒——还有更硬的骨头需要啃! 他拍了拍女孩的的头:“走。送你回家。” 女孩虽然掩藏了惊喜,但眼神瞬间的明亮没逃过男人的双眼。 李隆业脸色暗下来,站起来,身姿挺拔,迈大步就走,江风揉着酸胀的双腿紧跟着。 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隆业惩罚似的频频挥鞭,黄骢膘吃饱了夜草也很给主人面子。 江风虽然急着见沈顾行,但她劫后余生,更珍惜生命。黄骢膘的骤然加速让她失声尖叫,抓紧了李隆业的胳膊! 李隆业像是受到了鼓舞,将女孩揽得更紧,脚下不停地用力。飞奔的马上,江风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风刮着的脸生疼,男人呼吸声在耳边如同响雷,怀抱安全温暖又如同禁锢。 远远地见一点昏黄的光,黄骢膘一声啼叫,片刻功夫就到了跟前。 沈顾行提着灯笼,长身玉立,已站成了一座雕像。 江风的心猛地疼了下,做出下马的姿势,李隆业却只束缚着不肯松手。 她气急败坏,这样暧昧的姿势太容易让人误会。 李隆业盘马俯视如山如松,气势巍峨; 沈顾行挺拔伫立如风如竹,风姿清冷。 两人无声无息地对峙,江风夹在中间如坐针毡。李隆业没有放开她的意思,这样的修罗场,让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向沈顾行投以殷切的目光。 沈顾行面色惨白,身上还残留着血迹。他走到马下,伸出左手,声音颤抖:“阿风,我们回家。” 是的,李隆业说“我送你回家”; 而宜业对她说“我们回家”。 江风不再迟疑,凶狠地挣脱右手,搭上沈顾行。 李隆业看到了握在一起的双手,无名指上各圈着一个银圈,样式普通毫无特别。可他知道,对于恋人,那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无望地松开了双臂,女孩燕子一样扑进别人的怀抱里。 他脸色阴鸷,一句话不说,提住缰绳,调转马头就走。 沈顾行用力地将女孩揉到怀里,他从来都温润如水,可这一刻却产生了疯狂的占有欲和得失心。 江风在沈顾行近乎窒息的怀抱里,再一次找到了归处。 她踮起脚,仰起头,轻吻了对方的薄唇。 沈顾行先是片刻的惊讶,脑袋嗡地一下就空了。然后条件反射般地揽着女孩的纤腰,扳过粉颈,凶狠地低头回吻。 …… 那个吻是那样的绵长幽远而又惊心动魄,导致两人回到青川别业时还都红着脸。 失踪超过十二个小时,两家人已急得发了疯。此时都长舒一口气,并未注意到脸上异样的潮红。 当着众人的面,沈顾行只说不小心坠马,耽搁了回家。沈姑母和如晔只是不信,双双拉着沈顾行查看伤势,追问缘由,沈顾行不着痕迹地避开。 直到众人散去,只剩沈母、江母、江佐和沈顾知,沈顾行才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事情经过:太子造反兵败逃入终南山,碰到倒霉蛋一号和二号,顺便抓了做人质。本以为二人小命要交代了,没想到对方内部出现难以调和的矛盾,最终升级为流血事件,太子作为倒霉蛋三号被砍了首级,两人趁乱逃了出来。 沈顾行对李隆业只字未提,他俩至少达成了这样的共识:整个流血事件,跟李隆业、跟沈顾行、跟江风没有半毛钱关系! 众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太子造反,可不是拿来当故事讲的。 落针可闻的安静中,沈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良久,江佐才道:“这些天家血脉,何以相煎至此。” 沈顾行颔首:“只怕还没完。” 江母面有戚然:“太子兵败被诛,还不够吗?” 江佐道:“一番清算是少不了的,攀附的武将已经被诛杀,但是他们的部下和亲族呢?还有哪些人参与了叛变?知情不报的、暗中联络的、有利益往来的都可以定为谋逆大罪!” 沈顾行面色凝重:“武三思父子被杀,武氏一族遭受重创,他们的朋党必定疯狂反扑。皇后和公主也绝不肯善罢甘休!还有更重要的是……” 沈顾行看了江佐,俩人心下了然。沈顾行继续道:“如今储君之位空虚,陛下只剩两子,谯王重福被陛下厌弃,贬为均州刺史。而温王年纪尚幼,陛下从未报以储君之望。皇后母女虎视眈眈,大有效仿武皇之心。” “难道陛下真的会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江母是不信的。 江佐觉着以中宗之弱和韦后之强,这种情况极有可能。而沈顾行已经知道相王一脉步直指帝王宝座,所以不太相信大唐会重蹈武后覆辙。 这些都不能为外人道也,所以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江风打破沉默,“哥哥明早要回长安吗?” 一场兵变下来,文臣武将都有的忙了。 江佐点头。 忽听叩门声,众人心下一惊,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沈顾知忙起身出去看。 少顷,白行简跟着进来。 江母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长安城距离青川别业少说也有半天的行程,让行简表哥漏夜前来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白行简略一施礼,“舅母,今儿早上临淄王府有人到家里送信,明天外祖母和阿绯妹妹就到长安。我想着老太太来了,舅母和母亲总不能都不在。得了信就赶紧赶来青川,可城门早早戒严了,直到亥时才得出入。到底叨扰沈夫人,还请不要见怪。” 沈母和蔼道:“无妨。事急从权,总不好明天老太太到了,府上无人侍奉。” 江风心里却犯嘀咕:老太太和阿绯怎么突然就来了长安,她们祖孙二人之前并没有这个计划。另外,为什么临淄王府的人送口信,他们家什么时候同李隆基扯上了关系? 江母眉头紧锁,看向沈母有些愧疚,“原本要跟姐姐在山中消遣几日,不成想婆母突然来京,少不得要连夜赶回去。” 所有媳妇都是在婆母手里面一点点磨出来的,沈夫人虽然没有受过做媳妇的苦,但不等于她不能体会。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她上前拉着江母的手,道:“我们两家常来常往,机会多的是。若是你家老太太不嫌弃,也来来山里住上几日,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了。” 江母连连表示感谢。 沈夫人话锋一转,笑着看江风,“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姐姐成全。老太太来长安,小辈们理应恭候。但我着实喜欢阿风这丫头,便冒昧请妹妹留她陪我几日,我定登门亲自向老太太请罪。” 江母心中一喜,面上并不露,“姐姐也太客气了,难得这丫头能入姐姐的眼缘。只怕她散漫惯了,不懂规矩,倒叫人笑话。” 沈顾行原本以为江风定然也跟着回去,心中不免失落,没想到母亲却发话留人,不禁喜出望外。听江母如是说,恨不得替江风辩白几句:这姑娘简直好极了,很懂规矩,绝不会闹笑话。 “这是哪里的话,我看这孩子是极好的,只是担心妹妹不舍得。” 江母又客套了几句,外面人进来传话江姑母已准备就绪,东西也收拾好了。一行人乘着浓浓的夜色返回长安城。 是夜,皎皎月光倾泻而入,酣睡的女孩眉目如画,有一人如天神一般冲破禁锢,第一次策马入梦。 晨起,江风想着那乱七八糟的梦,看着浓浓的黑眼圈不得不涂粉遮掩,悠然顺手给她画了淡妆。 沈夫人的日常生活简单有趣。她虽孀居,又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并不一味地将日子过得枯木死灰一般。除了诵经礼佛外,美食美容、插花焚香、作画读诗样样不落。她还尤其注意养生和身体锻炼,每日晨昏都要沿着欹水走上五六公里。 那一日黄昏,江风搀扶着沈母,沈顾行在一侧悠闲地踱步跟着。江母话语极少,只有沈顾行偶尔几句闲话,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江风陡然生出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当晚,沈母单留下了江风。江风早做好了思想建设,该来的总要来的。 沈母一袭青色衣衫跪于佛前,双手合十诵经礼佛,江风也跟着跪在后面。她虽没有任何精神信仰,但这一刻也奢求佛祖庇佑。 约莫半个多时辰,沈母起身,江风站起来去搀。 沈母搭了她的手,坐回椅子上,笑着说:“难为你有耐心。年轻人心思活泛,少有能沉下心来的。” 江风为沈母添了半盏茶,“佛渡有缘人,夫人把素持斋。今日蒹葭倚玉树,能有一刻沐浴灵彩也是好的。” 江风仍是客气且尊敬地称呼她夫人,从不故做亲热叫她“婶母”,平时也不会曲意逢迎,小意讨好。待人接物礼貌谦虚,既不会拒人千里也不会妄自菲薄,那样的距离让沈母很舒服,她喝了茶,笑道:“我听你母亲说,你祖母也是信佛的。” “祖母信佛,又好静。家中兄弟姊妹多,小时候调皮,祖母怕我们唐突了佛祖,从不允许我们去她的佛堂。”兰、绯两个或许可以,江风从来跟江老太的佛堂无缘。 “小孩子闹些,也是有的。我的两个儿子,子安只在学业上下功夫,其他的一应都不上心,这些年来耳濡目染,也只会念个‘阿弥陀佛’罢了。宜业倒是性子沉静,心思通透,爱在佛法上钻研,我瞧着倒是有些缘法。”沈夫人提起两个儿子,神情温柔又骄傲。 “夫人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外人无不赞叹。”这话发自内心,绝不假意恭维。能教育出来那样优秀儿子的母亲,绝非等闲之辈。 话题移到沈顾行身上,接下来就顺其自然了。 “你俩的事,我原本并不同意。”沈母边说边打量江风,见她并无意外和惊讶,继续说道:“个中缘由,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我虽然不反对宜业和你交往接触,但仍有一事放心不下,所以今日才单留下你。”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夫人拳拳爱子之心,我岂能不知?不论家世、才德、样貌,我都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还会拖累宜业。我也知夫人定有很多疑虑,佛祖面前,我不敢有一句诳语!”江风面向佛龛,眼神坚定。 她大抵也知道沈夫人想知道什么 ,她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终究人言可畏…… 沈母见江风赤诚,心中感慨。但想到儿子的终身幸福,还是拉过她的手,声音微颤:“谣言伤人,我从来不信。但涉及到宜业,我还是要多问一句,你……同中山郡王到底……” 沈母是大家族教育出来的淑女,于名节之事极为看重,她既然问出了口,就证明在心中是信了一分的。但菩萨心肠,终不忍拿男女之事诘问。 “中山郡王凉州肃军,与姐夫交好。于今年四月随姐夫至家中参加家宴,我于席间误食乌头中毒,生死一线,凉州城内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王爷同二哥带我去丘山寻访名医,并在山中逗留十余日。就是……就是那时起了纠葛。但我和郡王清清白白,我也……” “如晔说,这次来长安是王爷专门派人护送的,且是王爷颇为器重的小李将军?”沈夫人打断江风,声音有点冷。 江风不自觉地攥着广袖,低头犹豫半晌,抬首,双目复见坚定:“因为中山郡王妃要见我,我同王爷起了大大的冲突,害得父亲被王爷怪罪。他担心我留在凉州继续祸事,又赶上姑母来长安操持婚礼,便叫我跟着一同出发。可不想出发几日后,中山郡王在风陵津追上我们,并要我……我做侧妃……” 江风第一次完整、真实地同外人讲述和李隆业的纠葛。沈顾行体谅他、信任她,所以从不过问;江母倒是问过几次,她都避而不答。 她觉得沈夫人有权知道事情的全貌,不止她所谓的清白、不止她对李隆业的无心,还应该包括李隆业对她的企图。当她知道未来的儿媳妇被一个很有权势的人惦记着,仍然选择尊重沈顾行决定,她将感激;如果不能,她也接受。 她不愿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忧惧和无措中,所以只能将命运的选择权交给别人。 “你并没有答应?”如果江风所说为真,沈母倒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江风郑重的点头。 “是因为宜业?”她会在爱情的天平上给自己加码吗?你瞧,我连郡王都没要,却选了你的儿子。 “不。不。不是因为宜业。”江风急切道,一如当日在李隆业面前的否认。 “我从未想过能和宜业……”江风嗫喏着,脸腾地红了,“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似的。可做了一个美梦,总是不愿醒来。” “如果我不同意呢?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爱人,你要宜业如何抉择?” “宜业可以匹配更好的姑娘!如果夫人不同意,也是情理之中,我会退出。”江风虽然有些失望,但对沈夫人的表态并不意外。 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不是吗? 世间事也不是非她不可,不是吗? 她不爱关大哥,不爱表哥,但真若嫁给他们,也能安稳地过一生。 她能行,沈顾行自然也可以。 况且她早就明白,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的事,古往今来如此。 沈顾行才华横溢、志存高远,本有大好的前途,可为了她落得两袖清风一介布衣的境地。若再与母亲决裂,多好的自己才能抚慰他巨大的人生遗憾。 沈母瞧着江风,这么干脆的回答实在出乎意料。她捻着手中的佛珠,斟酌道:“宜业对你动了真心,我也希望他得偿所愿。你母亲应该跟你说过了吧,我们已同寿春郡王家议亲,只是宜业坚决不肯娶县主,郡王妃见此曾提:可让宜业娶你为平妻…县主毕竟是金枝玉叶,这样做也并不算委屈了你。可听你所说,你连王妃都拒绝了,自然也看不上我家这个平妻了?” 江风心中凄凉,她为什么相信好运会降到自己头上呢? 第47章 何以致契阔 “夫人,我喜欢宜业,但我并不是他的附属物,我们是独立的,也是平等的。难道王妃就比平头百姓的妻子尊贵吗?难道妾就比正妻低贱吗?人人生来平等,因为身不由己做了妾,不是低人一等的事情。可是,但凡能有选择,谁不想凤冠霞披从正门抬进来。”江风压制着声音的颤抖。 “成为宜业的正妻,就是你所说的平等吗?也许不该这样问,但既然爱他,难道不能做些让步吗?”沈母针针见血的质问,全不见慈悲心肠。 佛前供奉的香已经燃尽,最后一柱直立的香灰轰然倒塌,江风心中残存的侥幸也一并塌了,她失去了辩解和争取的欲望。 她双膝跪地,望着烛光中和蔼的沈母,决然道:“我已明白夫人心意,也知道该怎么办。待下山后,我会央求母亲登门回绝我与沈公子的婚事,绝不让夫人为难。” 江风形容如娇花一般,内心竟然如此刚烈!沈母思及沈顾行一腔深情,当下只感叹这一生的儿女债。 她放下佛珠,扶起江风,“你不忍我为难,我不忍宜业为难,我且遂了他的心意!将来如何,只看你俩的造化吧。” 江风惊讶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夫人……” “这些话我同宜业讲过,他也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我活了半辈子,现如今并不信儿女情长。但是年轻人都要亲身经历一番,才知道当初的选择值不值得……” 江风明白沈母的言外之意,相比于沈顾行孤注一掷的付出,江风简直坐享其成,涉及核心利益分毫不让。这样冷心冷情的女孩,能否担得起沈顾行的情深意重? “夫人,我知道您仍疑心我。如果您没有同意,有些话我是一定不会说的!”江风胸膛起伏,她原来不敢表明心迹,因为她不愿意因她毫无成本的表决心而影响别人的决断。但当沈母无奈地接受了她,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宣之于口,这是她在佛祖前的宣誓:“宜业于我,犹鱼之有水,如暗夜逢光!我愿意一生与他相守,困顿时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富贵时相亲相敬不失不忘。” “好!好!好!”沈母连叹三声,难得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以后的路注定不会坦途!有时竟不敢去想将会遭遇什么暴风骤雨!我希望你做好准备,也希望你永不要忘了今时今日对我的承诺!” 江风抬眸,目光坚定,重重地点头。 见证这段对话的只有矗立的佛龛,江风今日优信心诚则灵,不由得对神明又敬畏几分。 掩门出来,沈顾行立于木兰树下,其形如竹,其面如玉,其质如仙。 沈顾行快步走向江风,声音有些紧张,“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江风玩心大起,眉毛蹙着,“夫人要我再顽两三日,早早下山去吧。” 沈顾行脸色大变,“我去找母亲!” 话音未落转身就走。 江风见他真急了,一把拉住胳膊,嬉笑着拿出一枚透雕鸳鸯纹的玉佩,托在手心举到沈顾行眼前,仰着头,神情有些骄傲。 “母亲把它给了你!”沈顾行面露惊喜,就着女孩举着的手摩挲玉佩,“这枚东西可大有来头,曾祖父当年追随高祖征战四方,曾祖母独自在家操持家务、侍奉老人。不想家乡遭逢战乱,曾祖母不得不背井离乡,最后还是因为这枚玉佩才得以同曾祖父重逢。为感念创业艰辛,督促后人夫妻同心,便将这枚玉佩代代传下来。祖母把玉佩给了母亲,你又得了它,可见母亲定了你做她儿媳妇了。” 江风双颊蕴起一层薄红,佯嗔道:“我何德何能,怎么做得了沈家媳妇。我没想到这么贵重,还是还给夫人吧。”说着便真的转身欲走。 这下轮到沈顾行笑着拉她,“求姑娘可怜我。你若不给我做媳妇,我恐怕要出家当和尚了。” 江风心里碰到了蜜糖罐子,一大片一大片地甜起来,她低着头,连夜色也遮不住脸上的酡红,声音也沾染了甜香,“所以才要早早下山,回禀母亲……”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闻。 沈顾行心情激荡,终于得偿所愿。 他窸窸窣窣地在腰间解下一物,正是他常戴的玉佩。江风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玉佩竟是一对,沈顾行的是鸳,后面刻着“永受嘉福”四个字,江风所持为鸯,后面刻着“长乐未央”,合在一起是一个完整的圆形。 怪不得沈家先人能凭借一枚玉佩团聚,原来是“破镜重圆”的另一个版本。 沈顾行刮了女孩的娇俏的鼻子,宠溺道:“说一半话惹我着急,倒叫我白白做了和尚。” 江风笑着收好玉佩,又俯身将另一枚重新系回到沈顾行腰间,眉间有喜色,似是大功告成一般,“你若当了和尚,我断不依。” 赤裸裸的示爱被少女娇嗔着表达出来,似有无数微小的虫在少年心里和身体里爬行、噬咬,痒的、躁的,这谁能受得了! 沈顾行俯身就含住了女孩的唇瓣,将满身的蠢蠢欲动渡给她!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江风完全处于下风,被沈某人啃的头晕眼花。 她后悔那晚为了安抚他受伤的心灵,先吻了他。她打开潘多拉魔盒,却丧失对“恶魔”的把控,只能任人家为所欲为了。 为什么这样温文尔雅的男子,亲起姑娘秒变霸气侧漏的大灰狼呢? 江风摸着红肿的嘴唇,翻来覆去,脸越来越烫,双颊像是涂了胭脂,更衬得肤白如皎月,眼亮如璀星。 第二日,敏锐如如晔,感受到沈母对江风态度的变化,由客气、观察转变为亲近和接受。沈江两人也不对劲,各自藏着喜悦,尽力不露出半分来。 但眼角眉梢难掩笑意! 她终究没能将舅母拉到自己的阵营,但她怎么甘心呢?在沈江两人眉来眼去的饭桌上,如晔食不知味。 又过了两日,江风和褚颜准备下山,却突然收到太平公主府的请柬。 终南山环境优美依山抱水,夏可消暑冬可避寒,深受贵族喜爱,纷纷在此修建别墅。太平公主的别苑距离青川别苑不过几十里里,浩浩荡荡占据小半终南山。 香火鼎盛的香积寺在公主别苑附近,沈夫人遇佛要拜遇庙必扫,很难不动心。公主府又邀请沈府的公子小姐一并前往,如晔、若锦听了更是一个劲撺掇——太平公主的邀请,简直天上掉了馅饼。 公主府五间三启的朱红色兽头大门是不开的,他们走东边的角门。 有女史引着,一路雕梁画柱、雕栏玉砌。一行人啧啧称赞,褚颜不由得拘谨起来。江风拉着她,低声开导:“公主别苑富丽堂皇,但若有银子,不拘在哪也能照样子建一模一样的出来。而我们住了半个月的青川别苑却借自然之势,再厉害的能人巧匠也造不出第二个。就比如入口的大石头本平平无奇,可经过雕琢,再有两棵古松映衬,俨然成了山门。谷中临水建亭,靠山搭宇,堤岸有柳,湖中见荷,幽篁下可抚琴,岭冈下能赏梅,以两山为墙,溪流、山势及景致以分宅院,一切浑然天成,全不见人工痕迹,但待着又极为舒适。姐姐你说,此彼两处孰佳?” “当然是各有优点。不过经你一说,我倒真觉得朱门高墙、广厦楼宇只要按照图纸施工就可以了,青川别业却不是人人能做,非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才行。”褚颜细细思索,认真回答。 “然也。”江风轻轻鼓掌肯定,然后又极低声说:“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有人坐享富贵,见惯了珍馐珠宝,出入也是宝马雕车镶满路;有人如闲云野鹤,虽两袖清风但月下风前逍遥自在,兴则高歌困自眠,安能说前者优而后者劣?只是每个人打开世界的方式不一样。” 褚颜自来了长安,看似随分,其实处处加着小心,生怕被人看低了去。今日出发前,被如晔讥讽几句,便要打退堂鼓。 褚颜沉吟着点头,江风用力地攥了她的手,虽然依旧冰凉,但是好歹回握示意了江风。 沈顾行听到江风称赞青川别苑,深以为知己,凑上来问:“你是在夸我吗?” 江风眨着眼睛,神情无辜,“有吗?” 沈顾行抬手做敲头状,江风忙用手挡住,“别弄乱!这头发花了悠然一早上的功夫。” 几人小声说着,便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青金石百宝嵌仕女大插屏。转过插屏,三间厅的外间,厅后才是待客的正厅。 女官进去通报,里面有丝竹声传来。过了一会才允许进去,低着头一通行礼跪安,终于在最下首坐定。四周环视,心中一惊:李隆业也在! 太子政变不过几日光景,事情已经摆平了? 李隆业也正看她,嘴角扯着欠揍的笑,讥讽?玩味?阴骘?总之不怀好意。她移开目光,装作看不见。 太平公主发话说,府内马球场草还绿着,可以趁着秋意比上一场。厅里的男宾客便跃跃欲试,起身告退。沈顾行和她眼神示意,便与巴陵郡王李隆范一同出去了。 女眷们便都随意起来,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沈夫人向江风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自由活动。 江风见厅内摆着两盆荷瓣素心兰,便携了褚颜观赏。如晔不知跟谁家的小姐热聊上了,若锦不自在,便也跟过来。但见那两盆兰花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花叶颇茂,幽香韵致。 “我倒瞧着花盆要比花还好看。”褚颜一边欣赏一边笑着说。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声嗤笑,正是如晔的方向。 褚颜一下变了脸色,江风赶紧道:“好马配好鞍,这对花盆也算是极品了。”说着又往褚颜身边凑了凑,背对着如晔那群人,耐心道:“兰花很难养,它的根、枝、叶都不发达,种子更不好萌发。物以稀为贵,兰花自然就名贵起来了。这盆兰花叫荷瓣素心兰,养兰的人说‘千梅万世选,一荷无处求’,“梅瓣”的品种很少,“荷瓣”的品种则少之又少。这两盆兰极是难得!” “可我还是觉得红牡丹、红梅花好看。”若锦很是不稀罕。 “这就是各花入各眼了。”大家审美不同。 “你也养过兰花?”褚颜脸色恢复,轻声问。 江风忙不迭的摆手,“这东西娇贵,我可伺候不来。”她自己都没活明白好嘛?她那点养兰的知识,主要是因为上辈子看过沈复同志的《浮生六记》,再加上林尽染的邻居是个爱兰如命的退休教授,一有功夫就抓着她去家里赏兰。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是在书上看来的。”江风如是说。 “看书?!倒真不如养一盆兰花。”若锦见着书本子就头疼,皱着眉头说。 几个人正说着,就听有个女眷说:“后院在打马球呢,我的婢女说巴陵郡王、中山郡王、国公爷还有沈公子都上了场,咱们去看看吧。” 一群女孩喜出望外,一会儿功夫都出去了。褚颜和若锦眼巴巴地看着她,江风摆着手道:“我可不去,我惯受不了那尘土飞扬的地儿。” 她见褚颜大失所望,便对若锦作揖,“你携着颜姐姐去吧,只是要妥妥地把她带回来。” 若锦一拉褚颜,拍着胸脯说:“还能飞了颜姐姐不成?” 江风笑着说:“拜托你啦,小姐姐。” 两人雀跃着去了。 江风四下环顾,少了一大半的莺莺燕燕,只剩半老徐娘。 “又到了万物婚配的季节”这句话,过于看低动物的婚配欲望,任何时候都可以是婚配的季节。 江风想了想,坐在了沈姑母的下首,怡然自得地品着茶、吃着糕点、听着琴,惬意的不得了,真不知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想的,非要去吃土。 沈夫人回身跟她笑笑,向另外几位夫人说:“这是新科进士小江大人的妹妹,我在山中寂寥,就求了她母亲让她陪我消遣几日。” 座上的妇人都是人精,当然知道坊间传言——沈顾行为了这个小姑娘连官都不做了。一边微笑着颔首,一边远远地打量江风,或真心或假意地赞美几句,反正夸人又不要钱。 “夫人说的小江大人,可是秘书省校书郎江佐?”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道。 得到了沈夫人的肯定回答后,那妇人咂着嘴道:“我怎么听说,临淄王要娶江佐小大人的妹妹为侧妃,因为罪太子造反的事才耽搁下来。” 众人都是一惊,有的惊的假些,有的惊的真些,最真的还属沈夫人和江风。 那妇人话锋一转道:“只不知小江大人有几个妹妹?” 怪不得行简表哥大晚上捉人回家!怪不得临淄王的人会到江府送信! 难道是江绯?只能是江绯! 第48章 端倪 李隆业在凉州能识得江风,李隆基自然能识得江绯,并发展出感情来。 沈夫人和江风对视一眼,答道:“江家两子三女,长女已经婚嫁,还有两位待字闺中。她家的二姑娘留在凉州侍奉祖母,江风因为年纪小,被她母亲带在身边。我们在青川别苑已住了一段时日,小江大人前几日倒是同宜业写信说了些,但山中消息闭塞,信件往来不畅,具体什么情况实在不知。” “窦夫人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听说临淄王看中的姑娘可是同凉州刺史的二公子有过婚约。窦刺史不是你们本家吗?你还不知道是哪位姑娘吗?”另一妇人揶揄道。 果然是江绯!江风越来越感叹命运的波诡云谲!连沈夫人脸色大变也没有发现。江绯有婚约在身却毁约另嫁,并不十分光彩,那些看重家风门第的人家极为不齿。虽然并不是江风所为,但一家人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江风安能独善其身。 寿春郡王妃向窦夫人投以赞许的眼神,却并不搭话,只冷眼瞧着江风。 “下面坐着的那个丫头,我怎么瞧着眼熟?”太平公主打断谈话。 江风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忙起身跪下行礼:“回公主娘娘,小女江风,曾有幸在曲江得见公主。” “哦,本宫想起来了。当日还给李龟年谱了一首曲子。”太平公主一招手,一个女官走上来,太平公主吩咐了几句,又看着江风道:“我记得你爱喝羊羔酒,可惜山中并没有此酒,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回府去取,晚宴上可得多喝几盏才好。” 江风受宠若惊,忙磕头,“谢公主记挂!” “今日是谁带你来的?”太平公主懒洋洋地问。 “娘娘,是随我来的。”沈夫人回道。 太平公主想到曲江船上沈江两人郎情妾意的场景,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此甚好!” 一众女人都纳罕这个黄毛丫头竟然与公主交情深厚至此,还专门给她取羊羔酒!便没人再提刚才那档事! 江风坐卧不安,江绯同窦鼎退婚了?她竟然要嫁给千古一帝李隆基?李隆基有两个很有名气的女人,一个梅妃一个杨贵妃,江绯又是怎样的结果呢? 李旦一脉的崛起只是时间问题,江家在李隆基式微时嫁女,再加上柳讷之、佐、佑三人做官做得不错,很有可能会跟着发迹。 可眼下的问题是:距离李隆基登基道阻且长,而且婚约在身的女子毁约另嫁好说不好听。刚刚几位夫人的口风,对此事颇有不屑,想来退婚一事处理的并不妥当。以李隆基的能力,想要把事情处理完美应该很容易,可为什么没有呢?窦刺史不买他的账?江绯不愿嫁?李隆基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善了?江风觉得有些头大,她一边低头转着茶杯一边思考着,忽然想到:沈夫人对这件事态度?应该很不齿的吧?自己名声本就不佳,这下更授人以柄了。 江风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侧身看沈夫人神情自若,心中稍定。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有女孩陆续回来,神情兴奋地讨论比赛结果。 一个说中山郡王和国公爷虽然输了,但那是因为郡王新伤未愈影响了发挥。一个说输了就是输了,决胜球时,沈公子一记反身击球迅若雷电,任谁也是接不住的。一个说中山郡王和宜业倒像是有仇似的,若不是巴陵郡王从中调停,险些要动起手来…… 江风既暗自担心又庆幸没去现场观战,只能在三三两两的女孩堆里寻找若锦和褚颜。正着急时,若锦一人回来了,江风忙拉着她问褚颜。 若锦喘着粗气道:“她还没回来吗?散场时人多,侍女不小心将果浆撒到了她身上,她便去更衣了。我说在原地等她,却一直没等到,我以为她先回来了…” 江风扶着额头:“在哪个方向,我去寻她。” “我跟你一起去找。”若锦也不清楚是哪个方向,她只是跟着人群走,早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过来。 江风看她喘粗气,急得红着脸,便道:“我找个女史带我,你歇歇吧。” 果然在门厅处拦着一位女使,带着江风和悠然往马球场方向走。 公主府之大,不知其多少处连廊多少间楼宇也。绕来绕去方见远处有两个人,侍女一指,“那可是小姐要找的人?” 江风定睛一看,不是褚颜是谁!但是怎么有一男的在那,还动手动脚的! 流氓年年有,唐朝特别多! 江风血气上涌,一眼看见两侧新种的树苗,本想折断一棵做武器,没想到力气太大一下子连根拔起!她顾不得那么多,抄起树苗就像打了过去,嘴也没闲着:“流氓!你敢欺负她!” 那人不防备,生生挨了一下,也不是很疼,只是树苗根上的新土撒了一身一脸。 褚颜震惊地张大了嘴,反应过来后急忙拉住江风,“阿风,你误会了!是…” 江风只以为褚颜胆子小,要息事宁人。外人可以欺负她,但是不能欺负褚颜,不是她和褚颜有多好,而是她答应了关山云,就决不能失信。当下更是不管不顾道:“是什么是!若要关大哥知道了,定要剁了他的爪子喂…” 她一边说一边又把“武器”挥了出去,那人却一把抓住了枣树苗,“喂什么!” 李隆业一身一脸的土,头上还沾了几片树叶,实在……狼狈。 “喂…喂鱼!”当真冤家路窄,江风开始思考怎么脱身。 李隆业夺过武器,狠狠地扔在一侧,“且让他试试!” “谁…谁让你欺负褚颜的!在风陵津的时候,要不是关大哥,你早都喂…喂……”江风在李隆业的注视下,气矮了几分,到底不敢把“喂狼”两个字说出来。但又觉得输人不输阵,挺了挺胸,“谁……谁让你换衣服的,刚才穿的明明不是这件!” “原来在堂上,你能看得见我啊?”李隆业拭了脸,抖着袖袍,好整以暇道。 “我又不瞎!” “不瞎?那为什么不去看马球?” “去看你输球吗?!”拜托,她眼睛好着,难道就是为了看马球嘛? “你若去看了,谁输还不一定。”李隆业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江风浑身不自在,也不想继续跟他扯什么马球,只能退一步,“一场马球而已,王爷何必介怀。我就是想说,你离褚颜远点!” “为什么呢?”李隆业反问。 褚颜对牛粪过敏!江风恨不得这样怼他,但又实在没有胆量,便只对峙着不说话。 李隆业眼神似刀子一般,上前一步,距离女孩极近,低着头,一字一顿的,“我如果不呢?” 江风愕然,李隆业的眼神一片狠戾。什么意思?他又瞧上了褚颜? 关山云婚姻不易,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红颜知己,自然不能从她手里飞了! “在公主的正堂上,诸位夫人一叠声夸赞王爷爱妾姿容倾城,我瞧着也真是位绝世佳人!那些未出阁的小姐们,艳羡王爷马球场风姿的不在少数,王爷何必舍近求远舍易逐难呢?” “你怎知你后面的姑娘不是近的?不是易的?只有你…”李隆业似是质问,似是低喃,手跟着抚到女孩脸上。 江风听到褚颜呼吸明显一顿,抓紧了她的衣袖。 江风“啪”地打掉越界的大手,后退一步道:“好好说话!” 李隆业好似回过神来,双手背到身后,一派凛然,“是你不肯好好说话,上来就一通乱打乱骂!” 江风不想跟他争长短,不敢跟他辨是非,只想离开是非之地,询问道:“是我太冲动,我们就当是一场误会,就此解开,可好?” “好。” 江风不可置信地回头,褚颜同样讶异。李隆业不像说假话,她便手指来路,试探地问:“那?我们走了?” 李隆业果然侧身让路,江风片刻不犹豫,拽着褚颜就走。经过李隆业身边时却被猛地拉住胳膊,江风回身,食指指着他,既惊慌又凶狠:“说话算话!” 李隆业犹不放手,“你的话算不算数?” 江风盘算着自己未曾承诺过什么,便豪气地放下食指,“自然算!” “在黄河渡口,你答应我的,也算?” “你别糊弄我?我答应过你什么?”江风地毯式搜索那两天的记忆,确定没有过任何承诺。 “你若不能嫁给沈顾行,就一定会跟了我!” 原来是这则!可是她可以嫁给沈顾行了呀,两人的爱情之路已完全扫平内忧外患。江风心里得意,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我一定会嫁给宜业的,那个事你就别想了。” 江风眼瞅着李隆业脸色沉了下来,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慌忙改口道:“我是说,我说话算话。” 李隆业依旧盯着她看,过了许久,终于松开,“好!” 江风一刻也不敢停留,带着褚颜一溜烟跑了。 江风、褚颜和悠然三人横冲直撞,凭感觉竟然也找到了正堂,遇见出来寻她的沈顾行。江风让褚颜先进去,她和沈顾行落在后面。 “他们说二姐姐要嫁给临淄郡王做侧妃。”江风向沈顾行确认消息真假。 “嗯。”沈顾行沉思着,“因为窦家一直没同意退婚,所以临淄王和你家里都并未声张,只近两日才不知是谁抖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佐前几日让人给我带了信,今日巴陵郡王又同我说了些。”见女孩神色委顿,又安慰道:“男女若想成就好姻缘,总是不容易的。而且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怕你乱想,我才压下这事没同你说,但母亲是知道的。” 江风惨笑,“我们姐妹肯定上辈子做了亏心事,如今报应到身上来。” 沈顾行“扑哧”地笑出声来,“这世上觉得嫁入王府是报应的,只有你了。” “你不是也不想娶公主、县主什么的嘛?”江风狡黠地反问,脸上已有了好看的笑容。 “原来咱们从上辈子就是一对。”沈顾行在马球场生的一肚子闷气,这一刻都跑到了爪哇国。 午宴是男女分席,太平公主与前夫的儿子薛崇简在湖边设席招待一众男宾,女眷们则在毗邻的桂苑,院子当中是一棵三人抱的桂花树,恰值秋日,满树金黄,花香四溢,远远看去飘渺梦幻;若微风拂过,那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下。 桂苑就是为了赏那树桂花建的,院子三面都是亭台楼阁,北侧是独立一座木犀楼,东西两侧是连廊、亭台相接,并有一湾清水蜿蜒穿过,复流入外面湖中。太平公主在木犀楼,两侧配坐着贵妇,其中包括寿春郡王妃和沈母。 江风和褚颜坐在东侧的一个八角亭,同坐的还有宫苑总监钟绍京的女儿钟淑微。亭子里放着桌几和精致的餐食。亭子虽然小,但是位置却很幽静。三人正说笑着,只听那木犀楼上,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清风流水落花,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三人肃然危坐,默默相赏。 约莫两盏茶时,方才止住。 钟淑微才对江风说:“你家只有你在么?你哥哥怎么没来?他可还欠着我红娘酒呢。”钟淑微笑着问。 她与江佐的未婚妻张潆月是闺中密友,张潆月一直要介绍两人认识,没想到机缘巧合两人在这遇到了。 她父亲以惧内着称,皇帝李显也怕老婆,一君一臣相映成趣,一时传为乐谈。 有母彪悍至此,姑娘也必定不淑不微。 江风晓得对方不拘小节,也不往心里去,只笑答道:“哥哥是大忙人,享受不了这份悠闲。” “也对。如今朝廷上下能有功夫和心情宴饮的,也就院里这些人了。”江风知道他说的是太子之乱,她也一直好奇究竟什么结果,便给对方斟了酒,“我一直在山上,当真音信全无。只听说太子获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淑微来了兴致,放下筷子,滔滔不绝起来。 第49章 长相守 话说太子砍了武三思父子的脑袋,又带兵攻入皇宫,一并要杀上官婉儿和韦后,被皇帝挫败后仓惶逃窜,逃窜途中太子被部下杀死,景龙政变以失败告终。 武三思父子死后,皇帝废朝五日,并追赠太尉、追封梁王,赐予谥号为“宣,死后荣宠极盛。可韦后和安乐公主仍不满意,逼着皇帝要将太子李重俊的人头拿去奠祭,满朝哗然。 太平公主一脉(当然不包括她两个姓武的儿子),相王李旦及其四子,各部宰相及大臣纷纷上书死谏,但李显依旧不为所动,硬是将儿子的人头献了出去。帝后的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李氏宗亲及其利益共同体。一弟一妹撂挑子走人,李旦称病居家不出,太平公主搬出来了钦天监,天干地支一顿算,最后得出的结论:需要太平公主到香积寺为皇帝哥哥祈福。其他宗室、各部大臣有样学样,竟然难得的在这件事情上拧成了一股绳。 所以,虽然皇帝给武三思的葬礼定了极高的规格,但到场凭吊的却只有武氏子弟和一些靠着安乐公主上位的斜封官。至此,从武周时期开始,浸淫权力中心几十年,甚至向皇帝宝座发出过挑战的武氏一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在这一场博弈中,虽然达到了以太子人头祭奠武三思的结果,但韦后母女也深刻地意识到:李旦和太平公主的影响力太大了。 所以,皇后的裙下之臣,兵部尚书宗楚客向皇帝告发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参与李重俊的谋逆。 韦后明白,要做实两人罪名,非要拿出实证不可。正一筹莫展之时,证据却送上门来。 太子造反后,韦后坚持要殃及妻儿,赐死太子妃杨氏和年仅三岁的嫡子。为避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肯为弱母幼子求情。由此可见,满口仁义动辄死柬的臣子们很会拿捏尺度: 太子虽然有罪,但到底是皇嗣是储君,武三思死得再冤枉也是臣子,哪有君向臣认错的?群臣进谏,维护的是帝王权威皇家尊严,绝不会惹来猜疑灾祸。可为太子的妻、子求情就另当别论了,那李重俊可是带兵犯阙,冒犯的本身就是皇帝和皇后。 在震耳欲聋的沉默面前,只有中山郡王李隆业求到李显面前,痛哭流涕陈述太子的赤子之心。老吾老,幼吾幼,李隆业的深情陈词和小孙子的啼哭终于唤醒了李显的舔犊之情,留下了李重俊的血脉。 韦后知道后大怒,以大不敬和挑拨帝后关系的罪名打了李隆业二十大板。 回去后又被相王李旦以忤逆的名目有零有整地抽了十九鞭子,并罚闭门思过。 但这么一闹,到底被宗楚客抓到了把柄,以此断定相王和太子谋逆脱不了干系。 也许是经过上次的哭诉积累了经验,这厮又跑去李显跟前哭:陛下伯伯呀,从前皇帝祖母想立我爹当太子,我爹好几天不吃饭以绝食的姿态请求让于陛下。我爹就不爱当官,更不愿意当皇帝,这个事天下皆知。皇帝伯伯,您如今贵为天子,父母兄弟俱去,可就有这一个弟弟啦!难道就容不下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为兄长马首是瞻的可爱弟弟吗?! 李显又被李隆业说得沉默了,放了可爱弟弟一马。 韦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以丞相韦巨源为首的皇后派,不断上书请求将相王四子派到地方任职,如今朝堂上正争执得热闹。 江风听得入了神,虽然知道历史的走向,但还是不由得为李隆业父子担心。 她正出神时,听到有人说:“你少同淑微玩吧,学了她的跋扈,当心没有男子敢娶你。” 说话的是一位着孔雀蓝圆领长袍的男子。江风忙站起来行礼,钟淑微却并不起身,只笑着回道:“那我以后可要多同我表姐玩才好。” 那人也笑道:“你表姐柔弱太过,沾沾你的跋扈也好。” 大庭广众下,钟淑微也并不敢太过分,见江风和褚颜仍站着,也站起指着俩人介绍道:“这是江佐的妹妹江风,随沈夫人一起来的。那位姑娘是叫…褚…褚” 她挠着头求助江风,“她叫褚颜,是我们家的亲戚。”江风干脆地答道。 “哦,对。褚颜。”钟淑微又补充了一遍,继续说:“阿风,这位是郢国公,公主家的长公子。” 这便是太平公主与第一任丈夫薛绍的儿子——薛崇简,马球赛上和李隆业一起输给沈顾行的人。 “见过国公爷。”江风和褚颜一起拜道。 薛崇简提着酒壶,想到李隆业和沈顾行在球场上剑拔弩张,都便笑道:“你便是江风?上午怎么没见到你?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可惜呀可惜。” 不等江风回答,钟淑微就抢先道:“你们男人觉得可惜的事,一定会大大的无聊,错过有什么可惜。” 薛崇简无奈地叹口气,“趁早找个夫君,好好管管你这张嘴。” “哼!谁管谁还不一定呢!”钟淑微嘟着嘴,又道:“国公爷是来敬酒的么?若是,赶紧斟了酒走人,别碍着我们说话。” 薛崇简像是习惯了对方的蛮横,一副好脾气地分别给三个女孩斟了酒,然后才对钟淑微说:“今儿晚上母亲还要设宴,你别走了,到时候叫你表姐出来热闹热闹,总闷在屋子里到底不好。” 钟淑微眉头蹙起,小声嘟囔:“知道了。” 薛崇简又对江风说:“我听芳草姑姑说,母亲专门为她的小知己取了几坛羊羔酒,就是你吧?母亲难得有如此兴致,我已同宜业讲好,他也会留下来!若没有他的琴声,再好的羊羔酒也要逊色一半。” 江风道:“公主抬爱,江风岂敢以知己自居。王爷过誉了。” 薛崇简打量着江风,心里不住点评:太过中规中矩,太过冷静理智!那两位啥眼光?啥品味?想着,便摇摇头走了。 这个动作刺伤了江风的自尊心,她心中腹诽:大哥,你有礼貌嘛? 钟淑微拉着她坐下,“别理他。” 江风笑笑,“你怎么跟国公爷这么熟?” 钟淑微气哄哄地说:“我表姐嫁了他,每天受他正妻的搓磨,这回那武氏的爹死了,看谁还给她撑腰。” 原来如此,薛崇简娶了武三思的女儿为妻,娶了钟淑微的表姐做妾,妻妾不合,所以谈及武三思才咬牙切齿。 唐帝国皇室、宗亲及大臣之间姻亲纵横盘根错节,太平公主的夫家姓武、儿子的妻子姓武、安乐公主的前后两任夫家也姓武,李隆基的武惠妃是武攸止的女儿,李隆业的妻子姓韦、韦氏子弟也娶了一大堆公主县主。算来算去,家家户户都能沾亲带故,但是却一点不妨碍大家斗得乌眼鸡一般。 所以,老丈人死了不到一个月,女婿喝酒宴饮游戏也不足为奇了。 江风兀自出神,钟淑微伸手推她,江风顺着她扬着的下巴,看到寿春王妃、吉安县主、沈夫人还有窦夫人正在说笑,也不知那位长袖善舞的窦夫人说了什么,只见吉安县主笑靥如花,娇羞地伏在王妃的身上。 “县主对沈夫人也忒殷勤了些。”钟淑微吐槽道。 江风心里微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巧一个年龄只有十二三岁的仕女走过来,向江风略施一礼,口齿清晰:“江姑娘好。外院的沈公子让我给姑娘带句话。他说沈夫人宴后要去香积寺,要您也一同去。还要姑娘少喝点酒,一会要骑马过去,一去一回并不耽误公主的晚宴。” 江风怔怔地看着已见了底的酒盏,在钟淑微意味深长的笑声中红着脸应下,再看吉安县主的笑容也不觉刺眼了。 午时三刻左右,上座的太平公主面露倦意,女官们便搀着她去午睡,余下的众位夫人、小姐便也识趣地散场了。 沈夫人和熟识的几位夫人同路,出了角门看到了沈府的马车,沈顾行牵着马等在那里。 沈夫人和姑母共乘一辆马车,若锦、如晔和褚颜留在公主别苑,只有沈顾行和江风各骑一马同去。 如晔撅着嘴不高兴,沈夫人直接无视上了马车,沈姑母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她原本也有心思撮合沈顾行和她的继女,可越到后来越发觉竞争力不足,如晔既比不上县主家的势力,也比不上江风与沈顾行的情意,她只能放弃。 沈顾行先护着江风上马,然后回身对三个女孩说:“我们送母亲和姑母安顿好就回。” 香积寺南临镐河,北接樊川,掩映在群山和参天巨树之间,上山的路并不宽阔,只能容一辆马车,如果对向有车辆过来,要提前找宽敞的地方互相让路。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偶有日光照射下来也觉得寒冷。两侧泉水撞击崖石,响声幽咽,深山云峰处传来阵阵钟声。这样的空潭隐蔽之地,的确能让人放弃邪念妄想。 寺院香火旺盛,往来的官眷极多,寺里便单辟出来几处院落作为香客留宿之用。沈顾行早已差人定了两间房,此时已收拾妥当,两位夫人毕竟上了年纪,折腾了一上午都歇息去了。 沈顾行和江风告退出来,并不下山,而是一路折转到大雄宝殿后院。但见两株参天古槐立于院中,树干相互趋近,树冠在空中相拥,树根在地下缠绕。 “这棵姻缘树灵验极了,阿佐和张小姐的姻缘锁就挂在树上。”沈顾行看着古树,跟江风介绍道。 细看之下,果然树枝之上密密麻麻挂着铜锁,且都是一对一对的。 江风实在想不到古板木讷且无情趣的江佐竟然也信这个?!原来爱情确实可以让人变得……幼稚。 “姑娘可愿舍我一缕青丝?” 点头。 幼稚一回呗!反正也没啥损失。 两人各剪了一缕头发,放在小沙弥铺着的黄色绸布托盘上,托盘上还放着一对铜锁。高僧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两锁合扣,又将两人头发融为灰,分别放入钥匙孔内,再填粘稠状的物质,锁孔被封,这对铜锁便永生永世纠缠,再无法打开。 僧人将同心锁交给沈顾行,略伸手示意,沈顾行便登上早放在那里的梯子,将锁挂于树上。 挂好后,僧人再次诵念经文,江沈双双跪于树前,双手合十,祈愿,三叩首。 两人踱步下山,江风捡了一片银杏叶,一边把玩着一边笑着说:“有点像是成亲。” “成亲在于形,拜天地父母,无非是要取得外在的承认。而我们,是在交心。从此以后,我心里认定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一阵风过,银杏叶簌簌落下,两人在金黄的落叶中对望,这是跨越千年的凝视,这是不能泯于尘烟的承诺。林尽染于历史长河溯流而上,从凉州早春那一株杏花树下的怦然心动开始,终于在秋日漫山古树立下长相守的誓言。 两人因为在寺里耽搁了时间,即使纵马飞驰也还是晚了。 到公主府时,沈顾行的小厮无忧和悠然焦急地在门口等着。无忧在秋夜里满头大汗,一边牵马一边说:“公子可算回来了,巴陵郡王已派人出来打听好几回,快进去吧。” 一个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步子飞也似的,绕、穿、登七荤八素行了一大阵,终于听到嬉笑之声,一会儿又见一池湖水,对面灯火通明,人影婆娑,过了拱形木桥,终于到了。 并不是规规矩矩的宴席,只有太平公主单设一榻,榻的下首分别摆着桌几,上面却并没有人坐。 众人有行酒令的,有听曲的,有赏花的,有聊天的,投壶的…三三两两,随意自在。 沈江两人从暗影中走来,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婉转清丽。好似两位谪仙,带着不染尘世的风流,带着不落世俗的超脱,带着小心藏匿但又无所遁形的秘密,一步一步踏入万丈红尘。 俩人的到来立刻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目。吉安的琴漏了一拍,李隆业投壶未入,果浆污了如晔的罗裙……沈顾行面色微红,同众人抱歉作揖赔礼,江风却被一位女官径直带到公主驾前。 第50章 入局 “臣女来晚了,请公主恕罪。”磕头、认错是万能法宝,总不会出错。 太平公主摆摆手,“夜里凉,坐着回话吧。” 江风按照女官的示意,坐在了太平公主榻侧的凳上,前面的几上放了果浆、酒水和各色蔬果点心,显然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江风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了太平公主青眼,让她处处对自己照顾有加,不免心中忐忑。 女官给江风倒了一盏酒,江风刚要欠身道谢。太平公主拦着她说:“你且坐着,不用拘礼。你的侍女说你荤素不忌,犹爱吃鱼。一会尝尝本宫尚食司的手艺如何。” 江风怔怔地看着太平公主,有一瞬间觉得,她与林尽染妈妈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心头涌起从未有过的温暖,认真地问道:“公主娘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太平公主一愣,旁边的寿春郡王妃喝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姑姑还图你什么不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风忙不迭地向寿春王妃摆手自辩,又怕太平公主误会,便又看向太平公主,“我受宠若惊,心里怕担不起公主的好,所以诚惶诚恐。” 太平公主一时并未觉得对她好,一时又觉得对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便开玩笑道:“这就是对你好了?若这就算好,本宫还能对你更好!” 江风一愣,后面的女官笑道:“傻姑娘,这回倒不记得谢娘娘了。” 经过提醒,江风才火烧屁股似的站起、跪下、磕头、道谢。 薛崇简过来给太平公主斟酒,顺便也提壶斟给江风,太平公主拦着,“她刚从山上下来,粒米未进,且等她垫垫肚子你再来。” 薛崇简像怪物似的看着太平公主,又讶异地瞧瞧江风,对着郡王妃和女官说:“芳草姑姑,嫂嫂,你们俩帮我瞧瞧,这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镇国太平公主吗?” 两人笑而不语,芳草女官笑容真切些,郡王妃笑得勉强些。 “姑姑可要小心,这个姑娘惯会蛊惑人心。”李隆业一手搭上薛崇简的肩膀,凑上来补一刀。 江风满头黑线,不经意看到沈顾行正和一曼妙女子凭栏远眺。 臭小子!回头罚你跪搓衣板! “虽得公主娘娘怜惜,但我自小胡打海摔惯了,皮糙肉厚得很,这一杯酒算不得什么!只恐一杯下去尝不出味道几何,反倒浪费了美酒。不过承蒙公主赐坐、赏酒,又累得王爷、国公爷关照,江风当满饮此杯!”江风被那一双背影激发出一腔孤勇,豪气满怀地干了一杯。 只觉得一道热流像刀子一样沿着喉咙、胸腔划过,全身噌地燥热起来。她绝不露怯,赞道:“好酒!” 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还是芳草忙道:“这样喝酒哪能受得了,赶紧吃些东西才好。” 李隆业讪讪地挪开搭在薛崇简身上的手,轻声道:“也惯会引得人担心。” 薛崇简却开怀大笑,“母亲,你这个知己可真是个妙人儿。” 太平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小女儿的心思也一目了然。她示意芳草将剃干净刺的鱼肉放到江风碗里,江风也不再客气,大剌剌地吃了,吃了一块又要去夹。 太平公主挥手道,“你们两个还站着做什么?自去玩吧。” 薛崇简耸耸肩行礼告退,李隆业却缓步坐到了空着的矮凳上,有宫人见状,重新置备了吃食及餐饮器具。 江风吃了些东西,觉得好受些。见太平公主笑吟吟地,便不好意思地说:“真好吃。有点饿。” 悠扬的琴声传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沈顾行盘膝坐于琴桌前,挥手弹弄,凄清好似风入松林——是那首《凤求凰》! “琴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沈顾行借着三分酒意,三分得意,肆意潇洒起来,华服少年眼有清辉,流转到江风身上便留恋不返。 江风面颊酡红,沉醉其中,食指跟着节奏敲击桌面。 跟错了也不尴尬,喝一口酒悄悄地再跟着敲。 后来吉安县主的箫声插了进来,琴声和缓如松,箫音不绝如缕,好一首琴箫和鸣!江风的节拍错越错越多,一会功夫一盏酒又见了底。 一曲终了,一群少年少女纷纷持酒围了上去。 江风收回目光,拿着一个银签子插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然后看着双手叹气。 太平公主觉得好笑,便问:“做什么叹气?” 江风无奈道:“这双手不争气!只会拿这个。”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银签子,又指着嘴巴,“这张嘴只会喝酒、吃葡萄。” 既不会抚琴,也不会吹箫。 太平公主笑道:“宜业不是会嘛?” “所以才懊恼自己不会。”江风摊手道。 “曲江上谱的曲子很好,辞藻也直戳人心,那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好像一下子说完了人生的遗憾。”太平公主感叹道。 江风抬头,一轮弯月!缺! 她心里好像装满了莫名的情愫,在酒水的激荡下想大声说笑大声唱歌,她凑近一些,带着蛊惑一切的笑容,狡黠道:“娘娘,您知道真实的月亮是什么样的吗?” “哦?”太平公主笑着摇头。 “月亮是一个巨大巨大的球!离我们大概38万公里,上面没有嫦娥玉兔,没有广寒宫,也就没有桂花树。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大大小小的坑。娘娘知道那坑是怎么形成的么?是彗星撞击形成的陨石坑……” “陨石是什么?陨石就是我们看到的流星,流星落在月球上,砸出来的。” “太空中流星很多的,他们看着虽然好看,但是杀伤力极大,如果落在地球上就会引发地动、山火、海啸,恐龙就是因为……” “地球?地球就是我们住的星球。” “为什么叫球?因为是圆的呀!” “不不不,不是天圆地方,地球不是方的,是圆的。如果我们从长安出发,一直向一个方向走,有一天一定能回到长安。” 江风开始给几位古代女性普及天文地理知识,月球是地球的卫星,他围着地球自转,为地球挡住了成千上万次大大小小的陨石攻击,但也有阻挡不了的,比如造成恐龙大灭绝的那次撞击;太阳系有水金地火木土天海冥九大行星,木星最大,上面长了一只大眼睛;冥王星距离太阳最远,所以特别特别寒冷…… 原来只有太平公主听着,不一会公主后面服侍的几位女官都凑了过来,一边根本不信一边还认真听,生怕漏下一个字。 江风好像一下子找回了自信,又对倾听者说:“地球不知几千几万年前或是几千几万年后,诞生了一个顶顶厉害的文明,他们生活的房子是往高了建。不不,不是建在山顶上,而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层一层的往高建,最高的有800多米,好几百层。800多米是多高?是……是200多丈吧。” “当然不能一层层地爬楼啊,每天爬来爬去还要不要人活!他们可聪明了,发明了一种叫电梯的东西,你只要按一下按钮,‘嗖’地就到家门口了。” 众人都只不信,江风没办法,只得耍无赖道:“从前有个老翁也不信,便跋山涉水走了很远的路去看。恰巧在电梯口遇到一位老妪进了电梯,过了一小会,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妙龄少女。老翁并不识得电梯,只以为是能让人重返青春的铁盒子。便惊喜过望地嚷嚷‘要是把俺家里的老婆子带来就好了喽!’” 最后一句话江风一边模仿老年人的语气,一边捶胸顿足,果然惟妙惟肖。众女眷都笑出声来,那个叫晴川的姑姑接着问:“然后呢?” 江风歪着头,无奈地摊手,“然后?哪有然后!你们既不信我,就只管去问那老翁!” 众人原本在认真听,听到最后才发现是江风在捣鬼,都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太平公主笑出了眼角的细细尾纹。 李隆业听她滔滔不绝胡诌了大半个时辰,到底绷不住说道:“巧言令色!没有一句实话!” 江风不理,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依旧没见到想见的人。心里烦闷,便趁着七分醉意向太平公主道:“娘娘,您管管他呀。” 围着的女孩们浑不觉不妥,李隆业却如遭雷击,愣神了片刻,那撒娇的语气,直呼为“他”的率真,让他萌生了错觉:俩人像是拌了嘴的小情侣,女孩娇俏地寻求长辈的帮助。 太平公主也被娇憨的小女儿态戳中心里的柔软,“五郎今日当真该罚。先是灌酒,现在又来咋舌。阿风,你去!给他倒满一樽,看着他喝尽!” 江风听了,果真提着壶站起来,双脚有点不听使唤,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李隆业也站起来,伸出长臂扶住踉跄的江风,也不说话。 江风执壶,李隆业托樽,倒满。 “请!” 李隆业一饮而尽。 江风望向太平公主,公主招了招手,江风就算完成任务,转身欲走。 李隆业却不松手。 江风拽了两下都纹丝不动,她向太平公主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然后深吸一口气,指着酒樽道:“喝得不尽兴?” 说完又倒了一樽,李隆业二话不说,咕咚咕咚又喝了。 江风狐疑地闻了闻酒壶,确定不是水! 碰到硬茬了。 江风只能无奈地求助:“娘娘救我。” 太平公主笑道:“五郎惯会欺负人,快放她过来。” 芳草见李隆业不为所动,几步走到两人跟前,把手搭在李隆业拉着江风的胳膊上,笑着说:“大家伙还眼巴巴等着姑娘讲故事呢,王爷赏个恩典吧。” 用了十足的力量才把李隆业铁钳子似的胳膊搬走,扶着江风落座。 李隆业不觉难堪,依旧大马金刀地坐下,自斟一杯,笑道:“姑姑今日的酒,极好。” “五弟话里有话,不知是酒好还是人好?”寿春王妃看了一出好戏,心情大好。 “嫂嫂这话问的奇怪,欺负我喝多了吗?我明明说的是……酒好!”虽说着酒好,眼睛却盯着人。 寿春郡王妃掩嘴而笑:“五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风被李隆业一吓,酒醒了大半,果然酒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当下便不再喝酒,只要了一杯果浆小口饮着。 篝火处,钟淑微和她表姐远远地看着这出热闹。那个脸色绯红的小姑娘,忽闪着漆黑的大眼睛,说话的时候很真诚,让人不得不相信她。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漫天的星光都撒在了她脸上,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是那么肆意,但又不会觉得唐突,好像她本该是那样。她感染了那一方天地,周围的人都跟着肆意和快乐起来。 “我已许久不出来交际了,不认得那是谁家的小姐?真是好福气,容貌、家世样样都齐全了。”能在太平公主跟前玩笑不忌,又敢挑战中山郡王的,她实在猜不出是哪个豪门贵女。可不管是谁家的,一定是千娇万宠出来的。 钟淑微不屑地反问:“一定家世好才能像她一样吗?”她拿下巴指了指正同沈顾行“对饮”的吉安县主,“她身份够尊贵吧!长安城里除了公主无人能出其右。长得也美吧!她若自称第二有人敢称第一吗?再说宠爱,寿春郡王生了十几个儿子却只得这么一个女儿,一家人恨不得摘星捧月地围着她。可你看怎么样?她被太平公主养在身边十几年,哪一次在公主面前不是规规矩矩、小心讨好?” 对方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很是。” “她叫江风。父亲是凉州的九品小官,哥哥是新科进士秘书省校书郎,也不过是八品下的官职。” 见对方一脸震惊,钟淑微达到了想要的结果,便继续说:“如果异地而处,你是今时今日的她,你与一个少年郎两情相悦,可公主、县主也看上了你的情郎,少年的家人嫌你出身微寒,不同意这门婚事,表姐要怎么办?” “我……我能怎么办?若实在舍不得情郎,兴许只能做妾了,如我现在一般。” “她同沈顾行在议亲了。沈顾行不娶公主、不要县主,只要娶她为妻。” “她同沈顾行议亲?怎么可能?” 钟淑微挑了眉,叹了气,“表姐,事在人为。她的处境比你艰难,尚且能闯出一番天地来。如今武氏倒台,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你何必再自怨自艾。” 女人看着言笑晏晏的江风,陷入了沉思。钟淑微还要再劝,见太平公主已准备回去休息,并把随身盖着的大红披风给了江风,还嘱咐道:“你今晚在望月轩住吧,那里幽静。” 太平公主后面跟着八九个女官,浩浩荡荡地撤退了,寿春郡王妃也熬不住,跟着一溜烟休息去了,临行前也不忘留下两个嬷嬷看顾县主。 褚颜见公主走了,便凑到江风跟前,看到她绯红的双颊和迷离的眼睛,惊呼道:“小祖宗,你喝了多少!” 江风倚着靠背,并不回答,慵懒地环视四周,还是不见沈顾行,问道:“宜业呢?” 褚颜笑着往她身后指了指,不等江风回头,沈顾行声音温润清澈,“你喝醉了,我带你休息。” 江风确实喝多了,心脏砰砰跳,脑袋发胀,反应也迟钝了,竟然忘记质问沈顾行和他的老相好聊了哪些人生理想。 只顺从地答道:“好。” 沈江两人向各众人告退。都是沈顾行在应酬,江风跟在身后保持好看微笑就行了。 薛崇简拉着沈顾行不放,“你们两个迟到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早退!” 最后巴陵郡王李隆范出来打圆场:“宜业先送人,然后务必回来。” 薛崇简不放心,又派了个女官跟着。 两个女史在前面提着灯笼,沈顾行和江风携手而行,众人以目光相送,一时间没人说话。 还是薛崇简先回过神来,叹道:“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吉安县主冷哼一声,表示不认同。 李隆范拍李隆业肩膀,“五郎,喝酒!” 李隆业一个趔趄,恰巧褚颜在一侧,便顺势扶了他,惊道:“王爷,小心!” 望月轩早已备好热水、香薰、床褥、锦被、寝衣,沈顾行只略坐了一下,外面女官就开始催了。 沈顾行无奈道:“看来躲不掉今日的一场大醉了,也罢!谁让今天高兴呢!” 江风明白他的意思,撑着打架的眼皮道:“你去吧。我今日撑不住要睡了。” 沈顾行道:“今日奔波一天,又喝了大酒,让悠然服侍你沐浴后再睡吧。” 江风笑道:“听你的。” 两人依依不舍,手像粘在一起似的。悠然笑着撵沈顾行,“公子快快出去吧,姑娘今日醉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让您进了内室。” 一语点醒梦中人!江风虽还迷糊着,沈顾行却觉唐突,赶忙站起来道:“阿风,那我…走啦。” 江风见有两个沈顾行在眼前摇晃,她控制着体内的不适,咬牙切齿道:“不许和她说话!” 沈顾行一愣,旋即明白了江风的意思。同时也似乎也知道了女孩大醉的原因,一时有些自责,但也只能等明天再解释了,当下只能附和道:“放心,我也听你的。” 第51章 偷香窃玉 公主府负责洗澡的女官一定接是满级的专业水准,一顿揉捏搓按将江风伺候得飘飘欲仙,悠然在一旁看傻了眼。 沐浴后的香膏是桂花味的,寝衣是舒服的云锦,床铺柔软还有太阳的味道,罗帐低垂,蜡烛吹灭,世界一片黑暗,她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沉睡去。 不知几时几刻,有一人摸上床来,带着秋夜的凌厉和一身的酒意。江风困极了,眼皮似有千斤重,身体软绵绵用不上力,她细细簌簌地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凭着感觉向来人刺去。 对方似是轻笑一声,一把抓住了女孩的皓腕,“嗯?用我送的匕首防身?” 是李隆业!江风像被魇住了,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来,胳膊也不听使唤,她用力地伸手去推,手指却碰到了一处冰凉的柔软。 李隆业声音带着蛊:“别动。” 江风皱着眉,急得香汗淋漓,嘴里呜咽着什么。李隆业见这副可怜样子,伸展长臂拿了桌上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茶壶对嘴倒了些进去。 江风如饮甘霖,咕咚咕咚地喝了。李隆业笑意更深,又倒了两次才算。 江风感觉好些,慢慢睁开眼,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李隆业。 “这一定是梦。”江风呢喃道,李隆业却一字一句都听清了。他侧着躺下来,看着女孩朦胧的眼神说:“我入过你的梦吗?” 江风艰难地点了头。 她们遭遇李重俊那晚,她梦到他骑马向她奔来,一边奋力扬鞭一边大喊“江风!江风!” 他们之间原本只有很短的距离,黄骢骠明明速度极快,她也一直在原地挥手,可就是到不了身边。 那一人一马就像一直在跑步机上,不管多快都是原地踏步!她无奈地放下手,马蹄声和一声声的“江风”渐渐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巨大的音波冲击着她的心脏,直到她满身大汗的醒来。 她原来并不一直视自己为洪水猛兽,少女春梦终归有了他的影子。江风此时长发倾泻,他捡起一绺,无意识地在手指上缠绕,“那个梦一定不美妙。” 江风苦笑,又点了头。 “这个梦呢?”男人不甘心地继续问。 “嗯?”女人已经思考不过来。 “我又进了你的梦。”男人解释。 “这是……噩梦。”江风似醒非醒。 “这不是噩梦,你放心。”李隆业声音低沉。 江风拿睡眼瞧他,露出怀疑的眼神,男人却在迷离的目光中生出“媚眼如丝”的感觉。她的眼睛里好像伸出了又细又软的丝线,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地勾着他的心,他重重地呼了口气。 “你走我才放心。” 李隆业放下缠绕指尖的那缕头发,大手覆上女孩的侧脸,温柔地摩挲着。 手心温暖柔和,江风的警觉在抚摸下渐渐消弭,醉意和困意又重新席卷而来,她勉强睁着眼睛,抬起胳膊在两人之间虚划了一条线,“不走…可以,别…别越界!” “好!” “发誓…我不信你…” “嗯!我发誓……” “如果越界,你们父子兄弟霸业难成,李隆基…永远…做不成皇…帝。” “……” 江风没有等到李隆业起誓,就坚持不住,复沉沉睡去。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鸳鸯玉佩不见了,江风真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她光着脚,在床前来回踱步,连褚颜进来都未发觉。 褚颜看她脸色煞白,惊讶道:“没休息好吗?脸色这么难看。” 江风绝不敢将李隆业夜探闺房的事说出来,只得强打精神,“我没事,昨夜喝多了些。” 两人说着,外面鱼贯进来一排侍女,江风像人偶般被安排洗手、净面、抹香膏、着妆、梳头发、换衣服,她心里想着别的事并未在意,褚颜却被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伺候惊住了双眼. 早餐十分丰盛,那些糕点小菜不止味道俱佳,模样也俊俏,江风却食不知味。 江风住的望月楼同太平公主居住的正殿距离很近,饭后便被宫人引着去见太平公主,褚颜并未受邀,所以去找了如晔和若锦。 江风半路遇到李隆业,他倒像没事人一般,还一本正经地同江风打招呼。江风气急败坏但又不好发作的表情还让他不道德地笑出声来。 江风快走两步与他同行,声音极低但又极凶狠,“还我!” 李隆业无赖状尽显:“不还!” 江风见他明目张胆地耍无赖,心里气极,但仍和颜悦色道:“那玉佩对我很重要,还请王爷…” 李隆业一拢衣袖,“不就是定情信物吗?我看着不爽,已经扔掉了!” 江风气红了脸,质问道:“凭什么!” 李隆业云淡风轻:“凭我不喜欢。” 又凑近低声道:“凭我昨晚…没碰你。”说到后来,已极尽暧昧。 江风想到昨夜同榻而卧,终是有些难为情。她后退一步,晓得让他退还玉佩难如登天,便弃了求他的念头。 转而讽刺道:“你不喜欢?那王爷可要做好准备了,让您不喜欢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说完也不要玉佩,转身就走,李隆业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犹如铁锁挣脱不得。 “什么意思?”李隆业面容阴鸷,眉毛上都沾着怒意。 江风回视:“字面意思!” 她见李隆业不肯罢休,扬着无名指上的尾戒,“无名指中有一根血管与心脏相连,它寓意着爱人之间心心相印。香积寺最灵验的姻缘树上挂着我和宜业的同心锁。我们约定了要在清川共度余生……” 江风望着李隆业越加阴郁的眼睛,挑衅地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和他彼此信任彼此深爱,笃定要相伴一生!任什么鬼祟伎俩都不能拆散!” 李隆业定定地打量她激动、潮红的脸,面露讥讽,“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鬼祟伎俩吗?那些肮脏的手段但凡用上一二,你也不会这么说了!” “什么意思?”江风反问。 “你就没想过,昨夜怎么睡的那么沉?是不是四肢百骸全无力气?外间的女官是不是也忒迟钝了些?本王又怎么上了你的床?”李隆业淡淡地说。 一连串的发问像是一记记当头棒喝,江风全身寒毛耸立,似有冷风吹得后背发凉。 她原本只简单地认为李隆业凭本事闯进内室很容易,她原以为醉酒不能自已……但细细想来那种感觉确实与醉酒不同。她和李隆业说话的声音并不算低,但外间的女官算上悠然有六七人,为什么都没有听到并进来阻止…… 江风脸色惨白,错愕地望着李隆业,眼睛里写满了疑问、恐惧、后怕。 “是……迷药?”江风试探着问。 李隆业无奈地叹口气,双手背于身后,避而不答:“昨夜情形,若不是我手刃了那歹人……” 江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一步,李隆业欺身上前,揽过她的腰,继续补刀:“这才是鬼祟伎俩!” “王爷请自重!” 江风闻声望去,沈顾行疾步过来,一把拽过江风,冷声道。 李隆业不以为意,敛袂淡然道:“昨夜沈公子与吉安对月畅饮,相谈甚欢,没得冷落了佳人。本王与阿风相识一场,总要关心一二!” 面对李隆业的“挑拨离间”,沈顾行寸步不让:“王爷回长安时日尚短,很多信息并不知晓。” 李隆业挑眉,等沈顾行说下去。 沈顾行抬起同江风十指紧扣的双手,以雄性对雌性完全的占有姿态,一字一顿:“我们已得了两家长辈的许可,马上要定亲了。阿风将会是我的妻子,我会一生一世守护她,我们事,都不劳王爷费心。” 李隆业哈哈大笑,少顷才收敛笑意,凑到沈顾行身侧,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耳语了几句。 江风听不到他说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沈顾行的手握得更紧了。 沈顾行等李隆业说完,辞色俱厉道:“我,不是他!王爷的担心实在多余!” 江风觉得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剑拔弩张幼稚至极,也尴尬无比。她抢在李隆业说话之前打断:“王爷不是有要事面见公主吗?您请自便,我与宜业有事说!” 面对江风的“逐客令”,李隆业面色不善,眼神如针如芒,指着自己的脖颈处,提醒着江风:“阿风有一物在本王这,若要讨回,随时来找我!” 江风明白李隆业指的是那枚玉佩,沈顾行却不明所以,只以为李隆业又要借机纠缠不休,便道:“何必那样麻烦!既是阿风之物,不如王爷现在就归还。” 李隆业不说话,只笑着看江风,似是询问她的意思。 江风不知道该怎么跟沈顾行解释,她贴身佩戴的东西怎么到了李隆业手里?她又绝对不会去欺骗沈顾行! 沈顾行见她神情无措,急得涨红了脸,也生了疑惑,低声道:“阿风,怎么了?” 江风既愧疚又心疼,面对沈顾行关切的眸子,到底没有勇气说出实情。 李隆业见江风为难的表情,终究狠不下心来,便道:“实在不巧,本王今日未带在身上。” 江风三人到了太平公主住的临清苑,迎面碰见一个皮开肉裂的侍卫被两个小太监架了出去。 李隆业瞥了江风一眼,蹙着眉毛问道:“怎么回事?” 小太监垂首回道:“今儿早起,木樨园发现一具尸首,后来一查竟然是安乐公主的家奴。别苑里不明不白地死了人,娘娘判定侍卫失职,打了板子等候发落。” 李隆业摆摆手,小太监带人下去。 李隆业手刃的歹人,难道是这个家奴? 如果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迷药?似乎也只有两种可能,杀了她或者毁了她。 可是为什么?她同安乐公主并没冲突,何至于她那样级别的人对自己这种小人物下手? 难道是奔着褚颜去的?阴差阳错摸到了江风这里?这也说不通,一只翠鸟而已!更何况安乐公主要收拾褚颜,何至于这般周折手段?还要冒着冲撞太平公主的风险? 如果不是安乐公主授意呢? ……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似重锤胸,挤压着她肺里的氧气,连呼吸似乎也要停了。 沈顾行见她脸色惨白,手指冰凉,只以为她见不得那血淋淋的场面,安慰道:“别怕!” 李隆业冷哼一声,语气不屑,“现在知道害怕了!” 显然,李、沈俩人理解的害怕并不是同一种意义的害怕。 江风惶惶然跟着两人往院内走,到了厅堂,见太平公主面色不虞,下边跪着薛崇简和几个内官,巴陵郡王李隆范也垂头站在一侧。 自早起发现尸首,薛崇简便命人查问起来,一番鸡飞狗跳下来却发现:这个叫左驹的家奴竟像隐身一般,满王府没有一人见他从何而来,知他因何而至又缘何身死! 薛崇简只觉得安乐太过嚣张,竟敢纵容家奴私闯母亲宅邸,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但刚刚被太平公主骂了一顿,他又觉得安乐别有用心,大有可能因为这个事发难。 毕竟人死在公主府! 毕竟李重俊造反,皇座上的那位对李旦和太平公主更为忌惮,朝中对这对患难兄妹也弹劾不断,难保李显不会借题发挥。 他原本以为母亲谋略过人,定能破局,却发现她也畏首畏尾束手无策。心中的理智便又被愤怒压下去了,他们母子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一个低贱家奴冲撞了堂堂镇国公主府,何须姑姑出面!”李隆业气定神闲地上前一步,向太平公主行礼道:“虽不知这个家奴目的是什么,但私闯姑姑禁宅这一项便是死罪。姑姑也无需为这个东西费心神,直接让人拉去大理寺了事。若问起来,就只说府内侍卫夜间巡逻,此人黑衣蒙面形迹可疑,与侍卫动手时被诛杀。” “对!我们与安乐对簿公堂!”薛崇简也觉得这个办法简单有效。 李隆业一笑,又道:“姑姑受歹人侵扰,头疾复发,剩下的事情确实得需要国公爷出面打理了。” 薛崇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李隆业的意思,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抬头看他母亲。 太平公主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外面的事就按照五郎说的去办吧。可本宫府内无缘无故死了人,也断不能让凶手逃之夭夭,定要把此人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 薛崇简领命退下。 少顷,吉安县主便引宫女上来奉茶,吉安亲自捧盏侍奉太平公主,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显然对公主的喜好十分稔熟。 太平公主拿起茶盏浅啜一口,点头赞道:“吉安的茶艺越发好了。” 吉安语笑嫣然,“我自小长在姑祖母身边,受姑祖母教导。若是做得好了,也是您教得好。” “吉安这话不妥!”李隆业面带笑容,接下话头。 见众人都疑惑地看他,仍大马金刀地坐着,缓缓道:“若是哪一日犯了大错,难道要怪姑姑教得不好吗?” 吉安脸色难看,强笑着说:“五叔惯会欺侮我们这些笨嘴的。书上说‘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难道那些没有名堂的、或是犯了罪的人都要把责任推在圣人身上不成?我从小受姑祖母熏陶教育,若学得好了自然离不开姑祖母的提点,可若不成,那也只怪自己愚笨。可是五叔说犯下大错什么的,却令我心中犹疑,不敢领受。” 太平公主笑道:“你自小嘴就伶俐,哪个敢说你嘴笨呢?” 吉安也笑着回道:“姑祖母也取笑我。” 李隆业一边撇茶一边慢悠悠地对吉安道:“这两日得了一副顶好的书字,和吉安颇有些渊源,我便让李赞送到府上了,也算五叔的一点心意。” 吉安面露疑惑,只得起身谢了。 “老五今日这话皮里阳秋,让人摸不着头脑。”巴陵郡王李隆范调侃道。 李隆业摆着手忙不迭道:“四哥千万别打趣我了,我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这才见罪于陛下,被父王责罚思过。” “你别糊弄我!父王和大哥命我务必带你回去,如今已同你胡闹了两日,咱们快拜别姑姑,速速与我下山。”李隆范道。 李隆业往太师椅一靠,捋着广袖耍起无赖:“我鞭伤未愈,大事未竟,恕难从命。” 范、业两兄弟年龄相近,自小交好,所以李隆范也不生气,只似听了天大的奇闻,嗤笑道:“你这样子像鞭伤未愈吗?更不像有‘大事’没完成!” “我自然有大事!”李隆业一面说一面拿眼瞧江风,女孩见他看过来,立马正襟危坐,一副你又看不坏随便你看的阵式。 众人立马明白,李隆业所谓的大事就是泡妹子罢了。他叹口气,看向沈顾行的眼神就复杂起来,有同情、有不解、有无奈。 同情他有一个强大的情敌,不解他为何不做自己的侄女婿,无奈于这一弟一友都倔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完全不听他的。 沈顾行起身向太平公主施礼道:“回禀娘娘,江家老太太自凉州到了长安,前几日已遣人送信,要江风回去与家人团聚。谁想我们有幸得娘娘邀请,这才耽误了,但总不好让家中长辈久等,所以今日我便携阿风同娘娘辞行。” 江风也站起来跟着请辞。 太平公主看看李隆业,又看看沈顾行,然后笑道:“本宫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官司,也断没有让人家祖孙不能相见的道理。可阿风这丫头却得我眼缘,你且见你祖母,过几日本宫还派人接你过来,你可愿意?” 堂堂太平公主竟然向一个名不见经传得小丫头频抛橄榄枝,实在让在场之人意外。 那时候,江风不知道,她在长安不长不短的三年岁月,竟有大半居附公主府,并亲见她高楼起,又见她大厦倾。 第52章 千古一帝 江风和沈顾行又在香积寺逗留一日,这才辞别沈母回长安。 山中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家中已大变模样。 原本还算宽敞的两进小院,随着江老太和江绯的到来略显拥挤。江绯作为准王妃身份贵重,不便再同江风一处,江风便乐颠颠地去黏姑母。可姑母又染了风寒,担心过病气给江风。江风略一思忖,便在江母和褚颜之间,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江母见江风不同她亲热,心中有气,但到底将褚颜原本住的房间隔出两个碧纱厨来,两人碧纱厨中间隔了一个不大的明堂,虽略显拥挤,但好歹私密性强了些,也能满足生活需求。 江老太人逢喜事,皱纹都舒展开了,逢人便说自己的宝贝孙女即将成为王妃,众人不胜其扰。江绯虽然低调些,但也开始锻炼自己王妃的气场和派头,扬着下巴同人讲话,尤其是面对江风和褚颜。 江风跟江绯打过十来年交道,彼此知根知底并不怎么样。奇的是敏感脆弱的褚颜竟然也不介意,还同江绯走得极近,反而江风落了单,江风一时哑然。 还好沈顾行不辞辛苦,终南山和长安城来回折腾,每两三日总要来拜访。作为江风的女婿兼一介布衣,江老太很不待见沈顾行。但作为江佐的至交好友,江老太又属实不好开罪。 所以说起话来总是阴阳怪气,让人不大舒服。 沈顾行家教使然,对此泰然自若,周到有礼,从无不悦。 这一日江风又从江老太那受了气,有些蔫蔫的,沈顾行多方开解也不见效。可巧下人抱回一大捆翠绿的竹子,江风玩心大动,附到沈顾行耳边耳语一番。 沈顾行没有不依的。俩人先是将竹竿一通古法浸泡,晾晒,保证不变色。然后将竹竿削成拇指盖大小的长方形。 最后在长方形竹片上作画。沈顾行阳春白雪画了“梅兰竹菊松荷”六君子,江风下里巴人便画“猪牛鸡鸭猫狗”六大神兽各十八枚,放在一起竟然也不违和。 江风意犹未尽,提笔画一男子衣袂飘飘,超凡脱俗;沈顾行也不相让,便画一女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 两人画成,都红了脸。 但到底得了252张竹牌,闲来无事,便哗啦啦往桌面一撒,玩起纯手动的“天天爱消除”,大有趣味。 张潆月玩过一次,回去便派人送来一只檀木匣子,里面又隔成14个小格,正好将所有的竹牌全都放下。 那天,两人在姑母处头碰头研究消除攻略,前厅突然乱糟糟一片,悠然进来回道:“临淄王来了。” 临淄王,李隆基,未来的大唐天子,彪炳史册的千古一帝。 同李隆基一起来的,还有李隆范和李隆业两个弟弟。三兄弟俱做寻常装扮,但仍难掩尊贵之气。也许是江风对李隆基期望甚高,如今乍一看去,不免有些失望。 这位卧龙天子仪表雄伟俊丽是有的,但是却极谦和平顺,半点不见帝王之气。单说气场,比之李隆业逊色不是一星半点。 都说人不可貌相,江风竟也以貌取人!难道还让人家真龙天子头戴光圈不成?以她庸人之质,肉眼凡胎,安能一眼识真龙! 这样想着,神情就越发毕恭毕敬起来。 她的神色变化,李隆业尽收眼底,不屑地轻哼一声,引得李隆基的侧目。 李隆基顺着李隆业的眼神,看到缩在人群后面的江风,食指一抬,指向她:“这是小妹?” 江风全身鸡皮疙瘩,何德何能担得起唐玄宗的一声小妹!她急行几步,来到人前,跪倒、俯首:“拜见临淄王殿下!” 声音竟有些颤抖。 李隆基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行此大礼,起来吧。总听你姐姐提你,倒是第一次见。” 江风正想着怎么答话,江母抢先一步道:“王爷虽宽厚,但应该的规矩不敢不遵。”然后话锋一转:“江风年幼贪玩,前些日子随沈夫人在终南山待了些时日,所以王爷前两次驾临,她并不在。” 江风心生感激,江母这话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了她和沈顾行的关系。这样不畏强权舍身为女的精神让江风恨不得转向再磕俩头。 不知道是不是江风的认知偏差,总觉得江母说完后,厅内的气氛凝固了那么几秒。 起身时,果然看到李隆业黑了脸。 咳! 一顿友好、祥和的会面后,就没年轻女孩什么事情了。江佐在正堂招待三位王爷,拉了沈顾行作陪。 江绯和禇颜坐卧不安,焦灼地关注着前厅消息。 江风想到李隆业幽暗的眼神,只祈祷千万别打起来,就算动起手来,沈顾行不要吃亏才好。 神思百转,竟然也拣开了竹牌。 三个人各怀心思,直到酉时前厅方散。又说西市有铁花表演,李隆基邀了江绯同去。 江绯眉目含情,邀江风同去,江风忙不迭拒绝。她又转攻褚颜,不等江风阻拦,禇颜那厢已经准备了帷帽,计划跟着一行去了。 俨然轻车熟路,并不是第一次了。 江风心里不快,怏怏地来到前厅,余客散去,江佐和沈顾行对坐饮茶。 银烛半窗,红潮生面,酒气凛冽。江风挽袖,也不说话,只各倒了半盏茶,便坐在江佐一侧。 安静了一阵,江佐才幽幽道:“褚姑娘跟着去了?” 江风点头。 “关大哥年前总是能到的。”江佐补充道。 又是半晌无话。 江风觉得压抑,忽地站起来拔腿便走。 沈顾行跟出来,拉住江风,脚步踉跄,江风任他拽着,只低着头。 沈顾行感受到女孩情绪低落,心里隐隐忐忑,仍借着三分醉意说:“母亲请了太平公主做媒人,准备九月初十登门求娶。” 顿了顿,依旧问道:“你愿意嫁我的吧?” 彼时中庭淡月,梧桐叶动,沈顾行皎如玉树,萧萧肃肃。 纵便此刻天崩地摧,人生也当了无遗憾。 是夜,江绯和褚颜都没有回来。江老太泰然自若,江母月下站成了石像。想当初,她于丘山同阎王拼命,同李隆业周旋时,她是否有过一刻如这般的担忧和惊惧? 江老太祖孙二人同李隆基一起从凉州到长安,看如今情形,该发生的事情已然发生了。所以江老太才不会对江绯夜不归宿之事置若罔闻,因为她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 按照孙嬷嬷的说法,李隆基启程前突然派了高内侍去府里说要带江绯。江父着实吃了一惊,一番盘问,才知道江绯同李隆基私下已上演了几折西厢记。 江父壮着胆子去找了李隆基,不知道这个偷花贼说了什么,反正江父回来就开始乐呵呵地打点江老太和江绯的行李,让二人随李隆基一道回长安。江父本来也计划一同来,但因为事出突然,还有公务和家里的事情要安排,尤其是退掉窦家的那门婚事,这才耽搁下来。 江母担心江绯,江风却忧心褚颜。 自打识得褚颜,江风算是见识到何为美人千面。黄河渡口初见时如宝钗般持重,一路同行她又如黛玉般娇弱;等与关山云分别后,她又换上一副冰山面孔,到了长安,两人虽然熟络些,但又时时执拗,处处敏感多疑。 到如今,俨然社交达人,兴致盎然地穿梭于长安城的富贵圈、安乐土。 这样积极入世、乐观向上的心态确实好过以往,但江风还是别扭。一时担心她在外面应付不过来,一时又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狭隘。 只期盼关山云料理了关老爷子的丧事,她尽快完璧归赵。 第二日午后,绯、颜二人才回来。 江绯最近一直喜笑颜开,也就罢了,褚颜却更加神采奕奕。没等江风反应过来,临淄王府又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为首的是高力士,后面一群小太监鱼贯而入,抬着流水似的赏赐进来。高力士还带了口谕,之乎者也一大堆,江风听懂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分别是“凉州江氏次女绯长乃柔贤”“赐名采苹,册封临淄王侧妃”。 采苹!江采苹!梅妃!江风呆呆地看着江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自己竟然同梅妃做了姐妹 江绯应是早知道了的,所以此刻并不惊讶。江老太和沈母自然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又过两日,九月初六。果然芳草姑姑代替太平公主上门保媒。 带了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九样吉物。一番寒暄后,江风发现“委禽”竟然是一对白雁。那时候,因为白雁难得,一般人家都用白鹅代替。 江母很满意,江老太在芳草姑姑面前也不敢放肆,所以纳采环节进展得很顺利。 就这样,江父虽然日夜兼程,但在赶到长安前,他的两个女儿都定了人家。 江绯是高嫁,而且远不是嫁给一个三品郡王那样的高嫁。她的夫婿是未来的大唐天子,她是盛宠一时的梅妃江采苹,帝王一顾,万花失色,这也是江绯的际遇吧。 但是江风知道李隆基的爱情线,那个叫杨玉环的绝世女子才是他爱情的最终归宿,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虽是绝响,却将千古吟唱。她又无比清醒的知道,正记野史对梅妃最终结局莫衷一是,甚至有的史书还明确“查无此人”,但是她失宠是真,安史之乱后再不见梅妃也是真。 可安史之乱是所有人都绕不开的一场劫难啊!所以,对江绯成为临淄王侧妃这件事情上,江风喜忧参半。 对江风的这个态度,江绯显然是不满意的。两姐妹年龄相差不多,原本也和和睦睦。可某天,姐姐突然发现她那不长眼睛的心上人高晦,竟然喜欢样样都不如自己的妹妹!不止于此,从长安来的俊美公子沈顾行、风度翩翩的中山王也喜欢她。 她的心态崩了,在被高晦明确拒绝后,赌气同意了窦鼎的婚事。可她自己也觉得窦鼎不值得托付,还好命运待她总算不薄,让她遇见了李隆基。 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竟然喜欢自己!而江风最终和一介布衣的沈顾行定了亲!她终于逆风翻盘,大大地压了江风一大头。 江绯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这份幸福如果得到江风的认同和艳羡,将会更加圆满。所以,当某一日,江风拿着给江绯的新婚礼物拜访时,江绯终于抓到了机会。 江风将独家工艺、匠心打造的“踩云”拖鞋拿出来时,江绯的嘴角撇回了凉州:“妹妹也忒小气了些,巴巴地做了这么个东西过来。王府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这么双鞋子岂不是被人笑话了去。” 江老太也跟着讽刺:“那沈顾行被罢了官,今后日子艰难,多学学针线活,也是好的。你姐姐却用不到了。” 江母和褚颜不作声,江姑母刚想打圆场,江风抢先一步笑着说道:“我原本想着,那王府规矩定是极多,几位王妃也都知规守礼,姐姐人前事后总要保持庄重才不至于丢了身份。但每每室内独处,还是要放轻松些才好,这才准备了室内的鞋子,原没想着姐姐会客见人穿它。不过姐姐既然不喜欢,我也给姐姐准备了别的礼物。” 说着便回头,从悠然手中拿过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一排九个金丝缠玉的手镯。 但见那手镯玉质上乘做工精美,单拿一个都要价值百金,江风出手就是九个。 江绯讶异,但也看得出来是喜欢的。江风心疼,便更加不能白白割肉,赶紧趁热打铁,哄着江绯心里舒服:“这是太平公主赏的,也是妹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我虽然喜欢,但想着日后粗茶淡饭、委身山中,并没有机会佩戴他们,反而让宝物蒙尘,送了姐姐也算物得其所了。” 一句话,就连江老太也开心了。她生怕江风后悔似的,站起来笑着从江风手中“抢”过锦盒,递给江绯:“你妹妹的心意,你收着吧。等你以后富贵了,时常接济下她,也就是了。” 你才要被接济,你们全家都被接济。 听江老太这样说,江风怒极反笑,既想做戏做足,又不想失了沈顾行的风骨,便嬉笑作揖道:“祖母说得是!但人各有命,姐姐端的是富贵无极,就是手指缝漏下来的,也够普通人生活一辈子了。但宜业却是那梅妻鹤子的性子,若真有一日求到姐姐跟前,顶多也就是在青川别墅种一片梅林,养一群仙鹤吧。” 江风说得认真,好似接不到江绯救济很惋惜一样。 江绯被捧得晕晕乎乎,但也没像江老太那样糊涂:“祖母也是太过高兴了,咱们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接济不接济。” 看看人家这觉悟,到底是要做王妃的人。 因为唐朝有所谓的“腊月娶妇不见姑”的说法,李隆基又急着暖玉入怀,便将婚期定在冬月。 第53章 南柯梦破 如此仓促的婚期,忙坏了江家。江佐的婚事就已经让初到长安的江家手忙脚乱,竟然还要在更短的时间里嫁女儿。 江母一个头两个大,好歹临淄王府又来交代,一切礼仪,交由王府操办,江母这才喘了口气。 默默无闻的江家不仅要娶工部侍郎的女儿,还要把女儿嫁给王爷做王妃,一下便扬眉吐气起来。拜访的贵妇们多了不少,认识的不认识的差点把门槛踏破。江父的老同学和老熟人也都跑来了,一阵回忆往昔之后,江父愣是没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江风一边剥着瓜子一边对江绯道:“窦相夫人和刺史夫人果然做得妯娌,变脸之快无人能出其右。” 江绯红着脸不说话。 江风也觉唐突,毕竟江绯差一点嫁给窦鼎,她这样打趣,确实让人家难看,便忙打圆场:“父亲一门心思要培养两位兄长,却不想姐姐率先令家族荣耀,” 江绯终于对江风一展笑颜,这小妹子若是认真夸起人来,还真是能夸到心里去。江绯刚刚应付完那一群唠唠叨叨的妇人,此刻在这方静谧的花室里,竟然萌生了久违亲情感。 很奇怪,随着婚期越来越近,她反倒愿意同江风亲近。褚颜处处恭维讨好,反倒觉得没趣味。 江风于花团锦簇中言笑晏晏,让她想到那年凉州秋暮。那日,设宴送别沈顾行,众人离愁高涨,酒意渐浓,都喝醉了。只有她的小妹子,一直清醒。她拿眼瞧着,看到她和高晦一同出去了,等她跟出去时,正撞见沈顾行同她诉衷肠。 他说花妖攫心摄魂,情不自己,他许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可他的小妹子只是坚定地摇头。 她那时既羡慕,又嫉妒,以为她拒绝沈顾行,是因为心里装着高晦。 想到这,江绯喃喃道:“世事难料,你竟然真同宜业定了亲。你一向小心谨慎,不成想一朝下起决定便当机立断,绝不拖泥带水。” 江风也感叹世事变迁,两人因为高晦斗得像乌眼鸡的日子,已然一去不返。 “回长安的路上,中山王恨不得插上翅膀,可到底晚了一步。”江绯似有惋惜。 还好他晚了一步。 江风不愿再提李隆业,便道:“二姐姐,临淄王……是怎样的人?” 江绯突然间变得兴奋起来,原本白皙的脸颊此刻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她轻声说道:“他就如同盖世英雄一般,英勇无畏、顶天立地,又似那星辰般闪耀夺目,总之,他是这世间最为出色的男子。而且,他待我更是百般呵护、千般怜爱,是极好极好的。” 江绯一口气连用了好几个肯定句,然而紧接着,她的语气却忽然一转,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和迷茫:“只可惜,他的心思太过深沉,心中承载的事情实在太多,令我无法看透。仿佛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让我始终难以触及到他的内心。” 看着陷入爱情,患得患失的江绯,江风决定当个狗头军师,劝道:“姐姐嫁给临淄王,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我们家小门小户飞出一只金凤凰,越过多少豪门贵女封了二品侧妃。他还运作擢拔父亲做了两京都市署丞,从九品的边陲小官扶摇直上成了正八品上的京官,二哥调了龙武军八品司戈,姐夫任了羽林军右郎将,这样烈火烹油,别人看着风光热闹,可王府的日子却是姐姐一个人过的,光只靠着对王爷的倾慕可是不行的。” 江绯讶异地看着江风,江风调侃道:“话本子看多了,也总能讲出些道理来,姐姐权当解闷吧。男人生命大抵会有两种女人:白梅花和红梅花。娶了红梅花,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梅花,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江风看江绯若有所思,似是听进去了,便补充到:“男人心是深不见底的渊,何况是他那样的人物。姐姐倒不如不去揣摩他的心,只想着姐姐当初是如何吸引了他。姐姐只有先有了自己,别人才会爱你、依恋你。” 一代明君的后宫,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和把戏实在是不够看;一味的逢迎讨好小意曲就,时间久了也只会索然无味。而鲜活且热烈的生命,真实而深刻的爱意,或许才能长长久久地打动人心。 江风不愿意同江绯说这些话,她七窍玲珑心,既聪明剔透又敏感脆弱。话说重了,这是大唐王朝即将得势的梅妃,江风也见识过她的手段;话说轻了,又担心她走了弯路被李隆基摒弃。 江绯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坚定地说:“我虽嫁给了他,但也要做心口上的朱砂痣。” 十一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由临淄王府操办,江绯风光大嫁。 江府门庭若市,流水宴席连摆了三天,凉州的亲朋故友、江家父子三人的同僚同窗,该来的不该来的通通来了。 来送贺礼的,还有李隆业和太平公主。李隆业与柳姐夫素有私交,不足为奇。可当芳草姑姑带着贺仪莅临时,满堂宾客无不讶异。 江风来到长安将近半年,只和张潆月、钟淑微两人还算聊得来。今日面对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实难吃得消。 那些女孩久居安乐,本着娱乐至死的态度对长安城的花边新闻趋之若鹜,当看到李隆业的绯闻女友兼沈顾行的准未婚妻时,恨不得扒光衣服看个明白。更有那些心肠不好的、吃不着葡萄说酸的,还要嘲讽几句。 江风的优点在于心态够好,脸皮够厚,一般的奚落诋毁不能伤她分毫。再加之张潆月、钟淑微对她诸多维护,一个是准宰相之女,一个以泼辣闻名,众女孩有所忌惮。江风捡着女孩们爱听的一番胡侃,将将应付到申时。正堂上的夫人们终于聊完了少儿不宜的话题,遣人来请各家的小姐,正式进入第二个重要环节——趁着这样好的机会,内宅管事的夫人们都在,光明正大地把自家女儿叫出来见见,顺便瞧瞧别人家的姑娘脾气秉性如何,跟自己的儿子能不能匹配。 众人初见江绯已觉艳丽至极,今见江风始知人间绝色。江绯美胜白梅、牡丹,不管如何摄人心魄但总是可以形容。而江风论颜色不让其姐,却是另一种美丽,是灵动的、是明媚的,如山间明月湖边微风,又并不一味的清高疏漠,反而散发着星火般的炽热和生命力。 沈夫人对江风的态度既不像作秀似地过度亲昵,又不像众人预想般冷漠疏离,亲切而自然,礼貌而默契,众女孩这才接受了现实:江风,是真的要嫁给长安城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了。 晚宴时,钟淑微兴致极好,硬是拉着一桌子女孩喝了酒。江风也跟着狠狠地喝了两大盏,喝完觉得酒气上涌,在褚颜的掩护下告辞出来。 她踉跄地沿着连廊转到江佐的书房。江家因连着嫁女、娶亲的缘故,每日筹备嫁娶、迎来送往自是不少的。考虑到江佐工作的保密性和睡眠的充足性,便在后院单收拾了一间书房,平日里都上着锁。江风总是借着洒扫的由头往里扎,江佐便也给她单配了钥匙。 江风原想着今日人多手杂,书房一定是锁了的。走近时却见房门虚掩,她心里一惊,猛地推开门。 与脸色煞白的沈顾行四目相对。 沈顾行长身玉立,手里捧着那个一尺多高的榫卯木制大肚娃娃。这娃娃工艺精湛,从外面看像是整根木头雕刻而成。其实是由100多根长短不一的木头通过榫卯结构拼搭,内里是空的。 江风将玉玺和那道诏书藏在里面,又因为它结实,随便怎么摔都不坏,便一直那么随意地放着,倒也少惹人注意,一路从凉州带到了长安。 到底被他发现! 江风叹了气,合上门。 “这东西果然在你这里?”虽然不可置信,可听语气像早知道了似的。 江风有些诧异,但仍解释道:“则天皇帝被今上逼宫,心存不甘也是有的。这诏书虽说要授相王为帝,寿春王为皇太子,可如今陛下稳坐朝堂,也不是一道诏书能轻易废弃的。” 沈顾行只是不说话,看她的眼神尽是怀疑。 “李重俊造反那事,你我亲眼所见。相王父子,必定也在图谋大事。江山入谁手还真的说不定。纵便有朝一日相王得继大统,也不一定非要立寿春王为皇太子。皇权更替,可都是他们李家自己的事情。咱们何必跟着掺和。”江风继续说着,还上前去拉沈顾行。 沈顾行没有躲,但也没有顺着江风,只一字一顿地:“把它们给我!” 江风愣住,问:“为什么?” 沈顾行:“你说得对,朝堂之事,同你这样的闺阁女孩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又何必趟这滩浑水!” 江风:“那你呢?你要怎么办?” 你要怎样搅弄这摊浑水呢?宜业? 沈顾行摇头,些许无措,只喃喃道:“别问……” 江风不依不饶:“你要交给相王?” 沈顾行用沉默做了否定回答。 江风的心荡到谷底,冷冷道:“相王已有春秋,你自然是要献给寿春王殿下了。” 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投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质子。今天的沈顾行,当然明白谁更有投资价值。 沈顾行身形摇晃,似有不稳,“阿风……我知道你怀疑我。可是,交给我,可以吗?” “不行!”江风声音不高,但是却无比坚定。 沈顾行:“阿风,寿春王对玉玺和诏书势在必得,全不由你我。现在交给他,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你若不说,他怎么知道玉玺在我这!”江风质问道。 “那我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顾行声音陡然激动,面色潮红:“人心难测,为了这枚玉玺,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你以为袁瑛把玉玺给你,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吗!你以为窦怀让对你放松了警惕吗!你以为临淄王为什么会娶江绯!你以为……李隆业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吗!” 面对沈顾行的质询,江风难以招架。她自以为是,妄图瞒天过海,殊不知各方势力早已将她死死盯住。 电闪雷鸣间,她猛地抬头,“那你呢?你是喜欢我吗?” 众人千方百计都不能得,反而轻易地落到了一腔痴情纯良至真的无心者身上吗? 沈顾行却笑了,直到笑出泪来,“我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木娃娃!” 江风:“所以,你也只是为了玉玺。” 沈顾行又是一阵沉默。 江风心中万念俱灰,她以为的美满爱情原来是人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此时,她来不及伤春悲秋。 玉玺只能在正主手中,只能属于大唐未来的九五之尊,可以是李旦,但最好是李隆基。如果贸然将它交给寿春王,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事端来。沈顾行不知道历史走向,以为有了诏书和玉玺,寿春王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 她一时不知是救自己,还是不忍心沈顾行站错队,便威胁道:“沈宜业,或者留下玉玺,或者杀了我。” 话说出口,她便后悔了。时至今日,她竟然还痴心妄想,以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沈顾行! 果然,沈顾行并不吃这一套,怆然道:“你若能好好活着,纵便这一生一世恨我怨我,我也认了!” “可是,你这样做,我们这一家子又哪有活路!”江风凄然。 “这东西既到了我手中,自然就跟你全无干系。”沈顾行似有了万全的打算。 “你急着献宝,算定了寿春王能得继大统吗?”江风质问。 “不然呢?今上昏聩,又失储君。只余两子,谯王戴罪之身,温王庸碌。李隆业他们兄弟的筹谋,你知道的不比我少。由此可见,相王称帝,那也是迟早的事情。而寿春王深得相王器重,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沈顾行神情凄惨,看着江风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这江山,迟早是人家的囊中之物!” 江风恨死了这些君君臣臣的规矩,无奈道:“大唐自开国以来,从未有一位皇帝以嫡长子身份继位。玄武门之变,息王建成被杀,太宗称帝。高宗皇帝长兄李承乾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高宗皇帝是嫡三子身份继承皇位;当今陛下也是因为嫡长兄李弘暴卒,李贤被逼自杀,那把皇帝宝座才轮到他坐。照此看,即便有朝一日相王登基,历史难道就不能重演吗?” 到这样的境地,江风只有说得更直白:“宜业,寿春王做不了皇帝。你若贸然将玉玺给他,才是真真惹下祸事。” 沈顾行好似从不认识江风一般,似问更似嘲讽:“照你这么说,嫡长子也做不成皇帝?那给谁才不算惹祸?给那个狂妄的李隆业吗?” 江风震惊地看着沈顾行,原来在撕破脸面后,在厘清所有的利益纠葛后,才能看清内里的芥蒂和猜忌,他怎么会相信她和李隆业清清白白呢?! “若是李隆业,何至于等到今时今日!”江风回答。 沈顾行面有愧色,神思悲怆,“我不是那个意思……” “宜业不去喝酒,倒躲在这里!” 沈江二人都是一惊,江佑应声推门进来,打断了沈顾行。 江佑酒量本不大,此时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看到江风也在,便调笑道:“怪不得,原来是阿风在这。” 江风敛了情绪,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想要拿过沈顾行手中的木娃娃。 沈顾行只是不松手,面如寒冰。 江佑不疑有他,只大着舌头劝架:“宜业怎么这般小气!这木娃娃虽然是高晦送的,但也就是留个念想。阿风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你。” 沈顾行手指微颤,惶惶然松开木娃娃,江风顺势接过,推着江佑道:“二哥,快带了他去。” 江佑听小妹声音古怪,可他只一门心思要拉沈顾行喝酒,便道:“众人差我找你,快随我去席上。” 说罢,便连推带搡地带着沈顾行出去。 沈顾行脚步迟疑,面色凝重,但到底随着江佑的拖拽走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次会面是从此以后,一直到漫长人生的终结,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从此以后,天高水长,渐行渐远。 终南山上约空,杏花树下梦破。 第54章 决裂 暮色重重,江风在风兮楼苦等李隆业。已过了亥时,李隆业仍没到,去请他的柳讷之也没回来,他留下的侍从与店家都昏昏欲睡。 穿越六年,她第一次方寸大乱。从前也经历过大小风波,也曾差一点小命不保。但那都只关乎她一个人,她抱着“要命一条”的态度所向披靡。死了正好穿越回21世纪,继续做洒脱自由,无拘无束的林尽染。 可这次不行。 私藏玉玺是大罪,一旦东窗事发,整个江家都要陪葬。她虽然同与他们情分淡薄,但也不愿牵连无辜。江佐还要在朝堂上大展拳脚,江兰幼子嗷嗷待哺,江佑的未婚妻在凉州望眼欲穿,他们大把的美好生活,凭什么因为她的自以为是就此葬送? 即便沈顾行,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但也不至于因此赔上大好仕途甚至身家性命。 寒意潇潇,房门洞开,李隆业一身风霜。 两人相对而坐,可与去年夏日酒月楼的情形已然大不相同。 “你不畏男女大防,漏夜相邀,却一句话不说,难道打算枯坐到天明吗?”李隆业的声音平平淡淡,却让江风觉得有些冷。 江风只能单刀直入,以示诚意:“李重俊兵败那日,终南山上,我与王爷曾有一问:若是有朝一日相王继承大统,立谁为皇太子?王爷回答‘寿春王是嫡长子,当然该为储君’。若我今日仍要问这个问题,王爷怎么说?” 李隆业冷笑,讥讽道:“当今陛下春秋正盛,子息繁盛。你说这话,是要造反吗?” 江风不依不饶,只追着问:“王爷如今怎么想?” 李隆业定定地审视江风,许久才说:“那时你说‘自大唐立朝以来,从未按序位即位。’又说‘大哥守成,三哥开拓’让我拥立三哥。本王细细想来,你那话确实有些道理。储位,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可若论开拓之功,本王也不让三哥,那又何必屈居人臣,自己来做不好吗?” 江风目瞪口呆,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李隆业为什么不选择自己当皇帝? 他和李隆基兄友弟恭就不能争夺帝位吗?他不是嫡子就不能继承大统吗?他辛苦谋划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脸色苍白,自己竟然妄想李隆业拥立李隆基,并通过他将玉玺转给正主。 哪一个皇子不想当皇帝呢?但是大部分人会压制这个想法,因为那条路充满血腥和杀戮,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而这枚玉玺,也许会将李隆业对帝位的渴望无限放大,进而促使他向皇位发起挑战。史书上唐玄宗兄弟和睦,五人都是寿终正寝,但寥寥几笔怎能述尽一生?通达怡然和郁郁寡欢都是一生。 江风一时茫然,懊恼地低下头,“我早该想到,以王爷的胸怀抱负,若有那么一天,又怎么肯俯首称臣。” “所以呢?你百般筹谋,千般试探,如今终于知道了我所有谋划,你要如何?”轮到李隆业反问。 江风怔住,那一刻心中甚至涌起憎恨,为何要穿越至此!如同怪物一般,知晓历史,通晓现今,也明了未来,却又无力改变。 江风:“做一个富贵王爷不好吗?那宝座只有一方,何必……” “我不懂!”李隆业按压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你为什么就不看好我!你与三哥从没有交集,却看准他能成大业。我为什么不行?” 江风:“我没有……” 李隆业已经不需要她的解释,“还是从一开始,你就不看好我?认定我不堪托付,这才避我如毒蛇猛兽!” 他眼底猩红,盛着盛怒。 江风无话可说,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 李隆业见她不说话,神情凄婉,到底存了一丝想法。他走过去,大手伏在女孩双肩上,手心碰触到一阵颤栗。 他低头,凑在她耳边:“陛下基业正盛,我们父子大业未成,说什么争嫡夺位还为时尚早。可是不论图谋什么大事,兄弟阋墙,都无异于自毁长城。至于将来如何,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更难预料。姑娘不如说些眼前的事情,你着急让柳讷之约本王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江风回头,与李隆业四目相对。他手掌温厚,耳语轻柔,可眼底却是一片狠戾,让江风一度以为距离太近产生了错觉。 江风终于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了。 可执拗如她,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还要再拆墙:“我……我要找你……拿回玉佩……我……” 李隆业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颚,止住她的谎言,声音冰冷:“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找我!到底做什么!” 江风预感到李隆业知道了一些事情,可她仍抵死不认,她觉得下巴几乎脱臼,但仍说:“拿!玉!佩!” 李隆业怒不可遏,大喝一声“进来!”。 李贬应声而入,将那个木头娃娃放在桌上,几次欲言又止,终是转身掩门出去了。 江风瞬间明白了所有。中宗李显用强制手段,即使弄得神龙五王家破人亡也没有得到玉玺。所以李旦一脉学聪明了,便用了怀柔手段,慢慢接近,徐徐图之。 江风反倒活成了笑话,竟然妄想拖人家出那王权争夺的旋涡,殊不知已成了人家拨弄风云的工具。 江风看着那个为自己惹来祸端的玉玺,一瞬间如释重负。自从袁瑛将玉玺交给她,这枚玉玺便如利剑,一直悬在头顶上。今天,李隆业和沈顾行终于合力挥剑了。 江风惨然:“王爷算无遗策,它是你的了。” 李隆业手指用力不减,猩红着双眼质问:“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江风哑然失笑,到底谁才是受害者!这种情况下,她实难同他说人心和情爱,索性破罐子破摔:“王爷何必做这些无谓感叹,我的心……算了,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王爷既得了玉玺,那它就是你得了。哪一日帝王梦碎,王爷不后悔才是。” 下颚的大手兀地加重了力道,江风疼得几乎要哭出来。李隆业逼近,脸上是吞噬一切的欲望和邪佞,他凑近女孩的唇,是回答也是自证:“你说得对,是要不后悔才行!” 李隆业猛地将女孩扳过来对着自己,接着狠狠地覆上那方柔软,吮吸撕咬像一头猛兽捕获了猎物。 江风拼命地挣脱,但这突然出现的强大力量让她所有努力都变得徒劳。在被紧紧禁锢住身体的时候,江风试图用脚踹向男人下腹,然而这个动作对于久经沙场的李隆业来说,实在是小儿科,他轻松躲过并顺势分开江风双腿。 此时的江风再也无法承受住李隆业的重量,向后倒去,以一种极其屈辱且异常痛苦的方式倒在桌子上。 李隆业不看她不理她更不疼惜她,只是在她的唇上肆虐,江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间似乎停滞了,李隆业的欲望越来越浓,看着女孩被撕开的衣衫里露出大片的粉白,便将战场转移到了细嫩的肩颈上。江风顾不得肩上的阵阵酥麻疼痛,得了空隙张口便喊:“救命,救…” 李隆业赶紧伸手去捂嘴,江风呜咽着咬住李隆业的虎口。李隆业吃痛,便在江风肩上咬回去,两个人像丛林中的野兽,用最原始和血腥的方式维护着各自领地和尊严。 肩上的剧痛几乎令江风昏厥过去,挣扎中右手又被李隆业按在了取暖的银炭上。手心的剧痛袭来,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跳停滞,时间凝固,疼痛好似也随之静止…… 为什么?她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放弃挣扎吧!任疼痛贯穿吧!任他胡作非为吧! 我本渺小如尘埃,我本卑微如蝼蚁。 江风的顺从,反倒让他从少女馨香的怀中抬起头来。看着泪流满面的江风,猛地松开女孩,踉跄着后退两步,恢复了神志。 江风骤然失去依附,顺着桌案委顿在地上。 再去瞧时,原来江风的右手一直按在拇指粗的炭火上,手心烧灼已见森森白骨,肩上也被他噬咬得血肉模糊。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赶紧两步并做一步上前查看,女孩却立刻惊惧地蜷缩成一团。 江风形容狼狈,满怀戒备。她头上的冷汗直如雨淋,唇色惨白,牙齿打着颤,一字一顿地说道:“玉玺之事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可这事跟江家人全无干系,请王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隆业满腔怒气又被这一句话点燃,他对自己陡然生起的疼惜觉得可笑和不值。 他俯身蹲下去,拉起女孩被炭火灼伤的手,血淋淋的手掌昭示着方才对抗的激烈!他不顾惊恐和祈求的目光,将江风颤抖的手指覆到自己的唇角,面容冷峻,讥讽道:“那时,距丘山一别已经月余,我苦思不得相见,竟然也体会了相思入骨的滋味。终有一日趁着你父亲大醉,才得见姑娘一面,不由得情不自禁,孟浪起来,却被你咬破唇角,本王愚钝,只当你矜持害羞。如今抽身出来,再看过往种种,才知错得有多离谱。可本王接近你,目的也并不单纯。凉州的那些姑娘,都是庸脂俗粉,本王实在提不起兴趣,这才拿你做‘挡箭牌’,挡住长安城的悠悠众口。后来又知道你和袁瑛熟识,倒也存了探得玉玺得念头,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既然如此,我们也算……相互抵消吧。你虽不愿将玉玺给我,助我一臂之力,但这玉玺到底是因你而得。作为酬谢,你江家藏匿玉玺之罪由我一力承担,保你江家绝不受牵连。你我就此两清,一拍两散,如何?” 瞧吧,原来也只是一笔账而已,简简单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竟然也值得自己诸多思量,落到这般凄惨下场。 她再无波澜,整理衣衫,艰难地以首额地,规规矩矩地行叩拜大礼:“谢王爷成全!” 李隆业俯身,将沈母送江风的玉佩重新戴回女孩颈上,无半分犹豫,大步离去。 彼时长街空巷,流月湿林,就此长别。 随着李隆业越走越远,江风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地。视线一点点变模糊,也不知多久,朦朦胧胧中有人冲进来捞起她。 那个怀抱倒是像极了沈顾行,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挣扎着嗔怪了那样一句:“宜业,你若骗我,我永生永世绝不理你……” 当晚,江风发起烧来。因为家里正操办江绯的亲事,怕冲了喜,竟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郎中,最后还是江佐私下找了熟识的太医悄悄看了。江父江母有一众的贵客在等着招待,江老太直觉江风是丧门星,只有江姑母小心地守在江风身边。 而中山郡王府,李隆业已酩酊大醉,他趁着酒意肆意在女孩身体里驰骋,听她发出如痴如醉的声音,仿佛只有身体的沉沦和欢愉才能把他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解救出来。 李隆业与江风纠缠一年有余,却总也摸不透她。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个好看闺阁女孩罢了,可接触下来却发现,她与以往的女孩都不一样。她豁达通透,在自己面前看似唯唯诺诺,实则不卑不亢,她嘴里说着齐大非偶坚持门当户对,内里却看不上那王权富贵。她一肚子的小心谨慎老成世故,却总让人觉得抱着着十分的真诚。 她洞悉了凉州军换防的机密,又预判了李重俊的兵变,甚至猜到他的谋划,现在竟然又和玉玺扯上了关系…… 她不想让沈顾行按照武则天的遗诏将玉玺交给寿春王,便病急乱投医找到了自己,以此希望将玉玺呈给父王和三哥。可当知道自己也有意争夺储位时,便立刻改了主意。 归根到底,她只是单纯地瞧不上他。她曾经宁愿嫁去幽州,也不愿意跟他,如今当然更不相信他能谋得那宝座。 李隆业恨恨地想着,又加大了动作幅度,罗帐低垂,女人嘤咛着,攀紧了他,那万千黑发中,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竟然是褚颜。 无边暗夜。 …… 第55章 不生嗔 江风这一次病症来势汹汹,旧毒新伤一并发作,每日里烧得糊里糊涂,清醒个把时辰也被各种疼痛折磨,当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太平公主派了贴身伺候的御医来,几副汤药下去,才慢慢好转,等她终于能下床走路时,已进了腊月。 她缠绵病榻之时,沈顾行未来探望,便已灰了心。可是,当她听到沈顾行火速与吉安县主定亲的消息,心里还是钝痛了那么一阵。 悠然安慰道:“姑娘,你若难受就哭出来吧。” 江风良久无语,外面的天也非常应景,阴云密布下起雪来。江风捧着手炉喃喃道:“他那样的人儿,我原本就不该有期冀的。只白白地求来这一场纠葛,确实怪难受的。” 如果在那个午后暖洋洋的马车上,她再狠心拒一次,是不是就不会这般难过了? 悠然愤愤不平,“我就是不明白,沈公……沈顾行明明那么喜欢姑娘,就连大公子也被他感动,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悠然不知道,全家人也都不知道,只有江风,心里清清楚楚,或许他本就是奔着玉玺来的。 江风无奈苦笑:“傻丫头,这有什么难猜的。那些成了亲的还有和离甚至休妻另娶的,我们本就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人家遇到了条件更好的,样貌更美的,两人又情投意合,自然就在一处了。” 悠然心中凄凉,她原以江沈俩人的爱情为榜样,如今这般境地,她也不敢再轻信爱情了。 “姑娘,你不怪他吗?” 这下江风倒是将视线从窗外转过来,面上无悲无喜,好似说着与自己全不相关的事情:“说你傻,你就越发说起傻话来。我为什么怪他?若怪他,心中必生愤恨。可那愤恨有什么用!人家还是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会因为我的愤恨责怪就不再继续美好姻缘。那时候,倒只我一个人不得安宁,这是顶顶不划算的事。倒不如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开开心心清清静静过将来日子,不好吗?” 悠然似懂非懂,爱恨嗔痴若都由人,世间又怎来的痴男怨女? 不等她发问,就听一男声道:“小妹入世也逍遥,这番洒脱明白,盖世难求。沈顾行那小子以椟易珠,原也是个糊涂无福的。” 正是关山云踏雪而来。 那一夜,关山云一路策马,终于赶到了长安。却在经过风兮楼时看到李隆业盛怒出来。 他们虽曾有一面之缘,但也没有贸然打招呼。却在准备离开时,一眼瞥见江风晕倒在里面。 彼时,她衣衫凌乱,尽是伤处,知道有人抱她,只以为是沈顾行,便挣扎着说会永生永世忘记他。 看今日情形,阿风当日所言不虚,她定是要将那人干干净净地从她的人生中剔除出去。 江风面对关山云,仍心存愧疚。 他原本交托给她一个漂亮的心上人,她却不堪重任,还了人家一顶绿帽子。 与江绯前后不差半个月,禇颜火速嫁给李隆业。虽然时间仓促,排场没有江绯大,但是据说中山王为了她,以善妒为名降了一位侧妃的品级,禇颜才得以侧妃身份入府。 中山王担心禇颜孤女的身份受人诟病,便又让江老太认了禇颜做孙女。 这样越发显得江家是禇颜抛弃关山云的帮凶了。 江风也曾真诚地向关山云道歉,关山云可怜她也被人绿了,并不忍苛责,只抚着她的头安慰说“人各有志”“与你无关”“有你托底,我还不是最惨”云云。 江风属实更惨了些,一夜之间,翻天覆地:未婚夫落跑,闺蜜背刺,她从闺阁少女的\"羡慕嫉妒恨\"变成了长安城笑话。 在江风病重期间,沈夫人多番探望,又赶着认了她做义女,冠冕堂皇的话找补了一大堆,为沈江二人那段沸沸扬扬、短暂如夏花、凋谢如落叶的小恋情做了挡箭牌,毕竟沈顾行要一身轻松娶县主,而江风也得嫁人不是! 但是,这些表面文章都是骗糊涂人的。但凡聪明一点的,都知道是江风被甩了。 反观褚颜,更让人心寒。江风不知道李隆业探得玉玺跟她有没有关系,可她一声不吭地跟了李隆业,陷她于尴尬的境地,到如今竟然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 只病得糊里糊涂时,依稀听到她同关山云在她的病榻前争吵,她依旧是“我最可怜”的腔调,着实让人倒胃口。 总而言之,经此一役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不会再动娶江风的念头。 而江风自六年前穿越而来,第一条自立自强独立门户之路,因她本人的能力所限及袁瑛的前车之鉴,已悄然堵死。 现如今嫁人这条路,也被她走进了死胡同。 穿越穿成江风这般境地的,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此一例。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关山云问道。 “好好过日子呗,总不会傻的要去殉情。”江风苦笑。 又一阵沉默。江风低头看着腕上戴着的红珊瑚手串,颜色鲜艳晃得眼睛发酸。她抬头对关山云道:“大哥带我去慈幼堂吧。” 慈幼堂在长安城归义坊,极为偏僻,两人便各骑一马。因下着大雪,关山云也不敢让江风骑得太快,大半个时辰才到。 繁华强盛如大唐,依然有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底层百姓。江风被慈幼堂的景象惊住了,那些孩子们挤在破旧的房子里,寒冬腊月屋里竟一点供暖都没有。他们蜷缩在一起,衣不蔽体,流着鼻涕,手上生着冻疮,有的已经溃烂了。 她错愕地看着关山云,对这样悲惨的场面完全没有防备。她大学时每个月去福利院做一次义工,那里的孩子们环境整洁、衣食无忧,大孩子可以上课、小朋友有玩具,婴儿有专门的育婴师,纸尿裤奶粉一应俱全。 江风看着慈幼堂那几个油光满面的婆子和满脸横肉的男守卫既气愤又无可奈何。她原计划将沈顾行送的物件一股脑地捐出,此时却觉得若这样做慈善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定被这些蛀虫中饱私囊。 关山云也看出了她的犹豫,便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两人又二话不说,打马转身飞驰而去。找到最近一家当铺,关山云把包袱仍给掌柜的,精明的男人满眼期冀,打开发现是一堆小玩意儿,虽然做工精致但都是普通材质,勉勉强强兑换了小10两银子。江风又毫不犹豫地褪下红珊瑚手串,这回掌柜满眼放光。江风想了想,又将头上的一只珠钗、两个耳珰摘下来递出去。然后回头,巧笑望着关山云,关山云心里一荡,道:“我通身只有这块玉珏,这是亡母的遗物,万不能典当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可以直接出银子。” 江风这才满意。 两人从当铺出来,便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赶去西市。买了棉被、棉衣、棉鞋、炭火、冻伤药和吃食,江风本是什么都要买好的,可关山云却拦着,全部买次货。炭火要最末等的黑炭;棉衣棉被都是二手棉,且掺了稻草;大米里面掺着细沙……江风气极了,嘟着嘴鼓着腮帮子生闷气,关山云也不理他。 慈幼堂一干人工作人员见两人去而复返,又带着两大车物资都围了上来帮忙,心里却盘算着又有油水可捞了。可打开的时候都傻眼了,这些东西就连他们也是不屑用的。那些棉衣料子差不说,颜色也是土黑色,他们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穿这样的次等货。 江风给关山云一个五星好评,若是买了好的,哪能轮到这些可怜的孩子。她不记得哪个经济学家曾说过一个被网友怒喷的观点:“为了保障穷人的权益,廉租房不应该配备独立厕所”,难道穷人就不配有尊严、不配享受舒适的住宿环境吗? 血淋淋的事实证明,在监管缺乏的大环境中,只有底层人民的配给是既得利益者不屑一顾的,才能真正惠及需要的人。 当下,她也不管这些婆子们,亲自同关山云将孩子们的床褥、衣服都换了,又盯着厨房将猪肉煮了满满一锅。看着那些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江风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果然世间悲喜各不相通,食不果腹的时候,断然不会生出那些情情爱爱的烦恼。 不生嗔,不贪念,得自在! 天色将晚,雪越下越大,呼呼地刮起了北风,关山云不放心江风独自骑马,便像拎小鸡似的把江风拎过去,共乘一骑。 第二日,江风直到巳时才磨蹭着起床,悠然服侍梳洗时,看到江风眼睛红肿如核桃,也没有问什么,只是热敷了,又细细地化了妆抹了粉。江风原本不爱擦抹这些香粉,今天却乖乖地任由悠然涂抹。 她日日需要忍受全家上下怜悯的目光,众人可怜她被抛弃,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得她伤心,就连江老太太也对她温柔几分。 只有关山云,该嘲笑嘲笑,该训斥训斥,她反而受用。 关山云是思想前卫的不婚主义者,放荡不羁游戏人间。其父是凉州军中定海神针的存在,地位尊崇家资丰厚。可关山云却既不读书也不投军,一味地纵情山水,游乐狎妓。原先关将军还是管的,挨棍子、关祠堂的手段也都上了,无奈教训一次,离家出走的时间就久一些。他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关将军的一顿鞭子出走三年。离家前,他的二弟关山风还未娶亲,回来后,两个侄子已经能打酱油了。此后,关将军再也不敢下狠手了,只是换了策略,开始更加紧锣密鼓地给他寻一门亲事,妄图笼住他。可是关山云却放出狠话,哪家姑娘若是嫁过来,必定要守活寡,他志在山水,绝不会被婚姻和女人羁绊住远游的脚步。 江风看着认真画图的关山云,想起过往种种,对这二十多岁还孑然一身的浪荡子弟陡生怜悯。 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却用一生治愈童年。 “想什么呢?”关山云一个爆栗敲在江风额头上,女孩回过神来,捂着脑门龇牙咧嘴道:“大哥游历了一载有余,这次去了哪?为什么到了长安?” “鄂州。” 鄂州。呃,湖北。 “再同我讲讲吧。”江风求道。 “每次想到做功课似的给你讲途中见闻,便想再晚几个月回来。满凉州没有哪家女孩像你这般黏人,风土人情习俗也就罢了,就连方言也要学来几句给你听。”关山云一边轻轻将图纸推在在一侧,一边抱怨道。 江风哪管他啰嗦,早已摆了最舒适的姿势,作聆听状。关山云无奈,只得缓缓道:“这次本在吴楚一带逗留,后遇到一友人,相约一路去了西塞山。那里吴头楚尾,位于长江边上,岚横秋塞,山锁洪流。西塞山北通太湖,南邻不干山,风景优美地势险峻,前朝在那里打了很多场仗,悬崖陡壁上都是摩崖石刻。不得不提的是那的鳜鱼鲜美至极,只可惜你不能亲去,一尝其鲜……” 关山云虽然读书不成气候,但是讲起故事却很有趣。他声音本就听着舒服,又加了抑扬顿挫在里面,那些场景仿佛亲见了一般。 他调侃钓叟因忘记回家被妻子拎着耳朵骂时,仿佛真看见老年夫妻嬉笑怒骂的场景;他描述泛舟江上,到了河中央赫然发现俩人都不会划船时,江风好似也看到那船在江中心打转… 江风是极爱听的,一会静静聆听,一会捧腹大笑,关山云也越讲越起劲,浑不觉日已西斜。 关山云有一种错觉,一路晨曦暮色,仿佛都浸染了她的影子。江中倒映着她的倩影,月上有她的笑容,微风中有少女淡淡的香味,旅途的酒装着她的心事,赶上的大雨都是她滂沱的泪水……若是这一场场跋涉有她相伴,那会是怎样的呢? 他还在胡思乱想间,江风却萎靡道:“大哥好容易寻到一位意中人,却被李隆业那个花心大萝卜抢了去。” 关山云努努嘴正要说话,却听女孩又侧着头认真道:“我原以为大哥是喜欢男人,才这么多年未娶,谁……” 没等江风说完,关山云一个爆栗敲在头上! 你才喜欢男人,你们全家都喜欢男人! 李隆业承诺绝不因玉玺牵连江家,确实说到做到。 江风断定,寿春王府肯定已经知道玉玺在她手里,不然沈顾行也断然不会有当时那番话。而寿春王至今没有打上门来,也必然知道玉玺已经交给李隆业。 至于寿春王和李隆业之间是怎样平息玉玺之争,或者人家本就是一个团队,江风不得而知,她也懒的知道。 只是几天后,有关相王五子居住的隆庆坊有传言散播开来,传言说隆庆坊隆庆池云蒸霞蔚,祥云飘绕,龙气日盛。 腊月二十七,中宗李显游幸隆庆池。湖边搭上了彩棚,顶着北风和酷寒大宴群臣,还请了和尚道士作法。并牵着白色大象,环湖数周进行踩踏。 结彩为船,巨象环湖当然不是为了好看和热闹,而是厌胜方阵,李显来压这里的龙气了。 与此同时,唐中宗又欲立李旦为皇太弟,李旦坚决辞让。李旦为表达绝不窥伺皇位的决心,一并辞去太尉及知政事之职,中宗“为难”允诺,但还是就势将李隆业兄弟五人全部外放。 官场上也并不消停,人员升迁异动频繁,江家也被波及。江佐因小事被罚俸半年,江父到手的市丞职位被人顶包。江佐还好,能泰然处之,江父却每日长嘘短叹,一个劲地撺掇江母去江绯那里打探消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佐的准岳父工部侍郎张说被贬谪了,流放岭外! 张家还没怎么样,江家已经乱作一团粥了,江老太甚至起了退婚的心思,江母不赞成,江佐不同意,最后都将目光投向江父。 江风置身事外,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灰尘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的真谛。如果知道李隆基终将王者归来,张说会是闪耀开元年间的一代名相,他们还会慌乱至斯吗? 最后,江父还算理智,并没有被江老太带偏,经过与张家的商议,最后决定将婚期提前到次年二月,赶在张说赴任前。 第56章 情伤 家里一团乱麻,各种烦恼忙碌,江风却过了最惬意的一段时间。 关山云本就是闲不住的,江风更不是娴静性子,如今两人同戴绿帽,更生同病相怜之感,进而惺惺相惜起来。俩人化解情伤的办法很多,看百戏,逛东西市、混迹酒楼茶肆、听歌赏曲…… 江风现在是妥妥的大户,她得了太平公主两大车的赏赐,沈母认她做义女也送了诸多礼物。而关山云财路也不少,关键是对待朋友大方,但凡江风多看一眼的东西,第二天一准会出现在跟前。 江风甚至需要单独辟出一间厢房装她打下来的“江山”,琳琅满目、有用没用的物件摆满了一屋子。江老太暴跳如雷,一叠声的骂“败家子”,江母一反常态听之任之。 后来,江风迷上了云兮楼一个女先生讲的《冼夫人传》,大概内容是女英雄冼英出身贫寒但是足智多谋,先为部族首领,后来嫁给了高凉太守冯宝,最后夫妻二人齐心合力、平定叛乱归顺朝廷的故事。妥妥的大女主通关攻略,听得江风热血澎湃。 江风出行,都做男子打扮,束发素衣长靴,偶尔还要沾个“八字胡”,一时间雌雄难辨。江风的男子装扮极是养眼,但终究难以匹敌关山云英气硬朗的型男形象,当某个小姐又派红娘来搭讪时,江风忍无可忍,一把搂过关上云的脖子,对着搭桥的红娘道:“此子好男风!” 侍女看到两个好看男人亲密的样子,脸上红了一大片,随即露出鄙夷的神色,一跺脚走了。 关山云立马开了窍,再有垂涎他颜值者,一概以此法拉过江风搪塞,一时间,凉州关景仁长子好龙阳的消息甚嚣尘上。 如此胡闹嬉戏,一时竟也可以消解情伤,得了一段逍遥日子,不觉已到岁尾。 下人们原本在江绯成亲时已做了新的冬衣冬鞋,江母尤觉不够,赶在过年前又给每人做了一身。考虑到一年劳苦,听了江风的主意,年底多发了三个月工钱。江父赋闲在家,只能喝酒品茶下棋。酒茶皆可独饮,围棋却要对弈,江佐公务繁忙,江佑的智商只配下五子棋,江母要筹备年礼,江父便将目光投向了江风和关山云。 江风棋艺不高,在沈顾行手底下过不了几招就节节败退,但是赢江父却轻而易举。江父棋艺也不高,棋品更是不怎么样,输了就吹胡子瞪眼。但江风秉承着尊重对手的原则绝不放水,江父每每惨败。 江风原来对江父处处小心恭敬,但她落到如今境地,不再委曲求全,只一味释放天性,江父反倒又恼又怜起来。 关山云实在看不下去,便从江风手中拿过接力棒,成了江父的棋搭子,十局输之八九。江风对他的放水行为嗤之以鼻,江父却大为受用。 某日,关山云又以半子“惜败”,江风恨铁不成钢,转身就走。关山云抱歉地同江父告退,转身去追。 江父生出“贤侄甚得我心”之感概,看着俩人追闹的情景,不由得生出别的心思来。 这样,就到了除夕。江风深以为过去一年流年不利,便卯足劲要在新岁找补回来。早起便换了崭新的红色琵琶袖百褶长裙,袖臂上的洒金错落有致。梳了活泼生动的朝云近香髻,上面单插了一个红玛瑙玉髓发簪,又画了淡妆。打扮整齐来到堂上,众人眼前一亮。姑母笑呵呵地一把拉过,亲昵地抚摸着女孩头发“啧啧”夸着好看。 柳讷之已经调到长安任职,他们孩子太小,江兰要等天气暖和了才能过来,柳讷之便暂时居住在江家。 关山云以参加江佐婚礼的借口也留在了长安。他本来另有住处,但后来却被江母和江父通过一大堆理由热情地留在江府。 毕竟褚颜是以江家女儿身份出嫁的,两人对关山云,还是有些愧疚之情。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年是热闹的了。早饭后,晚辈们开始张罗着贴桃符,江佐执笔,江风研墨,关山云抹浆糊,江佑张贴。 行简表哥早早地买了一大车烟花爆竹放在了西侧的廊檐下。 这边忙碌刚停,临淄王府和中山郡王府便来赏赐年礼了,五只羊、两石米、五石面、二斗米酒另有一些绢帛和金银器。 看到中山郡王府的年礼,江家人面露尴尬,关山云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江风为他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定力点赞。 大年夜,江家按照凉州的习俗,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稷麦秸秆,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据说邪祟最怕这样的声音,接下来的一年都不敢冒犯。 今年的傩戏却比往年要盛大。往年不过江佐江佑两个蒙着熊皮乱舞一通罢了。 傩戏有点像清宫剧里萨满法师驱魔,二十四少年玄衣朱赏,脸上用各色油墨涂着狰狞图案,六人一列的排开。还有一位方相氏主持和一位唱帅领唱,两人击鼓,太卜令负责驱鬼。 全家人都在站在院子里观看,相方氏和唱帅说得啥一个字都不懂,但是不妨碍人们笃信,仿佛真的在与鬼神对话。正看得投入,忽然太卜令执棒窜到江风面前,蓝黄相间的面具吓得江风尖叫着转身就躲,也顾不上身旁是谁一头扎进了对方怀里。 太卜令挥棒乱舞,口中念念有词。这意思很明显,江风身上的煞气。半晌,江风缓过神来,方觉这个健硕身体里也有鼓声传来,“砰砰砰”比傩戏声音还大。 她抬起头,关山云正痞里痞气地笑着看她,脸上却泛起神秘的红潮。 江风心下一惊,触电般松开,然后觉得太过突兀,又象征性地抚了抚对方衣襟,咧开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关山云赏她一个暴栗,喝道:“看戏!” 众人见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转而继续看戏。关山云的神思却穿过神秘和令人敬畏的傩戏,飘得远了。 认真过起年来,这一套流程还蛮复杂的,当然收获也不少。 江风作为家里最小且唯一未嫁的女孩,又因为情所伤,颇受照顾,压岁钱收了十来份。除了长辈们,江佐、柳讷之、白行简和关山云也都包了红包。她收了压岁钱,开开心心地去放鞭炮。虽然同二十一世纪的科技烟花秀没得比,但却另有一番绚烂。 在爆竹声声中,在漫天的烟火里,江风昂起头,在脑子里按下了删除键。 初一,江佐入朝朝贺,群臣给皇帝拜年。江老太、江母和江姑母兵分两路,去两个王府给两位侧妃拜年。关山云得了左金吾大将军裴旻的帖子也出去了,总之家里一下子只剩江风一个。 初二,沈夫人带着小儿子沈顾为和外甥女若锦来拜年了。江风现在已经可以坦然的面对沈夫人,一声“义母”叫得自然流畅。江风和若锦再次相见,并不疏远。若锦几次开口,都欲言又止,江风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故意岔开话题,若锦也知趣,不再提了。 这样热闹了几日,便到了正月十五。 唐朝夜晚实行宵禁,九点以后还在街上游荡,会被武侯请回去喝茶。但是元宵节这天取消宵禁,所谓“金吾不禁,玉漏不催”。不论贵族还是平民、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走上街头,游街、赏灯。 今年的元宵夜,长安城依旧月光如水,花灯如山,游人如织。长街上两处花灯最闪耀夺目,一处当属安乐公主的花灯树,成百的枝干悬着巨大的灯笼,有八十丈高,大概七八层楼吧,红彤彤的一颗灯树,几里外都能瞧见,直夺月色。另一处是相王五子的花萼相辉灯,五大花枝,枝上密密地挂着七寸大小棠梨花灯,一共有几百上千盏,绿萼承花,花朵和花萼相互辉映,直照得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相比安乐公主奢华的花灯树,花萼相辉灯寓意更胜一筹,很好地象征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 花萼灯下众人仰望,不禁啧啧称赞。而琉璃台上,贵人们登高而立,俯视灯火千万。 那琉璃台上,寿春王李成器、衡阳王李成义、临淄王李隆基、巴陵王李隆范和中山王李隆业衣着华裳,并肩谈笑,一派风流。后面是五人的妻儿家眷,那也有一大把熟悉的面孔,靠前的五位正妃江风识得三位,后面的一大群侧妃中,江绯和褚颜是老熟人了,在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吉安县主在沈顾行耳边说悄悄话。 江风没兴致欣赏人家你侬我侬,又恐关山云见了褚颜徒增伤心,便欲离开。关山云果然眉头紧锁,拽着江风便往外挤。 正巧赶上楼上那五个“福娃”兄弟投掷彩头,人群一拥而上,都去哄抢。两人逆着人潮,走的艰难,一个不慎,江风被挤掉了一只鞋子。那只云头锦履遁入人海,无处可寻。 关山云无法,只得将她打横抱起。 迎头碰上一七八岁稚童,骑在其父肩头,江风不由得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突然间天旋地转,江风一声惊呼,甫然发现也被关山云扛在了肩上。这样行了一段路,属实太过招摇,江风说什么都要下来。 但总不好打赤脚看灯会,关山云便将她放在一平台处坐着,自己去买鞋。 江风百无聊赖,猜起了旁边酒楼的灯谜:“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 一众人都被灯谜难住,小孩子扽着父亲的衣角催要答案。江风见状朝他招手,小孩犹豫着过来,江风低声说了几句,小孩便兴高采烈大喊:“爹爹,我知道啦,是影子,是影子……” 那小孩拿着彩头,蹦蹦跳跳地离开,江风心里也跟着雀跃起来,这时,一个好听的女声道:“江小姐,好巧。” 巧什么巧!简直是冤家路窄!她不是跟她的如意郎君在那琉璃台上郎情妾意吗?这么一会功夫就秀完恩爱了? 江风稳坐钓鱼台,笑着说:“原来是县主娘娘。我丢了鞋袜,恕不能行礼了。” 吉安县主看了她“无邪”的右脚,嘴角浮上一丝哂笑,声音仍然和蔼可亲:“我们之间,哪要这些虚礼。若是从两位叔叔的侧妃那论,姑娘是我的长辈;可若从宜业那来说,姑娘叫我一声嫂子,也是通的。县主这样叫着,反而叫得远了,显得生分。” 江风才不信她是专门来认亲的,“县主娘娘虽然礼贤下士,对人和蔼,但我怎么敢造次。县主为尊,我为卑,既不敢姑嫂相称,更不敢忝居长辈。” 谁缺嫂子来着。 吉安笑着看她,她当然更不缺这样的小姑子。她虽嘴里说着尊卑,看那副样子,又岂是在意尊卑! 吉安县主:“姑娘这样说,想来对我……和宜业仍心存芥蒂。” 江风侧着头,揣着明白装糊涂:“芥蒂?县主这话怎么说?恕我愚钝,听不明白。” 吉安县主面如桃花,语气惆怅:“这些日子,宜业日日伤怀,总觉得对你不住。” 江风没控制住,冷哼一声,嘴角撇着,那嘲讽的神态让吉安不怎么舒服。她教养极好,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宜业同我,早就相互……倾慕了,可那时候成安公主风头正盛,陛下和皇后也有意撮合他们俩。所以,宜业上门求亲时,父王怕惹陛下不快,并没有答应。可宜业指天立誓,非我不娶。” 吉安看向江风,略带怜悯,话语却无半分慈悲:“父王跟他,闭门谈了半日。几天后,他便出发去了凉州。再后来,我以为他……弃了我。曲江池上,他拉着你的手说‘你是他喜欢的姑娘’,我虽伤心,但也替他高兴。可是,前些日,父王却说宜业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他虽没有按照约定谋得玉玺,但一片赤诚,终于感动父王,同意了我们的亲事。” 情到深处,吉安潸然泪下。 江风浑身颤抖,手指已攥得失去知觉,耳边一片轰鸣,只看到吉安的红唇翕翕合合。 “阿风姑娘,希望你体谅宜业的苦衷……我们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也希望能够做一些弥补。”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风抑制着生理呕吐,倒是非常想听听,这对苦命鸳鸯要如何弥补! “你将玉玺给了五叔,想来对他也是有情的。你如今婚事不易,我和宜业愿意从中调停,助你嫁入中山王府。” 江风特别想知道,给他和李隆业保媒拉线,也是沈顾行的想法吗!但又觉得好生没意思,问出来,倒像仍对他有期冀一般。 她又属实被这对壁人的想法笑到了,一个没忍住,真的笑出声来。 第57章 曾经沧海 喜欢这本小说的宝宝们,点个关注并给五星好评呀。 灯火璀璨,也不及江风笑容夺目。 她好容易止住笑声,认真地擦了眼角笑出来的湿润,才说:“县主说玉玺什么的,我是一句都没懂。玉玺难道不应该在大内,在陛下手里吗?寿春王殿下怎会图谋玉玺?难道王爷……”江风故意顿一顿才又威胁道:“难道王爷觊觎御玺,那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县主说话可要当心!” 吉安县主脸色一阵惨白,江风摊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正色道:“我一介弱女子,可没有什么玉玺献给中山王!县主红口白牙,莫要害我。另外,我若想嫁中山王,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更不需要旁人周旋帮助!” “而且……请县主转告沈顾行,他的内疚也大可不必。我对他,也就那么回事。只是觉得他人长的帅,家世显赫,还有才华,对我也‘一往情深’,虽然现在知道这个“情深”有点浅……”江风略做停顿,欣赏吉安县主渐渐严肃的表情,继续故弄玄虚道:“但实话实说,宜业哄起女生来,确实挺让人上头的!要不怎么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呢!县主娘娘可要擦亮眼睛,可别像我一样,被人迷惑了去!” “眼睛会骗人,心却不会,宜业为我诸多谋划,也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父王虽然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可每每想到他曾对你……我也怏怏不快。可宜业劝慰我说,大概你与我有几分相像,对你时只当暂排苦思。诶呀,我是不是不该同你讲这些?江姑娘既然对宜业也不是用情至深,当然不会因此难过吧?”吉安县主说完,还配合着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哈哈哈,菀菀类卿呗。 除却巫山不是云呗。 弱水三千,就喝你这一瓢呗。 江风还记得曲江池上,太平公主一下子就看出来两人相像,或许当时人家就已看出了端倪,单单她不明白,以为沈顾行只喜欢自己这棵歪脖子树。 她看着那副与自己相像的面孔,一时恨透了沈顾行。她佯装轻松释然,悠荡着一只有鞋一只无鞋的双腿,笑得“天真无邪”:“男女情爱,爱则两合,情弛则分,我看得明白,撒手便也潇洒,恨啊怪啊的,倒让人觉得小气。” 吉安县主勉强笑道:“姑娘真是洒脱之人!宜业也就罢了,少不得我多多劝慰,但不能促成你和五叔这对眷侣,终为宜业憾事。” 江风连忙打住:“您二位好好过日子,千万别为我遗憾。我家已有两位姐姐嫁入王府,我实在不愿凑这个热闹。” 吉安县主掩嘴而笑:“我倒是忘记了,你那个叫禇……如今改叫江颜的朋友,倒是个厉害的。五叔如今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刚才在琉璃台上,两人你侬我侬当真令人羡慕。在太平公主的别苑,我瞧着两人就不对劲儿,怪不得那时候五叔赖在公主府不走,原来……” 吉安县主此行目的,就是不让江风好过,她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江风连着被戳肺管子,连呼吸都觉得疼。她从前遇事每每避让,却被人家逼到这番境地,做个好人当真不易! 吉安刺激完江风,已转身欲走,江风突然叫住她,笑靥如花:“县主娘娘,据说香积寺的姻缘树极为灵验,宜业为拉我入局,曾在那求了姻缘锁,县主要想个办法,解了那锁才好。否则仙树有灵,哪一日……” 江风说一半,留一半,心情愉悦地欣赏吉安变脸,仍不能疏解心中郁结之气,便继续火上浇油:“还有一事,沈家世代相传的鸳鸯佩,宜业说要留给他未来妻子。如今留在我这,也很不妥,哪天我找出来,还你啊?” 做恶毒女二的感觉,当真不错! 江风笑嘻嘻地看着吉安县主带着仆从,消失在人群中。 然后便如泄气的皮球,委顿在万千繁华之中。 她兴致寥寥,觉得周遭灯火都冷了起来。关山云俯身为她穿鞋,她看着他宽厚的脊背,忽然觉得两个人可怜。 她不是一味自怨自艾的性子,便她对沉默的关山云道:“带银子了么?” 关山云笑道:“跟你出来,怎么敢不带银子。” 江风问:“要喝酒么?” 关山云颠了颠钱袋子,道:“一醉方休的那种?” 每个酒楼座无虚席,店小二抱歉地表示这些座位几天前就已经预订满了。 江风失望至极,怏怏不快。关山云见状不忍,便向小二道:“请问你家二公子可在店中?” 店小二一惊,长安人人都知道这“风花雪月云”五楼都是王家的产业,也知道富可敌国的王元宝是大东家,但是知道二东家王和甫的并不多。 当下不敢怠慢,忙客气地问道:“恕小的眼拙,不知尊驾姓名,小的好去禀告二爷。” 关山云略一拱手,道:“凉州关山云,有劳小哥。” 店下二进去,不一会引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快步出来,对方虽然衣着华贵,但面有风尘之色,见了关山云也是一惊,大踏步上前一把抱住关山云,喜道:“定复老弟,你什么时候来长安了!” 关山云道:“和甫兄,我游荡至长安,本想一览天府风光,可巧赶上知交顾旧举家搬到长安,这才耽搁下来。因实在匆忙,所以未能前来拜会和甫兄。” 那人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兄弟还客气什么,若不是你和禇兄弟仗义相救,我的小命早交代给那几个毛贼了。” 关山云忙道:“和甫兄言重了,原是举手之劳。” 王和甫豪爽之人,当下也并不再寒暄,刚要拉着关山云上楼,一眼瞧见后面的江风,向关山云道:“这位是?” 关山云向王和甫引荐:“这位是故交之妹。听说花兮楼的酒神仙喝了都会醉 ,仰慕至极,今日想来亲尝,不想酒楼生意红火,不得已叨扰和甫兄了。” 王和甫认识的关山云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带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是惊奇。又见他并不说女孩姓名,便也不再多问。只乐呵呵道:“我只怕你不来,哪有什么叨扰。兄弟,妹子,请随我来。” 说着便引着二人上了三楼的“飞花”间。“飞花间”是用各色鲜花围成的房间,一支老梅斜插过来做成门的形状,沿着梅枝垂下绿色的藤蔓当做门帘,不仅别出心裁还保证了整个空间得私密性。进来室内一屋的花香,“喝花酒”果然名不虚传。雅间的布置也是自然风,视野开阔,推开窗户上元节的热闹景象一览无余。 关山云连声道谢,俩人又聊了别后境遇。不一会酒菜都上齐了,王和甫作为成功商人很有眼色,告辞出去了。 江风调侃道:“我以为要就着北风,在街上对饮了。” 关山云道:“那样也不错,不过还是要点一把篝火才好。” “还要在火上架一只羔羊。”江风补充道。 关山云不禁一笑,道:“这有何难,我游历的这些年,兔子、野鸡、花鹿能烤的都被我烤过了,没有一种动物能逃过我的穿云箭和火折子。” 江风端起酒道:“为那些倒霉的动物喝一杯吧。” “果然什么借口都可以拿来喝酒。”关山云也端起酒盏。 两人一饮而尽。 接下来江风便找各色奇葩的借口喝酒,关山云只顺着她,她说什么他都说对,她的酒见了底他便去斟,可只给女孩倒半盏,自己却满满一杯。 江风不胜酒力,两三盏下去脚底就像踩了棉花。她脸颊泛着红晕,迷离着眼睛看着关山云,仍然嘴硬:“大哥,你朋友诓骗你。这酒怎么会是神仙醉?连我也喝不醉。” 关山云却有些醉了,或许他早已醉了。醉在凉州的大漠孤烟里,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在每一个孑孓独行的古道上和每一次畅汗淋漓的狂欢后……他看着娇媚的女孩,宠溺地说道:“那咱们不给他酒钱,谁让他骗人!” 江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又继续认真地说:“骗人是不对的。” 关山云明白女孩指的是谁,他温柔地说:“阿风,把沈顾行忘了吧,你这样通透明白,总能走出来的。” “大哥,你能忘掉褚颜吗?”江风望着关山云,反问他。 见关山云不答,她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所有的难过、委屈终于无所遁形了。 “大哥,我去年吃酒曾大病了一次,是药王后人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也是那一次,招惹了中山王。”江风拿起酒盏,酒入愁肠又道:“在邱山上,我跟王爷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说他也是说我。我暗示自己就是浅薄地被沈顾行的颜值吸引了,我曾经粉的明星可多了,过了那一阵也都淡了。” 关山云不知道什么粉,什么明星,只当是女孩的酒话。 只听女孩又道:“我到长安那一天,他和兄长在城门口等着我和姑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骑着马默默地跟在一侧,那条路好像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当时就想着,他若初心不变,就算刀山火海我也绝不皱一下眉毛。我加起来快三十岁了,这不是年少无知的悸动,是成熟笃定的选择。这些年来,我每一个决定都是理智的谨慎的,唯独在这个事上顺了自己的心意,恣意妄为了一回。可结果呢?他根本……根本……不值得我这样。他就是混蛋!渣男!大猪蹄子……” 江风陷入了时光旋涡中。 他于凉州早春的树下,作揖说:“在下沈顾行,敢问姑娘芳名?” 他在上巳节流杯亭做不出诗来,被罚酒,然后装醉退场,只为赶来送她一束香草。 他于将别日暮,许下诺言:“阿风,等我三年。我必凤冠霞披,十里红妆娶你。” 他们初初定情时,他说:“阿风,人生百年,不过须臾。你若愿意,我们一定会痛痛快快地过这一生一世!” 曲江池,他附在耳边,一遍一遍地诉说只能在梦中才敢说的情话。 终南山上,说她花妖现世,摄魄夺心;许她青川别墅,携手一生。 从未间断的飞鸿传书、无名指的同心戒、佛前的同心锁…… 到头来,这些海誓山盟情深似海都是拉她入局的把戏,可她却付出了全部真心。 所以,那些原本甜蜜的过往,一下子变成了刀子,刀刀都是要害,刀刀都见鲜血。 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都抹在关山云身上。 算起来,江风同沈顾行闹掰后,还没有这样畅酣淋漓地哭一场,今日被吉安县主一番打击,又借着酒劲,终于一次性发泄出来。 关山云也不安慰劝导,只让她喝得尽兴,哭得畅快。 待她哭声渐低,才道:“阿风,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江佐和婶母,他们也全不知晓。阿佐说沈顾行因为要娶你,被陛下罢了官,我瞧着他也不是朝三暮四的孟浪之人,况且沈家夫人不是已首肯了你们的婚事吗?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若是迫于劳什子王府的势力,我可以助你二人……” “大哥!”江风打断关山云,继续说:“没有误会!没有苦衷!没有迫不得已!他原本就喜欢吉安县主!而我……长得像她。” 关山云觉得一股无名业火直冲心脏,他“腾”地一拍桌子,骂道:“竖子!胆敢如此!” 江风又喝了半盏酒,叹了口气,说道:“我已求了姑姑,参加完哥哥的婚礼,我要同她和姑父一起回凉州,再也不来长安了。姑姑姑父眼光极好的,给我觅一个如意郎君一定不难。” 关山云心生怜悯,他摸着女孩的头,问:“姑姑同意了?” “姑姑同父亲一样,从开始就喜欢李隆业。她觉得禇颜可以,我自然也能嫁入王府,所以横拦竖挡不同意。可姑父却动了心思,姑父说我若是在威武县找夫婿,那些好的后生,尽我挑呢。” 一番自我安慰后,江风心情大好:虽然沈顾行有眼不识金镶玉,但是她还是很有市场的,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单身男人到处都是! 关山云问:“那你呢?” 江风露出疑惑的表情. 关山云继续追问:“姑姑想让你嫁李隆业,你呢?你怎么想?” 江风仍然不明所以,李隆业强取豪夺,她能怎么想? 关山云打破砂锅问到底:“若不是褚颜,他会是你的第二选择吗?” 会是吗?江风是迷茫的。 她还记得在黄河渡口分别时,李隆业说如果她和沈顾行没有缘分,不管江风愿意不愿意,他都绝不放手。 言犹在耳,人家就已经另觅新欢,暖香在怀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其实跟褚颜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和他,志向不同。”提起李隆业,江风心情又荡到了谷底。 关山云心中苦涩,也喝了一盏酒,然后说:“我不该把褚颜丢给你。” 江风见关山云难过的神情,越发内疚。一段时间以来,都是关山云陪着自己消解情伤。而他也被心爱之人背叛,失恋的痛苦不比自己少一分。 她一时不知怎样安慰他,只得说:“我不该让李隆业接触褚颜。” 那个家伙有钱有势,又会讨女孩欢心,褚颜一时花眼,累得关山云独自神伤。 江风想着,便在外面的腾空而起的烟花中又喝了满满的一盏。 酒杯还未放下,就听那边厢关山云问道:“阿风,你还愿意嫁我吗?” 江风的酒盏应声落地,关山云的眼睛映着外面的烟花,映着呆了的女孩。 时间仿佛静止了,江风脑子一片空白,她原本以为出现幻听,后来才惊觉,关山云好像在求婚? 在她失神时,关山云蹲下来握住女孩无措的双手,柔声道:“你从前说喜欢扬州,我已在那临水置办了宅子,栽种着郁李、梅树、银杏和木香,还有玉兰和琼花。那里每个季节都花开一树,不像凉州和长安,秋冬天百花萧杀…” 江风听着关山云的描述,仿佛真的置身于青砖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 她可以这样利用关山云的同情心吗?他以为褚颜夺走了她的第二选择,便要来补偿自己吗? 江风反倒越发觉得自己悲哀可怜起来。 她缓缓地抽出双手。 外面最后一束烟花在男人眼睛里熄灭了。 一直强撑的江风,终于电源耗尽,完全宕机。 第58章 倦飞不知还 喜欢江风的宝宝们,请五星好评哦。 第二日醒来,江风头痛欲裂,挣扎着喝了小半碗粳米粥便还要回房歇息。悠然强哄着道:“姑娘快打起精神梳洗吧,今天二小姐和褚颜一起回门!” 江风才想起这档子事,这两位皇家女眷,忙完了元宵节,要一起回娘家了。她打起精神,任凭悠然摆弄。值得一提的是,自打来了长安,悠然梳头化妆的本领越发鬼斧神工,江风看着铜镜里的倩影,深觉手艺、皮相俱佳。 悠然去拿衣服的空档,江风瞥见柜上放着信笺,打开是雄浑劲健的隶书:“山高水长,来日方长,祝吾妹顺遂。兄云。” 江风一惊,这才恍恍惚惚地记起昨夜的事来,拿着信笺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无力且无助。关山云原本要在洛阳定居,可他要白首偕老的姑娘已做豪门妇,他就只能再一次出发、跋涉。 数日相伴,终不能抚平他的情伤,自己反倒生了牵挂。 关山云如闲云野鹤,行踪不定,这一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不知下次见面,两人又是怎样的境地。 她对悠然说道:“叫渔童进来。” 悠然答应着出去,不一会渔童跟着进来,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渔童是慈佑樘的孤儿,江风不忍她在那受苦,便由关山云去官府办了手续,领了出来。 渔童十三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瘦干干的,看起来也就十岁的样子。她扑闪着大眼睛,小声道:“姑娘叫我。” 江风心里可怜她,低声问道:“早上大哥和樵青来了?可有说什么?还是要北上么?” 渔童听了,眼圈泛红,道:“大哥说早晚都要走的,今年正月暖和,现在上路也不妨事。我说爬山的木屐姑娘还没有做好,少不得再等几日,可大哥说这回要走的山都不险峻,让姑娘慢慢做着,下次回来再取不迟。” 江风沉默了许久,然后才问:“哥哥成亲,他也不来了么?” 渔童摇着头,眼泪终于落下来。 江风心里空落落地,不知是安慰渔童还是安慰自己:“”咱们不必担心,有樵青跟着大哥,他最是妥帖的。他们俩相互照应着,总是好的。” 她心中怅惘,铜镜中盛装的女子影影绰绰,越发像个笑话!她伸手推翻铜镜,拔了珠钗,对悠然说:“你去同母亲说,我不舒服,不方便见两位王妃!” 悠然想劝,但是看到江风又红了的眼眶,到底转身出去了。 江风得知沈母竟然破天荒地同意她不用接待王妃,拉了锦被蒙头便睡。悠然轻轻地放下床幔,瞥见锦被微微颤动。 这一觉铁马冰河并不踏实,朦朦胧胧中感到有人推她,她睁开眼睛,孙嬷嬷蔼声道:“怎么眼睛肿成这样?姑娘快起来吧,我给姑娘梳洗,去前头见客。” 江风嘟嘟囔囔道:“母亲说我不必去了。” 孙嬷嬷说:“我们姑娘最是守礼的,这样的场合怎么能不去呢?再说二姑娘也巴巴地等着你呢。” 江风只得坐起来,悠然已捧了盥洗的盆子进来,江风说:“理理头发就好,早上不是已洗过了吗?” 悠然想到前厅那两个脂粉扑香的王妃,绝不让江风被比下去,坚持要重新给江风洗脸梳妆。 江风往床上一退:“若要我去,就听我的!” 江风果然就那样素面朝天的去了前厅。 好家伙!江绯和褚颜的排场一个比一个阔绰,结驷连骑、浩浩荡荡。 江老太左右手各扯着一个王妃,直接走上了人生巅峰。 江绯也就罢了,褚颜是什么时候跟江老太建立了如此深厚感情的呢?她难道忘记了江老太对她的奚落了吗? 相比江老太,姑母和江母反倒都对褚颜淡淡的。 也难怪,褚颜不仅叼走了她们嘴里的肥肉,还摇身一变,成了江家的女儿,两个中年妇人不拿棍子将她赶出去,已经是给了中山王府的好大面子。 褚颜眼神扫过江风,见她未施粉黛,头上半分珠翠也无,衣服更是家常穿的,心中便堵了一堵。她如今是有品级的命妇,江风出来见她,应该盛装打扮才不算失了礼数。她原本干脆不来见她,见了她也这样的随意装扮,至于行礼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显然,江风还当自己是寄居在江家无助女孩。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积攒了这么多怨恨!她端着王妃的架子,面不改色道:“我成亲时,妹妹正病着。前前后后算起来,已有多月不见妹妹。从前多蒙你照顾,对你甚是想念,这才央求了母亲,一定要你出来见一见才好。阿风妹妹,可真是清瘦不少。” 原来是她想见!她什么时候这样厚脸皮了呢?还是她从来如此! 江风见她如此惺惺作态,想到为了她再次远遁的关山云,便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王妃如今富贵雍容、仆从成群,与当日小心谨慎,一个包裹走千里的孤女,也不可同日而语。” 褚颜一愣,一下子涨红了脸!她与江风相处时日不短,知道她是息事宁人、不露锋芒的性子,没想到今日竟然毫不避讳地当众揭她短处。 她不反思自己行为不妥,只觉得江风从来看她不起,即使她做了王妃,两人身份悬殊,她也敢恶语相向。 “妹妹这话不妥,以后万不可再提!王爷怜我身世,已让我入了江家族谱,你的祖母、父、母亲也同样是我的,哪来的孤女一说!王爷是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前些日子,王府也有下人私下抵牾于我,王爷直打得那人丢了半条命才算!”褚颜语气真诚,倒似真怕江风的话被李隆业听去,送了小命。 江风焉能听不出褚颜话里的炫耀自得,她牛脾气上来,捏住她的逆鳞反复剐蹭,才能消解心中不快。当下便佯装惋惜道:“这可真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人人都是爹生父母养,怎么为了一句话就要了人家性命!不过也能理解,王妃自幼便离了父母管教,自然不能体会人家父母怜惜子女的心情。” 不是不让提孤女吗?江风偏提! 江老太和江母见此,再也不能作壁上观,纷纷出言阻止,江风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褚颜红了眼眶,声音似有哽咽:“妹妹这是恼了我吗?今日处处针对我,我……” 江风受够了她的表演,打断道:“王妃千万打住!尊驾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还是留给王爷看吧!” 江风说完,听到身后一声冷哼,李隆业面色难看地立在身后! 嗨! 果然,人家切换成小白花的表演模式,观众必定另有其人! 面对李隆业吃人的眼光,江风也没怕的! “若本王没听错,江姑娘方才可是对王妃多有不敬?”李隆业兴师问罪来了。 众人都忙着见礼,禇颜弱柳扶风地走过去,声音似水:“王爷怎么来了?” 李隆业被酥化了骨头,柔声道:“我不放心你,便过来瞧瞧。” 禇颜神情越发委屈,可嘴里说的却是:“自己家里,王爷有什么不放心的。王爷这样,反倒叫母亲和妹妹多心。” 禇颜语言表达艺术已上了新台阶,这话听起来颇识大体,可却内涵江母和江风确实对她心存芥蒂。 禇颜真是处处能给江风惊喜。 江老太狠瞪江风一眼,示意她别再制造麻烦,堆了满脸褶子,笑道:“阿颜这话不假,我得了这样一个宝贝孙女,疼爱还来不及!” 李隆业却一门心思为他的新欢讨公道,扫向江风道:“三姑娘似乎不这么想。” 江风在李隆业那里吃过大亏,此时被他这样看着,仍觉得遍体生寒,肩膀 、手心和嘴唇都仿佛有记忆一般,隐隐地疼起来。 可她想起关山云的不辞而别,想到这对鸳鸯以怨报德还要上门恶心她的行径,心里便总也咽不下这口气。 江母看情形不对,轻声喝道:“阿风!” 江风不为所动:“我以为,凡事还是要说清楚才好。王爷该知道,你的这位侧妃是关山云的未婚妻吧?若王爷忘性不大,也该记得关山云曾救过王爷性命吧。救命之恩,不思回报,倒也没什么,大哥原也不是为了王爷的回报才去救人!但是,王爷旧伤未愈,就横刀抢了人家的妻子,这算什么!关大哥心胸宽广,只说‘人各有志,强留无益’。家里长辈们认了王妃做江家的女儿,入了族谱,我没有说话的份;王妃和王爷为爱情双向奔赴,我亦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这不代表我要欣然接受她就是江颜,敲锣打鼓地祝贺她以江家女的身份背叛关大哥。这样的人,恕我尊敬不了一点!如果你们觉得我碍眼,影响了你们秀恩爱的节奏,下次千万别再千方百计叫我出来候着,大家方才彼此清静!” 屋内落针可闻,江姑母觉得解气,悠然恨不得为江风鼓掌!江绯也纳罕:这丫头今日倒是有骨气! 只江母,神色凝重,看不出喜怒。 禇颜恨得牙根痒痒,看着江风一张一合的嘴巴,甚至生出要将那双唇瓣缝上的冲动! 可她只是垂了头,万般委屈地依在李隆业身侧。 李隆业眼神阴鸷,半晌才说:“你这样义愤填膺地为关山云打抱不平,无非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罢了。只是不知道你被沈顾行抛弃时,可有人这样为你出头?” 李隆业对江风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江风的痛点。她没有可以依仗的家人,自己选的意中人又抛弃了她。 “是啊!是我遇人不淑,是我被沈顾行抛弃了!我被稀里糊涂地退了婚,的确没有一人肯为我出头!为了让沈顾行名正言顺娶县主,我还得乐呵呵认了沈夫人做义母。我们家依然与沈家交好,哥哥依然视沈顾行为知己!其实也不止于此,王爷当日几乎要了我的一条命,我九死一生回来,我们家不也得乖乖把您的侧妃纳入族谱吗!不也得恭敬地迎您为座上宾吗?所以,怎么样呢?王爷说这样的话,以为我会因为狼狈境遇而羞耻吗?我会因为别人的背叛、薄待而无地自容吗?不!我坦坦荡荡、干净磊落,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坦然地活着。而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背信弃义的、受了人家恩惠不思回报反而恩将仇报的,才该如过街老鼠!”因为激动,江风原本惨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闪耀着奇异的光辉。 李隆业站立如山,伸手止住想要说话的褚颜,一边一步一步地逼近,一边问:“所以呢?你很委屈?觉得全天下都对你不住?可这些不都是你选的吗?原本可以不必这样的,不是吗!” 江风一步不退,在李隆业投下的暗影里,仰头说道:“委屈?!呵……王爷以为我在诉苦吗?我自己的走每一步都算数,直到今日绝不后悔!王爷雷霆之怒,不就是觉得我唐突了王妃吗?唐突也好,不敬也罢,这就是我的态度,再见十次百次,也是这样!” 满屋人无不震惊,直觉江风是疯了! 后赶来的江父,看到这场面,想起凉州两人的对峙,后脊背都麻了! 李赞心道:这个江风真是了不得,为什么总有本事,将他沉着冷静的老板惹得如同暴走狂狮! 李隆业连声道:“好!好!好一个不后悔!” 他一把拽过江风,将她提到他和褚颜中间,冷冷地说:“若以我之尊,偏要你敬她、服从她呢?” 江风的肩膀几乎被捏碎,从骨头里疼起来,她倔强地仰着头:“敬者,肃也。先得需要是王妃自己恭敬、端肃,而后让别人从心而发,外化为尊重的举动。王爷以势压人,也太本末倒置,强人所难了些!” 江风的肩膀一声脆响,李隆业似是真的捏碎了她的骨头! 江母一声惊呼:“请王爷手下留情!” 江风咬着牙不叫一声,头上冷汗涔涔,面色复又惨白,因为疼得厉害,声音也是颤抖的:“王爷冲冠一怒,竟是情种!王妃做人不怎么样,选男人的眼光倒很了得!” 你越让她尊敬,她反而极尽挖苦贬低之能势! 李隆业一时无计可施,她倔强至极,软硬不吃。 他早该知道,她看似温柔和顺,其实最是执拗,他早就见识过了。 江母上前一步,跪到李隆业前面,磕头求道:“请王爷明鉴!吾女纵有千般不是,也曾视侧妃如亲姊,一直照顾有加。我们绝不贪念这照拂之功,但人非草木,一时钻牛角尖也是有的。请王爷念在过往种种,饶了她这遭。” 说着,又重重地磕俩头。 李隆业一怔,松开了江风。 江母见状,道:“悠然,带小姐下去。” 江风诧异江母今日竟肯为她解围,她疑心自己疼痛太过,产生了幻觉。 她茫然地被悠然搀着往外走,只听江母又说:“当日,侧妃娘娘能入我江家的族谱,一是我家愿意成人之美,了却王爷心愿。二是王爷恩典,将这样的荣耀给到江家。可今日看来,小女顽劣,倒让王妃受了委屈。万事合则两宜,不合则分。照如今形势,如果王妃不嫌弃,仍可冠以江氏,但我江氏门庭,还请王妃不要再踏入半步!” 江风终于落下泪来,她抬手一抹,竟然还温热着,这是妈妈的温暖吗? 她已许久不曾体会了。 第59章 入宫 乐鱼有话说:喜欢这本小说的宝宝们,点个关注并给五星好评呀,期待宝宝们的评论互动。 —————— 是夜,江风右臂依旧疼得厉害,李隆业一下子捏断了她肩胛骨上的三块骨头。大夫说即便痊愈,以后也是不能提重物了。 李隆业也算是武学奇才,九阴白骨爪自成一派,她肩膀上赫然留下五根手指印,直如鬼手,惊得正骨大夫连连后退。 江风见了,竟然还没心没肺地拍床大笑,倒是江母和姑母两个又红了眼眶。 江母终于处置妥当,送走了大夫,挨完江老太训斥,来到江风的卧室,见女孩仍伏案写字。 江母鼻子一酸,问道:“不疼吗?” 江风头也没抬,一边写字一边回答:“不像开始那么疼了。大哥左右手都写一笔好字,我却一直不成。趁着这个机会勤学苦练,即使做不成‘书法圣手’,左手写字能超过哥哥,也是好的。” 烛光摇曳,暖室生香。 江母坐在一侧,抬手将女孩散下来的长发掖回耳畔,说:“不在这一时一刻的功夫。” 江风落下最后一笔,笑嘻嘻地说:“反正也睡不着。” 江母拿过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八个大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江母摇头,笑道:“想要超过你兄长,非得下一番苦功夫不可!” 江风原也没有志向赶超江佐,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内卷,最拿手的就是躺平。当下只笑呵呵地说:“假以时日,母亲在看。” 江母能感觉到,江风虽然又吃了李隆业一个大亏,但是情绪仍是欢快的。或许是因为终于在褚颜那出了一口恶气,或许是因为她的维护。 看着女孩开心得像只小鸟,江母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还是江风看出异样,问道:“母亲,怎么了?” 江母叹气,江风怎么这般命苦,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来,昨夜上元佳节,中宗李显和韦后二人私逛灯会,体验人间烟火。帝后出游,自然前呼后拥,数千宫女也有幸出了宫城。主仆狂欢尽兴,回宫后一点人头,发现竟然少了一千多宫女,她们伺机逃了! 真乃千古奇闻,闻也未闻! 宫里的人手少了一大半,宫廷运转都成了问题。女官贺娄氏就想了个主意:长安城内六品以下大小官员,凡家中有有年满14岁且未嫁女孩的,全部充入后宫,服役2年。 帝后大喜,允。 好巧不巧,江敬修同志刚刚调到长安,也刚好是个八品的小官,恰恰家里也正有一个嫁不出去的适龄女孩。 江风目瞪口呆,为什么是六品以下官员家的女孩?为什么不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 江母道:“五品及以上官员着红色官服,贺娄氏哪敢得罪。那平头百姓家的孩子虽然干活利索,但是在皇宫中行走,得需要具备一定的礼仪基础,她们着急用人,哪有时间教导。” 江风气愤,一拍桌子,忘记了右臂有伤,疼得直跺脚,缓了好半天才说:“所以,父亲官职小好拿捏,我又懂点礼数好使唤。” 江母点头,又道:“阿绯说,成安公主已放出话来……” 江母没有说下去,江风已然明白,成安公主早看她不顺眼,伺机报复是一定的,她若入了宫,当真是九死一生。 “所以,我有一个法子,想听听你的意见。”江母说。 江风正襟危坐:“母亲请讲。” 江母:“你长兄婚期将近,算日子你姨母这几天便到长安。若就此敲定你与元和的婚事,赶在入宫之前成婚,也算是一个办法。” 江风道:“母亲,我们每每用姨母和表哥托底,在婚事上反反复复,姨母难道不生气吗?” 江母笑道:“她是我姐姐,这些年来,也只有我们姐妹二人相互扶持。就算我有做不对的地方,她骂骂我,解了气,也就过去了。” 江风:“母亲,那舅舅呢?为什么……” 江母收回神思,轻声喝道:“打听这些做什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也知道我们在婚事上反反复复,你快做个决断出来,若是这次不成,你和元和的婚事就只能作罢,我以后也没有脸面同你姨母再提!” 江风倒是爽快,半分没犹豫,斩钉截铁道:“不!我不嫁表哥!” 江母一愣,又听江风说:“袁瑛那事,让我吓破了胆子,那么大的家族,那么多的生意,一日之内尽数付诸流水,连性命也难保全。自那以后,我便更加小心翼翼,从不敢轻易出头!可即便不做那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躲来躲去,麻烦一点没少,尽数摊在身上。今时今日,我不信那皇宫是闯不得的阎罗殿!也不信成安公主能拿我怎么样!” 她的女儿,一直是这样勇敢的、正直的。她早该发现的,江母此时五味杂陈,骄傲的、心疼的、无助的。 次日,果然宫中发了谕旨,凡六品以下官员,家中女孩满14岁皆充入皇宫。 一时间,长安的各路媒婆忙到起飞,各家公子小姐的生辰八字满天飘,那些宠爱女儿的人家,在街上遇到眉目清秀的男子总会有夺命连环问:公子贵庚?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原本过了正月就要入宫参加集训,但因江佐二月成亲,江风肩伤未愈,再加上江绯和江佐的上下疏通,才又给江风宽限了一个月。 随着江佐婚期愈近,亲朋旧友全从远乡而来,姨母最先到了,表哥元和却没跟来,大抵姨母也生了芥蒂。待看到江风容貌越发出众,性格越加讨喜,姨母更庆幸他那一根筋的儿子留在家里,若看了这般风流雅致,只恐越陷越深。 然后是凉州的庞大队伍,包括关将军携了沈夫人;沈都尉全家出动,因为他亲侄子沈顾行的婚期也定在三月初;高家只高伯父带了高毓,高伯母在家伺候怀孕的儿媳妇,江风听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沁如怀孕了!不得不说高晦的效率够高,娶妻生子一气呵成,佑二哥看不到人家的后尾灯。 唯一遗憾的是江兰没来,她孩子年幼,开春又要举家搬到长安,少不得一番收拾,倒是语之跟着关夫人一道来了。 江风与柳语之和高毓自小亲厚,如今久别重聚,自是高兴至极。边陲少女们早对长安心驰神往,江风义不容辞,托着受伤的胳膊带二人一览京都繁华。 每游一处必要感叹一句,若是关大哥在怎样怎样! 二月初六,宜嫁娶。 江府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场面比之江绯出嫁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风借口胳膊疼,一个人躲在暖阁里发呆,早早让悠然去禀江母,只待晚间开席再去。 门帘轻响一声,寒气吹进来,江风回头一看,一位华贵靓丽的女人已袅娜进来,不是江绯是谁。 “二姐姐!”江风又惊又喜。自江绯出嫁,两人只见一面,还因为禇颜的原因不欢而散。 如今细看过去,江绯被爱情滋润得更加娇媚,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没良心的丫头,拖病从不去看我也罢了,知道我来了,也避着不见。”江绯推开江风蹭上来的小手,佯怒道。 “临淄王不是叫人传话,说你身子不爽利,不来么?怎样了?身子可好些了?”江风又赴过去,亲昵地依在江绯身上。 江绯面色微红,道:“本就没什么大事,他却总要这般兴师动众……” 江风离开江绯身上,歪着头瞧她,直瞧得江绯发愣,道:“傻丫头看什么呢!” 江风拍手笑道:“我瞧殿下说得极对,姐姐是病了,定是得了相思病,半日不见夫君便…” “死丫头,胡说什么!”江绯面色更红,轻斥道。 “我哪有胡说,我瞧着姐夫怕是也病了,得了关心则乱的病。”江风捂着嘴笑道。 江绯上前一步,伸出纤纤玉手作势要拧江风的脸颊,唬道:“越发混说了,看我禀了母亲打你的板子。” 姐妹俩经久不见却并不生分疏远,反而因各自的孤军奋战而比从前更为亲密。闹了一阵,江绯关心道:“看你这样好好的,我也放心了。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宜业,一个褚颜,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姐姐,你好不容易回来,快不要提他了。我好着呢。”江风又牛皮糖似的粘上去。 江绯见她不愿多说,知她定还没有走出情伤,便也笑道:“既然好好的,还不快跟我去见客人,好几位夫人吵着要见你,去晚了别人要说你轻慢客人,不知礼数了。” 江风无奈,只得披了一件湖水蓝的貉子毛披风随着江绯去了。待姐妹俩一前一后走进江家正堂时,原本熙熙攘攘的屋内瞬间低了好几个分贝,好个双姝人间富贵花! 这些女眷上次见江风是江绯成亲时,她那时还是沈夫人的准儿媳,羡煞一众闺阁少女。可也只是须臾功夫,就已被退婚,更落得充入后宫为奴做婢的境遇。 屋内众人有见过吉安郡主的,不由得两相对比,发现两人确实相像,由此看来,江风只是沈顾行爱而不得的替代品,所言不虚。 还有一些人觉得女孩可怜,这般好的容貌,这般有前途的家世,怕是也难在长安城找一个如意郎君了。 还剩小部分险恶用心的,看着江风只觉可恶,只凭她一个暴发户的女儿,也能靠这一副皮囊觊觎风度翩翩的沈顾行和风流倜傥的中山王!更有几个家教不是很友好的,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声音不大但还是能清楚地传入江风的耳中,江风对这样的风言风语早已经免疫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好听些的就是“不是个省心的”,难听得也不过是“瞧她狐媚的样子”罢了,不及成安公主一颗唾液的杀伤力。 江风装作听不见,犹自笑吟吟的,心里挨个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代。江母脸上已经挂不住了,江绯虽然身份最高,但毕竟年轻且刚嫁人,不好太过张扬轻易发怒。 这时上座一位将近六十岁年纪的妇人笑道:“呦呦,我说你怎么把小女儿藏的好生严实!这样的日子也不叫出来让人瞧。若是我有这样貌美乖巧的女儿,也定然金尊玉贵的藏起来。” 妇人声音不高,但却很有分量,周围的私语声渐低,尴尬场面少了几分。江母赶紧就坡下驴道:“宋夫人过奖了,我这个小丫头自小身子不好,我便不好太拘着她。也因她最小,兄长姐姐们对她也多有娇宠,虽然也是知礼的,但实在有些顽皮。哪如诸位夫人家的小姐们,自小娴静懂事,让人见了就喜欢。况且我家初到天子脚下,更不敢再让她如凉州那般,只是十几年的性子,又哪能说改就改的,只好关起门来慢慢教,倒让夫人见笑了。” 妇人笑道:“妹妹自谦了。小孩子还是顽皮一些好,看着有朝气。”又向江风招手,和蔼道:“丫头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江风赶紧移步过去,带着夫人们喜欢的三分羞答答、二分规矩和自己喜欢的那一半自信,拿捏起来驾轻就熟。 宋夫人拉着江风的手越发喜欢,一个劲地夸,江风虽然受得住诋毁,但是实在禁不住这样没头没脑地赞美,她不禁唏嘘:“这位夸的真是自己吗”?脸红得又真了几分。 宋夫人向后一招手,一个嬷嬷便托着托盘上来,上面一个红色的锦袋装得鼓鼓的。姚夫人犹嫌不足,摘下手指上一个红玛瑙戒指塞给江风,笑道:“这个东西我也带了些年头了,给你拿着玩吧。” 江母和江风一个劲地推辞道谢,宋夫人只笑着拉住江风,话头一转道:“前几日我去沈府送贺礼,他家的大公子也是下个月成亲。” 江风心里突地一下,又听宋夫人缓缓道:“沈夫人说你们两家极是亲厚的,你们原先在凉州时就多有来往。她不住地夸赞你家丫头,又说前儿已赶着认了做女儿,还逼着她两个小子认作妹妹。还说‘不管旁人如何议论,都要对她多多庇护,若有搪塞,我必不依!’我取笑她何必如此,她却泣道:姐姐不知,我因待那丫头极好,两个小子也是孝顺且实心肠的,又没有一个亲妹子,就真待阿风如妹子般,却哪知那起嘴碎的,竟编排起人来。宜业是个爷们倒也无妨,若累了人家清白女儿的声誉,岂不是我的罪过。“ 江风似乎陷入了“传谣——辟谣——诋毁——自证”的死循环,在曲江池边,成安公主说她和李隆业不清不楚,沈顾行便挺身而出,为她辩白;她也曾同沈夫人佛前长谈,自证清白。然而到了今时今日,她反而还要再去证明,她和沈顾行并没有男女私情! 宋夫人这席话,显然是受了江母或者是沈母的托付,以此保全沈、江两人名节。 她需要这样的辩护。 然后更厌恶这样的辩护! 她宁愿大声地告诉那些在阴暗处窃窃私语的人:老娘就是谈了个不怎么样的恋爱!老娘就是被退婚了!怎么样呢! 第60章 一叶身 然而,她终究做不到,她生活在被评价的环境中,不管她愿不愿意,如果她想有尊严有体面地活着,就要遵从这一套评价体系。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自洽,即便她内心有挣扎和抵触,但已按照这个朝代淑女的标准模具完成了骨血重塑。 然而,当她面对李隆业和沈顾行双双将她当做工具人的事实,面对关山云再一次丢下她伤情负走的失落,她又一次对周遭的价值观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 这种情绪在她的内心狂轰滥炸,但外表还是得一派云淡风轻。 “她没事。” “她只是为关山云鸣不平,李隆业娶一百个女人也无所谓。” “关山云因为怜悯,所以要娶她。这也有进步,他原来是说什么都不肯要她的。” 可唯有沈顾行,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他消解了她的戒备,左右了她的选择,又决然扔下她。 还要配合着告诉众人,原来种种,皆因我们只是兄妹。 笑话!天大的笑话! 满屋子女人虚伪的笑着,口蜜腹剑你来我往,忽感人生索然无味。 晚宴也是恹恹的,吃了点东西就在语之的掩护下告辞出来。一出门发现天已黑了,又下起清雪来,到处都闹哄哄的。她燥热烦闷不想回屋,便踉跄地沿着连廊转到后院僻静的园子,也不管老树下秋千上的落雪,怔怔地坐上去。 这院子原来并没有这个东西,还是沈顾行赶在她来长安前,巴巴地架上去的。他曾附在她耳边柔情蜜意地说秋千少女是他的见之不忘,得之确幸,言犹在耳斯人另娶。 是夜,客人散尽,只有凉州的亲眷留下。 那些男孩子都去闹洞房了,长辈们在霁月堂围炉饮茶,江风、高毓和语之窝在隔间下着跳棋,棋板是黄梨木的,三人分别执着不同颜色的长颈鹿棋子,江风走一步想三步,早早地拎着长脖子鹿进了大本营,那两个女孩子还一步一步地跳着。 语之好不容易搭的桥,一个不小心就被高毓拆了,悻悻地说:“阿风太讨厌,拉着我打听小侄子和嫂子。一个不留神,这才让你这个小妮子占了先机。” 高毓不以为然,不屑道:“阿风姐姐就没问我‘鳌拜老矣,尚能饭否吗?’” 江风笑道:“不要打嘴仗了,鳌拜也要下的比你俩快些…” 如此嬉笑玩耍,倒也让人忘记不快。 江风在凉州时,日子过的也不舒心,可如今回头再看,那里人心坦荡,所有爱恨情仇都放在明面上,已算是难得的田园时代了。 江佐新婚第一天,新妇要给长辈们奉茶,所以一家人起的都是极早的。 三个女孩早早地等着,一会功夫,江佐正同张潆月携手进来。江风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过去拉过新娘子,喜滋滋地说:“好嫂子,终于又见你啦。” 张潆月脸上一红,新身份从这脆生生的一句嫂子开始,很是不错。 “听你哥哥说前阵子病了一场,可大好了?”张潆月关切地问道。 “嫂子那时人虽没嫁过来,可那各色名贵药材却一水水地送来,我这病想不好也难。”江风打趣道。 张潆月果然面色又红了起来,到底是新媳妇,低着头不说话了。 江佐道:“那是岳母大人看你小小年纪,大病小病不断,可怜你才送来的。” 江风笑吟吟地看看江佐,又看看张潆月道:“不管是伯母送的还是伯父送的,我只当是嫂子疼我,准没错的。” 江佐无奈苦笑,张潆月心中一暖,她再爽利也有初为人妇的娇羞和忐忑,江风这一番亲昵,倒让她轻松不少。 接下来是新媳妇给公婆敬茶,江母虽然第一次当婆婆,但还是既慈祥又严肃地嘱咐小两口和睦礼让的婚姻之道及多快好省繁衍后代的殷切期望。江父也不落后,重点是希望儿子挑起振兴家族的重任,主要表现在添丁进口和加官进爵两方面! 看到这对新婚夫妻,既要肩负人丁兴旺、繁衍子嗣的生理任务,还要实现光耀门楣、振兴家族的伟大理想,江风直呼压力山大! 看来结婚也并不轻松嘛!江风又是一番自我安慰。 江佐大婚之后,各方亲友陆续返程,江风泪水涟涟地送别江姑母,又同高毓执手相看泪眼。 高毓一手拉着语之一手拉着江风,泪眼婆娑。古代车马慢,长安凉州相隔千里,此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高毓哽咽道:“阿风姐姐,语之姐姐,你们会回来看我么?” 江风红着眼眶哄道:“傻丫头,父亲说凉州的老宅要留着的,等他老了还要回凉州养老的,姑姑也在凉州啊!我怎么不回去?只是你,不要忘了姐姐。” 高毓听了,到底哭出声来,道:“哥哥说得很对,阿风姐姐最会骗人了,你一定是在哄我。” 江风心里酸,她同样舍不得这个亲妹子似的小姑娘。确实如高毓所说,她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凉州,她的童年时代一去不返了。 可高毓还是小孩子。 江风擦了擦高毓的眼泪,笑道:“傻丫头,你且瞧着,到时候你就知道,我和高晦,谁才是骗子。” 因为高伯母没来,所以一路都是关夫人照看高毓,此时见女孩哭得伤心,便上前揽着高毓,劝道:“毓儿,别难过了。一辈子这么长,你们还小,兜兜转转,保不齐哪天就又聚在一起了。” 高毓抽泣着点点头,终于上了马车。 那边厢,地主夫妇长吁短叹,他们原本已经一致通过决议,要带江风回威武,连女婿都已给她物色好,谁知一道诏书下来,江风又要去“服役”了! 当真造化弄人! 客人散尽,江风养好了胳膊,再没有了推脱的理由。 原本三月初一要入宫,她偏要推到第二天,众人都以为生了怯意。 到了第二天,江风亦拦住要送她的一众人,自己拎了包袱就要走。 这下连江老太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喊道:“去!去!让你老子和你两个兄长送你!” 江风只笑着拒绝。 一家人僵持许久,终于还是江佐想到了症结:“大哥今天只做一件事,就是送我妹子入宫!别的,哪也不去。” 江风鼻子一酸,到底仍欢快地搂着江佐的胳膊:“那好,只要哥哥送。” 江母也立时明白了江风的心思,她自来刚强,从不轻易示弱,此时却当众失声痛哭。 兄妹俩上次同坐一车,还是为了奔赴同沈顾行的约会。 马车上,江佐说:“在宫中,凡事忍让,我会尽快打点,让你出来。” 江风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不就两年吗!不算啥,六年我都熬过来了。” 江佐不知道这六年是怎么算的,想了想才说:“你也别怪阿绯,如今朝堂局势,临淄王也怕有心无力。” 江风笑:“哥哥放心。我明白。” 江佐欲言又止。 江风窸窸窣窣地拿出一枚透雕鸳鸯玉佩,放到江佐手上,说:“哥哥,帮我还他。” 江佐道:“我绝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江风不说话。 江佐问:“你可还有什么对他说的。” 江风想了想:“其他送我的东西,我都当成银子捐给了慈幼堂。他若要,哥哥就帮我折了银子还他。” 从此之后,一清二楚,互不相欠。 望仙门拔地而起,士兵两分,江佐递交文书,城门巍峨,雪映残阳,越发显得江风形销骨立。过了望仙门,城门便缓缓合上,拦下长安城最后一抹余晖。 可大门将关未关时,江风瞥见远处站着一红服少年,似借了人间朝暮在身上。 那定然不是他。 三月初二,是他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娶他白月光的日子啊。 那定然是他。 他偏要江家人参加他的婚礼。江家人都不去,难免外人说闲话,他和县主的爱情需得干干净净,不掺杂一丝污垢诋毁。 江风长吁一口气,心里突然记起了那句京剧唱腔:“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步子虽小但频率极快,江风将将可以跟上。经过御桥,过含耀门,再过一段狭长的甬道,便到了掖庭。 先是两个宫女上下其手,把江风从头到脚搜查一遍,防止带进刀具等违禁品,然后登记造册,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何处。 听到江风之父只是八品市丞后,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然后分放行李,江风刚要伸手去接,对方先松了手。江风一愣,不疑有他,只俯身去捡。 那个身量较高的宫女以脚踏之,粉色绣花鞋踩在灰色棉被上,那鞋颜色虽鲜艳,料子却一般,针脚也很粗糙。 江风道:“耽误您脚落地了,劳驾!” 那宫女打量着她,问道:“连个被子也拿不好,如何侍奉贵人!真不知你是怎么被选到这里的!” 江风对这种初中生般幼稚的霸凌行为很是无奈,她站起来,又细看了这个明显找茬的宫女,还算有几分颜色,偏偏是一副刁钻的嘴脸! 直到那宫女被她看得不自在,江风才缓缓道:“你的鞋,踩到了我的被子。我现在要去捡,你记得把鞋拿开!” 那宫女一挺胸:“我偏不拿!你要怎样!” 江风问:“你确定?” 那宫女又狠狠地踩了两脚,以示绝不妥协。 江风见状,不再废话,俯身拽过宫女的右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脱了她的鞋子,直接撇了出去。 那宫女一惊,单着脚骂道:“你做什么!去给本姑娘捡回来!” 江风不理她,抵掌问道:“姑娘可还有东西要放在上面?若没有,我可要捡起来了。” 宫女气急败坏,指着江风:“你!你!你看我去告诉女史姑姑!” 江风捡起行李,掸去上面的灰尘,说:“那你可要先穿上鞋子再去。” 这时,个子小的宫女已经跑去捡回了鞋子,一边低头给她穿上,一边“息事宁人”道:“姐姐消消气罢,何必为这点小事闹到姑姑那里去。只怕姑姑不说新人不懂规矩,只怪姐姐多事。” 这也是个不省心的。 高个宫女更被拱起了火气,道:“姑姑操持尚寝局,难道多了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东西,还要我藏着掖着吗!” 她回头看江风仍是笑嘻嘻的,更是恼怒,便问道:“你笑什么!” 江风佯装讶异:“我笑了吗?” 宫女更是气急败坏:“你还笑!” 江风敛去笑意,正色道:“整好,我也要拜见姑姑。顺便向姑姑请教,若有宫女对贵人或者女史姑姑不敬,该怎么办?” 宫女问:“你说谁对上不敬!” 江风:“你呀!” 宫女:“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不敬贵人了?” 江风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头,做思考状,然后才说:“若我记得没错,姑娘刚刚是说:‘真不知你是怎么被选到这里的!’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选来的,但总之是上面的哪位贵人或姑姑分派的。可不计是哪位,也轮不到你这个宫女置喙吧?” 宫女急红了脸,辩白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风摊手:“我也觉得你没这个胆量,只是不知道姑姑怎么想。” 宫女:“你……你……” 江风见她犹豫,赶紧搭梯子:“姐姐,我既来了这里,也不是明天就走。天长日久,总有犯错的时候。姐姐到时候再发作也不迟。” 暂且过一关算一关,活一天赚一天! 那两个宫女到底年幼,被江风一唬,倒真的没敢去告状,但态度就不敢奢求了。 还要啥自行车啊。 唐朝后宫女官沿袭隋制,共设六局掌管二十四司。江风被分在了尚寝局司设司,主要负责床席帷帐,铺设洒扫。嗯……最底层的宫女,可以参考贾宝玉房中的小红同学。 房间南北对着两排长炕,住了七八个女孩,江风来的最晚,就只剩下一个靠门的位置。 江风铺了床铺,那几个小姑娘已经开启了八卦模式,竟然并不避讳正主,左不过是那些老生常谈之词,江风耳朵已磨出老茧。 这些女孩怎么就对她的事情这么了解了呢?刚刚的两个宫女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她下马威,定然是有人不想让她好过罢了。 见江风铺完了行李,挨着她的那个宫女便上前将她自己的一套被褥拽远了些,生生与江风隔出一段距离来,以显示自己嫌弃江风的态度。 江风无所谓,自顾自收拾。这群女孩见见江风没有反应,却越说越尽兴。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话题开始全面转移到沈顾行和吉安县主身上。 “沈公子进士及第的簪花宴上,就曾送了县主一枝牡丹。” “寿春王嫁女,连路旁的树上都绑了金线,这还不够,据说嫁妆连着摆了两条街。” “县主真是好命,投了好胎,嫁人也是顶一顶二的。” …… 沈顾行的婚礼,自然是热搜头条。 挨到亥时,便有打更人敲梆子。 江风和衣而卧,女孩们卧谈声渐渐稀疏,都沉沉睡去。 江风却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了。 第61章 宫门似海 上辈子,林尽染曾被闹铃叫醒过,也曾为梦想披星戴月。一朝穿越,因为业余文化生活的匮乏,倒也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具有了极为出色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物本能。 可是,被一盆冷水泼醒,还是头一次。 窦馨儿,昨日的高个宫女提着盥洗盆挑衅地看她。 这个季节本就倒春寒,最是阴冷的,江风衣服、被子全都湿了,那冷气似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江风茫然四顾,其余几个女孩都笑着看她热闹,她把心一横,一边用手拧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和衣服,一边问:“为什么?” 窦馨儿:“为什么?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吗?你以为你还是大小姐吗?我们都已起来做活了,只有你还在偷懒,这就是给你一个教训!” 江风穿着湿淋淋的衣服下了炕,她脸色惨白,眼神坚毅,一步一步朝窦馨儿走过去,每走一步,窦馨儿气矮一分。 直把窦馨儿逼到炕边,退无可退,她有一丝慌张:“你想干什么!” 江风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人也凑近,声音很小,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我的行李洗好、晾干。二是,我同样一盆水浇给你,咱俩扯平。” 窦馨儿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讽刺道:“就凭你!我怕你不……” 话没说完,就觉得耳边一痛,江风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耳边,两根手指正拽着她的耳坠子,但凡再一用力…… 江风干净利索:“想好了再说!选哪个!” 窦馨儿害怕江风将耳朵拽坏,但仍故作镇定:“你敢!” 江风好似预判了她会这样说,眉毛一挑,竟然笑了。 彼时,恰一抹朝阳照进来,女孩浑身湿漉漉,又赤着脚,这原本是一副狼狈不堪、绝无威胁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窦馨儿却被唬住了。 果然,江风的声音又低了几个分贝,但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窦馨儿的耳膜:“姑娘耳垂真是圆润可爱!若是一不小心拽豁它,会怎样?” 窦馨儿觉得耳朵嘶嘶地疼,她仍逞强道:“你……你敢!” 江风不理她,认真端详对方的耳朵,自顾自地说:“就算豁了也没事,只是血淋淋的看着害怕。慢慢地,还能连着长好,就是会留下一点疤痕,趴在耳朵上,像个蜈蚣一样。” 说完,“咯咯”地笑着,好似真的看到了那样的场景。然后看着窦馨儿惊恐的表情,指着火苗旺盛的火炉,继续道:“我这人还有一个梦游的大毛病,白天不敢做的事情,总会在梦游的时候做出来。比如,拿一个烧得猩红的炉钩子,找一个眼睛最大、最好看的女孩,一钩子下去,眼睛那就只剩下一个黑洞了……眼球被炉钩子吊出来,还能闻到一股胡巴味,你说为什么?大抵是炉钩子太烫,烤熟了吧?咦?我瞧着,这些女孩里,就只你的眼睛最好看耶……” 江风声音极低,只她和窦馨儿可以听。她语气极为平淡,说得却是血腥、恐怖的内容,竟然产生强烈的对比,窦馨儿只觉得自己有一只眼睛莫名地疼起来。其他女孩只见江风笑得如妖似魅,窦馨儿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这时听窦馨儿越发惊恐道:“你这个疯子!” 江风仍笑:“承蒙夸奖!所以呢?你到底选哪个?” 说着,手又加重了力气,这回窦馨儿知道耳朵的疼痛是真实的,她忙道:“我去晾!” 江风并不松手,又从上到下审视了窦馨儿一番,才说:“你一直针对我,想必早已把我打听得一清二楚。那你是知道的,我亲缘浅,家里长辈不疼我,又失去了好姻缘,当真一无所有毫无牵挂。我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别人不让我好过,我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更不好过。你若是不信,大可来试!凡事不过三,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若还有下一次……就真的不止说说了。到时候若是在哪留了疤,哪个眼珠子变成黑洞,嫁不了人,可不要哭鼻子。” 窦馨儿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被江风气势压住,竟真的害怕起来。江风无所顾忌,但是小姑娘还要在意好看的脸蛋,要嫁如意情郎。 江风见了,又晓之以理:“我们两个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别人也对我不怀好意,可从不像你这般当了出头鸟。要不你再猜猜,他们为什么不跟你一起作践我呢?” 窦馨儿面露疑惑,江风继续说:“我亲姐姐嫁了临淄王,你知道的吧?” 窦馨儿面露讥讽:“你们不是一母所生,定然也是不亲的。不然,她怎么舍得你入宫?!” 江风也讥讽回去:“如果世间事,都以喜欢或不喜欢,亲或不亲来权衡,可就简单多了。我和二姐姐关系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有一日,我真有个好歹,临淄王和侧妃安能坐视不理?就算为了临淄王府的面子、为了全侧王妃的名声,也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你说到时候,谁会被拉出去顶罪?” 窦馨儿神色变幻,似是纠结权衡。 江风又道:“我若猜得没错,你也定是迫不得已,你不对付我,也没有办法和上面交差。但是,凡事有个度,你也要拿捏分寸才好,两败俱伤,总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说对不对?” 窦馨儿道:“你也知道是有人要对付你!” 果然! 江风依旧笑着:“我既来了,就不怕那些魑魅魍魉。只是不知道,你全然做好准备没?” 窦馨儿神思百结,终于下了决心,点头道:“好!我去晾!” 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忽悠几句也就怕了。对比江风的老对头江绯,还是稚嫩了些,想当初,物证人证俱在,江绯也没有承认下毒之事。 见此,江风小声道:“我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咱们之间虽不能和睦相处,但也不至于非得你死我活,你若明白这个道理,凡事我退几分,又能如何?!那被子全是湿的,冰了你的手可怎么是好?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完粲然一笑,接着大声说:“姐姐教训得是,我下次一定早起!” 然后丢下呆若木鸡的窦馨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行李拿出去晾晒。 女孩围过去,窦馨儿面色凝重,半晌才说:“没事。” 江风晾晒完毕,赶紧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开始梳洗,准备迎接第一个工作日。 如果有人专门对付她,不如就让窦馨儿来,毕竟两次交道打下来,她人虽刻薄,但好在喜怒都在明面上,江风自信还能够把控。若换了一个蔫坏蔫坏的,才要命! 一天纯体力劳动下来,江风腰酸背痛腿抽筋,简直要了老命了。 他们这一屋子的女孩子负责洒扫掖庭所有的公共区域,有的宫殿还需每日湿抹布擦拭。因为浆洗的水全是冷水,自然没有女孩愿意做,便自然而然落到江风身上。 江风拜李隆业所赐,右胳膊形同虚设,擦起来就更耗时耗力了。这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 一是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风,手指全部皲裂,上面全是大小不一的口子,疼的时候直让人掉眼泪。 另一个是,等她干完活,要不已经没有饭,要不就剩残羹剩炙。 当江风再一次就着西北风啃馒头时,阿恕从天而降,扔了她一个鸡腿。 江风双眼放光,拿过来就啃,一边啃还一边嘟囔,要是有酒就好了。阿恕就真的变出一把小酒壶来。 哆啦a梦啊。 阿恕原来是安乐公主身边的宫女,但因犯了错,被发配到掖庭来。她高高的个子,疏朗的面容,话极少。她虽然虎落平阳,但众人忌惮安乐公主的权威,仍不敢得罪她,所以派给她的工作都是既简单又省力的。阿恕也不说什么,完成本职自己的工作外,还能顺带手帮助江风完成kpi。 江风原来知道她是安乐公主身边的宫女,还防备人家来着,可是一段时间下来,江风觉得自己太过草木皆兵,自己算是什么人物吗?安乐公主如果对付她,早就拎过去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何至于连三十六计都用上! 关键是,阿恕的面子在宫里是真好用啊。 能吃上热乎饭了,能睡个安稳觉了,不必时时刻刻神经紧绷了。 在这深宫之中,江风终于不那么孤零零了。 窦馨儿虽然仍带着一众女孩处处找她麻烦,但都不是很过分,阿恕每每要去理论,江风都阻拦下来。 如果窦馨儿的背后是成安公主,阿恕也不是对手。 竟然也维持了平衡,江风生活过得去,窦馨儿也能讨到便宜,跟上面交差。 日子得过且过。 天气渐暖,宫里开始筹备百花宴,江风等人越发忙碌起来,连窦馨儿都没时间欺负江风了。 这一日,江风正认认真真地擦昭阳宫的地砖,不禁感叹阿恕的药膏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这双手终于有了些许手的样子。 擦着擦着,擦到一双粉色翘头履跟前,江风顺着往上看。 嗯,红色石榴裙,长腿,细腰,胸脯四两,额间花钿,不是成安是谁? 该来的总要来! 江风磕头行礼,口念:“拜见公主殿下!” 成安公主:“你弄脏了我的鞋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风俯首:“请公主恕罪。” 成安公主一招手,小宫女搬过来一把椅子,成安四平八稳的坐好,问:“恕罪?你觉得可能吗?” 江风抬头:“奴婢既落在公主手里,全凭公主发落!” 成安笑道:“怎么?知道没有人替你求情了,没有人护着你,就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江风回道:“我如今这境遇,实在不用再去装可怜。” 成安公主一拍椅子,后面立刻上前一个小宫女,二话不说照着江风脸颊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贱婢!公主跟前也敢不称‘奴婢’!” 江风此时才知,从前江母的巴掌属实算不得什么,哪如这两个巴掌,声音清脆、触感疼痛。 成安见江风立时红肿起来的两腮,心情大好。她自幼失怙,跟随李显和韦后发配庐陵,韦后只顾着自己的孩子,没时间管她,她就自己玩。 她随便用树枝在地上画个圈,再赶两只蚂蚁进去。那蚂蚁不管怎么爬,都爬不出去那个包围圈,任她掀翻它们,或用匕首一切两段,或者用大石头压它们……总之,玩法很多。 江风如今也在她的包围圈里,她不急着弄死她,一点一点的玩,才有意思。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指着不远处的太液池,笑着说:“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只鞋子本宫很是喜欢,你去那给本宫洗干净,我就饶你这一遭,怎么样?” 江风当然不信她能这样轻易放过自己,但公主之命,又怎敢不从。 那鞋子原本也没脏,她蹲在池边,一边洗一边思考着逃生之策,冷不防被人从后面一推,连人带鞋掉入湖中。 初春的水真他妈的冰! 还好林尽染生活在水乡,上辈子游个800米不成问题。可这辈子的江风,从没下过水,她用上辈子修来的技能,救这被子的命,狗刨蛙泳全都用上,只为游上岸。 倒也不至于溺水。 那个宫女见她会游泳,也颇为意外,只得喊道:“公主的鞋子若冲走了,你上来也没用!” 江风回头,那双鞋子已越飘越远,她看着严阵以待的宫女,深吸一口气,又游过去捡鞋。 一来一回,已拼尽了大部分力气。 她把鞋子放在岸上,自己刚要爬出来,又一双粉色的鞋子狠狠地踩在了她手上。 向上看,依旧是红色石榴裙,长腿,细腰,胸脯四两,额间花钿,是已穿了其他鞋子的成安公主。 “你到底要怎么样!”江风声音颤抖,她全身浸泡在冰冷的池水里,手指头被人家踩在脚底下。 成安公主见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竟然也还有一份美感!她想到沈顾行为了这个狐狸精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让她丢尽了脸面! 堂堂公主,竟被一个乡野丫头比了下去! 想到这,脚下又使了十分的力气。 江风一声惨叫。 她蹲下去,恶狠狠地说:“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自诩美貌吗?我就用刀子刻花你的脸!你不是自视清高吗?我就把你丢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日日遭受千人凌辱!” 江风手指剧痛,身上的力气也流失殆尽,寒冷的湖水让她失去了思考的意识,她觉得成安公主说得不像假话。 她惊惧不已,万念俱灰,索性把心一横,一把将成安公主拉下水! 你不让老娘活,老娘也不让你好过。 岸上的侍女和太监乱作一团,到底有几个会水的跳下来救主。 江风觉得若是成安被他们救上去,下一秒自己就得被丢在妓院里。 此时此刻,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拽着成安便往湖心游,成安像一只被抹了脖子的母鸡,只会徒劳地拼命大叫和瞎扑腾。 公主尊贵吗?生死面前,还不如江风体面! 后面两个太监追上来跟她抢成安,她死命不松手,但到底影响了速度,越来越多的人追上来,她也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 松了手,笑着沉入湖中。 那群下水的人都只顾着救公主,她撒了手倒也没人管她,只湖边一个小宫女,见到江风沉水之前的薄唇轻动,她凝眉解析了半天,那句话好似: 去他妈的! 第62章 逃出生天 溺水和呛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上辈子,林尽染学习游泳时,虽然有教练有救生圈,但也是在不可避免地狠狠地呛了几口水后,才终于学会游泳。呛水的滋味,很不好受,耳朵鼻子嘴巴全都进了水,胸腔像爆炸一样疼。 而溺水,很平静。没有憋闷、没有呛水、没有挣扎,她还能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吐出纯白的泡泡。 那时候,生死一瞬,她却只想着:吐泡泡不就是呛水了吗?自己为什么没有感觉。 然后腰上一紧,一双长臂附过来,拉她出水面。 她现在甘愿一死,反而解脱。若是被救上去,谋害公主不知又是什么罪名,要受哪些折磨! 她便使劲挣扎了一下,奈何对方臂力惊人,她也只是挣扎了下,依旧被带着往回游。 无奈之下,对着那人的胳膊便咬了下去,只听他闷哼一声,速度依然不减。 可那湖水却趁此机会汹涌地涌进嘴巴里,耳朵里,身体里。 疼痛,炸裂般的疼痛,像火烧般的疼痛,直痛得她失去意识。 恍恍惚惚,她看见自己披着美猴王的战袍去抢吉安县主的婚服,却被穿着袈裟的沈顾行拦住,他大义凛然道:“你这猴头,竟敢化成爱徒悟空,迷惑于我!贫僧钢铁直男,怎会喜欢你这只母猴子!”说着便默念紧箍咒,那紧箍咒化作钢鞭,一下一下抽在江风的心口上。 真疼啊! 江风只得一边躲一边求饶:“圣僧饶命!断背有理!” 沈顾行版唐僧却并不听,紧箍咒只越念越急。吉安县主也凑上来,对着江风的耳朵吹气如兰:“就凭你,也配和我长成一样!” 说着,寒光一闪,拿起匕首就在江风的脸上划了起来! 那刀子好像刮到了骨头上,江风疼得在地上打滚,一个翻身,却掉下无底悬崖。 身体不停下坠,但好似只有躯体在下坠,五脏六腑却是往上升的,两重压迫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终于重重地摔在地上,却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她衣衫褴褛,冷得哆哆嗦嗦。李隆业搂着一个极好看的女人,好像是褚颜,但又不像,那女人水蛇一样趴在李隆业的耳朵边说:“王爷,这个贱婢坏的狠,她不止谋害公主,还不把玉玺给你,我们何不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李隆业只是凶狠又憎恶地看着她,不置可否。那女人见了,当真叫来一群太监,扒光了她的衣服,赤条条地扔在雪地里。 江风这才害怕起来,她一边大哭一边喊:“王爷救我!” 却一下把自己喊醒了,只见罗帐低垂,烛火摇曳。 李隆业坐在床边,眼底猩红。 她一时不知是梦是醒,但究竟是疼怕了,不想再遭那份罪,便祈求道:“别丢下我……我不是……不给你御玺……我……” 每说一个字,都似有一把刀片在喉咙上割一下,声音也是极难听的。 李隆业却无比温柔:“不怪你……” 果然还是梦境,他怎么会不怪她呢!怪她选择沈顾行践踏了他的真心,怪她要把御玺献给李隆基而不给他,怪她不愿褚颜以江家女的身份嫁入王府…… 梦里不怪她,也是好的。 她又忍着疼痛说:“我全身疼,脸更疼,你别把我丢在妓院里。” 李隆业脸色更难看,江风只以为他又生气了,又急着辩解:“我真知错了!我不要沈顾行,御玺也给你,褚颜想做江家女儿,我再也不拦着了…咳咳咳。” 江风的话说得焦急又激动,到后来便咳起来,她只觉得嘴中腥甜,随手一抹,竟咳出血来。 李隆业按着她的胳膊,说:“我都知道。我保护你。别怕。” 江风一颗心落了地,牙齿打折颤,说:“我好冷……” 李隆业脱了外衣,侧身挨着她躺下,精壮的身躯将她围在怀中。 像火炉一样滚烫。 江风又沉沉睡去。 林尽染曾经做过两个选择题。 第一道是中学时,在一本青春期杂志上看到:走在马路上,你选择被轿车撞还是被卡车撞? 身边的同学下意识地认为撞轿车后果的严重性远低于卡车,纷纷选轿车,只有她两个都没选。她清楚地知道,若撞上,两个车都是粉身碎骨。 所以,当沈顾行和李隆业两个人摆在她跟前时,她做了和上辈子一样的选择题。他们危险系数都很高,哪个都不是最佳选项。 第二个选择题似乎是一篇心灵鸡汤:你没有钱的时候,一个人给你10块钱,另一个给你100元。但是给你10元的是因为他口袋只有10元,而给你100元的他口袋有却有1000元。 林尽染按照给定条件,选择了10元的那个人。 所以,江风选择了沈顾行,因为相比李隆业,她似乎可以更加100%地拥有他。 事实却是,当你看不清一个人时,讨论10元还是100元毫无意义。 毒鸡汤害人不浅! 此时,那个给她100元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将汤药喂给她,仍是一滴不许撒。 江风哪敢嫌亏苦,就是毒药她也得做出甘之如饴的表情来。 李隆业问:“苦吗?” 江风想,难道是自己没藏好表情?便挤出个微笑,回道:“不苦。” 李隆业记得丘山上,她怕苦不肯好好吃药,各种耍赖哭鼻子,便不由得皱了眉头。江风心里一惊,赶紧补充道:“是有一点苦,不过没关系,我能……” 李隆业似是更生气了,将碗狠狠地放在托盘上,黑着脸出去了。 江风一阵心惊,实在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只得茫然地看着悠然。 悠然叹了气,拿过碗,继续喂药。 真苦啊! 她说:“我一口气喝了吧。” 悠然想了想,便将药碗放在她唇边,江风“咕咚咕咚”几口喝个干净,悠然又赶紧递水漱口。 江风在湖里折腾时诱发了右肩的旧伤,现在右臂已完全不能动了。左手也被成安踩伤,此时用纱布缠着,不知是什么结果。 她直如废人一般,什么都需要别人照料。她这几日渐渐恢复了神智,也有了些力气。李隆业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怕她孤寂,又将悠然调了来,她这才有机会询问事情后续。 她那日将成安公主拖下水后,众太监合力救下成安。她却沉入湖底,恰巧李隆业路过,二话不说下去救人。 等好不容易上了岸,成安公主的一个婢女却上来要人,一张嘴就喊打喊杀。李隆业也不惯着,一个窝心脚,那宫女便被踢进了湖里。他却抱着人,大踏步离开了。 后来,成安公主大病一场。韦后大怒,区区宫女,光天化日,竟然敢谋害公主,简直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便逼着李隆业交出江风。李隆业认罚认罚,只是不交人。 韦后见状,直接派千骑营搜府。将中山郡王府翻了底朝天,也没搜出江风来。 这已然是在挑战皇权,公然造反了。韦后二话不说,将李隆业下了狱。 到了这个地步,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连夜进宫面圣,兄妹三人不知说了什么,出来时眼圈都是红的。 估计是好一番忆往昔峥嵘岁月,诉说兄妹情深。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走后,李显与韦后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据说我们的皇帝陛下还被韦后挠花了脸,但是到底坚持,连夜将李隆业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江风听得心惊胆战。 既为李隆业,也为自己。 “那我们这是在哪里?”江风最后问。 悠然答道:“原先是安置在王爷的一处私宅,王爷下狱前,担心出纰漏,又将姑娘送到了太平公主府。” 江风瞪大了眼睛,急道:“是偷着进来的吗?那怎么行?被发现可就惨了。” 悠然哑然,上前试了她的额头,并不热,才笑着说:“我还以为姑娘又烧得说起胡话了!公主府是什么地方?也是一个大活人说溜进来就溜进来的?自然是公主同意了的。姑娘病着的日子,公主也来看了姑娘几回呢!” 江风目瞪口呆,若是李隆业救她,是因为对她残存一点点爱情的火苗,可太平公主图什么? 经过沈顾行那件事,她现在可不敢轻易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地对她好。就是李隆业,也曾亲口告诉她,他并不是非她不可,只是她长的好看些,又和御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罢。 可今时今日,她是真的没有第二枚玉玺给诸位大神了。 正说着,李隆业又推门进来。看着喝得一滴不剩的药碗,兀自出神。 江风也好生为难,到底要她喝呢,还是不要她喝呢。 悠然这几日也学乖,见李隆业进来,端着那只碍眼的药碗,下去了。 李隆业上前,伸出右手,江风却一激灵,条件反射地做出了一个向后躲的动作。 该死!这该死的应激反应! 手掌摊开,赫然是一块糖果!他黑着脸出去,就是为了拿这个? 见他只是摊着手不动,江风两只手也相当于没有,又不能让人家王爷就那么端着。 她便伸着头,像小狗一样,直接用嘴去他手上叼,脸上贴着的药膏却弄脏了李隆业的手掌,江风又懊恼自己轻佻,又怕李隆业嫌弃。 李隆业手心微动,酥酥麻麻。反手在她头上轻轻抚摸几下,像极了哄狗的主人。 是人是狗不重要了,那糖是真的甜。 李隆业坐在床侧,问:“外面天气很好,我带你出去走走?” 江风很想说老娘现在的力气只够喝一碗药,但她哪敢违背人家的意愿,便点头说:“在屋子里待得发霉了,很想晒晒日头。” 李隆业见她有兴致,便扶她起来,又叫人给她披了披风,这才出来。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万物可爱。 江风只走了几步,额头就沁出细密的汗珠。李隆业似乎感受到她的疲累,便让人搬来两个躺椅,江风的那个,铺着厚厚的毯子。 俩人并肩躺着,都不说话。 彼时,碧云冉冉,花深绿浓,飞红万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风竟又睡着了。 女孩脸上仍贴着厚厚的膏药,安乐公主掌她嘴时,手上应该戴了物件,脸上被划了长长的两道口子,因为被水浸泡过,后来便感染了。 虽然也用了药,御医换了好几个,但都不敢保证绝不留下疤痕。 留下疤痕也没什么,她若嫁不出去,便只能跟他了。 但他又想着,若按照她的性子,即使嫁不出去,也不嫁他呢? 他眉头越发拧得紧了。 女孩没有敷药的脸,被太阳晒得红彤彤,沁出细密的汗珠来。他怕晒伤她,便撑起面纱,给她遮太阳。 又连着几日不见李隆业,她脸上有伤,怕唐突太平公主,也不敢去叩拜。 百无聊赖时,李赞送来一堆书,都是些猎奇、鬼怪神话、奇门遁甲之类的。她倒是有了几分兴致,两只手都拿不动书本子,便支在腿上,即使这样,也得需要悠然帮忙翻页。 这样几次,她连书也不想看了。 那一天,李隆业赶着天黑前又来一次,江风却正睡着。 他看着那些书都规规矩矩地放在书架上,便呆了一呆。悠然见状,指了指手,摇摇头。 李隆业也没有叫醒江风,只干坐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江母拿了太平公主府的拜帖,来看望江风。 只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母女两人却已仿佛如隔世相见。江风的凄惨情形,自是不必细说的。虽然胳膊腿样样都在,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竟然连女孩最在意的脸,也留了两条疤痕。 江母生生瘦得脱了相,只剩下皮包骨了。 世间若有回头路,江母要重新走的第一步,便是做一个温柔的母亲,而不是信奉那些所谓丛林法则、适者生存的严苛逻辑。第二步,就是纵便千万人反对,也要定了江风和高晦的婚事。 她的女儿,原本应该有一个平顺、安稳、幸福的一生,可如今都被她以爱之名,搞砸了。 她原本是来规劝、安慰江风的,可此时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扶在江风身上,痛哭起来。 而在那个长长的午后,江风第一次听江母讲了那段长长的往事。 第63章 哀哀父母 两晋时期,太原王氏出了11位宰相、3位皇后,北魏时,孝文帝定太原王氏为天下四大姓之一。唐太宗制定氏族制的时候将太原王氏定为天下五大姓之一。至此,太原王氏有天下第一王之称。 而江母,本名王蕴之,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氏后裔。 按照常理,即便王家于她们这一支有所没落,但也不至于嫁给一个凉州九品官做填房。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江母王蕴之年幼时,父母俱在,兄姐和睦,她作为家中幺女,曾度过非常美好的少女时光。可随着父亲母亲先后病逝,她的日子才开始艰难起来。 好巧不巧,王蕴之与江风母女二人,都有一个做填房的母亲。王蕴之母亲是一个唯丈夫马首是瞻的女人,一辈子倒也平顺。她毫无心机,一片赤诚,又因为自己只生了两个女儿的缘故,更是对待丈夫前妻子留下的两个儿子视如己出,为他们延请名师、聘佳女为妇。 在她眼里,两子两女都如她的亲生骨肉一般。 等她的丈夫去世后,她已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那时,她也已经药石无医,家中之事也处处被两个儿媳妇掣肘,只是碍于孝道,不敢明着来罢了。她强撑着病体,到底将大女儿嫁给到了幽州温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胜在家庭人口简单,姨丈又老实憨厚。 而她的小女儿也只十岁,她终是没有办法了,拉着王蕴之的小手,含恨而终。 王蕴之不明白,父亲去世后,为什么原本慈爱的哥哥嫂嫂的全都瞬间变了脸?可她还没缓过劲来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撒手人寰,她的境遇一下子更糟糕了。 从母亲去世到她出嫁前的五年,是不堪回首的闺阁梦魇。 两个嫂子都是极工于算计的人,她们之间明争暗夺,往往不分上下。但是两人对付十几岁的小姑子,却总不会空手而归。她母亲给她留下的嫁妆、财产,几年间被两个嫂嫂搜刮一空。 他们家族规矩极大,两个嫂嫂面子上很有一套,对她没有打骂,也不少她吃穿,但是却总有办法让她不舒服,终日战战兢兢。 她的母亲从来教她与人为善,却没有告诉她,别人就是对你不好,你该怎么办? 等她及笄了,她想着,嫁了人,自己掌家过日子,就好了。她也曾少女怀春,想象未来的夫婿如盖世英雄,救她于水火。 事实证明,世界没有救世主,只能自己救自己。 兄嫂终于为她说定了婚事,却是千里之外的凉州,一个九品主簿。这也就罢了,只要两个人肯吃苦,总能熬出好日子来。 却不想,对方是个大她十多岁的鳏夫,已有两子两女。 为她说这样一门婚事,也不过是为了省下那一点嫁妆银子罢了。 她一时目瞪口呆,想到自己的身世经历,不禁担心她的苦难,将会在她的儿女身上重演。 她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嫁了。 嫁过来发现婆母严厉,夫婿庸碌,小姑子难缠。 王蕴之不知道,一千多年后有一部电影,那里面一个小女孩问了那么一句话: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她得到的回答是:总是如此! 是的,人生的痛苦,总是如此。 她后来怀孕了,而且是双胞胎。可生产时却遭遇了难产,只有一个女儿活下来。 她看到襁褓里小小的女婴,她那么可爱纯真,可是却来到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不行!她不能把她养得如她一般,不懂人间险恶,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便如花朵一样,禁不住风吹雨打。 那天,北风呼啸了一夜,她给她取了一个“风”字,便交给乳母,再也不管她了。 她看着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她一点点长成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 可她无奈的发现,她的女儿胆小怯懦,遇事就哭,完全没有主见。她恐惧,她害怕,她担心她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对她越发凶了,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一筹莫展之际,姐姐一家上门了。这个嫡亲的姐姐,是父母去世后,她唯一的依靠。 姐姐带了一个憨厚的外甥,她动了心思,姐姐也知道她的苦衷,俩人一拍即合,定下了两个小娃娃的婚事,她也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 可是,江风在九岁的时候大病一场,醒来后却性格大变! 她坚决不嫁给元和,甚至要铰了头发去做姑子。她虽然外表仍柔柔弱弱的,但性格却不再怯懦,凡事有主见有想法,有时候就连江老太也不能奈何她。 天公终于开眼,她的女儿终于不再徒有美丽的外表,她变得勇敢、聪明。 她既惊喜,又欣慰,却不敢放下戒备。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兄嫂给她的教训,太过深刻。 关于江风的婚事,她也日日权衡比较,依旧觉得元和最合适。 关山云不行。他年龄太大,父子失和,在外面难免有不清不楚的女人。 高晦很好。可是江老太一门心思要嫁江绯。她相信江佐和江佑对小妹是有兄妹情的,可她若抢了江绯的姻缘,那就不好说了。她不敢赌。 沈顾行倒是一腔深情,人又出类拔萃。可是门高非偶,公主、县主一大把豪门贵女排队要嫁,怎能轮到他们家! 李隆业,她更是想都不敢想。可是,事情却失控了,她的女儿被人下毒,下毒的就是她从小疼到大的江绯。 丘山一事,凉州沸沸扬扬。那中山王也毫不避讳的示好,讨巧。 而她的夫君,早已经心动。 然后是长安之行,她没料到沈顾行竟然真的拒绝了皇家赐婚,只娶江风。 相对妻妾成亲的李隆业,她终于下定决心,成全自己的女儿。 与沈夫人半日的交谈,是她这辈子最磨心血的一次。 沈夫人虽然信佛,但是在子女事上毫不含糊。她江家确实与县主家差距巨大,她便央求着,让沈母了解一番江风,再下决定。 她原以为必是一桩美好姻缘,没想到却把江风推到这番境地。 她懊恼,后悔,江风年轻不不谙世事,她这个母亲,又是怎么做的呢!? 明明知道公主觊觎沈顾行,她还上赶着去求这份姻缘。明明知道皇宫是个虎狼窝,江风说没事,她就真的放心让她去了。 她为什么不去求江绯!不去求李隆业!她后悔!她自责! 可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 她于皇宫之外毫无办法。 江风听了江母的讲述,震惊了许久。那时候,夕阳斜放,红树蝉鸣,江母青丝变白发。 原来有人爱我。 原来有人为我筹谋至斯。 “母亲,为何不早同我说,让您受了这么多苦。”江风道。 “我的儿,这些话,原本要带到棺材里。可王爷说,你万念俱灰……”话没说完,江母又泣不成声。 江风道:“他总是危言耸听,哪那么严重了,我从没有哪一时如现在这般怕死。我只是不明白,想好好活着,怎么这么难?” 江母一时语塞,她那么难的生活,曾经也有她的手笔。 “再难的日子,也都过去了。我同你兄长商量过了,等过了风头,咱们娘俩就回凉州。”江母坚定道。 江风手指抚摸着脸上的伤疤,思考着说:“祖母健在,母亲哪有不在跟前侍奉的道理。” 江母知道,母女隔阂,也不是一朝就能消除的,天长日久,总能知人心。 江风见母亲神色萎靡,知道她错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道:“我和母亲回凉州,虽然自在,难免别人说闲话。于哥哥们的名声不好。母亲后半辈子,还要哥哥赡养。” 江母何尝不明白这些,可长安已没有江风的立足之地。李隆业护她一时,安能护她一世! “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什么打紧。而且你兄长,也是很好的。”江母道。 江风叹气,江母自己在同父异母的兄长那吃了大亏,以至于自己一生不顺遂。这才在江风的教育上,矫枉过正,通过那些极端的方式和手段,让江风尽早看清这个残酷的世界,能够独立面临风风雨雨。 可她现在认为自己的教育方式失败了,反而成为了江风如今凄惨境遇的推手,所以她自责懊恼,便又一门心思在江风身上,其他的全都不顾了。 江风今日明白了江母的苦衷和筹谋,已完全解开了心结。站在江母的角度上,她不知道江风是穿越而来,还只当她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那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 严厉的教育,是为了让她更强大。 给她选了温元和,是因为既可以有一个可靠的婆家,还可以有一个相对可以依靠的娘家。 江风想开了这些事,反而去安慰江母:“母亲还说我万念俱灰,我瞧着倒像是母亲灰心了。我虽然病着,但总有好的那一日。我的脸虽然毁了,但我本就不在意,纵便别人在意,我以后日日化妆便是了。虽说我这番所作所为,惹恼了皇后和公主,但我不是依旧好好的吗?而且,未来怎么着,还说不定呢,母亲且瞧着吧。何必这样逃也似地离开?!” 江母见江风心结解开,复见乐观开朗的心态,心下稍安。 江风也知道,江母这段时间日子难熬,便试探着问道:“因为我的事情,哥哥被罢了官赋闲在家,父亲被告贪墨等候发落,祖母定是发了大脾气吧。” 始作俑者不在跟前,她自然要拿江母出气。 江母苦笑:“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江风想了很久,才说道:“母亲请转告哥哥,让哥哥稍安勿躁,宦海沉浮,也是常有的事。” 江母道:“你兄长是看得开的,只你父亲……” 江风似乎没听到,蹙眉似算着什么,喃喃道:“总是快了……” 江母不明所以,江风不能透露太多。 江母走后,江风心情好了起来,晚上食欲大增,悠然喜不胜收。 第二日,早早的便起来梳洗打扮,脸上仍有两条细细的划痕,即便用了香粉,也遮不住。 江风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照照,笑着说:“这是我的勋章!敢把公主差点淹死的宫女,只我一个!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悠然撅着嘴:“能把脸上的疤当做勋章的,姑娘确实头一份!” “你的勋章怕是留不住了。”李隆业笑着进来。 江风主仆都起来相迎。 跟在李隆业身后的,竟然是丘山上的怪老头,孙继。 那老头撅着胡子,老大不情愿。江风见了,笑道:“老神仙,你怎么下山了来了啦” 老头不说话,细细地看了江风半晌,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丫头,看着伶伶俐俐的,却总是吃大亏!真是没救!” 江风毫不相让:“你这个老头,看着最会躲清闲的,却总要去解决大麻烦。这次怎么把您老从丘山上请来了?” 李隆业笑道:“左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若专门请先生,一来一回,就是插了翅膀也请不来。算你走运,先生来终南山祭拜夫人,可巧见了我寻访名医的帖子。” 江风揶揄道:“哦?原来不是专门为我来的。” 那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你这点小伤,也用我亲自料理!” 江风愕然,这老头记性属实不怎么样,刚刚还不是说自己总是吃大亏吗?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还是李隆业看不下去,道:“阿风向来如此,先生别同她计较,尽快处置了伤口才是。” 那孙老头倒也听话,但一应礼仪全无,伸着鸡爪似的手,粗暴地掰着女孩下巴,左看看右瞧瞧,倒像是看牲口似的。 李隆业道:“先生轻些。” 老头子一瞪眼:“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但动作到底柔和了几分。 然后清洗、上药。 那药膏冰冰凉凉的,味道也好闻,江风喜道:“你这药不错,没有怪味。” 孙老头撇着嘴,不准备告诉她这药有多名贵。 这么名贵的药材,治这两道小疤痕,他心疼啊。 第64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孙神医留下一盒药膏,又叮嘱了注意事项,片刻都不逗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平公主府。 据说出了公主府,直奔城门,回丘山了。 万丈红尘,已全不在老头眼中。 李隆业带着江风去拜谢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府邸位于兴道坊,浩浩荡荡占了将近整坊,宅邸严整开朗、庄重大方,她的几个儿子都已是郡王,另有府邸。 江风和李隆业由芳草引着,一路进了明堂,门楣上飘逸洒脱的两个大字“我取”。 我取?清兮濯缨浊兮濯足?这思想境界有些高… 两人进去的时候,太平公主正斜坐在长榻上,前面立着大大的一方书桌,一个极漂亮的男子正在研墨,另一个着四品官服之人正在回话。 江风在此之前,前世今生活了两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就是沈顾行,可这个研墨的男子,比之沈顾行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让人见了就移不开眼睛的那种,衣领开到胸前,头发披散在脑后,双眸顾盼生辉。 太平公主向两人略作示意,继续问那四品官:“天师可有算出日期!” 下答:“不出六月。” 太平公主无所谓道:“不过一颗妖星罢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天师道:“却有说法…” 然后停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江风和李隆业,太平公主一摆手,道:“但说无妨。” 那人道:“彗星出现本就昭示除旧布新,此星位于天市垣内的帝座,且心前星均有变化!所主之事乃是…乃是…有女主位。” 天师终于硬着头皮说出这话,然后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江风听得满身冷汗,按照这个彗星预言:皇帝正当年,便有女子要夺皇位吗? 古人很吃这一套啊。 男宠研墨的手略顿了顿,太平公主“咯咯”大笑,妩媚极了,她酌一小盏茶,道:“钦天监甚得我心!这个兆头可不怎么好,你们找个机会同皇兄去说吧。” 那个献计的人得了公主的夸赞,喜滋滋地告退下去。 太平公主说:“阿湜也去休息吧。” 那个叫阿湜的男宠,顺从地退下去了。 太平公主这才顾得上李隆业和江风两人,问:“你身子可大好了。” 江风“四爪”着地,磕头:“感谢公主搭救,已全好了。” 太平公主笑道:“你若谢我,就在府上住些日子吧,左不过也无处可去。” 江风乐得从命,窝在公主府,至少能保住小命不丢,其他的,也都顾不得了,便回道:“蒙公主不弃,江风愿侍奉公主。” 太平公主道:“如此甚好。” 太平公主又对李隆业说:“刚才你也看见了,那钩子本宫也已放出去,只不知鱼儿咬还是不咬。” 李隆业以指敲桌,笑道:“姑姑自来算无遗策。” 姑侄俩你来我往,说话每每点到为止,虽然不避江风,但是想听明白,也是非常困难的。 没几日,荧惑守心的预言便流传开来,与此同时,有“女主称制”的谶语甚嚣尘上。 不论预言还是谶语,都直指韦后母女。 值得玩味的是,李显竟然主动议储,欲立四子李重茂为太子,朝中争论未决。 五月中旬,安乐公主迁出安乐宫。 五月下旬,贬韦后兄韦温。 几日后,韦皇后之兄韦温重新总领内外兵马,驸马韦捷、韦濯分掌左、右屯营,驸马武延秀和韦温的侄子韦播、族弟韦嗜、外甥高崇一同掌管典左、右羽林军及飞骑、万骑。 长安城中风声鹤唳,各方势力严阵以待。 六月初三,皇城丧钟长响,浑厚有力,响彻长安城,中宗李显驾崩于神龙殿。 按中宗遗诏,立温王李重茂为帝,擢升相王李旦为太尉,辅政,改元唐隆。 几日后,韦太后撕毁遗诏,派亲信控制南北衙禁军以及尚书省诸司,大肆网罗党羽,临朝称制。 朝中局势一天一个样子,江风虽然知道李家兄弟最终利刃出鞘,夺得政权,但仍心戚戚焉。 “我要见王爷!”她对李隆业的人说。 李隆业风尘仆仆,漏夜前来。 江风屏退了所有人,单刀直入:“王爷,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李隆业明白江风指的是什么,他眼底尽是疲惫,说:“父王总不下决断。” 江风拿了一张纸,上面鬼画符似的写了一些堆东西,她看了一眼,说:“一、如今长安城中,左、右屯营、左、右羽林军及飞骑、万骑,兵力尽在太后手中,王爷需得早做谋划才是。” 李隆业眉头锁着,点着头:“嗯。” 江风这些日子,将上辈子关于唐隆政变的历史资料一点一点进行回忆、整理、拼凑,再结合当下的局面,倒也理出了点思绪,她又看了一眼“鬼画符”,说:“临淄王有一个部下叫王毛仲,此人虽性识明悟,但恐临危退缩,坏了大事,王爷需得堤防。” 李隆业感觉怪异,眼前的这个姑娘,当真让人看不透。 江风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泄露天机,但让她冷眼旁观,她属实做不到,接着又说:“三、万骑营戍卫宫城北门,是重中之重,我想你们定然也培植了自己的势力。那韦氏兄弟两人在军中苛峭树威,众人积怨久矣,届时先将他二人斩杀,万骑将士必然唯王爷马首是瞻。有了万骑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至于羽林军,有万骑营托底,并当场向他们宣告太后毒死中宗,危害社稷,再拉拢他们诛杀韦氏一族,应该也不难。” “四、京中都是太后耳目,短时间内集结队伍与之抗衡是不可能,且师出无名。可若拖延久了,人家坐稳了位子,想要再动,就更难了。为今之计,需速速抉择。王爷所带之人,必定要少而精,就算乔装打扮也无不可 ,宫里面也要有人接应。苑总监负责宫廷装修和营造,既可以藏人,也可以藏武器,而且负责苑总监的钟绍京,又是郢国公的老丈人,跟你交情也不浅。”江风手指轻点着那张纸,自言自语道:“可是?总觉得漏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算了,下一条!”也许是她掉湖里,脑子进了水,记忆力严重退化。 “擒贼先擒王。明火执仗的硬碰硬,王爷终究不如太后势众,反而容易落了下风。需得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大义、礼法,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争辩。”江风在李隆业的灼灼目光中,说完最后一句。 李隆业竟然难得地没有多问,仍是点头:“好。” 江风哑然,自己这些天日日苦思冥想,cpu都干烧了,才终于理顺了这些,噼里啪啦说完,你一个“嗯”一个“好”就给打发了? 李隆业说:“我们步步为营,都在按照计划来,你放心。” 江风说:“我也知道你们是能成的……”可那毕竟是政变啊,是政变就会有流血和牺牲。 李隆业想起了旧事,说:“酒月楼时,你似乎已断定,我们兄弟总有这样一天。时至今日,已箭在弦上。” 江风道:“王爷定会一箭定天下!” 李隆业只不过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李贬就已催了两回。 江风该说的都已说完。 那些不该说的,时间会告诉李隆业。 那些些不该问的,也会在唐隆政变后,一一揭晓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被无限放缓,江风甚至一度以为,时间停滞了。 朝堂上,先帝丧事有条不紊,新帝继位仪式井然有序。原先关于立储、辅政、太后称制、相王五子外放的争论一下子全部销声匿迹。 一派祥和、安宁。 大家都屏息凝神,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六月二十,晚,天降流星,皇宫方向偶有喊杀声传来。 次日,全城戒严,有万骑和羽林军四散抓人。 六月二十一日,李隆基兄弟三人出宫,拜见其父相王李旦,迎相王入皇宫辅少帝。同日,唐少帝大赦天下,称乱臣皆处死,余者概不追究。 六月二十二日,相王李旦、镇国太平公主与少帝到皇宫城墙上,谕示长安臣民政变的事由,并遣使分赴全国各地,安抚地方及谯王李重福。 六月二十三日,少帝禅让相王李旦,相王辞。 六月二十四,太平公主按礼制,着玄衣出现在朝堂上。 少帝李重茂像往常一样端坐朝堂。太平公主站在他身旁,面对群臣说:“皇帝想把位置让给叔父,可以吗?” 刘幽求出列跪倒,朗声说道:“国家多难,皇帝仁孝,效仿尧、舜让位,符合至公大道!” 少帝此时仍在御座,太平公主说:“天下已归相王,这里不再是你的位置了。”于是上前将少帝牵引下来。 李旦与哥哥李显一样,第二次即位称帝,是为唐睿宗,少帝李重茂恢复温王爵位。 六月二十七日 ,睿宗立李隆基为皇太子。 是夜,时隔数日,江风等到了储君梦碎的李隆业。 “这又是你预料的结局。”李隆业惨笑。 那时候,两人漫步于夜色下,竹深树密,偶有虫鸣,时有微凉。 “结局?神龙政变时,先帝二登大宝,那时他也以为是结局。”江风道。 一段故事的结局,而另一段也就此拉开序幕。距离李隆基的结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只是四五年的时间,他自己被设计丢了性命不说,他的三个儿子全都因此殒命。妻子和爱女也身首异处。或许你可以认为这就是他的结局吗?我却觉得依然不是,他还要留在史册上,供后人评说赞毁。史书上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些秘闻野记可以堆罗成山。”江风说完,看着李隆业。 “治国平天下!即便如此,也当无悔!”李隆业依然巍峨如山。 江风看着他,这样“无我”的精神很令她动容。她又道:“王爷若有此志,难道非要做皇帝才能实现吗?有位大儒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王爷总可一展抱负!” 李隆业低声重复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暗夜里,越发看不清女孩面容。却越发让他想一探究竟,便说:“那你告诉我,是哪位大儒说了这句话。” 江绯心下惴惴,说这话的人还要等几百年才出生!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李隆业又追问:“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这回问的,显然已不是“横渠四句”的出处了,而是从凉州酒月楼到如今,她所有的“未卜先知”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得不怀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怎么就断定太子一定会起兵犯阙,又怎么知道一定折戟而归! 终南山上,面对李重俊的重重逼迫,她竟然将几个战死将领的名字一一念出,还断定太子身边仍有卧底。 还有在太平公主府,她被歹人下了迷药。他救她,进了她的闺房,她担心自己唐突她,就威胁说:“若过线,你们父子霸业难成,李隆基永远做不了皇帝。”还有后来御玺的事情,她已断定三哥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可那时候,他们还唯长兄马首是瞻。 还有前几日,别的也就罢了,她究竟是如何知道王毛仲会临阵脱逃的? 那夜,他们整装待发,一点人头发现少了那个家奴。 三哥大吃一惊,他的惊讶一点不比三哥少,但更多的惊讶却是: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是如何知道的! 还好他提前有准备,让柳讷之补了王毛仲的缺。 他们不敢声张,怕动摇军心,只得匆匆出发了。 过往一幕幕,他再也不能视若无睹。 江风却知道李隆业必定有此一问。 可是她却不敢如实回答。 她怕。 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只有小孩子才会跟它做朋友,想办法送它回家。 而那些成熟冷酷的大人却期待通过解剖它,利用他,控制它,达到自己的目的。 穿越人和外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敢赌。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隆业见她许久不说话,柔声道:“你信不过我,所以才不愿说真话吗?” 宝宝们,今天奶奶住院了。很心焦。 更新晚了,请见谅。 第65章 帝王心术 时至今日,江风真是谁都信不得。 她只得说:“王爷多次救我于危难!这次更是为了救我,不惜与韦氏对抗,甚至身陷囹圄。如果这样的救命之恩还让人信不得,这世界上就真无人可信了。我并没有什么隐瞒的,我也没办法解释诸多巧合。或许,只是因为王爷身在局中,我在局外,所以看得更清楚。又或许,朝中的那些人,早已将朝中局势分析得一清二楚,只是三缄其口罢了。” 李隆业挑着眉,只是在夜色中看不清楚。 好吧。 就这样吧。 他也就只问这一次了。 他于今日,正式地同储君失之交臂,并且会越来越远。 他不能再失去了。任何事情。任何人。 江风见李隆业不再追问,原本打了满腹的草稿一时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也只好站着不说话。 “明日,父皇册封王勋,正式封我为薛王。”李隆业道。 江风当然不会傻得去恭喜他。只得叹道:“陛下既然已立太子,想必封号不会再现‘秦’‘卫’了。” 当年李渊继位,一面册封太子,一面又给功勋卓越的李世民和李元吉封秦王和卫王。两股势力旗鼓相当,各自为营,最后爆发了玄武门之变,当真可怜可叹。 “姑姑、几位兄长还有众大臣都举荐我为太子,而推举三哥者寥寥。我只不懂,父皇既然赞同‘立功不立长’的说法,为什么我不行!我百思不得其解。”李隆业惘然道。 江风心中疑惑,记忆中可半点没有这条线索。唐隆政变后,李隆基被众人推上太子之位的,就连李家老大李成器也说不敢居功平王(李隆基)之上。 李隆业为啥这样说呢? 当真尽信书不如无书,史书是胜利者写的,当然要粉饰一番。 当下便问:“诛杀韦氏,为何不禀告相王?” 李隆业道:“三哥说不能连累父皇,又担心父皇反对。” 江风又问:“那为何不见寿春王和衡阳王?” “二哥体胖,行动方便,从开始便在计划之外。策划时,三哥便说连大哥也不惊动,我们三兄弟便可成事!”李隆业回道。 江风道:“陛下及五位王爷匡扶社稷之志,并不这几日才有的。当时韦氏临朝称制,已箭在弦上,陛下怎会反对。一旦兵变失败,陛下也难脱责任。当日废太子的事,韦后一点把柄没抓到,也要赖在陛下身上,何况这次!” 李隆业似乎明白了什么。 江风又道:“若那两位王爷也参与诛杀韦氏,便也没有‘立功不立长’之说,只定寿春王为太子,在哪都说得过去。如今,诛杀韦后,匡扶社稷的大功只落在你们三人头上,你们……又都有问储之意,但陛下也不能真的把你们兄弟三人拎出来,比比功绩才干。若真有了这样先例,以后东宫储君有样学样,不知又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江风与李隆基只有那一面之缘,还没说上几句话。只觉得是极简单极爽阔的一个富贵公子,如今细细想来,当真平静海面下暗藏波涛汹涌。 帝王心术,世上能看懂的,又有几人! 李隆业之前虽同江风处夺了御玺,但已恭恭敬敬地交给相王。他虽然有意争储,但争储的前提是他的父亲,相王李旦要当上皇帝。 在这个目的没有实现之前,兄弟之间所有的计较和算计都是自毁长城,他从不屑于那样做。 他原本计划着,父皇登基后,他就可以放开拳脚,一展抱负,兴利除弊,大干一场,让父皇看到自己的才能。 可没料到,从父皇登基到确立太子,只短短的五天时间。 刘幽求第一个请求立储,太平公主和长兄纷纷站出来反对。 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一面这么着急,另一面却要阻拦。原来那时候,姑姑和寿春王就已看出了端倪,他如今才明白。 在那个节骨眼上立储,储君只能在刚立过大功的皇子中产生。 果然,刘幽求上奏:“臣听说铲除祸患的人应当享有天下的福分。平王拯救社稷君亲于危难,论功最大,论德最贤,应为太子。” 太平公主听了,便真要论功论德。 父皇沉默。并在当晚宣召了太平公主和寿春王。 第二日,寿春王请辞太子,父皇顺势立临淄王为皇太子。 他输得不明不白,又干干脆脆。如果真如江风所说,三哥又是从何时开始布局的呢?他已经觉得步步为营,可终究棋差一招。 他一时更加难以接受。 江风只好做那朵解语花:“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五人中,如今只余陛下和太平公主。其余的,孝敬皇帝无子,章怀太子三字都已殒命,中宗二子殒命,另外两子,谯王获罪,不知下场如何,温王让位于陛下,今后……”江风停了一下,见李隆业不甚在意,继续道:“今后恐难顺遂。陛下曾两让天下,在纷争中保全了所有子女。如今快刀斩乱麻,立了太子,也是避免兄弟阋墙之祸啊。” 后来的康熙皇帝就没有李旦明白,太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各方势力角逐,最终酿成了九子夺嫡的惨剧。 李隆业似是听进去了,似问似答道:“难道就这样罢手了?” 江风说:“若王爷再争,就要与手足兄弟刀剑相向了。罪太子李成俊身死时,王爷尚不能自已,若是亲兄弟,王爷又将如何?” 李隆业知道,一定是江风已经认定李隆基会成为皇帝,所以才劝他放弃。他有些时候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他三哥的探子,或者恋慕他。 他一时难下决断。 这时李贬走过来。 李隆业很是敏锐,问:“何事?” 李贬似是想了一会儿,才说:“府里来人说,明日授勋的礼服已赏赐下来,请王爷示下。” 府里来人,自然是王妃派来的。怪不得李贬斟酌半天,省去了主语。 李隆业听了,也不回话,仍是径直往前走。 你媳妇叫你回家你不回去,只恐这笔账又要算在她头上。 成安公主那关算是彻底闯过去了,她可不想再来一个薛王妃。 她只想好好活着。 李隆业走了一段路,发现江风没有跟上来,不得已,只得走回去,问:“怎么了?” 江风说:“我有些累,想休息。” 黑夜里,李隆业的叹息声微不可闻,“好。回去吧。” 第二日,睿宗李旦封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实封二千户;封长子李成器为宋王,次子为申王,皇四子李隆范为岐王,五子李隆业为薛王。 同时,追韦皇后为庶人,追贬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追封废太子李重俊为节憨太子。韦氏族中,凡长过马鞭者皆斩,三岁幼童也不放过。其中,包括成安公主的夫婿,在唐隆政变中被斩首的韦捷。 至此,韦氏集团彻底覆灭,大唐新星冉冉升起。李隆基兄弟挽大唐于将倾,并将开创一个无比绚烂的开元盛世。 大唐王朝的马车,终于在理智的、有抱负的执鞭人手中,再一次出发了。 第66章 公主的往事 江风又将养了几日,左手无大碍,右胳膊也能动了,脸上的疤痕也去掉了。 俨然又是一条好汉! 危机解除,江风本想辞别太平公主。奈何太平公主要去终南山消夏,便要江风同行。 江风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但到底还是先回家探望了一番。 离开时冬雪未融,再回家已是蝉鸣燕语。 令江风意外的是,家里高朋满座,正在招待客人。 她走了角门回卧房,悠然去禀告江母和张潆月。 她刚转过抄手游廊,就听一声鸟啼,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黑色的鹰鹞向她扑来。 她又惊又喜:“鳌拜!” 猛禽无智,只以为江风仍是灵活机智的小主人。 江风右臂无力,受不住鹰鹞的重量,向后趔趄了几步,要摔倒时却撞到一方健硕的身躯上。 是高晦! 那鹰鹞仍扑棱着翅膀仍一个劲往前凑,高晦吹了响哨,才安静些。 江风站稳,上前摸了摸它乌黑发亮的羽毛,道:“好兄弟,一年不见,你出息咯!” 那鹰鹞又啼叫一声,好似听懂了似的。 高晦上前,说:“一年不见,你倒是清瘦不少。” 江风挠头,笑道:“我吗?好说。好说。”又问:“你什么时候来长安了?来做什么?” 高晦只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才说:“为大事来的!” 江风心中一惊,大事!唐隆政变,也有他的份? 便问:“你也参与了?” 高晦道:“嗯。” 江风笑道:“那就恭喜你了。也算是从龙之功了。” 高晦只是不说话,江风略有尴尬,便说:“沁如怎么样?毓儿说她怀孕啦?” 高晦一怔,神色仓皇,道:“她很好。就是折腾得厉害。” 江风说:“那一定是个小子了,都说男孩折腾母亲……” “我想带你走!”高晦打断江风,终于说出了凉州离别时,要说的那句话。 江风哑然,然后笑着问:“去哪里呢?你有妻子,马上也有儿子啦。你是带着线的风筝,不管去了哪,最终都是要回家的。” 高晦怆然,说:“我若未娶,你会同我走吗?” 江风仍是笑:“你是知道答案的。” 高晦说:“我一直觉得你不会!所以才一直不敢问出口。问了,幻想就没了。可时至今日,我却后悔了。恨我为什么怯懦,为什么被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江风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后悔,又被谁人骗去,只问道:“那现在为什么问了?为什么后悔了?是觉得我如今境况凄惨,你却幸福地过日子吗?” 高晦愣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江风见了,也有一点失落。曾经口口声声喜欢她,要讨她做媳妇的男孩,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他曾为了她同人打架,把人挂在树上倒吊了一夜,曾经翻门爬墙给关祠堂的她送吃食…… 可是,从此之后,再也不会了。 他重新有了要守护的人。 但又因为他的长情,而对曾经心存好感的女孩升起怜悯和愧疚,所以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来。 江风说:“你放心!我很好!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从不后悔!” 高晦曾经看不起温元和,嘲笑他在江风跟前唯唯诺诺,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而如今,他站在江风跟前,女孩云淡风轻,温言细语,却一句一句,堵住他所有要说的话。 他终于体会了温元和的无奈。 江风没有与凉州的朋友送别。他们大都知道了她如今的境遇,看着她难免露出可惜和怜悯的神情来,令她不自在。 她在家只待了半日,先去给江父和江老太磕头,江老太因为江绯升级为太子侧妃,以后还要做皇妃,江父和江佐也都恢复了官职,心情大好,并没有为难江风,只说:“公主跟前,别丢家里的脸。” 江父也是少见的慈父形象。 然后拜别江母和兄嫂,便乘车走了。 已走了好远,她忽然撩挑起了车帘,悠然问:“怎么了?” 江风不语,来处,徐徐跟着高晦。 —— 太平公主每年夏季都要到终南山小住一段时间。到了终南山,必定要到香积寺祭拜一番。香积寺位于帝都长安城南,南临镐河,北接樊川,就在公主别院的一侧,寺院幽而不僻,静而不寂。去岁秋日,江风曾同沈顾行来过,还在后院的姻缘树上求了姻缘锁。 往事不堪回首。 香积寺香火极盛,信众往来不绝, 因太平公主到了寺里早早设了禁。江风同芳草搀着太平公主踏着石阶走到佛殿,住持早已等候在那。太平公主略一施礼,道:“怀恽法师好。” “怀孕”!真是好名字! 佛殿做法事一应东西都是全的,一时间烟雾缭绕,主持和法师们开始咏诵经文,太平公主以头触地,顶礼膜拜,江风看着她纤细背影同巨大的佛像形成巨大的反差,似乎也变得如渺小起来。 梵音入耳,让人心生敬畏。 江风也跟着跪在满殿神佛前,虔诚地祈祷。 可她此时,对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更多的期待,父母身体康健,父兄试仕途顺遂,姐姐们婚姻美满。 自己?希望自己能恣意地过这一生! 她心里想着,但是抬头看那笑着的弥勒佛,心里一下没了底气。 太平公主的别苑距离香积寺不过几里,浩浩荡荡的庄园似乎占据了小半个终南山,此时再入别苑,当真故地重游,处处惹人伤感。 终南山是唐朝贵族们的后花园,这里环境优美,依山抱水,便引得权贵纷纷在这里修建别墅。 她原以为自己也能在晴川别墅逍遥度日,每日看那临水的辛夷花。 不成想,非但看不成那火红灿烂的辛夷花,还被人家送了她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江风不由得叹了口气。 太平公主看她神思凝重,那点小女儿的情肠她也还懂一些,心下升起怜悯之情,便道:“那日在曲江,我看得出来你和宜业互相倾慕。虽然世事无常,他现在娶了吉安那丫头。可若你愿意,本宫让他娶你做平妻如何?” 江风听了张大了嘴巴,她讶异于太平公主的直白,也感激她的慷慨相助,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太平公主看她吃惊的样子,只当她不相信,便笑道:“我可以认你做义女,大郎那有我这个姑姑,他也说不出什么。吉安呢,我到底也养过一阵子,她向来敬我。只是白白便宜了宜业那个小子。” 江风看太平公主说得认真,在自己晃神间连对策都有了。忙一边摇头一边摆手道:“不行不行!” 太平公主只当她害羞,便语重心长道:“女儿家要择一个喜欢的儿郎婚配实在不容易。你不要被那起子迂腐文人编撰出来的闺训弄晕了脑子,这样的事当断则断。” 江风与太平公主也仅仅几面之缘,但是这番举动却让她有不逆之交铁杆闺蜜的感觉。江父江母怕也不会为了她的小人生拼成这样吧。 江风心中一暖,缓缓却坚定道:“江风何德何能,竟然得娘娘青眼,为我做这番谋划,江风感激不尽!婚姻一事,若是盲婚哑嫁我便认了。可是他放弃了我,选了别人。我虽然没用,可是别说做她的平妻,说句冒犯的话,就算他哪天停妻再娶,我也绝不回头!” “你倒是有骨气,可是少年的骨气和女人一辈子幸福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太平公主道。 “是啊,一辈子太长了。但是费劲力气嫁了他,就一定幸福吗?”江风喃喃道。因为喜欢,所以就会对婚姻和他有期待,得不到期许的答案就会心生怨怼,自怨自艾最终活成一个满腹牢骚的深闺妇人。 太平公主看江风外表柔弱,其实内心是有大主意的,当下也不多说。倒是伸出手拉过江风,道:“随本宫来。” 太平公主手指冰凉,江风顺从地跟着她绕过寝殿,芳草在前面推开一扇楠木雕花门,赫然一个画室! 江风被满屋子的人物像惊住了!所有画上俱是衣袂飘飘的男子,但全部没有画眼睛。 江风疑惑地看着太平公主,但见她神色悲戚,满目怆然。 太平公主伸手拿过离得最近的那幅,用手轻轻触摸,似是陷入了十分痛苦的深渊中。 江风也大概猜出了画像中的人是谁。她走上前,安慰道:“公主…” 太平公主伸手打断她,道:“已经25年了,本宫已记不起表哥本来的样子。我去看他那日,他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眼睛出奇的大,仿佛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他看着我说‘令月,我好饿’。我把带来的吃食给他,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咀嚼和吞咽了,生生饿死在我怀里。” 此时的太平公主,绝不是那个跺跺脚,大唐都要抖一抖的政治领袖,而是一个无助的、悲伤的中年女人。 “这么多年了,我只要想起他,就是将死时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样子。他定是怪我,所以才要一直以那个样子见我。”太平公主一手抚着画像,一面喃喃自语。 悲伤的尽头不是哭泣而是麻木。那个惨烈的场景折磨了她整个后半生,她已习惯了这样的深渊。 史书上说,薛绍和他哥哥薛顗参与谋反,被武则天下入大狱活活饿死,那时太平公主刚生完孩子还未满月。 江风心中悲怆,这一屋子没有眼睛的薛绍,大概是太平公主心理创伤的应激反应。一朝爱人惨死,幼子嗷嗷待哺,母亲磨刀霍霍,不崩溃才怪。 太平公主仍然身处在巨大的沉默和回忆中。 江风不自觉地捡起桌边的画笔,拿过一幅肖像便画了起来。 她见过薛崇简,也见过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两个儿子武崇敏、武崇行,发现薛崇简全不像她。 而这几日在太平公主府厮混,也见识到了她的男宠崔湜。她惊讶的发现,薛崇简与崔湜的眼睛其实有点相像,都是深邃的花眼。 再细细想来,她作为吉安郡主的“替身”,外人津津乐道的也不过是眉眼相似而已。太平公主养了吉安,现在对自己也颇为眷顾,或许冥冥之中,她自己也在找薛绍的影子。 江风认真地想着这几个人眼睛的相似之处,再把它们提取出来,线条、勾勒,一笔一笔认真地补上去。 他一定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公子,热情、儒雅、含情脉脉。 他们一定有一段幸福旖旎的时光,那双眼睛一定曾饱含深情地望着他的妻子。 可他一定也是忧郁的,因为他知道他终将与她的母亲对立。 江风将自己的感情也融进了笔尖,浑不知不日已西斜。 她终于落笔,却见太平公主已看着这幅画出神,眼里似乎有少女的神采。 她喃喃道:“薛郎,你终于肯见我了……” 江风缓步退出房去,轻轻带上房门,里面已传来低声呜咽。 门外,芳草和晴川两位姑姑都红了眼眶,她们也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自然知道太平公主一直深陷往事不能自拔。她每年夏天,必要放下一切,来终南山庄小住几日,也是因为悼念亡夫,悼念那段美好的少年岁月。 芳草自带了江风去安置,边走边同江风道:“每年驸马忌日,公主都要来香积寺拜佛,顺便还要在这个别苑住上几天。娘娘心里苦,哭出来或许好些。” 江风道:“芳草姑姑,娘娘这一日颇费心神,晚上煮一份甘麦大枣汤吧,最能养心安神 ,和中缓急的。” 芳草应下。 终南山的夏夜是清凉的,待着很舒服。江风躲在房中百无聊赖地翻看架上的古书,可她似乎被太平公主的情绪感染,心情烦躁,翻了几页就撂下了。 这时芳草进来见她坐卧不宁,便笑道:“果然被娘娘说中了。” 江风连忙起身道:“姑姑怎么亲自来了。您请过来坐。” 芳草见她从不倨傲又体贴入微,心里也喜欢,便走过去揽住江风道:“娘娘说你心事重重,我还不信。我过来时,瞧着晚饭也吃的不多,没有不舒服吧?” 江风道:“姑姑记挂,我并无不妥,我本来食量就小。不知娘娘现下如何了?” 芳草笑道:“娘娘从画室出来,情绪好了很多。现喝了安神药已睡下。娘娘说要姑娘放宽心,在山庄里住着,就当自己家一样。只是有一事,让我同你商量。” 江风赶紧正襟危坐:“姑姑请讲。” 第67章 心机 江风目瞪口呆!这又是什么剧情! 太平公主竟然要认她做义女! 芳草姑姑说,既然太平公主要认她,她便不好再称沈夫人为义母了。便提议由太平公主府出面,退了那门干亲,问江风意下如何! 江风心中百转千折。若是按照如今得境地,她当然一百个愿意! 可是若长远打算呢?她清楚地知道太平公主的下场——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她将事败身死! 如果她同太平公主走的太近,甚至做了她的义女,是否会引起新帝李隆基的忌惮和厌恶? 可是如今她怎么办呢?太平公主要认她?她能拒绝吗?拒绝了就天下太平了吗? 她如今怎么办? 最后,脑袋发热的江风得出了一个跟以往一样的结论:走一步算一步,舒服一秒是一秒。 况且,原来的那个义母本身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家退了她的亲事,又要彰显度量和担当,便拿那样一个名头给她,以挡住悠悠众口。 她人微言轻,也要保住自己的声誉,便不得不认。 如今,她终于有了选择,似乎可以出一口恶气,当下,便一口同意了。 芳草见江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自去安排准备不提。 相比当日病榻之上,江风不明不白地给人当了干女儿,认太平公主做义母的仪式和流程简直不能更严谨和盛大了。 先是通报江府,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江家三位长辈的首肯。 然后芳草姑姑去沈府,以太平公主喜爱江风性情直率为由,意欲江风为义女。但终有夺爱之嫌,但希望沈夫人看在公主亲女皆远嫁的情面上,忍痛割爱。沈母哪敢不依。公主府又赐黄金、如意等物,以示感谢。 最后,竟然在终南山别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认亲仪式,长安城各色人物纷纷到场。 早起,江风盛装。 收拾利索后去见太平公主,公主一瞬间的恍惚。 江风见太平公主向她招手,顺从地过去,两人一起来到厅堂。 太平公主在前,绝代风华,江风在一侧,闪耀夺目。 那些女眷们都对公主行叩拜之礼,江风虽然站得端庄,但是心里却没底,她原本也应该在下面,见着贵人就要磕头。而今摇身一变,竟然可以站在公主后面接受众人拜谒,当真有狐假虎威之感。 太平公主却轻车熟路,笑着让免礼。 众人道谢起身,声音不高却威严日盛:“我两女远嫁,三个儿子都已开府,便觉寂寞。原来吉安在我跟前,现在那丫头成了亲,我也不好让她日日陪在本宫身边,倒显得不识趣。” 说到这,太平公主拉过江风,继续说:“所以我便认了这丫头做闺女,聊以遣怀。她性子烂漫,与本宫幼时极像。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的是深宫中长大的,有的家里规矩多,不喜这疏懒的性子。可阿风今后将在我公主府长住,与各位有诸多交集,谁若拘着她,本宫可不依!” 下面众人,或惊或愤,这也太护短了吧,这话的意思是,江风可以不懂规矩,那是天性使然,谁也不能多说闲话,若被她发现了,她绝不饶恕。 江风也听得头皮发麻,她虽然认了公主做义母,但她安敢疏懒烂漫,多少个脑袋敢不规规矩矩! 众人万千心思,但都笑道:“岂敢岂敢!” 江风作为主角,备受瞩目。 那些原本要讨太平公主欢心的人,便开始曲线救国,来跟江风套近乎。大部分人,江风不认识,却独独认得窦怀贞的妻子。 当年他们家初到长安,江绯和窦鼎的婚事还没有告吹,窦怀贞作为窦怀让的哥哥,与江家也算有亲。江母按照礼数,带着江风上门拜访,窦夫人白眼相向,连茶都没上。 而今却温声软语,满面慈祥。 果然是:“当你成功了,身边都是好人”。 江风当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与窦夫人周旋,原来当有人附和时,虚与委蛇也并不难。 刚应付完窦夫人,李隆业的两个王妃和吉安县主便向她走过来了。 她头皮一紧,这配置是在集卡吗?集齐了长安城狗血至极的三角恋爱当事人! 江风虽然如今见褚颜仍是愤愤不平,但想到李隆业的救命之恩,再也不敢唐突。 值得高兴的是,如今有了太平公主义女的头衔,再也不用对她们行那大礼了。 薛王妃原本也是好看的,但有姿容绝代的褚颜和吉安县主在两侧,当真黯淡无光,只剩华贵端庄而已。 江风略一屈膝,仍是客客气气:“王妃娘娘。县主娘娘。” 薛王妃上前一步,虚扶一下,笑着说:“何必这样多礼,你住在姑姑这,我们以后定要常来常往,这么客气反倒生疏。” 江风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来一往,都是礼貌又客气的,虽然谈不上亲切,但绝不会像之前一样剑拔弩张,这样的关系正好,两人之间。 这时褚颜插话道:“前些日听说妹妹病了,王妃娘娘也跟着上火,多次要去看你,只是王爷未允!今日可算见到妹妹了。” 薛王妃面露不悦,江风从前怎么没发现褚颜这么惹人讨厌! “王妃娘娘挂念,感激不尽。只是我那时病着,脸上有伤,实难见人。虽当时借住公主府上,但连公主也不敢怕拜谒,伤势骇人,唯恐唐突。”说完这些,仍恼着褚颜的拱火行为,便又说:“王妃娘娘宅心仁厚,当真女中楷模。褚颜姐姐蒹葭倚玉树,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那时也一定担心我吧?” 众人都知道,褚颜曾与江风亲密。上一次在公主府的别苑,众人看她不起,也是江风百般维护。 没想到,人家转身嫁给了薛王。据说,江风为了阻止,不惜同李隆业闹翻,闹得自己大病一场,而褚颜顺利嫁入王府。 想当初,从凉州到长安,李隆业和江风的cp话题也仅次于沈顾行和江风的话题。李隆业对江风的炙热,众人也是有目共睹。 当真是新人胜旧人! 即使李隆业做的如何滴水不漏,褚颜到底背负了背信弃义的名声。 江风此问,又揭褚颜画皮了。 褚颜脸色一赧,不自然道:“那是自然!” 薛王妃唇角露出一抹嘲讽,说:“你们原也是姐妹!江侧妃自然比本妃更挂念你。” 众人都听出薛王妃话里的嘲讽之意,褚颜脸色又白了一白,不做声了。 吉安县主不满江风抢了她在太平公主跟前的体面,再加之过往纠葛,便笑着说:“五叔叔当真勇武,为救阿风,一己之力对抗庶人韦氏。也怪不得上元节时,阿风曾说她若嫁中山郡王,何须别人周折伤神!我只当玩笑,原来五叔对你也情根深种了!” 断章取义!煽风点火!以讹传讹!简直没完没了了! 江风也会编假话,反正没没证据,道:“两位王妃都在,县主慎言!上元节上,是县主说最看不惯褚侧妃以色入王府,才要助我嫁入王府。我百般推辞,你只不信,我才说了那句话。韦氏及其女,行事悖逆,对宫人动辄打骂,我曾入宫侍奉,也深受其害,险些丧命。前有王爷打搭救,然后公主收留,后有陛下和公主入宫求情,我才躲过一劫。前者残暴,得而诛之;陛下仁慈,终登大宝。陛下言传身教,太子及诸位王爷体恤下人,行事磊落,不忍黎庶深陷苦难,当真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县主所言,只些情情爱爱,未免太小看了王爷格局!” 来啊,放马过来啊! 吉安县主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江风竟然开始上价值了!这个套路从来是她的呀,当真别人走了自己的路,让自己无路可走! 那怎么行!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成安公主可怜。她原也只是在韦氏和安乐手底下讨生活,并未参与那些事。只因那日得罪了你,五叔叔便不松口,现在仍被羁押着,当真悲惨。你不如去求求五叔,放了她罢。”吉安县主又说。 薛王妃与成安也有过交情,曾经也一起喝茶赏花,人虽跋扈了些,但是并没有大错。又听吉安如是说,只以为是李隆业为了给江风出气,才一直盯着成安不放。 如此,薛王妃脸色也难看起来。 江风真是脑袋嗡嗡作响!吉安县主是生活没滋味,来她这找调味剂了吗! “我虽不懂朝堂的事,但也知道陛下登基以来,一直处理旧事。韦氏把持朝政,积弊颇多,桩桩件件,中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说成安公主,其驸马韦捷,那是万骑营的首领。当日太子殿下和两位王爷诛逆之时,韦捷一直负隅顽抗。险些伤到太子殿下,当真凶险!如今想来,若那些党附韦氏的,都如韦捷般不识时务,诸位现今是如何境地?这是其一。第二,成安公主虽不是韦氏亲女,但与韦氏亲近是真,也曾开牙建府,到底有无售卖“斜封官”?有无欺抢民宅之举,这些都要细细查问,一时没结果,也是情有可原。其三,如今羁押,只是为了查清事实。若成安无罪,查清了自然就会解除羁押,又何来求情一说?可若真有罪……”江风略一停顿,看了看三人的表情,除了褚颜之外,薛王妃和吉安县主当然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新帝要立威?她算什么?去给别人求情。 “若真有罪,当有陛下裁决,别人安敢妄议!”江风继续补充完毕。 四人各怀心思,一时都不做声。 唯有褚颜,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自己和江风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她听着江风讲那些大道理,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羡慕她从小环境优渥饱读诗书,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比自己优秀多少,自己姿色绝丽,甚至压她一头。 可为什么境遇却大不相同!她虽然嫁给了李隆业,成为了人上人,她却攀附了太平公主,又开始对她摆出一副说教的嘴脸。 她既羞愧又懊恼,但更多的仍是对江风连绵不绝的恨意,她甚至也不清楚,那些滔涛恨意,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薛王妃却有别的想法,便说:“阿风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褚颜恨恨地,吉安县主铩羽而归,脸色也不好看。 江风随着薛王妃走到一侧,问:“王妃娘娘,请讲。” 薛王妃思忖良久,盈盈一拜,说:“从前是我狭隘,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你见谅。” 江风哪里敢受薛王妃一拜,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赶紧也拜了下去,说:“娘娘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薛王妃起身,思忖片刻,方说:“自从王爷从凉州回来,总是闷闷不乐。我愚笨……总不能开解。做为女人,我曾经很讨厌你,甚至在王爷不顾韦后发难,宁肯下狱也不肯交出你时,我一时恨毒了你……可做为他的妻子,我又希望他能开怀。我不知道你和王爷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王爷曾说你绝不嫁人为妾。时至今日,若可让王爷开怀,这个正妃之位,我可以不要……” 江风备受震惊,薛王妃已经这么大度了吗? 李隆业真是驭妻有术!这觉悟,江风自叹弗如! 也许是她没有把握好表情,薛王妃只以为她不信,便又补充道:“你如今是姑姑义女,做薛王正妃,也算门当户对!” 直到此时,江风才终于明白薛王妃的真实用意,暗叹真是人均一百个心眼子。这些豪门贵妇,每日无所事事,只研究自己老公。 李隆业救了她,又曾在太平公主那诸多流连,现在江风又认了太平公主做义女。 韦华庄的危机感立马上来了。 沈顾行跟吉安两人蜜里调油,肯定不会再娶江风。江风的目标,会不会再转向李隆业呢?以太平公主跋扈护短的性子,若是真喜欢江风,又怎么会让她做侧妃。 想当初,太平公主要嫁薛绍,可薛绍已经娶妻,武则天就赐死了薛绍的原配夫人。 后来,还要赐死薛绍长嫂,原因是她身份卑微,不配与公主做妯娌。 第68章 他的心愿,从不是我 江风叹气,原来也并不是只有自己活得小心翼翼,韦华庄已是二品王妃,又育有两个嫡子,依旧如履薄冰。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得更好,这才是最直接最基本的需求啊。 这样一想,那些恨啊爱啊的就有点索然无味了。 江风又一次自洽了。 她看着薛王妃,真诚地说:“王妃娘娘,您太高看我了。我如今虽认了公主做义母,但也绝不敢自比金枝玉叶,我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而且,即便我王爷知道我绝不做妾,也从未有一刻,想过许我正妃之位。你们夫妻十载,他的性情品格,您应该很清楚。” 薛王妃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越发友善。 江风又道:“人非草木,谁都有欲求,也有不满足的时候。但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 江风穿越六年,也算历经苦难,但她确实做到了。她虽然不是大好人,但从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主动去伤害谁。 她有时甚至也佩服自己的精神境界。 “我原也曾疑惑,王爷为何放你不下!可如今细细想来,你好似总有与我们不同的地方,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所以,王爷才会耿耿于怀吧。”薛王妃斟酌道。 她潜台词其实是,大家都趋之若鹜要争要夺的,江风好似全不在意。 当日在凉州时,她的同胞姐姐是如何在太子李隆基跟前施展风情的,她作为女人一清二楚。 而江风,却选择了拒绝。 褚颜嫁入王府前,那个被贬黜的侧妃,是韦后安插进王府的眼线,也原本是要给江风让位的。 江风,依然拒绝了。 后来,她被沈顾行退婚,沦为了长安的笑柄,又要入宫侍奉。 太子侧妃竟然不愿相助,太子便也乐得不管。王爷日日忧心,总期待着她能服软求助。 而她,却选择入宫,做了最低等的洒扫宫女。 那日他们夫妻入宫,王爷绕远走了掖庭。 看到她擦洗大殿,右手好似受了伤,不能吃力,所以一直左手做事。满头大汗却干得津津有味,那时她入宫已经一个多月,但仍能感到她劳动的快乐。 那快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沉浸其中,脸红扑扑的,汗珠闪着光芒。 她一边擦地一边哼着小曲,词藻乱七八糟她不大懂,大概反复是一组词,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 后来王爷被三哥叫走,她仍留在那里,她充满了好奇。她见江风终于擦完,去吃晚饭,却因为去得晚了,只得一个馒头。 她有些不高兴,但也只是一会的功夫。她啃了一口,咀嚼许久,才点评:这个油炸鹌鹑火候轻了;再吃一口又评 :水晶猪肘,淡了…… 那一个馒头,竟也被她吃得津津有味。 当晚,先帝在宫中摆宴,桌上琼脂玉酿,珍馐佳肴,她却一直想着那个馒头。 那样的女孩,王爷必然是喜欢的吧。因为连她自己,也讨厌不起来。 江风不知道薛王妃的心思,只以为她还忌惮自己,她却只想跟所有人大差不差,千万不要爱独树一帜才好。便道:“王妃过誉了。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在凉州时,王爷立了军功,又与军中关系密切,不免招致猜疑,这才放浪形骸。王爷慈悲心肠,或许觉得拿我做挡箭牌心中有愧,这才出手相救,王妃千万不要介怀。” 薛王妃自然不信,又道:“姑娘这样说,还是不了解王爷。他对你,终是有情的。” 江风直觉薛王妃冥顽不灵,咋滴,非要再给老公纳个妾呗。 只得直言道:“我和王妃娘娘在长安街头初见时,娘娘为守住丈夫步步为营,我当时想着,若我嫁了心上人,也要如娘娘一般,看他紧紧的,任谁也不能抢了去。也不过一年光景,娘娘为何……” 薛王妃一愣,道:“姑娘仍介意旧事吗?我……” 江风连忙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解,男人一次次纳妾,与别人你侬我侬,妻子真的可以不伤心吗?” 薛王妃神色一黯,道:“谁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怎么会不伤心。但我希望,他可以得偿所愿!” 李隆业这厮,真是好运气! 江风这下彻底反应过来了,原来这是给李隆业纳妾来了。她世界观再一次受到冲击,只得喃喃道:“可他的愿望,从来不是我呀。” 薛王妃还要再劝,突然神色一凛,江风回头看过去,李隆业和薛崇简站在后头。 这个家伙,总是背后偷袭,当真防不胜防。 薛崇简率先调侃道:“阿风如今可是母亲大人身边的红人,弟妹可莫要惹她。” 江风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得打哈哈道:“国公爷玩笑,我怎么敢当。” 薛王妃倒似毫不在意,笑呵呵道:“国公爷这是笑我愚笨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样的日子,惹恼主角不是。” 薛崇简知道薛王妃也不是好惹的,便道:“是我笨,只有我笨。你们早晚是一家人,有什么恼不恼的。” 江风脸腾地烧起来,薛王妃也是一愣,只有李隆业面不改色道:“尊驾闭嘴吧。” 薛崇简实在是不能理解李隆业和江风磨磨唧唧的感情线。 都为了人家姑娘抗旨了,还有啥好腼腆的。他纳罕,风流潇洒的薛王爷,什么时候也跟大姑娘似的,开始内秀了。 李隆业又对江风解释道:“你别理他,他混说惯了。等姑姑打了他板子,就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薛崇简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他给他助攻,人家却不领情。 江风得了台阶,便不做声。 李隆业又对江风说:“你姐姐今日到长安了。” 江风惊呼:“真的!” 李隆业很满意江风的表情,点点头。 李隆业接着说:“我们明日回长安,姑娘可与我们同行。” 薛王妃心里终于还是疼了下。薛崇简却想李隆业可真狗,想跟人家姑娘待着,却不直接说,拿人家姐姐当引子。 江风却很矛盾,她自然想尽快见到江兰, 但是想到同行之人,终究打了退堂鼓,只得拒绝:“姐姐来了长安,是要常住的,不急于一时。再有几日,公主也要回府,我同她一起回去吧。” 李隆业见她拒绝,也不惊讶,只说:“也好。” 江风从这简单的两个字,分析不出李隆业是生气呢,还是不生气。 心中不免忐忑,只得小心应对。 晚宴时,总有女眷过来敬酒,江风哪个都不敢不给面子,少不得又喝多了。 太平公主认义女,算是大事,晚宴结束后,又有宫女在水上放河灯祈福庆祝。 河灯星火点点,倒让人产生了在天上看银河的错觉。历朝历代都有向着河灯许愿的习俗,女孩们便都驻足,纷纷许愿。 已育的必许子女成材,已婚的便许夫妻和睦,待嫁的就要寻个如意郎君。 而江风的愿望,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恣意地过这一生! 众人许愿完毕,仍是不舍那一水的河灯。直到一荡一荡,漂得远了,才三三两两的往回走。 江风一回身,不想一下子撞到别人,听到“诶呦”一个女声,江风也不管被对方踩痛的脚,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抬头却愣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多人怎么就撞了吉安县主。吉安挽着如晔,后面跟着若锦和一大群侍女。 “野鸡插了羽毛,就以为自己变凤凰了吗!冲撞了县主嫂嫂你担待得起么?”如晔表妹一如既往刻薄刁钻。 悠然愤而回嘴道:“如晔姑娘,您出门前没如厕吗?说出话来怎么这么臭!” 悠然甚得我心! 江风总有大小姐的偶像包袱,不便出口成脏。 “阿风不是故意的……”若锦虽然辩白了一句,但到底底气不足。 如晔的脸变成猪肝色,指着悠然:“你……你……你”地说不出来话。 江风心里得意,便款款道歉:“郡主娘娘海涵,我实在不是有意冲撞。” “阿风不必如此,也是我只顾着说话,没注意到你,我也没有什么事。”吉安县主以手覆肚,语气和善,在人前,她还是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形象。 “怎么没事!江风!你知不知道嫂嫂怀孕了!”如晔训斥道。 江风再也不能忍受对面的护嫂狂魔,口不择言道:“又不是我的!” 对方的逻辑十分古怪,又不是自己让公主怀孕的。难道碰了她一下,要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么!” 一众人都被那一句“又不是我的”惊住了,张大了嘴巴。 后面有一男子,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江风不用回头,也知道必然是看热闹的薛崇简。 李隆业终于耐不住,走过来,关切地问江风:“阿风,有没有撞到哪?” 江风大咧咧地摇头。 吉安见李隆业又横插进来,便也不再恋战,就说:“阿风不必自责。这里人多,少不得磕磕碰碰,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我哪就这样娇贵了。” 吉安县主这话里话外,还是被江风同志磕到碰到了。 李隆业道:“哪日见了宜业,定要好好问问他。他媳妇怀孕了,怎么还舍得让你处乱走。他也是,怎么没跟着过来?难不成是怕见什么人?” 吉安县主脸色不好看,道:“不劳五叔费心,宜业也总劝我多休息。但我想着,别的也就罢了,阿风认公主做义母这样的大事情,我们家怎么都是该来的祝贺的。只是……” 吉安眼眸一转,继续说:“五叔也是明白人,宜业和阿风,原来也是有些牵扯的。宜业如今处处避嫌,这还有人说闲话。连五叔这样的明白人,也说什么怕不怕的,当真叫人为难!” 江风觉得一口恶气憋在胸膛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吉安看着江风,又说:“少不得,便只有我来了。” 李隆业似笑非笑,话也说得皮里阳秋:“果真如此吗?你自来是聪明的,自然知道凡事留一线的道理。如今怀了身子,更要谨慎才是。阿风,可不是凉州城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当然更不是深宫中无人可依的宫女,让人随意拿捏。” 吉安脸色一变:“五叔说得话,我是一句也不懂,难道有人欺负阿风不成。” 李隆业笑道:“自然没有。若有,纵便姑姑好说话,我这关也是不好过的。” 吉安眼中有愤恨一闪而过,然后满脸堆笑道:“五叔,我见阿风原来惯用右手,今日却左手执杯,侄女不解,这是为什么?” 李隆业一顿。 还能为什么?因为李隆业捏碎了她的骨头呗。 江风如今可不敢让李隆业为难,赶紧接下话茬道:“因为左手可以让脑子更聪明。我从前糊涂,总遭人蒙骗,以后可是不能了!” 吉安笑道:“原来如此。” 这样,因为踩脚引发的争论终于告一段落。江风也终于可以喘口气。 众人离去,单余李隆业和江风两人,江风又紧张起来。 李隆业见她这副样子,便道:“每次见我都这样如临大敌?” 江风气沉丹田,给自己打气。然后真诚地说:“王爷,我胳膊的事情,真的没事,您不必介怀。” 李隆业心中似有响鼓,女孩轻轻的语调,低头神态似乎是一轮火热的太阳,一下子就融化了他的心肠。 他再不敢操之过急,不露半点情绪,移步走跟前,笑道:“姑娘这句不必介怀,本王实在不敢当。姑姑早已三令五申,若是再欺负你,她决不轻饶我。” 江风仍然滴水不漏:“公主抬爱,我怎么敢当。” 一片静默,李隆业便又试探着说道:“我若知道沈顾行那小子这样不堪,当时就是拼着你怨我恨我,也绝不罢手,白白的让你受这些委屈。” 江风身子一震,没有逃过李隆业如炬的双眼。她强自镇定,巧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不过就是被甩了。”想了想又恨恨地补充道:“我只是希望沈顾行和你那仙女般的侄女日日恩爱白头偕老才好,若是抵牾口角岂不是辜负了这两位公子佳人这般折腾!” 第69章 以我之身,受你之痛 李隆业晓得她嘴硬,就顺着她揶揄道:“姑娘这样说,倒令本王刮目相看。不想竟有如此度量胸怀,我那天仙般的小侄女和你那瞎了眼的宜业哥哥知道你的祝福,定也心怀感激。” 江风自嘲起来毫不客气:“哼……王爷过誉了。我一个草木之人,如何能有胸怀度量去让金尊玉贵的县主和如宝似玉的公子感激。我不过是他们曲折坎坷又金贵的爱情炮灰,而已。” 李隆业有一瞬的心疼,道“你这样说,让我有一种冲动!” 江风挑眉,笑着看他不说话,那意思是说,什么冲动? 李隆业笑着柔声道:“给他们蜜里调油的婚后生活找点麻烦,让他们日日抵牾口角。若是他们恩爱偕老了,却留你独自神伤,实在太没公允!” 江风笑得弯下腰来,眼睛里都笑满了泪,她捂着肚子看着李隆业笑道:“你这个叔叔,实在心肠太坏!” 李隆业也笑了,调侃道:“佳人和侄女,总得豁出一头去。” 江风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有人同自己同仇敌忾总是愉悦的,她坏心思突起,笑道:“你另一个天仙般的妹妹,说得简直一点没错!” 李隆业蹙起了剑锋般的眉毛,面色一沉,问道:“成安?” 江风只笑道:“她说我惯会勾着男人,使些下作手段折磨别人。王爷要为我出气毁损人家美满婚姻,可见成安公主所言非虚呀。” 李隆业说:“本王当真要使点手段,要那对新婚夫妻吵个嘴才好。不然倒真让成安冤枉了你。” 江风笑眼弯弯,摆着手道:“你们是皇亲国戚,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县主,你们打打闹闹,千万别带着我。” 李隆业反问:“你能摘得清吗?” 江风佯装思索,良久才笑道:“不清!不清!所以,王爷千万别再为我惹是非了。从此以后,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永远别有瓜葛才好。” 也许是几个月来一直烦闷压抑,也许是席面上的那些酒让她忘乎所以,也许是李隆业刚才的一番话让她放松了戒备,她倒是真的开怀了。 凭什么她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恶语中伤,人家就要双宿双飞洞房花烛,凭什么她就要谨小慎微处处小心,别人就可以无所畏惧颐指气使! 李隆业说:“你真这么想?” 江风干干脆脆道:“千真万确。” 那时候,庭前芭蕉,叶叶心心,李隆业一时心猿意马。 两人站得久了,便要再走走,芭蕉叶盛,遮住去处,李隆业挑着叶子,让出一片路来,江风侧身走过,道:“多谢!” 两人夜色中又走了一阵。 自从李隆业从成安公主手中救下江风,两人的相处模式就变了。 从前,江风与李隆业相处,总要处处小心谨慎,总担心他又轻薄孟浪。后来因为玉玺的缘故,李隆业废了她一条胳膊,又狠狠地唐突了她,她便对他更生了惧怕。 现在,他倒规矩起来。言语不再冒犯,行为也不轻佻,倒是真有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江风不信人能突然转性,又担心李隆业在憋着大招。偏偏他又救了她,俩人总有接触,她需时时防备,当真身心俱疲。 李隆业也能感受到江风的紧张,时时刻刻如临大敌。 当下,便停了脚步。 江风果然又以为惹了他,忙停下来,紧张地看他。 李隆业道:“那把短刀,你一直带着?” 他们俩人在风陵津遇到狼群时,江风拔了李隆业的匕首。那匕首小巧,她便私自留下来,一直带在身上。 江风窸窸窣窣地拿出匕首,虽然觉得李隆业不至于计较一把短刀,但仍双手递过去,说:“女子带刀,终是不妥,这就还给王爷吧。 李隆业并不去接,半晌才说:“那日伤你,实非我本意…” 李隆业说到一半,停住了。 江风笑盈盈地站在那。 他瞬间觉得一切的解释都苍白起来,聪明通透如她,若要原谅不需要任何解释,若不原谅多说无益。 可让他无奈的是,即使不原谅,即使心中芥蒂,这个姑娘却一定会“真诚”地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果然,江风见他只说一半,便接着说:“王爷三次救命之恩,就是再砍我一条胳膊, 我也不亏。况且,我本就有错。那个时候,王爷兄弟正博大事小,我却藏着玉玺不肯给你。王爷一片赤诚,我却包藏私心,当真让人气恼。” 瞧瞧吧,她依旧是不信任他的。揽过所有的责任,让他一身轻松。 她其实仍怕他。仍恼他。仍不真心对他。 李隆业上前一步,伸出手来。 江风将刀递给他,他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江风心中腹诽,还是忍不住动手动脚了吧,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正在思考如何脱身,却发现李隆业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握住刀,竟直刺向李隆业的右肩。 江风大惊,只拼命往回拽,但李隆业自来臂力如山。 那刀削铁如泥,正一寸一寸刺入李隆业身体。 “王爷!”褚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失声惊叫。 李隆业这才松开江风,短刀应声落地,江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 他这是做什么?自残?陷害于她?她神思百转,却见鲜血汩汩流出。 她条件反射般慌乱去捂,那血滚烫着,顺着她的手,依旧流着。 她急得流了泪。 褚颜终于尖叫着跑过来,一把推开她。 她不防备,摔倒在地。 李隆业浑不觉痛,嘴角溢着笑,无视褚颜的关切,只去扶江风,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 以我之身,受你之痛。从此之后,你的所有伤痛,我都再来一次。 第70章 上辈子是条狗 江风耳朵轰鸣,惶惶然似灵魂出窍。 李隆业见她仍呆愣着,忍着痛问:“黄河之滨,我们的约定,还做数吗?” 那时,他说,如果她和沈顾行无缘,他便绝不放手。 那些过往,一下子涌进脑海:丘山上衣不解带地照顾她,黄河渡口孤注一掷地带她回长安,他们一起配合默契勇斗狼群,也曾在终南山的山坳里过了一个凄凉的中秋,他从冰冷的湖中捞起了她,他在她不敢说药苦的时候,黑着脸给她一块糖果…… 而那个人,带着同她一处的伤,脸色苍白地问她,他们之间的约定还作数吗! 江风泪眼模糊,但终究郑重地点了头,然后扑进了李隆业怀里。 …… 两人这样作天作地,再加上褚颜的惊呼,到底惊动了众人,连太平公主也派芳草来过问。 李隆业拾了刀,仍交到江风手上。对众人一挥手,云淡风轻道:“无事,都散了吧。” 独薛王妃和褚颜留下,薛王妃面容关切,褚颜面色惨白。 李隆业又对薛王妃说:“我真没事,王妃先去歇歇吧,阿风跟我去看御医。” 薛王妃在江、李两人之间打量一番,也知道了大概,默然叹气,转身带着褚颜走了。 李隆业的伤,虽然不是要害位置,但刀口也很深。御医止血后,又开了外敷的药。江风自然不能假手于人,便亲自去上药。 她见伤口骇人,手便不觉一抖,李隆业“呲”地一声。 江风只得又轻柔了些,一边上药,一边说:“王爷这是何苦?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吗?” 李隆业心想,之前那般情形,我说什么你能信!还不是阳奉阴违,各种巧言令色。 嘴上却温柔地说:“以后,我们好好说话。” 江风一顿,红了脸,点着头。 上完药,江风便抬着他的胳膊帮他穿里衣,却见胳膊上有一伤疤,不似旧伤,看形状倒像是被人咬的。 她想到他的那些莺莺燕燕,脸色便难看起来。 李隆业当然察觉到了,心中既好笑又好气,便故意问:“怎么了?” 江风知道他明知故问,一撒手,没好气地说:“没什么!” 李隆业不防江风猛地松手,牵扯着胳膊又渗出血来,虽然顺势又“哎呦”一声,心里却有几分得意。 江风这才想到这个家伙刚刚才自残完,又紧张起来,忙察看伤势,问道:“没事吧?我一时急了,对不住。” 李隆业凄凄惨惨戚戚:“疼。” 大男人撒娇装委屈,着实可恨可憎。江风却不敢再唐突了,问道:“我去找太医吧?” 李隆业忙拦着:“你陪着我,就不疼了。” 江风直想再刺他一剑。指着他胳膊上的咬痕,问:“那里疼不疼?” 李隆业见她像一头凶狠的小兽,一下子记起凉州酒月楼时,她初听柳讷之双喜临门,以为他纳了妾时,怒目圆瞪的样子。 他心里很受用,问道:“吃醋了?” 江风道:“我若认真吃起王爷的醋来,只怕能吃得饱了。” 李隆业也知道自己太过风流,便赶紧找补:“怎么?你自己的醋,也要吃?” 江风露出疑惑的表情。 李隆业说:“那日你被成安推下水,一心求死,知道有人救你,便一口咬下来?忘记了吗?” 江风这才记起,恍然大悟,一时又红了脸,不说话了。 李隆业见她娇羞模样,又一次心旌摇曳,指着自己的嘴巴、胳膊、手掌问:“我真怀疑,你上辈子是条狗。” 江风心想,我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上辈子是人,而且有名有姓。至于李隆业,她可说不准了,毕竟他咬起人来,一点不让江风。 这样想着,虽然李隆业骂她是狗,也不生气,还对着他,龇牙咧嘴地“汪汪汪”叫了几声。 李隆业当真心旷神怡,大笑出声来。 江风心里不平衡,她做了狗,就这么让人高兴吗! 两人又说笑一会儿,薛王妃便来探望。 江风对薛王妃,终究过不了心里这一关。见她来了,便起身告辞。 李隆业知道她心中计较,也不拦着。 倒是薛王妃,有些过意不去,好似她才是是局外人、第三者一般,还要留她。 江风哪里肯。 江风在太平公主别苑的这些日子,依旧住在望月轩。 她今日诸多劳神,与众多女眷周旋了一天,临晚上李隆业又整了那样一出,一时身心俱疲。 但她的大脑依然活跃着,仍是清醒的。 从凉州到长安,李隆业对她一路穷追猛打。虽然他依旧花心,还抢了褚颜,但对她应该也存了几分真心。 这样想着,竟然也生出了困意,就在将睡未睡时,猛然想到: 若是关山云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她跟了抢他未婚妻的人! 他若知道了,一定后悔救了他俩!更要骂她是白眼狼了。 她把心一横,骂就骂吧!反正不疼。 然后困意袭来,昨日万千烦恼,俱为昨日东流水。 竟然一夜无梦。 醒来时,脸上飞霞,穿衣打扮磨磨蹭蹭,不似往日爽朗。悠然笑开了花,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当真每日都有新烦恼,她现在纠结的是,该怎么跟太平公主、跟父亲母亲说这件事呢! 她蹭到太平公主那时,李隆业已经在了。 李隆业朝她点头,太平公主的笑容高深莫测,俩人齐齐地看向她!谁能受得了这两个人的注视,江风双腿直哆嗦。 太平公主笑着问:“五郎说他因为你受了伤?” 这家伙当真是个银样蜡枪头,好看不好用,一点担当都没有,公主面前,就把她这样出卖了。 江风只得回道:“是!” 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他要自戕,她能拦得住吗! 李隆业也笑了:“怎么样?姑姑总是不信我!阿风也承认了,我说的,不假吧?” 太平公主恨铁不成钢:“你也是个实在的,都不为自己辩解吗?你这样,本宫如何帮你。” 李隆业道:“姑姑也太偏心了些。我因她受了伤,不便下山,只不过让她照顾几天,还能怎样呢!姑姑偏心,也该有个度。不然您问问阿风的意见?” 简直是个无赖了,江风不计较,他反倒越发有恃无恐了。 太平公主气得笑了:“你倒是知道哪个好欺负。” 便拿眼睛瞧江风。 江风却觉得这姑侄俩,早排练好了戏,只等着演给她看。 她也只好尽快入戏,说:“既是因我而伤,我来照顾,也是应该的。” 第71章 公主遇刺 江风再一次见识了李隆业的无赖。 吃饭需要喂,吃药需要哄,喝茶嫌烫,人多嫌吵,人少又胆小,七尺男儿竟如小儿一般! 江风当真束手无策。 还是太平公主实在没眼看,严厉地呵斥了几句,方才好些。但是逮到江风时,还是一副可怜至极、委屈巴巴的样子。 终于熬了十来日,他的伤势痊愈,又有太子李隆基遣人来寻他,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下山去了。 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江风竟然也不习惯起来。 太平公主也准备打道回府,临行前几日,风和景明,气温也不高,太平公主便来了兴致,听说终南山有一处瀑布,非要去看。 芳草和晴川少不得又是一番打点,便车马浩荡,奴仆成群地出发了。 不消半个时辰,便有震耳的水声传来。 太平公主下了马车,众人循着水声,开始步行着往前走。 江风前世交通便利,寒暑假除了社会实践,其余必备的科目就是旅游,中国的十大瀑布,她看过其中两个,黄果树、九寨沟瀑布都比眼前的这个瀑布震撼。 可是太平公主和一众女官却从未见过瀑布,不由得赞叹起来。 江风见了,便指挥侍卫和那些小太监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按照太平公主的生活习惯,午间必要小睡一会,即便在外,这个习惯也改不得。 太平公主的帐篷极是华丽舒适的,唐朝虽然与21世纪的科学技术没法比,但是让人舒服的办法一点也不少。 江风在床底、门口等处放了驱虫的草药,又在床前放了两盆冰块,温度、卫生、舒适度都达标了,这才又出去看后厨。 火已燃,锅已架,备菜、淘米、和面,一切有条不紊。 露营加野炊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江风美滋滋地舒展筋骨,端着行动不便的右胳膊做扩胸运动,心里想着怎么说服公主,在这住一晚,晚上搞个篝火晚会,烤个全羊,喝个羊羔酒,跳个舞,唱个歌…… 正想得出神,被一声惨叫拽回神思。 她心中一惊,向那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侍卫被一支穿云箭射破胸膛,痛苦地发出了哀嚎。没等反应过来,又有箭术射过来,而且越来越多。 她一边大喊:“保护公主!” 一边就地蹲在一棵大树后。 太平公主身边,只有芳草和晴川两个女官和几个小宫女,此时都已方寸大乱。而那些侍卫原本都在外围戒备,冲不到公主身边,有几个不怕死的,本想去护住公主,都在半路被一箭射中,送了性命。 侍卫们所处的位置都是开阔之地,并没有遮挡,此时已死伤过半。敌人在暗处,且进攻猛烈,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些侍卫,估计是抵不住。 江风见灶台处有一个还未来得及安的铁锅,她瞅准机会,几步跑过去。 灶台旁还蹲藏一个小太监。 江风立起锅,躲在一侧,对那个小太监一笑,问:“你怕不怕?” 那个小太监本来吓得已簌簌发抖,被江风一问,反而有了勇气,说:“不怕!” 江风说:“好!这有一个立功还能保命的机会,你要不要?” 小太监点头。 江风指着自己藏身的那棵树,说:“那边有一条小路,你从那下山。先去公主别苑,叫人上山来救公主。然后,再派三队人马,一队去终南山其他别苑处去求救,若有其他人在山上消暑,知道公主遇袭,必定来救。第二队人下山,一定要走大路,走驿站,去太子府求救。最后一队……” 江风犹豫一下,才说:“最后一对,要隐秘才行。进了长安城,去报告郢国公。你明白了吗?!” 小太监郑重地说:“我明白了,我一定把救兵带到。” 江风说:“好!若救兵能到,公主必定记你大功!” 小太监听了,再不犹豫,猫着腰打几个滚躲进树丛消失不见了。 江风以锅为盾牌,一边移动锅,一边蹲行。受右臂影响,速度还是慢了些。 也有箭朝她射来,但都被铁锅挡住,江风终于挪到太平公主那,大喊:“公主!” 太平公主再也顾不得形象,也钻了进来,芳草、晴川和几个小宫女也跟着进来。 前面又有几个侍卫倒下。 现在连敌人的脸都没见到,她们就已损失大半。这样下去,迟早大家一起完蛋。 江风看着石壁下瀑布下形成的河流,问道:“可有会游泳的?” 竟然没有一个! 哎! 江风看向太平公主,道:“娘娘,前面侍卫已招架不住,我们若再不逃,迟早落到他们手里。” 太平公主沉静道:“他们应是有备而来,下山的路被堵死,我们怎么逃?” 江风想了一下,说:“贼人目标,一定是公主!我会游泳,带着公主游到对岸不成问题。我们到了对岸,再找路下山。这里其他人,敌人攻上来就举手投降,他们应该也不会为难。” 后面的小宫女已嘤嘤地哭起来。 芳草姑姑经过大阵仗,又跟太平公主时间最久,也最忠心:“姑娘带娘娘涉水走吧。我们几个留在这,能拖多久是多久。” 太平公主扶着芳草肩膀:“不可逞强!好歹留着性命。” 芳草眼底含泪,郑重地给太平公主磕头:“奴婢,恭送公主!” 太平公主也怅然,对江风点头。 两人再不犹豫,转身跳下深潭。 太平公主跳下来那一刻,是有些后悔的。这个小丫头自己差点没淹死,还能带着自己游过去吗! 江风原来带一个人游过去不成问题,可是现在右胳膊被李隆业废掉了,太平公主又一个劲乱扑腾,便有些吃力。 俩人没有多远,就听崖上贼人喊:“冲啊,太平公主跳水跑了!抓活的100两,砍了人头1000两!” 太平公主一滞。 江风更加拼命!俩人终于爬到对岸,岸上芦苇茂盛,俩人钻了进去,拼命往前跑。河岸那边,听得晴川大喊:“公主!奴婢尽忠……” 声音一下停了,像被人猛地掐断了脖子。 已然凶多吉少了。 俩人出了芦苇荡,果然有一条路。 江风拉着太平公主就往上山方向跑,公主一愣:“那面才是下山!” 第72章 逃命 江风叹气,道:“娘娘,敌人一定在各处下山路口设了埋伏。” 太平公主道:“他们怎么会想到我们跳水!这条路不一定设防。” 江风说:“即便没设伏,如今知道我们逃出来,也要往山下跑。这条路距离山下,也要几十里,我他们迟早追上。” 太平公主道:“上了山,也能追到。” 江风说:“但肯定要慢些。我们现在,只能拼时间。我们晚点被抓到,就有多一点机会等到救兵来。” 太平公主素来沉敏,听了江风的话,略一思索就下了决断。 两人便毅然往山上跑去。 跑了几里路,太平公主就已气喘吁吁,再加上夏天中午极为炎热,江风也怕这样跑下去中暑。见道路两侧都是密林,便躲在林中休息。 江风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见太平公主嘴唇干涩,喘着粗气,边说:“娘娘,我去打点水来。” 太平公主依着树干,点点头。 江风折了一颗大叶子,走了不远,便看到一条小溪。 自己先双手捧水喝了个痛快,然后才洗了树叶,卷起来,盛水回去。 走到半路,听到太平公主惊叫。江风大惊,丢了树叶赶紧往来处跑。 太平公主步步后退,一个黑衣人提着刀步步紧逼。 江风拔了腰间的匕首,暗想李隆业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轻手轻脚地向那黑衣人靠近。 在将要靠近时,不小心踩到树枝,弄出了声响,那人一回头,蒙着面,又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江风再不犹豫,趁着对方没反过神来,对着心脏得位置捅了过去。 黑衣人一躲,到底扎偏了,但也受伤不轻。 那人痛得大叫,气急败坏地拿刀向江风劈来。江风连连后退,一下子绊倒,倒也躲过了那人的一刀横扫。 那人一次不成,忍着痛又挥刀砍过来,江风抓起地上的砂石、土块、树叶、树枝一顿撇,但到底不能伤人分毫。 就在她以为自己难逃一死的时候,那人却直直地倒了下去。 后面,是太平公主握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血迹斑斑。 两人互相救了对方一命,又合力打败了一人,勇气大增。 江风仗着胆子翻了那人的衣服,毫无所获。 两人不敢再耽搁继续逃跑,一个人摸上来,马上还会再有人。 跑了几步,江风又折返回来,捡起那人的刀。 太他妈的沉了。 两人又跑了一段路,前面是一个分岔路口。正不知走哪条路时,后面又隐隐传来马蹄声。 当真催命啊! 太平公主一指右面,说:“走这条!” 江风犹疑一下,伸手拔了太平公主头上的一支珠钗,扔到左边那条路上。 太平公主心想,倒是个聪明的。 便要往右岔路跑。 江风拦住,喘着粗气说:“他们若是分路追呢?我跑不动了。” 太平公主说:“那怎么办?” 江风指着路两侧一人深的沟壑。 那是挖来排水的。没有雨,沟里就没有水,但因为常年湿润,竟然也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 俩人怕蛇,怕虫子,怕蜈蚣,怕泥鳅,但更怕死。 俩人屏息凝神,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只听一人喊道:“大哥,这条路有丢了的珠钗,定是走了这条路。” 那人不答,许久才说:“两边都追!他们两个女人,跑不多远!” 便听马蹄声两散,真派了两路人马去追。太平公主心中后怕。 外面安静了一阵,太平公主终于受不了这些水草,正要起身。 江风赶紧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太平公主不解,但她现在倒很听江风的话。 又过了一会,突然头顶上有声音兀地响起来,俩人瞬间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人说:“那两个娘们儿应是没在这。” 另一人说:“大哥也忒小心了些。让咱俩留在这蹲守。” 那人又说:“咱们也跟上去吧。听说太子可是给了大价钱的。去晚了,他们抓住了公主,分了银子,咱俩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另一人说:“大哥平时就看不上咱俩,有了功劳也要撇开我们。当真操蛋!” 俩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江风心中大惊,果然是太子吗?李隆基现在就动手了? 太平公主神思凝重,面露阴狠。 江风不敢说话,拽着她爬上来。却再也不敢走大路,只往林中逃去。 这一跑,就一直跑到了天黑。俩人又累又饿,倚坐树干,再也不动了。 江风白天逃命时,遇到认识果子就撸了几个。 她用袖子擦一擦,便递给太平公主,说:“娘娘,吃几个果子吧。” 太平公主接过,咬了一口,倒也清甜可口。 俩人吃完了果子,都恢复了些力气。 此时,天上繁星满天,林中却一片漆黑。气温也低了,俩人都有些冷,便依靠在一起。偶尔有奇奇怪怪的叫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太平公主自从知道是李隆基要杀她,心情就更不好了。 江风却觉得奇怪,他们姑侄两人目前还没有到撕破脸的境地,太平公主虽然地位尊崇,但自李旦登基后,基本不涉朝政,李隆基没有理由容不下她。 她看着漫天星斗,轻声说:“娘娘,若我们逃出去,您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斩钉截铁:“洗澡!” 江风笑了一声,又低头嗅嗅自己,这味道确实不咋样。 太平公主问:“你呢?你想做什么?” 江风把那刀仍在一侧,说:“我要回凉州,长安城不好玩。” 太平公主说:“五郎安能放你走!” 江风道:“那我就拐了他去。” 太平公主说:“母亲和我说,凡事,躲是躲不掉的!必得对欺你之人迎头痛击,方才能成!” 江风知她言外之意,想到她和李隆基的残酷斗争,便劝道:“娘娘,未必是太子做的。那伙人倒像是江湖人士。若我是太子,雇了他们杀人,必然极其谨慎,绝不会露出真实身份。可你看他们,连下面的阿猫阿狗都知道是太子指使的,实在蹊跷。” 第73章 落难 太平公主冷笑道:“他以为此次万无一失,必取我性命,所以才无所顾忌。” 江风不说话。 太平公主又道:“不成想,我有你这个福星。” 江风自穿越以来,一直被人诋毁讽刺,被人瞧不起,今日竟被太平公主称呼为福星,心情大好。 便也不管什么李隆基李隆业,高兴地捧臭脚:“是娘娘福大命大!我又是娘娘金口所封的福星。我们必定能逢凶化吉,逃出生天!” 太平公主原来只是喜她乖巧可爱,今日两人共经生死,又发觉她聪慧机敏,勇敢担当,可为女子楷模。如今又一派乐观舒朗的天性,喜爱当中,又多了一些赞叹和尊重在里面。 两人背靠背,山南海北天上地下一番胡侃,竟不似主仆,不似母女,更像忘年之交。 两个女人都是养尊处优的,今日疲于奔命,已是乏累至极,再也顾不得野兽毒虫,魑魅魍魉,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日直到太阳升起,俩人才转醒。前路无路,后有追兵,竟然能酣睡一夜,都暗叹自己心大。 俩人在山中转了一天,早已迷路,此时更不知往哪走。便席地而坐,开始分析起局势来。 第一种可能,小太监成功搬到救兵。终南山的家丁和留守侍卫昨天下午就应该进山搜救了。长安城远一些,但是晚上也应该进山了。 第二种可能,那个小太监失败了。这种情况就比较危险,那就需要长安城或者别苑发现异常,再上山寻找。这样的话,最快也要昨天晚上才能发现,长安的救兵一刻不耽误,今天早上将将进山。 第三种可能,没有救兵,什么都没有。 纠结一阵,太平公主道:“我们下山!” 江风想了下,也觉得可行。 敌人以为他们往山上跑,也一定往山上追,也许下山反而有一丝生机。 按照史书,太平公主此时还命不该绝,但谁知道历史会开什么玩笑呢! 俩人在河边洗了脸,吃了几个果子,挑平坦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 远远的似有声音,俩人如惊弓之鸟,赶紧找地方藏身。 “公主!” “公主!” “江姑娘!” 俩人相视一眼,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等人群近了,打头的是一个小太监,太平公主却摇头表示不认识。 后面跟着三个侍卫,俱做万骑营打扮。 两人大喜,救兵来了! 但考虑到若是李隆基下手,万骑营也不可靠,便又犹豫了。 眼瞅着救兵转向别的地方,江风也着急,便对太平公主说:“娘娘,他们的目标是您。您先藏好,我出去看看。如果不对劲,我会打这个手势。” 太平公主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便点头同意了。 江风再不犹豫,绕到另一处,站起来,喊道:“我在这。” 说完,就向那些人跑去。 万骑营听到声音,就见一女子跑了过来,边跑边哭:“你们终于到了!”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认识她,问:“你是谁?” 江风说:“我是江风啊,是你们要找的人。” 其中一人笑容古怪,说:“你就是江风,我们确实在找你。公主呢?” 江风指着山上的方向,哭着说:“公主被蛇咬伤了,也不知是不是有毒,如今昏迷着,我下山找人。” 那人却不着急,笑着说:“昏迷了?那便不着急,总是跑不了了。” 江风大惊,当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又是羊入虎口了。 也不用江风打手势了,为首那脸上有一道疤痕,看着骇人。他跟另一个人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人就拿了绳子,绑了她的胳膊,绑的时候,手还不老实。 太平公主确实命不该绝,但江风就说不好了。 奇怪的是,几人也不上山找太平公主,而是一路推搡着她下山。江风道:“公主生死之间,求几位将军上山救她。公主好了,必定赏你们荣华富贵!” 为首那人头也不回:“她是死是活不打紧,抓住你,我们兄弟也能捞一把富贵!” 江风强笑道:“我?那几位可要竹篮打水喽。我的命能值几个钱!” 刀疤兄回头,笑得猥琐:“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江风心中大惊,难道对方的目标,除了太平公主,还有她! 如果对方是李隆基,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别人,当真凶多吉少了。 对方3.5个男人,她又被缚住手脚,肯定是打不过的,怎么办?!怎么办?! 她这才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山坳,山坳前面停着一队人马,俱是黑衣。 两队人碰到一起,马上的黑衣人问:“另一个呢?” 声音赫然是分岔路口听到的那个大哥! 刀疤男说:“这个娘们说被毒蛇咬了。” 带头大哥想了一会,说:“也罢了!你抓了她做什么,快快砍了脑袋,咱们好交差!” 江风脖颈冰凉。 刀疤上前,也在带头大哥身边说了什么。带头大哥听了,踩着马鞍的腿一脚便踹过去,笑着骂道:“你小子,就想裤裆里的那点事! 那刀疤仍笑嘻嘻的:“这娘们长的水灵,据说也是要做王妃的,大哥不先尝尝?” 江风听两个人对话,心中暗道不好。 那带头大哥跳下马来,两步走到江风跟前,大手钳住江风下颌,笑道:“是不错!” 说着,便拽着江风往树林里走,江风被拽的趔趄,声音颤抖地求饶:“好汉!大哥!你饶了我吧!你若放了我,别人给你多少银子,薛王爷一定两倍三倍的给你。到时候你买多少女人不行!” 那人见江风又惊又惧,反而更来了意思 当下二话不说,便扛在了肩上。江风一阵天旋地转。 她连踢带挠,对那人却似掸灰,毫不在意。江风当真没辙了,便扯着嗓子喊救命。 那人一把将她扔到地上,当真把五脏六腑都摔出来了,那种疼痛让她眼睛一瞬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那人不管不顾,直接扑了上来,臭烘烘的就往江风脸上蹭。 江风挣扎,他又嫌手绑在前面碍事,便一把拽开了绳子。 接着“刺啦”一下,撕开了江风的衣衫,露出了少女雪白的肌肤。 第74章 意中人是盖世英雄 那人露出狞笑 江风万念俱灰,无意间碰到了腰间的短刀。 她又惊又喜,面上不露,在那人又扑来时,手起刀落,一刀划破那人颈动脉。 江风还没反应过来,喷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眼睛被一层红色包裹住了。 那腥臭味令她直欲作呕。 带头大哥捂着脖子,瞪着眼睛,不可思议,他没想到会葬送在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里。 到底栽倒在地上。 江风片刻不敢耽误,照例先翻了那人衣服,有一包药粉,还有一个信号箭。 她拿了药粉,一边跑一边毫不犹豫拉开信号箭,一簇红色烟花直冲云天。 生死在此一举了! 她握紧短刀,若被追上,援兵还没到,她就指望它送自己一程了。 只要下手够快,死也不痛苦! 她跑得快极了,耳畔生风。 可后面的追赶声还是越来越近了,叫骂声和污言秽语依旧不绝于耳。 没路了! 前面是万米壁仞,她不能飞檐走壁;后面是凶残暴徒,她亦无力招架。 她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然而,生命的尽头小,竟然也没什么后悔的。 只是不知道,李隆业见她横尸在此,愁肠几许? 那群人包围了她,包围圈越来越小,他退到石壁,把刀横在脖子上。 那时候,女孩裙衫破碎,满脸鲜血,犹如鬼魅。 那些人竟被她震慑,不敢上前。 江风粲然一笑,道:“罢了,今我赴死!你们砍了我的头,去换荣华富贵吧!” 说完,不再犹豫,就要受刃。 所有的盖世英雄,都在最后关头的时刻出现。 因为生命的最后一刻,糊涂的才会顿悟,执着的方懂放手。 江风的盖世英雄,一身玄衣,于朝阳处策马而来。 黄骢骠一声嘶鸣,奋起扬蹄,李隆业长刀挥舞,刀刀见血,俨然阎罗。 李隆业打开缺口,直奔那人。 看到血糊糊的江风时,他的心跳停了片刻。他大踏步上前,大手抹去满脸鲜血,露出女孩本来面目。 嗯。是他的姑娘,没错了。 江风声音嘶哑,没头没脑地说:“我的意中人是盖世英雄,会踏着七色云彩来接我。” 李隆业皱着眉,摸了她的头,不烫。 又看女孩只是傻笑,胸前露出大片雪白,脱了自己外衣,将她一把裹住,拥在怀里,说:“别做梦了,本王只有那匹黄马!踏不了云彩!” 他身后,明明披着霞光朝云。 江风往他身体里蹭了蹭,喃喃道:“给你加鸡腿。” 李隆业又是一皱眉,低头再看时,女孩已闭了眼,好似睡着了,身体也跟着软了。 李隆业将她打横抱起,翻身上马,不顾众人,径直走了。 江风这一睡,直接睡了五六个时辰,直到夜间才醒来。李隆业几次担心她死了,又试鼻息又听心跳。连御医也被请了好几回。折腾的公主别苑鸡飞狗跳。 江风这一觉,却是穿越以来睡得最安稳踏实的一次。 醒来时,发现依然是望月轩,床边是李隆业,悠然和樵晴。 她刚要张嘴,李隆业抢着说:“姑姑没事,她受了惊,吃了安神药,已睡下了。” 江风心中稍安,饿意袭来,刚要问吃的,李隆业又抢着说:“饿了吧!悠然快让他们把饭菜端来。” 悠然乐呵呵地答应着出去。 这厮怎么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江风作势要下床,李隆业快樵青一步,先给她穿了鞋,又去扶她。 江风看他鞍前马后的样子,颇觉有趣。想到昨夜与太平公主的对话,便看着他说:“得想个办法,拐了你走。” 李隆业有点惊讶,随后说:“好。” 此时的薛王爷,当真讨喜。 饭菜上来,江风风卷残云,一点形象都顾不得了。她亡命徒般奔逃一天一夜,也饿了一天一夜,其间只吃了几颗野果子。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樵青看了也替她难为情,可李隆业却觉得,这姑娘,当真可爱。 酒足饭饱后,江风终于有力气过问太平公主遇袭这事。 李隆业指着外面:“边走边说。” 江风耍赖:“我腿疼。” 李隆业指着外面不依不饶。 此时的薛王爷,又讨厌起来。 江风此时漫步在星光之下,想到昨日惊险,真如做梦一般。上辈子连宰鱼都不敢看的人,一夕之间连杀两人,竟然没有做噩梦。 李隆业知道她被人欺侮,即便那人死了,也砍了他的双手,缝了嘴巴,扔到乱葬岗被野狗撕咬分食。 他原本担心江风受到惊吓,没想到她完全没有心理创伤,还嘻嘻哈哈的劝他,没事没事,我就当被疯狗咬了一下。 李隆业咋听咋别扭,转过身不理她。 她惹了他,也不紧张。只面色沉重地问:“可审出什么了?” 李隆业摇着头,然后说:“一定不是太子。” 江风也点头,问:“既然不是太子,会是谁呢?” “郢国公和太子一起派人审,再等等看吧。”李隆业说。 江风似想到一事,说:“我们初遇袭时,他们是用弓箭远程攻击的。可后来追上山的那伙人,却都不执弓箭。我看他们穿衣谈吐,倒像是江湖上的。” 李隆业轻哼了一声:“你见过几个江湖人!那关山云顶多算半个!” 江风见他还敢提关山云,也不由得冷哼:“你那侧妃,也曾算是江湖人,你说我见几个!” 李隆业神色不好看,说:“你别提别人,要不是你以前看不上我,我又怎么会有那侧妃!” 江风的胜负欲瞬间拉满:“怎么?王爷那一屋子爱妻娇妾,都是因为我才娶的吗?” 李隆业哑口无言,他向来知道此女牙尖嘴利,消受起来,确实让人心里堵。 他唯有轻叹:“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江风嘟囔:“那你还养了一屋子的女人。” 这个坎,过不去了。 李隆业投降,绕来绕去,好不容易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说:“他们说袭击之前,就已做了分工。太子的人只负责远攻,剩下的才交给他们。” 江风道:“” 第75章 劫后 根据那伙江湖人的供述,他们大概一个月前同太子府的人搭上关系,秘密进了长安城。终于在前日找到了袭击太平公主的机会。 太子府的侍卫不便出面,先派弓箭手打死公主府外围侍卫,再由他们上前,杀死公主。不论事成与否,都有黄金万两作为酬谢。 因为与太子府直接进行联络的头目已被江风手刃,很多线索都中断了,竟然真的查不下去了。 江风和李隆业都认为这是栽赃嫁祸,可是太平公主却信以为真。毕竟,她亲耳听到李隆基要取她性命。 江风其实有一个怀疑,但她不敢问李隆业。 如果李隆业也有意争储,那会不会是他干的!挑拨那姑侄俩的矛盾,引起俩人纷争,他来一个黄雀在后,直接摘取胜利果实。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问。 李隆业蹙着眉看她,问:“想什么呢?” 江风一惊,道:“我在想,如果不是太子,”那这个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呢?谁会从中受益呢?” 李隆业说:“那你还不如直接说是我。” 江风神思凝重,说:“王爷,您也得多想想。我既然能这么想,难道太子和公主就不这么想吗?” 太平公主也就罢了,李隆基如今东宫不稳,兄弟二人千万别生了嫌隙。她如今上了李隆业的贼船,自然希望一帆风顺,别翻了才好。 李隆业道:“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然后突然问道:“那日搬救兵,一路去了郢国公府一路去了太子府,为何不去薛王府求救?” 江风心里一虚,说:“我怎么知道?” 李隆业看着他不说话。 江风心里不自在,挠着头说:“郢国公是公主长子,公主有难,下人们自然第一个想到他。而陛下子侄辈中,权势最高的当然是太子,能调动的资源最大,不找他找谁?” 李隆业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江风心想,那个小太监也太实在了些,何必要把她供出来,他自己独得一个大功劳,不好吗! 江风道:“那时候情况紧急,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阴谋陷阱。若是你贸然来了,怕你说不清楚。” 李隆业甫一知道她让人通知太子和郢国公而不告诉他,只以为她不信任自己,心中又气又急。如今听她这样说,心中却既温暖又酸涩。 因为那样的紧急时刻,她依然在想着他,为他的立场和安危着想。 可是,她依旧怕他同争储惹上关系,怕他同太子或是太平公主产生矛盾。关于这一点,她一直如此,他也不会再问。 只得说:“你想得倒是周全,就是没算到自己差点丢了小命吧。” 江风长舒一口气,点头道:“当真凶险!若是没有王爷送我的短刀,也是吉凶难料!” 李隆业没好气道:“再让你逞英雄!” 江风笑嘻嘻:“我是逞英雄,王爷是真英雄!” 一张笑脸,一个讨好,薛王爷怒气消于无形。 第二日,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纷纷遣使慰问。 太平公主板着脸,对高力士说:“你回去告诉三郎,本宫命硬,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高力士吃了一个大排头,满头官司,看向李隆业,李隆业摇头示意。 可巧又被太平公主看到,“啪”地摔了茶盏,骂道:“在我眼皮底下,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李隆业收起吊儿郎当姿态一本正经的赔礼,高力士也已吓得跪了。余下的,太平公主三个儿子都立在一侧不敢说话。 也难怪太平公主盛怒,她自出生以来就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自己在山中逃命,藏身臭水沟中,要靠一个黄毛丫头才能活命。她的贴身女官晴川,被敌人一刀穿透心脏,其他的侍从仆妇死伤无数。 她休养了一天,终于攒足了精力。先是重赏了报信的小太监和枉死的侍卫仆从,最后将三个儿子,一个侄子及余下众人骂的狗血喷头。 李隆业属于被连累,郢国公也亏,太平是在生另外两个人儿子的气。 话说那个小太监也算伶俐,报告了太子和薛崇简后,想着多个人多条路,就又去武崇敏和武崇行的府邸报信,没想到一个被拒之门外,连门都没进去,另一个以为他是骗子,给他轰了出去! 如今所有人中,只有江风的话在太平公主心中分量最足。众人都期盼她能出来说几句好话。 她却稳如泰山!一方面觉得有些人该骂,另一方面她认为得需要把心中的委屈和邪火发泄出去,人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 。 太平公主骂累了,心里舒坦了。看着众人低头耷脑又嫌烦,都敢赶了出去。 单江风和李隆业留了下来。 芳草惊吓加受伤卧床不起,她便从小宫女手中接过茶盏,说:“娘娘,喝点茶吧。” 太平公主看了她,又见后面跟着李隆业,登时怒目圆瞪:“你在这做什么!还不走!” 江风笑道:“娘娘留王爷在这吧,一会儿想起来再骂几句。他不在,娘娘就得拎着我骂了。” 太平公主气道:“那晚你不是说,要是能逃出来,你就立马回凉州吗?还要拐了他去?快快将他拐走!本宫是一刻也看不得了。” 江风听了,脸上一红。 李隆业却又惊又喜,猛地想到昨天江风的那句话:“得想个办法,拐了你去。” 他当时不明所以,却原来是这个原因。 接下来,不论太平公主如何责骂训斥也都无所谓了,只一个劲陪笑脸。 太平公主倒也气消了大半。 又歇息了两日,一行人便打点行李回长安。因为皇帝和太子轮番来请,还要给太平公主设宴压惊。 江风也在受邀之列,终于第二次进入了太极宫。 相比第一次入宫时的忐忑和卑微,这一次倒算是“衣锦还乡”了。 第76章 万岁 江风终于有兴致欣赏这大明宫,果然当得起沈顾行那厮“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赞美。好一座宏伟壮丽的宫殿建筑群!好一个千般尊严、万般气象的大唐政治中心!好一处巍峨的皇权! 先入兴安门,经过御桥,过含耀门,再过崇明门就到了宣和殿。宣和殿是专门举行大型娱乐活动的大殿,正中坐北朝南是皇帝的位置,宝座后方两侧还置了桌几,应是后宫嫔妃的。 下面东西两侧对坐着放两排桌几,应是公主、亲王,以及直系家眷的位子,江风的位置自然是在最末端。 太平公主和李隆业都先去拜谒皇帝,江风无职无召,只能先来宣和殿等着。 越往北的位置,人到得越早,江风一眼扫过去前面只稀松的几个人坐着。酉时开始,上座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排场也越来越大。突然小太监尖着嗓子喊道:“太子殿下到。” 江风循声望去,见李隆基、李成器、李成业、李隆范和李隆业五兄弟高谈阔论走了进来。众人齐刷刷伏地山呼“太子千岁千千岁”,声音震耳欲聋,巴不得让李隆基听到自己的声音。 李隆基心情很好,笑道:“都是自家人,快快免礼。” 一转身看到江风跪在末端,便上前一步,做了一个搀扶的手势,示意江风请起,江风赶紧又磕头谢恩,才敢站起来。李隆基这才笑着说:“小妹之勇,不让寻常男子。你救了姑姑,算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一会儿要多喝几杯才好。” 江风想到他们姑侄日后你死我活的斗争,心中戚戚然,不由得紧张起来。 李隆业不明白,江风对太子的敬畏到底从何而来!看她紧张的样子,只得替她打圆场,说:“三哥,她的胆子在终南山上被吓破了。一会喝几杯酒,或许能好些!” 江风头垂得更低,吓破胆就吓破胆吧! 李隆基也疑惑,这个小姨子当真是个怪人!太平公主说她机敏果敢,他实在看不出来一点! 五王各自归位。 不得不说,李家的基因属实不错。兄弟五个除了申王李成范是大胖子外,其他四王都是仪表堂堂风流倜傥,难怪正记野史对李唐的花边新闻挖之不尽。 后世文坛圣手兰陵笑笑生先生总结得很好,风花雪月情事必备五大要素“潘驴邓小闲”缺一不可,只要这五个要素齐了,那男欢女爱、风流情事自然不会少。 这兄弟五人,除了第二项江风无从得知,其他四项应是齐活了。 那第二项,大抵也是不错的。 江风想着便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正巧不知哪家的女眷看过来,竟被那笑容引得看痴了。 千呼万唤,李旦终于在嫔妃和公主们的簇拥下进来了。确实是一个和蔼的小老头,看着人畜无害,相比之下同行的太平公主攻击性就强了很多,满身都刻着:“我不好惹”四个字。 再一次山呼万岁,江风担心共振效应将屋顶震塌。 额,吉安县主。江风躲闪不及就是一个对视。 吉安县主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江风也不能小气了,还以微笑。 吉安县主落坐,江风赫然发现,沈顾行已不知何时坐在那里! 两人眼神碰到一起,俱是一惊,然后慌乱躲开。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抬起头时又是一派端庄,目不斜视。但总觉得有目光如锥子一样扎过来,让她坐卧不安。 她循着感觉看回去,李隆业果然正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心虚,便讨好一笑,他却给了她一个白眼。 小气! 热闹的宫宴开始了。 可热闹是他们的,江风的位置只能看见舞女衣服的颜色。一曲毕,也不知上头说了些什么,就见众人都端起的酒盅,齐喊:“陛下洪福齐天!” 后面的这些人都手忙脚乱的拿起酒杯蠕动双唇滥竽充数,江风这才体会到了南郭先生的难处。 干啥还不都是技术活! 可南郭先生终有一天被拎出来单独吹竽了。江风正食不知味时,就听太监尖着嗓子喊道:“江风觐见!” 江风还在吐槽这声音穿透力真强,下一秒发现原来叫的就是自己。 周围人都张大了嘴巴,江风仍旧呆坐着。 太监又宣:“江风觐见。” 江风茫茫然在众目睽睽中起身。嬷嬷怎么说的来着?头不能动,步不能大,头不能抬,眼不能乱看! 江风走到宣和殿正中,以头触地,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面既不让起身也不说叫她做啥,干晾着她。江风不明所以,度秒如年,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皇帝宝座上的李旦,此时正细细地打量江风。 此时的九五至之尊,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这么个弱女子,竟然也能在荒山之中,带着太平公主躲过一群穷凶极恶之徒追杀! 他看了看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似看出了他的怀疑,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旦心想,让自己的小儿子念念不忘,能和他的宝贝孙女一争高下,又能得他那傲娇妹妹青眼的,必然不是普通女子。 便有意试探,道:“自始皇帝起,皆称皇帝为万岁,可是做了皇帝,活过古稀的也少之又少。” 江风不解李旦用意,也不知他在问谁,更不敢胡乱说话,只恭恭敬敬地跪着。 大殿上一片静默,江风的心跳声压过了呼吸声。 李旦见她不说话,又问:“你殿前呼万岁,当真觉得朕能活一万岁吗?” 江风这下清楚的知道是在问自己! 自古以来,能活到一万岁的只有王八!而宝座上的那个人,连他自己口中所说的七十岁都没活到!当然更别指望活到一万岁。 她当然不能那么说,除非她把脑袋当作了身外之物。 江风理了理思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旦这样问,显然也不信自己能活一百岁,更不相信江风会觉得他可以活一万岁。那皇帝该活多少岁呢? 她在《论语》里孔子和弟子们没完没了的问答中搜索着,她记得孔圣人是回答过这个问题的。 灵光乍现,找到了! 生而民得其力百年,死而民为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数百年! “古往今来确实没有万岁之人!臣女以为,三百岁足矣。”江风干脆利落。 李隆基和李成器一同发出呵斥,李隆基呵道:“阿风无状!殿前安敢胡言乱语!” 李成器道:“大胆!还不快快拖出去杖毙!” 第77章 诘问 江风忙又磕头,却能在太子和李成器两个人的训斥中,感受到不一样的情绪。 李隆基大概是有心维护她,而李成器恨不得立时杖毙她! 两个皇子如临大敌,皇帝李旦却不慌不忙,慢条斯理道:“哦?为何是三百岁,说来听听。” “陛下勤俭爱民朝乾夕惕庶民得利益一百年。而百年之后万民沐浴余恩畏之如神百年。沿用陛下典章制度又一百年。此三百年。”江风声音徐徐缓缓却每个字都清楚坚定,让人觉得她至真至诚,真心以为李旦能活三百岁。 李旦笑道:“孔圣人的话何以浅薄?但朕哪敢比之黄帝。” 将近尘埃落地,江风打算鸣金收兵时,李成器却突然缓缓道:“这个女子巧言善辩,那三百年后呢?万民不仰仗父皇恩德不延用典章么?” 江风脑袋又“轰隆隆”作响,你大唐满打满算还有不到200年的历史,还想怎么样! 江风向李隆业投以求助的目光,可那厮不帮忙也就算了,却只拿着酒盏笑得意味深长。 江风看着那笑容却有些不明白了,自己将要卒于16岁了,他还有心看热闹!三百年之后的事情孔子都回答不了,何况江风这个冒牌货。 江风茫茫然看过去,李隆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跟吉安同座的沈顾行倒是投来关切目光,江风却不敢指望。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关键时刻,只能靠自己! 江风道:“再好的典章制度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明君贤臣都会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况及时进行调整和完善,使其与实际情况相适应,这样才能长治久安,否则就会积弊成害。而那些因循守旧从不变通的,就要通过伤筋动骨的改革来改变旧制度,才能再次焕发新生,是以商君变法,就是变了秦国不合时宜的旧制,从而让秦国变得强大,成为了战国七雄之首,更至后来一统中原。而那些积弊已久沉疴难返,便是新朝替旧朝了。” 李旦没想到江风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太平公主和李隆业都不意外,李隆基不由得沉思起来。 李成器还要再训斥几句。 李旦摆手打断,笑道:“太宗皇帝曾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江风所言,也是一番道理。大朗不必苛求。何况,朕若能泽被后世三百年,当是足矣。” 江风又一次逃出生天,心里暗赞:“明君也。” “大朗平日里也是慈悲心肠的,怎么今日就这般疾言厉色起来。唬到人家小姑娘,小心五郎找你算账。”太平公主笑着打趣道。 李成器神色一顿,然后笑着说道:“是我的不是。” 宁王妃,也就是沈顾行的丈母娘也笑着说:“这个小姑娘倒是有一番见地,想来也是有一点本事的,不然也安能从那群歹人手里救下姑姑?” 宁王妃见众人都微笑点头,话锋一转,问道:“据说江姑娘还手刃了贼首!我可听说,那贼首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狠角色,也不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何制敌的,说出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江风神色一愣,太平公主和李隆业的脸已经冷了下来。 其他女眷不明所以,也都迫切的想要知道江风的制敌办法。 江风就知道宁王妃不怀好意,可万万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 她制敌的办法,那是能说的吗! 是那个人想要非礼她!这才被她抓住机会,一刀抹了脖子。如果两人真刀真枪的拼杀,江风安能是其对手。 李隆业赶到时,看到她的衣服被扯烂了,虽然替她做了遮掩,李赞和李贬也对一众人进行了保密教育,但是人多口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到底被那个人轻薄了。虽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可是有时候行为本身比结果更重要。 她自己能想得开,李隆业也不在意。 可世人都戴着有色眼镜啊。 他们若是知道事情原委,会忘了她救了公主,忘了她的勇敢,只记得她差点被人欺负,差点失了清白,或者已经没有了清白。 “大嫂常于深宅大院,没想到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那贼首却不是江风所杀,是我将其一刀毙命。江风虽有些小聪明,但属实胆小得很,惯会逃跑,一身逃命的本事。终南山上,也只是想着法的带姑姑藏身罢了。嫂嫂若是真想知道那杀敌之法,我倒是可以说上一二。”李隆业终于知道护花了。 孺子可教! 那宁王妃也不是简单人物,笑道:“我说呢!纵便再有能耐,一个弱女子又怎敌那彪形大汉。这样便说得通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 宁王妃又意味深长地说:“五郎杀了他也就罢了,又削其耳,剐其鼻,剁其手,倒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其实还有阉了其男根。她虽不说,众人却都知道,此时也生了疑。 李隆业喝了一口酒,不急不忙道:“姑姑是堂堂镇国公主,被他逼至山中一天一夜,藏身淤沟,野果果腹。江风,吾之所爱,曾因成安刁难险些溺死。当日也为那贼人所迫,不得不再涉险水,同姑姑历经磨难。嫂嫂觉得,我会对这样的人,客气吗?” 江风只满脑子回荡四个字:吾之所爱! 宁王妃神色一赧,道:“五郎颇有气性,真是性情中人!只不过那人一死,反倒便宜了他背后的指使之人,当真不划算。” 宁王妃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引起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另外一个的疑惑:他们知道是江风杀的贼人,但江风和李隆业亲近也是真的。即便那个人真是色令智昏,难道就那么轻易地被江风杀了? 会不会是李隆业的杀人灭口! 如今确实因为那人死了,而使得指使之人逍遥法外,李隆基仍然背着黑锅,被父亲和姑姑怀疑。 太平公主也知李隆业曾有意储位,如今倒是真有坐山观虎斗的嫌疑。 江风暗道吉安县主厉害,她的母亲也绝非善类。三言两句间,就引得了太子和太平公主对李隆业的怀疑。 第78章 入君怀 李隆业和江风虽然都听出来这个意思,但是人家没明说,他俩作为怀疑对象第一时间去证明,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也不见得!”沈顾行突然站起来,朗声道。 江风心想,这厮又何必出来添什么乱! “贼人押解到大理寺后,微臣受命参与审理。过程中发现这些人都只是拿钱办事,或许就连那贼首也不知真正幕后主使到底是何人!那人虽有意隐藏身份,但到底留下了蛛丝马迹,我们查到最开始从中联络的,是一女子。大理寺已加派人手去查,不日就将有结果!”沈顾行掷地有声。 自从韦氏倒台后,被她打压的沈顾行就已经复职,如今已官至正五品下的大理寺少卿,正管着这个案子。 “幕后之人心怀叵测,离间我们姑侄情谊,宜业协理大理寺,掌折狱、详刑,要尽快查明真相,还本宫清白才好。”太子李隆基道。 沈顾行道:“臣遵旨!臣定竭尽所能!” 这个话题就此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江风也被太平公主重新安排在了她的一侧,旁边是宁王一家。 她跟沈顾行,中间隔了吉安。 对面是李隆业和薛王妃。 她怎么都不舒服。 除此之外,整个宴会还是很愉快的。唐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长期稳定的大一统国家,对人性的压制不像后续朝代那么严重,国风相对自由奔放,宴会反倒多了野性的恣意。 皇帝陛下和蔼亲切,如平常家翁一样关心子女;众位皇子热情奔放多才多艺,为庆祝太平公主逃过一劫,太子和宁王还同击羯鼓、李隆业舞剑、李隆范抚琴。 李成业干饭! 由于李家优秀的艺术细胞,晚宴寓情寓乐,君臣宾主尽欢,也算别开生面了。江风与太平公主同席,也近距离的感受到了皇家威仪。 就在晚宴快结束时,一个宫女过来告诉江风:“王爷说,请姑娘宫宴结束后到偏殿稍候,待王爷送陛下回宫后,再送姑娘回家。” 江风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回道:“有劳。” 太平公主叫过江风,女孩凑耳朵过去只听对方低声揶揄道:“比之宜业,五郎到底还是粗糙了些。” 任何男子在长安城第一美男跟前都是糙汉子! 太平公主自从起了要把江风嫁给沈顾行做平妻的念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妈妈粉磕cp那是真刀真枪地下场啊。今天把江风叫到跟前坐着,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侧后方坐着沈顾行和吉安县主。 太平公主的逻辑十分简单,江风喜欢沈顾行,沈顾行长的比李隆业好看,女人也比李隆业少。 而她恰好有能力成人之美。 江风苦笑道:“画虎画皮难画骨,娘娘怎么也以貌取人了?” 太平公主莞尔一笑,伸出食指指向李隆业道:“你怎知五郎没披着画皮?” 江风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李隆业也正好看她。江风面色一赧,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太平公主思忖片刻,笑道:“下定决心了?老五媳妇可不是好相与的。若是哪天变了主意,本宫仍帮你!” 江风欠身道谢,又顺带给太平公主倒满酒。 宫宴结束,江风跟着薛王府的嬷嬷来到偏殿,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李隆业大踏步进来 。 美酒的余香被夜里的清冷浸润,反倒生出了令人着迷的味道。 “等得久了吧?”李隆业问。 江风说:“还好。结束时,我看太子和几位王爷都去了,陛下兴致也好,便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 李隆业笑道:“可不是。我怕你等得着急,就先出来了。父皇同三哥下棋,且早安置呢。” “若是如此,王爷叫人来传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江风道。 李隆业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说:“父皇见我坐卧不安,四哥他们又调侃我,便将我赶出来了。” 江风脸一红,道:“陛下这回记得我了。” 李隆业问:“为什么?” 江风惴惴不安:“别人呼陛下万岁,而我说三百岁,现在又拐了他的儿子。” 李隆业开解道:“那有什么!倘若活得不开心,千岁万岁也不一定是好事。我虽不敢妄言生死,此生若能活到六十岁,便也值当了。” “哼,王爷倒不贪心。”江风揶揄道。 “谁说我不贪心?!若你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一百岁一千岁我也嫌不够的!”李隆业的土味情话说来就来。 江风脸色更红,柔声道:“那我就先祝你长命百岁了。” 李隆业面露喜色,将女孩的手拉的更紧,道:“你这样说,我只当你是答应一生一世陪在我身边,可不许反悔!” “等活到一千岁,只剩下我们两个不死不灭的妖精,日日相看生厌,王爷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江风笑道。 两人边说边往宫门走,说说笑笑,也不觉宫道漫长。出了丹凤门,上了李隆业的马车。 李隆业跟江风挤在一侧的软榻上,不由分说,伸出长臂将女孩揽在怀里。 车内的温度立马就升高了。 江风也不躲,只窝在他的臂弯里。 彼时,李隆业左手平放在膝上,江风不知哪根筋搭错,便不知死活地去抓他的手。 十指相扣,紧握,李隆业的呼吸猛地沉了。 他反手一拉,将女孩置于膝上,仰面对着自己。 俩人离得极近,李隆业吐着粗气,呼吸都意蕴在脸上,女孩的脸极薄,此时红彤彤的烧得厉害,眼睛也蒙着一层水汽。 佳人在怀,李隆业再一次情不自禁。 粗粝的大手纤腰上游动,女孩惊呼一声。他就更加意乱情迷起来,便俯下头胡作非为起来。 江风软软地瘫坐在他怀里,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纵得男人越来越放肆,大手探入裙中,越来越往下游走,江风感觉到对方某处猛地蓬勃起来! 她兀地一惊,费力地把唇从男人的噬咬中转移出来,急急道:“王爷不要!” 李隆业一顿,在女孩馨香的怀里抬起头来,眼里的欲望渐渐褪去,复见清明。 第79章 心思 饶是李隆业自恃脂粉堆里的英雄,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可面对刚刚差点失控的场景也有点难为情起来。 江风的衣着鬓发都乱了,强自镇定。 李隆业咬着牙说:“要早早地娶你回去!片刻也等不得了!” 江风只红着脸不说话。 李隆业见她不答,拉住女孩的手,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热切地问:“好不好?” 江风终于含羞带怯郑重地点头。 李隆业开怀大笑,笑声几乎要冲破车顶。 江风为了保护自己的耳膜,只得岔开话题,问道:“我在宫中做女史时,认识一个叫阿恕的宫女。她原是安乐宫中的女官,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发配到掖庭。宫中那些日子多亏有了她,才好过一些。王爷能帮我找她吗?” 李隆业怪笑道:“欺负你的那几个人?不跟她们秋后算账吗?” 江风笑道:“她们也不容易,何必只拣软柿子捏。要算账也得跟她们身后之人才对。” 李隆业扬着眉:“阿恕帮你,你直接谢她;其他人欺你,你要找主使之人。总觉得亏了。” 江风不知道李隆业亏了这笔账是怎么算的,便说:“我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只是觉得报恩比报仇快乐一点。再说,那窦馨儿虽然确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其实我们两个达成了君子协定,她把握尺度,我不还手。我能活得下去,她好往上交差。” 李隆业:“怪不得!” 江风问:“怪不得什么?” 李隆业摇头说:“没什么!我在想,怎么帮你找到阿恕。” 江风撇嘴,不爱说拉倒。 终于到了江府,悠然和樵青早等在门口 。 江风与李隆业道别,一个依依不舍,一个欢呼雀跃。 江风直奔江兰卧房。 姐妹俩一年多未见,江兰丰腴不少,江风却见清减。 那个胖娃娃在摇篮里睡成了“大”字,任江风拽手手捏屁股都不能阻止其好眠。 江风问:“姐姐,她怎么睡得这么踏实。” 江兰看向儿子的眼光全是母性的光辉,说:“睡得踏实才好呢。” 江风将下巴支在摇篮上,欣赏被这个小家伙的睡态,说:“我可真羡慕他!” 江兰已经知道江风这一年的遭遇,当真既心疼又无奈,说:“人长大了,总是有烦恼的。谁能一直无忧无虑呢。” 江风道:“姐姐,我想跟你一起睡。” 柳家已另外置办了宅子,江兰和柳姐夫早已搬过去,江兰因为知道江风今天回来,才在娘家住下来。 江兰怕打扰江风休息,笑道:“你看他现在睡得踏实,半夜要奶吃,哭得可大声呢。” 江风却已脱了鞋子,钻到床上,说:“那有什么!终南山上,各种野兽山鸟叫了一夜,我照样酣睡。” 江兰听了,便也来了兴致。江风便将如何救太平公主,如何逃命,山中如何凶险进行了武侠演绎。只把自己描述成武功绝世、聪明绝顶的绝世女侠。 江兰听得目瞪口呆,问:“你和公主,真的把那个人……杀了?” 江风突然意识到,在人家慈母幼子跟前说这些流血死人事件不太合适,便调转话题说:“我和公主也吓坏了。开始拼命的跑,连脑子也跑出来了。” 姐妹俩久别重逢,话题总是说不尽。 那个胖小子很给他小姨面子,一晚上没哭没闹,一觉睡了天亮。 江风先逗这个小外甥玩了一会,咿咿呀呀的竟然一点也不怕生,也许是因为出牙的缘故,抓到什么都要啃,直啃得江风满脸的哈喇子。 江兰让奶妈抱走,他还不干。 然后,江兰和江风一起去给江老太请安。江老太如今也并不一味地刻薄,反而因为江风长时间不在家产生了少许美感。 她有时候甚至也会想,如果早知道江绯要嫁给太子,当时成全了江风和高晦也无不可。 拜见江老太后,便去了江母处。 江母正同张潆月看账本,有一处却说什么都对不上。可巧江风进来,张潆月就把账本给了江风。 江风一看,用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就可解开,在心里验算了几遍没问题了,就跟张潆月说如何如何。 张潆月道:“就是这样。” 她虽然也有很多话要同江风讲,但她清楚,此时的母女俩更需要独处的空间,便找个借口出去了。 母女俩良久无语。 自从在太平公主府,两人解开心结后,又已经多月未见。虽然俩人心里再无芥蒂,但想像人家正常母女般亲近,也不是容易的事。 而且,他们母女离开彼此的人生太久,太远了。 曾经偶尔的交汇,也都是激烈的碰撞。 那些母女间的亲昵和依赖,只在江风脆弱的、无助的人生低谷释放一次。 如今江风又支楞起来,那些亲昵便又收敛了。 还是江母先问:“那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思,我竟看不懂了。” 他确实救了江风几次性命,但是对她的伤害着实也不轻。 江风道:“他若娶我,我就嫁他。哪一天,若是过不下去了,就单置一处宅院,我一样能过好!” 江母道:“胡闹!这是什么打算!什么是过不下去!还没怎么样呢,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能是什么好姻缘!” 见江母如此激动,江风反而劝导:“其实王爷这个人,挺好的。从凉州到长安,对我也算长情了。只是,有沈顾行的前车之鉴,我如今对谁也不敢全信。” 江母黯然。 江风又说:“我这次回来,一是探望母亲和大姐姐。二是……” 江风顿了顿,才说:“公主说,以后让我常住在太平公主府。” 江母一愣,道:“你虽认了公主做义母,又有终南山那件事,公主自然高看你一眼。但是终究不能恃恩挟报。人与人相处,要细水长流才好。” 江风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便说:“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公主刚刚历劫逃生,她身边的两个姑姑,一个病重,一个往生,让我陪着也是解怀之意。等芳草姑姑病好了,用不到我了,我就跟公主请辞。” 江母只得点头答应。 江风本来还要在家里小住几天,可下午便有大理寺的司直到家里,要江风到大理寺问话。 第80章 再见不能红着眼 那司直虽说话客气,但态度却很是坚决,要江风务必去大理寺走一趟。 江母、张潆月和江兰只是不放心,派人去找江佑,再让江佑陪着江风同去。 那司直倒也有耐心。 不一会儿,江佑打马回来,一行人这才出发。 入了大理寺,直入明镜厅,厅上之人,红衣幞头,眼有清辉,静坐如松。 如今,他是官,她是民;他居于庙台,她寄身浮萍;一个是李成器的乘龙快婿,一个是李隆业的心头好。 当真物是人非。 江风不跪不语 沈顾行不动不问。 还是那个司直,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便出来打圆场:“叫江姑娘来,还是因太平公主遇袭一事。” 江风道:“哦?若我记得不错,那日情形,我已自书一份,并签字画押,由薛王爷转交大理寺。” 司直道:“当时确实是如此。可如今因为有了新线索,这才请了姑娘来。” 江风看向沈顾行,问:“沈大人,不管你们有了什么新线索,我知道的,就只有那些。其他的,恕我爱莫能助。” 司直也觉得在江风这问不出什么,奈何他的大老板坚持,他也只得客客气气地请人来。 他们一个是大唐王朝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一个是镇国太平公主的义女,他哪个都开罪不起。 沈顾行手指颤抖,终于说话了,却不是对江风,而是对司直:“去将画像拿来。” 司直心道看不成好戏了,恭恭敬敬转身出去。 两人一坐一立,又是良久无语。 他们绝没想到,俩人竟会到这般无话可说的地步。 沈顾行面露讥笑:“恕沈某有眼无珠,江姑娘原来有如此大志。如今姑娘是公主义女,还有那李隆业做靠山,我这大理寺,自然入不了姑娘的眼了。” 沈顾行恨意陡升,只想狠狠地刺激她,让她崩溃,让她哭泣才好。 他觉得自己入魔了。 江风一愣,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地疼。她疑惑,自己当初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哦,对了,他那时还披着画皮,对她是最温柔的了,连一句狠话也是舍不得的。 “彼此彼此。沈大人也是厉害人物,没拿到玉玺,也照样做了宁王的东床快婿。您是大理寺少卿,是问是责,全由大人。何必说出这些话来,倒像大人仍介怀一样。”江风回道。 沈顾行被她这样一激,邪火蹭蹭上涌,他既然愤恨又不甘:“介怀!?谁能像你,放手得潇潇洒洒,干干脆脆!也是,你一直那样冷血冷心。” 江风心里气极!他竟然说他冷血冷心!他这是倒打一耙吗?他自己春风得意地娶县主,还要求她在往事里独自伤情吗? 她声音颤抖,质问:“不然呢?你觉得我该怎样才能对得起你的虚以委蛇!我该怎么样才不算冷血冷心!” 沈顾行面色潮红,“蹭”地站起来,大步走到江风跟前,双手扳着她的胳膊,猩红着眼睛:“虚与委蛇?” 江风回视,过往的委屈一时间倾泻而出,她红着眼眶,她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沈顾行为什么还要步步紧逼。 她也笑着讽刺:“不是吗?你哄人骗人的手段当真高明!我被你骗的团团转,满心欢喜入局,又伤痕累累地出局。我缠绵病榻命悬一线,你火速与县主定了亲,又拿一个义妹的名头糊弄我!你洞房花烛迎娶美娇娘,我却孤身入宫,日日因为你,被人欺负羞辱!成安公主推我入水时你在干什么?你于金碧辉煌处,参加那衣香鬓影的三殿宴!我虽捡回一条命,但脸被划伤,生活不能自理,在公主府邸卑微求生,日日担心成安和皇后打上门来,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江风每说一句,沈顾行脸色白一分。 负心之人当然要背负良心的谴责。 江风又说:“哦。也是。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同你的白月光朱砂痣,抚琴画眉,日日欢好。” 沈顾行脚步踉跄,好似灵魂离窍。 江风终于在始作俑者身上看到一丝忏悔,她却并没有一分的好过。 她已经决定放下过去,放下执念了,他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呢? 沈顾行脸色惨白,脸上充满疑惑、震惊、不可思议和痛苦,他仿佛迷失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出口崩塌,世界翻覆。 他声音颤抖,似有恳求:“阿风,不是那样的……” 江风道:“那是什么样的?我经历的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沈顾行说:“那日,我……” “沈顾行!那些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像你说的,我已经干干脆脆的放手!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说的话,做的事,再也不能牵动我的情绪。我不恨你,不怨你,也不再喜欢你!我们既断,就断的清清楚楚!”江风打断沈顾行。 没有互相亏欠,不再藕断丝连。 沈顾行痛苦地摇着头。 江风啊江风,既然已经断得干净,你此时的清泪,又是因谁而流? “所以,沈大人叫我,当真是案件有了新进展?还是为了叙旧?如果是案子,就请大人问询吧。如果是叙旧,你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江风决然道。 “阿风……” “沈少卿是没明白阿风的意思吗?”李隆业声音轻怒,推门进来。 后面跟着满脸尴尬的司直。 江风见李隆业进来,惊讶多过惊喜,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并不说话。 沈顾行收拾情绪:“王爷虽是天潢贵胄,可这大理寺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王爷眼中,没有国法吗!” 李隆业脸色不好看,语气更不好:“国法家规,本王犯也就犯了,你能如何?” 面对李隆业的挑衅,沈顾行寸步不让,讽刺道:“王爷倒是一如既往地嚣张跋扈!可大理寺不是法外之地,请你出去!” 李隆业挑眉,上前拉住江风,道:“本王本来就是要走的。” 沈顾行横臂拦住:“她留下!” 李隆业说:“她和你,无话可说!” 沈顾行依旧不让。 那司直见局势剑拔弩张,赶紧出来开解。他也知道症结所在,便拿出手里的画像,双手捧到江风跟前,道:“江姑娘,沈少卿请您来,是想问您,认不认识画中人。” 江风不看还好,这一看当真大惊失色! 第81章 余波 江风见那司直手中画像,大吃一惊。 李隆业见她表情不对,便问:“认识?” 江风点头,说:“南阳郡王袁恕已的孙女袁瑛与我有旧交,这个女孩是她的婢女,叫鸣雀。” 李隆业和沈顾行都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沈顾行对那司直说:“你下去吧。” 司直不明所以,但仍恭敬地告退。 江风知道兹事体大,况且李隆业和沈顾行也知道玉玺之事,此时便将关于玉玺的往事和盘托出:“南阳王袁恕已死后不久,他的儿子,凉州前刺史袁健康因贪墨落罪,袁瑛也跟着入狱,鸣雀提前将玉玺给了我,当时一并给我的还有十万两银票。后来,刺史窦怀让抄了袁家,我才知不妙。那时玉玺已是烫手山芋,扔不得毁不得,思来想去,便将十万两银票私下给了窦怀让的公子窦鼎,希望他能向他父亲求情,放了袁瑛一命。” 李隆业眉头皱着,说:“那时候,先帝只以为是神龙政变的五大臣私藏了玉玺,先后将五人虐杀,都不能得。后来传出消息,玉玺在凉州现身,可忙乎了一遭,又扑了空。你若知道,先帝和韦氏为了玉玺昼夜不寐,又有多少人为了他家破人亡,还有没有胆量私藏。” 江风当然知道那个事的严重性,说:“当时,鸣雀把东西扔下就走。我打开看时,也吓了一跳。后来,鸣雀到底被刺史抓到了,还被押着到家里指认我。” 李隆业和沈顾行虽然知道事情惊险,也知道女孩如今安然无恙,但还是捏了一把汗。 江风又说:“鸣雀只说给了我十万两银票,玉玺之事,一个字不提。窦怀让自然不信,到底搜了府。他什么也没搜到,就抓走了父亲。” 李隆业问:“你到底把玉玺藏了哪?竟然没翻出来吗?” 江风看了一眼沈顾行,继续说:“家里有一个榫卯结构的木娃娃,做工精细,从外表看不出一点拼接痕迹,就像是一个木雕一样。里面是空的,正好放那枚御玺。我把它放在了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他们推翻了整个书架,也没发现。后来,也许是十万两银票起了作用,父亲几天后被放回来。再后来,袁瑛被发配,鸣雀也不知所踪。我问过窦鼎,他也是不管事的。我和她们主仆二人断了联系。后来,王爷去了凉州,我曾有心向王爷求救,可王爷说袁家人都凶多吉少,我也只以为袁瑛已经殒命。” 江风说完,三人又都安静了。此时的症结,好像都在袁瑛身上,而袁瑛又在凉州不知所踪。 江风不管李隆业能刀死人的眼珠,问沈顾行:“那时候,你是怎么知道玉玺在我那的?” 沈顾行犹豫着说:“是宁王殿下。” 江风不做评价,只陈述事实说:“知道玉玺在我这里的,好像也只有袁瑛主仆二人。不知宁王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整个事情虽仍似一团乱麻,但那千丝万缕之间,有一条主线,随着鸣雀画像的出现,越来越清晰了。 那就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交恶,还有一个人甚至比李隆业受益还要大,那就是李旦的嫡长子,宁王殿下李成器。 马车上,李隆业脸上挂着寒冰,江风心虚,依过去。 李隆业竟然还躲了! 前男友和前女友,千百年来都是一道不太好过的坎。 可是,她和沈顾行没没有不妥的语言和动作,她规规矩矩的,甚至还痛骂了沈顾行,他有什么可生气的! 江风拽着他的胳膊,撒娇:“王爷。” 李隆业竟然又“哼”了一声。 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风佯装叹息道:“我一直有两个疑惑,一个是沈顾行如何得知玉玺在我这的。今天总算是知道了。” 李隆业拿眼瞅着她,讥讽:“你们若是时常见面,你就什么疑惑都没了。反正沈顾行是最擅长解惑的。” 江风听他酸不溜丢的腔调,也不生气,只继续说她的第二个疑惑:“那王爷不如告诉我,您又是怎么拿到玉玺的呢?” 李隆业身体一震,说:“你不是猜到了吗?” 江风装糊涂:“我哪有那么聪明,就是猜不到,才问的你。” 李隆业无奈道:“她只以为你要将玉玺给沈顾行,这才偷出来给我。” 江风不依不饶:“她是谁?” 李隆业现在才后悔,自己没事吃她的飞醋做什么!回旋镖扎过来了吧! 李隆业说:“那件事,是我不对。” 江风有样学样,也“哼”了一声,说:“沈顾行善于解惑,她倒是擅长偷东西!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王爷倒也真是不挑!” 李隆业面色难看,说:“你对旁人都宽宏大量,为何独对她……” 江风本想提一提褚颜,刺激下李隆基就罢了,没想到这厮却是护花使者,处处维护她,一下子让她真的升起火来。 “对她怎样?刻薄吗?王爷这话倒是让人奇怪。那也是我的错吗?”江风道。 李隆业满脸怅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她一个弱女子,父母兄弟俱亡,身如浮萍。为了我不顾一切,也抛弃了一切。她觉得辜负了关山云,又时常觉得愧对于你,她的煎熬痛苦,一分不少。” 江风目瞪口呆,脑袋里“草泥马”万马奔腾! 脑袋一热,脏话也脱口而出:“绿茶婊也会诚心实意地忏悔吗?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痛苦煎熬一番就可以翻篇,为什么朝廷要设有司衙门,为什么还有人苦心孤诣报仇雪恨。” 江风没办法同李隆业共情褚颜的所做所为,大抵因为江风是受害者,而李隆业是既得利益者。 又或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样好看的人,李隆业自然是喜欢的。 江风一下子没了计较的力气。 第82章 不如男宠 李隆业全然知道江风和褚颜之间的隔阂芥蒂,但对前者他志在必得,对于后者又心有怜悯。 她们两个,早晚都要互相面对。 便说:“毕竟褚颜背弃你在先,不论有什么苦衷,都是她先对你不住。可是,她偷了玉玺给我,算是变相替你解了围。我们也不敢奢求你能原谅她,只希望日后成了一家人,还能客客气气地坐在一起。” 玉玺事件后,江风反复复盘,也猜测出是褚颜偷了玉玺给李隆业。可是后来她自顾不暇,因缘际会又和李隆业走到了一起,她对褚颜的态度也开始矛盾起来。 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接受李隆业,就意味着必须接受李隆业莺莺燕燕,自然也要接受褚颜。 可是,当她不经意地提起褚颜时,李隆业的态度却让她心里难受。 因为她终于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爱情并不唯一。 这种不唯一不纯粹原来只存在于她的设想中,今天第一次亲身经历了。 李隆业方才的一番话,中心思想简单明了:她和褚颜必定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希望她放下芥蒂,拥抱他妻妾成群的王府生活。 这感觉,糟糕透了。 李隆业见她不说话,又说:“褚颜昨日说,她愿意降服侍奉于你。” 江风听了,“噗嗤”笑出来,声音却有点冷:“太平公主认我做义女的宴会上,薛王妃为让王爷开怀,劝我嫁给王爷,还愿意让出正妃之位给我。今日又有褚颜自降身份,服侍于我。王爷的妻妾,对王爷真是一腔痴情,全心全意全都为了王爷。只我一个,是个不懂事的。” 李隆业知道她又生了气,便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王爷的意思是,褚颜愿意先同我低头认错,希望我能同她好好相处。”江风替他说道。 李隆业不置可否。 江风又问:“褚颜自降身份,王爷答应了吗?” 李隆业道:“自然没有!” 江风道:“我就知道,王爷又怎么会答应呢!所以,她认错的成本和代价,到底是什么?” 李隆业面有不悦,问:“那你希望她付出什么代价,你才原谅她?” 江风抬起自己的右胳膊,认真地问:“王爷说,也让她自断一臂,如何?” 李隆业面色铁青:“胡闹!” 江风佯装不解,问:“为什么是胡闹?我这条胳膊,也是因为她才废的。王爷怪我那时不肯给她道歉,不肯尊重她,捏碎了我的骨头。如今,她既然要道歉,就还一条胳膊出来,我们算两清,我恭恭敬敬地认她做侧妃。” 李隆业看她的目光有心疼,但更多的是震惊,许久才说:“那时候,是我气恼你,跟褚颜……” 李隆业看着江风越发如水的脸色,仍把话说完:“跟她没关系。” 嗯嗯,她偷走玉玺,是给了你,所以我不能怪她;她虽然挑衅了我,但最终是你捏碎了我的胳膊,同她也没关系。 既然褚颜一点错没有,她要原谅什么呢! 面对李隆业对褚颜的处处维护,江风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收起举着的胳膊,沉思着说:“这确实只是你我之间的问题,怪不得旁人。” 李隆业看着她,重复:“我们之间?的问题?” 江风说:“或许,只是我的问题。我还没做好准备,大度地同别人分享丈夫。” 听着这个自己选择的人,处心积虑地为别的女人开脱。 李隆业听她这么说,心里反而有一丝喜悦,语气便和蔼了几分,说:“你不必分享,如果你想,我就完完全全是你的。” 江风却觉得,这话他必定同别的女人也说过。或许就在褚颜凄婉地跟他说自降侧妃身份的时候,他怜惜地搂着她的胳膊,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甚至更深情、更缠绵悱恻的情话。 江风啊,江风,这样的日子,你真的能过得下去吗?! 江风已经不想再去跟他讨论,什么是“完完全全”! 便说:“如今我算知道,嫁给你的必修课是什么了!” 李隆业倒也不追问,只是说:“什么必修课!我要你开开心心的,自在恣意的!” 江风真的想问,尊驾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她到底没有问出来,只是既无奈又洒脱地说:“但愿吧。” 可究竟洒脱是几分无奈又是几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自此以后,她的人生又多了一项修炼。可直到若干年后,她远遁山水之间,这项修炼终究没能成功。 那便是后话了。 李隆业以担心沈顾行找她麻烦为由,不让她回江家,而是直接回太平公主府。 让她意外的是,女孩竟然也没有拒绝。 他觉察出她的低落来,却没有过问。这一关,或早或晚,她迟早要过。 太平公主看她只在江家待了一天就回来,倒也欣喜。她现在失了晴川和芳草,越发离不开江风了。 如今太平公主身边,只有两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一个是江风,而另一个是公主的男宠,崔湜。 崔湜此人,出身于博陵崔氏,其父官至户部尚书,他自己也是进士及第。曾先后依附于武三思、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由考功员外郎累迁至中书侍郎。后来又依附了太平公主,现已为尚书左丞。 是一个既有才华又有颜值,既会做官又会做人,既上得朝堂也上得凤床的六边形战士。 据说韦后倒台前,也曾觊觎他的男色。但他挑食,对韦后实在下不了嘴,就投奔了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以一己之力,侍奉大唐最尊贵的两个女人。 安乐公主伏诛后,这才一心一意地围绕在公主身边。 如今,他和江风两人,一个负责床上一个负责床下,互不干涉。 是夜,因为江风心情低落,不由得在太平公主身边多待了一会。 崔湜就吃起醋来,在屏风的另一侧一会儿碰倒个茶杯,一会儿掉一支毛笔,一会儿又将砚台敲得“砰砰”作响。 江风在李隆业那受了气,也偏不让别人好过。她赖在公主身边不走,故意天南海北,古往今来说个不停。 太平公主只觉得好笑,倒也不撵她,笑呵呵地听着。 当她终于受不了崔湜的各种撵人动静,告退出来,心里却想着: 男宠和情郎,竟难分孰优孰劣。 崔湜虽是男宠,但却想尽办法时时刻刻守在公主一人身边。 而她的情郎,却不知流连在哪个王妃侍妾的床榻上。 当真连男宠也不如了! 第83章 驯化 此时,正同李隆基深入交流太平公主遇刺事件的李隆业,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哪里知道,此时的他,在江风眼中,连面首也不如了。 基、业兄弟俩面色凝重,还是李隆基先说:“大哥何必如此?他若真的想做这储君之位,如何能轮到我?” 李隆业道:“太子那时立了大功,又得人心。大哥不敢表现出来也是有的。若这些人真是大哥派来的,那他问储之心,已昭然若揭,三哥需得早做防备才好。” 李隆基道:“还防备什么!大哥是嫡长子,他若要做太子,我就乖乖让位。你我本意,只是匡扶社稷,没想到后来被推为太子,都是身不由己。” 李隆业微怔,时至今日,他早已不信李隆基无意东宫。 想到从前兄弟之间坦坦荡荡,到如今竟然也开始言不由衷起来。 李隆基见他不说话,又说:“你之前把玉玺献给父皇,我从来没想过,那玉玺竟然是江风所呈。她保护了玉玺,后来又救了太平公主,大殿之上敢称父皇三百岁,这所作所为,当真与她那娇花似的形容……分裂。” 李隆基想了一会,才想出“分裂”这个形容词。 提起江风,李隆业心里莫名地一动,像小时候偷吃了一颗糖,自悟了一套功夫,总是盈了欣喜。 便说:“我,原也以为只是个好看的姑娘罢了。三哥,你是不了解她,她的想法怪着呢。我如今看着自己越陷越深,人家仍如局外人一般,便好生懊恼。” 李隆基惊讶地发现他的弟弟竟然为情所困,不由得笑了,说:“女人一味迁就讨好,就会觉得没趣味。遇到一个有脾气的,又想要驯服她。我们兄弟,生于帝王之家,体验了众生没有的优越,后院的女人不管什么性情,最终都变着法的争宠。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本宫如今身为太子,却从来没有尝过爱情滋味,也算美中不足吧。五郎为了那个小丫头,费了多少心思,我是知道的。如今已得佳人,仍这般惑得患失,可见是动了真心了。” 李隆业听了李隆基的话,心中一惊:女人一味迁就讨好,就会觉得没趣味。遇到一个有脾气的,又想要驯服她! 他今天,不就尝试驯服江风吗! 他明明知道她不喜欢褚颜,明明知道她介意他的王妃侍妾,他依然强迫她接受。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见不得江风和沈顾行有接触。另外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他想让她服从,让她乖乖地做他的王妃。 他当时在太液池捞她出来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他那时想着,只要她活着,不管她嫁沈顾行还是嫁高晦,他拼尽一切也要让她如愿。如果她还愿意给他一次机会,不论让他休掉满府姬妾还是同她归隐山林,他都绝不含糊犹豫。 可他最终怎么做了呢? 他为了让她接受他的道歉,拿着那把匕首,扎向了自己。 他说得好听,以吾之身,受汝之痛。 还不是逼他迫她吗? 他怀疑了,真的要把她驯化成和华庄、褚颜一样,才罢休吗? 那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爱她吗?如果她变得与众人一样,他还能遇到另外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吗? 不会了。 不会了。 李隆基见他神色变幻,哪里知道他早已神思远遁。想到他那个没见几面的小姨妹,又说:“阿绯与她娘家往来极密,她家老太太、她母亲、她嫂嫂,甚至她的长姐,都与她常来常往。只这个江风,好似从没有来过临淄王府,如今更别提东宫了。” 李隆业苦笑道:“她怕极了你。” 李隆基瞪大眼睛:“若是我不知道她差点淹死成安,又杀了两个恶贼,差点就信了。她那性子,也有怕的人吗?” 李隆业想了想,认真地问:“兄长在凉州,当真从没见过她吗?” 李隆基沉思良久,摇着头说:“从未见过。” 李隆业说:“江侧妃在闺中时,与阿风多有不睦,我原以为是这个原因怕你。可后来,我们追杀节憨太子李重俊时,在终南山上碰到她。她那时问我,若父王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大哥和您,我拥护谁做太子。” 李隆基面露惊讶:“如此机密大事,你也敢同她说。” 李隆业又是苦笑:“我一个字没说,是她猜出来的。她那时说‘寿春郡王守成,临淄郡王开拓。王爷,您站临淄王吧。” 李隆业见李隆基的惊讶,不比他那时少,继续说:“她给我玉玺的前提,是我要推三哥为太子!” 李隆基回想与江风见的那两次面,她都缩在人群中,好像在尽力躲着他。即便拎出来单独说话,也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她就是在太和殿上跟他父皇回话,也没有像对他那么小心谨慎。 李隆基自认为将雄心大志藏的很好,她安能一眼识破! 李隆基又是深思,许久才说:“大哥定是以为我们有心同他夺玉玺,当真冤煞我也。” 李隆业听李隆基话里有埋怨江风的意思,只怪自己说得太多,连忙解释道:“那时候,大哥也一定以为是给了我,再不会疑心三哥。” 李隆基知道李隆业误会他,也忙着解释:“这个小丫头七窍玲珑心,我们先不管。刺杀公主的事却要尽快查清。若一直这样悬着,太平公主那不好交差,我们兄弟之间,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李隆业恭敬道总:“是。” 李隆基说:“原本你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最了解情况,派你去最合适。但又担心打草惊蛇,又恐姑姑不信我们的调查结果。不如就派薛崇简去,再由王毛仲随行。” 李隆业也觉得可行,兄弟俩便又细细地筹谋一番。 第84章 别惹女人 江风又陷入新一轮的矛盾和纠结中。一时记起过去各种糟心的事情,就想着破罐子破摔;一会儿面对漫长的人生又不甘心做那王府的金丝雀。 既懊恼自己草率,又觉得实在是被李隆业逼上梁山。 她情难自决,便也懒得见李隆业。在太平公主府的好处就是,只要她拒绝,太平公主就可以无理由地把任何人拒之门外。 连续一个月,李隆业次次吃闭门羹。他也恼火起来,便威胁樵青给江风传话:本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江风依旧我行我素,李隆业再来公主府叫门时,连给他回话的人都没有了。 李隆业急得跳脚,只好又央求悠樵青带话:本王很想念,相思很痛苦。 江风“哼”地一声,仍是不理。 樵青担心地问:“姑娘,这样能行吗?” 江风说:“当然不行。” 樵青惊讶道:“那我去请王爷进来。” 江风看了一眼樵青,还是她觉得不如自己和悠然将近十年形成的默契,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俩若是谁再替他传话,就去薛王府伺候褚颜去吧。” 悠然和樵青恨褚颜恨的牙根痒痒。她们一个认为她背叛江风,恩将仇报;一个认定她抛弃关山云,始乱终弃。 俩人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才又安静了几天。 李隆业不来了,沈顾行却又三番两次来叩门。 江风自然更没有见的道理。 太平公主管他是谁的女婿,照例不给开门。 倒是那崔湜,一边给太平公主倒茶,一边调侃:“公主府门口的大狮子,自立在那,就没看过这么多的戏。” 芳草姑姑笑着补充道:“我跟娘娘的年头更多,我也没见过。” 崔湜见公主开怀,又说:“朝中那些大人们,以为那两位惹了公主,都来跟我打听。” 太空公主来了兴致,问:“哦?那阿湜是怎么回的?” 崔湜道:“我能怎么回!只得说公主在终南山受惊吓,小辈们来探望。公主不忍他们奔波之苦,便闭门不见。谁知俩人竟是极有孝心的,依然每每来拜谒,公主颇为感动。有几位大人们听了,也纷纷要我引荐,探望公主。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崔湜这话说的,包含一层重要的意思,就是要太平公主结交朝臣。 太平公主听了,便笑道:“阿湜要引荐的人,本宫自然要见的。” 江风心道不好,太平公主到底因为遇刺的事情对李隆基生了芥蒂。 她此时也许并没有要把李隆基拉下储君之位的心思,只是咽不下那口气。 可是,当她尝到权力的甜美,当她后面跟着一群别有用心之人时,她还能回头吗! 崔湜舌灿莲花,把太平公主哄得眉开眼笑。当天下午,太平公主就在府内会见了三个大臣,分别是窦怀贞,萧至忠和岑羲。 这三个人,再加上崔湜和崔日用将会成为太平公主的朋党,是李隆基太平公主姑侄斗法的有生力量。 所谓“宰相七人,五出其门”就是这五个人了。 晚上,太平公主兴致极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江风越发烦闷,心事重重地回了望月轩,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便让悠然和樵青留在外面。 天色已黑了,依稀可以辨物。 她刚推开门,便有一个黑影压过来。 她大惊失色,张口要喊,那人却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曾经在望月轩中了别人的迷药,若不是李隆业杀了人,她也险些遭遇不测。 可今日,李隆业被她拦在了公主府外。 她只能自救。 千钧一发之际,她从腰间摸出一包东西,对着那人的眼睛就撒了出去。 那人“哎吆哎吆”失声叫出来,用手去捂眼睛。 江风得了空隙,大喊:“救命!救命!” 那人听了,才怒道:“别喊了,是我。” 李隆业自报家门报晚了,江风的一声大喊,不止引来了侍卫,还惊动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看到眼睛红肿的李隆业,当真怒其不争。 爬人家姑娘卧房爬成这样,当真丢人丢到家了。 李隆业不说话,只气哄哄地拿盐水洗眼睛。 江风似犯了错的小学生,只低着头不说话。但是她心里可一点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太平公主骂道:“五郎真的越发有出息了!” 李隆业洗掉了眼睛的石灰,但眼睛仍肿着,说:“请姑姑责罚!” 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江风,也骂道:“遇到事就躲,躲得了十一躲不了十五,躲得了合适躲不了庙!有什么事,说清楚吧。” 江风期期艾艾:“是。娘娘。” 太平公主又瞪了一眼李隆业,语气不善:“不许再欺负她。要娶她的人,多着呢,这点事,我也能做她的主。” 李隆业作揖,声音是乖的:“是。姑姑。” 太平公主带着众人下去,只留下江风和李隆业两人。 江风看着李隆业两颗大桃子似的眼睛,“噗嗤”笑出声来。 李隆业无奈多过气愤,只苦笑着问:“你消气了?” 江风道“消气?我又没生气,消什么气!” 李隆业问:“不生气,为何不见我?” 江风答:“只是不想见你,就不见喽。” 李隆业既气又恨,又觉得自己得罪她在先,实在不能同她再去计较。 自己半夜翻墙跳瓦会佳人,没想到搞成这副狼狈样子。这个事,也许明天就能传遍长安城。想到这,他便没好气地说:“你在哪里弄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江风老老实实回答说:“在终南山,我和公主合力杀了一人。我在他身上翻出来的,当时以为是厉害的毒药,后来御医看了,说只是石灰,我便放在了身上。谁成想,竟然用到了你的身上。” 李隆业更是气愤,问道:“若是毒药,你方才是不是也要用?” 江风摇着头说:“不能!不能!我分得出轻重!” 李隆业不说话,只紧盯着她。 李隆业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识别出江风的谎话。 江风被他盯得不自在:“那不是毒药啊。” 李隆业问:“如果是毒药呢?” 江风无奈道:“我又不知道是你。”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江风方才也会毫不犹豫地撒出去。 她说了实话。 他还不自在。 他甚至想:她是故意的!她本来就知道是他!她故意要他吃这个苦头! 第85章 情深不寿 李隆业再一次拿江风没有办法了,便坐在椅子上耍起无赖:“凉州江氏女,谋杀亲夫。” 江风不吃这一套,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说:“王爷让大理寺来抓我吧。” 李隆业见她还提大理寺,也知道沈顾行也是三番二次登门,不知所为何事。一时担心俩人爱情小火苗死灰复燃,心里不舒服,却不敢再发作,只得赔着笑脸:“我怎么舍得!” 江风反问:“不舍得吗?” 李隆业道:“羊入虎口,自然不舍得。” 江风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老虎指的是哪位,当下也不挑明。当然更不想跟他打这种无谓的嘴仗,便说:“我可不是那任人宰割小绵羊!你也听到公主刚刚说的,有镇国公主给我撑腰,谁是老虎,还说不定呢。” 李隆业心想,你今日这番操作,也确实当得起“母老虎”之称呼。 嘴上却说:“姑姑方才也说,凡事,躲,是躲不过去的。” 嗯,确实躲不过去。你不开门,人家就爬墙掀窗,弯门盗洞,总有办法。 江风便道:“也对。那王爷出不由户,所为何事?” 李隆业见她终于正面问题,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江风正视李隆业,斩钉截铁道:“好!” 李隆业听到江风回答得如此干脆,心里凉了半截。她这一个多月闭门不出,定然是自己先想明白了。 她那刚直的性子,若真的反悔了,他该拿她怎么办? 不等他过多思量,女孩已率先说话:“我们就从初见开始谈吧。” 李隆业觉得自己婆婆妈妈,还没有一个姑娘干脆,便说:“好!” 江风却不信他,伸出手掌,说:“我们击掌为誓,都要说真话才行!” 李隆业也伸出手掌,江风站起来,走过去,俩人对击手掌。 江风问:“在凉州,为什么选我?” 李隆业张口就来:“你好看!” 江风听他仍旧满嘴谎言,脸色一冷,站起来,拔腿就走。 李隆业这才慌了,忙拉住她,说:“我说。我说。” 江风说:“咱们定个规矩。我会根据你说的话做判断,如果我认为你说的是真的,就继续。如果我认为你说的有所隐瞒,我会提出怀疑。可如果我认为你说的是完完全全的假话,咱们就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时至今日,我们连这点坦诚都没有,我真觉得,实在没有再维系这段关系的必要了。” 关山云见她神情严肃,不像玩笑。他也觉得两个人到了坦诚相见的时候,便又说:“好!” 掷地有声,这次明显真诚了很多。 李隆业娓娓道来。 那个时候神龙五王被迫害至死,他们觉得蹊跷,便留心了。 宫内的探子说,玉玺在神龙政变时遗失,后在凉州现身。 恰逢李旦遥领朔方军大总管,太子又有心拉拢凉州守军,他便跟着一起去了凉州。 他对玉玺一无所获,也是他大意,认为武则天不会把玉玺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才放松了警惕。 但是,由他调度指挥的凉州军绕路突袭默啜部,大获全胜。 武三思一党历来对李旦父子严防死守。见他立此大功,便开始心中不安,各种诋毁诬告纷至沓来。 他只能蛰伏,声色犬马,以此让敌人放松警惕。 所以盯上了江风。 自古至今,女色,都是很好的一张挡箭牌。 既能麻痹敌人,又可愉悦自身。 所以,他追江风追得大张旗鼓,丘山半月厮磨,凉州穷追猛打,就连长安城中,他和江风的“流言蜚语”已也甚嚣尘上。 那些让江风无比苦恼的过往,都拜李隆业所赐。 江风面色平静的听完这一切,李隆业问:“你倒是不惊讶?” 江风淡淡地:“就是开始不知道,后来也猜出来了。” 李隆业无奈道:“你自来是聪明的。” 江风叹口气:“聪明吗?不是也被王爷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李隆业解释说:“我也是玩火自焚!自以为能把控一切,没想到自己却先陷进去了。” 江风怀疑地看着他,李隆业苦笑:“我发誓,这绝对不是假话!” 江风说:“那在宫中那次呢?我绝不信世上能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我落水,你恰好经过。” 李隆业不语。 江风说:“我入宫前,母亲曾央求二姐姐帮我,可后来没成。我只以为,是二姐不喜欢我,所以不愿意帮我。” 李隆业不回答,而是感叹道:“情深不寿,过慧易夭。” 江风说:“若糊里糊涂的,活一百岁也没趣味,反倒像是笑话一场。” 李隆业道:“那时候,韦氏把持长安城的大部分军队。虽然万骑有我们的人,但力量太悬殊。我们务必一击既成,就拉拢了凉州军。” 江风道:“我知道,凉州一行,王爷必定不会空手而归。” 李隆业听不出江风话里的意味,大抵是嘲讽吧。 只得实话实说:“只有你入了宫,高晦才同意跟随我们起事!” 江风大吃一惊,脸色一变:“你威胁他!” 李隆业自嘲一笑:“他如今是凉州守军的新秀,俨然是郭老国公接班人,谁敢威胁他!” 江风不明白,问:“我们幼时虽玩在一处,他也对我动过心思。但那都是小儿心性,他如今娶妻生子,怎么会因为我,甘愿赴险?” 李隆业看着她,眼神复杂,江风读不懂 。 只听他缓缓说道:“凉州军中,三足鼎立。分别是关山风、柳讷之和高晦,前两位早已同我们志向一致,只高晦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三月初一,你进宫,他才下定决心!” 江风跌坐在椅子上,想到上次见到高晦,她还调侃他有从龙之功! 难道,他是为了自己吗?! “所以,让我入宫,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江风喃喃地问道。 李隆业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时,他想着,如果她来求自己,他就一定说服三哥,保下她。 她没来,他就什么都没做。 第86章 算计 两人又是半晌无语,空气仿佛凝固了,江风心里憋闷。 她平复许久,才又开口:“阿恕,是你的人?” 李隆业点头,他终于可以坦白一件不让他那么沉重的事情。 江风却笑了:“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江风最会杀人诛心 她明明知道,李隆业更希望她扑上去,打他,骂他,咬他,也好过因为这个事对他说“谢谢”。 李隆业自然知道她在怪他,所以拿那两个人字刺他。 这也是他该受的。 江风一贯是撞了南墙要凿墙的性子,一定要把心中所有的疑团解开才罢休,便又问:“既然把我藏在公主府,那公主一定是知道了我的作用,才答应的吧?” 李隆业却摇头:“姑姑什么都不知道。事关机密,知道的只有三哥和我。” 江风问:“那公主为什么会冒险收留我?” 李隆业说:“她是真的喜欢你。” 暂且信吧。 李隆业见她又不说话,便说:“过往种种,真真假假,我都承认。可自从太液池救你,再到后来,我都是真心,绝没有半点算计。” 江风说:“你自然是真心救我。你们那时箭在弦上,若高晦临阵脱逃,可就不划算了。” 李隆业一时哑然。江风的逻辑是通的,怀疑是合理的。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去证明,他只是为了救她而救她。 不能证明他的后悔,他的害怕,他的自责。 这就是说真话的代价。 气氛再一次沉下来。 还是江风率先打破沉默,她一拍双手,佯装欢快地说:“第一个真心话环节结束!王爷胸有沟壑,令人佩服!下面轮到我了,王爷可有什么要问的?” 李隆业本来是有一箩筐问题的,可这样的情景下,他实在问不出口。 江风见他面色凝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媳妇,就说:“也是。我在王爷这,跟个透明人一般无二,王爷自然没什么要问的。” 李隆业说:“你当真透明吗?本王原本只有个问题,一直不能释怀。你对我,有没有动过一点真情!可如今,你也只会说‘王爷处处算计我,却反而要我付出真心吗?’是也不是?” 很好,有进步,学会自问自答了。 江风的沉默,就是对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 李隆业怆然:“情之一事,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能控,不可遏。就像你明明知道,沈顾行绝非良配,明明知道公主县主虎视眈眈,你仍然毅然选择了他。” 江风实没想到他会拿沈顾行说事,可确实又给她在心上捅开一个窟窿。 她又有些难受,但也愿意同李隆业推心置腹:“王爷前前后后救了我几次了,丘山那一场和安乐家奴那件,也就罢了,于你没有性命之忧。可另外两次,纵便知道王爷另有目的,我又岂能全不动容。” “我以前是顶羡慕二姐的,大家都知道她小毛病多,也不懂事,可所有人都宠着她。祖母把她当作心尖,母亲把她当成骄傲,二哥因为她差点跟高晦绝交。可这些体验,我只在王爷身上体验过。” “那晚,也是在望月轩,你问有没有入过我的梦。我不愿回答,因为那个梦,连我也避之不及。” 遭遇李重俊那晚,梦见他策马奔向她,她心里竟然是期待和喜悦的。 “在终南山上,我被逼入绝境,自裁之前,却担心你见我那般狼狈的尸首,而嫌弃我。” “时至今日,我对褚颜的懊恼,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她背弃关大哥,还是怨恨你那么快移情别恋。” “前年夏天,在凉州,高晦同我讲的那些话,你在屏风一侧已都听了吧。我觉得他既深情又坚定,可不想大病一场后,他就已同沁如订亲了。沈顾行就更不用再提。而王爷……我如今真是怕了。” 江风说完这些,李隆业桃子似的眼睛充满了惊喜。 他见江风面露难过,想了片刻后,才说:“你在丘山养病的那几日,高晦曾去看你,李贬将他拦在山脚。他却要硬闯,被打了半死仍要见你。是我同他说,我们已私定终身,他这才失魂落魄地下山,然后就传出来她同节度使千金议亲的消息。” 江风错愕地睁大眼睛,但也只无奈的说了句:“果然是王爷的手笔。” 李隆业见她并未生气,又道:“那你不疑心沈顾行忽然变了主意,也是我的谋划?或者有其他不能自主的原因?” 江风怅然道:“他那样果决又聪明,还拒绝过陛下的赐婚,我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外力能让他改变心意!即便是谁纵横谋划或是恩威并施,说到底都是因为不够坚定。况且,我只信我听到和看到的,再假不了。” 李隆业说:“我的虚情假意,筹谋算计,今日都与你交代清楚了。余下的,就都是我的真心了。” 江风听了,觉得也是时候坦白自己这些日子,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便说:“我信你。但我想跟王爷约法三章!” 李隆业肿着眼睛,挑着眉,难看极了,说:“讲来听听。” 江风说:“你先答应。” 李隆业觉得自己落入了狐狸的陷阱,犹豫一会儿,开始谈条件说:“我不放手!” 江风说:“我知道!” 李隆业又说:“你不能跑!” 江风摊手:“那是自然!” 李隆业放下心来,说:“姑娘请讲!” 江风说:“第一,十八岁之前,不成亲。” 李隆业低头想了想,还有两年,也能等,但语气就不怎么高兴了,说:“五算税,可没人替你交!” 嗯,唐朝十六岁不结婚,要加征五倍赋税。 江风见他同意,又说:“第二,绝不许同太子争储夺帝,若太子同人有纷争,务必站太子!” 那个奇怪的念头又开始往外冒,李隆业特别想问一句,为什么! 但他控制住了,说:“好!我答应你!此生此世,唯三哥马首是瞻。” 江风郑重地说:“过往的欺骗,都可以不算。只有这条,绝不能再骗我!” 李隆业见她如此认真,便郑重地点头。 江风这才说了第三条。 李隆业听了,拍案而起,怒吼声几乎把房顶震塌,外面树上的鸟雀,“扑棱棱”俱飞走了。 第87章 庄周梦蝶 江风同李隆业约法三章,这第三章让李隆业暴跳如雷。 江风说:“第三章,也是最重要的,我不嫁入王府。王爷若娶我,就去东都洛阳,买处宅子安置我。” 李隆业先是没听懂,问了一句:“洛阳?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去洛阳?” 江风说:“不是我们,是我自己。” 李隆业更是不解。 江风解释道:“我问过了,洛阳到长安,八百里加急一天就到。若不赶时间的话,两天的行程。 ” 李隆业问:“然后呢?” 江风早已计划好一切,她憧憬着说:“每年五月,是牡丹开得最好的时节,我会在花海中等着王爷。那个月份,天气不冷也不热,路上也不会太难熬,王爷就当出门散心。等你到了洛阳,我亲自下厨,王爷是知道我的手艺的;我学着酿酒,王爷喜欢喝什么,我就酿什么;城南有秋山,城北有春园,还有洛水穿城而过,总是可以消遣;如果累了,掩门而卧,就算日头夕照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下棋,喝酒,赏花,弄茶,我样样都来的,保证让王爷待得有滋有味。” 李隆业不可思议地看着江风,他明白了她的第三个条件:嫁他可以,但是她不入王府,并且连长安都不待,她要去洛阳。他们要做牛郎织女那般,一年见一次面的夫妻。 “为什么?我不懂。你刚才说过,你绝不逃跑。”李隆业竟然对她的描述的场景心动了,但是他不清楚,她这样做,是想嫁他,还是不想嫁他。 江风说:“何为逃?逃是远离,而我,是想亲近王爷。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将完完全全地拥有王爷。而王爷,得到的也将是全部的、全身心的江风。” 李隆业看着这个蛊惑人心的女孩,心头一动,问:“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利用你,和高晦谈条件?也知道,我最初接触你,目的不纯。你之所以击掌为誓,让我说出那些我不愿提及的过往,就是为了你的这个谋划?对吗?甚至,你真的那么看不上褚颜吗?这些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你的筹码!” 跟聪明人打擂台,确实很费脑细胞。你愁肠百结,琢磨了一个多月的小计谋,被人家一眼识破。 江风面对李隆业的质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可这些,不管是我猜的,还是王爷自己承认,都是事实啊。” 李隆业知道她筹谋已久,但他仍然尝试改变她的想法,便说:“你在洛阳举目无亲,难道不寂寥吗?而且,嫁入王府,入了玉蝶,却开府另住,得需要父皇同意。” 江风早有防备,说:“我现在也没有朋友。” 她又看了李隆业,想着措辞。 李隆业见状,倒是更加好奇,她还会说出哪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就说:“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吗?!” 这话,确实给了江风勇气,她正色道:“我可以不入玉蝶,不要侧妃名分!” 李隆业大惊,反问道:“可是你曾经说,你绝不做妾。” 李隆业还记着她说过的话。 “是的,我不做妾。但无论如何,我也做不了你的正妃,不是吗?那不如按照我的心规矩,我们做知己,做恋人,做寻常夫妻。只要我心里认,就不在意什么位分了。”江风道。 李隆业被她绕糊涂了:“所以,无名无分,你就这样跟我?” 江风干干脆脆道:“对!” 李隆业愕然,喃喃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有了孩子,要怎么办?” 江风上前一步,拉住李隆业的胳膊,眼眸炙热,说:“就我们两个,不好吗?” 她的意思是,不要孩子。 李隆业踉跄了一步,又问:“百年后,无人供奉,又该如何?” 江风却笑了,说:“王爷自然有人供奉,怕什么!” 江风虽然不愿意,可他的王妃们会抢着给他生儿子,他何愁死后无人供奉。 而她,如果连这辈子都过不好,还指望什么下辈子! 他仍然不放弃,又问:“那你呢?” 江风说:“若我死后,便一把火烧了,然后将骨灰撒入黄河。” 李隆业颓然坐在椅子上,说:“你如果不愿意嫁给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江风说:“王爷,我们谈话前击掌为誓。今天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我真心真意地愿意嫁给你,但是也必须按我说的来。” 李隆业不知道,千年后,年轻人开始流行丁克家庭,火葬和骨灰撒入大海更是成为了越来越多人的选择。 李隆业牵过江风,大手抚上少女的脸颊,原来成安公主制造的疤痕不见了,触手尽是光滑细腻。 他抚摸,江风便侧着脸,像猫一样蹭他的手掌。 他心里轰轰然,突兀地问道:“阿风,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去?” 江风毫不意外,柔声道:“我从梦里来。梦醒时,我也不知自己会去哪里。” 李隆业摩挲着少女脸颊,接着问:“何时梦醒?” 江风柔声道:“我曾经时时刻刻都盼着梦醒,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我自己也怀疑了。庄周梦蝶,谁又能知道,是蝴蝶梦见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 也许并没有什么穿越,也许只是小时候,委屈无助的江风,大梦一场,梦里万千旖旎,变成了一个叫林尽染的姑娘,偷得了那短暂,恣意,又幸福的一生。 何时梦醒? 已然梦醒。 只是做梦之人不自知罢了。 第88章 一起秋猎吧 李隆业久久不能回神。 一番剖心剖肺后,他觉得已经完全理解了江风的心理,她的踟蹰犹豫,她的孤勇决绝。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了解她了。 可是,正是因为这样,江风的形象反而更模糊了。 女孩垂头坐着,可又全不似她。 江风耶?蝴蝶耶?庄周耶? 李隆业从未想过,江风给他的是这样的答案。他来之前,做了各种预判,好的,不好的。 但是,她的约法三章,仍让他始料未及。 她说,如果这样,自己会完完全全地拥有她。 而弦外音是,如果拒绝,他也必将彻彻底底地失去她。 他本来是要让她做出选择的。 而现在,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 他难以下抉择,便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考虑一下。” 江风也不惊讶,笑着说:“没关系,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我们的时间足够长,距离我十八岁成人,还早着呢!” 李隆业不知道她所谓的十八岁才成人,成的是什么人! 但是见她并不着急他答应,倒也放下心来,说:“我今天来,还有一个事。” 江风看着他红肿的眼睛,说:“一包石灰粉一件事。若还有事要说,就再来一次!” 李隆业觉得眼眶又疼起来,说:“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江风道:“你忘了之前说的话了吗?” 李隆业说:“哪句?” 江风复述他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错,说:“以我之身,受你之痛。从此之后,你的所有伤痛,我都再来一次。” 李隆业当然记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刚要发作,念头一转,声音又惊又喜:“你为着我哭了?!” 江风“哼”地一声,道:“王爷很开心呐。” 李隆业内心当然是欢喜的,那是一丝一点的证据,喜欢他的证据。 他“得意忘形”,指着自己的两个“大桃子”问:“眼睛也哭成像我这般吗?” 江风说:“那倒没有,只是想不出办法时,急出了几滴眼泪。” 沈顾行有些沮丧:“我亏了。” 他倒是锱铢必较! 江风反驳道:“王爷先存着!若你答应了我,我一人守在洛阳,一年有十一个月见不到王爷。相思蚀骨,且有我哭的呢。” 李隆业才不信!若真那样,自己不在的那些日子,不知道她得多快活!恐怕一滴泪都不会舍给自己。 他便又不说话了。 男人的脸,也可以说变就变。 江风只得顺着他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她不问还好,这样一问,李隆业的闷气越盛。 他觉得自己像黄骢骠,江风是个骑马人。人家一会萝卜一会皮鞭,自己只知道“呼哧呼哧”地没头跑。 关于第二件事,人家先头不想听,便岔开话题。 现在想听了,他又得乖乖说。 他没好气地问:“为什么不去秋猎?” 江风道:“皇家狩猎,我算什么身份?我才不去!” 李隆业说:“你是姑姑义女,太子侧妃之妹。你说你算什么!” 江风慢悠悠地说:“还是薛王侧妃之妹!” 李隆业直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直觉把她丢在洛阳,一年见一面,自己或许还能多活几天。 自己选的得路,跪着也得走完。 自己挑的女人,气死也得哄着。 “我看了秋猕名册,这才知道你不去。我问了武崇敏,他说是你自己不去的。”李隆业说。 江风说:“我晕车。” 李隆业明知她撒谎,仍顺着她:“黄骢骠让给你骑。” 江风:“我信佛,见不得杀生!” 是谁在丘山上烤野鸡!是谁杀了两个恶徒! 李隆业说:“不止狩猎,还有其他活动,都很好玩。” 江风不屑一顾:“我……” 李隆业打断道:“你若不去,我就绑了你,拴在马上。那时又该如何?” 言外之意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风无奈道:“何必非要带上我。” 李隆业几欲呕血,为什么非要带上她?她难道不明白吗? 一场秋猎,一去一回,少不得要一个月左右。 她若是不跟着,那一个月又能有甚滋味呢! 她冰雪聪明,却总做这些低智的感叹,让他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又或者,她不在乎,所以不论分开多久,都无所谓。 江风见他脸色又难看了,赶紧给自己找补:“我去。我去。我其实最喜欢露营了。更不希望同你分开那么久。原来不去,只是怕给公主添麻烦。” 她果然什么都明白! 哄起人来,便让人心旷神怡。 李隆业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冷月流辉,银烛秋光,浓情郎,美娇娘,相思一夜梅花发。 ——————————————— 乐鱼说: 关于阿风的故事,到今天,将近30万字。 开始时,只是自己写,自己看,怎么欢喜怎么来,写写停停,读读改改,那样写了两年多,24万字。 上个月15号,突发奇想,把小说放在了番茄上。 到今天,正好一个半月的时间,原来的24万字已经面目全非。小说架构、人物形象和情节几乎全部重新构建。 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重构后的人物和故事。 人物形象更立体了,情节也更丰满了。小说人物似乎也更贴近于“人”的形象了。 他们是复杂的,多面的,不能简单的用“好”“坏”“对”“错”去评价和定义。 李隆业备受争议,乐鱼却很喜欢这个人物,他也是我一直努力刻画的形象。说他对江风一见钟情,还不如说是见色起意。俩人接触下来,虽然过程中有他对江风的算计利用,但其中绵绵而生的爱意,也不能视而不见。 李隆业是四个男生里面,最复杂的一位,面对的选择也最多。 选错的几率自然更大。 关于沈顾行,读者“微风向东”问,你怎么把那么完美的少年,一下子写黑了? 乐鱼想说,沈顾行的人设就是按照作者心中的完美爱人而打造的。 可是,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呢?书中走出来的,就让他再回书上吧。 高晦。 每次写高晦,我都很伤感。那个自称“小爷”的少年将军,最是至真至诚。他以为会跟江风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也以为那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江风从最开始就看透了俩人的结局。 伤感,是因为遗憾。 关山云。 你们身边有没有洒脱不羁爱自由的男生?在他眼中,人生永远是不停的出发,绝不留恋任何一处风景。 朝碧海而暮苍梧,兴自高歌困自眠。 而他最近一次的出发,步履却沉重了。大抵因为有了惦念的人,脚步才有了重量。 但绝不是因为褚颜。 女主江风。 读者“我爱南方人的小镇”说她绝对不会流连王府后院。 真是知音! 当然,不得不承认,江风优点突出,但是性格上仍是有明显缺陷的。 过分谨慎胆小,对人设防太过,绝不主动付出…… 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喜欢她。 写“半入江风,半入云”的体验很奇妙,像偷偷吃糖果,只有自己知道多甜。 当然,也有困扰的时候,被差评,被弃书,数据不好。 好在,收获了可爱的你们。感谢这个过程中你们的支持,感谢“钦淑皇后”“微风向东吹”的为爱发电礼物,感谢“lb小姐”送的“啵啵奶茶”,感谢“一丝失落的田君昊”的“点赞”礼物。 感谢“lb小姐”的大量的段评和章评,感谢“妮妮酱”的段评,感谢“我爱南方人的小镇”“橘的绿”“松贝儿”的书评和五星好评。感谢一直追更的小伙伴,感谢你们加书架,感谢你们关注乐鱼。 乐鱼一条条看,一点点努力。 多人同行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今天是儿童节,祝所有看到这里的大朋友,童心未泯,平安喜乐。 第89章 后勤主管 在农耕和畜牧出现以前,人们多以狩猎为生。后来温饱问题解决了,狩猎又与军事紧密结合。周代,狩猎正式成为国家礼制,天子一年四季定期狩猎,有“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之称,或祭祀宗庙、或布阵练兵。 唐代沿袭周礼,历任皇帝对宗庙祭祀极为看重,田狩之礼明确规定:所得猎物,上等供宗庙,次等供宾客,下等送厨房。 除此以外,李唐王室骨子里有骑猎基因,高祖、太宗、高宗之母都是鲜卑胡人。在东征西战、尚武精神的带动下,狩猎成为唐朝皇室的一大喜好,被发挥到了极致。 这次秋狝场面之大,参与人数之多,实属罕见。 皇室成员中,除了行动不便的申王李成义被留下监国,李唐宗室成员全部倾巢而出。算上随行的大臣,侍卫武士和宫女太监,浩浩荡荡有五六千人。 这次秋猎,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众位王爷的妻女也都跟着。女人出门,所带之物必然就不会少。 人员,车马,辎重,队伍连绵好几里, 景象蔚为大观。 江风在太平公主的方阵里。芳草自从上次事件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平公主体恤她,便没让她随行。 江风一下子成了大忙人,关于太平公主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所有事宜,下面的人全部都来问她。 她素来是懒散惯了的,也从没有理家的经验。纵便有经验,三间茅檐土壁和高楼广厦亦不能相提并论。 开始的一两天不胜烦扰,慢慢的也摸出些门道。 将到华山围场前,江风赶在太平公主拜谒皇帝的空档,将公主府各个司局的女官叫到一起,开了个短会。 那些女官虽然表面上对江风恭敬客气,但是并没有拿她当正经主子,他们作为公主府的有头有脸的司局女官,就连公主的几个儿媳妇也要给她们几分面子 江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也不想在这群女官中树立那些没用的官威,只是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一次,机会难得,她实在不想把自己捆在琐碎事上。 成全别人,解放自己。 开会的地点在月明的帐篷,也是出行这段时间,女官们汇报和安排工作之处。 月明是仅次于芳草和晴川的三号人物,相对于那两位,月明只会老老实实的做事, 让她去管人,她既不想管,也属实管不了。 她特别怕江风撂挑子不管,所以对她百般维护。 江风见人齐了,便笑着说:“各位姑姑已辛苦了半日,原该趁着这时辰休息一会儿。可正赶上娘娘去了陛下那,不用月明姑姑和我伺候,这才叫了各位来,还请各位多担待。” 众人满脸堆笑,道:“岂敢。姑娘说笑了。照顾好娘娘我等责任。” 江风见此,就说:“好。各位姑姑既然都这样想,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出门在外,公主的饮食起居马虎不得,要比在府里时更谨慎才好。第一重要的,就是这入口之物。” 江风笑吟吟地看着膳食司的女官,说:“姑姑原来饮食安排就很好 ,只是我想着,毕竟秋日干燥 ,又出门在外,餐食中要汤水增加一些才好。还要供应一些去火的饮品。这是几个汤品和饮品的单子,在府上时给公主吃过 ,反馈也不错。这是这七天的单子,写了具体的做法,也都不难,姑姑看看可做得?” 女官拿过单子,认真的看了一会,见上面列出了汤、饮各十四种,且详细标注了做法。营养均衡,也不甚复杂,便点头笑着答应:“做得做得。” 江风听了,笑道:“那就好。其他菜品主食,烦请姑姑每七天报一次菜单给我。娘娘的口味,姑姑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另外紧要的,一个是干净卫生,一个是安全。虽府上是有惯例的,但出门在外,少不得我要再加一道保险,你们该做的一步不能少,我和月明姑姑会不定期抽查,但凡有不合适的......” 江风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本也是寄居在公主府,原不该多事。但芳草姑姑将这样的重任交给我,我断不敢大意。入口之物,当慎之又慎,但凡有不合适的,被月明姑姑或我查到,只有自己去跟公主解释了。” 那女官听了,脸色一变,仍笑道:“姑娘这是不信我们几个了。” 江风忙笑着说:“姑姑这样说,叫我情何以堪。几位都是公主娘娘用惯的老人了,我是什么人,也敢说信任不信任的。只是职责所在,纵便知道姑姑可以放一百个心,我自己该做的,一点也不能少不是。” 那女官听她这样说,便道:“姑娘也太紧张了些。我们前几年也跟着公主春猎过,那时还是吉安县主跟着,也没有检查抽检什么的,不也好好的吗!” 江风就知道,这个女官不会轻易听她摆布。 月明见女官驳了江风,想要帮忙,但转念一想,上一次春围,确实没有检查抽查这一项,便不知如何帮了,只得焦急看向江风。 江风不慌不忙,仍笑道:“姑姑说得是先帝登基那年吧?那时县主才多大,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呢,怎么会留意这些!现如今县主娘娘也跟着来了来,姑姑大可去看看,县主的饮食安全是怎么做的?她怀着孕,只比我们严,不比我们松的。而且那次,芳草姑姑因为一个侍女将牛肉留了两天,第三天还要再上桌,被直接打了一顿,罚到了别苑。可见,县主那时虽年纪小,可处处有芳草和晴川两位姑姑照看。如今两位姑姑,一位殉职,一位抱恙,这时自然落到我们身上。” 那女官听江风将过往之事掌握的一清二楚,当真是有备而来,倒也不敢大意。 江风见她神色不再倨傲,便又笑着说:“我也知道姑姑做事,向来是稳妥的,就是公主也很放心。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纰漏,说什么检查抽查,姑姑就权当跟您学习吧。” 那女官见江风说话,从来都是下风,但意思却毫无转圜的余地。 既让人心里受用,还得让你规规矩矩按照她的话做。 当下,只得陪笑同意。 第90章 烹小鲜 余下的几个司局都比膳食局好搞。江风每个司局都给了一张单子,上面列明注意事项和工作要求。 这些都是根据这几日的情况,不断进行复盘,总结经验教训,重新对对工作流程和工作方式进行了改进。 那几位女官拿到单子,不由得暗暗点头。 那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关于工作内容的,在他们原本的工作基础上,新增了一部分内容,包括防秋季蚊虫的、应对突发天气的、解酒的、解乏的、防晒的…… 第二类相当于工作程序,确定了具体工作的标准和时效,所有事务的负责人和汇报机制。 第三类是工作纪律,明确列出了“十不准”,如戌时之后不准随意走动、不准喝酒,不准赌博,不准擅离职守、不准私自生火、不准喧哗、不准聚众、不准妄议他人、不准踩踏农田、不准欺压百姓。 只有她们做不到的,没有江风想不到的。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且在此之前没见过大世面,一定是有人在后面支招了。 江风才不会在意她们的这些想法,最后总结陈词:“方才同膳食局说的检查和抽查,其他司局一样适用。另外,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但是各司局的工作情况,我也需要掌握。一则,若公主娘娘问起来,我自然不能一问三不知。二来,姑姑们一个多月辛苦,待打道回府时,芳草姑姑少不得要犒赏各位。可既然犒赏,就得有依据才行。” 江风一抬手,悠然将另外的一式六份的纸给到各女官。 众人一看,是一张表格,横向是工作项目,包括人员履职情况、工作完成情况,工作完成质量以及“十不准”践行情况等等。 竖向是评价等级,包括甲乙丙丁四级。 江风说:“我和月明姑姑会根据各个司局的表现,按这这个表的内容,给各个司局进行评级。回到长安后,芳草姑姑会根据这张表各个司局最后的等级,决定奖惩。” 众人面面相觑。 江风道:“原也只是为了给芳草姑姑交差。可昨日弄这个的时候,恰巧娘娘看到,她觉得新奇好玩,便说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奖要奖得大,罚也要罚得狠。关于奖赏,除了公中给的,娘娘会再出一份。” 膳食局的女官勉强笑道:“姑娘也忒为难人了。真这样做,不论怎样都会有排在最后的,不管我们几个怎么努力,还是有人会被罚呀。” 本来其他的女官都只关注做得越好奖励越多,忽略了做得不好罚得越狠,经过她这样一提醒,都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江风笑道:“姑姑这话也太抱残守缺了些!难道各位是为这张纸做事吗?我们大家都是为了公主,若大家都做得好了,公主自然知道,难道真的会为这张表去罚你吗?”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又想到那丰厚的奖赏,各个神采飞扬,摩拳擦掌。 待各位女官都下去了,月明才说:“姑娘的这个点子可真好。” 江风揉着脑袋说:“若不想点招数办法,没等到华山猎场,我们两个就要被累死了。” 月明一直是这个工作强度,所以并不觉得累。但江风的办法,确实也让她轻松不少 谁也不是天生就爱干活不是! 江风看了一眼帐篷外的日头,说:“娘娘一时半会不能回来,我可要去补个觉了。” 穿越前的做表格,动动鼠标就可以了,一键打印,要几份有几份。 而她,昨晚,用毛笔,在没有尺子的情况下,用左手,画了六张表。 那是啥工作量啊! 简直是惨无人道。 月明点头说好,起来送她。 出门,就见帐篷前立着两个英姿焕发的男子。 赫然是李隆基和李隆业两兄弟,其中李隆业的手里还拿着一张纸。 是她昨晚辛苦画出来的绩效考核表! 江风心里暗暗叫苦,耍聪明被人家抓包了。 对如今的李隆业来说,江风有任何想法,做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奇怪。 可是李隆基不一样。 他方才被里面的情形震撼住了。方才的小小帐篷,不就是大大朝堂的一个缩影吗? 一个没什么权力和地位的公主义女,面对公主府各方面的势力,进行权衡,打压,示好,监督,最后还引入了竞争。 这个场面,同他如今的境遇,竟有几分相似。 他虽然因为有大功而被立为太子,可是大哥夺嫡之心仍在,两个弟弟的功劳也不小,如今太平公主更是开始跳出来惹事情了。 父皇虽立了他为太子,可如今却越发倚重太平公主,也越发宠爱大哥。 他这个太子,反而越发尴尬了。 下面的官员很会审时度势,见此情形,各方势力开始涌动。 他每日殚精竭虑,如何进行御下管理。江风这番操作,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他思路。 想到这,便对呆若木鸡的江风,笑着说:“好个扮猪吃老虎!” 江风战战兢兢地答道:“臣女不敢!” 方才的机智果敢瞬间消失,又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了。 想到李隆业之前的话,李隆基饶有趣味地问:“你是个会省心的!拉着姑姑和芳草给你做后盾,又拿了这个表和‘十不准’,拘着那些女使给你干活。你倒可以高枕无忧了?” 江风小心翼翼扫了李隆业一眼,他微笑着颔首,江风深吸一口气,回道:“原也是各位女官分内之事,我只是提前将要求和标准亮给大家,大家有了目标,干起活来也就有了方向。至于高枕无忧,世上哪有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之事呢!” 李隆基问:“怎么说?” 江风道:“就以今日之事论,虽然各位女官表面上应承,但时间长了,难免生出懒惰之意。今天的菜少洗一水没吃出来,明日喝了点酒没被发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长此以往,总会酿成大祸!” 李隆基自然也知道这些道理,思考了一会儿,便说:“所以,你才定了这抽查的规矩,又让他们相互竞争。” 江风道:“普通人有惰性,那是人之常情。可那些规矩都违反人的天性,若不时时检查督促,即便有巨大的利益吸引,也保不准他们会尸位素餐。等局面无法收拾,轻的一辈子的体面就没了,重的身家性命都要赔上,悔之晚矣。那时候,究竟是怪她们不恪尽职守,还是放任自流之过?” 李隆基思忖良久,说:“你这样为长远计,她们未必领你情。” 第91章 治大国 江风愕然,知道李隆基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把这种管理手段当成了沽名钓誉的工具。确实,让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反思自己的管理行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江风当然也没有让未来的大唐天子“日三醒乎己”的打算。 便说:“我对她们没什么情分,也不敢奢求她们记住我的情分。只求她们拿到赏赐后,不记恨我这一个多月的讨人嫌,就谢天谢地了。” 李隆业笑道:“如果她们就是嫉恨你,可怎么是好?” 江风道:“那我得在这一个月,多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才好。” 基、业两兄弟一愣,李隆业先说:“对,你从不做亏本的事情。” 李隆基也笑了,仍言归正传,问道:“一个月怎么都好过,若长久治理,该当如何?” 这回轮到江风呆住了,这是在做管理咨询吗?她何德何能,怎么敢为帝师! 当下便忙道:“我的能耐,这一个月已让我左支右绌,又怎么敢谈长久治理,太子殿下折杀我了。” 李隆基自然不信,说:“我们只做闲谈。” 江风仍不说。 李隆业见她为难的样子,心有不忍,说:“三哥跟前,不必拘谨,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即便说错了,我们也知道你见识浅薄,不会嘲笑你。” 你才浅薄,你们全家都浅薄。 但是实话实说,李隆业很能激起江风的斗志,她略一思索,侃侃而谈:“我朝关于选官用官及监督各级大小官员都已形成了完备的制度。太子既然问我,就一定不是要听那些已有的。民女见识浅薄,说得不对,请殿下海涵。” 李隆基笑道:“那是自然。” 江风说:“第一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选择了下属,就要信任他,支持他,帮助他开展各项工作。第二点,一个好皇帝,必然不能事事亲为,应该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汉高祖可领兵十万,韩信领兵多多益善,一个道理。第三点,专权易生腐败。如果一味地信任和授权,天长日久总会生出骄矜和渎职,反而不好。” 李隆基问:“那怎么办?” 江风说:“我能想到的,只有两点。一个要监督,广开言路,虚怀纳谏。另一个,各部官员、地方长史定期调动,三年到五年一个任期。那些做了宰辅重臣的,到了一定年龄,应该致仕。” 江风说完,李隆基良久不语。 李隆业却反咬一口,说:“三哥只让你谈长久治理,你扯什么皇帝臣子。父皇千秋正盛,这也是能说的。” 江风一时大意。 人家李隆基确实没问治理天下的事,只是她认定李隆基能做皇帝,这才想当然地说了这一大通。 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忙跪下道:“臣女失言,请殿下恕罪。” 李隆基看着李隆业,笑道嗔怪道:“你总说她怕我,还这样吓唬她,以后见了我,更是吓得没魂了。” 李隆业听了,上前一步,扶起跪着的江风,也笑着说:“小事三缄其口,大事信口开河,当真不知你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江风边起来边说:“王爷总说唯太子马首是瞻,我回话全不设防,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李隆业眼神一暗,旋即说:“你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自然全怪我。” 江风道:“那是自然。” 李隆基见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谈情说爱,你侬我侬,不禁莞尔。只说:“你的‘十不准’也很好,特别是不准欺负百姓,不准踩踏破坏农事的规定,本宫欲传令下去,让所有人遵守,如何?” 江风惊喜道:“自然好呀。太子爱民,心怀天下,实乃百姓之福。” 李隆基说:“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想法,也很难得了。” 江风心想,这才哪到哪,你还没见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才是真正的铁纪,也生动的演绎了什么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她只能谦虚地说:“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因为小时候在姑姑家住着,她家里将要收的粮食被路过军队全部踩踏在田里,姑父牙疼了一个月,姑姑哭红肿了眼睛。姑姑家境也算殷实,尚且如此,普通人家不知又会怎样。几亩薄产,辛苦劳作一年,就等着秋季收获呢!以己度人,总不忍心他们期盼成空。” 李隆基越发觉得这个小姨妹不错。就说:“你也别休午觉了。同我和五郎去见父皇吧。” 江风直摆手,坚决不去。 李隆业笑道:“太子的意思,你也敢忤逆?” 江风哑然,李隆业现在拿捏她真是轻而易举。 李隆业又说:“三哥要把你的‘十不准’推广使用,你这个‘始作俑者’需得在场,也好让大家都知道,是谁制定了这些‘违反人性’之规定,千万不能怨在三哥和父皇身上。” 江风也不生气,只说:“有陛下和太子护着,我怕什么?再者说,即便没有这‘十不准’,难道就有人犯那些事吗?我是从未听说一件,大家都知道陛下仁慈,太子爱民,所谓上行下效,自然也会严格规束自己。” 看看人家这马屁拍的!李隆业一时自叹不如。 三人不再闲话,江风跟着两兄弟向睿宗李旦大帐方向去了。 他们三人此时并不知道,江风今日关于治国和用人言论,被李隆基运用在了他登基后人事管理上,先后启用了姚崇,宋璟和张说三位明相,改群相为主相制度,即宰相人数由原来的七人变为一人。 姚、宋、张三人拜相期间,得到了李隆基的充分信任和授权,为开元盛世的开创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三位宰相也都在一定时期内,以各种理由被卸掉权力。也应了江风当日官员定期调动和致仕的建议。 而再后来,玄宗皇帝终于开始在功劳簿上吃老底,被新鲜的爱情堕落了斗志后,长时间、无限制地任用李林甫和杨国忠,最后酿成安史之乱,又是后话了。 ———— 黑色星期一,忙到起飞的一天。 感谢关注我的伙伴。 感谢lb小姐打赏的为爱发电。 感谢lb小姐打赏的一封情书。 感谢祁阳城的卡路迪亚给的五星好评。 第92章 远虑近忧 他们三人到皇帝的大帐时,太平公主与李旦正在对弈,宁王李宪在一旁观战,氛围甚是和谐。 江风较谨慎地看了一眼李隆基,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也不知是因为并没有感受到威胁,还是真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江风又扫了一眼李隆业,也是个不动声色的。 拜谒完毕。 李旦笑道:“三郎和五郎一起来了?后面的那个姑娘怎么看着眼熟?” 不等众人回答,李旦恍然大悟道:“你是殿前说朕能活三百岁的那个……小江大人的妹妹。” 江风磕头:“臣女无状,请陛下恕罪。” 太平公主道:“快起来吧,陛下早都恕你的罪了,否则安能活到现在。” 宁王李成器笑道:“姑姑的人,父皇总要宽厚几分。” 太平公主笑道:“大郎此话不对,那是太子侧妃的妹妹,又是五郎的知己,不然,我的面子哪有那么大。” 李旦听到这已然开始头痛,他赶紧打住话题,问:“太子和五郎所为何事?” 李隆基上前一步,将那“十不准”呈上,说:“此次秋猎,所经民田甚多,为防止扰民,我想将此条陈散发下去,务必严格遵守。” 李旦边看边点头,看完又将东西给了太平公主,问:“太平意下如何?” 太平公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烂字只能出自江风之手。 她睥睨着江风,问:“你写的?” 江风硬着头皮回道:“公主收让我严格归束下人,我便写了这个,恰被太子和薛王遇到,这才又呈陛下。” 太平公主问:“别的倒也罢了?为何不准私自生火?不准聚众?” 江风道:“秋季风大,且又干燥,一个不慎易引发山火。聚众易生口舌,口舌又生是非,是非再生争执,争执一起,人心失衡,然后队伍就难带了。” 太平公主点头,又将东西给了宁王李成器。 李成器看了那字,也是一皱眉。 李隆业解释道:“她右胳膊有伤,现在都是左手写字,属实丑了些。” 江风红着脸,这是被群嘲了吗?! 太平公主向李旦说:“字虽不像样子,但可行。” 李旦笑盈盈地说:“那太子去安排吧。” 李隆基点头称是,后面又将各个要求进行完善,这才在军队中开始严格执行起来。 如此又走了两天,终于到了岐州的凤泉汤。 凤泉汤位于岭北麓山,地势起伏,相对平坦,有密林、山谷,极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又因为有泉水涌出,水沸如汤,故此得名。 围猎队伍便开始正式地安营扎寨。 皇帝及所随行嫔妃被围在中心,再向外是太平公主、太子和诸位王爷,再最外一层是朝臣及侍卫。 因为第二日狩猎正式开始,所以太子下令今日早早休息。 山秋清冷,风过密林,江风不能入眠,索性披了衣服坐在帐篷前。 万帐穹庐,星影摇摇,好一派秋山夜宿图。 忽然人影晃动,一人坐在她一侧。 江风不回头,那人说:“看什么呢?” 江风怅然道:“你看夜色多美。” 李隆业问:“怎么又伤感起来?” 江风不答反问:“安排得怎么样了?” 李隆业说:“四面都派了人,围到北面的那片密林里,然后再猎杀。” 江风道:“那就好。” 所谓围猎,就是先围再猎,先把野兽驱赶集中在一大片区域,在外围设界限,然后进行猎杀。 李隆业见她兴致不高,便有心开解,问:“你不会为了也写野兽伤感吧。” 江风苦笑:“我并没有那慈悲心肠。” 李隆业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风耐不住聒噪,才说:“公主今天答应崔湜,给他宰相做。” 李隆业脸色难看,骂道:“竖子!只知讨女人欢心!当真无耻!” 江风说:“我害怕。” 李隆业安慰道:“跟你不相关。” 江风道:“陛下本来就依仗公主,如今公主开始染指政事,陛下更为信赖了。她与太子,总有对决的一日。” 李隆业摇着头说:“父皇虽然宠爱姑姑,但极厌恶女子弄权,必然不会任其做大。姑姑历来随性,有时僭越,太子也不会与之为难,更不至于针锋相对。” 不会吗? 怎么不会! 江风跟太平公主非亲非故,可一番相处下来,俩人竟然非常投缘。 从第一次见面,太平公主就对她不一样。他们一个是大唐王朝最尊贵的女人,而另一个是满身是非,差点被安乐投湖喂鱼的普通少年。 再到后来江风投奔她时,已如落水狗一般无二。 如果李隆业救她,还可能是为了以此与高晦达成攻守同盟。而太平公主冒着得罪韦韦后的风险收留她,竟比李隆业还要赤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是玄妙,太平公主对江风来说,不论从事实层面,还是感情层面上,其重要程度都已经超越了江母。 而这样的一个人,将会在两三年后被李隆基下诏赐死,她的儿子及党羽全部被处死。 今日围山而猎,他日自己也将成为猎物,可悲可叹。 理智告诉她不要介入他人命运,甚至远离太平公主,可情感上又让她想要亲近她, 甚至救赎她。 李隆业问:“你到底在忧心什么?” 江风自然不敢说真话,也不想骗人,就说:“我说的那个事,王爷考虑得如何了?” 李隆业愣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把她安置在洛阳的事。 他不说话,抬手扔给江风一个包袱。江风疑惑地打开,发现是一身男装,看尺寸是给她的。 江风问:“这是做什么?” 李隆业故作神秘,说:“明天是秋狝第一日,我必须得在。下午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玩。” 江风一下来了兴致:“去哪里?我能带悠然和樵青吗?” 李隆业说:“你那两个丫头,会骑马吗?” 江风摇头。 李隆业说:“路程远,我们得骑马,来回要四五天。” 江风一听,眼睛都开始放光了,一叠声地说:“那就不带她俩了,明天下午就走吗!我还得跟公主告假。” 想了想,又说:“公主最近跟小孩子似的,恐怕她不同意,我得把崔大美人叫上。” 李隆业皱着眉:“崔大美人?” 江风吐着舌头:“就是崔湜。他肯定愿意帮我,我在公主身边的时候,他总嫌我碍事,又总吃我的飞醋,早想打发我了。” 李隆业说:“求他作甚,我去跟姑姑说。 江风着急摆手:“不用不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李隆业笑道:“好。” 江风心情一下舒展了,秦岭夜色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星空夜色,银河迢迢,倚君入怀,也无不可。 第93章 洛阳行 江风这样想着,就往李隆业身边凑了凑。 李隆业自然不会客气,伸开长臂,一把揽过她。 江风也不意外,扑闪着大眼睛看他,俩人四目相对,情愫暗生。 佳人如梦,在夜色中,撩人而不自知。 李隆业鼻梁高挺,喉结滚动,荷尔蒙瞬间爆棚。 江风暗道不好。 李隆业说了一句“妖精”,便欺身过来。 一手环腰,一手托头。 又是熟悉的“两件套”。 江风要说些什么,李隆业哪里肯让,直接用嘴堵了回去。 绵密的快乐涌了上来,一切情绪都集聚在唇瓣上。 动情很容易,但想让李隆业点到为止,就困难了。 亲吻的甜蜜和深入骨髓的防备互相冲突,江风竟也得趣。 李隆业有些意外,离了她,满眼满脸的笑意。 虽有夜色遮掩,江风仍被他看得难为情,埋头在他的胸前,再也不动了。 李隆业长臂弯曲,将少女完完全全地圈在身边。 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再动手动脚。 许久,江风才问:“明天去哪?” 她刚才竟然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贸然地答应了他。 李隆业说:“洛阳。” 江风猛地抬头,满眼的星光,惊讶道:“真的!” 李隆业说:“寻一处宅子,带你回去,再藏起来。” 江风喜出望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要不是怕他失控,真有冲动再扑过去啃他两口。 俩人依偎着又卿卿我我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第二日,旌旗猎猎,皇帝带领太子及众位皇子,焚香祭天。 太子统领,其余三王及薛崇敏各自为营,分别执赤橙蓝绿四色旗帜,后面乌压压跟着成百上千的武士。 战鼓三响,风劲弓鸣,四支队伍分散到各自方向,形成了方圆几百公里的包围圈。 今日只是进行秋狝的仪式,更像是奥运会的开幕式,重头戏不在今天,但是该有的氛围一点不少。 男儿纵马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战马嘶鸣,飞箭如雨,武士拿着刀剑奔走呐喊:最凶猛的禽兽见了,也为之心惊肉颤。 这样正规的仪式,一般都不允许女子在场。江风在帐篷内,伴随着外面的战鼓声声,在悠然和樵青二女羡慕的目光中换上了那身男儿装。 亦是一个好看的少年郎! 穿收拾妥当了,便去辞别太平公主呢。 太平公主见她这身装扮,也是一愣,许久不能回神。 就连旁边的月明也惊住了,终于明白太平公主为何对江风另眼相看了。 这副男儿装扮,简直与驸马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江风不明所以,喏喏地说“王爷说着男装出行方便,公主若觉得不好,我这就去换。” 太平公主这才回神,笑道:“这样很好。” 江风这才作罢,又同月明交代了一些事情。 刚过午时,李隆业一身便衣进来,看到江风也是一愣,然后才笑嘻嘻地评价:“怪好看的。” 江风脸色一红,低头不语。 这样娇羞的模样,又是另一种风情了。 太平公主又叮嘱了李隆业几句,大意是江风少了一根汗毛都不行,办完事情不要耽搁,速速回来。 李隆业自然没有不应的。 他是真担心太平公主临时变卦,扣下他的心上人。 出得大帐,李赞牵着两匹马等着。 俩人翻身上马。 江风回头,太平公主竟然也出来相送。她神色怅然,犹如送行的慈母,江风不禁动容。她想了想,又下得马来,紧走几步,跪在太平公主跟前,“哐哐哐”磕了三个头。 说:“娘娘,外面日头毒,您回去吧。最多五日,我就回来伺候娘娘。” 太平公主道:“那宅子,必要寻一个有山有水的,院墙要高还要厚,地段也要好,邻居也都得是好人家,不用给老五省钱,切不要委屈了自己!” 江风眼角盈泪,又重重地嗑了头:“阿风记下了。” 太平公主说:“好。去吧。” 李隆业过来扶江风。 他心戚戚然,怎么他像偷偷拐跑了良家少女一样。 明明是自己被她拐到洛阳的。 除了李赞,还有十来个侍从,一行十余人俱是骑马。 刚出来没多远,迎面也过来一队人马,看到打头的是黄骢骠,自然知道是薛王爷,便打马让路。 但见李隆业不穿戎装,却穿便衣,也都奇怪。 两队人马擦肩而过时,江风发现沈顾行也立在马上,玄衣白马,好一派少年风流。 沈顾行也看到了女扮男装的江风,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思考,几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独留他,望着人马消失的方向,黯然伤神。 猎场距离洛阳的距离比长安要近很多,如果按照他们骑马的速度,今晚也能赶到洛阳。 然而,对于李隆业和江风来说,赶路就失去了这次出来的意义。他们有五天的时间,路上耽误两天,洛阳耽误一天,另外两天就准备游山玩水。 于是,他们一行人,出了大营,便向汤泉方向。 汤泉在猎场的外围,是一处极佳的温泉圣地,也是皇家别苑,历来受到李唐宗室的追捧。 狩猎结束后,李旦同志和他的后宫妃嫔们就会在温泉山逗留一个月左右,泡泡温泉,养养生。 而今,他们二人率先享用了。 ———————————— 又将近12点才发出去,乐鱼尽力啦。 照例是感谢金主爸爸的环节。 感谢微风向东吹打赏的一封情书。 感谢松小贝儿打赏的一封情书 感谢松小贝儿打赏的花 感谢松小贝打赏的为爱发电 感谢评论的宝贝,感谢五星好评的宝贝。 第94章 全凭自觉 华清池是帝王专属温泉,只接待皇帝一人,其他人去华清池,得需要得到皇帝的首肯。 而汤山温泉虽然也属于皇苑,但是接待范围更广泛,亲王、大臣、公主皆可来此一泡。 但是因为李旦秋狝后要临幸,所以手续和流程还是繁琐了些。 但是毕竟李隆业是皇帝的亲儿子,也没有过多为难。 李隆业去了渊华池,江风是玉澈池。 玉澈池是一处露天的温泉池,四围花木繁荫、泉石流泉 只有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远远地见一处仙气氤氲之地,便是那玉澈池。走近了,有一花鸟屏风做隔断。 江风走过屏风,就有侍女鱼贯而入,过来给她更衣、束发。 温泉上星星点点地撒着各色花瓣,不知是故意放上去的,还是天然飘落的。 “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精览万殊入,潜行七泽连。愈疾功莫尚,变盈道乃全。濯缨掬清泚,曦发弄潺湲。”李白妙笔,将泡温泉的感受,描述尽了。 须臾,又有宫女呈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置着果酒、点心,那托盘置于温泉上,竟然也不下沉。 江风泡了一个多小时,直接筋骨伸展,疲惫尽散。 侍奉的宫女见她出来,上前用厚布巾将她围住,又引着她去了卧房。 卧房一侧是净室,里面是浴桶,里面放了净水。两个宫女上前,涂抹皂角,香粉,揉捏按压,又是一顿洗,半个时辰终于折腾完毕,这才换上了另外干净的衣服。 江风见时辰还早,就问:“王爷呢?” 宫女说:“王爷见了客人耽误了一会,现在应还在渊华池。王爷说晚饭要同姑娘一起吃。” 江风道:“我去哪等她?” 宫女道:“姑娘请随我来。” 一行人上瑶台,转玉水,又到了一处飘逸洒脱之地。 有八角亭翼然临于泉上。 银月如勾,泉水潺潺,再以鼓吹轻音,真是极妙的所在。 秋日天黑的早,不消一会,天色便朦胧起来。 江风等得无聊,便漫无目的闲逛起来。天色越发暗下来,她待要回去时,发现跟着的两个宫女不知何时不见了,她刚才一味流连,并没有记路,这才慌张起来。 只得凭感觉捡了一条路走,越走越不熟悉。 她硬着头皮换了条路,绕过一座假山,又听泉水咚咚。 她心中一喜,又复行数十步,豁然一处温泉所在。 突然一声音喝道:“谁!” 江风被唬了一跳,脚下一滑,连人带鞋落入池中。 当真是羊入虎口。 李隆业只以为她故意找来,虽然如此投怀送抱不是她素日所为,但心中仍免不了大喜过望。 美味送到嘴边,焉有不吃的道理。 江风见大事不好,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岸上游。眼看胜利在望,却被李隆业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地拉过去。 女生曲线优美,处处惹火;男人赤裸上身,肌肉精壮。 李隆业将怀里的人几乎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江风感受到李隆业身体的变化,脸腾地红了。 李隆业低头一阵乱闻,除了少女的馨香,还有果酒的甘甜。 他手指一寸一寸游走,眼神炽热,贴着女孩的嘴唇,问:“喝酒了?” 也不等她回答,就又覆上红唇,所有的话语,变成了呜咽。 江风已被逼到池壁,肌肤被石壁磨痛,李隆业敏锐地感受到了,把双手放在她后面保护她,嘴上攻势丝毫不减。 江风由挣扎转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慢慢地竟然也情动了。 她抬起双臂,环住李隆业的脖子,脚下用力一踩水,双腿骑在李隆业的腰上,整个人吊在了李隆业身上。 这姿势,这氛围,这还了得! 真是酒壮怂人胆! 酒后乱性,当真也一点不错! 李隆业更加欢喜,由绵绵细吻转为攻城掠地,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江风招架不住,软语求饶:“五郎,饶了我吧。” 绵音入耳,李隆业身体一震,满心喜悦终于战胜了身体本能。 她向来最会哄他。 他用仅存的理智,将她一把提坐到池边,他却仍立于泉水里。 她上他下,她高他低。她如出水芙蓉, 处处撩人;他情难自禁,又决心克己复礼。 俩人的眼睛里,都勾着火。 江风又不知死活地摸了李隆业的头。 李隆业扳过江风的头又是一顿猛亲。 但李隆业到底克制了,没有擦枪走火。 俩人一番胡闹后,李隆业才叫人来收拾。俩人各自洗漱,这次伺候江风的宫女,穿了桃粉色宫装,虽然长相清秀,但伺候人的功夫明显不如先前那位,手上动作粗糙不说,脸色还不好看。 等江风来到亭子时,李隆业早已等在那。 四菜一汤,样式精美,味道也不错。 有了刚才温泉的那一场风花雪月,江风此时有点不自在。 反观李隆业,就自然多了。毕竟人家见得多,经历得也多,那点开胃小菜,还不至于让他难为情。 江风忿忿不平,正赶上宫女给她斟果浆,她躲闪不及,洒了一身。 一身桃粉色,正是刚才的那个宫女。 那宫女也不慌张,盈盈跪倒,满腹委屈,却对着李隆业:“请王爷恕罪。” 咳咳,不是撒在我身上了吗?江风满脸不解。 不过也对,人家是侍奉皇帝的,凭啥跟她认错。 李隆业脸色不好看,江风绝不敢惹事,就说:“没事没事,我去换一下。” 早有其他宫女上前,引着江风去换衣服。 俩人一边走,江风一边问:“那个女孩叫什么?” 宫女想了一下,才知道是指撒她果浆的那个,神色古怪,说:“回姑娘,她叫团儿。” 江风又问:“她原来是哪服侍的?” 宫女回道,神色更尴尬,说:“原来在中山郡王府。” 江风心中了然,也难怪了。 那宫女服侍江风换了衣服,说:“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江风笑道:“是吗?我第一次做人,随便长长。” 那宫女哑然,见江风换好了衣服,便要引着她回去。 江风东拉西扯就是不动身。 宫女干着急,这个姑娘当真好定力!那团儿明显是为了支开她,好同李隆业叙旧,她竟然不赶着回去抓个现行。 江风却想,李隆业要面临的诱惑多着呢,她看得过来吗! 这种事,全凭自觉。 第95章 紫薇花对紫微郎 江风到底又磨蹭了一刻钟左右,才施施然往回走。 刚到翼然亭方向,见一粉装女子掩面跑出来,碰到江风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江风哑然,关她什么事。 李隆业这家伙,居然能抵挡住那胸脯四两的诱惑。 团儿姑娘还得修炼啊。 李隆业见江风回来,便甩出一张臭脸来:“你舍得回来了?” 江风笑道:“王爷和故人叙旧,我当然得识趣。” 李隆业一口恶气憋在心上,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但她还是放任别的女人来勾引他,不知是对他太信任,还是她本来就不在乎。 易地而处,如果有别的男人来纠缠她,他早就控制不住,定要打得那人跪地求饶才罢。 他也懊恼韦团儿扰了两人的相处,只得解释道:“我让王妃赶她出府,却不知道她来了这里侍奉。” 这是在跟她解释吗! 江风心里窃喜,嘴上却不饶人:“我不躲着,又能怎样呢?王爷桃花债,一身的风流。纵便我今日使性子,赶走一支,却阻挡不了明日满树桃花开。” 李隆业听她话里酸溜溜,也知道她是在意的,就指着桌上的插瓶,说:“我只喜欢紫薇花。” 江风见那花瓶里,插着几支怒放的紫薇花,听他这样说,知道是他命人放的,便问:“在公主府养病那些日子,王爷也总送紫薇过来插瓶。看来,王爷真是喜欢。” 李隆业故作深沉:“原来,我可并不喜欢。” 江风疑问:“哦?那后来,为什么喜欢了呢?” 李隆业脸色又沉下来,问:“你真的不记得?” 江风知道这是李隆业又要恼了的信号,赶紧转动cpu,这紫薇花跟她有什么关系? 没有。 再搜索一遍,还是没有。 李隆业笑容逐渐消失。 江风无奈,只得自己找台阶:“成安把我推入太液池,我虽人好了,可脑子却进了水。从那以后,记性就不好了。 李隆业面色依旧难看。 江风又认真地解释:“还有玉玺那次,我发烧了好几天,每日糊里糊涂,估计那时候脑子烧坏了。” 这哪是解释,分明是在历数李隆业的罪状。 李隆业见她还要再找理由,忙拦道:“不必再说,本王知道你脑子不好。” 这怎么像是骂人! 江风深知好奇害死猫的道理,但仍忍不住问:“王爷,你为什么喜欢紫薇?” 李隆业,板着脸:“自己想。” 咳咳咳,还拿捏上了。 是夜,李隆业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女孩在温泉里诱人的模样。他起身,见书架上放着《太上感应篇》,便拿过来翻看。 “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苟或非义而动,背理而行……” 只看了几行, 却见书上有一绝色女子冲她微笑。 他回以一笑,笑脸消失,他才觉得自己魔怔了。 又把那书翻了几页,上面写着“见他富有,愿他破散。见他色美,起心私之……” 方要再读下去,耳畔有女声传来,那声音蛊惑人心:“五郎,饶了我罢!” 再一次心猿意马。 他撇了书,复躺在床上,懊恼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心里却琢磨着,她那“约法三章”,或许也能突破一下,谁家的姑娘十八岁才嫁人! 实在不行,就曲线救国,不论是太平公主还是江母,都应该是有分量的。 他又筹谋了一会,才心满意足睡去。 那边厢,江风也折腾了许久,反反复复就想一个问题:他怎么就喜欢紫薇花了呢! 第二日,俩人的黑眼圈都有点重。李赞纳闷,温泉泡得不舒服吗? 吃了早饭,收拾齐整便又上路了,这次直接奔洛阳而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阴沉沉地,下起雨来。 秋雨绵绵,很是恼人,恰巧路边有一处人家,李赞便去叩门歇脚。 这是一家猎户,外面晾晒着各种野兽的毛皮。开门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倒是热情地把人往屋里让。 江风和李隆业道了谢便进了屋里。李赞等人在屋檐下躲鱼。 猎户的妻子也是好客的,喊她的女儿搬来椅子,让李、江二人坐。那女孩在十四五岁,也算标致,江风跟前,脸腾地红了。 农妇上了两茶缸子热茶,里面的茶黑乎乎地一片,江风自然不敢让李隆业喝,便接过一杯,说:“我哥哥不喝,只一杯就够了。” 她自己拿了一杯,嗯,卖相不好,味道不差。 猎户夫妇不疑有他,便搬来椅子坐着 唠起闲嗑来。 李隆业在这逼仄的屋子里,做什么都不自在。对那对夫妇的话,也不怎么愿意回答。 江风嫌他骄矜,白了他一眼,这才好些。 他说:“我们从长安来,要去洛阳。” 猎户说:“诶呀,长安和洛阳都好啊,我上次在长安,一张皮草,卖了十两银子。” 他妻子骂道:“一百两有啥用!都让人骗走了!你笨得像榆木疙瘩一样,就乖乖地到集市上卖,我也放心!。” 那猎户嘿嘿一笑,也不生气。 女人这才满意了,又问俩人:“去洛阳干啥去?我看两位公子,也不像做生意的,是去串亲戚吗?” 江风说:“对,拜访亲戚。” 李隆业说:“不是,去娶媳妇。” 俩人异口同声,确是不一样的答案。 那妇人笑了,还要再问。突然一叠声的喊叫声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从外面跑进来六七个孩子,一溜齐站好,分别是大狗到七狗,最大的那个大概十三四岁。 几个孩子被雨浇个透,那妇人喊道:“作死了,被浇成落水狗才回来!大丫快去给这几个狗崽子擦干,别风寒了。” 那个女孩红着脸出去了。 不一会,最小的男孩,叫七狗子,擦干头发出来了。 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很敦实,看到俩人也不害怕,黑乎乎地小手还去掰李隆业拇指上的扳指。 江风赶紧一把拉过男孩,抱在身上,指着黑脸的李隆业,说:“来哥哥这里,他是大灰狼。” 男孩用手擦下鼻涕,又去够江风腰上的短刀。 江风还没怎么样,李隆业严肃道:“过来!” 李隆业如今恨不得在江风的脑门上贴上私人所属,雄性勿近的标签。 他本意是让那小孩子去他那,可也太严肃了些,那孩子被他一吼,“哇”地哭出来。 ———————— 交作业啦。 上一章写得好累。 温泉里的极限拉扯,还算可以吧。 先让阿风轻松几天,接下来又有难关要闯了。 先剧透一下:谯王李崇福(中宗李显的儿子)叛变了,而且直取洛阳。 巧了,我们的主角也在洛阳。 照例感谢: 感谢微风向东吹打赏的点赞,打赏的花和打赏的为爱发电。 感谢松小贝儿的关注。 不太会用番茄助手,今天才看到一丝失落的田君昊的段评。感谢。 同时,我也觉得阿风的巴掌,挨得多了些。 会好的。会好的。 第96章 所谓断袖 那农妇听到七狗子哭了,只顾着给其他几个孩子擦头发,无暇顾及。反而让江风和李隆业手忙脚乱起来。 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说得过去吗 ! 江风想到怀里有从汤泉顺下来的蜜饯,赶紧拿出来一颗。 那小孩看到蜜饯,立马止住了哭声。 李隆业在一侧长舒一口气。 江风见那蜜饯还有几颗,便同大丫招手。 那女孩扭捏着过来,江风笑着说:“这包蜜饯你吃吧,可甜了。” 大丫红着脸接过去,一扭头跑开了,江风一愣,李隆业“噗嗤”笑出声来。 江风只以为小女孩害羞,并未做他想。 猎户过来说:“我让孩子他娘准备饭了,两位公子就留下吃午饭吧,这天气一时半刻也停不了。” 李隆业倒也不客气:“那有劳了。” 屋外秋雨沙沙,屋内也有些阴冷,李隆业给江风披了件披风。两人便一起在屋檐下看雨。 猎户家的几个小子早已同李赞厮混起来。李赞让大狗去喂马,大狗就指使弟弟们去,他自己依然拔弄李赞的佩剑 两个弟弟很听哥哥的话,屁颠屁颠地喂马。 江风问大狗:“你叫什么名字?” 大狗一拔剑,头也不抬:“我叫封建。” 嗯,你叫封建,我叫社会主义。 江风又问:“你会功夫?” 封建终于抬头,指着挂着的狼皮,神色傲娇:“我打死的。徒手。” 江风看了一眼李隆业,李隆业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凝眉不说话。 江风又换了一个祈求的表情,他这才不乐意地点头。 江风得了他的首肯,笑呵呵地说:“想不想跟着我哥哥?” 李隆业听她叫哥哥,心里就酥麻。 那男孩打量了一眼李隆业,问:“跟着他能做什么?你们也缺猎手吗?” 李隆业脸黑得吓人。 江风只觉得他天真无邪,便说:“比打猎更厉害的事,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给父母和弟弟妹妹和你自己,更好的生活。” 少年眼亮如星,说:“我愿意。” 江风说:“好。我们要去洛阳,带着你个孩子不方便。等……” 没等她说完,少年脖子一挺,比江风还高一头,说:“我不是孩子!” 重点不在这好吗! 江风脾气倒好,哄着说:“好。小郎君。等我们从洛阳回来,再接着你。怎么样?” 那少年点头答应,又跑着去告诉他父母。 李隆业酸溜溜地说:“刚招惹完人家女儿,又要拐跑人家儿子,不知你是何居心!” 天地良心,她只给了那女孩半包蜜饯,怎么就成招惹了。 果然自己心里污秽,便把别人也想得乱七八糟。这话,江风自然不敢对李隆业照实讲,只得说:“封建打猎是一把好手,等我们回去秋狝,让他助你拔得头筹。” 李隆业轻哼一声。 江风道:“只是这名字叫着别扭。” 李隆业却觉得人家名字挺好,但听她这样说,就道:“那你就给他改个名字呗。” 江风说:“我是什么人,也能给人家改名字吗。” 李隆业说:“他跟着我,也算鱼跃龙门。这都是你的功劳,改个名字又算什么。” 江风仍摆手,说:“封建挺好的。人不封建就行。” 李隆业无语,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就不明白是啥意思。 便觉得“封建”真不是什么好名字。 午饭都是就地取材,男人打的鹿和野鸡,封建在河里摸的鱼,还有女人菜园中的蔬菜。 做法简单,就是放在锅里煮,快出锅的时候加了盐,倒也保留了食物的原始味道。 江风和李隆业食欲都不错。 农妇原以为两人矜贵, 必然嫌弃饭菜粗陋。没想到二人虽然优雅,但都没少吃,不由得喜笑颜开。 又知道两位贵人要提携大儿子,就更一个劲的添菜了。 天气阴冷,猎户又端来了自己酿制的米酒,上面还泛着酒渣泡沫。 俩人都没喝过这样的酒。可江风上辈子却背过“绿蚁新醅酒”的古诗,这辈子也听关山云讲过。 当下便喝了一口。 好听的叫醇厚,实在点说就是太辣了! 江风给李隆业也倒了半杯,说:“哥哥,你试试。” 李隆业最受不了她这样称呼他,狐疑地喝了一口,却说什么都不喝第二口了。 江风也不再喝。 那猎户还要劝酒。 她媳妇又骂他:“这是什么好东西!两位公子不爱喝!你以为都像你,离了它就五迷三道的。” 男人又是嘿嘿一笑,给自己倒了半碗才算。 雨越下越大,直到晚上都没停。 没办法,他们十几个人就要厚着脸皮寄宿在人家。 三间卧室,实在住不开这么多人。女人就让七个儿子去邻居家借宿,说是邻居,也要一两公里才到。 七个信号二话不说,冒着大雨就冲出去了,江风想阻止都来不及。 又过了一会,封建湿淋淋地回来了,说:“我把二狗他们送到了。我和李赞大哥他们一处,给我个地儿就行。” 江风此时女扮男装,反而不方便同那两位女士一个房间。李隆业又绝不会让她和其他男士共处一室。 最后是江风和李隆业睡了大丫的房间,大丫和她父母一起,李赞等人住“狗窝”。 大丫的行李虽然打着补丁,料子也粗糙,但是却很干净,还有太阳的味道。 俩人和衣而卧,江风枕在李隆业的胳膊上,听他呼吸声渐渐粗重。 江风仗着他不敢胡作非为,就又往他怀里蹭了蹭,真暖和! 李隆业闷哼一声,咬着她的耳朵说:“别乱动。” 江风也不敢太过,只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外面秋雨沉沉,点滴入梦。 不一会儿,那边厢,猎户压着嗓子说:“孩子他娘,你说那俩公子是咋回事?” 女人没说话。 猎户又说:“我看不像兄弟。” 女人不屑道:“你会看啥。” 猎户说:“你看那李公子看小郎君的眼神,哪像看弟弟,明明是媳妇。” 女人说:“你连男女都分不清!还会看眼神。” 原来人家早知道江风女扮男装,看破不说破。 那猎户却不懂,仍说:“俩男的,啧啧,可惜了。我听说,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就喜欢男的,跟男的亲嘴,那啥,除了生孩子都能干……” “哈哈哈………”李赞那屋突然传出笑声,又兀地停住,像被掐断了脖子。 猎户急道:“他们听见了。” 农妇骂道:“让你瞎说。” “哎吆吆,疼!疼!掐哪呢!”男人声音陡然增高,应该是被媳妇收拾了。 “哈哈哈……”狗窝里的笑声再也抑制不住,传了出来。 李、江两个当事人都不说话,只在黑夜里,握紧了手。 第97章 重逢 秋雨滴了一夜,在天亮时终于放晴。 农人不拘小节,一觉过后早把昨晚关于断袖的插曲忘了,仍快活地准备早饭。 大丫看江风的眼神从柔情蜜意变成了哀怨凄惋。 一行人吃过早饭便出发了。 封建追跑着,送出老远。还是李赞打马停下,说了什么,他才不追了。 又赶了半日行程,终于到了洛阳。 洛阳城市井繁荣,万商云集,房宅鳞次栉比,直接青山。 李隆业目标明确,直奔目的地。连着看了两处,江风都摇头。 李隆业也不气馁,又去了第三处宅子,仍是浩浩荡荡的三进院落。 江风揉着发酸的双腿,说:“王爷,我们有必要聊一聊,对齐一下颗粒度。” 李隆业正看得兴致勃勃,还计划着这里搭一座假山,那里引洛水进来。 被江风打断,还不高兴:“先看,回去再聊。” 江风不管他,往台阶上一坐,指着另一侧,又让李隆业坐。 李隆业无法,只得坐下来,语气不善:“说吧。” 江风叹了气,说:“有我的宅子,就不能再有其他女人了。” 李隆业一愣,说:“那怎么行!” 江风大怒,老娘都跑到洛阳来了,你还往老娘这塞女人。 登时撂下脸来:“怎么不行!薛王府那么多妻妾,你还嫌不足吗!” 李隆业一愣,大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的丫头,伺候的婆子,也是女人。” 咳咳,这颗粒度,真的对不齐一点。 江风也有些难为情,说:“此女人非彼女人。” 李隆业柔声说:“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我们完完全全属于彼此。” 江风见俩人的想法一致,就说:“所以只有我们两个小,实在没必要这么大的宅子。” 李隆业刚要反驳,江风又赶紧解释:“我也不是非要小门小户,失了王爷身份。但是这么个大宅子,我一人住着,只觉得寂寞。” 李隆业想她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将会一个人守着一座宅子,心里也不得劲。 便沉着脸不说话。 江风招手叫李赞过来,李赞后面跟着一个王府的管事。 江风问:“看的这几处宅子,我和王爷都觉得太大了。有没有再小一点的,最好临水,最好幽静一些。” 那管事刚要说话,李隆业又补充了一句:“必不能太偏僻,也不能在闹市,邻家不能是商户。” 那管事的思考了一会儿,说:“王爷原来说要大气,舒展的宅子。有些略小一点的,我就没看。不过前一日听人谈起履道里有一处十来亩的宅子,已有多人竟买。” 李隆业低头想了,那里位置还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 便点了头。 一行人直奔履道里。 却不想房主正与另外两个买房人洽谈。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关山云。 江风大喜过望,惊道:“大哥!” 关山云一愣,见是男装束发的江风,也喜道:“阿风?你怎么在这?” 没等江风回答,他一眼看到后面跟着脸色难看的李隆业,心中勃然大怒。 李隆业伤害江风,他曾是亲历者。少女最艰难的时光,他每一帧都记得,每一次想起来都心如刀绞。 后来他遇到了高晦,知道江风入了宫,差点淹死。他更恨透了那些上位者的为所欲为。 万千计较,却都化作满腔悲愤。 他一把将江风拉到身后,拔剑一指:“离她远点!” 李赞等等“哗啦啦”拔刀,李隆业看到关山云拉着江风的手,眼欲喷火,问:“关公子拔剑,是为了谁?褚颜还是阿风?” 关山云讽刺道:“你也知道自己到处招惹人!” 李隆业冷笑道:“褚颜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横刀夺爱,是本王不对。你若要出气,要打要杀随你。可若是阿风,我劝你想想清楚。你算她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让我离她远点!” 关山云怒道:“巧舌如簧!你三番两次伤她,还有什么话说!” 李隆业正色,问道:“这么说,你是为了阿风?” 关山云巍峨不动:“不错!” 李隆业也拔剑,面若寒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是本王的人!” 关山云不屑一顾:“那要先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江风见俩人剑拔弩张,忙劝道:“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 俩人哪里肯听,“乒乒乓乓”打做一处。 江风又喊了两声,俩人打红了眼,都不理她。 见旁边立着一处石桌石几,上面放着坚果和点心。 她气哄哄地坐下,剥了一颗坚果,还挺甜。 那点心也绵软不腻。 她索性背对着俩人,大口朵颐起来。 关山云随行的友人大为意外,俩男人为她打成那样了,她还能吃得下。 便坐到对面,问:“你是女的?” 江风嫌他明知故问,也不回答。 那人也不生气,又问:“你就是,江风?” 江风这才停了嘴,说:“如假包换。” 那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继续问:“他们俩为你打架,你怎么不劝?” 江风奇道:“我劝了。你没听到吗?他们不听。” 那人笑道:“那,也算劝?” 江风理所当然:“不然呢?我又打不过他俩。” 那人挑挑眉,不以为然。 江风不爽,扔了一颗坚果壳,说:“我纠正你一点:他俩是夺妻之仇,跟我没关系!李隆业的一个侧妃,是关山云未过门的妻子。这样的深仇大恨,我可劝解……” 只听后面李隆业“诶呦”一声痛呼,江风对面的人一咧嘴,仿佛打在了他身上。 江风头也不回,说:“看他还给人戴绿帽子!” 又“啊”一声,这次是关山云,对面的人“腾”地站起来,神情紧张。 江风仍不回头,还安慰人家:“安啦。他可是被鞭子抽大的。” 那人坐下,给江风竖了大拇指。 俩人后来丢了剑,又进行赤手空拳的肉搏,直打得没力气了,才停下来。 江风看了一眼鼻青脸肿,都没占到便宜的俩人,说:“这宅子我买了。现在我饿了。” 关山云的友人喊:“哎…哎…,怎么就你买了。我先来的,本少爷都交了定金了,哎吆…云兄…你打我做什么…见色忘义…” —————————— 感谢松小贝儿打赏的催更符(乐鱼收到的最大额打赏)和用爱发电 感谢微风向东吹打赏的一封情书和用爱发电。 又是哪位宝儿五星好评没留言,头条评分奔到9分了。感谢感谢感谢。 又是开心的一天。 第98章 叛乱 李隆业顾不上处理伤势,也不问价,直接押了一把银票在桌子上。 显着他财大气粗了! 卖房人早从管事那知道了李隆业的身份,也是个伶俐的,忙道:“王爷看中了这房子,是小人荣幸,哪还敢收钱。” 能和亲王做买卖,与有荣焉。 江风不屑,道:“他有钱。您若不收,王爷以后买起宅子来,更肆无忌惮了。” 他在外面养女人,还有人送一栋宅子,成本低不说,简直一本万利,太太容易滋生腐败。 这话皮里阳秋,李隆业并不生气,也不去管那卖房人的讨好。 只用手指擦了嘴角的血迹,扯着嘴角,说:“疼。” 李赞听了,菊花一紧,就在这大庭广众下撒娇了! 关山云更是怒目圆瞪,要不是有人拽着,又挥拳过来了。 江风看了他一眼,关山云下手也真够黑的。 但也是他该受的!谁让你绿了人家呢。 她从来都是帮里不帮亲,可如今理和亲都在关山云那一边,她自然不给李隆业好脸色:“忍着!” 李隆业仍不生气,又哄她:“带你去吃饭。” 江风说:“大哥也要去。” 李隆业说:“自然要一起。” 江风诧异,只不知他是被关山云打怕了,还是被她训乖了。 见李赞等人目瞪口呆,江风不敢太过。只得问:“要不要给你俩找个郎中看看?” “不必!”俩人异口同声。 也是,怪丢人的。 这时,外面突然一阵马蹄声,一屯营兵进来,边跑边喊:“报!” 直向关山云的友人。 这人年纪轻轻,竟然是东都留守,裴谈。 裴谈听完奏报,面色凝重,向李隆业禀告道:“谯王李重福的家臣王道潜了洛阳。” 李隆业听完,面色凝重,说:“父皇任命他为集州刺史,他踌躇不决不去赴任,父皇又颁了诏书催促,他才启程。这么说,他不去赴任,反而来了洛阳?当真司马昭之心了。” 裴谈回道:“王道太狡猾,被他逃了。却抓了他的一个随从。他交代说,最晚明日,李重福便能抵达洛阳。” 李隆业问:“多少人?” 裴谈摇头。 关山云说:“我来洛阳前,曾遇到一友人向我打听一个人。” 李隆业问:“怎么说?” 关山云说:“他问我可知道洛阳的一位游侠,叫张灵均。我只道不知。他却说此人喜好结交,近一个多月来秘密联络江湖人士,说世间蛟龙,委身池中,即日将风云化龙!因为江湖中突然冒出了这号人物,大家便都不信真有其人,只都听听就算了。若裴将军消息不假,必然有张灵均其人了,所谓的世间蛟龙,指的就是谯王。” 李隆业点头道:“谯王没有兵权,若要起事,依靠一些江湖人,也是可能的。” 裴谈说:“现在怎么办?” 李隆业思忖片刻,说:“凤泉汤距离洛阳八百里加急半日行程,可那并没有驻军。即便父皇立刻从长安调兵,一来一回少说三天。” 关山云说:“谯王知道他的人被抓,肯定会加速行动。只怕,等不了三天。” 说完,又问裴谈:“洛阳有多少人马?” 裴谈道:“左、右屯营加在一起,三千余人。” 李隆业说:“也可一战了!” 裴谈拱手:“愿听王爷差遣。” 李隆业当仁不让,吩咐道:“如今,我们不知道谯王集结了多少人马,但总要做最坏的打算。立刻派两路八百里加急,一路去长安调兵,二哥监国,没有父皇诏书,他是万不敢出兵的,但是提前准备还是可以的。另一路去凤泉汤,禀告父皇,父皇知晓情况定会速速派人支援。” 裴谈领命,安排人去了。 李隆业这才顾得上江风,见她眉头紧锁,问:“怕不怕?” 江风自然知道李重福掀不起风浪,便说:“怕什么!头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李隆业不满:“怎么总想着死!” 有吗?她最近总觉得没活够,实在不想死。 关山云道:“死之前也得先吃一顿饱饭。” 李隆业对关山云刚建立的一点好感一下又没了。 考虑到安全性,裴谈让李隆业吃住在他的府上,二品亲王在他的地盘上出事,那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饭后,李、关、裴三人又开始研究对策,江风在一侧听着,不说话。 如今洛阳主要军事力量都集中在左、右屯营。 也一定是谯王的重点目标。 三人立马行动,分头去左、右屯营。 本来关山云不放心江风,要留下。李隆业也难得地没有吃醋。 但江风觉得自己在家里没什么危险。关山云又以一敌十,十几岁时就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人首级。 相比于她,外面的形势更需要关山云。 关山云长剑入鞘,衣袂飘飘,说:“那你小心。” 江风说:“大哥放心,我知道好歹。” 李隆业不自在,说:“你不要乱走,隔壁住的是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李旦的的女儿,李隆业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是啥意思,那是他妹妹,又不让她去拜访的意思吗? 李隆业看出江风的疑问,便凑近低声说:“我俩自小交恶,从来都说不到一块。而且,她素来同成安私交不错。” 江风这回全明白了。 她点头:“放心。” 一行人走后,便只剩江风。 她真觉得上次落水之后,脑袋越发不好了,本来就没多少的历史知识,好像被洗没了。 关于李重福叛变,她只记得他兵败身死,其他的,一点也记不起。 酉时已过,三人仍没有回来,外面应是戒严了,一个行人都没有。 这时,左掖守军方向突然着火,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接着又有呐喊声传来。 约莫半个时辰,喊声渐停。 江风的心却悬了起来。她隐隐的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又是哪里不对呢? 直到院门猛的被踹开,十来个穷凶极恶之徒冲杀进来。指着她问:你就是江风! 那一刻,她一下子知道了症结所在,也回想起了关于李重福叛乱的细节。 可是,都已经太晚了。 亲们,端午节要回母亲大人家,每天只能更一章。 大家端午安康。 感谢微风向东吹的一系列打赏,是铁杆书迷没错了。 第99章 亡我之心 原来,隔壁清河公主的驸马叫裴巽,裴巽是裴谈的弟弟。 而李重福叛变时,在洛阳的落脚点,就是裴巽府邸。 江风之所以记得裴巽,是因为他前后娶了两位公主,且两位公主都善妒,曾经把和他有染侍女的鼻子割了下来。 他们一行人为了安全才来了裴谈家里,反而成了羊入虎口。 江风犹记得,她和太平公主在终南山遇险时,遇到贼人,那人神色古怪的问她说:“你就是江风?我们确实在找你。” 那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 而今天,他们仍有这样一问:你就是江风?! 很显然,她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同样是江湖人!同样牵扯到皇室!同样关注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为首的是李重福,后面两侧跟着郑喑和张灵均。 江风此时仍是男装打扮,既然对方的目标是自己,想要轻易逃脱并非易事,当下只得使尽招数拖延时间,以便李隆业和关山云能早点回来。 她如今活得有滋有味,并不想求死。 当下便故作镇定道:“王爷好眼力!” 李重福目光阴鸷,说:“也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倒是费了本王不少功夫。” 江风作受宠若惊状,笑道:“王爷图谋大事之人,怎么会盯上我这样的小人物。” 李重福冷笑道:“哼!小人物!若不是你这个小人物从中作梗,我三弟怎么会身首异处,死后连尸首都无人认领!” 江风心里一惊,太子造反,李隆业难道没有肃清他的人吗?怎么李重福会知道她当时在场! 难道是沈顾行? 他虽然没有得到玉玺,但已经抱得佳人归,也不至于把她往死路上逼吧。 江风心中计较,脸上分毫不露,只说:“王爷这可怪错了人。下令诛杀节愍太子的是先帝,下令拿他头颅祭奠武三思父子的是韦氏。” 后面一男子上前一步说:“此女奸诈,陛下何必跟她费口舌。” 江风见此人身材矮小,相貌奇丑无比,便知是郑喑。 江风连连摇头,叹道:“若我没猜错,这位便是自任为左丞相,掌管内外政事的郑喑?” 郑喑道:“你认识我?” 又见江风摇头叹气,喝道:“作什么叹气!” 江风掩嘴,看向李重福,目光却有怜悯之意,不急不慌地说:“王爷以此人为丞相,必然难成大事!郑喑此人,在长安城可是出了名的‘霉运当头’,他依附来俊臣,来俊臣被剿灭;投奔‘二张’,二张便被诛族;后来又成了武三思的门客,没几天的功夫武三思就被节愍太子造反杀死了;他上一个投靠的,是韦氏吧?这样的灾星,竟然转投王爷座下,王爷真要…自求多福了。” 郑喑面色气成了猪肝色,大怒道:“胡说八道!良辰择木而栖,陛下是中宗的嫡长子,应该自即天子之位。相王虽有讨平韦氏的功劳,但怎么越位居上呢!我等追随陛下,乃顺应天意!” 江风不屑道:“良禽择木而栖?!郑大人话说得好听。我却记得,你不愿外调江州司马,到处求情,还曾求到太平公主跟前。公主看在崔湜的面子上,本来要帮你,可你非要登门拜谢。” 江风故意一顿,才说;“可公主见你一面后,却反悔不愿帮你了。崔湜不依,公主被他缠的麻烦,便对崔湜说,让他以后也离你远些,说你长相奇丑,影响气运!” 郑喑暴跳如雷,抽出长剑便刺过来,骂道:“贱人!胆敢辱我至此!” 郑喑满腹才华,十七岁中了进士,却因为长相只能做小官。 长相是他的软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今日江风不断触碰他的逆鳞,终于彻底的激怒他。 江风见她持剑逼近,将早准备的石灰粉对着他的眼睛就撒了过去。 效果不错!毕竟在李隆业身上实践过。 江风不管“诶呀妈呀”大喊大叫的郑喑,只对李重福说:“大王在均州,立当今陛下为皇太叔,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弟,建年号中元克复。任郑愔为左丞相,掌管内外政事;任张灵均为右丞相、天柱大将军,掌管军事。您这次暗中前往东都洛阳,计划杀掉留守,拥兵西据陕州,然后东下黄河,再图天下!王爷,我说得对吗?” 李重福一愣,江风所说的这些,全都是他们私底下的谋划,分毫不差。 他自认为保密措施很好,难道还是被长安知道了?还这么详细! 他将信将疑,说:“若长安知道,安能容我到现在。” 江风见他上钩,便说:“王爷是先帝长子,若贸然治罪,难免落人口实。郑庄公克段于鄢的故事,王爷应该耳熟能详吧。” 李重福踉跄后退一步,顿生大势已去之感。 郑喑见此,大喊:“王爷,别信这妖女!” 江风道:“从前,王爷被韦氏忌惮,发配均州,不得返朝。韦氏被清算,王爷本可继续做逍遥王爷,一方诸侯,没想到被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如今,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全。而长安城中,与王爷暗中联络的那位,却可坐享其成。” 李重福面色更是一惊,问:“什么意思!” 江风“痛心疾首”地说:“王爷,您以为朝中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您以为薛王爷缘何会来到洛阳!您要找我,我就恰巧在裴谈家中!” 李重福喃喃道:“……安负我……” 李重福声音低不可闻,江风依稀可以辨别“是什么安”。 什么安,自然是成安了! 敌人亡我之心不死! 郑喑见江风三言两语就乱了人心,更已经开始怀疑朝中内应,一边阻止李重福继续说,一边再次拔剑向江风刺来。 江风手无寸铁,只得连连后退。 一边将身旁的茶壶、茶碗、凳子等能碰得到的东西砸向郑喑,一边喊道:“还不快快逃命!何必费精力杀我!” 李重福身后一人请示道:“陛下,我们撤吧!” 郑喑听了,剑锋更凌厉,颇有不取江风小命誓不罢休的意思。 李重福一行人到底舍了江风,转身要跑,张灵均边撤边喊:“郑大人速战速决,莫要恋战!” 江风视死如归,赶着他分神的空隙,笑道:“你喜欢成安公主?” 郑喑一愣,随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肤浅之人,只知以貌取人,你也配叫她的名字!” 说着,剑光一闪,已逼至心口。 江风也已经没了力气,眼睛一闭,准备坦然赴死。 只听门外一声长喝:“阿风!” 冷箭呼啸,正中郑喑右臂! 长剑应声落地,郑喑痛呼,捂着胳膊便要逃跑。 江风心道,这竟然也死不了! 见来人白马玄衣,一身风霜。 可那风姿,仍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100章 以身饲虎 沈顾行身骑白马,救江风于将死。 江风却觉得这是他欠自己的,若不是因为他,成安公主何必处处跟自己作对,想着法地要自己小命。 郑喑逃跑,沈顾行也不去追。 只下得马来,立在江风跟前,关切道:“没事吧?” 江风没好气地说:“死不了。” 沈顾行一愣,神色黯然。 江风见沈顾行不走,便又说:“谯王叛乱,抓到他,功劳堪比玉玺,沈大人不去追吗?” 沈顾行脸色惨白,说:“我得了消息,便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是为了那功劳吗?” 江风奇道:“不然呢?还能为了什么!” 沈顾行双目赤红,自然是因为你! 他们走的第二日,均州的密探便发来消息,谯王李重福秘密潜入了洛阳。 同时,太子斩获了李重福的内应,并搜出一封书信,除了那些勾连之事,竟然还提到江风,务必取她性命。 他看到那封信,瞬间慌了神。顾不得吉安的阻拦,单人匹马便来了洛阳。 庆幸的是,他真的救下了她。 江风见沈顾行脸色难看,又道:“沈大人千万别说为了我那样的话。我可没有第二枚玉玺供你算计。” 沈顾行听她旧事重提,也生出一腔愤恨,冷笑道:“算计?我为了你……你不信我,也就罢了,还说算计!” 江风真不知这厮脑袋里装了什么,还把她当做陷入爱河没有智商的小女孩吗? 江风决然道:“好啊!沈大人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好好的掰扯掰扯,大人为了我,到底做了什么!” 沈顾行一时哑然。 他为江风做的所有事,他从不后悔。 但此时,满腹委屈和不甘,星夜奔驰的疲累,终于战胜了理智。 江风也终于从另一个视角,看到了整件事情另外的样子。 江佐大婚那日,他于榫卯木娃娃那发现了玉玺,震惊之余,只想着如何替她遮掩。 那时候,宁王已经同他摊牌,他只有吉安那一个女儿,她女儿想要的人,绝对没有让给别人的道理。 宁王笃定玉玺在江风那。 要么让他娶了他的女儿,要么让他呈了玉玺给他。 可他没想到,她不仅执意不肯将玉玺献给宁王,还连夜约了李隆业。 因为玉玺通过李隆业到了相王李旦手中,宁王便也没准备把江风如何。但宁王妃不依,她不敢说出玉玺的秘密,破坏李旦父子的大计,却不知在哪得来一封江风亲笔书信。 书信内容让沈顾行大吃一惊,竟然是一封致谢信。江风向一位被她称之为“兄”的人道谢,谢他替她解决了一直以来纠缠她的人,左车,安乐公主的家奴! 左车名义上是太平公主的家奴,其实是安乐公主的面首。他是完全的突厥血统,身材高大健硕,又有异域风情,极善于讨好,倍受安乐公主的宠爱。 想当初,左车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太平公主的府邸,引起了两个公主大战,从表面和谐的姑侄关系直接交恶。 负责调查此事的大理寺,更是受了无妄之灾。从大理寺卿到司直,被安乐公主换了个遍。 安乐公主的骄矜,他是知道的。为了左车,她连太平公主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是江风。 那时候,江风正病着。他在江佐的陪同下,去看她。 她昏睡在床上,发着烧,身上是各种暧昧的伤痕。 他不敢想象,江风经历了什么。更不敢想象,如果她醒来,面对安乐公主,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不敢赌。 他去找李隆业,期望他能同他一起,想办法救江风于水火。 可是,他在薛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他都避而不见。 最后,还是褚颜出来了。 褚颜说,在太平公主府邸,在望月轩,李隆业和江风耳鬓厮磨,颠鸾倒凤,大被同眠。 她说,江风一直觊觎薛王正妃的位份,以玉玺为要挟,但薛王最终还是厌弃了她。 她说的话,沈顾行自然一字不信。 褚颜却笑了,她的脸上挂着病态的诡笑,像鬼魅一般质问他: “那样人尽可夫的女人,沈公子到底喜欢她什么?” “沈公子既然喜欢她,何必来求王爷?” “王爷要替她出头?成全你们这对野鸳鸯?” “她若是把玉玺给了你,又怎会再生事端?” “我听闻佛祖曾以身饲虎,沈公子既然是情种,何不效仿?况且那县主,也并不是毒蛇猛兽!” …… 沈顾行每说一句,江风的心都跟着疼一下。沈顾行终于说完那些过往时,江风已经泪流满面。 她以为自己早已为那段伤情过往,熬干了眼泪。 她以为自己眼下,遇到了人渣。 其实都不是,他仍是为了她孤注一掷的少年郎。 而她,她的心跳仍然先比眼睛认出了他。 世人都恼阴差阳错,世人嗟叹世事无常。 江风纵便知道了那些真相,又能如何呢? 他已娶了妻子,即将有自己的孩子。 而她,这次来洛阳,不也是决定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吗? 檐外秋雨绵绵,俩人相顾无言,形销骨立,痴若木偶,立在秋风秋雨之中。 赶回来的李隆业和关山云,看到那样的场景,也都呆住了。 乐鱼回来啦。 假期玩得太嗨,断更了四天,宝贝们想我了吗? 感谢微风向东吹打赏的用爱发电 感谢遂州的云海城打赏的花 感谢松小贝儿打赏的用爱发电。 感谢墨棱轩的关注和五星好评以及书评。 感谢霏无双的关注和五星好评以及书评。 第101章 无事夏迎春 李隆业看到沈、江相对而立,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升腾起来。 他犹记得那一次终南山,在太平公主的桂花宴上,俩人去了香积寺,所以到的迟了。 他们进来时,褚颜正同自己说着什么。可那一刻,四周一下安静了。万千繁华,都抵不上俩人谪仙般的风流。 有人啧啧称赞,感叹那一双璧人。 只有自己,拉她入红尘的心思愈发迫切。 过往的爱而不得,让李隆业一下子失去了理智。 他上前一步,不顾江风的痛呼,一把拉住江风的胳膊,将她牢牢地束缚在臂弯里。 沈顾行面色一凛,终究没说什么。 江风的胳膊本就有旧伤,被李隆业不管不顾地一拽,又疼起来。 李隆业目光如电,问沈顾行:“你怎么在这!” 沈顾行看着江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关山云见三人僵持不下,只得说:“谯王逃入山中,裴谈带人去追。张灵均和郑喑已落网,还等着王爷提审。” 李隆业低头看江风,声音不容拒绝:“一起。” 江风正好也有很多疑问要解,毫不犹豫说:“好。” 可江风理解的“一起”同李隆业表达的“一起”,不是一个概念。 李隆业坚决不让江风进入大牢,江风只得待在堂上,关山云也留下来。 李隆业,沈顾行还有几个东都留守官员,鱼贯进入大牢。 江风坐立不宁,关山云道:“他要对那两个人上些手段,你看不了。” 江风“嗤”笑一声,看着关山云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终于露出一抹关心:“他下手也太重了些。 关山云摸了摸唇角,“嘶”地一笑,说:“他也伤得不轻!” 男人至死是少年!打架绝对不能输。 江风乐得与他同仇敌忾,说:“那是他该受的!” 又想起沈顾行的刚刚那番话,便斟酌地补充道:“或许,褚颜也未必是无辜的。那样的事,总是要你情我愿。王爷虽然盛气凌人了些,但不会强人所难……” 提起褚颜,关山云又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哎,温柔乡,英雄冢。 也难怪,人家打了二十多年光棍,好不容看对眼一个,就这么被人撬走了,终难释怀。 江风自知安慰无用,也不想在关山云跟前评价褚颜的是非长短,便只得三缄其口。 关山云凝视江风。 这是曾求心心念念要嫁自己姑娘,这是每次远行必要千里相送的知己。 可那时,他只当她是招人喜爱的邻家小妹。 而如今,她也只当他为情场失意的糟心大哥。 关山云收回目光,叹气道:“自你离开凉州,我三次见你,都见和他在一起。或许,也是缘分。” 第一次在黄河渡口,她和李隆业遭遇狼群;第二次状况惨烈,她在风兮楼被李隆业欺负;第三次便是在洛阳,他们看中看一处房子。 因缘际会,很是玄妙。 江风犹豫着,终于说:“大哥,我以后要住在洛阳。我不入王府,他每年来洛阳待一段时间。” 关山云眉头锁着,思索这句话后面的意思。 最后说:“人言可畏。你……怎么能不明不白的跟他。” 江风笑道:“也不算不明不白。他说会给我侧妃的位分。” 李隆业说:“既然是侧妃,又怎么能远居洛阳。宫中能答应吗?” 江风肃然,说:“那就是他的事了。” 关山云说:“你向来云心月性,最是不守规矩,王府确实不适合你。” 关山云并不反对,江风才放下心来。 俩人又说了别后境遇,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直到亥时,李隆业和沈顾行两人才出来,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面色苍白。 身上都沾着血迹。 江风赶紧安排人给俩人净手,洗漱。又端上准备好的饭菜,俩人一致摇头,表示没胃口。 危机解除。 李隆业和江风住在行宫。 沈顾行和关山云住在客栈。 四人两分,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沈顾行蓦然回首,来路萧瑟,万千悲凉。 李隆业不愿骑马,江风就同他坐一辆车。 车内空间幽闭,李隆业身上的血腥味越发浓烈,江风知他今日厮杀,也是九死一生。 便抚着他脸上的伤,关切地问:“疼吗?” 李隆业不回答,只拉着她的手说:“那宅子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你若反悔,我可不依你。” 江风知道他仍介意沈顾行,担心误会解开,她又生出别的心思,便说:“我这人,最是一根筋。事已至此 ,遗憾虽有,但却从不后悔!” 李隆业听女孩掷地有声,反倒懊恼自己患得患失,捏酸拿醋,只得拥她入怀,说:“对不起。” 江风不知道这三个字因谁而说,更不知因何事而说。 她说:“王爷,我们再做一个约定吧。” 李隆业说:“好。” 男人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这么乖觉。 江风单刀直入,说:“彼此坦诚!王爷能做到吗?” 李隆业长叹一声,说:“世间痴男怨女,有多少因误会而生!日后,我们聚少离多,若还不能一片赤诚,天长日久,总有疏离的一天。” 江风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隆业的大手又加重了力气,江风不觉束缚,还在怀里伸出双臂,环住了李隆业的腰。 李隆业低头在她额上轻吻,然后说:“小滑头!给本王灌下迷魂汤,要问什么?” 果然被人家一眼识破。 江风埋怨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等我求你,才肯说。” 李隆业扣住她放在腰上的手,说:“齐宣王‘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你呢?也只有这时候,才肯与我亲昵一点。” 江风被他点破心思,含羞带怯地往回抽手。 李隆业自然不放。 江风自知体力不敌,也不再挣扎,问:“王爷可否告诉我,那郑喑为何偏要杀了你的夏迎春?” 李隆业神色到底严肃起来,说:“他说是成安指使。我瞧着,不像。” 江风说:“沈…沈顾行说太子截获了朝中内应的信函?” 李隆业说:“与朝中的联络,都经李重福和郑喑之手,张灵均负责结交拉拢江湖人士。郑喑先是咬死了成安,但成安如今幽居,他也不能自圆其说。便又攀咬太平公主。” 江风“腾”地坐起来,说:“绝对不会是公主!” 李隆业被唬了一跳,伸手揽过她的头,问:“为什么不是?” 江风说:“王爷说话别说一半!上一次终南山截杀公主和这次叛乱的,都有大批江湖人参与,我不信这里面没有关联!” 李隆业点头道:“被你杀死的头目,是张灵均的结义兄弟。” 江风问:“难道截杀太平公主也是谯王所为?” 李隆业说:“张灵均这样招认了。” 江风思索着,摇着头,说:“不对,不对。” 李隆业也说:“郑喑说他们的内应是太平公主,李灵均却说他们截杀的太平公主。” 江风愤然道:“公主何其无辜,所有人都要来攀咬一通!” 安知后来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刀剑相向,不是这些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第102章 聚短离长 李隆业仍揽着江风的头,他见江风因为太平公主义愤填膺,便郑重地说:“等回到长安,你就从姑姑那搬出来吧。” 江风心里一惊,说:“郑喑那个狗东西的话,你不会信了吧!” 李隆业摇头,说:“姑姑与她的门客,言太子废立之事。” 江风不做声。 李隆业以为她不信,说:“这种事,若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跟你讲。” 江风道:“你们是亲姑侄,血浓于水。你还跟我说,太子绝对不会与公主为难。” 李隆业真不知把她托付太平公主,是对还是错。只得劝道:“我们约法三章,你要我对太子马首是瞻。如今,我也要你,做到这一点。” 江风深陷其中,忽然发现抽身艰难。她竟不忍心,让太平公主就那样,走向末日之战。 江风的犹豫不决,让李隆业更加忧心。他说:“你别回长安了,直接留在这吧。” “公主说,遇到麻烦,躲是躲不过的,必得迎头痛击。”江风道。 李隆业无奈道:“姑姑没说,痛击不过,又当如何?” 江风笑:“公主没说,我却知道。” 李隆业挑眉,问:“哦?” 江风:“那真要脚底抹油,一刻不敢停。” 李隆业又将她重新揽回到怀里,说:“你惯会哄我。还是回去吧,你在这,我也不放心。” 江风问:“谯王造反,已被挫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隆业“哼”地一声。 江风便知他又吃起关山云的醋来。 看样子,还是打得轻了。 两人到了行宫,各自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时,裴谈便来汇报进展。 裴谈见李隆业身边一个绝色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心里纳闷,此女怎会如此眼熟,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跟他抢房子的江风呀! 裴谈心下感叹:好看的人,当真可公可母啊! 李隆业知他这时候来,必然是有李重福的消息。便问:“怎么样了?” 裴谈回神,正色道:“我们一路追剿,他跑到乐山上,只有几个家臣跟着,眼看就要被抓到,他……他却跳楼山崖。” 李隆业大吃一惊,问:“有生还的可能吗?” 裴谈摇头,说:“悬崖万丈,只怕已经粉身碎骨。” 李隆业指尖敲着桌面,每次遇到棘手的事 他下意识就会做这个动作。 许久才说:“叛乱之事,仍有诸多疑惑。我原想抓了他亲自审问,再奏父皇。如今,贼首死了,你让我如何同父皇交代。” 裴谈连声告罪。 李隆业挥手,说:“继续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谈领命,就要下去。 江风忙道:“裴大人请留步!” 裴谈犹疑地停下,看了李隆业一眼,李隆业微微点头,裴谈才说:“何事?姑娘请吩咐。” 江风仍然笑意盈盈,说:“吩咐两字,江风岂敢!裴大人这么说,我竟不知怎么开口了。” 裴谈又看了一眼李隆业,见他笑容古怪,便道:“是下官口拙。不知江姑娘所谓何事?” 江风无语,这家伙下午跟她抢房子的时候挺厉害的。难道因为李隆业听着,就拘谨成这样子! 见他局促,江风只得直奔主题,说:“王爷得到消息,谯王与朝中之人有联络,曾在密探身上搜出书信。信件往来,自然不可能仅此一封,谯王偷入洛阳,寄宿在令弟宅中,裴大人要细细查问,有没有未销毁的信函。若有,既帮了王爷,也帮了驸马。一旦被别人搜出来,令弟可真就说不清了。” 裴谈冷汗岑岑,连声称是。 江风又说:“我这有一幅肖像权,是刚刚抽空画的。这人是我的一个旧相识,与江湖中人很有瓜葛。裴大人请借着张灵均之事,在洛阳帮我寻一寻她。不论是谁,看过她的,说过话的,都请务必将人带来给我。” 裴谈接过画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他再一次向李隆业投以询问的眼神。 李隆业知道江风画的,必然是鸣雀。 便点头说:“听她的。” 裴谈得了正主的指示,躬身告退。 江风忿忿不平,说:“做什么都要问你的意思,好生没趣味。” 李隆业笑道:“等你做了王妃,他便听你的了。” 江风反驳道:“等我做了王妃,你们就什么事就都不同我说了。” 李隆业说:“那你早点做了王妃,看我同你说,还是不说。” 江风说:“你若诚心瞒我,我又怎么知道你说还是不说!总归是我吃亏。” 李隆业低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俩人闲话一会,各自去安置不提。 第二日,江风梳洗完毕,自用了早饭,便要去找李隆业。 行宫的女官说:“天还没亮,李隆业就同裴谈上山了。” 江风一愣,现在就开始独自行动,什么都不跟她说了! 何必要等做了王妃才验证。 江风又换了男装,带着李隆业留下了两个侍卫,便去了安麓客栈,沈顾行和关山云都住在那里。 她如今与沈顾行能不见就不见,便让侍卫去请关山云。 她在拐角的茶摊等着。 不一会儿,关山云便来了。 江风立马堆着笑脸说:“大哥,我要去买一匹马!” 关山云问:“买马做什么?” 江风故作神秘:“送人!” 江风对马一窍不通,关山云说什么就是什么,最后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又配了鞍鞯和辔头,俩人才满意地往回走。 关山云牵着马,江风跟在他的一侧。江风今日话语极多,关山云大多时候都在听,只是偶尔附和。 总之,一个强颜欢笑,一个兴致寥寥。 强颜欢笑的那个,大抵是表演着请君勿念的戏码。 而兴致寥寥的那个,大抵是知道相聚时短别时长。 第103章 择一城,守一人 过了午时,李隆业终于回来。 脸色却不好看。 江风自然知道李重福事败身死的命运。 她安慰道:“他一心求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郑喑和张灵均都被捕了,王爷问不出什么,就交给陛下和太子吧,免得夜长梦多。” 李隆业心有隐忧,说:“当日你和姑姑在终南山遇袭,那伙人抓了你后,竟然也不在意姑姑死活,太不符合常理。而且,还有袁瑛掺和进来,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人针对你。” 江风思索,然后道:“那时分不清敌我,不敢贸然让公主出来。我便撒谎说公主在山上,中了蛇毒,生死不明。或许,他们信以为真……” 李隆业摇头,说:“那这次呢?他们攻击左右屯营,被我们打得溃散。不急着逃跑,还要专门过来与你为难!” 江风也很无语,说:“可我这样的小人物,他们何至于此。” 李隆业想了想,斟酌道:“那年你中乌头毒一事,你拦着不让我查,是不是也以为是江绯所为?” 江风心头一震,问:“难道,不是她?” 李隆业说:“李贬专门去查了,江绯确实脱不了干系。可是……” 江风追问:“可是什么?” 李隆业道:“我原也不确定。上次孙老头来洛阳祭奠亡妻,我请他给你治脸上的疤痕。顺便又跟他讨教一下,发现江绯当时购买的乌头数量,顶多让人喉咙不适,声音嘶哑,绝对不会致命。” 江风心惊胆战:“你的意思是,有人借刀杀人,在江绯的基础上,加了剂量!” 李隆业点头,又说:“还有左车,安乐的那个面首,就是冲着你去的。” 江风说:“也许只是走错了地方。公主的别苑,认不得路也很正常。” 李隆业说:“李赞两棍子下去,他什么都招了。他受人蛊惑,有人给了他一张你的画像和一封书信,说仰慕他的风姿,愿同他……他精虫上脑,便真的摸进来。” 江风目瞪口呆,有人那样处心积虑地害她,她还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真是奇迹了。 李隆业又说:“那郑喑只咬死不开口,我一时拿他没办法。若送到父皇那,你的生死,别人又怎么会在意。” 江风喃喃道:“既然有人要对付我,总是要有缘由的,我实在不知,这缘由是什么。” 李隆业说:“这才让人心焦。” 江风说:“王爷也不必过分忧心,敌暗我明,大不了小心一点吧。” 李隆业不做声。 江风见了,便转了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李隆业说:“先去看看那处宅子,按照你的意思,安排人重新整修一下。” 江风笑意盈盈:“也得王爷喜欢才行。只有你也喜欢,方能常来常住。” 李隆业见她丝毫不为那些事情苦恼,既恨又怜,将人拥入怀中,说:“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那处宅子占地约十五亩,屋室占了三分之一,水系又占了一半,又处处种了竹子。 俩人走了一圈,便又决定筑桥三处,另建一处书亭,沿水开环池路,置天竺石和太湖石,在水中种植白莲。 李隆业犹嫌不足,还要在水中筑岛。江风虽然觉得工程量大,但想到在岛上凭栏一眺,四面临水,水远烟微,也是宜人,便也没有阻拦。 直到残阳西下,俩人总算交代完毕。 那负责修缮的工匠接了一个大工程,越发毕恭毕敬起来。 李隆业说:“你是跟我的老人了,我的脾气,你自然知道。宅子不着急住,你可以慢慢来。活计一定要细,不可偷工减料,更不能以次充好。这处宅子的所有花销,都不必经过王妃,都有李赞单独支给你。” 那工匠连连称是,大表决心。 李隆业这才命他下去。 俩人又在亭下坐了一会儿,入眼的是亭台水榭,竹木万竿。 江风突然笑了。 李隆业问:“笑什么?” 江风说:“王爷若是夏天来,找不到我,我定是在那里。” 李隆业顺着江风的手指看去,是那大片的池湖。 便笑着调侃:“要做水妖吗?” 江风说:“那水里种满了莲花,夏天一到,虽然不能像西湖那样接天莲叶无穷碧,但莲叶何田田,总是可以的。到时候,我就驾一叶小舟,上面放着果酒,再划到荷花丛中,荷叶清新,美酒香醇,醉饮绿阴,酣眠一晌。” 那玉人对青莲的场景,竟然活色生香地出现在李隆业脑海,他一时心猿意马。 江风仍沉浸在畅想之中,李隆业问:“你喜欢荷花?” 江风摇头,说:“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只是觉得荷花好看,也好吃。” 她掰着手指头数道:“莲子可以煮粥,莲蓬可以生吃,莲藕可以做菜,就连荷叶,都可以用来包东西。浑身都是宝呢。” 李隆业听了,也跟着笑起来:“本王倒是忘了,你最是紧要那吃的了。” 江风点头道:“食大于天。” 李隆业拉起她的手,说:“记得在寝居那处中院,栽一池紫薇花。” 江风听了,也不敢问,为什么他偏偏就得意紫薇花。 只好捣蒜似的点头。 李隆业苦笑,也不生气,只问:“歇够了,我们便回去吧。” 俩人携手而行。 身后,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回首青山入梦。 而前方,是万丈红尘,三千烦扰,长恨此身苦营营。 当晚,裴谈设宴,给李隆业和江风送行。 而赴宴的,只有李隆业一人。一是江风上午已经同关山云道别。俩人关于离别一事,只字未提,但每一句饱含离肠。二是,李隆业太能吃醋,江风实在不愿再打翻醋坛子。 这一点,江风堪称女德榜样。 令李隆业意外的是,关山云竟然也没去。 李隆业满身酒气,幸灾乐祸地调侃江风:“你还躲他!殊不知人家根本不想见你。” 江风气得直跺脚,愤然道:“要不是你撬了人家未过门的妻子,他何必躲我?我如今和你,是一对贼公贼婆,他见了就生烦。” 李隆业借着酒意,一把拽过气急败坏的女孩,问:“你当真不明白?” 江风一头雾水:“明白什么?” 李隆业说:“他若要撒气,在长安就已经发作了,何必等到现在!” 江风摸着李隆业的头,嘲笑道的:“王爷没发烧吧?听您的意思,嫌这顿打挨得晚了呗!” 李隆业双手捧着女孩的脸颊,不管她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认真地说:“不晚,不晚。这顿拳头,正是时候。从此以后,我也不欠他了。” 江风搞不明白他这笔账的算法,怎么就不欠人家的了。 她刚要问。 李隆业的吻,带着醉意,带着霸道,带着温柔,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算了,别人的账,不关她事。 别说,李隆业的吻,越发销魂了。 —————————————— 看到这章的宝贝们,猜一猜,幕后黑手是哪个? 留言呀。。。 第104章 人与兽,孰恶?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出发返回凤泉山。 长安留守大小官员夹道欢送。 裴谈身侧,不见关山云。 江风极目远眺,城墙之上,一人衣影翻飞,负剑而立。 那样洒脱飘逸的,只有一人。 李隆业与江风示意,二人打马而出,薛王的侍卫紧随其后。 李赞受命,于昨日单押着张灵均和郑喑,率先出发,跟他一起的,还有沈顾行。 一路无话。 等他们到了躲雨的猎户家时,封建已背着包袱等在门口。 看着他们来了,挥着手跑过来。 李隆业坐在马上,黑着脸不说话。 江风不管他,从侍卫那牵过一匹红色大马,来到封建跟前,问:“我们离开时,李将军交代了你一项任务,完成的如何了?” 封建眼中有光,指着身后一头灰不拉几的毛驴说:“村子里没有马,只有几头驴子,我拿驴子练手,大家都说很像样!我也觉得骑驴和骑马,没啥不一样。” 江风把马辔头递给封建,赞叹道:“好!既然学会了骑马,那它就是你的了。” 封建大喜过望,不敢置信道:“真的给我吗?我骑驴子,照样追上你们。”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当真一点不假! 李隆业终于说话了,可是语气好不了一点,说:“那你要不要服食金玉,骑驴登天啊!” 封建不解,还是一副“我就骑驴,你奈我何”的样子。 江风笑着开解:“他日,若上了战场,也要骑驴吗?这匹马买来就是要送你的,你若不骑它,它便连一头驴也不如了。” 封建其实也喜欢高头大马,可在农人的眼里,马匹只有达官贵人才有资格骑,所以才犹豫起来。 他听了江风的话,再不推辞,一把接过缰绳,提身上马,好不威风! 这时候,猎户一家听到声音都赶来。 两大七小,浩浩荡荡的一家子。 猎户面色沉重,妇人眼含热泪,那个狗弟弟哭哭啼啼,大丫眼眶湿红。 封建又翻身下马,大步跪到父母跟前,也没有别的话,只是“哐哐”地磕头。 李隆业在马上岿然不动。 平常人家骨肉亲情,总能打动人心。 那个家伙和旁边的灰驴一样,没有心肠。 江风指了指李隆业,对那妇人说:“大婶,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妇人抹着眼泪,说:“那位兄弟,就是在我家借宿的那位公子啊。” 江风愕然,说得没毛病,是自己问的不够严谨。便又说:“那位借宿的大兄弟,是当今陛下第五子,薛王是也。” 一家人都愣住了,连封建也张大了嘴巴。 他们断定李隆业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可听说他是皇帝的儿子,还是意了个大外。 就连封建,也不可置信。 江风却只感叹这一家人的憨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把儿子托付出去。 当下,叹口气,拦住要跪拜行礼的一家人,说:“封建跟了王爷,若他自己努力上进,必然是有前途的。王爷虽看着严厉,其实对人最是真诚,你们大可放心。” 那对夫妇又千恩万谢,车轱辘话来回说。 还是封建看不下去,说:“爹、娘,你们放心吧。我一个人上山打猎,一去半个月也没事。人,总没有野兽可怕!” 江风又是一番感叹,不知道他出走半生,归来时,是否依然这样相信人性。 一日奔波,终于在天黑前赶到凤泉山。 李赞和李贬,早等在大营外面。 俩人跑过来,各自牵李、江二人坐骑。 李隆业和江风大步往营帐走。 李隆业要马不停蹄去李旦那里,奏对谯王李重福叛乱之事。 江风则去了太平公主的营帐。 悠然和樵青看她到了,双双迎上来。 江风笑呵呵地说:“傻丫头,想我没?” 悠然面色难看,说:“姑娘,出事了。” 江风一惊,只以为是太平公主又出了什么事,一边快步向太平公主营帐走去,一边说:“等我回来说。” 她没等宫女通传,打了帘子进去,喊道:“娘娘!” 太平公主不在,崔湜独坐在案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崔湜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敌意,甚至是恨意。 让她一时寒毛耸立。 等她再看时,又是一副翩翩公子的优雅姿态了。 江风问:“崔大人,娘娘呢?” 崔湜低头写字,半晌,搁笔,抬头,声音和缓:“你不知道吗?吉安县主惊了胎,公主自然去看望她了。” 江风想到沈顾行抛下怀孕的妻子,星夜奔驰去救自己,心里莫名内疚。 崔湜说:“你不问为什么吗?” 江风便问:“为什么?” 崔湜又是半天不说话。 他让问,问了又不回答。 江风耐心耗尽之前,他终于说话了:“昨日,李赞从东都押解两个叛乱的匪首,正巧被县主瞧见。” 江风不信吉安那样不经吓,便问:“然后呢?” 崔湜问:“你真不知道?” 江风终于忍无可忍,她风尘仆仆地回来,不是听他一个床榻之臣阴阳怪气的。 便说:“我等娘娘回来,再来拜谒!” 说完,转身就走! 崔湜“腾”地站起来,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张灵均也就罢了,那郑喑的一条胳膊,一条腿,被薛王爷一刀一刀割去血肉!” 江风大惊失色,这才知道李隆业为何不让她跟着进入大狱,为何出来连饭也吃不下。 她正色道:“县主,被吓到了?” 崔湜点头,又说:“你们的手段,真是够阴毒!” 江风问:“崔大人如此感叹,倒让我糊涂了!所谓阴毒,是指对郑喑的凌迟之刑,还是县主因此受了惊吓?若是前者,郑喑造反,活该被千刀万剐;若是后者,王爷只是带犯人觐见陛下,也无过错。不知大人所说的歹毒 到底指的哪桩!” 第105章 面首难缠 崔湜听江风言语犀利,并不正面回答,只冷笑道:“看来江姑娘和薛王爷洛阳之行,关系亲近不少。从前可没见你这么护着他。” 江风道:“要说关系亲密,却比不上崔大人和郑喑。想当初郑喑被贬,崔大人可是为他多方奔走。” 崔湜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地同叛乱之人扯上关系,便说:“说起来,还是公主眼光毒辣,一眼看出郑喑并非良善之辈,劝我不要与他过从甚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江风想到崔湜一直上蹿下跳,撺掇太平公主结交朝臣,与李隆基对抗,便正色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崔湜见她表情严肃,语气也不客气,非但没生气,反而很想知道她要问什么。 便做出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江风道:“你,为什么非要拉娘娘趟朝堂这滩水?” 崔湜先是一愣,然后大笑:“你不觉得太抬举我了吗?” 江风说:“如今朝中七位宰相,除了你,还有四位都是你引荐给娘娘的,也是你撺掇娘娘立他们为相的。” 崔湜:“姑娘慎言,那几位都是朝廷肱骨,是陛下册立的,娘娘或许有举荐之功,可与我有甚关系!” 江风料他不会承认,也没指望他就此认了。 便说:“崔大人家世显赫,又有才华,太子殿下对你也颇为器重。大人若要有一番作为,阳关大道自为您开!又何必铤而走险,撺掇公主与太子对立!” 崔湜面露不悦,好看的眼睛寒光毕现,盯得江风一阵发毛。 这样憎恨的眼神,绝不会是错觉。 崔湜说:“铤而走险?你不如说说,走的什么险?” 江风见他明知故问,也不想与他纠缠不休,便说:“娘娘于我,不是母亲胜似母亲,我绝不会让她被你裹挟,与太子作对!” 崔湜说:“好大的口气!” 江风说:“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尾大不掉积重难返的道理,但是,我会倾力一试!” 崔湜不说话。 江风又说:“你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吗?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失。哪日野心败露,身首异处,大人不后悔才行。” 崔湜似有感触,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似是问江风,又似自言自语:“你,可曾试过,为了一个人,刀山火海,从容以赴?” 江风一时愕然,但转念料定,那个人断然不会是太平公主。 也是,一个面首而已,又怎么能去苛求真心! 江风不由得为太平公主感到悲哀。 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崔湜,说:“如果为了自己刀山火海的爱情,要去牺牲别人,我做不来。也不屑别人为了我,那样做。” 崔湜又是一阵冷笑:“别把自己标榜得这样高尚。” 江风说:“我不高尚,只是不去作恶。崔大人也不妨想一想,那个人是爱你,还是利用你!” 崔湜说:“我自来就知道,她不喜我。” 病娇!脑子有泡!廉价的自我感动! 江风说:“真没想到,大人竟然也是情种!只怕你真心错付,永远也感动不了那个人!” 江风说完,转身就走。 独留下失落的崔湜。 江风不知道崔湜跟这一系列事情有无关系,如果有,他那个心心念念之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她同时也明白,定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刺激了崔湜坚硬的内心,让他流露了那一时半刻的脆弱。 理智如他,老辣如他,想再套出什么,也几乎没有可能了。 太平公主从吉安那回到大帐,知道江风会来,便让宫人又叫了她去。 银烛垂泪,太平公主呆坐着。 江风跪到她身前,轻声说:“娘娘。” 太平公主神色黯然,说:“吉安那丫头,样样都好,只在情字上,看不破。” 江风原来以为沈顾行和吉安县主是互相倾慕,但自从她和沈顾行解开误会后,便知道吉安对她说的那些话,都是诛心之话。她得了沈顾行还不满意,还要再狠狠地伤害自己,让她一度痛苦难过。 她便恨透了她。 可如今她失去了孩子,可能也将失了夫君的心,又觉得她可怜。 江风说:“县主还年轻,以后跟沈公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孩子总会再有的。” 太平公主摇着头,说:“三郎截了谯王密信,那上面那个说对你不利。恰那时,宜业也在,不管吉安如何阻拦,他都执意要去洛阳。我从未见他那样失态,连太子和大郎的面子,也都不顾了。” 江风眼角含泪,说:“他何必如此。” 太平公主继续说:“他走后,吉安激愤,就已动了胎气,好在有太医和她母亲看护着。昨日,宜业回来,她得了消息便不顾阻拦,非要去接宜业。可到了那,却看到郑喑被绑着在囚车上,胳膊和腿只剩骨架,痛苦地干嚎。她受了惊吓,到底滑胎了。” 江风不做声。 太平公主问:“她和宜业的婚事,其中曲折,想必宜业也同你讲了吧。” 江风点头,然后问:“娘娘,您也知道,宁王妃用我逼迫宜业就范吗?” 太平公主不说话,算是默认。 江风说:“所以,娘娘后来才要做主,让我嫁给宜业做平妻?” 太平公主无奈道:“可惜,你不愿意。” 江风说:“娘娘何必那样做呢?为了我,得罪宁王殿下。” 太平公主说:“我从不怕得罪谁。凡事按照我的喜好和高兴。可如今吉安这般形状,我却再也不能帮你了。” 江风心中一暖,伏到公主的膝上,说:“娘娘,我和宜业,绝不会再有牵扯了,让县主放宽心吧。” 太平公主抚着女孩的满头青丝,心生怜悯:“吉安养在我跟前多年,跟我亲孙女无二。她因为我要你做宜业平妻那事,很是恼我。今天泪人般地哭在我跟前,本宫终究不忍心。” 江风心中却对吉安佩服有加,她预料到沈江俩人误会解开,担心俩人再续前缘,便借着失子之痛,拉了太平公主到她的阵营。 此时,纵便江风有心再与沈顾行纠缠,太平公主这一关已是难过了。 第106章 彩云易散 江风抬首,脸上已带着笑,说:“娘娘,我和王爷已在洛阳看好了宅子。我想着,也不用非得等到十八岁,修葺好了,也便差不多了。” 太平公主终于展颜,说:“老五也是能干的,几天时间既平了乱,又买了宅子。” 江风说:“那宅子我俩都是一眼就看中了,生生从裴谈手里抢来的。至于谯王之乱,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王爷倒是白捡了那么大功劳。” 太平公主说:“你也别小瞧了他,他自小就有计较,是能成大事的。” 江风思索着太平公主的话外音,果然,太平公主又说:“就是当日扳倒韦氏,匡扶李唐社稷,五郎也是功不可没。我只没想到,他会屈居人后。” 江风心惊胆颤,说:“娘娘,先帝四子,如今谯王身死,只余一个幼子,每日活得小心翼翼。谯王造反,本来同他一点关系没有,可总有人以为揣摩了圣意,便要对他进行诬告,攀咬,真不知结局如何。当今陛下五子,俱是贤德兼备,原也该立长立嫡,但太子殿下利刃出鞘,于社稷有不世之功。所以先有宁王让贤,后有公主和各大臣请奏,陛下这才立了平王为太子。这样兄友弟恭,在皇室之中,已是罕见。不论太子,还是其他几位王爷,都是娘娘的亲侄子,谁做太子,将来谁做皇帝,对娘娘都是一样的。娘娘何必要与太子……” 江风突然停住,因为太平公主看她的眼神已冷了下来。 太平公主审视良久,才说:“阿湜说,你认为我不该参与政事,对本宫多有不敬之词,我只不信。” 枕边风,夺命风啊。 江风磕头,道:“娘娘,我只是不解,娘娘为何非要与太子为难?大唐有一个强悍的储君,难道不是社稷之福吗。” 太平公主道:“我们在终南山上,奔逃一日一夜,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惊,本宫半夜醒来,都是冷汗涔涔。” 江风道:“娘娘,那些人未必是太子派的,其中仍有很多蹊跷之处。我只担心,有心之人故意挑拨您和太子殿下的姑侄关系,以坐收渔翁之利。” 太平公主,脸有愠色,说:“本宫亲耳听到,还能有假!” 江风辩道:“正是因为娘娘亲耳听到,才更是奇怪。太子行事,向来周全。若要真的针对娘娘,一定周密谋划,一击即中。” 太平公主说:“那般计划,还不周全吗?他千算万算,漏算了你罢了。” 江风道:“若是周全,我和娘娘就不会全身而退,还能听到他们私下的谋划!当日,贼人找上来,我骗他们说娘娘被蛇咬伤,他们也并不着急看娘娘是何情况!若要一心针对娘娘,自会亲眼看到,才算……” “住嘴!”太平公主喝道,一把摔了茶盏,怒道:“你的意思若是,太子出手本宫必然一死,本宫活着,那事就跟他没关系!” 江风顶住太平公主雷霆怒火,仍软声劝:“娘娘,我只是觉得那个事情太过蹊跷,让您和太子交恶,真正的幕后黑手,钻了空子。” 太平公主却已不愿再听,说:“你素来乖顺,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今日三番两次违逆我的意思,是以为有了靠山,便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江风一惊,又磕头:“娘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娘娘如再生父母。今日这番肺腑之言,即便娘娘因此厌弃了我,再也不疼我,我也要说。我不忍看到娘娘与东宫交恶,半生心血,付诸流水。” 太平公主说:“你就这么肯定,本宫会输?” 江风回道:“公主若输了,那便一败涂地。纵便公主赢了,那随之而来的显赫荣耀,也不过如现在这般。既然如此,公主何必入局!” 太平公主沉吟许久,地上跪着的少女一片赤诚。 她的好侄子李隆业今日跟她说,江风曾与他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必须唯李隆基马首是瞻。 他还对她说:“姑姑,若对她还有几分顾惜,就放她走吧,别让她为难。” 太平公主冷下心肠,说:“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你不必再说。当日五郎求我收留你,本宫确实动了恻隐之心,一直以来也当你为女儿一般无二。你不必觉得亏欠本宫,那些救命之恩,终南山上你都还清了。等秋狝结束,你就搬出公主府,回家去吧。” 江风膝行至太平公主座前,终于流下泪来,哭道:“娘娘,我自小亲缘淡薄,在娘娘身边的这些时日,才体验到作为女儿的快乐。娘娘这样说,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太平公主也很动容。 俩人相处时间不长,可是这个小姑娘的真诚、有趣却深深地打动了她。 她自己的母亲是刚直且严厉的,幼时很少有亲昵。 待她长大了,心爱的夫君被母亲活活饿死,又又给自己赐了一桩不喜欢等我婚姻,她便对自己的孩子也淡了。 她喜欢吉安,她的眉眼像薛郎。吉安也是小儿心性,但到底是宫中长大的,对她畏惧多于亲密。 直到遇到江风。 曲江游船上,见她被安乐为难,她便不忍,于是帮了她。 她以为只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罢了,没想到竟然也是舒朗和明快的,她更留意她了。 直到终南山再见,她为情所困,患得患失,多喝了几杯酒,便越发恣意起来,天上地下,过去和未来说得天花乱坠,却让人不得不信。她说得诚恳,像她真去月亮上看过,真的坐过所谓的电梯一样。 再后来,就是她被成安推入湖中,生死一线。李隆业入狱,将昏迷不醒的女孩托付给她。她本该拒绝的,可是那张惨白的小脸,还是让她心软了。 她就那样留在了公主府,走入了她的生活。 带着人世间最质朴的感情,尊敬的热爱的,亲密的舒适的,真诚的无羁的。 名为义女,实际上同亲生女儿,并没有区别。 第107章 蛇心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说:“本宫,此意已决。” 江风理解的“此意已决”是她下定决心要同李隆基一战到底。 当然,这个理解,偏差并不大。 江风原以为自己只要劝过太平公主,不管她听还是不听,自己都可以没有负罪感。 可是,她现在发现:她做不到。 她俯首在地,磕头道:“除非娘娘让人将我叉出公主府,否则,娘娘就撵不走我。” 太平公主一时也不忍心真的叉出她去。 便说:“等你去了洛阳,也就不用我撵了。” 江风听太平公主这样说,便也不再硬劝。历史是既定的,自知不能左右,但她仍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什么。 江风道:“还有两年呢!娘娘且有烦的!” 太平公主无奈,也按下此事不提。 又问了一些洛阳见闻,江风从来善于讲述游记,太平公主听了直如亲临。 到了戌时三刻,江风才告辞出来。 江风与太平公主的帐篷挨得近,她同太平公主说那些话不方便别人听,所以就没带悠然和樵青。 山上秋夜凉如水,她一边裹紧衣服一边往回走,冷不防黑暗里有人叫她:“江姑娘。” 江风唬了一跳,见来人是李隆业身边的一个小侍卫,平时总跟着李赞。 便问:“什么事?” 小侍卫道:“王爷有事找您。” 江风心下疑惑,便问:“只差了你一个人吗?” 小侍卫答道:“我和李将军等了一阵了,又不敢去里面请您。将军怕王爷等得急了,便先回去复命了,让我在这候着。” 江风不疑有他,就说:“那我先去找王爷,你去好告诉我的女使,省得她俩担心。” 侍卫说:“我带姑娘去吧,然后立刻赶回来告诉两位姐姐。若让您一个人走这么远的夜路,王爷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白天的时候天便阴着,现在更是一丝星光也无。 江风想了想,便道:“请引路吧。” 侍卫听了,做了请的姿势,俩人便向着薛王的大帐方向。 偶尔遇到巡逻的士兵,见了侍卫也都笑着放行。 快到李隆业营帐时,小侍卫突然拐了弯,江风疑惑道:“不是在那边吗?” 侍卫一愣,才说:“哦,忘记跟姑娘说了,您去洛阳这两天,下了大雨,原来那处积水了,王爷的营帐,又换了一处。” 江风也只得跟着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前面的侍卫越走越快,江风暗道不好,突然停住,转身就往回跑。 刚跑两步,前面有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她节节后退。 终于发现退无可退。 江风强自镇定,声音却仍是颤抖:“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黑暗中,一个人声音阴恻恻:“我们是送你上路的人。” 江风也知道凶多吉少,刚要喊救命,突然一人上前,捂住她的口鼻。 她闻到一股异香,浑身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 一人扛起她,一行人就往山上跑 江风脑袋是清醒的,可是身体却动不了。 那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商量。 一个问:“抓到了吗?” 一人答:“抓了十来条,但是都没毒。” 一个说:“也不用非得是毒蛇。” 另一个说:“这娘们到底得罪了谁?想了这个折磨人的办法对付她。” 有人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说这句话的,是李隆业的侍卫,声音严厉,全不见方才唯唯诺诺的样子。 其他三个人听了,都安静了。只“呼哧呼哧”地往山上跑。 终于又有一个人按耐不住,声音猥琐:“我听汤泉那面说,这丫头看着清高,其实最骚不过了。前两天,她和王爷在汤山泡温泉,本是分着泡的。她偏要跑去招惹王爷,听说就在那温泉池子里……” 一个道:“真不知王爷睡过的女人是啥滋味……” 扛着江风的那个,骂了一句脏话,然姐气喘吁吁:“扛在肩上,我他妈的都硬了!” 一阵淫笑。 江风急得几乎晕了过去,她已经不去思考如何脱身了。 因为她嘴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即便想出了主意,那也只是主意罢了。 江风啊,江风! 林尽染啊,林尽染! 终究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了!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几个人终于到了一处山腰上,那人把江风一下子摔在地上。 他们也不点火把,趴在地上找,寻摸了半天,终于有人说:“在这!” 原来是一个废弃的陷阱。 一个人拿过一个袋子,解开袋子口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扔了进去。 江风看得没错,是蛇!十多条花蛇! 倒完后,几人面面相觑。 一个人说:“这娘们就这样扔下去喂蛇?可惜了吧!” 另一个说:“让他伺候伺候哥几个,也算她立了功德一件。” 三人齐齐看向侍卫。 那侍卫看向江风。 江风说不出话来,连摇头都做不到,只是呜咽着流泪。 那侍卫终究动了恻隐之心,说:“等回长安,我亲自给兄弟几个买几个伺候的。她就算了吧,毕竟是王爷的人,留些体面吧。” 几个人悻悻的,但也都有些害怕李隆业,又有侍卫拦着,便也打消了心思。 小侍卫上前一步,蹲在江风前面,说:“下辈子,别生得太俏,嫁个普普通通的夫君吧。” 江风此时,真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谢他。 嗯,鳄鱼在捕食之前会流下虚伪眼泪;恶狼收获大批猎物会拜月祭天 。 但他们绝不会手软。 江风绝望地闭上眼睛。 小侍卫不再犹豫,声音冰冷,说:“扔下去吧。” 江风被人一把推了下去。 身体下坠!坠向了那漆黑的、令人作呕的蛇穴。 江风坠落山洞,身体重重地压在了一条蛇的身上,她惊恐地感受那条蛇仍在她的身体之下蠕动。 一节一节,一簇一簇,带着地狱般的冷血。 她动不了,那蛇动不了,所以就一直缩蠕着。 她身体不能动,可是耳朵却很灵敏,她听到有“嘶嘶”的声音,那是蛇在吐着信子。 果然,有东西爬上了她的腿,缠住了胳膊,还有一条顺着脖颈爬进衣服里,滑滑腻腻地让她毛骨悚然。 她的身体比衣衫里的蛇还要凉,凤泉山的秋夜要裹着厚被才能入睡。 可是她却一直流汗,汗水却湿透了衣服,直如水洗! 第108章 死同穴 江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几条蛇在她身体的温度下都睡了,不再爬行、蠕动。 可她每分每秒都清醒,所以只觉时间漫长,暗夜无边。 这时候,外面有叫喊声,也有火把的亮光。 她知道那是寻她的。 那几个人把洞口又重新做了遮掩,江风从缝隙里看到一个又一个人跳过去,看到火把照亮洞口,又暗下来。 她听到李隆业的声音,那声音是焦急的,愤怒的,他说:“去找太子,再加派人手找!” 李隆业,我就在这,我在你的脚下。 不是说爱人之间心有灵犀吗? 不是说爱人能感受到彼此吗? 灯火暗了,人声远了。 他不是找不到她,或许是不想找她。不然,她就在这,为什么他看不到! 可是却吵醒了那几条花花绿绿的生物。那一条在腿上盘着的,似是恼了,一口咬在江风的小腿上。 疼痛犹如一把锐利的刀子,瞬间刺破皮肤,深入骨髓。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并迅速扩散,几乎无法忍受。仿佛有无数只毒虫在啃噬着伤口,那种痛楚深入骨髓,令人战栗。 江风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下起雨来。 秋夜的雨,打在身体上,犹如一把刀子。江风被扔在洞口下面,身上汗水雨水早已湿透,寒冷侵蚀着她的身体,她瑟瑟发抖。 慢慢地,她感到眩晕,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江风!江风!” 是沈顾行的声音,由远及近。 江风分不清是真实还是错觉。 也许是被浇了雨的关系,也许是过了药效,她试着张了张嘴,竟然能发出声音,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应道:“救命……救命……” 随后,就彻底失去了力气,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可她仍在陷阱里。 她斜倚在沈顾行怀里,沈顾行双臂抱着她。 她头痛欲裂,身上披着沈顾行的袍子,仍冷得直打颤。 沈顾行,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瞳孔放大,抱着他的胳膊,喊道:“有蛇!有蛇!” 江风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似有刀片割喉咙。 沈顾行眼神猩红,说:“阿风别怕,蛇都打跑了。我在,我在。” 江风只不信,越发往他怀里钻,惊恐道:“很多蛇!很多蛇!” 沈顾行只得抱紧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江风这才安静下来。 可是仍将沈顾行抱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一样。 一滴水滴在她的脸上,她以为又下雨了。 抬头看去,却是沈顾行的两行清泪。 她迷迷糊糊的,用手指去擦,触手湿润,她仍不信,嘶哑着嗓子问:“宜业,你是为我哭了吗?” 沈顾行复将少女的头揽在怀里,声音哽咽:“若没有人来救我们,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江风把这当做一个严肃的问题,正似认真思考起来。 许久才说:“这里,连你也出不去吗?” 沈顾行说:“所以,你不愿意?” 江风那时候发着烧,整个人糊里糊涂,皱着眉,说:“生不同衾,死便同穴?” 沈顾行说:“阿风,你我若能生死相随,我此生无憾了!” 听他这样说,江风突然觉得死也不可怕了。 她抬头,眼睛明亮,认真地说:“我不是江风!死后要和你一起下黄泉的,是林尽染。” 沈顾行心中一惊。他看着江风,然后,眼中的疑惑越来越少,须臾的功夫,他就信了,这个女孩,就是林尽染。 “林尽染?” 江风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她说:“我们那时候,有一位顶厉害的伟人,他是爸爸的偶像。他写了一首词,词里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正好我家姓林,我又出生在秋天,出生的时候满山树木像被染过一样,爸爸随口就起了这个名字。” 沈顾行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将少女拥入怀中。 江风靠在沈顾行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那声音是佛前清心的木鱼,是人间平常的晨钟暮鼓…… 沈顾行声音入耳,是那句:“林尽染,我爱你。” 这是世上最隆重的祭奠。 ……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传来说话声,那声音太熟悉,是那四个人中的两个。 因为天黑没看到人的面容,所以对他们的声音尤其敏感。 她面露惊恐,刚要告诉沈顾行。 沈顾行却先她一步,惊喜地喊道:“我们在这!” 江风急忙说:“是他们,就是他们要杀我!” 沈顾行赶紧住嘴。 上面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兴奋地说:“在那,在那!” 沈江俩人不知道他们去而复返是为了什么,总之不会来救人。 果然,上面的遮挡物被推开,然后半天没动静。 沈顾行也觉得有蹊跷,站起来一手提剑,一手把江风护在身后。 这个洞,洞口小,洞身大,所以在洞口和下面互相看不到。 突然“嗖嗖”箭响,外面的人向着里面开始射箭。 大部分箭簇射向空地,但也有支箭向俩人射过来。 沈顾行一剑击落,铁器碰撞的声音被上面识别到,便喊:“他们在南边,往南射!” 沈顾行击箭的时候,就已知不妥。一剑下去,就已拉着江风换了位置,但是对方也是向一个方向胡乱射击,竟也伤到了他的胳膊,他咬着牙没出声,江风见他血流如注,只用手捂住也不说话。 上面的箭仍如雨般过来。 沈顾行把江风放在一个相对隐蔽之处,从地上拔了四五支羽箭,快速地跑向洞口下面,将箭向上投去。 听得“诶呀”两声,他们有人也中了箭。 攻势弱了下来。 一人说:“要不用火烧吧!” 另一个说:“你傻啊,没等烧死他们,搜救的人看到烟就来了。” “那怎么办?用毒?” “你以为老子是毒王吗!那点迷魂散,昨天晚上都给那丫头用上了。” “谁想到沈顾行找到这来,咱们虽然砍了他留下的绳子,他一时半刻上不来。可他若不死,总能等到救兵!” “不管了,先把洞口堵上。咱们回去问问崔岩再说吧!” 不一会儿,洞口被堵上,洞里又暗下来。 第109章 浮云生死 沈顾行身中两箭,浑身鲜血,虽都不是致命伤,但若一直没人来救,也会必死无疑。 沈顾行全不当回事,反而问江风:“你伤着没有?” 江风用手堵着沈顾行汩汩鲜血,流下泪来。 沈顾行柔声道:“阿染,没什么好哭的。” 江风哭声更大。 沈顾行安慰说:“花妖一哭,也丑了。” 江风抽泣着,说:“若我们死了,尸体被蛇鼠蚂蚁啃食,只会更丑。” 沈顾行说:“那正好。下辈子我们两个顶着满脸麻子,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来。” 江风说:“昨夜那人推我下来时,说让我下辈子别生得太好看,找个普普通通的郎君。这可真顺了他的意了。” 沈顾行笑了,身体却越发不支起来,俩人沿着洞壁坐下,相互依偎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江风问:“你怎么知道玉玺在那个木娃娃里。” 她自认为藏得天衣无缝。 沈顾行说:“因为那个木娃娃是高晦送你的。” 江风奇怪:“所以呢?” 沈顾行笑道:“若没有用处,你断然不会将他送的旧物,从凉州带到洛阳。” 江风哑然。 沈顾行继续说,声音难过:“就像你那时不要我,同我有关的东西,便一个都不留。” 江风无奈地说:“不一样的。” 沈顾行用下巴抵住江风的头,问:“为什么不一样?” 江风眼皮发沉,强打精神说:“那些东西若不丢了,看一次,心疼一次。太难过了。” 沈顾行说:“对不起。” 江风蓦然想起,也有别人曾在自己耳边说过这三个字。 自此之后生死不见,阴阳永隔,他不要恨自己才行。 江风说:“我最怕听这三个字了。” 对不起,就意味着后面还跟着许多不能言说的误会、身不由己的辜负和痛彻心扉的伤情。 江风又说:“我们,永远别再说这三个字了吧。” 沈顾行说:“好!” 江风得了沈顾行的答复,心里没了记挂,头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眼皮有千斤重,她说:“宜业哥哥,我好累,想睡觉!” 沈顾行听到江风的话,轻拍着她的脸道:“不能睡,阿染,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江风的意识已模糊不清,她喃喃道:“宜业哥哥,我好冷……” 沈顾行心中一痛,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度她一寸温暖。 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沈顾行又接着说:“你入宫那日,我晚到一步,眼看着你孤零零地进了大明宫。” 江风说:“望仙门外,你一袭红衣,如凤凰羽化。我只以为,你是来带我走的!” 那三个字在沈顾行的嘴角,却最终没说出来。 “对不起”说得多了,反倒会让人觉得凉薄。 他见女孩又来了精神,接着说:“我将青川别墅重新修葺了,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庐雪堂前留了好大一片空地,只等着下雪的时候,在上面烤鹿肉。” 江风想起俩人在终南山上耳鬓厮磨的甜蜜过往,他们曾约定,等成了亲,就在青川办个学堂,只收六七个学生,课业也不必太重。余下时间,或月下小酌,或入山采蘑,乘着小船顺辋水飘,飘到哪算哪。还可以邀请好友常来小聚。 在欹水河滩上搭几间房舍,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用芦苇掩覆,在靠山的那一边栽几树红梅,虽有拼凑之嫌,但冬日里下一场大雪,白雪红梅下煮一壶热酒,也很有情趣…… 可是因缘际会,后来,他们两个劳燕分飞,终南山上的约定就成了江风不能触及的伤痛。 过往越甜蜜,回忆越撕裂。 她又往沈顾行怀里凑了凑,说:“你那时候说,把你自己烤了也没关系。” 沈顾行也笑了,牵动了伤处,咳了几声,说:“你还说,要多腌制一会儿才能入味。” 原来,那些令人开怀的细节,每一帧都清清楚楚。 江风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终南山,她和沈顾行两个人流连于林下花间,全不知人间百年。 沈顾行也终于没了力气。 她艰难地抬手,将江风散落的头发掖到耳后,轻声说道:“阿染,阿染。” 江风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只是“嘤咛”一声,算作回应。 那时的俩人,身入炼狱心攀寰宇。 这黑暗的洞穴之中,群蛇躯体七零八落,血腥弥漫;洞底泥泞,混着各种腐烂的生物体,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断箭四散,每一支都曾发出夺命的呼啸;太阳照不进来,所以全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可是,在俩人眼中,这里,同那场杏花微雨的初遇并无二致;曲江夜游时的漫天星光依然在他们头顶闪耀;青川别苑的木兰在这里花开一树,辛夷花的清香俯身即嗅…… 俩人终于全都支撑不住。 一个从洛阳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还没休整便被仍到山洞里,被蛇咬,被雨浇,发着烧熬了一晚上。 一个也从洛阳回来,回来妻子便被惊吓滑胎,后来冒雨找了半宿江风,顺着绳索爬下来,上面却有人将绳索砍断,他也被困在了里面。这还不算,那些人必要江风性命,便又来截杀,他身中两箭,如今血要流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顾行中间醒来几次,可身上之人仍热得如火炉一般,软绵绵地躺在自己怀中。 可他完全没有力气去救她,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终于,地面上,远远地闻得几声犬吠和人语。 那声音越来越近,突然洞口大开,阳光一下子照进来。 狗声齐齐地“汪汪”大叫,一人随即惊喜道:“王爷,找到了!” 那时候,李隆业已经一天两夜不眠不休,猩红着眼睛,带人搜山。 他再不犹豫,第一个跳下洞去。 第110章 蝎肠 李隆业被洞中的惨烈景象惊住了。 地上横七竖八,全是花花绿绿蛇的尸体,到处都是箭簇。 在洞穴的里面,有俩人相拥依坐,双目紧闭,浑身血迹斑斑。 李隆业呼吸停了一瞬,几步并做一步上前,先试鼻息,心中稍定。 他欲把江风先抱起来,那俩人却十指紧扣,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们分开。 他阴沉着脸,也不说话。一手抱着江风,另一只手攀着绳索。 李贬和李赞看到江风的惨状,也不做声,只闷着头往上拽人。 李隆业片刻不停,纵身上马,便往山下赶去。 李赞和李贬又去把沈顾行救出来。看到从来翩若神仙的公子浑身污秽,白衣染血,面无血色,只吊着最后一口气。 一时觉得既可敬又可怜。 敬他不计个人危险,救了王爷的心上人。这两日李隆业遍寻江风不到,几近疯魔。若江风真的死了,真不知王爷会怎样。 怜的是三人之间,究竟何去何从!他搭进半条命来,又会求得什么结果呢? 李贬面色凝重,李赞铁青着脸,对着一旁呆若木鸡的封建说:“下山!” 封建大惊失色,说:“难道不找江公子了吗?” 李贬一愣,才晓得他只见过女扮男装的江风,只以为江风是男子。 刚才李隆业抱着一个姑娘上去,他没细看,只以为江风在下面。 可是再上来的虽然是一公子,却不是江风。 李赞拍了他的脑袋,说:“傻小子,王爷刚刚抱着的那个,就是江公子。” 封建继续惊讶,在他质朴的思想里,男是男,女是女,忽男忽女是啥玩意儿。 李赞见他仍痴痴的,说:“江公子是个姑娘,马上要给咱们王爷做王妃了。” 封建恍然大悟,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说嘛!哪有公子长得那样好看!” 李赞又拍了他的头,骂道:“越发混说了,王爷听到了,割了你的舌头。” 封建立马闭嘴! 李赞说:“世间事有因,必有果。那时候江姑娘非要带上你,原也只是为了提携你。没想到,你却救了她的命。等姑娘好了,王爷一定会重重赏你!” 有因必有果。 难得李赞竟然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来。 可那傻小子却真诚地发问:“江姑娘遭此大劫,不知是种了何因?” 李赞哑然。 他怎么知道是什么因果! 不回答又显得自己没水平。 便转移话题,说:“你先告诉我,那几条猎狗怎么就能找到这的。” 封建眼里有光,说起自己的看家本领说:“狗的鼻子最灵了,王爷给它们闻了江公…姑娘的旧物。但我觉得,它们是闻到了鲜血。” 说着,右手指向地上的一摊血迹。 那是沈顾行向外投箭,射伤一人,留下的血迹。 李赞说:“这些我也知道,可那狗怎么就听你的话?” 那些狗各个虎虎生威,他见了都要绕着走。 可在封建跟前,却跟猫一样听话。 封建得意洋洋:“我爹要来了,它们也会听话。” 原来是基因问题。 一行人回到营帐,见太医和女官出入匆匆,如临大敌。 不一会儿,太平公主和太子侧妃江绯都来了。 夜幕四合,封建守在李隆业的帐篷前。 李隆业身边,李赞和李贬必要有一人值班当守。 可带回封建的第二天,李隆业就发话他们三人轮值,可见对封建也是信任和欣赏的。 营帐内,几个太医忙了一下午,终于将女孩从鬼门关救回来。 那太医见女孩身上十来处细小的齿痕,知道是被蛇咬的,因为在水中浸泡,有几处肿胀,并起了水泡。 还好不是毒蛇。 江风的症状是惊吓加高热,太医对症下药,竟然也稳定住病情。 李隆业呆坐在床侧,心里是无尽的心疼和后怕。 幕后之人连下毒手,让他防不胜防。若不将那魑魅魍魉揪出来,他再难心安。 他心中有了计较,只按下不提。 万籁俱寂,女孩睡得深沉。突然间外面一阵声响,江风睡梦中,蹙了眉毛。 李隆业面色一寒,站起来,自掀了门帘出去。 褚颜提着食盒,正同封建商量着什么。封建伸着长臂,就是拦着不放人。 褚颜抬头看到李隆业,立马红了眼眶,如泣如诉泣道:“王爷……” 封建听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声音这么腻,王爷是怎么消受的? 李隆业走近一些,放低声音,已有不悦,问:“你来做什么?” 褚颜一愣,提起食盒,说:“我知道王爷心疼阿风,但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别等阿风好了,王爷却倒下了。” 李隆业不去接,褚颜干提着。 若是李赞或是李贬在,早都有眼色地接过侧妃的食盒了。 可是,这个人是封建。 他自小生活环境简单,不会见机行事。纵便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却因为对褚颜不知从何而生的厌恶,而不肯去做。 褚颜见那一主一仆都不动,她心里生恨,眼睛却流出泪来。 “我不该来的,但心里总是惦念着王爷。”褚颜娇娇弱弱。 李隆业半分旖旎也生不出,她真的如他看到的那般无害吗? 便问:“那日,你同我说,江风为了和沈顾行的姻缘,要把玉玺献给大哥?” 褚颜内心一惊,面上却仍是期期艾艾的神色,说:“我原以为沈公子对阿风情根深种,即便没得玉玺,也定然不会厌弃只她。我知道王爷那时胸怀天下,便顾不得阿风,私下偷拿了玉玺。” 见李隆业仍不动容,便自己用帕子擦拭了眼泪,内疚地说:“我也没想到,阿风会陷入那样境地。我有时也会想,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吗?” 她抬头看李隆业,见他好似在等她的自问自答,便鼓了勇气,决然道:“我还是会偷了玉玺给王爷,绝不后悔犹豫,纵便死后入地狱,也是那样!” 李隆业叹气,意味不明。 褚颜见状,心下一松,赶紧又说:“事到如今,我竟然也看不破沈公子。他娶了县主,为何仍对阿风念念不忘,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救她。” 她见男人神色变幻,又说:“我有时也羡慕阿风,不仅王爷对她一心一意,连沈公子……” 说到这里,褚颜猛然意识到今天的情况不太对劲,李隆业只问了一句她来做什么就再无下文。 一直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 太不正常! ———————— 两章更新完了,要去刷会儿抖音了。 首先感谢“喜欢五龙根的田波光”的文字书评和五星好评。 其次感谢自己送给自己的“用爱发电”。没人打赏,只能自己来了。 最后感谢温别晚的五星好评和章节评论。 第111章 有所不为 褚颜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停住了,试探着问:“王爷?” 李隆业仍然不动声色。 褚颜一瞬间的心慌,被李隆业尽收眼底,他的声音不怒自威:“有所为,有所不为。” 褚颜不明白李隆业话里玄机。 李隆业继续说:“她以前,是很喜欢沈顾行。可她不会为了嫁她,去做不愿做和不能做的事情。” 褚颜心里一凉,叹道:“为了心爱之人,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李隆业此事才发现,人和人之间竟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区别,他回首看了帐篷,里面烛火摇曳,说:“你可以为了我,做任何事都在所不惜。她却不会为了任何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她不会为了自己的姻缘献出玉玺;不会为了嫁入王府而连累别人降低位份;即便对你,她口口声声要你还她一条胳膊,可也只是不愿再见你罢了……” 褚颜真不知道李隆业是夸自己还是恶心自己,终究面露不甘来,说:“她有了王爷的真心,自然就什么都放得下了……” 李隆业心中大恸,如果真心藏在一次次的算计和利用后面,对她的痛苦和介意视而不见,还能算得上真心吗?! 李隆业不接她的话,只问:“我明明留你在王府,为何会追到这来?” 褚颜眼眸如水,情意绵绵:“我……我想见王爷,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李隆业再问:“是崔岩一路护你来的?” 褚颜心中大惊,仍镇定地说:“王爷和王妃都不在,我只能求他。” 李隆业眼神凌厉,说:“自我救回阿风,崔岩就不见了。” 褚颜大惊道:“那是为何?” 李隆业反问:“你,不知道吗?” 褚颜:“难道阿风出事,跟他有关?” 李隆业又不说话,褚颜也镇定自若。 良久,李隆业才说:“原来很多事,我不计较。可这次,不管他上天入地,是生是死,本王都一样薅他出来。” 褚颜说:“若是他谋害阿风,王爷又怎会轻饶他!” 李隆业说:“对!妄图加害阿风的魑魅魍魉,本王一个不留!” 褚颜听得脊背生凉,面色微变。 李隆业对封建说:“送侧妃回去。山中不太平,着人守着,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封建再天真无邪,也知道李隆业的意思。 褚颜终于慌了,她泪眼相问:“王爷,您这是做什么?您怀疑我?” 李隆业上前一步,女人姿容绝色,只不知心肝如何! 他一字一顿:“这件事,最好同你没关系。否则,阿风遭受的痛苦,你定都要再尝一遍!” 褚颜被李隆业的眼神吓住,连连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地。 李隆业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褚颜失声尖叫:“王爷!” 回应她的,只有背影决绝。 她手指成拳,面容扭曲,如癫如狂,犹如地狱恶鬼。 连封建看了都心里发怵,何以一般面目,竟然变化出可亲和可憎,两副样子出来。 江风仍睡着。 李隆业抚上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放下心来,和衣躺在一侧。 江风睡梦之中感受到有人在身边,眉头皱了,但仍挨过来。 李隆业长臂伸展,搭在女孩肩身上。 她似有了安全感,又睡熟了。 李隆业也已经两天一夜未合眼,江风平安归来,又无性命之忧,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日,江风悠悠转醒。 入目是圆形帐篷,毛毡墙壁上挂着李隆业的佩剑。 她猛地坐起来。 沈顾行呢! 抬头,正与掀门帘进来的李隆业四目相对。 她尝试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李隆业上前一步,坐在床榻上,知道她着急什么,便主动说:“沈顾行没事,他失血过多,太医诊治了,现在已无大碍!” 江风放下心来。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隆业,更不知如何面对沈顾行。 如果俩人就那样十指紧扣,一起死了,反而一了百了。 可既然死不了,爱恨情仇就又开始复杂了。 李隆业见女孩神思百转,也不追问,只说:“这次失声的时间,要比上次落水,还要长一些,太医说要好好将养。嗓子这落了疾,以后但凡头疼脑热,都要从嗓子这发起来。” 江风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隆业便叫早饭,虽然清淡,但也都是江风素日爱吃的,李隆业自己没吃多少,反倒一个劲地忙活江风。 悠然和樵青红着眼,插不上手。 早饭后,李隆业对江风说:“秋狝结束了,明日父皇便摆驾回京。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处理,今日会很忙。” 江风点头。 她失了声,一时只会点头和摇头两个动作。 李隆业又说:“今天你就住在我这,我让李赞和封建守着你。大家知道你醒了,肯定有人来瞧。你若不想见,就告诉李赞,他帮你挡着。” 点头。 李隆业叹气,说:“明日,我仍带你去汤泉。你淋了雨,寒气侵体,御医说那汤泉最能祛除阴寒湿气。父皇知道了,单赐你在汤泉逗留半月,还让御医跟着调理。” 按理说陛下赐汤泉,即便无人处,也应该跪拜谢恩。 可江风仍然浑身乏力,便自己给自己免了,仍是点头。 不拒绝就好!李隆业想。 他又有的没的嘱咐了一大堆,直到江风“扑哧”笑出来,这才停了唠叨,目光灼灼,说:“等我回来。” 江风带着笑意点头,连着点了两下,以示诚恳。 等李隆业走了,她才叫过悠然,拿过她的手心,写了一个“沈”字。 悠然知道江风醒来,必要问沈顾行的情况。 她虽然自己恨沈顾行恨得牙根痒痒,但还是去问了无忧,当下便把无忧那打听来的情况做了转述。 沈顾行被救下山时,身中两箭,虽然不是要害处,也不致命,但因为耽搁太久导致发炎,又失血过多,救治虽然麻烦一些,但是他身体素质不错,所以比江风醒得还要早些。 当然,她也把江风的情况转述给了无忧。 只是在转述的过程中,不免要加上“王爷亲自喂药”“王爷说温泉最能驱寒,要带姑娘去汤泉”那样的话。 救了江风又怎样?受了伤又怎样? 那是他欠的债。 外面的伤痛,不管多严重,总能痊愈。 姑娘那时情伤,是要疼一辈子的。 第112章 再无相思 悠然见江风面露隐忧,便欲劝道:“姑娘…” 江风摆手,做了一个睡觉的手势。 悠然只得服侍她睡下,这才和樵青出来。 江风再醒来时,床前坐着太平公主,她目光柔和,只似温柔一位母亲,而不是强悍的政治领袖。 江风起身,张嘴:“娘娘。” 声音难听得像是锯木头。 太平公主忙扶着她,说:“躺下吧,别说话。” 江风到底还是坐起来,太平公主便帮她把枕头倚在身后做支撑。 太平公主见江风颈上有两排细小的齿,又伸手撩起了她的衣袖,也有两处。 她有些毛骨悚然,被一群蛇攀咬,那该是怎样的绝望啊! 她刚要问,江风好似想起了那时场景,眼神惊恐,身上的鸡皮疙瘩肉眼可见。 太平公主忙拉过她的手,说:“不怕,不怕,都好了。” 江风强笑,又嘶哑一声:“我没事。” 太平公主听了这声音,更觉可恨可气,便说:“若不惩治那作恶之人,他们就总以为你好欺负。当时五郎力主将成安贬为庶人,可陛下和三郎总不忍心,这才导致今日有人敢效仿成安。本宫好久没动过怒了,有些人,已是忘记了本宫手段。” 正说着,悠然在外面隔着帘子回道:“娘娘,太子侧妃和薛王妃来了,要看望姑娘。” 太平公主眼睛立起,也不问江风,只说:“阿风正睡着,让她们在外面等着。” 江风急忙拦下:“别……” 太平公主一叹气,说:“有什么好见的!你歇着吧,我出去看看。” 江风担心太平公主殃及无辜,但又无力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她出去了。 当天下午,阴了几日的天空放晴,秋狝完成了既定目标,还平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叛乱,睿宗李旦便大宴宗族大臣。 可宴饮正欢时,太平公主突然发难。以薛王侧妃言语不敬尊长为由,当众赏她两个巴掌,并杖毙了她的一个贴身女使。 这还不算,又以薛王正妃韦华庄作为主母,管家不利,难辞其咎为由,以太子侧妃江绯薄情寡恩,胞妹病重,犹自嬉笑如常为由,将二人逐出宴会。 太子和薛王竟然都没有表示反对。 宴会上,还发生了意味深长的一件事。 李宪论功行赏,对秋狝中表现较好的皇室子弟进行奖励。 太子自然是魁首,众人均无异议。 可对第二名宁王李宪进行奖励时,李隆业却站出来反对。原因是宁王府狩猎时采用了火攻,李隆业认为此法有违天性,更兼火势失去控制,烧了附近的村民房舍和庄稼。 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一下子尴尬起来。 这时候,太子便出来做和事佬,说一码归一码,该给的第二还得给大哥。 但是那些烧毁的房舍和庄稼,大哥也需得一分不少地赔给人家。 李隆业这才满意,坐回位子上。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江风正由封建引着,同沈顾行道别。 是真正的道别。 远处,宴会的篝火照了一方天明,丝竹声声传来,美人帐下歌舞。 近处,离人无语冷月无声,胜过了世间喧嚣。 世间事总是造化弄人,死可相依,生却两别。 千言万语,最后只一句话:“薛王很好。你,保重。” 江风微笑着应下。 沈顾行又柔声说:“回去吧,夜里凉,你身子吃不消。” 星子落到江风的眼睛里。 她不欲让他看到,转身就走。 可后面那人却突然叫道:“阿染!” 江风脚步一滞,半晌,终于回身,泪水糊了一脸,却笑得分外灿烂。 她双臂放在头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心,这是只属于林尽染的。 沈顾行也依样比心,那也是只属于林尽染。 这个游戏,在终南山的时,俩人就乐此不疲。 永别之时,用它来给所有故事,画上休止符吧。 唐朝一梦,恍然经年,几离几合,几嗔几恨,来时如风雨,去时似微尘。 从此山水不相逢,不问旧人长与短。 再无相思。 第二日,大军开拔,旌旗猎猎,气吞山河。 一场秋狝,锻造了宗室子弟的气性,彰显了皇帝和太子威严和气概。而那场昙花一现叛乱,除了剪除了李显又一直血脉外,并未再有其他波澜。 李隆业和江风一行人,与大军相反方向,去了汤泉。 江风仍宿在玉澈池,悠然先她一天来了这里,按照她的喜好重新布置了。 太医根据江风的身体情况,安排她下午和睡前各泡一次温泉,并严格地规定了时长。 除此之外,再配以汤药和针灸。 江风前世有个姨奶奶,是风湿去世的。去世之前,备受病痛折磨,四肢都已畸形,五根手指以非常奇怪的角度蜷缩在一起。后来,连止痛药已经不能缓解疼痛了。 江风虽然不怕死,但是怕疼,怕折磨,怕活得不舒服,怕死得痛苦。 所以,她这次倒也极为乖觉地配合太医用药和施针。 倒是省下李隆业不少心思。 李隆业每天只做两件事,陪江风,审犯人。 江风其实知道一些线索,比如那几人知道他和李隆业上一次在汤泉的细节,知道她不小心摸到了李隆业的渊华池,俩人差点擦枪走火。 在推她入洞之前,崔岩对她说:“下辈子,别生的太俏,嫁个普普通通的夫君吧。” 嫉妒她长得好看的人,嫉妒她要嫁李隆业的人,应该不是很多。 可他什么都不对李隆业讲。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 她或许想看看,李隆业究竟会为她花费多少心思;或许觉得自己作为受害人,口供的主观性会影响人家的判断。 或许,因为她知道,她遭的这些罪,同李隆业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脱不了干系。 或许是薛王妃,或许是褚颜,或许是那个在汤泉投怀送抱不成的韦团儿。 她又固执地把过错全推在李隆业身上。但看他每日既要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认真地与太医探讨病情,斟酌用量,还要抽出精力去审问、查探谋害江风的那几人,每日行色匆匆,门里门外两张脸皮,两种情绪。 她又矛盾起来,实在不忍心再怪他,所以只能三缄其口。 第113章 牛刀小试 李隆业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江风实在看不下去,终于开口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李隆业不回答,却关心她的声音,皱着眉头问:“怎么今日听着,还不如昨日清爽?” 江风说:“声音仍难听吗?我却觉得,说话时不那么疼了。” 李隆业说:“难不难听倒不打紧,内里见好就行。” 江风给他倒了一盏茶,他浅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淡了。 江风笑着说:“我自创,都喝掉。” 李隆业只好喝了一盏,也觉得口齿留香。 江风说:“无盐,无橘皮,无薄荷,只有茶叶。” 彼时饮茶,颇像大杂烩,甚至还有往里煮花椒、葱花之类东西的,江风颇为困扰。 因为她要将养喉咙,不能食用有刺激性的食物,借此机会便让女官在煮茶时什么佐料都不加。 果然,茶的本味,仍是好的。 李隆业开始时并不适应,偶尔背着江风少放一点盐进去。 可一来二去,竟也觉得加了盐的茶不甚可口了。 此后,俩人饮茶,便只饮茶。 那日,江风按照太医要求,泡了半个时辰温泉出来。 见秋日的太阳极大极明亮,晃得秋日如夏。 她在那个洞困了一天一夜后,就非常喜欢温暖的东西。 所以,实在舍不得那日头! 便指挥悠然和樵青将躺椅挪到园中,拿手帕盖了脸,仰卧在上面。 她发现自己,越发会享受生活了。 暖洋洋的,困意便来了,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她只以为是李隆业来了,便也没动。 突然,一个女声尖叫道:“姑娘!姑娘!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江风被唬了一跳,起身一看,封建正叉着一个女侍往外拖。 正是韦团儿。 江风道:“回来!” 封建犹豫一下,只做听不到,仍带着人往外走。 韦团儿却似抓到救命稻草,大声喊:“救我!救救我!” 封建这小子,江风对他越好,他反而越来越不指挥了。 李隆业天天对他横眉冷对,非打即骂,他却越来越听话。 江风只得提名道姓:“封常青!” 因为江风嫌弃他的名字太“封建”,说了句不好。李隆业就记在了心上,每天磨着江风“赐名”。 江风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分量不够,坚决辞让。 可李隆业也犯了轴,每日磨她。 那几日江风被烦得不行,自到了汤泉,连日淫雨霏霏,就没好气地说,那就叫封晴天吧。 封建耷拉着脑袋,显然不喜欢。 李隆业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就叫封常青吧,自此以后云开雾散,常青长晴。” 缠着让她改名,她改了,他们又不喜欢。 何苦来! 此时,“封晴天”听到江风提着名字叫住他,到底不敢违拗,把人带过来。 韦团儿膝行到江风跟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姑娘,求江姑娘救我。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请姑娘不要计较,救我一救。” 江风蔼声说:“你别急,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韦团儿哭着说:“我冤枉!” 江风叹气,她又不是青天大老爷! 她又想知道那些青天大老爷,听堂下人喊冤作何反应。 “啪”! 不等江风发作,封晴天同志便一个巴掌扇在韦团儿的脸上,把人直接打蒙了。 封晴天异常淡定,声音恶狠狠的:“姑娘让你说,什么事!你便只能说事!” 韦团儿身体一哆嗦,止住抽泣,小心翼翼地说:“知,知道了。” 封晴天这招真管用,后面果然没有什么“冤枉”“救命”“青天大老爷”等无效词汇,听起来简单多了。 李隆业得到线索,她参与谋害江风。 她不知怎么提前得到了消息,收拾细软要逃,却被抓到。 经过玉澈池,便病急乱投医,求江风救她一命。 江风听完,笑着问:“那你到底有没有要害我呢?” 韦团儿忙道:“没有!我发誓绝对没有!我真的冤…” 她看了一眼封建,那个“枉”字到底没有说出来。 “既然没有,为什么害怕?”江风追着问。 “我……我……”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江风低头,认认真真地叠起手帕来,将手帕叠得整整齐齐,叠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你既然求到我这来,不如好好想想,王爷为什么要抓你。你若想得明白,证明这事真和你无关,王爷那自有我去说情。可你若是想不来,我也没办法帮你。你也知道,我这次是吃了大亏的,王爷宁错杀千人,不肯放走一个的。” 韦团儿眼珠转着,哭道:“我知道姑娘在王爷心中分量重,您一句话,王爷难有不依的。您救了我,我做牛……” 江风正嫌她聒噪,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封晴天手起,掰弯了她的一根手指。 掰弯,没有掰断。 介于疼到极致和晕倒之间。她若晕了,还要再救醒,难免破坏节奏。 嗯,中午可以给封老弟加鸡腿了。 封建一字一顿说:“一字废话,一根手指。” 韦团儿这才真正害怕起来,手下人下手就这么狠毒,到了李隆业手里,不知要如何! 她捣蒜似的给江风磕头,说:“是王妃跟我说,让我抓住机会,离间王爷和姑娘。这才仗着胆子去勾引了王爷。” 韦华庄! 当日太平公主认她做义女的宴会上,她还口口声声说愿意让贤。 当真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 江风云淡风轻,问:“没有了?” 韦团儿一愣,急忙又说:“有!有!那日王爷,王爷对我无意,还训斥羞辱了我。我……我便恼羞成怒,竟然怨怼起姑娘来。恰那时王爷的一个侍卫追到汤泉,禀告王爷褚侧妃追到了秋狝,我便添油加醋地说了姑娘的坏话……” 江风心想,这不就对上了! 便对韦团儿说:“你是不是对那个侍卫说,我看着清高,实则最骚不过。好好的温泉不泡,偏要跑去招惹王爷,青天白日就在那池子里行苟且之事?” 韦团儿大惊失色,惊倒在地,问:“你怎么知道?” 江风故弄玄虚,说:“王爷知道的,比我还多。所以,你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耍心机!” 韦团儿见她明明是跟自己说话,却笑盈盈地看着后面,顿觉脊背一凉。 回头一看,李隆业果然正立在她的身后。 第114章 男德典范 李隆业的突然出现,让韦团儿方寸大乱。 但也燃起了一线希望,困兽犹斗,何况人耳! 她神思一转,猛地抱住李隆业的大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波涛汹涌的四两胸脯紧紧贴在李隆业身上。 “王爷饶了我吧,奴婢自小就服侍您,您还说过我腰细…” 江风目瞪口呆,当她眼瞎耳聋吗?! 转念一想,李隆业定然曾经孟浪,才让韦团儿觉得李隆业吃她这一套。 她果然什么事都能怪到李隆业身上去。 她沉了脸,不说话,自顾自低头折帕子。 李隆业却觉得尴尬,他现在忖度江风心思,十次九中,反正都是自己的不是就对了。 立刻觉得腿上的这个女人,着实让人厌恶。 抬起一脚,踹在她的心口上。 韦团儿还在卖弄风骚,不妨李隆业有此窝心一脚,“啊”地一声嚎叫,直痛得她眼仁翻白,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去地府报道。 江风仍不说话。 李隆业挨着江风坐下,韦团儿瑟瑟发抖,老老实实地等候发落。 李隆业看着封常青,骂道:“你就是这么当差的!什么东西都敢往姑娘这带!你要是做不来这事,趁早回去当你的猎手。” 封常青低着头,闭口不提是江风逼着他过来的。 不出卖朋友!还可以加鸡腿! 江风维护“封晴天”,说:“你怪他做什么?他初来乍到,敢得罪哪个!” 又用下巴指着团成一团的团儿,继续说:“况且还是你夸过的女人,自然想去哪就得去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封建将头垂得更低了。 韦团儿眼睛喷出火来,他哪里不敢得罪自己了!是谁掰弯了她的手指?! 李隆业最怕江风翻旧账,他那些风月无边,过往不觉得怎样,如今在江风跟前,总觉得荒唐。 还磕碜。 但又喜欢看她这副拈酸带醋、尖酸刻薄的样子。 智者不坠爱河,坠入爱河的,脑子或多或少,有些毛病。 李隆业一伸长腿,踢了封常清一脚,见他还下意识地躲了下,更是生气了,骂道:”还不赶紧带下去!“ 封常青如蒙大赦,拎着人就下去。 韦团儿似被吓蒙了,都已经拉到门外,才像杀鸡似的喊叫起来。 江风犹不释然:“细腰丰乳,那样人间尤物,王爷也舍得。” 李隆业心里暗暗叫苦,解释道:“她是韦氏的远房侄女,原本就是安在我身边的钉子。韦后一倒,我就让华庄撵她出来了。” 江风听到薛王妃的名字,又窜起无名之火,说:“你把人家当卧底,人家却付出真心。被发配到这了,还想着跟你再续前缘。” 李隆业头大,他也听到了韦团儿得了薛王妃授意,勾引他,离间他和江风。 他一直很奇怪,华庄为什么可以容忍府内所有的女人,包括褚颜,单单容不下江风。 江风自从决定跟了李隆业,就知道会面临这样的情况,她倒也不意外。 她见李隆业沉思不语,就问:“到底审得怎么样了?你什么都不同我说。” 李隆业不回答,反问:“你知道袭击你的人,认识韦团儿,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风笑嘻嘻地说:“那你现在不是也知道了。你这么聪明!” 李隆业现在对江风真是毫无办法,每当他觉得俩人已经足够坦诚时,江风总会装傻充愣。被他戳破,也不担心俩人离德离心。 李隆业心中自苦,只得认真地说:“这次,不管是谁,我都会为你讨回公道。” 江风仍言笑晏晏:“我是你的人,自然得你帮我讨公道。” 李隆业对江风的抵御能力基本为零,不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一句“我是你的人”,让他一下子心猿意马起来。 他们本就挨着坐的,李隆业双手掐着她的腰,一用劲,就将她提起来。 江风一声惊叫,已经骑坐在李隆业身上,反应过来后,就用腿盘住了李隆业的腰。 悠然和樵青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李隆业红着脸,挑着眼,问:“还不下去!这也看!” 两个丫头这才回神,一溜烟就跑了。 俩人自从确立关系,亲密行为就常有发生,但都在临门一脚时刹住了车。 开始的时候,是江风严防死守。 后来,俩人有了“约法三章”,约定十八岁时男娶女嫁。 江风将此决定禀告父母,江父自是高兴的,江母也默许。 而李隆业那边,江风入金蝶,纳侧妃,居洛阳三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也得到了皇帝和太子的许可。 这种情况下,江风觉得发生一些实质性行为,也无不可。 她骨子里可不是三从四德的贞节烈女。 反而李隆业越发持重起来,虽然搂搂抱抱,摸摸啃啃的行为还是会发生,但总能坚守男德,绝不越雷池一步。 实难想象,李隆业曾把拉她入红尘,当做第一目标。 江风对李隆业的克制很是感激,觉得俩人在互相尊重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一步。 本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传统美德,江风反而主动了些,有事没事拿话撩拨一下,撩起火来还要再添柴加薪。 只是苦了李隆业。 从食肉动物突然转性为食草科也就罢了,还在他跟前每天放各种野味,磨练他的意志。 此时,江风坐在李隆业腿上,很能感受他蓬勃的变化。 她也不怕,伸出一只手,摸上了李隆业滚动的喉结,男人又是情动,她却忽闪着大眼睛,问:“如果那个人,也是你的女人呢?” 你还会毫不犹豫地讨公道吗? 原来是在这等他! 李隆业一字一字,很清楚地回道:“不管是谁!” 江风嫣然一笑,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落一吻在他唇上,说:“你这个样子,真man!” 李隆业脑袋一热,瞬间觉得“蛮”这个字是极好的形容词,充满了性张力。 为了她的这句夸奖,他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若妲己和褒姒是这番模样,商、周亡国不虚。 情欲破关而出。 彼时,云淡天远,花重影深,惊了林上双栖鸟。 ———————— ———————— 江风这样的选择,有没有人给朕寄刀片 已经追读到这里的宝贝,请不吝点个 五星好评 啊。 感谢雷隐打赏的“用爱发电” 感谢雷隐打赏的“花”。 第115章 何处不可怜 李隆业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佳人在怀,暖玉生香,他竟然也能把持得住。 李隆业倚坐在榻上,一腿随意伸着,一腿弯曲,江风被他纠缠得七荤八素,只软软地坐在他怀里,斜着靠在他腿上。 每日下午和晚上要泡两次温泉,江风嫌来来回回梳头麻烦,索性将头发全披散下来,一头黑缎般长发随意倾泻,更是衬托得肌若白雪,肤如凝脂。 李隆业把玩着一绺头发,在手指上随意缠绕,心事眼波全在江风身上。他忽地想起一首小诗,便随口便念了出来: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江风先被他看,后又被他拿诗来挑拨,到底还是红了脸,起身将手帕覆在李隆业脸上。 李隆业深嗅,说:“真香。” 江风笑着说:“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我们在酒月楼遇到的那次。” 李隆业来了兴致,拿了手帕,问:“怎么样?” 江风伸出三根手指。 李隆业不明所以。 江风说一个字,按回去一根。 “登”! “徒”! “子”! 李隆业等了半天,原来还是在骂他轻浮,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你原来避我如毒蛇猛兽,我若不主动一点,如今又怎能抱得美人归!” 江风说:“我曾遇到一个女孩,她说,如果她的情郎是一棵橡树,她绝不做攀援的凌霄花,不学痴情的鸟儿,也不止像泉源、险峰、日光、春雨,她必须是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情郎站在一起。\" 李隆业不知何时指尖又缠绕了她一缕青丝,说:“那女子,脾性倒与你有些像,她的情郎可有苦头吃了。” 言外之意,他也没少吃苦头。 江风不理他,继续说:“我曾深以独立平等、互依互助、坚贞热烈的爱情观为圭臬。可一路磕磕碰碰,我如今却悟到别的。” 李隆业来了兴致,说:“哦?” 江风拉过李隆业的右手,虎口处是她曾经留下的咬痕,说:“如果我的情郎,心心念念娶我,为此颇费周折心神,尊重我的意愿,并肯吃我的苦头,我又何必非得执着地做那株木棉。” 李隆业明白,这是江风在向他表露心迹。 从凉州初见到俘获芳心,已经过去千余日夜。 个中滋味,竟然让李隆业一时呆住了。 在丘山上,江风曾将他的一见倾心解读为见色起意,他竟然无法反驳。 也许那时,在他眼中,她确实同她王府中的妻妾没有区别。 好看,还有点有趣。 他一直当她是一朵蔷薇花,倒也让他升起怜惜呵护之情。 直到,她言辞激烈地拒绝了华庄的邀请,他才猛然惊醒,她骨子里的孤傲和倔强,让他着了迷。 她一声不响就去了长安,自己一下子慌了神,连夜追赶,终于在风陵津追到她。 他一时大意,遇到了狼群,她竟然临危不乱,不止杀死一头恶狼,还不顾一切地去救自己。 她解释说:“如果不救你,我也必然葬身狼腹。” 她孤勇决绝,竟然让他生了成全之心,放了她走。 再见时,是在终南山,那时她已同沈顾行即将修成正果,他既恨又妒,掳走了她。 他见不得她和沈顾行成双入对,定要将她夺过来才罢休。 事情似乎失去了控制,也可能是嫉妒让他失了心神。他莫名其妙招惹了褚颜,又因玉玺之事,累得她几乎殒命,累得她同沈顾行分道扬镳。 后来,她要奉旨入宫,他等着她来求她,可她宁愿入宫,也绝不低头。 他没有办法,临时指派潜伏在安乐公主身边的阿恕去看护她。 那时,是他们兄弟清除韦氏的关键时刻,阿恕留在安乐身边至关重要。为了此事,他被太子好一顿训斥。 可心里却是开心的。 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原来男女之间,心甘情愿的牺牲和付出,也会如此美妙。 他那时,豁然开朗,一下悟道,不再一味地索取、逼迫、占有。 终于渐渐地体验了爱情的美妙。 而江风,终于不执着于平等的两性关系,是因为她在这段关系中,感受到了平等。 也许是在终南山的山坳里,过那个凄凉中秋时;也许是他从冰冷的湖中捞起了她时;也许是在她不敢说药苦,他黑着脸给她一块糖果的时候。 都不是。 是他终于愿意为了她,放弃争储,一心辅佐李隆基那一刻;是他毫不犹豫答应约法三章的时候;是他见到沈顾行和江风在洞里十指紧扣,还愿意创造机会安排俩人道别的时候。 李隆业终于回神,说:“阿风,你且告诉我,这是梦吗?” 江风不说话,在他唇上,又落一吻,笑着问:“梦里,也会有女人这样亲你吗?” 李隆业一滞,说:“你不懂,本来只在梦里,阿风才会如此。” 江风掩嘴轻笑:“我在你梦里,这样轻浮吗?” 李隆业摇着头,说:“思而不得,只能在梦里遣怀。” 江风窝过去,头枕在李隆业的臂弯里,问:“洛阳的宅子,什么时候能修好?” 李隆业说:“是个大工程。” 江风叹气,然后认真地说:“我思前想后,觉得交五算税,太不划算。” 李隆业大喜过望,翻身而起,他上她下,他眼睛明亮,问:“你愿意,现在就嫁我了?” 江风点头,嬉笑:“早晚都要嫁,何必吊着你,让你吃苦头。” 李隆业放声大笑,笑声惊得远处的封常青和悠然面面相觑。 他在江风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直亲出很大的响声来。 亲完才说:“那宅子工程量虽大,可冬天的时候修葺屋内,开了春再填岛动土,让泥瓦班子多雇些人手,夏末总可以完工了。” 江风顺着说道:“夏末秋初,天气不冷不热,那时候成亲,最合适不过。” 李隆业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一暗,神情又严肃起来。 江风问:“怎么了?” 李隆业思索了良久,才说:“褚颜虽仍不承认,但这次要害你的,必是她无疑了。” 江风默然。 李隆业问:“你猜到了是她,所以才什么都不对我说的吗?” 江风说:“我真不知,她恨我竟到了这般境地。我一直以为是王妃娘娘。” 李隆业见她对自己有话直说,即便是怀疑对象韦华庄,也能对他照实说,觉得他的信任又添了几分。 可是,又因为韦华庄是他的正妃,他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第116章 扑朔迷离 李隆业只得如实回答:“诓骗你的小侍卫,叫崔岩。他原本是跟着我的,但是我们来秋狝之前,将他留在王府,没想到他却擅自带着褚颜追到了汤泉。自从救你出来后,他就不见了,到如今仍下落不明。另外三个,逃跑不及,被我逮住。他们却都只听命崔岩,并未见过背后主使之人。” 江风问:“既然没见过,那怎么就确定是褚颜,而不是别人呢?” 李隆业说:“崔岩的住处,搜到了褚颜的小像。” 江风倒也不意外:“褚颜天人之姿,为她倾倒,也不意外。” 李隆业说:“褚颜入府后,自己买了两个侍女。一个被姑姑在秋狝宴会上打死,另一个被李赞抓后,还没审问,就全盘招了。褚颜知道崔岩垂涎于她,便每每有意在崔岩面前哭惨、暗示,让崔岩觉得她的一切不幸,都是你造成的。崔岩也许是禁不住褚颜的哭诉,这才狠下心来,决定对你下手。” 江风这才惊讶道:“所以,褚颜可能只是同崔岩抱怨几句,并没有要求崔岩如何对付我。所有的这些,都是崔岩一厢情愿并付诸实际行动的,褚颜连教唆犯都算不上!” 李隆业道:“即便拿不出是她指使的证据,如今,我也断然不能容她了。” 江风问:“既然已经确定是她,王爷为何仍愁眉不展?是怜香惜玉吗?” 李隆业拉过她的手,说:“自然不是。你想想,你在凉州中乌头毒的时候还不认识她。太平公主别苑那次,她也自然搬不动左车那样的人物,至于截杀太平公主和李重福叛乱,她深居王府,她更没有那样的本事。” 江风思索着点头,说:“所以,其他几次要害我的,必然另有其人。” 李隆业点头。 江风再一次默然。 李隆业继续说:“这个人若不揪出来,放你一个人在洛阳,我怎么会放心。” 江风也有些不安,说:“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杀我,可能也就知道是谁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杀她呢! 李隆业想不明白,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江风想到一件事,问:“郢国公去凉州,可有收获?” 李隆业摇头:“窦怀让说,当时京城点名要袁瑛,他不敢违抗,自然要押送到长安。因为你送了十万两银票,他们未救袁瑛,却把鸣雀放了。” “那袁瑛呢?”江风问。 “押解的人到了关内道,遇到一伙强盗,争斗之时,袁瑛掉入山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李隆业说。 再听故人消息,江风万千感慨。 “可是押解的那几个却说,那伙强盗里,好似有个女人。袁瑛坠谷时,她惊呼了一声小姐。”李隆业补充道。 江风说:“难道袁瑛还活着?因为我没有完成她的嘱托,所以才恨我至此?” 李隆业说:“嘱托?难道是她让你把玉玺给太子的?” 江风奇道:“你拿了玉玺,就没看到圣旨吗?” 李隆业问道:“还有圣旨?” 话音刚落,俩人都大吃一惊。 他们俩因为玉玺闹掰,即便和好后,也很少提及那事,即便说到也是蜻蜓点水。 江风以为他既然得了玉玺,自然也得了圣旨。 而李隆业,却只拿到玉玺,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圣旨一事。 江风只得解释道:“同还有一道圣旨,是则天皇后立今上为皇帝,立宁王李成器为皇太子!” 李隆业怒道:“褚颜,误我不浅!她只给了玉玺,那圣旨又给了谁!?” 江风问:“褚颜在哪里?” 李隆业也意识到危险,喊道:“封常青!” 封常青在门外回道:“在!” 李隆业说:“速去无垢池,看好褚颜!本王随后就到。” 封常青接令而出。 李隆业也整理衣襟,仪表,拿了佩剑便要走。 江风道:“我也去。” 李隆业思考了一下,便点头。 俩人出了玉澈池,便往无垢池。 待他们到了那,就见原来的两个守卫尸首横陈,封常青在探气息。 江风心中一沉,就听封常青回道:“他们俩被人一剑封喉,死了。褚颜不见了。” 李隆业面色铁青,说:“汤泉守卫森严,她又有伤,定然还藏在山上。派人守住出口,其他人挨个宫搜。” 李贬、李赞和封常青三人领命而出,江风问:“会是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她呢?” 李隆业沉思不语。 李隆业的亲兵再加上汤泉的守卫,开启了地毯式搜索,可直到午夜,也没有搜到。 难道能上天入地不成! 李隆业不信,又命人重新仔细再搜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此时,俩人都以为褚颜已经逃出去了。 李隆业大怒,又在各处加派了人手,特别是关押着犯人的那处。 他知道褚颜的目标是江风,也不敢让她独睡,便也歇在了玉澈池。 这一晚颇费心神,还一无所获,想到敌人在暗处伺机而动,李隆业也生不出别的心思,一晚上相安无事。 第二日,洛阳留守裴谈派人来报,他受江风委托,在洛阳市井打探鸣雀的下落,竟然真的打探了鸣雀的踪迹。 江风听了,立马就要动身前往洛阳。 可离太医仍建议再多泡四到五日,才能一举祛除湿寒,江风哪肯。 但李隆业仍以江风身体为第一要紧,便派李贬带封常青先去洛阳,见到裴谈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草惊蛇,等李隆业到后再行动。 江风先前泡汤泉,只觉得时间很快。如今因为有事要办,却觉得时间一下变长了,生生又熬了五天,才与李隆业一起前往洛阳。 第117章 明月别枝 星驰洛阳,到了行宫片刻不停歇,直奔屯营。 鸣雀机警,发现被人盯上,便欲逃遁。裴谈见人要逃,担心没办法和李隆业交代,再也顾不得打草惊蛇,将人先抓了。 鸣雀此时就关在屯营,派人守着。 见李隆业和江风两人来了,裴谈便提鸣雀来见。 鸣雀虽是袁瑛女使,但也并不是普通的下人,袁瑛跟前很有体面。从前也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经年再见,已是满面风霜。 鸣雀见了俩人,并不下跪,只盯着江风看了半晌,才讥讽道:“在凉州时,姑娘惯会讨好我家小姐,我那时便知,你定非池中之物。只没想到,这会儿竟然攀上了薛王爷。” 李隆业要发作,江风止住,问道:“袁瑛姐姐呢?” 鸣雀冷笑:“你也配问小姐!” 面对疯批最佳的处理办法就是拴起来,避免她胡乱咬人。 可江风不能,她有太多事情需要这个疯批为她解惑。 她说:“袁瑛是女中将军,她光风霁月,是闺阁女孩想要活成的样子。我们一见如故,我以有那样的朋友而骄傲。所以,鸣雀,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连提她也不配?为什么你三番两次,非要置我于死地!” 鸣雀双目要喷出火来,看江风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江风被那阴冷的目光看着,竟然脊背冰凉。 鸣雀愤愤不平,道:“小姐一生,看人极准,只是错信了你!她落难前,将全部身家和玉玺交给你,你又是怎么做的!” 果然是因为玉玺之事。 江风只得解释:“那十万两银票,我悉数给了窦怀让,希望他能放姐姐一马!可后来窦夫人曾私下对我说,姐姐是长安点名要的人,窦大人爱莫能助,我……我也无能为力!” 鸣雀冷哼:“好一个无能为力!” 眼睛淬着毒,继续说:“你一句无能为力,就继续做过你的安稳日子,放任我家小姐受那些非人之罪吗?” 江风知道,袁瑛深陷囹圄,必然会遭受非人的折磨,她此时竟然没有勇气去问,袁瑛到底怎么样了。 李隆业坐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终于耐不住,问道:“哦?那你说说,阿风应该怎么做?” 鸣雀又是一声冷哼,说:“若要想救,总有办法!” 李隆业说:“所以,袁瑛把玉玺托付给她,把身家交给她,就是为了阿风救她吗!阿风当时不过十三岁,自己也是一身的官司,而且袁瑛是朝廷要犯,她如何能救?你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鸣雀面露不屑:“原也没指望她像我这般不计后果!可是那玉玺呢?若是你仍在凉州,够不上达官贵人也就罢了!你明明有机会,将玉玺呈给宁王殿下,你却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为了你的家族,将玉玺拱手让人!” 其实,如果江风不知道李隆基将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玉玺给李成器,毕竟是李旦的嫡长子,而且女皇武则天的诏书中,也明确要立他为皇太子。 但是,这些计较,她又怎么能同鸣雀说得呢?! 只好说:“不管经由谁手,玉玺最后都到了陛下手里!那也是则天皇后诏书中要传位的真龙天子!至于是给宋王、薛王还是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鸣雀说:“怎么没关系!若没关系,平王又是怎么立为太子的!” 江风说:“太子诛乱大功,才被立为太子!” 鸣雀说:“胡说!就是因为你,不肯将玉玺交给沈顾行,才让宁王殿下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 江风终于套出了有用信息,她不动声色,继续问:“所以,你到底在恨我什么?恨我没有救袁瑛?还是恨我没有将玉玺献给宁王?我觉得我并没有辜负袁瑛所托,玉玺给了陛下,太子的储君之位,是陛下封的,和我没有关系!” “那诏书呢?为什么写着立宁王为太子的诏书,没有一起呈上!你还说没有私心!”鸣雀质问。 江风心中一惊,她竟然知道这么多细节。 虽然此时仍迷雾重重,但是有一条线,好似清晰起来。 她和李隆业对视。 李隆业面不改色地撒谎说:“谁说阿风未呈诏书?那诏书呈给父皇后,父皇却说是有心之人伪造的,已经命人销毁了!” 鸣雀大惊失色:“不可能!” 江风叹气:“什么不可能?是诏书为假?还是我未呈诏书?若是前者,就要问袁瑛姐姐了。可若是后者,你定是被人诓骗了。” 鸣雀说:“”诏书千真万确,是女皇陛下亲自交托给我家小姐的!” 又想到背后之人的地位和实力,他言之凿凿所说之事,岂能有假。便又说:“诓骗?!是你诓骗我吧!小姐继承武皇遗志,丹心一片,没想到所托非人。日后黄泉地府,小姐无颜面对女皇陛下!” 江风叹道:“袁瑛心志坚定,让我感叹!” 鸣雀目光骄傲:“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江风又叹:“我这一生,只求安稳!袁瑛杀伐果断,若是男子定能开创一番事业!只可惜,良禽择木而栖,袁瑛姐姐选错了梧桐树,只怕一腔抱负付诸流水!” 鸣雀不疑有诈,立着眉,说:“女皇陛下,一世英名,慧眼如炬。哪棵梧桐树住着金凤凰,又岂是你这宵小之辈能看清的。” 江风沉默,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李隆业说:“所以,袁瑛没死?你们主仆,投靠了大哥?” 听了这话,鸣雀大吃一惊!再回想与江风的对答,发现自己已然露出了破绽。 当下恼羞成怒,一边挣扎,一边恶狠狠骂道:“江风!你敢设计我!我恨不得剥你皮,抽你筋!” 她全身五花大绑,犹自挣扎,直如疯癫一般,骂道:“终南山上,若不是冯仑色欲熏心,你早被拧断了脖子,又怎么在此!” 江风被鸣雀如地狱恶鬼般的形容惊住了,这还是凉州那个娇花一样的女孩吗? 李隆业心里恨极,问:“所以,洛阳的那次,也是你做的?” 鸣雀大笑,那笑声仿佛来自地狱,她不回答李隆业,只是对着江风,阴森森地地说:“终南山没能杀死你,我们也改了主意。何必让你死得那么痛快!我和小姐经历的苦难,必要让你一点不少的再经历以便!” 鸣雀目光阴毒,江风直听得脊背生凉。 李隆业说:“所以,洛阳那次,不是你们!因为杀了她,就是便宜了她!” 鸣雀看向李隆业,仍似疯魔般,说:“你的这个美人,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都来要她的命!我听说王爷要把她安置履道里,那处宅子美极了,折磨起人来,一定也别有趣味。” 第118章 惊雀,惊雀 江风听得寒毛直立,李隆业却又惊又恨,却按捺情绪,不露担忧,说:“那你们可要加快行动才好。成了本王的阶下囚,可就只能过嘴瘾了。” 鸣雀知道自己既然被抓,再难脱身,心里也不想让江风和李隆业好过,便说:“薛王爷好大的本事!我只是无名小卒罢了,要抓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李隆业不动声色:“我既能抓了你,也有本事抓了别人!” 鸣雀露出了拭目以待的神情。 江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被玉玺坑苦了。 先是她和沈顾行因为玉玺生了误会,最后分道扬镳,算是坏了她的一段好姻缘; 然后李隆业也因玉玺嗔怪她,要了她半条小命不说,还害她废了一条胳膊,她为那劳什子搭上了健康的身体。 最后,那对主仆竟然不领情,只因为她没有将玉玺给李成器,就千方百计害她,搞得她以为自己做了缺德事,天怒人怨才有人不杀了她不罢休,并为此日日忧心,直接残害了她原本乐观积极的精神状态。 她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身体健康和精神愉悦,只因为所谓的女皇遗志! 江风自以为很了解袁瑛,她为人光明磊落,不拘小节,断然不会因为鸣雀说的那些事情就要恨她怪她,更不会不问青红皂白,置她于死地。 于是,她问鸣雀:“我且问你,袁瑛姐姐,现在何处?我要当面和她对峙,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信。则天皇后弥留之际,亲自下旨,去皇帝号,以高宗皇后,李家儿媳身份入皇陵,姐姐要继承的,究竟是则天皇后的哪份遗志!况且,皇权更迭,储位之争,又是我们几个女子能左右的!” 鸣雀仍然嘴硬:“女皇陛下被中宗逼迫,才弃皇帝位的。” 江风反问:“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自愿的!” 鸣雀也激动地说:“有人亲眼看到,又亲自告诉小姐的!女皇陛下一生何其辉煌,临终前却被不孝子侄逼迫,何其不甘!” 江风不知道,鸣雀这样坚定的信念从何而来。 她便追着问:“好!那我再问你!中宗皇帝可以逼迫女皇去帝号,为何不能逼迫女皇说出玉玺下落!” 鸣雀一时哑然,她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江风赶紧乘胜追击,说:“我知道,袁瑛姐姐以则天皇后为榜样,期待成为女中豪杰,建功立业。这本无可厚非,可是挑动天家兄弟阋墙,制造叛乱,这也是女皇遗志吗?” 这一点,鸣雀更没有想过。 “当年,则天皇后为登帝位,贬先帝到庐陵,幽禁当今陛下于东宫,武氏一族各种栽赃陷害,可则天皇帝舐犊情深,从没有真正动过杀心!即便已经预料到会有神龙政变,她虽然早有储君人选,可也不愿对先帝先下毒手,所以才让袁瑛带玉玺出宫,伺机将玉玺转交当今陛下。可你们呢?难道只认则天皇后立的皇太子吗?而不认她立的皇帝吗?皇帝已立,若改就是叛乱!皇太子可不一样,自我大唐建国已来,也曾多次易立太子!怎么当今陛下,连立太子都要被你们主仆二人左右吗!”江风疯狂输出。 鸣雀被击得连连摇头,只茫然道:“小姐的推断,断然不是错的!你最是巧舌如簧,县……她也曾说要提防于你。” 她又似找到了精神依托,瞬间来了精神,说:“对!对!一定是你在骗我!你在凉州时骗了小姐,现在又来骗我!” 江风前世看了很多病娇小说,也看过很多心理犯罪的电视剧,她一直不能理解一部分人的脑回路。 不管对方说什么!说得对还是错,他们都有能耐进行解构,并且纳入到自己的思想体系中,从而实现自洽,并坚定的认为自己是对的。 她如看病人一样看着鸣雀。 鸣雀完成心理自洽,又变成了狂热雀,她说:“你们别妄想了,我不会再说出一点我家小姐的消息!” 李隆业反而笑了,说:“你倒是有骨气,只是不知道你的骨气硬,还是本王的手段硬!” 说完,一挥手,鱼贯而入四个老太监。 李隆业说这:“袁瑛自小在宫里长大,侍奉则天皇后,也自然知道宫里的手段。正好,行宫这有几位宫里的老人,他们最会伺候人,你既然嘴硬,不如尝一尝。” 江风在审问韦团儿时,封常青掰弯了她的一根手指,江风已觉得过分。 她受现代价值观熏陶,不认为刑讯逼供是一个好办法。特别是鸣雀,她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折磨,便道:“王爷!” 李隆业只扫了她一眼,便指着最前面的那个老太监说:“本王不愿看到血腥,觉得那样对女人太残忍,不知有没有不见血的,柔和一点的手段?” 老太监声音尖锐,那声音似是指甲挠玻璃时发出来的,江风听得心里膈应:“禀王爷,有一种专门针对女子的刑法,叫‘虎豹嬉春’。” 江风知道这名字虽然好听,但绝不是什么温柔手段,便向李隆业摇头示意。 李隆业只做看不见,又说:“鸣雀姑娘可能不懂怎么个嬉春法,你不如低声告诉她!” 那老太监自然明白,这是不想让江风听见,便凑到鸣雀跟前。 鸣雀不听,挣扎着要躲,另外几个太监摁住她,让她不得不听。 也不知太监说了什么,鸣雀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然后突然发狂道:“不要!不要!” 李隆业故作疑问,道:“怎么?不好玩吗?” 鸣雀犹如失了神志,念叨着:“不要!不要!不行,不行,我不能说,我不能背叛小姐,小姐够苦了,她只有我……” 江风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抓着她的胳膊,真诚地说:“告诉我,姐姐在哪,我发誓,我绝对会保护她!” 鸣雀眼神明亮了一瞬,突然邪魅一笑。 李隆业喊道:“阿风,小心!” 话音未落,江风只觉脸上一热,眼睛红糊糊的一片,她伸手一摸,满手鲜血! 第119章 炼狱归来 鸣雀如此刚烈,她惧怕所谓的虎豹嬉春,但又绝不背主,为了防止自己受不住酷刑,说一些对袁瑛不利的话,竟然狠心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江风惊住。 李隆业一把拉过江风,拿帕子擦净江风脸上的鲜血。 又叫人带鸣雀下去,找太医止血治伤,绝不能让她就这样死了。 鸣雀被拉下去,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江风。 李隆业又让悠然用温水给江风净脸,可江风仍觉得脸上残留血腥味。 在终南山时,她也曾血溅一脸,那时候只觉得潇潇血热,一腔孤勇。 而如今,当鸣雀血洒当场,却让她觉得恐惧和,恶心。 终于不可抑制地呕吐出来。 李隆业等她心情平复了,才跟她说:“她没有性命之危,可是舌头却保不住了。” 江风喃喃道:“是我做错了吗?” 李隆业看她这副样子,犹豫着要不要把鸣雀的情况照实同她讲。 江风看出李隆业的纠结,便问:“王爷有话就说吧,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呢?” 李隆业叹气,道:“她性情大变,可能是因为之前经受了非人的折磨!” 江风只觉心中憋着一口恶气,她颤抖着问:“折磨?” 李隆业说:“刚才太医给她诊治,发现她全身都是陈年旧伤,鞭打的、火烧的,竟没有一处是好的。” 江风浑身颤抖,说:“所以,袁瑛姐姐,也一定……” 李隆业不说话,其实鸣雀的伤比他说的更严重,她的乳房没了一个,看伤痕应是被生生咬掉的。 江风说:“她俩经受的那些折磨,都是因为玉玺吧?真的值得那样吗?” 李隆业看着江风,如果不是她俩铁骨铮铮,遭那些罪的,会不会就是江风!? 他看着惨白着脸的江风,只安慰道:“既然找到了鸣雀,我们就离袁瑛近了一步。你放心,若是袁瑛被抓,不管她犯了什么错,我都保她无虞!” 江风忍了半日,终于哭出来,她伏在李隆业胸膛里,说:“谢谢你。” 俩人又静默了一会儿。 江风又说:“按照鸣雀透漏出来的消息,袁瑛应该和宁王是一起的,截杀太平公主栽赃太子,就是宁王和袁瑛一起筹划的。可,洛阳那次,却不是宁王。” 李隆业也点头说:“裴谈在他弟弟的府上,找到了同朝中往来书信,是写给崔湜的。” 江风说:“崔湜要杀我?” 李隆业摇头,说:“郑喑和崔湜通信过程中,提到一个人叫‘安卿’的人,也似是这个人,想要你的命。” 江风低头反复念叨:“安卿,安卿。” 毫无印象。 俩人一日奔波,到了就提审鸣雀,都已疲累至极。各自早早睡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江风便再也睡不着。 她推门出来,悠然和樵青仍睡着。 外面封常青抱着剑闭目养神。 李隆业现在恨不得让人24小说贴身保护江风,封常青在这,也不意外了。 封常青很警醒,看到江风合衣出来,说:“姐。” 江风手指放在唇边,做了噤声的动作。 她低声说:“我睡不着,带我去见鸣雀。” 封常青摇头,表示没有李隆业的命令她不能接近鸣雀。 江风知道封常青不愿做的事,用剑逼他也不管用,只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鸣雀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我们曾经很好,就像你和大丫一样。她如今这样,我怎么能不管?” 封常青想了想,把剑一指,说:“走这边。” 关押鸣雀的地方距离江风住的地方有点远,走了一刻钟左右。 远远地便隐隐约约听到哭喊声,江风紧走几步,声音越发清楚,那声音嘶哑凄厉,听的人毛骨悚然。 虽然声音大变小,但她仍识别出是鸣雀的声音。 门口两个侍卫已被折磨得几近崩溃,大夫灌下去的药都被吐出来,后来把她绑上,生生灌下去。她又这样不眠不休地叫喊了一个晚上。 江风推门进去,被那个景象震惊住了。 鸣雀被绑成了木乃伊,可她仍挣扎着。头发四散,嘴巴里汩汩地流着血,连眼睛都有粉色的血泪流出来,直如恶鬼! 江风心像狠狠地揪着,她上前,也不说话,就去解她的捆绑。 封常青拦着:“姐!” 江风不管不顾,仍然去解。 那绳子上全是鲜血,黏糊糊地使不上力气。 鸣雀看到她来,仍恶狠狠的盯着她,嘶叫。 江风一把抽出封常青的佩剑,割开了绳子。 鸣雀挣脱了束缚,就向江风奔来,抓,挠,打,咬。 江风也不躲,任她厮打。 封常青却不能放任不管,上前一把拎住鸣雀的衣领,像提小鸡一样把鸣雀提起来。 江风嘶喊:“放下她!” 封常青一愣,将胡乱踢打的鸣雀轻放在床上。 江风却发现不对了,为什么两个胸的大小差这么大! 她一步上前,也不管封常青在跟前,一把掀开鸣雀的前襟。 那是怎样的一具身体啊! 各种伤疤,到处是被剜掉的肉,甚至,甚至连乳房,也被…… 鸣雀也不合衣,只看着江风痛苦惊惧的面容。 她就那样任她看。 看吧,看我和小姐经历了什么! 小姐的遭遇,只比我更凄惨。 内疚吧,江风!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江风反应过来,尖叫着上前。她一把将鸣雀的衣服合上,抱着她放声痛哭! 鸣雀原本不让她抱,拼命挣扎,但江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只搂着她不撒手,鸣雀慢慢的竟然安静下来。 鸣雀终于哭出声来。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无助和痛苦。 江风哽咽着,说:“鸣雀,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姐姐,保护她!谁也不能再伤害她!” 回应她的,只有哭声。 鸣雀到底安静下来,江风又找来太医。太医早已被鸣雀折腾的没脾气,她不让止疼,不让止血,只一直啼哭。 这样下去,神医在世,也不能救她性命了。 见她现在安静下来,医者仁心,赶紧将各种药物灌了下去。 也许是那药里有安神的作用,不一会,鸣雀就睡着了。 江风看着这个饱受苦难的女孩,陷入了沉思 第120章 似是故人来 李隆业慌张地推门进来时,江风正好抬头看他。 眸子里的无助和难过,让李隆业一瞬的失神。 江风说:“我要带鸣雀去丘山。孙老头一定能治好她的舌头。” 李隆业点头,说:“好,我陪你去。” 江风又说:“请王爷出面,同宁王斡旋,我一定要见到袁瑛。” 李隆业仍然点头,说:“好!” 江风说:“是我胆小怕事,只顾自己活命,不顾她俩死活。我以为只要我把银子全都拿来救她,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过日子了。我以为自己没有本事没有能力,就可以对袁瑛可能遭遇的苦难,当做没办法。” 李隆业安慰道:“这是她的选择,跟你没关系。” 江风喃喃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一度把玉玺当做烫手山芋,怪袁瑛把我牵扯进来。我还在心里怪她,扰了我平静安稳的生活。” 李隆业将女孩抱在怀里。 她抽泣着说:“我原来总是怨天尤人,怪祖母偏心,怪母亲严厉,怪父亲冷漠。可从一开始,袁瑛就对我很好,我那时处境艰难,她每每为我出头。我觉得我各个方面都不如她,接受起她的偏爱就心安理得起来,并且不认为自己可以付出什么,因为她什么不需要。” “其实,我骨子里就是自私和冷漠的。待我不好的,我便嫉恨,待我好的,也不思回报。”江风似是恨极了自己,说道。 李隆业不忍她苛责自己,便说:“你那时自身难保,又能顾得了谁呢?” 江风激动的说:“不。我有机会。” 她抬起头,看着李隆业心疼的眼眸说:“我们在酒月楼时,曾向王爷打探袁瑛下落。王爷那时说,袁家只余一子,我能……” 江风面色痛苦,说:“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多顾虑,不只想着保全自己,跟王爷坦白袁瑛和玉玺之事,王爷必定愿意尽力去搜救袁瑛,她或许就少受一些罪了。” 李隆业见她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招揽小,便说:“我们当时只一面之缘,玉玺事大,换成谁都不会轻易那样做。” 他思忖片刻,才说:“真正有错的,不是袁瑛主仆,更不是你,而是对她下毒手的人。如果是武三思也就罢了,人死债消!可如果是旁人,我们一定要帮他们讨回公道。” 江风终于找到了可以慰藉自己的精神力量。 是的,究竟是谁!下此毒手! 李隆业见江风有所开解,便说:“鸣雀一晚未睡,吃了安神药让她歇一歇,你别在这扰着她了。醒来,舌头又要疼了。” 江风自然知道李隆业的意思,便只好跟着他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关山云和裴谈一起来了。 关山云先去看了鸣雀。 在很古早的时候,关山云和袁瑛是凉州城男女之中风向标。 男生们都称呼关山云一声大哥。 女生们无不以袁瑛为表率楷模。 两家还动过儿女婚事的念头,只是两个人都不同意,这才作罢。 出来后,关山云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他就绷着那样一张脸,又同李隆业闭门会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裴谈和江风等在外面。 裴谈见江风神色萎靡,双目黯淡无光,全不见往日神采,心中不免唏嘘。 江风问:“是王爷请大哥来的?” 裴谈答:“是吧。” 江风看了他一眼,又问:“履道里的宅子,是你买还是大哥要买?” 裴谈笑道:“不是你买吗?” 江风满腹压抑,却险些被他这两句话气得笑出声来。 江风又问:“你们是在哪抓到鸣雀的?她都跟谁在接触?” 裴谈喝了一盏茶,皱着眉,心里奇怪,怎么茶叶一点味都没有。 仍没有一句有用信息:“姑娘还是问王爷吧,我都同王爷汇报了。” 江风:废话!李隆业若是肯说,何必问你! 裴谈:白问!若是那些事能对你说,何必问我! 江风不甘心,刚要再问,裴谈一挥手,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风一个字没说出口,心里又气又急,看到裴谈又悠闲滴倒了半盏茶,上前一把夺过茶盏,往茶桶里一扔,道:“浪费我的好茶!” 裴谈一愣,心里腹诽:美是美矣,暴也是真的暴。 又过一会儿,李、关二人一前一后出来。江风和裴谈起身相迎。 关山云见江风仍是恹恹的,便也不管李隆业在跟前,不在乎所谓避嫌,低声说:“你并无错处,不要庸人自扰,好好照顾鸣雀,也就是了。” 江风点头,说:“是。大哥。” 关山云欲言又止,终究和裴谈告辞离开了。 李隆业和江风又在洛阳逗留了三日,等鸣雀情况终于稳定,禁得起颠簸时,他们才启程回长安。 回长安的队伍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自然是玄衣长剑的关山云了。 鸣雀、悠然和樵青坐马车,脚程自然就慢了。 第一日下午 ,一行人仍然行进在一处古道上远处是一座供行人休息的凉亭。 远远的,可见一人一马等在那里。 遥望,衣角飞扬,潇洒俊逸。 近看,目光坚定,如松如钟。 这个女人,是袁瑛,又全不似袁瑛。 以前的袁瑛是高贵的、端庄的、大气的、自信的。 而眼前的这个人,似是只保留了袁瑛的面貌,可所有气质都回炉重造了。 是冷峻,是刚毅,是漠然,是孤僻。 江风浑身颤抖,她轻踢马肚,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袁瑛竟然笑了,可那笑容机械,毫无感情。 “阿风,好久不见!”声音也变了,声带似是受损了。 虽是寒暄,可一点温度也无。 江风嘴边的“袁瑛姐姐”四个字,一时竟说不出口。 关山云也打马出来,说:“阿瑛。” 袁瑛又是机械微笑:“哦?关大哥也在。” 她看了眼江风,又说:“多年未见,阿风与我,竟然都没有要说的吗?” 第121章 恨台上卿卿 江风觉得,两个人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 若以姐妹相称,世间安有姐妹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若直接冷声质问,那凉州三年的闺中情谊,又算什么! 江风只看着袁瑛,不说话。 袁瑛看了一眼马车,可以看到鸣雀坐在里面。 她如今有的,只有鸣雀一人了。 便说:“想来,舍妹定然是唐突了阿风,所以才会被薛王所擒。” 江风终于开口:“鸣雀受了伤,王爷要请药王孙思邈的传人给她医治。姐……袁小姐若担心她,就同我们一起吧。” 那声音仍如清泉,仍如百灵。却不会再扯着她的衣袖,叫她姐姐了。 她也曾有那样一把好嗓子。 袁瑛说:“世间人,再难有能把‘束手就擒’四个字,说得像阿风这般委婉动听。” 江风不管袁瑛怎样想,她既然找到她,在没有查清事情真相之前,就绝不会再放她走。 江风不理会她的嘲讽,说:“我们多年未见,我有很多疑惑,要请袁小姐解答。” 袁瑛说:“今时今日,你我这番境遇,我连拒绝的权力也是没有的。不过我既然来了,就没有一个人走的道理。薛王爷若是大发慈悲,救了舍妹,我也自然愿意解惑。” 李隆业见俩人三言两语,就定了事情,才说:“你侍奉过则天皇后,又有呈送国玺之功,本王本应该以礼相待。但事从权宜,还请姑娘下马、卸剑,一路坐车吧。” 袁瑛笑着说:“女皇陛下曾夸王爷看似粗放,实则心细如发,我那时还不信。” 李隆业拽着缰绳,神色严肃,道:“姑娘那时一派清朗,少女心性。本王不成想,姑娘竟有这般志向。而如今,也谈不上心细如发,只是我与阿风最近流年不利,几次险些送命,不得不小心行事。” 袁瑛再遇故人,还记得她于武则天跟前侍奉时的清朗率敢,但内心已无波澜,仿佛说得不是她。 她提起佩剑,有李隆业的小侍卫跑过去,又顺手牵了马缰绳。 袁瑛这才翻身下马。 她向李隆业、江风和关山云一笑,便向马车走去。 三人又是大吃一惊。 袁瑛竟然成了跛脚。 江风与李隆业面面相觑,关山云愁眉不展。 她笑着,固执地、决绝地、但一瘸一拐地走着。 江风愣住了,惶惶然,不知该不该下马去扶她。 袁瑛与马车之间,那十来米的长度,仿佛变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夕阳残照,她如孤狼般的背影,自此成了江风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快到马车的时候,悠然从车上下来,去搀袁瑛。 袁瑛一笑,竟然没有拒绝。 江风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悠然。 是夜,他们宿在驿站。 李隆业担心袁瑛留有后手,便将袁瑛和鸣雀分开,又在驿站里里外外增强了戒备。 江风端着晚餐,敲开了袁瑛的房门,封常青佩剑守在门口。 袁瑛见她进来,并不惊讶。 看到餐食,只平静地说:“我现在,已不大爱吃这些甜糯糯的东西了。” 江风把餐盒放在桌子上,单拿出一坛子酒,两个酒盏,各倒一盏,说:“正好,我也不饿。” 袁瑛说:“阿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江风说:“若提起那些惹人难过的旧事,总要有酒才行。” 袁瑛说:“凉州一别,我地狱人间一趟,已不是难过二字可以说尽的。而你……” 袁瑛一顿,打量着江风,说:“过往滋味,也称不上‘难过’吧。” 江风原本觉得自己穿越过来的这几年,日子凄惨,可同袁瑛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况且,她也不是来比惨的。 便单刀直入,说:“我知道,你怪我没有遵照女皇遗诏,将玉玺给宁王殿下!” 袁瑛面上云淡风轻,可握着酒盏的手指已用力到关节发白。 她平静地说:“鸣雀胡乱说的。你那时也只是微末女子,能替我收下玉玺,而不告发我,我已感激涕零。” 江风见她不肯敞开心扉,也不着急,说:“可我后来即便有机会将玉玺给宁王,我还是没有那么做。” 袁瑛惨笑,说:“也不奇怪,那时候太子殿下已是你的姐夫,孰亲孰近,很好区分。” 江风拿起酒盏,一仰头,滴酒不剩。 袁瑛也端起酒,却径直洒在地上,也是一滴不剩,说:“敬袁瑛。” 是的,此袁瑛非彼袁瑛。 关于过往,江风没有办法解释,因为她所有选择的根源就是:她穿越而来,知道李隆基是板上钉钉的九五至尊,是开创了五十年盛世的天下共主。 她能同袁瑛讲吗?讲了她会相信吗?相信了,就能阻止她继续效忠李成器吗?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最重要的,还是可以把握的未来,不是吗? 江风便说:“姐姐。” 袁瑛啧啧摇着头,道:“如今,阿风的这声‘姐姐’让我浑身不自在。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江风知道,经年隔阂,又岂能几句话便可开解的,也不气馁,认真地说:“袁瑛,如今天下和玉玺,已归陛下。你功成身退,可好?” 袁瑛奇道:“功成?身退?” 袁瑛不屑,江风却极郑重地点头。 袁瑛又说:“那阿风说说看,怎样的功成身退?” 江风说:“女皇将玉玺托付给你,要传位于当今陛下。不管中间过程如何,今上登基之时,手持国玺,名正言顺,是归根到底,都是你的功劳。” 袁瑛面无表情。 江风又说:“薛王当时进献玉玺之时,就已言明乃南阳王袁恕己孙女所献。因为没有你的消息,皇恩浩荡尽数给了你的小叔叔。你和鸣雀炼狱归来,也算对得起女皇嘱托,不负李家王朝,该有的荣耀恩宠,陛下定然不会吝惜。姐姐如果不屑这些红尘外物,何不委身任去留,天高地远,难道不快活吗!” 袁瑛笑出声来。 笑了很久,才看着江风,好似不认识她一般,说:“我当真所托非人!” 江风见袁瑛不为所动,到底情绪激动,质问:“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袁瑛说:“女皇的遗诏,每一个字,都是我活着的意义。” 江风说:“所以,你一定要与宁王一道,将太子拉下马!” 这是忠心吗? 这是愚忠! 袁瑛不置可否。 江风像是对袁瑛说,又像自言自语:“谁也不能阻挡太子殿下!” 袁瑛一笑:“是吗?他非嫡非长,怎么就成铁打的江山了?” 关于李隆基当太子这回事,关于非嫡非长的这个说法,江风不止一遍地跟李隆业和沈顾行battle过,她也说服了俩人。 但是面对眼神狂热的袁瑛,她却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第122章 酒尽情弛 袁瑛的狂热不同于鸣雀。 鸣雀的执拗,源于对袁瑛的忠诚,像接收指令一样,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像提线木偶一般,袁瑛说东她绝不指西,袁瑛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而袁瑛的狂热,只忠于自己的内心。 那份狂热源于她对武则天如神明一样的顶礼膜拜,经她在皇帝身边磨练出来的见识、个人高人一等的学识、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甚至苦难,使得志向与其个人发生了化学反应,精神和肉体铸成一体。 就像她自己所说说“女皇遗诏,每一个字,都是我活着的意义。” 自从与袁瑛见面,她一直是冷静和沉稳的,从从容容,不像鸣雀那样色厉内荏,也没有那么尖锐。 那是因为她不需要一些张牙舞爪的外在,来掩饰和保护自己。 她的坚定如斯,让江风觉得那是一道不可攀、不可拆的城墙。 江风叹气,说:“如果,宁王李成器永远做不了储君,更永远做不成皇帝,你待如何?” 袁瑛面露讥讽,抬手给江风又倒了一杯酒。 手背上的烫伤,触目惊心。 似是察觉到了江风的目光,她手指微微颤抖,用袖子掩饰住了。 然后自己也倒满一杯,对江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仍是不屑的:“凉州城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如今也可以谈论国之大事了。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江风原来是什么样,自己从不隐藏。 即便如今被她拿来讽刺,她亦不觉得不妥。 她端起酒,仍是一饮而尽。 袁瑛的第二杯酒,仍是倒洒在地上,说:“敬江风。” 是的,在袁瑛看来,此江风亦非彼江风。 也许是酒入肝肠,江风仍动容了。她好似忘记了袁瑛让她直呼其名的要求,开口,仍以姐姐相称,说:“姐姐,如果已经知道结果,你会怎么做?” 袁瑛语气轻飘飘,但是毫不影响话语的重量,她说:“除非身死魂灭,否则不眠不休。” 江风早做好了袁瑛一条路走到黑的准备,她但凡可以回头,也不用非要等到现在。 但听她自己斩钉截铁的说出来,她心里仍是一滞。 思考了很久,才说:“姐姐心志坚定,我自来是知道的。” 袁瑛不做声。 江风说:“我如果猜得没错,宁王李成器如今有了太平公主的支持,就连陛下的宠爱也日盛一日,原来的让储之心早已不复存在。” 袁瑛说:“你做了太平公主的义女,她的心思,你比我清楚。至于陛下,他原本就器重宁王。若不是你包藏私心,又将女皇遗诏截留,有他李隆基什么事!又何须宁王不得不三让太子之位!” 声音终于有了起伏。 还是怪她的吧。 怎么能不怪呢! 江风不管她的责怪之意,纵便此时她去解释诏书被褚颜私藏,袁瑛也只以为她在狡辩,不会信她。 江风便只有继续问:“若宁王自己放弃争夺储位呢!” 袁瑛立着眉毛,问:“你要做什么?” 江风说:“陛下五子,向来兄弟和睦。只要有一个契机,安能找不回从前兄友弟恭的情谊。” 袁瑛说:“你比凉州那时,竟然天真许多。” 江风说:“今年中元佳节,那时五位王爷还都是郡王,便做了一盏巨大的花灯树,取名花萼相辉灯。待太子殿下登基后,还会在如今的五王宅建一座辉煌的花萼楼,以示兄弟之间相互帮助,互为表里的情谊。” 袁瑛静静地听着。 江风又说:“太子殿下还会做一个巨大的棉被,太子及五王醉后,就同卧一榻,同盖一被。” 袁瑛又似不耐烦。 江风仍说:“太子登基后,薛王李隆业生病,他为薛王熬药,烧到了胡子。” 袁瑛奇怪地看了江风一眼。 江风说:“宁王李成器,在太子登基后改名李宪。寿终正寝后,被他的弟弟封为‘让皇帝’,千百年来,未登皇帝位,却有皇帝号的,只有宁王一人!” 袁瑛似看病人一般,问:“你在胡说些什么!” 江风鼓足了勇气,认真地说:“姐姐,这不是胡说八道。这是以后,会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袁瑛脸有愠色,说:“为了让我放弃,你们竟编出这样的谎话来!你以为我还是那样好骗吗!” 江风自然知道她不信,便说:“姐姐,让你放弃的法子很多。那些暴力手段就不用提了,以太子和王爷今时今日的能耐,把你和鸣雀圈进在一处远离朝堂之地,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一辈子别想出来,并非难事。” 袁瑛自嘲一笑:“所以呢?为什么不那样做?我如今连让你们费一点精力对付的价值,都没有了吗?” 江风知道她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摇着头说:“不。因为我知道,圈禁你多久,你就会痛苦多久。姐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袁瑛冷哼一声,说:“所以,你胡扯刚才那一通,我就会相信宁王放弃储位,不顾女皇厚望,甘心做一个闲散王爷了吗?” “我愿与姐姐做一赌!”江风忽然说。 袁瑛问:“何赌?” 江风说:“明年,陛下欲传位太子李隆基,被谏止,改令太子监国。” 袁瑛大吃一惊。 江风说:“若我说得准,姐姐便永离朝堂纷争!” 袁瑛说:“若是不准呢?” 江风斩钉截铁:“我负荆请罪,亲敲登闻鼓,开通玄匦,将武皇遗诏上达天庭,下达百官。” 袁瑛愣住,竟然对江风所言,信了几分。 须臾,又觉得自己天真,仍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 便又倒了第三杯酒,说:“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都想看看,陛下是否真禅位于李隆基!” 赌约生效! 江风再次一饮而尽。 袁瑛再次将洒在地上,说:“敬我们。” 是的,此时的我们,也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 三杯酒过,酒尽情弛,青山暮色,千里横秋,再难言旧意。 第123章 图穷匕见 当日在汤泉山的山洞里,江风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又因对沈顾行痴缠爱恋,便对沈顾行说她是林尽染。 她被成安推入湖中,醒来后极是怕死。她担心李隆业和李隆基兄弟造反不成,她再一次羊入虎口,便对李隆业透露了王毛仲政变之前怯逃之事。 而今天,她因为一个三年未见的所谓闺蜜,为了几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竟然再一次泄露天机。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袁瑛也觉得自己不正常,竟然同意了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赌约。 俩人各怀心思,沉默了许久。 突然,外面一阵喊杀之声。 江风一惊,抬眸看向袁瑛,只见她气定神闲,似是早已料到了一般。 江风说:“你逃不出去,王爷早料到你们不会善罢甘休。” 袁瑛叹气,说:“我若知道,你念着凉州情谊,不为难鸣雀。我定然不会以身犯险。也就没有外面这番厮杀了。” 江风说:“姐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袁瑛摇头,看向江风的眼神似有怜悯,说:“薛王爷心思缜密,关大哥也是将才。我原本没有胜算,可如今却胜负难定了。” 江风心道不好,可为时已晚。 又是熟悉的味道,又是熟悉的配方。 她再一次失去力气,大脑清醒,可每一个身体器官都不听指挥。 她看向袁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袁瑛伸出右手,疤痕触目惊心。她似是自嘲,也似炫耀,说:“有些东西,看似丑陋,实则大有裨益。就拿这伤疤来说,你只关注到它的恶心和丑陋,却没看到它向你的杯盏撒了些东西。” 江风恍然记得,她倒酒时,右手抖了抖,但她只以为袁瑛是因为伤疤而难堪。 袁瑛站起来,不顾她哀求的目光,走到江风身边,在她腰间摘下那把短刀,然后说:“阿风,劳烦你说,再跟我走一遭。” 外面喊杀声似是小了一些。 袁瑛苦笑道:“薛王爷和关大哥的天罗地网,若不能从里面迫将出来,实难有胜算。” 封常青那个木头,终于觉察出不对来,怎么半天听不到江风声音。 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姐?” 没有回应。 他心知大事不妙,一脚踢开房门。 袁瑛以江风为人质,一把短刀横在江风的脖子上。 封常青暗自懊恼,他提剑一指,怒道:“你跑不了,放了她!” 袁瑛不与他多说一句,一边架着江风往外逼走,一边说:“叫薛王来。” 李隆业和关山云见到江风被袁瑛挟持,都是极为恼怒。 袁瑛腿脚极为不便,一脚高,一脚低。 低的时候,短刀就在江风的脖颈上留下一条条淡红色的伤痕。 李隆业用几乎要吃人的语气,说:“放了她!” 袁瑛说:“我自会放她,可不是现在。” 李隆业说:“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袁瑛的扬起短刀,在江风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鲜血一下子渗出来。 江风没发出声音,可面色惨白,却骗不了人。 “住手!” “阿风!” 关山云和李隆业齐齐喊出声来。 袁瑛见达到了效果,问:“这回呢?能不能选。” 李隆业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关山云说:“阿瑛,你不要伤她。你先说,你要做什么!” 袁瑛笑了,竟然还有心思调侃,道:“看来,还是关大哥更关心阿风。” 关山云说:“你不要东扯西扯。” 袁瑛收起玩笑,说:“放了鸣雀。我们安全了,自会放阿凤回来。” 李隆业说:“我怎么信你!你几次三番要阿风性命!” 袁瑛说:“薛王爷,你好像,也没得选。” 李隆业竟无言以对,他一时没有破局之法。 关山云说:“阿风在你手里,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你若掳了她走,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点,你也得理解薛王爷。” 袁瑛沉思片刻,说:“这样说,像是陷入了死局。” 关山云说:“放了她,我可以保你们安全地离开。” 袁瑛摇头笑道:“关大哥,这个时刻谈信任,你不觉得很搞笑吗?” 李隆业说:“你放了阿风,我随你们走。” 袁瑛依旧摇头:“你是陛下骨血,但凡有点闪失,我们安能再有活路!” 李隆业说:“那你待如何!” 袁瑛也觉得不能再纠缠下去,她一直提抱着江风,若时间长了,总有力气散尽的时候。 她看了看封常青,说:“让那个小子跟着我一起,也算对江风有个照应。” 李隆业和关山云异口同声说:“不行!” 袁瑛耐心耗尽,手起刀落,江风胳膊上又是一条血痕。 李隆业大怒:“住手!” 关山云也急道:“我跟着你走!如何!” 袁瑛说:“关大哥本事,我是知道的。这样吧,你卸去刀剑,自缚双手。如何?” 关山云毫不犹豫:“好!” 袁瑛又看向李隆业,说:“薛王爷意下如何?” 李隆业目光阴沉,一字一顿:“若阿风有半分差池,袁家仅剩的血脉,都要陪葬。你和鸣雀从前经历的苦难,必要从头到尾,再原原本本地重来一遍!” 袁瑛手臂微颤,似是想到了那炼狱般的过往。 李隆业又说:“本王说到做到!” 袁瑛道:“薛王爷放心!一码归一码,我这一次就是为救鸣雀。其他的账,我们有时间去算!” 江风和李隆业四目相对,江风不能说话,不能动,俩人全靠眼神交流。 江风眼神从容,不见怯懦,为的是不让李隆业担忧。 而李隆业,担忧早已占据了他的心。 夜幕深沉,四人两马,转瞬隐入黑暗之中。 李隆业面色黑得吓人,说:“李贬、封常青跟我去追。” 俩人领命。 李隆业又对李赞说:“我拟好一封书信,你快马回长安,面呈太子。” 李赞亦领命。 漆黑的夜色下,李隆业带着封常青和李贬,向袁瑛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24章 再遇褚颜 江风被袁瑛一路劫持,策马奔跑了一二十里,才停下来。 不一会儿,有人举着火把来接。 几人换了马匹,又是半个多时辰才停下来。 是一处极为宽敞的宅院。 推开院门,里面灯火通明。 里面众人都是短衣打扮,见袁瑛回来,纷纷围了上来。 “袁姑娘,你回来了?” “鸣雀姑娘,你没事吧?” 袁瑛和鸣雀一一回答完毕。 袁瑛才问:“我们有人受伤吗?” 一人回答:“薛王的那些侍卫,有点东西。我们折进去两个兄弟,仍冲不进去。正欲退出来再想办法,袁姑娘竟然一人将鸣雀救出来。” 袁瑛这才说:“那就好。给他俩腾出两间房子,我们休整一晚,明天出发前,放他二人离开。” 那人领命下去。 袁瑛上前,解开关山云的双手,说:“得罪了!” 关山云松了绑,也不理会袁瑛,走到鸣雀跟前,搀过江风。 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软绵无力,就如没有骨头一般靠在他身边。 关山云看向袁瑛,问:“可有解药?” 袁瑛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两粒暗红色的药丸,递给关山云。 关山云也不迟疑,拿过来就给江风服下。 袁瑛问道:“你不怕我下毒害她吗?” 关山云不理她,只不眨眼地看着江风。 袁瑛也不尴尬,又问:“在凉州时,她追着赶着要嫁你,你只嫌弃她小。如今她长倒是大了,却也不想嫁你了。” 关山云见江风仍没有反应,质问道:“怎么回事?还不见效!” 袁瑛说:“你以为她中的是什么毒?这么快就见效!” 关山云反问:“难道不是普通的蒙汗药吗?” 袁瑛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大哥行走江湖近十年,你见过谁家的蒙汗药下去,不能言,不能动,可意识却全清醒!” 关山云说:“那是什么?” 袁瑛说:“据我所知,前几天在汤泉,江风险些殒命,中的也是这个东西!” 关山云与李隆业闭门会谈时,李隆业同他和盘托出了江风在汤泉遇险的全过程。 他听到袁瑛这么说,便问:“褚颜!你们是一路的!” 袁瑛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说:“她不是同关大哥一路的吗?是你把她从江湖之远带到了庙堂之高,又把她托付给阿风。” 关山云看着袁瑛,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袁瑛也看着关山云。 昔日,凉州城把酒言欢、自在明快的友人,出走经年,一个炼狱归来身不死魂不灭,一个伤情负走却失了方向,一个仍尝情苦只等时光来煎人寿。 在关山云深沉的目光中,袁瑛败下阵来,她说:“我们如今效力一个主子。我救了她,她就在这里。” 关山云拍案而起:“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你还救她!” 说完,他自己也愣住了。 这已不是凉州城处处护着江风的袁瑛了,她也一门心思要杀了江风。 袁瑛无奈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的主子让我救,我自然要救。况且…” 她看着江风,说:“关于杀了阿风这个事,我和褚颜,目的是一致的。” 关山云竟然无言以对。 江风此时感觉已好很多,她张了嘴,觉得自己可以发出声音,只是舌头有点大,她说:“袁姑娘,当初,是褚颜截留了诏书。” 袁瑛听她不喊姐姐,又以袁姑娘相称,心里竟然涌起了别样滋味。 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和悸动,她已经戒断多年。 关山云忙问:“阿风,你怎么样了?” 江风摇着头,笑着说没事。 然后又大着舌头对袁瑛说:“褚颜从我这盗走了玉玺和诏书,只把玉玺献给了薛王。王爷不知还有诏书之事,而我以为王爷必然已全得到。直到褚颜这次害我不成,我和王爷聊起玉玺之事,才对出这个事来。” 袁瑛面露犹豫。 关山云道:“不如叫出褚颜来,当面对质,一问便知。” 袁瑛向鸣雀使了个眼神,鸣雀出去,不一会带着褚颜进来。 褚颜一袭白衣胜雪,袅袅娜娜,她见了关山云和江风,也不惊讶。 仍旧仪态万千地打招呼:“云哥,好久不见。” 关山云摇着头,说:“褚兄义薄云天,没想到他的妹妹如此不堪!” 褚颜掩嘴而笑,说:“云哥,你告诉我,什么是义薄云天?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不顾个人安危去救你这样的王孙公子,就是义薄云天吗!如果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就属不堪了吗?” 关山云见她巧言善辩,便问:“你想过得好无可厚非,可为什么要去伤害别人!” 褚颜挑衅地说:“很简单,因为只有她死了,我才能过得好!” 关山云再也控制不住怒气,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褚颜兀自挣扎。 缺氧和恐惧,让她的绝世容颜生出了恐怖之感。 江风担心没等对质先掐死了当事人,实在得不偿失,便出声制止:“大哥!” 关山云闻声,松了手,褚颜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袁瑛对他们的四角恋没兴趣,单刀直入,问褚颜:“你截留了诏书?” 褚颜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收拾了自己,然后说:“是!” 袁瑛长剑出鞘,搭在褚颜肩上,骂道:“贱人!我杀了你!” 褚颜莞尔一笑,伸出两指,格出剑锋,说:“袁姑娘,你切莫被他们骗了。江风为什么与沈顾行决裂?就是因为她不肯把玉玺给宁王殿下。纵便我那时将诏书交给薛王,也早被他们毁尸灭迹了。你一心要完成女皇遗志,辅佐宁王争储,缺的就是这诏书了。时至今日,我觉得袁姑娘更应该感谢我,而不是拿剑指着我。” 袁瑛剑指不变,问:“诏书呢!” 褚颜说:“等我见了你的主人,自然给你们!” 袁瑛知道她以诏书保命,自然不肯轻易拿出来。 但她说得有道理。 再讨论过往的那些已没有意义。 她如今与两位故人阵营不统一,迟早有对决的一日。 江风此时,也恢复了大部分力气,可以慢慢挪动。 她看着袁瑛和褚颜俩人,真心觉得世事弄人。 第125章 惯会诛心 褚颜见江风能动了,摇着头,啧啧道:“阿风?袁姑娘独家秘制的‘难得糊涂’,体验感如何?你已第二次享用了,很有发言权。” 江风即使身体舌头仍不协调,但也不想在褚颜跟前显露出来,便也摇着头,说:“只是身体不听使唤而已,能有什么要紧!褚侧妃一身缟素,倒是很有下堂王妃的既视感。当日凤冠霞帔我未得见,今天倒是好气运,见了这身如丧考妣的装扮。” 江风早已把褚颜的心里摸透,爱慕虚荣,争强好胜,认为自己姿容绝代,便觉得谁都不如她。 江风的奚落很管用。 褚颜终于破防,恶狠狠地说:“江风!你别得意!王爷仍是爱我的,他只是被你一时蛊惑了。你以为他爱你吗?他为了我,以前能断你一条胳膊,现在能把你安置洛阳,以后也同样能休了你。” 江风“噗嗤”地笑出声来,也不去纠正她,只是问:“他这么喜欢你!你还跑什么?” 褚颜面有愤恨,说:“我从不争一时长短,长长久久陪在王爷身边的,只能是我。” 又是一个自我认知障碍的神经病。 还没等江风怎么样,关山云已经耐不住,喝道:“不知所谓,真是无可救药!” 江风这才意识的,关山云深爱着的姑娘,正在表达对其他男人的绵绵情谊。 所谓的一万点暴击。 为了让褚颜停止她的自我催眠,停止对关山云的心理伤害,江风打断她说:“在风陵津的时候,是你第一次见王爷吧。你可知道为什么能在那样的荒山野岭遇到他?” 褚颜看着江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江风便说:“那时候,我和他闹掰了,随姑母来长安。他知道后,不眠不休追了两天。他以为我拒绝他,是因为不愿做妾,便不管不顾带我回去,散尽妻妾,只要我一个。” 她停了一下,问褚颜:“他对你,可动过这个心思?” 褚颜脸色开始难看,江风又说:“即便为了让你入府,降了一个侧妃的位分,那也是他当时为我想的方案。只是我不忍心别人因我受牵连,这才便宜了你。你引以为傲的侧妃位分,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我真不知道,你骄傲个什么劲。” “你知道为什么在洛阳买宅子吗?那也是因为我。他不愿我日日拜谒薛王妃,也不愿我每日看着他的妻妾生烦。那宅子只有我一个女主人,全是按照我俩的共同喜好进行修葺。王爷牡丹红梅都不喜,独爱紫薇,坚持要种满前庭。你知道为什么吗?”江风说这些话时,神色像一个小孩子,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跟别人分享。 忍不住地雀跃,兴奋。 褚颜知道李隆业喜欢紫薇,可听府里的老人说他原来可并不喜欢,她知道江风一定是要刺激自己,但她仍止不住好奇,便沉着脸问:“为什么?” 江风觉得自己站了半天,体力不济,便不慌不忙地抽了凳子,坐下,这才好整以暇道:“因为我与王爷初遇时,他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缠着我要谢礼,并且追到家里来。我被他纠缠得烦乱,就把院里的紫薇花摘了一朵送他。他后来说,我送得根本不是花,而是夏天。” 江风说完,见褚颜面有不解。便继续补刀:“看来,我还要再解释得细致一些,褚颜姑娘才能明白。这个说法,源自北魏的一首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怜你自幼闯荡江湖,不通文墨,自然不懂。王爷曾同我抱怨,说褚侧妃你‘美则美矣,全无情趣’。” 江风说到后来,连连摇头,深做惋惜之态。 一旁的关山云只沉声不说话。 哎,可怜的痴情的关大郎! 袁瑛没想到,江风刻薄起来,当真无人能出其右,竟然有了情绪,脸上挂了几分笑意。 褚颜恼羞成怒,说:“可他为了我,废了你一条胳膊。” 江风抬右手,说:“嗯。我那时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可你想想,当真是因为你吗?你很清楚,并不是那样。他是怪我,不肯把玉玺给他。他那时被你蒙骗,只以为我要拿玉玺,去换和沈顾行的姻缘,这才怒了。” 褚颜失神,说:“看来,你们的误会都解释清了。” 江风说:“我和王爷是先决定在一起,后来才慢慢澄清误会的。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江风只是一问,并不等褚颜回答,直接说:“这意味着我们彼此信任,不管旁人再怎么制造误会,都不能让我们离心离德。就比如说,你把我扔进那山洞,又引着沈顾行来救我。你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让王爷误会我俩私奔了。或者王爷找到已化为尸骨的我和沈顾行,也不相信我俩之间的清白,从而不去追究真凶,对吗?” 褚颜连连后退,眼睛充血,说:“我那时不该婆婆妈妈,应该直接让崔岩杀了你!” 江风笑道:“那我就当你认了。你万千筹谋,最后没想到我和沈顾行竟然活着被救上来吧?可是,你知道吗?即便王爷看到我和沈顾行十指紧扣,依然背着你们所有人,安排我俩最后见了一面。就在秋狝结束的晚宴时,我记得那个宴会,太平公主以不敬长辈的原因,赏了你两道耳光,还打死了你的一个贴身侍女!” 褚颜终于失控,猛地往江风跟前冲,嘴里也不干净:“贱人,我杀了你!” 江风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疯,并没有防备。 褚颜已到他前方,她这才猛然发现,褚颜手中寒光一闪,不知何时竟已握了一把短刀在手。 她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躲闪不及,便双臂交叉,挡在前面。 关山云和袁瑛纷纷上前,格开了褚颜的短刀。 江风这才松了口气。 褚颜被关山云的长剑逼倒,她犹自发疯,骂道:“你不就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吗?你顶着它到处勾引男人,你勾引沈顾行,勾引云哥,你还勾引王爷!我要割花你的脸,让你再出来害人!” 江风刚要反驳,只见袁瑛上前一步,对着褚颜,长剑翻飞。 褚颜愣了片刻,然后猛地尖叫起来,叫声凄厉,犹如恶鬼。 第126章 褚颜无颜 袁瑛手起刀落,竟然划花了褚颜的双脸。 褚颜捂住脸,鲜血从指缝里溢出,喊声凄厉。 江风和关山云都大惊失色。 袁瑛毫不在意,还剑入鞘,说:“蛇蝎妇人!若不是诏书还在你手里,我必一刀结果了你!” 袁瑛从前有多果决,现在就有多狠辣。 江风虽然痛恨褚颜,但让一个自负美貌的女人,失去她最在乎的容貌,她仍下不去手。 褚颜惊惧、痛苦,她绝望地喊着:“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好痛…好痛。” 江风望向关山云,关山云也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哎,痴情种。 褚颜摸爬到关山云跟前,拽着他的衣角,说:“云哥,云哥,你救救我!我不能毁容,你一定有办法的。” 关山云满脸怆然,爱莫能助。 褚颜又哭起来,开始打感情牌:“云哥,我的脸好痛。你不是答应我哥哥了吗?要一生一世对我好,护着我,绝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我哥哥尸骨未寒,你就要抛弃我了吗?” 关山云想到挚友,他为救他殒命,临死前将唯一的妹妹托付给他,如今褚颜落到这番凄惨境地,他实在有负所托。 他那时犹豫踟蹰,总不能下决心娶她。他自负风流,可实在于情爱这项,开窍太晚。他后知后觉,原来那个小妹子,早已占据了他的心。 因为他明明知道褚颜心性不定,却依然放任她跟了李隆业,他甚至曾一度生出庆幸的心情来。 结果,不止褚颜被李隆业厌弃,又累得江风受尽磨难。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自己吗! 思及此,他俯下身,握住褚颜双手,说:“是我对你不住。我不该丢下你!你当时当日跟了薛王,我纵便拼着你不愿意,也应该带你离开长安。” 褚颜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形容凄惨,她抱着关山云的胳膊,含情脉脉地说:“云哥,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嫁入王府,我想跟你一起去青城山看云雾。” 关山云抬头,望见江风神色如常,面无波澜。 怀中的人,又满怀期望的唤了一声:“云哥……” 关山云想到袁瑛那番话:在凉州时,她追着赶着要嫁你,你只嫌弃她小。如今她长倒是大了,却也不想嫁你了。 是的,当她一次次兴冲冲地来,又灰心丧气地去时,他就已经一点点的,失去她了。 当下,万千情丝,一刀斩断。 他对褚颜说:“等这件事了了,我就带你去青城山。” 褚颜粲然一笑,只显得更加恐怖丑陋。她忍着疼痛,依着关山云的胳膊,哀求道:“可我的脸被毁了。云哥,你帮帮我。” 袁瑛听了,冷哼一声,坐下看褚颜表演。 关山云说:“你是美是丑,我都是一样的。” 褚颜说:“我刚才只是吓唬阿风,我怎么会刮花她的脸?容貌对女孩太重要了。” 说着,又流下泪来。 这话,江风不信。袁瑛不信。 但只要关山云深信不疑,就可以了。 褚颜见关山云不说话,便牵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关山云指尖颤抖。 褚颜说:“云哥,你帮帮我吧。你帮我求求阿风,她是有办法的。” 关山云岿然不动,说:“阿风,能有什么办法呢?颜颜,你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 “不!不!”褚颜说,“她有办法的,上次她被成安公主毁容,脸上留了一条疤。而且因为浸水,化了脓,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但是后来却奇迹般的好了。” 关山云又望向江风,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心疼。 他们离别后,她到底又遭遇了什么!高晦也只知她入了宫,落了水,被薛王救走,其他便一概不知了。 她竟然也差点毁容吗?她那时多疼?多绝望呢! 可那时,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 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人生决策来。 她那时最是伤情,他却因为她不愿嫁自己,不告而别,一走了之! 他神色变幻,江风却只以为他被褚颜说动。 她可以给她推荐孙老头吗?这是几次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人,就在刚才,她还要划烂她的脸。 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可是,如果关山云求她呢? 她忍心关山云伤心难过吗? 袁瑛也以为关山云动了恻隐之心,要求助江风。 她把佩剑往桌上一拍,道:“关大哥,你没毛病吧!” 褚颜见袁瑛阻止,便晓之以理,说:“袁姑娘,你也曾备受苦难,我更是可怜人。我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苦苦相逼,为难于我。” 美貌是她的杀手锏,是她的武器,她如今这般境地,若是连美貌也没了,这一生也就完了。 她很清楚,只要关山云开口,江风必然会救她。 她便又拉着关山云的袖子,说:“我若毁了容貌,就绝对不敢再拖累云哥。云哥是世家公子,样貌、才学、能耐样样高人一等……” 她摸着自己的脸颊,哭道:“我这副样子,怎么配得上云哥。我知道云哥心里记着哥哥的嘱咐,不会嫌弃我这副丑陋的样子,可是我又怎么忍心……阿风若不救我,我不如一头撞死吧,免得云哥娶我,被人嘲笑。 说着,便真欲起身撞墙。 关山云自然拦着。 真是好心机!好演技! 她突然被破相,竟然没喊打喊杀喊报仇。而是迅速想好了对策,一味同关山云哭惨卖可怜。 她不管说了什么,做了哪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关山云逼迫江风找神医给她治脸。 说到底,她爱关山云吗? 真不见得。 江风明白她所有的伎俩,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着了她的道。 不是可怜她。 而是不忍心看到关山云这般模样。 温柔乡,英雄冢。 纵便洒脱不羁,如云如风的关山云,终究被万丈红尘,红颜如霜牵绊了脚步。 入情网。知情事。吃情苦。 都要一一来过。 无有例外。 第127章 情不知所起 关山云陷入两难。 他知道,如果向江风开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和江风自此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山水不相逢。 他绝难割舍。 否则他也不会同意,跟李隆业和江风走这一遭。 江风见向来任达不拘的关山云左右为难,便说:“那孙老头脾气极怪,只不知肯不肯施救。去他那里,少说一个月的行程,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褚颜见她答应,连连作揖,说:“阿风,我就知道你是好的。我从前错了,不该那样对你。” 江风摆手,说:“你不必道谢,也不必道歉,我都不需要。” 褚颜连着说:“好好好。我们原本就是姐妹,自然不用这样生疏客气。” 江风不理她,只看向关山云,说:“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关山云对袁瑛说:“阿瑛,劳烦你,帮我送褚颜出去,并请替她包扎伤口。” 袁瑛收了剑,说:“放心,死不了。” 关山云说:“多谢!” 褚颜担心江风背后搞小动作,担心关山云变卦,只抽抽啼啼不肯走。 袁瑛威胁道:“他俩或许还有慈悲之心,我却是全是霹雳手段。你若想去寻访名医,治脸上剑伤,最少还有两件事要做。” 褚颜听她说得严肃,立马停了抽泣声。 袁瑛指着门外说:“第一个件事,活着走出这道门!第二件事,乖乖地把诏书交出来。你再磨磨蹭蹭,这两位大善人,就要给你烧纸钱了。” 褚颜自然是极怕袁瑛的,依依不舍地与关山云作别,被袁瑛用剑指着出去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江风和关山云两人。 江风说:“大哥,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褚颜吗?” 关山云说:“你不想我为难。” 江风先点头,又摇头,说:“这只是一方面。褚颜为人,大哥是比我清楚的。虚伪自私,薄情寡义,嫌贫爱富,而且心术不正。她刚才所做所为,都是为了逼着大哥,求我帮她。” 关山云何其聪明,褚颜的小手段,他一清二楚。 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仍然那样说:“她自小流落江湖,与她哥相依为命,吃过苦,受过欺,遭过辱,行事确实偏激了些。” 江风一怔,关山云眼睛瞎了吗!那些所作所为,仅仅是偏激吗? 江风原本要说的话,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关山云心里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拿这样的话堵她的嘴。 江风心里矛盾,她想到褚颜的那一番表演,又觉得关山云是当局者迷,便仍耐着性子说:“若有人因为过去的不幸,就可以随意的伤害别人。大哥觉得,说得通吗?” 关山云说:“弱肉强食,自来如此。阿风,褚颜伤你至此,你还愿意帮她。能这样做的人,这世界上并不多。” 江风似乎又想到了凉州那些日子,关山云拒绝她的办法,就是不停地给她戴高帽子,发好人牌。 时至今日,他仍用得得心应手。 原来,不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变的。 那他也是大哥啊。 是她穿越过来后,口口声声唤的大哥。 她说:“大哥,不是因为褚颜。她是生是死,是好看还是毁容,对我是憎恨还是厌恶,我一点不在乎。可是她就是一条毒蛇,花纹虽然美丽,毒液却致命!她的贪婪和欲望会把你拽入深渊。” 关山云看着越说越激动的江风,被他几经过弹压的心思又开始萌动。 他目光温柔如水,饱含绵绵爱意。 可是江风却完全看不懂。 她说:“大哥,我会求孙神医,让他治好褚颜的脸。等她脸好了,你就离开她吧。我知道褚颜的哥哥是你的知交好友,也曾救过大哥性命。可救命之恩!不是这样还的!你可以把她当做妹子 ,给她寻一个好的归宿……” 江风信奉的人生哲理就是不介入他人命运,但她不能忍受褚颜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关山云。 关山云是高山雄鹰,不应该为了那样的女人,自折羽翼。 关山云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江风叹了气,说:“情之一事,我自己看不破,但总以为大哥豁达,必然能挣脱牵绊。” 关山云说:“情不至所起,一往而深。我早已弥足深陷,只是不自知罢了。” 江风心里越发憎恨褚颜,这样好儿郎,这样的神深情,竟被她辜负、伤害至斯。 她说:“我记得,我和大哥关内道分别时,大哥说已在苏杭一带买了邻水的宅子。大哥既然喜欢褚颜,就带她远远地走吧,永远别回长安!” 褚颜对权力的迷恋,对物质生活的狂热,甚至对李隆业痴缠,让她觉得恐惧。 她只要踏入名利场,必然就要在名利场拨弄风云。 而关山云,梅妻鹤子,朝碧海而暮苍梧,俩人的价值观完全不统一。 关山云笑了,说:“她可不喜欢苏州。那处宅子也不是置办给她住的。” 江风不解,还要再问。 关山云拦住她,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说:“阿风,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乃浪子,安能定居一隅一处!褚颜的心思,我也一清二楚,她如今容貌被毁,自然只能依附于我,我也不能狠心不管她。我和她之间,纵便有些男女之情,也早在她跟了薛王那一刻起,尽数散了。” 江风看关山云目光真挚,不像敷衍她,便问:“那你刚才……” 关山云说:“她也是可怜。若我刚才不应她,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江风心里一松,说:“我若知道大哥不把自己搭进去,我才不会当掮客,给她介绍神医!” 关山云心里一暖,伸手抚摸她的头,说:“此生,得妹阿风,夫复何求!” 江风心情大好,说:“大哥为了我,甘愿自缚双手。这样的哥哥,给我一沓!” —————— 又熬到了十一点。 感谢“喜欢小通草的呼莫”给的书评和五星好评。 有给五星好评的,乐鱼继续献膝盖。 最近才开始慢慢看明白小说的各项数据,发现第一章的读者流失率实在太大了,用两天的时间,重新写了前三章。 结果怎么样,拭目以待吧。 第128章 黄雀在后 俩人说开后,江风终于不用担心关山云被美女蛇缠住。 便同关山云商量,怎样把褚颜给孙老头送去。 关山云说:“按照阿瑛的性子,褚颜不交出诏书,她断然不会放任她离开的。” 江风点头:“阿瑛姐姐一门心思继承武皇遗志,辅佐宁王,却不知是螳臂当车。” 关山云说:“阿瑛执拗,你又何尝不是?!你怎么从开始就认定太子能登大宝?” 江风想到她和袁瑛的赌约,只希望李旦尽快提出禅位。 她这个人有个大毛病,对数字和年份都不敏感。所以,她知道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斗法的过程中,李旦曾两让皇位,第一次肯定没让成。 但是,具体是哪年、什么时候,李旦第一次禅位,她却记不清楚,只模糊地觉得是李旦登基的第二年。 她对关山云的问题,避而不答,说:“不管怎样,我都得拖袁瑛姐姐出来。” 关山云不知道俩人的赌约,摇着头说:“李唐天下,惹得你们两个分庭而立,何苦!” 在关山云看来,江风跟李隆业一样,是妥妥的太子派。 可太子就真的能安安稳稳登上皇位吗! 他面有隐忧,又说:“你别只顾着担心袁瑛,也要考虑你自己!” 江风说:“我?褚颜如今这样,还能兴风作浪吗?而袁瑛……” 江风一顿,说:“既然知道了敌人所在,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关山云说:“你可知,薛王爷为何让我跟着去长安?” 江风原来是很疑惑的,可是因为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便一直没机会问,听关山云主动提及,便问:“我也一直奇怪,大哥何时与王爷投契了?” 关山云神色凝重,说:“阿瑛虽然性情大变,可你真觉得她会对你痛下杀手吗?” 江风说:“可是,鸣雀已经承认了。” 关山云道:“鸣雀只是冤你,恨你,可从未亲口承认害你。她和袁瑛的筹谋,都是为了宁王登储。她出面招揽江湖人士,可那些江湖人士对你的杀招,却不是袁瑛下的。” 江风说:“这是王爷跟你说的?” 关山云点头,说:“对。如果不是袁瑛,那必是袁瑛背后之人。所以,一直要杀你的,可能是宁王!” 江风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宁王李成器人到中年,还算玉树临风的形象,说:“那他也太小气了些!” 关山云继续说:“长安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前几日传来消息,岐王李隆范和薛王李隆业被免去了左、右羽林军大将军,陛下还要两位王爷迁出长安,薛王外放为凉州刺史。” 江风大惊:“王爷外放凉州?” 关山云说:“所以,他担心宁王还会出手,他又不在长安,便拜托我在长安,照拂你些时日。” 江风低头不语,宁王真的会如此癫狂,已经知道他是幕后黑手,还敢对付自己吗?便说:“家里总归是安全的。我在长安无亲无友,便老老实实地宅在家里,他又能如何?” 关山云摇头。 江风又说:“实在不行,我就还住到太平公主那里去。她原来虽然要撵我,但我落入陷阱,她还不是照样替我出气,不止褚颜,就连薛王韦华庄也被她逐出宴会。我想着,她还是疼我的。” 关山云还是摇头,说:“薛王就是不想你再和太空公主有牵扯。” 江风哑然。 她原来一心要求李隆业和李隆基统一战线,还将此项纳入她和李隆业的“约法三章”里面。 李隆业倒是真的规规矩矩地遵守。 反而她自己,在太平公主和李隆业中间的灰色地带疯狂试探。 真是当局者迷吧。 关山云见她沉思,又说:“况且,太平公主将被安置在东都洛阳!” 江风又是一惊!历史上有这回事吗! 她问:“消息可靠吗?” 关山云说:“太子送来的消息,千真万确!” 江风皱着眉,说:“岐王和薛王是太子的人,如今俩人都被免去羽林军大将军,太子在军队的势力,又弱了一层。” 关山云点头,李隆业当时也是这样分析的。 江风又说:“公主如果迁到洛阳,即将被迫远离政治中心,再难左右朝堂之事。” 关山云说:“太平公主对你是极好的。她若迁去洛阳,你也不必在王爷和她之间,左右为难了。” 江风不以为然:“大哥,你觉得公主真的甘心留在洛阳吗?” 关山云说:“圣旨已下,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江风说:“当今陛下,极为看中这个妹妹。今年秋狝时,太子殿下颁布了‘十不准’的法令,陛下自然而然地就要询问公主意见。如今,陛下虽然下旨让公主前往东都,可朝令夕改的事,从来不新鲜。” 关山云惊讶,他没想到凉州城的那个小女孩,分析起朝堂局势来,竟然丝丝入扣。 江风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讶异,江风问:“如果太平公主回到长安,你猜会怎么样?” 关山云心思不在朝堂上,他懒得去想这些问题。 可江风的发问,却让他一下子明白了症结所在,他说:“公主必定怨极了太子,她若回朝,定然疯狂反扑,不让太子好过!” 江风却又想到了另一层,她说:“我和太平公主在终南山遇袭,那伙人口口声声说是太子主使,太子百口莫辩。从那时开始,太平公主和太子的关系便急转直下。” 关山云知道江风和太平公主亡命奔逃一天一夜,江风险些遭辱,他后来听到仍然胆战心惊。 想到这,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那些朝堂纷争上,甚至想就此带她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去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 江风却仍认真地分析着:“这一次,太子折了两翼,必然以为是公主所为。而公主也会像大哥刚才说的那样,将这笔账算在太子头上。姑侄两人,只怕更加水火不容了。” 关山云终于上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就是挑起姑侄矛盾的幕后推手。 如今随着袁瑛的现身,那个人终于由幕后来到了台前。 可江风却犹豫了,她记得李隆基兄弟五人的感情是很好的。史书上并没有宁王李成器争夺储君的记载。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逍遥的王爷,所以李隆基才会在他寿终正寝后,追谥了“让皇帝”! 或许,史书寥寥几笔,没有办法记录那些小打小闹。又或许,史书故意掩去了天家皇子的争斗,粉饰了一个兄友弟恭的假象! 第129章 对影成三人 江风和关山云谈到波云诡谲的朝堂,都觉得头大。 俩人心情郁结,便一起出得门来。 但见秋空明月,庭槐寒影,袁瑛在庭院望空伫立。 感受到二人出来,她便回过头来,月泄流光,尽洒在她的身上 仍是那个骄傲、高贵勇敢的袁瑛。 他俩知道袁瑛腿脚不便,都不约而同紧着向前走了几步,到了袁瑛跟前。 袁瑛说:“你们俩还如从前一般,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让人等得心焦。” 江风面色坦然。 关山云却因为有所期待,心中反生感概:如今情形,早不复凉州那般。 他只得苦笑:“不知道你等在这里。” 袁瑛指着远处的亭子,说:“略备薄酒,招待你俩。若不嫌弃,就请移步吧。” 所谓的薄酒,全都倒给了关山云和江风。 她自己却只喝白水。 关山云笑道:“你如今倒是越发谨慎了,故人相遇,竟然以茶代酒。” 袁瑛说:“我戒酒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是不能喝的。” 关山云接过话茬,说:“你素来意志坚定。阿风因为喝酒,差点搭一条小命进去,如今依然见酒眼开。” 江风那时,正把酒往嘴里倒,听关山云这样说她,也觉得尴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关山云只得宠溺地说:“阿瑛的酒,你岂有不喝的道理。” 江风这才一饮而尽。 然后笑着对俩人说:“大哥说得不对,我因为喝酒,真真切切地搭进一条命去。” 李隆业只以为她开玩笑,问:“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江风说:“你自然不知道。” 这世界上没人知道,她因为喝酒吃头孢殒命,然后穿越过来。 袁瑛见俩人说笑,心中酸楚。她和江风也曾这般,亲密无间,嬉笑玩闹。 可如今她半生飘零,只剩下一丝意念,支撑着一副残躯。 三人对坐,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知心话能说。 江风和袁瑛能说的,在驿站的时候已然说尽。 除此以外,各自的别后境遇,竟然都已只是各自的故事。 实在不适合相逢时去讲。 三人便真似酒肉朋友一般,谈天说地,装傻充愣,一点真情不动。 说是酒肉朋友,也不妥当。 袁瑛滴酒不沾不说,那些菜品,她也只拣汤汤水水地去吃。 这样一看,甚至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了。能控制住,不拔刀相向动起手来,已是凉州三年的情谊弥坚了。 袁瑛笑着又喝了酒盏里的白水,分明尝出寡淡的滋味来。 袁瑛在劫持江风之前,已经喝了三杯酒,所以此时醉得极快。 关山云便开始控制节奏,一壶酒,被他自己喝了大半。 他仍是清醒的,问袁瑛:“你做什么打算?” 江风听关山云终于切入正题,惺忪醉眼一下子来了精神,看着袁瑛。 袁瑛被他俩一齐认真看着,反而不自在,也不想说假话,便云淡风轻地说:“以前做什么,以后就做什么。” 关山云说:“你原来为宁王做事,因为你在暗处,所以没有人会为难你。如今,你既然现身,太子和公主,哪一个都不会轻饶你。” 袁瑛说:“如今女皇遗诏在手,我受命于天。为何要怕他二人?况且,太平公主和我并无过节,是李隆基要与她为难,算不到我头上来。” 确实,事到如今,他们不仅没有证据,证明终南山的截杀不是李隆基所为。而且,那姑侄两人已经爆发了新一轮冲突。 搞不好,太平公主和宁王李成器已经统一了战线。 关山云也很无奈,问:“那太子呢?你不认今上立的太子,只认武后所立的宁王吗?” 袁瑛看了一眼江风。 说:“阿风说,陛下会生禅位之意。等李隆基真的坐上皇位那一天,我就罢手。” 江风顾不上关山云的错愕和疑问,立刻反驳,如同凶猛的小兽:“阿瑛姐姐,我们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说陛下让天下,但是太子坚决不受,又有百官相谏,陛下这才打消了念头。若我猜得不错,姐姐必须干干脆脆地撤出朝堂争斗。” 袁瑛笑了,说:“关大哥你看她,每天仍是天马行空,还要我配合她,遵守那劳什子赌约。” 关山云奇怪,难道江风周旋在太平公主和李隆业身边,知道了一些消息? 他看江风那样笃定,便说:“我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们俩人,如今立场不同,我也不想看到你们,非要撕破脸才罢休,倒不如规规矩矩的履行赌约,免得伤了和气。” 她俩之间,如今安有和气可伤?若有气,也是怨气,怒气和脾气! 她选了这条最难的路,已断情绝爱。 她原本以为,江风只是一个背弃了她的故人。 可自打昨日见了她,袁瑛如枯井一般的心境,竟然开始有了各色的情愫。 刚刚关山云那句话,又令她动容。她知道关山云也是为了两人着想,不想俩人刀剑相向。 但她又觉得,她不应该关、江俩人抱有任何感情,所以,她笑着说:“关大哥从来是帮阿风的。我本就不该问你。” 关山云听她这么说,也不恼,只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非要拿这样的话,故意分出亲疏远近来。” 当男人不恋爱脑的时候,思路总是清晰的,一把就能抓住了袁瑛的小心思。 袁瑛被戳破心思,倒也豪爽,伸出手掌,朗声说:“好!我袁瑛必守此诺!” 江风像是怕她后悔一样,赶紧起身,与她击掌。 袁瑛触碰她手掌的瞬间,心里酥酥麻麻,心脏也跟着漏跳了半拍。 此时悸动,旧时心思,不能语人。 第130章 再别袁瑛 是夜,江风和关山云二人各自回房。 袁瑛去看望鸣雀。 主仆二人对坐,鸣雀拿过纸笔,写:能信吗? 袁瑛说:“无所谓信还是不信,不管怎样,也没有什么损失。” 鸣雀想了想,指着自己的嘴巴,写:不是她。 袁瑛说:“算她还有些良心。” 又说:“她若是真对你下手,也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鸣雀默然。 袁瑛想到想到鸣雀一生追随她,历经磨难,现在又为了保护她咬断了舌头。 她情不自禁,说:“我纵便大白于薛王,他又能拿我怎么样!你我虽为主仆,但我早已将你视为亲妹,你为我落得如今这般凄惨境地,让我怎么办呢!” 鸣雀见袁瑛难过,写字也来不及,便呜呜呀呀说起来。 说得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袁瑛反而更难痛苦了。 她想起江风的话,对鸣雀说:“褚颜虽然说出了诏书下落,但我若就这样放她去,还是不放心。可关大哥一心治好她,要让人送她去找孙神医。你不如也跟着,神医妙手回春,兴许也能让你再开口说话。” 鸣雀摇着头,心里不愿离开袁瑛半步。 袁瑛叹气:“褚颜奸猾,你若跟着,我还能放心一些。不然她给了一个假地址,寻不到女皇遗照,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 鸣雀左思右想,才点头同意了。 主仆二人商量妥当,便有人敲门。 仍是一个短衣打扮的汉子,进来回禀道:“姑娘,我们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动身吗?” 袁瑛斩钉截铁:“好!” 鸣雀拉住袁瑛衣袖,露出恳求的神色来。 这些年来,她从不敢离开袁瑛半步,她怕再见时,她又是那样凄惨狼狈的样子。 袁瑛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说:“这封信 不管是给关大哥还是阿风,他们都会帮你的。” 说完,不理鸣雀的哀求,转身出门。 门外,已悄然立着十几人。 袁瑛怕惊扰了关山云和江风,并不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便率领众人要出门去。 本是毫不犹豫的步子,却越走越沉重,越走越缓,终于停下来。 回头。 随众两分。 关山云立在他们刚刚喝酒的那棵槐树下。 关山云负手,向她走来。 黑衣人“呛啷啷”宝刀出鞘。 关山云仍径直走到袁瑛跟前,说:“不跟她道别吗?” 袁瑛指着古槐,说:“刚才,不是已经道别过了吗!” 关山云说:“何必星夜兼程?” 袁瑛露出何必明知故问的表情。 按照李隆业的能耐,不用等到天亮,就能找到这来。 她掳走了他的心头好,谁知道断兵相接,会出什么乱子。 关山云眼见分别在即,终于问:“终南山和洛阳两次截杀,是不是你?” 袁瑛坦然一笑,说:“我确实恨极了她!可是我若要杀她,一定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 关山云审视袁瑛的表情,想判断她所说是真是假。 一无所获。 他又问:“是宁王吗?” 袁瑛苦笑,说:“我不知道。但大抵不是他。他从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关山云目光如炬。 袁瑛并不躲闪。 她一拍关山云的肩膀,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讽刺,说:“不是褚颜。不是我。不是宁王。最起码,怀疑对象变少了。” 关山云苦笑。 袁瑛收拾情绪,严肃地说:“鸣雀自己咬断了舌头,虽然不是江风所迫。但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如今只有鸣雀一个妹妹,她这个无妄之灾,我只算在江风头上。我如今把她留下,你反正要给袁瑛治脸,顺便把她的舌头接好,也不为难吧!” 关山云面容悲戚,刚欲说“好”! 袁瑛又立刻说:“你和薛王爷,也不想再多一个人要江风性命不是?!” 袁瑛明明知道,纵便她什么要求都不提,江风和关山云也会尽力把鸣雀治好。 但她偏不领他们的情。 就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利益纠葛,得失成败。 他们之间,没有情谊,只剩权衡。 关山云知道袁瑛向来孤傲,见她形销骨立,如孤狼一般。 便说:“若救鸣雀,便可让阿风少一个敌人,不论是我,还是薛王,都会尽力一试。” 逞强的背后,是所拥有的必将失去,是期待的永不可得,是举目四望皆无所依,是人间炼狱她自己爬出来。 可当逞强被人识破,那人还配合她表演时,她的脆弱就无所遁形了。 关山云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柔软,说:“阿瑛,一路保重。” 袁瑛抱拳:“后会有期!” 她转身。 转身前,却仍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寒空夜色,门窗紧闭,扰不乱斯人清梦。 袁瑛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李隆业一行人便真的追到这里。 李隆业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关山云将所有情况同李隆业一一说明。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三番两次对江风下手的,可能不是宁王。 李隆业的脸更黑了。 好不容易挖到了幕后之人,仍然不是真凶吗! 少不得还要从长计议。 他们都是昼夜兼程,此时都是人困马乏。 李隆业也不去打扰江风,众人都只是草草收拾,就地歇下了。 第二日,江风惊醒。 推门出来时,李隆业站在外面。 夜有所梦,日有所见?她如今竟然已稀罕李隆业,到这般境地了吗? 她不信,揉了揉眼睛,朝阳下,那人换了一个笑容,温暖极了。 她这才知道,不是幻觉。 飞奔过去,加速度形成的推力,撞得李隆业一个趔趄。 李隆业将人裹在怀里,江风将人放在心上。 赶来的关山云被那个画面刺痛了眼睛。 李赞和封常青早已习以为常。 江风看到有人来了,探出头,问李隆业:“袁瑛呢?你不要为难她!” 她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红色痕迹,那是袁瑛胁迫她时,用匕首划的,很是醒目。 李隆业咬牙切齿地说:“算她跑得快!” 江风先是讶异,袁瑛已经走了!? 然后才庆幸:还好走了!不然李隆业是要吃人的。 也不见褚颜。 她原本每每想到褚颜,就要为难一下李隆业。 可如今关山云也在,她就不敢轻易地唐突人家的心上人了。 早起,李隆业单独见了褚颜,也不知他同人家说了什么,褚颜竟似发了疯一样,嘶喊着什么“真心错付”和“红颜薄命”之类的疯言疯语。 李隆业绝情起来,就真的只剩雷霆震怒了,他坚持要把褚颜移交大理寺。 褚颜这才又着急起来。 关山云在一侧,只得求助他。 便又将昨天的表演再来一遍,竟然一点都不违和。 关山云只觉得褚颜陌生。 是她变了,还是他从未真正的了解她,关山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但却还是向李隆业求情了。 关山云虽然不说,李隆业也知道,这一定是江风的主意。 他见褚颜面上伤疤纵横,直觉可怖,也不知孙老头能否医治。 一个褚颜一个鸣雀,他下决心不让江风同这两个疯女人再有一点纠缠,便趁着江风未醒,书信一封,交给两个王府侍卫。 由他俩带着鸣雀和褚颜,一路前往丘山。 褚颜还要期期艾艾地,要关山云陪她一同去。 没等关山云拒绝,李隆业先发了怒,比昨日袁瑛还让人害怕。 第131章 所谓自主 李隆业、江风和关山云一行人再一次启程,返回长安。 一路无话。 李隆业先送江风回太平公主府。 姑侄俩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等李隆业走后,太平公主便叫过江风去。 江风就算再愚钝,也知道太平公主的用意。 烛火昏暗,竟然使得太平公主原本硬朗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江风只低着头不说话。 太平公主说:“折腾这一遭,看着又似瘦了些。” 江风说:“咱们大唐以丰腴为美,我确实差点意思。” 太平公主听她这样说,莞尔一笑,开始说正事:“本宫不日,将迁居洛阳。” 江风早知道了这个消息,说:“等我也搬去洛阳,又能跟娘娘作伴了。王爷不在的时候,我就侍奉娘娘。我既会做吃的,又知道很多好玩的点子。” 太平公主掖回江风耳边垂下来的头发,问:“不怕寂寞吗?” 江风说:“我怕。但是我更怕失望和绝望!” 太平公主说:“凡事都没有十全十美。五郎,对你也算真心了。你到底在怕什呢?” 江风说:“我怕情消爱弛,我更怕爱意消散后,万事不能自主。” 太平公主一愣,也很伤怀,说:“举目望去,谁又能自主呢?我的父亲母亲都做了皇帝,特别是母亲称帝后,她对几位哥哥很是忌惮,但对我却是极信任的。她虽严厉,可荣宠却是真的。可我依然失去了表哥,后来又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就连母亲,大唐王朝顶端的女人,你以为她愿意残害自己的亲身骨肉吗?你以为她不想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吗?她被各种势力、被曾经的选择裹挟,做了太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开天辟地,仅有的女皇,她亦不能事事自主。可见,所谓自主,并不是容易的事。” 江风不以为然,说:“女皇心怀天下,自然有得有舍。而我,所求不过一心人,难道也是奢望吗?” 太平公主说:“权力、帝位那是实实在在的。可人心呢,看不见,摸不到,虚无缥缈,又极易变化,还真说不上哪个是奢望。五郎于你,所求也不过一片真心。本宫觉着,时至今日,你的一颗真心,仍然被那宜业占据着。” 江风竟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又说:“你自己心里藏着人,又去奢求别人一心一意?” 江风也觉得苛求了李隆业。 太平公主话锋又是一转,说:“不要顾影自怜,更不要自视清高目下无尘。如果想嫁给五郎,居住到洛阳也不是不行。可是也要想着法的,把他多留在自己身边,把日子过得热腾腾的。纵便有一天,如你担忧的那样,爱消情弛,他不愿再来回周折了,你也曾有大把的好日子。而他,也不会再有那样新鲜的、高质量的婚姻生活。” 太平公主的人生观和婚姻观永远是积极向上的。 江风受到感染,说:“娘娘,我懂了。不管未来如何,过好当下的日子。” 太平公主说:“你聪明剔透,只要想得通,就能做得成。” 太平公主亦招手,芳草姑姑便命人搬进来两个箱子。 太平公主携着江风的手,先打开那个大的:金碧辉煌,晃得屋子都明亮起来。 一箱子全是珠宝首饰,一个玉叶金蝉头面,一对镶嵌宝石的耳环吃,还有一大堆金丝缠玉的手镯。 芳草笑着:“娘娘早都想把这套东西送你。这金丝缠玉的手镯一共七七四十九支,娘娘原来就给了你九支。当时怕一股脑给了,吓坏了你。” 江风目瞪口呆:“娘娘现在赏我,惊吓也不少。” 太平公主又打开另一个小一点的箱子,芳草上前,拿出一个交代一番:“这是长安和洛阳的两处宅子,这是长安的两间铺子。娘娘知道你喜欢苏杭,便将那里的水田、宅子、铺子都给了你罢……” 江风急忙拦住还要再说的芳草,说:“娘娘,您别告诉我,这些都要给我?” 江风先前看那一箱子金光闪闪的金子,就已经觉得过分了,没想到这个小箱子乾坤更大。 她若收了这些,资产可能要比袁瑛最盛时还要再多几倍。 她怎么敢要。 太平公主板着脸,怒其不争:“你是我的义女,以后日子过得寒酸,丢的也是我的脸。” 江风摆着手:“薛王爷也是要脸面的,定然不会让我日子清苦。娘娘放心吧。” 芳草说:“姑娘不要也得要了。娘娘早已将这些产业经过官,过到你的名下了。” 江风愕然,说:“娘娘,使不得。” 太平公主关上盖子,说:“等你不能自主时,这些就是依靠!黄白之物,从不骗人。” 江风知道黄金白银比人心可靠。 可是这两箱子宝物,如烫手山芋一般。让她一时又记起袁瑛。 当无权无势时,这黄白之物,会不会成为催命符? 第132章 往,来处去 尽管江风百般推辞,太平公主依旧把那两箱子的东西给了她。 对于太平公主来说,这或许只是九牛一毛,可对江风来说,已经等于实现财富自由。 太平公主调侃她,以后无法自主的时候,这些黄白之物会让她自己说了算。 江风抱着太平公主的胳膊,说:“没钱的时候啥都不怕,有钱了就又惜命又惜财,总担心人活着钱没了,或是人死了钱没花了,总之,怕是一点自主都没了。” 太平公主侧头一想,说:“但凡这样想的,大抵都是没钱之人。” 好像确实如此。 第二日,太平公主就命人给江风收拾东西,送回江府。 江风来时,可谓赤条条。 她那时一半糊涂一半清醒,趁着黑夜,被李隆业藏着掖着,走角门,安置在了公主府的一个偏殿。 可她去时,却风风光光。 太平公主命令她的儿子,郢国公薛崇简亲自护送。 大大小小的物件拉了好几大车。 她似洗劫了太平公主府一般。 江风实在没想到,今天还有这几大车物件。 她不可置信地挨个打开看,那个楠木描金山水人物顶柜,她曾赞叹了一句“奢华”;那个侍女屏风一直是放在她卧房的;那一套梳妆台,她曾说只有神仙妃子才配使用,那些字画是她临摹过的真迹,那些料子曾被她设计成了高叉旗袍…… 总之,只要她曾露出一点赞叹或喜欢之意的,就全被打包了。 甚至,还有床榻、桌椅,甚至浴桶、闷户橱、子孙宝桶,这是把嫁妆准备齐了的节奏。 江风一一看完,闷闷不乐。 薛崇简故意气哄哄地跟太平公主告状,说:“母亲你看,她还不满意。” 太平公主笑着说:“阿风如今的心思,本宫也难猜了。是嫌少了?还是嫌多了?” 江风说:“我却猜到了娘娘的心思。” 太平公主仍笑,说:“哦?” 江风说:“娘娘要与我一刀两断。从此以后,我与镇国太平公主府,再无半点羁绊了。” 太平公主仍是笑,不说话。 江风也算猜对了公主心思。 薛崇简却不明所以,不就送了点东西吗,怎么还给整绝交了呢,这不科学。 太平公主语气淡然,说:“你救过本宫性命,又是本宫义女,再加上,你以后嫁人,添丁进口,本宫身为义母,总要有所表示,这算下来,这些东西并不厚重。” 薛崇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母亲也开始说笑了。她眼瞅着要嫁五郎,到时候,母亲难道不陪嫁吗?怎么全都一次算清楚了。” 太平公主和江风都不说话。 芳草神色悲戚。 薛崇简拍着江风的肩膀,说:“你惹母亲了?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江风暗道,薛崇简同志,真的是情商智商盆地啊。 太平公主说:“好了。你回去吧。让你义兄送一程。” 江风跪下,规规矩矩地嗑了三个头,朗声道:“祝慈母,千秋岁!” 太平公主听到江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称自己为慈母,便说:“我儿且去,你出了这门,就与公主府再无瓜葛了。去吧!”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呼汝为儿。 两个女人,一个是上下五千年,熠熠生辉的镇国太平公主;一个是溯流而上,灵魂重回大唐的普通女孩。 一个收尽苍凉残照,一个燃烧着布散朝晖。 她们将各自走向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替代另一个,谁也不能说服另一个。 江风一步比一步坚定,绝不回头。 太平公主一直看着她,见她绕过花影缤纷,拐过重重屋宇。 然后对芳草说:“这丫头,心够狠。” 芳草说:“公主若舍不得,又何必……” 太平公主说:“心狠点好,谁也伤不到她。” …… 薛崇简满脸官司地送她到江府。 难得地,一家人排队欢迎她。 留薛崇简吃午饭,他也没推辞。 恰江佐、江佑和柳姐夫都在,很能陪好这位国公爷。 江母和张潆月忙着安置江风的东西,发,现一个库房竟然装不下,不得已,又将原来江绯的房子腾出来。 江老太竟然也没反对。 也可能是忙着看太平公主送她的礼物。 晚上,江兰家的胖小子有点不舒服,江兰和柳讷之便早早地回去了。 江父中午同郢国公喝多了酒,一直嚷着头疼,江母和芸姨娘里里外外地伺候着。 张潆月怀了孕,害喜得厉害,江佐心疼便去照顾。 饭桌上,竟然只有江老太、江佑和江风。 说好的家庭聚餐,聚了个寂寞。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两个人别扭。 另一个却全然糊涂。 说得话越发让场面尴尬。 “阿绯怎么没回来?祖母您告诉她,江风今天回来了吗?” 咳,秋狝时,太平公主为了给她出气,把江绯撵出了宴会,估计她把这笔账算在了江风头上。 “沈顾行要同县主和离,他不会对你还有意思吧。” 可能有吧。 “你入宫那段日子,阿晦在长安,待了好一阵。” 是啊,他遭到李隆业要挟,跟基、业兄弟一起诛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 “那些兄弟们都说阿晦来长安,是为了个姑娘。可当时,是他自己不去阿绯的啊。” 江风无语,这位仁兄的脑回路,太清奇了。 “啪”! 江老太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江老太说:“你二妹妹已嫁了东宫,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休要再提!谁再提,我就撕了他的嘴。” 江佑撇撇嘴,嘟囔道:“那些事儿,太子都知道。” 江老太气极,拿筷子打在他头上,骂道“还说!” 江佑一躲,江老太打了个空。 江佑只以为江老太不信,还补充论据说:“前几天,因为这个,太子和阿绯还吵了一架。” 江老太气不活了。 江风却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日,太平公主迁居东都洛阳的正式消息就放出了。 同时,李隆业外放凉州,担任刺史。 申王和岐王也领了地方长官。 长安城只留下了两个人皇子,宁王李成器,太子李隆基。 第133章 再赴凉州 连续几日,江风似是得了嗜睡症,每日除了必要的生存活动,就只剩下睡觉。 江老太对她如僵尸般的生活习惯很是看不惯,但是她也已经习惯了没有江风的请安流程。 其实,不止是她,整个江家都已习惯了没有江风的生活。仿佛她同兰、绯两个一样,已经出嫁了似的。 她回江家,只是回娘家小住,几日后,不管是太平公主府还是别处,总归是要离开的。 如今,江风虽然同江母挽回了遗失多年的母女情谊,但江家对她反而更陌生了,简直毫无归属感可言。 张潆月似是感受到了江风的疏离 有意与她亲近,可每次话没说几句,就开始孕吐,天昏地暗。 余者,江父的恭谨仿佛不似父亲而像下属;江佐披星戴月,与江风的生物钟完美避开;江佑看来,江风如何手刃两个贼人,如何郑喑手下逃脱很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可江风却希望那些事从未发生;江老太以为可以和江风修葺和睦的祖孙关系,可看到她一副疏懒的样子就又火冒三丈,祖孙情谊真是和睦不了一点。 至于江母,俩又回到了比以往更尴尬的母子关系中。 没办法亲密,又不能疏远。 如此,江风睡起觉来便觉得理所当然。 她与江家,真是八字不合。 不管她境遇如何,她在江家真的一点归属感都找不到。 她原来在凉州时,就缠着关山云脱离苦海。而如今,她得等到洛阳的宅子完工,才能嫁人。 有李隆业那样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王爷在那,她也没有找其他下家的心思。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大家好似都轻松了不少。 直到那一日,李隆业找上门来。 江风一觉醒来,很意外,李隆业竟然可以直接摸到卧房来。 江母和江潆月已经这样开化了吗! 人心向背,悠然和樵青已然背主了吗! 李隆业见她睡意惺忪,仍去一脑门官司,便说:“你嫂子回了娘家,你母亲进香还愿,是老太太让我进来的。” 江风揉着眼睛说:“何必非要偷偷摸摸的,光明正大的进来不行吗?” 李隆业知道她误会了,便解释说:“我原想着正式拜访,没想到来得不巧。” 江风一想也对,他俩如今的关系,实在是光明正大的紧。 李隆业见江风仍迷糊着,便说:“原应该下了拜帖,正式见三位长辈。可朝中诸事掣肘,得了空闲,便想来见你,不要怪本王礼数不周才好。” 江风知道,现在朝堂上一摊浑水,从皇帝到太子再到诸位王爷都很焦急,李隆业能抽出功夫看她,已经很难得了。 她便说:“这些,我都晓得。” 又接着问:“你要去凉州吗?” 李隆业沉思良久,才说:“是。” 江风问:“多久?” 李隆业摇着头,说:“不知道。” 也是,没有臣子被调往地方的,还要问皇帝啥时候再把他调回中央来。 江风低着头说:“那怎么办?” 李隆业自然知道,她所问的,是什么。 便说:“我已同父皇说了我们的事。他虽然不解,你为什么执意居于洛阳,但是却同意了。我想着,本王去凉州赴任前,先求着父皇将封妃的诏书颁布下来。这样,我去得也安心。” 江风哄红着脸,说:“好。” 李隆业一愣,说:“在家住得不开心吗?” 江风警觉小,难道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便说:“不是不开心,是无所适从吧。” 李隆业知道她家庭情况,便说:“不如你同我去凉州吧!” 江风不说话,只笑着看他。 李隆业也觉得唐突,自己便说:“你我还未婚嫁,不合适。” 又说:“不如跟着姑姑去洛阳吧。” 江风心里有一丝难过,说:“公主已把我‘逐出’公主府,又何必再去招惹娘娘呢!况且,我确实应该同公主保持距离,趁着现在,还能抽身出来。 李隆业默不作声,江风问:“什么时候动身?” 李隆业说:“还没定,总是快了。四哥,已经走马上任了。” 第134章 到底谁命大 李隆业到江家,也只待了一会儿功夫。等江母得到消息赶回来时,人家已经告辞走了。 江风也以为李隆业百忙之中抽身过来,必然是有大事要讲的。 没想到他匆匆而来,只同她说了几句话,留下几色西域进贡上来的水果,就因为政务繁冗,又匆匆走了。 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样短短的一面,竟然也惹出相思来。 那葡萄甘甜,又用冷水湃过,极是好吃。 可却不如,那个人能再多留一刻。 晚上,张潆月和江佐正在对弈,江风一边吃着张潆月从娘家家里带来吃食,一边“指点”张潆月。 “嫂子,落这里。” 张潆月一边说:“那可是落入虎口了。”一边把棋子落到了那处。 江风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佐只是不说话。 姑嫂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竟然真的赢了江佐半子。 江风不可置信,问:“嫂嫂,你赢过哥哥吗?” 张潆月笑道:“从无败绩!” 江风作恍然大悟状,说:“江家的头号榆木疙瘩,竟然开窍了。” 下棋时候,终于知道让着女人了。 可他当时,是如何把江风杀得片甲不留的。 江风愤然,便要与江佐厮杀一盘。 张潆月便笑着让位。 江风刚坐下,只听外面一阵喧闹,三个人互相对视,齐刷刷地站起来要出去看。 这时孙嬷嬷打帘子进来,慌慌张张道:“少爷,少夫人,姑娘快去霁月堂,老爷夫人们已等着了。有金吾卫的大人要来搜人。” 三人都是一惊,江佐还算稳重,一边搀着江潆月一边问道:“嬷嬷,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来府上搜人?” 孙嬷嬷说道:“谁知道呢,外面乱哄哄的,那些金吾卫在街上见人就抓,咱家还是好的,领头的大人知道咱家的情况,多少给了些薄面。隔壁的张家已被翻了个底朝天,张老爷只埋怨了一句,就被一脚踢折了腿。” 三人听了唏嘘不已,再也不敢耽搁急忙忙的去了前厅,江父正应承一个满脸胡子的将军。 那将军毛发旺盛,睫毛和眉毛都极浓极长,眼睛藏在里面放着精明的光,他听见有人进来立马扫过去,三个女孩都是一哆嗦。 那人又对江父说:“人都齐了?” “回王将军,都在这了。”江父回道。 将军满意地点点头,一招手指挥道:“搜!”一群披甲士兵便地毯式的搜索起来,众人大气不敢出。 来人向江父略一拱手道:“职责所在,得罪了。” 江父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将军劳苦,只盼早日抓到贼人。” 那位将军又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瞧见了江风,眼睛一亮。 江佐见了,便挪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江风前面。 那边江父又犹疑地问道:“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要劳烦将军亲自抓人?” 那人一笑,道:“自是大事,大人不要打听了。” 江父连道:“正是正是,是我唐突了。” 江风奇怪,这个倨傲之人究竟是谁?现在已鲜少有人敢这样同江父讲话了。 她用胳膊抵了抵撅着嘴的江佑,给他一个“这二货是谁”的表情。 江佑凑过来,低声道:“检校左金吾卫大将军王毛仲,跟大姐夫尤其不对付,偏太子宠信他,每每生事!这下不知又逮到什么由头,做什么谋划!” 王毛仲?江风拍着脑门,这不是李隆基的左膀右臂吗! 诛杀韦氏时,临阵脱逃的那位,政变之前,她曾向李隆业做过提醒。 “姐夫呢?”江风问。 “薛王爷从咱们家走,他不放心,跟着去了。”江佑低声说。 果然职场内卷,不分古今! “二哥哥怎么不去护送?”江风鄙视道。 “我?姐夫去了,我何必还去!”江佑咧嘴笑道。 果然职场躺平,也不分古今。 兄妹俩你来我往间,那些搜查的金吾卫都回来复命了。 自然没有窝藏罪犯,王毛仲拱手说句“叨扰”便告辞离去。 经过这番闹腾,众人都没有了娱乐的心情,江母便赶紧安排孙嬷嬷安置众人歇息。江风裹着衣服回到卧房时,浓浓的腥味扑鼻而来,她一边解披风一边疑惑是什么味道,猛地瞧见衣橱上有一摊红色液体,是血迹! 她壮着胆子,猛地打开衣柜,赫然看见一人浑身血迹地缩在里面。 她转身要跑,只听那人急急地低声喝道:“江风,是我!” 江风按捺住要大喊的冲动,走近细瞧,竟然是窦鼎! “怎么是你?那些金吾卫在找你?你怎么躲到我家来了?”江风一连串的发问。却见窦鼎胸前还在汩汩地流血,已是有进气没出气了。 窦鼎虽然顽劣,也常欺负她和高晦,但到底没有多坏,她实在没法见死不救。 当下也顾不得别的,找了一件干净的棉布里衣,裁成长条将伤口包裹住。 可是那伤口着实深了些,即使包扎上还是不能止血。 她想了想,还是得找江佑。 他常在军中行走,受伤更如家常便饭,止血药和消炎药应该是有的。 关键人傻好骗。 窦鼎虚弱中,一下拽住她的衣角,道:“别叫……人……” 江风叹了口气,道:“我去取药。” 江风连蒙带骗,问江佑讨来两瓶金疮药和红升丹,一个止血一个消炎。 等江风笨拙地忙活完,已累的大汗淋漓。 窦鼎倚着柜子面色惨白道:“不想竟是你救了我,就连叔父也是不敢留我的。” 江风撇撇嘴,窦家人道德底线都不是很高,收留了窦鼎她才意外! 她却也不忍心这样调侃他,只得正色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刺杀了李隆基!”窦鼎咬着槽牙说。 “啪”的一声,药碗应声掉落,江风大惊,压低声音质问道:“你竟敢刺杀太子!” 江风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想了想,才故作镇定地说:“你一定不会得逞的!太子殿下吉人天相,肯定无事!” 窦鼎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后家逢巨变,饱受苦难,现在看去竟有几分阴骘。 他见江风急红了脸,便幽幽道:“算他这次命大!” 第135章 惹祸上身 江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看窦鼎着实可恨,便讥讽道:“二公子素来只会寻花问柳,做那些富贵公子的勾当,行刺太子这样的大事,怕是再难成功的!” 窦鼎听了怒气上涌,剧烈地咳起来,脸憋得通红m,道:“我知你们姐妹,素来瞧不上我,但杀父之仇夺妻子之恨不共戴天。况且想他死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江风也觉得,李隆基和江绯实在有些对不住窦鼎在先,后来还赶尽杀绝,把人家搞的家破人亡,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生生逼出一个反民,何苦来。 上一次,王毛仲和郢国公去凉州调查袁瑛和鸣雀的事情。 正事一无所获,王毛仲却把凉州刺史窦怀让法办了。 最开始的罪名是藐视太子。 但只要一查,就必定还有其他毛病。树倒猢狲散,大家看太子对窦怀让下手了,便也落井下石,过往的罪证都被暴出来了。 窦鼎见江风不再说话,忍着疼痛又道:“我原也没想今天动手,只不过有另一群黑衣人,早埋伏在那狙杀他。择日不如撞日,想着趁乱要了他的狗命!哼,怪我技不如人,那么好的机会让他逃了!” 窦鼎惋惜地用拳头狠砸桌面。 江风悬着的心又提起来了。 另一方是太平公主么?还是宁王?这一场暗杀必然会让李隆基疯狂反扑,她不由得替太平公主担心。 江风看着丧家犬般的窦鼎,心里开始后怕。 自己太鲁莽,窝藏刺杀储君的反贼,那可是诛族的大罪! 她脑门发热的圣母心肠后,开始细细地想着如何善后。 关键是要把这个惹祸的送走! 她略一思忖,便对窦鼎道:“你杀不了他的。他将是名垂青史开创伟业的千古一帝,要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你别白费力气枉送性命!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会想法子把你送出去,你若能逃出去,就远远地走吧,为你父母留一脉骨血,总好过白白地送人头!” 窦鼎还想再抬杠几句,可又痛又累,那药也有安神的作用,不一会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江风见了,关好门退出来,蹑手蹑脚地穿过江父江母主屋的后廊,绕过西侧云姨娘的暖格来到西厢房,摸着黑蹭到里间,低低说了一句“是我!” 便摸进了女孩的被窝。 悠然迷迷糊糊地道:“姑娘,怎么过来了?呦,好凉的手。” “我害怕,过来跟你挤挤。”江风道。 悠然说:“姑娘,我陪你回去睡吧,你睡在这里,怎么行。” 江风把悠然的被子一扯,说道:“快睡吧。听我的。” 悠然糊里糊涂,翻了身,又睡熟了。 江风将明天的计划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再无纰漏了,才在渐渐睡去。 第二日,江风早早地醒来。 那一床锦被被自己紧紧地裹着,悠然只着寝衣蜷缩在一边。 她觉得可笑。 穿衣服下地走人——她的闺房里还有个男人,若悠然早起去服侍发现可就惨了。 窦鼎还活着。 吃过早饭但,江风便要开溜,江佑晃进来,见了江风问道:“你昨晚要的金疮药到底是谁受伤了,你的手不是早就好了么?” 江母立刻投来探究的眼神。 江风糊弄起母亲和兄长,手到擒来:“关大哥前两天受伤了,我今日有空,拿了药去瞧他。” 江母道:“昨天金吾卫抓人,你一个女孩家,以还是少出去走动吧,若有什么事,让你哥哥们去,有一份心意也就罢了,何苦亲力亲为。” 江佑道:“今天我就跟她一同去吧,反正无事。” 江风绝倒,忙拦道:“二哥怎得没事,昨夜那么大的乱子,你赶紧去打听打听情况才是正经。” 江佑道:“只你是懂仕途经济的!我可不正要同母亲告辞出去么!担心你一个人出去危险才巴巴地要陪你去。” 江风忙认错道:“好哥哥,是我错怪你了。不过现下我着急要走,关大哥等久了发起脾气可是吓人的。” 说着一窝蜂跑了。 江佑挠着头对江母说:“关大哥脾气虽严厉了些,但哪个敢向她发脾气?怎么怕成这样?” 江风去厨房装了十几个馒头和一大包牛肉干,又顺了江佑一件灰色常服扔给窦鼎。打开她的金库,拿了里面所有碎银子,也不过七八十两的样子,想了想狠狠心又拿了沈顾行他妈给的两只小金猪。 做圣母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找了新来不久的马车夫,扶着虚弱的窦鼎便出了门。经过一晚上,窦鼎并没有发烧,大抵是死不了的。 只是疼痛难忍,直疼的牙齿咯咯作响。他有气无力道:“谢谢你救我!” “我正后悔着呢!”江风没好气地说。 窦鼎苦笑,也不再说话。 江风无奈地又说:“我们家在康平坊新买了宅子,都已翻新妥当,只等搬过去。那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老仆守着,他认得我。我一会引着他说话,你自己偷溜进去,在里面找个地方偷偷地藏几天。待风声过了,就远远地走吧。这些是馒头、肉干和酒,尽够这些日子吃的了,若不嫌弃就饿不死。” 江风没看错的话,窦鼎眼角边的,应该是泪水。 江风叹了口气,指着另一个包裹道:“这是一些琐碎银子,手边一时半会也没有很多不多,你拿着应急吧。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若再这样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就真是死得毫无价值,贱如鸿毛了……” 江风还要再说,却听前面一阵喧嚷,车夫“吁”地一声刹住了车。 江风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王毛仲领着一堆人凶神恶煞地拦在前面。 芭比q了! 回头面色苍白地对窦鼎说:“我怕是救不了你了!就连我自己,恐怕也要搭进去!” 窦鼎长出一口气,道:“我父母惨死,兄长被打傻,嫂子被那群人欺负,我本已不想活了。今日赴死,若能将你摘出来,总不至于轻于鸿毛吧!” 他俩太稚嫩,义无反顾地钻进别人的陷阱里。 ———— 已经读到这了,各位就点个五星好评吧。 再追加书评就更好了 第136章 帝王之怒 王毛仲用长刀,一下子劈开了车门时,窦鼎正煞有介事地把刀抵在江风的脖子上,做胁迫状。 王毛仲哑然失笑,伸手一把将窦鼎拽下车,甩在地上,胸口瞬间被鲜血殷红了。 江风拿着刀指着王毛仲,虽然知道没用,但还是哆哆嗦嗦道:“我是被逼的,他拿刀逼我做的。” 王毛仲一个反手,夺下了短刀,笑道:“是吗?本将军瞧着,倒像是要双宿双飞。” “你别胡说!”江风喝道。 “到底是哪个胡说,回到牢里审审就知道了。”王毛仲胜券在握。 “你想怎么样?”江风气矮了几分。 “姑娘是侧妃亲妹,又是个娇滴滴女人,自然打不得骂不得,少不得这个小子要受点皮肉之苦了。可也得请姑娘随我回营里一趟。”王毛仲说。 江风生出了一身的冷汗,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正寻思着如何脱身时,就见前方又一卫队过来,江风眼尖,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大喊道:“李赞!救我!” 正是李隆业的亲随,李赞。 也算是江风的老熟人了。 王毛仲面色一沉,李赞已应声过来,见了这个场面,也是一惊。 王毛仲虽背后常常怨怼薛王李隆业,但在李隆业嫡系跟前还是不敢造次的。李赞同王毛仲一番交涉,王毛仲要将江风带去大营审问,眉毛一皱。 主子受伤在宫中养着不能打扰,若这个空档,他的心上人被抓去牢里,李隆业知道了定要打折他的腿!可王毛仲素来与王爷不睦,却极为讨太子欢心,最是难缠。 略一思忖,便道:“江姑娘毕竟是侧妃亲妹,又是柳将军姨妹,与我家王爷也颇有渊源,若带到金吾卫大营,上面怪罪下来,恐怕咱们也担不起。不如你我一同,将她交由太子殿下,由殿下定夺吧。” 王毛仲虽不情愿,但是也知道江家三姑娘和薛王爷不清不楚的,若李赞碰见了一定会管到底,倒也不敢硬来。 马车被砍坏,已是不能坐了,李赞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江风,自己在前面牵着。 窦鼎双手被绑着,拴在一个侍卫的马后面,没走几步体力不济摔倒了。可那些人却并不管,就那样拖行,留下长长的一道血印。 江风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江风这一路脑子飞速旋转,只想着如何给自己脱罪。最后不得不气馁地明白,没有任何借口,能帮她逃了这个窝藏大罪! 她那一套糊弄人的东西,在睿智的储君和绝对的证据面前,肯定行不通,千万别自作聪明试图狡辩蒙混过关。 自己这六七年的古代生活本就是白捡来的,大不了一死。可是她决不能拖累无辜的家人,她更要细细想想,如何把对他们的牵连降到最低。 江风被带到李隆基面前时,他正打羯鼓,节奏铿锵,气吞山河,三人只悄悄地立在一侧,不敢打扰。一曲完了,李隆基放下鼓,一边拿起高力士早准备好帕子净手,一边扫了三人一眼。 江风被他目光一扫,不由得哆嗦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笑了。 一挥手,打断要说话的王毛仲,慢条斯理道:“先下去吧。” 王毛仲一怔,和李赞行鱼贯而出。江风以头抵地,等着上头发话。似乎过了很久,李隆业又击了一通鼓,喝了一盏茶,才慢悠悠道:“起来回话吧。” 江风伏在地上回道:“臣女有罪,不敢立于太子跟前回话。” 李隆基“嗤”地笑出声来,道:“也对。那就抬起头来回话吧。” 江风只得抬起头来,李隆业细细打量了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小姨子:嗯,长的确实不错!难怪把他那个一向以风流自诩的五弟迷住。 李隆基的审视,直看得江风心上发毛,再一次伏在地上。 她原来也是怕李隆业的,但是当对方释放了善意之后她立刻就能收放自如。可今日在李隆基面前,她却是提着脑袋在回话,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脑袋搬家,身首异处。 她打着二十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大意。 李隆基将女孩的恐惧尽收眼底,又有些不忍,他向来对漂亮女人要网开一面。 “为什么救他?”上问。 嗯,这个问题在射程内。 江风忙道:“昨日王将军搜府,我回到屋内,发现窦鼎就藏在衣柜内。我当时只知道王将军在抓捕他,却实在不知他竟敢谋刺殿下!臣女见他已奄奄一息,便一时糊涂私自救下了他!” 江风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多磕头总归没有坏处。 李隆基又问:“后来呢?贼人可告诉你,他是谋杀太子才受伤被通缉的?” 江风知他有此一问,恭敬又急切地回道:“他说了……可……可他又说并未伤及太子……” 她抬头对上李隆基看透一切的双目,终于没有勇气接着说下去。 “我虽没事,那伙人却是招招狠毒,要我命的。”李隆基想起昨夜惊险,生气地重重地放下茶盏。 江风又是一哆嗦。 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太子殿下明鉴,窦鼎同臣女说,他同行刺殿下的另外那些人并不是同伙,他…他跟踪了殿下好几天,昨晚看见那些人动手才趁乱行刺的。” “哦?本宫天怒人怨,竟有这么多人要置我于死地?”李隆基反问道。 “殿下,那些人有手持弓弩、火器,各个身手不凡训练有素,绝不是窦鼎可以比的,窦鼎不足为惧,他们才是心腹大患啊。”江风要把杀李隆基的窦鼎和杀储君的那伙人区别开来,一个是谋逆志在皇位之争,另一个只是为泄愤全无威胁,量刑上应该会轻些吧?当下只有将脏水尽数泼出去了。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站起来,走到江风前面,蹲下去,伸出食指挑起女孩柔和的下颚,一字一顿地说:“既然是心腹大患,那必是纵容之结果,否则如窦鼎这般,还未成气候就结果了他,本宫就可高枕无忧了。” 江风感觉生死一瞬,李隆基的食指如毒蛇的信子让她全身汗毛竖立。她把心一横,道:“殿下是储君,是要做天地共主的人,难道要将所有违逆您的人,尽数杀光么?” “别人我不知,本宫此刻却想先砍了你的脑袋。”李隆基威胁道,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些,江风只觉得下巴要被捏碎。 “臣女自知已犯下死罪,死不足惜。但藏匿窦鼎是臣女一人所为,家中父母兄长并不知晓。他们敬重太子殿下如为神明,以姐姐嫁入东宫为荣耀,人前人后从没有一点忤逆之心。请太子殿下明鉴。” 一番威逼下,李隆基终于探到了女孩的底线,原来是怕连累家族。 第137章 帝王之术 李隆业这才他发现这个小丫头有些意思:表现出一副胆小如鼠战战兢兢的样子,让他放下戒备以为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其实却是极聪明的,步步为营一句一句回答的极为巧妙。 第一步,先表明救人绝不是为了同太子作对:她先是不知窦鼎刺杀太子才救人,再就是知道他刺杀太子但是太子没啥事才继续救人。第二步很关键,她试图撇清窦鼎和对自己真正有威胁那伙人的关系,还暗示他对方就是为了和他争皇位,而窦鼎不过是个被家恨蒙蔽的愣头青不足为惧。第三步保护家人,事是她一个人做的,其他人都尊敬您顺从您。 李隆基素来不喜聪明的女人,李家王朝几乎被那些女人断送。可是这个女孩也是极聪明的,他却生不出厌恶之感,反而有几分欣赏,果然聪明的女人和聪明且好看的女人是有本质区别的。事情的轮廓他已了然于胸,却来了兴致,偏偏要逗逗女孩。 便沉下脸色道:“从无忤逆么?我看不见得,私藏又试图放走朝廷重犯,这样的大事岂是你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能达成的!” 江风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自己果然要害了全家么?她还能再辩白什么?!这个千古一帝又怎会被自己几句话扭转心意。两行热泪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李隆基的手指上,滚烫。 李隆基一惊,嗯,流泪的女人看着更可爱些。 江风压抑住满腔的惊恐和害怕,哀求道:“臣女鲁莽犯下大罪死不足惜,可臣女家人真的是无辜的。臣女不能自证家人清白,殿下才会疑心他们。但我相信殿下是明君,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请殿下不要这么快下决断,派人细查挨个审问,定会查个清楚,到时候一定知道,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李隆基松开江风,在屋内踱了几步,然后看向江风道:“其实,本宫也不愿意相信岳父一家会私藏逃犯,只不过若说是你一人所为,实在难以堵住悠悠众口,第一个跳起来质问本宫的,就是抓你回来的王毛仲。” 江风等着李隆基后面的话。 果然,那个天之骄子说:“姑姑迁去洛阳,一直以为是本宫所为。再加上终南山那事,姑姑恨极了我,无时不刻不想着改立太子。你是姑姑义女,跟她的情谊非比寻常。你救下刺伤本宫之人,难道是受了姑姑的唆使?” 人,还是要换位思考。 以江风的处境,她只想着不牵连江家。 而作为储君,他希望把握一切机会,扳倒政敌。 而江风窝藏窦鼎,试图帮助其逃走,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风知道,姑侄俩人最终会是你死我亡的对决。 但她却不想成为导火索。便义正言辞地说:“太子殿下明鉴,或许那些黑衣人真的是公主所为,或许如终南山一样,有人故意制造太子和公主的误会,从而坐收渔翁之利。但是,我救窦鼎,只是我一人所为,绝无半句假话。” 李隆基良久才说:“终南山时,姑姑疑我。昨夜之事,我疑心姑姑。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猜疑链条如同“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一样没有尽头。 李隆基见江风不说话,便又说:“不如这样办吧。本宫先让一步,昨夜的事情我只当同姑姑无关。可是你救了窦鼎,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纵便本宫不说,别人也会以为你受了姑姑之命,才那样做的。我有一两全之法,你要不要听听?” 江风自然知道不是什么好办法,但仍叩头,说:“请殿下明示。” 李隆基面容严肃,说:“不如,就说你爱慕窦鼎,所以救了他,并要同他私奔,亡命天涯。本宫就对外宣布,怜悯你一腔痴情,赐你二人结为夫妻,放你俩双宿双飞,如何?” 江风大吃一惊,说:“这怎么行!这样又置王爷于何地?” 李隆基“哼”地一声,说:“你救人时,怎么没想过五郎!” 江风这才后怕起来,相比于太平公主,他同李隆业的关系更近一些。 李隆基怀疑太平公主,难道就不能怀疑李隆业吗? 别人对太平公主的怀疑,也能同样疑心在李隆业身上。 真是作死! 她只得说:“王爷对殿下一片丹心,若因为我的愚蠢,殿下疑心他,我岂不是是罪人!” 李隆基说:“所以,本宫才想到了这个主意。” 江风心中百转千折,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不连累父母和兄弟姐妹,不波及太平公主和李隆业,自己也不会掉脑袋。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来个痛快。李隆基不为难,自然也不会为难自己。 当下也不在犹豫,理了理长裙,以头触地,朗声道:“太子殿下,臣女私藏窦鼎,罪无可赦。可若说我爱慕他才救他,那置薛王真心于何处!然,薛王之忠心,又不能因我的愚鲁而蒙尘。我愿出家为你,今生今世青灯古佛相伴!请太子殿下恩准!” 李隆基倒是一愣,道:“你想出家?” 江风伏首道:“是。” “好没良心的丫头!五郎待你如何深情,你却为那个要了他半条命的人,去出家!”李隆基又气又恨道。 江风错愕地抬头,不可置信道:“李隆业受伤了?” “咳咳…”高力士咳嗽了几声,这丫头竟敢直呼王爷大名。 第138章 帝王之道 李隆基却并不在意,点头道:“被窦鼎一剑刺穿了右胸,现在还昏迷着。” “为什么刚才李赞没说?窦鼎也没说……”江风不信,李隆业武艺高强,窦鼎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让李赞带你去瞧瞧他吧。我听说在凉州时他衣不解带地照顾过你?”李隆基道,脸上三分笑意,三分讥讽,四分审视。 江风仍懵在那里。李隆基气极,骂道:“老五简直瞎了眼睛,看上你这个蠢女人。还不快滚出去!” 江风实在搞不懂帝王的跳跃思维。 但大致明白自己应该不用嫁给窦鼎,也不用出家了。 李隆业的伤势也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她逃出生天了!她控制住要山呼万岁的冲动规规矩矩地磕头谢恩,这厮现在还只能是千岁。 江风已经一脚踏过门槛,李隆基声音又传过来:“慢着。” 江风心下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李隆基后悔了!一个不稳,被门槛绊倒,摔了个十分漂亮的狗啃泥。她在心里骂了一百遍没出息,但还是更没出息地匍匐在地,一个劲地磕头,在李隆基越来越深的笑意中道:“殿下放心,臣女一定全力照顾薛王,以赎已罪。若辱了这份差事,臣女定以死谢罪,请殿下千万放心!” “下跪磕头来得倒是容易!你姐姐何等孤傲,你那大哥也是满身气节!你们江家满门清誉都毁在你这个丫头身上!”李隆基骂道。 命都没了,你还跟我谈气节?!简直是“何不食肉糜”! 江风趴在地上不说话,李隆基只想赶紧打发了她,不然真得要被气死,便没好气地问道:“站起来回话。” 江风站起来,虔诚且真挚地等着李隆基发问。 李隆基忽然觉得有些头大,还是耐着性子试探道:“照你来看,那窦鼎该如何处置?” 江风侧着头认真想了半晌,叹了口气,回道:“于理,按唐律诛灭九族也不为过;于情,殿下文治武功,若世人知道他要谋害人心所向的储君,定也会唾其面,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难逃一死。然而世人都是先求人再诸已,窦鼎定然不会反思父母惨死、兄长痴傻、长嫂遭辱归根结底是其素行不检多行不义之因,只苛求今上惩治之果。” 江风琢磨着李隆基的面部表情,似乎自己还可以说的再深些,便壮着胆子又道:“殿下仁慈,当时不过判了窦怀让流放。可恶人一朝失势必然是墙倒众人推,往日被欺辱的自然也要再欺上门来,这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可是窦鼎愚钝无知却全怪于殿下身上,殿下何其无辜。殿下于窦鼎,情、理、人心都在殿下的一边,如何处置他,不过您一句话罢了。可……可……一定要杀他么?不如殿下留他一命,以彰显殿下仁德、皇恩浩荡……” “若不是早将你的底细查个清楚,你这般为那小子脱罪,本宫倒真的怀疑你与他有染了!”李隆业打断江风,面有笑意。 江风脸色一红,但是头却昂着,那意思像是说: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在李隆基看来,那一条命确实不打紧,可是自己有仇必报的性子怎能留一个敢刺杀自己的人活着!不过这个丫头说得似乎也不错,窦鼎那一条命若能赢得一些宽厚的名声也算值得了,自己那位老父亲迟迟不愿意放权,拉拢太平公主牵制自己,无非是担心自己对老大下手罢了。 想到这心情大好,看江风粉雕玉琢瓷娃娃般顺眼起来,便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去!” 江风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李隆基笑着吃了半盏茶,对身边笑眯眯的高力士道:“这小丫头,够五郎受的了。” 高力士陪笑着不说言语。 不一会,王毛仲气鼓鼓地翘着胡子进来了。李隆基明知故问道:“谁把大将军气成了这个样子?” 王毛仲挺脖子道:“殿下,那窦鼎要刺杀您,如何就要放了他?” 李隆基知他有此一问,也并不回答,只淡淡道:“昨日我们在宁王府遇刺,老五和讷之护送我,你独自领人去追。那窦鼎受了重伤又无人接应,从大哥那到永宁坊那么长的路程竟没有抓到?还让他躲进了江府?那也便罢了,你也进府搜了,那府邸并不大,你如何搜不出来?” 王毛仲面色一赧,道:“许是,许是被他们藏起来了……” “胡说!”李隆基喝道。“你的能耐我能不知?你既得了线索,掘地三尺也会把人挖出来,还不老实说出来,非要打你的板子么?” 王毛仲却并不害怕,一挠头笑嘻嘻道:“殿下睿智,啥也瞒不了您。呃……呃,昨晚属下追出去,那几个黑衣人身手了的转眼就没了踪迹,怕是有些个来头!只那个窦鼎功夫不咋好,还被王爷刺了一剑,轻易的就被我盯上了。属下想着放大线掉长鱼,就派人瞧瞧跟着。” 李隆基嘴角泛笑,这个家伙虽然有时跋扈了些,也没啥文化,可确实好用。 又听王毛仲道:“那窦鼎先是去了窦怀贞那厮家里。那个老匹夫,竟将亲侄子给赶了出来。后来他又逃窜到了江家,属下等了半天没动静就进去搜了。属下察言观色,觉得江老大人像是不知情的样子,忖度着怕是另有内应,便撤了出来,派人守着江家,只等着那小子自投罗网。没想到,还有个俏生生的丫头也送上门来。” 李隆基听他还有欺瞒,就撂下脸道:“怕是那窦鼎刚被他叔父赶出来,你就认出他来了吧?窦鼎和良娣母家那点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你诱使他投奔江家的?” 王毛仲又挠挠头,满不在乎地道:“属下确实使了些手段,属下将其他路口都让人守起来,他若跑只能跑到江府门前。属下……属下也就是想替王爷,若江家忠贞不二那定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可是那三小姐却有帮着窦鼎逃脱之嫌!” “你还犟嘴,什么试探衷心,你不过要让五郎和讷之摊上麻烦罢了。”李隆基斥责道。 王毛仲低着头不说话,明显还不服气。 李隆基也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只道:“你起来吧,这事就此作罢。五郎是本宫兄弟,你和讷之都是本宫肱骨,大局未定,怎能从里子先乱起来,岂不坏了大事!” 王毛仲只得叩头称是。 第139章 帝王之趣 李隆基见他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就骂道:“琢磨什么呢?本宫跟前,不必拘着,有什么话赶紧说。” 王毛仲胡子拉碴的脸皮微微发烫,若不是他肤色太黑,李隆基定然能看见这个家伙竟然脸红了,他怯懦地说:“殿下,去年属下护送太子妃和郡王妃从凉州回长安,在翠微山瞧上了一个丫头,仓促间也也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当时太子殿下还说若日后寻到了,必然给属下做主……” 李隆基看他忸怩的样子说不出来的好笑,这个糙汉子也是个情种么?便问道:“确有此事!你找到那个姑娘了?” 王毛仲道:“就是……就是那江三姑娘!” 李隆基愣神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聪明如王毛仲,已经感到苗头不对。 李隆基突然止住笑声,定定的看着王毛仲,左手扶其右肩,道:“那是五郎看下的,本宫也不能轻易染指。你,不要再做此想。” 王毛仲跟在李隆基身边十来年,很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知道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警告意味十足。 电闪雷鸣间已有了对策,当下仍装作不知李隆基震怒,委屈但面露期冀道:“殿下,那窦家的二小姐……” 李隆基面色一缓,笑道:“那窦馨蕊,赏你了!” 王毛仲忙不迭地叩头谢恩,然后喜滋滋地出去扛人。 李隆基断了一上午的官司疲乏的紧,此刻终于调停完毕一伸懒腰道:“你安排个伶俐的去江家看看,替小丫头遮掩一二。把窦鼎放了,那几块碎银子和金猪也都留给他让他自寻出路吧。注意把尾巴处理干净,别跟没出阁的小姑娘扯上关系,省的以后说不清楚。” 高力士一叠声应是。李隆基又笑道:“闯下这样的大祸,还要本宫帮她善后,看来这笔账要同她姐姐算算清楚了。” 当下便来到江绯的院子,也不让宫人回禀,负手踱步进去。江绯露出一管皓腕正写大字。李隆基贴过去,下颚抵着女人的头,左手在腰上胡乱摸着,右手握住江绯写字的手合二为一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原本还写的好好的,写着写着那字就变了味道。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粉汗身中干又湿,去鬟枕上起犹作”。 江绯不觉红了脸。 李隆基的大手探到里面,还在向下摸索着,呼吸声也越来越重。 屋内的宫人司空见惯,低着头鱼贯而出,不一会,里面传出来靡靡之音。 而江风,第三次踏入大明宫,还是先入兴安门,夹城高耸的腹道、笔直宽阔的青石路仿佛没有尽头。 江风此生再没有林尽染肩可扛米手能提桶的优秀体质,终于在脚要抽筋的时候到了太液池边的一座楼宇处,抬头一看门楣上潇洒飘逸的三个大字:枕风楼! 江风暗想这绝对是非之地,枕什么不好,大自然云雨雪霜,日月星海哪一个枕起来不舒服,为啥非要枕风,是风好欺负么! 调头走是不可能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外间值守的宫女,竟然是江风的老熟人,阿恕。 李赞很自然地跟阿恕询问李隆业的情况。 阿恕说李隆业刚服药睡下,稍做犹豫还是轻手轻脚地带江风进去了。 打开房门便是刺鼻的中药味,李隆业仰面躺于榻上。虽然这一路她已于李赞那套了底:伤口不深,也没伤到要害,但是见到李隆业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昏睡中时而发出“诶呦”的疼痛之声,江风才真正的担心起来。 在她的认知中,李隆业是高大且无所不能的存在,没有谁能伤得了他。 他是身份尊贵皇天贵胄,只要不致命伤,那些妙手回春的太医总会治得好。他上位者的身份,让她忽略了这不过是平均年龄不到50岁,一场感冒都会要人性命的古代。 如果那一剑深了些?偏了些呢? 如果太医们就是束手无策呢? 如果性命无忧,却要终身缠绵病榻药石在侧呢?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江风的心,抽动着疼了一下。 江风把对那个翩翩佳公子的初见心动压在了荒凉的西北戈壁整整两年,却于再见后的电光火石间迸发了所有的孤勇和爱意。她当时以受害者的心态想着:沈顾行是我孤注一掷的选择,李隆业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因为他是王爷,她是弱女,所以即使自己不要他,他也不会伤心吗? 江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逻辑好像出了问题! 她果然还是21世纪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江风静静地坐于李隆业床边的矮榻上,第一次,竟然升起了一丝怜惜之心。 李隆业睡得不甚踏实,似要翻身却牵动了伤口,江风赶紧起来去扶他。 李隆业剑眉微蹙,缓缓睁开眼睛,看女孩正盈盈地望着自己,竟然也不惊讶,只喃喃道:“我烧得越发糊涂了。怎么又梦见你,竟比哪一次都真,衣襟上还有香味。” 江风不知他说的情话还是胡话,红着脸并不回答。 李隆业迷迷糊糊地拉住江风的手,又沉沉睡去。 江风不敢乱动,任由李隆业拉着。 一直到金乌西坠,李隆业终于醒了,江风赶紧抽出麻了的胳膊,她现下又累又渴又饿,这些人类的基本需求的不满足,将刚对李隆业生出的旖旎之心,全然抹掉。 李隆业恢复了神志,喜道:“阿风,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江风一边抻着胳膊一边抱怨道:“我闯了祸,来负荆请罪了。” 李隆业一愣,旋即笑道:“你闯了什么祸?既是负荆请罪,怎不见荆条?” 江风道:“心意到了即可。若真有荆条,尊驾可还能能挥得动?” 第140章 密辛 李隆业大笑一声,抽到了伤口,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到底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到底闯下什么祸!竟然让姑娘屈尊就驾来此?” 来皇宫,竟然也是屈尊降贵,这让江风如何敢当。 但她听李隆业还有开玩笑的力气,晓得并无大碍,心里倒也放心下来。 转念想到李隆业已昏睡了半日,并未进食,便道:“王爷,今儿早起,我只吃了一个包子。不如先叫些吃的,再慢慢说?” 李隆业欣然允诺。 阿恕的效率,素来是极高的。按照李隆业吩咐,不一会就将饭菜摆上来。 李隆业只有清粥小菜,江风的膳食却着实丰富,不觉胃口大增。 江风一边大口朵颐,一边察言观色,简明扼要地将窦鼎如何藏匿在她家,她又如何救人,如何被王毛仲抓包,太子如何审问统统告知。 李隆业表情严肃,江风心下惴惴,最后补了两句。 一句是:“我和你的关系,太子不会疑心你吧?”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并且容不得别人一点不臣之心,他如君储位不稳,谁知道会不会把幕后主使,胡乱怀疑李隆业身上。 一句是:“我确实没想到窦鼎竟伤了你…” 到底还是担心因为自己救了窦鼎,而引起俩人之间的嫌隙。 李隆业回神,看到江风一脸紧张的样子,忙安慰道:“我的伤不打紧,不怕。” 又降低声音,凑近江风,狡黠道:“我没什么大事,不过装得严重些,给父皇看的。” 江风心下稍安。 李隆业面色一转,怒道:“王毛仲这个狗奴才,整日的算计,竟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到你家来。” 江风一愣,李隆基对王毛仲多有看重,她看得清楚。 她担心因为这事,导致兄弟失和,忙解释道:“确实是我藏匿了窦鼎,还要送他逃出去,王将军也是为了要抓行凶之人,并不是有意为难。” 李隆业鼻子出气,“哼”了一声,然后道:“昨日我们在府邸附近遇袭,王府距离江宅隔了小半个长安城!这么远的路程,窦鼎受伤远重于我,他如何能逃入你家?又如何当时搜不出来?还能第二日那么巧,拦住你的马车?” 江风捂住嘴巴讶异道:“钓鱼执法!可是为什么啊?我们家也并没有得罪他!” 李隆业道:“为的可多着呢,为着你大哥升官你姐夫得力,为着你二姐嫁入东宫,为着凉州些军士的功劳,为着皇兄跟前的体面荣耀。” 还有一句,没有讲:因为江风的介入,王毛仲乐得看见李隆业陷入麻烦。 江风想来后怕,他们一家谨小慎微至此,依然有人煞费苦心拿他们的错处。她一时圣母心作祟,钻进人家的陷阱里,若不是李隆基英明,岂不是害了全家。 她面色惨白,李隆业又忙劝道:“这个腌臜东西,诛杀韦氏时他就临阵脱逃,害得我们还未万全,就不得不提前行动,到底出了纰漏,死了多少兄弟!皇兄念他自小跟随,竟也未责怪他,不想他竟还不老实,屡次三番挑拨。此宵小之辈,皇兄只用其长。如此陷害之举,断不会令皇兄生疑。皇兄把你送到我这,可见并无责怪之意。” 江风哑然,虽心中惊涛骇浪,但还是怕李隆业心烦,仍故作镇定,叹气道:“唉。这样看来,我们这等愚钝之人倒是有福的。闭着眼睛过河,过去了自然高兴;过不去,一朝溺死也不过分分钟的事,一应烦恼全无。反观成大事之人,却是睁眼玩家,不仅要保证自己渡过河去,还要兼顾身边人,不半路做了水鬼。既要防着外人使绊子,又要防着内里相斗,最重要的,还要团结一致保证大方向。” 江风双手一摊,故作认真道:“太子殿下何其难也!” 她这些话,初听不像样子,但细想却也是这个道理。 当下怅然一笑,道:“三哥之难,何止于此。” 江风实在没料到这次探访伤员,竟然意外得了那么一大筐皇族秘辛。 李隆业或许是一朝受伤,心中烦闷,便想将那些胆战心惊的岁月倾诉出来。 在他或平静或气愤的的缓缓讲述中,江风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从武则天垂怜听政,到李旦第二次登基,将近五十年的血腥屠戮、阴谋算计、骨肉相残! 当今圣上李旦,被后来的历史学家戏称为“六味帝皇丸”。何也?因为除了他自己做了两次皇帝外,他的父亲李治、母亲武则天、哥哥李显、侄子李重茂和儿子李隆基都做了皇帝。 纵观中国数千年古代历史,有着这种离奇经历的皇帝,恐怕只有李旦一人了。 可皇权更迭,岂是离奇二字能囊括的!李隆基、李隆业五兄弟,亲身经历了这几十年波云诡谲的历史。 在这场浴血争斗中,祖母不是祖母,是挥刀相向的阎罗。 李隆基五六岁,李隆业刚出生,傀儡皇帝李旦被废,幽居东宫。 李旦父子不出门庭十余年,天家血脉竟不如市井儿郎。 女皇的铁桶江山需要血祭,许是窃取了李氏江山的缘故,所以仿佛只有李氏子孙的臣服才能让皇位越永固。几年之间,纵容武三思等人诛皇宗贵戚数百人。 嫡子亲孙战战兢兢度日,仍不能换来平安。长寿二年八月,李旦被诬告有“异谋”,所谓异谋,必然是同皇位有关系,但肯定是捕风捉影。 武则天那时,已经失去了对亲生儿子的信任,竟然命来俊臣审理。 来俊臣何许人也,大唐第一酷吏,自小凶险残忍,在他的影响下,唐朝形成了刑讯逼供、诛杀异己的恐怖政治氛围。 武则天此举,已然生了除掉李旦之心。 幸亏太常工人安金藏,大义剖腹,“以证明皇嗣不反”。 血溅大殿,武皇震惊,李旦一脉才躲过这场灾难。 大难虽然躲过,但是那些阴谋算计,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 那时候,李显已发配庐陵,远离政治中心,所以明枪暗箭,全都对准了李旦。以武三思、上官婉儿为首的武家一派,抓住所有的机会进谗、陷害、为难。 更痛苦的灾难,终于来了! 第141章 操戈 太平公主曾对江风说,凡事,躲是躲不掉的,必得对欺你之人迎头痛击,方才能成。 或许,那是在王权争斗中幸存下来,总结出的血的经验。 那年吐蕃来朝,带了一支技术纯良的马球队,连战连胜间,大唐颜面无存。 彼时,基、业两兄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见国威受损,不顾父亲阻拦提杆上马迎战。 这支临时组建的皇戚马球队既有谋略又英勇无敌,最终战胜了吐蕃,武皇大喜,赏赐丰厚。 原本以为可以赢得祖母青睐,却不想却因太惹眼,招来祸端。 武家借着机会,极尽挑拨之能势。 再加上女皇的猜忌,终于害得基、业母亲惨死。 马球赛结束后,女皇于嘉豫殿召见窦德妃和王德妃,她们分别是李隆基和李隆业的母亲。 此一去却如赴阎罗地狱! 武皇让武士把两人的舌头硬生生地拔出来,然后,慢慢地把她们切割成二、三十段,扔到花苑的草地上,任由雀鸟啄食,再把剩下的骨头扔进狗栏,使得两人尸骨无存。 消息传来,基业两兄弟内心悲戚,面上却要云淡风轻。 “母妃惨死,不过有心人说一句‘三郎五郎有勇有谋,绝非池中之物!李氏江山后继有人’。她虽然没有对我和三哥下手,却残杀了我二人母亲!”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提起来,李隆业仍是瞋目切齿,眼里含泪。 “从此,父皇更是谨慎了,也严令我们五兄弟不许出风头。为避免猜疑我们兄弟使了浑身解数,大哥把唯一的女儿送去姑姑那养着,只因为吉安的眼睛,像极了薛姑父;二哥一味饮酒吃肉,如今成了走路都困难的胖子,四哥寄情丝竹,三哥和我养了一屋子的侧妃侍妾,大都是女皇赏赐的、武氏赠送的,名为侧妃侍妾,实则是放在我兄弟身边的钉子。彼时,祖母只对姑姑没有戒备,姑姑又嫁了武攸暨,一下子成了全家的庇护伞!那些艰难的日子,也只有她从中斡旋,护我父子周全。” 江风也知他们年少时并不顺遂,可是也没想过会艰难至此。 看着李隆业犹自难过,忙劝慰道:“往事不堪,如今总算好过了。” 李隆业苦笑:“好过么?若是好过,何来这一场劫杀!” “王爷,已知道行刺之人是谁?”江风问道。 她只希望不是太平公主。 “现如今的长安城,敢刺杀我们兄弟二人还能全身而退的,实在不多。”李隆业道。 话题太敏感,江风不敢接话,空气有一刻的安静,李隆业又看看女孩道:“困顿时能同气连枝,如今一朝得势依然难逃同室操戈。” 江风想了想,终于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陛下既然已立太子为储君,那定是要将社稷托付于太子的。可如今,为何在政事上要如此倚重公主?如果是怜惜感谢胞妹,何不直接许封地、许荣华富贵、许子孙尊贵?如今陛下有意让公主牵制殿下,使得公主能在朝堂与太子分庭抗礼,处处掣肘,如今竟被当街行刺!太子殿下胸怀高远却禀仁慈之心,既要继承大统一展抱负还要避免同根相煎,那就要搞明白,皇上到底在担忧什么?” 李隆业知道江风见解自来不让须眉,也并不意外一针见血戳破症结——姑姑势大,俱是父皇之手笔。 李隆业笑道:“你虽然聪明,却心思纯良,所以只能看到这样的局势,却猜不透原因。从父皇成为父皇,三哥成为储君的那一天,他们就是先君臣后父子了。父皇最是仁慈的,待人极为宽厚,潜邸几十年从未责罚过一个下人,如今做了皇帝也仁治天下。可自他小时候起,听的是玄武门之变,看的是高祖皇帝以谋逆之罪杀光了兄弟,亲身经历两个兄长被生母所杀……” 李隆业的手,再一次成拳。 江风再一次感受到了他对武则天浓浓的恨意。 “所以,父皇在担心!诛杀韦氏,虽然稳住了江山,可也让父皇对我兄弟二人多了些堤防——杀伐决断变成狠唳冷血!大哥是嫡长子,少有才气,父皇曾对他给予厚望,谓之成器。当年立储之争,三哥有功,大哥占理,大哥亲自请辞,百官也拥护三哥,父皇仍犹豫不决。这段时间,父皇给姑姑分权给大哥分宠,渐渐的流言四起,什么‘太子非嫡非长,当改立宁王为储君’的话都出来了,父皇又一味寻求政治平衡,如今竟然导致东宫不稳,大哥争储之意早已昭然若揭。”李隆业道。 “陛下初衷是要保护诸位王爷,可储君承嗣兹事体大!若两相长久对峙下去,各方势力盘踞争斗,终有一天失去控制,恐再生兄弟阋墙之祸啊!”江风忐忑道。 李氏王朝血脉里,绝对有嗜血因子,太宗宣武门杀了两个兄弟,一向恭敬仁厚的高宗皇帝登基之后,杀起兄弟来也绝不手软! “就是这个道理!说一句诛心的话,若有一日大哥登上皇位,难道他就会饶过三哥和我么?父皇只体谅姑姑和大哥之忧,却并未想我们兄弟半分之难!”李隆业补充道。 “噤声吧!这是皇宫!”江风忙道。 李隆业一笑,道:“本王不才,这一方院子还是能说得话的。” 江风也觉得杞人忧天,想了想终是又低声问道:“昨晚的行刺,究竟是是公主还是宁?” 若是宁……沈顾行刚刚娶了他女儿,一朝势败,可能全身而退? “你这张嘴,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李隆业笑道。 江风只略做一鬼脸,还是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 李隆业一下子想到了在凉州酒月楼的场景,她那时小心谨慎地同自己探底。 “有分别么?”这是李隆业的答案。 言外之意是,李成器和太平公主已经完成结盟了? 第142章 吊诡 如果宁王李成器与太平公主已经完成结盟,那为什么,太平公主的结局是事败身死,而李成器却可以寿终正寝呢? 江风想着,便脱口而出:“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或许对宁王殿下可以网开一面,可对娘娘,却绝不会手软!” 李隆业点头,说:“那夜,我们诛杀韦氏,上官婉儿曾手捧诏书,求到我们兄弟跟前。可三哥都没让她开口说话,一刀便结果了她!” 江风不知道李隆业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 李隆业接着说:“中宗驾崩后,虽然上官婉儿频频向我们父子示好,坚持说服韦氏让父皇监国,甚至直接拟了诏书下达到了中书省。” 上官婉儿是典型的政治投机分子,谁势大就依附谁,武则天时期,她同武三思不清不楚,待李显登基又做了其后宫昭仪,李显一死,依附势头正强的李旦,也并不意外。 江风叹气,说:“若她是男儿身,定能厮杀出更大的天地来!” 李隆业知道,江风向来对女性有天然的敬重和怜悯。 在她看来,武后、太平公主甚至安乐和上官婉儿,都有资格做皇帝。 因为她们是女人,就要失去一部分同男人一样的机会,显失公平。 故而,江风有此一叹,也不意外。 李隆业只是说:“那时候,上官氏可杀可不杀。可三哥,恨极了女子弄权。” 江风心头微动,说:“所以,太平公主,早已触碰了太子逆鳞?” 即便她悬崖勒马,李隆基也一定会临门一脚,将她踢落崖下! 李隆业点头。 江风咬牙切齿道:“终南山截杀娘娘之人,当真可恨!” 太平公主就是因为那件事,才走上了同李隆基争斗的不归路。 而如今看来,宁王是肯定脱不了干系的。 但是,事情吊诡就吊诡在,未立太子之初,李成器完全有能力一争太子,他为何三让储位呢? 作为一个成熟且有野心的嫡长子,江风不信他是在李隆基被立太子之后,才生出的野心。 那又是为什么?他拉拢太平公主,站在了李隆基的对立面。 李隆业不想她和太平公主再有牵扯,所以从洛阳回长安后,她便与太平公主恳谈:她若一心要与太子作对,就放江风归去,免得她夹在中间为难。 太平公主当时不置可否,可第二日就与江风做了切割。 想到这,李隆业说:“能立在棋局里的,都不是无辜之人,阿风还看不破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能独立承担结果。 她自己只愿意安安稳稳过日子。 而太平公主,甚至袁瑛,与她不同。 她们不愿忍气吞声,必要活得灿烂和耀眼,并且可以直面血淋淋的失败。 如果只以当下的眼光来看,自己不一定对,她们也不一定错。 她不是救世主,救不了任何人。 她只是因为对窦鼎伸出了援助之手,就差点没了小命。 所以,她笑着说:“王爷说得对。没有棋子苛求下棋人的。” 李隆业也不想再把她卷入这个事情,便扯开话题,说:“我瞧着,你与窦鼎关系并不是很好,甚至讨厌他。今日为何出手相救?” “妇人之仁呗,虽说他嚣张跋扈的时候瞧不上他,可一朝落魄了,也不忍心将他赶出去!”江风说。 21世纪,管这种行为叫圣母心,妥妥的贬义词。 “世人慕强,你独惜弱,姑娘果然圣人也。”李隆业道。 江风即使是傻子也能听出话里的揶揄讽刺之意,便指着李隆业的伤口处道:“王爷倒不如说我不辨善恶,不明是非。如今看来,弱者不一定是好人,也一样会捅人刀子!我现在后悔着呢!” 几句话哄的李隆业满腔醋意全无。 忽听阿恕在外面禀道:“王爷,太医来了。” 江风连忙从矮几上站起来,要避到隔间去,李隆业一把拉住她,道:“躲什么,就在这。” 江风忙不迭地摆手:“恐多有不便…” 孤男寡女不说,少不得一会要褪衣换药,她不走,难道要看大片么?! 李隆业仍拉着她的手道:“从前,本王是怎么照顾你的?必是与大夫共同商讨用药,必要亲自试药喂药。你却避之如洪水猛兽,你是白眼狼吗?” 江风确实没有可以反驳的,不管是丘山上中毒那次,还是被成安推下水的那次,李隆业照顾得都是非常伤心。 李隆业见她不再走,才向外吩咐道:“进来吧。” 不一会,阿恕就带着两个太医进来,李隆业见了,道:“本王这点伤,劳烦周太医了。” 为首的太医忙屈礼道:“这是微臣本份,王爷如此说,折煞微臣了。” 李隆业听了,便不说话。 那周太医见状,忙向前走几步,见李隆业榻前立着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心道:“她怎么在这?” 王爷跟前也不敢多顾,把脉换药服药一气呵成,一盏茶的功夫告辞下去了。 江风叹了一口气,道:“我以为给王爷出诊的,定然是像孙老头那般年岁得。岁数大一些,会觉得心安。” 言外之意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个年轻太医靠谱否? 李隆业坏笑地看着江风,道:“别人不知,这个周广,医术却是极好的。” 江风道:“不想周太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是我狭隘了。” 李隆业拉过她的右手,看少女细腻的手心上还有一大块烫伤的疤痕,他用食指摩擦着,心疼地说:“医术这样好,到底还是留下疤。” 江风想着自己被他欺负得凄惨,手上的烫伤和肩头的咬伤,让她丢了半条小命。 见他还好意思旧事重提,便逮着机会讥讽道:“王爷下那样的狠手,只怕神医在世……” 不对!不对! “我那日生病,是周太医去瞧的?!”江风一把抽出手来,红着脸质问道。 她只知道自己晕过去后江佐找了太医来瞧,却实在不知道竟然冤家路窄,在这碰上了。 李隆业倚着枕头,盯着江风道:“周广与沈顾行是故交,又有同门之谊,你大哥自然也识得他。只是不知道,你那次命悬一线,到底是沈顾行还是你大哥请的他呢?” 第143章 骨头配狗 这个家伙还是伤得轻了,还有心吃她前男友的飞醋。 江风伸着两个指头,说:“可我醒时,只两件事记得清楚。” 她见李隆业认真听着,便说:“第一件,是太平公主遣派御医来看,救了我的小命,别人的人情,我可不领。” 李隆业笑着点头,说:“第二件呢?” 江风放下手指头,坐在床侧,食指轻点李隆业的薄唇,看着他的牙齿,认真地说:“薛王爷牙口极好,撕咬抢食不让阿黄!” 李隆业知道她调侃他,皱眉问:“阿黄?” 江风说:“对啊!左右邻居家的狗,没有哪一条,能抢走它的骨头!” 李隆业越发觉得她可恶,竟然敢把他跟狗相提并论。 他灼灼目光盯着她,拽过她的手放在左胸上,响如锤鼓! 然后说:“你说得没错,这根骨头,谁也抢不走。” 江风说:“骨头配狗!天长地久!” 李隆业哑然失笑,实在极不喜欢这个描述! 但却觉得,骨头和狗,当真配了一脸。 他伸出长臂,江风怕他抻着伤口,顺势窝在他的外侧。 她虽小心,可李隆业刚换过的纱布,到底渗出血来。 李隆业疼得满头冷汗,却浑不在意。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只想长长久久地待下去。 直到戌时,李隆业才沉沉睡去。 江风才悄悄地下床,阿恕果然还守在外面。 江风说:“阿恕,好久不见。” 阿恕仍是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总让人意外:“并没有多久。秋狝时,我曾有幸见姑娘一面。” 江风讶异,说:“那你为何不叫我?” 阿恕往门上一倚,很是无奈地说:“我叫你了。” 江风疑惑:“啊?” 阿恕说:“你刚从山洞里被救出来,王爷去处理事情,便让我守着你。 我叫你,你不醒。” 江风无语,原来是这个叫法。 她顺着阿恕,说:“是我的不是。救命恩人跟前,怎能昏睡不醒!” 阿恕忙摆手,连着说了三个“别!别!别!” 然后往屋里一指,说:“你的救命恩人在里面。” 江风点头说:“他是。” 然后说:“你也是。” 阿恕说:“其实,我也看出来了。那时候,你和窦馨蕊其实已经达成了默契,她处处跟你作对,但总归能让你活得下去。我其实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江风笑了,说:“因为你,我才没饿死在昭阳殿。因为你,我才没淹死在太液池……” 阿恕一愣,问:“王爷同你说了?” 江风反问:“我猜的。之前确实觉得自己人品爆发,运气好到离谱。那般凄惨境地,竟然还有安乐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每日扔我一个鸡腿。马上被淹死了,某人却如神兵天降。” 阿恕不做声。 江风继续说:“可后来再回想那一桩桩一件件,便觉得巧合太多,一定就是人为了。” 阿恕云淡风轻,但却绝不藏着掖着,说:“我当时很不解。明明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关键时刻,王爷为何要把我从安乐公主那抽出来。以前也有过很多危急时刻,但王爷只要我潜伏,从不让我轻易暴露。我不明白,他难道不怕功亏一篑吗?要知道,那时候,我们埋在安乐公主和韦后俩人跟前的眼线,只剩我一人。” 江风笑着说:“所以,你从不肯好好地递给我鸡腿。直接扔过来,就算完成任务。” 阿恕说:“不然呢?你还想怎样?” 江风说:“很好了。很好了。若换成我是你,定要在那鸡腿里动些手脚,没准还要弄些见血封喉的毒药。” 阿恕说:“你怎知我没有?” 江风抚额,这个人是怎么卧底成功的?和余则成完全不一样啊。 阿恕一字一顿地说:“多放过盐巴。也故意等冰了再给你。” 想了想,又说:“还吐过几次口水……” 江风赶紧打住,说:“好了,好了。打住吧。” 阿恕还要再说,江风赶紧又补了一句:“再说,就成死敌了。” 阿恕看了眼受伤的某位王爷,悻悻地住了嘴。 江风终于长出一口气,也终于知道,开始几天的鸡腿,为啥味道那么怪。 她为了不让自己再深入联想,引起胃部不适,便问:“你后来是怎么回到安乐公主身边的?” 阿恕说:“这是秘密。” 江风听到秘密,一下子来了兴致。但她看阿恕的样子,绝对不会将具体内容透露半个字出来。 江风知道,阿恕为什么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间谍了。 因为她的爽直,会让你觉得她非常真诚。 而你也知道,她不说的事,你必然问不出一个字来。 所以,她只是潜伏在安乐公主身边,从未被李隆业启用。 她对安乐来说,几乎没有背叛感。 直到关键时刻的致命一击。 此时的江风,突然特别想去叫醒李隆业,问问清楚,他到底给阿恕安排了什么任务。 阿恕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右臂一展,拦在门口:“不行!” 江风无奈,她有这么不着调吗?! 俩人一时无话可说,便各自伫立着,都不说话,但也不觉得尴尬。 因为在掖庭,那时很长、回首很短的日子,她们也是这样相处的。 那时候,一个想着如何脱身?怎么自救?未来何如? 桩桩件件都是性命之忧。 而另外一个,则一直在思考:这个人啥来头?有啥作用?到底要守到啥时候? 所思所想没有一个有答案。 直到成安打上门来,百般为难。 她便按照事先约定,给薛王爷传了消息。 来得也忒快了些。 他一脚踢飞了那个为难江风的宫女,没有片刻犹豫,下水救人。 当他如抱着珍宝一般,把江风从湖中救上来时,成安公主已被他威势所慑,不敢上前质问。 他那时的样子让她相信,就算皇帝和皇后来了,也拦不下他。 所有的疑问,在那个瞬间,有了答案。 第144章 拥挤 李隆业的汤药,应是有助眠功效,倒是睡得安稳。 阿恕一直值守。 江风被安置在枕风殿的偏殿,梦里铁马冰河,各色人物入梦。 她早早地醒来,便有宫女侍奉。 她在太平公主身边,享受过一段“穷奢极欲”的生活,所以对这样的侍奉,安之若素。 那几个宫女也是素养极高,比之她做宫女时的那些伙伴,不能同日而语。 江风不确定,是因为素质差的都被分在了掖庭,还是因为李旦的皇后比韦后更擅长打理后宫。 她直接去看李隆业。 阿恕正顶着黑眼圈,一本正经地同一个女史讲道理。 走近了,才知道是薛王妃几次来探望薛王,竟被阿恕拒之门外。 这个丫头的脑子,多少有些问题。 那女使是薛王妃的贴身侍女,跟江风见过几次。 见是江风,更是气愤,说:“王妃都不能见,怎么旁不相干的人就可以自由出入。” 阿恕说:“是王爷让进的。” 女使说:“胡扯。你刚不是说王爷一直昏睡着吗?” 阿恕无奈,她总不能照实说,王爷烧得糊里糊涂,拽着她的手说“阿风别走” 吧。 江风见俩人僵持不下,便问:“王妃现在在哪?” 女使倨傲,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王妃在何处,还要跟你汇报不成!” 江风一想,确实是自己问得唐突,便说:“王妃娘娘定然十分担心王爷。既然遣女使来问,必然已是早早地入了宫,若有王妃照顾,王爷必定康复得更快一些。” 薛王妃女使一时不明白江风的意思。 江风还没嫁给李隆业,薛王府的女人也大多没见过她,更从未与她有过交道。 但并不妨碍她成为合府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她们的认知里,江风是如妲己褒姒一样的存在,素来稳重的薛王爷,为了她每每破防。 所以,女使见江风竟然不为难自己,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肯定她不会如此好心。 江风完全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她只想着:没有人家丈夫生病,把妻子拦在外头的。 所以,见那女使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反问道:“不请王妃进来吗?” 那女使一时觉得王妃担心王爷一天一夜,终于可以得见王爷,心中高兴。 一时又就觉得,堂堂二品王妃,要见王爷竟然由这么一个小丫头说了算!她若是嫁给王爷,如何了得! 她便挺着脖子说:“王妃是王爷发妻,自然想来就来,何需你请!” 江风这才算明白,这女使到底跟自己纠结的是啥! 她太反客为主了。 江风自诩聪明,可这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绕,她还是少了一根筋。 她见对方并不领情,便也不赶着讨好。她实在犯不着委屈自己。 当下便说:“是我僭越了。那你同阿恕姑娘商量吧。” 说完,留下错愕的两人,进屋了。 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外间,生怕吵醒伤员。 可绕了屏风一看,李隆业已醒了。 正倚着床头,笑吟吟地看她。 这个人真可恶,外面女人因为他吵翻天,他却没事人一样。 她倒了一杯白水,没好气地递给他。 语气更是不善:“外面为王爷演了一出三国,王爷似乎很享受啊。” 李隆业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干净,然后才摇着头,痛心疾首说:“姑娘这么轻易地就让出来益州!真令本王心寒。” 江风离他远远地,声音不冷不淡:“又不是我的益州,守个什么劲!” 归根到底,是所有权的问题。 换句话说,江风对外没有对李隆业主张利益的权力。 李隆业看她又钻牛角尖,便起身作势要放空杯。 江风自然不敢让他乱动,赶紧去接。 他却反手扣住了她,将她拽在一侧,吹着气说:“那我守着你。” 江风道:“你在这里守城,后院却起火了。何必让阿恕在那撑着,让她白白得罪了主母。” 李隆业说:“那你跟我一起见。” 江风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们夫妻,定有私房话要说,我听了,不合适。” 李隆业不管她,向门外喊:“阿恕!” 阿恕声音恭恭敬敬:“王爷!” 李隆业话虽是对门外,可却看着江风,说:“请王妃。” 外面的女使听了命令,便去请薛王妃。江风便欲起身,李隆业不只不松手,还攥得紧了。 所以,当薛王妃韦华庄进来时,就是那样一副场景:薛王爷倚在床头,盖着薄被,江风床下立着。 俩人的手,却牵着。 她心惊胆颤地熬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总是担心李隆业有个好歹。 先是陛下下旨,不让众人打扰。 好不容易可以入宫了,薛王却将枕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出不进。 门口那个叫封常青的愣头青,说啥都不放自己进来。 她没办法,只得等在外面。 后来御医诊治出来,她担心李隆业的伤势,便叫过去询问。 她永远记得,太医知道她被拦在外面时惊讶的眼神。 他脸色怜悯,说:“王爷也是怕娘娘担心。江姑娘在里面伺候着,娘娘放心吧!”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纵便她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双手刺痛了。 江风觉得薛王妃的眼神,比刀子还凌厉。 她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暗自用力。 奈何李隆业早防着她,一边紧紧握着,一边对薛王妃说:“我没事。。。” 薛王妃身形一顿,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第145章 下马威 薛王妃的两行眼泪,灼伤了江风。 她再也顾不得李隆业的伤势,挣开了手。 一扯一拽间,李隆业到底扯到了伤口,“诶呦”一声,以手捂胸。 薛王妃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不着痕迹地隔开江风,关切地问:“王爷,怎么样了?” 李隆业疼得沁出汗来,无比“哀怨”地看了江风一眼,然后说:“无事。” 薛王妃低头,泣道:“好好的,怎么就敢有人行刺当朝太子和亲王。王爷……王爷受了伤,又不让来探望,是要急死我吗?!” 李隆业却并不接她的话,只淡淡道:“阿风在这,王妃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薛王妃讶异,也止住了哭声。 在薛王府,李隆业对薛王妃是绝对敬重的,他虽然也有侧妃爱妾,但不论荣宠,无人能越过韦华庄。 李隆业刚才这番话,很明显是不给薛王妃面子。 薛王妃心中五味杂陈,但仍收拾了情绪 擦了眼泪,温柔地说:“是我唐突了。阿风妹妹不要笑话本妃才好。” 江风不知道李隆业此举何意!他们夫妻俩若是有啥问题,关起门来解决就好,何必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 她听薛王妃这样说,赶紧替俩人找补:“王爷和娘娘鹣鲽情深,娘娘担心王爷,也是人之常情。至真至情夫妻,娘娘在王爷面前,天然的真情流露,江风岂敢做她想。” 她笑话得着吗? 薛王妃听了,心里很受用。但想到自己不在之时,不知她又是如何蛊惑李隆业的。便说:“阿风妹妹软语温言,最解人心,也难怪王爷时时念着你。” 江风看李隆业一眼,那家伙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江风心中恼他,便笑着说:“娘娘这样说,我怎么敢当。王爷多情又长情,对王妃和侧妃都是极好的。若说对我关注多些,也可能是只有我命太苦。” 她瞅李隆业还不下场,便下了狠心,说:“王爷曾为博佳人一笑,捏碎了我的一条胳膊。” 李隆业一下子坐直了,面容尴尬。 江风继续说:“别人也曾为了王爷,把我扔在山洞里喂蛇。” 李隆业终于坐不住,也不敢给江风脸色,只是接着她说:“这样说来,阿风确实因为我受了太多苦,本王若不时时想你念你,便是对你不住。” 江风愕然,窦鼎那一刀,是插在这家伙脑子上了吗! 韦华庄震惊,俩人在她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情骂俏,把她置于何地! 她素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可这一次,却当着李隆业的面,变了脸色。 江风不傻,自然能体会韦华庄的心情。但是天地良心,薛王妃说李隆业总想着她,她也是为了让薛王妃心里平衡,才说李隆业对她其实并不好。 谁知道李隆业抽风,非得接那样一句。 搞的好像她俩故意唱双簧一样。 李隆业惹了韦华庄,又不做声了。 场面继续交给江风。 江风无奈,只得准备脚底抹油,说:“王爷和娘娘玩笑,何必捎带上我。我去和阿恕,看看早饭……” 话还没说完,李隆业已经一把拉过她,情意绵绵,说:“不准走。” 江风恨不得一个手刀砍晕她。 韦华庄面色难看,今日之辱,之奚落,让她彻底破防。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隆业。 不止对那些侧妃侍妾,就是他们刚刚成亲时,那些蜜里调油的岁月,李隆业也未曾这样。 他认真地履行职责,做一个合格的夫君。普世价值要求他怎样,他就怎样。 如今观之李隆业对江风,却不管什么世俗评价,而是他想怎么样。 那些情愫源自于人类内心渴望与表达,都是她未曾体验过的。 宠溺、热烈、痴爱、占有欲,甚至还有依赖。 她终于明白,褚颜为什么拼了前途,也要与江风为难。 对比李隆业对江风付出的情感,她们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薛王妃突然觉得自己可怜。 一时间心灰意冷,她敛裾,正色道:“知道王爷无事,就放心了。王爷需要静养,我便不打扰了。” 李隆业仍是一脸平静说:“好。” 韦华庄看着李隆业,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 可除了冷漠,什么也没有。 她心中酸楚,但仍强撑着,以女主人的姿态,对江风说:“这些日子,有劳妹妹了。等王爷伤病大愈,本妃定要好好谢你。” 江风也不管她宣誓主权还是示威,都乐于配合。 她没有说“请放心”“没问题”“我知道”…… 而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说:“是。娘娘。” 韦华庄倒是一愣。 送走了薛王妃,江风对着嬉皮笑脸的李隆业,没好气地说:“当着我的面,何必给她难看!她不想是你故意为难她,只会算在我的头上你。” 李隆业无所谓,说:“你怕她做什么!” 江风更恨,说:“他是你的王妃,你说我怕她什么!” 李隆业依旧吊儿郎当,道:“你去洛阳,她在长安,她管不着你。” 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有我在,你谁也不用怕。” 江风无奈,问:“到底因为什么?” 李隆业不回答,说:“我饿了。” 江风说:“不说明白就饿着。” 李隆业痛苦嚎叫:“谋杀亲夫。” 江风无奈,只得叫阿恕安排早饭。 俩人对坐着,李隆业食欲很好,正吃得开心。 冷不防听江风说:“秋狝那事,跟王妃娘娘有关?” 李隆业无奈,这个姑娘有时傻得让人捶胸顿足,有时又聪明得可怕。 此时,那个姑娘那双纯洁的眸子,正不眨眼地看着他,见得他心跳都快了。 他撂下筷子,点着头,说:“嗯。” 第146章 人非 其实,薛王妃并没有直接参与对江风的行动。 但是她执掌王府多年,仍是掌握了一些信息,甚至是重要信息。 但是她却并没有出面制止,或者是告诉李隆业,而是选择了作壁上观。 这样的行为,以唐代的律法,算是帮凶吗? 但李隆业确实因为这事,与薛王妃起了大大的冲突,这才有了阿恕拦下薛王妃的那个举动。 江风嘴里的美食立马没了滋味。 她只觉得自己命苦,跟沈顾行的时候吧,公主、县主、表妹什么的,纷纷与她为难。 她知难而退,选了李隆业。 可这条路仍不太平,薛王妃横刀立马不说,半路还杀出个褚颜来。 谁知道还有谁看她不爽,等着给她颜色。 她悻悻地放下筷子,说:“我若是听母亲的话,乖乖地嫁了元和表哥,定然没有人千方百计的算计我了。” 李隆业仍然吃得有滋有味,头也不抬,说:“怎么没有!你若敢嫁那温元和,我就去幽州做刺史,千方百计,也要给你表哥戴上一顶绿帽子再说!” 江风真觉得这厮敢想敢说,更敢做出那等丑事来。 哎,谁让这两个人都是人中翘楚,马中赤兔呢。 好资源,争抢的必然要激烈些。 想到这,她复又拿起筷子,认命地说:“还是别去祸害表哥了,可我一人来吧。” 李隆业盛了半碗汤,递给她,说:“这就对了。” 江风接过汤,一口一口地喝着。 李隆业看她嘴角弯着,不知又想到了些什么。 他自然不知道,江风此刻正筹谋着:给二品王爷戴绿帽子,这件事的可行性与危险性。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吃过早饭,江风便遵从医嘱,掺着李隆业在院子里遛弯。 这个家伙,明明是胸部受伤,但是腿也不好用了。 站不直走不动,整个人都赖在江风身上。 人高马大的男人,做小鸟依人状。 而本该小鸟依人的那个,苦苦支撑。 江风皱着眉,埋怨道:“你为了救太子,不顾自己性命。太子又把我送来,以遣君怀。一下子成全了你们兄友弟恭,只我一个人命苦。” 李隆业笑着说:“这可怪不得三哥,更怪不得我,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说着,直接用胳膊圈住江风肩膀,一副我赖上你了的样子。 江风恨恨不平,说:“归根到底,还是太子自己惹下的祸端。他居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虽只是按律治罪了窦怀让,但总有小人喜欢揣摩上意。若不是王毛仲在凉州时纵容,有意挑衅,窦家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太子和殿下更不至于遭此横祸。” 李隆业抬手弹了她的脑门。 江风以手捂脑,很是哀怨。 李隆业骂道:“你素来敬重太子,他不过罚你照顾我几天,就引来这一堆埋怨。” 江风说:“不平则鸣,有问题吗?” 李隆业笑道:“一点问题没有。”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间,空气突然安静。 俩人先是对视,然后回头:侍卫、宫女跪了一院子,就显得站着的那几位,尤其高大。 闲聊莫论人非。论就被抓! 李隆业不是说,他这一方院子能说得上话吗! 那为什么被人抓包了呢! 此时,李隆业仍圈着江风,俩人所作所为所言,全不合体统。 睿宗李旦、太子李隆基、宁王李成器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脚,笑吟吟地看着错愕的俩人。 李隆业先反应过来,也不行礼,仍保持虚弱的姿势,搂着江风,说:“儿臣拜见父皇。” 李旦点头,看向江风。 江风一哆嗦,便不争气地要跪倒。 奈何她如今当了人家拐杖,是跪是站,全不由己。 一着急,竟然来了个双手抱拳,说:“拜见陛下。” 李旦见她不伦不类,也不见怪,只关切地问李隆业:“老五,恢复得怎么样了?” 那个“老五”捂着胸口,干脆说:“反正死不了。” 宁王李成器说:“还是要多休息,好好将养才行。” 李隆业不辨喜怒,说:“这是自然。我吃过的亏,必得十倍百倍地还过去才行。” 江风听得清楚,这话就是说给宁王听的。 宁王脸色不变,只笑着说:“老五,终究年轻气盛。” 李隆基也笑道:“从小到大,他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让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又想到江风刚才所言,面有惭愧之色,接着说道:“危急时刻,若不是五郎舍身相救,倒下的就是我了。” 江风心中一惊,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李隆业忙道:“三哥何须自责!那些黑衣人剑法凌厉,招招致命。若不是三哥护着,我又怎么能逃得过。” 嗯嗯…李隆业开始往正事上引了。 李旦面有隐忧,道:“青天白日,竟敢行刺当朝太子和亲王!若不严查严办,这还了得!” 李隆业道:“父皇,这次受伤的是我,所幸也不致命。可若伤了三哥,那可是国之储君!这起歹人,真该当诛!” 宁王看着江风,说:“这个小姑娘说得窦怀让,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拼命往储君之争上扯,一个却要往太子私人德上泼脏水。 江风刚要解释,肩上那只大手便一用力。 江风知道李隆业的意思,只得三缄其口。 李隆基出列,跪在李旦前面,磕头泣道:“父皇,儿臣的侧妃江氏,原与凉州刺史窦怀让的公子定了亲。” 李旦见李隆基行此大礼,也是一惊,说:“那件事,朕是知道的。可又有什么关系?” 李隆基回道:“侧妃与窦家退婚后,窦怀让便心生怨怼,总有怨怼之言,被人告发,被了治罪。” 李旦点头,皇家威严,确实不容侵犯。 李隆基继续说:“窦怀让落狱后,又有人纷纷奏报。儿臣细查,发现他依附韦氏,曾贪图玉玺,对南阳王后人赶尽杀绝,便判了他流放。” 第147章 演技 李旦想起神龙五王的凄惨下场,一时百感交集。 他在潜邸时,有名无实,百官做恶并不避讳他,他素来知道窦氏兄弟的德行,便觉得判他流放并无委屈。 李旦说:“既然如此,三郎判了就是。” 李隆基照搬江风的话,说:“窦怀让虽只被判了流放,可作恶之人一朝失势,必然是墙倒众人推,往日被欺辱要再欺上门来,最后被仇家折磨欺辱,只活下了窦怀让的次子,窦鼎。那日刺五郎一剑的,也是他。世人都是先求人,再诸已。窦鼎不反思父母惨死、家破人亡是其素行不检多行不义之因,只以为是惩治之果。” 人心向背,落井下石,李旦也曾深有体会。 上问:“若是窦鼎一人,安能伤得了五郎?” 李隆基道:“窦鼎受伤,已经被儿臣所擒获。据他招供,他已跟踪儿臣数日,恰巧前日有另外一伙人要对儿臣不利,他便趁乱下手。” 李旦闻言,心中一惊,想到太平公主和身边的长子,问道:“可知是何人要对你不利?” 李隆基摇头,道:“儿臣不知,那伙人皆是黑衣蒙面,看不清面容。” 李旦眉头紧锁,如今太平公主迁居东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有人想要刺杀李隆基,想必是冲着他太子的身份而来。 他沉思片刻,道:“此事必须彻查清楚,绝不能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 李隆基点头应道:“儿臣明白。” 李旦看着李隆基,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他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可他更担心的是兄弟之间手足相残,他绝对不允许那种悲剧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再次上演。 他甚至有一丝后悔,因为李隆基有大功就立他为储君,这个行为是否正确。 如此册封储君,无疑给他的儿子们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皇位可以因功而得,同时也意味着人人都可以做储君。 他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得语重心长地说道:“三郎,你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轻敌大意。” 李隆基郑重点头,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李旦又问:“那窦鼎呢?现在何处?又如何处置?” 李隆基沉思着,说:“江三姑娘刚才所说不无道理,儿臣如今被父皇立为储君,当为天下表率。窦家之事,到底跟儿臣脱不了关系,可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儿臣孟浪。儿臣愿自罚茹素三月,侧妃江氏茹素三月,罚俸半年,以谢天下。” 李旦和宁王都很意外,可更意外的还在后头。 李隆基以头伏地,说:“至于窦鼎,儿臣斗胆,请父皇饶恕其罪。儿臣愿给予薄产,以示父皇仁厚。” 李旦良久不语。 许久,上前一步,双手搀起李隆基,言语极是动容,说:“非朕仁厚,乃太子宽仁。储君如此,乃社稷之福。” 李隆基只伏地不起。 李旦只得问:“三郎这是做什么?” 李隆基也很动容,声音哽咽,说:“五郎为救儿臣,为人所伤,这令儿臣万分自责。想我们兄弟五人在潜邸之时,一同狩猎、打马球、喝酒……可如今因为我做了储君,几位兄弟就要离开父皇,去荒远之地任职。天家血脉,不如普通人家可享有天伦之乐。儿臣斗胆,再请父皇收回五郎和四郎外放的旨意。” 李成器见李隆基演技出色,也只好跟着跪地,表演出兄弟情深的戏码。 李隆业更是不想去凉州,也早早地捂着胸口跪下来。 江风自然也不敢站着。 一时之间,满院之中,竟然只站着李旦一人。 李旦俯身下去,将李隆基、李成器和李隆业一一扶起。 江风打眼一看,这个老头竟然眼角含泪。 那三个儿子也无不悲戚。 江风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几位是真情实感还是演技精湛。 李旦说:“好。好。好。难得太子有此胸襟!你们兄弟和睦,为父便无所求了。” 江风以为李隆基的戏码已经够,没想到他仍有后手。 只听他又情真意切道:“父皇,儿臣还有一求。” 李旦早已被哄上头了,爽快地答应:“太子但说无妨!” 李隆基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要行刺儿臣的,也定是因为儿臣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们才会将身家性命压上,犯此大逆不道之罪。儿臣愿宽宥他们一次,并请父皇重启登闻鼓,广开言路,虚怀纳谏。言路畅通,那些对儿臣及百官有意见和冤屈的,便不需要这样血腥杀戮的手段了。” 李旦甚是欣慰,只剩一个劲地感叹。 只是没想到,李隆基到此,话锋一转,又绕回去:“姑姑已有春秋,又是父皇唯一的妹妹。父皇不舍亲妹,儿臣亦不忍她迁居洛阳。因奸人陷害,姑姑终南山遭遇截杀后,便与儿臣误会渐渐生了嫌隙。儿臣恳请父皇请回姑姑,若她老人家还生气,儿臣认打认罚。儿臣只求不同姑姑离心!” 一代明君,千古一帝,果然不是白给的。 先为那伙黑衣人求情,再求放太平公主回长安,就差明着说那黑衣人就是太平公主所派了。 可李旦只以为是李隆基不计前嫌,主动与太平公主示好。 也许在他看来,那些黑衣人也只能是他的好妹妹所为。 毕竟,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突然将太平公主迁居洛阳。 因为那日,他的妹妹竟然说了一堆太子的不是,然后建议他易储。 那一刻,这个小妹子的面容竟然和那个女人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 他心惊胆颤!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一味纵容和放权,到底又要培养出另一个武则天吗! 于是,太平公主迁居东都的指令,连夜从含章殿发出,震惊朝野。 江风不明白,李隆基为什么非要把他的死对头从洛阳拉回来。 她肯定不信他所谓姑侄情深不愿离心的那一套说辞。 毕竟,在几年以后,他杀起太平公主和她的儿子毫不手软。 余者,李成器和李隆业虽然都表现得极为动容,但都存着疑虑。 父子四人,虽说着一件事,一个人,可心思却全不相同。 第148章 以妒之名 李隆基的深情表演,赢得了帝心。 李隆业也很上道,捂着胸口,虚弱地表示:“只要和几位兄长和睦,只要姑姑不再生气,我这一剑,也算值当了。” 江风叹气,这都没查到什么呢,就已经将刺杀的罪名安在了太平公主的头上。 就是李旦自己,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父子兄弟四人一番剖心置腹,又开启了父慈子孝的新模式。 李旦当场撤销了皇四子李隆范和皇五子李隆业出任刺史的命令。 李隆业重领右羽林大将军,牵宗正卿,加封二千户。 李旦下旨,准太平公主回京。 同时,又免去了崔湜和窦怀贞的宰相之职位。 至此,太平公主羽翼折损,宁王李成器毫发无伤,太子李隆基拔得头筹。 大事完了,父子四人坐下喝茶。 喝一口寡淡无味,再喝一口,仍是寡淡无味。 李旦皱着眉,诘问道:“枕风殿谁在侍奉茶水?朕和太子俱在,也敢糊弄!” 宫女太监哗啦啦跪倒一片。 李隆业笑着解释道:“父皇,这是最新的吃茶法,盐巴花椒等物皆弃之,只保留茶叶原味。开始时,儿臣也觉得寡淡,但是慢慢地,竟也品出些味道来。父皇和两位兄长若是吃不惯,我让下人重新煮来。” 李隆基说:“我吃着不错。” 李成器皱着眉:“这新鲜玩意儿,儿臣消受不了。” 李旦笑道:“你从来愿意在这上面花心思。” 李隆业看了江风一眼,笑着回道:“父皇这可是冤枉儿臣了。” 李旦知道,这又是这位姑娘的手笔了。 他认真地审视起江风来。 宫中从来不缺美女,但见到她时仍会让人眼前一亮。 静时如舒云,动时若微风;笑时天色霁,肃时晚霞照。 总是看着让人舒服,就是了。 李旦想到一事,便笑着问:“长安有什么不好?” 她什么时候说长安不好了?! 长安繁华,她喜欢得不得了。 江风听他问得没头没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隆业无奈,只得替她遮掩,回道:“禀父皇,让她居在洛阳,是儿臣的主意。” 哦,原来是在问这个事。 没等李旦说话,李隆基率先调侃:“五郎当真糊涂了!你为了这个丫头,花了多少心肠,一朝心想事成,却怎么把人安置在洛阳了!?” 世俗眼光来看,都只以为是李隆业的主意。 李隆业自然也肯说是江风的主使,只得故弄玄虚说:“三哥你是不知道,男女之间若想爱情保鲜,一定要保持距离感和…神秘感…” 李旦一听,就知道他在胡扯,打断道:“你素来十句话九句不真。前些日子你撒泼打滚,朕烦恼不已,才勉强同意你把她安置在洛阳。阿风说说,你可真心愿意去东都,若不愿意,朕替你做主。” 李隆业摊着手,对江风说:“父皇不爱听我说话!” 江风听李旦的意思,她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旦极有可能收回原旨,不同意她住到洛阳了。 那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可是,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能对君王直言不讳吗? 四个男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她。 她挺身,抬头,目光坚定,说:“禀告陛下,居住东都,是臣女的主意。” 座上三人,都很意外。 李旦追问:“为何?” 江风一时半刻想不出其他的正儿八经理由,只得照实说:“世间女子,不论尊贵贫贱,无不期冀所嫁夫君一心一意,白头偕老。可古往今来,得其意者,屈指可数。臣女倾慕王爷,又不想心中所愿落空,便想了这样折中的法子。臣女愿永居洛阳,只是累得王爷两处奔波。” 李隆业心里别提多美了,这个姑娘竟然当众说她倾慕自己! 另外三人,都很愕然,完全理解不了江风的想法。 宁王李成器甚至直接呵斥道:“罔顾人伦,违背礼法!五郎安能放任他胡闹!” 李成器府内做饼师傅的妻子相貌美丽,他便占为己有,还有诗人写了一首名为《息夫人》的诗来调侃。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对于这样只把女人当做附庸,毫无尊重可言的上位者,江风从不期待他能理解自己。 她辩道:“不知王爷所持是何人伦?臣女所违何理?所悖的何法?” 李成器道:“归根结底,还是此女善妒,不能容人!” 江风见李成器步步紧逼,又想到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交恶,最终落得凄惨下场都拜他所赐。还有袁瑛,也因为他活成了那副样子,便对他一点尊敬也无。 当下便准备跟他死磕到底,说:“所妒者谁?不容者何?” 李成器没等说话,李隆业打断道:“我也不同意大哥所说!大哥说阿风善妒,着实委屈了她。我为了娶她,曾要降了府中一位侧妃的位分,是阿风坚决不肯。男女姻缘,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别说阿风只居洛阳,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是愿意的。” 李旦训斥道:“胡闹!” 话虽严厉,却不见有多生气。 李隆基笑着看向江风,说:“老五可是没有长性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日日想待在洛阳。可过了一两年,就嫌奔波劳苦,一年也只去上一次。再过些日子,也许几年才去一次。十几年后 大有可能忘了洛阳还有一个家。那时候,你又待如何?” 李隆业急道:“三哥!你也忒看低了我!” 江风当然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严肃,也很现实:再过几年,爱情消散,热情退却,李隆业懒得来回折腾了,她该怎样度过漫漫余生? 如今俩人感情正浓,李隆业觉得这份爱情会保鲜一辈子。 江风却从来没这样想过。 ————————— 今天只能更一章了。 党员活动,顶着30度的高温爬山,现在腿还在抖。 读到这里的宝宝,动动小手给个五星评分。不吝再赐评语,乐语就更感激了。 给差评乐鱼也照单全收,改不改要看评语中肯不中肯 总之,乐鱼要评分,要评语。 再谢。 第149章 风流债 江风想到过这样的结果,却没想到被李隆基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她正色道:“若干年后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保证。” 也许没等李隆业厌倦,她自己就已经过够了那样一直等待的生活。 李隆基问:“所以,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江风看向李隆业,目光坚定,说:“既然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真有那样一日,臣女只求王爷放妻书一份!” 李成器更是恼怒,拍案而起,喝斥道:“胡闹,皇家婚姻,入了金蝶,岂可由你二人说离就离!” 李隆业看着江风,她对答如流,想是早已做了这个打算。 她仍不信他,不信他对她情之弥坚。 李隆业叹气,抚着胸口起身,对表情不一的父亲兄长行礼,然后对李旦说:“父皇,儿臣绝不是将此事当做儿戏。阿风是这样的心性,父皇或觉疏狂悖逆,儿臣却很喜欢很喜欢吗。她曾说如果远居洛阳,可不做侧妃,不入金蝶,可儿臣却觉得,那样实在对她不起。儿臣此生,唯愿能与她长相厮守,如果有违此诺,儿臣就按阿风所言,书放妻书一份,请父皇恩准!” 彼时,唐朝民风开化,具备和离的政治基础和社会基础。但是和离制度还未完善,皇家更没有过先例。 最让三个人接受不了的就是,明明还没有成亲,却已经把离婚的事想好了。 这日子能过吗! 李成器对李隆业的感受是怒其不争,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说居洛阳就居洛阳,说和离就和离,简直一点男子气概也无。 女人不就是玩物吗?他们兄弟如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他们如今的权势地位,别说是江风,不管哪个女人,想要得到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他心爱的女儿也在江风手底下吃过亏。他曾为了吉安的婚事,对沈顾行各种威逼利诱,可小子只认准了江风。 最后还是宁王妃出面,不知从哪弄来一封江风的手书,将安乐公主的老相好——左车之死全推在江风身上。 沈顾行怕安乐公主不分青红皂白,对江风不利,这才勉强答应了亲事。 可成亲那天,宾客尽至,新郎官却不见了人影,让宁王府的面子掉了一地。 后来虽然匆匆赶来,也只似丢了魂一般。 他气愤极了,自己的女儿是大唐朝最娇艳的富贵花,岂能由他羞辱。一番查探下来,发现他竟然去了皇宫! 虽然成亲之后,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但是秋狝之时,他抛下吉安跑去洛阳,到底累得吉安小产。 本来,他对江风就没有好感,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今日,又听她如此狂悖,更是怒火中烧。 可有父皇和太子在前,又有李隆业回护,他也不敢太过。 只是想着,若有一天,自己执掌权力,她安能如此猖狂。 睿宗李旦最是温和兼容,他只是觉得这个小丫头有些想法。 父母之爱子,只是觉得李隆业宠她太过。 只有李隆基,竟然对这个弟弟升起了羡慕嫉妒之情。 他从来清楚自己的目标,帝位和权势。除此以外,其他皆可退让、抛弃。 他原来只觉得男女情爱,只要身体欢愉,心情畅快便可以了。 他看着李隆业一点点弥足深陷,为那点情爱辗转反侧。他从开始的不屑,到略懂其中滋味,再到今天生出了羡慕之情。 他猛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好似缺了点什么。 他拥有爱情吗? 或许别人会觉得他幼稚,不该生出这样的心思。可这个一代明君,此时确实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李旦终于说话:“朕既然已经应了你,自然不会轻易收回旨意。” 李隆业和江风面露惊喜。 李隆基收拾情绪,对江风笑道:“还不谢父皇吗?” 江风跪倒,伏首:“谢陛下隆恩!” 终于把三个男人送走,李、江二人长舒一口气。 江风笑道:“我紧张也就罢了,你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紧张个什么劲。” 李隆业说:“你紧张了吗?我可没看出来一点。没成亲呢,就连和离的事都想好了。” 江风笑着打马虎眼,委委屈屈地说:“我可没想过和离,我是诚心诚意要跟你过一辈子的。是太子说,你没有长性,总有一天会厌弃我。” 李隆业无奈,说:“我只怕你日日等我,等得生烦,先弃了我。” 江风挨坐在李隆业一侧,声音哀婉,说:“那你多去瞧瞧我,好么?” 李隆业扳过江风,俩人额头相触。 李隆业说:“我多多去瞧你。得了空便多多想你。” 江风说:“我却是时时刻刻,都想你的。” 比来比去,李隆业越发觉得她可怜。 他念头一转,问:“不如我们在终南山置买一处别墅,怎么样?” 李隆业说完,俩人就陷入了尴尬。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沈顾行,江风和他也曾有过隐居终南山的约定。 俩人如今虽然分道扬镳,可往事仍然历历在目。 那段日子,对江风来说,当时甜蜜,如今回味,只有苦涩;而对李隆业,他在终南山亲眼看到沈、江二人成双入对,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那里俨然成了他的伤心地。 他不等江风回答,忙改口道:“不好!不好!” 江风吹气如兰,埋怨道:“一会儿功夫,就变了两个主意。太子说王爷没有长性,我初只不信,现在却担心起来。” 李隆业笑着问:“我为什么变,你不清楚吗?” 江风自然清楚。 但她尤其擅长装糊涂,她离了他的怀,来回踱步,佯装思考,然后着说:“王爷不会是在终南山惹了风流债,担心人家姑娘找上门来吧?” 李隆业气得胸口疼,没想到她会倒打一耙。 只得骂道:“到底是谁在终南山,惹了风流债!” 江风自然知道他所指的,就是沈顾行。 她自以为已经从那段感情中脱得身来,但那个翩翩少年仍是提起来,心就漏跳的存在。 可她却不是被人调侃几句,就脸红的小姑娘。 所以,她仍笑嘻嘻地说:“王爷夜探望月轩,惹下风流债。” 李隆业知她仍不愿意提沈顾行。 他招手,哄道:“坐过来,咱们好好说话。” 江风正要答应,阿恕在门外说太医来换药了。 仍是昨日的太医,江风却不再作壁上观,亲自动手,协助太医换药包扎。 她手指灵巧轻柔,李隆业很是受用。 第150章 中宗之死 周太医换完药,便欲告退。 江风笑道:“昨日听王爷提起,才知周太医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说着,盈盈一拜。 周太医连忙作揖,说:“医者仁心,姑娘客气了。” 他昨昨日在李隆业这见到江风,回去便做了功课。 这才知道,半年之前他受三人托付,所救之人,虽然身份不高,也不总现于人前,可关于她的故事,却不难打听。 但凡古诗,都要有男女主角。 江风的故事,之所以引得众人关注,也是因为她的两个男主角,实在太引人瞩目。 一个,自然是长安城最富美名的少年郎小,沈顾行。 俩人已谈婚论嫁,却被安乐公主截胡。 坊间关于这段三角恋有各种解读,但主流认识还是认为江风是吉安县主替身,沈顾行娶了正主,自然不要赝品。 可周广作为沈顾行的知交好友,回头去看,沈顾行成亲那日,神色凝重,倒像死了老婆,一点不见新郎官的喜悦。 第二个主人公,自然是薛王爷了。 据说,薛王爷对江风用情至深,从凉州一路追到长安,最终抱得美人归。 周广混迹宫中,也是人精。 便又说:“姑娘要谢,便谢薛王爷吧。” 江风面露疑惑,他是始作俑者,自己不怪他,已是佛心了。 周广见江风,还似不知情。看了一眼李隆业,说:“姑娘伤重,薛王爷派小李将军找微臣,让微臣务必医治好姑娘。” 江风意外,问道:“不是太平公主请的周太医吗?” 周广回道:“微臣确实受王爷所托,只不过公主身边的芳草姑姑也来请。小李将军便顺势说不必再提王爷。” 其实,同一天,沈顾行也亲自登门了。 这些,周广自然不能说。 送走周广,江风看着笑吟吟的李隆业,说:“一伤一救,扯平了。” 李隆业摇着头。 江风撒娇道:“还要怎样呢?” 李隆业说:“从前都是我不对,我总得搭进去这辈子,才算扯平。” 江风道:“油嘴滑舌。” 李隆业说:“本王真心,天地可鉴。” 江风道:“王爷之真心,不用天鉴地证,只看你的表现。” 李隆业笑着说:“本王从来都是行动派。” 俩人说说笑笑,一抬头,看到阿恕倔强的影子映在门外。 江风停了说笑,严肃地问:“阿恕说,当时她已是你们放在韦氏和安乐身边,最后一个人?” 李隆业点头。 江风看着门外的影子,又问:“她最后的任务,是什么?” 李隆业说:“她没跟你说吗?” 江风笑道:“她是你的人,她的嘴有多严,你不知道吗?” 李隆业说:“你非要知道?” 江风点头。 李隆业又问:“为什么?” 江风也不瞒着,说:“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了我,到底赌上了什么!” 李隆业说:“你素来聪明,不妨猜一猜。” 江风说:“你们帝王权谋,我如何猜得出来,王爷别为难我了。” 李隆业说:“既然是帝王权谋,不是更好猜了吗?” 江风犹豫着说:“那些日子,我正病着。公主怕我行踪败露,也不许我见别人。后来,隐隐约约听说,先帝是暴毙,死得蹊跷。” 历史上对李显之死,莫衷一是。 最具权威的说法,是被自己的妻子韦后和女儿安乐公主毒害。 江风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李旦父子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隆业盯着江风看,他又升起那种奇怪的感觉。 他问:“你觉得呢?” 江风说:“我总觉得,不会是韦氏母女所为。” 李隆业问:“为什么?” 江风说:“先帝对她们甚为宠爱,是她们的靠山。先帝驾崩,韦氏虽扶持了幼帝,但到底不如先帝在时。而且那时,她们也应该察觉到了王爷的筹谋,没有万全之策,贸然毒死先帝,实在得不偿失。” 李隆业说:“可那时,先帝也已经不信任她们母女。将韦氏的羽翼,尽数拔除。她们以为大势已去,所以才铤而走险。” 江风摇着头,说:“这更奇怪!先帝自来宠信她们,韦后和武三思那等亲密,先帝亦不生疑。如何一夕之间,变了脸色?” 李隆业不说话。 江风补充了一句:“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竟然又被她猜中。 李隆业只得解惑道:“先帝夜游御花园,听到了安乐宫中侍女说的悄悄话。” 江风知道,这宫女必然是刻意等在那,让李显听墙脚的。 “先帝当场口喷鲜血,晕死过去。等醒来后,就开始清除韦氏和安乐的党羽。”李隆业继续说。 “安乐着急了,所以毒死了父亲?”江风问。 李隆业看着门外的影子,说:“她本来难下决断,韦氏亦不允许。是阿恕,帮她下了决定。” 江风问:“如何帮?” 李隆业说:“其实很容易,准备好毒药,递到安乐手上。告诉她,只需一滴,就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那时,她便可以取而代之,再现武皇盛世。” 江风沉默。 李隆业也沉默。 江风已经忘记了追问阿恕作用的初衷,是看李隆业为了保护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串联起来,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从神龙政变开始,到太子李崇俊起兵犯阙,再到安乐公主弑父杀君,看似是李显一脉自相残杀,可其实是李旦的儿子们步步为营。 先撺掇太子造反,使得李显失去了储君。 再挑拨帝后、帝女关系,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将所有罪名全部推到韦氏母女身上。 李显,干干净净地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第151章 遗憾 江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样的事实震惊住了。 在这场大位之争中,父子不是父子,手足不是手足,夫妻不是夫妻,君臣不是君臣。 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李隆业叹气道:“明知糟烂,还非要打听。” 江风仍问:“所有这些,都是谁的筹谋?” 李隆业默然,许久才说:“从离间太子开始,都是大哥的主意,可自从你让我追随三哥后,我便细心观察,似乎每件事情,都是三哥在推波助澜。” 江风问:“王爷,退出大位之争,甘心吗?” 李隆业又是许久不说话。 江风又问:“你后悔了?” 李隆业这才摇头,然后说:“开始的时候,也没想到父皇真能君临天下,所以并没有想那么多。直到韦氏母女越发癫狂,我们形势越来越好,可那时也只想着大哥是嫡长子。直到……” 他瞧了一眼江风,说:“直到你说,大唐从未有嫡长子继承皇位,我一下子活了心。” 江风叹气,说:“因为那时,我只以为你定会支持宁王。” 李隆业说:“可我的心思刚起,就被你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 李隆业陷入回忆,语气仍带着忧愁,他说:“我那时,好似疯癫了。心上人心里没我,王权霸业亦是配角,总觉得全天下都跟我作对。” 江风最近很是奇怪,总是对李隆业生出怜惜之感。 他俩之间的境遇,绝没轮不到她去可怜别人。 她只得安慰道:“那时,心里苦吗?” 李隆业说:“只有经过苦,才会珍惜。” 想来,从他们在终南山重逢,再到因为玉玺彻底决裂,李隆业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在江风身上,第一次体验到了求而不得。 也是江风一次次告诫他,不要争储,李隆基才是真命天子! 甚至面对宁王的步步紧逼,面对沈顾行以婚事相要挟时,她走投无路,找到了他,可听到他仍有争储之心,又坚决地改了主意,绝不献出玉玺。 他当时恼怒极了!也痛苦极了! 他那时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做不了储君愤怒,还是因为江风不愿他做储君愤怒。 他伤她、恼她、甚至恨她! 所以,他故意让褚颜进了江家族谱,故意娶褚颜为侧妃,故意做了那一系列让他后悔,让她难堪的事。 他以为自己会痛快!可他错了,每伤她一次,他的痛苦,只增不减。 他渐渐冷静下来。 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呢?她为什么,宁愿背负宁王之怒,宁愿放弃和沈顾行的婚姻,宁愿自己恨她怨她也不愿他争储? 她把玉玺交给自己,她的所有困境,不是都迎刃而解了吗? 她事事小心,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如此偏执? 她或许,真的只是不想自己争储,只是想让他平平安安,做个逍遥王爷呢! 他觉得自己可笑,他千方百计地替她找借口。 借口找到了,他在心里,便与她和解了。 世界一下子豁然开朗。 江风依着李隆业的肩头,说:“后来,再也不问我,为什么认准太子能做皇帝了。” 李隆业学舌,笑着将她调侃阿恕的话,用在她身上,说:“你是我的人,你的嘴有多严,我不知道吗?” 江风轻拽他的胳膊,娇嗔道:“我只当你夸我了。” 李隆业知道,她仍不愿说。 也不强求。 如此,江风在宫中又照顾李隆业十来日。 期间,李隆业拒绝了薛王妃的探望。 当然,其他人的探望,也都是拒绝的。 只除了李旦和李隆基。 因为李隆业是为救李隆基受的伤,所以李隆基来得尤其勤些。 兄弟两个一般都是下棋、喝茶。 后来李隆业伤势好些了,动作能自如后,俩人便要活动手脚,李隆基打碣鼓,李隆业舞剑。 而江风和阿恕作为唯二的观众,大饱眼福。 江风凑到阿恕耳边说:“未来的大唐天子,在给你我二人表演打鼓!” 阿恕不屑,说:“那个舞剑的,可是大唐王朝二品亲王!” 江风一怔,自己一个穿越者的觉悟,竟然比不上宫女阿恕。 在这段表演里,凝结了皇帝和王爷无差别的社会劳动,就表演价值来讲,是一样的,平等的! 在江风终于以为可以告别皇宫的时候,宫中又说陛下要办中秋家宴,点名让江风留下参加。 江风现在还不算家眷吧。 宫宴那日,李隆业明知于礼不合,非要江风同他坐于一处。 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应该是薛王妃韦华庄的。 江风坚决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李隆业无奈,又不忍她同王府的侧妃坐在一处,便让他的姨母,李旦的贤妃带着江风。 贤妃话少人少,江风和她很能相处得来。 宫宴设在太液池旁的殿宇。 李隆业和江风从枕风殿过去,很费了一顿功夫。 一路都是浓柳密树,枝桠轻柔,都伸到路边来。 江风和李隆业并肩走着,后面跟着阿恕、李赞、李贬和封常青。 李隆业挑开偶尔伸展出来的枝条,小心翼翼地护着江风往前走。 江风将他的服务当做理所当然。一时走在李隆业前面,就回身,倒退着走,一边笑一边 跟他说话。 两侧花树相对而出,也不知花去,还是人来。 江风将这一切,当做稀松平常。 可远处凉亭中的看客,却心思各异。 薛王妃最是愤怒,满眼满心都是嫉妒:她与李隆业并行,从来都落后半步。更从未得他,像今日这般小心对待。 而吉安县主,最受不了的,便是沈顾行的怅然若失。 他最先看到那景致,久久失神,才惹得众人关注。 江绯心中不服。她嫁太子,未来的大唐皇帝。而她,不过是嫁了一个王爷,而且还要远居洛阳。可为什么,她却看着比自己幸福?她却得了众人的羡慕? 最令她烦扰的是,自她嫁入东宫,就已经想尽办法阻隔李隆基和江风接触机会,可李隆基还是注意到了江风,并且开始欣赏她。 如今,竟然停了和沈顾行的棋局,只认真望着远处嬉笑玩闹的两人。 神色柔和,不辨欢喜。 第152章 来者可追 李隆业和江风一路说笑,便来到了宫宴上。 李旦这次的宴会,是纯家宴。 所谓的纯家宴,就是只有李旦及其后宫嫔妃,还有五位王爷及四位公主及家眷参加。 就连太平公主,都未在其中。 江风怎么算,都算不进去。 她坐在贤妃一侧,安安静静地当一个透明人。 皇家宴会,并不一味拘束。 太子和几位王爷已经凑在一处,大聊特聊想当年如何的话题。 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在他们志得意满之时重提,反而不觉艰难了。 只衬托今日辉煌愈盛。 吉安县主持酒盏,来到江风跟前。 江风对她的感情,很复杂。羡慕过、嫉恨过。 如今,也不过觉得她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 这个“可怜之人”却一点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是骄傲的。当然,她也有骄傲的资本。 她身份尊贵,人又漂亮,还知书达理。在长安城的所有女眷中,有比她身份贵重的,但是绝对没有她好看。比她好看的,但又绝对没有她那样尊贵的身份。 他宁王李成器生育能力极强,妻妻妾妾给他生了十几个儿子,可却只得了这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 可吉安却没被养成其他公主县主那样骄矜蛮横的性子,反而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堪称女子典范。 她一路绿灯,所向披靡,直到在江风身上铩羽而归。 吉安县主声音很轻,也很柔和,但又很有辨识度,一字一字,不止江风听得清楚,连旁边给同贤妃拉家常的韦华庄,也一字不漏的入了耳朵。 吉安县主真诚地说:“恭喜你啊,得偿所愿。” 江风心中警铃大作,她不管吉安想说得何偿所何愿,只是扯开话题,笑着说:“县主娘娘说笑了,您身子可大好了?” 吉安面色红润,娇俏可人,想来已经养好了身子,从流产的伤害中走了出来。 可这话落到吉安耳朵里,却觉得江风故意提她痛处。 她略带得意,说:“我原也介怀。可宜业劝导我,我们还年轻,养好身体,孩子总会再有。” 吉安很会拿捏江风心理。 她心中一滞,脱口而出,道:“那祝你们得偿所愿!” 得,绕了一圈,到底被人家绕了回来。 吉安露出一抹笑意,说:“子息之事,也要看缘分。哪像阿风这般,凡事皆可如愿。我记得今年上元夜,阿风曾说你若嫁五叔,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绝不费半点周折。如今看来,半点不虚!” 薛王妃眼刀立马扫过来。 江风为自己将吉安县主定位为可怜之人,而觉得可笑。 这温柔刀,这战斗力,她自愧弗如。 江风虽然看穿了吉安的把戏,但她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更希望大家放下芥蒂,各自过好各自日子。 江风故作难过,说:“县主娘娘,如果异地而处,您和沈公子成亲后,要长安和洛阳分居两处,一年只能见上一面,您觉得这日子,能过吗?” 吉安县主哑然。 江风继续说:“我知道,关于王爷和我的传言很多,都以为我如何迷惑了王爷!可世间事,不是看说,而是看做的。” 江风做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继续装可怜:“王爷再宠再爱,给我的,也只有这些。多一分,也无可能了。县主说的得偿所愿,指的就是这样吗?” 吉安县主不吃这一套,说:“可我听说,是你主动要居洛阳的。” 李成器知道了,他女儿自然不能瞒着。 江风也想到此节,早有准备,说:“因为我别无选择。自己主动选了,或许会比别人给的,更舒服一点。” 吉安县主沉默。 江风知道她所有的敌意,都是因为沈顾行。 她得了那样好的人,自然不能容忍他的心思在别的女人身上。 江风为了一举解消她的猜忌,让自己日子好过,也不让沈顾行左右为难,便走近一步,低声说:“我知道,县主娘娘对沈公子的往事耿耿于怀。县主娘娘是明白人,已往之不谏,来者之可追。过往之事已然发生,想多了也只能徒增烦恼。而沈公子的未来,却实实在在,跟你牢牢地绑在一起。” 吉安一惊,似被点醒。 但又生忧惧:忘掉过去,就可以一心向未来了吗?那因缘业果,如何报应? 吉安见江风的一番卖惨,打打消韦华庄的敌意,便也不再这个问题上纠缠。 她想了想,又说:“你我也算有缘,长得像些也还罢了,竟都被太平公主养过一段时间。” 江风不知她为何又提太平公主,便说:“您和娘娘的情谊,江风如何敢比。” 吉安县主说:“姑祖母虽养了我许多年,但她行事,我却不敢苟同!” 江风讶异,太平公主对吉安县主的宠爱,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虽然曾动过心思,让江风做沈顾行的平妻。但吉安滑胎后,她立刻明确跟江风表示:做平妻之事,就此作罢。 江风见吉安对太平公主颇有微词,竟有不敬之意,也不说话,只想听吉安怎样的不敢苟同法。 吉安慢斯条理地说:“按照道理,没有晚辈议论亲长的。可姑祖母因受则天皇后宠爱,到底恣意妄为了些,又私德不修……到今日,竟然也开始大肆干预朝政,与三叔叔不睦。她到处同人说,三叔叔非嫡非长,不能做太子。陛下也是因为这事,恼了她。虽然撤销了姑祖母迁居洛阳的旨意,可到底疏远了她,连这样的家宴,也没有请她。” 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江风浑身发抖,情绪激动,顾不得吉安的身份,反驳道:“县主既然知道不该非议亲长,就该慎言!您在娘娘膝下十几年,情分深厚,又多受娘娘恩惠!如今这样损贬娘娘,实在不该!” 吉安没料到她会直接甩脸子,她略一停顿,然后问:“难道你觉得,姑祖母与太子殿下分庭而立,没错吗?” 江风道:“是非对错,我无权置评。但到今日这番田地,总是事出有因。” 吉安一步一步诱敌深入,江风却不自知。 第153章 试探 江风被气愤冲昏了头脑,她不明白,吉安对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的太平公主,是怎么做到恶语相向的。 吉安县主继续说:“事出有因?阿风不如说来听听,是什么因可以让公主站在太子的对立面?” 江风心中冷笑,这个因,大有可能是吉安的好父亲,当今的宁王殿下! 她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只得说:“朝廷大事,没有我能置喙的,陛下和太子自有定夺。只是作为公主养女,实在听不得有人私下抵晤娘娘。况且,还是她最信重的人。” 吉安说:“姑祖母虽对我有养育之恩,但大义和私情,我还是分得清的。” 江风分毫不让,说:“县主言之凿凿,好似娘娘犯了什么大罪一样。只是中秋家宴,公主未参加罢了!陛下并未治罪,还把娘娘从洛阳接回了长安。我不明白,县主为何迫不及待地要做实娘娘的罪名。此为其一。” 江风坚定地看着吉安,继续说:“其二,县主如果觉得娘娘行为不妥,就该当面谏言,背后贬损娘娘,江风实在不敢苟同。” 吉安县主冷笑道:“哦?你倒是一片衷心为了姑祖母。怪不得她愿意为你筹谋许多。” 江风大概猜出,吉安仍然对太平公主要将她嫁给沈顾行做平妻而介怀。 便道:“娘娘或许为我筹谋许多,但是秋狝之时,娘娘亲眼看到县主那番情形,就再也没有过其他念头了。” 吉安小产,太平公主见江风第一句话,就是让她断了对沈顾行的念想。 舐犊情深,可见一斑。 吉安县主笑容古怪,说:“可我听说,终南山上截杀姑祖母的人,与你有交情。” 沈顾行这个大嘴巴!竟然连这个也同吉安说。 也是,人家毕竟是夫妻,自然是要坦诚的。 她稳住情绪,说:“沈公子曾让我认一副女子画像,说是与终南山截杀一事有关。那女子,我确实认识,是南阳王袁恕已孙女的婢女。难道确定是她所为吗?大理寺已经掌握实证了吗?只是我想着,若真是她,她一介孤女,若是没有别的势力做后盾,安敢行刺镇国太平公主?她又因何行刺公主?” 吉安挑着眉,说:“你和五叔,在洛阳时抓了她,难道没问出结果吗?” 江风心中一惊,面上不变,说:“县主倒是好灵通的消息。王爷虽然抓了她,但她同伙之人太狡猾,竟把她救走了。” 吉安县主嘲讽道:“也不知道是五叔不小心,还是有人搞小动作。” 江风不知道,吉安只知鸣雀之事,还是连袁瑛的事也知道。她只得打起十二分小心,她凑近吉安,看着她的脸色,说:“那女子狡猾得狠,抓到她时,还没等动手段就开始攀咬。你猜她说是谁主使她的?” 吉安县主脸色果然闪过一丝紧张,但很快掩饰过去,镇定的说:“我怎么知道?” 江风仍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她竟然攀咬宁王殿下,说殿下不满太子以非嫡非长的身份立为储君,便故意挑起太子和太平公主的争端,以坐收渔翁之利。” 吉安一滞,表情慌乱。 但那慌乱之中,江风仍捕捉到了一抹不易觉察的侥幸。 吉安县主故作震惊,喝道:“岂有此理!这等贱婢,就该拔了她的舌头!” 江风想到鸣雀当着自己的面,咬断了舌头。吉安这样说,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她原本就知道了那事。 江风笑道:“所以,薛王爷根本不信她。太子兄弟几人的情谊,岂能轻易被人离间了去。王爷既然知道不是宁王主使,幕后真凶就必定另有其人。可惜被她逃了,否则这时候,那个幕后黑手,早被我们揪出来了。” 吉安笑着,那笑容竟然有一丝勉强,她说:“那就好。我原本想着,你跟那人相熟,若是姑祖母知道了,难保不怀疑,你接近她是别有用心。” 吉安的言外之意是,她可能会找个时间,跟太平公主沟通沟通,江风是否自导自演救她那场大戏。 看着吉安县主温和美丽的笑容,江风却想到了一件物品:搅屎棍! 她似乎尽力要把事情搅乱,恨不得每个人都沾点臭味才罢休。 但江风在俩人互相试探过程中,恍恍惚惚抓到了一条线索。那线索似迷雾中的一点光亮,她虽然还不能确认光源,但她已然发现了另一个方向。 一个一直以来,被她,被沈顾行和李隆业忽略了的方向。 第154章 钢板耶?柔女耶? 江风与吉安县主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又互不相让。 俩人都不把话说明白,却都希望从对方嘴里探听到最真实的消息。 所以,俩人都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在这场对话里。 冷不防,有人横插进来,问:“你们俩个这么严肃,在说些什么?” 是太子李隆基携着太子妃王氏和侧妃江绯。 江风和吉安县主都是一惊,还是吉安反应快一点,笑着回道:“还能说些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那些话。” 李隆基笑着点头,然后对江风说:“五郎恢复得不错,你也算不辱使命。” 江风心想,为了不让你治罪于我,在下不仅提供医疗服务,还提供了情感服务! 但她嘴上却不敢胡说八道,只是很合礼仪地回道:“臣女惶恐,愿尽绵薄之力。” 她对李隆基天生带着敬畏,从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只能问什么回什么。 可在有心人眼里,却似“欲拒还迎”的把戏。 可江风如果对李隆基再热络一点,她又会疑心她“居心不良”。 所以,江绯笑着插入俩人的对话,道:“阿风照顾王爷,自然是用心的。殿下大可放心。” 李隆基笑而不语。 江绯继续说:“薛王爷和阿风,从凉州到长安,一路也算艰辛,如今修得正果,肯定是要用心的。” 太子妃王氏在曲江,曾与江风有过一面之缘,对她的印象极好。 后来,她知道李隆基要娶江绯为侧妃,也以为绯、风必然是差不多的性子。 可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然江绯也是极美丽的,但是比之江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而这姐妹俩人,也好似并不亲近。自江绯嫁给李隆基,江家女眷常来常往,可从未见江风一次。 那一次,皇宫之中宫女逃失大半,便欲补充长安城中六品以下官员未嫁女进宫侍奉,江风赫然在列。 但凡有些门路的,上下打点一番,找个理由不进宫,也不是难事。 那时,江家大公子江佐第一次进了临淄王府。并同江绯起了大大的冲突,就是因为江绯不愿帮忙。 江绯后来梨花带雨地表示,她不愿意拿家里的事情,让王爷为难。 李隆基无所谓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绯却仍拒绝,大小道理说了一通,全都是为了太子着想。 王氏想到曲江上,成安公主对江风的敌意,只觉得此行凶多吉少。 为人姐者,竟然“大公无私”至此,不免让人觉得凉薄。 既然江家人自己都无所谓,李隆基更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然真的放手不管。 想到此,太子妃王氏道:“侧妃嫁入太子府,江家的夫人和老太太常来常往,本妃却从未见过你。阿风也该同你姐姐多走动走动才好。今夜月圆,宫中丝竹美妙,可本妃觉得都不及去年曲江池上,你让李龟年弹的那一首曲子。” 江绯脸色微变。 吉安嘴角微撇。 李隆基笑容不变。 江风恭敬回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曲子也只是我偶然听来的。我于音律,半点不通。” 太子妃王氏笑道:“你倒是个实诚的。” 江风说:“太子和太子妃跟前,不敢有半句假话。” 南郭先生单独叫出来吹竽,可就遭了。 太子妃王氏接触过各色各样的女孩,那些但凡有些姿色的,总是有更高的心气,所以在权势更高的男子面前,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总能释放一点女性的柔媚。 就拿侧妃江绯来说,当年在凉州,是如何使尽浑身解数,引得临淄王李隆基注意的,她同为女人,一清二楚。 她曾多次见过江风和沈顾行相处模式,那娇憨的小女儿态,那情意绵绵的仰慕和倾心,连她作为女人,也不禁心动。 就是她跟李隆业在一起,那也是千娇百媚的,我见欢喜的。 可刚刚那几句对答下来,江风给她的感觉是:这丫头完全封闭了自己的女性魅力,她变得像钢板一样坚硬。 当朝太子跟前,她古板严肃,一板一眼,恭恭敬敬。 王氏心中冷笑,江绯千防万防,却不知人家对她的男人,半点心思都没有。 而李隆基,想到了一次醉酒,薛崇简对李隆业唠叨:“真不知江家那丫头哪里好!也就是长得好看些罢了,毫无情趣,如榆木一般,竟也值得你苦思成这样。” 李隆业那时醉眼惺忪,似听了天大的笑话。 良久才说:“她千人千面,最是有趣。你不懂。” 男人都喜欢好看的女人,可是他们兄弟身边,从来不缺美女。 所以,李隆基开始时并未注意到江风。反而同薛崇简一样的想法:毫无情趣。 直到她孤身入宫,危急时刻竟敢拉着成安公主陪葬,闹的满宫哗然,鸡飞狗跳。 甚至他们还未万全,就急着发动政变,也有李隆业担心保不住江风的原因。 一个弱小女子,竟然成了政权颠覆的导火索! 再后来,太平公主和她在终南山遇袭。其中惊险,他听得下人禀报。 她手刃俩人,他亦听人所说。 他亲眼所见的,是终南山上,穷途末路之时,她的决然和无畏。 那时候,她横刀立颈,准备赴死。 李隆业一骑绝尘救下她来,她那时衣衫破碎,满身血污,可笑容却是极干净的,在朝阳之下,凛凛不可侵犯。 那样情形之下,她不哭不喊,只似疲累般蹭在李隆业怀里。 后来,李隆业问他:三哥,如果一个女人看你时,觉得你脚踏祥云,身披朝霞,是不是,也就算爱上你了。 他自然没办法解答。 因为没有女人对他说过那样的情话。 李隆基回过神来,身前立着的,仍是规规矩矩的江风。 他也算懂了。 便说:“老五新伤未愈,仍在那喝酒,你不去管管?” 众人一愣,都知道江风疲于应对吉安,也知道她和江绯或许也不是很投机。李隆基这么一句话,倒似给江风解围。 可江风却觉得,李隆基是责怪她对李隆业照顾不周。 她唯恐未来的天子生气,赶紧唯唯诺诺地告辞退下。 第155章 刀锋凉 江风告退,也不去寻李隆业。 因为李隆业身边,围绕着薛王妃和岐王。 她恐薛王妃对她再加敌意。 其他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举盏,或聊天。王贤妃也正同其他嫔妃聊得热络。 她一时无处可去。 便信步走出殿外。 殿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是世间繁华万千。 殿外银光倾泻,冷月悬天,似世外清冷无限。 月下那人,背阙而立,其清冷直夺月色,槛外红尘分毫不扰。 江风有刹那失神,呼吸带着酸楚。 她不能留恋,也不该留恋。 她猛地转身欲走。 那人却似感应到了,回过身来,声音似喜似痴:“阿风!” 江风稍定,然后回头,粲然一笑,行了礼,说:“原来,沈公子也在这里。” 沈顾行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喝了酒,酡红着双颊,红唇弯着好看的笑容。 他记得,去年的中秋之夜,他们遭遇了李崇俊。她被李隆业劫走,送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那时患得患失,嫉妒得发狂。 江风看出来了。 她踮起脚,仰起头,轻吻了他的唇。 他那时脑袋嗡地空了,一天的惊心动魄,被那样柔软和温柔的吻,消解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处柔软。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揽着女孩的纤腰,扳过粉颈,凶狠地低头回吻。 …… 花谢云散,物是人非,也只是一年的光景。 沈顾行想到今天下午,他在远处的凉亭,看着江风和李隆业踱步林中的场景。 李隆业为她挑开柳枝,为她摘走头上的落花,这也就罢了。 江风呢?她自然而然地攀上了他的手臂,摇晃着,撒娇着…… 他们相隔甚远,却看到了她满脸满眼的笑意,同于与他在一起时一样。 他一直以为,江风不喜欢李隆业,她与他在一起,同自己和吉安一样,都是形势所迫。 可原来不是的。 被动选择的,只有他一人。 沈顾行胸腔激动,他向前猛走了两步。 江风却跟着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他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我距离。 沈顾行心里,更加忿忿不平起来。他一直以来积攒的愤怒,终于汹涌而出,他只想狠狠地发泄出来。 他红着眼睛,问:“你对我,这般避之不及吗?” 江风只以为他喝了酒说胡话,又担心被殿内的人看见说不清楚,只得搪塞道:“你已娶妻,我也要嫁人,自然是要避嫌的。” 沈顾行心中大痛,又前行了一步,抬手指着屋内,质问道:“我为什么娶!为了谁娶!你不知道吗!” 江风听他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也慌了。 殿内,是对她敌意重重的吉安县主、提起沈顾行就瞪眼睛的李隆业,还有等着拿她错处的薛王妃。 这里绝对不是跟他掰扯那些旧事的地方。 她无暇顾及沈顾行的痛苦,也没有什么方式方法,只是想尽快脱身,想到哪就说到哪:“那你要我怎样呢?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记着你而无法自拔吗?况且,当时那情形,就真的只剩下娶县主一条路吗?我没有给左车写什么书信,更不认识他,难道她把脏水泼到我头上,我就要接受吗?” 沈顾行愣住了,半晌才说:“所以,你怪我?” 他痛苦的眼神,让江风清醒。 她摇着头,说:“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怪命运多舛,天道不公。可我不能因为这些,就一直陷在过去的泥泞里。自怨自艾绝不是我的选择。纵便我失去了爱人,没有了亲人,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努力的让自己幸福。” 沈顾行惶惶然,他心中大恸,可仍是踉跄着向前走。 江风从未见过着这样的沈顾行,他眼睛猩红,如疯魔般。 她一步步后退。 冷不防被脚下绊到,一个不稳,向后摔去。 沈顾行又是几步快走,伸出长臂,一把拉住女孩胳膊,直将她拉入怀里。 江风对他自来是没有抵抗能力的。 那一刻,往事历历在目,俩人竟都有些忘情。 沈顾行想到秋狝,她落入陷阱之中,他们立誓:“生不同衾,死便同穴!” 江风那时候告诉他,跟他一起下黄泉的,不是江风,而是林尽染。 此时此刻,沈顾行又变回了那个谦谦公子,他说:“阿染,可我做不到。” 没有了自己,江风依然可以幸福的过日子。 可没了江风,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得过且过地熬日子。 俩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浑不觉有人走来。 李隆业在殿内,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江风。 他茫然四顾时,一个宫女说:“王爷是在找江姑娘吗?她在殿外赏月呢。” 李隆业不疑有他,拿着杯盏就追了出来,恰好看到俩人亲密的那一幕。 他怒火中烧,嫉妒战胜了所有理智,他顾不得体面,顾不得天子跟前,他大喊一声:“放手!” 拔了殿外侍卫的宝剑,直刺沈顾行。 江风也是一惊,回头时,李隆业已挥剑刺向他俩刺来,剑尖向上,直接对上沈顾行。 她惊叫:“王爷!不要!” 可那剑势分毫不减。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能撑开双手,挡在沈顾行前面。 李隆业大吃一惊,要收剑已经来不及。 生死一刻,沈顾行却一把拽开了江风,刀剑入体,萧萧血热刀锋凉。 沈顾行颓然倒地。 李隆业回过神来。 江风失声大喊:“宜业!” 她再也顾不得别人,扑到沈顾行身前,双手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 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沈顾行说:“阿染,阿染……” 江风紧紧地按着伤口,一边哭一边说:“我在,我在。” 沈顾行,又张了嘴。 江风还没等听到他要说什么,就被一股力气猛地推了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吉安县主惊慌失措地喊道:“宜业!宜业!你怎么了!太医!快叫太医!” 终于惊动了所有人。 一时间乱成一团。 太医赶来,指挥侍卫抬走沈顾行,自去医治。 一群人围着,跟着。 沈顾行越过人海,只看脸色煞白的江风。 第156章 何所适 晚宴因为这个不和谐因素,戛然而止。 众人无不唏嘘,见江风如同怪物。 太子李隆基先恭请皇帝回宫,又有条不紊地遣散众人。 只有江风和李隆业仍立在于中庭。 江风回头,看向李隆业。 他提着剑,剑尖仍滴着血。 他为什么二话不说,拔剑就刺?因为他心里,从来不信任自己。 她为什么总是跟沈顾行纠缠不清?因为她心里,仍记挂着他,跟自己只是迫不得已。 江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隆业,她无法看到沈顾行汩汩流血的伤口后,还能笑着跟李隆业说没事,还能心平气和地去跟他解释刚才的误会。 李隆业一时也无法接受沈、江二人方才的亲密举动。那个情景,让他想到了无数个辗转反侧夜晚,想到了无数爱而不得的瞬间。 嫉妒让人发狂,他见江风沈顾行怀里的那一瞬间,便丧失了所有理智。 李隆业满腔的愤怒,并没有因为刺下那一剑而缓解。 反而是江风冰冷的眸子,将他的怒火熄灭。 他颓然丢了剑,“哐当”一声,夜幕下,格外清晰。 他一步一步逼近江风,她眼底那冰凉的,是什么呢? 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声音低沉,问:“若我一剑刺死了他,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报仇吧?” 江风斩钉截铁地回道:“不会。” 刺杀王爷,株连家族,个人恩怨何必扯上无辜的人! 李隆业并没有因为这句“不会”而高兴半分。 “可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李隆业看着她的眼睛,仍然追问。 江风依然不动声色,声音无悲无喜,她说:“都是我的错。” 她不该从大殿里出来,不该见到沈顾行没有立刻转身离开,更不该留恋那个怀抱和片刻温存。 怪她太贪心。 李隆业问:“为什么?” 江风无限心思百转千折,已经忘记了刚才一问一答说了什么。 李隆业“为什么”之问,竟然让她一时怔住。 为什么不替沈顾行报仇? 为什么是她的错? 为什么和沈顾行抱在一起? 为什么她不能全身心付出? …… 她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只能迷茫地看着李隆业。 那些都不是他要问的。 李隆业伸手,抚摸女孩的脸颊,上面残留着沈顾行的鲜血,他说:“为什么,他叫你阿染? 江风踉跄着后退一步,面上竟然是惊恐之色,只有这个问题,她没办法回答。 李隆业收回抓空的手,负手而立,一时竟生万物俱灰之感。 他终于不敢再问下去。 他说:“若他挺不过这一遭,本王这条命,随时赔给他。” 杀人偿命,于理于法,都是通的。 他又说:“若他逃过一劫,两年之后,还要践行我们的洛阳之约。” 江风不知道,她那时,还能否生出那些迤逦的心思。 面对沉默的江风,每多停留一刻,李隆业心伤就重一分。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月下孤影,好不凄凉。 变故来得太快,从她遇到沈顾行,再到李隆业杀将出来,好像只是转眼之间。 如今人去楼空,只她一个人仍留在院中。 大明宫偌大的宫城,没有了李隆业,便没了她的容身之处。 大唐朝千里疆土,她竟不知何去何从。 她担心沈顾行的伤势,却无从探听消息。 她惶惶然出了殿门,封常青竟然守在外面。 有一丝慰藉,涌上心头。 她说:“出宫吧。” 封常青自来听江风的话,立刻点头。 俩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趁着月色,出了望仙门。 封常青见她走的不是回江府的路,既不问也不说话,只是如护卫一般,紧紧跟着。 江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胡乱地走。 竟然到了花兮楼,那是她曾和关山云喝花酒的地方。 今年上元节,她因为吉安县主故意刺激,又惹情伤。 关山云和她同病相怜,便于花兮楼喝得酩酊大醉。 她直接喝到失忆,还是被关山云扛回了家。 她推门进去,要了两间客房。 回头对封常青说:“这么晚回家,必然惹得他们相问。我们在这将就一晚,明日一早…” 没等她说完,封常青便说:“姐,王爷的那一剑,刺偏了。沈公子被抬出去时,我看了眼伤口,也不深。皇宫中,太医的医术又很了得,沈公子定无大碍,你放宽心吧。” 江风终于听到了她最想听到的话。 她天然觉得,封常青的话,是可信的。 封常青又说:“姐,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就去探听沈公子的消息。” 江风说:“不论是什么,都先告诉我!” 封常青郑重地点头。 江风没点蜡烛,和衣而卧。 中秋圆月,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 第二日一早,江风听到封常青叫门。 打开房门时,映入封常青眼帘的,是一副苍白倦容,黑着眼圈,眼睛格外大,也格外明亮。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便说:“姐,沈公子无事。宫中的厉害的太医,全都出动了,都说并无大碍,只吉安县主不放心。” 江风心中稍安,又问:“那他现在呢?” 封常青擦着汗说:“太医虽说沈公子无大碍,但也得需要卧床休息,陛下便下旨,他留在宫中。可沈公子也忒固执,太医包扎换药后,非要回沈府。而且倔强的很,也不用人扶,自己一路走到望仙门,才坐马车。” 江风急得一下子哭出来,道:“他这样做,又是何苦?” 江风已经了然沈顾行的想法。 因为昨夜之事,不管是李隆业还是吉安县主,都会对俩人严防死守。 他们之间决计没有再沟通的可能。 他定然知道江风的焦急,所以才想到,通过那样笨拙的行为,告诉江风:我没事,你放心。 江风合上房门,终于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 望君安。 第157章 旧事重提 江风于当天上午返回江宅。 江家门口,立着一个人。 走近去瞧,原来是窦鼎。 封常青磨刀霍霍,这个人刺了李隆业一剑,他记得清楚。 江风无奈,让封常青收了剑,上前一步,对窦鼎说:“你怎么又找到我家了?这回万万不能再收留你了。你快快走吧。” 窦鼎自家破之后如丧家之犬,处处遭人白眼、冷落和讥讽。今日江风的质问和驱赶,已是他经历过最友善温和的对待。 所以并不觉难堪。 因为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他失去了未婚妻,他们一家沦为笑柄,父亲气不过酒后骂了几句,便被王毛仲削官下狱。 朝夕之间一无所有! 他恨李隆基,恨江绯,但却没有办法对江风有一点敌意。 他的遭遇和眼前这个人毫无关系。 生死存亡之际,是江风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这个世界上,这般境地前,仍愿意救他的,只有一人。 他说:“我家破人亡,又被判流放振州,恐再难回长安,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 江风知他一朝从豪门公子沦为阶下囚,须臾之间,天翻地覆,定然不好接受。然而她自己心乱如麻,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宽慰别人,便只道:“离了长安,好好过日子吧。” 窦鼎见江风神色萎靡,只以为是自己牵累了她,说:“高力士跟我说,是你替我向他求情的。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江风说:“是太子宽仁,怜你遭遇悲惨,这才不同你计较。否则,我算什么,安有我求情的份。就是我自己,也犯窝藏之罪,太子不杀我,已是法外开恩。” 窦鼎见江风形容,绝不是无事发生。又问:“薛王没事吧?我刺他那一剑,不是有意的。” 江风也不想去计较他欺瞒刺伤李隆业之事,只木然摇头:“他已无大碍。” 窦鼎并不知道昨晚的惊心动魄。 他明日将远赴振州,从此山高路远,不会再见面。 想到那桩旧事,窦鼎犹豫着说:“去年夏天,你乌头中毒,差点殒命。” 江风说:“幸亏薛王爷相救。” 窦鼎说:“我知道,后来薛王曾派人查问此事。” 江风面露疲惫,看着窦鼎不说话。 窦鼎面容惭愧,说:“那乌头,是江绯让我买的,也是我让那家蜜饯的老板将乌头放在梅子里。” 江风已经不意外。 说了开始,接下来就并不难了。 窦鼎继续说:“那时候,阿绯只想嫁给高晦,可高晦却心有所属。上巳节的时候,众人都夸一女子声音曼妙,只有阿晦不屑一顾,得意地说‘不及阿风万一’。阿绯当时就变了脸色,后来找到我,让我寻一种药,让人声带受损,声音难听。” 江风终于有了情绪起伏。 原来都是猜测,没想到竟然印证了。 窦鼎继续说:“乌头的药量,控制得很好吗。我怕出事,连着问了好几个大夫,都说那点剂量只能伤害声带,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江风从李隆业那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乌头毒绝不致命。 便苦笑道:“也许是我太菜,一般人虽不致命,我却必得以命相搏。” 窦鼎摇头道:“我开始也是这样想。可后来薛王查探的时候,蜜饯铺子老板连同伙计一起被淹死,因为害怕,我虽然觉得蹊跷,但也不敢声张。” 江风终于从颓废中抬起头来,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性命之忧。 她问:“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在蜜饯上动了手脚?” 窦鼎点头,说:“说来也巧,我来长安的路上,遇到了一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被乞丐欺负,一时看不过,便替她出头。后来发现,她竟是那蜜饯老板的妻子。据她说,老板曾发了一笔大财,那时间刚好与你中毒的时间对上。他仿佛预料到自己会死,提前把妻子儿女送走,并警告他们永不入长安,遇到铁手臂的人,躲得远远的。” 江风说:“我那时根本无力自保,无论是谁要杀我,都是易如反掌,何必那样费事!” 窦鼎摇头,说:“我不知道。” 而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当真石破天惊,更加证实了江风的猜想。 窦鼎说:“刺杀李隆基兄弟那日,还有一伙人也对他们下手了。那群人里,有一人右手执剑,左手却是铁的!” 江风心中惊雷,面上仍淡定地问:“你当时自身难保,还有功夫注意看别人的手臂吗?” 窦鼎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刺薛王爷一剑?我同那人一起攻击太子,薛王爷上来救人,一刀砍在他的手臂上,只听‘哐啷’一声,手臂竟然没事。薛王爷一愣,这才被我刺伤。” 江风说:“也许是佩戴着护甲?” 窦鼎仍摇头,指着封常青说:“我刺了薛王,他是第一个迎上来的,也和那人缠斗了一阵,你可以问他。” 江风看向封常青。 封常青神色严肃,认真地回忆那晚的情形,许久才向江风斩钉截铁地说:“是一条铁左臂!” 所以,刺杀李隆基的那伙黑衣人,有人曾经要假借江绯和窦鼎之手,毒死自己。 而根据她和李隆业的分析,那伙人,不是来自太平公主府,就是来自宁王府。 如果把铁手臂的行为,归结于他主子的命令,就可以理解为是宁王或者太平公主,在两年前要杀自己。 而问题的关键是,两年之前,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 如果是为了玉玺,不是应该留活口,像对付神龙五王或者袁瑛那样,百般折磨,以探得玉玺下落吗? 那是为了什么呢? ———————————— 各位,乐鱼卑微求冲一波书评。 翻到故事最后一章,会有书评的提示。 第一步:文末有五颗星。看您意愿,高兴了就点亮五颗。看着不喜欢,点一星二星也没问题。 第二步(重点,敲黑板啦):点亮星星的时候,一定要加评语哦。如果实在不爱打字的宝宝,就评“很好”或者“不好”。 总之,拜托各位大宝了。。。 第158章 纵便我往 送走窦鼎,封常青叩门。 下人见江风回来,都很意外。 江母和张潆月得了消息,也迎了出来。江风那大大的黑眼圈,很能说明问题。 但江风不想说,婆媳二人也不强求。 江风回到卧房,悠然和樵青跟进来服侍。 江风说:“我要睡觉,别叫我。” 俩女面面相觑。 悠然跟江风的时间更久,知道江风又遇到难题了。 江风自穿越以来,做梦已经做出了新境界。梦境内容五花八门,荒诞玄幻超现实。有的梦竟然还能连续几天做,且内容连贯,毫无破绽。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穿越错位,或者穿坏了脑子。 不然上一世的时候,咋就能睡得那样好呢? 就如今天,她睡睡醒醒。明明知道是梦,强迫自己醒来。再睡时,梦境仍接着。 她就那样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傍晚时终于醒了。 江家已从封常青那得知,沈顾行被李隆业刺了一剑,伤得不轻。 江佐在朝中就已知道这个消息。他晓得厉害,便去探望。 回府时,知道江风也回来了,便让悠然叫江风来见他。 江风只低着头不说话。 江佐觉得这个小妹子,情路委实太过坎坷,便叹了一口气,安慰说:“我去看过宜业了,他并无大碍,你放心。” 江风仍低着头。 一路走来,江佐亲眼看到俩人缘起缘灭,不禁唏嘘。 虽然沈、江二人对那段关系如何结束,都是三缄其口,江佐却从各种细枝末节里,猜出了沈顾行舍弃江风的原因。 今日去见沈顾行,见他病榻之上,竟然生出了可怕心思! 他观之江风,也对沈顾行余情未了。并且按她小事不含糊,大事不犹豫的性子,谁能说清会发生什么! 可世间之事,安有回头路可走! 若回头,岂不是再一次“天下大乱”! 思及此,江佐便问:“宜业对你,仍有旧情。阿风,你是怎么打算的?” 江风这下倒是抬了头,神情讶异,似觉得江佐问得奇怪。 她问:“大哥,他对我仍有旧情,我就该回头吗?” 江佐也一愣,才说:“他那时跟县主成亲,也是不得已。如今他要和离,你若还肯回头,也不是不可以。” 江风摇头:“他若和离,县主怎么办?我若回头,又置薛王爷于何地?” 江佐心下稍安,这一个比那一个冷静许多。 江佐说:“宜业与县主,闹得不可开交。” 江风颓然:“哥哥,那也是他们的事。跟我何关?” 江佐问:“这么说,你对宜业,一点心思也没了。” 江风笑了,笑容凄惨,她说:“我来到这世界上,只任性妄为一次,那就是决绝地选择了宜业,归根到底,还是对他心思太过。后来阴差阳错,终究兰因絮果。我原也怪他,可后来知道了缘由,就没办法怪他恨他了,只是觉得自己命苦。” 她见江佐听得认真,继续说:“我身为女子,所能选择的路是有限的。我原来是以袁瑛为榜样的,希望能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可后来袁家变故,袁瑛竟……” 她不敢透露太多袁瑛信息,只得转而说:“哥哥知道母亲和我的关系,也是最近才亲近了些,我跟祖母,更是从不合恰。我原是极想逃离这个家的,所以才不住地纠缠关大哥,希望海角天涯,他能带着我。至于高晦,也只是觉得若嫁他,或许日子能好过很多。从我幼时,我就已经不会随性而为,所有事情都要权衡利弊,做出的最利于我的选择。时至今日,我难道会因为所谓的心思,再回头吗!?” 江佐一直知道,家中三个女孩,虽然江风最小,可却行事最稳妥,也最理智。 她曾孤勇决绝地选择了沈顾行,最后却落得满身伤痕,下场凄惨。 此时纵便爱意不减,也绝不会再重新飞蛾扑火一次了。 他良久不语,一方面觉得自己不了解江风,竟然还以为她会孤注一掷,再次选择沈顾行。而另一方面,却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得属实不称职。 想到这,他便对江风说:“那薛王爷呢?和他在一起,选择去洛阳,也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吗?” 江风脸上,现出一片茫然,她摇着头,说:“开始时或许是,可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了。” 她上一辈子母胎solo,这一辈子也只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并非铁石心肠,反而也向往浪漫的爱情。 李隆业或许曾经荒唐,可自从俩人决定在一起,江风时时刻刻可以感受到他的改变,他的热烈,他的情意浓浓。 她陷入被爱的甜蜜里,也理所当然地去回馈爱意。 也许真的有日久生情这回事! 时至今日,她自己也已经无法分辨,在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同甘苦共患难之中,有几分是表演,又有几分真情流露。 江佐循循善诱,又问:“你期待居住在洛阳?还是期待逃离长安?” 江风又是一大阵的思考,过了很久才问:“有区别吗?” 江佐说:“如果是前者,便是你心甘情愿选择的新生活。如果是后者,就又是你迫不得已的权衡。” 可她既憧憬洛阳的生活,又想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 她正不知如何回复兄长,却突然想起昨夜之事,心里涌上一阵酸楚,那酸楚直达眼眶,好好的竟要落下泪来。 她无不沮丧地说:“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是甘之如饴还是无奈之举,都不重要了。” 江佐面露疑惑。 江风低声说:“这次,王爷真是恼了我。纵便我往,王爷当亦无此志了。” 江佐抓到了关键,立马问道:“所以,纵便你知道,薛王爷可能放弃你们这段感情,你也不会与宜业再续前缘吗?” 江风不知道是自己逻辑的问题,还是江佐的问题。 她疑惑道:“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江佐一愣。 世间人,大都心肠百转,越是聪明的,越会思考关联。 而这个口口声声只会权衡利弊的女孩子,却最是水晶心肠,简单又直白。 她对沈顾行,不管用情多深,不管薛王爷会不会因此厌弃她,她都不会回头。 江佐不禁黯然。 兄妹俩一时无话。 各位,乐鱼卑微求冲一波书评。 翻到书,会有书评的提示(见作者有话说)。 第一步:文末有五颗星。看您意愿,高兴了就点亮五颗。看着不喜欢,点一星二星也没问题。 第二步(重点,敲黑板啦):点亮星星的时候,一定要加评语哦。实在不爱打字的宝宝,就评“很好”或者“不好”。(很多宝贝只评分,没写评语,这样的话,系统就不算。很无奈,所以请评分的宝宝追加一份文字评论。) 总之,拜托各位大宝了。。。 第159章 和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江风过得尤其安静。 安静得如同时间静止。 与纷纷攘攘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 据说沈顾行和吉安县主陷入了和离大战,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皇帝陛下。 沈夫人气得卧床不起,甚至以死相逼,沈顾行毫不动摇。 事情便一直僵持不下。 终于,沈夫人登门了。 俩人经久未见,沈夫人青丝变白发。 沈夫人目的很明确,希望江风出面,劝说沈顾行。 沈夫人言辞恳切,说:“原来是我们家对你不住。希望你看在宜业一腔痴情的份上,劝他放下心结,好生过日子吧。” 江风很能理解沈母的心情,但是她更能共情沈顾行。 他为什么不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是否和一个人在一起呢! 而且,江风有理由怀疑,吉安和过去的很多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袁瑛说两次截杀都不是宁王所为。如果她的话可信,那么幕后之人就另有其人。 她记得在洛阳遭遇李重福叛变,他败走之时,曾说了一句:“……安负我!” 江风那时只以为是成安公主,但其实也可以是吉安县主。 在太子李隆基抓到密探身上,搜出来要杀害江风的书信,反复提到一个叫“安卿”的人。 这个“安卿”有无没能只是一个叫“安”的人呢? 时间再退回到两年之前,江风中乌头毒那次。 根据李隆业之前的调查,江风基本认同窦鼎的说法,就是江绯只是想毁了江风的嗓子,她并没有要痛下杀手。 而两年之前,玉玺还没有暴露,如果硬要拉出一个人,要置江风于死地,而今看来,江风也只想到成安公主和吉安县主俩人。 如果幕后之人杀了蜜饯铺子老板灭口,而灭口的铁臂人又出现在刺杀李隆基和李隆业的队伍里。 至少可以说明,乌头毒一事,和宁王脱不了干系,不是他,就是吉安。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江风的猜测,毫无实证。 她也不敢同别人探讨、分析、纠偏。 所以,她自己也怀疑,自己将所有的事情扯到吉安县主身上,是主观讨厌她,还是理性总结的结果。 再联想到吉安过往对她佛口蛇心的行为,江风觉得她的人品值得商榷。 她人虽漂亮,地位也尊贵,但沈顾行风光月霁,不应该值得更好的人吗? 最起码,那个人不会作恶吧! 面对沈夫人的慈母心肠,江风只得狠下心来拒绝。 她说:“夫人,恕我不能从命,这是沈公子自己的选择,我不应该去干涉。” 沈夫人一愣,她以为江风不管是为了沈顾行,还是她那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性子,都会出面替她当说客,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干脆的拒绝了。 沈夫人说:“怎么同你没关系?宜业坚持和离,就是仍然记着你。” 江风说:“若沈公子一直惦记我,何以原来过得日子,如今却非要和离呢?” 沈母神色悲戚:“你曾对我说,‘宜业于我,犹鱼之有水,如暗夜逢光!我愿意一生与他相守,困顿时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富贵时相亲相敬不失不忘’。言犹在耳,你就任他妻离子散吗?” 江风当然记得她在沈母佛龛前立下的誓言。 她看着沈母,无限悲悯,许久才问:“夫人,宜业和县主,过得幸福吗?” 沈母一顿,这场婚姻里,沈顾行是唯一一个不高兴的人。 婚礼上,他出逃半日,直到天黑才回到喜堂完礼。 成了亲,也不肯圆房。是她配合吉安,使了些手段,才让俩人喝了合衾酒。 后来,他似是想开了,也像人家夫妻那般过日子,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丈夫。 虽然难掩他的抑郁失意,但身为母亲,她觉得时间可以抚平一切。 直到秋狝回来,看似幸福和顺的婚姻,终于露出了本来残破的面目,最终闹到和离的份上。 沈母自然知道,沈顾行秋狝时扔下吉安,跑到洛阳去救江风。回到汤泉山时,俩人又掉入山洞,差点殒命。 沈母在想,如果没有江风,也许沈顾行就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她望着江风,祈求道:“只要你离他远远的,或早或晚,他都会接受吉安的。” 江风被沈母的话,噎得喘不过气来。 江风定了心神,许久才说:“夫人疼爱宜业,却还是不了解。他坚持同县主和离,是为了娶我吗?宜业娶我,我就会回头吗?” 沈夫人叹气,反问:“难道不是吗?” 江风坚定地说:“我和宜业绝无可能了。纵便宜业想,我亦绝不回头。” 沈夫人厉声反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劝他一劝!” 江风也激动地说:“因为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我要把他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抹去!” 她看着不明所以的沈母,继续补充道:“此刻,我若劝他继续他不如意婚姻,能承担他后半生的失意吗!他喝了一次闷酒,写了一首苦闷的诗,画了一副压抑的画,我都觉得跟我推不了干系!我不想背负这些,即使是宜业,也不行!” 沈母颓然,虽然情感上仍希望江风出面,可理智上却已经理解了江风。 她终于起身告辞,一袭青衣,满身落寞。 将近入冬时,沈顾行和吉安县主终于和离了。 这一事件,震惊了长安城的一众看客。 人们眼巴巴地等着沈顾行和江风再续前缘。 左等右等,没等到沈、李、江三人的三角虐恋,却等来了沈顾行出任河西节度使判官的消息。 —————— 乐鱼又来求书评了。 已经点过星星评分的宝子,请务必帮乐鱼再加 文字书评。 还没评评分+文字评价的,动动小手吧。 这几天送礼物的宝宝,一定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去书末页写个书评吧。 在章节后面评论、在正文中评论的的宝宝,请翻到书末页写个书评吧。 一定是文字书评。 一定是文字书评。 一定是文字书评。 (重要的事说三遍) 第160章 落幕 沈顾行和吉安县主的和离,成为长安城最热门的话题。 俩人成亲时轰动长安,羡煞了旁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梦碎当场。 可不到一年时间,曾经佳偶变成怨侣。 坊间对这场婚变各种猜测,有的说吉安县主流产,伤了根本,于子嗣无望。有的说俩人爱之深作之狠,冷静之后仍会在一处。 但是主流评论,还是认为沈顾行移情别恋。 最离谱的谣言是沈顾行和江风苟且,被薛王爷李隆业逮了正着,并且一剑刺伤了奸夫。 从中秋皇家夜宴,再到进入隆冬,两三个月已经过去,薛王爷半步不踏江家大门,就是最好的印证。 大家都在猜测,沈顾行必然回头与江风再续前缘,没想到沈顾行却只身前往河西任职。 这一下,江风又陷入了和凑从前一样的境地。 长安城风向再转,人们再一次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江风再一次被抛弃了。 而处于舆论中心的四个人,却都异常平静。 首先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吉安县主,她与沈顾行和离后,万念俱灰,遁入空门,带发修行,入了寺院。 唐朝的贵族女子,出家的很多。 太平公主就曾带发修行。后来李隆基的一个亲妹妹,玉真公主也是出家了的。 其次是沈顾行。与县主和离后,就不断上书,请求外放。 睿宗皇帝本来不允,但耐不住沈顾行一封接一封的奏折,只得遂了他的心意,派了河西节度使判官的职位。 沈顾行获准后,便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出发前也只是见了江佐一面。 俩人喝得酩酊大醉,沈顾行醉意犹甚。 十一月初七,沈顾行起身前往河西。那时已是隆冬,他在关外驻马许久,似是等人来。 可人群尽散,终究没等到那个人。 那时与他相送的,只有江佐一人。 作为沈顾行和江风一场爱恋的旁观者和见证人,江佐既辛酸又无奈。 也第一次意识到,他那个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小妹,心有多凉。 沈顾行闭门谢客的那些日子,一直在苦等一人回头。 可她竟然能硬下心肠,对沈顾行不问不闻,不见不送,好似沈顾行那一腔痴情,全不关己。 可怜亦可叹。 而再次,就是江风。作为长安风评一直不高,这段话题中的一号女性人物,江风似进入了冬眠期。 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睡觉。 开始的时候,江家人并未放在心上。慢慢的,江风情况越来越严重。到后来,一天竟然能睡到八九个时辰。 剩下的四个时辰,也都是蔫蔫的。 有时候一家人正闲谈,她前一刻还在说话,只过了一会儿,就已经托着腮睡着了。 有一次,张潆月的母亲来府上,悠然给江风梳洗打扮出去见客。 悠然只是去打帘子的功夫,再回头江风已经睡倒在梳妆台上。 江母这才着急了,赶紧找大夫。连着看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出是什么症状。 各种药连着吃了好几副,都不见效。原来吃药费劲的江风,如今吃起药来如喝白水一般,毫无压力。 江母看江风的样子,好似丢了魂魄,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一般。 最后一位苦主,就是薛王爷李隆业。这位仁兄的角色,是被水性杨花风流妖女戴了绿帽子的痴情王爷。 统治阶层中,但凡血统尊贵的、人也长得帅的,且有绯闻轶事流落民间的,多半会被平头百姓美化。 就像所有的明君都是龙眉凤目,下了凡的仙女都是痴情一片, 和亲的公主必然才艺双全…… 受到伤害的王爷,必然是一颗痴情的种子。 也不知舆论是如何被裹挟的,总之李隆业口碑逆风翻盘,民间形象从风流多情转变为款款深情。 他却毫不在意,仿佛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儿女情长都已不再入眼,每日认真工作,兢兢业业,屡次受到皇帝和太子嘉奖,立冬前皇帝大肆封赏,薛王李隆业赫然在列,实封五千户。 外界眼巴巴地期待着这场戏进入高潮,可随着吉安县主出家,沈顾行外放,江风无半点消息传出,李隆业专心致志搞事业,这出大戏还没开幕就偃旗息鼓了。 吃瓜群众姿势都摆好了,却发现根本没瓜可吃,不禁觉得索然无味,慢慢地也就淡了。 而实际上,沈顾行走马上任的第二天,李隆业就再一次莅临江府。 他如天神下凡,兀地出现在江家庭院,后面跟着李贬、李赞和封常青。 江家人都迎了出来,就连身怀六甲的张潆月也不列外,独独不见江风。 李隆业眉毛微蹙,问:“阿风呢?” 没等江母回答,江老太抢先说:“我家那丫头,得了昏睡症,此时又睡着了。找了好几位大夫看,都查不出原因,只说忧思太过。王爷既然来了,那丫头就没了心事,定然也能好了。” 该说不说,有时候一家人就得有江老太这般人物,百无禁忌,为了达成目的,啥都敢说出来。 江家如今的头等大事就是江风嫁入薛王府。 自出事以来,薛王爷不登门也就算了,其他事也是一概不闻不问,好似真要弃了江风一般。 江家虽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侧妃,但是在出一个王爷侧妃,亦不嫌多。 况且,俩人之前无事也就罢了,可李隆业纳江风为侧妃,定居洛阳已经获得了皇帝首肯,若横生枝节,再出变故,江家简直不敢想,江风今后该怎么办。 如今就算是江母,也希望江风的情劫就此打住,顺顺利利地和李隆业修成正果。 可李隆业真的来了,也只有江老太敢这样直白地说明情况,表达心意。 其他人,迂腐的迂腐,清高的清高,都不适合来说这些话。 李隆业想了一会儿,才恭恭敬敬地说:“本王想看看她,不知……” “看得!看得!”不等李隆业说完,江老太便直接答应了。 说完,也不管一众人的脸色,直接引着李隆业说:“老婆子我带王爷去,你去看那丫头,她的病就好了!” 李隆业竟然觉得江老太可爱极了,向众人略一示意,随着江老太,直奔江风处。 第161章 何时而乐耶 江风醒时,见李隆业坐在床边。 一瞬间只以为是光阴倒流。 他们刚从洛阳回到长安时,李隆业也曾有一次突然造访,她睡醒时,他也如今日这般,坐在床边。 江风问:“又是祖母放你进来的?” 李隆业眉目温热,点头。 江风又问:“母亲去进香还愿?嫂嫂又回了娘家?” 李隆业这才明白,她是在说他们上一次,在江家见面的事。 那次,他要被外放,朝中之事处处掣肘,他焦头烂额,但得了空隙,还是要来瞧她,也没说过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走了。 想到这,笑着说:“我这次可是正儿八经,前来拜会的。” 江风坐起来,头发如瀑布般披散着,略带嘲讽:“你来,他们高兴坏了吧?” 李隆业不答,反而问:“你难道不高兴吗?” 江风说:“有人曾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没办法那样豁达。所以只能在幸福来的时候,做到别太得意高兴,免得幸福走了,又太失落。” 李隆业凝眉想了一会,问:“然则,何时而乐耶?” 江风反问:“乐极生悲。我不期待极致的快乐,也希望远离极致的苦痛。只想平平淡淡地,过这一辈子。” 李隆业知她向来不是盲目的乐天派。得意的时候,永远是理智而谨慎。失意的时候勇敢无畏,总认为会触底反弹。 俩人将近三个月未见,李隆业憋了一肚子话要问,可此时开口却是:“你有没有想我?” 江风看着李隆业,认真地说:“这回,是想了的。可若再有一次,把人白白地晾两三个月,我总有办法断了自己的念头。” 李隆业这三个月自然也是相思蚀骨,总要控制自己要去见她的念头,好容易熬到沈顾行败走。 便说:“我以为,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见你。” 江风仍是平静地说:“我自然知道。” 江风见李隆业露出疑惑的表情,继续说:“在皇宫中,王爷看到我和他举止亲密,起了疑心,这才刺了他一剑。后来,便是沈顾行和县主和离,你以为我必然会在回头,重新选择和他在一起。” 李隆业默然良久,才说:“你们当初分开,也是沈顾行迫不得已。他对你一腔痴情,而你,对他亦是念念不忘。” 江风一笑,嘴角弯了一个巧妙的弧度,明明是无奈的笑容,李隆业竟然看了几分嘲讽之意。 江风说:“所以薛王爷,您高风亮节,主动退出,以此成全我俩吗?” 这回的讥讽意味已然满级。 李隆业表情也严肃起来,说:“在风陵津时,我已经主动退出过一次,并为此日日后悔。我发誓,绝对不会再松手!” 江风不信,看着他的眼睛,“哦?”了一声,十分的不相信。 既然不放手,这三个月的不闻不问,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还有闲情逸致,玩欲盖弥彰的把戏? 李隆业拽过江风的胳膊,把她的手握在手里,然后说:“沈顾行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要和离,连父皇都劝不住,可见对你心思之坚定。可我却知道,你是绝不会再等他的。纵便我们之间没有洛阳之约,你还是没有主的野花,你也不会再回头。” 江风眼底含泪:“你明明知道!你还……” 那语气埋怨之中,已有几分娇憨。 李隆业心里受用,便说:“可是沈顾行不懂!你们之间误会解开,他又知道你对他仍有…情谊,自然还想跟你重修旧好。若是我仍日日看你,守着你,他只会以为你被我所迫,不是心甘情愿跟我。” 江风问:“你对我就这么放心吗?!你三个月人间蒸发,我若只当你弃了我,然后回头寻了他,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处。” 情感上,李隆业当然怕,怕得要命! 但是理智上,却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江风绝对不会再选沈顾行。 此时的江风,纵便如吉安县主一样出家做了尼姑,纵便选了关山云,或者嫁去幽州,都不会再回头。 对他来说,她不管走哪条路,都决计和沈顾行无关,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他却心事重重,甚至借酒消愁。 因为他明白江风的心理,拒绝选择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在她心里沈顾行是区别于所有人的存在。 他恨自己太懂她。 又恨她芳心他许。 李隆业纠结、无奈、患得患失! 所以,他明明知道那晚俩人只是不小心碰到一处,明明猜到了那之后江风的决定。 可他依然冷处理,不采取任何行动。 当然,江风确实如他想的那般:与沈顾行楚河汉界,清清楚楚。 也如他预想的那般,他不找她,她便绝不主动找自己。 思及此,李隆业说:“我怎么会放心!我日日担心你被人抢走。” 江风说:“我不敢说我心志多坚定。但我敢说一句,我自己做的选择,旁人都不能左右我。我既然选择了王爷,旁人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可若有一天,我们也走不下去,那也只能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李隆业一惊,旋即明白了江风的意思。 自己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大堆,而在江风的眼中,事情无比简单,这一切都只是他和江风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俩人之间,是否彼此信任不生猜忌。 有了误会,能否澄清而不是冷暴力。 面对各种困难,可否携手同行,共同面对。 大道至简,无往不利。 李隆业默然。 江风又说:“我虽然猜到,这是王爷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可这过程,实在艰辛。若……” “王爷!”李贬在门外打断俩人谈话。 李隆业面露不悦,江风却知道李贬素来稳妥,定然不会无故叫人。 便住了口。 李隆业问:“何事? ” 李贬似犹豫了一下,回道:“边关急报。陛下听了雷霆震怒,要太子和几位王爷,即刻进宫奏对。” 李隆业叹了一口气,对外面说:“本王需要耽搁一阵,你同四哥…算了,你同太子殿下去说。” 李贬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回道:“太子殿下也派人来请王爷了,怕是……” 李隆业只得说道:“本王知道了。” 第162章 白头岂是雪可替 睿宗即位之初,依附于东突厥的奚族,趁着唐中央权力交接,无暇顾及边疆,便肆意掳掠渔阳、雍奴等地。 睿宗以左羽林大将军孙佺为幽州都督,前往镇压。 孙佺到幽州后,急于收复被契丹攻占的营州,即率左骁卫将军李楷洛、左威卫将军周以悌,分兵为三路进攻奚与契丹。 孙佺命令李楷洛率骑兵四千为前锋,自率主力继后,向北开进。后与奚族酋长李大酺所率骑兵相遇。李楷洛部初战失利,怯懦的孙佺不敢救援,引兵欲退。奚军乘机反击,唐军大败。孙佺依山结为方阵,以求自固。 李大酺遣使责备孙佺。孙佺谎称“奉敕来招慰”,诬说李楷洛不受节度而战,并将军中帛金、紫袍等物赠于李大酺,以示和好。 李大酺请孙佺还师,勿相惊忧。 唐军撤退时,将士恐惧,部伍不整。李大酺乘势挥军追击,唐军溃败。孙佺与以悌被俘,献于东突厥被斩。 消息传到长安,睿宗大怒,满朝哗然。 李隆业与江风话没说完,就被老子和兄弟请走,连着几天没了消息。 十一月十二,长安大雪。 江佐下朝,带了一个雪人回来。 那时,江风正同张潆月一起煮姜汤,准备顶雪回来的江佐和江佑祛除寒气。 “雪人”门前时,江风先是一愣,然后快走,拽人进屋。 江佐搀扶挺着大肚子的张潆月出去,笑容意味深长。 江风先用衣掸子扫掉一头一身的落雪,再倒了一大碗姜汤,直接递给李隆业嘴边。 李隆业“烫”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江风灌了下去。 从喉咙一直热到肠胃里,身体一下子就火热起来。 李隆业笑着打趣:“这碗姜汤,有汝之风。” 江风拿起汤壶,跃跃欲试,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李隆业忙摆手,道:“一个,足矣。” 江风这才放好汤碗,问:“怎么同哥哥一起来了?” 李隆业说:“路上碰到的。” 江风点头,说了一句“哦”,就算回应。 江佐和李隆业因为某人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合得来,这两年来,话也没说上两句。 江风对于俩人同行的情景,也颇觉意外。 君子远鲍厨,江风不便留他在厨房,就引着他去前厅。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好在各房各处都有游廊相接,不管雨天还是雪天,都可以来去自如。 可李隆业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要走外面。 因为雪下得又急又大,下人刚刚清出来的路,很快又覆盖了一层积雪。 江风只觉得浪费了自己一碗姜汤,但也只能跟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 李隆业坚持牵着江风。 江风挣脱不过,俩人便手牵手踱步走着,浑不觉寒冷。 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落了满头的雪花。江风瞧了,笑着说:“王爷瞧,这么着,我们也算共白头了。” “白头岂是雪可替,世上何来苦心人!”李隆业反驳道。 江风暗自咋舌,李隆业这样深沉,反倒显得她肤浅。 这个人今天调子起的完全不对,怎么有点忧郁呢! 俩人又都不说话,只走在漫天风雪之中,竟然走出了一种花悲怆的宿命感。 李隆业很会带节奏。 要到前厅时,李隆业突然驻足。 江风回头,雪中笑语:“怎么啦?” 李隆业说:“阿风,我明日启程,去幽州!”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发生,江风听李隆业说完,觉得风愈紧,雪越大了。 李隆业简明扼要地把孙佺败于契丹的事情同江风讲完,最后说:“姑姑和大哥,都奏请让三哥去幽州。可你知道,如今长安情形,三哥若一去两三个月,不知道要变化成什么样!只有我便主动请缨,去幽州巡边,方可解此困局。” 江风和李隆业约法三章,要求李隆业坚定地跟李隆基统一战线。如今他做到了,江风却若有所失。 她想了想,才问:“会打仗吗?” 李隆业摇头:“不打!” 江风只看着他,不说话。 李隆业只得解释:“契丹人适应苦寒,若现在开战,对我们不利。” 江风问:“对我们不利,就是对人家有利。我们不想开战,可若人家打上门来呢?!” 李隆业笑道:“若他们打到幽州城,就要长途奔袭,敌乏我养,未尝不可一战。况且,幽州城易守难攻,即便遇到最坏的情况,我们只要闭门不战,也万无一失。” 李隆业见江风仍忧心忡忡,揽过她的肩膀,说:“按照三哥和我的性子,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回去才算。可父皇却不愿大动兵戈,命我只是巡边,稳定局势,绝不可轻易挑起争端。为了震慑契丹,又调集十万精兵调防幽州。我方数倍于敌军,绝不会出事。” 江风不记得唐朝时期和契丹的战争,作为一个穿越者,一点忙也帮不上。 李隆基业见她还不说话,只得说:“我不在长安的日子,你万事小心。” 江风问:“过年前赶不回来吗?” 李隆业说:“嗯。” 江风鼻子微酸,李隆业又说:“我拜托了关山云,他会留在长安。另外,我把封常青留给你……” “封常青还是跟着你去吧,他虽没有李贬和李老练的,但胜在人机灵,功夫也不错,带在身边,我也能放心些。”江风听他要留下封常青,打断道。 李隆业不屑,笑着说:“我身边,比他厉害的,比比皆是!” 江风还要再说,李隆业却拦住她,声音温柔:“只有你妥当,我才能放心。” 江风低头,默不作声。 李隆业“窸窸窣窣”从怀中拿出一物,随便往江风怀里一丢。 像是垃圾投放。 江风狐疑地打开,脑袋“嗡”地一下,耳畔是“唰唰”的落雪声。 她震惊地看着李隆业。 李隆业一派从容,笑容温暖,说:“你的这个表情,本王着实猜不透,是惊是喜。” 那时候,阑干风冷,大雪漫漫,俩人已然成为了白头翁媪。 ———— 首先还是感谢赠送礼物的宝宝们。 其次请翻到书末页,写个文字书评呗。已经给了五星好评的,只有同时配文字书评,番茄才认。 最后,书末页,书末页,文字书评,文字书评。 第163章 行行重行行 李隆业竟然把封江风为薛王侧妃的圣旨,随意地丢给了她。 江风已经接触过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形势所迫,也就算了。可若正儿八经的圣旨,不得沐浴焚香、三叩九拜最后谢主隆恩感恩戴德才行吗?! 李隆业看着呆若木鸡的江风,笑着说:“我先跟父皇讨了圣旨,才好放心去幽州巡边。” 江风掂着手里的圣旨,说:“比之袁瑛交付我的那道武皇遗诏,这道圣旨真是踏实多了。” 李隆业虽然求来了圣旨,也知道江风大抵不会拒绝,可心里依然是忐忑的。 听她这样说,才最终放下心来。 李隆业说:“洛阳的宅子,我已派人去催工期,最晚明年入秋前就妥当了。钦天监拿了你我的庚贴,推算出了良辰吉日,就是明年九月初二。” 大雪满头,佳人如梦,李隆业终于等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江风,忘前尘,弃过往,终于可以期盼一个确定的归期。 全家人见俩人不止和好如初,更直接被赐婚,都喜笑颜开,江老太和江父尤甚。 江母虽然仍不看好李隆业,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李隆业是个值得托付的。 俩人刚刚定了婚姻大事,可李隆业明日便去巡边,又要忍受分离之苦。 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之际,本该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可江风想到悬于心头之事,还是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李隆业听完,皱着眉毛,问:“你疑心成安?” 江风点头,说:“虽然鸣雀当面说是她要害我,可你和关大哥都说她只是故弄玄虚。几次三番下手之人不是袁瑛,也不是宁王。” 李隆业仍不信,说:“吉安确实工于心计,但若筹谋至此,也太可怕了些。” 江风说:“王爷不是也一直怀疑我中乌头毒那事吗?若窦鼎所言不假,凶手必然和宁王有莫大的关系。纵便不是县主所为,也是为了县主才对我下手的。” 李隆业仍不置可否。 江风又说:“在终南山,我以为贼人只是奔着公主去的。可他们见了我,也说能捞一把富贵,显然我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再后来就是在洛阳,郑喑的目的更是明显,不杀了我不罢休。我拆穿李重福的筹谋,他只以为是与他联络之人出卖了他,说了一句‘…安负我’!还有太子截获的密信提及的那个叫‘安卿’的人!” 江风越说越激动,她又想起一事,说:“当日王爷凌迟了郑喑,又将他送到汤泉山,恰巧被吉安县主看到,导致她受惊滑胎。到底是她受不了血腥手段,还是怕郑喑受不住酷刑说出什么来,才惊吓至此呢?” 她见李隆业还不说话,只以为是自己证据不足,推理不合理,便又补充:“我们从洛阳到汤泉山时,我去看公主,正巧碰到崔湜。他从前也不喜欢我,但至少能维持表面客气。可那天却不知怎么了,对我充满敌意,我只以为他是因为郑喑被抓,兔死狐悲罢了。可他后来却问我:‘可曾试过,为了一个人,刀山火海,从容以赴?’后来又说‘我自来就知道,她不喜我’。如果我们把不喜欢崔湜的那个人,理解成一个女人,或者理解成吉安,很多事情是不是就可以说通了?崔湜为了吉安,潜伏在公主身边,煽动公主和太子对立,从而使得宁王一脉,坐收渔翁之利!” 外面北风愈紧,李隆业抬手裹严了江风的披风,犹豫着,说:“左车那事,也是吉安做的。” 江风倒也不震惊。 李隆业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风答:“在洛阳时,沈顾行从郑喑刀下救了我,说起他同吉安县主成婚的缘由,是因为宁王妃手持我写给左车的书信。我当时只以为是宁王夫妇为了爱女百般筹谋,千般算计。可这几个月,我回想与吉安县主的几番交道,觉得她定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 李隆业点头,说:“是吉安县主找人画了你的画像,又通过郑喑将画像辗转到左车手里。他只以为你是一个普通宫娥,对他倾慕,这才摸进了望月轩。那迷药,也是吉安安排人下给你的。” 江风没想到李隆业知道这么多细节,想到在公主府别苑,左车死后,李隆业和吉安县主曾有一段很奇怪的对话。 于是她便问:“王爷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隆业说:“当时便已猜出来了,但人证物证都被吉安处理干净,直到抓了郑喑。” 江风问:“王爷既然知道这些,难道还认为吉安是无辜的吗?” 李隆业说:“可你刚刚说的那些,都只是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如果把这个猜测对象换成宁王妃、成安公主,甚至换成华庄,也都说得通。可她们只有动机,并没有实力,调动大批江湖人士,鼓动李重福造反,截杀镇国太平公主,岂是一个只有小情小爱闺阁女子能做成的。吉安或许恨你,且要杀你,可别的事,断然不会是她!” 江风黯然。 李隆业说的不无道理。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因为沈顾行,她对吉安县主失去了客观公正的判断。 李隆业见她不做声,只以为她仍不信。便伸展长臂,揽她入怀,说:“吉安如今万念俱灰,带发修行,想来也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 江风听了,信口就说:“当年太宗薨逝,武才人也入了感业寺做了尼姑。可后来不仅母仪天下,还做了唯一一位女皇。” 李隆业身体微抖,将女孩拥紧,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大唐,绝不会再有武皇第二!” ———————————— 大家宁愿送礼物,也不去写书评吗? 拜托去给乐鱼写书评,咋写都行,不限字数。 谢谢 本书最末页,写书评。 已经给了五星好评的宝宝,只有同时配文字书评,番茄才认,辛苦再去<书末页>追加书评。 第164章 暗潮 江风感觉李隆业对吉安一事,态度很微妙。他听了江风的怀疑,好似也并没有多惊讶,而且也不准备再去深究。 因为吉安是他亲侄女的关系吗? 因为宁王的面子,他投鼠忌器吗? 还是因为沈顾行,他只以为是江风胡搅蛮缠、胡乱猜疑吗? 江风不得而知。 俩人分别在即,李隆业明日将启程前往幽州,她亦不想再惹烦扰,便也按捺此话不提。 傍晚时分,雪大如席,一点没有要停的迹象。 俩人执手分别之时,江风却想着:如果他不远行,大雪封门,天色将晚,绿蚁醅酒,红泥火炉,俩人浅饮几杯,该有多好! 李隆业翻身跃马,风雪满身。 树转路回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二日,李隆业带着安抚诏,率领千余骑卫,前往幽州巡边,太子李隆基、岐王李隆范于城门送行。 李隆业走后,大雪又连着下了几日。然后各地关于雪灾的奏报纷至沓来。 据说有些州县冻死者不计其数,大雪不停,就连鸟雀都饿毙于雪上。 此时,长安城中关于太子无德导致天灾的传言甚嚣尘上,就连市井小儿都吟唱儿歌,将雪灾和太子德行关联起来。 李旦屡次发出禁令,传言却越来越盛,甚至列详细出太子“十宗罪”,比如杀戮重,贪女色,任人唯亲,有异谋等等。 李隆基诚惶诚恐,一边屡次前往大明宫跟皇帝谢罪,一边安排朝臣,协调粮草,前往灾区赈灾。 江佐便作为赈灾副使,同宋璟前往振州。 在李隆基的努力下,各路赈灾人马依次出发,民怨之声终于停止了。 可还没等李隆基喘口气,长安便地震频发。景云元年进入腊月,一直到下旬,长安城大小地震二十余次。 秦州地震,廨宇及居人庐舍崩坏殆尽,压死官吏以下四十余人,殷殷有声,仍连震不止。 河西地震有声,圮裂庐舍,张掖、酒泉尤甚。 京师地震,自东北来,其声如雷。 自江佐出发后,长安城几乎每天都会地震。 张潆月已有八个月身孕,每晚战战兢兢不能安睡,又思念担心江佐,几日来竟消瘦下去。 江风便日日与她一处,连晚上也不离开,这才慢慢好些。 如此一来,更是人心惶惶。关于太子失德的传言再一次肆虐。 睿宗李旦这一次却不置一言,任由事情发酵。 直到大殿之上,以岑羲为首的公主党以太子失德,以致天谴,长安地震频发,雪灾肆虐为由,请求废除太子。 李旦良久不语。 尚书左仆射窦怀贞、中书令萧至忠、崔湜见状,纷纷上前附议。 李旦看着跪了一多半的臣属,说了一句:“朕乃天子,天欲降罪,也是朕之过错,与太子何干!” 声音不高,但却振聋发聩,跪着的那些人,想要太子移位的人,立刻冷汗涔涔。 李旦是九五至尊,既是天谴,自然没有越过他去的道理。 他们自然没有胆量把莫须有的罪责推到皇帝头上。 李旦降罪于己,让李隆基很是动容。他扑到皇帝膝下,泣不成声地表示,自己非嫡非长,只因寸功便居东宫,昼夜不安,并请求李旦废黜自己,改立宁王为太子。 没等李旦发话,宁王也出列,跟着一边哭一边说:“臣绝不敢居于太子之上。” 两个儿子一人抱着李旦一条大腿,惹的皇帝陛下老泪纵横。 此时,老陈姚崇出列,痛斥岑曦等人狼子野心,挑拨天家父子兄弟关系。 岑曦等人见大好形势瞬间逆转,一时都傻眼了,只能俯首称罪。 至此,关于李隆基德不配位的流言,彻底销声匿迹。 朝堂上,总算安静了。 可李旦登基第一年,就出现这么多凶兆,终是要有些说法的。 李旦虽然没发罪己诏,但也在腊月二十三焚香祭天,自述已罪。 皇宫之中,帝后带头削减用度,厉行节约。 上行下效,东宫太子和太子妃,诸位王爷王妃以及各部大臣都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所节省下来的银子财物,全部用来赈灾。 受此影响,景云元年的春节,过得极为糊弄。 一应歌舞、游戏全都叫停,就连鞭炮也不像往年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期间,倒是发生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御史台一位言官,状告宁王李成器私摆宴会,大肆铺张浪费,与陛下仁治相左。 倒是太子出面解释说,宁王长子弄瓦之喜,宴会规模并不为过。 那言官却不依不饶,非要李旦严惩宁王。李旦也觉得这个年过得属实委屈,也不忍苛责长子。 这时候李隆基又出面解围,拿了那小官一个错处,发配了蒲州。 只是后来,将此人调回长安,连升两级,又是后话了。 江风被这一出出朝堂大戏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这些事,归根到底就是有人借着灾害天气象,往李隆基头上扣帽子。只可惜帽子没扣成,被老皇帝反将一军。 至于状告李成器的那个小插曲,可能只是李隆基的一次警告。 总之,先有雪灾,后有地动,再有朝堂争斗,景云二年的春节悄悄地过完了。 江风原来最爱出去游玩,纵便去年她被沈顾行抛弃,每每遇到熟人都要被揶揄调侃一番,她也是每天不着家的,东西市,酒肆茶楼,听曲看戏,总是闲不住的。 可自从李隆业走后,她就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日日与张潆月厮混在内宅。 关山云受了李隆业委托,照护江风。可她总不出门,关山云自然也就不需要提供服务。他原来还每隔几日来一趟江府,以为江风仍有去年的雅兴。 他乐得再与她一起畅游长安。 那是极美妙的事情。 可惜,此时的江风,已全然不感兴趣。被拒绝几次之后,关山云便也不再登门了。 封常青如今居住在江家,每天闲得五脊六兽,日日长吁短叹,江风亦不理她。 ———————————— 书评不够,乐鱼就每天来催。 看到这里的宝宝,翻到本书末页,写书评。 评几星都没关系,可是一定要写评语。 一定要写评语。 感谢感谢感谢。 第165章 界线 正月初三,张潆月突然腹痛,折腾了半宿,一个女娃呱呱坠地。 江老太不甚高兴,江父神色尚可。 只有江母和张潆月,不在乎是男是女,喜笑颜开。 自从小女娃出生之后,江母和张潆月就坚持不允许江风再厮混在张潆月处了。 正月初十,江佐赈灾完毕,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第一时间去看妻女,张牙舞爪地抱着皱巴巴的女儿,说了一句:“怎么这么丑。” 女娃本来睡得极香,被他父亲这样嫌弃,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江佐以为女儿听懂了他的话,但是又不好意思再张口解释,急得满头大汗。 乳母笑着接过孩子,哄了哄,又睡着了。 江佐心中却想:真不知这脾气随了谁,自己和张潆月都不矫情。 抬头,看到江风正笑吟吟地趴在乳母跟前看孩子,心中有了答案。 都说侄女肖姑,江佐不禁莞尔一笑。 江佐回来,人心便稳了。相比江父,江佐天然让人觉得稳重和靠谱。 雪灾和地震带来的影响,渐渐变小,直到毫无影响。 正月十五,皇家夜宴。 正月十六,李旦大宴群臣。 这样祥和的氛围从上至下,几天的功夫蔓延开来,长安城再度展现了她繁华和热闹的一面。 到女娃满月宴时,已经完全放开。 虽然只是女孩,但还是连着摆了三天的流水宴。 来往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江家在长安城虽然根基尚浅,但早有崛起迹象。 江敬修那一辈并不出色,做了市丞已是看在太子面上,估计在这个岗位上荣休就很不错了。 关键是子女一辈,尤其出色。 大女婿柳讷之是右金吾卫将军,已是六品官职。此次随着薛王李隆业巡边,跟着李隆业打退了多次奚族进攻和骚扰,回京后可能还要再升官。 二女婿和三女婿都没啥说的,一个是当朝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一个是功勋赫赫的二品亲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儿子。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江佐。他素来稳重,又有极强的工作能力和极敏感的政治嗅觉。进入朝堂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升了七品上的户部都事,和沈顾行并称“朝堂双杰”。 只是沈顾行因情所累,自请外放,也算自毁长城,不禁让人惋惜。 在满月宴上,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沈母和江绯。 沈母此时,对江风的感情很复杂。有欣赏,有赞叹,但更多的还是责怪。 她虽然知道是沈顾行作茧自缚,仍然放江风不下。 但她仍不自觉地想,沈顾行本来大好前程,却落得如今这番田地,都拜江风所赐。 她本心向佛,向来慈悲,在重重矛盾和纠结之下,只能选择冷处理。 所以江风给沈母行礼后,俩人便再也无话。 江绯和江风姐妹俩人,原本也已经冰释前嫌。但因为秋狝时太平公主的发难,让江绯很是下不来台,便把账也算在江风头上。 再加上李隆基很关注江风,让江绯如临大敌,怒火中烧。 她自从嫁给李隆基,发现一个问题:不管李隆基多宠爱的女人,都绝不允许她们接触朝堂之事。他给她们宠爱,尊荣,但是也画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只要不越界,他几乎要什么给什么。 可但凡出现一点越界迹象,他便立马翻脸不认人。 她原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上元夜宴,她与吉安闲谈 却让她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吉安问她,可认识一个叫窦鼎的人 她心中虽虚,但也并没有藏着掖着,只回答认识。 吉安又问:“侧妃可知道,窦鼎为何要行刺太子?” 她大惊失色,反问:“不是说凶手还没抓到吗?” 她差点没说出,不是太平公主所为吗?怎么又变成了窦鼎? 吉安悄悄地说:“说没抓到,那都是骗外人的。其实就是窦鼎要杀殿下。” 江绯知道窦家后来的悲惨下场,心里也常有愧疚,但听说窦鼎竟敢行刺太子,她的愧疚便荡然无存,只担心李隆基迁怒于她。 吉安见她全然不知,略带隐忧地说:“我听说,窦鼎被抓后,太子殿下本来要砍了他的脑袋,是江风为窦鼎求情,殿下这才宽恕了他。” 她见江绯面色大变,又说:“真不知江风是怎么想的,她为何要替窦鼎求情?她是侧妃之妹,她为窦鼎求情,自然是看在侧妃的面子上。难道就不怕殿下疑心侧妃与窦家藕断丝连吗!” 江绯这才想起,李隆基和李隆业遇刺后,李隆基曾以莫须有的罪名,让她茹素三月,罚月例半年。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为什么! 这还不算,吉安县主还说,窦鼎被流放之前,曾见过江风,俩人一番常谈,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但是偶尔听到“乌头毒”什么的。 江风曾为了沈顾行,拿此事威胁过她。 可那时,都只是江风的猜测,江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果窦鼎反水,可就被江风抓到了人证,如果她告到李隆基那,李隆基会如何想自己! 还是,她当初为窦鼎求情,就包藏私心,目的就是要拿到她下毒的实证。 自太子遇刺之后,江绯明显感觉到李隆基的冷淡。她原本以为,他只是忙于政务,无法分身。 现在就有了另一种可能,江风向李隆基告发了自己! 她惊出一身冷汗,连后来吉安又说了什么都没在意了。 是夜,李隆基歇在她那里。床榻之上,她千般温柔,万般小心,终于让他满意了。 云雨之后,她试探着问了窦鼎行刺之事,李隆基却立刻冷脸,说了句:“妇人勿要过问前朝之事!下不为例!” 妇人不能过问!那江风为何能替窦鼎求情! 妇人不能议政,秋狝时的十条禁令,又是出自哪里! 事情自那一晚,越发失控了。 仿佛一夕之间,她又回到了凉州。那时候,不管她如何努力,怎样争取,都不能俘获高晦的心意! 那种无力感让她抓狂! —————————————— 照例催书评。 书末页,文字书评,感谢! 第166章 东宫 其实,自从江绯嫁给李隆基之后,虽然仍处处提防江风,但也已不像在凉州时有那么浓的敌意。 特别是江风跟李隆业闹掰,跟沈顾行分道扬镳的那段时间,她处处被人指点,江绯也总愿意帮助一二。 可一旦江风处境逆转,她就立刻是一副防备和敌对的状态了。 林林总总的原因,导致满月宴上,江绯对江风的态度极其冷淡。 江风不察,只以为她仍计较秋狝时,太平公主罚她之事。 通过窦鼎的描述,江风已然确定江绯害她的事实。她虽然并不会再去主张权力,让江绯付出代价,但对于明火执仗的故意伤害,她也不能做到心无芥蒂。 所以,她觉得俩人目前的状态很好,不用刻意表现姐妹情深,也不会针锋相对脸红脖子粗。 有意的疏远,好过虚伪的热情,更好过阴毒的算计。 然而,满月宴后的几日,江绯却突然下了帖子,邀请江家一众妇孺去东宫小聚,江风赫然在名单之列。 江风本想找个理由拒绝,但是话没出口,就被江老太驳回去。 那老太太眉毛立着,嘴巴一撇着,说:“你别想托懒不动弹,你二姐姐下了帖子,点了名让你去。你若不去,别人会想太子侧妃,连自己的妹妹都请不动,这怎么行!” 江风笑呵呵地说:“之前二姐姐总不叫我,我以为她不想让我去呢。” 江老太噎住。 她虽然宠爱江绯,但江风说得没毛病。 但她仍悻悻地说:“自打来了长安,你在家待了几天!你姐姐纵便想要叫你,也找不到你的人影。” 江风素来不会因为江老太的偏心而生气,仍是高高兴兴往自己身上揽不是,说:“姐姐请我我不去,是我不识抬举,我的错。姐姐没请我,是因为我不回家,自然也是我的错。” 江老太哑口无言。 这确实是她的意思,可是明说出来,仍是觉得刺耳。 便不说话了。 江风自然也不至于跟一个老太太,再起冲突。 到了那日,祖孙三人穿戴整齐,坐了马车,直奔东宫。 江风对这座皇家宫殿,已然不再陌生。 到了江绯所居的妙则殿,早有宫女候着,引着三人一路来到正厅。 江绯锦衣华裳,一派尊贵,见了江风,倒也热情。 江绯对这场小聚是花了心思的,厨房按照三人的喜好准备了各色点心,午饭也是地地道道的凉州口味。 江绯还请了一支来自西域的班子,音乐声响,那舞女跳舞的瞬间,她们仿佛回到了充满西域风情的凉州。 人越老,越思念故土。 江老太最老,所以念的越辛苦些。 思乡情起,竟然掉下泪来。 江绯无不骄傲地说:“太子担心我居于深宫,专门为我置了这个歌舞班子。” 江老太揉着眼睛,又喜极而泣,连着说了几声好。 江绯又指着满桌的酒菜,说:“太子知道今日老太太、母亲和妹妹过来,特地请老了惯做凉州菜的师傅。” 江母说:“太子殿下如此看中姑娘,我和老太太就放心了。” 江绯话锋一转,面有郁色,对着江母说:“我居于深宫,难免寂寥,这次想让妹妹陪我几天。” 江风心中大惊。 江母也现犹疑之色。 没等江母开口,江老太立马反驳道:“你那妹子最是会惹祸的。东宫又不比家里,若惹出事来,如何收场!” 江绯笑着拉过江风,对江老太说:“祖母,阿风以后也是要做王妃的人了,稳重着呢。况且,她嫁了王爷就要远居洛阳,我们姐妹再聚一处,可就难了。” 江老太看了一眼江风,道:“你可要省心些,切不可给你姐姐添麻烦。” 江风忧心忡忡,回了一句:“是。” 午饭后,太子李隆基又遣人来说:“请老太太、夫人和小姐不必拘谨,只当自己家中,不要见外才好。” 三人听了,反而见了外,恭恭敬敬起身道谢。 傍晚,江老太和江母告辞去了。 偌大的妙则殿,仿佛只剩下姐妹俩人,一时无话。 不一会儿,有宫人来传,太子殿下马上到。 江绯颇绝意外,江风也很忐忑,姐妹俩刚准备起身相迎,李隆基已进得门来。 看了江风也不意外,笑着说:“阿风倒是稀客,陪你姐姐多住几日吧。” 江风应“是”。 李隆基四平八稳地坐下,江绯给李隆业倒了盏茶,笑着说:“阿风在家中无聊,又常惦记五薛王爷,我便留她在宫里多住几日。” 李隆基捏着茶盏,想了一下,说:“算日子,五郎此时也应该从幽州启程回返了。” 江绯笑着说:“这可好了。省得家里又出一个痴人。” 李隆基也笑着喝茶,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茶盏,对江风说:“阿风煮的茶,本宫吃着味道极好。闲来无事,将你那茶艺,与你二姐姐传授一二。” 江绯听了,变了脸色,但也只是瞬间的事。 江风起身,又回了一句:“是。” 李隆基只觉得江风惜字如金,偏要为难她,问:“你最近可有去见过姑姑?” 江风心中一惊,不知道李隆基为什么突然问起太平公主来。 她只得如实回道:“正月的时候,曾想拜谒娘娘,可求见了两次,娘娘都不方便。是以……” 她看了一眼李隆基,继续说:“是以,臣女未得见公主。” 江风如今真是万分庆幸,太平公主对她的避而不见。 否则,她真担心这位太子对她生出芥蒂来。 李隆基仍然明知故问,说:“姑姑不是很喜欢你吗?你是怎么惹到她老人家了,连见你都不想见了。” 江风诚惶诚恐,连忙说:“臣女愚钝,实在不知。” 李隆基当然知道太平公主为什么不见她,也自然知道江风在太平公主和李隆业之间,选择了后者。 但他仍说:“昨日与郢国公吃酒,他还唠叨,说你是白眼狼。” —————————— 每章都要催书评。 翻到书末页,五星好评+文字书评,感谢。 第167章 牝鸡司晨 江风对李隆基明知故问的行径很是不满。 但没奈何也是事实。 李隆基见她不愿答话,仍然说:“郢国公只以为你疏远姑母,却不知道是姑母正生着你的气。” 江风不知道李隆基为何一直扯太平公主的话题,她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说:“臣女愚笨,不知何时,何事惹恼了娘娘,仍不自知,请太子殿下指点。” 李隆基问:“你真不知道?” 江风只得硬着头皮回:“臣女愚笨!” 李隆基看了一眼江绯,说:“本宫从太子妃那过来,她要同你商议春日的花宴。” 江绯一愣,脸色大变,旋即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但她实在不知道李隆基意欲何为。 她铁青着脸,但又强颜欢笑,说:“春日宴准备的事情多着呢,太子妃一直说要臣妾帮忙,臣妾现在赶过去看看,还请殿下帮我照应阿风一会儿。” 李隆基笑着说:“那是自然。” 江绯下去,江风起身相送。 嗯…怒气值又已满格了。 江风不禁头大。 还好,李隆基身边还立着一个高力士。 李隆基见江风又是一副战备状态,便皱着眉说:“你怕本宫?本宫这么骇人吗?” 江风自知又是自己惹了准帝王不开心,跪地道:“殿下威严,是国之储君,臣女心里紧张,请殿下恕罪。 ” 李隆基说:“本宫只是储君,父皇是一国之君,威严我亦无法比拟,你怎不紧张?” 江风知道,自己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位太子是绝不会轻易过关,她想了想,磕头说:“陛下怀柔,天然可亲,臣女见天颜时,只觉如长辈一般,让人尊敬但不生惧。” 李隆基不说话。 江风接着说:“而殿雄才大略,胸怀天下,强基开拓之志、匡扶社稷之势坚决果毅,让人既敬又畏。” 李隆基不置可否,又继续问:“依你看,父皇和我,谁更适合治理天下?” 这话问的,江风有几个脑袋敢回答。 江风身抖动如筛,声音也发颤了,说:“臣女万死不敢置评。” 李隆基笑了,说:“只是寻常聊天,无妨。况且……” 李隆基顿了一顿,说:“这屋子里说的话,除了你,没有第二人能泄露出去。” 江风根本不敢抬头。 她觉得她的小命就挂在舌头上,说错一个字,直接“咔嚓”一刀。 她舌尖发麻,说:“汉文帝和汉景帝,推崇无为而治,力求休养生息。四十年的文景之治,人口增长,经济复苏,国库充盈,社会相对安定,各方面国力大为增强。而后汉武帝征伐匈奴,威服四夷,拓地千里,建立不世之功,也开创了大汉盛世,他本人亦是卓尔绝世之主。然而,文景二帝及汉武帝,在其位时都做了与当时国家情况匹配的政策和决定,所以都是盛世明君,安能区分孰优孰劣。” 江风终于敢抬头看李隆基。 他面容沉静。 江风最后补充了一句:“臣女看来,陛下和太子,同文景二帝和汉武帝并无区别。” 李隆基良久才说:“起来吧。” 江风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膝盖不哆哆嗦。 李隆基又不说话。 江风便低着头。 时间无比漫长。 李隆基说:“本宫知道,你曾劝谏姑姑,让她不要插手朝堂之事,她拒绝了。” 江风纳罕,她与太平公主说那些话时,并没有别人在身边,李隆基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心下惴惴,回道:“我随娘娘在终南山逃亡一天一夜,知道娘娘那时身心俱创,这才……” 李隆基把手一摆,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江风只得停住。 李隆基说:“五郎同我说过你的意思,你一直觉得终南山上制造我和姑姑误会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江风说:“是。” 李隆业说:“那幕后之人,本宫自然不能放过。可一码归一码,若因自己受了委屈, 吃了亏,就要搅弄风云,甚至置储君于死地,你觉得该还是不该。” 江风自然知道,太平公主并不占理。 她回道:“可臣女觉得,这一系列的事,绝不是娘娘一人所为。” 李隆基点头,说:“我知道,还有大哥。” 江风一愣,脱口而出,说:“那为什么殿下可以饶过宁王殿下,却绝不放过太平公主!” 李隆基眉毛又是一皱,她怎么知道自己对太平公主动了杀心,又是怎么知道他会对宁王李成器手下留情? 江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李隆基却似认真回答了江风的问题,说:“女人,天生不适合政治。” 李隆基性别偏见,江风心里是绝对不认同的,但却绝不可表露半分。 李隆基说:“我大唐基业,差点被那几个女人葬送。若这天下,不在我手,也便罢了。若我一朝登基,别说是则天皇后,就是韦氏、安乐和上官之流,也绝不能再出第二个!” 江风心中一惊,李隆业出发去幽州前,也曾信誓旦旦地说,大唐绝不会会有武后第二! 看来在对待太平公主的问题上,俩人已经达成了一致。 或者说,他们对女子干政形成了统一意见:杜绝任何形式,任何内容的牝鸡司晨! 李隆基今日反复提及太平公主,不知是警示自己,还是另有深意! 江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得不对,突然说:“殿下,我不认同您的看法。” 李隆基倒是意外,竟然还有几分抗辩的骨气。 李隆基便说:“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看的?” 江风说:“殿下如今对女子干政深恶痛绝,究其原因是深受女子干政之苦。然而,让不该干政的人干政,根本原因却不是女人。” 李隆基饶有趣味,道:“哦?那就说来听听。” 江风不是女权主义者,也不想为女子抱不平。 她只是觉得,一国之君,不能将那么深沉的政治灾难和动荡,简单的总结为“牝鸡司晨”四个字。 —————————— 冲书评数据啦。 看到这里的宝宝,翻到本书末页,写书评。 评几星都没关系,可是一定要写评语。 一定要写评语。 第168章 问帝 江风整理了思绪,然后对李隆基说:“臣女猜想,则天皇后从感业寺重回皇宫,甚至做了皇后,也并没有称帝之心。至于后来一步步野心膨胀,坐上了那把宝座,也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则天皇后是高宗皇帝的政治盟友,夫妻二人合力,扳倒了高宗皇帝自登基以来就处处掣肘的辅政权臣和世族大家。高宗皇帝再无隐忧,再加之身体孱弱,便开始放心地对则天皇后放权。” 李隆基认真听着。 江风又说:“臣女斗胆,时常再想,若当年则天皇后只甘心做一位后宫之主,那么今日殿下牝鸡司晨之忧,恐将成为外戚干政之虑。则天皇后百年之后,终是愿意将皇位转给自己的子嗣。可若当时当地,放任一位外戚做大,江山易主……” 李隆基眼刀过来,江风心里一哆嗦,到底没敢将后半句说出来。 李隆基声音不辩喜怒,说:“所以呢?武周窃唐十五年,我等李世宗族,还要感恩戴德吗?” 江风声音仍真诚,回道:“殿下,臣女想说的是,如果对掌权之人一味纵容,又没有行之有效的纠错机制,这才前有则天皇后称帝,后有韦后乱政。依次类推,如若皇帝信重外戚和宦官,便致东汉的外戚宦官之祸;若依信奸佞权臣,秦便二世而亡。则天皇后以女性的身份得大位,具有偶然性,再难复制,韦氏就是实例。即便则天皇后成为了那个人,可最后还是还政李唐,根本上是她本人及她的朝臣班底、继承人都是认同李唐的。殿下过分介意女性干政,实在大可不必。” 李隆基沉思许久,忽地笑了,说:“照你这么说,当了皇帝,当真是孤家寡人,哪个都不能信了。” 江风不知道他那笑是何意思,也不知道他所谓的“孤家寡人”得寡成啥样。 她想到李隆基在位后期,无限宠信杨国忠和安禄山,最终酿成安史之乱,心里唏嘘。 对李隆基来说未知的未来,其实是她已知的历史。 未来还未到来,但历史已经发生。 可那个“始作俑者”就坐在自己跟前,她一直想要尝试改变点什么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她鼓足了勇气,正色回道:“秋狝时,殿下见臣女管理娘娘宫中的女官,曾诘问臣女,长久用人该如何治理?” 李隆基也想到了那事,他闲来无事,恰看到李隆业去寻江风,恰巧看到她以温柔谦和的言语,以严明有序的制度管理姑姑的那几个刁奴,竟然也很有成效。 他来了兴致,便问了那个问题。江风当时毫不犹豫地说:“第一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选择了下属,就要信任他,支持他,帮助他开展各项工作。第二点,一个好皇帝,必然不能事事亲为,应该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汉高祖领兵十万,韩信领兵多多益善,一个道理。第三点,专权易生腐败。如果一味地信任和授权,天长日久总会生出骄矜和渎职,甚至夺权,反而不好。” 她那时还为了这三点,提了一大堆意见,什么加强监督,广开言路,虚怀纳谏。什么各部官员、地方长史定期调动,三年到五年一个任期。还有那些做了宰辅重臣的,到了一定年龄,就要致仕。 想到这,李隆基便说:“你当时所说,本宫觉得很有道理。” 江风问:“殿下觉得臣女说得对?” 李隆基笑道:“你以为本宫很闲吗?若一味胡说八道,本宫也要有功夫听才行。” 江风真心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安史之乱爆发的罪魁祸首,竟然认真地听她讲道理,她自然是要抓住机会的。 江风跪倒,虔诚地给李隆基磕头。 这头嗑得突然又干脆,倒是把李隆基嗑得一愣。 江风抬头,郑重地说:“臣女斗胆,想问殿下一个问题,请殿下先饶恕臣女大不敬之罪。” 李隆基笑了,说:“看来是大逆不道的话了,本宫还真想听听。” 他不置可否,也没明确说饶不饶她。 但江风已是箭在弦上,话在舌尖,脱口便问:“如果殿下即位,经过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励精图治,收复失地,政治清明,经济繁盛,百姓富足,缔造了大唐盛世。那时候万国来贺,景气融朗、昏氛涤除。度其繁盛,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 李隆基露出憧憬的表情,开元盛世应是所有皇帝的人间理想吧。 李隆基同志曾一手缔造了盛世,可也亲手打破了他。 李隆基道:“若真得如此,也算不负祖宗宗庙。” 江风见他动容,便将那个问题问出来:“若干年后,为君者,殿下泰山封禅,再无君主能出其右;为夫者,殿下拥有刻骨铭心并被人艳羡的爱情;为上者,百臣俯首;为父者,子孙满堂。那时候,殿下能铭记创业艰辛,保持谦虚勤俭吗?仍能一如既往,不安于现状,亲贤远佞,不怠慢朝政吗?” 江风的问题,仍让他不明觉厉。 她那认真的样子,仿佛他真的是会缔造一个盛世,然后失去斗志,坐享其成,从而毁损基业一样。 但李隆基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他自来便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对于他而言,他能打下江山,自然也能守得江山。 江风的问题,对他来讲,不是问题。 ——————————— 这一章首先感谢寒潭蝉翼,本章关于女性干政的观点大量借鉴甚至搬运了他的评论。 其次,请各位去做书评,五星好评+评语。 最后,还是请各位去做书评,五星好评+评语。 第169章 再遇成安 江风“噼里啪啦”说完自己的见解,又自以为“振聋发聩”“直接灵魂”地问了李隆基两个问题。 江风观之,那哥们表情,半分触动也无。 江风心中一叹,螳臂当车已让人觉得徒劳,她如今已经废了一条胳膊,竟然还妄想伸出双臂,挡住历史滚滚车轮。 当真可笑! 江风亦没有“文死谏,武死战”的崇高理想,当下便闭口不言,选择缄默。 关于“死于安乐”的事,很久远。 可“生于忧患”却迫在眉睫。 李隆基想到咄咄逼人的太平公主,便对江风说:“每个人都无法选择出身,就像薛崇简,他是姑姑的儿子,任何时候都变不了。你不一样,你虽然认了姑姑做义母,但仍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姑姑不愿意见你,你以后也要少去叨扰她老人家吧。” 江风明白,李隆基这样说,与其说是提醒她,倒不如说再一次替她做了选择:切勿左右摇摆,与太平公主保持距离。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江风却感觉到了萧肃杀机。 她起身站立,恭恭敬敬道:“是。” 李隆基说:“五郎不在,你若觉得无聊,也不必非去姑姑那里,常来与你姐姐玩。” 这话说得,好像没有李隆业,她就无事可做一样。 嘴上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志在四方,岂能困陷于后院之中。我虽为女子,却也不敢奢求日日厮守,时时鹣鲽情深。” 李隆基听她说话大义凛然,倒显得自己只顾儿女情长。 便笑道:“五郎说得没错,你素来是狠心的。对别人能狠下心肠,对自己也不含糊,不然何苦非要远居洛阳。你这番大道理说出来,不相关人的定会赞你停机之德,可若五郎听去,不知作何感想。” 世间男子都是这般想法,自己建功立业时,一方面希望妻子成为贤内助,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另一方面又要求她小鸟依人一般,时时想念他,占有他。 李隆业听到江风这般说辞,自然只觉得她只满足了一方面,却对男女情爱忒淡了些。 所以,自然会发起王爷的脾气来。 江风只得道:“殿下说过,这屋子里的话,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传出去。” 那意思很明显,太子殿下,您可别去告状。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高力士说:“你刚才这话,除了高力士,再没第二个人能传出去。若五郎跟你置气,你只找他算账。” 高力士笑着,恭恭敬敬,笑道:“殿下和姑娘玩笑,咱家左耳进右耳出,片字不留心,想嚼舌头也不能了。” 李隆基笑着问江风:“这下满意了?” 对这个今后将权倾大唐的太监,江风半点不敢马虎,忙道:“臣女岂敢。” 整个东宫,她一个也惹不起。 李隆基又与江风闲话一会儿,江绯便回来了。 李隆基兴致似乎不错,晚上留妙则宫用膳,顺便就留宿。 江绯自然欢喜。 江风也明白的很。 第二日,江绯面若桃花,春宵一度,想来也是得趣。 江风在东宫,处处小心,几次请辞,江绯只不放人。 江风是绝对不信,江绯对她会突然生出这么深刻的姐妹情。 又过一日,江绯便欲带江风去感恩寺拜佛。 江风拒绝说:“既要拜佛,就需心诚。姐姐,我是从不信这一套的,若要拜佛,还是让祖母和母亲陪你吧。” 江绯笑着说道:“感恩寺建在远郊山上,那寺庙共10级1080蹬,信众需要拾阶而上,方才灵验。若是两位尊长能爬那1080梯,何须你来陪。” 江绯这样说,江风反而不好拒绝了。 江风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看到感恩寺陡峭的台阶,还是惊了一下。 绯、风两个带着一众丫头婆子爬到山顶时,已累得七荤八素。 樵青还好,江风和悠然却已累成了乌龟,恨不得四仰八叉躺在佛前。 江绯那一波人,更是逊色。 唯有江绯,仍兴致勃勃。江风只得跟着进佛殿。 怪不得,原来是求子的。 送子观音和蔼慈善,江绯跪地而拜,无比虔诚。 江风未婚,也不知该不该拜。 佛祖慈悲,宝殿庄严,让她非常想献上膝盖。 可她又担心佛祖有灵,真的送“子”,又该如何是好! 江绯拜完,主持便迎了出来。 应该后续还有一些仪式,江绯由她的婢女陪着。 江风和带着悠然和樵青,歇坐在偏殿。 偏殿并没有取暖设施,春寒料峭,她们本来爬台阶出了一身的汗,这会汗消,又冷了起来。 主仆三人“哈”着手,跺着脚。 江风突然停了动作,望着门口,脸色变得难看。 悠然和樵青顺着江风看去,见一锦衣女子站在门口,后面也跟一众婢女。 这是江风的老熟人了,也没少给江风苦头吃。 江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成安公主。 感恩寺不是求子灵验吗?! 成安公主死了驸马,如今孀居,自然不是为求子而来。 不为求子,还千辛万苦爬那1080蹬,自然是为江风而来了。 江风没想到,成安竟然还“惦记”着她。 成安公主虽然衣着华丽,但形容衰败,与她们在长安街头初遇,灿若仙妃的少女判若两人。 江风起身相迎,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成安公主一怔,自韦后被诛,她被幽禁,除了公主府的下人,已很难再找到如此恭敬行礼之人了。 她的境遇,虽然一半来自权力的更替,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江风。 如果没有她,她也许早就顺利地嫁了沈顾行。 沈顾行虽然不喜她,但天长日久,总能捂暖他的心。 即便后来江山易主,若陪在心爱之人身边,总会好过现在。 想到这,她睚眦欲裂。 江风知她有备而来,且来者不善,只得小心应对。 —————————— 评分终于出来了,6.4分。 这个评分,是不是全网最低?! 怎么说呢?各花入各眼。 好好写我的故事,大家快意评分吧。 第170章 夏虫 成安“龇牙咧嘴”,很有恶毒公主的风范。 每个人的道德底线都不一样,以江风对成安的了解,那底线应该并不高。 兼之她如今事事不如意,更不是会做出什么来。 果然,成安公主见江风向她施礼,恶狠狠地说:“你我许久未见,你如今越发得意了。” 江风仍然自苦,说:“得意?我如今的境遇,哪里值得得意呢?” 成安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你忘了你初来长安的情景吗?人如草芥,那时杀你,简直如踩死蚂蚁一般。只恨本宫当时,心慈手软。” 江风笑了,说:“与那时比,确实好过一点。最起码不会时时有性命之忧。” 成安又不屑地冷哼一声。 江风知道她和成安的芥蒂,其实就是沈顾行。 成安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具有威胁性,但她的疯批属性,江风还是略知一二。 纵便不再惧怕她,也没必要再拉仇恨。 当下便话锋一转,略带惆怅,说:“但却没有那时快活了。” 成安公主讥讽道:“你们家有从龙之功,男丁加官进爵,女子或嫁入东宫或嫁入王府,你还想怎样?” 江风问:“先帝在世时,公主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极,您那时快活吗?” 成安公主一时语塞,她从没想过那个问题。她生母只是普通的宫娥,在后宫并无地位。她小时候过得也是辛苦的,等长大了开始学会讨好韦氏和安乐,这才有了那点公主的体面。 那也是战战兢兢,时时忧惧的岁月。 所以,她才渴求嫁给沈顾行。 一半是因为她对沈顾行一见倾心,一半也是想要逃离那座皇宫。 她记得初见沈顾行,是在那年的进士及第簪花宴上。 翩翩佳公子,皎皎世无双。 她一下就沦陷了。 不止是她,沈顾行拈花作诗的场景,成为那场簪花宴上所有少女的闺阁梦境。 她以为,以她的容貌和地位,定然可以得偿所愿。 那样,她就可以逃脱韦后的控制,挣脱安乐的跋扈,博一个快意的后半生。 但是,这些都被江风破坏了。 这个始作俑者竟然还敢问她! 她恶狠狠地说:“正因为不快活,所以才抓了宜业,像救命稻草一般。可却都被你毁了!” 既然扯到沈顾行身上,接下来就好办了。 江风说:“公主觉得我初入长安时卑微弱小,可那却是我顶快活的一段日子。公主倾心宜业,我对他的心意也半分不少。可最终……” 江风定了一定,又说:“可最终,我和公主一样,并没有求来一个好结果。” 成安公主仍骄矜:“你也配和本宫比吗?!” 江风道:“身份地位或许不能比!但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赤忱和干净,并不能区分孰优孰劣,孰贵孰贱。” 成安公主虽然直到现在,仍认为江风粗鄙不堪,配不上沈顾行,但不得不承认:世间之人,将美好事物占归己有,再平常不过。 江风接着说:“可我与公主,也有不同。” 成安公主皱着眉毛,眼角爬了细密的纹。 “公主求而不得,便把所有过错,全推在我的头上。日日夜夜为此辗转反侧,总要与我为难,甚至希望我万劫不复,甚至立刻死了,才甘心。”江风补充道。 这话正对成安的心思,她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在太液池时,本宫曾说恨不得把你扔进窑子里去。虽然薛王将你藏匿,未能成功。可这一年来,本宫即便想到你落得那样下场,亦能心顺一会儿。” 这话的意思是:就像扎个小人诅咒你一样,成安公主日日意淫,把她扔进妓院,从而获得心灵的慰藉。 江风脊背发凉,仍继续自己的话题:“公主即便日日这样幻想,亦不能释怀。纵便我真落得那般境地,公主就会快活了吗?” 成安公主突然哈哈大笑,然后凑近江风,阴森森地说:“你去试试看?” 江风一愣。 说通她,还挺费劲! 江风摇头,说:“我自小是要什么没什么,万事全凭自己!所以,我快活与否,从来不指望别人。别人命运悲惨,我无所得;别人生活幸福,我亦无所失。公主失去宜业,以为是我得了他。可我失去了宜业,却只是我失去了他,跟别人毫无关系。我也不会去怨恨别人,但也别想我为他再费半分心神!” 这回轮到成安一愣。 江风就势说:“我和沈顾行,如今半点羁绊也没有了,公主千万别在我这浪费精力!若公主对他余情未了,就去想想怎么追回他!若没有那份勇气,就放下他,自己过日子,不好吗!” 这样纠缠自己,好生没意思。 然而,夏虫只活一季,与其讨论冰冻,就是对牛弹琴。 江风废了半天唇舌,成安却恻恻然,说:“我知追不回他,心里却又放他不他。” 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风,说:“所以,只能与你为难。” 江风绝倒!无奈地问:“你想怎么样?” 成安笑得诡异,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江风回想俩人的对话,涉及要将她怎样的,就是成安要把她扔进妓院。 江风警醒地四处一看,还好山上山下都是东宫的人。 她心中稍定,说:“我劝公主三思而行。您也知道,我现在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姑娘。而你,也不是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公主!” 成安说:“是啊,我现在空有公主名头罢了。无权无势,无父无母,无子无嗣,当真了无牵挂,若豁出身家性命得偿所愿,也很不错!” 江风警铃大作,说:“这里都是太子的人,我姐姐在里面拜佛,你切莫自寻死路!” 成安“啧啧”笑道:“你有时天真得可爱。她能害你一次,就不能害你第二次吗!” 第171章 杀机 即便成安公主如此说,江风也不信江绯会害自己。 不是因为她对江绯有多高的期望,也不是还笃信她俩之间的姐妹情深。 而是她认为江绯是聪明人,即便要害自己,也应该像乌头毒时那样,将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才行。 这样粗糙笨拙的谋害,实在不匹配她的地位和能力。 成安公主见她并不惊慌,便说:“怎么?你不信吗?” 江风正色道:“公主无需挑拨我们姐妹,姐姐也并没有谋害过我。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可是诬陷太子侧妃,亦可论罪。” 成安说:“你这么信任她?那为何还千方百计去救窦鼎?又求他为你作证,证明是江侧妃是下乌头毒的元凶?” 江风这才明白,江绯为何突然对她热络起来。 也终于想通,今日这局,究竟意欲何为。 她不露声色,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派认真地问:“你脑子没毛病吧!窦鼎犯了什么错?需要我要救他?我一闺阁女子,又怎样救他?” 她知道,江绯一定在听俩人的对话。但凡露出一点对她不利的信息,她手起刀落,绝不会手软。 她记得李隆基和李隆业两兄弟对她的承诺,窦鼎之事,跟她全不相干。 她如今只希望那兄弟俩做事干净利落,别留下把柄,落人口实。 成安笑容诡异:“他刺杀太子,不是你救的吗?他被流放振州前,不是还约你见了一面吗?” 江风嗤笑,说:“公主幽居久矣,消息已然闭塞至此。刺杀太子的人并未抓到,但我想,光天化日行刺东宫,还能全身而退的,绝不是窦鼎之流,至于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不撕破脸面罢了。至于窦鼎,他被流放,是因为素行不检。若是行刺太子,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她为了让自己的谎言显得逼真,让成安的真话显得荒诞,佯装不屑道:“公主出门,没带脑子吗?” 成安恼羞成怒:“你!” 江风又说:“窦鼎被流放前,确实来找过我。可也只是希望我看在凉州的情谊,借给他一些盘缠。公主从天之骄女落魄到今日,自然知道天上地下,境遇之差。窦鼎纨绔惯了,过不了清苦日子。可那天,正巧宜业被王爷刺伤,我也懒得与他纠缠,就给了他一些银子。” 成安面色难看,她喃喃道:“吉安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巧言善辩的下贱坯子。” 又是吉安!当真阴魂不散。 果然,即便做了尼姑,也断不了那颗红尘俗心。 江风笑道:“公主对县主倒是比我宽厚许多。” 成安公主太双标了,吉安县主好歹还得到了沈顾行,她可是连毛都没碰到。 成安公主说:“你算什么东西!不过靠着狐媚本事勾引男人往上爬。给我和吉安提鞋都不配!”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江风反而笑了,笑得明媚,说:“说实话,我真没觉得你们这些公主和县主,比我高贵!甚至,挺不堪的!” 成安公主恼羞成怒,扬起手掌便欲打来。 江风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你们衣着光鲜,身份尊贵,受万民奉养,却视奉养者为草芥。所做所为,尽是些阴毒伎俩和下作手段,但凡有不顺你们心意的,轻则打骂重则丢了性命!就因为你们出生在太极宫吗?我自认从凉州到长安,恭谨谦顺,凡事忍让,可就因为你喜欢的男人不喜欢你,你就把账算在我头上。下毒、毁我声誉和容貌、作践我、时时欲杀之而后快!像你们这样从表面烂到里子的人,竟然还敢谈尊论卑?” 江风这话说得又气又急! 成安公主亦从来没见过这样犀利的江风,不由得被怔住了! 江风狠狠地甩开成安公主扬起的手掌,说:“公主今日,既没有理由,更没有权力,可以落下这一巴掌!” 江风原想和气生财,这才跟她废话几许。 可她全不入耳! 时至今日,她不去计较在掖庭时,成安的百般刁难,不怀恨她毁了自己容貌又推她入水差点殒命,已是慈悲。 若再去忍她这个“落魄公主”的一巴掌和言语奚落,就真是白活这两辈子了。 成安公主被她甩得一个趔趄,她花容惨淡,再一次清清楚楚地认清了现实。 她虽然顶着公主的名头,但是却比不上一个草窝出身的贱婢! 曾经匍匐在自己脚下,在掖庭夹缝生存的人,摇身一变,竟然也作贱起她来。 她本来还狠不下心来。 可如今被江风一激,又想到这一年的遭遇来: 她推她入水后,虽然韦后仍为她主持公道,可那也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但后来太平公主和相王介入,帝后生隙,韦后又开始责怪她,她日日小心应对。 终于熬到韦后被诛,她原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可不过几天功夫,年幼的李重茂便被逼迫让位给相王李旦。 对她的清算随之而来。 薛王李隆业收拾起她来毫不手软。 她并没有参与那些朝堂之事,那些卖官鬻爵的斜封官更跟她没关系。 可她却受到了比别的公主更重的处罚,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吗! 她心里愤恨,眼神也跟着阴毒起来。 她看着江风,那目光中的狠毒,连满殿神佛都不能化解半分。 她幽幽地说:“是吗?原来,我能要你的命,现在依旧可以!” 说着,藏于广袖的手中,寒光一现,冬日的阳光晃出冰凉的杀意。 看吧。 最简单粗暴的手法,往往最有效。 江风连连后退,恍惚间听到一声惊呼,是江绯的。 悠然和樵青晚江绯一步,远一边尖叫着求救,一边跑过来帮助江风。 这时候,成安背后两个婆子打扮的人,也突然执剑向江风刺来,剑势凌厉,充满杀机。 江风这才陡然发现,这两个婆子,身材也太魁梧了些! 江风这次没带石灰粉,只有一把匕首防身。 樵青和悠然更是假把式,被一个“婆子”三两下打翻在地。 东宫有战斗力的侍卫都在那1080磴之下。 而在跟前的,都是妇孺。 第172章 鱼饵 人家也只是简单的划拉几下,江风主仆三人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江绯只发出一声惊叫,就再没消息了。 也未见东宫的女官去喊人帮忙,显然已经得了江绯的命令。 江风暗叹,世人当真为难佛祖,一边求神拜佛祈求庇佑,一边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对血脉至亲痛下杀手。 现世因果,现世来报,让佛祖省点心吧。 一柄长剑架在江风脖颈上,凉意如同汤泉山陷阱里的花蛇。 江风却被执剑人的另一只手臂惊住了。 那是一条铁臂! 不成想,今日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江风看向成安,说:“公主幽禁之身,竟然也能筹谋致斯,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成安满脸鄙夷,道:“拜你所赐,本宫幽居公主府,半点自由也无。我日日诅咒你满脸生疮浑身溃烂而死,但却没这个本事。但好在恨你的人实在不少,愿意帮助本宫的,也不止你二姐姐一个人。” 江风了然,刀剑之下,仍然谈笑自如,说:“江风何德何能,竟然劳烦公主、太子侧妃和吉安县……” 她的话还没说完,脖颈上的剑便已刺入一分,有血滴落。 显然,这个“铁手臂”并不想她说出吉安县主的名字来。 成安笑道:“知道也好,免得做了糊涂鬼。” 江风也笑,说:“既然做了鬼,糊涂不糊涂也都过得了奈何桥。只是活着的人,若不明白,可就糟糕了。” 成安公主知道她有所指,说:“吉安说对付你,必须要手起刀落,要你性命。不然担心我被你哄骗了去,可此刻本宫还是想知道,活着的人,怎么个糟糕法。” 江风反倒卖起关子,说:“死人不管活人事,揭露天机,阎王要拔了我的舌头。” 成安也笑,“你不说,本宫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江风“好生为难”,便大声问:“你知道是谁刺杀太子吗?” 看似问成安,其实一字一句都落到远处江绯的耳朵里。 脖子上的剑,又深了半许。 再深一点,她就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成安说:“太子都抓不到的人,你又怎么知道!” 江风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打扮成“婆子”,不伦不类的人,说:“刺杀太子的黑衣人中,有一个人右手执鹰头剑,且有一条铁左臂。” 成安公主震惊地看着铁臂人,那条完好的手臂,恰握着一柄鹰头剑。 那人面色冷酷,执剑的手岿然不动。 江风又说:“想来这位铁臂郎君,并非公主门客,也跟我二姐无甚关系。只是为了我一个小喽啰,吉安县主竟将这样厉害的人物,派给公主驱使,也是下了血本。” 成安公主和江绯,心中都是一惊。 在对付江风这件事上,吉安县主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人家一直在城外的尼姑庵里吃斋念佛,俨然红尘槛内人。 但是却把刺杀过太子的杀手,派给成安当助手,此意何为? 第一,杀死江风是第一目的,自然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 第二,祸水东引。这个铁手臂作为刺杀李隆基和李隆业的唯一线索,却同成安和江绯扯上关系。但凡传出去一点消息,人们会认为,行刺事件或者成安是幕后主谋;或者认为那一场刺杀就是李隆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成安公主犹豫地看向铁臂人,问了一句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她撒谎,对吗?” 铁臂人依旧不动声色,声音毫无感情:“死人不会说话,自然也无所谓撒谎。” 他不正面回答,成安也已大抵知道了答案。 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不论是被人当了枪上了膛,还是事成之后的秋后算账,甚至被扣上造反的帽子,她都已经没有退路。 她决然道:“对。只有死人不会说谎。动手吧!” 那铁臂人听了,冷笑一声,手臂便要发力。 可他却发现,那女人嘴角,弯出了一片笑意。 他心头一惊,听得侧面有箭簇声呼啸而来。 他暗道不好,抽身要躲,那箭羽擦着胳膊下方而过,顿时血流如注。 他“嘶”地一疼,又连着两簇箭羽,夺命而来。 他只得放了江风,提剑去格挡。 箭羽应声落地。 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一个衣着灰色短衣小和尚,跟在箭羽后面,欺身跟前,刀锋破面。 他大惊失色,同另一个“婆子”喊道:“有埋伏!” 顷刻之间,不知从何处,又多出来三四个持刀“和尚”。 江风后退一步,喊道:“封建,留活口!” 成安公主意识到,自己在江风手下,再一次折戟沉沙! 她心中愤恨不甘,也知再无回头路可走。终于决定破釜沉舟,提着手中的匕首就向江风刺去。 江风虽不察,却有一个小和尚挡在了江风前面。 成安自然不是对手,犹自挣扎怒骂。 江风无奈,说:“你留着力气,跟太子去喊吧。” 说完,再不理她一声比一声恶毒的咒骂,只关心封常青同志能否克敌。 四比二,胜算颇大。 江风暗自得意,自己这一个鱼饵,竟然钓上一条大鲨鱼! 她摸了摸火燎燎疼着的脖子,觉得划算。 突然间,山顶上有暗剑射来,李隆业留给她的护卫,立时毙命两人。 江风震惊地看向山上,只一片奇峰古松,不见魑魅魍魉。 原来人家还有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再顷刻间,场中局势大变,封常青已处于劣势。 江风正思考对策,听封常青喊道:“姐!小心!啊……” 江风见那青山方向,一支无本之箭,发着“嗖嗖”的怪叫,箭翎带着寒意,冲她而来。 咳咳咳。不划算。 作为诱饵,即便钓上猎物,也已进了人家的肚子。 就在她以为小命休矣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身体向后倒去。 那箭正好从她头顶掠过,“砰”地一声脆响,击碎了发簪。 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第172章 一念 关山云如神兵天降,救江风于小命将殆。 也没有别的废话,放下一脸震惊的江风,就奔铁臂人而去。 江风只得叫住他:“大哥,山上有人放冷箭!” 关山云头也不回:“有人去了。” 关山云的武力值盖压“铁臂”,立刻局势逆转。 另外一个“婆子”在封常青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终于被一剑刺穿肩膀,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铁臂人”见山上再无冷箭射来,便知已遇不测。 此时,同伴又身负重伤,自知没有机会再杀江风。 便转身欲逃。 关山云自然不放,长剑一横,拦住去路。 铁臂人倒也不慌,猛地抬起左胳膊。 “咻咻”两声,手臂里有暗器射出,直向关山云额头。 关山云也是一惊,侧身一转,倒也躲开了。 可“铁臂人”已趁着这个机会蹿出几丈远去。 关山云和封常青齐齐欲追,冷不防那人又伸出铁臂,对着江风,要投暗器。 江风只见那漆黑的手掌,正对着自己,泛着幽冷的光。 关山云和封常青去护江风,已然来不及。 关山云的位置,恰在铁臂人和江风中间,千钧一发之际,他片刻没犹豫,以身为盾,挡在了前面。 江风惊呼:“大哥!” 那人却突然调转方向,指向了他的同伴。 咻… 咻… 咻… 连着三声急促而尖锐的箭簇之声,那人面门连中三箭,立时毙命。 铁臂人再不犹豫,跳跃几次,消失在茫茫山野。 封常青骂了一句,提剑欲追。 关山云拦道:“穷寇莫追。” 他回身对江风说:“你没事吧?” 江风长发披散,脸色苍白,说:“可能没事吧!” 从江绯要她入东宫,并强留下她,她便一直惴惴不安。 直到江绯要来祈愿,她便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但她觉得,有李隆业留给他的人,不论江绯有什么鬼把戏,她都能应对。 可没想到,人家出手就是王炸,直接和公主、县主联手,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还好关山云赶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关山云拍了拍她的脑袋,头发披散,触手温软,说:“现在知道怕了?你排兵布阵时,不是胆子挺大吗?” 江风说:“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我性命!” 这里的她,自然就是江绯了。 关山云沉默片刻,说:“还好他要把你安置在洛阳,若是这满是算计的侯府大院,我第一个不答应。” 江风听他这样说,又想到危机时刻挺身而出,以身挡箭,真不知比那血脉至亲强过多少!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关山云是怎么知道她有危险的呢? 她以为自己能搞定,严令封常青将计划告诉关山云。 关山云向山上看了一眼,正是冷箭射来的方向。 江风顺着视线看过去,恰巧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峰林之中。 不知是山路难走还是别的原因,那人竟有些跛脚。 江风面露惊喜:“是袁……” 她看到委顿在地的成安公主,到底没说出那个字来。 关山云说:“她今日突然找到我,说你有危险。我俩一路赶来,她不便现身,便去处理暗哨了。” 宁王?吉安?她到底在为谁效力? 是吉安给成安公主出的主意,做得谋划,定然被袁瑛知道了。 袁瑛和吉安县主,到底和前朝之事,牵扯多深? 她没有功夫多想,因为江绯带着一众女使走过来了。 姐妹俩相对而站。 封常青一个跨步挡在前面。 江绯冷笑,说:“薛王爷也算看重你,竟然留了暗卫给你。” 江风示意封常青让开,仍只看着她,不说话。 江绯又问:“你是怎么知道她要对你下手的。” 这很难猜吗?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其实她也以为江绯只会像以前一样小打小闹,最多来毁了她的嗓子。 可她如今入了东宫,地位提升,手段也跟着狠辣起来。 江绯见她还不说话,眼含不甘,问:“为什么?” 江风平静地说:“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两姐妹都不说,只这样对视。 良久,江绯一笑,说:“什么为什么?本妃在寺里诵经做法,出来时就已经是这般情形了。我知公主和阿风,因为宜业生了很大的嫌隙,但也不该在佛门境地,大开杀戒。” 一推二六五。 成安公主听了,一声冷笑。吉安半点不沾身,江绯作壁上观,只有她以身入局,再无逃脱的可能。 江风指着江绯身后的宝殿,一字一字地说:“法相金身,宝相庄严,佛家清静地,二姐谎言张口就来,杀戮提手便起,岂有求佛之心。二姐所求所愿,佛祖若应,因果业报又该如何!?” 江绯见满地血污,还有人横尸在此,想到今日佛前所求之愿,没来由地心里一紧。 她厉声喝道:“你敢咒我!” 江风见她仍执迷不悟,这种情况,还担忧自己愿望不达,当真觉得她无可救药。 江风便说:“成安公主和那铁臂人有勾连,我是必要将她交给太子殿下的。至于其他的,姐姐自求多福吧。” 江绯挺着脖子,高昂着头:“殿下信我爱我,岂会像高晦那个愣头青一样,受你摆布!” 江风摇着头,不置一词,决然下山。 封常青指挥侍卫押解成安公主,又卸下门板抬起那个被同伴杀人灭口的“婆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山了。 封常青带着人直奔东宫,江风和关山云往江府方向。 关山云一场恶战,但仍干干净净一派风流。 反观那主仆三人,鼻青的樵青和脸肿的悠然,就已经十分狼狈了。 前面的江风,头发被打散,就撕了裙角束发。 襦裙束发,不伦不类,自然要被指指点点。 江风刚刚死里逃生,对外界的指点浑不在意。 经过一间铺子,关山云二话不说拉了江风进去。 出来时,关山云身边就多了一个锦衣小公子,还像模像样地摇着折扇。 第174章 取舍 关山云一路送江风回江府。 路上,关山云说:“阿瑛说,褚颜治好了脸,逃了。” 江风倒也不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好似说褚颜,又好似在说别人:“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吗?今天演一出戏,明天设一个局,什么时候是头。” 关山云略带惆怅:“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若过了安生日子,别人就不安生。所以就要来与你为难。” 江风无奈地问:“难道我死了,宜业县主和成安公主就能和沈顾行再续前缘吗?” 关山云不说话。 江风又极为不解地问:“江绯嫁了太子,是没带脑子去东宫吗?她为什么……” 这个问题关山云可以给她解惑。 “吉安县主跟她说,你向太子告发了她用乌头毒之事,还拉拢窦鼎给你作证。” 又是吉安县主,她简直如附骨之疽! 江风辩解道:“我没有!” 关山云无奈一笑,说:“小人常戚戚。因为做了坏事,一旦有风吹草动,便要疑心要对她不利!” 江风忽然想到上一个问题,便说:“你怎么知道是吉安同江绯说的?” 略一思忖,又问:“是阿瑛姐姐吗?” 关山云点头。 江风想了许久才说:“大哥,你说之前屡次三番对太子不利的,有没有吉安县主的份?” 关山云说:“有没有我不知道,但她并不是简单的深宫妇人。” 江风说:“大哥身处江湖之远,都能猜到吉安县主并不清白。可薛王爷和太子,却都不信,只以为她是被沈顾行抛弃的小可怜。” 关山云却不认同江风的看法,说:“那两位都是纵横天下的谋略,若吉安县主真的有牵扯,又岂会觉察不到?大抵,是有别的权衡。” 江风暗自思忖,别的权衡,那又是什么呢? 她眉头紧锁,关山云的心也不平坦。 他问:“今天的事,你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江风把折扇一收,又说:“如果没有铁臂人,想让太子重罚成安和江绯或许有些困难。但铁臂人既然掺和进来,成安是不能全身而退了。至于江绯,虽然没有亲自下手,但想摘干净自己……除非李隆基是傻子,或者有意包庇。只是吉安……” 江风停顿了一会,敲着扇子,说:“她滑不溜手,全在幕后,铁臂人又逃了,即便成安和江绯出面指证,也不好定她的罪。” 关山云却想到另一节,说:“铁臂人曾参与刺杀太子,祸主恨不得把他藏起来,以免露出马脚。吉安县主心思缜密,又不是无人可用,何必非要派这么显眼的人出来?” 江风拿扇子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吉安既然知道窦鼎和我坦白了乌头毒的事,那必然知道从凉州到长安,铁臂人已经暴露。索性将他派给成安来对付我,杀了我最好,一旦失败,也搅乱了局势。” 只成安公主是个冤大头,吉安早想好让她背锅。 关山云欲言又止,最后说:“只怕还有后手。” 江风揉着脑袋,不知道人家还有什么后招。 关山云知她今日经历生死,便不想她再费心神,他笑着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此刻敲坏了脑袋,也是徒然。不如回去,睡上一觉。万事明天再说。” 听关山云说完,江风立马觉得困意来袭,应该去大睡一觉。 因为不知道太子最终怎么决断,保险起见,江风叮嘱悠然和樵青对今天发生的事三缄其口。 她自己,则谨遵关山云的意见,大睡一觉! 第二日,风平浪静。 第三日,风平浪静。 第三日,风平浪静。 第四日,李隆业星夜赶回长安。 第五日,皇帝诏书,贬成安公主为庶人,圈禁。 但是,关于江绯的处置,一直没有动静。 那一日晨起,天气晴好,喜鹊在枝头叫。 江风还在梳洗,悠然跑着进来,满面笑容,说:“姑娘,姑娘,王爷来了。” 江风听看,仍镇定地画了眉。 蛾眉淡扫,韶点绛唇,众目睽睽之下,李隆业仍有片刻的失神。 一番寒暄,众人散去,只余江风和李隆业。 李隆业说:“好似长高了些。” 这话说得,让江风想起林尽染小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爷爷家,爷爷就比划着说:我家囡囡又长高喽。 江风学着小时候的情景,先用手摸自己的头顶,然后平移到李隆业身上,整好是心口偏上的位置。 抬头,眉目如星,说:“整好长到王爷的心口上。” 李隆业灿然一笑,一把揽过女孩。 怀抱温暖,可带来的消息,却没有温度。 李隆业说,太子要江风出面,到陛下跟前,给江绯作证,以证明江绯绝对没有同成安公主沆瀣一气。 江风毫不意外,说:“好。” 李隆业也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心里仍然不舒服。 按照李隆基的处理方案,就连成安公主都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星夜赶回来,坚决不同意。 太子的担忧,李隆业非常清楚:严办成安公主,就必然要把铁臂人推到前台来。因为去年铁臂人对太子的那一场刺杀,使得李旦认为,是太平公主和宁王对李隆基动了杀心,帝心开始偏向太子。收了太平公主和宁王的权力,加强了太子李隆基实力。 现在发现,铁臂人竟然是是成安的人,那岂不是冤枉了他的妹妹和长子! 若是把江绯再扯进来,他甚至会怀疑那就是李隆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在李隆基看来,同王权宝座相比,刺杀江风实在算不得大事,便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隆业却坚持严惩凶手,兄弟俩各执己见,相持不下。 最后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罪名全推给成安,摘江绯出来。 这个决断,也不是因为江绯有多重要。而是江绯若牵扯进去,李隆基就真的说不清了。 所有的人和事,都要为东宫稳固让路。 这一点,江风从感恩寺下来,就已经预料到了。 第175章 作证 因为李隆业的坚持,李隆基治罪了成安公主,已经超出了江风的心理预期。 还要啥自行车。 她自来很会把控自己的期望。 …… 皇宫之中。 巍峨的大殿,跪着江绯,越发显得人渺小。 李旦、李隆基、太平公主和李成器各自坐得威严,犹如神像。 待江风跪好,给上座的各位“神像”磕完头,问完好。 李旦便问了一大堆问题,江风按照事先与李隆业商量好的对答:一切罪责,全部推到成安头上,反正她不亏;江绯在内殿做法事,不清楚殿外发生的事;至于吉安县主,则半点不能提。 李旦最后问:“是你告诉成安,她带来的两个人,有一个人曾参与刺杀太子?” 江风说:“成安带来的两个杀手中,确实有一人铁左臂,执鹰头剑。” 李旦又问:“可成安又说,那人是太子侧妃指派给她的。” 江绯身形一抖,跪得更加俯首帖耳了。 基、业两兄弟脸色并不好看。 太平公主面容不变。 李成器有窃喜之意。 江风又磕头,说:“请陛下明鉴,臣女和江侧妃是至亲姐妹,侧妃怎会加害于我?就算退一万步,姐姐欲对我……也绝不会假手于人。纵便假手于人,也定然是托付信得过之人,她和成安半点交情也无,又怎会将这样骇人之事交托于她?纵便交托于成安,也绝不会指派曾参与刺杀太子的人。臣女想,行刺太子之事,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铁手臂和鹰头剑,具有这么明显特征的罪犯,必要将自己的行踪藏得严严实实,这样大剌剌的现于人前,倒像是有意为之。通过太子侧妃,影射太子,当真其心可诛!” 江风说完,殿内落针可闻。 李旦说:“照你这样说,成安在攀咬太子侧妃?” 江风抬头,对着李旦,坦坦荡荡地说:“臣女和成安的梁子,自我入长安那一刻起,就结上了。她屡次三番要置臣女于死地,想必陛下亦有耳闻。如今她幽禁刚解,便急不可耐地再下毒手,甚至连退路都已经筹划好了。她选在感恩寺,选在只有我和侧妃同处的时间,还带了一个难辨真假的铁臂人,就已经下定决心把东宫牵扯进来。” 李旦没说话。 太平公主喝了一盏茶,笑问:“哦?牵扯东宫?阿风说来听听。” 几月未见,太平公主越发慈和了。 江风又给太平公主磕头,然后说:“以铁臂人为筹码,不管能不能杀了我,都要挟东宫,不追究她的罪孽!可她算来算去,却只漏算了储君胸襟!太子殿下纵便知道此事暴露于陛下跟前,会引得陛下疑心,但仍坦坦荡荡,不惧猜疑诋毁,力主成安罪过!” 不管怎样,先钉死成安。 她若一味兴风作浪,纵便是个草包,也很让人苦恼。 至于吉安。 她不信,李隆基还认为她只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可怜。其他的,只能徐徐图之。 李隆基的大腿,她是必定要抱的,还是抱紧了绝不撒手的那种。 她如今吃了成安、江绯、吉安三人的大亏,却为了李隆基的宏图大业,只能指认一个凶手,高低能博一个站位分吧。 从明政殿出来,李隆业情绪便不高。 刚才在殿内时,他也一直黑着脸。 江风安慰道:“王爷若是觉得委屈了我,不如现在就提刀,去城外的庵堂,结果了她,如何?” 李隆业只负手走着,不说话。 江风仍笑嘻嘻的,跟在后面,把手放到他手里,说:“你说服太子,严惩成安,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隆业回身,握着她的手,说:“力有不逮,若我是太子……” 江风不等他说完,抽手捂了他的嘴巴,惊慌道:“要死了!说这些!” 远远跟着的李赞、李贬和封常清,只以为俩人又卿卿我我秀恩爱,都不自然地四处看蝴蝶。 江风说:“任何人,即便做了皇帝,也有力有不逮的事情。” 第176章 七宗罪 李隆业说:“至少,可以一并治罪江绯,再揪出吉安。” 江风眉眼弯弯,说:“可那时,你还能按照我们的约定,去洛阳和我团聚吗?” 李隆业毫不迟疑,说:“那就把你留在身边,做贵妃,做皇后。” 江风眨巴着眼睛,说:“贵妃和皇后,可以撇下皇帝,一个人居住在洛阳吗?” 李隆业被噎了个大的。 她不入王府,难道就会入皇宫吗! 江风又似开玩笑,又似在提醒他:“当时约法三章,因为我们今年夏末就要成亲,第一条已然废弃了。另外两条,王爷可要记得牢牢的。” 李隆业只是觉得委屈了他,才有方才的感叹。 见江风疑心他有争储之心,便说:“镂骨铭心!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江风说:“孺子可教!” 李隆业离开长安多月,回来后一度非常忙碌,与江风见面也是极少的。 江风可以从李隆业莅临江府的频率,来判定朝中局势,但凡他又来得少了,或者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大抵局面又陷入被动了。 果然,自去年因雪灾和地震引发东宫失德的流言,再度席卷朝堂和市井。 这次,不仅从天谴的层面上,对李隆基进行攻击,还通过对太子私德和胸襟下手,开始对李隆基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否定。 所有的流言,真一半假一半,虚五分实五分,反倒比事实更让人相信。 江风把到处听来的闲话,整理一番,老生常谈的,大致有七个方面。 一是必定是在太子出身上做文章。言李隆基非嫡非长,嫡长子李成器在,立他为储君,不合礼制。 二是因功弄权,窃取胜利果实。言诛杀韦氏乃李氏五兄弟共同之行为,所有功劳却被他一人独占。 三是残害血亲,设局刺杀皇五子李隆业后,嫁祸宁王;设局诛杀镇国太平公主,以收拢权力。 四是违背祖制,不敬先帝。李隆基极力主张罢黜斜封官,可斜封官都是中宗皇帝亲封,全被罢黜,不仅对先帝不敬,也会引起民愤。 五是杀戮过重,唐隆政变之时,李隆基不仅诛杀韦后、安乐,杀上官婉儿,大半依附韦后的朝臣也被诛族,非宽仁之君。 六是狼子野心,排除异己。迁太平公主于东都洛阳,任意贬黜朝中栋梁,比如凉州刺史窦怀让。 七是私德不修,难继大统。将原来李隆基做郡王时那些风流事,全都上纲上线,比如潞州别驾时私置的妾室,比如夺人未婚妻子,害人家破人亡。 这“七宗罪”自从李隆基被立为储君,就一直跟随他,可能连皇帝李旦听得耳朵起老茧了。 可这次,却多出了一条新的谣言。 谣言说,当年神龙政变之时,则天皇帝便欲立李旦为皇帝,李旦二让天下,坚决不受,女皇这才把江山交到中宗李显手中。 但念及韦后野心,便留了一手,亲写传位诏书,由身边女官冒死带出太极宫。 现在,这封诏书重见天日,武皇英明,诏书中写传皇位于皇四子李旦,同时立宁王李成器为皇太子。 一石惊起千层浪! 朝中易立储君的声浪,越发高了。 据说,太平公主深夜造访宁王府,劝宁王李成器争储,并说自己和朝中大臣,都会帮助他、支持他入驻东宫。 太平公主去游说宁王李成器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消息竟然传了出来,而且竟然有鼻子有眼地传了出来。 同时传出来的,自然还有宁王李成器谦逊的、委婉的、但也坚决地拒绝了这一请求。 各方争斗正盛时,江风约了关山云在花兮楼见面。 武皇那道遗诏,被褚颜藏了起来,如今既然重见天日,她必然是投奔了宁王或是吉安县主。 以褚颜睚眦必报的疯批属性,江风需要了解她的全部情况。 关山云早等在花兮楼,点了江风爱吃的饭菜。 第177章 迷雾 兄妹俩人见面,也没有什么客套话,埋头就吃。 只是江风吃相比关山云略差些,但他向来是不嫌弃的,只觉得她太纤瘦,还要再多吃一些才好。 所以,各色佳肴被他一点一点,一筷一筷转移到江风的盘子里。 吃干抹净,江风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说:“大哥,褚颜投靠了宁王吗?” 朝中纷扰,关山云岂能不知。 他知江风此行,必然是为褚颜而来。 可虽在意料之中,但仍难免失落。 他没说话,点了头,算做回答。 “她到底在图谋什么?”江风她实在不懂。 关山云无奈道:“荣华。富贵。权力。爱情。” “可这些,她投奔了宁王就能得到吗?” “她认为可以。” 江风泄气。 又问:“纵便孙老头医术精湛,能让她重新获得美丽容貌,她也会嫉恨阿瑛姐姐的毁容之仇吧。如今她们俩人都投在宁王麾下,阿瑛能应付得来吗?” 关山云说:“阿瑛遇到过比褚颜更阴毒、更诡诈的对手。” 江风听了,一时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难过的是,袁瑛曾经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炼狱!庆幸的是,过往的苦难让她有能力和底气面对褚颜可能带来的危险。 关山云说:“那道遗诏,宁王应该还没有呈给陛下。纵便呈了陛下,难道陛下还能易储不成。” 江风却不以为然,她肯定地说:“陛下不会易储,太子会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可正是因为这样,那封遗诏才可怕。” 关山云知道江风和袁瑛有一个约定,如果睿宗李旦禅位给李隆基,袁瑛必须退出宁王队伍。 他原来只以为,那是江风为了让袁瑛放弃执念的手段。 可他再一次听她这样说,却觉得她是极认真极笃定的。 江风又说:“褚颜先是从我手里拿走了遗诏,然后又叛逃了薛王爷,最后竟投入敌人的阵营。大哥你说,太子会怎么想?” 关山云心中一沉,说:“太子胸襟,不至于……” 江风说:“别的事情或许还能大度,但不臣之心,点滴不容。” “那也疑心不到薛王爷身上。” 江风摇着头,说:“封常青昨日说,太平公主与宁王闭门会谈的第二日,深夜造访了薛王府邸。” 关山云攥紧了茶杯。 江风面有忧虑,说:“可怪就怪在,公主和宁王的谈话内容早早地泄露出来。可是她和薛王的谈话内容,却秘而不宣。” 观山云说:“你不是说,他没有问鼎之志吗?” 江风说:“我不知道。或许太平公主和王爷并没有说什么,可我就是担心。” 关山云问:“你很担心他?” 江风说:“虽然还未成亲,但陛下封我做王爷侧妃的诏书,就在家里供着。我和他,拴在一条绳上。” 这就是生死与共,相濡以沫吗? 关山云甚至嫉妒起那个人来。 他说:“阿瑛说,褚颜不止投靠了宁王,还改名换姓,做了宁王妾室。那封诏书,宁王本意是要立刻呈给皇帝,但被吉安县主阻止了。” 江风诧异道:“为什么?” 关山云说:“褚颜献遗诏的第二天,关于遗诏的传言就流出来了。他们或许是要试探一下陛下的态度。” 江风说:“也或许,他们在等一个机会。一个一举扳倒太子,再拿出杀手锏的机会。” 关山云性子疏阔,最厌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他于江湖畅意十年,却在入长安的十月间,看尽了筹谋和算计,看透了人心险恶和虚妄。 他想一走了之。 但又不敢。 他忘不了上一次伤情负走后,江风先是废了一条胳膊,后来入宫险些丧命的遭遇。 他留在长安,总可以做些什么! 关山云说:“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了。我还是那句话,帝王之争,那是他们李家男儿的事情,你殚精竭虑也是无用。况且,太子和薛王兄弟齐心,也不是轻易就能离间的。” 他想了想,又说:“褚颜作乱至此,责任在我。事到如今,我亦有办法去牵制她。” 江风说:“人各有志,她的错误就该她自己埋单,跟大哥有什么关系!我约大哥出来,就是想知道她的下落,担心他对袁瑛不利。大哥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第178章 圣意 江风与关山云见面的第二日,太平公主和邠王李守礼联名上书,要求重新查去岁太子李隆基和薛王李隆业遇刺一事。 邠王李守礼何许人也,乃章怀太子李贤嫡子,高宗皇帝李治嫡孙。 若不是他为人荒唐,也是有资历拼一拼皇位的。 太平公主联络了她,重审基、业兄弟遇刺一事,其目的已非常明显了。 那次行刺事件,本身也并没有结案,所以李旦顺理成章地同意了太平公主的请求。 太平公主得了皇帝首肯,便着大理寺派人去振州,重新押解窦鼎回京受审。 又安排人,将成安公主重重保护起来。 就连江府门口,也多了一些明显带着任务的陌生人,江风原本以为是李隆业安排过来的。 直到那日,李隆业来江府见她。 看到江府门口热闹非凡,已达到可以媲美东西市的地步,一脚踹飞了门口卖“糖人”的小贩。 那些盯梢的,也许并不认识薛王爷,纷纷围了上来。 李隆业不管他们,踹完一个心情大好,便大步流星进了江府。 只留下李赞和封常清,不一会儿,一片哀嚎之声,传进院里。 江风说:“何必撵走!我觉得门口的糖炒栗子,还挺好吃的。” 李隆业恨恨地说:“你也吃得下去!” 俩人说笑一阵,李隆业突然说:“振州那面传来消息,窦鼎根本没去。” 江风大吃一惊,说:“流放人员没有到,属地官员都不汇报吗?” 李隆业说:“窦鼎虽然没到,但振州长史却收到了东宫口谕,要振州官署,按暴毙而亡处理。” 江风想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下得一手好棋!如今重审太子遇刺之事的节骨眼上,作为重要证人的窦鼎却失踪了,陛下一定以为是太子做的。” 江风突然笃定地说:“窦鼎一定是在吉安县主或者宁王手里!” 李隆业说:“为什么这么说?” 江风:“窦鼎流放振州前一晚来见我,说了乌头毒之事。她说行刺太子的铁臂人和凉州杀蜜饯老板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而接下来,江绯就知道了这事,还以为我伙同窦鼎告发她,同时铁臂人跟着成安公主现身,这两件巧合之事背后的都是吉安在筹谋布局!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找到铁臂人,再由成安作证,或许可解殿下之危。” 李隆业长叹一声,“行刺之事后,我们一直在查他,可他就像泥牛入海,一点踪迹也无,”又说:“而且,纵便找到他,他必定是大哥的死侍,一张嘴全在他身上,怎么说还不一定。” 江风说:“那可怎么办呢?” 李隆业说:“阿风,你觉得对父皇来说,证据重要吗?真相重要吗?” 江风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只得说:“可是,对太子重要啊。” 李隆业摇着头,说:“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说清楚。难道父皇不知道大哥背后的小动作吗?可他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皇不知道太平公主势大,打压得太子毫无储君之威吗?可他只狠心了一次,将她迁居洛阳,回来后照样倚重。为什么?阿风!他只是觉得立了三哥做太子,委屈了大哥!那一场刺杀,他上一次没有追查到底,只是为了补偿三哥和我,这才削了姑姑和大哥权力;这一次,看着吧,我们的这位皇帝,早已在心里认定冤枉了一妹一子,不知又会怎样权衡取舍!” 其实,江风能感觉到李旦对长子李成器的偏爱。 也许,在他的美好设想中,就应该是五个儿子整整齐齐,然后老大得继大统。 谁成想,半路杀出个死老三。 江风说:“所以,证据不重要,窦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帝心,是圣意!” 江风话音刚落,李赞急匆匆地进来。 这一下,对方在帝王心意的天平上,又加了重重一码! 第179章 织网 昭行坊在长安城的最南端,居住之人都是贩夫走卒、市井流民,还有被贬黜的庶人。 成安公主居被贬后,就居住在这里。 小小的院落,已经挤满各路人马,大理寺、东宫和太平公主府都派人来过问。 大理寺值江风认得,沈顾行曾让他请江风去问话。 东宫的王毛仲、太平公主的代表崔湜,见到李隆业都过来行礼。 崔湜看到江风跟在后面,嘴角一撇,“哼”地一声。 江风也毫不示弱,同样撇了嘴,哼回去。 大理寺值赶紧上来说:“王爷,人在里面。” 江风跟着一群人正要往里走,大理寺值看着李隆业,犹豫着说:“里面血腥,恐不适宜江姑娘。” 李隆业想了下,便对江风说:“你留在外面等我。” 江风倒是乖觉,点头,说:“行!” 等李隆业一行人进去,江风便试探着往前走,刚到门口便闻到一股血腥味,直让人作呕。 她往屋里一看,一个布衣女子趴在地上,脸正对着外面,眼睛睁着,脖子上插着一根玉簪,一只手还握着那个簪子,血水流了一地。 她顺着血水流的方向看去,发现已经到了她的脚尖。 抑制住想尖叫的冲动,连着后退了两步。 有人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站稳。 回头一看,是关山云。 她脸色煞白,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关山云说:“我要拜见薛王爷。王府说王爷去了你家,婶母说你和王爷出来了,我才跟来了这里。” 江风说:“大哥匆匆赶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关山云说:“是褚颜。” 江风跺脚说:“她又作妖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关山云刚要说,李隆业一行人,拿着帕子,捂着鼻子出来了。 花兮楼。 刚刚看了成安公主惨死的场面,三人都没有食欲,桌上只放了茶。 江风说:“成安公主绝不是自杀。” 李隆业说:“她自己拿着簪子,穿透了动脉,失血过多而死。死前,还留了遗书。” 江风说:“她是死后才被人拿簪子穿破动脉的。” 李隆业说:“你又没看到。” 江风说:“我在门口时,往里面偷看了一眼。她的血水流到了门口处,可是她穿的衣服、尸体附近的桌子上并没有喷溅到血液。” 李隆业和关山云都不说话,江风只以为他俩不信,便解释道:“人若活着的时候被扎破颈动脉,血必呈喷射状。而成安的血,都流在地上。所以,必然是死后,才被人……” 江风没等说完,李隆业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电视上看到的。 当然不能说。 江风只得打哈哈:“这个不重要。” 李隆业说:“你是在哪听来的?\" 能知道这些常识的,也只有大理寺的那些仵作,而江风唯一能同大理寺扯上关系的,就是曾任大理寺少卿的沈顾行。 江风无法,只得说:“书上看的。” 李隆业追问:“什么书?” 江风觉得呼吸困难,他看了李隆业一眼,胡乱回道:“《洗冤录》,前朝的一个小仵作,一生破案无数,便将所有经手的案子进行总结,里面对各种尸伤的勘验,如自缢勒死、溺水、刺死等都有详细描述。” 大宋提刑官宋慈同志晚出生了几百年,不然提他老人家的名号,就不必再费这般口舌了。 李隆业:“那本书现在哪里?” 关山云:“你看得都是些什么!” 江风先回答李隆业,有恃无恐:“书在凉州的书房,想要找出来,可要费些周折。” 但凡说不明白的,他就全推在书本上。 他们在凉州的初见,她那些稀奇古怪但味道不错的吃食,也是书上看来的,不巧的是遗失了。 而这本《洗冤录》远在凉州,想现在取来,也不太现实。 江风见李隆业终于不再追问,才回复关山云:“我若是男子,必定集众家所长,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关山云从来都是要给她戴高帽子的,说:“你是女子,也很了得。” 江风很受用。 李隆业说:“你这么厉害,知不知道成安的遗书,列的全是你的罪状?” 江风先是一惊,然后才说:“我俩之间,怎么着我都是受害人吧。” 李隆业说:“她说你和江绯,联手陷害她。还说你挑拨太子和太平公主关系,以便我来坐收渔翁之利。” 江风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神来。 感觉有一张针对她的大网,细密地织就下来。 而关山云接下来的话,更加印证了这个想法。 第180章 危机四伏 关山云带来的消息,更为震撼,且与成安公主的死前指控相互呼应。 消息的来源,当然来自袁瑛。 关山云的前未婚妻,李隆业的前侧妃,宁王李成器的现侍妾,大唐终身成就影后褚颜同志,已经准备敲登闻鼓,向陛下状告江风,为一己之私,挑拨天家父子关系。 起因,自然是那枚玉玺。 但在褚颜口中,事情自然变了样子:南阳王袁恕己的孙女袁瑛,受武皇托付,带传国玉玺和诏书出宫。落难之前,将两件圣物交托给江风。 但江风却以玉玺为筹码,请求薛王李隆业纳其为侧妃。并且故意毁损立宁王李成器为太子的诏书,被褚颜意外发现,并藏了起来。 但褚颜这个正义之举,也招来了江风的嫉恨。她怂恿李隆业废黜了她,并毁了她的容貌。 关山云说完,江风和李隆业都没话说。 江风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她好容易闭了嘴,说:“世上真有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关山云看着李隆业,说:“袁瑛递出消息的时候,褚颜已经去往皇宫了。王爷需得早做打算。” 李隆业仍不说话,江风却瞥见他放在腿上的大手,紧握成拳。 许久,李隆业才说:“阿风,这几日随我回王府吧。” 江风笑着说:“陛下去王府要人,王爷也能像以前拒绝韦后一样,拒绝陛下吗?” 李隆业认真地说:“你在我身边,纵便我不敢忤逆父皇,也可以和你同进同退。” 江风说:“即便她敲了登闻鼓,陛下也需要时间去查证。一时半刻,也不会马上来拿人。” 关山云说:“王爷的担忧不无道理。褚颜的状词虽然不是无懈可击,可那封诏书到底没能和玉玺一起呈给陛下,就这一点,陛下就能治你挑拨天家关系,破坏皇子和睦的大罪。” 关山云说的,江风自然都明白。 她还清楚更深的一层,那就是左右天家立储大计。 但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一辈子龟缩在李隆业的薛王府。 成安公主攀咬了江绯和她,现在褚颜又整这么一出。这些所有行动的目的,明面上是奔着她而来,可最后都指向储君之位。 她担心的是:那个东宫储君,那个千古一帝,会为了自己的帝王之路,放弃江绯,放弃她,放弃江家。 他在生死攸关之际,连他最爱的女人,也舍弃了。 何况绯、风呼。 她需要想办法自救才行。 三人出了风兮楼,李贬附在李隆业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贬退下。 “她去敲登闻鼓了。”李隆业说,“上次抓到她,就该杀了她,一了百了。” 江风仍笑嘻嘻:“你舍得嘛?” 李隆业见她仍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关山云焦急地问:“王爷,现在怎么办?” 李隆业说:“父皇还没审,我们现在就去跟父皇解释,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为今之计,还请关公子找到袁瑛,若她肯出面作证,形势将有利于江风。在此之前,知道玉玺之事的,只有一个沈顾行。我会派人去都护府,请他回京。阿风跟我回王府,不计父皇何时来要人,我都可以及时应对。” 关山云看了江风一眼,如今能护住她的,绝不是自己。 徒生悲凉。 他向李隆业抱拳道:“我这就去办。” 说完,向江风略一示意,转身就走。 江风拦住关山云,说:“大哥,阿瑛姐姐以武皇遗志为信念。她向你透露消息,已然有违初衷。若再与我作证,更加违背她的志向。大哥,不要为难她。” 关山云心中悲怆,也顾不得李隆业就在跟前。 双手抚住江风两肩,手上用了力气,说:“如果最后……我会护着你。” 第181章 所谓拐走 江风和李隆业一起回了薛王府。 一路上,李隆业因为关山云的那句话护着江风的话,耿耿于怀,不甚高兴。 江风却只想着被褚颜诬告那事,只恐怕皇帝雷霆震怒,自己小命朝不保夕,便也没去开导他。 他便一直黑着脸。 薛王府坐落在隆庆坊,李隆基入主东宫前,李家兄弟五人的宅子都在这里,所以这里又叫五王宅。 等到李隆基登上皇位,他的四个兄弟很上道地联名上书,将五王宅献给李隆基,李隆基在此基础上,兴建了兴庆宫,并成为唐开元、天宝时代中国政治中心所在地。 而如今,薛王府浩浩荡荡,门前的石狮子肃穆庄严,侍卫目不斜视。 上了七步台阶,过一道及膝盖高的门槛。 江风虽然很小心,但襦裙繁复,仍险些绊倒。 李隆业一把拉住她,倒是有了一副笑模样,问:“你紧张什么?” 江风挺着身体,说:“你小瞧人,皇宫我都去过。” 区区薛王府,有什么可紧张! 李隆业牵着她的手,过影壁楼台,直接去了书房。 书房窗外引水成池,围植碧草。庭前院后峰石罗列,想来夏日也当花木扶疏。 书房兼具了藏书、起居、会客的功能。 最令江风意外的,李隆业的书房竟然真的有一墙的藏书。 江风翘首问:“这是装门面用的?” 李隆业黑着脸,说:“本王又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小白脸。” 江风总觉得这个“沽名钓誉”和“小白脸”意有所指,心里一虚,便不再说话。 她将李隆业的书房打量了一圈,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了李隆业日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 李隆业见她坐下了,就自然而然站在桌子右侧,一边无意识地摆弄笔搁上的毛笔,一边居高临下地看她。 李赞推门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很是诧异。 那个座位,是谁都能坐的吗? 李隆业见他愣在门口,问:“什么事?” 李赞回神,答:“王妃娘娘说准备了晚宴,派人来请……” 李隆业抬手,直接打断道:“吩咐厨房,今日饭菜直接送到这里。” 他见江风仍笑嘻嘻的,便嘲讽道:“这次倒是没假大度,撵我去她那。” 江风倒是坦然:“我的小命朝不保夕,哪有功夫管别人!况且,这里是你们夫妻的地盘,凡事自然你俩做主。我是客人,只能悉听尊便,客随主便。” 她向来是很能气李隆业的。 她看着李隆业的黑臭着一张脸,继续发力:“若我能活着到洛阳,再大度也不迟。” “你放心。我就算拼尽这个亲王爵位,也定会保你无虞!” 那时候,夕阳斜照,余晖缕缕,都撒在李隆业身后。 让那句话,变得可信起来。 江风抬头看他,拍着手,笑得没心没肺,说:“我跟公主娘娘逃命时,前无逃路,后有追兵,万念俱灰时就想着逃出生天,要做些什么。娘娘说她要沐浴,我却觉得长安是虎狼窝,如能生还,只想拐了你走,这下便真的应了那时愿望了。” 李隆业俯身下来,离她极近,说:“快快拐走我吧。” …… 显然,俩人理解的“拐走”,目的地绝不一样。 江风是委任任去留,纵身大千世界,万里河山。 而李隆业的目标,只有那张床罢了。 江风既然跟他来了薛王府,便没想到还能“全身而退”。 作为凉州不受待见的小女孩,她曾见识过新世纪自由、平等、美好、丰富的现代生活。 而作为21世纪的新新人类,她亲身经历了被后世传颂千年的大唐风华。 她喝过李白喝过的酒,簪过王维赞叹过的辛夷花。她住过太极宫,也经历过朝堂政变。她与传奇人物太平公主成为了忘年交,也曾欣赏过千古一帝李隆基为她表演碣鼓。 她曾同长安第一美少年深深相爱,也了过风流王爷的一颗真心…… 两段人生,或许都不圆满。 但这颠宕起伏的际遇,这样全情投入的感情,这样不可思议的穿越,对她来说,不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遇吗! 从花兮楼到蝎王府,她早已想得明白。 褚颜若是战斗力依旧强悍,李隆基若真的弃卒保帅,吉安若是早已万事俱备,按照她一直以来平平无奇的运势,这次真的身首异处,也不是稀奇事。 这一关,若是凭借李隆业和她两个人的力量闯过去,就算万事大吉。 若闯关失败,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毫无根据的以为,江风身死,她就能穿越回去,继续做回那个无拘无束的林尽染。 身死魂灭。 喝一碗孟婆汤,不管唐朝还是新世纪,所有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无挂无牵,再入轮回。 可入轮回之前,她还是想把能办的事、该办的事,统统办了。 比如,她一路都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先把李隆业办了。 但她好歹前后活了两辈子! “原封不动”的就去投胎,或许会让地府的一干人等觉得这是“退货”,很没面子。 所以,李隆业把她“拐”到床上时,她竟然有一种“奸计得逞”的错觉。 他上她下,俩人之间留着距离。 她把双臂搭在李隆业脖子上,突然想到一事,笑得让人失神,声音更是蛊惑人心:“你得保证,这张床上没睡过其他女人。” 李隆业喉结滑动,眼睛深情,似欲喷出火来,声音低沉:“没有。” 江风手臂用力,将他拉低,俩人额头相触,江风呼气如兰:“那你,在等什么?” 李隆业克制着自己,一时理解不了江风的意思。 江风在他愣神的片刻,覆上了红唇。 李隆业耳畔轰然,理智宕机,欲望彻底控制了他。 第182章 新世界 江风的热情回应,让李隆业又惊又喜。 自从俩人确立了关系,李隆业虽然没有为江风守身如玉的打算,但每次与他的娇妻美妾行夫妻之事,总有心理负担,不得畅快。 在幽州巡边多月,当地的大小官员为了博他开心,送来了各色女子,他都婉拒了。 他们便以为他好男风,转而送他油头粉面的男倌来。 他见那几个男子头上簪花,搔首弄姿,只得忍住生理不适,将人撵了出去。 由于他既不喜女色,也不好男风,引得大小官员议论纷纷。等他离开幽州时,已有他那方面不太行的声音传出来。 过往的节制和禁欲,如洪水决堤,他完全不能自已。 他记得江风曾说,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能够克制当下欲望和短期诱惑,获得延迟满足。 人类拿到第一颗种子,可以控制饥饿,将它埋在地下,春耕夏忙,秋天收获成熟的麦穗。 抓回来的野兽飞禽,擦擦口水圈养起来,然后获得了耕牛、更多的肉食动物和蛋类。 他一直以来,像保护一颗种子一样呵护着他们之间的感情。 苍天不负,那颗种子竟然真的开出花来!此刻,她散发着迷人的芬香,舒展着稚嫩的花瓣,声声婉转,如梦似幻。 他的大手滚烫,触碰到哪里就是一片火热和战栗;她的脸生红晕,在万千青丝间,如暗夜里怒放的红莲。 他从她的馨香中抬起头来,眼神炙热,但克制。 他问:“真的,准备好了吗?” 这样的时刻,他犹记着他们的约法三章。 江风被他炉火纯青的手段拨弄得情起,也被他吻的意乱情迷,只是不自主、无意识地配合配合。 经他一问,嘴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声音哀怨:“我怕活不到十八岁。” 李隆业犹如被泼了冷水一般,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过不了这一关,有今天没明天,这才急于…… 李隆业咬着后槽牙,在她的唇上惩罚似的又吻了一通。 然后给她穿好已扯得七零八乱的衣衫,掩盖住了那些暧昧的痕迹。 在江风错愕的注视下,仰着躺在了江风一侧,胸膛起伏,呼吸沉重。 江风不明所以,这货突然踩刹车,是什么意思?! 她坐起来,看了一眼他下身支起来的“帐篷”,先否定了那方面不行的猜想。 李隆业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侧过身来对着她,不着痕迹地拿长袍挡住了。 江风长发倾泻,衣衫半褪,香肩半露,上面是是他肆意的吻痕。 她问:“忍得不辛苦吗?” 李隆业伸展长臂,江风天旋地转,又被他按在床上。 他却没有胡来,只是手指温柔地,将她衣服穿戴整齐,声音低沉:“知道我辛苦,还做出这番样子来。” 江风头脑冷静下来,窝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只说:“我想带你去新世界。” 江风生出一个很荒谬的想法,若是能把李隆业带回到21世纪,一定是一个极美妙的事情。 但李隆业却想歪了,软玉温香,她声音轻柔的“新世界”让他再一次心猿意马。 江风见他喉结滚动,轻锤了他一下,娇嗔道:“想什么呢!” 李隆业笑而不语,翻身搂紧了她,说:“想着,怎么让你活到18岁。” 江风又“蹭”地坐起来,随着李隆业的眼神,又慌张地拉紧了衣裙,将肩膀和前胸的春光,捂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说:“我想给陛下,讲个‘故事’。” 李隆业笑着说:“一个故事,换你一条小命,父皇亏得厉害。” 江风略带忧愁地说:“可是讲故事之前,也要先自圆其说才行。我倒是可以把私藏武后诏书一事,推到褚颜身上。可若陛下问我,当日储君之争,我为何不将诏书之事说清楚,我该怎么说?” 李隆业反倒笑了,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不经意地说:“你那时刚被成安推下水,然后被我救回来,每天烧得糊里糊涂,纵便后来好了,日日藏在姑姑的后院,怎么知道立储之事。” 江风拍着手说:“这就对了。我那时小命差点没了,你和娘娘都可以为我作证。” 李隆业蜷着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伸展着,青丝绕指的动作不停,嘴上却很严肃:“你只要对父皇说,先帝在位时,你虽手持圣物,却不敢贸然呈递,恐怕为父皇和大哥惹来祸端。后来,褚颜发现了这个秘密,却要将圣物呈给先帝邀功。形势所迫,你只得将玉玺和诏书,统统给了我。” 江风想了想,态度坚决地摇头,说:“不行。这样的话,陛下当时立储在太子和宁王之间犹豫,你却按下遗诏不宣,陛下定然会责怪!” 李隆业说:“他虽是天子,毕竟还是我的父亲。难道还像要杀你一样,杀我不成。” 江风依旧摇头,说:“陛下五子,虽然他一个也舍不得杀,可是父母偏心,也是有的。况且,他只会疑心你和太子攻守同盟,早早地图谋大位,只怕会更加偏心宁王。” 她神思百转,犹豫着又说:“关键还是太子。” 李隆业不解,问道:“三哥?” 江风说:“殿下以大功被立为储君,世人都以为他是被动被推进东宫的。可若你认了这事,便也是他认了这事,那就是步步为营,图谋储位了。” 李隆业不屑一顾:“那又怎么样?” 江风叹气:“怎么样?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兄弟五人加上太平公主,拼的就是圣意。陛下若觉得太子处心积虑,只怕更会偏心,说不定还会易储。若真是这样,你让太子如何自处?” 李隆业终于停了手,眉头紧锁,坐直了身子。 江风又说:“太子从潜邸之时就已经有意大位,自然是不肯轻易放弃的。可他又不能忤逆陛下,若是再起兵戈,不论皇权和父权,都不允许。所以,有一条路最简单,也最省力。” 李隆业道:“断臂求生,明哲保身。” 江风说:“对啊。况且他本来就不知道遗诏之事。只要他撇清关系,雷霆震怒就只能王爷来受了。” 李隆业思忖着,说:“我也从没想过把三哥牵扯进来,总得保住他的储君之位。” 江风说:“也不能把你牵扯进来。陛下何等聪明,若知道你代我受过,只怕千刀万剐了我,也不能解恨。” 第183章 李旦 李隆业沉默。 江风说:“陛下宽仁,他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轻易地就砍我脑袋。也许是我太不想死了,所以才会怕陛下要我死。” 李隆业向江风伸手,江风顺势坐依在他怀里。 他拇指摩挲,说:“太子之位要保,心爱之人也要保,你就按照我刚说的,同父皇解释。” 江风还要再说。 李隆业扳过她的头霸道地吻下来。 千言万语,都堵了回去。 咳咳咳。 就这样吧。 这场灾祸,明面上是她和褚颜。可归根到底,是他们兄弟间的储位之争。 也何必要以自己一力承担。 又是一番缱绻。 李隆业为了让江风相信,他能护她无虞,再一次抵制住了心爱之人的柔情和热情,艰难地将身体移开,利落地逃下床,面上有可疑的潮红,说:“我先去沐浴,然后我们吃饭。” 江风伏在床上,笑得放肆。 李隆业看着埋在床上,笑得起伏的女人,一时又气又恼。 想去教训她,却知道最后必定自食其果。 他只能“落荒而逃”。 李赞听里面要水,只觉得奇怪,速度有点快啊。 李隆业湿漉漉着头发出来时,江风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 一盏明灯,一本古书,一剪侧影,美成了一幅画。 他看得出神。 许久,江风发现他立在门口,笑容散开,声音也传来:“我饿啦。王爷曾说王府的典膳堂在长安堪称一绝,没想到我竟然有此机遇。” 李隆业走过来,合上书,牵着她的手,往吃饭处走,俩人落座,他说:“这话你倒是记得。” 江风托着下巴,回忆着俩人在江兰家的第一次见面,说:“女人的第六感准得离谱。我当时就特别担心你看上江风这副皮囊。没想到,你还真是不让人失望。” 一溜小太监鱼贯而入,将各色吃食放在桌上。 李隆业一边给江风布筷,一边笑道:“说什么胡话!好似你不是江风一样。” 江风笑嘻嘻地接过筷子,也不接话,夹了一个梨片伴蒸果子狸,说:“比花兮楼好吃。” 李隆业又夹了一个樱桃煎给她,说:“你若爱吃,我让厨房去洛阳伺候你。” 江风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都想好了,以后一日三餐,我必得亲手去做。你可以把他派给我当老师,等我学成,再还给你。” 这个“还”字,李隆业听着不甚舒服。 江风全然不觉,问:“跟你的典膳堂相比,我在姐姐家做的几道菜,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你那时何必非要见我?” 李隆业说:“男人的第六感也很准,我就知道那道蒸鲫鱼必定出自美人之手,你也很不让本王失望。” “切。”江风表示鄙夷。 古人说“食不言”,诚欺我也。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间,都吃的多了些。 李隆业又拽着江风出去散步。 江风推脱不得,便问:“不会遇到王妃吧?” 李隆业笑着说:“遇到又能怎样?” 江风抽手就往回走,李隆业忙拽,哄她说:“碰不到。碰不到。” 薛王府冬日里,并没有什么景致可以观赏。 俩人只是沿着游廊、湖畔慢慢边走边聊。 倒是有一种时光漫漫,细水长流的错觉。 当晚,江风便宿在了书房。 李隆业歇在了别处。 …… 薛王妃屋内。 一个婆子面容严肃地进来。 韦华庄洗尽铅华,面容便有一丝惨白。 婆子耳语一番,她先是一喜,随后皱眉说:“那个贱人住书房,王爷却歇在了槿苑?” 槿苑毗邻外书房,是专门留做招待客人用的。 韦华庄将帕子几乎绞断,问:“他们……可曾……” 那婆子自然知道薛王妃要问什么,赶紧答道:“里面叫了水,可只有王爷沐浴了,那位却没有。” 韦华庄抑制心里绞痛,问说:“那个贱人,来了月事?” 婆子仍摇头。 韦华庄看着铜镜里的影像,再想到江风的狐媚样子,气血上涌,也不管桌上是什么,一股脑摔向铜镜。 镜片斑驳,仍照残影。 满屋子的丫头婆子都跪了下去。 …… 江风在李隆业的书房,睡得香甜。 床帐是鹅梨香,很是安神,江风连明日可能脑袋分家的大事都没来得及思考,就安然入梦。 当然,她亦不知道李隆业半夜大发脾气,差点杖毙了一个给他送夜宵的侍妾。 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推开门去,李隆业正一把宝剑,舞得虎虎生威。 见她醒来,才引着一个候在一侧的丫头,给江风洗脸梳头。 俩人刚吃过早饭,便有宫内太监传旨,让俩人进宫。 看来李旦昨晚没闲着,必然是突击审问来的。 俩人到了皇宫,便被太监分引着去不同地方。 小太监把江风引入一处殿宇,什么也不说,把门一关。 江风本来是跪着等的,可等了个把时辰,还不见有人来审。 膝盖跪得酸疼。 春寒料峭,宫内并未有取暖。 江风命苦,在凉州时常跪祠堂,在长安也要到处跪,躲不了。 她见裙摆宽大,便于裙摆做掩护,自行改成了坐姿。 坐着也很累。 她看了漏刻,已经过了午时。 这点心理战,江风还是能扛住的,只是有点饿了。 她这辈子跪祠堂,上辈子上数学课练就了一身本事。 坐着入睡,对她来说仍是信手拈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她猛地醒来,立刻调整跪姿。 房门洞开,李旦只带了一个内侍进来。 没有李隆业,没有褚颜,没有宁王。 不需要对峙吗? 已经审完了? 各种心思,只能按下不提,赶紧磕头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很久,李旦才说:“起来回话。” 江风又跪又坐一上午,听闻上谕,便利落地起身。 李旦单刀直入,说:“关于传国玉玺和那道遗诏,朕听了多个版本,不知你又是什么说法。” 江风按照和李隆业事先商量好的,又复述一遍。 只是不说李隆业知道遗诏之事。 李旦冷笑,又是一个版本! 他觉得自己作为皇帝,被儿子和妹子,以及这两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君威何在! 他难得地拍了桌子,怒道:“欺君之罪!当诛!” 第184章 圣怒 李旦的雷霆震怒,大抵来自三个方面。 被玉玺牵扯进来的三个儿子,他都掌控不了。 褚颜和江风各为其主,对帝王说话,真七分假三分。 还有一份懊恼,如果那道诏书在诛灭韦后时,就重见天日了呢?那时候嫡长子顺应天意得立,还有后面这一堆糟烂吗?! 江风忍着膝盖的酸痛,“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人虽跪着,可说得话却无半分轻贱。 “陛下容禀!若论欺君之罪,先帝在位时,臣女就私藏玉玺和诏书,已该当诛。”江风正色道,“然,臣女虽为内宅女子,但也期待海清河晏的盛世重现。臣女观先帝行事,对韦氏和安乐公主无底线纵容,大肆任用斜封官,绝不是盛世明君所为。臣女斗胆,这才冒死藏了玉玺和诏书。” 李旦冷哼一声,说:“你倒是一片赤诚!朕且问你,后来你二姐嫁了三郎,五郎又是非你不可。你多的是机会呈递两件圣物,为何迟迟不肯拿出来?后来诛灭韦氏,立褚之争何其尖锐,你为何不置一言!你可知惹下了多大的祸端!” 这自然是最难解释的问题:江风知道李隆基是皇帝,所以不敢把玉玺和诏书给别人。但凡让李隆基登大宝之位不痛快的事,她一点不想做! 她当然不能讲她的未卜先知,只得撒那个她琢磨了好多遍的谎话。 她又磕头,道:“陛下,臣女不呈宁王殿下,是因为臣女自入长安,就被成安公主盯上,我那时战战兢兢,不知她是因为沈顾行还是别的原因,一直找我错处。我担心自己暴露,给宁王殿下惹来大祸!后来不敢给太子殿下和薛王爷,是因为担心他们起了争储之心。臣女左右为难之时,一个不察,竟然被当时依附于我家的褚颜,探得了那个秘密。她要拿玉玺先给先帝,以图天恩。慌乱之中,我只得联系薛王爷。没想到,褚颜却先我一步,转给走了圣物,并给了薛王爷,并以薛王纳她侧妃为要挟,不然就将这件事捅出去。我失了先机,也让薛王爷对我失去了信任,我和薛王爷起了大大的干戈,差点殒命。这件事,薛王爷、臣女家人,沈顾行和太医周广,皆可为我作证。” 李旦面色难看:“朕自然会去一一核实。” 江风说:“可就因为我和薛王爷生了嫌隙,才被有心之人利用。因为我和薛王生恶,很多话当时都没有讲明白。我以为褚颜将两件圣物都给了薛王爷,可褚颜却只给了玉玺,私藏了诏书,薛王爷根本不知道遗诏之事。后来,在汤泉山,褚颜安排人将我扔入陷阱,事败后被王爷软禁。我和王爷闲谈之中,才发现王爷根本不知道遗诏之事。再去找褚颜时,她以被人救走,不知所踪,直到昨日,她敲了登闻鼓。” 江风就怕他不去核实,她为玉玺丢了半条命,可是实打实的。 她又说:“至于诛灭韦后,太子殿下以大功被拥立为储君时,臣女因被成安推入湖中,一直蜗居在太平公主府,一应消息全无。即便后来知道立了平王为太子,也只以为是他居功至伟。这些,太平公主和薛王爷,亦可为臣女作证。” 李旦清楚江风和成安公主之间,因为沈顾行所产生的爱恨纠葛。 她和五郎的感情不是一帆风顺,他亦了解。 所以,江风刚才说的两个生死节点,跟玉玺呈递的时间,也能对的上。 到底信了江风几分。 可就因为这几分信任,他却更恼火起来,怒道:“不管怎么说,不管是何缘由,你都是始作俑者。难道照你所说,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江风跪着,腰板却挺着,抬头,一句一句地问:“陛下!您到底是要治臣女之罪!还是要为易立储君找借口!” 李旦一愣,随即大怒,喝道:“此女口出狂言,还不掌嘴!” 近侍也被江风那番话,惊出一身冷汗! 得了命令,上前就是两个巴掌。 太监打人,还是不一样的,阴恻恻地疼。 江风嘴里腥咸,嘴角有血迹流出。 她挨了嘴巴,反而更能豁得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但语速极慢,所以显得每个字都很重,压得李旦不能呼吸。 她说:“陛下,您自从立了平王为太子,就后悔了吧!所以,一直通过太平公主分权,又不断向宁王分宠,以此打压太子!如今,又有了诏书这个引子,陛下要重新立您的嫡长子为储君吗?” 李旦素来是温顺的,却难得被江风拱起火来。 看着江风,不说话。 江风冷笑,然后说:“陛下曾两让天下,在腥风血雨中,护您自己和五位王爷各个无恙,何其睿智。如今得天下不到一年 就要内里相杀起来吗?” 江风怕他还来张嘴,也不等皇帝说话,便紧接着问:“如果陛下改立宁王为储君,置当今太子于何地!若是他日宁王登大位,想到卧塌之侧,曾有另一位太子酣睡,不知是何心情!到那时,只怕不止皇三子,就是皇四子和皇五子,也难免成为王权的牺牲品。想高宗陛下枝叶繁茂,可如今放眼望去,还余几人?陛下是君王,可更是父亲,陛下五子,犹如五根手指,都连着陛下心血。若兄弟阋墙,再生玄武门之祸,最难过痛苦的,当属陛下了。” 李旦默然,许久才问:“你觉得大郎,容不下三个弟弟?” 江风答:“如果当日,陛下力排众议,立宁王为太子,他的兄弟们都没有问鼎之意,自然相安无事!可陛下,如今,太子已立啊!” 李旦坐回椅子,又变成了一个和蔼的、无助的老人。 许久才喃喃道:“那三郎,就能容下大郎吗?” 江风说:“如今,只有太平公主和太子殿下撕破了脸。臣女不知,是宁王没有参与进来,还是躲在公主身后。可是,若遗诏一出,宁王殿下必然要被推至人前,兄弟之争,万难回转!” 第185章 故事 李旦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岁月。 他和五个儿子幽禁东宫十余年,晚上睡前庆幸多活一天,次日早起便觉得赐死诏书就在今天。 相比几个哥哥,或者身死或者家破人亡,他只折进去两个妃子,已是万幸。 他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活着,为此日日活在忧惧和恐惧之中。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一直如影随形的梦魇被取代了呢? 他的母亲死了,他的哥哥也死了,他再一次登上皇位。 睥睨四野,好似没人能与他一争高下了, 好似他的皇位,也终于坐稳了。 他终于像真正的帝王一样,权力,权衡,驭下。 可骨肉争斗,是他的初衷吗? 江风见李旦犹豫,终于逮到机会,向他讲述了,她准备了很久的故事。 在另一片辽阔的疆域上,也有一位伟大的帝王。他八岁登基,十六岁亲政,在位六十一年,在位期间,智擒奸佞,平定三番叛乱,收复失地,政治清明,民富国强,帝王功绩,彪炳史册。 这位皇帝有二十个儿子,只有皇二子乃其皇后所生,还未满月,便被立为太子,从小就被当做储君来培养,寄予厚望。 可太子年岁大了,却开始不成气候起来。经历过两立两废,但皇帝仍对皇儿子抱有期望。 皇帝有耐心教育,可他的其他儿子们却等不及了。 最明显的是皇长子和皇八子。 皇长子不满因嫡论处储,最为忿忿不平。但皇帝偏爱皇二子,他不得志,便转而魇咒太子,谋夺储位。 后被皇三子告发,削爵囚禁。 皇八子为人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在朝中有“八贤王”的美誉,皇九、十及十四子,都追随于他。 皇帝第一次废黜皇儿子太子之位后,老八三番几次谋取储君之位,结果遭到皇帝的严厉斥责并警告,但他仍继续钻营谋划,被革其爵位,降为闲散宗室。鉴于诸皇子的明争暗斗,皇帝先是令诸王公大臣举荐皇子成为储君,意在借机复立老二为太子,却意外发现了老八阵营的势力太大,为打击老八阵营,复立皇二子。 然,老二以父君之宠,不思进取,越发乖戾暴躁、骄奢淫逸,再次被废。一直被圈禁至死。 重新看到希望的老八再次予以试探,再遭斥责,后来因为“毙鹰事件”惹怒皇帝,皇帝声称断绝与皇八子的父子之恩,次年将其拘禁。 此时,皇八子阵营中,只有皇十四子越来越得到皇帝器重。 原来皇八子极其党羽,开始推皇十四争夺太子之位。 除了皇长子党、太子党和皇八子党以外,还有皇四子和皇十三子。 俩人不显山露水,唯皇帝命是从,却潜移默化地将关键岗位安插自己的人手。 皇帝大限将至,连下诏书宣在西北领兵的皇十四子回京。 可当皇十四子回到京城,龙椅之上,坐着的已是老四。 皇帝临终之时,到底想要将皇位传给老四,还是传给十四,历史上没有一个明确说法。 若不传位于皇十四子,为何要急宣他回京。 可皇帝驾崩后,顾命大臣皆说陛下传位皇四子,还有诏书为证。 老四就这样当上了皇帝。 他即位以后,圈禁皇八子、皇九子和皇十子。 想来是痛恨死了他的同胞兄弟,赐皇八子名字为“阿其那”,他们的语言中是猪的意思。赐皇九子名为“塞思黑”,是狗的意思。 老八和老九,最终被折磨而死。 老十被终身监禁。 皇四子和皇十四子是一母所生,可俩人立场不同。老四即位后,虽然没有手足相残,但却命令老十四终生看守皇陵不得出。 而与老四同一阵营的皇十三子,虽然在皇四子登基后极受荣宠,可因为前期的夺嫡之争中伤了身体根本,三十多岁便缠绵病榻,不到四十岁,便郁郁而终。 “老皇帝去世前,已经成人的九个儿子,竟然只有一人寿终正寝,当真可怜也可叹。”江风最后惋惜道。 李旦听完,又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李旦旁边的内侍,脸已经惨白。 良久,李旦才沙哑着问:“那你说,朕的五个儿子,也会如此吗?” 江风答:“前岁上元节,那时先帝在位,陛下仍居相王。臣女夜游长安,被相王五子的花萼相辉灯所震撼。游人如织,都赞叹相王五子兄友弟恭,家庭和顺。可如今过去,也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陛下仍以为他们五人还如当初那般,毫无嫌隙吗?” 李旦又问:“你的意思,他们五个也会……” 他竟没有勇气全部说完。 江风恳切道:“陛下,事情到现在,并不是不能挽回!” 李旦突然坐直了腰板,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定,说:“朕要废太子,立宁王!有母后诏书在,也不算晚!” 江风也不意外,问:“那陛下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和薛王和岐王。削去爵位,终身幽禁吗?” 李旦复陷入颓废,道:“难道不能保留他们的富贵尊荣吗!” 江风坚定道:“太子的心志,陛下自然比我清楚。如今朝堂之上,太子和太平公主,已然视同水火。纵便太子想急流勇退,东宫的臣属定然也不答应,必然要与宁王一争高下。陛下百年之后,不论两位谁登皇位,另一方都难有好下场!” 李旦说:“可拥立三郎,就能避免吗!” 江风道:“当然能!陛下自即位以来,只立过一位储君,那就是太子殿下。只要陛下不认宁王,他就对太子没有冲击力。对太子来说,他就没有危险性。可武后诏书一出,宁王争储就有了出师之名,就是皇位的名正言顺的争夺者!为今之计,只有陛下亲自出面,说那诏书是假的,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 李旦说:“不。不。一定还有办法。” 江风又说:“陛下一定听说了一件事:前几日,太平公主曾游说宁王争储。” 李旦无奈地点头。 江风说:“可第二日,就传出开宁王拒绝的消息,何也?” 她不等李旦回答,说:“宁王在等陛下的态度!” 第186章 禅位 江风的声音并不高,李旦却觉得耳畔轰鸣作响。 他的儿子,在等待君王的决定。 如果他认了诏书,宁王李成器必然揭竿而起。 他的耳边不停回想江风的话: “陛下,太子已立!” “宁王,在等您的态度!” 他是帝王,可他首先是父亲。 他的五个儿子,确实有得其心意者,比如宁王;也有平庸者,比如申王;亦有胸怀大志者,比如太子李隆基;再有无心大业醉心享乐者,比如岐王李隆范;他最小的儿子,也是天资聪慧,非等闲之辈,曾有问储之意,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自愿跟随了太子。 江风九子夺嫡故事中,不论哪一个结局落在他的儿子身上,他都不忍。 他看向江风,似下了决断。 然后神情回归平静,说:“五郎能得你为妃,是他的造化。” 这是一颗定心丸,意味着李旦认同了江风的建议:继续支持太子! 江风伏地,磕头磕得干脆:“陛下睿智,您一定不会后悔今日之决定!” 江风被内侍带着出宫,在望仙门看到焦急徘徊的李隆业。 他见她来了,几步跑到跟前。 却见女孩两颊红肿,又心疼,又震惊,问:“父皇为何打你!我去找他!” 江风赶紧拉住他,说:“你父皇打了我两巴掌,留了我一条小命。你若去闹,我命危矣。” 李隆业拇指轻抚脸颊,叹着气,说了一句大实话:“自我知道的,这脸上挨了多少个巴掌了?” 江风也觉得自己这两张脸,委实有点悲惨。 李隆业又说:“若再有下一次,不论是谁,本王都帮你讨回来。” 这话江风不爱听了。 感情还有下次吗! 她撅着嘴说:“你就不能护着我,不让别人再打吗?” 李隆业忙不迭地回道:“好。好。好。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他上下打量着江风,笑着说:“打屁股就没事了!” 江风抬手就打。 李隆业抬手抓住。 只听江风“哎呦”一声,脚下不稳,差点摔倒。 李隆业见她膝盖行动似有不便,心中起疑,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去,挽起裤管,发现江风膝盖红肿,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来。 他抬头,问:“跪的?” 江风委屈:“陛下一直不传召,我只好跪着。” 李隆业恨铁不成钢,骂道:“你平时跟我不是挺厉害的吗!不是挺聪明的吗!他不召见你,你就不能坐着等,不能站着等吗!就那么干站着!你是傻吗!” 江风更委屈了,说:“小时候跪祠堂,偷懒的时候被祖母发现,罚得更厉害了。” 李隆业心里突然像漏了一块。 他轻柔地放下裤管,然后站起来,也不说话,将江风打横抱起。 咳咳咳。 公主抱! 胸膛宽阔结实,臂膀孔武有力,眉眼冷峻,鼻峰高挺,又帅又性感! 怪不得女孩都喜欢公主抱。 她也懒得管什么皇宫礼制,那是李隆业操心的。 她一门心思地当“公主”。 可公主也得吃饭、喝水、拉屎、放屁。 江风肚子“咕噜噜”震天响。 她看着李隆业憋红了的脸,无奈地说:“我饿啦。早晨入宫,现在太阳都落山了,我滴米未进……” 话没说完,肚子又“咕噜噜”震天响。 李贬、李赞和封常清三人组,跟在后面,看不到李隆业大笑的表情。 只看到他身形颤抖,只以为是他抱着江风,体力不支。 赞和贬两个有心维护,说:“王爷一天没吃饭了,没力气也能理解。” 封常清不屑地冷哼一声,心里犯嘀咕:中看不中用,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 第二日,李旦宣太平公主入宫。 同日下午,宣五个儿子入宫。 第三日,早朝时,李旦突然宣布:禅让大位,传位于太子李隆基。 百官震惊,群臣劝谏。 李隆基亦出列,叩头力辞。 李旦无奈,但却将政务全部交给李隆基处理,自己仅掌握军务、死刑的处决权,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 而作为始作俑者江风,也瞠目结舌:李旦的第一次禅位,竟然是她一力促成! 到底是创造历史,还是历史本该使然! …… 不管是创造了历史,还是顺应了历史,江风都心有戚戚然。 又过了几日,关于诏书事件的一系列结果终于新鲜出炉: 首先是关于褚颜审判结果,最终结果是:褚颜持矫诏,试图挑拨天家父子兄弟关系,赐死。 据说,褚颜临死之前,声声咒骂江风,嗓子已沙哑,后来几乎吐血。 关山云去给她送了刑前饭,也被她统统打翻。 江风实在不明白,褚颜为什么这么恨她! 人死债消,她和褚颜此生纠葛,就此两清。 其次成安公主以庶人之礼下葬,一国公主,死于非命,也没人为她主张权利,她的人生就这样草草收场。 最后,李旦禅位不成,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堂。批准李成器辞去司徒的官职,改任为太子宾客。免去玢王李守礼大将军之职位,外放为幽州刺史、单于大都护。 至此,对李隆基造成冲击的皇权继承人,都被李旦人为地排除掉了。 壮士扼腕,江风倒敬佩起李旦的果决来。 可令江风隐忧的,是李旦对太平公主的态度。 太平公主一直以来,都是冲锋在前。可李旦几乎打碎了所有人争储的梦想,唯独不动太平公主。 常元楷、李慈、另派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和窦怀贞竟然都升了官。 江风不知道,李旦此举,到底又是为了哪般。 这些,江风都来不及思考。 因为她面临了一个新的麻烦,现在满长安城都在疯传:李旦禅让皇位,是因为江风的劝谏。 就连一向清醒的江佐,也在某日下朝,单独叫过江风询问。 按照皇家对遗诏的秘密处理方式,此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可江风不知道,为什么关于她劝谏李旦的消息会被放出来。 所以,面对江佐的询问,江风只能含糊其辞。 江佐知道她有所隐瞒,也不强求,只是神色略有忧惧。 第187章 中计 日子如行云流水,不知不觉已到了三月。 桃花满目,落英相逐。暖阳复照,青年男女、闺中密友相携踏青。 长安城的春日宴一波接着一波。 先是太子妃在曲江池举办的宴会,是给江风下帖子的,可是因为她和江绯的关系,便没有去。这样一来,后面岐王妃和郢国公夫人的春日宴,江风也推辞掉了。 最后,薛王妃也邀请了江风。 她正皱着眉不知道怎么拒绝时,李隆业恰巧来了。 看着那个簪花的帖子,说:“不爱去就不去,何必为难自己。” 江风乐得从命。 所以,当江风出现在钟淑微的斗草宴上时,一众人纷纷侧目。 钟淑微拉着她的手,大剌剌地说:“你如今可是长安城最难请的娇客!她们只说我请不动你。” 江风笑嘻嘻的回道:“就咱俩这关系,下刀子我也是要来的。” 钟家虽然官位不高,但每年一度的斗草宴却很热闹。 因为钟淑微的母亲脾气虽然火爆,但是养花草却是一把好手。 钟邵京还专门为她建了一所花苑,花苑里种植各种名贵花草,每到春天,百花绽放,风景动人,据说连皇宫里的娘娘们,也愿意戴钟家的鲜花。 所以,钟母每年都会办一场斗草会,邀请长安城的名门贵女,进入花苑采摘花草,进行斗花。 斗花项目品类繁多,有斗插瓶的,有斗簪花的,还有连诗的,还有花草知识竞答的。 不论哪一个,江风都不上道。 钟淑微也不上道。 俩人便在一旁喝茶、吃点心,还可以欣赏众女争奇斗艳的场景。 这时,钟家的侍女用托盘托着两支好看的兰花,说:“夫人说,两位姑娘既然不爱斗草,就各簪花一朵,应个景吧。” 江风起身道谢,拿了一朵,戴在鬓边。 钟淑微只拿花在手里把玩,看着江风,无不羡慕地说:“你就那么随随便便一戴,比那些女孩不知好看多少。我面容偏硬朗,不适合戴花,所以也不爱戴。可母亲宗觉得她的女儿应该是花仙子。” 江风笑了,接过她手中的花,打量了她一通,不得不承认,钟淑微的自我认知很清晰。 她想了想,见钟淑微并没有穿广袖长裙,就地取了一支细柳,缠着兰花,绕在她的腕子上。 钟淑微举着手,说:“好看。” …… 适当出来参加集会,还是有助于身心愉悦的。 宴会结束后,江风乐呵呵地坐马车回家。 路过花兮楼还打包了一份樱桃煎。 她刚要上马车,却见前面一个麻衣女子一闪而过,一瘸一拐的背影,像极了袁瑛。 她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 袁瑛速度很快,但江风也不慢。 终于跟到了一个死胡同。 “袁瑛”转过身来,笑着说:“阿风,好久不见!” 江风的樱桃煎应声落地:“你没死?!” 褚颜说:“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先死。” 江风说:“你扮成袁瑛的样子,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想来已做了万全准备。” 褚颜呵呵笑,然后拍手。 江风后面果然跟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铁手臂,另一个是汤泉山扔她下山洞的崔岩。 江风也不意外,说:“真没想到,吉安县主竟然下了血本救你!” 褚颜冷笑一声先,对崔岩说:“别听她废话!先弄晕她。” 这回是真迷药,味道呛鼻,一会儿功夫就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江风便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着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是一处逼仄的民宅。 前屋有灯火,偶有说话声音传来。 江风屏息凝神,细细分辨。 “县主说一刀结果了她!不要再生事端!”这是铁手臂的声音。 果然是吉安县主的人。 “县主还说,让你听我的。”声音柔软,是褚颜。 似是静了一会儿,铁手臂才说:“几次三番杀她不死,我只恐生变。” 褚颜声音幽怨:“若是只让她死,我有的是法子,可那样,我怎么会甘心呢!” “这个法子行吗?”是崔岩。 褚颜笑声婉转,肯定地说:“他必然会来。” 江风不知道褚颜所谓的“他”是谁,很有可能是李隆业。 突然,门被踢开,褚颜端着蜡烛进来。 她面容阴恻恻,在烛光后面,犹如鬼魅。 她走到江风跟前,说:“你醒了?倒是省了我一盆冷水。” 突然又说:“不对。醒了也能泼啊!” 说完,回身拿过崔岩提着的水桶,“哗啦啦”全都倒在江风身上。 初春的夜晚还是冷得,被冷水一浇,更是冷到了极点。 褚颜又端起蜡烛,欣赏着江风痛苦的表情,笑容玩味:“你这副样子,不计王爷还是关大哥,都会心疼。可惜,到了明早,他们看到你衣不蔽体被扔在大街上,还愿不愿给你收尸!” 江风嘴被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睛狠狠地瞧着她。 褚颜平生最恨她这双眸子!最恨这副脸蛋! 她心中一狠,拿起蜡烛便去烧她的脸颊。 江风疼得沁出汗来,但仍瞪着她。 褚颜更是恼怒,她直接把蜡烛怼在江风脸上,江风险些疼晕过去。 好在蜡烛也被杵灭了。 褚颜似疯了一般:“再点!再点!我要烧瞎她的一对招子!看她还怎么勾引王爷!勾引云哥!” 崔岩很听话,又递给她一支蜡烛。 褚颜刚要再去烫她,铁手臂进来,说:“人来了。” 褚颜听了,倒是停了手,说:“你曾说,人人都是爹生父母养,只有我从小死了父母,无人管教,体会不了人家父母怜惜子女的心情。” 江风听她这样说,似乎也知道了“她”是谁! 她挣扎着,但于事无补。 褚颜看她急了,终于高兴起来,说:“我体会不了父母爱子女的心情!可你也体会不了失去父母的心情!” 说完,她便不管不顾,拽着江风的头发一路来到前厅。 有一中年妇人被压在那。 褚颜狠狠地把江风推倒在地,那妇人看到江风,惨叫道:“阿风!” 第188章 母殇 被绑来正是江母。 江母的喊声撕心裂肺,挣脱束缚就朝江风奔来。 奈何她一介妇孺,怎能是那些人的对手,只有几步便又被人按住。 江风双目赤红,她想同褚颜谈判,向她认错,任她处置。 可褚颜根本不给她机会,依旧狠狠地堵住她的嘴,她只能拼命的摇头又磕头,嘴里发出呜咽。 褚颜满意极了。 她一把掐住江风的下颚,盯着她惊恐的、祈求的眼睛,阴冷地说:“凡你所爱,皆我所憎!她像狗一样死在这,都是因为你!” 她把江风的脸转向江母的方向,强迫她看到一个黑衣人,一刀挑开了江母的脚筋! 她如毒蛇一样,凑在江风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都” “是” “因” “为” “你” 江风似是发疯了一般,力气大得出奇,竟然挣脱了崔岩和褚颜俩人的控制,她的嘴里发出了狼嚎一般的声音,扑向江母! 崔岩又去抓她,将她踩在脚底下,她终于动不了了。 但是那人又一刀划开了江母的手筋。 她拼命的往前爬,疯狂地挣扎,褚颜在一边,像看疯狗一样看她。 江母手筋、脚筋俱断,但却不求饶,不喊疼。 她只是盯着她的女儿,突然大喊:“江风吾女!” 声音凄厉,连那几个彪形大汉也被惊住了。 江风眼泪、血水、鼻涕糊了一脸,嘴里含糊着,分明喊着“母亲”! 江母知道今日情形,母女二人在劫难逃,但她只怕死得不清白。 她躺在地上,看了满屋子地狱罗刹,又艰难地看向她那历经苦难的女儿,心肺俱裂。 她朗声道:“吾女江风,陛下亲封的薛王侧妃!上一个曾想动她的人,被薛王爷一刀砍了脑袋,于城门曝晒三天。还将其四肢砍去,让他下辈子活成猪彘!剜了眼睛喂鹰,谁让他有眼无珠!最后把他的男根割下,喂了野狗!” 这些人,有几个都是终南山事件的亲历者,他们知道江母所言不虚,那个江湖老大确实是这样的下场! 江母又厉声道:“吾女江风,是天平公主义女,是太子殿下姨妹,还曾得天子赏赐!而这个褚颜,是大牢里换出来的死囚!是薛王和宁王都不要的女人!你们跟着不见光的贱人,能有什么出路!我一路寻过来,早已经留了记号!不论薛王爷还是太子,马上就能找到这里!你们还不束手……” 江母的声音戛然而止! 褚颜的长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仍不解恨,又连着刺了两剑! 血液温热,全溅在江风脸上! 她震惊地看着江母,看她躺在地上抽搐,看她向江风抬手,看她面容带着笑意和抱歉,看她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泪珠! 她的母亲死了! 江风抬头,一一记下这些人的面目:拎剑而立的褚颜,满脸冷漠的铁臂人,面有愧色的崔岩、砍她母亲手筋的横肉男、面目如鼠的矮个子,还有那两个蒙面罗刹,一个是毒蛇一样的三角眼,另一个眼神浑浊,一看就是色中饿鬼! 她纵便做了鬼! 也要回来算账! 褚颜被她那双眼睛看得发毛。 她凝了神,提刀又走到江风跟前,刀锋立在她的脸上,说:“本来还要让让沈顾行这样死在你前面,但恐县主不快!而薛王爷和关大哥,我又不忍心!我听说,你兄长的小丫头,狠得你欢喜?” 褚颜看着江风身子剧烈颤抖,仰天一笑,说:“若不是怕耽误太久,事情生变,真想把你挚爱之人通通抓来,让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在你跟前!” 她把刀一扔,说:“不过杀了那个老虔婆,我也舒心不少!” 她看着一屋子的人,说:“今晚,她就是你们的了。你们享受够了,再划花她的脸,脱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一群人都被江母临死前说的话唬住,一时片刻不敢动手! 褚颜又拿起刀,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一个蒙面人,说:“你先上!” 那人本就有心思,被刀一指,便跃跃欲试。 崔岩到底敬畏薛王爷,拦住蒙面人,看向褚颜,问:“”你又何必!不如……” 没等她说完,褚颜便娇声道:“崔哥哥,你也被她迷惑住了吗?你也不听我的吗?” 崔岩心里一软,立刻放下胳膊,蒙面人便朝江风走去。 那蒙面大汉还没到江风跟前,一支羽箭破窗而入,直接射中他的后胸! 铁手臂喊道:“有人来了!” 连着又是两箭,又有两人应声倒地。 接着,一人一身玄衣,背着弓箭,拿着长剑,越窗进来。 褚颜看清来人,惊喜道:“云哥!” 关山云被她叫得直欲作呕,剑指褚颜,道:“贱妇!” 崔岩、铁手臂纷纷过来,围攻关山云。 关山云余光瞥见江母惨死,江风满身血污,不知是何情况! 当真如万箭穿心一般,一下子激发了战斗力,竟然打得那两人连连后退! 铁手臂见势不妙,也不管众人,越窗而逃。 剩下一个崔岩,绝不是关山云对手,被关山云一剑砍断胳膊! 他捂着伤口,痛喊出声! 他转身欲带褚颜逃走,不防备却被褚颜,一刀插在心脏上。 她冰冷冷地说:“没用的东西!” 崔岩不可置信地望着褚颜。 而褚颜则擦了脸上的血,理着鬓边的乱发,向关山云柔声道:“云哥,江风脸已经被毁了,也被薛王爷玩坏了!我还好好的,我们不管她!我们去浪迹天涯吧!” 关山云真是理解不了褚颜的思想! 她为什么同他侠肝义胆的兄长差距如此之大! 他没时间、也没心情跟这样一个疯子讲道理,他长剑一挥,只想一刀结果了她! 这时,江风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不得已,只能暂且不管褚颜,快步到江风跟前,解开了她的绳子,拔下她嘴里的东西。 江风也不理他,只是一把抢过他的长剑。 她一袭粉色裙装,上面的鲜血如盛开的花朵。 此时,她变罗刹。 剑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一步一步逼近褚颜。 褚颜惊惧地后退,真正地害怕起来,求饶道:“你别杀我,我可以指证吉安县主,真的,我……” 话音未落,就是一声惨叫! 番外1 意悬悬半世心 从褚颜第一次听到江风的名字,到如今将要死在她手里,江风两个字,一直是自己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和哥哥最然流落江湖,但是哥哥很有有本事,她的生活也是安逸的。 她长得好看,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男孩们被她瞧了一眼,就会脸红,跟她说上句话,就能整夜不睡。 也有达官贵人要娶她做妾,可哥哥却不舍得,她亦不喜欢那些活着油头粉面或者大腹便便的俗人。 直到那一年,哥哥带回来一个大哥哥,他气宇轩昂、潇洒疏阔,与她识得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她对他一见倾心。 她便黏着他,“云哥哥”的叫个不停。 哥哥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信赖关山云的为人,便也想成全她! 他借着酒意对关山云说,你是将军府的公子,我们兄妹只是跑江湖的,让我妹子做你正妻,想都不敢想!不如你纳她做妾,照护她一辈子,可好? 关山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拒绝:“褚兄,阿颜做了我的义妹,我照样能护她一辈子!” 她只以为关山云是碍于兄长的面子,不想让她做妾! 毕竟,隔壁的阿婆说,她的模样,就是给皇帝做妃子,也绰绰有余。 难道,给关山云做妾,还不行吗! 她哥哥是个糙汉子,见关山云不同意,也不强求,只是关切道:“你也是世家公子,这样一直单吊着,总不是回事。” 关山云猛地喝了酒,然后苦笑了一下。 她兄长便问:“兄弟有心上人了?” 关山云无限惆怅,说:“有个小妹子,原来不觉得怎样。这次出来,却总想着她……” 她心里一沉,她兄长却喜上眉梢,说:“那还磨蹭啥,回去赶紧提亲去呗!” 关山云笑道:“我也这么想。” 后来,他随着他们两个游历,发现关山云不计到了哪里,都要买上一两件小东西,不贵但很精致,一看就是给女孩子的。 后来,她发现他的长靴、虎皮护膝,他所有不让人碰的东西,都是出自那个叫阿风的女孩之手。 他随身带着一个图纸,没事的时候就会画上几笔,她看不懂,便问他。 他无不得意地说:“阿风也喜游历山川,但她又太疏懒。我曾遇到鲁班后人,便想做一个马车,既能装载女孩家的东西,还能住得舒适,冬天不冷,夏天不热,雨天不担心漏水,风天不会入尘。最好还可以收放自如,行路时可以收小,休息时再放大,顶顶要紧的,还得好看。你不知道,她看似随和,其实挑剔得紧……” 她看着关山云兴致勃勃地为那个叫阿风的女人筹划至此,心里嫉妒得要命。 但仍安慰自己说,也没关系,等给他做妾,自己一定能俘获他的心。 世家公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呢。 可他却说,她的小妹子,厉害得紧,绝不会让给他纳妾。 她这才慌了,只能拼命地去求哥哥成全。哥哥木讷,被她缠得无法,也不去求关山云。 可巧遇到了残忍得劫匪,哥哥为了救关山云,死了。 死之前,看着痛哭流涕得妹妹,终于向关山云开口了。 关山云无奈,痛苦,但最终点了头。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哥哥真是死得其所。 他们回凉州的路上,竟然遇到了江风和李隆业。 她也不过如此,头发胡乱绑着,还浑身血迹,脏兮兮的,没有一点戏文里说得小姐的样子。 还不如自己。 关山云答应了哥哥,所以就不能向江风提亲。 但他又不舍得,所以跟着江风折返到洛阳。 她受不得俩人说话,受不得关山云爱而不得的眼神,受不得关山云临别时对江风说的那句话:若实在撑不住,江南果然是极美的! 原来苏州那所临水的宅子,那所四季花开的庭院,那个她一见就欢心的家,竟然是置备给江风的! 番外2 荡悠悠三更梦 所有的嫉妒、愤恨,终于找到了出口,喷涌而出。 她的心,一下子就失衡了!。 她虽然是江湖女子,可那时候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 她漂亮,她读书识字,她什么都是最好的。 隔壁婶婶家的阿囡,只是眼睛好看些罢了,竟然有县丞的公子喜欢。 她只是略施小计,那个小公子就立马弃了阿囡,掉头恭维自己。 可自从遇到了江风,她所有的魅力都失效了。 云哥喜欢她。 沈顾行喜欢她。 薛王爷喜欢她。 她不接受失败,明明她比江风更漂亮,也更温柔体贴。 她既然霸占了关山云的内心,她就要抢占她的心上人。 可那个沈顾行,竟然是个眼瞎的,对她的魅力视而不见。 而李隆业,似乎更有机可乘。 太平公主别院的时候,她看到李隆业在马背上威风凛凛,如同戏文里讲的王侯将相,走将出来。 薛王爷的马蹄,一下一下,踏在了她的心上。 她故意弄脏了衣服,跟着李隆业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却没说破,只是意有所指地说:“守好你的关大公子!” 太平公主的夜宴,江风和沈顾行姗姗来迟,李隆业脸黑得吓人。 可看到江风翩跹而来的那一刻,竟然立马有了笑颜。 男人都是贱皮子! 只喜欢那些得不到的! 那晚,她借着酒意对李隆业各种投怀送抱,可他都不着痕迹的拒绝了。 她只以为,他没那个心思。 却没想到他半夜溜进了望月轩。 呵呵呵,原来只是对她没心思! 当晚,吉安县主找来,两个被江风伤害过的女人,结成了联盟。 她不知道吉安县主所说的,江风身上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坚信,吉安县主对江风的恨意,不比她少。 她和江风回到江府后,识得了江绯,那样一个庸脂俗粉,竟然也要嫁给王府! 当有了目标之后,对任何人虚与委蛇都变得很容易。 她又发现,接近江绯之后,竟然可以顺带着接近薛王爷。 虽然他仍对自己不假辞色,但她已下定了心思,不论是关山云还是李隆业,她势必要夺来一个。 果然,机会来了。 那一日江绯大婚,江风半席而退。她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竟然发现她和沈顾行起了争执,原因竟然是江风私藏武皇遗诏和玉玺。 她终于知道吉安所说的东西,是什么了! 可她却不会傻得去和吉安告密! 她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可按照江风和沈顾行对话的意思,不论是中宗皇帝还是相王五子,都在寻找这个玉玺。 宁王李成器对玉玺势在必得。 江风却要把玉玺献给她的姐夫,临淄王李隆基。 如果她把玉玺献给中山王李隆业呢?! 江风和沈顾行没有达成一致,不欢而散,江风又把东西重新装回大肚子娃娃里面,便着人去找李隆业。 她知道机会只有这一次! 她也担心没办法跟县主交代,便私自留下了遗诏,带着玉玺直奔中山王府。 连老天都在帮她! 她竟然半路碰到从临淄王婚宴上,大醉而归的李隆业。 她神情凄婉地跟李隆业说:“江风私藏玉玺,被宁王发现。江风既想用玉玺和宁王交换,以获得和沈顾行的姻缘;又存了要将玉玺献给她的姐夫的心思。” 李隆业酒醒大半,他似担心被别人听到,一把将她拽上马车。 她就势依在李隆业的怀里,说:“我愿将一切献给王爷,只求王爷怜我。” 李隆业威势不改,问:“此事,可还有别人知晓?” 她回答没有,他就松了口气。 果然,有江府的人在等他。 她知道江风要见他,也生了欢喜,兴致勃勃而去。 她焦急地等着,隐隐地期盼着…… 果然,俩人闹僵了。 李隆业气势汹汹地回来。 他的虎口被咬的血肉模糊,李贬一声不吭地给他消毒上药。 她借机上前,替换掉李贬。 李隆业竟然没有拒绝。 李隆业那时猩红着眼睛,面容痛苦而压抑。 她竟然有一点心疼他,便在他寂寥的目光中,说:“妾愿,以身宽慰君心。” 他犹自出神,她不甘心,又说:“妾……” 李隆业回神过来,在醉意和恨意中,终于抱起她。 那一夜幸福又漫长,她终于得到了这个天神一般男人! 她以为人生就此圆满,可是他最后一刻的低吼,再一次打碎了她的梦。 他喊的是:阿风…… 第189章 母殇2 江风先是一剑砍在褚颜的脚踝上。然后毫无章法的一顿乱刺,只是在褚颜的四肢位置乱砍一气。 褚颜凄厉的叫喊声,划破了漆黑的夜晚。 褚颜挣扎着爬向关山云,祈求他救命。 江风跟在她的后面,又在腿上狠狠地刺了两下。 褚颜半步不敢停留,抑制着疼痛往关山云跟前爬,身后爬出一条红色的血迹。 江风就顺着那血迹,跟上来。 褚颜抱着关山云的大腿,声音没有了婉转妩媚,只有对死亡的恐惧:“云哥,救我!救我!你答应哥哥的。” 关山云目光冷峻,对她的祈求无动于衷,只是心疼地看着江风。 她不说话,眼睛赤红,一剑一剑,刺在褚颜身上,不止是四肢,已是逮到哪刺哪! 可每一剑都不深,关山云只以为她是有意折磨褚颜。 可其实,她已经没有力气,甚至提不起剑来。 她心里记着那句话:迟则生变! 要早早地结果了她!再等一会,谁知道关山云还能不能狠不下心来! 她在褚颜背后,看准她左胸的位置,一剑刺了过去。 褚颜又一声尖叫,不可置信地看着关山云,却发现,他没有一丝的目光留给自己。 她懊恼、嫉恨,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都怪江风那个贱人!她所有的不幸,都是江风带来的! 她猛地来了力气,捡起地上的一把刀,顶着身上到处传来的疼痛,向江风砍去。 就差一点,就可以砍到她细腻的脖子上,她马上就要赢了。 却突然心口一凉,一柄长剑从后面将她刺穿。 剑柄的一头,当然是关山云。 她罪恶、荒唐、笑话般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可是,不该这样的 。 …… 不管生前怎样作恶,死了便像死狗一样,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江风颤抖着,一步一步,走到江母的尸体旁。 从关山云杀将进来,就没听见她说一句话,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她抱紧江母,终于放声痛哭,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哀嚎:“母亲!” 李隆业快马赶来,一脚踏进院子,就听到江风凄厉的喊声,猛地一怔,长剑险些脱手。 江母的葬礼,极是荣宠。 大户人家,从来都是要粉饰太平,即便江风和江母并无过错,可死于非命,总是说不清楚,让人生疑,有损清誉。 所以,便对外说得了急症,不治而亡。 灵堂之上,二子一女披麻戴孝。 太子李隆基和薛王李隆业都来吊唁。 为了让灵幡经榜上写时好看,太子又擢升了江佐和江佑的官职。 江父抚棺痛哭,嘴里嚷着:“贤惠吾妻。” 这些悲伤、这番沉痛,是真实的吗?! 还是虚伪的表演? 她没有办法判断。 可他们都流着眼泪,只有自己眼睛发干,却一滴泪也没有。 或许,她没有资格在江母的灵前哭。 因为,那个杀她母亲的幕后真凶,仍然逍遥自在,褚颜只是提线木偶! 李隆业走在她跟前,江风抬头看他,壁影烛光,让他虚幻起来。 江风终于发出声音来,只是那声音犹如锯木,难听至极。 她问:“你不是说褚颜已被赐死吗?” 李隆业薄唇微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江风又问:“你还是没舍得杀她,对吗?” 皇帝下的处死命令,也能偷梁换柱死里逃生出来,必然是太子或许是哪个权势熏天王爷的手笔。 纵便不是李隆业所为,也定然瞒不过他! 李隆业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他看着江风失望的表情,竟然没有勇气解释下去。 江风转头,看着江母冰冷的棺椁,说:“不管是什么理由,母亲定然不会想听。王爷,请自便罢。” 他还有心再去宽慰她。 江兰迎上来,拦道:“母亲惨死,小妹一时难以接受,王爷给她点时间罢。” 李隆业看着消瘦和颓败的江风,仿佛即刻就会消失在这夜色之中,终于没再说什么。 第190章 瑛殇1 三日后,江佐扶灵柩回凉州。 古人讲究落叶归根,每个人去世后,都要埋入祖坟。 江风要一同扶柩回去,遭到了全家人异口同声的拒绝。 原因很多,女子不宜、途中皆外男等等,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是李隆业的未过门的侧妃,担心皇家避讳。 按照礼法,至亲亡故,需要守孝三年,她同李隆业的婚事,应该推后才是。 可是,不管是李隆业还是江家,好像都没有这个意思。 所谓的守孝三年,有一个大大的前提,就是男女双方地位平等,大家有商有量,最后形成了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方案,并且传承下来。 而她要嫁的人,是皇子! 他们家是其臣属,是奴仆,毫无平等可言。 就像《红楼梦》贾府办元宵夜宴,贾母拿捏袭人拿大,不出来照顾宝玉。 王夫人为袭人开脱,说她母亲死了,热孝在身,不方便前边来。贾母便骂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 再风光体面,也终究是奴才。 林尽染原来不懂。 等她终于懂时,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袭人。 江母走后,李隆业每日都来,有时俩人能说上两句话,有时就只是干坐着。 那一日,李隆业站起身刚要走,江风叫住他,问:“褚颜不是幕后真凶,你知道吧?” 李隆业点头。 江风又问:“我一定要为母亲报仇,你也知道吧?” 李隆业言辞恳切,说:“不论是谁,我早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相信我。” 江风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李隆业大步过来,弯着身子,晃着她的肩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吉安,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莫要轻举妄动。” 江风说:“怎么掌控?任由吉安用死囚换出褚颜,任由她杀了我母亲,也在王爷掌控之中吗?” 李隆业身形摇晃,他属实没料到褚颜竟然疯狂至此,她甩掉了他的人,下了那样的狠手。 他发现有人要劫走褚颜,便将计就计,想要牵出幕后之人。 可他一时不察,酿成大错。 江风怨他,他亦无话可说。 江风见他为难,也不追问,只说:“我是陛下封的薛王侧妃,如果犯下滔天大罪,牵连不到薛王府,是不是就算牵连不到江家。” 李隆业眉头不展,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风说:“天理不昭,我便自己了却因果!” 江风眼神中露出鱼死网破的坚定,李隆业说:“阿风,我一定会替你母亲报仇!可……” 可不是现在。 如今,陛下让储风波刚过,在李旦眼中,兄弟五人正是芥蒂全除,一派祥和的景象。他若是此时追究成安的罪状,别说没有证据,就是有了证据,也会让李旦怀疑他别有用心,故意针对宁王。 这些道理,江风自然也懂,可她过不了心理这关。 她恨褚颜、恨吉安,可她更恨自己。 归根到底,江母还不是因她而死! 李隆业走时,换走了封常清,留下了李贬。 他知道封常清听话,江风要做什么事,他必然会不辨后果,屁颠屁颠给她打下手。 薛王爷带着无限心事刚刚离开。 关山云也满心愧疚地来了。 江风见他满面愁容,从前的潇洒俊逸半分也无。 他曾经快意山水,快哉若何! 何必入这万丈红尘,不得快活。 “大哥为护我,一路随我从洛阳到了长安。如今,也该离了这虎狼之地吧。”江风说,“况且,我杀了褚颜……” 关山云打断道:“不是你!是我!是我杀了她!是我引狼入室,把那样一个歹毒女人带到你身边;是我顾念兄弟之情,一次次对她手下留情!这才纵容她到了这个地步,最终害得沈母惨死!” 江风惨笑,说:“只有我和大哥,在拼命往身上揽罪业。” 关山云欲言又止。 江风察觉,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大哥有话直说。” 江风听完,如遭雷击。 她跌跌撞撞地跟关山云出门,来到义庄,里面放着的都是无人认领的尸骸。 那具最瘦弱纤细的,就是袁瑛。 身体上旧痕、新伤纵横交错,惨不忍睹,右小腿弯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关山云业哽咽了,说:“她劫持你那次,在槐树下设宴招待你我。她自己滴酒不沾,也不吃任何餐食,我只以为她仍然……其实,是她曾被人灌下热水,喉咙、食管都已溃烂,只能进食流食……” “她为什么死了!”江风眼中充血,嘶哑着嗓子问道。 “因为……扫……姐知道,县……祖要对你不……利,便要我给关……冬子送信,扫……姐被发现,遭了毒手!”鸣鹊从一侧出来,回答江风。 她的舌头虽然被孙老头接上,但到底不能像从前那般说话了。 又是吉安! 又是吉安! 江风依旧一滴眼泪都未流下,同关山云和鸣鹊一起,办理了尸体认领手续,尸骨焚化,撒入渭水。 这世界,再也不来了! 在鸣雀后来磕磕绊绊的讲述中,江风知道了袁瑛主仆后来的遭遇。 他们虽然掉入山崖,但崖下有谁,得以生还。 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他们主仆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劫持,关押在暗无天日的一处地下,每日经受各种酷刑和折磨,只为寻得玉玺下落。 多少次,鸣鹊承受不住,想要招供,都被袁瑛拦下。 袁瑛说:“我们落难之前,将那烫手山芋扔给江风,已将她陷入危险之中。若为了自己活命,把阿风供出去,这些人怎会轻饶了她!阿风若是软骨头也就罢了,可若誓死不肯说出玉玺下落……我实在不忍她再遭一遍非人罪过!” 那些黑衣人用尽手段,主仆俩人咬紧牙关,半字不露,只说并不知道玉玺之事。 他们渐渐也厌倦了,戒备也松懈了。 阴差阳错,被吉安县主所救。 吉安幼时,总随太平公主入宫,认得武皇身边得袁瑛,便珍惜她的才气,待她为座上之宾,还将袁瑛推荐给她的父亲。 言谈之中,无不神往女皇之治,又兼之袁瑛知道女皇遗诏,要立李成器为太子,便放松了警惕。 第191章 瑛殇2 在吉安县主的蛊惑下,袁瑛便告诉吉安玉玺给了江风。 袁瑛本想出面同江风讨要玉玺,吉安却说她现身,怕给江风惹来祸端,并几次向她保证,绝不伤害江风。 所以,吉安县主就拉沈顾行入局。 她本意是玉玺、男人都要,却没想到,江风快人一步,将玉玺给了李隆业。 她便撺掇袁瑛,说江风背弃承诺,为了家族荣耀和个人利益,背信弃义。 袁瑛自然不信。 吉安又开始游说鸣雀。鸣雀也替袁瑛委屈,她承受了江风本应该承受的痛苦,深陷炼狱,可那个女人却嫁入高门,光彩夺目。 所以,她便背着袁瑛执行了终南山的猎杀。 有一次,袁瑛不小心撞见一个男子星夜拜会吉安县主。 那个男子身形挺拔,面如潘安,对她却是地狱的阎罗。 就是那个人,抓走袁瑛和鸣雀,将二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袁瑛这才知道,她陷入了吉安的圈套。 恰那时,朝中传来消息,陛下欲传位给太子李隆基,她想起同江风的约定,便生出了退意。 可鬼使神差地,她又探得吉安要对江风不利得消息,便只得继续虚与委蛇。 等她知道他们要在钟绍京夫人的斗草宴会后对江风下手时,她已经败露,无法脱身。 只逃出一个鸣鹊,跑去给关山云报信。 关山云得信赶紧出发,这才救了江风一命。 等他救了江风,再按照鸣鹊提供的地址去救袁瑛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关山云动用了一切关系去找袁瑛,终于得到消息,义庄新转来一具女尸,死状凄惨。 果不其然,就是惨遭毒手的袁瑛。 鸣鹊讲完她们二人的遭遇,已经泪流满面,她痛苦地哀嚎,不甘地捶打江风:“为什么!为什么!” 江风任她捶打,她无法回答。 每次遇到凶险之时,每次想到玉玺给她造成的困扰,她便恨袁瑛,恨她为什么要把那个劳什子托付给她。 特别是当她知道袁瑛曾经要杀自己,甚至责怪自己没能守住玉玺时,她的恨意就更浓了。 可当她把一条命赔给自己的时候,她才真正自惭形秽起来。同袁瑛相比,她永远是唯唯诺诺的胆小鬼。 她枉做了小人! 关山云见鸣雀越发癫狂,神志已经不清,便一个手刀将她打晕,让人带去休息。 只剩两个人了,江风在关山云温柔的目光中,眼泪滑下来。 关山云情难自抑,悔恨爱意交织,终于将她揽入怀里。 自江母去世,她一滴眼泪未掉。此刻,再也支撑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日晨起,江风难得让悠然给她上了淡妆。然后对着铜镜,戴上了江母生前最爱的那支白玉发簪。 先去江老太处磕头,江老太病殃殃的。 又去江父处,江父正同江佑正神色严肃地说事情。见她进来,都换了笑脸,小心翼翼地安慰她。 最后才去江佐的屋里。江佐扶柩归籍,只有张潆月在哄孩子。 原来皱巴巴的小姑娘越长越水灵,越长越像江风。 姑嫂两人闲话几许,江风才说要去寺里给江母点长明灯。 张潆月眼圈微红,说:“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唐突了佛祖。你少不得等我两日,我和你同去。” 江风说:“我却一刻也等不得了。等嫂嫂好了,我再同嫂嫂走一遭,也是可以的。” 张潆月知道,关于江母之死,她一直郁结于心,此时不宜拦她,便又派丫头婆子跟着。 江风拒绝,只说李隆业同去。 出了门,李贬带着王府的守卫便跟了过来。 江风对李贬说:“我要去寺里点长明灯,把你的马给我。你若不放心,就再派人同我一起。” 李贬神色不变:“王爷命令,下官不能离开姑娘半步。” 江风叹气,拿出一封信,说:“你把这个,交给王爷。信件内容很重要,我不想假手于人。” 李贬思索片刻,问:“姑娘去哪点长明灯?” 江风说:“还能哪个?感业寺!” 李贬说:“他们四人都跟姑娘,我送完信后,立刻去感业寺与你汇合。” 说完,两队人都不犹豫,纵马两分。 李贬不知道,江风却在路尽处,打马掉头,奔向另一个方向。 宝吉庵哪像一所庵堂,倒像富丽堂皇的宫殿。 江风翻身下马,便有两个和尚围上来,言语并不客气:“这是贵人私庵,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江风扬鞭一指,说:“不管里面是菩萨还是恶鬼,告诉她,有两个冤魂,需要由她超度!” 两个和尚面面相觑。 有人进去禀告。 不一会儿,庵门洞开,江风毫不畏惧地踏步进去。 有两个尼姑打扮的女子,上前搜身,一把短刀,一包乱七八糟的粉末,全都搜罗了出去。 后面薛王府的一众侍卫,被拦在外面。 宝吉庵里面,更似人间仙境。亭台楼阁,流水绕堤,雕梁画柱,全是世间红尘富贵,半点不见修行之心。 有箫声传来,是那首《凤求凰》。江风被人引着,循着箫声,来到了吉安县主的禅房。 有人着黑衣黑帽,从禅房中急匆匆地出来。江风没看清面目,只是觉得神行熟悉。 原来竟然也是位故人:太平公主的男宠,如今的六部宰相之一,崔湜。 她并没有猜错,崔湜和郑喑通信中的“安卿”,就是吉安县主。 吉安县主看到郑喑流产,也不是被凌迟的酷刑唬住,而是担心阴谋败露。 江风不动声色,进了禅房。 吉安吹奏的玉箫,俨然就是当日太平公主别院,她同沈顾行琴箫合奏的那支。 吉安县主箫声不停,江风便自坐在蒲团上。 有女尼捧茶,江风也不拒绝,抬手就喝。 今日的琴声,许是没有瑶琴的合奏,在这早春的盛景中,竟然也有凄凉肃杀之意。 一曲完了。 有人上来收走玉箫。 吉安县主施施然坐在江风对面,笑道:“你不怕茶里有毒吗?” 江风笑回:“县主做事,向来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在你的地盘,毒杀别人…” 江风摇着头,讥讽道:“不是县主所为!” 第192章 玉碎 吉安县主打量着她,说:“你这么难杀,好容易送上门来,保不准我会铤而走险。” 江风说:“我却觉得,我命脆得很,只怕县主本事还差些。” 吉安县主面露为难,说:“是他们一个两个不顶用,本县主也是干着急。” 江风说:“县主,难道就没想过一个问题吗?” 吉安县主:“哦?什么问题,洗耳恭听。” 江风说:“第一次,乌头毒;第二次太平公主别苑;第三次,入宫做宫女;第四次终南山猎杀;第五次汤泉山陷阱;第六次福王洛阳叛变;第六次感恩寺刺杀;第七次……” 江风每说一件按下一根手指头,说到第七件,想到江母和褚颜,终于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仍然好好的活着。县主就不想想,你权势熏天,我一弱女子,你若杀我,该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可我此刻鲜活地跟你对饮、交谈,是为什么?” 吉安县主面露一丝狠厉,不动声色地说:“你命虽贱,但仍有几分幸运,总有人为你舍身忘死。” 江风得意,笑着点头:“是啊。单单宜业,就救我两次。一次知道谯王叛乱,千里跋涉洛阳相救;一次为救我中箭,便要和我死同穴。” 吉安县主握茶杯的手轻微颤抖,她不动声色地落下杯盏,笑得勉强:“男人都一样,得不到的,总是好的。” 江风摇头,继续讥讽:“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县主何必还要一番粉饰。别人或许得陇望蜀,但沈顾行绝对不是。他光风霁月、待人真诚,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子。” 吉安面有愤恨。 江风不待她说话,便道:“关于沈顾行,是我来的第一个原因。他如今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远走安西,你是罪魁祸首!你当日如何用玉玺、用我的性命要挟他,我一清二楚。” 吉安县主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纵便我使了些手段,可都是你们自己情谊不坚,才导致分道扬镳。” 江风也冷笑。 俩人之间你来我往,比的就是谁更阴冷,江风觉得自己阴恻恻的笑声更胜一筹,便说:“你自然不懂!因为你不懂他,不懂爱情,更不懂婚姻。你的奸计拙劣,但却能成功,不是因为我们不够坚定,而是因为我们太在乎彼此,并愿意为对方承担任何风险和后果。他先是担心玉玺暴露,先帝会找我麻烦;后来又害怕你真的将左车之事赖在我头上,我们没办法应对安乐公主,这才答应了要娶你。而我,之所以不愿把玉玺给他,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宁王殿下,你的父亲,鼠目寸光,心胸狭窄,不配为一国储君,我怕他因为献玉玺站错队伍!所以,我愿意承担玉玺暴露的任何后果,从而使宜业无虞。” 吉安有一丝怔住。 江风又说:“你能懂吗?你永远不懂!你以为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得到了婚姻,就得到了他的人?甚至他?的心?简直是笑话!” 吉安县主恼羞成怒,她从未让让人这样揶揄过。她看着她轻启薄唇,声音动听,便阴森森地说:“江绯真是无用!当初她若想毁了你的嗓子,何苦费那番周折!直接把热油灌进去,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江风想到袁瑛的嗓子、食道和肠胃,大抵也是这样被毁的。 她却不提袁瑛,只淡定地问:“你这样说,窦鼎必然落在你手里了。” 吉安得意地挑眉,说:“振州荒蛮,他自然愿意留在长安。” 好吧。 不管窦鼎是自愿还是被迫留在长安,他的仇,自己今日一并替他报了。 反正不用谢,也不用管他接不接受。 江风坐直,严肃地说:“人各有志。可那些受了冤屈的、那些枉死的,总要有人替她们说句公道话。” 江风严肃,吉安自然随意和放浪起来。 她轻佻地说:“怎么是枉死?你母亲不是为了救你吗?也并无冤屈,是袁瑛誓死不说玉玺下落,这才让父王失去了先机!她们,都是罪有应得!” 作恶之人,毫无内疚! 国法家规,更不能奈她若何! 始作俑者如此,往生之人怎么过得了奈何桥! 江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重复说:“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她觉得可笑,便“哈哈”大笑起来。 许久,才止住笑意,擦了眼角湿润,说:“我竟然不知,母亲去救自己女儿,臣子执行皇帝遗诏,竟然成了罪!” 这些人的性命,在吉安高高在上的眼光里,如蚂蚁,似草芥。 她高傲且张狂地说:“不顺我意!自然是罪!” 江风实在不知,吉安柔和亲善的外表下,竟然是这样残暴的内心!满院的佛陀,亦无法度化他的狠厉和罪孽。 那便交给自己吧。 她突然身体向前一倾,稳稳地拿住吉安的茶盏,说:“县主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吉安有一丝慌乱,但看四周都是她的人,便皱着眉说:“什么问题?” 江风笑了,笑容如暗夜陀罗,她重复了她们见面时的问题:你屡次杀我,我都逃脱了,且好好活着,是为什么! 吉安县主见江风状似疯癫,正想喊人。 江风却不等她回答,突然拿起茶盏,对着自己的头砸过来! 是的,不是砸向吉安,而是砸向了自己。 有血从她的额头流下来,流到眼睛里,江风用手一划拉。 周围的侍卫侍女见江风动作,都以为要伤害县主,纷纷上前。 却发现是自残,虽然疑惑,但还是放松了警惕。 江风瞅准机会,左手利落地拔下头上的玉簪,跳过她和吉安县主中间的矮桌几。 将吉安扑在了身下。 她骑在吉安身上,用自己不太有力气的右手按住吉安的脑袋,左手的玉簪对着吉安的胸口连着刺了两下。 次次见血! 吉安发出了如杀猪一般的尖叫。 她高举左手,对着心脏的位置,在吉安惊恐到变形的表情中,去刺第三下。 边刺边说:“留下我!杀你!为我娘和袁瑛报仇!” 第193章 功亏一篑 很早很早以前,江风很明白“徐徐图之”的道理,她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不害别人,也尽量保护自己。 那时候,即便江老太不喜欢她,处处与她为难,她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反而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尽量让自己少吃亏,尽量让活得好一些。 后来得了玉玺那样的烫手山芋,钢刀架在脖子上,她亦如没事人一般。瞒过三个长辈,瞒过心细如发的江佐,盘算着怎样把它交到正主手中。 再后来,她被迫入宫,那些宫女得到上面的命令,处处与她作对,她亦能四两拨千斤。 为了让李隆业答应自己的三个条件,他借着他的错处,冷战了一个多月,步步为营,最后让他同意远居洛阳。 …… 可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如果死的是江风自己,李隆业痛失佳人,或许会为她报仇。 可江母和袁瑛,他没有这个义务。 他不会为了这两个人,破坏李隆基的东宫之路,不会与他的兄长为难。 可她不行。 那两个人,是为了护她,先后死了! 她思来想去,也没有可以报仇的法子。 所谓的运筹帷幄,除非真的有超乎寻常得头脑,否则那一定要实力相当才行。 可她和吉安,实力悬殊,不是一星半点。 她和谋士张良的智商,差得更多。 只有最原始、最直接得方式,才最有效:直接动手,杀了她! 一了百了。 她将吉安的尖叫、周围侍女的惊呼自动屏蔽,当沈顾行“住手!阿风!”的声音响起时,她已经将要成功。 然后只觉得左臂一紧! 沈顾行一把将她提起,拽到身后。 就在她被拽离吉安身上的刹那,铁臂人的长刀也呼啸而至。 吉安胸前两处伤口,汩汩流血,但那性命,应该是拿不走了。 她的人都围过来。 铁臂人从怀里拿出一把粉末,往吉安身上一涂,然后镇定道:“护住县主,叫御医!” 说完,长刀对向江、沈二人。 吉安在后面,声音虚弱,说:“别伤……他!” 江风自然不会傻得以为,那个他是指自己。 铁臂人说:“县主有令,你走!她留下!” 沈顾行岿然不动。 正僵持之时,外面一阵吵闹,有侍卫喊道:“薛王爷带人上山了。” 铁手臂听了,回头看向吉安县主。 吉安略使颜色,他便收刀,从侧门走了! 他还是通缉犯,仍然不能现于人前。 吉安县主被一群人围住,她越过众人,看向沈顾行,眼神留恋,神情哀婉。 沈顾行用帕子擦了江风额头的血迹,担心地说:“我带你找御医!” 江风人虽然从杀人的孤勇和惊险之中抽身,可脑子里还在琢磨着一击不成,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的左手仍紧紧地攥着那个带血玉簪。 沈顾行见她神魂立体,温柔地从她手中夺过簪子,紧张地问:“阿风?” 江风回神过来,喃喃地说:“为什么拦我,我是一定要杀了她的!” 沈顾行说:“报仇有很多办法,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 若不是他拽过江风,即便江风刺死吉安,她自己也会人头落地。 纵便她躲过了铁臂人的刀锋,皇帝和薛王,又怎么肯饶了她。 吉安县主听到沈顾行说江风因为杀她送命不值得,心里恨意升腾。 可想到马上要进来的李隆业,想到逃遁的铁臂人,只得按捺情绪,忍着疼痛,说:“宜…沈公子,我有事同你讲。” 沈顾行说:“我同你,早已无话可说!县主有话,去同大理寺说吧。” 转身拉着江风就要出去。 门口的侍卫呛啷啷拔剑出鞘,拦住去路。 没有吉安的允许,他们断然不会让凶手离去。 吉安说:“只一句,也不行吗?” 沈顾行看着拦路虎,跟江风说了一句“等我”,皱着眉头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吉安。 江风即便用脚趾头,也能猜出吉安说了什么! 沈顾行和江风出了宝吉庵,江风说:“她肯定不让你说出,见了铁手臂这事,并以她不追究我刺伤她作为交换条件。” 沈顾行点头:“是。” 江风说:“所以,你答应了。” 沈顾行依然说:“是。” 江风说:“我既然来杀她,就没想到要活着回去。” 沈顾行说:“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让你活着。” 江风说:“我只是伤了她,顶多入狱,大不了流放,又能怎么样!可她呢?她的罪过,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她幕后策划,杀了我的母亲和袁瑛,若你能作为铁手臂是她手下,陛下跟前,就能定死她谋害储君的大罪!这笔账,我不信你算不明白!” 沈顾行看着江风,满面悲怆。 在和煦的春风中,他缓缓地,但坚定地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宁王有多护她!也没人比我更清楚,陛下对宁王一家的偏爱!更没有人,比我清楚皇家的无情和帝王的凉薄!只要不抓到铁手臂,我的证言毫无作用。即使抓他正法,你以为就能治罪她吗?你以为太子、太平公主和其他四位王爷的所做所为,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江风无话可说。 她不正是因为这些,正是因为无可奈何,才决定亲自动手的吗! 可她还是失败了。 她对沈顾行说:“你说得很对。” 说完,不再理他,转身大踏步往外走。 刚到庵门,大门“哐”地一声被撞开。 李隆业应声出现在门口。 江风满头鲜血,他吃惊不小。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查看了伤势,咬牙切齿地说:“吉安做的!” 江风迎着他,说:“是!我跟她好好说话,她突然拿茶盏砸我。为了自保,我便只能奋起反抗!” 她举着手里的玉簪,继续补充:“所以,我拿亡母的遗物,刺了她!” 李隆业声音颤抖:“她受伤了?” 江风说:“她死了。像一条死狗一样!” 李隆业脸已经黑了,给李贬一个眼刀,李贬赶紧带着一队人,跑进去查看情况。 他一把夺过那支玉簪,又似责怪,又似不甘:“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江风笑着问:“所以呢?王爷要拿我怎么办?拿我的家人怎么办?” 第194章 再入薛王府 李隆业的所有防备,都被江风的一句话,击穿了。 江风问他:如果她杀了吉安县主,他会不遗余力地救她吗!会拼尽全力护住她的家族吗! 宝吉庵并不慌乱,说明吉安没有性命之忧。 她让李贬转给自己的那封信,很简单:吉安欲杀我,被我反杀。吾之父兄,皆无辜,万望王爷护佑。 李隆业大概猜出了事情全貌。 他说:“若吉安死了,本王一定会护你周全,护江家无虞。她若没死,我迟早都会替你报杀母之仇!” 江风叹气,回头见沈顾行站在春风之中,但形销骨立,如深秋暮色,只剩苍凉。 她对李隆业说:“我和沈顾行见到了刺杀太子的铁手臂。可他不愿意作证。” 李隆业目光深情,无限怅然,说:“吉安自来是有法子的。不过他既然不愿意作证,也必然有不做证的理由。让封常清先送你回去,让李赞去请周太医,这里有我们和他善后,你总可以放心。” 听李隆业说要去请太医,她才觉得自己的头有疼得厉害,胀得厉害。 从她下定决心自己动手复仇,到粗线条的谋划,再到方才那一刻的孤勇和惊险,她一直神经紧绷。如今功败垂成,支撑她一路走来的信念塌缩,五感重回。 她觉得自己大脑迷糊了。 头上伤口的疼痛扩展到了整个大脑,她有点体力不支。 她又唯恐自己摔倒在吉安的地盘,那样更显得她没用。 所以,她乖觉地听了李隆业的话,抬脚就往外走。 脚像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庵门摇晃,树影移动。 宝吉庵供着魔鬼,所以万物都成了精,与她作对。 她一边走向庵门,一边费力地睁着眼睛,却越睁越小,越看越模糊,终于一片漆黑,她向前栽倒。 “阿风!” “阿风!” 一个是李隆业,一个是沈顾行。 她上辈子母胎单身,唯一的烦恼是为什么没有人喜欢自己。 如今一股脑补齐了,可烦恼只多不减。 她醒来时,头痛欲裂,包扎得跟木乃伊差不多。 悠然在跟前伺候,但却不是在江府。 江风挣扎着坐起来,原来是李隆业的书房。 悠然见她醒来,倒了一杯白水,解释道:“王爷说,宁王妃状如疯癫,怕她去江府闹你,这才安顿在这里。” 江风扶着额头,不甘心地问:“吉安一点事也没有?” 悠然红着眼圈,说:“姑娘,你为夫人报仇,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呀。夫人在天有灵,如何安心!” 江风笑道:“傻丫头,活人扰不了死人清净。这些打杀算计,只能困住活人。” 悠然收了江风的杯盏,抹着泪说:“在凉州的时候,虽然老太太偏心,夫人严厉,但好歹都平平安安。可自打咱们到了长安城,老爷和公子们都还好,只是姑娘,虽然眼瞅着要嫁给薛王做妃子,可竟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即便日后嫁了王爷,也不知是什么情景!” 这话真戳肺管子啊。 可她看着悠然,依然玩笑:“也不是毫无收获。” 悠然撅着嘴:“我宁愿不要什么收获,只顺顺利利的。” 江风笑道:“封常清,你也不要吗?” 悠然脸色腾地红了,她害臊地说:“姑娘还寻我开心。” 江风收起笑意,拉过悠然,认真地说:“他虽然家世清贫,可人却聪明,也上进,更重要的是他还喜欢你。王爷曾说,他有将才,等东宫那边稳了,便想把他派去军中历练。” 悠然难得扭捏了,说:“我也是贫苦人家出来的,我只怕他不……” 江风打断她,趁热打铁,说:“你不用担心,他是中意你的。” 悠然睁大眼睛,想问江风从哪看出来的,但到底没好意思问出来。 江风也不准备回答,说:“你若点头,我就出面,为你们二人保媒。哥哥嫂嫂那,放了你的身契也不难。” 悠然低着头,嗫嚅地说了一句:“哪有未出门子的姑娘,给人保媒拉线的。” 江风把这句话理解成“愿意”的意思。 她说:“这你就别操心了。大姐夫如今官至六品,我让大姐给你当媒人,如何?” 悠然头更低了。 江风又说:“太平公主给我的赏赐,你是知道的。我到时候,给你陪送厚厚的嫁妆,绝对让你有底气。” 悠然仍不抬头,江风只以为她害羞,却有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上。 江风也有一丝难过,说:“我们之间,虽然名为主仆,但在我看来,是两个地位平等的人。父兄替我支付报酬,你提供了服务。而且,你的服务物超所值。我信赖你的为人,并希望你可以找到好的归宿。封常清很好,等你离开了江家,有了自由的身份,或许我们还能更近一层,成为朋友。” 悠然眼泪婆娑,有一点惊讶,问:“朋友?” 江风说:“对呀。” 悠然说:“像在凉州时,姑娘和袁小姐一样吗?” 悠然并不知道袁瑛已经身死的消息。 可说者无意,闻者伤心。 江风笑容僵在脸上,过了许久才说:“傻悠然,人和人的关系都是不同的。我们做朋友,既不同于阿瑛姐姐,也和语之、淑微不一样。她们之间,也不一样。” 悠然似懂非懂,说:“但姑娘和袁小姐最要好,谁也无法替代。就像姑娘虽然要嫁给王爷,可谁也不能代替沈公子在姑娘心里的位置,对吗?” 江风被问得一怔。 然后才说:“说你傻,就真的说起傻话来。等以后嫁了人,看还胡说八道。” 悠然仍不放弃,说:“姑娘,我原来也是恨过沈公子的。可如今,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总归他是有苦衷的。他已经和县主和离,又对姑娘痴心不改。姑娘若不愿意嫁给王爷,何不回头?” 江风的头,“嗡嗡”作响。 她说:“你把我当做九天仙女还是公主县主?我们家才被太子抬举了几天?!我又才被薛王爷抬举了几天?!他们两个是我随意挑来挑去的人吗?” 悠然急辩:“我只是……” 江风打断她,说:“别说我没得选!就是我来去自由,和他也绝无可能。” 即便误会。 虽然无奈。 但伤痛之深,着实让人望而却步。 第195章 善后 是夜,李隆业满身疲惫的回来。 江风没有问事情的解决情况,反倒李隆业自己主动说起来。 吉安虽然被她用簪子戳了两个窟窿,但性命无虞。又因为和沈顾行的君子协定,并没有供出江风来。 自然的,李隆业和沈顾行,也没有牵扯出铁手臂的事情来。 不管内里如何,表面上大家暂时可以相安无事。 李隆业报喜不报忧,虽然吉安没有说出江风,但是宁王和宁王妃又不是傻子,焉能不知是江风动的手!就像沈顾行不出来作证,李隆基和李隆业难道不知道铁手臂是吉安县主的人吗? 兄弟之间,为了圣意,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宁王以兄长之尊,对李隆业横加指责,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后来,还是太子殿下赶来,才平息了事端。 可宁王妃又不干了,痛哭流涕,撒起泼来。 当胡搅蛮缠时,女人的战斗力不让须眉,连李隆基都无力招架。 李隆业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基、业两兄弟终于从长嫂的魔爪逃也出来时,李隆基整理着自己的长袍,形容狼狈,没有好气地问道:“那丫头,真就那样大剌剌地去杀吉安了?” 李隆业脸色难看地回道:“嗯。为了保全她的父兄,先用茶杯伤了自己,做成自卫的假象,还不忘记求我护住她的家族。” 李隆基面露不可思议,然后说:“也不知道是个聪明的,还是傻的。” 李隆业回道:“四海八荒、天地洪宇,第一痴傻!如假包换!” 李隆基烦恼全消,笑道:“那丫头,气人很有一套。” 李隆业正色道:“三哥,不是气人。” 李隆基“哦”了一声,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李隆业说:“她不信我。” 李隆基一愣,兄弟俩人良久无语。 李隆业又说:“当年母妃惨死,我却只能装作无事人一般。跟她相比,有时总会自惭形秽,现在又觉得枉为人子。” 李隆基拍上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走到这一步,其中的隐忍、不甘,自是不必说的。快意恩仇很容易,步步为营、不漏错处,活下来、爬得高,才更难。” 李隆业道:“三哥放心,我自然不会坏了大事。” “我自然是知道的。”李隆基话锋一转,说:“上一次,父皇召见阿风,俩人谈了很久,连李内侍也遣了出来。然后父皇就要禅位于我。你可知,阿风说了些什么?” 李隆业说沉思着,说出了那个九子夺嫡的故事。 那个惨烈的夺嫡之争和手足相残,让李隆基震惊,又问:“是你和她一起编的?准备给父皇听?” 李隆业幽幽叹气,说:“三哥以为,是杜撰的吗?” “不然呢?史书杂记,闻所未闻。”李隆基说。 李隆业不知可否。 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三哥,若阿风此番,真的杀了吉安,大哥必定不能善罢甘休,父皇也会震怒。那时候,三哥会怎么做?” 李隆基说:“你难道会违逆父皇,保下她吗?” 李隆业说:“她让李贬给我送信来,求我保全江家。我一路赶去宝吉庵,心里慌乱极了,既怕她杀了吉安没办法收场,又怕她被吉安所杀……等我到了宝吉庵,看到她满头满脸鲜血,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她活着!肆意地、快活地活着!” 李隆基知道了他的选择,一时有些失落。 李隆业又说:“阿风答应同我一处,曾提了三个条件。” 李隆基说:“我知道,其中有一条,要永居洛阳。” “最重要的一条,他要我绝不争储,若三哥与人起纷争,不论是姑姑还是长兄,务必站在三哥一边。”李隆业说,“她从一开始,就认准了你能登大位!” 第196章 撑腰 李隆基满头黑线,问:“这是为何?” 李隆业摇头,然后说:“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兄弟俩人正都拧着眉头,有人来报,太平公主邀他二人一叙。 李隆基苦笑:“我们的这位姑姑,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李隆业说:“或许,是为了阿风和吉安的官司。” 果然,被李隆业说中:太平公主要去终南山上消暑,山中寂寥,要带着江风同去。 李隆基恨不得他这个瘟神一样的姑姑,早早地离了长安,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李隆业却不愿意,他和江风已经约定今年入秋前成亲。可她母亲惨死,虽然江家并没有要延迟婚约的意思,但他也想着,怎么也要推到明年才行。 他见江风伤心难过,原也想着要带她出去散心消暑,没想到却被太平公主捷足先登。 太平公主还是江风名义上的义母,他反倒不好拒绝。 她看着神色各异的两兄弟,说:“当日,本宫几乎是撵她出了太平公主府,个中原因,你们自然是清楚的。然而,本宫这辈子投缘之人,实在少得可怜,那丫头算是一个。我们姑侄之间的事情,也断然不会牵累到她。” 这话也算是先小人后君子了。姑侄二人,不论最后谁胜谁败,都不能因为江风与之过从甚密,从而牵连怪罪于她。 李隆基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姑姑说得哪里话。阿风若能服侍姑姑,也是她的造化,也算是五郎的一份孝心。况且……” 李隆基话锋一转,说:“大嫂实在难缠,她只不敢为难姑姑。阿风和吉安闹成这样,姑姑带她到终南山,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也省的五郎每天和大嫂打官司。” 太平公主也早知道了江风和吉安的过节,她属实没想到,自己养的两个女孩,竟然闹到你死我活的田地。 她怅然道:“吉安性子执拗,阿风也是一根筋。可我不信,若无人纵容她们两个,安能如此!是非对错,本宫不予评价。可吉安到底有父母疼爱,阿风却没了母亲,也是可怜。” 李隆业心里发闷。 太平公主又对李隆业说:“本宫不止要她陪我这一阵,还要她成亲之时,从我太平公主府,以县主之仪出嫁,即便远居洛阳,皇兄也封了侧妃,可一应礼制,要同正妃一样。她见华庄,可不跪不拜,华庄亦永不可踏入洛阳别苑半步。而五郎,则需先书和离书一份,若有一日情衰爱驰,只要阿风愿意,就可抽身而去,江海山川,来去自由!” 李隆基莫名其妙,明明太平公主已经与大哥统一阵营,何苦要这样抬举江风,难道不怕俩人离心吗? 竟然还要李隆业先写和离书,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李隆业已跪下身去,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说:“我替阿风,谢姑姑大恩!” 太平公主面有欣慰之色,声音柔和几许,问:“这么说,你都同意?” 李隆业朗声道:“华庄为我诞育后嗣,打理王府,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并无大错,为人夫者,断然不能舍弃于她!可阿风是我此生挚爱,我不能没有她,更不愿委屈她,只得同意她远居洛阳。然,仍时时愧疚,于心不安。若真能如姑姑所说一般,再得太子和父皇首肯,我求之不得!” 太平公主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虽觉得唐突,但也只得说:“姑姑的意思,我自然同意。” 太平公主这才叫李隆业起身,说:“既然三郎没有意见,皇兄那就由我去说。” 说完,也没有别的话,直接让芳草送客。 她自己收拾一下,直奔皇宫。 等李隆业回王府前,已得了李旦圣旨,内容同太平公主所说并无二致,几乎属于复制粘贴。 同时送到李隆业手上的,还有和离书一份,也盖了金印,只等李隆业签字画押。 大唐王朝百年历史中,还没有一个王爷侧妃,竟然前后下了两道圣旨。也没有一个侧妃,封妃和和离书一并拿在手里的。 江风更加不可思议。 李隆业一边温柔地给江风换药,一边跟她商量,说:“我们的婚期,是要延后的。你说定在明年夏天怎么样?” 嗯,一年的孝期。 原来,她并不似袭人。 江风说:“等公主消暑回来,我想回凉州,祭拜母亲。” 李隆业手指一顿,说:“那是自然。到时候,我交代清手里的事情,和你同去,在那待上一段时间,也无不可。” 江风有了笑模样,说:“一言为定。” 她一笑。 他便觉得一切都值当。 第179章 风云撵 江风在李隆业的书房,待了好一段时日。李隆业不放心她回江府,只说太平公主动身时,她直接随行就行了。 不得已,江风只能让悠然和樵青在回江府打点行装。 因为江风惹孝在身,李隆业倒也规规矩矩,从不半分唐突。 第四日上,李隆业上朝未归。 关山云叩开了薛王府的大门,要带江风出去走走。 封常青先是横刀立马不放人,后来又非得跟着。 江风无奈,只得说:“若我在大哥身边都不安全,你跟着也没用。” 封常青自然知道关山云的厉害,但仍梗着脖子说:“一个篱笆三个桩……” 江风伸手打断,无奈道:“好。好。好。你这个桩子,跟着吧。” 关山云笑容和煦,照暖三冬 三人骑马,来了一处民宅。 关山云先下马,又来搀江风。 推开院门,是一个小两进的院子。院子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东西,被红绸盖住,不知道是什么。 江风疑惑。 关山云不说话,走上前去,一把扯开红绸。 竟是一辆“房车”! 江风曾经是关山云头号小迷妹,每次他云游回来,必然跟屁虫一样跟在其后面。 关山云的登山装备、雨具、防寒保暖或者出自她手,或者借鉴她的灵感。 她曾不止一次跟关山云提议造一辆“旅游房车”,但关山云只当她是小孩子的奇思妙想,并没有真正放进心里。 直到他到济州,遇到鲁班后人,闲谈之中说了“房车”的想法,没想到那人却来了兴致,花了几天的功夫,画了一套图纸送他。 后来,也就是江风情伤那阵,俩人无所事事,又进一步完善了图纸。只是还没等建造,关山云又伤情负走了。 江风围着“房车”转了一圈又一圈,赞叹道:“大哥,你真的做成啦。” 江风对那套图纸也算了然于胸了,她兴致盎然地说: “这个插销拔掉,车身就可以伸展变大,荒郊野岭车里住两个人不成问题请。” “这里做了减震装置,山路减少颠簸,舒适度大大提升。” “车身抬高,下面可以储物了。” “这里设了暗格,即便落了锁,也不显眼,贵重物品不必随身带着了。” “真的把厨房带在了车上!” “这个软塌很好,白天可以坐着,晚上折叠起来,也不碍事。” “窗棂好看。” “风铃好听。” …… 她欢呼雀跃,连封常青也被感染。 关山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来得太晚。 马车精巧飘逸,曲线柔和自然,封常青不懂就问:“好看是好看,但我见别人的马车造型都是方方正正,这个…形状也太不合常理。” 江风刚要反驳他不懂审美,关山云却接过话来,看着江风,一字一字地说:“这辆马车,名为风云撵。灵感来源于‘风随云行,挽风入云’。” 江风的笑容,僵在脸上。 封常青后知后觉,笑道:“风!云!巧得很!这不是融合了关公子和小姐的名字嘛!”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正要炫耀,却发现那俩人都变了神色。 哪还有一丝嬉笑! 关山云说:“我晚了一步,便处处落后于人。我虽年长,可于情爱,开窍太晚。等我看清内心,形势已不由我。思及于此,每每悔恨,捶胸顿足。阿风,我不知何时,早已倾慕于你。你还愿意和我‘江海寄余生’吗?” 所以, 上元节花兮楼的求娶,是真心而非愧疚。 一路从洛阳到长安护佑,也是爱意拳拳。 感恩寺毫不犹豫以身挡箭,是爱情使然。 那些心跳,那些眼神,那些陪伴,从来不是假象。 第198章 我非蒲草 江风和关山云的牵绊,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江风刚穿越过来,手里一把烂牌,江母还要把她嫁给姨母家的表哥。她羡慕关山云来去自由,无拘无束,虽然也没对他动真感情,但是追起他来,一点心理压力也没有。 追到了,就是天赐大奖。 追不到,也无所谓,毕竟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而那时,关山云也确实只当她做小妹妹。 等到第二阶段,情况开始复杂起来。 关山云虽然确认了自己心意,并准备回凉州向江家提亲,但因缘际会,褚颜兄长临死前,将妹妹托付给他,他反而被牵绊住了。 而且,江风也有了心上人。 江风不再提嫁他之事,他亦不能提他的欢喜。 第三阶段,江风为情所伤,褚颜背弃关山云,他们俩人相互扶持,走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也许是因为从前关山云拒绝江风,毫不拖泥带水,坚决彻底;也许是褚颜别有用心的诱导,让江风误以为关山云爱惨了褚颜。 所以,当关山云在上元节的烟火里问她,是否还愿意嫁他时,江风只以为那是同情、是怜悯、是补偿。 她那时,再也不能如幼时那般,装没事人一样,蹦蹦跳跳地嫁他了。 回忆让人伤痛。 眼前的一人一车。 是她的念念不忘,是她的闺阁绮梦。 曾经仗剑天涯的憧憬,在她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就已经破碎了。 从前,不管关山云拒绝她多少次,她依然觉得自己有机会。 可如今,她也有了别的牵绊。 如果李隆业待她只是平常,她或许还可以为自在无拘的未来拼上一拼。 可她握着两道封妃诏书,又承载着李隆业的浓浓爱意。 可以任意妄为吗? 关山云知道她的犹豫,说:“薛王爷的两道诏书,是他对你的许约。朝碧海暮苍梧,是我的承诺。” 江风仍然不说话。 关山云说:“我来找你前,已同薛王爷谈过。他说……” 关山云见江风露出讶异的神色,心中微苦,继续说:“他说你是自由的。” 李隆业竟然让她自己选择! 他怎么会让她选择! 他不停地往天平的一端加码,他主动提出延迟婚期,他承诺同她回凉州祭奠亡母,他求了一道诏书不够,又求了一道诏书和一封和离书! 他那样势在必得的姿态,只是用无形的绳索,将她拴得更紧了。 “阿风,你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也不必愧疚。” “阿风,你想嫁给他吗?你想跟他共度一生一世吗?洛阳日日枯守是你的心之所向吗?” …… 关山云的连连发问,击溃了江风的心理防线,她挣扎、痛苦、怀疑,最终于一片混沌中,劈开一缕光明,她顺着那道光,泪眼婆娑地问: 大哥,我不爱你,也可以吗? 关山云一怔。 李隆业不是她要一生一世的人,难道自己便是吗? 他早知道这个答案,可被她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心里仍是钝痛到不能呼吸。 江风说:“重建生活的希望,很不容易!可即便再难,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也已将未来的日子,重构好了。” 她打碎了对长相厮守的期待,接受了牛郎织女一年一面的双城婚姻。 她丢弃了一夫一妻的基本要求,选择了相对的唯一和短暂的占有。 她不要孩子,因为觉得生来皆苦。 她不贪名分,因为已然毫无意义。 她不入宗祠,因为不愿承受香火。 她把她的人生大事,悲观的,但是自洽的,安排妥当。然后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这很好,这样也可以快活地过一辈子。 久而久之,她便真的这样想了。 可此刻,关山云又给了她另外的一个选项。 她需要将原来重建的过程,再来一遍。 可血肉重造,岂是易事? 江风非常清楚,这所有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是因为她仍然无法忘记那个人。 如果那个人不曾出现,她仍然可以追在关山云屁股后面,求带远走高飞。 亦可以快快乐乐地安排洛阳新生活。 她说:“我辛苦重构的未来里,没有大哥。” 关山云踉跄了一步。 江风说:“可最开始,我的未来里,全是大哥。” 关山云恍然若失,他说:“对不起,阿风。我来晚了。” …… 回王府的路上,江风沉默得可怕。 回到书房时,李隆业正襟危坐,正于案前写字。 江风走看去,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八个大字。 江风问:“你去丘山了?” 李隆业落了最后一笔,说:“我们从风陵津分开后,我回到凉州。有一天,半夜醒来,突然记起你曾将刻字的石头,埋在杏树下,突然就特别想知道你写了什么。也不等天亮,就跑到丘山上挖出来。孙老头正在树下打坐,我突然造访,吓得他胡子都歪了。” 江风苦笑,一时不知说什么。 李隆业又说:“我看到你留下的这八个字,想了好久,也有了一些心得。” “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并想和她在一起。就得先呵护她、尊重她、给予她,而不是一味地占有和索取。从凉州回来,我也是这样做的,我的变化,你感受到了吗?”李隆业说。 江风点头。 李隆业叹气,说:“可我却又自私了一次。” 他坐在太师椅上,抬头看江风,说:“江夫人亡故后,关山云就找到了我。他说你不适合皇宫,他要带你走,让我放手。” “我表面上同意了,同意由你自由选择。可我转身就求了姑姑,让她跟父皇求了恩典,这才有了诏书和和离书。” “不止如此!”他指着案头一摞奏章,继续说:“我还授意门下省官员,参奏关景仁和关山风,随时准备打压关家。”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做不到,阿风,我做不到!我的前程里,一定得有你!我没有办法不计较结果!” 李隆业越说,情绪越激动。 江风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脖子,俯首,柔声说:“一个女子,让王爷心心念念记挂着,百般筹谋要与她一处,难道不是幸运的事吗?” 李隆业就着她靠过来的头,与她对视,问:“你真这么想?你不怪我吗?” 江风说:“我非蒲草,毫无主见,随风飘摇。我选的路,除非穷途末路,否则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第199章 被罚 太平公主虽然在终南山消暑,可并不清闲。 不是李旦遣人问策,就是各部宰相登门拜访,告状的、请示的、问安的,好不热闹。 每有人来,太平公主都让江风在跟前侍奉,捧茶研磨,样样来的。 那些大臣,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太平公主的义女,其实是李隆业未过门的侧妃。 而李隆业又是太子死党。 他们来的目的,没有一件不是关于太子的。 又安敢在江风跟前说那些阴谋阳谋! 可太平公主摆明了就要江风听,他们次次来,江风次次都在。 长安和终南山来回折腾几次,实在受不了奔波,局势也不等人,也顾不得江风,纷纷跟太平公主大吐苦水。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说来说去无外乎那几样,太子党又有意针对,动了哪些官员;太子的某些新政就是为了打压公主…… 直到那一日,崔湜带来一个消息:凉州军异动。 江风磨砚的手指一顿,太平公主不动声色,问:“凉州的军队,早已站了三郎。当日诛杀韦氏,凉州守军可是出了大力气。如今太平盛世,三郎动他们做甚?” 崔湜看了一眼江风,意有所指:“小沈大人自请去安西都护府,也并没闲着。联合副大都护高晦,将凉州守军从上到下洗了个遍。如今凉州军上层,如铁桶一般,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前一日,太子突然调高晦进京,任了龙武军大将军,仍遥领凉州副大都护。” 太平公主说:“龙武军是陛下禁军,关系颇大,这个高晦是什么来路?” 崔湜说:“凉州节度使郭虔瓘的孙女婿,和江小姐是旧相识。” 江风在太平公主身边侍奉,养成了一个本事,只要太平公主不说话,别人无论怎么cue她,都当作听不到,听不懂。 太平公主说:“凉州不比长安,地方小,人情暖,官眷子女,相互认识,也不奇怪。” 崔湜不爽,只得继续说:“但由他做神武军首领,终是不放心。” 太平公主问:“阿湜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崔湜等得就是这句话,说之前仍得意地看了江风一眼:“前凉州刺史窦怀让之子窦鼎,与高晦关系多有不睦,更曾见罪于太子,我想着,陛下的禁军总不能太子一手遮天,想来放一个人进去相互制衡,陛下也湜愿意看到的。” 窦鼎。崔湜。吉安。宁王。 东宫之路,道阻且长。 是夜,崔湜留宿别苑。 第二日也没走。 太平公主容光焕发,心情大好,晚上的时候又安排了歌舞。 崔湜广袖簪花,为太平公主献琴一曲,烟波流连,深情款款。 谁还不是个影帝! 江风看他的表演,几乎捏碎了杯盏。 太平公主不明所以,她的一宠一女,怎么互相看不顺眼,见了面就掐! 她向江风招手,江风搬着软凳就坐在了太平公主一侧。 太平公主笑容可掬,江风问:“娘娘,他有什么好?” 太平公主倒是一愣,旋即知道她指得是崔湜。 她眼眸深邃,摇着头,说:“表哥没给我的,他给了我。我从前没能给表哥的,现在付予他。” 江风又问:“只是长的像吧?国公爷也是这般性子吗?” 太平公主似在回忆,许久才说;“阿风,时间太久了。二十年可以抹去所有的记忆。本宫也不是风花雪月的年纪了,但我如今权势地位,只想弥补过去的缺憾。” 江风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娘娘,我只怕他别有用心。” 太平公主反而笑了,说:“难道本宫还期待他的真心吗?” 太平公主简直是人间清醒。 崔湜正是当打之年,家世好,人也帅,真心喜欢半老徐娘的概率很低。 可太平公主不在乎。 江风反倒觉得自己天真。 她想到崔湜和吉安县主之间的关系,仍然不放心,说:“娘娘,崔湜和吉安县主过从甚密。我去宝吉庵的时候,有一人从县主的禅房匆匆出来,就是他,我绝不会看错。还有,当年吾皇将玉玺给了女官袁瑛,引得各方势力争抢。也是他抓了袁瑛,严刑逼供,眼看各种手段用尽,袁瑛只是不说。他便和县主里应外合,假装由县主救出袁瑛,再徐徐图之。” 江风说完,太平公主脸色如水。 江风说:“娘娘,真不真心确实难求。我只怕他包藏祸心。” 太平公主目光幽深,看着崔湜。 崔湜潇洒飘逸,回以迷倒众生的微笑。 太平公主眼神不变,却问江风:“你觉得,他所图为何?” 江风道:“若是高官厚禄,他唾手可得。” “所以,比高官厚禄,更难获得?” 江风:“只有皇位!” 太平公主眉头一立,喝道:“放肆!” 江风应声跪地,周围的侍女太监也纷纷长跪不起。 只有崔湜,慢斯条理地收了琴,信步走到太平公主身边,重新倒了一盏酒,说:“娘娘,切莫动怒。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声音温柔,语调和缓,春风化雨。 将盛怒化解为无形。 太平公主摆手,众人都战战兢兢地退下去。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说:“你也起来吧。” 江风磕头,说了一声:“是。娘娘。” 芳草往前走了一步,扶起了江风。 江风余光看到崔湜得意的表情。 太平公主面有疲色,说:“你太浮躁,去将《心经》抄写一百遍,再来侍奉。” 望月轩。 芳草一边给江风放好镇纸,一边哄道:“姑娘是好心,可也说得急了些。” 江风微微一笑,说:“姑姑,别说是公主,就连我自己也不信。” 她是实实在在看到的,但却没有别的任何证据。 公主听了,只当她红口白牙,诬陷别人。 这本无可厚非。 李隆业第二日来时,江风抄《心经》正抄得大汗淋漓。 累成狗了,一半还没写到。 李隆业也不生气,反而在一旁幸灾乐祸,说道:“如今,也就姑姑能整治你了。” 江风不理他,埋头抄经。 李隆业又恨铁不成钢,说:“你也是个人物,无凭无证,就敢诬陷三品宰相和县主谋逆。” 江风这才不服,说:“我只是担心他们利用公主!没等我说完,娘娘先恼了。崔湜在,我反而不好解释了。” 李隆业说:“姑姑也是为你好。纵然崔湜听不见,别人听到了,传到吉安或者大哥的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 江风冷哼一声,不屑道:“纵便我不说那些话,他们一家也没想放过我。” 李隆业笑得没心没肺:“也是。” 江风恨恨地丢了笔,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筹划!难道就放任吉安不管吗?我躲在太平公主这,纵然得一时平安,难道还要我躲一辈子吗!” 第200章 夏事 李隆业终于收起笑意,说:“对不起。” 江风无奈:“你对付我时,又是威胁又是苦情,兵法谋略用得顺溜,对付旁人,怎么就不行了!” 李隆业抚摸她满头青丝,解释道:“阿风,你那个九子夺嫡的故事,让父皇很是忧惧。他如今就怕他的儿子重蹈覆辙,这个节骨眼上,三哥…不同意轻举妄动。” 江风不说话了。 李隆业说:“我如今唯太子马首是瞻,堂堂亲王,也不能护你周全,只得委屈你侍奉姑姑,抄写这劳什子经书。” 江风揉着肩膀,说:“若我右手能执笔,再抄他一百遍也不在话下。” 李隆业又是一阵心虚,上手帮她揉着胳膊,说:“若我为尊,想来就没人能为难你了。” 江风嗤笑一声,说:“何为尊?你就是做了皇帝,也自然有皇后来管我。” 李隆业手上力度不减,说:“那我就封你做皇后,等你做了最尊贵的女人,就只有你为难别人的。” 江风只当他开玩笑,说:“我如今堪堪薛王未进门的侧妃,就已风雨飘零。你若做了皇帝,我也得有命活着才行。” 李隆业不说话。 江风察觉出异样来,回身。 他神思凝重。 江风心里一惊,问:“你不是认真的吧?” 李隆业勉强笑道:“我认真地在想,怎么护你周全,还得快活自在,不被人为难。” 江风放下心来,指着抄了那一半的经书,说:“现下就有一个办法,你或者和娘娘商量,免了抄书。或者,你帮我抄了剩下的。” 李隆业笑道:“姑姑为尊,我不敢忤逆。小王还是乖乖地抄书吧。” 说着,竟然真的认真抄写起来。 江风也不客气,自顾坐在桌前的摇椅上,摇着团扇,吃着西瓜,好不自在。 落在李隆业眼中,这场景好生熟悉。 在凉州的花园里,她也是这般模样,吃西瓜背打油诗。 也是那天,他第一次吻了她。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红唇贝齿,又吃了西瓜,让那个吻清甜诱人,让他回味。 李隆业一时恍惚,情难自禁,油墨污了纸笺。 他无奈,只得换了纸,重新写过。 江风的经书抄完,太平公主便又让她像往常一样,在跟前侍奉。 别人也倒罢了。 只有崔湜来时,太平公主便有意让俩人避开。 据不可靠消息,那日罚了江风之后,太平公主又狠狠地罚了崔湜。 也不知俩人在床上说了什么,崔湜被太平公主用杯盏砸了脑袋,从床上踢下来。 所以,太平公主原谅了江风的同时,也饶过了崔湜。 不允许俩人见面也能理解,毕竟狗咬狗,挺烦的。 江风在太平公主身边耳濡目染了一个夏天,发现公主和太子两方,斗来斗去也不过是在人、财、兵上争夺。 蛋糕就那么大,两方利益就自然此消彼长。 所谓的零和博弈。 李隆基一方,在人、财两件事上,并不冒进,基本都由太平公主势力把持。 可在长安城的军事力量上,李隆基寸步不让,两方难分伯仲。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太平公主在兵力上也有绝对的优势。 北衙四卫尽数在太平公主手里。 南衙十六卫一半以上是太平公主的人。 李隆基可以调动的兵力,只有柳讷之和王毛仲两部。 可在李隆基把高晦调入神武军后,高晦把持神武军,等于在太平公主铁桶一般的北衙四卫,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隆基虽然仍处于劣势,但照比从前,已是形势大好。 这种情况下,太平公主竟然没有反扑,只象征性地同意了崔湜的意见,把窦鼎安插了进去。 这完全不符合太平公主的风格,她可是寸土必争的。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可这蹊跷是什么,江风很琢磨不透。 直到李隆业再次上山来看她,江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李隆业却不当回事,敲着她的头说:“怎么?你还想姑姑真刀真枪地拼杀上来,才罢休嘛?” 江风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隆业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便要带她下山。 江风这才发现,她来长安的第二个夏天,又一次一去不复返了。 太平公主见李隆业亲自上山来接,不得已把返回长安的行程提前了两天,随着李隆业,浩浩荡荡地回了长安城。 江风回了江府,府内一切照旧,只是没有了她的母亲。 她在世时,操持全家上下,是所有人的依赖。而她死后,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大的影响。 她正坐在江母常坐的椅子上胡思乱想时,江佐走了进来。 也不是全无影响。 至少,江佐需要丁忧。 江佐也触景生情,沉默了好久,才说:“母亲生前,一直不放心你。她最不愿你嫁给王爷。” 江风笑了说:“我和母亲,上辈子世仇。所以这辈子,从来都想不到一块去。” 江佐犹豫了一下,到底说:“扶柩回凉州,元和表弟前来祭拜母亲。我这次看了他才知道,母亲…确实为你筹谋了一个好人家。” 江风想起自己因为温元和同母亲起的争执,心里发堵,一时喘不上气来。 江佐又说:“前几天,薛王爷来拜会父亲,说八月初六是好日子,要过来下聘。” 江风说:“父亲高兴坏了吧。” 江佐说:“居洛阳,位分等同王妃。在父亲看来,也是一桩好姻缘。你莫怪他。” 江风笑着点头。 江佐又说:“兄长今日,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嫁给薛王爷?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江风“嗤”地笑出来,眼睛却有泪光。 她说:“你们一个两个的问我,要不要后悔。好像我不是嫁人,倒像赴难一般。” 江风说完,站起来,擦了泪,又是一张笑脸。 她说:“哥哥,路是走出来的,日子是过好的。王爷待我一片深情,我愿倾力一试。” 第201章 薛王家宴 八月初六,李隆业上门提亲。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薛王爷专门去草原,狩猎了两只大雁回来。 江老太见了,竟然还撒了几滴眼泪。 八月十六,薛王妃于曲江池,宴请江风。 江风摆弄着李隆业拿来的帖子,犹豫不决。 虽然在事实上,李隆业已经将她和王府的女人分割开来,她若不想,可以一辈子不见她们。 可于人情事故上,若她几次三番拒绝薛王妃,也不合适。 李隆业笑呵呵地表示,他只是信使,去不去,全由她自己。 江风把帖子丢到他手里,说:“那你告诉她,我不去。” 李隆业笑容不变,说:“遵命。” 江风没了脾气,到底还是赴了宴。 江风终于第一次,一次性见齐了李隆业的一正三副四位王妃,还有几位侍妾。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所谓的齐人之福。 李隆业看到江风的嘴角,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紧张,后悔不该让她来。 宴会是在一艘两层的游船画舫上,李隆业作为一家之主,自然是上座。 可能是考虑了江风的感受,所以薛王妃并没有跟李隆业并坐,而是坐在了左侧首位,江风便被安排在了右座首位,其他侧妃侍妾根据位分,两列顺序坐下去。 中间是开阔的空地,安排了歌舞表演,吹拉弹唱。 江风下手坐着的,是杨侧妃,兵部郎中、昌宁伯杨澂次女。 那女子也是天姿国色,她对江风说:“前年八月,在曲江,我曾见过你。” 那时候,她初入长安,和兄嫂及沈顾行游曲江,碰到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游船,被叫上船去。 她那时,初见太平公主。 并差点惹恼了安乐公主,被扔进湖里喂鱼。 江风对这位侧妃,却没有印象,只得抱歉地说:“我那时紧张,疲于应对安乐和成安,竟没看到侧妃,还请恕罪。” 杨侧妃掩嘴而笑,说:“那有什么。我当时坐在王妃后面,本就不惹眼。” 话外之音是江风太扎眼了。 她见江风误会,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那时恬淡安静,如中秋明月,可总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江风忙道:“侧妃这样说,我怎么敢当。” 杨侧妃看着上座的李隆业,他虽然看似寻常,但是眼睛不是也一直放在江风身上吗! 杨侧妃说:“后来当我知道,让王爷郁郁寡欢、朝思暮想的,竟然是姑娘,倒也不意外。” 江风说:“让侧妃见笑了。” 杨侧妃莞尔,说:“她们私下里,都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王爷跟前,不敢放肆,王妃跟前,更是提都不敢提,便都跑来问我。” 江风笑道:“那侧妃怎么说的?” 李隆业见江风露出了笑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片刻,向杨侧妃投以赞许的目光。 杨侧妃:“我跟她们说,急什么!王爷真情,总能打动人家!等哪天入了府,你们自己看去。” 江风知不道李隆业给了她多大的好处,这么卖力地帮他营销,只得配合着红了脸。 那杨妃却收了笑意,怅然道:“虽然事情按照我说的来了,可王爷却金屋藏娇,将你安置在洛阳。只怕她们除了遗憾外,还要再填一层疑惑,你为何做了这样的选择?不知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江风笑呵呵地,说:“这很难猜吗?我生性冷淡,待人疏远,王爷嫌我不宽和,所以远远地打发了我。” 杨侧妃觉得囫囵着噎进去一整个鸡蛋,只得勉强笑道:“姑娘玩笑了。” 江风看着她,认真地说:“别人问,侧妃这样回答,不好吗?” 再噎一个大鸡蛋。 …… 舞正欢酒正酣时,李隆业带着与王府中的王妃和各位侧妃一一见过,薛王妃全程端庄,可笑容勉强,是一眼就能看到的。 然后,李隆业牵着江风的手,说:“今日,阿风与各位见过,也算是一家人了……” 江风听了一家人,狠狠地在他手心上掐了一下。 他忍着疼痛,嘴角扯了一下,继续镇定地说:“可她疏阔随性,本让便欲将她安置在洛阳。王妃的中秋家宴,很合时宜,你们也算相互认识了。可从此以后,长安距洛阳,百里之遥,便不宜再见了。” 李隆业一席话,等于委婉地重复了一遍圣旨。 用意不言自明。 众女忙行膝礼,声音整齐划一:“是。” 接下来是自由发挥环节,舞女姿势妖娆,江风却无暇欣赏,因为李隆业的妃子侍妾,轮番来敬酒,她很不得闲。 得了闲时,还要走到薛王妃跟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一杯酒。 恰那时,外面下起秋雨来,淫雨霏霏,同前年的景致很像。 薛王妃似有感触,随口念了那句差点给江风惹来祸端的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词中深意,本妃如今才得体会一二。” 人生自来长圆长缺。 缺憾才是人生常态。 薛王妃又说:“本妃以为,你对王妃之位,势在必得。” 江风笑道:“在太平公主别苑时,我曾说娘娘是铁打的江山,您只不信我。” 薛王妃也笑:“时至今日,我仍不信。只是形势比人强,王爷一心一意全是你,我没有办法。” 江风无奈。 薛王妃说:“我自认大度,可对你……。你的选择或许是对的,若你日日在我跟前,我们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江风说:“王妃这样说,倒让我生出敬佩来。” 薛王妃只以为她是出言讥讽,说:“我只祈求,王爷千万别舍不得,过几年再把你接回来,放在身边。不然,你有父皇亲封的,等同正妃的诏书,我纵便拼了身价性命,也要除了你。” 江风给薛王妃吃定心丸,笑嘻嘻地说:“这点王妃大可放心,他只能接回我的尸体。” 薛王妃一愣。 她永远也不能理解江风。 拿了两道诏书,位同王妃,还坚持居在洛阳,且永远不入王府的人! 还没成亲,就先请和离书的人! 她永远不懂。 所以,她永远也成不了那人心上好。 家宴结束时,雨仍下着。 李隆业亲自去送江风。 江风坐在马车里,看着绵绵秋雨,担心地说:“下了雨,路就不好走了。” 李隆业揽过她的肩膀,说:“我舍不得你走。” 江风笑着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就当提前适应婚后生活了。” 李隆业下巴顶着她的头,低低地说:“不一样。” 江风仍笑:“自然不一样。一个是你走,我等。一个是我走,你等。” 确实是这回事。 李隆业又抱紧了她说:“我本想陪你同去,可你也知道朝中局势,一天一个样子。” 江风说:“我明白。凉州不比洛阳,来回路程上就要两个月的时间。” 一阵沉默。 李隆业说:“李赞和封常清跟你同去,再带十个功夫好些的侍卫。我把阿恕也从皇宫里调出来,一起跟着你吧。” 江风笑着说:“我的护卫,比之太子,也不逊色。” 李隆业扳过她的头,四目相对,李隆业说:“本王……本王找了关山云。李赞和封常清太年轻,在凉州也无根基。你那关大哥是凉州的地头蛇,虽然我对他不放心,但是更担心你丢了小命。” 江风颇为意外,说:“你倒是大度。” 李隆业神色严肃,说:“所以,为我守住你的心,别被他拐了去!” 江风撑不住,侧身大笑,李隆业又扳过去,正色道:“答应我!” 第202章 胡马依北风 江风仍笑着说:“好。我为王爷收住心。” 她那样笑呵呵地答应,全是敷衍的意味。 李隆业气不过,眸子有火,俯身在她唇上,噬咬肆虐一番。 亲完也不离开,只贴着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眼眸,那些话,竟然不像由耳朵听到。 而是沿着唇间,顺着鼻息,渗入眼底,直接到了大脑:“早早回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你嫁我娶!” 江风回吻,算做正式回应。 八月二十,延平门。 她来时,正是盎然夏意,红花绿木,繁华满长安。 她走时,秋意肃杀,满目萧然,白草接古道。 江兰和张潆月一人拉她一只手,红着眼圈,车轱辘话,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江佐拎着江佑的耳朵,好一番临别训诫。 关山云自来洒脱,从不是感性之人,一边梳理着马鬃一边和柳讷之道别。 只有李隆业,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好像跑了老婆一样。 江风看他比秋意还萧索,走了过去。 用自己的肩膀碰了碰他的,直到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才跟他比肩站好,说:“王爷这副样子,好像我不回来了似的。” 李隆业说:“你还别说,我真是这种感觉。” 江风讶然。 李隆业说:“这般情景,跟风陵渡口真像。” 风陵渡口的放手,他一直耿耿于怀。 江风只得哄他开怀,说:“我那时是自由的,你还管不得我。可现在,我却是你手里的风筝,我飞多远,要看你线放多长。你松松手,我就到凉州,你收了线,我就到你身边。” 李隆业看着她,到底笑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笑容,说:“你惯会哄我。” 江风眉眼弯弯:“王爷还不满意吗?等我回来,换你哄我,我且受用着呢。” 李隆业心情好了很多,收起离愁,说:“早去早回!你这次回去,定要在凉州过年的!等来年夫人周年祭一结束,立刻回来。” 江风说:“王爷也要洁身自好!兄长赐妾、下属赠女的事,我若知道了,且得同你闹!” 江佐在一旁轻咳了一声,他的妹子在王爷跟前,一向都这样生猛吗?! 李隆业倒不在意,说:“你放心!” 江风仰着头,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李隆业心中难舍,终于顾及人多,只拉过她的手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只怕你不记得家在哪里。” 又来了。 依依惜别,总有尽头。 江风上了马车,阿恕、悠然和樵青依次而入。 关山云、江佑、封常清、李赞及王府侍卫,俱是高头大马。 马声嘶鸣,陌上车辙,行人惊雁群。 一路上,关山云草木皆兵,搞的江风也跟着紧张兮兮。 关内道上风平浪静。 出了关内道,便开始不太平起来。 第一日上,有三五乞丐来乞讨,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可那手指甲却是干净整洁的。 关山云二话不说,绑了人拴在马后跟着。 第二日,一棵古树横在路上,拦住去路,车马都不得行。 那树看似被风刮断,可却在一侧找到了刀砍的痕迹。 关山云把那三个乞丐看得越发紧了,每日只一碗清粥续命,那几个乞丐竟然还有力气叫骂喊冤。 关山云又让人堵了嘴,这才安静些。 消停了两日。 那一日,临到黄昏时,走到一处山谷。 中间一条官道,两侧是山坡,山坡上密林灌木交织。 三个乞丐脸色不好看。 江风忧心忡忡地说:“适合打伏击。” 李赞说:“过了这片山谷,再走几公里便有驿站。” 关山云说:“先原地休息。” 江风急道:“大哥,要在这里安营吗?合适吗?” 关山云说:“放心。” 休整了半个时辰,天就暗下来了。 远处的两侧山坡,安静得出奇,连只鸟的叫声也没有。 只那些树木,远远地看着,像黑色的人影。 关山云声音不大,但却极为清楚:“出发!到前面的驿站休整。” 一行人牵马、套车,吆喝着准备出发。江风正要上车,被关山云一把拉过,顺势躲在树后。 悠然和樵青也被人拉着躲了起来。 却不知何时又冒出三个女子打扮的人,和阿恕一起上了车。 阿恕还像模像样地说了一句:“悠然你胖了,踩我脚时,比昨天痛。” 江风被关山云揽在怀里,耳边都是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若山顶上埋伏的人,那心跳声必然暴露俩人位置了。 江风屏息凝神。 眼看着那一群人走入山谷。 突然间,一声尖锐的鸟啼划破黑暗。 紧接着,两侧山坡上圆木、石头呼啸着滚下山来。 山顶上有人大喊:“射马车!射马!” 接着,圆木、巨石之后,又有箭簇如雨点一样密集,射向山谷! 第203章 活捉铁手臂 山谷中方寸大乱,李赞大喊:“保护姑娘!有埋伏!” 他话音刚落,马车内有女子的痛呼之传来。 江风心中一紧,攥住了关山云的手。 关山云沉声说:“放心!没事!” 山谷中又是一片哀嚎。 山上亮起火把,冲杀之声震天,从上面杀将下来。 刚冲到一半,便有人痛呼。 接着哀嚎之声四起,山坡上的贼人喊:“有弓箭手,灭火把,灭火把!” 火把都灭了,山谷中又是一片幽黑,那两队人,在夜色中厮杀在一起。 江风在外围,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 突然间,一束信号箭,冲入天际,散开红色的光亮。 是薛王府的信号。 江风问:“附近有救兵吗?” 关山云答:“高晦一直跟着。” 山谷中突然有人喊道:“那妮子不在马车里!我们上当了!” 左侧山顶又一声凄厉的鸟啼,山谷中的贼人便边打边退。 她们知道上当,便欲逃跑。 关山云迅速地松了江风,对着鸟啼的方向,弯起长弓,射出两箭过去。 也许是太远了,也许是看不清,总之那面毫无动静。 就在江风以为射空了的时候,关山云突然一把将她护在怀里,就势滚在地上。 与此同时,也是连着两支羽箭,从他们站着的地方擦过。 山坡上的鸟啼越发急促起来,可每啼叫一次都换一个位置。 但是山谷中的敌人,却被李赞和封常清缠住。 这时候,只听马蹄阵阵,由远及近。 关山云说:“阿晦赶来了。” 果然,纵马在前的,正是许久未见的高晦。 关山云道:“敌首在左侧山坡上。” 高晦目光似停了一会儿,黑暗中也看不真切。 高晦转身望向山坡,喊了一句:“鳌拜,追!” 一只大鸟在黑暗中腾空而起,然后,高晦带两个亲兵,跟着追去坡去。 其他兵士,兵分两路,一路冲向山谷,李贬带的那一路留下来保护江风。 关山云见了,说:“我怕高晦对付不来。你不要乱走。” 江风点头:“好!大哥快去!” 关山云飞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山谷中,很快结束战斗。 敌人有五六十之众,死伤各占一半。 李赞和封常清处理现场,清点人数,审问贼人。 江风叫住李贬,问:“怎么回事?” 李贬说话向来言简意赅:“王爷不放心,关公子在明,高将军在暗,敌人动手,一举剿灭。” 江风说:“王爷呢?也来了吗?” 李贬说:“王爷若来,恐引起怀疑。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江风心下了然,如果李隆业不在长安,狡猾如吉安,定然不敢动手。 即便在关内道地界,她也是慎重的。 不一会儿,李赞过来说:“有几个招的,那三个乞丐就是来打探虚实的,没想到直接被大公子捆了。但其他就没有什么有用的口供了!” 李贬问:“其他人呢?” 李赞摇头:“不好松口!” 李贬说:“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回了长安,有的是功夫!” 等了好大一会儿,关山云和高晦都没回来。 江风也有些着急。 正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关、高二人马后各托着一人,在黑夜中渐渐分明清晰起来。 有一人,俨然就是几次三番兴风作浪的“铁手臂”。 关山云和高晦并肩而来,凉州男儿,风采灼人。 高晦已有大将之风,高了江风半头,说:“好久不见!” 江风打着哈哈,说:“是有点久哈!” 俩人正在尬聊,鳌拜“扑棱扑棱”地扑上来。 江风早有防备,站成一个扎实的马步,生生地顶住了它带着加速度的那大体个子。 她上一次,险些被这只猛禽扑倒,记忆犹深。 别人也就罢了,只有封常清像是见到了什么奇景。 问:“阿姐,你是怎么降伏它的?我日日喂它肉,它还当仇人一样啄我!” 江风摩挲着鳌拜“雄赳赳”的翅膀,说:“我养它时,它还是是只小崽子,它那时傻,只以为我是它娘!” 鳌拜又是一扑楞。 你才傻,你们全家都傻。 都说猛禽无智,那它是如何记了江风一年又一年的。 官家驿站。 驿丞也没想到突然会有五六十号人,大晚上的突然投宿,忙得不可开交。 收拾房间、喂马、喂人、烧水,忙活了一大通,到底置备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 刚刚厮杀完毕的关山云和高晦,都喝了酒。 江风难得,这一次,只喝茶。 三人落座,各有心事。 一别经年,前尘旧事,竟不知从何提起。 还是关山云先开口:“阿晦,为何要来长安?” 高晦看了江风一眼,说:“上峰调动,又岂能单凭个人意愿。” 关山云知道,李隆业兄弟两人,曾以江风入宫,不除韦后恐遭歹手的理由,邀请高晦入伙,成为影响唐隆政变的关键因素。 关山云也看了江风,开门见山地问:“是为了阿风吗?” 江风心中一紧。 高晦一愣,半晌才说:“跟阿风,无关!” 关山云叹气,说:“你如今职位紧要,多少人眼红。我只恐有人拿旧事做筏子,与你为难!” 高晦说:“窦鼎虽然不济,但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况且,我问心无愧!” 关山云注视着他,那目光似乎在说,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高晦一阵心虚。 江风也心虚。 江风再也不能装糊涂,她看着高晦,说:“凉州军从来不站队,只忠于皇帝一人。唐隆政变,阿晦哥哥因为我,同王爷起势,我感激不尽!” 高晦讶异,没想到李隆业会跟她和盘托出。 他知道俩人之间已绝无可能,但仍酸着说:“要谢也是我谢你,毕竟是从龙之功!” 他仍记着,她上次见面时的嘲讽。 江风也很抱歉,说:“大哥说的,阿晦哥哥还要上心些才好。太子和公主已然撕破脸,北衙四卫占了京城大半兵力,本来全在太平公主麾下,如今被你撕开口子,公主党再不肯轻易罢休。你和窦鼎虽然有幼时情谊,可如今各为其主,总要提防的。” 高晦看着江风,好似刚认识她一样。 她分析起朝堂之事,头头是道。 是她从来如此?还是她早已不是凉州那个宜嗔宜喜的小阿妹? 第204章 我向秦 江风被高晦盯得发毛,只得悻悻地说:“你如今浸染朝堂,这些自然是比我和大哥,要清楚的。” 高晦喝了一盏酒,酒入愁肠。 说:“大丈夫建功立业、报效家国,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这样说,竟让江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明显是不好好唠嗑的意思。 江风闭了嘴。 高晦一腔真心,永不能言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转而问关山云:“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关山云说:“虽然抓了铁手臂,但安知别人没有后手!等明年完完整整地把阿风送回长安,再做打算吧!” 高晦也忧心忡忡地说:“正主不死,只抓了一个爪牙,人家还能派出十个铁手臂、铜手臂来。” 关山云说:“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 高晦说:“想当年,谁做了坏事,直接挂起来打一顿,再犯再打,大家说得清清楚楚,打完还能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畅快!现如今,那些贵人们坐在一桌子喝酒,笑得那叫一个和煦,可若动起手来,必然拔刀子、戳心窝子,有时候,连为什么死都不知道!” 是啊,他就是这么打窦鼎的! 他喝了酒,又说:“即便还手,也讲究一击即中。不能一下把对手打死的,坚决隐忍,绝不发作!” 看来高晦,也颇有感悟。 李隆业之所以一直不动吉安,不就是因为没有一下除根的把握吗! 说起长安城的糟心事,那两个人的酒,下得更快了。 高晦见江风坐着,很多话欲言又止。 关山云便说:“明日还要赶路,阿风早去歇息。我跟阿晦,再喝几杯。” 江风也没什么说得,起身告辞。 她已经掩门出去,高晦仍不能回神。 关山云也不说话,自顾喝酒。 好一会儿,高晦才说:“那次,江大哥高中,江叔父在家中设宴。我和阿风起了冲突,我埋怨她不信我,不喜我,中途愤而离席。第二日,才知道她中毒,去了丘山寻访名医。等我追到丘山,王爷的人已拦住了路口,我上不得山,又打不过李贬。当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关山云说:“薛王爷怕早算到了你会去。” 高晦说:“我不走,只跟李贬较量。饿了就吃大饼,渴了就喝山泉水,累了躺地就睡,养足了精神就再去跟李贬打!我以为,打过他就能上山,上了山就能看到我心爱的姑娘,我们两个鏖战了三天,李贬怕出事,到底请了薛王下来。” “王爷惯会釜底抽薪。” “他笑着跟我说,‘阿风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倒让人家姑娘为难!’” “他又说,阿风已是……他的人,已答应跟他回长安,做王妃。” “我那时,像疯了一样,但内心却已信了一半,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薛王爷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下山。” “我失魂落魄回凉州,半路遇到了窦鼎!他本也要上山看望江风,知道江风无碍,便和我一同折返。他看我浑身血污,不成样子,就找了客栈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时,恰巧几个都护府将军在吃饭,说得竟然也是薛王爷和阿风!我气不过,与他们厮打在一处!窦鼎拉开我,又同人家赔了罪。这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阿风那丫头,早跟中山王搅合在一块去了。至此,我竟然已经全然信了。” “大哥,我未听江风分辩一句,就已全信了人家!” “我来长安前,曾因公务去了幽州。温元和知道了消息,请我喝酒。言谈之中,得知他父母逼他娶他父亲上峰的女儿,可他却坚决不娶,硬挺了好几年!那时候,阿风已接了封她为薛王侧妃的诏书。” “可温元和说,诏书圣旨,在他那都不算数!除非签了婚书、三叩九拜,入了洞房,否则,他决不娶别人!” “我从前瞧不上温元和,嫌弃他懦弱无能。” “大哥,懦弱无能的,一直是我。” “如果我有温元和那般坚定,后来江绯嫁了太子,江祖母一定会同意我和阿风的婚事!” “可是……可是……我……” 高晦终于说不下去。 关山云亦难言苦涩,只能说:“因缘际会,怪不得你!” 高晦说:“可我自责、懊恼!索性来了长安,不管是她做王妃还是嫁给沈顾行,不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我要护她周全!” “阿风,不需要你这样的付出!”关山云说。 “可是,我需要!”高晦神情激动。 关山云终于沉默了。 高晦又道:“可连沈顾行也算上,这些人里,我只羡慕大哥你!” 关山云自然知道,高晦指的是什么。 他摇着头,苦笑:“你若做了我,只怕懊恼痛苦,一分不少!” 窦鼎皱着眉,没有理解关山云的弦外之音。 高晦这些年,第一次将心里的苦闷,倾诉出来,倒是轻松了不少。 他话题转的极快,又说:“吉安县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阿风,就拜托给大哥了。” 关山云说:“你在长安,也不容易!千万不要着急冒进!” 俩人说到正事上,都一扫愁绪,认认真真地筹划了接下来的行程和计划。 第二日。 鹰鹞在空中俯冲啼叫,盘旋不去。 他们本来都来自民风淳朴、万物皆宜的凉州。 可如今,却有人回得,有人回不得。 他们本曾嬉笑烂漫,以为相伴这事,再稀松平常不过。 可如今,虽无死别,却已全是生离。 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将军,一呼百应,威风凛凛! 而将策马西向的关山云,长袍飘逸,潇洒风流! 恨离愁。 生归意。 云如白骨,长空寥廓,君向西都我向秦! 第205章 归人 那时候,车摇马慢,行程熬人。 这条路,江风虽然已经走了一遍,可故路重涉,仍有感触。 连绵的群山、无垠的荒原、茫茫的戈壁。 从草木葱茏到黄沙如海,如人生一样,生出越走越荒凉的感觉了。 关山云感觉到她的惆怅来,可他亦无办法。如今两人,连相互安慰的权利,仿佛也一并失去了。 他们一行人终于到凉州的时候,已入了深秋。 曾无数次,因为要逃离这个逼仄的家,江风与江母针锋相对。 如今,那个与她没有血缘的母亲,因她而死了。 那些妄念都如泡影般,破碎了。 她才终于又回到这里,才记起旧时的好来。 孙嬷嬷搂着她,痛哭涕流。 她随江佐送江母落叶归根,就自请留了下来。 江佑安顿众人,江风却片刻不停,直奔祠堂。 小时候,她在祠堂被罚跪、打手板、关禁闭。 看这些牌位,跟她的母亲一样冰冷。 而当她的母亲也终于被制作成一块板,位列其中时,这些牌位和她的母亲一样,终于有了温度。 她上了香。 三叩三拜。 谢精血生养之恩,拜以命换命之情!许报仇雪恨之诺。 若原主江风已经往生,愿你们来世做一对无隔阂无芥蒂的母女。 若身死才能魂消,那就等她投胎成一个乖顺的女儿! …… 关山云到了凉州,便回府拜见父亲。 薛王府的十来个人,全都在江家安置下。 倒也不甚拥挤。 江姑母第二日便从威武赶来,见到江风,一句话说不出来,便泪涔涔了,嘴里一直叨咕着“苦命的孩儿啊”。 江母见了满府的侍卫,并未做他想,只以为是王妃的标配。 她拉着江风说:“阿佑在家摔打摔打没什么要紧。你一个小姑娘,家里没有长辈,总不是回事。我本来能常住在这里,可你的两个嫂嫂,都是九月的月子,离不开人。你随我到威武去吧,等你那两个嫂子出了满月,我再带你回来。” 江风笑嘻嘻地说:“姑姑,就是您老人家不提,我也是要去的。我和二哥说好了,今年一并在姑姑家过年。可是,我刚回来,要和哥哥去拜会左邻右舍和亲戚,完了还要去一趟丘山。” 江姑母一思索,确实是这个道理,便道:“我也不差这一两天!你们两个年纪小,难免不周全。我既然赶上了,明日就由姑姑带着你们兄妹俩去。” 江风潘上她的手臂,说:“那太好了!姑姑从来都是及时雨。” 第二日,江姑母带着江佑和江风两人,先拜会了老邻居,高家。 高毓见是江风,尖叫着跑来抱她。 高毓的习性,跟鳌拜很像,都喜欢扑人。 高晦的儿子虎头虎脑,已经会走路了,见了生人也不怕,还往江风怀里扑。 也跟鳌拜一样。 江风顺势抱起小虎头,将准备的见面礼,玩笑着塞在他手里。 小孩子知道是礼物,也不问大人,直接作揖说:“谢…谢…” 娇憨的模样,惹笑了周遭的大人。 沁如不知道高晦和江风的事,只以为情敌是江绯。 她在闺阁时逞强好胜,可嫁给高晦之后,竟然也是一个温柔贤惠通情达理的好妻子。 她觉得嫁了心上人,生儿育女,已是很好命了。即便江绯,她如今也早已没有芥蒂。 所以,对江风,更是热情友好。 而满屋之中,知道高晦心思的,只有高母。 她虽然遗憾,高晦没能够和心爱的女子厮守,但娶了沁如,她也很满意。 如今,江风是准侧妃,高晦娶妻生子,前尘往事,便埋在心底吧。 相比热闹的高家,柳家就有些清冷。 柳讷之升官,一路火花带闪电,升到了京城。 江兰带着孩子便也跟着搬到了长安。 而语之,与沈顾行的弟弟沈顾知定了亲,如今待字闺中,一针一线地绣着嫁妆。 她见了江风也是高兴了一秒,然后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瘦了?可见长安不养人。” 江风笑嘻嘻地说:“不养人吗?那子安为什么玉树临风、封神俊美?” 沈顾知,字子安。 语之脸一直红到脖子那,骂道:“要死了,说这些。” 瞧瞧,这才是待嫁女儿该有的样子吧? 含羞带怯。 充满幻想。 最后,去的关家。 云、风、月兄妹三人早等在门口。 看到他们的马车,一个红了脸,一个正了衣襟。 只有关上风奇怪,他大哥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而江风,却突然惊呼出声:“二哥,你的脸怎么了?过敏了吗?”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江佑的脸,红成了猴屁股。 江佑更是难为情,嘴巴也磕巴,舌头也打结了:“我…我…没事,就是穿穿…多了,热的。” 很好。 终于不再只把关山月当哥们了。 铁树开花。 江二哥开窍。 一行人往院子里走,江佑和关山月一前一后,一柔一武。 脸红成了一道风景。 在这次的拜访中,江风发现,关山云和他父亲的关系,竟然破冰了。 同他的继母,也能说上两句话。 真是难得。 中午的时候,关家留了午饭。 席间不免又喝了几杯。 下午回去时,江佑磨磨蹭蹭不愿意走,非要去关山风的操练场看宝剑。 简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关山云便自告奋勇地送江风姑侄二人回去。 凉州街头,每一处都不变。 可往来的,却早已不是旧时人。 俩人并肩骑行,关山云问:“什么时候动身?” 江风说:“明日。” 关山云一愣,说:“这么急?” 江风笑着说:“山上冷。趁早忙完,我要去姑母家猫冬。” 关山云点头,说:“那我送你吧。” 江风婉拒,说:“大哥,孙老头怪着呢!见不得人多!我给他诊断是人群密集恐惧症!也叫社恐!” 关山云无奈,问:“那谁跟着?” 江风说:“李贬,封常青和阿恕。” 说完,歪着头看关山云,意思是他意下如何。 关山云只得说:“也好。” …… 第二日,江姑母打道回府。 送走江姑母后,江风片刻不停,带着另外三人,快马去了丘山。 第206章 丘山 孙神医见了江风,也不意外。 轻蔑地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嘴角一撇,“哼”了一声。 江风也不生气,笑得没心没肺,说:“我来谢神医的救命之恩。” 孙老头把手摇得“呼呼”作响,说:“很用不着!你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山上支,我就阿弥陀佛了。” 江风自然知道,他指的必定是褚颜了。 赶紧抱歉道:“那两个女孩子,实在跟我大有干系。不得已,叨扰老神仙了。” 提起褚颜来,老神仙依旧吹胡子瞪眼睛,显然气得不轻。 江风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孙老头脸色稍霁。 又问她来做什么。 江风笑着说:“拜师学艺!” 孙老头又是一番打量,说:“你没慧根。” 江风也不生气,指着那间茅草房说:“你若不收我,就把你的医书草堂借我待个把月。本姑娘要自学成才!” 孙老头见江风来真的,犹豫着说:“拜我为师,也不是不行…” 江风打断道:“我要速成……嗯…就是不学什么穴位、号脉…” 孙老头继续吹胡子瞪眼睛,骂道:“我就说你没慧根!贪快求速,你在哪见过空中楼阁!基本功必须扎实,才……” 江风笑呵呵地。 孙老头闭了嘴,看一眼三间草房,气哼哼地说:“用吧!用吧!只是别学了点皮毛,就随意给人家……” 他还在喋喋不休,江风已直接奔向了草堂。 推门,尘土四起。 里面的布置,竟然和她上次见得一模一样。 桌上花瓶,插着两支干枝,那是她当年插的杏花。 肉眼可见,孙老头也许从未踏入书房半步。 江风被尘土呛出来,咳嗽着抱怨:“老神仙,学无止境!你不能坐吃山空啊,这两年你一点都没学习吗!” 孙老头得意地说:“那些书,都刻在小老儿的脑子里。” 好吧,你是天才。 江风指挥李赞和封常青,将书房彻底地清扫了一遍。又和阿恕将所有柜、桌、椅、窗擦了两遍,才算完。 然后,江风一头扎进书房里。 她找书目标很明确,都是关于制毒的。动物的、植物的、矿物的先全都找出来,堆了两大摞,每一摞都有一人多高。 然后便一本本地认真学起来。 她拿出来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用上了上辈子高考的劲头,开始一本一本地啃。 医术晦涩,但比起人生的苦痛来,都是小菜一碟。 她左手记笔记,本来速度不快,但她用了现代汉字,笔画减少,速度也上来了。 她看不懂的,就先记下来,然后统一跟孙老头请教。 孙老头看她问得都是或是制毒之法,或者是万物相生相克之道,眉头越皱越紧。 许是医书博大精深,许是江风真的没有慧根,一个月下来一无所获。 天气渐凉,山上已是一片冬意。 她不甘心,又重新再来一遍。 大千世界,一定会有的。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 又半个月过去了,江风越来越沮丧。 那日早起,孙老头看到江风的头发被蜡烛烧焦了一大绺,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要什么样的毒?” 江风目光如炬,说:“没办法近身,所以最好是通过气味,又不能立时毙命,最好有几天的潜伏期。” 孙老头说:“既然是气味投毒,难免会伤及无辜,就是投毒人自己,也会伤及。” 江风说:“所以才难办!要么得同那人日常用的东西相互作用,从而只对她一人有效果。要么,就要先把解药先研制出来……” 孙老头注视良久,才说了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江风说:“正是因为没完没了,才要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因果。” 孙老头不置可否,转身走了,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不出来,每日只让小童送三次饭。 第四日上,终于虚浮着脚步出来。 将一黑一白两个小瓷瓶扔到江风手里,说:“一毒一解。再要可没有了。” 孙神医亲自下场了! 江风大喜过望,心中感激不尽。 她“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砰”地嗑了三个响头。 然后说:“神仙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却为我研制着这些阴毒东西。待我报了杀母之仇,愿茹素三年,以积阴德。” 孙老头一蹦三尺高,道:“你大可不必谢我。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它虽是毒药,但也能治别病。都看人怎么用了。” 这老头,自洽了,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他是正儿八经的医者,所有的毒药,在他手里都能治病救人。 爱因斯坦发现了质能守恒定律,但是别人投放原子弹,总不能怪在科学家头上吧。 他这个态度,江风就更没有压力了,也不敢给孙老头乱安因果。 当晚,江风亲自下厨,做了六菜一汤。 一众人被阿恕恐怖的厨艺,折磨了将近两个月,都已支撑不住。 看到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已馋出了口水。 在吃食上,江风可是能征服李隆业的人。 封常青边吃边说:“阿姐,明儿天你教我做菜,我教你打猎!” 江风心情大好! 做饭比制毒开心多了。 她说:“你不用学,悠然比我做得好吃。” 封常青眼睛有光,但却说:“她不爱下厨。” 江风笑:“她骗你的。” 江风目光狡黠,封常青一时难辨真假,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骗子。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丘山一片苍茫,连下山的路也找不到了。 江风无法,只得又耽搁下来。 可是第二日傍晚,又下起雪来,而且一连下了三天。 积雪已高过了屋顶,封常青、李赞和两个小童,从屋檐下到门廊前,勉强清除出一条小路,想下山,已是不可能了。 江风忧心忡忡,这样的暴雪已经成了雪灾,不知又有多少人冻死、饿死。 也不知突厥会不会借此进犯。 而眼下,她的困境是:他们一行人也要弹尽粮绝了。 孙老头的厨房,本来存货就不多,又多了他们四个人,连着吃了两个月,哪有坐吃山不空的。 封常青打猎虽然是好手,但大雪封山,再好的猎手也寸步难行。 封常青和李赞俩人尝试着出了几次,但都无功而返。 没办法,他们只得把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一餐。 就在江风以为大仇未报,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救世之人翻山越岭,破除重重阻碍,从无垠的雪海里,来到了人间。 第207章 爱人会破窗 关山云如雪人一般站在面前时,江风一度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他裘皮衣帽,裹得严严实实。 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结了一层晶莹的冰碴。 更衬得眼睛明亮。 江风尖叫着去扑人! 原来人和动物的本能是共通的,在极度高兴的时候,会将所有的情绪转化到“扑”的这个动作。 鳌拜喜欢。 高毓喜欢。 江风也喜欢。 关山云见她雀跃着扑过来,大笑着,张开了怀抱! 江风虽然饿,但一点没影响加速度,形成的撞击力,竟然直接把关山云扑倒在地。 关山云紧紧地抱着江风,俩人齐齐倒在雪地里,几尺深的积雪里,压出了一处凹陷。 他的笑声,震塌了房顶的积雪。 他倒下的时候,露出了身后面的雪橇,上面放着米、面、肉和盐巴! 封常青、李赞和两个小医童见了,眼睛都绿了,也跟着尖叫着冲过去! 抱着那些救命粮食滚到雪地里! 激动得泪流满面。 终于有粮食了! 终于有肉了! 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阿恕看着幼稚的那六个人,不屑地说了一句:“无聊!” 孙老头看着滚在一起的风、云二人,难得地陷入了沉思。 雪海里,初见的惊喜慢慢淡去。 俩人亲亲密密搂在一起带来的尴尬,慢慢占了上风。 江风趴在关山云的胸膛上。 白雪皑皑,反射日光,将笑容晃成了,明亮亮的颜色。 眼睛,扑闪扑闪。 闪得关山云又乱了心跳。 周遭是李赞他们兴奋的尖叫,江风的声音轻柔:“你怎么来了?” 关山云说:“因为你在这。” 江风又说:“怎么上的山?” 关山云答:“山高万仞,只登一步。” …… 江风记起林尽染曾读过的一篇散文。 “门铃响了, 我本来想装作听不见, 可他敲了很久, 掷地有声, 我想, 无所谓, 爱的人会破窗。” 雪路之难,难于上青天。 封常青尝试了几次,都出不去。 还在雪地上捡回了两只饿毙的黄鹤。 这片雪,这条路,插上翅膀,也难抵达。 可关山云却从百里之外的凉州,一人一橇,跋涉到了她的身边。 …… 关山云从山脚下的村庄,走了七天七夜才找上来。 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就没有路,他便一个人在雪山上开辟了一条路。 渴了就喝雪水,饿了就啃大饼,困了就以雪为席,摔倒了就爬起来,踩空了就重新来过。 他一刻不敢耽误。 因为他太清楚大雪封山是什么下场。 他那年游至太白山,听说山顶天池冬日不冻,景色壮美,便和友人相约去看。没想到遇到了大暴雪,两人被截在半山腰。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一处猎人歇脚的草屋。 他们在山上被围了半个多月,储存的粮食吃完了便煮草根树皮。 后来,连树根都没得吃了,就只能硬着头皮下山,他们又累又饿,晕倒在半路。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被猎户捡了回去。 他的那个友人,腿被冻坏,这辈子都不能再走路了。 而他,因为江风送的虎皮护膝,保住了一双腿。 他不知道丘山上是什么情况,但是他绝不放心,让那个姑娘面临他曾经历过的险境和绝望。 第一日大雪后,父亲和二弟就开始紧急调兵,既要防范突厥来犯,还要准备应对雪灾。 他正纳闷,新雪初霁,何必如此慌张。 可关山风说:“大哥有所不知,军中的一位参事,惯会看天象。他说一日之内,必有大暴雪!雪势比去年自大不小。” 他这才担心起丘山上的人来。 快马加鞭赶往丘山,但雪路难行,到底耽误了行程。 赶到丘山脚下时,已经又下起雪来。 他找了一家富户,花了大价钱换了粮食,做了一个简易的雪橇,星夜上山。 终于见到了这个姑娘。 …… 几个人终于在雪地里释放了劫后重生的兴奋,便像迎活菩萨一样,将关山云迎进屋子。 裘衣、鞋子原本都是雪,进屋融化,便全部湿了。 他个子极高,换了李赞的衣服,袖子和下袍都短了一大截。 江风见状,直接把封常清的衣服裁了,就着关山云穿着的衣服,缝补上去。 缝衣袖的时候,发现关山云的手又红又肿,手指已经冻伤。 她一惊,俯身去脱袜子。 脚也已经冻伤了,右侧小腿上,交错着好几条深深浅浅的伤口,最深的那一条深可见骨,从脚踝一直延伸到膝盖,伤口周围已经化脓。 那时他走错了路,掉下了山崖,还好被树干拦住,但到底划伤了腿。 江风急着叫孙老头。 关山云云淡风轻地说:“不妨事!” 孙老头见了,说:“再晚一天,这腿就保不住了。” 孙老头关键时刻话真多! 江风催促道:“再晚一天,我们的命也保不住了。” 孙老头不急不忙,说:“慌什么!不是还有一天吗!” 江风绝倒! 孙老头对救命恩人,到底不敢大意。认认真真地给关山云处理了伤口,外敷内服的药都用上,顺道处理了手脚上的冻伤。 江风这才放下心来,重拾针线,给关山云补衣服。 缝补之前,还去雪堆里扒拉出一根草棍,让关山云含着。 江风一边传真走线,一边念念有词:“穿着缝,没人疼,坐着补,站着连,谁来犯,伤大天。” 林尽染小时候,外婆给她缝扣子,就是这样念叨的。 她如今全用在关山云身上。 可不能因为给人家穿着缝补衣裳,使得他少时没有母亲疼爱,大了又没有知冷知热的妻子! 她温温柔柔,又神神叨叨,煞是可爱。 关山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身上一动,针尖刺进皮肉里,又“诶呦”一声。 江风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关山云的嘴巴,那根草棍才最终没有掉下来。 江风惊道:“草棍千万别掉下来!” 关山云愣了片刻,唇瓣碰触,只觉得女孩手掌温软馨香。 他喉结滚动,到底抿着嘴巴,忍着没乱动。 江风也觉察出不妥来,低下头认真地接补袖子。 第208章 八千梦 因为关山云带来了食物,他们一行人得以饱餐一顿。 饱暖思淫欲。 当生存不是第一要务的时候,便有心思思考那些情情爱爱了。 晚上入睡前,阿恕打了一个饱嗝,问:“他喜欢你?” 江风不说话。 阿恕又说:“王爷若知道你被围在这里,也会来的。” 或许是吧。 江风仍不置一词。 阿恕气哄哄地不说话了,盖了被子蒙头就睡。 过了一会儿,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倒把江风吓了一跳。 她认真地说:“因为把我从安乐公主那调到掖庭,太子殿下,也就是当年的临淄王,跟王爷起了大大的冲突。” 江风看着坐卧不安的阿恕,说:“你放心。我和大哥就跟兄妹一样。” 阿恕当然不信,但却说:“王爷也曾对……对那个位置……有心思。他为什么变了主意,你是知道的。关公子豁出性命也要上山……确实令人感动,可王爷的割舍,也一点不少。” 江风避而不答,问道:“阿恕,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阿恕一愣,才说:“我知道,不管是因为皇命诏书还是什么别的,你都会跟我们回到长安,嫁给王爷……” 所以呢? 江风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阿恕看着江风的眼睛,说:“可你的,心呢?” 它是否愿意? 江风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调整过来,她两手放在胸前,比出一个“心”来,然后笑嘻嘻地推到阿恕身边,说:“我的心在这,你问问它。” 阿恕愣了一会,然后嘟囔了一句“无聊”,又自顾躺下睡了。 不一会就有舒缓的呼吸声传来。 不饿的时候,果然睡得快些。 银色月光撒在雪上,映得夜晚如昼。 不饿的时候,果然也更清醒。 关山云伤口还是发炎了,孙老头不敢马虎,悉心救治,江风倒也不是很担心。 李赞和封常清带着两个药童,连着几日早出晚归,顺着关山云开辟出来的雪路,捡回来好多的干树枝。 取暖、做饭,孙老头的的柴火也告急了。 关山云的腿伤又养了七日,终于痊愈,行动自如了。 他们一行人便要下山。 不下山真不行,关山云带上来的粮食,他们八个人省吃俭用,顶多也就挺上半个月。 可这漫山的大雪,不到春天是决然不会融化的。 若没有供给,还是饿死。 比起大家一起饿死,不如将物资都留给孙老头和他的小徒弟。 下山,也并不容易。 虽然可以顺着关山云走出来的路下山,但是带着江风和阿恕,难度还是不小。 孙老头把客户送他的两张虎皮都贡献出来,又拿了两条棉被,装了一壶酒,带了一包大饼,将东西绑到简易雪橇上。 天色微亮时,就启程了。 李赞和封常清在前面开路,然后跟着阿恕、江风,关山云拽着雪橇,断后。 他们五人,缓缓行进在雪墙中间的缝隙里。 天地之大,他们只能看到无尽的雪海,和偶尔露出雪平面的树梢。 丘山之大,他们却只有这一线雪路可以跋涉。 从星光漫天走到黎明,从黎明走到晌午,再从晌午到日暮西山…… 天又黑了。 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下来了,但仍坚持走着。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女人们都走不动了。 男人们也筋疲力尽。 关山云一路都留着记号,行进到哪里,只有他知道。 他说:“原地休整一个晚上,然后再赶路。” 李赞气喘呼呼,问:“关公子,还有多远到山脚下?” 关山云说:“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 李赞露出欣慰的神色,说:“我们休整一下,明天这时候就成了。” 阿恕和封常青也觉得胜利就在前方。 可江风却没有那么乐观。 这条路,关山云可是走了七天!虽然他开辟之路艰难,但他毕竟一个人,身姿矫健! 如今带着江风和阿恕两个弱女子,几乎将他创造的利好条件全部抵消掉。 关山云说还有一天,江风心里预期,最少还要两天。 但不管怎样,她都是要休息的。 他们齐上阵,在雪山里挖出一个能容纳五个人的雪洞来。 下面两张虎皮连着铺展,五个人也顾不得男女主仆,挤在一起。 还好每个人来都披了裘皮斗篷,斗篷上又盖了两个棉被。 江风前世今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番惊险。 山野寂静,万物无声,雪映月光。 极度极度的冰冷。 江风打了个冷颤。 关山云翻身坐起,将他的裘皮大氅铺在他和江风俩人身下。 俩人对向躺下,大氅仍有半面富余,他把大氅从背后围过来,将将盖住自己。 又把江风的裘衣,和原本俩人盖着的棉被,都裹在江风身上 他那半件裘衣,根本盖不住壮硕的身躯。 江风知道,自己若不捂得严实,他断然不罢休。 但她又不忍心关山云挨冻。 不被冻死才是最重要的,有命下山再去计较男女有别、男女大防的礼教吧。 她挤了一下,挤到关山云的怀里。 关山云身材高大,江风堪堪只到他的肩膀。 如今在他怀里,也是小小的一只。 这样,俩人就可以共享江风的大氅和棉被。 关山云不是迂腐之人,当下也不犹豫,一只胳膊搂过江风的头,另一只胳膊把人圈进怀抱里。 江风的头,正贴着关山云心脏的位置。 那个跳声很熟悉。 那次花兮楼,她和李隆业决裂,晕厥后有一人将她救起: 那年除夕,她被傩戏惊住,惊慌失措地撞上了一个胸膛; 那次上元灯会,她被挤丢了鞋子,曾被他打横抱着,穿过了游人如织的长安街; 这次回凉州,他们遇到埋伏,暗箭射来,他抱着她滚躲在地; 这回风雪兼程,在茅檐草屋前,她兴奋地将他扑倒在雪海里。 …… 前尘弥漫起,叹着经年流离。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心跳声。 有力的、炙热的、汹涌澎湃的、久久不息的…… 可她,为什么如此迟钝呢?! 迟钝到,当一切都来不及。 才听清那宿命般的心跳。 …… 终于温暖了。 关山云身上滚烫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渡给江风。 她累极了,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江风睡得太深太沉。 所以未能得见那双眼睛凝望她时,是怎样的深情,和凄哀! 也没能感觉到,夜空寒雪,他温热的唇,如何在她额上,小心却郑重地布散烈烈朝晖。 第209章 天灾 他们也只睡了三个时辰,寅时便都爬了起来。 就着雪水,一人啃了半张饼。 雪夜实在太冷了,关山云拿出酒囊,每个人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烈酒,这才开始赶路。 他们白天的时候,几乎不休息。 因为一旦停下来,就再也不想走下去,甚至觉得冻死饿死也无所谓了。 将近傍晚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封常青突然打了一个“停”的手势。 所有人屏息凝神,果然有密密麻麻地踩雪声传来。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拔了剑。 谁会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选择上山? 这世上,还有像关山云一样傻的人吗?江风也担心有猛虎野兽来觅食,从腰上解下了匕首。 那声音越来越近,封常青和李贬已经是战备状态。 突然,对面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等他抬头时,封常青的长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 那人失声尖叫,大喊:“有强盗!” 后面呼啦啦又冲出好几个短衣打扮的庄稼汉子,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拎着镰刀,最后面那人,竟然也拉着一个雪橇,雪橇上放着米面。 关山云赶紧说:“常青,放下剑!” 又对打头的汉子说:“我们不是强盗。你们是什么人,上山做什么?” 那汉子看了这五个人,衣着华贵,还带了两个女娃子,确实不像是截道的。 见封常青也放了剑,这才说明了来意。 他们五个人是山下的农户,家里人都受过孙老头的恩惠。 他们担心孙老头被围在山上,没有粮食,便带来米面肉菜上山。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孙老头虽然脾气怪了一点,隐居丘山,却救死扶伤无数。 医者仁心,他的信众才会不惧野兽和风雪,九死一生,甚至不惜献祭生命,也要上山送粮。 当他们得知,江风一行人是从孙老头那下来,山上物资充足,才放下心来。 又听说上山的这条雪路,是关山云一个人开辟出来的,都露出了钦佩之情。 那个打头的汉子问:“前面那一处陡坡,也是公子掉下去,又爬上来的?” 关山云点头。 那汉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道:“我们上来时,见那印迹,都不信有人掉下去,还能爬上来!” 关山云笑道:“生死攸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两队人互相交换了有用信息,简短地加油打气后,便又错开,继续赶路了。 农户也是寅时出发,到他们两方相遇,走了将近七个时辰,也就是十四个小时。 他们五个人,就算豁出命来,一口气也走不了那么长时间。 大家都看关山云。 关山云问江风:“还能走吗?” 江风点头,说:“能。” 关山云说:“我们的脚程比他们要慢,但好在我们是下山,他们是上山。这样算下来,再有七个时辰也能到村里。” 他看着江风说:“我们再走两个时辰,然后休整三个时辰,明日太阳落山前,也就差不多了。” 江风点头,说:“好。” 江风是他们之中的短板。 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木板。 他们能走多少里,取决于最弱的江风。 江风一下子觉得自己重要起来。 爬起雪地,更带劲了。 又爬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关山云掉下去的那处。 坡度将近90度的陡直,还有一条血迹,一路延伸到脚下。 雪后,无风、无人、无兽。 关山云留下的血汗和艰难,可以清晰地、完整地呈现出来。 关山云催促着出发。 其他四人没什么好说的,即便对关山云心存敌意的阿恕,也不得不动容。 他们又继续前行在雪线里。 暗夜里,憋着一股劲,无声地前进。 当关山云终于发话休息的时候,江风暗自庆幸,自己这块短板,没漏水。 休整时,不论是挖雪洞还是找最佳姿势,都比昨天要快很多。 江风累得眼皮打架,倒在关山云的大氅上,一秒入睡。 一夜无话,第二日仍是寅时起床。 速度明显又慢了许多。 关山云扔了雪橇、虎皮等物资,轻装上阵。 一路对江风拉、拽、扶、推,晌午时,终于到了山脚下。 但距离最近的村镇,还有一段距离。 路却更好走了一些。 胜利在望,几个人都来了勇气。 黄昏时,他们终于看到,远处的袅袅炊烟。 人间烟火,从没像此刻这般让人神往。 这里的房子已被压塌了将近一半,坍塌的废墟都已经被清理出来,几乎家家户户挂着白灯笼。 倒是没有人流离失所。 一行人终于找到了县衙,平时巍峨庄严的大门洞开,院子里支着帐篷,原来流民都被安排在了这里。 县衙看到他们,便迎出来。 关山云递上名帖,县衙一看竟然是都护府将军的公子,更是不敢怠慢,将人迎进了屋内。 县衙一边安排人准备饭菜,一边说了这个村子的情况。 特大暴雪压塌了村民的房屋,有人逃了出来,也有人被压在下面。 因为大雪封路,影响了救援,有很多人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丧命在暴雪里。 救出来的人,就安排他们投亲靠友,怎么着也能熬过这个冬天。 但仍然有一百来号人无处可去,成了难民。 县丞没办法,就单把县衙前院独立出来,搭了帐篷,支起灶台,开了粮仓,安顿了这批人。 父母官做成这样,已经很是不错。 江风见关山云仍愁眉不展,便问:“大哥,在担心什么?” 关山云看着外面艰苦求生的百姓,又看了江风,说了两个字。 突厥。 江风说:“突厥每每进犯,必要等到春季。而且,雪路南行,大哥也是知道的。” 关山云摇头,说:“突厥战马,极适应雪天作战,暴雪虽大,想要阻挡他们,也不容易。况且,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空中总有鹰鹞盘桓不去。” 突厥人善于饲养猎鹰,可以做打探军情之用,跟鳌拜一个作用。 江风说:“也不一定是突厥人养的,也许是野鹰。这里虽是凉州门户,但距离突厥也是几百里之远……” 江风说到一半,停住了。 她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果不其然,关山云说:“也可能是,暴雪之前,突厥人已经逼近了。” 第210章 突厥 如果暴雪之前,突厥人就已经逼近,那情况就更危急了。 从下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天。 突厥人粮草断绝,补给一时供给不上,他们就只剩一条路:劫掠! 而他们所在的安平镇,是凉州的西大门。突厥东犯,这里首当其冲。 再向东,仍有两个村镇。突厥人长驱直入,这三个镇子村民就遭殃了。 而且,三个村镇地处偏远,距离最近的守军要有一百里左右的路程。 关山云思忖许久,叫来了县丞,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县丞听了,脸色大变,恨恨道:“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四年前,突厥突然大举进攻凉州。他们粮草供应不及,便大肆抢掠了安平、安东和安南三镇,以充军需。镇上的壮年男丁几乎都被屠戮。他们当年誓死护下的幼子,如今刚刚成人。若……” 说着,竟然落下泪来。 江风记得突厥那次侵扰!也是因为大雪,他们的牛羊大半冻死饿死,开春时候便开始袭扰凉州。 当时的节度使先是预判失误,错失先机,后来指挥不当,孤军深入,损兵折将,惨败于突厥。 深入的“孤军”就是沈顾行伯父那一队。 所以,沈顾行才带了太医来凉州。 才有了江沈二人杏花树下的初遇。 那一次,本来凉州危在旦夕。关键时刻,郭老将军出马,带着当年“三虎”,扭转战局。 但到底被突厥掠走一千多人,粮食、牲畜不计其数。 安平镇,就是他们那次洗劫的第一镇。 关山云和江风,一个云游在外,一个深居闺阁,但那惨烈的场面,也并不陌生。 那次之后,威武以西,几乎十室九空,家家治丧。 关山云说:“突厥来犯,只是我们的猜测。但若他们真的再来一次,我们还是要早做防备才好。所以,请大人过来,是想同您商量个对策。” 那县丞恭恭敬敬对关山云拜了一拜,说:“关将军威名,下官早有听闻。而关公子十六岁上场,万军之中,一剑挑落突厥首领!果然虎父无犬子!若让下官治理这安平镇,下官责无旁贷。可运筹帷幄,指挥作战却一窍不通吧。该如何做,下官听从关公子吩咐。” 关山云听他这样说,也不推辞,说:“大人派两个熟悉地形的人,同我连夜出去,打探虚实。大人需要连夜,将镇中的人口、武器和粮食情况盘查清楚,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县丞听了,连忙应是。 很快找来了两个猎手,再加上封常青,一起跟着关山云,趁着黑夜,出去了。 江风本来是极累的,可大敌当前,也没了睡意。 县丞带着人去盘点人员粮草,江风就叫了一个衙役,详细地问了安平四周的地理环境,并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了一幅简易地安平作战地图。 她上辈子寒窗苦读十九年,一个靠画笔吃饭的专业人士,第一次用画笔做一项可以救命的工作。 也算是没白学。 江风绘制完,已经亥时末。 关山云还没回来,她实在太累,撑不住,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是被前厅轻微的说话声惊醒的。 身上披着关山云的大氅。 她知道关山云已经回来了,便也赶紧到前厅。 一群人正围在桌前讨论着什么。 江风侧耳听了一会,终于放弃了侥幸的幻想。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突厥人来了! 而且来得极快! 最快明天下午就能杀到安平镇! 关山云抬头,看到站在屏风一侧的江风。 那屏风是一幅仕女图,变环望仙髻,石榴裙,环佩叮当,水佩风裳,是一朵人间富贵花。 而江风,着一身灰色粗布衣裙,头发盘在脑后,一点珠翠也无,却是这烟火人间的生动和温柔。 这是父亲要守护的女儿,是丈夫要守护的爱人。 关山云一时心情激荡。 他向江风招手,示意她过去。 江风走了过去,看到他们围住了,正是她画的那幅安平作战图。 如今,那幅图上,正在进行两军对战的推演。扮演两军的,是各种生活用品:茶杯、扳指、花瓶…… 胜利,都是这样一点一点拼出来的。 关山云他们继续布置战术,江风听出来个大概: 我方兵力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不到一百五十人,而且大部分都没上过战场,更何况杀人了。 武器就更不用提了,只有十来个猎户和衙役有武器。 其他人,如果锄头、斧子也能算武器的话,那就人手一份。 而突厥,那是将近一千人的精锐部队,各个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 关山云和江风的想法一致:兵力悬殊,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才是关键。 去报信的人已经出发,如果一切顺利,援军到来,可能需要三到五天。 他们如何坚持这五天? 安平镇两侧是山峰,西通突厥,东接威武。 西侧开口舒展,东侧反而狭小。若是敌人从威武的方向过来,或许还容易防守一些。 而东侧,那是一马平川的宽阔之地,并不适合防御。 所以,这场守卫战,仿佛更难了。 关山云对策都是借助地形和地势,再根据自己的优劣势 有针对性地做出来的。他将任务,一一布置下去,颇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将风范。 接受任务的人中,除了封常青、李赞外,还有一个猎户,一个村长以及一个衙役。 妥妥地草台班子。 众人领命,去安排布置不提。 县丞也退下去了,他负责妇孺的撤退和转移。 本来是要连夜将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小孩带到山上。 可江风他们从山上下来,知道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庆幸地是,因为之前的惨痛经历,很多农户在重建家园时,都修了避难场所。 可能是一处地窖,可能是设一处暗门,也可能是一个山洞。 这是江风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之一。 当然,有人修,就有人没修。修了的,也不一定真的能骗过突厥人。 县丞就是黑着脸,挠着头,去解决这些问题去了。 第211章 迎敌 一时间,独留关山云和江风两人对着作战图发呆。 江风想了想,拿着一根树枝,指着村镇北面的一处阴影位置,说:“大哥,这里是一处天然的峡谷。峡谷并不大,坡度平缓,平时村子里的人,总喜欢在这里放牛牧羊,很不起眼。” 关山云自然不会以为江风是在描绘塞上牛羊的隐居生活。 果然,江风又问:“大哥,你觉得突厥人,会知道这里有一处峡谷吗?” 关山云思考了一会,回答说:“很可能不知道。纵便知道了,也只能是一个大概印象。如今大雪封山,除非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否则,谁也不会关注到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峡谷。” 俩人相视一笑,一个笑容狡黠,一个顷刻之间已形成了一套诱敌深入的方案。 江风泡了两盏浓浓的茶来,便和关山云一起将那套方案进行论证。 对于前一部分,俩人一拍即合,并没有什么异议。 直到以何为饵,由谁诱敌之时,产生了分歧。 江风认为,如果突厥人看到了李隆业的准侧妃也在这里,一定会很感兴趣,从而放下防备。 关山云自然不赞同。 他绝对不会让江风以身犯险。 江风笑嘻嘻地说:“大哥迂腐,难道非要我亲自去诱敌吗?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没诱到敌人,先被人家踩在马下了。找一个不太高大的、功夫好的男人,扮成女人样子,也能行。我听说,突厥人的审美,和我们不大一样,纵便封常清扮成我,虎背熊腰,突厥人也只以为薛王爷审美突然在线。” 关山云仍然摇头。 江风不解。 不懂就要问。 关山云直接摊牌,说:“以一敌十,这场仗,我没有把握。” 江风更不解了,说:“所以,我们才要想办法赢啊。” 关山云坚定地说:“可是,我们若真的失败了。突厥人知道了你在这,一定是掘地三尺,也要找你出来的。” 江风哑然,这一点,她确实没想到。 江风耷拉着脑袋,关山云看着,很想去摸一摸。 他忍住了,故作神秘地说:“还有一饵,也许更有效。” 江风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问:“是什么?” 关山云淡淡道:“我。” 江风立马否决:“你不行!你是主帅,怎么能……” 关山云笑容和煦地看着她。 江风一下子没了脾气,她知道自己劝不了他。 关山云说:“我第一次上阵,便一枪杀了突厥首领可汗骨咄禄。” 关山云十六岁上战场,一战封神。 凉州的守军和突厥军队厮杀了三个日夜,仍打得胶着,难分输赢。可那时,唐军的补给已经断了,若再不结束战斗,将会面临一败涂地的下场。 决战那日,关山云银鞍白马,玄衣长枪,飒沓如星,从唐军阵营冲杀出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直杀到突厥可汗的战车跟前。 骨咄禄见他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便不顾周围兵士阻拦,上来与他厮杀在一处。 可也只是几个回合,关山云长枪一挺,直接刺穿了骨咄禄。 他将人挂在枪上,立刻纵马回撤,一边撤一边大喊:“骨咄禄已死!骨咄禄已死!” 突厥人看白马玄衣少年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心中已是怕了两分,又听他大喊可汗已死,更是乱了几分,最后见那长枪之上,赫然挂着骨咄禄的尸体,立刻方寸大乱。 唐军趁机,一鼓作气,拿下了战斗。 再后面,关山云挂了长枪、卸下盔甲、纵情山水,已经是后话了。 “骨咄禄死后,他的儿子默棘连年幼,被他的叔叔默啜抢占了可汗之位。而这次突厥先遣部队的首领,正是默棘连。”关山云补充说。 江风梳理了一番突厥人的名字和关系,总结说:“所以,你和这次来犯的突厥人,有杀父之仇。” 关山云说:“正是!” 江风忧心忡忡,说:“默棘连找我,掘地三尺。可若找你,他或许恨不得掀翻地球才罢。” 关山云用树枝点着那处山谷,目光深沉,说:“那也得有命出来才行!” 江风知道他的坚决,也知道这个“诱饵”非他不可,只得再同关山云将整个计划从头复盘一遍,直到在无遗漏。 关山云连夜叫来县丞。 县丞也是猩红着眼睛,一夜未睡。 关山云带着县丞,前去峡谷,布置陷阱。 那时候已经到了卯时,江风爬了三天的雪地,已经到了身体的临界点。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诱敌深入,什么恶战苦战,她只求一觉。 阿恕休息了前半夜,现在出去帮忙转移群众了。 县衙内可供住宿的地方人满为患,县丞紧着给她和阿恕腾出来一间,说是单独一间,其实也只是临时垒出来的,用屏风和帘子隔开。 比起前院住在帐篷里的流民,已经很奢侈了。 土炕火热,一躺解千乏! 江风第二日醒来时,听到轻微鼾声。 他绕过屏风,关山云合衣睡在隔壁的炕上。 剑眉入鬓,高鼻朗目,下颌立体硬朗…… 只是那脸也太脏了些。 可惜了一副俊美异常、风流倜傥的顶级容颜。 …… 关山云醒时,先去看江风,自然是扑了空。 他虽然知道并无危险,可还是着了急,快步走到屋外,见外面已是另一番景象:江风正挽着袖子,在露天的厨房里煮粥。烟火缭绕、水汽蒸腾,她的脸颊染着黑灰,但完全不能遮掩,生机勃勃的红晕。 江风见他立在廊下。 盛满了一大碗粥,另拿了一个馒头,笑呵呵地递给关山云。 关山云便学着难民的样子,一手拿碗,一手执馒头,一口粥一口馒头吃了起来。 早餐后,县衙里的难民便被分流:老人和孩子都被分散在其他村民家里;受伤不便行动的,就近安排在安置点…… 大部分人,包括很多妇女,都不愿躲起来偷生。 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曾被突厥人屠戮,他们的母亲、姐妹曾被异族人羞辱、劫杀… 第212章 杀敌 江风也做出了要和关山云一起战斗的表示。 但是毫无意外地被关山云明确地、坚决地拒绝了。 早饭结束后,便陆续有人来同关山云报告情况。 陷阱已经布置好。 弓箭手已经就位。 敌人距离安平镇,还有不到十公里。 …… 突厥人行进速度极快,超出了关山云的预料。 关山云回头,对江风说:“万事小心!” 江风点头,说:“大哥,放心!” 关山云带着一群人,提刀而出。 巳时末,西侧有喊杀之声传来。 约莫半个时辰,杀声渐停。 又过了一个时辰,喊杀声再起。 这次声音又近了些,也更持久。 直到未时初,声音渐停,关山云带着众人回来。 他们以微小的代价,阻断了突厥的第一次进攻。 关山云命人连夜在突厥人必经之路上浇水,等水结冰之后,又在上面覆盖一层雪。突厥人不察,虽然战马做了防滑措施,可冲在最前面的仍然马倒人翻。 趁着敌人大乱,埋伏在的弓箭手纷纷射箭。 那些弓箭手虽不是正规军,但从小狩猎为生,剑法极准,突厥死伤二十余人。 等突厥人反应过来,进行反击时,那些弓箭手已经撤回。 突厥人气急败坏,战战兢兢地穿过了大约一公里的冰带,又向安平镇进发过来。 可只冲锋了一小段,先头部队就再一次人仰马翻。 这一次,关山云命人在雪里埋了密密麻麻的铁钉、削尖的木桩,不止突厥马匹受伤,就连突厥人掉下马来,也被刺死、刺伤多人。 就在敌人一团大乱之时,雪地之上,突然竖起两排铁网,如两道坚实的墙壁,南北横贯,将突厥人分成了三部分。 第一部分约二三十人,是第一批落入陷阱的突厥前锋;中间部分截住了大约五十人;其余大部队被隔绝在铁丝之外。 第一部分的突厥士兵被铁钉和木桩所伤,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关山云直接带着封常青、李赞和几个功夫好的猎户,一刀一个,片刻之间二十多人的脑袋都搬了家。 对中间部分敌人,仍然是远程攻击。箭簇上淬着麻药,即便一箭不能致命,也让他们四肢麻木,行动迟缓。 第三部分的主力敌军被铁网拦在战场之外。 他们拿刀劈砍铁网,但效果甚微。 没等他们突破铁网,冲锋在前的将近一百突厥人已尽数被消灭。 关山云带人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那两道铁网墙,完成了使命,不用敌人劈砍,也悄然落下来。 厮杀的战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没有敌人,没有铁网,只有那血染的战场昭示着刚才的截杀,不是梦境。 而是惨烈的现实。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突厥首领默棘连死死地盯着玄衣长剑的关山云,终于下令撤退。 县衙里又支起了大锅,熬粥,煮饭,做菜。 关山云吃完,又带着他的草台班子来到了作战图前,开始研究部署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一场小胜利,虽然只杀了一百多个敌人,虽然敌我力量仍然悬殊,但是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在关山云组建的这支临时队伍中,大部分人都认为突厥人凶残、野蛮,而且不可战胜。 突厥人烧杀抢掠给他们造成的伤痛,在他们身体里刻下了恐惧的基因。 当他们亲眼看到,原来茹毛饮血的罗刹,被射穿了身体,被砍下了脑袋,那个恐惧的魔咒被打破,他们信心大增。 除了关山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结束后,大部分人按照被关山云的安排去行动,有的继续布置接下来打仗需要的机关;有的去打扫战场,收缴可以继续用的武器射击出去的箭簇。 所有的军械,都需要节约再节约。 有另外六个人,被要求养精蓄锐,夜间另有安排。 众人虽然疑惑,但都完全相信关山云,也不多问。 那六个汉子直接在县衙的帐篷里,倒头就睡。 傍晚时候,关山云、封常青带着六个人,出发了。 关山云一行,沿着突厥人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上千人的队伍,在雪地上踩出了一条宽阔的雪路。 倒是给关山云的追击和偷袭提供了便利。 突厥人驻扎在距离安平镇二十公里的一处山坳。 营帐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他们刚吃了败仗,所以加强了戒备。 关山云让两个神箭手占据有利地形,掩护其他人行动。 封常青带着两个汉子,摸去马厩,将准备好的巴豆尽数倒进马槽。 关山云在另一边,已经带着另外两个人,连着解决了三个岗哨。 然后潜入了最近的一处帐篷,三个人手起刀落,眨眼之间将一个帐篷的六个人全都抹了脖子。 然后扒了对方的衣服换上。 又去第二个帐篷。 如此这般,直到他们潜入第四个帐篷,正巧碰见一个突厥士兵起夜。 那人睡眼惺忪,嘟囔了一句突厥语。关山云两步跨到那人跟前,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刀毙命。 可跟着关山云的那个汉子,到底被惊吓住了。 再下手的时候,不免手抖。 他动手时,突厥士兵睡梦之中只觉得脖子一凉,接着一疼。 但因为他位置捅得不对,所以没致命。惊慌之中,那人捂着脖子大喊了一句突厥语。 关山云眼疾手快,冲过去一刀砍死。 可喊声到底惊动了人,外面的突厥人喊声一片,应该是发现了三个帐篷死了人。 关山云暗道不好,领着人便要撤退。 因为他们换了突厥的衣服,并专门捡人多和慌乱处走,一时倒也没被发现。 就在以为能逃出生天时,一个突厥首领突然叫住三人,呜哩哇啦地说了一堆。 那两个人以为马上暴露,吓得腿打颤。 关山云不急不忙,也呜哩哇啦地回了一堆。 那首领疑惑地摆摆手,放行了。 这时,突厥大营的另外一侧火光冲天。封常青摸到了突厥战马的饲料房,直接一把火烧了个痛快。 突厥人气得哇哇大叫,一边跑去救火,一边抓刺客。 关山云和封常青在约定地点汇合。 封常青说:“关公子,我们先藏起来。等他们睡了,我们再杀一个回马枪,如何?” 第213章 克敌 关山云思考了片刻,然后对那六个汉子说:“你们几人先撤,回到镇上找到李赞将军,让他按照今天的布置,提前做好准备迎战。我和常青留下,再拼杀一次。” 一个汉子问道:“关公子,即便再杀一轮,也不过十几个贼人,左右不了大局。而且敌人一定会加强防备,公子何必涉险!不如早撤回去,准备明日迎敌人。” 关山云说:“杀敌多少并不重要。我虽然不能长驱直入,杀了默棘连,但趁着夜色,杀几个头目再全身而退,并不困难。” 他想了想,又低声说:“再杀这一轮,他们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那几个汉子不做声了,顺着来路,悄悄地退了回去。 关山云和封常青如丛林里捕猎的野兽,充满耐心和毅力,潜伏在猎物的前方。直到敌军营帐骚乱渐歇,灯火逐灭,他们才如鬼魅一般,从暗影里,再一次溜进营地。 他们这次不再遇人就杀,而是专挑有卫兵守卫的营帐。 一个放哨,一个动手。俩人身手矫健,有攻有防,又送了几个头目睡梦中上了路。 敌人仍然未察觉。 俩人也不恋战,继续摸到马草房。 他们没有选择烧粮食,而是选择烧马料,也是有原因的。 如果一下子把突厥人的粮食烧没了,他们狗入穷巷,没了后路,必定破釜沉舟,疯狂反扑。 那样的话,安平镇的一百来号人,支撑不到援兵赶来。 但烧了草料效果就不同了。 战马吃不饱甚至饿死,骑兵就少了。 大家都靠两条腿,行进速度自然就慢了。 没有战马加持,战斗力自然变弱。 封常青已经点了一次草料,但由于到处都是雪,很快就被突厥人扑灭了。 俩人吸取教训,在那堆积成小山的苜蓿草料上,尽可能多地制造着火点。 等突厥赶来救火时,发现到处都是火源,扑灭一处,还有另外一处。 顷刻间,火光冲天。 他们终于把火扑灭后,草料已损失大半。 这时候,有士兵连滚带爬地进来报告,又有六个叶护首领被杀。 不一会,又有士兵来报,大批战马集体拉肚子…… 突厥白天进攻安平镇,本以为可以烧杀抢掠一番,甚至已经开始意淫汉族女人的温软身体。可没想到,春梦还没做完,就被人家没头没脑地杀了一百来人。 他们退避三舍,却又被杀了将近五十人。 敌人连面也没露,他们已损失了超过十分之一的兵力。 这还不算,草料还被烧了,马也被下了巴豆。 突厥人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他们中有很多人生了惧意,汉人狡猾,大大的狡猾。 他们的首领,默棘连,看着安平镇的方向,用汉语,咬牙切齿地念出三个字来:关山云! 而关山云,此时已回到了安平镇。 江风看到关山云和封常青迟迟未归,不免心下惴惴。 她等得焦急,正要李赞出村去迎一迎。 关、封二人便如天降雄兵一样,出现在县衙门口。 关山云实在是累极了,回来倒头就睡。 众人都不敢打扰,轮休的、站岗的都各就各位。 第二日上午,风平浪静。 至此,他们不废一兵一卒,已拦住突厥尖兵一天一夜。 临近中午时,李赞来报。 突厥军中的骑兵照比昨日,少了将近一半。 巴豆起了作用。 他们昨天吃了亏,现在不敢冒进。 在距离安平十公里处驻军了,然后派了一小队人马,开始清除路上的各种障碍。 清除障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突厥撤兵后,他们连夜将所有陷阱进行了复原。这个工作却很容易,只需要就地取材,往上面覆盖了一层积雪即可。 那些钉子和木锥很难拔出,都是先化雪为水,再结水成冰,最后与那一片雪原融为一体。 到傍晚时候,突厥人到底已将路障尽数拔除了。 突厥军队,继续向安平镇进发。 安平镇成了突厥人的水中月,镜中花,一大块肥肉放在嘴边,却吃不到。 默棘连明白,关山云之所以设置重重障碍,用那些巧计取胜;之所以夜袭大营,打完就跑,根本原因是他们内里虚空。 他们有非常可靠的凉州兵力布置图,威武以西的三个镇子,绝对没有守军。 他们虚张声势,就是为了拖住他的铁骑,从而赢得救兵赶来的时间。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关山云得逞 ,他必得在今日砍下他的头颅,祭奠他的父可汗。 他金刀过顶,大喝一声,兵士之中,杀声震天。 突厥人一鼓作气,奔袭了五六公里。 突然,道路两侧的山坡上传来“轰隆隆”巨响。 军队大惊。 但那时天色已黑,山上只黑乎乎的一片。 声音越来越响,频率越来越快,同时地面伴有震动。 等他们反应过来,是巨大的雪球从山坡上源源不断滚下来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 雪球之大,几乎有房子那么高。 雪球都经过了挤压和拍打,非常坚硬,冲撞效果跟石头并无二致。 突厥人躲闪不及,被撞得人仰马翻。被雪球波及到的,不死也是重伤,雪球冲撞、兵士马匹之间相互踩踏,一时之间,人群中人哀嚎一片。 等雪球攻击终于停了的时候,突厥人发现,他们又同昨日一样,被巨大的雪球分割成了若干部分。 前三部分仍然是关山云攻击的重点目标。 虽然雪球之间,间或有缝隙可以互通,但若想相互照应、救援,是不可能的。 说是雪球,不如说是冰球,踢不烂,砍不破。 士兵们对这个场景很熟悉,他们知道接下来仍有一波截杀,像昨日那样。 他们拔出刀,支撑着受伤的身躯,警醒地看着四面八方。 山上安静了一会儿,只听一声哨响,轰隆声再起。 又有密密麻麻地雪球滚下来,这次的雪球大小不均,大的有一人高,小的也有椅子大小。 但是,所有的雪球上都插着尖锐的武器,木锥、刀片…… 又是一片惨叫,里面夹杂着咒骂和求饶。 默棘连预料到关山云不会让他顺利进村,见他用这些伎俩,又气又恨。 被拦截在前面的兵马,被关山云两轮雪球冲撞后,非死即伤,再无战斗能力。 默棘连也准备壮士扼腕,不顾马前卒,只以杀敌为主要目标。 他再不犹豫,命令弓箭手向山上射箭,同时主动出击,派人往山上进攻。 果然,关山云被突厥人箭雨逼得抬不起头来,自然也停止往下推雪球。 突厥士兵大受鼓舞,喊杀着冲上山去。 可就在他们以为可以硬碰硬,跟他们打了两天却见不到影的敌人,真刀真枪的拼杀一场时,突然被迎头浇了一身水。 触感是温热的暖流,然后才是痛彻心扉的疼痛。 是开水。 第一批冲上去的突厥士兵,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第二批人没等反应过来,也被烫出了猪叫声。 一时没有人再敢往前冲。 “轰隆隆”声再次传来,又一轮攻击开始了,仍然是大雪球隔断,小雪球攻击。 默连棘看着前方被关山云圈进去的将近二百勇士,再看向两侧一直延伸的高坡,仿佛只剩下撤退那一条路。 他不知道,这轮攻击之后,会不会还跟着一轮。 也许没有。 但他不敢赌。 因为若再来一轮,他仍然没有破解之法。 无力感再次袭来。 他不得不再次下令撤退。 可这次,他们只退到附近的一片开阔之地,与安平镇遥遥相望。 第214章 暴露 大胜归来,所有人都欢呼雀跃。 他们一直被突厥人侵扰,屠杀,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而这两天,他们在关山云的带领下,形势反转,把突厥人杀得哭爹喊娘。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令人兴奋的了。 众人散去。 关山云对江风说:“只剩最后一步了。” 江风也很清楚,经过两天的对战,突厥人也摸清了他们的情况。 他们这次退守安平镇对面,就是很好了证明。 明日天亮,他们必然要清除路上的大小雪球,然后就会杀进村镇,截掠烧杀一番。 完成补给后,会向下一个村镇进发。 而他们开辟出来的战场,会为后续大部队提供便利。 也许,突厥的大军,也已经在路上了。 最最关键的是,如果他们明日冲杀进来,短兵相接,安平镇的一百多人,根本不是对手。 “或许,我不该让你留在这,若是让封常青护你走,现在也该到威武了。”关山云说。 江风粲然一笑,说:“大哥现在懊恼没送我走,可我若抱头鼠窜,等大哥打赢了仗,又回过头来嘲笑我胆小!” 关山云也笑了,说:“跟性命比起来,被我嘲笑几句,能如何?” 江风目光如星,郑重地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关山云有些意外。 江风却豪气满怀地补充说:“别说我们可能会赢。就算明日输了,这一场阻击战也能载入史册了。那时候,他们会说:有女江风,迎战突厥,效仿霸王,不过安西,真乃女中豪杰!” 关山云大声笑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揉了她那一包头发,朗声说:“死后虚名,实在不划算!等明日,大哥再英勇一些,让你活着被人褒奖,怎样?” 江风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虔诚而又,可爱。 第二日一早,所有人饱餐一顿。 先藏起物资,然后老人、女人和孩子依次进入临时避难场所。 幼儿窝在母亲的襁褓里,大一点的孩子抱着父亲的大腿不肯撒手,恋人、夫妻之间牵着手,做最后的告别。 生离死别是痛苦的。 但好似又是稀松平常。 江风从头到尾面带笑容。 关山云自始至终毫无波澜,巍峨如山。 江风亲自为他披穿甲胄,递上长剑。 人飒飒,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 弓箭手占据了有利地形,会些功夫的拿起了长枪长刀。 关山云翻身上马,奔赴他的战场。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那个女孩子,一定在目送他。 我为何而战?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在尸骨如山的沙场上,生出的疑问。 而十年之后,他终于有了答案。 关山云出发后,江风和阿恕也进入了避难所。 她的藏身之处是一个枯井。井底的侧壁挖了一个洞,洞口很小。 穿过洞口,豁然开朗。 是一处二十平左右的空间,顶部有几处小孔,应该是做通气之用。 里面已经有七个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是县丞的小儿子。他另外两个大一点的儿子,都跟着上了战场。 另外六个女子,分别是县丞和县丞两个儿子的妻妾。 父子三人小,一人一妻一妾,倒也公平。 所有女子,都卸去钗环首饰,穿上粗布衣衫,江风的脸更是被关山云拿锅底灰抹得跟包公一样。 可县丞的那个小妾,却很有胆量:齐胸襦裙,精致妆容,满头珠翠…… 跟一身行头很搭配的,是她高傲的神态。 江风和阿恕,找了一处坐下。又同县丞夫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就都不说话了。 一上午,外面都很安静。 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喊杀之声大起。 所有女人瞬间紧张起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马蹄声、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突然,头顶上方猛地有队伍奔跑的声音,然后就是气急败坏,呜哩哇啦的突厥语。 对面的几个女人猛地一惊,几个胆子小的,已经低声抽泣起来。 那个精致小妾,也煞白了脸色。 头上有重物落下,“哐”地一声,洞内定便有灰土落下来。 精致小妾应声“啊”了一声,阿恕一步上前,手刀一砍,那小妾便被打晕过去。 阿恕对另外几个人小声安慰,道:“他们在上面驻扎。别出声。没事。” 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了。 上面呜哩哇啦说个不停,江风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语气不是很好。 这样看来,关山云似乎还占着上风。 他们越是焦急,江风越是心安。 按照关山云的计划,他们今天会利用地形地势和突厥人展开巷战,待天色黑时,再引着默棘连到他们准备了两天的峡谷。 阿恕直接坐在了精致小妾的旁边,担心她转醒之后,叫出声来。 又过了一会,有饭菜的香味传来。 然后有奔跑声,接着又有马蹄声。 头上的声音突然变得恭恭敬敬,似乎是有大人物来了。 那个大人物声如洪钟。 难道是默棘连?! 江风和阿恕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隐隐约约的,似有一声狗吠。 江风一惊,抬头时,阿恕也面露惊恐。 江风太知道狗鼻子有多厉害!她和沈顾行在汤泉山掉落陷阱时,几百亩的山林,生生被几只猎犬闻着气味找到了。 何况这个方寸之地! 狗叫声越来越近。 突然在头顶处疯狂地叫了起来! 糟糕,被发现了! 突厥人兴奋地大叫! 狗能救人,也能杀人! 狗叫声、兴奋地喊叫声、跑步声密集起来。 精致小妾终于被吵醒了。 江风和阿恕站在洞口两侧。 阿恕提了一把砍刀,江风拿的是李隆业送她的匕首。 果然,有突厥士兵顺着井绳下来了。 后面的女人惊叫连连。 突厥人猛地出现在洞口,黑黝黝的脸色,乱糟糟的头发,满脸的横肉。 后面还有一个突厥人,向着井口外面兴奋地大喊:“阿依!阿依!” 前面突厥人看到一屋子女人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两眼放光,洞口虽然狭窄,但他依然像饿狼扑食一样往里钻。 第215章 诱敌 那人个头巨大,一时卡在了洞口。 阿恕再不犹豫,手起刀落,将他胸前捅出一个窟窿,血流如注! 突厥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后面的女人发出惊恐的惨叫。 精致小妾,惨叫声最为突出。 后面的那个人向井口呜哩哇啦打完说了一通,又有几个人顺着绳子下来。 那个毙命的突厥人被他的同伙一把拽了回去,又有不怕死的人往里闯。 江风和阿恕一顿乱砍,又死伤了三个人。 外面又呜哩哇啦说了一通,然后下来一个人,虽然仍是突厥打扮,但一看长相,就知道是个汉人。 他下来,自然是劝降的。 “特勤最是怜香惜玉,出来就是荣华富贵。” 无人应答。 “你们的男人都死了。何必为他们守节!” 无人应答。 “如果在不出来,特勤就要火攻了。那时候再投降,可就不一样了。” 精致小妾突然猛地冲到了洞口,一边往外钻一边大喊道:“我投降!我不想死!” 后面县丞夫人咒骂了一声。 阿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却做好了投降的决心,回头就咬在阿恕的胳膊上。 阿恕吃痛,抬手要砍,外面的突厥人已经一把将人拽了出去。 同时,又有两个身手灵巧的,趁机钻进洞来,一个去对付阿恕,一个来对付江风。 江风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阿恕起初能对付几下,可敌人又都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就夺了长刀,捆了起来。 最后进来一个大胡子,扫了一眼洞内情况,目光落在县丞儿子身上。 那男孩看到那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便往县丞夫人身后躲。 大胡子提着刀,向那个小男孩走去,嘴里念叨着:“汉人!该杀!可恶!” 砍刀高举,县丞夫人“扑通”跪在地上,磕头,祈求:“军爷,军爷,饶了我儿吧……” 大胡子一脚踢开他,仍欲除之后快。 小男孩的父兄仍在外面浴血奋战,难道让这个还没有来得及看世界的男孩,白白地死在敌人的砍刀之下吗?! 江风做不到。 她大喊一声:“住手!” 大胡子明显一愣,向她走了过来。 也就是几步的距离,江风冲着几秒钟的时间快速输出:“别杀孩子!我有办法帮你们抓住关山云!” 先留着命再说。 还没等汉奸翻译,枯井之上,有一人声如洪钟,汉语蹩脚:“上来!别杀!” 狗汉奸赶紧翻译。 大胡子悻悻地放下刀,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她们被依次拽了上去。 天已经黑了。 关山云。 关大哥。 只等你的最后一步了。 否则,她就真要步霸王后尘了。 默棘连眼神阴鸷,他对那几个哆哆嗦嗦的女人没兴趣。 他问江风:“关山云?你什么人?” 江风回:“我们是病友,我病入膏肓,他时日无多,丘山的神医也救不了命。便一起下了山,本是想以大雪为墓,却阴差阳错活了下来。” 默棘连看向翻译。 看来也不是汉语通。 听完,他皱着眉,再问:“关山云?什么病?” 江风眼也不眨,谎话随口就来:“花柳病。” 关大哥大人大量,一定能理解她的。 周围饿狼环伺,若真的要拿她慰军,还可以拿这个借口抵挡一二。 默棘连知道花,知道柳,也知道病,却不知道什么是花柳病。 他面露疑惑,翻译官马上进行翻译。 默棘连骂道:“狡猾!花柳病!不死人!” 江风:“是吗?丘山的神医见他全身溃烂,便断言他时日无多。男人的事,总是不好启齿的。” 默棘连此时,不知道江风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在自己心里,是该盼望关山云早死,还是想他多活一刻,死在自己刀下。 默棘连又问:“你办法,能抓他?” 江风点头。 默棘连:“怎么抓?” 江风看着院子里瑟瑟发抖的女眷,开始谈判:“你得让你的兵士们,不要乱来!不许杀人,也不许碰她们!” 默棘连听了,脸色一沉,指着县丞的精致小妾,又是一通乌里哇啦。 那面便有几个兵士上来,拖住那个小妾便往屋里拽。 那小妾早吓得两腿发抖,她惊慌失措地大喊:“江姑娘,救我!救我!” 她见江风指望不上,便要往默棘连身边爬,他不是说怜香惜玉吗?不是说许荣华富贵吗? 可她哪能逃脱几个彪形大汉的把控呢,那几个人上下其手,将她连拖带拉,拽进了屋子里。 惨叫声传来,偶有突厥人的得逞狞笑声。 江风手脚冰凉,止不住地发抖。 默棘连的眼睛,在暗夜里竟然如狼一样,闪着绿色的光芒,江风寒毛直立,他说:“别讲条件!老实说!如若不然,下一个,是她!” 默棘连指着五花大绑的阿恕。 阿恕脸上的锅底灰,掩饰不住惨白的脸色。 江风抑制着颤抖的声音,说:“我带你去他的据点。” 默棘连束住江风双手,然后拴在马后。 默棘连的战马虽然并不快,可雪路本就不好走,只走了一会,江风便绊倒,一路被拖行。 她上次见到被拖行的,还是窦鼎。 一路坑坑洼洼,江风被撞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四肢百骸疼痛不已,可她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 敌人突然停住了。 江风趴在雪地上,借着突厥人的火把,看到前面山坡上,立着一人一马。 江风被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默棘连跟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默棘连眼睛充血,揪住江风的衣领,长枪指向关山云,道:“关山云!你还往哪逃!” 关山云不慌不忙,回道:“十年不见,你虽然本事依旧没长进,却越发缩头缩脑了!十年之前,你躲在你父亲战车后面,怎么今日又躲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后面?!” 十年之前,同是十六岁的关山云和默棘连,同上战场。 关山云一战封神,默棘连也一战成名。 却是骂名。 关山云砍了他的父亲,他却躲在了战车后面。 他的叔叔也以此夺了本该属于他的可汗之位。 这是他不能提及的伤痛。 第216章 人祸 但他已不是十年前瑟瑟发抖的少年,也不会被关山云几句话激怒,反而意识到,手里的女人,或许对关山云很重要。 他按捺怒意,拎着江风,大声问:“这是你的女人吗?小王尝了一下,很是受用!我手下将领,也多日未开荤了,若你不介意,小王将她犒赏下属,如何?” 对面静默了很久。 默棘连笑意更甚,大喊:“关山云,不说话了?!你的女人出卖了你!是她引路找到你!你还舍不得吗?” 关山云一声长笑,那笑声在黑夜里,让人胆寒。 他声音洪亮:“默棘连!我听说你的叔可汗,不止抢了你的王位!就连你的女人,也一并夺走了?小王子你忍字功夫,远在我之上!令关某着实佩服!如今我如今朝不保夕,但绝不会让出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在凉州!你有本事杀了我,再打到凉州去!” 江风被默棘连提着,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决定再烧上一把火。 她一派天真,说道:“夺妻之恨,只有乌龟王八才能忍!小王爷,你也太可怜了……” 默连棘眼欲喷火,将绳子绑到马辔头上,抄起马鞭抡在江风身上。 那鞭子带了十足的仇恨和力量,江风切身体会了什么叫皮开肉绽,从肩膀到胳膊,像火烧一样。 她仍一声不吭。 咬着牙,说:“小王爷,你的仇人就在眼前,却只敢拿我一个弱女子撒气!” 关山云又喊道:“默棘连!你若不敢杀我。关某便也不等你了!” 说着,关山云调转了马头。 默棘连终于不再犹豫,一蹬马肚子,大喊一声,便向关山云冲杀过去。 江风只觉得一阵眩晕,便被他拖行着向前奔去。 两条胳膊发出了奇异的响声。 危急关头,她想的竟然是:就算这次逃出生天,胳膊肯定是废了的。 关山云在坡顶,默连棘是爬山的状态。 江风被拖在地上,抬眼看去,关山云像一尊神像一样,巍峨如高山、冷酷又冷静。 她有一瞬间的怀疑:他会不会放弃自己? 默棘连和关山云相遇的那一刻,默连棘长刀刺出,关山云弯腰躲过。 回身便砍向默连棘的腰腹,默连棘也躲过。 关山云却半路收回长刀,拽着马辔头,两匹马撞在一起,战马嘶鸣,都立起前身来。 他趁势拉住绳子,往自己这面一拽,另一只手挥刀砍断绳子。 江风只觉得自己如提线木偶。 但到底被关山云拉到了马上。 最起码,不会被默棘连犒赏军队了。 关山云救了江风,再不犹豫,策马就逃! 默连棘大怒,在后面狂追,他的骑兵也呼啦啦地跟上。 关山云打马狂奔了几百米,眼看被默连棘追上,他猛地一拽缰绳,拐向东边。 默连棘正全力冲刺,没想到关山云突然掉转方向,驻马不及。 只听一声马鸣,前面的积雪竟然瞬间塌陷。 他连人带马,掉下谷去。 他后面的骑兵也正冲锋,前面的士兵虽然看出异常,想要停住。 但后面的骑兵却不知道情况,依然在往前冲。 又从暗处数箭齐发,箭头都带着火,不攻人只攻击马匹。 这时山谷外四周,有人用突厥语大喊:“默棘连死了!砍了他的头!领赏!” 那声音通过山谷的回荡,达到了震天动地的效果,很是震撼。 很那是江风研制出来的扩音器。 冲在前面的突厥人,马匹受惊,再加上拥挤、踩踏、路滑,便纷纷滚落山谷。 后面的突厥人都是喽啰,主将突然掉落陷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又有震天的喊声传来:“凉州大军已到!杀死突厥狗贼!” 山谷四周亮起火把,喊声之声再响,剩余的突厥人丢盔弃甲,做鸟兽散。 封常清和李赞带着人佯装追杀出去。 掉入山谷的突厥人开始尝试往山坡上爬,可他们发现此时的山坡,尽是光滑的冰壁,根本爬不上来。 他们骂骂咧咧,暴跳如雷。 却发现让他们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 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天而降。 有的从山坡上往谷里推雪球,大的、中的、小的。 有的往下扔石头,圆的、扁的、方的。 有的扔各种车,马车、独轮车、摇篮车。 反正一切可具有攻击力的东西,都可以被扔下去。 关山云和江风同乘一马,来到谷顶。 谷底已成为一片炼狱,哀嚎声、求饶声、咒骂声。 默棘连被护在中间,有武士替他挡住各种攻击。 默棘连仰头看着马上的两人,知道自己着了他们的道。 汉人狡猾! 女人也狡猾! 他大骂:“贼公贼婆!下来受死!” 关山云不理他,说:“你的叔父可汗,麾下猛将众多,为何偏偏派你打了头阵?” 默棘连一刀砍破雪球,说:“你不要挑拨离间!” 关山云略有惋惜,说:“我只是不想你做冤死鬼。” 默棘连道:“我们突厥大军,就在后方,不日便可踏平凉州!” 江风“呸”了一声,奚落道:“小王爷,我劝你别做美梦了。你闯不过安平镇,突厥军队自然也进不了凉州城!” 默棘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江风。 她故意带他来这死亡陷阱。 他恶狠狠地说:“我们拭目以待!待我突厥踏平凉州之时,定要拿你这贱妇,祭奠我一千勇士!” 关山云说:“小王爷倒是自信的紧。” 默棘连得意大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你们汉人狡猾善变,出卖叛变的事,也是常有。” 江风和关山云二人都一惊。 突厥人肆无忌惮,难道是因为军中有人叛变?! 关山云神思一转,便道:“只怕小王爷又被你叔父骗了。凉州军我是知道的,战斗力暂且不论,可上下将领那是铁桶一块,各个与你突厥血海深仇,恨不得生饮尔等血肉,又怎会投奔突厥。默啜要取你性命,这才诓你送死。” 默棘连仍自信满满,狂笑道:“何必非要凉州将领!” 不是凉州,那便是安西都护府。 甚至是朝廷。 关山云心中大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面之人坐享其成不算,还要投敌被刺,当真可恨! 关山云做了停的手势。 攻击停止。 第217章 疑云 关山云指挥他的“乌合之众”将默棘连拉出了陷阱。 默棘连做了必死无疑的准备,没想到被关山云救了上来。 每个人,都有对活着的渴望。 默棘连也不例外。 他以为关山云必是要问他叛徒之事,早已做好了死不开口的准备。 没想到关山云只是把他抓起来,派人看守着。 关山云不是不关心叛徒之事,而是江风的情况,实在不好。 后背的鞭伤也就罢了,只是疼痛一些,于行动、性命都无大碍。 只两条胳膊! 她被默棘连拖行拉拽,两只胳膊全都脱臼了。 还好镇上有个接骨的师傅,手法还算利落,拍拍打打到底接上了。 可右胳膊因为有旧伤,仍然不能活动,而且疼得厉害。 关山云无法,只得安排封常青带人上山,再去接孙老头。 江风忍着钻心的疼痛,说:“大哥,你去审默棘连吧。他说得若是真的,可怎么是好。” 关山云看她疼得煞白的小脸,端了一碗药给她,说:“止疼的,先喝一点吧。” 江风皱着眉头喝下去,过了不到一刻钟,身体的疼痛果然慢慢缓解了。 她又累又惊,便也睡着了。 关山云见江风睡了,才让阿恕看着她,自己去找默棘连。 江风睡梦之中,只觉得房间里人影晃动,来来回回,可她睁不开眼,也不知到底是谁。 他们小声地商量什么,明明就在床前可她一个字也听不清。 然后有一个人摸摸索索地拽自己的胳膊,然后仿佛有一条筋从拇指到肩胛骨被挑了起来,像弹琴一样。 右臂又酥又麻,还有一点疼。 最后,她失去了所有意识。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胳膊竟然能动了。 孙老头真乃大罗金仙,什么时候都能救场。 阿恕说,恰巧孙老头的房子被雪压塌了。 恰巧他就跟着猎户下山了。 恰巧那几个猎户也是安平镇的。 恰巧江风胳膊断了,正要上山请他。 江风也觉得巧。 或许,她真该认真考虑跟孙老头拜师学艺,省得总是麻烦老神仙入凡尘。 他觉得好些,便要去找关山云,顺便看下默棘连吐口了没有。 阿恕说:“默棘连走了!” 在这种语境下,“走”这个字,有很多含义。 可以是逃走。 可以是放走。 也可以是被死神带走。 阿恕这才补充说明:昨晚与孙老头同一时间赶到的,还有关山风的大军。 关山风打扫了战场,安顿了村民,又另派了一小队人马,跟着李赞,押送着默棘连回长安了。 看来是招了。 关山云对付起人来,很有办法。 不一会儿功夫,关山云就来为她解惑了。 “通敌之人,是太平公主。”关山云知道江风和太平公主的感情,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江风一下否定道:“不可能是娘娘!” 关山云说:“默棘连看到了默啜和长安的往来信件,确是镇国太平公主无疑。” 江风反驳道:“印鉴可以做假。给我个萝卜,我能刻出一枚玉玺。哪个人通敌,还明火执仗盖自己印鉴的,显然是栽赃嫁祸。” 关山云不说话。 江风自己想通症结,问:“难道是因为高晦?” 关山云说:“高晦领了北衙四卫,又有凉州军做后盾,如今已是太平公主的心头大患。” 江风说:“娘娘和太子争斗确实是你死我活,可我觉得娘娘绝对不会里通外敌。这样大是大非……” 她心念一转,说:“娘娘身边的崔湜,娘娘很是信任他。他却与宁王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袁瑛就是被崔湜先抓到,后来又为县主效力,会不会?” 会不会崔湜人在曹永心在汉,一直暗中和宁王或者吉安县主勾结。 终南山截杀,让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反目。 如今再假借太平公主的名义通敌,必然再引起姑侄俩更严重的误会和对抗。 最终他和他身后的父女俩,坐收渔翁之利。 李赞将默棘连带给李隆业。 他会想到这一点吗? 还是这一点对他来讲不重要,他势必要趁着这个机会,将太平公主及其势力连根拔起。 或许,皇位的血腥和残酷向来如此。 她非局中人。 她是看客。 关将军接到关山云的讯息,先派关山风带了五千的先头部队赶来。 现在知道突厥仍有大部队来袭,关山风便要驻扎在安平镇。后续部队也会尽快补充,在此拦截突厥大军。 此时,已是腊月下旬,眼瞅着就要过年了。 关山云便先送江风去威武。 江风丘山之行,耽误将近2个多月,不知江姑母急成什么样子。 他们出发时,安平镇的百姓争相来送。 他们在三天三夜的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特别是县丞一家,江风是他小儿子的救命恩人。 县丞夫人道谢的话一遍又一遍的说,江风已听得难为情。 但更多人还是来送关山云的。 这一战,安平镇以极小的伤亡,将突厥一千多精锐部队打得溃不成军,杀死、俘获突厥700余人,并生擒特勤王子默棘连。 这对安平的百姓来说,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更有几家知道关山云还未婚配的,便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妾。 县丞人精一样,都一一替关山云婉拒了。 男女老少二百来人,送了一程又一程。 理智如阿恕,也不禁动容。 孙老头婉拒了江风的邀约,留在了安平县。 关山风和县丞,都应允他明年开春,可以动土之后,派一个小队去给他修缮房屋。 半路上,江风遇到了来寻他的白行简和江佑。 他们看到江风没事,都长出了一口气。 等他们到了威武,见了江姑母时,江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精明强悍的地主老太,此时面容消瘦,眼睛凹陷,嘴角起了一长串火疱。 见了江风,“哇”地大声痛哭起来。 搂着她“孽障”“冤家”地骂个不停。 江风去丘山前就已言明,一定会耽搁些日子,所以她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担心。 直到下了那四天的大雪。 她派出去的人都被大雪截了回来。 她为此大发雷霆,痛打半路折回来的白行简,生生把手腕粗的棍子打折才罢休。 这几天又听说安平镇起了战事,一个着急上火,便一病不起。 到底又把白行简派了出去。 白行简又遇到了半路寻出来的江佑。 两队人又没头苍蝇似的走了一日,终于遇到了江风和关山云一行。 不然,白行简还真不敢回去。 第218章 因果 姑母家是威武最大的地主。 姑母做事向来风风火火,有一说一。亲弟弟、亲侄子升了官,一个侄女做了太子侧妃,一个做了薛王侧妃,她虽不至于拿喇叭进行广播,但也从不藏着掖着。 与她相反,但姑父素来低调,自从江家水涨船高后,他仍不改质朴本色,越发小心谨慎了。 姑母家的宅子,在武威已算是数一数二的大。但因为他们家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又生了一堆孙子,算起来一家有三十多口人,所以平均住宅面积并不大。 但比江家的人均面积,还是高很多的。 一家人虽然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可是各家都有独立的小院。 平时都是从公家账上领月例,家庭日常开支自负盈亏。 只有重大节日和每月固定一日在江姑母处用饭,其他时候都是各吃各各的。 江风见姑母与五个儿媳的相处,江姑母是绝对的权威,但又不会毫无感情地压迫儿媳,总之介于领导和亲情的平衡点上。 这种婆媳关系,让江风不由得想到江母曾说起的事情:江风的外婆,是如何被儿媳妇拿捏了,最后晚景凄凉的。 如果江风外婆有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落入那样境地了。 关山云在威武只歇了一晚就返回了凉州。 风、云二人共同经历生死,有一些复杂的情绪在江风心里形成。 她此时,竟然不知该怎样面对关山云。 显然,关山云也不想给她压力。 若不是姑母拦着,他是要星夜走的。 农村的过年,是忙碌而又热闹的,杀猪宰羊,祭祀洒扫。 人口若多,热闹便加倍。 江风同那几个小侄子很能疯到一起去,她带着七八个小孩子 ,在院子里罗麻雀,罗到了放生,放生了再罗,能乐呵呵地玩一整天。 姑姑的几个地主婆牌友,听说她的王妃侄女来庄子上小住,都争相来看。 看完之后的一致反馈是:当王妃不是挺容易的吗?! 衣服也不华丽,头发简单的网在脑后,笑呵呵地没架子,撸着袖子跟小孩子抓鸟…… 第二天,把自己家的女儿也带了来,有心要跟江风比上一比。 几个小姑娘和江风坐在一起,衣服更华丽,发式更精美,仪态也不差…… 总之样样跟这个王妃不相上下,可入眼之后,总觉得和江风,差了点什么。 至于差了点啥,几个妇人说不清楚。 封常青和薛王府的十来个侍卫,仿佛蛟龙入海,自在的不得了。 他们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在这民风淳朴的乡下,将地主家那些企图接近江风的傻儿子,赶跑。 赶来赶去,赶出来感情。 一起喝酒吃肉吹牛皮。 一边的说长安城如何繁华,月兮楼的姑娘样样来的。 另一边说威武如何质朴,黄土地长出十八珍来。 …… 江风在江姑母家里,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地过了年。 她什么都不去想。 不想江母,不想报仇。 不想沈顾行,不想过去。 不想李隆业,不想未来。 她只是她自己,所以轻松而快乐。 可她不寻烦恼,烦恼自会寻她。 那一日,已经出了正月。 她和封常青、悠然凿冰钓鱼回来,正巧听到大表哥同姑母和姑父说话。 大表哥从他朋友那,得了一个新鲜出炉的消息。 太子李隆基和宁王李成器被外放,薛王李隆业监国。 “怎么太子和薛王也斗了起来?不是说他们兄弟一体吗?”大表哥问。 这一问,直接把江风的一桶活鱼,惊掉了地上。 监国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把太子和嫡长子外派,独留李隆业监国,这不是托付江山的意思吗? 江姑母的想法很简单,皇位不论是李隆基做还是李隆业做,都大差不差。 基业俩兄弟相比,她反而更喜欢李隆业一些,所以当了皇帝不是更好吗! 可她那小侄女,为何脸色白得吓人! 江风心里一清二楚,李隆基是板上钉钉的皇帝。 谁跟他争,谁就是炮灰。 太平公主是最大的炮灰。 李成器是全身而退的炮灰。 那李隆业呢? 他怎么会监国? 历史上并没有李隆业争抢储位的记载,这横生出来枝节,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风在这方世外桃源,实在待不下去了。 她告别了江姑母,匆匆赶回凉州。 冬雪未融,路仍是不好走的。 四个女孩在颠簸的马车里。 江风顾不得悠然和樵青在场,盯着阿恕,问:“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阿恕淡定地回:“同你一样。” 江风想了想,说:“那我这样问你,他到底放没放弃争储?” 阿恕嘴角蠕动。 到底没有说话。 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 李隆业从来没有放弃储位。 他们之间曾经有约法三章,最重要的那一条就是永不争储,永远跟李隆基统一战线。 他答应得痛快。 想来可笑,她竟然想以所谓的爱情换他的霸业之心。 江风大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天真。 阿恕脸有愧色,说:“陛下登基,王爷之功,绝不让太子。他本就形势大好,太平公主和很多大臣,从开始就支持他!我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愿意让王爷争上一争!” 江风面露讥讽:“阿恕,你素有大志,唐隆政变也居功至伟。可因为我,他先让你从安乐那退出来,现在又让你陪我到乡下到深山,实在的大材小用,委托你。” 阿恕已换了冷静的神色,说:“我只是一颗棋。王爷指哪,我便去哪,我的价值不以事论,而是以驱使论。” 江风说:“你倒是忠心耿耿。” 阿恕叹了口气,声音低沉:“王爷确实动摇过,他曾一心一意地辅佐太子,可到头来呢?汤泉山、洛阳、感恩寺,所有的证据都抵不过太子的一句话。” 江风讶异。 阿恕冷笑:“你只以为王爷不肯将县主正法。其实,不是不肯,是力所不及。” 她看着江风的双眼,补充说:“监国之事,如果是争储端倪,那也是因为你。” 江风甚至气笑,说:“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不想他争储,便只能是我。他反而因我,再去争储。这个因果,我可不接。” 阿恕说:“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懂。但王爷为何监国?下一步到底如何?我们总不能因为这些小道消息,就盖棺定论。” 阿恕继续说:“我总觉得,您和王爷之间的信任程度,应该远比我坚定。” 第219章 表哥 江风回来江府时,薛王府的各色礼物和李隆业的书信,也到了。 那些礼物,江风看也没看,直接就锁进了库房。 那封书信,亦都是想念之词,关于监国之事,半点不提。 他不提,江风便不准备回信。 薛王府的人要回长安复命,等了几天都不见回信,便只得找阿恕询问情况。 那个侍卫为难地说:“没有书信,只言片语也可。否则实难同王爷交代。” 阿恕自然知道江风为何别扭。 她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没人能劝得动。 阿恕叹气,说:“你就据实回禀吧,王爷知道其中缘由。” 侍卫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办法,只得悻悻作罢。 江风在庄子上好不容易养得白白胖胖,几天又都瘦了回去。 众人都以为这是因为江风操持江母周年祭祀导致的。 毕竟,她和江佑两人都没有主持操办过这样的大事,而且家长还都不在。 江父作为家主,年后感染了风寒,卧床将近一个月,又加上路途遥远,便回不来了。 江风却觉得他是故意的,只是不愿意经受奔波之苦。 江佐倒是计划回来的,但朝中之事,竟然已到了“没他不行”的地步,他丁忧了只三个月,陛下就召他复起,过了年又安排他去赈灾。 至于其他人,张潆月孩子尚小,江兰怀了二胎,江绯皇室亲眷不宜沾染白事…… 总之,都各有理由。 在某一刻,江风似乎理解了江母曾经为她做的所有谋划。 那是处于劣势的人,所做出的最稳妥的、危险系数最小的决策。 而江母生前,一直看好的温元和,从幽州赶到了凉州。 看吧,若是心诚,总有办法奔赴。 江风上一次见温元和,他还是一个一说话就脸红,一脸红就口吃的小胖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所有的胖子都是潜力股。 如今的温元和,也是身材颀长、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他仍是爱脸红,说起话来倒和缓有力,他说:“知道姨母去世后,母亲一病不起。也是我临出发前,才好些。母亲让我早早过来,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江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元和,你简直是救世菩萨,我要忙成陀螺了。” 江佑所言太过夸张。虽然江父和江佐没回来,但是家里大半的佣人都派了来,姑母还派来了两个行事稳妥的表哥,关山云也日日来坐镇。 温元和彬彬有礼:“二表哥过誉了。” 相比江佑,主管内宅的江风,帮手也不差。 而且大多是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老手,比如柳夫人、高夫人和关夫人。 她们虽然和蔼,但江风也不便事事劳烦她们。 都是自己将所有的事情弄出眉目来,最后才列出拿不准的事项去请教。 小到点心、果子,再到宾客名单,大到主祭流程,她都一一敲定。 倒是让三位夫人意外。 这小丫头平时看着疏懒,但遇到事,还是靠谱的。 到江母周年那日,江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井井有条。 江佑在各方力量的加持下,倒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凉州城的女眷,除了高、柳、关三位,也都对江风刮目相看。 江风言笑晏晏,不慌不忙。 也不见她跟哪个下人大声训斥,可每个人都对她言听计从,恭恭敬敬。 她对所有女眷都礼貌客气,但仍观之可亲,让人觉得春风化雨。 其实,江风在凉州的闺阁时光,并不出色。 一是她被江母有意“藏”了起来,二来她家那时的社会地位,也着实没有机会让她显山露水。 所以,凉州的女眷,亲眼看到堪堪十六岁的江风,进退有据、毫不费力地完成了这么大的仪式,都以为做了王妃就不一样,已不是吴下阿蒙。 其实江风看得很开。 对她来讲,办得好是意外大奖,办不好才正常。 想来她的客人也应该是这么想的。 她越松弛,事情就越顺利,顺利到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但她事后复盘,觉得两个人居功至伟,一个是孙嬷嬷,另一个,就是阿恕。 李隆业的人,能力自然是一等的。 忙活完江母的祭祀,江父的家书便到了。 言外之意,就是让江风事毕立马返回长安。 江风自然知道,回去还有一桩婚事等着她。 江佑接了信,立刻着手准备出发的东西。 阿恕和那十来个护卫,也都归心似箭。 只有一个人,磨磨蹭蹭。 她不回长安,温元和就不回幽州。 他留在这,由于江风的刻意避嫌,所以跟江风并没有太多交集。 可他仍旧默默地待在这。 江佑带他出去玩,他也不拒绝,可从不入花场,也从不喝酒。 他像一头沉默的、执拗的小兽,无限哀伤地守在江家。 不表白。 不退出。 …… 江风一直拖着不出发,一直拖到李赞返回来。 李隆业似乎捏准了她的心思,所以早早地将李赞派了出来。 出发前夜,江风亲自下厨,兄妹三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吃散伙饭。 江佑仍在凉州军中任职,所以不回长安。 温元和自然是要回幽州的。 从此之后,洛阳一个,凉州一个,幽州一个,再见不知何时。 江佑没能教会温元和喝酒,终觉遗憾。 便趁着最后机会,又给他倒满一杯酒。 让他意外的是,温元和竟然再没拒绝,举杯就干了。 江佑喜出望外,道:“元和表弟,原来你酒量恁地好!倒害我为你挡了那些酒。” 温元和脸色红到耳朵。 他向江佑报以歉意的微笑,然后再斟满,向江风举杯,说:“表妹,敬你。” 江风赶紧执杯,笑容可掬:“敬表哥。” 俩人一一饮而尽。 温元和连着喝了两杯,这让江佑发现了新大陆。 他开始和温元和推杯换盏起来,温元和来者不拒。 俩人不出意外,终于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了,胡话和真心话便一股脑地招呼过来。 江风只静静地坐着,微笑地听温元和说他们的初见,说姨母的逼婚,说他的思念…… 直到最后,温元和已醉得神识不清,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呓语:“表妹。表妹。阿风……我只想娶你。只想娶你。” 第220章 再入长安 第二日,江风启程回长安。 关山云仍一路同行。 温元和十里相送。 对江风来说,道别已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古道长亭,她终于走到温元和跟前。 少年宿醉,脸色颓然。 她说:“表哥,请回吧。” 温元和嘴角牵动,终究没能说出口。 江风心中叹气,又说:“表哥,这次一别,或是永别。表哥有什么话,要说吗?” 温元和看着她,终于问出了这么多年,一直困扰他的疑问:“我虽知道,小孩子的话不做数。可你小时候,说过一定要嫁我,为什么,突然就变了。” 江风哑然。 怪不得他们原本就没见过几面,她也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没同他好好说话,他为什么就认准了她! 原来在她没来之前,稚子幼女,就已经有了嫁娶的约定。 江风觉得很抱歉。 她说:“表哥,我曾大病一场,高烧不退,从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温元和要的,或许不是一个答案。 而是一个放手的理由。 江风又说:“喜欢你的小表妹,死在了九岁那年。而活下来的江风,有了别的心上人。” 温元和心里抽痛。 江风又说:“别再等了。人生苦短,不值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人生苦而漫长。 温元和认真地看着江风,眼睛、鼻尖、嘴巴、头发,都细细地记在心里。 她同那个小小的、爱哭鼻子的表妹,是一个人,又不似一个人。 但他一直是他啊。 …… 长安路,她已走了两个来回。 哪一处都熟悉,却又陌生。 哪一处都生机盎然,却又昭示着下一轮破败。 如同她矛盾的心情。 关山云瞧出了她的纠结踟蹰,放慢了归程。 可没有一条路,不通往终点。 他们在盛夏,再一次抵达了长安。 没有人等在城门下。 回到江府时,府内氛围也不好。 江佐和江父都在任上,张潆月倒是早做好了江风回来的准备,一应东西都是齐的。 江兰挺着孕肚,孕期敏感多愁,见了江风就红了眼眶。 阿恕等人回王府复命。 是夜,江府家宴。 除了已故的江母和留在凉州的江佑,倒也齐全。 江绯面容憔悴,眼含哀怨。 但对江风,仍是不冷不热。 江风知道,家里定然发生了大事。 他们不说,她也不问。 晚宴后,一家人送走了太子侧妃,又送走了柳讷之夫妇。 江佐单将江风叫进了书房。 江佐问:“母亲的周年祭,还顺利吧!” 江风回道:“姑姑和凉州的叔伯们都肯帮忙,纵然有些不周到的,想来也能担待一二。” 江佐点头,才说:“陛下病重,只召薛王侍疾。” 江风不说话。 江佐只以为她不懂其中厉害,又解释:“这意味着,陛下可能会易立太子。” 江风反问:“所以,哥哥和姐夫,要怎么做?” 江佐一愣:“姐夫从来都是薛王的人。至于我……” 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人微言轻,但我只忠于陛下。” 江风又问:“陛下当初,为什么让薛王监国?” 江佐知道,她必有此问,说:“去年冬天,暴雪成灾。关于太子无德的言论,便又流传开来。洛阳留守,在被大雪压倒的古树下,发现了带有谶语的石头,与钦天监卜出来的预言,如出一辙,陛下便动了易储之心。” 江风打断道:“洛阳留守?裴谈?” 江佐点头。 裴谈是李隆业的人,钦天监是太平公主的势力范围。 江佐又说:“太子主动入宫谢罪,请立宁王为太子,陛下见状,反而踟蹰了。没想到,当天夜里,宁王和太平公主同时遭遇截杀,太平公主倒无大碍,可宁王右腿被刺中……” 江风手指紧握,面上仍不变。 江佐说:“陛下只以为太子阳奉阴违,背地里行残害手足之事。震怒之下,就要改立太子。可宁王跛脚,已没有办法承继大统,又见薛王为太子磕头求情,便将目光放在薛王身上。这才外放了太子和宁王,命令薛王爷监国。” 江风极为冷静,问:“大哥怎么看?” 江佐说:“如今长安禁军,大数在薛王手中,他又有太平公主的支持……” 江风说:“所以,大哥觉得,他会成为储君?” 江佐点头。 江风冷笑,掷地有声地说:“能做太子,继而做皇帝的,只有李隆基!” 江佐费解,他说:“薛王爷素有韬略,你又何苦看低他。我知道,你有枕石簌流之志,可不论洛阳还是长安,不论王爷还是太子,其实并无差别。” 话说到这里,江风已然明白。 薛王爷人虽没到,已经说客先行。 江风看破不说破,只低着头不说话。 江风不指望江佐能理解她,因为很少有人,皇位在前,而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坐上去的。 她从见李隆业第一眼,就担心上了贼船。 战战兢兢这些年,本以为自己上了岸,却发现已被卷入巨大的风浪之中。 她把暴风眼的平静,当成了天下太平。 她和江佐没有达成共识。 她在江佐的叹气声和无奈的注视中,回了卧房。 …… 亥时末,窗棂轻响,有一人越窗而来。 他掀了窗幔,却发现女孩却已坐在床榻之上。 月光倾泻,好一个绝代佳人。 他反而一愣。 挨着她坐下。 她淡淡地说:“何必破窗呢?王爷不管什么时候来,父兄都会开门待客。” 李隆业知她有气,一边扳过她的身子,一边低头去吻她。 江风本能地一躲。 李隆业一滞,说:“我想你。一刻也等不得。” 再去吻,江风仍躲。 李隆业捧起她的下颚,四目相对,一个冰冷,一个火热。 李隆业问:“你有没有想我?” 江风问:“你有没有骗我?” 李隆业看着她,目光灼灼。 她也回看他,气势不减。 李隆业败下阵来,侧身躺在床上,耍起无赖,说:“本王累了,要睡觉。” 江风气哄哄地没办法,踩鞋下床,便要出去。 李隆业笑着将她拦腰抱住,然后一起滚倒在床上。 也不管江风的捶打,就肆虐起来。 外间的悠然,听到屋内动静,睡眼惺忪地起床查看,却见阿恕守在内室门口,屋外还站着李贬。 第221章 逼婚 这次胡闹,李隆业总是意犹未尽。 许是分别太久的缘故,亲亲吻吻,只如隔靴搔痒。 可他试探着更进一步时,自然被江风义正言辞的拒绝。 他亦知道,现在并不合适。 俩人并排躺着。 许久,李隆业说:“父皇,有意立我为太子。” 江风不作声。 李隆业面向她,看着她柔和的侧脸,轻声说:“对不起,我食言了。” 江风面容平静,问:“没有回头的可能吗?” 李隆业以为,她会问何时又生争储之意,还是一直在骗她。 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准备了一箩筐的答案。 她没问,是因为不在乎吗?他便有些没底。 李隆业没有躲避这个问题,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风仍望着床顶,幽幽地说:“皇位和我,王爷只能选一样。” 李隆业环住她,解释道:“这两者,并不冲突。” 江风固执地说:“这是我们说好的。” 李隆业说:“阿风,即便我坐了那个位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你仍可以长居洛阳。如果你愿意,可以做皇后,我们一起……” “李隆业!”江风打断他,坐起来,又重复一遍:“你若选择争储,我们就一拍两散!” 李隆业声音也高了,摇晃着江风,道:“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江风!” 江风有口难言。 李隆业说:“若我毫无胜算,也就罢了。现在,连老天都在帮我。我和宝座,一步之遥,我为什么不能坐上去?” 江风挣脱他的束缚,是质问,更是回答:“若坐不到呢!若只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呢!” 李隆业心口一堵,反问道:“父皇、姑姑、各部宰相,都说我坐得那皇位,为什么只有你说不行!我到底哪里差了?” 江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准备回答。 她看着李隆业,目光坚定:“那你去做储君,去做皇帝,放我走。” 李隆业看着她,寸步不让:“不行!” 江风说:“我是认真的。” 李隆业:“我也是。” 江风:“做皇帝是你的选择,不做皇帝女人是我的选择。我阻止不了你,你也勉强不了我!” 李隆业:“我偏要勉强呢?” 江风:“你是知道我的。” 李隆业实在太了解她了,她必得自己想明白,心甘情愿地嫁他,否则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他一时也不敢太过逼迫她。 便退一步,说:“好。好。我自然是知道你的。我在父皇跟前侍疾,已是一天没合眼了,姑娘收容我一晚可好?其他的,我们明日再说。” 江风也太知道李隆业,他的水磨功夫,无人能出其右。 江风正色道:“王爷在这好睡,我去嫂嫂那里。” 李隆业一把拉住,从后面抱着她,然后把头埋在她脖颈处,低声问着江风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我们分别半年有余,我日日都在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江风心里一软,嘴上却说:“我在凉州,日子过得滋润极了,已是乐不思蜀。” 李隆业埋怨说:“所以,你才迟了大半个月回来!我就知道这样,才提前打发了李赞去凉州,不然还不知道要耽误到几时。” 江风不回答。 李隆业又在他的脖颈处乱吻一通,再一番上下其手。 江风挣脱不得,又被他纠缠的没法子,便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李隆业吃痛,这才老实了一会儿。 俩人都不去碰触敏感话题,头对头说着别后境遇,不一会儿都有了困意。 江风坐了一天的马车,很是疲累,先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听见李隆业附在耳畔说了什么,她已没有精力辨识。 李隆业身体火热,又紧挨着她,她反倒睡得踏实。 第二日晨起,李隆业早已走了。 悠然进来服侍,笑容古怪。 江风无奈,问:“什么时候走的?” 悠然一边利落地给她净面洗手,一边说:“估摸着是寅时,阿恕跟着,我就没在意。” 江风听了,看着窗户出神。 悠然问:“姑娘,想什么呢?” 江风说:“我想着,得紧着让你和常青成亲。” 悠然脸红,说:“我们说好了,我不着急。等伺候姑娘,开开心心地嫁了王爷,我们再成亲也不迟。” 江风仍然没回神,喃喃地说:“不管怎样,都先安顿好你,我才放心。” 悠然想了一会儿,到底没弄明白,她有啥不放心的,便也不去想了,继续服侍江风梳妆。 接下来的几天,李隆业便没有再露面了。 江佐下朝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是:陛下病情,越发严重,只有太平公主和薛王,在床前侍奉。并已传召太子、宁王和岐王返朝。 江风几次欲见李隆业,都不能成。 李隆业人虽不来,可婚礼却紧锣密鼓地往前推进。 宫中有女官来量衣服尺寸,定制婚服和头面;又有礼部官员到府上,同江父商量婚礼事宜。 江风有理由怀疑,李隆业不路面,就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 她又气又急,直接将李隆业送来的聘礼,扔了出去。 江老太和江父吓得冷汗涔涔,猫着腰一样一样的捡回来。 江老太对江风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劝道:“小祖宗,你这是又作什么!” 江风看着一屋子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得罪了李隆业,突然悲从中来。 她叫来了李贬,说:“让他来见我,否则,这辈子也别见了。” 那天傍晚,李隆业终于来了。 他笑吟吟的,江风气哄哄的。 李隆业给她倒了茶,哄她说:“谁把你气成这样?难道是婚服不喜欢?还是怪我不来看你……” “李隆业!”江风声音高了八度,刚关房门的江父听得虎躯一震,脑袋“嗡嗡”作响,擦着冷汗离了是非之地。 李隆业仍做小伏低,说:“我在,我在。” 江风义正言辞地说:“我们说说清楚。” 李隆业点头哈腰,说:“好。好。我来了 ,就是要说清楚的。” 江风单刀直入:“你不要当皇帝!” 李隆业摇头,声音坚定:“不行!” 江风毫不犹豫,说:“那我们婚事作罢!” 李隆业仍摇头,声音仍坚定:“不行!” 第222章 强娶 江风被李隆业气得七窍生烟。 这人耍起无赖来,简直就是无赖本赖。 江风一时不知该怎么让李隆业知道,这件事不是耍无赖就能过去的。 李隆业见她脸色越来越不好,柔声说:“你若不喜欢皇宫,还是可以永居洛阳,一切都不会变。” 怎么不会变! 最大的变化已经发生了。 江风又问了一遍那个问了很多次的问题:“你就这么确定,能做皇帝吗?” 而她决定,从此以后,绝不会再问。 李隆业不回答,脸色沉了下来,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江风也不回答。 她转身,拿出匣子里的两道圣旨。 一道是封妃的。 一道是和离的。 李隆业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风。 江风说:“没想到,我们还未曾成亲,倒先请了和离诏书。” 李隆业心中大恸,他问:“是你,终于找到了不嫁我的理由了吧?” 见他倒打一耙,江风也不生气,说:“是你,不守承诺。” 李隆业坐回椅子上,说:“我若不同意呢?” 江风说:“你还没做皇帝,就要抗旨吗?” 李隆业说:“我不懂,江风。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江风说:“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你背弃了承诺。” 李隆业:“那个承诺重要吗!” 江风不说话,只看着他。 李隆业气馁,仍辩解说:“可是,我没有背弃你!我做了皇帝,只会更爱你。我可以保护你,可以帮你报仇,可以让你自由自在地活着……” 江风坚定地摇头。 然后手捧和离诏书,给李隆业,说:“请王爷,遵皇令。” 李隆业眼神冰冷,声音更冷:“你我并未拜堂,算不得夫妻,和离一说自然无从谈起。” 他的意思是,只有成了亲,和离书才能生效。 想要离开,先结婚! 他是铁了心要娶。 可她也是铁了心不嫁的。 江风说:“王爷真要同我走到这一步吗?” 李隆业说:“我们原本不必如此。” 江风冷笑:“我不愿意的事,没有人能强迫我。” 李隆业说:“我要做的事,要娶的人,也没人能阻挡。” 江风气得浑身哆嗦,手碰到了茶盏,想都没想,就朝李隆业扔过去。 李隆业不防,正打在额头上。 杯盏破碎,额头见血。 外面李贬询问:“王爷?” 李隆业回道:“无事!” 他上前,一把拉过江风的胳膊,鲜血已流到眼角,声音带着怒意和不能质疑的权威:“钦天监说下个月初六,黄道吉日。” 江风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隆业。 怎么回了一趟凉州,他就变了一副模样。 还是就他本来如此! 李隆业有点担心。 他觉得自己若还待在这,俩人针尖对麦芒,只能越来越糟。 他说:“你听话。朝中还有事情,我先……” 江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眼睛明亮,说:“王爷,我为什么知道王毛仲临阵脱逃?终南山上,我为什么对和节愍太子造反的人如数家珍?” 李隆业满眼震惊。 江风说:“我九岁时生病,做了一个梦。我原来也只当是梦,可自从遇见了王爷,梦里的事情便一件一件成真了。先是节愍太子造反,然后唐隆政变李隆基被立为太子。” 李隆业更加震惊。 江风继续说:“梦里,当今陛下三让天下。先让母,再让兄,最后让子。陛下会把江山托付太子李隆基,自己做了太上皇。” 李隆业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风。 江风说:“太子会登大位,励精图治,开创五十年盛世!” 李隆业身体微微颤抖,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江风,声音冰冷,还带着讥讽:“我该相信你的梦吗?” 江风说:“是很匪夷所思。可是那梦里的每一件事,都发生了。所以,别去争那个皇位了,好吗?” “江风。”李隆业扳过她的胳膊,离她很近,又说:”我不可能为了一个荒诞的梦,放弃皇位。也不会因为皇位,放弃你。” 李隆业扬长而去。 当天,宫里派来了两个女官,以教规矩为名,行监视之实。 封常清和李赞也被调走,新来的护卫功夫很好,江风出了二门便走一步跟一步。 江风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婚礼开始更加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因为太平公主要江风从公主府,以县主的身份出嫁,所以更麻烦和琐碎。 江风看着火红的嫁衣、华贵的头面、丰厚的聘礼和嫁妆,一点也生不出嫁人的喜悦来。 江兰劝,张潆月劝,连钟淑微也被请了来。 她如提线木偶,毫无感情、毫无波澜。 李隆业只不露面。 他不准备面对江风的拗的“二选一” 和不知所谓的梦境,做了直通洞房做新郎的打算。 五月底,太子和宁王返回长安,五子重聚李旦床榻之下。陛下大喜,龙体渐渐好转。 同时,李隆业以太子归朝,亲王不宜再监国为由,还政于太子。 七部宰相,六部上书阻止。 太平公主亦星夜入宫,痛陈太子过错。 睿宗犹豫不决。 李隆业又以婚事为由,请辞。 睿宗仍未决断。 李隆业不断的请辞,看似是退,其实是以退为进。 他两次请辞,陛下仍不允准,就已经向朝臣表达了睿宗易储之决心。 满朝臣子,都只等着那道易储的诏书了。 李隆业形势越是一番大好,江风就越是焦虑。 婚期迫近,她被看得越紧。 外人已经很难再见了。 她寝食难安,日渐消瘦。 几次要见李隆业,都被回绝了。 她几近绝望。 李隆基回马枪杀来,这一船的人,如何是好! 江家、柳姐夫、高晦……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那一日,金乌西坠,蒸腾了一天的暑气终于散去,难得一抹清凉。 江风正对着李隆业着人送来的紫薇花发呆。 有脚步声来,她只以为又是哪个说客,也不回头。 那人也不说话。 许久,江风觉得不对。 回头去看,落日余晖,为那人镀上金色的光芒。 也不知是阳光耀眼,还是人太夺目。 第223章 落跑 江风大为意外,慌张地看了门外,并没有人跟来,问:“大哥,你怎么进来的?” 外面已经被李隆业围得密不透风,若没有他的首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关山云没有回答。 而是单刀直入,问她说:“你还愿意嫁他吗?” 江风说:“如今,我的意愿还重要吗?” 关山云回答得既干脆,又真诚:“很重要!你若不想嫁他,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江风摇头,说:“若一走了之,他们怎么办?” 关家。 江家。 上一次关山云和李隆业摊牌,李隆业明面上答应让江风自主选择,暗地里却指使人参奏关景仁,奏章厚厚的一摞。 关山云说:“臣子无罪,他纵便做了皇帝,又如何!” “而且,他若因为这些打击报复,还值得托付吗?”关山云说。 江风心意大动,问:“我们,走得了吗?新来的侍卫,厉害得很。” 关山云说:“只要你想。” 江风想了想,又问:“那我们,去哪?” 关山云:“天涯海角,只要你想。” 江风点头,坚定地说:“我想!” 关山云上前,一把拉过她。 两手相握,江风勇气大增。 关山云既惊又喜,他再不犹豫,牵人便走。 江风做了最后的挣扎,说:“我这样走了,对王爷便是奇耻大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关山云说:“其他的法子,你已经试过了。他防着我,防着沈顾行,防着高晦,大婚之前,没人能见到你。这样一走了之,的确会伤害他。可阿风,这是唯一的机会。” 江风终于坚定了决心。 握紧了关山云的大手。 门外,樵青正焦急的踱步。见两人出来,引着走了侧房。 里面昏睡着三个侍卫。 绕过侧房,进了后花园,西侧是专供园丁出入的角门。 平时角门上锁,此时却虚掩着。 俩人出了门。 高晦牵着两匹马,等在外面。 江风有些意外。 关山云直接把江风推上马去,然后对高晦说:“万事小心!” 高晦说:“照顾好他!” 关山云拍了他的肩膀,郑重地承诺:“放心!” 千言万语,郁结于心,最后只是一句:阿晦哥哥,后会有期。 俩人双骑,直奔延平门。 赶在最后一刻,出了长安城。 一口气又奔出十来里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终于停下。 回望长安,只剩苍茫夜色。 江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逃婚了! 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关山云拔剑,对着远处防备起开。 一会儿,马蹄阵阵。 十几个人快速朝他们奔来,在距离俩人不远处,停下来。 关山风挡在了前面。 那些人队伍两分,一个锦衣男子走了出来。 竟然是李隆基! 他追来,做什么! 风、云二人面面相觑。 李隆基缓步走到俩人跟前,看不清他的面容,声音不辨喜怒:“还有六天,就是大婚之日,你这样逃了,可不行。” 关山云问:“太子殿下难道是来抓人的吗?” 李隆基看着关山云,说:“我知道你。你第一次上战场就杀了突厥可汗,去年冬天又以百人之弱旅,阻挡突厥精锐千人,还活捉了特勤王子默棘连。” 关山云自然知道,他不是来历数战功的。 果然,李隆基又说:“纵便你居功至伟,可天家尊严,五郎颜面,又岂容你二人践踏。” 关山云与李隆基对峙良久,问:“太子要怎么做?” 李隆基不回答关山云,只对江风说:“若五郎放弃储位,你还愿意和他成亲吗?” 江风说:“他不会因为我,放弃储位的。” 李隆基肯定地说:“他会!” 江风在关山云的注视下,虽然犹豫片刻,但仍掷地有声:“可我,不想了。” 那一瞬间,关山云的眼眸,比星子明亮。 李隆基说:“你没得选。” 关山云长剑横立,说:“她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她。” 李隆基叹气,说:“关家大郎,倒也痴情。” 李隆基摆手,他后面的十多人就围了上来。 太子的暗卫,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关山云一人必然可以逃出去,可带着江风却不成了。 很快,两人便被隔开。 格开后,江风很容易就被抓住。 关山云的反抗,也就失去了意义。 俩人被抓了回去。 可却没回江府,也没有去太平公主府。 另找了一处安顿两人。 他们忌惮关山云,便给他喂了药,没有别的副作用,只是浑身没有力气。 第二日,李隆基来了,要江风手书一份,大致内容是,如果李隆业退出皇位争夺战,她仍愿意嫁他。 江风一点没犹豫,干干脆脆写好。 李隆基见她这么痛快,只以为有古怪,拿了那封信左看右看。 江风无奈笑道:“太子殿下,难道也相信有人不要江山要美人吗?” 李隆基不理她,说:“做哥哥的,总要给弟弟留一条体面的退路。” 江风心中一惊,问:“你要怎么样?” 李隆基挑眉,说:“看来你对他,也并不是全无心思。” 江风不理他的嘲讽,仍没头没脑的问:“你要将他怎么样?” 李隆基反而笑了,说:“他是父皇要立的新储君,我能将他怎样?” 江风却从他云淡风轻的话里,嗅到杀机。 江风看着李隆基的眼睛,说:“太宗皇帝玄武门杀一兄一弟,高宗皇帝即位后也杀兄长才坐稳了皇位,则天皇帝废了两个儿子,但今上仍是踩着中宗的尸骨登基为帝。” 李隆基眼神幽深,江风也顾不得了,继续说:“血脉延续,有朝一日,殿下登基,难道也要杀了兄弟才高枕无忧?若如此,李唐王朝这个传统可要延续下去了!只是,陛下的儿子们,不知是否会效仿父辈?登基前后,杀个痛快!” 这话大逆不道,可以死个几百回了。 李隆基心里发恨,却也明白她的用意。 他杀兄弟,他的儿子将来也会杀兄弟。 可他儿子的兄弟,却是他的亲儿子! 角度够刁钻! 他仰天大笑,然后看着江风,胸有成竹,说的话石破天惊: “如果是父皇要杀他呢?” 第224章 身世之谜 李旦为什么要杀李隆业。 虎毒不食子,他殚精竭虑不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女吗? 显然,李隆基是有着一个大计划的。 显然,他也并不准备将计划告诉江风。 江风和关山云被关在了方寸之地,颇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关山云懊恼自责不已。 江风却说:“帝王谋略,我们都不是对手。” 江风此时,更担心的还是李隆业的处境。 这一场必败无疑的争斗,迎接李隆业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婚期迫近。 李隆基终于又来了。 他胜券在握。 同时,带来了一则消息,李隆业给江风回信了,说只要她愿意回来,愿意成婚,他就放弃争储。 李隆业并不知道江风被李隆基绑架,只以为她擅自逃跑,又以婚事为要挟,逼他就范。 即便此时答应,也不一定是真心诚意的。 成了亲、入了洞房,把鸭子按在锅里,难道就不能再扛旗夺储吗! 李隆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江风问:“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李隆基说:“我需要你回去,同五郎成亲。” 江风说:“我如果拒绝呢?” 李隆基看了她一眼,说:“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不杀关山云?” 江风冷笑:“我们顶礼膜拜的太子,百姓供奉的储君,竟然对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使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李隆基说:“手段卑劣与否不重要,管用就行。” 江风说:“殿下并不相信王爷会因为我,放弃争储,对吗?” 李隆基说:“你倒是不会盲目自信。” 江风说:“所以,殿下要的是一场婚礼,对吗?” 李隆基不说话。 江风说:“殿下要借机,做什么?” 李隆基说:“过慧易夭。好好活着,不好吗?” “我不能连累关公子,也不能置王爷于险境。”江风说。 “你好像没得选!”李隆基说。 江风跟李隆基近在咫尺,她看着李隆基,抬了手,衣袖随着手腕在李隆基跟前一晃。 李隆基闻到一缕淡淡的少女馨香,他不明所以。 江风说:“这是我花了两个月调制的剧毒,无色无味,可以通过呼吸传染。” 李隆基不信她随便划拉一下,自己就中毒。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江风,说:“你觉得我会信?” 江风说:“吸入此毒,长则七天,短则三日,即刻毙命!身体素质越好,发病越快。” 李隆基见她信誓旦旦,也怀疑起来。他脸色阴沉:“你一闺阁女,哪来的这些东西!” 江风不回答,说:“殿下若不信。再过七八个时辰,太医号脉,就可探出不对来。” 李隆基也不是被吓大的,他问:“你这样做,可知道后果?” 江风迎上九五之尊的目光,浅笑,说:“这个毒无差别攻击!施毒之人也不能幸免。殿下若答应我的要求,臣女愿将解药悉数奉上。到时候,留不留我的小命,全由殿下!” 李隆基恨恨地说:“只你一条命,难解本宫心头之恨。” 江风说:“殿下侧妃,是臣女亲姐。殿下若觉得我一条命不够,就把她也带上。” 李隆基知道他们姐妹的过节,听她这么说,反而被气笑了,骂道:“你想得倒美!” 江风见形势稍缓,赶紧说:“生死攸关,殿下仍谈笑自若,不愧为天之骄子!” 李隆基觉得,对这个女人,不能和颜悦色一点。 他走时,带走了关山云。 他还是觉得,俩人分开关押,好一点。 当天夜里,李隆基气冲冲地返回来了。 自然是太医摸出了脉象的古怪来。 他开门见山,问:“说吧,你什么条件?” 江风说:“我要先知道殿下是什么计划,以及如何处置薛王爷。” 李隆基说:“五郎说你从一开始就认准我能成为太子,又要求他永不与我争执。但如今形势,不论是父皇、人心还是兵力,都在他那,你为何还会认为我能赢?” 江风反问:“别人盼殿下赢,不好吗?” 李隆基想了下,也不与她深辩。回到正题:“本宫绝不会杀五郎!” 江风立马说:“那陛下呢?殿下之前说,陛下会杀了王爷!” 李隆基看着她,问:“你可知道,我和五郎的母妃是如何死的?” 林尽染在史书上看过,穿越过来之后李隆业嘴里也验证了,他们两兄弟的母妃,李旦的两位王妃,被武则天大卸八块,尸骨无存了。 江风不知李隆基为何要提二人母妃,疑惑地点头,表示知道那桩惨事。 李隆基又问:“你可知,则天皇帝为何下此毒手?” 江风犹豫着回答:“您和薛王组建马球队,大胜吐蕃,引得武后猜疑,再加之武三思等人挑拨……” 江风见李隆基摇头,便没再说下去。 李隆基说:“是因为她们私下议论五郎身世,被则天皇后的探子听到。” 江风心中大惊,李隆业的身世难道还有秘辛?一个能让李旦杀了他的密辛! 难道是李隆业的母妃给李旦,戴了绿帽子?! 她震惊之余,看到李隆基面容沉痛。 他说:“五郎是孝敬皇帝的遗腹子。”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裂在江风耳畔。 孝敬皇帝是谁!是李治和武则天的大儿子,是睿宗李旦一母同胞的长兄。 二十多岁的时候在洛阳离奇死亡。 死后被追封皇帝,因为无子,武则天便以李隆基为其嗣子。 江风久久不能回神。 李隆基继续说:“ 孝敬皇帝死后,他的太子妃裴氏,不到一年也亡故了。世人不知道的是,孝敬皇帝去世前,太子妃已怀有身孕。则天皇帝到底不忍长子血脉尽断,就瞒住众人留下了那个遗腹子。恰巧王德妃生产,皇祖母就来了一个偷梁换柱,将孝敬皇帝的骨血留了下来,就是五郎。” “所以,后来德妃发现了端倪?便被则天皇后灭了口?难道陛下不知道吗?”江风问。 “那时,父皇常年被拘在宫中,再加上则天皇后有意瞒着他,不知情也不奇怪。德妃与我母妃素来交好,不知道在怎么知道了,就同母妃商量对策,没想到……”李隆基说。 所以,如果一旦李旦知道李隆业不是他的血脉,就一定不会再立他为太子。 而且为了永绝后患,大有可能除之而后快。 第225章 帝王诺 “所以,太子殿下便要将薛王身世的秘密,大白于陛下。”江风平静地陈述。 李隆基说:“对。” 江风问:“殿下直接去同陛下告发,即刻得偿所愿,何必非要那一场婚礼?” 李隆基说:“养虎为患,五郎的势力,不容小觑。若处理不当,他直接逼宫,也不好办。” 江风说:“结婚的大日子,他必然也是要防范的。” 李隆基:“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江风很难想象,李隆业苦心孤诣创造的局面,一朝被打破,该有多痛苦。 那时候,大梦成空。 父亲不是父亲。 兄长并非兄长。 他该如何? 没等她伤春悲秋,李隆基打断道:“说你的条件吧。” 江风斩钉截铁地说:“第一,保住李隆业的性命!殿下有生之年,对他恩宠、富贵不绝!” 李隆基:“父皇若要杀他,我便只能遵皇命,恐怕本宫做不到。” 江风说:“那殿下就自己当皇帝,自己说了算!” “大胆!”李隆基喝道,“你要让本宫造反吗?” 江风说:“前年冬,陛下就已有让天下之意,我朝亦有尊皇帝为太上皇的先例。” 李隆基面容古怪。 江风说:“如今陛下五子,能托付江山的,只有太子一人。陛下既然有禅位之心,殿下何必待柩前然后即位!” 李隆基沉静道:“然后呢?” 江风伏地,跪道:“然后请殿下以帝王之胸襟肚量,保薛王爷无虞!” 李隆基叹气:“我本无意要五郎性命,更无意逼迫父皇。不过本宫应你,不遗余力保住五郎。还有吗其他条件吗?” 帝王之诺,她只能一信。 江风抬头,说:“第二,放了关大公子。” 李隆基答应得痛快:“事成之后,自然不会为难他。本宫向来惜才,他若愿意,高官厚禄也全由他。” 高官厚禄,恐非关山云所求。 江风又郑重地嗑了头衔,说:“最后一个,请殿下杀了吉安县主!” 李隆业知道她和吉安县主的矛盾,拒绝道:“为泄私愤,这可不行。” 江风说:“也并非全是私愤。吉安县主有三宗大罪,件件危及社稷。一是图谋玉玺,迫害忠臣遗孤。联合工部侍郎崔湜,百般折磨南阳王的孙女袁瑛,只为探得玉玺,失败后将袁瑛虐杀,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令忠良之士心寒。二是挑弄是非,致使天家血脉反目。李重福叛变,便是郑喑与崔湜勾结,其中亦与吉安有诸多牵连,袁瑛婢女皆可作证。后来,她又在终南山截杀太平公主并嫁祸殿下,使得娘娘和殿下离心离德,争端渐起。三是居心不良,大有效仿韦氏和安乐之心,崔湜明面是太平公主的人,其实一直为吉安县主效力,当年行刺殿下的铁手臂也是她的麾下,现在的北衙副使窦鼎,亦被她网罗。” 江风每说一句,李隆基的脸色就黑了一分。 江风看着那张晴雨表,说了他最忌惮的事情:“殿下对县主所作所为,并非不知情。只是觉得后宅女子,掀不起多大风浪,便听之任之。可则天皇后以周代李,韦氏和安乐败坏朝纲,也并非一日之功。殿下若不想重蹈覆辙,必要早下决断!” 李隆基看着江风,这个看似天真无害的小女孩,惯会蛊惑人心。 她若真嫁了五郎,就留不得了。 他不入套,反而说:“家国大事,本宫自有决断。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情。” 江风一滞,只得说:“殿下所中之毒,是我专门研究来对付吉安的。可见,毒瘤不除,终害已身。” 李隆基说:“你在她身上捅出来两个窟窿,虽未致命,难道还不够吗?” 江风决然道:“我母亲和袁瑛两条性命,必得拿她血命来偿。” 李隆基见她坦然,也无再多口舌,说:“好。这三个是条件,我都应你。” 江风再次伏地叩拜,说:“谢殿下。臣女愿为殿下驱使。” 李隆基见她跪拜得郑重,便问:“你不怕我反悔吗?” 江风反问:“殿下会吗?” 其实,三个条件当中,只有关于李隆业的约定,才是最关键的一条。 关山云和李隆基并没有利害冲突,他没必要痛下杀手。 而吉安县主,纵便李隆基反悔,江风再找机会杀她就是了,只是可能会更困难。 只有李隆业,那是对他的储君之位产生威胁的人。 又不是他的血脉至亲,他还能容下他吗? 女孩眼神真炙,他竟然不忍让她失望,说:“我以江山为证,必然不会与五郎为难。” …… 得到了李隆基的承诺,江风于六月初五,婚礼的前一夜,江风出现在太平公主府。 公主府的侍卫,从没见过敢这么玩的王妃。 那位薛王爷也是个人物,全长安城都知道他未过门的媳妇跑了,可婚礼事宜,半点没停。 这两位谈恋爱时就惊天动地,分分合合、拉拉扯扯,又是捅伤前男友,又是闺蜜截胡,好好的长安城不待,非要跑去洛阳。 婚礼前搞这么一出,倒也符合他们的风格。 太平公主见江风回来,也很意外。 江风伏在她膝上时,她喃喃地说:“何苦还回来。” 江风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太平公主,她为什么要和李隆业建立攻守同盟,她是否知道李隆业的身世,她对她好就真的只是对她好吗? 可她也没有问。 大婚前夜,很是忙碌的。 江风如提线木偶一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悠然和樵青作为她的陪嫁侍女,也被接来。 江风问樵青:“他没有为难你吧?” 樵青摇头,说:“老爷要打死我,是王爷开恩……” 红烛明灭,江风轻叹一声。 忽然,外面一阵喧嚣声。 主仆三人向门外看去。 李隆业一身绯红色梁冠礼服,闯了进来。 江风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如何面对。 李隆业猩红着眼睛,大步走到跟前,将女人从椅子上提起来,也没有别的话,俯身含住了她的红唇。 江风闭了眼睛,环了他的腰,回吻。 天雷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吻太深,这拥抱太紧。 炙烈的、放肆的、凶狠的、愤怒的、疼痛的…… 仿佛一吻,就没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