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花开》 楔子:前尘往事 12岁,余乐乐认识许宸的时候,只有12岁。 后儡多次,余乐乐回忆自己和许宸的那段同桌岁月时总是觉得好笑。依稀还是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踩在自己的凳子上,耀武扬威的样祖是欠扁。他英语好,她英语不好,偏偏英语老师又喜欢让答错问题的同学罚站。所以每到英语课,许宸都会霸占一整张桌子,做出一副表面上看起儡乖很老实,骨子里却可恶到家的幸灾乐表情。那时候,余乐乐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将来会和自己产生怎样的交集。 如果上天再给余乐乐一次12岁,她猜,她还是会在心里诅咒他一千次一万次,诅咒他喝水塞牙缝、说话打结巴、走路左脚绊右脚。 现在想来,12岁的余乐乐和许宸,天生就是冤家。 直到父亲去世——一辆肇事后逃逸的桑塔纳轿车,在余乐乐14岁那年,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其实余乐乐看得出来,在得知自己的遭遇后,许宸一夕之间收敛了自己的那些恶作剧:他开始不遗余力地帮助余乐乐,比如在她遇到难解的英语题时悄悄把本子推到她面前,在她伤心哭泣的时候给她及时的安慰,在她绝望的时候告诉她希望永远在前头…… 是同情么?或许。 然而又分明很幸福。 有朋友关心,有朋友爱护,有朋友在你苦闷的时候听你倾诉,甚至容忍你的眼泪弄脏他的衣服,这样的时光已经足够她珍视。 本以为,时光就可以这样静悄悄、静悄悄的流淌,以为那个个子高高、帅气、优秀的男孩子仅仅是自己化敌为友的同桌,仅此而已。可是,命运是奇妙的东西,它在你根本没有准备的时候就轻轻巧巧地拐弯——真相浮出水面的刹那,那些关怀、那些感激、那些失而复得的友情,血肉横飞。 她永远不会想到:让自己的父亲猝然离世的那个肇事司机,居然就在许宸父亲的庇护下逍遥法外! 是啊,她只是知道许宸的父亲是公安局长,可她怎能想到,这个局长,他手里执着公理的剑,却失了公平的心! 许宸的父亲在他17岁那年锒铛入狱,而许宸和余乐乐从那天开始,形同路人。 那是她最委屈、最凄楚的时光:与许宸之间的友情在父辈的恩怨中倏忽断裂,很不甘心却又无法超越;在普通班里很努力的学习,却再也没有进入重点班的机会;高考似乎近在眼前,可是自己的成绩能不能考上大学根本是个谜;隔壁班的男生不断纠缠自己,年级里流言横飞自己却辩无力;母亲改嫁了,虽然继父是个好人,可还是有隐隐的烦与怨…… 时至今日,每当想起那段日子,余乐乐都心有余悸。 可是平心而论,那些对许宸的怨恨、那些对母亲的不谅解、那些对周遭世界的失望,现在看来,真像是作茧自缚。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当重重苦难压在自己身上时,理智是很难做到的事。 然而好在,自己终究在成长。 虽然,成长的路那么曲折那么坎坷,可是自己终究还是走过来了不是么?渐渐不绝望,渐渐不孤独,渐渐地将仇恨融化成可以晒干的水——17岁那年冬天,当许宸失去保送资格而离家出走之后,当她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她似乎在一瞬间明白:她不恨许宸了,只要他还好好的,她其实一点都不恨了。 她穿越一个城市去找他,她并不确定他就在那里,可是她记得他说过,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山顶坐一坐。她快快往山上跑,路那么滑,摔倒了就再爬起来。她已经感觉不到疼,她只是在心里生出清楚的恐惧——她怕,怕自己只是因为慢了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他。 那时候还不是爱吧?只是朋友间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只是确信:他不可以有事,他是她的朋友! 那天在山顶,他第一次拥抱了她。 她这辈子都会记得那次拥抱的滋味:尴尬、胆怯、羞涩、紧张…… 她知道,作为一个囚犯的儿子,那一刻他需要的是一个安慰,一丝温暖。可是还是很紧张,她记得自己的腿一直在打哆嗦,大脑停止运转,血压一路飙升。 呵呵,真没出息啊。 好在那天之后许宸终于恢复了正常,他认真备考,最后考取了省医科大。他还陪她一起度过了母亲手术的危机——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中,他始终在场。 或许也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终于理解了母亲的心,理解她的孤独与脆弱,理解这世间情感的婉转与悠扬。她接受了继父,也接受了继父的儿子——那个名叫于天、患有脊髓血管瘤的小男孩。 然后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比自己更加不幸,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自怨自艾。 用了6年,余乐乐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成长,就是忘记那些我们本以为要铭记一辈子的东西,而铭记那些我们以为一定会忘记的东西。 好在,一切都不晚。 18岁,她拿到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余乐乐看着那张红的录取通知书,似乎也隐约看到好的新生活在向自己招手。 她想,明天,一切都是新的了。 新的家庭,新的学校,新的亲人,新的朋友,新的梦想…… 新的生活。 第一章 1-1 周四的晚上,206宿舍里的生正在热火朝天的讨论周末舞会的舞伴问题。 个子高高的徐茵很沮丧:“咱们中文系生多,男生少,是不是我只能跳男步?” 漂亮的南方孩杨潞宁一边挑合适的裙子一边絮叨:“别提了,我都做夯有舞伴的准备了。” 东北孩铁馨站在桌子前,一边敷面膜一边说:“早知道中文系的生这么多,当初就该学理工科,现在这样真是耽误青啊!” 只有余乐乐不吱声,坐在桌子前面看杂志。 徐茵走过余乐乐身边,看她相当投入的样子,也把脑袋凑过去,一看,是《上海服饰》,一排排漂亮衣服被漂亮的模特们穿在身上,让人看了就很动心。 徐茵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哎,乐乐,周末舞会你去不去?” 余乐乐抬起头,脸上绽开大朵大朵的笑容:“去啊。” 徐茵被吓了一跳:“干吗这么高兴,不过是场舞会啊!” 余乐乐也不说话,继续埋下头笑呵呵地看杂志。倒是铁馨伸出手在徐茵惊愕的脸孔面前摆了摆,她的手上还沾着莫名其妙的白膏状物体,吓得徐茵后退一步。 铁馨说:“你不知道啊?那个谁要来了嘛。” “谁啊?”徐茵还是懵懂懂的。 杨潞宁笑了:“那个谁啊,还能是谁啊?你看她笑的那个样子,你说还能是谁啊?” “哦!”徐茵恍然大悟:“许宸要来!” 杨潞宁笑着走过去揪住余乐乐的一绺头发,余乐乐顺势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面前的室友们:“我有舞伴了,哈哈。” 杨潞宁好笑又好气地捏余乐乐的脸蛋一下:“丫头你真够坏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余乐乐不说话,她的脸上就是藏不住笑,明天就可以看见许宸了,要是说自己此时此刻不开心,是不是显得很虚伪? 爱情这个东西啊,它来的时候可以蹑手蹑脚,可是真正在你心里扎下根之后就变底厉风行起来,仿佛喷薄的瀑布,呼啸着、奔腾着,让你无法抗拒,只能心潮澎湃大步向前。 那么,许宸,你开心么? 从省城开往家乡的火车上,许宸睡上铺。 火车一路“咣当咣当”地开,上铺很晃,还有下面不知哪个乘客震耳聋的呼噜声。偶尔有人不耐烦地捶打隔开铺位的板子,听在许宸耳朵里,却变得钝而沉,似乎饱含着浓重的怨气。许宸疲惫地闭上眼,在心里叹口气。 三天前,学生党支部讨论许宸的入党问题,许宸落选了。 原因简单而残酷:许宸的父亲是在押犯,曾经的公安局长,今日的阶下囚。作为儿子,即便不算“父债子还”,可是仅仅入党政审一关就可能过不了。 没有人否认许宸是优秀的,可是“优秀”这个概念在很多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附加条件而变得虚弱无力起来。 党支部书记简梅找许宸谈话,她是比许宸大3岁的师,毕业后留校做了辅导员。她看着这个自己一向很棵的师弟,想很久都不知道该如何把安慰的话说出口。 还是许宸先说:“师,周末我想请两天假回家看看我妈。” 本来临医学系的住宿假极难请,可是简梅还是痛快地批了假,两个人都不说什么,心里却都知道这或许就是一种补偿。 回家,不过是种借口。 其实,许宸只是想在同学们饱含同情的目光中逃避几天。当然也是因为这件事,他不得不想起:在那个到处都是熟人的城市里,妈妈要如何才能不孤独? 虽然,很多时候许宸也恨母亲没有拦住父亲贪赃枉法的手,可是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作为儿子能做的,无非就是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去看看铁窗里的父亲,或者尽可能陪陪母亲。许宸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不在家,那个家里是不是真的会冷清而萧索? 当然,在寒冷与孤独之外,能让许宸感到温暖的,是可以看见余乐乐。 余乐乐,这个孩子,14岁就因为车失去了父亲。那时候,作为她的同桌,他能做的,只不过是让自己从每天和她吵架变成默默关怀,尽管收效甚微,可是他努力坚持。他只是没有想到,让她父亲沉冤九泉的,居然就是自己的父亲——作为公安局长的父亲,收受贿赂、滥用职权,替肇事司机隐瞒真相。知道这一切的刹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段日子太过不堪回首。他没有朋友,也不敢去见余乐乐。他们本是针尖对麦芒一样的同桌,好不容易变成了朋友,却又因为亲人的命而倏忽间咫尺天涯。如果不是因为后来自己失去了高考保四资格而离家出走一,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得知消息后穿越一个城市苦苦寻找自己,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总有一些东西,比仇恨更强大。 那就是宽容与爱。 关于自己入党落选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余乐乐。电话里他习惯了报平安,然后就是安静地听余乐乐讲自己的生活:上学期拿了一等奖学金,今天发下来了,足足1000元;文章获奖了,去参加颁奖典礼,还特别买了条暖调的裙子;参加学校里的风采大赛,认识了艺术学院轰动一时的才主持,她邀请自己有机会去省电视台玩…… 她的世界丰富张扬,他闭上眼,便可以想象她明媚的笑脸。 上大学后,余乐乐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孤独,不再沉闷,不再自卑,不再瑟缩。她基本上就是那种大学里寻常见到的快乐生,或许并不能算很漂亮,可是你不能否认,她从头到脚都充满阳光,让你站在她旁边的时候,看见她的笑容,就可以感觉温暖愉悦。 这几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吧…… 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里,许宸边想边疲惫地睡着了,中间睡得并不踏实,醒了起码六七次。头隐隐胀痛,耳朵里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让人烦躁不安。 清晨,火车从远方驶来的时候,余乐乐站在站台上,焦急而心慌地张望。 许宸在电话里并没有说自己在哪节车厢,她猜他是不希望她跑到站台上等——家乡的旧火车站是30年代德国人留下的,长长的站台却来往往的旅客总是不由自主抱怨它的漫长与不便,她知道,他是不希望她跑那么远。 可是,她还是来了。她一大早就从学校跑出来,坐52路车,从城市南端的终点站师范学院坐到城市北端的终点站火车站。她买了站台票跑进来,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等,心里却燃烧着幸福的小火苗。 她希望在第一时间看见他。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和许宸走到今天。 在16岁之前,她恨他,恨他怎么可以那么坏,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还满不在乎;17岁之前,她感激他,感激他善良地支持自己,鼓励自己,告诉自己永远不要把希望放弃;而18岁那年,自己对他,则变成淡淡的矛盾情绪——明知道在一起时的默契与愉快,却也终究隔着对他父亲的隐隐埋怨。 那时候,怎么可能相信彼此之间会有爱情? 对于爱情,她从来没有强求,所以整个高三暑假,当他们终于跨越那些命运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牢笼,手牵手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她的心里也不过就是淡淡的幸福情绪,觉得安宁,觉得有依靠。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当他去省城的医科大学上学后,她会无法扼制地想念他,想念到写日记的时候不知不觉通篇都是他的名字,想念到每个可以相聚的寒暑假都觉得太匆忙太短暂。 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冷漠坚强的孩子,到头来,还是不能免这个俗。 六月清晨还带有海风凉意的空气里,余乐乐张望着远方,脚尖几乎踮到麻木。 终于,终于,火车从远方驶近了,再近一点,听到了呼啸而过的轰隆声,很大的风卷过来,余乐乐伸出手压住自己的头发,焦急地扫视着从自己面前缓缓经过的列车,心里只是想:许宸你在哪儿? 想大声喊,让他听到,让他看见自己。可是看着在自己面前流淌而过的人群,余乐乐又张不开口了。她在站台上快步走,向每一个车窗里张望,可是人那么多,究竟哪一节车厢里有许宸? 眼前的人群渐渐变得稀疏,渐渐散了,余乐乐的心也一点点凉下去。 她有点茫然地站在站台上,看最后几个行人面向自己走过来,走向出站口,天大亮了,可是许宸没有来。 一颗心沉下去,周身如西伯利亚寒流过境,迅速漫过冰冷。 余乐乐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肩上突然被人拍一下。 余乐乐心里秘一震,迅速低下头转身,几乎把身后的人撞到一边。 她不敢抬头,从下往上看:皮鞋,长裤,浅t恤上有淡淡细小的格子,他一只手里拎一个不大的包,另一只手空着,垂在身体一侧,她的脖子上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却只能低着头。 余乐乐还是不敢抬头,倒不是羞涩,而是如果让他看见自己快要急哭了,是不是很没面子? 她拼命眨眼,想要把眼泪挤回去。她觉得自己简直就不像自己了,这么多年,父亲过世、母亲改嫁、中考落榜,自己哭过几回? 可是偏偏每次掉眼泪,都要被这个人看到。 啊——她几乎要咆哮了: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 许宸笑了,他伸出手摸摸余乐乐的头发:“余乐乐,你干吗呢?” 余乐乐不说话,她越想不哭,眼泪就越想往下掉,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她没有办法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真的是太丢人了! “乐乐?”许宸试探地叫一身,看眼前的孩子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不动,有点担心了。他弯下腰,看见余乐乐在哭。 许宸吓了一大跳。 他急忙把包放到地上,扶住余乐乐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 余乐乐终于抬起头,看见眼前的这个男生一脸担忧的表情,他的个子还是那么高,自己踮着脚才能够着他的鼻子。他的手那么大,透过自己的肩膀,将热量源曰断传进自己心里。 余乐乐想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力扑进男生怀里。许宸愣一下,伸出手搂住了怀里的生。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我以为你骗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许宸松一口气,笑出来:“余乐乐你原烂像没这么爱哭啊!” 一句话说到余乐乐最郁闷的地方,余乐乐脸红了,埋下头,好像报复似地狠狠在男生衣服上擦脸。许宸感觉到了,笑着捏捏余乐乐的脸:“喂,这不是面巾纸。” 余乐乐死死抱住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没法说自己的担心:最近总是梦见他,梦见他过得并不好。可是,从电话里,却又什么都听不出来。 许宸笑着皱皱眉头:“余乐乐你是不是天生神力啊?你这么大力气我都喘不过气了。喂,说你呢,松松手,我又不会飞掉。” 余乐乐不说话,还是紧紧攥住男生背后的衣服。许宸叹口气,伸出手揉生的头:“余乐乐,你谋杀亲夫啊!” 余乐乐终于笑出来,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眸子深处却清爽澄净,透明若此。 许宸在她瞳孔中央,看见自己微笑的脸。 站台上没有行人,太阳升起来,在男生身上照耀出好看的暖红。六月的暑气渐渐升起来,空荡荡的站台上,他们站成好看的一幅画。 1-2 当晚,许宸从家里赶往师范学院。 走之前母亲还在絮叨:“一共回来两天,也不多在家里呆会。” 许宸只好实话实说:“我去找余乐乐。” 母亲这才不多说话了。她回头看看儿子,看他高高的个子,眉眼间已经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人。是很帅气的小伙子,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 想到这里,母亲心里好像被蜇了一下,她必须承认,对于余乐乐一家的宽容与原谅,她很感激。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相信这个孩子是个很好的孩子,儿子和她在一起是不折不扣的好事情。她也是后琅听儿子说起,余乐乐的母亲改嫁了,现在的丈夫是她年轻时候青梅竹马的恋人。这终究还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多少能使她的内心好过一点。 她只是嘱咐儿子:“别太晚回来。” 听见儿子答应的声音,她才放心地折回到卧室里去。 许宸走在路上的时候,想起这一幕还是觉得很好笑:似乎在母亲心里,自己永远都是个小孩子,她恨不得能每天都嘱咐他走路要快绿灯,过马路的时候先往左看再往右看,吃饭要细嚼慢咽,读书时眼睛和书本要保持15公分以上…… 然而再过不久,自己分明就要过21周岁的生日了。 人的一生中会有几个21岁? 许宸想:弹指一挥间,脚步就走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可是剩下的四分之三里,会吁样的生活,遇见怎样的人,发生怎样的改变,谁又能知道呢? 在任何故事开始之前,都没有人能够知道结局。 师范学院的舞会似乎已经是一种传统了。 大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师范学院逢周末都会有舞会,这中间无论政治经济如何变化,文化上的这点固守都被尊重与保持了下来。新生入学第一次集体活动,除了军训或许就该算是迎新舞会了。虽然,每年的迎新舞都会因为老生的热情教导和新生的不耻下问而基本上变成扫盲舞会,可是同学间亲密的感情似乎也就在这样“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口令声里被培养了出来。你不得不承认,在舞会上,任何孩子都可能因为舞步的轻盈而变成自信丽的公主——只要你敢勇敢地迈出第一步。 余乐乐站在学校门口等许宸,不时地有同系的同学走过来,还好奇地问:“余乐乐你怎么还不进去?快开始了吧?” 余乐乐总是笑笑,看上去一脸幸福满足却又刻意压抑着的表情:“我等人。” 也有比较八卦的,问一句:“有舞伴了么?” 余乐乐就很镇静地点点头:“唔,有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挤眉弄眼或者无限好奇的表情。 余乐乐今天穿一条白裙子,长长的裙摆垂到孩子的脚踝处,看上去柔柔的。余乐乐似乎很固执地坚信跳交谊舞时孩子一定要穿大下摆的裙子,那么转圈的时候就会让裙摆飞起来,那是相当曼妙的场景。 不过这条白裙子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许宸看见余乐乐的时候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亮了一下。直到走近了,在余乐乐笑眯眯的目光里,许宸才开玩笑:“余乐乐你今非昔比啊!” “啊?”余乐乐不明白什么意思。就看见许宸弯下腰,把嘴巴贴近余乐乐的耳朵小声说:“你这不是也能挺好看的么?当初为什么打扮得像大妈?” 余乐乐没好气地用胳膊肘顶许宸一下,他抓住了,顺势握住余乐乐的手,微笑着往校园里走。 余乐乐的心里蓦地窜过一股暖流。 她低头看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再抬头看看身边男孩子挺括的衣领、清爽的模样,觉得有很甜很甜的味道,一路蔓延到心底,甜得几乎不像话。 舞会上,陌生面孔的许甯乎成为了所有生视线的焦点。 杨潞宁笑着对身边的徐茵说:“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知道余乐乐的男朋友帅,可是不知道居然这么帅。” 徐茵也笑:“余乐乐得把男朋友拴紧点,不然多危险啊!” 正说着,音乐停,两人看见许宸和余乐乐走出舞池。杨潞宁拽过徐茵:“去跟踪吧!” 徐茵拍杨潞宁一掌:“没事凑什么热闹,人家小别胜新婚,关你什么事?” 突然又冲远处努努嘴:“哎,你看谁来了?” 杨潞宁一扭头,看见对自己紧追不放的某个政法系男生正朝自己走过来,立即倒抽一口冷气,急急忙忙地对徐茵说:“我先回宿舍休息了,拜拜。” 落荒而逃。 只余徐茵在后面捂着肚子笑。 另一边,余乐乐正带许宸在学校里参观。余乐乐一边介绍“这是音乐楼”、“这是图书馆”、“这是我出早操的地方”一边啰里啰唆地讲平日里好玩的事情。许宸低头,看见孩子眼睛里雀跃的神采,轻轻笑笑。突然又想起三天前的党支部会议,眼神黯淡一下,又迅即恢复正常。 可是还是被余乐乐看到了,她秘向前迈一步,定定地站在男生面前,仰头看着许宸的眼睛问:“许宸,你在学校里好不好?” 许宸一愣,以为她知道了什么,想想却又觉得不可能:“干吗这么问?” 余乐乐咬咬嘴唇:“我做梦梦见有人要打你,我赶过去,可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看着你被打。” 许宸瞪大眼:“什么?我被打?” 余乐乐点点头:“许宸,有人欺负你么?” 许宸笑出声:“余乐乐你以为我是在读小学么,还会有人欺负我?” 余乐乐郑重其事:“可是你有心事。” “我没有。”许宸一口否定。 “你有。” “我没有。” “就是有!”孩子的声音很坚定固执。 许宸叹口气:“乐乐,难道一定要我说锡得不好,有人欺负我你才心满意足?” 余乐乐愣住了。 许宸伸手把余乐乐揽进怀里,余乐乐闭上眼松口气,任由他的胳膊环住自己。在一起两年了,虽然见面的次数有限,可是这个怀抱却始终踏实安全。那一刻,余乐乐倒是愿意相信:他说好,就一定是好的。尽管,心里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在隐隐地起伏,伴随一些担忧与不安,若隐若现。 许宸低下头,轻轻吻上孩子的脸颊。心里却有清楚而酸痛的味道,一路蜿蜒,到心脏时,刺出小小的疼。 就好像有什么尖锐的器物,在柔软心房上,捅出小小的凹陷来。 有些事,他不想告诉她。 因为关于曾经的那些事,他希望她忘记,希望她可以生活得不要那么苦。而如今生活看上去的确也是越发好起来了,他不能打破。 所以,就让这些,永远成为秘密吧。 一个人担起来,其实也没有什没好。 第二章 2-1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因为毕竟大疾同的朋友那么多。 待在省外一所大学读旅游管理的昔日好友杨倩那里,余乐乐到底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打电话到许宸的宿舍,一个男生半睡半醒地接起来:“许宸?他不在。” “那请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余乐乐锲而不舍。 “谁知道,大概去找漂亮小姑娘沟通感情了吧,你打他手机吧。”男生的声音听上去很飘渺,很明显是正走在与周公重逢的路上。下午的阳光沿窗棂照进来,余乐乐无奈地嘱咐这个昏头昏脑的男生:“他的手机关机了。麻烦你转告他,我是余乐乐,让他回荔给我回电话好吗?” “哦,知道了,余乐乐……余……什么?!嫂子啊!”男生瞬间清醒起来,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蠢话,开始结巴:“啊……那个……那个嫂子啊,老大去图书馆了,啊不对他去辅导员办公室了吧,哎他去哪了来着?他走前还跟我说了,可是我当时睡翟迷糊糊的也没听清楚,我刚才是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余乐乐憋住笑:“我知道。” “啊,那个你可不能告诉他啊,我刚才胡说八道的,其实我们老大有这么漂亮的朋友怎么还能找别的小姑娘呢,你说是不是?我们老大他长得也就是凑合,所噎…啊!” 一声惨叫,余乐乐吓了一跳,听见电话那边许宸的声音响起:“卢远洋,你又跟谁编排我呢?” 卢远洋伸手抚摸自己被敲过一记的脑袋,一边惋惜那可爱的瞌睡虫彻底飞跑了,一边把电话递给许宸:“嫂子打来的。” 许宸接过电话:“乐乐?怎么了?” 余乐乐张张嘴,本来憋在嘴边的话被卢远洋一搅和却又问不出口了。这话怎么说都说不好,不管怎么说似乎都会让许宸更难受。余乐乐愣一会,还是决定把话咽回去。 “怎没说话啊?”许宸回头看一眼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卢远洋,甩一句:“你出去!” 卢远洋想想自己刚才的劣行,为安全起见,立即抱起被子往隔壁宿舍走,出门的时候还顺手把门锁上了。许宸觉得很好笑,便问:“刚才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脸心虚的表情?” 余乐乐笑:“他睡翟迷糊糊的,听说我找你,就告诉我你去找漂亮小眉谈心了。” 许宸也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找我有事么?” 余乐乐答:“没事,就想看看你在干什么。” “我?”许宸看看身边的英语书:“去图书馆借点英语书,明年看看要不要考tofel或者gre。” “你要出国?”余乐乐吃惊不小。 “考考玩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上半年不是把四级过了么?过几天的六级应该也没问题。那下学期岂不是没有没有人生目标了?” “你不是还要考博么?”余乐乐说。 “这才什么时候啊,还有5年呢好不好?再说我天生智商比较高,只考博太没有挑战了吧?”许宸半开玩笑地说。 余乐乐恨得牙痒痒:他明知道自己英语不好,还来刺激人。 “噢对了,上次我去你学校那一亮相,就没有人说什么?”许宸逗余乐乐。 “说什么?”余乐乐的牙又开始痒痒:“说你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我看上去就像是被拐骗的无知少。” “错错错,”许宸笑:“前半句不对,我看上去还是挺像好人的。不过后半句没错,有人就是很像无知少,哈哈。” 余乐乐刚想脱口而出说“你哪里配得上我”,却秘又咽回去。经过许宸父亲的事情之后,余乐乐知道许宸变得有多敏感。他的自尊心那么脆弱,自己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伤害。两年了,余乐乐觉得这样瞻前顾后的生活很累,可是又无法改变。 每次打电话最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可以快活肆意、信口开河的余乐乐,却只于许宸面前时必须变得灵敏聪慧,每句话都要经过大脑,每句话都要掂量权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应该最放松、最没有负担么?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他变了,还是因为自己变了? 其实,余乐乐的改变,的确是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不需要学数学之后,在她最擅长的文学成为专业课之后,她的成绩简直就是乘坐着宇宙飞船往前窜!大一第一学期,总成绩第四名,按照全年级92个人中取5%的比例,余乐乐打擦边球拿到一等奖学金;大一第二学期,总成绩第三名,还是一等奖学金;大二第一学期,总成绩第二名,这次稳稳攥着的,还是一等奖学金! 三连冠,这简直就是中文系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光芒四射啊! 而且,因为没有了高考的威胁,又有了爱情的滋润,余乐乐的文学路走得更为平坦顺畅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是忐忑地给杂志投稿,打印出来的稿子散发着打印机浓郁的古怪气,装在信封里小心翼翼寄出去,偶尔有回音,又循原路途寄了样刊回来,可以让孩子充满期待与憧憬的心灵注入不少的幸福感。后来渐渐就变成了有各种杂志的编辑辗转寄信、寄样刊来,目的只有一个——约稿。发稿途径也从邮寄普通信件变成了qq上的交流,至于杂志则从少年类的《少男少》、《少年文艺》逐渐过渡到青年类的《深圳青年》、《中国青年》……于是,随着稿费一天多似一天,到大二下学期的时候,余乐乐基本上就不从家里拿生活费了。 也是因为写作的缘故,余乐乐彻头彻尾地成为了这所师范学院里赫赫有名的“才”。甚至还有很多小师弟小师成为忠实的粉丝,只要在杂志上看见“余悦”这个笔名就欣喜若狂。外系的男生们也开始指指点点,在食田遇见了,会说:看,那就是中文系的才,写一手漂亮文章的,叫余乐乐。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号召力,余乐乐逐渐有了很多代表学校参槛文比赛、知识竞赛的机会。奖项一个接一个地拿回来,从老师到学生都哑口无眩虽然不是学生干部,却因为这样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几乎被所有做学生工作的老师熟识。 今时今日的余乐乐,在很多人眼中,优秀得出乎意料。 只是,当事人自己依然懵懂懂,怀着一点中学时代残存的忐忑的小自卑,对今天的一切不敢相信。 大二下学期,团总支书记任远曾找余乐乐谈话:“余乐乐你不写入党申请书么?” 眼前的孩子有点迟疑地反问:“我?我能行么?” 任远有点纳闷:“为什没行?” 余乐乐有点晕晕乎乎却十分真诚地回答:“不是只有好学生才能入党么?” 任远瞪大眼,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看看,又不像,只好耐心回答:“余乐乐,你不是好学生么?” 最让他崩溃的是,余乐乐很真诚地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是好学生呢?” 任远彻底懵了,他仔细想想,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如果不是真傻就是伪装水平太高。他对后者比较相信,因为现在的学生各有各的心思,并不是他一眼就能看穿的。想到这里,他的语气倒是平淡了:“你觉得什么样的才能算是好学生呢?” 余乐乐眼神平静,真诚得一览无余:“学习好,体育好,文艺好,人缘好的学生,还要是学生干部,组织能力很高,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有礼貌,品质要高尚。” 任远倒抽一口冷气:“余乐乐,你觉得世界上有完的人么?” 余乐乐笑了:“应该有啊,但肯定不是我。” “你哪点不够好?”任远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不是学生干部,我也不会组织什么集体活动。”余乐乐说。 任远笑了:“你的意思是想当学生干部了?” “不不不,”余乐乐急忙摆手:“这个我干不了,如果您让我代表咱们班参槛文比赛什么的还可以,我一定努力为班级作贡献,不过这个就免了吧,我真的做不来的。” 任远终于哈哈大笑了,笑完后对余乐乐说:“如果你愿意加入党组织,回去后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吧,不管你是不是符合要求,你都可以痈望,对不对?” 余乐乐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才终于笑了。第二天,余乐乐把入党申请书交到任远手里,任远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余乐乐,如果你早一年交申请书,下个月或许我们就可以成为同志了。” 余乐乐还是不能相信这种逻辑的存在,大着胆子问:“不是学生干部也可以入党么?” 任远对她的这种执着的偏见几吐血:“如果只有学生干部能入党,我们怎么鼓励大家好好学习?连续三学期拿一等奖学金的学生不入党,同学们才真会有怀疑呢。” 余乐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里像揣着一只蹦跳的兔子一样心虚地走掉了。回到寝室左想右想才弄明白,长期以来,在她心里的确是把“好学生”当作一种神一样的概念,这种人完到没有瑕疵,说白了就是许宸那个样子的——三好学生,全面发展。当然许宸自己没有太大的瑕疵,可是命运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一点点瑕疵却又在最紧要的地方而已。 所以,对于任远和自己谈话的内容,余乐乐一句都没有让许宸知道。 不可以,不能够,不敢让他知道。 因为,他的自尊心,已经变成那么薄的一层,她小心翼翼,不可以弄破。 她爱他,那么爱。虽然,爱是一件很幸福,也很辛苦的事。 2-2 周末余乐乐照例是回家。 刚打开家门就闻见熟悉的红烧排骨味道,厨房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余乐乐循着声音正去,看见母亲在做饭。 “妈,我回来了。”余乐乐进门先报告,妈妈回过头,看着她笑:“下周四你过生日啊,不知道那天你能不能回来,所以今天多做点好菜,一会你于叔叔回来,我们提前给你过生日。” 余乐乐开心地点点头:“谢啦。” 一回头,却看见于天在自己身后,小男孩脸上有很灿烂的笑,虽然坐在轮椅上,腰板却挺得很直,看上去很精神抖擞的样子:“,你回来了?” 余乐乐走到于天面前蹲下:“于天,你有没有想我啊?” “有啊,”于天笑:“,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 “啊?”余乐乐吃惊不小:“你出门了?” “不是,我在网上买的。”于天伸出手,手里托一个蓝小盒子,上面印一个浅浅的天鹅图案。 “施华洛世奇!”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于天,你从哪里弄的钱啊?!” 于天很得意地举起蓝盒子:“我在网上玩游戏,水平很高哦,卖了一件装备,赚的。” “卖装备?”余乐乐好像稍微有点明白了:“你多少级了?” 于天眼一亮,俨然找到知音一样:“我五十级了,蓝装备都有好多件了,还有龙鳞甲,可牛了……” 滔滔不绝中被余乐乐打断:“我基本听不懂。” 于天很沮丧地把五皱到一起,余乐乐嘿嘿一笑,伸手接过于天手里的盒子:“不过这个我看得懂。” 于天立即换上满脸期待,目光专注地盯着余乐乐的表情。看她打开盒子,然后拿起里面一朵紫小形状的项链,璀璨的紫水晶光芒夺目,在阳光下闪烁高贵典雅的光泽。 于天很满意地看着余乐乐惊讶的眼神和满脸的难以置信。她目光飘忽了那么一下,转到于天脸上:“于天,这是你选的?” 于天点点头,声音很雀跃:“你喜欢么?” “太喜欢了!”余乐乐咽口唾沫:“这还是我第一条比较正式的项链呢。” 她眉飞舞地:“谢谢你啊,于天!” 又自己嘟囔:“真想不到你眼光还不错嘛,不过这东西好贵呢。” 于天看着余乐乐当机立断地试项链,一边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妈妈在身后拎着锅铲子静静地张望,她的嘴角含着笑,视野中那两个孩子的笑闹声让她觉得似乎很久以前大家就是这样在一起生活,从来的从来,没有什么发生过改变。 晚餐毫无疑问是丰富的,生日宴的温情气息弥漫在屋子里,生日蛋糕上有细细小小的十九根生日蜡烛,烛光跳跃着,映衬着周围三个人热情的脸孔,让余乐乐觉得暖暖的,很煽情。 隐约,还是可以记起,十六周岁生日的那天,在森林公园里,许宸、杨倩、邝亚威给自己过生日。那天邝亚威带了上至鸡肉块下至洗洁精等一系列的物品,作为几个人中间当之无愧的一级厨师,他的烤肉串经典得无以复加。只是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去旅游职业学院学烹饪了,据说下个月还要考营养师资格证,每次通电话都听见他得意洋洋的声音,让余乐乐觉得很快乐。 那么,一转眼,就是三年了。 三年,除了那些欣然的记忆,什么都没有留下。 晚饭后,余乐乐帮妈妈洗碗,妈妈一边往余乐乐手边递盘子一边问:“你和许宸还好吗?” 余乐乐正在洗碗,愣一下,回头看妈妈:“哦,还好,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笑了:“有机会请他来家里玩吧,好像你都没有正式请他回家来做客。” “好。”余乐乐安静地回答。 “他还捍?”妈妈顿一下:“他们家还捍?” 余乐乐抬起头,用沾满泡沫的手把一缕落下的头发别到耳朵后,耳朵上就多出一小团泡沫:“他爸爸的阴影,大概会跟随他一辈子吧。” “什么意思?”妈妈问。 “我觉得,还好他学的是医,只要学好专业,治病救人,没人会在乎他爸爸是不是贪。如果他当初选择学政治或者走仕途,那恐怕这仕途还没走就已经被断唆了吧。”余乐乐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依我看,许宸的确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无法选择的东西他无法回避,就势必要承担责任。他能像今天这样不抱怨、不消极,已经很难得了。乐乐,你们在一起,要彼此迁就,不要耍小子。你要多理解他,他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不痛快,他不找你说还能找谁说?哪怕是他生气发脾气,你也要谅解。”妈妈看着儿,眼睛里流露出那么慈祥的目光。 “妈,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他压根不跟我说,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喜欢一个人扛。前阵子因为他爸爸的事情,他入党的事情也泡汤了,可是他都不肯告诉我。要不是杨倩告诉我,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妈,你说大家原来都是老同学、好朋友,他不告诉我也会有别人告诉我,他这样瞒我有必要么?”余乐乐语气很无奈。 “他不告诉你不一定代表他不在乎你,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正是因为在乎你,才不愿意告诉你呢?”妈妈认真地说。 “是么?”余乐乐很使劲地洗碗。 “因为这件事情不止和他一个人有关,还牵连到咱们家。可能,他不想告诉你,只是不希望你们之间有隔阂,”妈妈顿了顿:“就好像在我遇见你爸爸之前,那时候还和你于叔叔有联系。他去南方创业了,我一个人留在家乡,心里能不怨恨么?可是他遭遇了什么困难,都不告诉我,他只是说他很好,说他很顺利,说他过几年就回劳我结婚。只不过,几年后他的事业滑到低谷,他觉祷法给我好的生活,就和我断了联系,然后我认识了你爸爸,就结婚了。如果你爸爸过世后我们没有重逢,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的隐瞒只是为了我好。” 余乐乐抬起头,目光迷惑地看了妈妈一眼,又扭头看看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于叔叔,还有他身边笑呵呵的于天,小声问妈妈:“于天的病怎么样了?” 妈妈叹口气:“还能怎么样,脊髓血管瘤这种东西太难根治,你只能看着孩子每天坐在轮椅上,等到病情发展到无法挽救的时候,就……” 妈妈说不下去了,余乐乐定定地站在门边,注视着于天天真快乐的笑脸。心里想,于天今年也该17岁了吧?可是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留存多久?他那没幸,很小就没有了妈妈,长大一点又生病从此和轮椅相伴,因为自己不赞成妈妈和于叔叔结婚还曾被迫在疗养院里孤独的生活。而现在,当大家终于消除了隔阂与不快,终于成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切温暖的一家人之后,于天还可以在这样温馨幸福的家里生活多久? 余乐乐轻轻叹口气,转动水龙头,在变大的水流中洗盘子。那些飞溅的水有些喷到水池外面,还有一滴溅到了余乐乐的睫毛上,让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这世界上许多事,或许就如同这睫毛上有了水滴一样,是炕分明的吧? 2-3 生日那天,余乐乐一大早就戴上于天四项链。为了能配这条项链,余乐乐还专门挑了一条淡紫的雪纺裙子。风吹过来的时候,裙摆摇摇,生动可爱。 铁馨看见了,眼睛一亮,大呼小叫:“施华洛世奇!我在商店里见过,好漂亮啊!!” 杨潞宁从上跳下来,把脑袋凑在余乐乐跟前全神贯注地看:“哇!定情信物啊!” 余乐乐觉得很好笑:“我弟弟四,算不算定情信物?” 杨潞宁一脸迷茫:“怎么会呢?那许宸送你什么了?” 余乐乐手一挥:“没送礼物又不代表他不爱我。” “哗!”徐茵从门外端着洗脸盆走进来,笑眯眯地:“一大早就听见如此真挚感人的爱情宣言,真够刺激的!” “对,刺激我们这些单身汉。”杨潞宁撇撇嘴,顺手在余乐乐脸上捏一下,继续缩回上翻小说。 余乐乐笑得贼贼的,可是不能否认,心里也充满一点小期待和小忐忑,想着:许宸你记得今天是我生日么?你要送我什么生日礼物? 可是一上午过去了,余乐乐上了两节教育学,两节现当代文学,也没看见许宸的礼物,放学的时候多少有点沮丧。 不过余乐乐决定还是不要和粗心的男生们生这种无谓的气,因为忍受了两小时老夫子一样的老师对文学那慷慨激昂的膜拜,余乐乐现在只想去吃顿好点的午饭给自己补补。 同样想法的同学大概很多,下课时坐在余乐乐身后的男生连海平把两条长腿伸到余乐乐凳子下面,伸个大大的懒腰说:“上老夫子的课真是大伤元气,中午得吃点好东西补补模” 坐在余乐乐旁边的徐茵转过头,笑着对连海平说:“你得吃点夫肺片或者温拌猪心什么的,吃什霉什么啊,省得缺心少肺的。” 连海平跳起来抓住徐茵的长头发:“徐茵你说谁啊你?” 余乐乐看着他们闹,浅浅地笑。连海平一扭头看见了,凑到余乐乐旁边:“余乐乐,你是不是今天过生日?生日快乐啊!” 余乐乐一愣:“你怎么知道?” 连海平抱着胳膊笑了:“你忘了我干什么的?好歹大爷我也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好不好,你们每个人的学生证都是我办的,我什没知道?” 徐茵伸手拍连海平一下:“那我的生日是哪天?” 连海平张口结舌,徐茵送个白眼给他:“生活部长,敢情你礼贤下士也分人啊。” 余乐乐在一边看着两个人拌嘴一边笑,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喊:“余乐乐,你的快递。” 紧接着教室门口堵着的一群人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停住脚步,给送快递的工人让出一条道路。余乐乐抬头,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连同那个送快递的工人,以及他怀里的一捧。 一捧干净的白玫瑰,扎成一个精巧的小球,尾巴上还拴着白缎带,余乐乐突然梗住了呼吸。 “余么?请你签收一下快递。” “哪里来的?” “省城。”快递工人低头找出单据和笔,余乐乐在众人羡好奇的目光中签下自己的名字:“谢谢。” 徐茵从快递工人手中把接过来,杨潞宁也抱着书本凑近了看:“是不是许宸的?” 听到“许宸”这个名字,余乐乐的心脏抖动了一小下。可是余乐乐承认这种抖动是十分幸福的抖动,她微笑着目送快递工人离去,转身找徐茵拿,却迎面碰上徐茵迷惑的目光:“我还以为是许宸。” 余乐乐心里秘被震动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僵住:不是许宸么? 直到看见束里的卡片:余乐乐,生日快乐。杨倩&邝亚威。 是啊,自己怎么居然会忘记——邝亚威读书的职业技术学院也是在省城的。 那束漂亮的白玫瑰,瓣上还闪烁着潋滟的水珠,散发出幽幽的、清淡的气,似在提醒她:不是许宸,不是。 余乐乐的笑容褪尽,本来洋溢在心里的幸福与满足被失望与担忧代替。 失望的是,终究不是你;担忧的是,以后还会是你么? 我希望是你,那么,你希望么? 许宸? 第三章 3-1 当天,许宸正在学生会社团部的办公室里手忙脚乱。 作为校学生会社团部部长,马上要举行的全校社团艺术节几乎就是一次全面的工作检验。医科大的学生平日里学习机会多、娱乐机会相对比较少,这样的大型艺术节几乎就是全校学生的节日。社团部办公室的灯光亮到晚上10点半,宿舍楼快要熄灯了,许宸和社团部干事、口腔医学系的叶菲还在忙。 叶菲一双手几乎粘在电脑键盘上,十指如飞。许宸站在她身后,一边读手中的稿子,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上打出来的文章,不时指出一两个错别字。两个人都没看时间,只知道还有两天就要召开发布会了,可是由于有些报名社团太拖沓,艺术节的宣传材料还没有全部到位。 叶菲从下午下课后一直忙到现在,打字时听见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才恍然大悟:“老大,你吃晚饭了么?” 许宸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想了想:“好像没吃,记不清了。” 叶菲往椅子背上一靠,伸出手揉眼睛:“我快累死了,老大,我们去吃饭吧。” 许宸低头看看眼前孩子疲惫的面容,点点头:“好,收工。” 叶菲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坐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有点发黑。她把双手撑在电脑桌台面上停了几秒钟,许宸看见了,急忙问:“怎么了?” “没事,”叶菲扬起头笑笑:“老大,你是工作狂,我们做小弟的可是要吐血了。” 许宸觉得很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我一着急就忘了时间了。” 好在叶菲一向是那种比较大气的孩子,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不然你请我吃拉面吧,算是补偿。” 许灞忙说:“行。” 两人收拾东西,关灯,锁门,一起往学校外面的拉面馆走。 走到一半手机响,许宸低头,看见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乐乐。 许宸微微一笑,按下接听键:“喂?” “许宸,你干吗呢,这么晚还不回宿舍?”余乐乐的宿舍里很吵,背景声音里有孩子的尖叫,音乐声音很大,还能听到余乐乐在冲远处喊:“铁馨,把音乐声音弄小点啊!” 许宸笑了,叶菲一抬头,视线秘撞上这个温和好的笑容,几乎要愣在原地:老大什么时候笑得这看过? “我们忙艺术节的事情呢,刚收工,准备出去吃饭。”许宸的声音很疲惫,从电话听筒里传出来,余乐乐听了,有些话生生梗在喉咙里。 本来想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可是现在知道:他忙,很忙,声音里的疲惫已经能说明一切。 从十四岁到现在,余乐乐的成长过程因为那些无法逃避的因素而来得更加迅速,当然也省掉很多不必要的过程,比如撒娇、比如无理取闹。那些普通孩子恋爱中的权利,那些可以被人原谅的小脾气,在她这里似乎都被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于是很多问句便都浓缩成一句:“抓紧吃,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打个电话看看你在干什么。” 还是那样静静的语气,听在许宸耳朵里觉得很窝心。听见余乐乐说“那我了”,他急忙追一句:“等等。” “啊?”余乐乐很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许宸看看故意快走几步甩开自己的叶菲,顿一下,像鼓了很大勇气一样压低声音:“那个,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什么?”音乐声音太大,余乐乐听不太清许宸说的话,她扭头找铁馨:“铁馨你把音乐关小点,大晚上的小心宿管科大妈抽你!” 又问:“你说什么?” 许宸觉得很好笑,也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啊……”余乐乐怔住,很快又笑了:“知道了。” 听得出来她的开心,许宸松口气,突然发现那些恋人之间肉麻兮兮的话其实也不是很难说出口,仔细想想便觉得有些内疚:两年了,自己竟然没有说过什么孩子通常都很喜欢听的甜言蜜语。 两个人几乎很默契地告别,收线,许宸终究还是忘记了今天是余乐乐的生日。 他快走几步追上叶菲,晚的校园里依然很热闹,通宵自习室里闪着明亮的灯光,三五成群的学生匆匆走过,许宸便炕见,在500公里之外,余乐乐带点幸福也带点忧伤的脸。 3-2 学校外的拉面馆里,叶菲和许宸面对面坐着等面。不时有下晚自习的学生走进来买面吃,遇见熟人还简单打声招呼。然而叶菲一直饶有兴趣地瞪着许宸看,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 许宸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叶菲笑:“没有。” “那你干吗这么看我?”许宸看着叶菲。 “有意思,很有意思。”叶菲笑得很灿烂。 “什么有意思?”许宸不明所遥 “老大,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啊?”叶菲笑得很贼,许宸看她一眼,也笑了。 “我朋友。”许宸说。 “照片。”叶菲伸出手,摊在许宸面前。 许宸笑笑:“没有。” “怎么会,钱包里没有么?”叶菲不信。 “真的没有。可能她的钱包里有我的照片吧,可是我随身没带她的照片,”许宸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因为我压根不用钱包。” 许菲没辙了:“那她漂亮么?” 许宸笑:“没你漂亮。” “胡说,老大这么帅,朋友怎么可能不漂亮?”叶菲翻个白眼。 “我们在一起,又不是因为谁比谁漂亮。”许宸笑一下,叶菲看呆了。 过一会才晓得说:“老大你知道么,你和她说话的时候,或者你说起她的时候,笑得特别好看。” “是么?”许宸摸摸下巴:“嗯,其实我平时笑起来也很好看啊。” 叶菲撇撇嘴:“你么?你平时笑起儡一本正经,好像老了三岁不止。” 接着话题一转:“对了,你朋友在哪里读书啊?” “在我们家乡的师范学院。”许宸答。 “学什么啊?” “中文,”许宸笑着看叶菲:“叶干事,你在查户口么?” “错,”叶菲笑着摆摆手:“八卦是人的天,何况我们老大人长得帅,又这么优秀,任何人都会对你的朋友表示好奇的。” “你八卦么?可是我一直觉得你的格很像男孩子,不扎堆说家长里短,也不背后嚼人舌头,有矛盾了也不往心里去,挺好,真的挺好。”许宸说。 “真的?”叶菲看许宸一眼:“我对别人的八卦不感兴趣,不过对你比较例外而已。” “啊?为什么?”许宸把脑袋伸过来,横在桌子上方:“日久生情啊?” “真难得,老大你也会开玩笑了?”叶菲大惊失:“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才接了一个电话就变得这么有血有肉了?” 话音未落,服务员端上两碗面,热气蒸腾中,叶菲伸手从许宸碗里夹过两片牛肉:“老大你够甜蜜的了,少吃两块肉也不要紧吧?” 许宸笑,把剩下的肉也夹到叶菲碗里:“算是补偿吧,今天辛苦你了。” 不再说话,一直到吃完面,结帐,送叶菲回宿舍,都没淤说话。 只是,当肩并肩行走的距离终于到了尽头,叶菲独自站在宿舍楼门口,看着许宸的背影,心里有寂静的伤怀。 3-3 第二天上课,卢远洋一边发短信一边嘟囔:“明天端午了啊,是不是要买几个粽子吃啊。” 许宸正在抄笔记,突然愣住:“你说什么?” 卢远洋没听到,还在闷头发短信,许灞忙掏出手机查日历:6月10日,农历五月初四。 那么昨天,是6月9日? 完蛋了……许宸心里哀号一声……怎么就会忘得死死的? 这才想起昨天的电话,她打过来,而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她是不是很失望? 手忙脚乱地想要发短信,可是说什呢? 写了第一条:乐乐,对不起,我忘记昨天是你生日了,生日快乐,现在说来得及吗? 看了看,觉得后半句太矫情,删掉。 又写第二条:我谨代表省医科大8300名在校生祝你昨天生日快乐。 看了看,觉得“昨天”两个字怎么看怎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删掉。 接着写第三条:小同学,新的一岁,好好学习,锻炼身体,强健体魄,振兴中华。 看了看,觉得又表达不出来自己的歉意和心意,继续删掉。 如此往复,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叹了口气,还是写了最简单的几个字:干吗呢? 过一会,手机“嗡嗡”地开始振动,拿起来看,回复简短利落:上课。 许宸有点忐忑,这么简单的回答,炕出来有没有生气。虽然余乐乐不是那么小心眼的孩子,可是实践证明任何恋爱当中的孩子都不能用常理推断,所以眼下还是尽快取得上级领导的理解与支持显得比较重要。 许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按:对不起,昨天太忙,忘记是你的生日了。 少顷,回复到:没关系。 字很少,可是这样显得越发危险,许宸用手撑住脑袋,很郁闷地问卢远洋:“喂,如果你忘记你朋友的生日了,会怎样?” “死!”卢远洋还在发短信,头也不抬,直接回答。 许宸很崩溃,怎么今天大家都这么言简意赅?偏偏还都直指靶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卢远洋跑到少有人走的侧楼梯拐角处抽烟,许宸也走到楼梯拐角处,撞见几个正在点烟的男生,还引起一阵小小的喧哗。 一个男生乐呵呵的:“许宸你也打算加入组织?” 另一个笑:“来来来,抓紧开组织生活会。” 一支烟递过来:“你小子也真厉害,我不带中华的时候你也不来。” 许宸伸手挡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谢了哥们儿,我不抽。” 男生们很讶异:“不抽烟跑这里来干吗?” 只有卢海洋在一边笑:“你们别碍事了,老大要找僻静处打电话受死呢。” 许宸伸手捣卢海洋一拳,做个威胁的手势后顺侧楼梯下楼了。几个男生在他身后发出嘘声阵阵,继而不知道卢海洋说了句什么,又哄堂大笑。 许宸一直从四楼走到一楼才按下电话号码,熟悉的彩铃声飘出来,是《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响了一遍,没人接。响第二遍,终于听到压的答话声:“喂?” 许宸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下来:“你上课么?” “今天有外教的讲座,忙着呢,晚点打给你。”余乐乐的声音摸摸的。 “好。”许宸收线,心里先松了一口气,听声音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自己心里终究还是有点愧疚,就开始想要买点什么礼物送给余乐乐做补偿。 可是孩子都喜欢什么东西? 想想去年的礼物,好像是一头白的趴趴猪,那家伙有粉红的鼻孔和弯弯曲曲的小尾巴,余乐乐一看见就紧紧抱在怀里,一路上再也没有撒过手。可是今年如果再送长毛玩具是不是显得很敷衍? 没辙了,想了想,给叶菲发短信:孩子都喜欢什么礼物? 过一会,叶菲短信到:“孩子”的范围太大,如果特指你朋友,不如送一件可以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且随时都能借景生情的小物件。 许宸恍然大悟,万分感激。 他炕到,电话另一边,叶菲缓缓收起手机,有点发呆地注视着手机上拴着的小小桃木护身符,正面刻了个“安”字,泛出隐隐褐红的泽。 这是大一那年许宸随“暑期三下乡”医务团去老区的时候带回来的,他一向是有生缘的男生,带回来几十个当地老乡做来卖的手机吊坠,顷刻间就被孩子洗劫一空。叶菲当时忙着整理医务团带回来的照片和资料,没顾得上扎堆抢夺。他看她一个人在忙,还特别走过来,伸出手,掌上就托着这个小小的吊坠。 那时候他笑得坦然明朗:“这个是给你的。” 看见她惊喜的眼神,他又笑:“就你一个人不来鸟物,我再不帮你抢,一会你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年了,桃木的颜越来越深,她打电话的时候、发短信的时候,摸到它,就好像这个人活生生站在自己身边,摊开手掌,微笑着说:我再不帮你抢,一会你什么都拿不到了。 这两年,她对他而言或许不过是个值得信赖的助手,是个能够谈心的知己,然而,永远做不成爱人。她的大气,她的爽朗,原不过是因为这样才能把友谊维系得更加恒久——假使不能爱,至少还能友爱。 而他,根本不知道。 绝望如潮,翻滚着将她淹没。 第四章 4-1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节内容要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改……嗯……我得根据上下文内容再好好想想……先凑合看吧大伙儿:)晚上十一点,206宿舍里的灯呼拉一下子灭掉了。虽然已经到了熄灯时间,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却仍然络绎不绝。徐茵一边扯被子一边怨气冲天:“怎么都回来这么晚,鬼才相信她们是在自习室学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余乐乐被嘤声吵得睡不着,索躺在上给许宸发短信:睡了没? 没多久,手机屏幕就亮了:没有,有人在我们宿舍打扑克,我在观战。 ——哦,白天没来得及给你回电话,找我有事么? 就是想说对不起,我最近太忙,真的忘了。 没关系,反正过一个生日老一岁,不过也罢。 今天卢远洋还说要我把自己打包邮寄过去给你做生日礼物,你意下如何? ems规定宠物不能打包。 一边呆着去,我才几天不在你身边,你就忘了谁是主子谁是丫鬟了? 切,你这个自恋狂。问你哦,你想我么? 拜托啊,昨天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回答过你的。 你爱我么? 丫头,别尽问些没营养的问题。 什么问题有营养?你营养一个给我看看啊! 比如:太阳为什么是恒星,月亮为什么绕着地球转,许宸为什么这么聪明,余乐乐为什么这么笨? 因为太阳太懒,地球很漂亮,月亮很好。不过余乐乐是够笨——如果聪明的话怎么会喜欢一个叫许宸的自恋狂? 太嚣张了!这孩子不拾掇是不行了!拖出去,斩了! …… 这样聊着天,那张微笑的脸似乎就在自己眼前。她闭上眼,脑海中依稀都有他站在那里,故作凶悍地看着她说:太嚣张了!这孩子不拾掇是不行了!拖出去,斩了! 她想:他笑起来的样祖是好看,嘴角微微翘起来,目光里都是温柔的情绪。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从来没有送过自己哪怕一束,从来没于公共场合有过除牵手之外其它任何亲密的举止。随时随地,他都是斯文的、儒雅的、彬彬有礼的,甚至,还有点充满戒备。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放下所有的盔甲。他把她揽在怀里,一低头,笑声就在她耳边,漾成一片馥郁的海洋。 这个笑容,这个她所见过的最好的笑容,哪怕倾尽全力,她一辈子都要看见这个笑容。 可是,在内心里,又多么希望他能说句“我爱你”,每天都说一次,让自己坚信一些力量的存在。 在最孤独的时候,至少还知道,你在我身边,始终都在。 孤独是种很矫情的情绪,余乐乐想,可是它却又那么清晰地存在着。 余乐乐知道,如果告诉别人自己很孤独,恐怕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因为在中文系,她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孩子,每天都翱就班地学习、写作,生活规律而乖巧:按时上课,从不迟到;归宿,拒绝通宵;成绩全优,门门拔尖…… 可是,她很孤独。 上大学后,孩子们按照宿舍、家乡、格、家境等等的因素自然而然划分为无数的小圈子。常常圈子里的人彼此知无不癣言无不尽,却与圈子外的人只保持淡淡的、客气的交往。就好像在206,四个人之间和睦温馨,可是出了门,遇到其他人,会打招呼,课间偶尔会聊天,却始终无法走得更近。 当然,之所以孤独,也或许并不仅是这个原因。 比如有时和同学聊到未来的出路问题,常常会听到人说“余乐乐你专业那,干吗担心找不到工作”或者“余乐乐你如果找不到工作那我们怎么办”,听上去似乎是种恭维,可是偏偏好像豌豆公主几十被子下面的那粒豌豆——无伤大雅,娶不好受。 就连常坐在余乐乐身后的连海平都说:“余乐乐挺爽快,做朋友不错。可惜也只能做朋友,因为这种生太强势,拇做朋友需要一定勇气。” 强势么?余乐乐想不明白:自己要做的都是自己很想做且不妨碍到别人的事情,许是因为从中学时代起就很自卑的缘故,进了大学她依然做人很调,拿了奖从不炫耀,光彩夺目的荣誉也从阑争不抢。她觉得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余乐乐,在中学有琅琅书声的校园里,貌不惊人、技不压众地走来走去。她似乎还可以记得高中时代自己写的那篇文章,题目叫“普通班的学生不普通”。现在,她终于不普通了,可是,为什么依然不快乐? 现在的她,似乎更相信另外一个道理:普普通通也是生活。 或许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在成长,每个年纪都会对人生有新的理解,每个阶段都会对未来有不同的期冀。就像当年她那么希望自己能神采飞扬卓尔不群,因为那时候面临高考的竞争,独木桥上多少人都要落水,卓尔不群是幸存于世的前提。可是现在进了大学,就好比进了一个小社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强调的不再只是学习成绩的好坏,还有为人处世的方法。 是新的挑战,可是她向阑服输。 虽然很疲惫,虽然很多时候觉得很失败,虽然看见同学们那客气的寒暄与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会觉得很难过,可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干扰自己业已平静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已经从风雨飘摇到和煦温暖,自己的前途已经从一片阴霾到阳光灿烂,自己一定要开开心心的生活,要把不开心的事情放下,不可以太牵挂…… 这些,是她反复告诉自己的。可是她也知道,这些是治标不治本。 她可以让自己置身于那些人际关系的困扰之外,她希望自己的真诚可以被大家理解和接受,她一向是以善意度人的孩子,她期待人与人的关系可以亲密热诚——然而,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究竟,是自己不够好,还是自己想要的这一勤这个环境中压根就不可能得到? 第二天一大早上心理学课,心理学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齐耳短发,说话的样子总是严谨肃然。心理学本身就是很艰深的一门课,同学们的积极不高。心理学老师又极喜欢放幻灯片,上面是大片大片的专业名词和笔记,上一堂课就好像打一场仗,抄笔记都能把人彻底抄晕掉。所以上心理学课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人旷课,余乐乐不用去很早也能找到合适的座位坐。 所谓合适,就是不太往前,不至于被老师那亲切又犀利的目光屡屡笼罩;也不太往后,不至于在想要抄笔记的时候炕清幻灯片上仄密的小字。余乐乐通常会选择第四排靠窗边的位置——适中,并且在偶尔走神时还可以一览楼下附属幼儿园里孩子们玩滑梯的景象。 这一天,心理学老师讲的是“自卑心理与从众心理”,余乐乐有一搭没一搭地抄笔记,旁边的徐茵在给高中同学写信,身后的连海平正在翻报纸,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正在与旁边的同学小声嘀咕。 讲台上的老师显然有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管有没有学生听课,都讲得津津有味。余乐乐刚从观察楼下小朋友们如何做课间操中回过神来,就突然听她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们对于自己身边不完的事物有天然的接近,可是对完的事物只有小心翼翼的张望。” 心里秘被牵动了下子。 余乐乐抬头,看见讲台上的心理学老师神平静,然而脸上的笃定让人没来由地趋从于她的判断。 只见她扫视了一眼台下诸生,看见了台下学生的昏昏睡、不以为然或是嗤之以鼻,她笑了:“我现在这样说,你们未必能理解。但是你们自己反省一下,如果你们身边有特别优秀的同学,尤其还是生,你们愿意和她做知心朋友的,有多少?这当然是有很多原因的,比如生更加敏感一些,较之男生而言计较的东西会比较多。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任何人对完的人与事都有天生的排斥感,觉得这种人就是放在远处看着的,可以表示敬佩,但不能放在身边作为依靠。甚至慢慢的心理会发生一点变化,比如一旦听说这种很优秀的人在什么事情上不顺利了,就会觉得有种舒畅的满足感。这种心理虽然有点狭隘,但是还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以你们现在的年纪,想要学得对周围的一切都抱以宽容和客观的态度,也的确是很难。所以我的观点就是,既然无法改变环境,就要学着适应环境。也就是说,如果哪位同学因为太优秀而感到了这种被孤立,那没妨反省一下,让自己的不足更鲜明一点,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失去所有的朋友的……”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余乐乐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那节课上,心理学老师还说了很多话,从自卑心理的成因到从众心理的危害,可是余乐乐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呆呆地、牢牢地想着这段话,这里面句句都如刀枪剑戟,飞一般地向她射来。虽然没有人在听课的时候真的看向自己,可是余乐乐知道,说不定就有人在拿她余乐乐往这段理论里面套。说不定当他们发现她恰恰就符合这种现象的时候,作为悲剧主人公的她还会引起别人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们没有恶意,余乐乐知道,可是,他们也决不会把自己当朋友。 想到这里,余乐乐终于明白长久以来那些让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渊源了。原来,不是自己做的不好,而是因为自己把每件事情都做得太好。自己忙着学习,很少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疯。又因为是本地人的缘故,周末总是回家,和同学们相处得时间自然不多。渐渐的,大家一定觉得自己很清高,很摆架子。所以有一次连杨潞宁都说:“余乐乐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学习啊写作啊参加比赛啊,哪有时间和我们一起混?” 至于男生,虽然都很赞赏余乐乐不纠缠小节的格,却也都很赞成连海平的“强势”理论。有一次连海平还很好奇地问余乐乐:“你们家英雄长什么样子?”余乐乐不明白,反问:“什么英雄?”连海平笑了:“敢找你做朋友的,不是英雄是什么?”当场被余乐乐拿一本《文学概论》课本揍到眼冒金星,还哀号着《窦娥冤》里的唱词:“我不就是说了句实话吗!天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天,地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地!”周围一群男生笑得东倒西歪。 而那些师弟师,他们不了解她,也不需要和她朝夕相处,所以在他们心里,师余乐乐就是摆在远处口口相传甚至以讹传讹越传越神奇的一个偶像。他们对她恭敬而礼貌,虽然这些恭敬与礼貌同样只能让人觉得欣慰而永远无法感觉温暖。 如果不是这节心理学课,余乐乐是真的没有想过:自己这种曾经因为太普通而没有朋友的孩子,有那么一天,居然会因为太优秀而再度失去朋友! 也终于明白,师弟师对自己那毫无戒心的崇拜与同班同学对自己那客气周到的敷衍都是因为同样的缘由——你太优秀。 塞翁得马,焉知非? 4-2 那天晚自习,余乐乐泡在教室里学英语。白天的心理学课刺激太大,整个人都有点呆呆的,学英语的效率无限低,过了很久课本还没有翻页。连海平路过余乐乐身边的时候随手抛个粉笔头过来,精准的打在余乐乐的课本上。 余乐乐一抬头,看见是连海平,目光疑惑:“干吗?” “,半小时了,你还看这一页?”他撇撇嘴:“怪不得你英语期末考试才60分,这效率,嘿。” 余乐乐瞪他:“你怎么知道我半小时没翻书?” 连海贫一下,摸摸头,有点被抓现行的尴尬。想了想才说:“我要出去转转换换空气,你要不要一起?” 余乐乐看看他的表情,很真诚,又看看手中真的是半小时来却依然洁白如初的单词表,终于叹口气,站起身,随连海平出门。 校门口的市一向很热闹,卖盗版dvd的小贩声情并茂地吆喝“国外大片,枪战黑帮电影了啊”,连海平扯扯余乐乐:“哎,现在电影都能明目张胆地卖么?” 余乐乐白他一眼:“,又不是情,西方电影鉴赡选修课你又旷课了吧?” 连海平耸耸肩:“选课那天我迟到了,选这门课的人太多,没选上。” 又扭头看着余乐乐笑:“原来你是因为有电影可以颗选课的啊!” 余乐乐伸手拍连海平一掌:“你这脑袋里都装得什么啊,为人师表一点好不好。” 连海平吹声口哨,笑笑继续走。逛市的人很多,来来往往挤成一团,连海平伸手拽过余乐乐,男生高大的身影挡在前面,硬生生杀出一条道路来。余乐乐亦步亦趋跟在连海平身后,从人山人海中挤出来,听见前面男生回头说:“人太多,棵你的包。” 她下意识把装着课本和钱包的袋子移到胸前来,连海平看见了,伸手接过去:“我帮你拿吧,你这种样子的生一看就是小关注的对象。” 余乐乐不明白:“为什么?” 他回头笑:“你没发现自己的视线不集中么?” “视线不集中?”余乐乐很纳闷:“视线不集瞩么会看清路?你恶毒抨击我!” 她控诉。 连海平终于拽余乐乐挤出喧闹嘤的市,过马路,面前展开中一望无际的海洋。咸咸的风吹过来,整个人顷刻间变得神清气爽。余乐乐听见连海平在自己身边说:“余乐乐你走路时眼睛好象是不聚焦的,目光很飘忽,好像随时都要移动到下一个地方。看着你的眼睛,总觉得你好像在看前方,可是又不知道你到底在注视什么。炕出你在想什么,但你又想得那么入神,入神到有熟人从你面前经过,你都炕见。” 有么?余乐乐纳闷地看看连海平,他手里还替自己拎着包,目光看向远方的海面。 “余乐乐你都在想什么?看你每天都很开心,可是又好像每天都很不开心,至少,是不够开心,”他扭头看她:“为什没开心?” 她愣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说自己很孤独?说自己很烦恼?说自己很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与一段朦朦胧胧的未来担忧?可他分明就是个陌生人,且是个一针见血的陌生人。 在今天以前,他们甚至都没有说过多少句话。常常,只是他说,她听;他耍宝,她微笑。 其实余乐乐知道,在很多同学眼中连海平是那样的男生:家境很好,物质上也有点小小的讲究,偏爱阿迪、耐克的衣服,诺基亚的手机及一切外形时尚、能优良的电子产品。为人阳光、明朗、幽默,专业课成绩尚可,运动也还不错,偶尔有点懒散,但还不会惹人讨厌。人缘很好,为人很义气。算不上是大学里那种风云人物,更算不上是多么优秀的男生,但偏就他身上那种无所谓的神气很能吸引一些低年级小师的目光。 这样的男生,她习惯了只是欣赏,却极少接触。 两人从校门口走出来,穿过熙熙攘攘的市,过马路,走到沙滩上。海风吹过来,皮肤上感受到湿润的凉意。他找一处干净的沙滩坐下,她愣一下,也随着坐下。她看向远处的海洋,可以看见缓慢移动的客船,彩斑斓。是突然的,听见连海平说:“功名利禄这东西,顺其自然就好,你看得重了,就只能受其累。” 她秘愣住,过一会才晓得答:“这些东西也不是我想要的。” 他回过头看看她,目光里有隐约的笑意:“我还以为你很在乎,看你那么拼命的样子。” “拼命?”她纳闷:“我给人这样的印象么?” “难道不是么?”他反问。 余乐乐叹口气:“其实,我只是努力去做了一些事,不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做的效果还不错,所以额外得到了一些东西。就好像爬梯子,爬得越高越下不来,你回头看看那个高度,只能犯晕,早就没有了下来的勇气。从顶峰到地面,这个落差太大,气压也太大,我害怕。” 连海平叹口气:“是啊,高处不胜寒。” 她不说话,他接着说:“可是,这个高度,你越不下来,腿就会越麻,到最后,你撑不住了,就不是走下来,而是摔下来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一步步爬下来。” 他顿了顿:“不下来,就永远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很疏远。虽然,或许这也不是你的初衷,可是,还是走在人群里比较安全,比较舒服,比较脚踏实地。” 余乐乐的心底蓦然涌上酸涩感。 其实自己又何尝没为这些疏远感正原因呢? 上大学后,班里的同学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若干小圈子。老乡和老乡之间,同寝室舍友之间,男朋友之间,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伙伴,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上自习,一起四处闲逛。余乐乐的伙伴是徐茵,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可以畅所眩她自认不是眼高于顶的孩子,对师兄师们一向恭恭敬敬,对师弟师们也算和蔼可亲。可是在同班同学面前,她始终无法冲破那些炕见的屏障,始终只能和颜悦地说话,看上去风平浪静,然过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非亲非故。 始终没有办法感受到真正的温暖。 就连辅导员老师都要说:余乐乐,你一定要深入群众啊,我们要发展你入党,可是你这么骄傲怎么行? 骄傲么?余乐乐冤死了。 她知道自己不漂亮,知道自己不特别,那样坎坷晦涩的中学时代,是自己刻意掩埋的记忆,就像泥土中那些深邃的秘密,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太阳下。事实上,自己不仅不骄傲,反而还是在骨子深处有自卑的啊!可是为什么大家觉得自己骄傲呢? 终于,还是憋不住,断断续续,把心底的这些孤独、这些脆弱、这些委屈,讲给连海平听。 “因为你把自己掩护得太好了。”良久,他说。 “什么?”余乐乐有点没反应过来,她扭头看连海平:“我掩护什么了?” “你没有掩护么?”他直直地看着她:“你从阑哭,很少发脾气,你不和任何人吵架,哪怕拿到一等奖学金也不兴奋。你看上去总是那猛颜悦,你和所有人都很客气,所以在所有人心里,你都好像一个随时会飘走的影子,你和大家没有什么值得亲密的关系,你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连海平,你——”她秘顿住了。 她瞪大眼看着连海平,心里被狠狠震动:难道,这就是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是的,她从阑哭,因为她经历的苦难太多,已经没有什么苦难可以令她哭泣,哪怕是朋友的误会,生间的小口角,那些脱口而出的指责不过是转眼就可以忘到脑后的事情而已。她很少发脾气,因为她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只要不致于死去,那还有什么事情是真正走投无路的绝望?至于吵架,她自知自己口齿尚算伶俐,可是气势不够凌厉,所以对她来说就算是辩论赛都比日常吵架还要更加简单一些。还有一等奖学金,为什么要很兴奋呢?第一次拿一等奖学金的时候她很惊讶,后来就变成顺利成章,再后来她发现如果自己成绩下降就会被老师找去谈话,说什么“你是不是骄傲了,懈怠了”之类的话题。为了能少给自己找点麻烦,她很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学习成绩——对余乐乐来说,拿一等奖学金是责任而不是惊喜,那么又怎么可能兴奋得起来?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那没经意就变成老师手中捧着的一个标尺,她必须站在高处,像榜样一样接受万人景仰,包括那些老师、同学口口相传的赞扬。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观赏者发出不屑的评价,可是这都无法动摇她现在已经植根于系里的根深蒂固的位置——人人都知道她是何等优秀,并且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孩子有太过强烈的,争强好胜,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真是个让人觉得敬佩却也无法真心喜欢的孩子啊。 然而,自己分明又不是这样的人。 自己骨子里那些残存着的软弱、怯懦、自卑、焦虑……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会相信。 看见余乐乐在发呆,连海平伸手在余乐乐面前晃晃:“发什么呆呢?” “啊?”余乐乐秘回过神来,苦笑:“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也别有太大负担,”连海平看看余乐乐:“有些印象一旦扎根就无法改变了,你现在就算改变自己,甚至委屈自己估计都没用了。你还是顺其自然吧。再说你在男生圈子里的形象不错啊,大家都觉得你不会哭哭啼啼地找麻烦,挺好。何必太在意别人怎么想?” “可是,我从小就是个很在意别人怎么想的人。”余乐乐看着眼前的课本苦笑。 连海平笑:“庸人自扰啊,庸人。” 余乐乐狠狠瞪连海平一眼,也笑了。只是在心里,她得承认,听人这样直言不讳评价自己,而假设这评价又太犀利的话,滋味的确不好受。 夏天的海风吹过来,潮湿而咸涩。 回校园的路上,余乐乐好奇地问连海平:“谁给你取的名字?” 他老老实实答:“我爷爷。他是浙江人,所以我才有了这个名字,取的就是‘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意思。” 看见余乐乐笑,他反问:“你呢,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爸。他大概希望我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多余一点快乐还不够,要比快乐再快乐一点,所以才叫‘乐乐’吧,”她笑嘻嘻的:“不过叫这个名字的动物实在是太多了,有次在我们楼下散步,听见一个老太太叫‘乐乐、乐乐’,我一回头,结果看见我旁边有条小狗也回头,还‘汪汪’叫,真没面子啊!” 连海平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不过你笔名很好听啊,‘余悦’,简单又同义。” “你知道?”余乐乐奇怪地看看他。 他皱皱眉:“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很机密么?” “这倒不是,只是刊登我文章的杂志大部分都是生喜欢看的杂志,你……”没说下去。 “我一直看《中国青年》,”他看看她:“我看过你做的专题,关于服装和爱情的关系,还有是否应该校外什么的。” 余乐乐脸红了:“随便写的,别当真。” “别当真?”连海平大惊失:“我记得你专题里写的是不提倡校外的啊!” 他指着她,瞪大眼,一只手哆嗦着:“你……你……你,你这么开放……” 余乐乐好气又好笑:“你断章取义。” “断章取义?”他的表情开始扭曲:“天啊……这是个怎样的人啊……原来书上写的那些都是断章取义过的?我怎么认识你这么放荡的人……再见!我不认识你了!” 他转身往远处跑,边跑边笑,肩膀一耸一耸的,余乐乐追上去,狠狠捶他后背一拳:“连海平你活得不耐烦了?!” 他们在校园里追着,打闹着,林两边的树很密集,树冠很大,挡住了星星,却溢出浓浓的草、树来,浪漫好得不像话。 那晚,余乐乐躺在上,想起连海平,他的一针见血,他的旁观者清,都隐隐给她很温暖、很踏实的感觉。他就像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军师,告诉她一个连她自己都炕透的自己。 他甚至看过那些自己笔下的豆腐块,留心自己或记录或编撰的每一份爱情,那些爱情故事里有自己期待中爱的模样,她曾一度希望许宸也能看到,并因此而知道他的朋友想要什么,可是他不看。到头来,看的认真而又用心的,偏又是个外人。 可是,这样的外人,也就是知己了吧? 想到这里,余乐乐突然记起下个月该是许宸的生日了,他比自己大11个月,所以生日离的很近。她想,既然他不肯把自己当礼物打包邮寄来做礼物,那她把自己当礼物私省城去好不好? 沉沉中,她翻个身,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第五章 5-1 艺术节,许宸忙成旋转的陀螺,全校13个社团,艺术节的全部安排贯穿六、七月两个炎热的月份。下午炎热的空气里,社团部办公室里连电风扇都没有,校报的、打字的、整理报名表的,人人都是满头汗。 燥热的空气里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许宸看看:余乐乐。 下意识看一眼周围忙碌的人,转身边接通电话边往门外走:“喂?” “你在忙?”余乐乐的声音带些探询的口气。 “这几天比较忙,过几天正式开幕后就好了,”他轻轻笑:“好歹我也是总指挥,艺术节的ceo。” 余乐乐一边听一边迟疑着:究竟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其实很想给他一个惊喜:他生日那天,自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会不会吓傻了? 可是想破了脑袋才发现,老同学里,除了他,偌大一个省城她竟然只认识邝亚威一个人——且,也是个男生。 想了想,终于还是说:“我下周,要去你那里。” “什么?”许宸没反应过来:“去哪里?” “你那里,我们伟大的省会,”余乐乐笑:“去给你送生日礼物,欢迎不欢迎?” “啊?”这个消息太震撼,许宸需要消化的时间,竟然就这样失语了。 “干吗这没高兴?”余乐乐的语气里带了埋怨。 许宸反应过来,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是太惊讶了,这个礼物太大,我想想得用什么样的包装盒才能装得下。” 余乐乐笑了:“听你这意思,只要我到了,不买礼物也是可以的?” 许灞忙答应:“人到了就好,你比什么礼物都值钱。” 余乐乐干脆笑出声:“许宸,你以前都没有这么会说话。” 许宸心里觉得有点内疚:“乐乐,你肯来,我当然很高兴,真的。不过,你妈能放心么?” 顿了顿,像是鼓了很大勇气:“上周我妈给我打电话,还嘱咐我,要控制好自己,不要伤害了你。” “控制?你会伤害我么?”余乐乐迷惑地问,刚问出口,秘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一下子红了脸。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电话里沉默得只剩呼吸声。 过一会,还是余乐乐笑着打破了沉默:“许宸,你妈太可爱了。” 僵住的空气瞬间化开来,许宸也笑了:“你得征求你妈同意才行,否则我怕将来看见于叔叔,他直接拿棍子揍断我的腿,还要告握卖幼。” 两个人又犯贫外加腻歪了一会才收线,许宸放下手机,才知道37度的高温里自己额上的汗水已经把手机屏幕浸透了。转身准备回办公室,日然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一排人墙,个个脸上都挂着狡黠的笑容。 一个男生笑咪咪地学他:“人到了就好,你比什么礼物都值钱!” 低一级的小师也在笑:“你肯来,我当然很高兴,不过你妈能放心么?” 另一个男生迅速接上:“我妈嘱咐我要控制好自己,不要伤害了你。” “轰”地一下子一群人哄堂大笑,许宸在爆笑声里红透了脸,就手抓住身边的男生就要挥拳头,却被一群男生给按住了。二十岁的男孩子们似乎都很精力过剩的样子,一边打闹一边笑着说:“老大,你们最好住远点,近处人多眼杂,别让弟兄们看见了什没该看的。” 许宸好不容易挣脱一群男生的魔爪,抬头看见叶菲站在一边看热闹,便诉苦:“小弟,你就忍心看老大被这么多蹂躏么?” 叶菲笑了:“老大,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 说完闪身回办公室,留下哭无泪的许宸一个人对付若干笑得直不起腰的男生。许宸自顾不暇,心里哀叹时运不济,交友不慎,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第二天,许宸去办公室取东西时,恰巧看见叶菲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便走上去拍一掌:“小弟!” 叶菲连头也不回,一边打字一边回话:“老大好!” 许宸顺手搬把椅子坐到叶菲身边,表情很讨好:“小弟,求你帮个忙。” “什么?”叶菲扭头,一只手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我能帮上什么忙?你牙疼?” 许宸很无奈:“我知道你是学口腔的,也不用这么职业敏感吧?我牙口好着呢,吃么么。” “那你要干吗?”叶菲瞪着许宸看。 “嗯,那个,”许宸扭捏一下子:“下周我朋友来嘛,帮我找个住的地方行不行?” 叶菲下意识地联想到自己是本地人的身份:“住的地方?哦,让我想想,便宜又实惠的旅馆嘛……” 话说到一半被许宸打断:“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生宿舍。” 叶菲一哆嗦:“老大你不是吧?这么抠门?干吗让人家住宿舍啊,又挤又吵,再说也不方便啊。” 最后的那声“啊”听起儡有一点意蕴,于是许宸又脸红了:“我觉得,还是宿舍比较安全。” 叶菲逗他:“哪方面安全?防贼还是防你?” “小弟你怎么这没厚道呢?”许宸捶胸顿足:“难为老大我还这么罩着你!” 看他实在窘到家了,叶菲终于收手:“翰翰,让她睡我的吧,反正我每个周末都回家,那也是干五休二。” 许宸一脸的感激:“谢谢,小弟,老大会记着你的,你真是我的好哥们!” 叶菲笑笑,转过吞续打字,听他的脚步渐渐远了,门关上时发出“喀嚓”一声响,脸上的笑容才僵住。 想着自己真是没用,每次都要和他说说笑笑,可是只于他转身或是自己转身的时候,才可以让真实的表情浮上脸。其实他有哪点好?除了模样帅一点以外,也无非就是那些最寻常的标准: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勤奋学习、刻苦钻研、道德高尚、作风端正…… 可是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只是,自己遇见他太晚,所以只能做“小弟”、“哥们”。 他不知道,她有多厌恶这个称呼。 她之所以把这个称呼挂在嘴上,只不过是因为要用这样冠冕堂皇的方式来掩饰自己。 叶菲那么羡慕那个叫余乐乐的孩子——虽然她并不认识余乐乐,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孩子,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而被许宸这样小心翼翼地爱护着。可是,这个叫余乐乐的孩子,她明明就是那么幸福…… 5-2 虽然素昧平生,可是余乐乐到省城的那天,人海茫茫里,叶菲还是一眼就认出她。 是晚上八点,18路车从远处驶来,人并不多,车厢里空荡荡的。叶菲看见许宸先下车,然后回身,伸手,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个孩子。她笑了,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拎住裙子下摆,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只是那么一握、一笑、一跳之间,那些亲昵,那些快乐,那些无须用语言形容便昭然若揭的幸福,齐齐呈现在叶菲眼前。 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些幻想、那些期待,都被击得粉碎。 “小弟!”远远的,许宸也一眼就看见叶菲,他冲她挥手,她抬头,看见许宸身边的孩子好奇地往这边张望。他们站在明亮的路灯下,而她站在昏暗的校门口,她看得清他们脸上的笑容,而他们却炕见她心底的忧伤。 偏偏,又还要装作“铁哥们”。 多靡无人道。 她努力笑出来,冲许宸挥挥手:“卢远洋让我在这里等你,他们先过去了。” 许宸牵着余乐乐的手走到她面前,微笑着帮她们介绍:“这是我朋友,余乐乐。” 她点头:“你好。” “这是我小弟,叶菲,口腔医学系的才啊!”许宸笑着对余乐乐说。 余乐乐很开心地笑了:“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叶菲笑着耸耸肩:“我也是。” 又低头看看许宸手里的行李,小小的一个包,犹豫一下:“要不要先放回我宿舍?” 许宸笑:“不用了,又不沉。再不去他们就要等急了。” 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余乐乐:“我的几个朋友,庆祝艺术节顺利开幕,当然主要是给你接风。” 余乐乐笑:“这么隆重?有红地毯么?” 许宸笑着看她:“你把我卖了吧,看看够不够买地毯的?” 叶菲在一边看着他们说笑,安静地走在后面。 隐约,还是可以记起张爱玲说过的那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隅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他们,就是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刚好赶上了吧。 没隅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校门口的烧烤店里,许宸和余乐乐甫踏进门,就听见嘤的招呼声:“这里这里!老大!这里!” 余乐乐抬头,看见一群男生围坐在一张很长的桌子前面,只空出中间的两个位置。他们显然已经在等待着中喝了不少啤酒,脸庞红通通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有人还敲着筷子喊:“快点快点,救你们俩了。” 许宸也笑,指着桌上的空杯子质问:“还没等到我,你们就开始喝?” “这样也不耽误把你灌醉了啊。”卢远洋撇撇嘴。 旁边一个男生也笑:“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周围的人心照不宣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余乐乐略为红一下脸,抬头找叶菲,只见她缩在最远处的位置,和旁边一个生在说着什么。没来由的,余乐乐心里就放下心来,似乎看见她不是孤单的,就可以放心。 这样想着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很好笑:这里是叶菲的学校、四处都是她的朋友,她怎么会孤单呢? 真是很奇怪的想法呢,可是刚才走在路上,余乐乐分明觉得叶菲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孤寂而自制地闪烁。 这样想的时候,卢远洋跑离座位,又很快跑回来,手里抓着大把的肉串得意洋洋:“快吃块吃,今天来吃烧烤的人怎么这么多,要不是我去抢,再过二十分钟你们也炕见肉。” 他边说边拿出一把肉串放到余乐乐面前:“嫂子你吃啊,不用客气。” “嫂子”这个称呼让余乐乐有点不好意思,许宸看出来了,挥挥手:“她叫余乐乐。你们叫她名字就好,她不习惯那么大的辈份。” “我呸!”话音未落就被一个男生堵回去:“沾你朋友的光叫你声老大给你点面子,你又上杆子装大尾巴狼。” 他冲周围男生使个眼:“弟兄们,上!” 一群男生呼拉一下子端子酒杯,整齐划一的阵势吓了余乐乐一跳。许宸笑着给余乐乐解释:“药学院的杜谨阳,我们学校文学社的社长,你们算是同道中人吧。” 他一边应付杜谨阳手里的酒,一边说:“我朋友也是搞文学的,你们可以聊聊。” 说话间,又有几个男生端着酒杯过来敬酒,许宸来者不拒,一口一杯,看得余乐乐触目惊心。她轻轻拽拽许宸衣袖:“少喝点啊。” 立即听到卢远洋的声音:“嫂子你别管他了,他要是不喝,今天绝对走不出去。” 又一脸坏笑顿一顿:“当然如果他喝了,还是走不出去,哈哈。” 杜谨阳打配合,忙着转移余乐乐的注意力:“嫂子,你平时都写什么东西啊,有空拿点来给兄弟们拜读拜读啊。” “我也没写什么像样子的东西,都是些小豆腐块,3000多字的那种吧。” “什么啊?小说?”杜谨阳很好奇。 “嗯。” 余乐乐扭头看看许宸,看他还在喝酒,有点担心,刚要说话,就被杜谨阳拽过去:“发表了么?” “嗯。”余乐乐低头吃东西,听见杜谨阳又问:“发表在哪里啊?” 想了想,余乐乐答:“都是些省里的刊物吧,我比较喜欢《深圳青年》。《报-时尚》也不错,《青年文摘》都是转载,不过很有信誉,无论拐多少弯都记得找到作者地址,寄来样刊和稿费……” 说到一半,突然发现杜谨阳张大嘴,傻坐在对面,表情凝固。 “怎么了?有什没对么?”余乐乐很纳闷。 “你用笔名还是真名?”杜谨阳呆呆地问。 “她用笔名,叫余悦,好像是,”许宸不太敢确定,在百忙之中扭头问她:“是不是?” 看见余乐乐点头,杜谨阳倒抽一口冷气:“你是余悦?” 瞬间,周围的声音消失了,余乐乐奇怪地看周围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惊讶。而那些男生也一脸奇怪地看杜谨阳:“余悦是谁?” 杜谨阳用手在空气里画个圈,把周围一干人等包围进去,对余乐乐说:“不要理他们,他们都是些粗人,从阑看报纸杂志。” 刚说完,头上顿时挨了卢远洋的一记熊掌。杜谨阳一边捂着脑袋,一边龇牙咧嘴地冲余乐乐说:“上次,《深圳青年》的编辑给我看了篇样文,让我仿照那个风格写,我一看,是写得很煽情,只可惜太化,杀了我也谢出来啊!再看看署名,作者叫‘余悦’,我心里还想这名字倒挺熟悉,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应该是个老手吧。” 他诉苦:“可是,怎么居然是你?” 又补充问一句:“是你么?” 余乐乐想了想:“可能,是吧。” 杜谨阳一口气报出文章名字:“《爱情在南我在北》,是不是这个名字?” 余乐乐一愣:“是。” “真的是?”杜谨阳表情怔怔的:“我去网上查过作者资料,大概有一万多条,我以为,是个大婶……” 话音未落,听见卢远洋说:“爱情在南我在北?你在北边老大在南边吗?怎么听着就像悲剧?” 许宸也纳闷地看她:“你写的?” “是。”余乐乐轻声答。 “叶菲!”许宸大喊一声,望向角落里的位置:“你上次推荐给我看的那篇小说叫什么名字?” 叶菲叹口气:“《爱情在南我在北》。老大,你都没仔细看看作者署名么?” 许宸很挫败地叹口气:“我没注意。” “我倒是注意了,可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感人才顺手推荐给你的,”叶菲举杯站起来:“敬你一杯吧,老大,你们的孩子智商肯定高!” 许宸看叶菲一眼,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笑:“托您吉言啊!” 余乐乐脸红了,伸手掐他腰侧,被他伸手捉住,就这样握了她的手,不肯松。 对面的杜谨阳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一直很聒噪的卢远洋边笑边闷头吃肉串。倒是坐在许宸另一侧的男生拍着桌子喊:“干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 余乐乐闻言要把手抽回来,许宸却加大了力气,不松手。余乐乐低头,看他的手,大大地手掌,骨节分明的手指,手心热呼呼的,温暖直接流淌到她心里去。 只是希望,就这样握一生,永远不松手。 她听着旁边男生的起哄,看许宸与他们说笑。他们说点艺术节的筹划,说点老师同学的趣事,那些都是她生命之外的事情,她融不进去,心里有浅浅的着急。可是他握着她的手,好像是要她确信:她不是他生活里的局外人,从来都不是。 5-3 那晚,一群人吃完烧烤又去了ktv,许宸和余乐乐在众人起哄下答应情歌对唱。他们唱《你是幸福的,我是快乐的》,歌里唱:不让我寂寞你给我快乐,也不会难过因为有你安慰我。可是我的脚步总有你牵挂着,再难走的路算什么?就算风雨多让我陪你度过,可谁不想拥有温馨的生活。但是人生从来总有起起落落,心中有苦从不说。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为你付出的再多我也值得。与你是同路的我就是幸运的,我幸福走过的是你搀扶的…… 那些词,句句都写到余乐乐的心里去。 她扭头,看他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撑在她身后。他的眼神明亮,脸上有些许酒意,唱歌的样子那么专注。 她从阑知道,他唱起歌来声音这听。 低沉的,深厚的,悠扬的。 唱到低音区,他的声音低下去,却带了隐隐的坚定,每一句歌,都似乎被他唱成一场承诺。她的心里升腾起巨大的幸福感,翻滚着,雀跃着,像要把她淹没。 这时候有人坐过来,她顺势往许宸身边靠近一点,却秘被他揽过去。周围响起几声窃笑声,余乐乐趁着昏暗的光线装作很专注在唱歌,可是仍无法忽略他牢牢圈住她的那只手,她想起以前的许宸,他的斯文、他的戒备、他的拘谨、他的自持,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那么,是因为这里不是家乡,没有那么多触景生情的感慨与忌么? 余乐乐看得出来,他分明就生活得很好。 如果不碰触他心底唯一也是最惨重的那道伤疤,他其实依然是最耀眼、最优秀、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可是,若不是这道伤,他们又怎么可能走到一起,相扶相持? 里十一点,欢庆活动散场,十几个人商量好乘出租车四散奔逃。一边说话的时候,前面9个人已经飞快地分好车,只把他们两个甩出来。 叶菲走向前面的出租车,路过余乐乐身边时递给她一把钥匙:“老佛爷命令我无论多晚都要回家,所以不能陪你了。这是我宿舍钥匙,4楼412。靠窗右手边的那张是我的,单是维尼熊的,很好认。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今晚我们宿舍其他人都有项目,可能要委屈你自己睡一晚了。不过学校里的治安还不错,锁上门就可以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们用太阳能,所以盥洗室里的水不知道还热不热,你试试吧。” 看她逐一点头,她笑着挥挥手,然后走远。 直到坐进出租车,余乐乐才好奇地问许宸:“叶菲有男朋友么?” 许宸摇摇头:“没有吧,卢远洋和她是高中同学,说她高中时喜欢一个男生,可那男生生病去世了,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她对谁特别好过。” “去世了?”余乐乐瞪大眼,目光里全都是惋惜:“她一定很喜欢他。” 他不说话了,只是靠在后座上,仰头,闭上眼,伸手把她紧紧拥进怀里。他的身上还带着淡淡酒气,棉布t恤的柔软纤维贴着她的脸颊,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圈住他的腰,倾听他的心跳声。安静的车厢里回荡着清澈的歌声:等到老去的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这世上的变数那么多,我们努力在维护的,也只是这样了吧。 5-4 两天的时间稍纵即逝。 两天里,许宸带余乐乐见了很多自己的朋友,带她去公园里玩,一起看过一场电影,票根还被余乐乐小心放进钱包的暗格里。后来在余乐乐的强烈要求下许宸带她一起去上晚自习,自习室里的灯光温暖和煦,余乐乐坐在许宸惯常坐的座位上,低头,看见桌上刻着不知道哪个调皮学生写的字:天涯何处无草,何必要在医大找,本来数量就不多,何况质量还不好。 余乐乐几乎要笑出声来,招呼许宸来看。许宸低头看见了,也笑,教室里那么安静,他不方便说话,就推过来一张小纸条:实话实说。 余乐乐在下面接着写:胡说八道,叶菲就很漂亮。 许宸再写:其实漂亮的确实不少,不过你知道著名的“双草”理论么? 余乐乐不明白:什么啊? 许宸写:天涯何处无草,兔子不吃窝边草。 顺手画个笑脸,嘴巴画得太大,看起儡傻。 余乐乐伏下身子笑,笑得天昏地暗,把许宸吓一跳,他急忙推推余乐乐,在她耳朵边上说:“至于吗你?” 余乐乐看着许宸,眼睛里都盛满笑意,灯光下流光溢彩:“许宸,咱俩这样,就不算兔子和窝边草么?” 许宸突然愣住了,想一会才反应过来:“咱们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余乐乐这次笑得更凶了,抓过纸笔就写:“我弄青梅那会还不知道你在哪里骑竹马呢,老同桌。” 写完这句话,余乐乐的心里秘一动,抬头看看许宸,见他坐在自己的左手边,正看着纸条上的字笑,可不就是同桌么? 初中毕业5年整,终于还是做回了同桌啊! 余乐乐轻轻叹口气,这样的时光太少,如果每天都可以这样该多好? 假使可以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像任何校园情侣那样形影不离、如胶似漆,该多好。 可是相聚的光阴匆匆,即便一个暑假呢,他要参加义务团送医下乡,她要参加支教团深入边远地区,聚少离多,这样苦撑有多不易? 余乐乐低下头,轻轻枕到许宸胳膊上,许宸愣一下,笑笑没有动。 教室里偶尔有人低声说两句话,偶尔有手机发出俏皮的铃声,偶尔有人走来走去,可是她不动,他也不动。许宸的手臂渐渐发麻,然而看见孩子长头发垂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就觉得温暖释然。 时光静静流淌,似乎有什么东西滑了过去,真切却又模糊。 临别那天许宸送余乐乐去火车站,路上有很多个电话打进来,问他教学评估的某某资料放在哪里,他就像个管家似的一点点地嘱咐:某某办公室,某某柜子,第几个抽屉里,左边一摞信封,大约是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封皮上有“某某纪录”的字样…… 余乐乐坐在他旁边,看他条理清楚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可是转念想到要离开,而且暑假碰面时间又不长,又觉得很难过。 许宸看出了端倪,放下电话,捏捏余乐乐渗出小小汗珠的鼻子:“暑假就见到了。” 余乐乐笑了:“好。” 小恋人之间的话别就这样一路迤逦开去,从公交车上到火车站站台上。余乐乐执意要自己上车,透过车窗向许宸招手,他站在那里笑,伸出手挥一下,又把手抄回到兜里,就那样看着她。直到火车渐渐加速,越来越远。 是在火车上,余乐乐收到许宸的短信:拉开你行李包外面的拉练,小袋子里有我补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余乐乐一愣,马上手忙脚乱地找行李包。在侧面的小袋子里,果然就有个红小锦囊,摸在手里那么软。她摒住呼吸轻轻打开,里面一枚小小指环闪烁银光芒。 是pt900的周大福指环。许宸在短信里说:我也只嗣起这个了,价钱有限,心意无限,这东西连同送礼的人一起,买一赠一,无退换货,终生保修。 余乐乐看着短信笑,伸手把指环套上左手无名指,指环有点大,只能套中指。后来想明白了才脸红着笑:无名指是哟戴结婚戒指的,人家都没求婚呢,自己这么着急真是没有面子。 还好还好,没有被他看到。 余乐乐抬起头吁口气,看见窗外阳光正好,麦田碧绿,无边无际。心底里的那些不安被这枚小小指环打上封印,眼里只看见那些树、那些、那些流云快速倒退,夕阳在前方盛开成金红暖洋洋的一团。 那么幸福。 第六章 6-1 从省城回荔,很快就是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了。余乐乐的英语成绩依然很烂,便十分痛苦地闷头复习,无暇顾及其它。关于许宸入党落选的事情她依然装作不知道,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杨倩,请她想办法劝许宸:所谓日久见人心,人这辈子不可能永远落选,只要自己肯努力,能力到了,就总有承认自己的地方。 杨倩在电话那边听着余乐乐絮叨,过很久才说话:“乐乐,你真好,找到你,许宸真是好福气。” 余乐乐忍不住笑:“杨倩,怎么你现在说话好像我姥姥的口气?” 杨倩也笑,她听到这里就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一起做同班同学的日子,想起初二(5)班严厉的班主任,想起和邝亚威、许宸、余乐乐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光,想起那么多好的记忆。 可是杨倩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余乐乐:“那许宸还出国么?” “出国?为什么要出国呢?”余乐乐不明白。 杨倩梗住了,许是没料到余乐乐会不知道,可是余乐乐那么敏感,已经察觉到什么,追着问:“杨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说他要出国?” 杨倩想一想,还是叹口气,决定告诉余乐乐:“前阵子许宸的姑姑从国回来了,动员他出国呢。” “他自己告诉你的?”余乐乐将信将疑。 “他姑姑和邝亚威他爸一起吃饭的时候说的,邝亚威又告诉了我,”杨倩咬咬嘴唇,看余乐乐不说话,急忙解释:“你也不能当真,邝亚威说话不靠谱你又不是不知道。” 过很久都没有听到余乐乐说话,杨倩有点着急:“乐乐,别胡思乱想,其实许宸对你怎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他是不是真心大家都清楚。他不告诉你,就说明他没打算把这事当真,那你又何必自己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呢。” 余乐乐依然不说话,过一小会才说:“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呢? 假使不是真的,为什么要考tofel、gre?考考玩——这个借口太牵强,一个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又不是要进外企,学好考博英语岂不更重要?他那么忙,怎么会只是当作玩一玩? 可是,不管答翱竟是怎样,他不告诉她,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余乐乐扬起手,中指上的指环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唬好像不久之前才是信誓旦旦的许诺,转眼却又好像虚无缥缈了起来。余乐乐听不太清楚杨倩在电话线那端的苦口婆心了,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灯光下的指环,心里想: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是不是就只有曲终人散了? 余乐乐不知道,同一时间,许宸正怎样艰苦地抵御姑姑的游说。 姑姑是那种典心强人,说话铿锵有力。又因为是父亲的大,所以她在许家的地位很重要,说话也很有份量。于是她越发对侄子那种无所谓的神气感到愤怒:“许宸,我在和你说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呢,你能不能认真点?” 许宸一边应付着电话里姑姑的咆哮,一边看手头的课本,一只手在书上写写划划,有一搭没一搭的听。 “许宸,”姑姑的口气渐渐软了:“你看你爸爸这个情况,目前对你来说太不利了。你也知道在国内讲究的是政治前途,就算你学医,将来只要进了单位就少不了经历这样那样的麻烦。让你出国,是为了你好。” “姑姑,”许宸说:“现在着急什么啊,我5年后才毕业,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再出去也来得及啊。” “许宸,你太不了解这边的情况了。在国,要么你硕士毕业后过来,考博士,那这辈子就只能在实验室里做研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那样的格,这种生活适合你么?”姑姑换口气:“在国,如果想要行医,就要考这边的医师执照,然后从助理开始做,等到你能够独立执业了,这中间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你想想,那时候你多大?” “姑姑,什么事都不能一步登天,我还是翱就班的学习比较好,就我这个样子,去行医肯定会害死人的。你也知道我考个本硕连读不容易,你就让我读完吧。”许宸和姑姑打哈哈。 姑姑沉默了一会,突然问:“因为那个孩子么?” “什么?”许宸没反应过来。 “我听你妈妈说了,”姑姑说:“你妈妈对她印象很好,其实我也很感动,觉得你们这个年寄感情真的是很纯,很好。” “可是,”姑姑话锋一转:“她如果真的为了你好,就该放你走,不该拖着你啊。” 许宸的头嗡嗡的发胀,想说什么却又明白根本就是白说,于是索就不说话了。 姑姑听出来许宸的沉默,也沉默了一小会,良久,才叹口气:“许宸,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前途,你也想想你妈妈。” 妈妈?许宸的脑海轰地被震响。 父亲被捕后,母亲流了多少泪许宸是知道的。她是个柔弱的人,父亲在的时候她很多事都听丈夫的,她是最符合传统“贤良母”概念的那种人。她是一家事业单位的会计,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强人,她全部的快乐都来自家庭与儿子。她从不打骂许宸,可是许宸知道,母亲对自己的期待远远超过父亲。她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到儿子身上,希望儿子能够学业有成、身心健康。 然而,父亲突然被带走,母亲的天也就塌了。 她常常在深里哭,许宸半从梦中醒来,可以听见母亲压抑的呜咽声。她迅速憔悴下去,既要应付别人的冷眼,又要变卖家产为丈夫赎罪,还要给儿子准备上大学的学费。好在还有姑姑、舅舅,他们在物质上毫不吝啬地支持许宸一家,如果不是这样,许宸想,恐怕母亲早就崩溃了。 “许宸,如果你留在国内,将来你会发现有各种各样的阻碍随时出现在你面前。每出现一次,你妈的回忆就被反复一次,你还嫌她不够痛苦么?”姑姑的声音越来越沉痛。 “许宸,我不是危言耸听,恐怕你自己也感受到了,也能想到出国后对你来说至少会是全新的开始。如果你够优秀,你和你妈都可以过上比原来更好的生活。你就算不想自己,至少也想想她,”姑姑听出许宸的迟疑,态度也和缓了一些:“至于你的朋友,她可以办陪读啊。你本科毕业的时候就23岁了,你们可以登记结婚然后一起出国。她要是真爱你,会答应的。” 许宸沉默着听姑姑说话,却突然发现——“她如果真的为了你好,就该放你走,不该拖着你”、“她要是真爱你,会答应的”——这些假设,怎么都建立在“她如果真的为你好”或者“如果真的爱你”的基础上? 难道,走或者不走,就关系到一场爱情的测试? 许宸明白:这样的测试对余乐乐来说并不公平。 可是,他也知道姑姑说的没有错,她是自己的亲人,而妈妈,则是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人。 许宸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进退两难”。 6-2 是晚上十点,余乐乐在自习室里做阅读理解,连海平进门的时候她没有听到,还在猜一个单词的意思。直到看见一个硕大的苹果从天而降,余乐乐才沿着苹果坠落的方向抬头,看见连海平站在自己旁边,手里还举着另外一只苹果。 “现在是吃苹果的季节么?”余乐乐迷迷糊糊地问。 “这不重要,”连海平摇摇头:“重要的是当一颗苹果从天而降的时候,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从此一举成名。” “这说明什么呢?”余乐乐放下笔,好笑地看着他。 连海平继续犯贫:“这说明,当我给你送来苹果的时候,姑娘,你的四级肯定能过。”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余乐乐撇撇嘴:“你以为所有人都有牛顿的大脑以及好运气?” “错!”连海平正道:“牛顿的运气在于他被一颗苹果砸到就开窍了,而你需要两颗苹果才能成为牛顿,仅此而已。” “切!”余乐乐低头做题不看他:“两颗苹果砸出来的不是牛顿,而是白痴。” 连海平笑了,放下苹果坐到余乐乐旁边的座位上:“如果你交学费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做家庭教师。” 余乐乐看看连海平,笑:“知道你是外国语高中毕业的,四级97分,不要来刺激我们贫下中农好不好?” 又腾出手猛推他:“过几天你就该考六级了,快复习去。” 连海平无奈的拉下余乐乐正在使劲推自己的胳膊:“别闹别闹,我就是要来复习呢。” 一边说话,一边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变出一本小小的单词手册,边已经卷了,看上去毛毛糙糙的。 “被狗啃了么?”余乐乐揶揄他。 “被你啃了,”连海平瞪她一眼:“专心学习,别东张西望的。” “老师不是说学英语不能只是背单词么?”余乐乐盯着连海平手里的单词手册问。 “那是因人而异,”连海平翻开单词手册:“我已经把这本单词手册倒背如流了,考六级不就没问题了么。” “倒背如流。”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真的假的?” “不信你就提问啊,”连海平把单词手册推到余乐乐面前:“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应该说基本上都背下来了,如果到时候有不知道的,你别太失望啊。” 余乐乐不信邪,真的提问了几个单词,可是没想到连海平真的是倒背如流。余乐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晚上都用景仰的目光盯着连海平看。 “怎么样,姑娘,要不要拜我为师?”连海平斜眼看余乐乐。 “学费这么算?”余乐乐问。 “早饭。”连海平高兴了。 “什么早饭?”余乐乐不明白。 “徒儿每天早晨跑步后帮师傅从食田捎份早饭,不为过吧?”连海平摸摸自己的肚子:“我已经快两年没吃过早饭了。” 余乐乐觉得很搞笑:“你是说你上大学这两年来都没有晨跑过?” “对啊。”连海平神情自若。 “不会吧,不是要检查吗?”余乐乐看看连海平,神情疑惑:“每天早晨都有人点名啊,如果不跑操,一定有记录,学期末就没有奖学金啊。”余乐乐分明记得上学期连海平拿的是二等奖学金。 “唉,”连海平伸手摸摸余乐乐的头:“乖孩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们学校的校规校纪也就是对你这样的孩子有用。” 余乐乐一脸愤恨地瞪连海平:“过分!” 连海平笑了,又伸出手摸余乐乐的头:“这孩祖可爱。” “连海平!”余乐乐气呼呼的,教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余乐乐的声音就很大:“不准叫我‘孩子’。” 正说话呢,电话响,余乐乐看见是许宸的电话,很高兴地接了。连海平一边看单词手册一边吃苹果,教室里弥散出清新的苹果气。 “干吗呢?”许宸问。 余乐乐很开心:“复习,快要考四级了。” “哦。”许宸兴致不高,余乐乐听了出来,很奇怪。 “你怎么了?” “没事。” “你不开心。” “没什么,就是比较累。”许宸说的是真话——岂止累,根本就是闹心。 “哦,别太辛苦。”余乐乐想问你是不是要出国,可是又问不出口。 想了想,还是只能说:“我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许宸觉得余乐乐这句话莫名其妙的。 “什么都相信。”余乐乐看看身边坐着的连海平,觉得有些话没法说。 其实是想说,相信你对我的好,相信你的承诺,相信你不会扔下我自己走,相信你,就好像我的左手对我的右手那样无需置疑的接纳与默契。 “好。”许宸声音很疲惫:“熄灯了,我要回宿舍了,你早点休息。” “嗯。”余乐乐答应,收线,有点发呆。 连海平看余乐乐一眼,站起身,拍拍余乐乐的肩膀:“走了,徒儿,再不回去宿舍就锁楼门了。” 余乐乐沉默,不说话,随连海平起身,收拾东西,关灯,锁门,走出教室。夏天晚的风吹在身上痒而腻,余乐乐想起许宸,觉得有淡淡忧伤的情绪弥漫开来。 其实,还是做不到“什么都相信”的吧。 该死的英语四级考试终于还是来到了。 一大早,余乐乐陪杨潞宁、徐茵去吃早饭,三个人很迷信地买了一根油条,两个鸡蛋,愁眉苦脸地坐在座位上一口口常当然还有每人一碗豆浆,因为三个人都喜欢把油条泡在豆浆里唱—杨潞宁明明是南方姑娘,却也在大家的带动下具备了北方化的饮食习惯。 吃到一半的时候连海平出现了。看见他从餐厅外面走进来,余乐乐吓了一大跳。 “喂,徒儿,看见为师也不用这么兴奋吧。把嘴闭一闭,你,就是你,哎对了,收敛点!”连海平看着余乐乐笑。 余乐乐很纳闷:“你怎么来吃早饭了?两年来头一次吧?” “错!”连海平眉开眼笑:“我大一军训的时候是每天都吃早饭的。” 余乐乐不理他,低头剥鸡蛋。 连海平买完饭,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到三人旁边的空座上。他看看三个孩子的餐盘,很好奇:“你们的饭量都一样大啊。” 徐茵笑:“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就是100分的意思,懂不懂啊你?” 连海平笑了,指指三个人面前的那碗豆浆以及泡在豆浆里的油条:“100分泡汤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三个人气得横眉冷对的,纷纷瞪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常连海平也很悠然地吃早饭,时不时还讲点宿舍里的笑话,一点都不紧张。余乐乐捂住自己的脑袋,为连海平的不慌不忙和自己的紧张兮兮之间的强烈对比感到悲愤,时不时瞪连海平一眼,可是他不为所动。 考试题很难,只是作文题目看上去还好,是“写一封信向你的朋友介绍你所在的城市”。余乐乐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港口”这个词怎么拼,结果到最后文章就变成了小学二年级学生“看图说话”的水平——我居住的城市是一座丽的城市,有长长的海岸线。海边有漂亮的房子,那些房子的房顶都是红的。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能看见天空从红变成蓝,大海也从红变成蓝。孩子们喜欢在沙滩上放风筝,男孩子们喜欢在沙滩上踢足球。欢迎你来我们的城市,我想你一定会这里的…… 据说这次考试很多同学都没有答完卷子,余乐乐听说后就一直很沉默。因为余乐乐不仅答完了卷子,而且剩余了很多时间。 关于这个问题,余乐乐心知肚明——自己的英语水平依然很烂,所以很多题目都不会答。余乐乐最头疼的单项选择题因为涉及语法的成分太多,所以几乎都是靠抓阄完成的。抓阄的形式比较特别,就是排除掉自己认为最不可能的一两个选项之后,再把手指点在剩余几个选项上,心里默念“小猫小狗小刺猬,请你猜猜我是谁”,默念两遍或者三遍,数到哪个就选哪个。 又情不自地想起很多年前流行过的顺口溜: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语,不学abc,照样是革命接班人。 一时兴起,就把已经填好的答题卡和卷子放在一边,一心一意地翻译这个顺口溜:iamchinese,whytostudyenglish…… 铃响的时候余乐乐看着自己桌子笑——那行字被写在桌子上,虽然是破坏公物,可是余乐乐想,若干年后,如果自己可以回学校来,一定要来找这张刻满阶级仇恨的桌子。 又想起那年许宸的玩笑话:“余乐乐,其实你英语学不好也挺正常的,你想啊,你对汉语有这样疯狂的热爱,所以你这种人真不适合在国外生活。那么你英语学不好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你又不会出国。” 当时余乐乐还很无奈地笑,说:“许宸你说话真是不怎听啊。” 可是现在,她突然那皿悔: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一定会学好外语! 因为,假使是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随他去天涯海角? 假使,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七章 7 考完四级的那个周日晚上,余乐乐陪于叔叔参加一场商务晚宴。 晚宴是在明珠假日酒店举行,是临海的五星级酒店,有高耸入云的海拔,顶端是旋转餐厅,白天可以看见碧波万顷,晚则俯瞰着城市的灯火辉煌。 晚宴在悠扬的小提琴声中开始,主人致词,来宾举杯,然后就是三三两两零零落落的聊天。自助餐台上摆着昂贵而精致的菜肴,好得让人觉得似乎更像工艺品而不是食物。余乐乐觉得有点恍惚,好像这不是自己所熟悉的世界,然而却又繁华得让人无力拒绝。 余乐乐穿一件长裙跟在于叔叔身后,听他和别人打招呼:“林总你好,好久不见了,最近忙什么呢?” 听见别人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是谁,他就微笑着把余乐乐拉到自己面前:“我儿,余乐乐。” “余”和“于”的读音没有区别,所以几乎所有人都笑咪咪看着余乐乐:“哦你儿这么大了啊,真漂亮。” 或许是客气话,可还是极大地满足了余乐乐的虚荣心。她端一杯樱桃饮料,粉红泽的液体荡漾着,透过杯子看过去,整个世界便都成了粉红。 微笑,浅浅弯腰,鞠躬,说“叔叔好”、“阿姨好”、“爷爷好”……白纱裙子熨帖地散开,裙摆柔软地伏在小腿边,走路的时候荡漾开好看的波纹。余乐乐能看出那些目光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赞赡,这种隐约的赞赏可以令任何孩子感到骄傲。 舞台上的提琴手是穿黑长裙的三个孩子,曲子是维瓦尔第的《四季》,旋律婉转悠扬。于叔叔忙着与人寒暄,余乐乐就独自静静地站在靠近窗边的地方看景。看脚下那个流光溢彩的城市,还有所有交通工具都浓缩成小小的点,看上去好像慢腾腾的甲壳虫。这时候响起“冬-广板”的旋律,流畅的音符一路滑出一道蜿蜒的线,圆润的调子流淌着贯穿整个大厅。余乐乐心里想:这样的景,如果还有焰火和鲜,倒是很衬求婚的场景。 正想着,秘听到身后有人聊天的声音。提到的名字太熟悉,余乐乐还在想:如果不是耳背,或许就是这世上重名的人太多。 是中年人的声音,沉缓的,悠然的,不骄不躁的:“终究还是要出国的。” 另一个问:“是不是叫许宸?是这个名字吧?” “是。” “他爸爸……唉……可怜孩子了。”声音里有惋惜。 “所以我才说,一定要出国。这里已经不适合他了,可是你也知道,现在的孩子想法太多,我们拗不过。” “走了也好,就算将来再回来呢,很多事情可能都变化了。再说我就不信,出去了还会想回来?” “那难说,放在你我20岁的时候,会不会回来?” “呵呵,那时候哪有这样的机会?你可真会说笑。” “谁没年轻过?就怕你没念想儿。” “念想什么?恋爱了?” “那还用问,不然为什没肯走?” “谁家的孩子?认识么?” “还真是巧,那年那场车,你还记荡,撞死一个人的那场车?咱们说的这个孩子就是死者的儿。” “怎么会?” “别不信,他们是同学。我也是听我弟媳说的,两个人原来是同桌,只是没想到,转一大圈居然能转回来。” “这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按理说这孩子也真不错,家教应该也还好,有些事人家也没纠缠,说起来倒是我们许宸的福气了。” “那在一起也挺好。” “捍?到底还是隔着一条人命,在一起就能一点顾忌都没有?我就怕他们现在还小,将来有一天想起来要翻旧帐的时候,大家都扯破了脸。” “哪有那么严重,你就会危言耸听。哎许建萍,这么多年你也没变啊。” “唉,我就知道你不信。其实我也不愿信,我倒是希望他们能一起出国,大不了许宸先出去,再办陪读啊。” “让你们许宸去做工作不就行了。”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那侄子现在铁了心跟我玩捉迷藏,电话也不接,咬定了就是要读完硕士再说。可是你说国这种情况,读完了有必要么?要是想出去,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本科毕业马上就走,这才是正道。” “热恋中的小情侣你都忍心拆散?” “不是我狠心,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的时候眼里只有感情,等年纪大了才发现,比感情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可是当时年纪小,把这些重要的东西都扔掉了,将来想再找回来实在太难了。” “这倒是。” …… 交谈声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或许人还在那里,可是余乐乐听不到了。 头脑里好像被一柄大锤重重敲击,发出轰鸣般的响声。 隐约听到有人喊:乐乐,乐乐。 可是那声音太虚弱了,不,或许是自己的心太虚弱了。听一定不是个好习惯,余乐乐对自己说,以后一定不可以听别人说话。 因为,稍稍不小心,听来的或许就是灭顶的绝望。 那么,许宸你要出国么?你走了,我怎么办?或许该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余乐乐的大脑嗡嗡地响,直到于叔叔拍拍余乐乐的胳膊:“乐乐你怎么了?叫你那么多声都没反应。” 秘醒过神来,余乐乐回头看于叔叔,脸太差,吓了于叔叔一大跳:“你怎么了?生病了?” “没有,”余乐乐勉强笑笑。却看见于叔叔把手伸向身后:“来,过来认识一下许阿姨,她刚从国回来,是个强人呢。” “于总你又说笑了,”许阿姨笑着看余乐乐,那笑容客气而雍容:“真是漂亮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余乐乐抬头,像是鼓很大勇气,有一点笑容凝固在脸上:“阿姨好,我叫余乐乐。” “哦,余乐乐,”许阿姨脸上有若有所思的表情:“你在哪里读书?” “我在师范学院中文系。”余乐乐心里像有很多只小猫在抓,很想说“我就是许宸的朋友”,可是知道那样太唐突太失礼。 许阿姨的脸上并没有特殊的表情,依然是那样和蔼客气的笑容:“孩子学中文好,毕业后做老师,又高尚又稳定。” “许总出国这么多年,也会有这样传统的想法?”于叔叔和许阿姨说笑,余乐乐看着许阿姨的脸,再想想许宸,那眉眼,那神情,果然是一家人呵。 音乐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化蝶》。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相爱,却隔着千山万水,直到化成蝶才能比翼双飞。余乐乐的头有点微微的胀,心里想,这时候听到这曲子,真不是好兆头。 宴会在深结束。 回家的路上,余乐乐一直很沉默。于叔叔开车,一边问:“怎没高兴?” “刚才的许阿姨,是许宸的姑姑。”余乐乐闷闷的。 “是么?”于叔叔吃一惊,扭头看看余乐乐。她的脸掩在黑影里,炕分明,可是孩子郁郁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于叔叔问。 “我听到她们谈话了,”余乐乐苦笑一下:“我知道听别人谈话很不礼貌,可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她们说什么了?”于叔叔似乎已经猜到聊天的内容必然与许宸有关。 “她说她希望许宸出国,本科毕业就出国,去国做医生,”余乐乐的声音低下去:“叔叔,是不是对许宸来说真的是出国比较好?” 于叔叔不说话了,他伸手放一张cd,渐渐有音乐弥漫开。那么巧,居然是《很爱很爱你》,歌里唱:如果我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你也就不再需要为难成这样子,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叔叔,你是说我应该放手么?”余乐乐扭头看于叔叔,她的眼里有朦胧的雾气,于叔叔叹口气。 “乐乐,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人这辈子需要做很多的选择,可是很多时候,无论我们选择什么,可能都会后悔。因为一次也只能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而人生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那么我选什么呢?”余乐乐悠悠叹口气,扭头看窗外,车窗外的城市寂静若此,阴天,连星星都炕到了。 “许宸是个好孩子。”于叔叔说。 “叔叔,你说话的口气和我妈一样。”余乐乐看于叔叔一眼。 “乐乐,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和你妈分开,现在会怎样,”于叔叔看余乐乐一眼:“当然我没有对你爸爸不礼貌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我明白。”余乐乐声音很低。 “我想,如果我们没有分开,现在我会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工厂里继续做我的技术工人,如果运气好,可能已经成为工程师,再或者称为厂里的一个小领导。后来企业重组,改制,换老板,我下岗了,我的子我的孩子过着没有保障的生活,”于叔叔若有所思:“有时候,你最爱的未必就是最适合你的。” “叔叔,你现在也不赞成我们在一起了么?”余乐乐听得出那些潜意识里的倾向,有清晰的绝望,像泡沫一样涌出来。 “我没有不赞成,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来选择。如果他选择走,你就让他走。这期间你们都是自由的,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也有不回来的权利。如果他也很在乎你们之间的感情,他或许会回来的。” “叔叔,我只是想知道,让他走,是不是真的对他来说是好事?”余乐乐的表情有点急切了。 “我想,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是件好事吧。”于叔叔叹口气。 余乐乐沉默了。 其实,征求一个答案,不过是为了确定心中的某些判断。 余乐乐很清楚,许宸的姑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她的道理。 也知道,以许宸的格,他断不会离开。哪怕他明知道那条道路团锦簇,可是因为自己,他也未必会走。 于叔叔说:你最爱的未必就是最适合你的。 那么——许宸,你是我最爱的,还是最适合我的? 第八章 8-1 暑假里,余乐乐参加7月份的“暑期三下乡”支教团,许宸参加8月份的革命老区医务团,两个人都是服从组织分配的好孩子,于是擦肩而过,再度少了很多见面的机会。走在下乡路上时余乐乐还在想:是谁说过的,距离有了没了。那么自己和许宸,距离足够远,还在么? 倒是连海平,背着一个硕大的包,头上戴一顶nike的帽子,精神头很好地坐在余乐乐旁边。一路上嘴巴没闲着,不是在四处找生讨零食吃就是给余乐乐讲他小时候上蹿下跳、为非作歹、鸡犬不宁的往事。余乐乐听得哭笑不得,心想如果自己将来有儿子,可千万别这么调皮才好。 去农村的路并不好走,汽车颠簸在去蒲荫县锦寨乡的路上时,几乎是像袋鼠一样一路跳跃着奔驰的。巨大的起伏高度令车厢里隔一会就会有生发出尖叫。余乐乐晕车,脸有些发白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前面座位的把手,另一只手很努力地想打开车窗透透气。可是车很旧了,车窗生锈打不开,就闭上眼虚飘飘地靠在座位上不出声。 连海平看见了,把胳膊从余乐乐头顶上方伸过去,抓住车窗使劲扳动几下,发现还是打不开,终于宣告放弃。一低头,看见余乐乐有气无力的样子,还有心开玩笑:“我借你个肩膀靠,要不要?” 余乐乐闭着眼不说话,只是摇摇头。连海平看她几眼,伸出手把余乐乐一只手抓过来,用手指捏住余乐乐左手拇指下方的位置揉。大概太使劲了,余乐乐“哎哟”一声睁开眼,白着脸瞪连海平:“干吗呢?疼啊!” 连海平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在余乐乐面前挥一挥:“这样可以治晕车,不懂不要乱叫,把后面睡觉的同学都吵醒了,你这人真没公德心。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晕了。” 余乐乐没力气和他争,闭上眼渐渐真的睡着了。连海平不敢动,只是一路揉着余乐乐的手,肩膀上的重量也渐渐沉重起来——余乐乐到底还是歪倒在连海平肩膀上睡了一路。她的头发丝飘来飘去的不老实,很多次拂过连海平的脸,让他总想打喷嚏。可是他不敢,怕吵醒她,就忍着。忍到最后不仅鼻子麻木了,就连右半边身子也麻木了。 就这么颠簸着到了锦寨。 锦寨人民很热情。大概乡政府很同情这些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们,也知道他们没吃过什么苦,就把乡政府大门外200米远处的一个家庭式旅馆订下来给支教团做宿舍。旅馆上下两层,楼下吃饭,楼上住宿,条件在全乡而言已经算是很好。全部4个房间最多容纳16人,支教团加上年轻的辅导员老师一共15人,勉勉强强全都塞了进去。 一群城市孩子很明显没见过农村的万事万物,就连旅馆后院养的猪都被当作蜘蛛侠一样顶礼膜拜。比余乐乐低一级的师佟丁丁兴奋得满脸通红,从一楼呼啸着跑上来,跑到余乐乐面前,举着右手语气激动地说:“师,我刚才摸了那头猪的脖子!毛好硬!” 恰好连海平进门给余乐乐送晕车药,皱着眉头看佟丁丁:“洗手去!” “为什么?偏不!”佟丁丁瞪连海平一眼,向余乐乐抱怨:“师,你怎么受得了师兄?他这么凶!”边说话边把两只手擎高,作势要往连海平身上抹。 余乐乐笑,看连海平和佟丁丁你推我搡地闹着。听见连海平威胁佟丁丁:“午饭我负责排座位,小心吃饭的时候我把你弄到灶台下面,让你像小媳一样蹲在那儿捧着碗吃!” 佟丁丁咬牙切齿:“师兄你公报私仇!” 扭回头看余乐乐:“师你别要他了,休了算了!” 空气顷刻间静止。 余乐乐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看着佟丁丁,连海平的手悬在半空里,表情凝固。只有佟丁丁一脸纳闷:“师兄师,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咳。”连海平咳嗽一声,打葡尬的空气:“小师你不要乱说话,你师兄我好歹也是待字闺中的上上品,你败坏我的清誉,要是害我找不着朋友罪过就大了。” 余乐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微笑,佟丁丁一脸茫然:“怎么会?你们不是一对儿?” “我和你是一对儿!”连海平在佟丁丁脑门上敲一下,忿忿然。 佟丁丁见谆妙,撒腿便跑,还没忘说:“我去洗手了!” 连海平追到门口,补一句:“洗三遍!少一遍你都别想吃饭!” 喊完了回头,看见余乐乐站在桌前端起水杯喝水,走过去伸出手:“晕车药,刚借到的。下午要去村子里搞调查,记得提前半小时常” “吃了它会不会犯困?”余乐乐像没事人似地看着连海平问。 连海平松口气,心想还好余乐乐不计较,让彼此都省了尴尬。立即恢复了犯贫的本:“反正你一天到晚都迷迷糊糊的,吃不吃也没什么区别。” 余乐乐瞪连海平一眼,笑着道谢:“谢了啊。” “客气了。”连海平挥挥手走出门,身影消失的刹那,余乐乐的笑容垮下来。 其实,如果是你,该多好。 我坚强,不等于我可以扛得动一切。我终究是个孩子,这世界上的凄楚那么多,我无非只是要个人随时在我身边,我不快乐的时候他逗我开心,我拎不动东西的时候他伸出手,我生病了他陪我打针吃药,我困了哭了他借我一个肩膀。 我只要这些而已。 可是,许宸,我要怎样做,才可以守在你身边,从现在到将来? 给锦寨的孩子们上课——全校339个学生,教师12名,最高学历是大专,还仅此一人。 于是,余乐乐一行,在校长、家长、孩子们眼里,基本上就是天使下凡。 上课时,台下一排排的小脑袋,齐齐抬着头,脖子扬得高高的,一动不动。余乐乐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讲“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其中一个脸蛋红红的小姑娘举手:“老师,我们家后院就是这样。” 余乐乐笑。 和孩子们在一起,心灵似乎格外澄净。 周五上午余乐乐和没有课的几位同学一起去镇上赶集。镇上有一家邮局,出售当地的明信片,图案算不上漂亮,可是依然很有纪念意义。余乐乐和佟丁丁每人买了5张,给老师朋友们寄。佟丁丁一边写字一边歪着脑袋看余乐乐的明信片,看她工工整整写了许宸的地址,很好奇:“师,这个是你男朋友?” 余乐乐没抬头地答:“是。” 佟丁丁好奇心特别旺盛:“你们是同学?” 余乐乐终于抬头看看佟丁丁,笑了:“是初中同学。” 佟丁丁看看明信片上的地址问:“那他将来会回来么?” 余乐乐愣了,突然发现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许宸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却多么尖锐! 佟丁丁一边在明信片上写字一边说:“师,异地恋真的是很辛苦,我们都很佩服你,居然有勇气这么执着地等。看那么多人的异地恋都夭折了,你们这样真算是爱情范本了。一定要长长久久才好,至少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童话的。” “只是,师,”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这一路上总是听你叹气,你有心事吧?其实朋友是哟疼的,如果感觉不到这种被疼爱的幸福,那就算不上是爱情了。你别怪我多嘴,我是觉得你这、这么优秀,想找什么样的男生没有?如果觉得快乐,就笑给自己看;如果觉得不快乐,干脆就放手。天涯何处无草,何必单恋一枝?” 佟丁丁向来都是口无遮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虽然思维常常很混乱,可是孩子的心思细腻,且目光如炬,一针见血。佟丁丁的话音落下时,余乐乐的笔停在了半空中,目光定定地看着胶水瓶,心里秘像一枚秤砣落地,重重砸出浓密尘烟。 “天涯何处无草”——隐约还是可以记起他说过的“天涯何处无草,兔子不吃窝边草”。当时余乐乐还笑,说“咱们这样就不算兔子和窝边草么”,如今,那些对白言犹在耳。余乐乐知道,他不是不疼自己,曾经的那些想念、那些幸福、那些温暖都历历在目,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全世界的阳光、空气、水流。只是,这样的两个人,都太过坚强、太过矜持,太愿意把所有事都自己扛,于是便失去了太多彼此支持、彼此疼惜、彼此爱护的机会。 是的,20岁以前,你在我身边,有情饮水饱。可是假使很多年后,你和我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当我站在家乡的海边向东望去,看到眼睛流泪也炕见国西海岸你伫立的身影?到那时,我们不是隔几个山区,也不是隔500公里路途,而是隔两个国度、一场天涯! 天涯何处无草,那么,我们谁又是谁的草萋萋了? 8-2 打上回荔,余乐乐的心情很不好。又觉得头疼,很早便睡了。是晚上八点,很多团员都还没有回来,有两个男生在老乡家看电视,四个在乡政府大院里的破篮球架下打篮球,带队老师也热情参与,篮球场上的笑声居然都能传到200米外的旅馆来。而一群生则在楼下的院子里陪旅馆老板娘聊天,边聊边洗衣服,说话声、水声都很大。 余乐乐的靠门边,不稳,上下的时候都会猛烈摇晃,翻身的时候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因为铺紧挨门边,偶尔有人进出时就会把撞得“咚咚”响。中间佟丁丁跑进来,“咚咚”声把余乐乐从昏睡中吵醒。佟丁丁回头看见余乐乐,“呀”了一声道:“师你怎么睡这么早?这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吧?” 余乐乐冲她摆摆手:“头疼,先睡了。你出去的时候别忘帮我把门锁上。” “哦,好的。”佟丁丁心无城府,锁上门,一路又跑出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余乐乐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不知道睡了多久,余乐乐咳嗽着醒过来,只觉得喉咙在冒火。摸索着找到桌子,趁窗外的星光看见热水瓶和茶杯的位置,拿过来倒了满满一杯水,一仰头灌下去。 谁知不喝还好,一喝咳嗽得更厉害——这地方的水质本来就差,一瓶热水里起码半瓶是沉淀物,厚厚的一层好似石膏。因为刚才摸黑没仔细看,仅剩的半杯“石膏”就这么着爽快地灌进了余乐乐的食道,粘糊糊的、干燥地在本来就不舒服的嗓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本来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声卷土重来,几乎要咳破嗓子。余乐乐那点朦胧的睡意这下子全都被驱散了,眼泪也几乎被咳出来,只好踉跄着打开灯,套上外套拉开门去找水。走了半条走廊才看见连海平和佟丁丁,一人拿一瓶啤酒坐在楼梯台阶上聊天,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喝。 余乐乐想都没想就从佟丁丁手里抢过酒瓶,仰头灌下一半,在两人愕然的目光中止住了咳嗽,这才喘口气,抬头看面前呆若木鸡的两个人。 “师……好酒量。”佟丁丁呆呆地看着余乐乐手里的酒瓶,结结巴柏说。 余乐乐抬手又灌进去一大口啤酒:“我咳嗽得快要死了,屋子里的水不光不止咳,还像钡餐一样黏糊,多亏你们救我一命。” 连海平这才反应过来:“我这里还有一瓶呢,你要不要?” 余乐乐瞪连海平一眼:“我又不是酒鬼,喝那么多干什么?” 正说话间,听见楼下有人喊:“佟丁丁,佟丁丁,你死哪儿啦?” 佟丁丁探头到楼下看一眼,没好气地喊一句:“来啦!” 回头看余乐乐一眼:“师我先走了,这酒你喝吧,反正他钱。”又指指连海平,飞奔下楼。 余乐乐手里拿着一瓶酒,秘发现自己的形象很滑稽——穿着睡裙,还套一件外套,手里抓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不伦不类。 正想着,看见连海平又坐回到台阶上,还招呼她:“坐坐吧,看你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了。” 余乐乐想想,还是坐下了。台阶上有铺好的白纸,外侧一张,内侧一张。于是两个人一个挨外侧坐,一个挨内侧坐,中间剩一条窄窄通道,刚好够上楼的人侧身经过。余乐乐心想,好在有这条窄窄的通道,至少能让两个人离得远一点。佟丁丁上次的指鹿为马还没有过期,每次想起来都有很多不能言说的尴尬。 像是没话找话:“这酒哪来的?” 连海平喝口酒,笑着答:“从楼下老板娘那里买的,本地产的啤酒,还行吧?” “还可遥”余乐乐笑笑说。 连海平一脸好奇的表情:“余乐乐你酒量不错啊,怎么都没什么反应?我和佟丁丁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了,她一共才喝了两口。” 余乐乐扁扁嘴巴:“我这会已经感觉到胃里在冒火了,你又炕见。” 连海平笑:“我只能看见你这身怪异的打扮。一会你抓紧进屋啊,别让同学们看见了误以为我半三更地拐良家子,还害得人家衣冠不整。” 余乐乐白他一眼:“怎么想起来要喝酒?” “闷,酒能解愁啊。” “你闷什么呢?”余乐乐情绪低落:“我以为只有我闷。” “为什么?” “很多事攒在一起,心里不好受。”余乐乐叹口气,继续灌口酒。胃里果然开始冒火了,脑袋有一点点晕,可是又轻飘飘的很舒服。 连海平歪头看一眼余乐乐,看见她脸上有浅浅的红,恰好映在月光下,衬着倦容,却让他的心里秘一动。 看他不说话,余乐乐扭头冲他笑:“本来头疼呢,喝点酒倒好了。” 连海平伸出手在余乐乐额头上试一下:“还好,不发烧。” “我本来也没发烧,就是大脑里装的事情太多,不堪重负。”余乐乐说。 “庸人自扰。”连海平笑了。 余乐乐瞪连海平:“不要总是拿这个词修饰我!” 连海平摇摇头,灌口酒:“有些事你压根不需要在乎,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情,其实就算你再和蔼可亲、再热情似火,该不喜欢你的人还是不会喜欢你。人都是有嫉妒心的,可以理解。你是不知道,刚才佟丁丁还在说,他们年级的同学都很喜欢你,说你有才华,气质好,还不摆架子。总有人赏识你,这样也就可以了。” 余乐乐用胳膊撑住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想了想,余乐乐看着连海平说:“我男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出国。”她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星星,声音有点飘渺。 连海贫一下,问:“你呢?” “我当然不希望,可是我也知道,对他来说出国是好事。” “确实挺难办。” “我是不会出国的,连陪读都不想。我自己的英语不好不说,我也舍不得我妈。” “那他想出国么?” “他不说。不说想走,也不说要留。可是这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他英语很好,专业也不错,家里的条件也具备了,不出国似乎也很可惜。他不走,应该也是因为我。” “呵呵,还挺自信。” “不是自信,而是太了解了。虽然我们在一起不过两年多,可是我们认识八年了,他想做什么,他想说什么,甚至一个眼神我都看得懂。可是前提是他得在我身边,在我面前。现在他离我这么远,连暑假都难以见面,聚少离多,很多话越来越没法说。隔着电话线,什么话能说明白?不误会就不错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余乐乐喘口气,拿起酒瓶又灌口酒。 连海平看看余乐乐,叹口气:“我是局外人,提不了什么有建设的建议。我只能说别难为自己,余乐乐。” “难为?”余乐乐笑笑:“爱一个人不就是给自己找一场难为么?其实都是自找的。想不难为,就别爱啊,可是我又做不到。” 余乐乐的声音低下去了,连海平叹口气,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回去睡觉吧,看他们打篮球的也快回来了,明天还要早起上课呢。” 余乐乐沉默着站起身,连海平顺手接过余乐乐手里的空酒瓶,后退一级台阶挡到余乐乐身后,随她一起上楼。 只是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可是余乐乐心里暖暖的:他后退的这一步是为了挡住她,他怕她喝酒之后会醉,会摔下楼梯,所以他站到她身后,只是用这样无声的方式不求回报地保护她。其实,很多事她都知道——写字的孩子,大多比常人更细腻,更敏感,更看得懂蛛丝马迹。可是,她不可以说。她只能把他当作朋友,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当然不是一个人——自己那么苦苦地等,等远方的一个电话、一声问候,等一个人的笑脸,等他出现。纵然不来,纵然他忘记,可是她还是告诉自己:自己不是一个人,有他在,自己就不是一个人。 可是这些,算不算是掩耳盗铃? 第九章 9-1 从锦寨返校前一天,许宸的医疗队奔赴革命老区,两个人擦肩而过,所有的联系便只有发短信、打电话。许宸下乡前给手机预存500元话费,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 “干吗呢?”晚,余乐乐给许宸打电话。 “没干吗,就那样,”他轻描淡写:“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体检,今天还有人累到中暑。” “你没有带藿正气水什么的?千万要小心啊。” “知道了,我是学医的好不好,”他笑:“可是每次都要你来提醒我带什没带什么,越俎代庖啊。” “叶菲去了么?”余乐乐还念念不忘那个漂亮孩子。 “她?她一向是留守军团,好像从来都没参加过这种活动吧。” “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她暑假的时候会去陪她前婆婆。” “什么?” “前婆婆啊,卢远洋说的,就是她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孩子的妈妈。” “为什么?” “青梅竹马啊,他们可真是标准的青梅竹马,据说两家大人还指腹为婚,只可惜,唉,”他语调惋惜:“这样,也算个安慰吧。” “可是这样子,那男孩子的妈妈看见她,岂不是会更伤心?” “不会吧?听说她打小就讨人喜欢,倒是又多了一个妈。” 听说?听谁说?叶菲自己么? 余乐乐很想问,又问不出口。倒不是自己小气,而是她一向太敏感,那些细微的情绪,略见端倪,又不敢确定。她不问,不过是因为不想让许宸为难,可是想要不在意,也很难。 “许宸。” “嗯?” “将来,嗯,我是说毕业以后,你会回来么?”终于还是问出来。 沉默一小会,他终于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从阑撒谎,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没有选择任何一个,而是说“我不知道”。 余乐乐的心脏抽紧了一下。 “那,我去你那里?”试探着,小心翼翼。 “那是将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然而余乐乐心里却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些碎片激起浓烈的尘土,呛得人想要咳嗽,咳着咳着就好像要咳出泪来。 他不承诺,不说我等你,也不说请你等我,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余乐乐擎着话筒,咬住自己的嘴唇,其实心里很想问:我们的感情,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么?我们的未来,也是不确定不承诺的一回事么? 可是问不出口。 在你心里,我向阑是胡搅蛮缠的孩子,不会抓你话里的把柄,不会给你添一点点麻烦,更不可能让你为了我而发生改变。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好像一团纠缠住的毛线,那些悲伤的线扯啊扯的都炕到尽头,使劲拽拽会发现已经打下一个又一个死结。 八月中旬,四级成绩公布,铁馨给余乐乐打电话:“乐乐你四级过了没?” 余乐乐很沮丧:“你过了?” 铁馨不高兴地嘟哝:“我差2分。” 余乐乐笑了:“我差3分。” 铁馨在电话线那边哀叹:“杨潞宁和徐茵都过了,为什么只盂俩这么倒霉?” 余乐乐问:“还有谁过了?” 铁馨长长地叹口气:“一半的人都过了,很荣幸,咱们两个在剩下的二分之一里相依为命。” 余乐乐倒抽口冷气:“大家都这么厉害?!” 铁馨很奇怪:“余乐乐,你说你专业课这,为什么英语就能烂成这样?” 余乐乐叹口气,语气无奈:“英语老师总是罚我站,我有英语恐惧症。底子没打好,后来干脆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铁馨同情的也叹口气:“将来咱们做了老师,千万别体罚学生。” 余乐乐笑笑,一边听着铁馨发牢,一边不由自主就走神了。 还是可以记得:初中时教英语的李静老师年轻漂亮,只是从阑笑。她常常选中14岁的余乐乐到黑板前当众改写句子,一旦她忘记写复数“s”或者给动词加“ed”,英语老师那张脸迅速就板下来。每到这时候,不用她说,余乐乐也知道自己又要到墙角罚站了。 一周五次英语课,抽到余乐乐三次,罚站3次。开始的时候觉得很耻辱,可是渐渐就变得麻木,英语这门功课对自己来说慢慢变成一场噩梦,从此万劫不复。 那么,当其它同学、尤其是自己的师弟师们知道自己四级没过的消息后,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手里下意识攥紧了电话线。 “你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八月的海边游人如织,连海平靠在栈桥栏杆上揶揄她:“大家都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你以为你是奥运吉祥物,还万众瞩目?” 余乐乐瞪他一眼:“师傅,你六级都考93,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错!”连海平伸出两个指头摆一摆:“这就叫实力!” 然后想了想:“不过如果你决心在为师领导下大踏步向英语四级进攻的话,我可以考虑请你吃点什么作为壮行饭。” 看着他故作深沉的表情,余乐乐质疑地白他一眼:“真的?” “真的,”连海平狠狠心,承诺:“你想吃什么?就咱学校门口的路边摊,5元以下的标准你随便挑!” 余乐乐忍不住笑:“我要吃麻辣烫,师傅!” 连海平摸摸下巴,一脸很心疼的表情:“为师也是无产阶级啊,徒儿你真是杀人不用刀。” 余乐乐狠狠推他一把:“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还帮你买早餐呢。” “你买早餐用的也是我的餐卡啊!”连海平冤得要死,可还是答应:“那今天中午请你吃麻辣烫吧,条件是今天晚上背完50个单词才能睡觉,我会给你打电话抽查的!” 余乐乐瞪大眼:“50个?” 连海平伸手敲敲余乐乐的脑袋:“你以为93分是怎么考的?” 余乐乐立即把脑袋埋下去装乌龟,连海平看见了,只是笑。 9-2 中午连海平带余乐乐去校门口的“多多麻辣烫”吃东西,“多多”是路边摊,两人就站在人行道上常连海平一边吃一边还没忘显摆:“余乐乐你知道麻辣烫的来历么?” 余乐乐满嘴都是麻辣鲜的木耳和鹌鹑蛋,口齿不清地答:“不知道。” 连海平很得意:“传说是长江边上的纤夫们发明了麻辣烫,他们拉纤之后就在江边拾上几块石头,支个罐子,舀几瓢江水,加点辣椒椒什么的,再找点干柴生火,等水热了就往罐里加蔬菜涮着常后来发现不仅好吃,还可以怯寒,这种制作方法就蔓延开了。再后来小商小贩就把这种东西带到我们这里来了。” 余乐乐吞一口白菜,感觉嘴巴都被辣肿了,扭头揶揄连海平:“你吃东西的时候还能说这么多话?真是了不起啊!” 连海平白余乐乐一眼:“余乐乐,像你这种吃法,再加点声音就更形象了。” 余乐乐不明白:“什么声音?” 连海平笑:“呼噜呼噜,呼哧呼哧!” 余乐乐一愣,秘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动物,没好气地把一串白菜塞进连海平嘴里:“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连海平一边笑一边探头咬白菜吃,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啊!你们这对dog男!太暧昧啦太暧昧啦!我要去告诉许同学!” 两人一回头,看见徐茵站在三米开外的马路边上盯着他们看。她的胳膊哆嗦着指向余乐乐和连海平,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坏笑,看见两人回头看,她掏出手机就要照相,嘴里还喊着:“喂饭都喂到大街上来了!我得拍个罪证!” 连海平咽口菜,看着徐茵,很纳闷:“你来学校干什么?” 徐茵笑得很得意:“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 她走近两个人,直接从余乐乐盘子里拿过一串鹌鹑蛋往嘴里塞:“本来想去第二海水场游泳,没想到走到这里居然看见你们俩。” 余乐乐没好气:“英语四级通过了的人都别惹我,一会我要劈人了,小心溅到血!” 徐茵立即作出很害怕的表情,伸手捅连海平:“你怎么收了个魔头做徒弟!” 连海平满脸委屈的表情:“误上贼船啊!” 余乐乐伸出拳头在连海平面前挥挥:“珍惜生命啊师傅!” 连海平配合地哆嗦一下,又立即梗直了脖子:“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诚实故,两者皆可抛!” 余乐乐拍着连海平的肩膀笑,徐茵也边吃边笑。 连海平趁余乐乐不注意,迅速从她盘子里抢过一串蘑菇。余乐乐发现了,叫嚣着要抢回来,却没提防又被徐茵抢走一串火腿肠。三个人在八月海边的阳光里大闹成一团,余乐乐把盘子举在头顶东躲西藏,英语四级的痛苦被暂时抛在脑后。 似乎,很多东西也可以就这样被抛在脑后了。 几天后教育部要到师范学院做教学评估,凡是家住本地的同学都被急召回学校帮忙整理资料。余乐乐只是没想到,自己英语四级没过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到任远耳朵里。 32度的高温里,他还是絮絮叨叨地语重心长:“余乐乐,听说你四级没过?” 余乐乐一边整理历年试卷,一边低着头回答:“是。” 任远痛心疾首:“英语的重要不用我再多说了吧,将来考研、考博甚至栅作都要用上的啊。虽然是门技术,却已经成为衡量一个毕业生素质的重要标准,你怎么能这没重视?” 余乐乐觉得冤:“我很重视啊!” “重视还没过?” “我英语本来就不好,高考成绩里除了数学就属英语分数最低了。”余乐乐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是不光彩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大声说。 任远还是很执着:“余乐乐,你一定要加强自己的英语成绩啊,咱们学校四级不过就没有学位证,这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们要发展你入党,你专业课再好,四级没过,这能说得过去么?” 余乐乐的头开始疼,她突然觉得上大学也是好沉重的一回事:不就是入党么,怎么会牵扯到这么多的标准?拿不到一等奖学金不行,不团结同学不行,不为集体做贡献不行,英语四级不通过也不行……这到底是入党还是评选“中国十大杰出青年”? 对于这个问题,连海平的答案倒是很明确:“他要是不找你这种乖孩子谈话怎么能对得起咱学校给他发的工资?什么入党啊、奖学金啊,都是身外之物,顺其自然就翰。” 看余乐乐还是趴在桌上唉声叹气,连海平伸手把她拽起来:“别叹气了,叹气也没用,快回家复习去,不然你下次还是过不了。” 余乐乐愁眉苦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连海平扔过来一个笔记本:“这个给你。” “什么啊?”余乐乐兴致不高地翻一翻,看见本子虽然不厚,却分门别类记录了很多单词。 第一部分:生物制药与生命科学类单词。 第二部分:天文、物理与化学类单词。 第三部分:反恐与反间谍类单词。 第四部分:电脑科技与网络发展类单词。 …… “这是什么啊?”余乐乐翻着本子,迷迷糊糊。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分析四六级的阅读理解啊?你不能做完习题就完事了,你得分析分析吧,把你没记住的单词都整理下来,常看看。时间长了再遇见类似的单词时,哪怕不是同一个单词,看看词根联想一下可能也能分析出正确意思啊。”连海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余乐乐再仔细看看手中的笔记本,渐渐笑得很开心:“真的哦,谢谢你啊!” 连海平哼一声,边往门外走边说:“谢我没用,还是自己边做题边整理记得比较快。” 余乐乐高高兴兴地跟在连海平身后出了教室门。走出校门口的时候突然路灯点亮了,两人不约而同看对方一眼,余乐乐的脸有点红,低下头只是看着路。这时有海风吹过来,挟裹着淡淡海腥气,清新熟悉。 余乐乐看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男生,在心底问自己:这个,是不是就叫“暧昧”? 暧昧,就是知道你的好,知道你在我身边,可是,不相爱。 不是不爱,而是因为你来晚了,所以阑及爱。 只是,那个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爱着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余乐乐抬起头,目光看远处:沙滩上,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的脸上似乎都不约而同写着两个字,叫“幸福”。 似乎又想起佟丁丁的那句话:异地恋很辛苦,可是师你还在坚持。 心里有浅浅荡漾着的灼痛感——其实,这样的辛苦谁愿意承担? 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个比普通更普通、比平凡更平凡的孩子,在父亲死后,我渐渐有了一幅漠视苦难的冷硬的外壳,以及一颗更加脆弱、更加怕冷的内心。我不怕白眼、不怕嘲笑、不怕讥讽,我只是害怕孤独。 关于爱情,我只想要你随时随地在我身边,随时随地告诉我你爱我,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看见你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怀抱。可是,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事。 可是,你还能够陪在我身边么——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9-3 一个多月后许宸终于从农村回到城市,一张脸晒成小麦,笑容里似乎都带有麦田的气息。看见他的那一刻余乐乐便很没有出息地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乐,只顾盯着他看,然后傻乎乎地笑。每到傍晚两个人都到滨海广场上手拉手散步,任沙滩上的足迹蜿蜒成绵长的一线,歪歪扭扭,偶尔抬起头看天空,那些星星熠熠生唬 海边蜿蜒一线沙滩旁边是烧烤摊,烤鱼烤虾之类的食物发出浓郁的气。游泳完毕的人们、散步行至此处的人们、专程从别处赶来的人们都围着白沙滩桌坐了,吃一点烤海鲜,喝一点新鲜的扎啤,边浚边闲谈,每个人的神情都愉悦满足。余乐乐和许宸也拣一张靠近海边的桌子坐下来,点了几条烤鱼、一盘烤扇贝、一碗原汁蛤汤。余乐乐给许宸讲自己在农村支教时候好玩的事,自然也掐头去尾地把“石膏”水和啤酒的故事讲了一遍;许宸则绘声绘地说起在山里“大战草蛇”的故事,说得余乐乐汗毛倒竖,他还没忘做出“武松打虎”的豪迈姿态,声情并茂地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正说着话,旁边一桌的声音就渐渐大起来,反复被提到的那个名字,秘截断了许宸的讲述。余乐乐本阑明所以,可是仔细听两句,立即变了脸。 旁边一桌是6个人,4男2。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光着膀子,一边喝啤酒一边眉飞舞地讲:“许建国被抓起来的时候,好家伙,听说仅仅购物卡和各种各样的会员卡就装了足足三脸盆,检察院去的时候他老婆整个就傻了!” 另一个男人抓起杯子碰一下:“活该,这种贪怎没判死刑?才12年,没等老死又放出来了。” 人的声音也插进来:“对了,我侄子和他儿子一个学校呢,听说那孩子倒是学习很好,只是可惜了有这么个爹。” “呸!”光膀子男人灌口酒:“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脓包儿熊蛋!我就不信他们家能一点不知道许建国的事。过好日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东窗事发那一天?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东西!” …… 那些话,如一根根钢针,在余乐乐心里戳出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她脸苍白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许宸铁青的脸,那脸上的愤怒、绝望、委屈交错着闪现。余乐乐下意识地握住许宸的手,低声说:“许宸,我们走吧。” 许宸不说话,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些什么炕分明的东西,汇集成红彤彤的一片,他的手攥成了拳,紧紧攥着,越来越紧,直到手背上的青血管都凸出来,让人心惊。 余乐乐担心极了,她急忙招呼过来服务员结帐,然后用尽力气把许宸从座位上拖起来。许宸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听见隔壁桌的男在一起干杯,嘴里说着:“为又抓了一个贪,干杯!” 许宸回头,深深地看了隔壁桌的男们一眼。秘撞上其中一个人的目光,她还好奇而犹疑地盯了许宸一眼。许宸的目光渐渐恍惚了,他炕清每个人的表情,也炕清他们的动作。他只知道,他心里那道永远都无法平复的伤疤,今天被重新撕裂开,汩汩地流出血来。 那样撕裂的疼,揪扯着他的心脏。疼到极致就是一种虚空感,四肢无力,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上。许宸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算不算行尸走肉,他只是下意识随着余乐乐的脚步往前迈,然知道方向在哪里。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男男们解气地咒骂声:这种贪怎没判死刑?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东西…… 这些声音嘤极了,带着他无法承受的重量,径直压向他的心脏。他很想回转身揍那男人几拳,可是拳头都攥紧了才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劝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听说父亲被捕了他没有哭,听说保送名额取消了他也没有哭,可是听见别人骂父亲,他突然那么想哭! 余乐乐紧紧拽住许宸往远处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可是知道越远越好。那些人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那些肆意的笑声没有过错,却伤人至深。她回过头看许宸面无表情的脸,心里难受极了。她想:许宸是无辜的,他善良、勤奋、礼貌,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好最优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么错,要无止境地承担这些随时都会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这里,她在沙滩上站住了。她回转身,向前迈一步,伸出手抱住许宸。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许宸低头看看余乐乐,终于也伸出手环住她。他把头垂下去,靠在余乐乐的肩膀上,一瞬间消失了力气。 余乐乐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他的脸更深地埋到自己颈边。夏天的裙子领口很大,蓦地,肩上感受到濡湿的凉意。她心里一惊,身体迅速变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涩的感觉漫上来,她扭头看见他的头发、他的耳朵,再低头,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肩膀和缓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没了泪水,只有依稀的雾气起伏。他直直地看着她,低头,吻上她。 直到很多年后,余乐乐都会记得这个吻,在星空下、沙滩上,在海洋微咸的空气里,来势汹汹,似乎饱含着浓重的怨愤,却又脆弱地想要寻求依靠。他一向温柔,可是这一次让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的头昏昏沉沉,觉得缺氧,几乎站不稳,只能依靠他的手臂站立住,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余乐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内心忧戚而悲伤,她似乎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许宸不会回来了。 是的,假使他愿意回来,她为了他好,也不能让他回来。这里对他来说,是个处处充满痛苦的城,是个随时都会施加伤害的城。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公安局长从警察到囚犯的故事,他们对此津津乐道,好像茶余饭后的消食片一样寻常有趣。他被逮捕三年,这些故事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更加神乎其神。他的贪婪、他的血腥、他的残忍,几乎就要变成魔鬼的化身。 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经率专案组办过多少大案要案,也没有人感激他对这个城市的抢劫犯、盗窃犯施行过怎样有效的打击,他从一个曾经的英雄迅速变成罪人的那天起,一切功绩便都被遗忘了。且,连同他的家人一起被骂进去,株连九族,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人,这件事,就好像一枚地雷,沉沉地埋藏于这个城市的地底,几十年过去,还是有人会引爆,然后那些业已平静的生活便会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真的不可以回来了。 更或许,根本就是走得越远越好吧? 第十章 10-1 冬天来的时候,余乐乐开始失眠。 每个晚都睡不着,躺在宿舍的上,拉上窗帘,关上头灯,依然觉得窗外灯火通明,可是真正坐起来,却发现天空里连月亮都炕到。再躺下,可以听见闹钟的“嘀嗒”声,拿掉电池,还可以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她瞪大眼,看着天板发呆,听时间一点点从自己生命中流淌开去,听那些朵枯萎的哀鸣,听寂寞变成一双脚,走来走去,发出空洞的脚步声。 去校医院买“安定”,那些小小的药片,白的,装在小纸袋子里,每次20片,多一片医生都不肯给。那个四十几岁的医生每次看见她都会叹气,会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神经衰弱?” 她却只是笑笑,不说话。 那段日子,余乐乐几乎把所有的课外时间都哟学英语,背单词、做阅读理解、一篇篇地练习写作文,可是她的英语成绩依然不好,她所有的聪明才智在英语面前丝毫作用都没有。她面对那些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的时候,总觉得大脑被抽成了真空,记忆在一点点发霉。 她不肯认输,仍旧是每天一大早就起背单词,中午也不休息,躲在自习室里练习听力。晚自习,她抱一大杯热水在自习室埋头苦读,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可是她连头都不抬。许多次,连海平几乎半强迫地拖她去吃饭,可是她就好像患了厌食症一样,每当走到餐厅门口,就会停住脚步。 连海平手里晃晃餐卡,笑着对她说:“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她皱皱眉头,想一想,很勉强地走进餐厅大门。也不怎么挑食,看见剩了什么饭菜就随便买一点——也只是一点点。 连海平炕过去,把一块块鸡肉、里脊放到她的餐盘里,她却连碰也不碰。连海平终于生气了:“余乐乐,你再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良的!” 她面无表情:“我闻到这里的气味就想吐。” 连海平有点担心:“不舒服么?” 她却看着窗外:“餐厅里的菜真难吃,三年了,还是这个味道。” 连海贫住了,她看着他,笑:“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会变,只有我们餐厅的菜味道不会变。” 她的面容苍白,她的神情疲惫,连海平突然觉得那么多劝慰的话都堵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隐约记起余乐乐说她的男朋友要出国,他猜,她用这样拼命三郎的架势补习英语,或许就是为了陪他一起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虽然舍不得,可是不能说。 这些年,他嘴上都说着“我对强势的孩子没兴趣”,可是心里却知道,他看见她就会觉得快乐,和她聊天会觉得舒服,他们彼此坦诚,彼此信任。 那么,如果她离开,他要再用多久,穿越多少人来人往的海洋,才能再找到这样的一个她? 可是,对于她所选择的道路,对于她所认定的未来,他只能无条件支持。 他那么喜欢她,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帮她添热水,帮她讲习题,帮她买好饭菜,陪她一起吃饭,努力说笑话,希望她可以开心。 哪怕把她嗣更远,可是只要她快乐。 虽然他心里明白:自己做的这一切,收效甚微。 渐渐,就连班里的同学都炕过去。很多本来关系陌生的同学开始伸出援手,课间常常有意无意和余乐乐搭讪,借机劝她注意身体。几个知道她失眠的同学甚至帮她找偏方,听说每晚睡觉前磕葵籽可以治疗失眠,就买了大包的“洽洽”瓜子送给她。老师们也开始扼腕叹息,偶尔聚在一起聊天,也暗指英语四六级制度多没合理,浪费了学习专业的时间,还把学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样的情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两个周、三个周,或许是两个月、三个月……余乐乐越来越虚弱下去,每天走在校园里都轻飘飘的。她的笑容变得单薄而短促,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要心疼。直到有一次在校园里遇见许久不见的师佟丁丁,她几乎是瞪大眼惊呼:“师,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扶住余乐乐,然后看见她有点飘渺的视线一点点聚焦,听见她笑着轻声说:“复习痕啊。” 佟丁丁看着余乐乐的脸,终于忍不住吼:“师,不就是个破英语四级么,你至于么?就算不通过又怎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真的要把自己折磨死么?!” 可是余乐乐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还是那样微微地笑着,看着佟丁丁,甚至好像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佟丁丁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真的要把自己折磨死么?她问自己。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英语是替罪羊,如果没有它,她或许连憔悴的借口都没有。 而真正的原因,不忍说,不能说。 温馨提示:您可以通过键盘左右方向键"→"或"←"可以转到《上一页》或《下一页》,回车可返回《十年花开》(《同桌的距离有多远》完结篇)目录 如果发现按键不起作用请您用鼠标左键点网页内容的任意部分。 10-2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我很狗血……555……虽然很狗血,可是鉴于狗血有益身心健康(人生总要起起落落,心脏功能才能健全嘛嘿嘿),大家不要喷我……呼呼 飘远……似乎,很久都没有和他好好地聊聊天了。 开始的时候还是他在讲学校里的故事、同学们的趣闻,她微笑着倾听,贪婪地想要把他的声音深深地铭记。她极少回答,偶尔的“嗯”、“哦”、“知道了”、“好”、“再见”,就是电话里她声音的全部。 他不是没有察觉的。 他也问:“你不高兴?” 也有点着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你一直都闷闷不乐?” 他炕见,电话这边,她咬紧嘴唇,压抑住那些想倾诉的,想问他“你好不好”,想告诉他“我想你”,想什么都不顾及地大声说“我爱你”……可是,不能说,不能说。 只能这样,一天天冷淡他,一天天疏远他,一天天让他觉察到那些爱变得虚无,就像一个缥缈的影子,终有一天会飘散。 要让他知道:他们的生活著经有交集,可是终究要分开。 这是既定的结局。 通电话的时间终于越来越短。 最短的一次,他拿起电话,犹豫着,忐忑着,问:“忙么?” “忙。”她斩钉截铁。 “忙什么?” “学习。” “那,我了。” “好。” 话筒里传来“嘀嘀”的蜂鸣声,他低头看手机:通话时间16秒。 她甚至没有说“等我下晚自习再给你打过去”之类的话,就这样收线了。 他听见她身边很嘤,有汽车在鸣笛,有人在大声说话。傻子都知道,那里绝对不会是自习室。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瞒着他,不再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种种快乐与不快乐? 终于还是从邝亚威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和班里的一个男生越走越近,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去逛超市,他辅导她学英语,每天一起吃早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形影不离。 邝亚威在电话里的声音气急败坏:“许宸你老婆都要被人抢走了,你还坐得住?” 许宸不说话,邝亚威更生气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本来你们距离这么远就很危险,你再不主动一点,到头来你后悔都阑及!” 他苦口婆心:“许宸你别不信,咱班那么多同学在师范学院,他们没必要说假话,大家都长着眼睛呢,谁也别把谁当瞎子。我知道余乐乐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可是孩子嘛,男朋友不在身边,觉得孤独是很正常的。你也别生气,请个假,回去看看她,该说什么说明白,该承诺就承诺,该发誓就发誓,孩子都喜欢听这个。你对人钾心也不够,这个你得承认吧?” 许宸明白,邝亚威的话,其实句句都在理。 可是,就算自己承诺了、发誓了,自己终究在距离她那么遥远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像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呢? 她从小经历的坎坷太多,她是那种需要随时随地被告知“你可以很幸福”的孩子。她祈求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生活中的温暖,是细枝末节,而不是指天誓日。 这些,现在,他都给不了。 他还有四年半才可以毕业,四年半里,度过了这次危机,还会有新的危机,战胜了这个男生,还会有别的男生。他们一个个都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只要他没有走回到余乐乐身边,他们随时都会冲上去做替补。甚至有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替补队员悄无声息地就上了场。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复的,终究还是会来。 他深深低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无力。他以为可以坚定到地久天长的爱情,他以为可以牢固到抵挡住姑姑种种游说的爱情,终究,还是被她放在一边了。 好像有什么小虫子,一路噬咬着他的心脏,沉重、麻木、纠结,痛苦得让人想要就此睡去,永不醒来。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那么昨天的一切,就都变成一场梦好了。 10-3 昔日的记忆太好,好到无论谁都没有勇气先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 许宸是这样,余乐乐也是这样。 几个月里,她已经憔悴到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步:一直有黑眼圈,一直很疲惫,一直笑得淡淡的,一直那么沉默。 只是偶尔,和连海平一起并肩站在沙滩上看大海的时候,她会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话,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始终都有朦胧的雾气。 连海平炕过去:“余乐乐,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是她不哭,她甚至微微笑了:“连海平,你说,一个人渐渐不和你联系了,你打电话给她,她也很冷淡,是不是就代表着,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连海平一愣:“这个,大概是吧。” “那就好。”她笑了,她的笑容太诡异,让他不安。 “你们……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没怎么,”她的眼睛看着远处:“我在等他知道,我想分手了。” “什么?!”连海平吓了一大跳:“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顿:“我在等他知道,我想分手了。” “余乐乐,你——”他瞪着她,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 她终于肯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可是她的视线那么空洞:“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我真想他啊,想和他说话,想看见他,想让他抱抱我,告诉我他爱我。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得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注视着远处海平线的位置:“你看那儿,炕见的地方就是国。如果他去那里就会生活的很好。其实我们不是不相爱,只是我们不再合适了。生活里的变数太多,我们都在长大,越来越现实,现实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爱情。” 她的声音那么飘渺:“歌里唱得多好,我爱你,所以愿意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连海平睁大眼,不认识似地看着余乐乐,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憔悴、她的忧伤、她近乎自虐一样的读书,只是因为,她自动自发地要放弃掉她那么珍视的爱情?! “余乐乐,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他小心地搜索着措辞:“那个……虽然你是写小说的,可是,嗯……我觉得小说写多了可能会中毒的。” 她看着他,目光迷茫。 “其实爱一个人,就好好爱,想在一起,就往一起努力,终究是可以在一起的,”他咳嗽一声,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嘴那么笨,说得语无伦次的:“你都不肯坚持,你们怎么可能真的在一起呢?你不能真的用小说里的情节去经营现实生活,你这样牺牲,到头来可能不是成全他,而是伤害他,你想过没有?” 他无奈地挠挠头:“有了问题就要一起解决,生活不是写小说,小说里可能破镜重圆,很多年后还有功成名灸人闹寻亲记,历经坎坷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现实生活里,一旦放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傻——他喜欢的孩子,终于放弃了她的爱,可是他竟然还要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和好?! 可是,他真的是炕得她这么难过。 余乐乐没有说话。 刺骨的寒风里,她紧紧咬住牙关,低下头,掩饰那些泪水的滑落。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次梦见他,她想念他的眼神,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一低头,亲昵温柔的吻。每个晚,她要靠这些回忆才能静下心来,可是也正是这些回忆让她睡不着。她明明知道这样的回忆是饮鸩止渴,可是她无法拒绝,她觉得如果自己不去回忆,她才真的会活不下去。 她应杂志社的稿约写一篇篇爱情小说,里面通篇都是凄楚神伤。编辑们总是兴高采烈地说“真实感很强,很打动人”,然曾知道她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都在滴血。那些忻的文章、那些精的样刊,她统统没有勇气看。她害怕看见那些文章里的幽怨与痛楚时,自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大海,轻轻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在这里终老,有一间海边的房子,每天听潮起潮落,看暖开。可是,许宸不可以回来,因为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他回来了,随时都会受到伤害。我们总要有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出牺牲,可是我们谁都不希望对方是牺牲的那一个,所以说到底,我们还是太像了。” 连海贫住,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说:“我们就像两个曾经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因为缺少充足的安全感而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可是传说中,两个太相像的人在一起注定不会幸福。因为当两个人连缺点都相同的时候,便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弥补。” “其实分手也不是不好,分手了,我就可以不去省城,可以留在这里,找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她的语气里带点自我强迫式的安慰,手指着不远处彩斑斓的楼宇:“买一间那样的房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晚餐后来这里散步,和我丈夫一起,或许还会有个孩子,周末回家陪我妈,一家人多么幸福……” 连海平沿着她的手臂看过去,又一愣:“那是……‘海天闲庭’?”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不知道开发商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她微微侧着头思忖。 “我只能说你果然很有眼光,”他叹口气:“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做中学老师是买不起‘海天闲庭’那种房子的吗?” 他指着那排楼房,一本正经:“那是滨海路上最贵的楼盘,最普通的一套房子也要8000元每平米,至于楼顶的复式住宅,价钱是9999。” “真的?”余乐乐怀疑地看着他。 “所以,姑娘,你只能嫁个有钱人了。不然,恐怕你这辈子都住不上那里的房子。”他努力开玩笑。 她终于笑了,她抬起手挡住一点穿过云层直射过来的阳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着滑过,如急速坠落的流星,稍纵即逝。 她在心里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尽管,我知道我很自私,我离开一个我爱的人,又依靠一个爱我的人获取温暖。我甚至知道我可能那么轻易就同时伤害两个人,可是请你原谅、请你们原谅,如果不这样,我怕我再也撑不下去。 我太累了。 长久以来,真的太累了。 10-4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本书上篇结束。 这几日要出远门,如果有时间,就来传下篇:)邝亚威读书的学校在郊区,一路颠簸到许宸的学校时已近中午。他下车,看见许宸站在校门口冲他挥手。 他的气不打一处来:“许宸,你这哪像失恋,我看你只差另觅新欢了吧?” “谁说我失恋了?” “是么?那昨天晚上是谁在电话里问我那么白痴的问题,”邝亚威学许宸的语气:“你说出国到底好不好?硕士学位还没拿到,是不是有点可惜?” 他愤愤然:“没失恋的话你出国干什么?你让余乐乐苦守寒窑十八年?你以为她是王宝钏?你看她像么?这才三年就危机四伏,你以为她一个孩子能撑多久?” 一个个问题噼里啪啦地札来,许宸沉默了。 其实,不过是不想承认:只要不承认,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还在,一直在,永远都在。你的声音还是那么脆生生的响在我记忆里,好像现在的疏远不过是场梦,醒来了,就可以看见你坐在我身边,脸上有浅浅的笑。 可是,梦醒来,如果你不在,怎么办? 许宸轻轻叹口气,与邝亚威并肩往学校外面的小饭馆走。邝亚威扭头看一眼许宸,摇摇头,觉得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 想了想,还是问:“到底分手没有?” “通常都怎么判断分手?”许宸看着他:“是不是要说‘我们分手吧’才算数?” “真的要分手了?!”邝亚威大叫一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马路上走:“余乐乐这个小丫头片子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朝三暮四的呢!当初你们多艰难才走到一起去,她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伸出手指着许宸:“你别告诉别人我认识你!你他妈的还像是我兄弟么?老婆红杏出墙你都不管,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他气坏了,口不择言,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偶尔投烂奇或不解的目光,许宸直觉上想冲上去揍他一拳,让他不要胡说八道,可是抬起手又放下,胸口憋着的那口气告诉他:邝亚威说的每句话,或许都不是胡说八道。 邝亚威真的气疯了,直到坐到饭桌前,他还皱着眉头,嘴巴一刻都不停地骂:“你们两个真是要活脱脱气死我啊!许宸你有种就回去追啊,把老婆追回来,别在这儿杵着跟个棒槌似的,整个儿一个废物!” 许宸一直听着他骂,一边给两人添上啤酒:“喝吧,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谁跟你一醉方休?”邝亚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又没失恋,干吗要陪你喝闷酒?!” “别骂了,”许宸抬头看邝亚威:“她有她的未来,或许这样对她很好。” “放屁!”邝亚威恨得牙痒痒:“那奸夫到底叫什么名字?” “说话真难听,”许宸皱眉头:“大家都是老同学,就算我们分手了,你也别积这么大的怨气啊!” “你说什么?许宸你再给我说一遍!”邝亚威瞪着许宸看。 许宸叹口气,举起杯,私邝亚威酒杯边轻轻碰一下:“我们已经很净有联系了,我不给她打电话,她就不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打过去了,也不过十几秒钟就挂断了,她总是很忙,没有时间说话。其实我知道她在等我先开口,可是我就是开不了这个口。因为要自己绝了自己的后路确实太残忍,我做不到。” 他这样说的时候,不自觉就想起电话里她的敷衍,她身边的车鸣声、人语声,那些,都是不知名的谎眩他的心里漫过难以遏制的疼,就好像有一条蛇一路爬上去,没有手没有脚,却凉而滑,让人下意识地收紧心脏。 “许宸,你自己已经决定了吧?”邝亚威看着许宸,闷闷地喝口酒。 “其实分手也不是不好,”许宸抬头,看着邝亚威笑:“本来我还在想如果回去工作会不会遇见很多我父亲的熟人,现在这样,就不用回去了。”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又很快调转回来,用看上去很快乐的眼神看着邝亚威:“出国或者留在这里读博都很好,只要不回去就很好,免得看见那么多不相见的人,或者听见很多不想听的话。” 邝亚威终于放弃了自己的说教,他直直地看着许宸,看他脸上简单的笑容,与笑容里压抑不住的痛苦,终于深深叹口气。 他举起杯子,与许宸的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算了,既然过去了就过去吧,感情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了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他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许宸,真的挺可惜,我跟你说,真的挺可惜。” 许宸的喉咙里涌出酸涩的感觉,他秘灌口酒,强迫自己压抑住那些肆虐的情感,他笑:“其实,有些话,还是得我来说。如果她能说出口,怎么会拖到今天?” 他拍拍邝亚威的肩膀:“谢谢你来陪我,兄弟。长突如短痛,我得多喝点酒壮壮胆,晚上快刀斩乱麻去。” 他故作轻松地说话,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难以抑制的心痛涌出来,痛得让人想要流泪。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不得不说,不得不结束。 他听说过“距离杀死爱”的真理,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实会印证在自己身上。 他喝一大口酒,想要依靠酒精来麻痹心底的绝望与痛苦。可是,那些痛苦还是绵延不绝地上涌。他紧紧攥住酒杯,他真的想不明白:即便再孤独,即便再难过,可是,她凭什么就认定了现在的分离会是一辈子的呢? 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郁郁地在心里想:你不相信我,不肯等我了。你怎么能和别人一样,不等我解释就放弃我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眶鼓胀着疼,心里很乱。 可是,或许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还是合拢手机,没有发送。 他抬起头看对面邝亚威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沉闷表情,看周围喧闹的街市,可是,却奇怪地听不到那些嘤的声响了。 依稀,只能听到时钟的“滴答”声:“滴答”,1秒,“滴答”,2秒……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眼睁睁等待死神来领走自己的病人一样,虽然病入膏肓,可是大脑依然很清醒。他躺在那里,为自己的生命倒计时,每数一秒,死神就近了一步。 从现在到晚上,还有8个小时。 他想:乐乐,我们还有8个小时了。过了这8个小时,你和我,从此就形同陌路了。 从此,我们就……分手了。 第十一章 11-1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2点的飞机去成都,等我回来继续填坑哦~~ 从本节开始就是本书的下篇了,叫做“未知的以后”。 大家可以听蔡淳佳的《未知的以后》作为背景音乐。 歌词我很喜欢—— 很想牵着你的手,涂绘想要的天空 生命迂回而空洞,有你陪就能看懂 只是繁华的世界,偶有难越的沙丘 你困在黑白之中,眼里只会有彩虹 梦儿啊随着他,我们可能明白吗 松开手,是最好的拥有 ——歌曲《未知的以后》 又一次英语四级考试结束的时候,余乐乐晕倒在考场门外。 当时正是整栋楼的考生交卷走出考场的时间,楼梯上人满为患。余乐乐觉得头发晕的时候前面的男生还在愤愤不平地讲监考老师如何如何没有人,连多一分钟的涂答题卡时间都不给。旁边的生频频点头,群情激昂地声讨监考老师和英语四级考试中心。余乐乐倒下的瞬间,前面的男生还伸手往后推了一把,大抵以为是哪个同学在搞恶作剧,一边推一边说“别闹了,烦着呢”,可是紧接着旁边就响起生的尖叫声,而后尖叫声此起彼伏,整个楼道里都可以听到生在喊:“有人晕倒啦!” 是真真正正的兵荒马乱。 那些脚步声、那些尖叫声、那些呼唤她名字的焦急喊声,隐约地,余乐乐都听到了。可是,不能回答,不能睁眼。黑暗里,她感觉自己正在向一个巨大的漩涡坠落下去,四周是快速闪过的金光线,她的手脚都失去了力量,只是那样坠落、坠落、一直坠落,却永远无法着陆。 她在漫长而失重的过程中失去了知觉,她在黑暗中闭上眼,似乎这样就可以永远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她失去意识前最后想起的是朦朦胧胧的一张脸,炕分明五,却在她眼前晃动着,呼喊着她的名字,对她说:再见。 再见。 那是一场幻觉。或许,不过是场幻觉。 虽然他太真实,那个人,那张脸,那个声音,都真实得可怕。 他说:你在等我说什么呢?如果我一直不说,你就一直等下去? 他的声音那么孤独: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今天上课,一走神,就割伤了自己。可是真奇怪,都感觉不到疼。 他轻声说:原来,越锋利的刀,越感觉不到疼。 他说:乐乐,我们分手吧。 她的心脏疼起来了,疼得好像刀绞一样。她环视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抱着自己的心脏往前跑,想要在它疼得爆裂之前找到能医治它的地方。 她一直跑、一直跑,那泌暗深邃的长路,她跑到双腿麻木,却在看见光线之前秘跌倒。一束光亮照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痛哭失声。 …… 这些,都是梦吧? 11-2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的终于的终于……偶飘回…… 看过亲们的留言,相当感动的说。我本来以为这种小说只有自己会喜欢——我仍然喜欢那些含蓄的情感,仿佛青时代最单纯明媚的朵。所以,为知音而书,相信亲们同样会拥有好真纯的爱情。 说分手,就分手了。 其实自己也觉得突然,按理说该再来点纠缠什么的,可是当时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这样写:一是为了进入小说以分手为主体的“下篇”,保持结构上的独立;二是为了人物格使然——或许我身边这样的孩子和男孩子太多,所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只能说,在当时情况下,分手是无法回避的选择。 这只是他们,未必是你我。我始终坚信,每一段爱情都有它的曼妙之处,哪怕放手,仍需感恩。 最痛苦的自然是分手的刹那,此后爱情是伤疤,时隐时现地疼。 我很喜欢自己当年的那篇《爱情在南我在北》还有《七点想念八点怀念》,爱过的人、失去过爱情的人,或许都有这样的心绪吧。 你我皆凡人,哭过笑过不甘心过,有些历程同样走过。 可是,仍然要好好地活——假使可以更加意气风发,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句号可眩 将这样的心得,送给亲们,你尾勉:)醒来时天已渐暗,余乐乐刚刚睁开眼,便听见身边惊喜的叫声:“你醒了?!” 刚从黑暗中醒来,余乐乐的目光还有点涣散。她很努力才把视线聚拢在一起,看见视野中的人影从模糊到清晰,晃动着,呼喊着,有很多只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比赛一样地问:“看得见吗?看得见吗?” 身边似乎有好多人。 徐茵、杨潞宁、铁馨、连海平,甚至连任远都来了。他们把她团团围住,直直地瞧着她看,目光里盛满喜悦。 余乐乐有点迷惑:这里是哪里? 她很努力地扭头,看见视野上方悬挂着的输液管,液体一滴滴落下来,左手臂有微微的胀。她的鼻子渐渐好用了,能够闻到浓重的来苏水味。她微微皱起眉头——这是她最娃的味道,因为每一次闻到,都已经或将要失去一个亲人。 任远如释重负:“余乐乐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 徐茵的脸都吓白了:“余乐乐你太吓人了,你没见你当时脸多白,直挺挺地就往楼梯上倒,如果前面不是有一群男生在下楼梯,你怎么摔下来的都不知道。” 铁馨冲她笑:“你也太牛了,我们都以为你深度昏迷,结果医生说你是睡着了。” 杨潞宁也很纳闷:“余乐乐,你有多净好好睡觉了?” 他们你一癣我一语地说话,余乐乐没有力气回答,只能把视线在几个人脸上转来转去以示感激。她注意到连海平一直没开口,只是安静地站在尾,双手抄在兜里,微笑着看着她。他身上的阿迪达斯羽绒服在夕阳照耀下泛一点深蓝的光芒,配上男孩子高大的个子,奇怪地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变形金刚》,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看她没事,人群终于渐渐散去,到最后便只剩了徐茵和连海平。徐茵站起身帮余乐乐掖几下被角,轻声说:“你再睡会吧,医生说你是营养不良加疲劳过度。真是想不明白,这年头咱们学校还有因为营养不良而倒下的学生。”她边说边看余乐乐,语气很无奈。 “谢谢你们了,”余乐乐的嗓子很沙哑,憋足了力气才说出来:“可是,再睡就真变成猪了。” 徐茵瞪眼看余乐乐:“别寒碜猪了,有这么虚弱的猪么?” 看见余乐乐笑,连海平打开一瓶矿泉水,示意徐茵递给余乐乐喝。余乐乐躺着喝不到,连海平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找到下的把手,摇几下,把摇高。余乐乐半倚着,终于长舒口气,伸直右边的胳膊动一动,一边喝水一边开玩笑:“那就不是猪,是睡人好了。” 没等徐茵说话,连海平先一本正经地开口了:“请你不要侮辱睡人,我小时候很喜欢她的。” 余乐乐终于笑出声。 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因为生命中所有的阳光都被他带走了,哪里还可以笑得出来? 当然也很净有好好睡觉了,因为只要一闭眼,就可以看见他的面容,听见他的声音,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乐乐,你现在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了么? 他炕到,她咬紧嘴唇,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下去,把所有的挽留和舍不得都咬碎,生生吞进肚子里。她什么都不能说啊——说了,她会回头;说了,他会不走。 所有这三个月的煎熬,不过是为了今天这一刻的到来么,虽然心里一次次排斥这个时刻的降临,可是这却是她的初衷不是么? 千言万语,却只能答复他:我很累。 他终于说:我知道了,那……我们分手吧。 一道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砸在她头顶,她感觉喉咙里涌出咸而腥的味道,似乎一张口就要喷出鲜红的血来。 然后,她听到他说:你,多保重。 多保重。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三个字,可是以前,她都会逼他说“我爱你”。 那时候他不好意思在宿舍里说这三个字,她却偏偏装作手机信号不好,一遍遍大声催他:“大点声,我听不到!” 他被逼到无奈,只好笑着说:“我恨你!” 他的声音好大,她愣一下,几乎笑傻掉。 可是这些,从此以后,便都是回忆了。 原来,梦终究是相反的。 事实上,那天,他连“再见”都没有说。 似乎隐约记得他说过:再见,就是再次相见,如果不爱了,再次相见就是尴尬,所以,分手的时候不可以说“再见”。 当时,他们好像是一起去看电影,看到电影里的男主人公分手。高高的桥上,身边是车来车往,男主人公对主人公说:不要再见了。 ——那么,许宸,我们从此以后,是不是就不要再见了? 明明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可是许宸,为什么我只要一想到再也不可以见你、再也见不到你,我的心脏就爆裂一样地疼? 原来,爱是剧毒,见血封喉。 11-3 作者有话要说:被乐宝贝一吓唬,立马来填坑了…… 呵呵,要是有谁说我坑品好,估计我自己都会做噩梦,半梦见有人追杀,哈哈。 这几天一直在忙着见朋友同学,老同学凑在一起就会说起很多旧事。我看着他们渐渐坚定成熟的脸孔,似乎看到许宸、余乐乐就在我面前,微笑着聊天。 许宸和余乐乐的原型,或许是我自己,也或许是我的朋友们。每一段故事都是那么真实而鲜活,我一转眼,就看见他们从岁月深处走来,面带笑容,而你炕到他们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伤。 每个人都不是绝对的幸福。 而在获得幸福的过程中,你会走过远比你想象与期待中多得多的路……出院后余乐乐回家休病假。她和许宸分手的消息似乎已经是人尽皆知,每个来探病的人都要在既同情怜悯又刻意掩盖的夹缝中闪烁其词,看在余乐乐眼里倒更像是此地无银。她装作什么都炕出来、听不明白,可是心里那些绝望而痛苦的情绪始终牢牢伴在她左右。 她每天虚弱而苍白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穿厚厚的睡衣,把空调开到最大,仍然觉典。于天看得忍无可忍,坐在轮椅上叹气:“,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余乐乐抬头看着于天,发现这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气好了很多:虽然身高和体重始终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可是他的神情却越来越像个大人。 于天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动轮椅想要回房间。走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他转回轮椅,看着余乐乐,踌躇着问:“,你们为什么要分手?” “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余乐乐心底被砸倒了,她抬头看看于天,目光中有不可碰触的痛。 “不爱了,就分手,好聚好散,不是很正常么。”语气平静。 于天撇撇嘴:“,连你也把我当小孩子骗?” “我……没有。” “那就告诉我,为什么要分手?”他不依不饶。 “于天,你不懂,这样是为了他好。”她淡淡地说。 “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他,他领不领你的情呢?”于天终于忍不住叹口气:“他的心里,也认为这样是为了他捍?” 一句话,秘震疼了余乐乐的心。 那些记忆,那些昔日好的时光,那些他的笑容他的拥抱,都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原来,她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你愿意出国么?假使没有我,你会出国么? 她只是按照常理猜他一定会走的,因为这里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地方,不走才是伤害。 可是,爱情能用常理推断么? 想到这里,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长期神经衰弱的后遗症终于爆发,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乘胜追击着将她打倒,她陷入几乎是以继日的高烧中。烧翟迷糊糊的时候,她似乎隐约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冷笑着对她说:余乐乐,我凭什么要领你的情?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他毫不犹豫地甩掉,他转身越走越快,快到她追不上,而后,他的背影就变成一个小点,消散在空气里再也炕见。她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声那么大,他都不肯回头…… 醒来时,枕头濡湿一片,头仍在嗡嗡胀痛,全身无力,只有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暴露在冬天的空气里,还有隐隐的刺痛。 她抬头看看闹钟,才不过清晨6点。她无力地闭上眼,可是又无法扼制地回忆起来: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诚恳的音调。 她看着自己,目光里有不舍、有忧戚,她说:“我明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你对他最好,可还是来求你了。因为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那一瞬间,余乐乐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绞结在一起,几近窒息。 经过那么多风雨,经过那么多失去,她以为她可以抵御一切的威胁,可是她原愧不知道,她只是对哀求没有抵抗力! 那天,她没有哭。 她甚至没怎么说话,她只是沉默着听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给自己讲:许宸的未来是一场赌,没有人说他一定会赌输,可是万一真的输了,怎么办?医院里也有各式各样的阶层,假使8年后他顺利地博士毕业,可是就业市场早已饱和,他又有那样的一个爸爸,他拿什猛别人竞争? 她神情焦虑:“孩子,这个社会有多现实你知道吗?他在这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没有。可是如果他出国,他有技术、有能力,当然也有我,我们都是他的亲人,我们永远不会害他。” 那一声声的呼唤,无法不摧毁她最后的坚持:“孩子,算阿姨求你,你去跟他说,让他出国,好不好?如果你愿意,阿姨帮你申请陪读,你比他早一年毕业,可以去学语言啊,等他毕业你们一起考出去,在那边有阿姨照顾你们,你们不会吃很多苦。只是,离家很远,委屈了你妈妈,她一定很舍不得你……” 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 “妈妈”——许建萍的这张亲情牌在打动许宸之后,再次将余乐乐击倒。静谧的咖啡店里,余乐乐无法扼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起她每天早晨都会去海鲜市场,看见有新鲜的鱼虾就买回来洗干净,在冰柜里小心翼翼排列好。每到周末,就翘首以盼等儿回家,换着样给儿做饭吃,看见儿大口大口吃饭她就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乐乐知道,虽然现在有了于叔叔,有了于天,可是她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去了国,妈妈怎么办? 可是,假使自己不走,许宸又怎么办? 她太了解许宸了。 她知道,一旦她匆促提出分手,以他的聪明,定然会猜到这一切分离背后的原因与故事。他不会同意,他不是那样容易妥协的人。他只会放弃康庄大道,宁愿拣最窄的那条独木桥,踯躅着走。 那不是她愿意看见的未来。 所以,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愉淡与疏远让许宸察觉到自己的“变心”,用这样残酷的方式,一刀刀,凌迟掉自己的爱情。 真的好像凌迟——从五代开始,最残忍的刑罚,千刀万剐,一块块割去你身上的肉,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是在刻骨铭心的疼痛中辗转煎熬。 这一切,就好像旧式的言情小说:两个人相爱,可是偏偏有人要劳你谈判,或者哀求,劝你放手。因为你爱,所以无论你是否放弃,你都会输。只是区别在于:要么,输掉你自己的爱;要么,输掉两个人的未来。 于是,大多数小说里的孩子,都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地选择前者。 她只是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她也成为那一个——因为爱你,所以想要成全你。 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疼,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多许多许多许多。 可是,不可以回头了。 开弓没有回妄——我们,都不可以回头了。 第十二章 12-1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太忙了,百废待兴,总是没时间上网,大家要是忍不住,就骂出来吧……5555……寒假,杨倩来看余乐乐。乍见余乐乐的第一眼,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惊慌失措地扶住她,看她两腮都凹下去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你瘦了多少?” 余乐乐笑着甩掉她的手:“少来这套,我又不是病入膏肓,干吗跟看见绝症患者似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杨倩咬咬唇,觉得很心疼:“你们两个人,过得都不好。” 见余乐乐窝在沙发上不说话,杨倩赌气似地自言自语:“我听邝亚威说许宸闹阑尾炎住院,整个人都瘦脱了型,我还不信,现在看看你,也差不多。” “他病了?”余乐乐秘抬头,按捺不住的担忧浮上来,甚至都阑及伪装——阑及在别人面前伪装出我不爱你、不再在乎你的假象来。 杨倩叹气:“明明都放不下,干什么学别人闹分手?” 她瞪余乐乐:“不是我说你,每个人的恋爱模式是不一样的,有人分分合合、打打闹闹,那是增进感情。可是你们这种人,都太较真、太敏感、太重感情,你们是不适合这招的。” 她突然拍自己脑袋一下:“余乐乐,你不会是想用这招考验许宸吧?我警告你啊,别玩火!” 余乐乐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我没那么无聊好不好?”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 “觉得不合适了,就分了呗。” “严肃点,我不是别人,没那骗。” 余乐乐不说话,只是扭头看窗外。 “总有个理由吧,告诉我吧,”杨倩叹气:“我发誓,你对我说的话,我绝不告诉别人。” “我累了,”良久,余乐乐终于开口:“我是个很缺乏安全感、很脆弱、很怕孤单的人,我不是对孤单没有免疫力,可是过去的那些孤单日子太苦,我不想过。我也希望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有个人就站在我身边,可是你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许宸。” “是那个男生么?”杨倩抬起头,盯着余乐乐看。 “谁?” “你们班的男生,个子很高,对你很好,傻子都知道他喜欢你的那个男生。” “连海平?” “哦,原来叫连海平啊。” “你怎么知道他?” “呵呵,”杨倩笑了:“我在师范学院的眼线很多的,。” “我们,不是大家想的那样。”余乐乐的声音的。 “现在不是,如果你愿意,将来就可以是,”杨倩深深叹口气:“乐乐,本来我很同情许宸,来之前还想骂你个狗血淋头,可是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昨天我还在电话里骂许宸,说他是胆小鬼,出了问题不弥补,只是想着逃避,”杨倩低下头,郁郁寡欢:“因为他说他寒假不回来了,已经报了‘新东方’的辅导班,准备考tofel。我就想着他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呢?他出国了,你怎么办?可是现在看看你,我才发现你们两个真的连后路都想好了,谁都没打算往前再走一步,谁都没想要去挽回,只有我们这些旁观者,自己着急,又帮不上忙。” 说着说着,她的嘴角弯下来,声音里掺杂了哭腔,她说:“乐乐,你们两个,怎么就会走到今天?看看你们,我都不敢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爱情。” 余乐乐的眼眶也酸了,她快速抬起头看窗外的天空,看见外面的雪渐渐大起来,白的雪漫天飞舞,努力克制,不可以哭。 大年初一,连海平和徐茵一起到余乐乐家拜年。第一次去余乐乐家,连海平有点忐忑,一路上都在征求徐茵的意见:“我们空着手不好吧?是不是要买点东西?” 徐茵取笑他:“丑媳要见公婆了,是不是很紧张?” “别胡说,”他瞪她,一本正经:“同学之情,岂能玷污?” “嘁,”徐茵撇撇嘴:“都是同学,不要一大早就恶心我。” 她看看路边的水果店,指挥他:“买那个火龙果,再买一个柚子,对,就是那个,余乐乐喜欢吃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那个,那是什么?” 水果店老板显然因为大年初一的生意不错而心情大好,十分热情地介绍:“这是山竹,从南方空运过来的,很甜,要不要称一些?” 徐茵回头看看连海平,他还是把双手抄在兜里,对她耸耸肩:“你看着办,我付帐。” “好,老板,来3斤,”徐茵很高兴:“反正不用我掏钱,多装点。” 从水果店出来,连海平左手一个袋子、右手一个袋子,徐茵空着两只手在旁边兴高采烈地走,一边得意洋洋:“余乐乐会很感激我的,我买的都是她喜欢吃的。” “是我买的。”连海平瓮声瓮气地补充。 徐茵看他一眼,心知肚明地笑了:“放心,我会如实转达你的深情厚谊的——同学之情嘛——” 连海平叹口气,很认命地跟在徐茵身后亦步亦趋,不敢返…… 12-2 作者有话要说:我喜欢许宸,也喜欢连海平,啦啦啦~~~~ 许宸代表少时代对于初恋的男孩子最完的想象,而连海平,他是我们长大之后才会遇见的那种人,他代表更加现实琐碎的生活。 或许每个孩子的生命中也终将出现两个男孩子:一个是爱,一个是温暖。余乐乐显然对徐茵和连海平的到来感到惊喜。 一开门,余乐乐看见徐茵,“啊”地一声尖叫,吓了连海平一大跳。就见两个生在自己面前热烈拥抱,只剩他自己拎着两大兜水果在旁边傻乎乎地站着。他只好“嗯哼”咳嗽一声,这才把余乐乐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连海平?”余乐乐一愣,又看看徐茵:“你们一起来的?” 徐茵笑:“我是带路的,主要是他想来看你。” 一句话把连海平说得不好意思了,他突然想起手中的水果,递给余乐乐:“给你买的水果,我们代表全班同学来探望病人。” 话音未落,徐茵就拆台:“少来这套,咱班同学都回箭年了,谁委托你啊?这么大的人了,装什么羞涩?” 连海平被她呛得半死,只能做一脸气结状。 “乐乐,谁来了?怎没招呼人家进来坐,站在门口干什么?”于叔叔听见门口有响声,边说话边从客厅往外走,看见三个人的刹那,猛然愣住了。 连海平也愣了,看看于叔叔,再看看余乐乐。 “海平?你怎么来了?”于叔叔很纳闷地看着连海平问。 “你们认识?”余乐乐更纳闷。 “于叔,”连海平有点受惊:“余乐乐……你们……是一家人?” 于叔叔笑了:“当然是一家人。你们是同学?” “是,”连海平老老实实答:“我和余乐乐一个班。” 于叔叔觉得很惊讶:“真没想到。我还一直以为连守亭的儿子是学金融或者国际贸易的呢,所以也就没问过你——你真学中文?” 连海平又点点头:“汉语言文学。跟我爸和我爷爷的理想全都不搭边儿。” 于叔叔笑了。一边的余乐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找不着北。 连海平没怎么停留,拜完年就很快离开了,徐茵也一起告辞。送两人出门后,余乐乐好奇地问于叔叔:“叔叔,你认识连海平的爸爸?” “本市的生意圈,谁不认识连守亭?”于叔叔笑:“上周我们一起参加一个晚宴,还说起要找时间两家人一起坐坐,认识一下。谁知道你们已经认识了。” “他爸爸干什么的?” “你没听说过‘连守亭’这个名字?”于叔叔难以置信:“去年夏天他爸爸给洪灾灾民捐款100万,大小报纸连篇累牍地宣传。你都不看报纸的?” 余乐乐有点不好意思:“这方面的消息我就是看了也记不住啊,又不是文化新闻或者娱乐八兀” 于叔叔笑着摇摇头:“没关系,就算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会听说过他爸爸的产业——‘海天闲庭’,听说过没有?滨海路上最高档的楼盘,每平米9999元。” 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他们家的?” 她隐约还记得连海平一本正经的表情:姑娘,你只能嫁个有钱人了。不然,恐怕你这辈子都住不上那里的房子。 心里隐隐有点郁闷: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不直说?弄得自己好像天外来客,一问三不知。还自称什朋友呢,真正的好朋友,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不告诉? 嘴上就难免硬起来:“怪不得,能用阿迪达斯和耐克限量版产品的人果然是有来头的。” 又撇撇嘴:“真没想到,我身边还有个活生生的二世祖。” “二世祖?”于叔叔正在喝茶,险些一口喷出来:“乐乐你还真有创意,你说海平是二世祖?” 他哈哈大笑:“你见过这么老实本分的‘二世祖’么?” 看见余乐乐一脸闷闷的表情,于叔叔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知肚明,故意介绍:“他爷爷是个军人,家里家风很严的,就因为他爸爸做房地产,不肯当兵保家卫国,差点就被他爷爷扫地出门。到了他这里,真没想到又拐了一个弯,干脆学中文了。他们家的事业,总是后继无人啊!” 余乐乐听得神乎其神:“真的啊?这的基础,他为什没学经济?” “这你就要问他自己了,”于叔叔笑:“他连这个都不告诉你,还追什么孩子?” “谁说他追我了?”余乐乐不以为然,端起杯子灌一大口水。 于叔叔看她心情好了许多,不由得在心里舒口气。 自从余乐乐回家休病假以来,全家人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有很多话想说,然知道该如何说;很多问题想问,也不知道如何问。只是从于天那里知道余乐乐和许宸分手了,失恋总归是一件打击很大的事,大家心照不宣,也就尽量避开雷区绕道走。可是现在,他看见连海平,又突然发现连海平眼睛里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情绪,终于忍不住要笑出来。 谁没年轻过呢? 他想起他年轻时候的坎坷爱情,想起为了事业而和余乐乐的妈妈分开,从此天各一方,直到20年后才重逢,只可惜人生中那些最好的年华都已经错失掉了。他不希望他欣赡海平和乐乐也步这样的后尘——他们现在也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他希望乐乐能幸福,他甚至相信,如果乐乐身边有连海平在,就一定可以幸福。 其实,关于连海平的家境,他不过做了粗略的交代。他不知道,一旦他说得更详细一些,乐乐会有什么反应? 她向来是那样自立、自强的孩子,她不习惯依赖别人,也不喜欢占任何人的便宜。虽然他总觉抵乐的格如果再软化一点、再柔弱一点会更容易找到幸福,可是这话不能说。 他想,他是得帮帮连海平了——如果不能戎乐更加软化,至少可以让海平更肯坚持。 当天晚上,于叔叔便从连海平父亲那里要来了连海平的手机号码,两个人正经八百地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小时,从人生理想到生活态度再到毕业打算,越聊越让于叔叔觉得连海平身上的光辉品质很多,对他的欣赏便又多了几分。 听说连海平一直在陪余乐乐学英语,于叔叔很好奇:“海平,你英语那,怎没出国?” “叔叔,我不想再走我爸和我爷爷安排好的路了。出国学经济,毕业继承我爸的公司,或者考军校,毕业进部队,这些看起来都很顺理成章,可是我真的很排斥他们凡事都为我设计好的这种感觉。我学中文也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因为这样可以不受他们摆布。” “海平你还小,等你做了父亲就会明白,他们不过是因为关心你才处处替你打算。” “现在我也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将来的路我也没想好,可能考研,然后考博,看机会再说吧。” 于叔叔沉吟一下:“考博也不错,如果将来有你照顾乐乐,我们也放心了。” “于叔,你说什么?”连海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伙子,你于叔的目光还是很锐利的,毕竟大家都是粹个年纪过来的,”于叔叔笑:“可是我得告诉你,乐乐经历的事情太多,戒备也就很多……” 他耐心地给连海平讲起余乐乐的故事,从父亲的突然离世,到后来的屡次波折……连海平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揪起心来。 他没想到,余乐乐有这样不快乐的过去。而他要如何,才能让她真正快乐起来? 12-3 开学后第二周,英语四级成绩公布,余乐乐再次遭到当头棒喝——59分! 开始网上查成绩那天,余乐乐在电脑前险些就要哭出来。 连海平几乎气疯了——“教不严,师之惰”,这种结果简直就是有辱师门啊!他连海平的学生,怎么就能这没开窍?!可是他知道她考四级那天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又不能生硬地批评,就坐在一边垂头丧气。 过一会,机房里渐渐坐满了查成绩的学生,开始此起彼伏响起讨论声。 “你多少?” “呀!66,啊——锡了!” “哈哈,我60,看咱这分数多好,多考一分都是浪费。” “亓烨74?靠,太嚣张了,得宰他!” “好家伙,大家都过了啊!” …… 连海平看看余乐乐越来越耷拉下来的嘴角,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迅速站起身拖余乐乐往外走。出门的时候撞见了铁馨,她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看着两个人笑:“师徒同心,其利断金啊!怎么样,过了吧,多少分?” 余乐乐一头扎进铁馨怀里,闷闷地答:“铁馨,我又没过,怎么办啊!” 铁馨瞪大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连海平:“怎么回事?不是名师出高徒么?怎么会这样?” 连海平扬起手,在自己脖子处挥一下,做一个拔剑自刎的动作,表情无奈。铁馨急忙安慰余乐乐:“没关系的,你那天不是生病了身体不捍?这不能怪你,下次再来就是了,反正毕业前能通过就能拿到学位证,还有好几次机会呢。” “你过了么?”余乐乐抬头看她。 “这个……”铁馨不自在地笑笑:“62,打了个擦边球。” “呜呜,为什么只有我没过……”余乐乐哭无泪。 连海平冲铁馨挥挥手,拽余乐乐衣袖:“走走走,回家卧薪尝胆去,别在这浪费时间。” “回家?”铁馨憋不住地笑:“你们俩什么时候成一家人了?” 余乐乐的脸马上红了,连海平二话不说抓住她胳膊就往外拉,铁馨在后面作势高呼:“等等我,我也要去你们家看看……” 渐渐听不到。 连海平一路拖着余乐乐走,余乐乐心情无限低落,也不说话。走过餐厅、走过宿舍楼、走过教学楼,一直走出校门,走到海边。直到站到沙滩上,看有人在海边放风筝,余乐乐还没缓过神来,哭丧着脸问连海平:“师傅,我怎么办啊?” 连海平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摆出一脸很慈爱的表情:“徒儿,你不要灰心,不是有句古话说得捍,‘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不就差1分么,下次脑袋清楚点,多答对一个阅读理解,你还能赚1分。” 余乐乐用手拨掉他揉她脑袋的手,没好气:“你确定下次不会是59.5?” “真不吉利,你这个乌鸦嘴!”连海平瞪余乐乐。 “我真不想学英语了,太没意思了,”余乐乐还是哭丧着脸:“师傅你也看见了,考四级之前我都多净写小说了,我所有的时间都给四级了,我连期末考试都没好好复习,怎么还是这样啊!” 她弯腰捡起一颗鹅卵石,咬牙切齿狠命地往远处的海里扔:“我不管了,大不了不要学位证了,我就不学英语、就不学英语!” 连海平无奈地摸摸额头,看着余乐乐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不说话。他四处张望一下,突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楼房上,眼神一亮。 “余乐乐,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啊?”余乐乐纳闷地回头,看见连海平正微笑着看着她。 “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很漂亮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他挑挑眉,语气笃定。 “什么地方?” “现在不能说,去了就知道了呗。”还卖关子。 余乐乐看看连海平,想了想,转身拍拍手:“好!” 连海平笑了,转身带路,余乐乐跟在连海平身后,沙子太软,鞋跟太细,陷进沙子里晃晃悠悠地站不稳,走起路儡像是在艰苦跋涉。连海平回头看见了,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余乐乐正低头走路,秘愣一下,下意识往回抽胳膊。 可是他力气太大,仍然把她的手往前拽,然后回头笑她:“你那小鞋跟把沙滩上踩出多少洞来了?我看今天晚上涨潮,螃蟹都不需要再另外打洞了。” 余乐乐闻言回头看,果然看见自己在沙滩上踩出来一行歪歪扭扭的洞,还真的很像螃蟹洞。她也笑,终于不反抗,任连海平抓住自己的手腕往外走,他的手掌也很大、很温暖,恍惚让她记起许宸的手,渐渐就不舍得再挣扎。于是,就这样一路被他牵着过了马路。 渐渐,他的手掌下滑,她的手就落进他的掌心。 她的心里轻轻颤一下,可只是低下头,没说话。 连海平扭头,看见余乐乐恍惚的神情,心里突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12-4 直到站进“海天闲庭”的售楼处,余乐乐才如梦初醒般环视四周:绿的沙盘栩栩如生,漂亮的楼房模型错落其中。大厅很空旷,飘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气,售楼穿着粉紫的套装,正穿梭在来看房的顾客中间,也没人来招呼他们。连海平乐得逍遥自在,就拉着余乐乐站在大厅里的沙盘前面看热闹,手边是“海天闲庭”的宣传册,封面上一行字: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余乐乐指着那行字对连海平得意地笑:“看见没,我就说是这个意思嘛。” 她抬头看连海平,却秘撞上他那副了然于胸的笑容,这才反应过来,狠狠甩掉连海平的手,咬牙切齿:“你怎没早说这是你们家的?” 连海平耸耸肩:“谁说这是我们家的了?这是商品房,谁掏钱就是谁家的。再说等所有房子都卖出去之后,物业也有专门的公司在做,开发商就撤出这个楼盘了。” “你也没说开发商是谁!”余乐乐继续控诉。 “是我爸又不是我,我犯得着么,”他不在意:“我也就是个未来的中学老师,这种海景豪宅和我没什么关系。” “那就快走,别来刺激我们贫下中农的自尊心。”余乐乐边说边转身,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海平?” 她回头,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往两人的方向走过来,余乐乐拿不准来者会不会是连海平的父亲,只是有点紧张的看着连海平,只见他一脸平静,沉稳地点头招呼:“刘叔叔。” 听到这个称呼,余乐乐马上松口气,却突然发现自己被连海平拉到身边:“我同学,余乐乐。” 又低头看着她:“这位是刘经理,要拿折扣可全得看他的面子。” 余乐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好微笑着打招呼:“您好。” 连海平这才对刘经理说:“我同学家里想买房子,我带她来看看样板间。” 刘经理显然已经看见了刚才两人手拉手走进来的场景,笑得很开心:“好啊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又看向余乐乐,笑着指指连海平:“想拿折扣找我没用,你直揭他就行。” 看见余乐乐脸上有点红,他笑得更大了:“小姑娘,你干脆劝他做革命接班人算了,老板一高兴,直接送你一套房子住。” 连海平跟他贫嘴:“刘叔叔您又来给我爸当说客呢?您还不如说将来把您儿子直接放到我班里,有我做班主任,保证他将来是栋梁之材。” 刘经理哈哈大笑,摆摆手:“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四处看看吧,要不要找个售楼员陪你们?” “不用,就我爸手里那点文案,我都倒背如流了。”连海平答。 刘经理一脸促狭的表情:“也好,我们的售楼员都忙坏了,我就不让他们兼职做电灯泡了。” 连海平笑着看他,不答话,只是领余乐乐往楼上的样板间走。余乐乐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的:“看那些售楼员都不搭理你,我还以为没人认识你呢。” 连海平头也不回:“他们太聪明,一看就知道咱俩这模样不像是买房子的人,所以懒得搭理。我回去得跟我爸说,这些售楼员太势利,不是什事。” 余乐乐哈哈大笑:“我挺同情他们的,说不定也就势利了这么一回,还被太子爷撞见了。” 连海平皱皱眉头:“什么太子爷,真难听。”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上二楼,迎面是一个略显空旷的大厅,四下里有几扇门,连海平把余乐乐带到其中一扇门前,捂上她的眼:“别睁眼啊,我要带你寇漂亮的地方了。” 余乐乐配合地闭上眼,语气然以为然:“也就是间房子,还犯得着你骗我说要带我看什看的地方?” 话音未落,门在她面前打开,连海平扶住她的肩,带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带她走到落地窗前,对她说:“睁开眼吧。” 余乐乐缓缓睁眼,在睁开眼的刹那,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秘撞进她眼底,她忍不住“啊”地惊叫一声,又喊:“连海平!” 连海平被吓了一大跳:“干什么?你不能小点声啊,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余乐乐不理会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环视自己四周,眼睛越睁越大,已经说不出话。 她用饱含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周围的这间房子:米的墙壁、咖啡的电视墙,浅的木地板,绛红沙发与钢化玻璃的茶几,在茶几下还有一块软而厚的圆毯,四周是简单然乏大气的装饰,时尚而又温馨。 她一间间推开卧室、书房、客房、餐厅的门,每一件屋子都有一种主题的彩,而那些高雅得体的家具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要赞叹。最可爱的是一间明黄的婴儿房,用原的木地板、瑞典家具以及绚烂多彩的布艺品布置出天真烂漫的气息。站在婴儿边,透过窗户看出去,一大片海澄净无边、水光潋滟。余乐乐呆呆地站在屋子里看,寇久都炕够。 直到连海平忍不住了,拍拍她的肩膀:“哎,回魂了回魂了。” 他看着她问:“漂亮么?” 她呆呆地点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房子。” “那当然,”连海平哑然失笑:“价钱也很好看,差不多一万元每平方呢,是得物有所值。” “这里所有的房子都能看到海么?” “也不是,东侧的户型能看到海,西侧只能看到山,不过楼下有欧式喷泉,风景也还好吧。” “真是有钱人啊,住这样的房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想想都很开心了。”余乐乐羡慕的说。 “那你多看两眼吧,等这些房子都卖出去了,我想带你来也炕成了。”连海平又揉揉余乐乐的脑袋,被余乐乐伸手拂下去。 那天他们在几套样板房里坐了很久才离开,偶尔有人进来看房子,一家一家的人看上去都很幸福的样子。余乐乐早已经忘记自己59分的英语成绩,只是想:“家”,果然是个很温暖的概念。 可是,想和你一起拥有一个家的那个人,你又在哪里? 你还好不好? 第十三章 13-1 一场阑尾炎,几乎让许宸变成另外一个人。 憔悴、清瘦,整个人都好像挣扎在死亡线上一般虚弱无力。食、静脉输液、抗生素治疗,一个学医的人躺在医院里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真空,连“绝望”两个字都不会写了。 不能回忆,不能想,只能依靠药物点点滴滴的渗透和身体里顽固的炎症做斗争。每天,叶菲或者卢远洋会带来报纸、杂志给他消磨时间,也一起说些学校里的笑话,他看着他们努力夸张到眉飞舞的笑脸,听他们努力找话题活跃气氛,心里很感激。虽然,也对自己很失望:不过是失恋,却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有多么狼狈。 他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可以扛得动所有突如其来的打击,从17岁以后,他连尊严都可以旦夕间失去,那么还有什么承担不起?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设想过——他以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人也会离开,他以为永远都可以信任可以寄托的感情也会断裂。 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会比时间更长久、更磨人。 出院后,他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学习和学生会工作中,不让自己有闲暇,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也在每个晚上去操场上慢跑,400米、800米、1200米……一圈圈地跑,直到筋疲力尽,然后回宿舍倒头便睡。他的日子看上去充实而丰富,看上去——很好。 只是,不会笑了。 开会的时候、布置工作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聊天的时候,很多时候都以为自己可以笑出来,可是笑到一半,那笑容就会自动敛起,渐渐熄灭。他不是不自知,可是无能为力。 “五一”长假后,第二届艺术节提前拉开序幕。他带领社团部一群人全情投入地筹备艺术节,以继日,很辛苦。可闲暇时仍然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艺术节开幕,她来到他身边,那些幸福的气如校园里的丁一样,满满洒一路。 所以,欧阳修的《生查子》多么言简意赅:去年元时,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衫袖! 那种感觉太无奈、太凄凉,他无法形容。唯一能够把握的,就是一种如风筝短线般的虚空感——前一秒钟,我的线还在你手里,可是下一秒,突然就断掉了。 急速坠落中,一阵风刮过来,我再次启程,然知道该往哪里飞,只好跟着风向,随波逐流。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统统不清楚,每一步都沿着一条长辈们喜闻乐见的路走,只是,这路上,再也没有你了。 13-2 学生会社团部开会,部署艺术节相关事宜。 叶菲习惯了坐在角落里,远远地张望许宸站着的方向。阳光沿窗棂一路滑进来,给他的脸颊打上好看的侧影,她突然感到隐隐的难过——她好净有见到他笑了。 她低下头,轻轻叹口气,却在再次抬头的刹那撞上卢远洋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心里一惊,把视线移到窗外。 她看着窗外的树叶与天空,耳朵里却满满都是他的声音,她不敢扭头看——不敢看那张憔悴、疲惫、失去笑容的脸,那几乎不是她认识的许宸了。 终于熬到散会,眼见他随人群离开,办公室渐渐空下来,叶菲才缓缓起立,收拾桌椅、关窗、关灯,也准备离开。 可是角落里的卢远洋仍然纹丝不动。 “散会了,你不走?”叶菲挑挑眉,看他。 他看着她,咬字清楚:“其实,能忘了他,也挺好。” 叶菲一愣,反应几秒钟,脸“刷”地变白。 “真的,这样真的挺好,”卢远洋从角落里走过来:“人总要从过去走出来,都是老同学,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点。” “我挺好,谢谢你们。”叶菲低下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可是,是谁都可以,只是许宸,恐怕很难。”他说。 “为什么?”叶菲惊讶地睁大眼,看着卢远洋。 “你没听说过许逡里的事么?”他略有迟疑。 叶菲摇摇头,卢远洋看见了,嗫嚅着:“其实我也是听说的。” 叶菲点头:“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卢远洋叹口气:“许宸的父亲叫许建国,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叶菲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卢远洋又叹口气:“许建国案,你没听说过?当时省纪委去双规,你爸就一点都不知道?” “轰”地一下子,叶菲脸上褪了血——许建国? 似乎还记得那年那场轰动全省的大案:许建国利用职务之便多次收受他人及有关单位的贿赂,受贿款物折合人民币148万元,另有200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案发后,因其认罪态度较好,具有坦白情节,且全部赃款赃物被如数追缴,得以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12年。 叶菲甚至记得,那天晚饭时,母亲边看新闻边问在省纪委工作的父亲:“许建国的案子是你们办的么?” 父亲沉默了一会答:“讲能力,许建国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只可惜走错了路。” 母亲叹口气:“他爱人和孩子怎么办?” 父亲说:“很多人犯罪的时候都说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就没想到,一旦东窗事发,孩子恰恰是最大的受害者。” 那时叶菲还小,不明白:“父债子还么?最多不过受人歧视,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学校读书不就好了?” 父亲看她一眼,摇摇头:“在中国,这种事情一旦发生,这孩子的政治生命就算到头了。” 叶菲笑:“政治生命?爸你真是危言耸听。” 是危言耸听么? 今天,或许,在看过这么多事以后,叶菲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卢远洋看看叶菲,继续说:“当年,许宸父亲包庇的那个交通肇事犯,就是撞死余乐乐父亲的人。你说他们经历了家仇国恨还能在一起,算不算患难夫?所以恐怕你也能想到,许宸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余乐乐了。” 叶菲瞪大眼,好像在听天书。 卢远洋定定地看着叶菲:“许宸的姑姑要安排他出国,其实照我看这也是很可行的方法。至于余乐乐要不要一起出国,那就是他们家的事情了,外人莫插手。你也仔细想想,找一个许宸这样的男朋友,你爸能同意么?比许宸好的人有的是,你想怎么挑不行?” 叶菲愣住了,她愣愣地坐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连卢远洋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她只是反复想:许建国,许宸,他们怎么能是一家人? 晚餐时,母亲看见叶菲呆呆的表情,有点担心。她看看丈夫,伸出手指指儿,没说话。 父亲想了想,问:“小菲你明年能保研么?” 叶菲低头用筷子拨大米粒,并不热情:“不知道,看情况吧。” 父亲点点头,他一向不是话多的人,只是淡淡嘱咐:“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把握吧。我和你妈妈都陪不了你一辈子,所以无论你走什么样的路,都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可是你要知道,无论你选择什么,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叶菲下意识点点头,看着父亲:“爸爸,你还记得许建国么?” “许建国?”父亲不明白:“你怎么想起他?” “许建国的儿子在我们学校,”叶菲咬咬嘴唇:“你说,他必须要出国才有活路么?” 父亲看一眼儿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他不出国也可以,但是如果他们家里有这个想法,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不公平!”叶菲满脸气愤:“父辈的过错,做孩子的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承担责任?” “或许别的责任可以不承担,但这种政治过错一定会世代相传,”父亲叹口气:“这次党代会,许建国案件还作为近几年省里比较有影响的大案被特别提出来,为的就是警示我们的党员干部不要重蹈覆辙。” “还提?这都多少年了?”叶菲难以置信。 “这和时间没有关系,许建国是市长助理、公安局长,这个单位太敏感,它比很多政府部门都更被社会关注,因为他们身上担负着的是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在这个社会里,老百姓或许可以忍受贫穷,然一定能忍受恐惧。你让一个渎职、受贿、的人坐在给百姓提供安全的位子上,百姓能答应么?”父亲说话仍然严肃而冷静,就好像给下属们开会一样。 母亲炕过去了,敲敲桌子:“吃饭,吃饭!这里不是你们办公室,怎么聊天都跟开会似的?” 父亲笑笑,埋头吃饭,叶菲却明显失了神。 《焦点访谈》结束后,父亲从客厅里探头看叶菲,只见她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自己上发呆。他想了想,还是踱进儿卧室。 他在儿边坐下,语气和缓:“你说的那个同学,是不是叫许宸?” “爸,你怎么知道?”叶菲惊讶极了。 “许建国出事前,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父亲若有所思:“后来他被‘双规’,我听很多同志提到他儿子。那时候大家都说,许建国一个人贪赃枉法,害了自己也就算了,怎么能把这么优秀的孩子也给葬送了呢。” “是啊,他到现在都没有入党,每年的积极分子都是他,每年选票最高的也是他,可是就是没法通过政审,”叶菲苦笑:“入党政审要审到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许宸的下一辈都一起被葬送了。” “这就是代价啊。”父亲轻轻叹口气。 看着父亲带有惋惜的表情,叶菲觉得很多话就堵在嗓子口,可是却开不了口。 其实很想问:爸爸,你能接受这样一个男孩子做你儿的男朋友么?如果儿想和他一起出国,你会答应么? 可是,她抬头看看父亲白的鬓角,那些话就梗在心底,再也问不出来。 那,叶菲失眠了,她眼睛直直地看着天板,眼前走来走去的,都是许宸不快乐的神情和愈加寂寥的身影。他躺在病上故作坚强地笑着的样子,让她想起来就忍不住觉得心疼。 她不由自主对那个叫余乐乐的孩子产生隐隐怨恨:你不要的东西、抛弃得如此轻松的东西,你可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人的灵魂与心么?我倾尽所有默默地注视他那么久,却仍然敌不过你转身而去的一个背影,这世界,又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上帝把一切幸运都给了你,可是你把不幸留给他,也留给我。 13-3 其实,叶菲不知道,对余乐乐自己来说,这场戛然而止的爱情所带来的也是看上去很好却从内心深处发冷的感觉。 新学期开学后,余乐乐英语失利与初恋夭折的消息同时传播开来,几乎很短时间内就成为大家同情与关怀的对象。善良的人们总是同情弱者——那个强势的孩子、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孩子似乎转眼就被大家忘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瘦、安静、惹人怜的孩子形象,让人看在眼里就忍不住想要去疼。 也是因为有了“英语四级”的借口,余乐乐大着胆子推掉任远安排的许多活动,任远不高兴,可是又没有理由反叮余乐乐渐渐从学校里最光辉灿烂的光环中心退出来,师弟师们觉得可惜,然而又真心希望她能在下次考试中通过英语四级,便给予她很多祝福。再加之她为了学英语周末常常不回家,便有了很多机会和同学们相处的机会。周末,一群年轻的男生去ktv唱歌、去海边打球、去附近广场放风筝,在人声鼎沸中余乐乐渐渐可以麻痹自己的记忆,不去回想那些让人难过的人与事。她的笑容也渐渐多起来,一切都似乎沿着她曾期待的那种轨道前进。 只是,没有人知道,深她常常从睡梦中惊醒,看着四周静寂的黑暗,听着周围均匀的呼吸声,有眼泪呼啦一下子就涌上来,止都止不住。 她习惯了轻轻扯起被子,然后把自己的身子蜷起,缩成被子下面小小的一团,失声哭泣。 她那么、那么想念他,想得心都扭结着疼,却要生生忍住。 因为想念,她几乎每天都要去chinaren看同学录,希望能看见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可是他很少留言,难见到半点影子。她也曾向杨倩旁敲侧击打听许宸的消息,却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条:他在学英语考tofel,他暑假仍然不回家,他还是一个人,他看起儡好很好。 其实,她看起来也很好,却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自己心底,“许宸”这个名字,连同那些旧时光一起,都是不能碰触的伤——是暗伤,平日里消失不见,却逢阴雨天隐隐作痛。 她强迫自己忙碌,每天学英语、看专业书,写作更是紧锣密鼓,样刊和稿费单子纷至沓来,她就好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她依靠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似乎忙碌起来的时候,就会不想念、不牵挂、不惦记。 也好在有连海平。 他像个尽职尽责的老师一样,监督她上自习、监督她做练习,也监督她吃饭、吃水果,她学习累了的时候陪她散步、看电影。他仍然不说“我喜欢你”一类的话,只是默默关怀,无声支持。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在每一次她快要滑到时都紧紧拉住她,不松手。 她很感激、很感激他。 可是,感激是爱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常常谴责自己的自私:若爱,就该承诺;若不爱,就该放手。可是,她没有勇气承诺,也做不到放手。她觉得自己很贪婪,她几乎要鄙视自己了,可她是真的不敢想:如果他也不在自己身边了,自己还能撑多久? 距离毕业不过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她不知道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更不知道谁能陪自己走下去。 漫漫长路,她突然觉得温暖是那么奢侈的东西,想要拥有它,总是那么难。 第十四章 14-1 四月初,学校里开运动会,连海平报了3000米。 余乐乐皱着眉头看他:“你疯了?” 他白她一眼:“怎么了?不就是3000米么?” 余乐乐忍不住念叨:“可是基本上没有人报3000米啊,绕操场7圈半,跑完还不得掉半条命?你都大三了逞什么能,让大一、大二的去跑啊!” 连海平乐了:“余乐乐,我可以把你的唠叨理解为你心疼我吗?”他一边说话一边懒懒地坐在座位上,翘着一条腿,脑袋往后仰,笑嘻嘻地盯着余乐乐看。 余乐乐没好气地拿课本揍他脑袋一下,道:“是,我心疼你。你摔死了谁辅导我考四级?要找死等我四级过了你再死。” 连海平气得哇哇叫:“余乐乐你个没良心的,你还会不会好好说人话?你好歹也主动表示一下,比如运动会的时候帮我拿个衣服、递个水什么的,我好歹也是你师傅,你怎么这么冷血啊……” 话音未落,余乐乐扔过来一个笔记本,正好倒扣在连海平脸上:“我就知道我说了也是白说,你多保重吧,老胳膊老腿的,小心别摔着。” 连海平这次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了,运动会的时候余乐乐还是抱着连海平的衣服蹲在跑道边兢兢业业地守着。连海平依然穿着他标志的阿迪达斯背心,在起跑线上蹦蹦跳跳地做热身运动,身后是一群中文系小生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比赛还没开始,人气已经很旺。 余乐乐远远看着他,有点想不明白:这人也不算特别帅,参加集体活动也不是很多,按理说应该是知名度并不高的一个人才对,怎么就会有这么多小生前仆后继地表达崇拜? 正想着,发令枪响,一群人争先恐后跑出去。余乐乐站起身,目光追着阿迪达斯背心走,远远看见他排在第7名或者第8名的样子,不紧不慢,头仰得高高的,像头骄傲的骆驼。 骄傲的骆驼——余乐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形容词,可还是被自己的想象力逗笑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迪达斯背心,一边替他数:1圈、2圈、3圈、4圈…… 跑到第5圈的时候很多人的体力明显不行了,有人开始跑一段、走一段,有人开始弯腰驼背龇牙咧嘴地硬撑,场地边上有人开始领跑,害得一群服务人员像在麦地里轰鸟儿一样四处逡巡着漠叭喊:“请无关人员离开场地,不准领跑……” 到这时,看台上的气氛已经相当热烈了。余乐乐不用仔细分辨都能听清身后势如破竹的加油声:孩子们的嗓音尖锐高亢,齐心协力地喊“连海平,加油”、“连海平,加油”……余乐乐也情绪高涨,在连海平跑过自己身边时大喊一声“师傅,加油”,连海平听到了,忙里闲挥了挥手。 第6圈时连海平开始冲刺了,他的体力早已不支,但相比身后几个明显是老弱病残的选手还要稍好一些。余乐乐被周围的气氛搞得很紧张,提前跑到终点附近,紧紧攥住连海平的衣服不眨眼地瞪着他看。连海平前面有5个人,每个都汗流浃背,拼尽全力地硬撑。终于到了最后半圈,只见连海平一咬牙,秘超过了第5名、第4名、第3名……居然第三个冲向终点,季军唾手可得! 到这时看台上已经基本上快要炸锅了,只听见一大群生此起彼伏地喊“连海平,好样的”、“连海平,加油”、“师兄,我爱你”……大家显然激动坏了:作为一个阴盛阳衰极为严重的系,这简直就是雪耻的一役啊! 可是谁都没想到,就在撞线的刹那,连海平身后的男生秘冲刺,因为体力不支突然与连海平撞到一起,连海平躲避不及,紧跟着绊倒在地——撞线! 于是,就在这最后一秒钟时间里,季军连海平戏剧化地倒地,场外迅速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终点检录处一片混乱。余乐乐一惊,连忙冲上前去想扶连海平站起来,可是只听到他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脚踝痛苦地说:“余乐乐你这个乌鸦嘴,我脚断了!” 余乐乐吓懵了。 14-2 连海平肌肉拉伤,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只能乖乖呆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给余乐乐发短信,语气幽怨:徒儿,你这个乌鸦嘴,你怎么能咒为师摔着呢,现在为师已经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生活不能自理,你要负责啊! 余乐乐上课的时候收到短信,忍不住看着手机笑。被徐茵看到,问:“笑什么呢?” 余乐乐把手机推到徐茵面前:“连海平也太闲了吧?” 徐茵看看短信,也笑了:“你果然是个乌鸦嘴,去不去看他?” 余乐乐想想,小声说:“我不知道他住哪里。” 徐茵一脸大无畏表情:“我给你带路。” 余乐乐很好奇:“你认识他家?” 徐茵笑:“废话!我们两家住一个院。” 余乐乐纳闷:“怎么没听你说过?” 徐茵撇撇嘴:“这有什说的,军区大院那么大,从小玩伴就多,他算哪棵葱啊!” 余乐乐笑着摇摇头。 周末,余乐乐和徐茵一起去连海平家探望伤员。 走在路上的时候徐茵还笑:“我今年的任务就是陪着你们俩互相探望,并协助你们买礼物。” 余乐乐想想,也笑了:“他喜欢吃什么?” “他?”徐茵很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也很纳闷:“是啊,他喜欢吃什么?” 余乐乐觉得很好笑:“你们不熟悉么?” “不熟悉?”徐茵大笑:“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胳膊上种了几颗痘我都一清二楚,我不熟悉他?” “只是,”徐茵使劲想了想:“凭良心说,我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他喜欢吃什么东西。他父母工作太忙,还分居两地,他从小就是爷爷带大的。似乎也没吃过什东西,每次去我家蹭饭都好像饿死鬼投胎,特别捧场的样子。搞得我妈特别喜欢他,说他不挑食、胃口好,一看就是个健康宝宝。” “健康宝宝?”这个称呼让余乐乐愣了愣。她仔细回想一下连海平的样子,还真是健康宝宝的风格,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个人在路边的食品店买了牛奶和水果,拎着往军区大院里走。余乐乐四下打量着戒备森严的院子,很是好奇。 院子很大,除了礼堂、篮球场、足球场,还有很多宿舍楼和家属楼,两个人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头,只看见绿树越来越多,环境也越来越清幽。 余乐乐深深吸一口气:“这里真像植物园。” 徐茵笑:“你还没见连海平家呢,他们家才像植物园。别人家里的院子都哟种玫瑰、载葡萄,只有他爷爷用院子栽树,各种各样的树参差不齐,要进他们家客厅可得有思想准备,要走那条路,不是被松针扎到,就是被莫名其妙的藤绊到。” “真的?”余乐乐觉得难以置信。 “一会你自己炕就知道了,”徐茵笑笑,手指前方:“那就是。” 余乐乐抬头,看见绿树掩映中一栋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安静地伫立着,门口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岗哨,一个战士笔挺地站着,看见两人走过来,目光很警醒。 很显然徐茵认识站岗的战士,笑着介绍:“这是我同学,我们来看连海平。” 她边说话边比划一下自己的脚:“慰问一下残疾人。” 小战士乐了,挥挥手:“他在家呢,司令员刚出去。” 徐茵点点头,拉着余乐乐往里走,余乐乐没反应过来,问徐茵:“司令员是谁?” 徐茵边推院子门边回头看余乐乐:“你不知道?连海平的爷爷,军区司令员,上将。” 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 14-3 连海平家的院子果然如徐茵所说是一处大大的植物园。 那些叫不上名字来的树苗高高地布满院子,在树荫下是零散摆放的小茶桌、小板凳。看上去像是石榴树、苹果树、桃树的水果树和巴西木、龟背竹混合在一起,说不上是中式果园还是西式庭院。只是好在不同的植物高度不同,掺杂在一起倒也好看。中间有条通往客厅的小路,弯弯曲曲铺一层红砖,红砖上已经有隐隐的青苔,仿佛颇有一些年代的样子。 两人正要进门,猛然听见屋里传来“当啷”一声脆响,余乐乐和徐茵不约而同看对方一眼,徐茵幸灾乐:“你猜连海平又把什么东西摔碎了?”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里,远远地就看见连海平撑着拐杖背对着门口在客厅里蹦蹦跳跳地拣一个被摔碎的茶杯盖,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抱怨:“爷爷,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出去下棋,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啊!” 徐茵和余乐乐绷住了不说话,站在门口憋着笑。连海平听不到回答,一脸怨愤表情回头看,却秘愣住了。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眨眨眼,又瞪眼看看站在客厅门口的余乐乐和徐茵,打量了很久,才说:“幻觉,是幻觉吧?” 他扁扁嘴巴,一脸无辜地自言自语:“肯定是幻觉,徐茵那丫头一向没人,才不会来看我;至于我徒儿那个乌鸦嘴……” 他顿了顿:“就更没有人了!” 话音未落,只听徐茵一声冷笑:“连海平你皮痒痒了吧?” 连海平全身一哆嗦,惊讶地看着两个人:“哎?是活的?” “你才是死的呢,”余乐乐看着他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伤脚没好气:“多大年纪了还逞能,活该!” 两人边说边把手中的东西放到门边,连海平看着她们笑:“牛奶、水果,这两天来看我的人怎么都拿这两种东西啊?一点创意都没有。” “给你带东西就不错了,知足吧你。”余乐乐边说走到连海平面前,瞅瞅他打着石膏的脚:“怎样了,还疼么?” 连海平一边吃力地落座一边嘟囔:“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疼不疼啊,你咒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呢?” 余乐乐伸手扶他坐下:“你这人真迷信,什么咒不咒的,照你这么说我还不如扎个小布人,每天用针扎几下。” “啊!果然,你这个狠心的人——”连海平煞有介事地哀号:“怪不得我最近这里也痛,那里也痛!” 余乐乐“哼”一声:“炕出来你装得还挺像,你继续装!” 一直没说话的徐茵终于笑着开口了:“怎么看我都像个电灯泡,看上去挺多余。” “不,你绝对不是电灯泡,”连海平一本正经:“因为我压根颈你不存在!” 徐茵一个健步冲上前,眼疾手快照连海平伤脚狠狠一踹,毫不留情。同一时间,连海平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嚎叫:“杀人啦!” 三个人闹成一团,笑声远远传到院子里,谁都没注意一个穿灰夹克的老人已经走到客厅门口,正背着手往里瞧。 过了有一会,还是徐茵眼尖,很惊讶地喊:“爷爷!” 另两个人也愣住了,余乐乐反应太慢,一只正准备拍连海平脑袋的手还擎在半空里没放下来。 连海平笑得挺憨厚,指着余乐乐介绍:“爷爷,这是我同学,余乐乐。” 余乐乐放下手,有点尴尬地微微鞠躬:“爷爷好。” “嗯。”老人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仔细打量余乐乐一眼,转身走了。直到听到楼上响起关门声,余乐乐才长舒口气:“吓死我了。” “爷爷还是那么威严,”徐茵耸耸肩,看着连海平:“再看看你,真不像是连司令的孙子。” “徐茵你凭什么抱怨?我爷爷对你比对我好多了,当年那些瑞士糖——”连海平蹬着徐茵,说了一半咽住了。 徐茵大笑:“连海平你还记仇啊?那我去告诉爷爷是谁因嫉妒生恨,把他种的樱树苗给拔了的。” “你敢!” “我有什没敢?!” 乒乒乓乓的声音再次响起…… 14-4 离开连海平家后,余乐乐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爷爷一直都是那没苟言笑的么?” 徐茵点头:“其实也真是很奇怪,他爷爷对别人家的孩子慈祥得不得了,对自家的孩子就特别凶。我小的时候他爷爷出国,带回烂大一包瑞士糖,全都给了我,一颗都没给连海平留。说是男孩子要少吃糖多吃苦,呵,把连海平馋的。” “那你给他了么?”余乐乐很好奇。 “给了啊,”徐茵理直气壮:“我把所有的糖纸都给他了,我就很严肃地告诉他,男孩子要少吃糖多吃苦。” “恶毒的人啊!”余乐乐想像一下连海平的表情,忍不住笑。 “他也不是什么省幽灯,”徐茵撇撇嘴:“其实他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就知道可以保私军医大学了,可他自己抵死不从,说是要考地方院校。他爸爸以为他要学经济子承父业,才做通他爷爷的工作让他放弃保送。可是谁知道高考后报志愿,他居然报了师范学院中文系。这下子他们家算是天翻地覆了,据说一见面就吵架,他爷爷的砚台都砸了三个。” 徐茵越讲越忿忿难平:“高三暑假两个月,多的时光啊,我晚上揩剧看到那么晚,上午睡懒觉,我妈都不管我,可是连海平那个烂人居然能每天早晨都到我们家桥,你不给他开门他就一直敲下去,还说我见死不救什么的。我爸给他爷爷做过参谋,我妈不好意思轰他出去,他就把我们家当避难所,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睡……” 余乐乐微笑着听徐茵讲那些陈年旧事,似乎一个小小的连海平就站在自己面前,格顽皮,神情倔强。 徐茵看看余乐乐,似乎看透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叹口气道:“乐乐,我跟你说实话,连海平这人真的挺不错,虽然他不是很帅,可是模样还算对得起观众吧?你看看咱系男生的质量,论气质、论模样,真是一级不如一级。加上这人踏实可靠,家境好然张扬,所以他在师当中口碑真是不错。这样的人,如果你不要,还有很多人抢着要呢。你听我句劝,人总要往前走的,再好的东西,如果不适合你那也没用。” 余乐乐沉默了。 似乎还记得于叔叔说过:最适合你的,未必就是你最爱的。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荡漾起隐隐的痛感,不得不承认:离开许宸的时候,那些希望仍在,那些期待仍在,似乎只要自己肯等下去,他终有一天会从大洋彼岸回来。 可是,一旦自己选择了重新去爱一个人,那些昔日的希望、那些好的期待,是不是就从此变成小人鱼的肥皂泡,永远在蔚蓝大海中消失不再? 是真的,就要彻底放弃曾经那些最好的年华么? 心底漫过些许琐碎的痛,梗住人的喉咙,涨涨地麻木。 轻轻的,就听到徐茵叹息:“乐乐,别怪我说话直,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愿意等下去,恐怕他也不一定会坚持到底,这世界上没有‘绝动这回事的。” 那一瞬间,余乐乐的心突然疼起来,她似乎终于直面这个事实:许宸,你终究有一天要娶一个孩子的吧?那时候你是在国,还是在中国?嫁给你的那个孩子,从此她生活在你的生活半径之内,而我只能张望,永远都无法靠近! 你的家,我的家,都好像孙悟空给唐僧划下的那个圆,自我保护,却也画地为牢! 许宸,我只要一想起将来有一天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就心疼得无法忍受。 我是真的很爱你,可是为什么,我们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14-5 周末,余乐乐一个人去扫墓。 父亲的墓在凤凰山公墓b区156号——凤凰是涅磐后才可以永生,是这个意思吧:栖息在这里的人,虽然不在了,却又仿佛永远都在。 因为刚刚过了清明不久,扫墓的人并不多。安静的墓园里,余乐乐带一束白的百合,静静地坐在墓碑前的石台上,就好像小时候自己总是喜欢坐在爸爸腿上一样。 “爸,我给你带了百合,你认识么?你肯定不认识,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白,像你做实验时候要穿的袍子嘛。我去店看,黄菊有点像硫,蓝妖姬像硫酸铜,红康乃馨像三氧化二铁。你肯定会这么觉得吧?”她轻声抱怨似的嘟哝:“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心里只有你的实验室。” 余乐乐伸出手摸摸贴在石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微笑着,好像在默许这个答案的正确。 “你想不想我啊,爸爸?”余乐乐把脸凑近墓碑,把耳朵靠上去,空谷里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你说很想我?”余乐乐满意地看着父亲的照片:“我就知道。” 她叹口气:“这里真安静,也没人陪你说话。” 沉默了很久。 “爸,我和许宸分手了。”终于,终于,还是说出来。 “本来想带他来看你,可是都还没来得及,”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睛开始发酸:“爸,其实我特别想他,有时候我想就是去看看他的背影也好,可是我不敢。爸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看省内的新闻联播或者天气预报,看见省城就会觉得很亲切。因为他在那儿,那儿的所有消息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知道自己没出息,可是爸,我只要一想到将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我看见他也只能很客气,我就特别特别绝望。”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爸,昨天晚上我才发现……将来有一天,我站在他面前时却只能像陌生人一样客气地打招呼……这种场景太残忍,我真的不敢往下想了……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是从此以后我们就不是恋人了,怎么办啊爸爸?” 泪水终于涌出来,她抬手擦,可是越擦越多。寂静的山谷中,呜咽声变得清晰寂寥,阳光那么明媚,可是只衬出寂寞的影子,那么长。 “我最近心里很乱,没有人可以说,只能告诉你。爸,我该怎么办?” “我自私又贪婪,我明明没法给连海平什么承诺,却总是从他那里找依靠。” “可是,如果我们在一起了,那我和许宸就真的完了。爸,我不舍得……”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爸,你倒是告诉我啊!” “爸,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抬头,疲惫的目光看向远处:“我真的很累,爸,真的很累。” “爸,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她伸出两只手揽住墓碑:“听见你回答我啊,咳嗽一声也可遥” 四周那么寂静。 “可是你这样不说话算什么?” 余乐乐抬起手,轻轻碰碰墓碑:“你还是不理我,爸。” 夕阳渐渐把满山绿松柏染成红,墓碑上笼了金的边缘,余乐乐用手触一下,指尖上也就染了璀璨的金。 “电影里,儿结婚的时候是要爸爸把儿的手递到新郎手心里的,可是你不在,谁把我的手交到新郎手里呢?”泪水沿脸颊滑落,坠到草丛里,消失不见。 “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余乐乐站起身,用手擦干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墓碑上爸爸的照片,转身下山。漫长而寂静的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应和着这墓园的清静,就好像喧闹城市外的世外桃源。 真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虽然总是习惯在卧室里的桌上放一枚硬币,可是,你从来没有回来这个世界过。 是中了电影的毒吧:大一时和同宿舍的孩子们一起看vcd,是《人鬼情未了》。看到萨姆变成幽灵回来看未婚莉时,她不相信他是真的在身边,他便用手拿起一枚硬币。莉只看见一枚硬币在空中飞舞,顿时泪如雨下。 于是,便总觉得你会回来。总是把硬币放在桌子上,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可以让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过。 爸,我很想你,每当遇到挫折,每当遭遇不幸,每当感觉孤独,我就更加想你。 可是,你在哪里? 而我,我该怎么办? 第十五章 15-1 大四飞驰着到来,考研、栅作,许多人都披星戴月,神情恍惚。余乐乐依然在复习英语四级,没有考研的打算,也不想攻克那么艰难的堡垒,任远气得捶胸顿足:“余乐乐,你专业课这,不考研太可惜了!” 也是熟悉了,余乐乐直接回瞪他:“就我这英语成绩,凭什么考研?” 任远气不打一处来:“早让你好好学英语你不听,你要是早把四级过了,现在都保研了!你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么?” 余乐乐想想那些被幸运保研的同学,心里有一点点羡慕与一点点嫉妒,可是嘴上仍然很硬:“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什么时候失足了?” 正斗着嘴,连海平推门进来:“任老师,我得请两天住宿假。” 任远趁机长舒口气,把矛头对准连海平:“你考研么?” “考啊,”连海平一边递假条一边看着余乐乐笑:“闲着也是闲着,不就100块钱的报名费么?咬咬牙,交了!” 任远欣慰之余又想起余乐乐,指着她对连海平说:“听说她是你徒弟?你这个师傅是怎么当的?她英语四级到现在都没过,专业课这还不考研,你说你这个徒弟怎么这么没有上进心?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余乐乐么?” 余乐乐笑嘻嘻地坐在一边,连海平看她一眼,苦着脸对任远说:“别提这事儿,第一次当老师就遇见这种败笔,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了。” 余乐乐咬牙切齿地瞪连海平,连海平没反应,只是临出门的时候走过去敲余乐乐脑袋一下:“别在这磨洋工,快回去复习去!最后一次拿学位证的机会你都不珍惜,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余乐乐扁扁嘴,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什么时候英语四级能和学位证脱钩啊?” 任远哭笑不得:“你听听这像什么话!” 话音未落,余乐乐已经被连海平拖出门去,任远看看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连海平问余乐乐:“真不考研?” “不考!”余乐乐头也不抬,斩钉截铁。 “其实,你专业课那,应该——”连海平犹豫着想做动员工作。 话没说完,就被余乐乐喊停:“好了好了,都离开办公室了,怎么任远的魂还飘在我旁边?你们两个属唐僧的啊!” 她瞪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连海平看一眼,憋不住笑。 “笑什么?咱班考研率已经达到85%了,少我一个又炕出来。我这种人,就算考了也是做分母,唯一的作用就是降低咱班的考研命中率,何必呢。”她若无其事。 连海平皱皱眉头:“余乐乐,这可不像你。” 余乐乐笑笑:“哪样才像我?勇往直前或者急流勇进?我老了,没有那么多的和勇气了。” 连海平叹口气,没说话。 “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在很多事情上都怯懦,怕输,怕一败涂地,”她幽幽叹口气:“你也知道,考研英语和大学英语四六级根本就是两种风格,以我的能力,选择其中的一种攻克就很了不起了,不可能两者兼顾。” 她扬起头,看着他微微笑:“两害择其轻,我还是去害英语四级吧。” 他看着她,终于还是点点头:“四级其实也没那么高不可攀,肯定能过,相信我。” 他的脸上有自信的神采,摆一副“哥俩好”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 余乐乐冲他笑笑,抬头看窗外深秋的天空与明亮的阳光,恍惚间,似乎时光停顿,然后悄悄滑到若干年前。 那时候,她穿深蓝校服裙,也有个男生站在她身边,微笑着告诉她:你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相信我。 他的面容明朗,他的声音和煦,他的微笑如阳光穿透绿叶,洒一路静谧的暖意。 时光荏苒,如今,那些面容不再,那些声音走远,那些微笑,除了梦里,再也留不下温暖。 15-2 或许也是临近毕业的缘故,206宿舍里每天都是紧张与忧虑的气息,杨潞宁每天絮叨着说逼急了就把学校炸了,然后和铁馨一起一边复习考研一边做了很多份简历,天散一样地洒。余乐乐专心致志地复习英语四级,不考研、不栅作,让人觉得很像是世外高人。 徐茵也是不考研队伍中的一员,因为她一早就打探好市电视台教育频道缺编辑的信息,大三暑假里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在电视台义务劳动近两个月,据说只要通过一个形式主义的面试就可以被录用。她的就业方向单纯执着,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就可以气定神闲地看别人要么保研过着猪一样的生活,要么栅作过着狗一样的生活,再不然就考研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敦促余乐乐:“姑娘,你要栅作还不抓紧做简历?” 余乐乐忙四级忙得殚精竭虑、焦头烂额,看见徐茵一副神猪转世的悠然笑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凉快哪蹲着去,别搁这儿烦我,英语好就了不起啊?” 徐茵摇摇头笑:“你烦我我也要说你,知不知道邓爷爷说过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到时候就算你英语四级过了,可是栅作的事情被耽搁了,怎么办?你就是没有前瞻,等你变成待业青年,我看你找谁哭去。” “前瞻?我要是真有前瞻,10年前就好好学英语了,”余乐乐用鼻孔哼一声:“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可以不学数学了,怎么英语还这么阴魂不散?” 她一脸悲愤:“你说,等咱们将来工作了,就这些英语,能用上多少?” 徐茵扳扳手指头,煞有介事地数:“yes、no、ok、hello、excuseme……这些都是常用的吧?” 余乐乐哭笑不得:“那我就背好这几个单词算了。” 徐茵笑着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别说些没用的了,抓紧复习啊,乖乖的,把手机给我。” “干吗?”余乐乐很警惕地看着徐茵。 “别跟看贼似地看我,我又没有翻人家短信的无聊习惯。”徐茵撇撇嘴,自顾自拿过余乐乐的手机,按了一阵子,递还给余乐乐。 余乐乐低头,看见手机屏幕上被新换上的问候语:四级改变命运。 听见徐茵在一边唠唠叨叨:“四级过了,就能拿到学位证,顺理成章当你的中学老师去;四级不过,就没有学位证,就算找到工作最后也会泡汤。事关你的教师梦想啊——不是改变命运是什么?” 余乐乐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觉得一肚子苦水都没处倒。 正说着话,铁馨和杨潞宁推开门走进来,看见余乐乐和徐茵,开始唉声叹气。 “怎样?复习得不顺利?”余乐乐问。 “复习得倒是顺利,可是如果考不上,还是要栅作啊,”铁馨是直肠子,想到哪里说道哪里:“今天去人才招聘会看了看,那叫一个人山人海,要本地户口、要研究生学历、要两年以上工作经验,你说还有没盂的活路了?” “想开点,你们总比我好多了,我四级还没过呢,前途一片渺茫。”余乐乐苦笑。 杨潞宁从余乐乐身边走过,顺手敲余乐乐脑袋一下:“专心复习四级吧,工作的事甭操心,有连海平做靠山,你还怕找不到工作?” “连海平?”余乐乐心里一沉,关他什么事? 杨潞宁换好睡衣,转头看见余乐乐木木的表情,随口说:“余乐乐你就从了算了,连海平对你也算情深意重,再说他们家那家境,帮你找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这的资源你都不要,真傻还是假傻啊。” 铁馨也笑:“擒故纵吧?差不多就行了啊,这么多年看把人家连海平煎熬的,人比黄瘦。” 余乐乐脸一沉:“我栅作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谁。” 杨潞宁一看余乐乐生气了,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心里又觉得疙疙瘩瘩不舒服,只想起一句老话,叫“得了便宜还卖贡。再联想一下自己栅作的艰难和三不五时就要见识一下的白眼和冷遇,越想越觉得别扭,咬咬牙,也就赌气不说话。 铁馨背对着大家在叠衣服,没看见其他人脸上诡异的表情,还是一边忙活一边说:“乐乐,这么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地往你头上砸,你怎么还往外推?这个社会多现实啊,这么优质的馅饼你都不要,也不看看有多少人等着拣呢。” 这个社会多现实——这句话,隐约如哀鸣的丧钟,炸响在余乐乐的记忆深处。曾经,也有个人对自己说过这句话,也是因为这句话,自己放弃了一场初恋,难道还要因为这些,而决定自己下一次爱情的出路? 余乐乐的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无法形容的滋味:带一点点恨,带一点点不甘心。 “难道在别人眼里,连海平本人还敌不过他身上的附加值?”余乐乐冷笑。 徐茵愣一下,抬头看她。 铁馨也感觉到什么,回头看一眼余乐乐,看见她脸上冷冷的笑,手里的动作下意识顿住了。 杨潞宁看看几个人的表情,也冷笑一下接过话:“乐乐,谁也不是神仙,现实一点有什没好?你就问你自己,如果连海平家徒四壁,穷得丁当响,你还会和他走这么近?” 余乐乐张口结舌,这些问题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它们轮番轰炸的时候,自己似乎一瞬间就束手无策了。 杨潞宁一向是那种有话就要说出来的子,憋不住,也顾不上考虑别人是不是会难过:“如果你不喜欢他,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他,让他死了心算了。这么暧昧算什么?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脚踩两只船的人,可是明摆着这也算给自己留后路吧?我犯不着给他打抱不平,不过这么说还休的,算不算是在利用别人的感情?” 余乐乐的脸霎时变得毫无血,徐茵吓一跳,急忙喊杨潞宁:“好了好了,大晚上的你们吵什么?” 铁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看余乐乐,再看看杨潞宁,不知道该说什。 只有杨潞宁哼了一声,拿起洗脸盆走进盥洗室,哗哗的水声传来,余乐乐的眼里渐渐蒙了雾。她转过身,木木地掀开英语单词手册,可是那些单词跳跃着不肯进入她的大模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直到熄灯,她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单词书,大脑中一片空白。 那晚,余乐乐再度失眠了。 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杨潞宁脸上冷冷的笑。她的话或许没有恶意,却字字尖利如剑,闪着银光朝自己飞来,刀刀都直冲要害,足以毙命。 虽然,她也谴责过自己的自私,她太清楚自己是在贪婪地霸占着连海平的关心与爱,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他。 如果爱,为什么没有那种牵肠挂肚的想念?如果不爱,又为什么离不开、舍不掉? 这些问题缠绕着她,连她自己都得不出答案。 漆黑的里,她终于忍不住深深叹息。 15-3 然而好在,还有英语四级可以转移余乐乐的注意力。 对于英语这个东西,现如今她是彻底失去信心和希望了:虚拟语气、状语从句,那些特定的用法,她似乎永远也记不住。偏偏英语四级中涉及太多语法题,看着每个选项都很有道理,可就是弄不明白该选哪个。她坐在自习室里,快要把笔头都咬烂了,还是一脑门雾气。 渐渐,也觉得绝望。 可是,最绝望的事情或许不在于一些东西永远得不到,而在于你明知道永远得不到,还是要豁出命去拼、去抢,去颠覆一个你自己都觉得永远不可能颠覆的神话。那种明知道会失败却还是要咬紧牙关往前冲的决绝,比绝望还可怕。 这种决绝,说好听点可以叫做奋不顾身,舍生取义,大义凛然,同归于尽。 说不好听点,就是找死。 余乐乐每到被英语单词糊满了脑袋开始觉得自己找不着北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果然是在找死。 临近期末的时候,余乐乐几乎把自习室当成自己家,每天和一群复习考研的人抢座位,勤勉得很。可是每当看到别人手里抱着的是大本大本的考研辅导书,再看看自己手里还是四级复习题,就会觉得很汗颜,好像自己抢占了别人的复习空间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四级辅导书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最后索包上书皮,哪怕是自欺欺人呢,也好过自己每天的内疚与尴尬。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余乐乐刚好从复习题里抬起头来准备休息,这才发现忘记在进教室前把手机设为振动。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前后左右埋头复习的同学,快步走出自习室,一边按下接听键:“你好。” “乐乐,于天被车撞了,我们在医院。”妈妈的声音颤抖着传过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余乐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被车撞了?于天? 然而下一秒,她的脸迅速变白,几乎阑及回教室收拾书包,转身就往教学楼外跑。跑到走廊口的时候秘撞到一个人身上,连“对不起”都阑及说,继续跑。 被撞了个大趔趄的人表情很愤怒,却在抬头看见她的刹那愣住了。 是连海平。 他惊讶地看着余乐乐奔跑的身影还有那张苍白的脸,一阵恐惧漫上他的心脏。 他阑及多想,转身追出去。 冬天的阳光下,快速奔跑的两个影子浅浅淡淡的,被寒气冻成若有若无的一缕。 通往急诊室的路那么长。 余乐乐一步都不敢停地跑,就好像跑在那年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的路上。 她永远记得:那年,当她终于随姑姑跑到急诊室时,门大敞着,父亲悄无声息躺在那里,身上全都是血。几个护士正在撤氧气瓶,而妈妈,她抓住那块白布不让人往爸爸脸上覆。 那天外面的阳光刺眼,照耀在爸爸脸上却是惨白惨白的,毫无生气。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冷、最冷的阳光。 没有丝毫热量,只有深深的绝望,在浅白阳光的照耀下,迅速膨胀。 在她身后,连海平紧紧尾随着。他看见她跑起来神情恍惚的样子,忍不住喊:“余乐乐你慢点,小心……” 话音未落,就见余乐乐一个踉跄——大理石地板上不知道被谁洒了水,脚一滑就要摔倒。 连海平急忙伸出一只手拽住余乐乐的胳膊,在她摔倒前的刹那拖住她。 那瞬间,余乐乐突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似乎,多年前,也有一个人,也有这样一只手,在来苏水味道浓重的走廊里,伸出手,扶住自己。 可是,下意识回头看,高个子的男生,目光里有些许紧张。 不是他。 秘醒悟过来,也阑及说“谢谢”就继续往手术室跑,连海平仍然紧紧跟着,拐弯,在手术室门口,余乐乐秘收住脚步。 于叔叔在手术室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妈妈坐在长椅上,神情紧张地看着手术室不透明的玻璃窗。 余乐乐连忙跑过去,妈妈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看见是余乐乐,声音颤抖:“你来了?” 没等余乐乐说话,她握着儿的手,声音里有隐隐的歉意:“本阑想叫你来,可是想想还是要告诉你……” 话音未落便被余乐乐打断:“我复的,天天是我弟弟。” 声音不大,于叔叔听到了,他回头,目光里有担忧、有感激、有欣慰,纠缠而复杂。 15-4 余乐乐坐到妈妈身边:“怎么回事?” 妈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都怪我,我推他去楼下晒太阳,看见三楼的邻居,就多聊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自己转着轮椅到了路边,有人倒车,没看见他,就被撞了……” 余乐乐一脸寒意地转头,看见一个瑟缩着的身影站在角落里,不过十岁的样子,衣服上沾满油腻,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惊恐。 他颤抖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定定地看着余乐乐,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在他头顶上方,手术室的红灯刺目地亮着。 不过也就是个孩子。 余乐乐眼睛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下去,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那些愤怒在看到这个惶恐而惊惧的孩子的刹那似乎都被扑灭了。是了,其实这个肇事者也不过是个孩子。 车——对余乐乐来说这是个永远不能碰触的词汇,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车的悲剧,电视里常常会有鲜血淋漓的报道,每到这个时候,余乐乐当机立断都会选择更换频道。她永远无法忘记一场车给自己带来了什么,那种切肤的痛她压根没有勇气去回忆,更没有力量再承受一次。对她而言,这普天下的肇事司机都是一样的可恶,这城市里所有的桑塔纳轿车都活该爆胎! 可是任是傻子也能看清楚: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和于天年纪相仿,脸上带着冻疮、嘴角也破裂了,露出鲜红的血丝来。这样的一个人,你心里就算淤大的仇恨、再无法愈合的伤口,又能说什么呢? 余乐乐颓然地坐到椅子上,连海平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他抬起头,看看身边焦急的于叔叔、啜泣的乐乐母亲,还有目光恍惚的余乐乐,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一家人迅速围上去,在他们身边,肇事的男孩秘哆嗦一下,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眼睛恐惧地看着手术室大门。余乐乐站在母亲身后,把他一切的表情尽收眼底。 终于有大夫走出来,他摘下口罩,冲于叔叔点点头:“没事了,放心吧。” 一瞬间,余乐乐看见肇事男孩眼睛里的恐惧被巨大的后怕代替,他似乎消失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劫后余生般沿座椅滑坐到地板上。 余乐乐的心里好像被很多小虫子噬咬着,一口口,滴出矛盾而犹豫的血来。 于天终于被推出手术室,于叔叔和妈妈快速围上去,而那男孩也站起身,紧紧盯住于天的脸。他注意到余乐乐注视自己的目光,忐忑地看过去,只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走吧。”余乐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其沙哑。 男孩愣住了。 于叔叔和妈妈互相看对方一眼,又看一眼余乐乐,没有说话,只是随护士推于天去病房。走廊里很快就剩下余乐乐和连海平,还有他们对面一直在瑟瑟发抖的男孩。 “我是说,你走吧。”余乐乐重复。 “扑通”一声,男孩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余乐乐面前,余乐乐终于有了表情,一丝丝惊讶、一点点难过的神情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 “大,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出来挣学费,我已经不能上学了,可是我弟弟得上学啊,大,你别抓我,我要是坐牢了,我奶奶、我妈、我弟弟指望谁去啊!” 他的嚎啕声回响在走廊里,余乐乐彻底僵住了。 她似乎记起来,多少年前,妈妈也是这样嚎啕大哭,每天守在公安局门口要为爸爸讨回一个公道——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是个会大声哭泣的人,可是从爸爸死后,她一次次号啕大哭着上访,她昔日的气质早已荡然无存,可是这样的牺牲相比她心底的苦而言却又那么微不足道。 余乐乐秘晃晃头,将那些昔日的记忆抛开,她迟疑着,终究还是弯下腰,伸出手,拽一下面前男孩的胳膊。也是这一摸才知道,他的衣服单薄得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寒冬里怕是连最小的风都挡不住。 “以后一定要小心,城市里人多车多,不比你们在农村,万一伤了人,别人受苦,你也要担责任。”余乐乐的声音的,可是男孩在听见的刹那秘梗住了哭泣。 他害怕地抬起头,看看余乐乐平静的脸,听见她说:“走吧,没事了,以后要小心。” 他惊讶地看着余乐乐,过一会嗫嚅道:“大,锡几天送钱过来,我也没有多少钱,可是……” “算了,”余乐乐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些同情与难过,她从兜里掏出一张100元的纸币,塞进男孩手里:“我现在只有这么多,拿回去给你弟弟吧。” 面前的男孩愣住了,过一会,他秘将头重重磕向地板,却被余乐乐一把拦住:“别这样,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这样我也受不起。” 她站起身,静静地看着男孩:“是我要谢谢你,我本来以为我只是在同情,可是现在才知道,有些亲情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她转身,往病房的方向走去,连海平长长地舒口气,随即跟上。男孩还跪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余乐乐走远的方向,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依然抑制不住一些泪水的上涌。 直到进了电梯,余乐乐才伸出手抓住连海平的胳膊,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连海平下意识地把余乐乐揽进怀里,却发现她在轻轻地颤抖。 他叹口气,只是紧了紧胳膊,没有说话。 四周那么安静,他低下头,看她疲惫的样子,心里却涌出矛盾的滋味来:一边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另一边,绒不得时间就此静止,直至地老天荒。 第十六章 16-1 于天出院后不久,余乐乐再次走上四级考场。于叔叔和妈妈都没淤提起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对于那个肇事的男孩子,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宽容与原谅。当事人于天是唯一一个在口头上对的决策表示支持的人,他甚至还皱着眉头对余乐乐说:“,要不我们帮他弟弟交学费吧。” 可是那男孩从那以后就从打工的建筑公司辞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于天的善良愿望只能作罢。 余乐乐似乎也是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没有留男孩的地址,甚至连一点多余的情况都没打听,心里有浅浅的遗憾,只是不能说。 或许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生命的脆弱在瞬间被凸显出来。而之前令余乐乐困惑或绝望的考盛前途都瞬间变得平淡了起来。她似乎是突然意识到:除了死亡,真的没有什么比天还大,比绝望还深。 是第一次,她不带任何心理包袱地走上考场,不再在意监考老师同情的目光,也对师弟师的好奇视若无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答题,好像周遭一切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似乎是一之间恍悟:只要还活着,日子就总要过下去,也就总可以过得下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一些额外的烦恼熬白了头? 尽力而为——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想,自己已经尽力而为过了,没有遗憾也没有借口了,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释然了。 那些压住自己的东西莫名消失后,最好的结果就是考场上的心无旁骛、游刃有余。 连海平的辅导显然也卓有成效,余乐乐第一次不用抓阄的方式判断答案,虽然走出考场的时候仍然觉得心里没底,却知道,这一次,无论最后成绩如何,都已经是一个很完满的句号了。 为了对自己的师傅表示感谢,连海平考研结束那天,余乐乐决定去考点门口等连海平共进晚餐,并顺致祝福。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和连海平同一个考场考试的铁馨,她走出考点大门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又捅捅走在自己旁边的连海平:“那个,怎么那么像余乐乐?” 连海平看看马路对面正抱着手机玩游戏的余乐乐,脸上浮现出微笑:“是挺像。” “你们——”铁馨拿不准地看看连海平,“她是在等你?” “你问她比较好,”连海平笑:“我也很纳闷,我徒弟什么时候这么有良心了。” 听见校门口嘤的吵闹声,余乐乐抬起头,看见铁馨和连海平已经穿过马路快要走到自己面前,于是冲两个人绽开大朵的笑容。 “乐乐,你在等他还是等我?”铁馨明知故问。 “等你啊。”余乐乐摆一脸真诚的表情。 “鬼才信,”铁馨哼一声,转身走远:“我没有做飞利浦的习惯,你们自便吧。” 余乐乐看着铁馨的背影笑,突然觉得手上一暖,一低头,看见连海平抓住自己的手:“大冬天的,你都不戴手套?” 余乐乐不在乎地笑笑:“戴着手套怎么玩游戏?” 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毛茸茸的手套往手上戴。连海平松开手,揶揄她:“你还真是节约时间,这点工夫都没忘玩游戏。” “这点工夫?”余乐乐尖叫:“我提前来了一小时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我等了你一小时啊师傅!你就一点点、一点点感动都没有吗?” 连海平哈哈大笑,然后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我等你4年了,你就一点感动都没有吗?” 余乐乐噎住了,这似乎是连海平第一次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再想装糊涂似乎就有点太矫情了。连海平也有浅浅的尴尬,气氛变得很诡异,两人沉默着并肩走,不再有人说话。 16-2 这年节来得晚,开学溶早,英语四级成绩可以查询那天恰好是开学第五天。余乐乐去学校的计算机中心上网,因为传说那里网速比较快,查分数的时候不容易掉线。 因为经历过太多次失望,所以当余乐乐看见分数的刹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眼,再揉一揉,电脑屏幕上那个大大的笑脸旁边有红数字:67.5。 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刷新一下页面,再重新输入准考证号,居然还是67.5! 那一瞬间,好像没有什么太高兴的情绪,倒是想哭。 想起一句老话,叫“多年媳熬成婆”,虽然放在这里也不是很合适,可是那种终于重出生天的感觉让她悲喜交加,然后就失语了。 正要品味一下心里的感受呢,谁知手机偏偏响起来,余乐乐一看,是连海平的短信,只有一行字:分配实习单位了,你去实验中学,我和徐茵去朝华中学。 秘一下子,有什么东西炸响在余乐乐心底。记忆碎成片,落了一地。 实验中学么? 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记实验中学的那些记忆了吧? 严厉的李静老师,罚站的英语课,窘迫的初二五班,没有朋友的少年时代……那些青里最孤单的岁月,她可以掩埋,却无法遗忘。 她当然记得自己选择师范院校的初衷: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合师,一个可以让学生觉得幸福的老师,她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你们是最好的学生,你们那健康的心智比片面的分数、名次更值得骄傲和自豪。 长久以来,她都把自己未来的教师生涯当作一场既定的路程,没有悬念,只有期待。她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期待,自己的梦想,要在实验中学那个校园里实现?! 正发呆,肩上有人拍一掌,余乐乐转头,看见是连海平,他笑眯眯的:“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说话间,他的目光扫到电脑屏幕上,看着那个67.5,有点难以置信:“你的分数?” 余乐乐终于有点小得意了:“当然!” 连海平有点意想不到:“及格了……” 余乐乐咬牙切齿:“我及格了你至于这么惊讶么?” 连海平的表情还是有点受惊:“终于及格了!” 余乐乐没搭理连海平那副傻傻呆呆的样子,她突然很好奇:自己的实验中学之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余乐乐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报到的场景,却偏偏没有想过,站在自己面前的教务处主任,居然是李静! 余乐乐几乎呆住了。 李静似乎也有点吃惊,她扶扶眼镜,迟疑着问:“你是——” “我是余乐乐,李老师好。”余乐乐恭恭敬敬鞠躬。 李静呆了几秒钟,秘拍一下手:“是啦!你叫余乐乐!” 她有点激动:“天啊,居然长这么大了,我们有几年没见了?7年还是8年?那时候你不怎么说话,可是现在居然都当老师了!” 李静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余乐乐,那目光太热情,让余乐乐怔在原地:这是当年那个总是愉冷的目光瞧着自己,还总是让自己罚站的李静老师么? “我带你去高一年级组报道。”李静边说边牵起余乐乐的手往外走,她的手掌温暖柔软,让余乐乐心里蓦地一热。 走在走廊上,李静还是无法按捺自己的激动心情:“这些年我接了很多咱们的毕业生回来实习,不过都是些以前就很外向的学生,看见我就亲热得很。只有你,当时就不怎么说话,现在还是这么文静,可是居然都要当老师了。” 她很好奇:“对了,你的英语成绩后来怎样?我只知道你去了一中,以后就再没见过你。” 余乐乐脸红了:“我的英语一直就不好。” “四级过了么?”李静看着余乐乐问。 余乐乐的脸更红了:“前几天刚过。” 李静吓一跳:“大四才过?” 余乐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脸红心跳,连头也不敢抬。 正窘迫的时候突然听见李静叹气:“其实,我那时候一直觉得你不像是学不好英语的学生,我经常提问你,也罚你站,就是希望你能再认真一点、用功一点,学好英语,可是谁能想到,你还是对这门功课没兴趣。” “老师,您怎么知道我没兴趣?”余乐乐小心翼翼地问。 李静笑了:“看眼睛啊,一个学生如果不喜欢一门课程,眼神都是黯淡的、疲惫的。其实后来我也有点后悔,因为如果你不喜欢,我再逼也没有用,或许只能让你更讨厌这门课。” 没想到李静会这么说,余乐乐有点张口结舌。 正说着话,突然有孩子从走廊尽头快步跑过来,秘撞到余乐乐,孩子吓一大跳,抬头看见余乐乐,又看见站在她身边的李静,惊讶地吐吐舌头:“老师好,董…对不起啊!” 她的口音有点怪,余乐乐看着她,下意识地想说“没关系”。只是话没出口,就听李静皱着眉头说:“庄悦薇,作为一个孩子不要疯疯癫癫的,你就不能端庄一点么?” “端……庄……”庄悦薇小心地咬这个词:“我很端庄啊,我都有穿校服的。” “庄悦薇,端庄不是只要穿校服就能做到的,端庄是一种气质,就是要孩子看上去大方又有礼貌,举止有分寸,”李静很无奈:“你这样没头没脑地乱撞,算什么端庄?” “哦,知道了,谢谢老师,”孩子灿烂地笑笑:“老师再见。”她边说边快步走远,偶尔狡黠地回头看看李静和余乐乐,好不容易走到楼梯拐角处突然又开始跑,直到炕见。 李静看着庄悦薇的背影摇摇头,给余乐乐解释:“庄悦薇是插班生,刚从国回来,就在你班里。她的中文不好,是个典心小蕉人,生活习惯、思维模式都是国化的,这种学生不好教,你要有心理准备。” “国?”余乐乐心里秘揪起一阵疼,国——是许宸将要去的地方啊。她突然对这个叫庄悦薇的孩子产生自然而然的亲近感,似乎庄悦薇就是那座渡她了解国的桥——桥的这一头是她自己,而那一头就是许宸。 这时候上课铃声响起了,余乐乐努力按捺住自己带一些激动、带一些伤感的心情,随李静走进高一(16)班。看见李静进来,学生们起立,整齐的喊“老师好”,那一瞬间,余乐乐觉得有青葱的记忆扑面而来。 似乎,自己就在他们中间,穿着深蓝的校服,起立、敬礼、坐下…… 16-3 第一次见面,余乐乐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姓余,很高兴认识大家。从今天开始,我将为咱们班担任为期四个月的语文老师。7年前我就是粹里初中毕业的,7年后再回来,我发现很多建筑、设施都发生了变化。但我希望,无论7年,还是17年过去,大家都会记得我们在一起的这4个月,记得我这个老师。”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母,微笑着看学生:“这是我的电子信箱地址,大家如果有什么在班里不方便说的问题,可是给我写电子邮件。” 话音未落,听到台下学生参差不齐地起哄:“老师,你有qq号吗?” 余乐乐笑着扫视一眼台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qq号码。余乐乐微笑着环视台下正在记号码的学生,突然听到有人大声问:“老师,你有男朋友么?” 余乐乐顿时愣住了。 班里哄堂大笑,前排的生捶着桌子笑,各式各样的目光里余乐乐有点慌,可是还要故作镇定:“暂时还没有,将来,会有的。” “切……”台下的男生们明显对余乐乐的答案很不满意。 “老师,我哥哥说进了大学就可以谈恋爱了,是真的假的啊?可是老师你都快要毕业了,为什么还没有男朋友呢?”有生已经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我想,恋爱是要和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里谈的吧,”余乐乐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所以,虽然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 “老师你怎么看待早恋啊!”又一个生问。 她认真回答:“我想,如果你能够为彼此的将来负责任了,16岁也不算早,如果你心智没有成熟到为彼此的将来负责任,那么26岁也依然很早。” “那么老师你是支持早恋的咯?”第一排的生瞪大眼睛问。 “我支持所有成熟的感情,”她轻轻咬咬自己的下唇,努力按住一些浮动的记忆和感伤:“学生时代的感情是最好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珍视。” “老师,你读中学的时候喜欢过什么人么?”生们的情绪空前高涨。 “我想,是喜欢过的吧。”余乐乐开始觉得招架这些学生实在是很累,想要中止这种提问,可是因为想要给彼此留一个新鲜的印象,又不忍打断。 “帅不帅?”台下群情激昂。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说帅不帅呢?”余乐乐微笑着看台下的学生们。 “噢~~”台下异口同声响起拖腔拉调的感慨声,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余乐乐在学生们愉快的笑声里也笑了,她打量着已经不知道粉刷过多少次的教室,却秘想起当年和许宸一起坐在窗边座位上吵架的场景。她情不自地看向窗边的位置,那里坐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见过的庄悦薇。 看见她看过去,庄悦薇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在阳光照耀下,这个笑容好得几乎令她产生错觉——居然那么像是7年前下午三点的阳光里,坐在窗边的许宸笑起来的样子! 呼吸在一瞬间被梗住。 突然,就想起刘希夷的那首《代白头吟》——年年岁岁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只不过转眼之间,就已是沧海桑田。 那么,今年落颜改,明年开复谁在? 虽然应付得很吃力,可是不能否认,坦诚而开朗——是余乐乐留给学生们的第一印象。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余乐乐的语文课一改往日老师们按照语文教学大纲讲课的特点,她在课堂上大胆启发学生们发挥想象力和观察力,设身处地寻找主人公身上那些最打动人心的情感,甚至每篇文章里一个最精致的细节。她努力想要培养学生们对语言的兴趣,有时候还给学生们补充一些自己认为很经典的故事和段落。渐渐,余乐乐的语文课上气氛越来越热烈,就连中文基础很差的庄悦薇都迷上了汉语和中国文学。 她常常在下课的时候追着余乐乐问:“老师,《边城》很,可是怎门能做到呢?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余乐乐抱着教案开她玩笑:“因为沈从文是大作家,而你只是中学生。” 谁知庄悦薇很严肃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表达清楚我的想法,让别人看我的文章就能知道我的感觉,可是我做不到。” 余乐乐点点头:“其实,写任何好的文章之前,都首先需要有一颗好的心灵。我觉得写《边城》的沈从文内心很宁静,他只是要描写最单纯、最干净的灵魂和爱情,所以他用这样干净、单纯的心去揣度一个人物形象,那么在他的笔下,人物就都变得好起来了。” 庄悦薇很认真地想一想,又问:“我也有很单纯、干净的灵魂啊,为什么还是做不到?” 余乐乐笑了:“这就是中国语言的魅力啊,每一种情感都有很多种形容方式,同一个表情在不同程度下都有很多种形容方式。可以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最复杂的事,也可以用最复杂的语言形容最简单的事,前者很精练,后者很华丽。所以,你要感谢你的父母,他们把你送回家乡来学习,是希望你不管走到哪里,都能了解中国人的情感,读懂他们的内心。” 她伸出手拍拍庄悦薇的肩膀,微笑:“加油,我希望你回到国后,可以常常看到你用中文写的信。” “好!”庄悦薇再次灿烂地笑了。 余乐乐微笑着看庄悦薇的背影,不远处男生们穿着校服打打闹闹地走过,他们的笑声清脆明朗,让她忍不住回忆那些昔日里同样十六七岁的身影。 似乎,一切也不过就在昨天。 16-4 实习第四周,全校组织实习教师公开课。实习老师们都一脸危机四伏的表情,好像是要上断头台。 坐在余乐乐对面的语文老师程楷是比余乐乐高5届的师兄,听说要讲公开课,便很好心地问她:“你讲哪一课?” 余乐乐翻翻书,看看教学进程和目录,随便答:“《南州六月荔枝丹》吧。” “说明文?”程楷很纳闷:“好讲么?” “恰好讲到这里了,没必要改吧?” “其实这些课文迟早都要讲,公开课可是关系到你能不能留下来工作,当然要找篇自己喜欢的来讲,”程楷敲打课本:“衣服也要穿正式一点,幻灯片要做得丰富多彩一点,最好再丰富一下教学样式,气氛要活跃,但不能太活跃。” “咱们上学的时候就陪老师们应付听课、检查,现在需要学生们帮咱的忙了,”余乐乐苦笑:“看看这些课文,我上学那会儿就是这些文章,现在的变化也不大。” 她翻开目录:“《祝福》、《装在套子里的人》、《拇主义》、《荷淀》、《过秦论》、《师说》……怎么语文课本就不能与时俱进?” 程楷摇头:“说这些没用,抓紧回去做幻灯片才是正经。” “幻灯片?”余乐乐笑:“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一份公开课的教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幼儿园看图说话的教案呢。” 她低头读手中的资料:“开场,幻灯片上显示一个荔枝特写镜头,此时老师问学生‘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屏幕上的这种鲜人的水果,它叫——’,学生齐答‘荔枝——’。” 程楷哈哈大笑,然后摊摊手:“可是常常都是这样的,中规中矩地熬过45分钟,应付完来听课的领导才是最终目的,至于学生们会不会被恶心吐了并不重要。” 余乐乐很无奈:“教师究竟是为学校服务还是为学生服务?” “你先为自己服务吧,”程楷笑着说:“首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次,高考就是标尺,只要高考能通过,个人喜好不重要,所以你想也没用。” 余乐乐叹口气:“你不如直说教师是弱势群体。” 程楷笑:“在高考面前任何人都是弱势群体。” 公开课前一天,很多语文老师都在班里搞彩排,学生们像尽职尽责的演员一样陪老师们表演“争先恐后”地举手、“字正腔圆”地回答问题、“热烈有序”地自由讨论等一系列场景。余乐乐觉得这种准备工作很虚伪,可是也怕到时候出乱子,就在作文课上就和学生们商量:“明天有校领导来听课,我觉得咱们就用不着搞彩排了,平时该怎样就怎样,犯不着弄些虚伪的。不过明天大家得给老师个面子,遵守课堂纪律,别迟到,行不行?” 看学生们在台下唉声叹气,她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委屈大家了。” 是下意识的一句话,没想到学生们立即做出心知肚明的表情。有男生下课从她身边经过,还摆摆手:“行了,老师,有你这句话,我们一定两肋插刀!” 余乐乐笑。 心想:一点感激、三两分理解、四五处帮扶,其实学生们要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吧。 第十七章 17-1 第二天早晨8点18分,副校长、教务主任、年级组长相继来到,余乐乐恭恭敬敬站在教室门口,里面的学生很配合地保持安静。一行人从余乐乐面前走过,穿过课桌间狭窄的过道,走到教室后面黑板前,密密实实地坐了一排。余乐乐看看教室后半部分义正词严的校领导,再看看前面正襟危坐的学生,心里叹口气,没说话。 8点20,上课铃声响起,余乐乐走上讲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硕大的塑料袋,打开,居然是红彤彤的新鲜荔枝!亮相的刹那,学生们不约而同发出“啊”的感叹声。 在那一瞬间,之前摆出的所有正襟危坐的姿势被全数遗忘——学生们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余乐乐很得意,指挥语文科代表:“发荔枝!” 语文科代表逄奕是个男生,闻言立即从后排站起来,辛苦跨越正坐在课桌间隙中准备听课的诸位领导老师,高高兴兴地往前冲。沿途被无数人或踹或抓地嘱咐:“逄奕,给我拿颗大的!” 逄奕跑到讲台上,抓过荔枝袋子很兴奋地问余乐乐:“都发掉么?” 余乐乐摆摆手:“全发。” 逄奕想了想,还是先挑出两颗看上去圆润饱满的荔枝,放在讲台上:“老师,这个给你。” 台下立即嘘声一片,只听见有男生不怀好意地笑:“逄奕噢~~” 余乐乐边笑边下意识看一眼后排的领导们,炕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反倒有几个老师还兴致盎然地看着学生们抢荔枝的场景,她心里虽有点忐忑,但还是决定给自己打气。她一边看着逄奕发荔枝,一边打开投影仪,看屏幕上出现一行题目:《南州六月荔枝丹》。 余乐乐环视台下的学生:“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课文——《南州六月荔枝丹》,第一次看这篇课文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大,上课的时候边看课文边流口水,心里就想什么时候我当了老师,一定要在讲这篇课文的时候请学生们吃荔枝,现在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了,谢谢大家。” 台下响起隐隐的笑声,这时余乐乐恰好看到逄奕奋力剥荔枝的场景,笑着说:“逄奕,你慢点常” 逄奕嘴里塞满了荔枝,只见周围众多目光看向自己,少顷哄堂大笑。他一急,更说不出话,“呜呜”地指着余乐乐,一脸“被你出卖”的表情,逗得几位听课老师也笑了。 余乐乐看着台下笑嘻嘻的学生们,讲:“之前大家已经预习过这篇课文了,关于生词生字我也给大家列出了,下面我来说说我个人比较欣赡这篇课文的几个可取之处。” 她举起手中的荔枝壳:“我们常常吃荔枝,当然和读过和荔枝有关的诗词,当然更看过很多涉及到荔枝这种水果的文章,可是贾祖璋先生的荔枝显然不是白吃的。大家看在《南州六月荔枝丹》这篇说明文里,贾先生在引述白居易《荔枝图序》中的‘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的话之后,在第六自然段里指出‘膜如紫绡’的形容‘是把壳肉壁的纹误作膜的纹了’。” 她指幻灯片上的课文引述:“所以几乎我们能看到的所有教学大纲上都有提及这篇说明文‘既重视引用古代有关荔枝的知识作为依据,又注意纠正其不确切的地方。’” 她看向台下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学生:“我想我们学课文更重要的不是学习生字、生词,而是应该学习行文的方式、精妙的构思,以及那些谨慎的态度。写作是件严肃的事,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风格,所以写出来的是不同的文章;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态度,所以呈现出来的就是千姿百态的人生。我们不是伟人,不一定要承担多藐大的人生理想,可是我们都是写自己人生的作家,所以我们至少也要用最谨慎的态度忻自己的人生。” “中国语言不是单纯的汉字与汉字的拼接,这里面有很多中国人的精神。我希望在我的课堂上大家不仅仅是学习语文课本,同时还能养成对汉语语言和中国文学的热情,”余乐乐看着台下表情认真的学生们:“要比大家吃荔枝时还要有热情。” 台下响起心照不宣的笑声,余乐乐拿起课本,开始讲解文章段落和结构,也补充一些相关的诗词歌赋或是经典文章、经典段落。学生们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荔枝一边听课,45分钟很快过去,一堂公开课在不时的哄笑声中结束。下课铃响时,有学生兴高采烈地问:“老师,我们下次上课吃什么啊?” 余乐乐抬头,看见是班里很调皮的男生孟小羽,笑着答:“下次讲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导逊,你说咱们该吃什么?” 后排男生彻底伏倒在桌上笑。 笑声里,听课老师们鱼贯走出教室,余乐乐一扭头,看见李静朝自己招手,急忙收拾东西赶上去。身后的学生们开始声讨逄奕发荔枝时假公济私的行为,教室里闹成一团。 “刚才李校长还问我,说这是从哪里来的实习生,看上去比学生还像学生,”办公室里,李静看着余乐乐笑:“看你们班上公开课,比其它班的活动课还热闹。”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课堂太死板。”余乐乐如是说。 “我能理解,”李静扶扶眼镜:“可是,好像你讲语文基础知识的篇幅比较少。” “这些生字生词他们手中的参考书上都有,我觉祷有必要费太多时间,把有争议的拿出来讨论一下就可以了,”余乐乐规规矩矩地答:“如果有多余的时间,我倒是愿意拿出时间带大家上名作鉴赏或者阅读课。”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刚才校长也说了,你这个风格或许很容易成为学生们的朋友,可是也容易偏离高考的轨道。” “我还以为现在的高中已经强调素质教育了。”余乐乐苦笑。 “素质教育本身就是一种很理想的提法,高考模式再怎么改,只要入学方式不变,再综合的知识也可以产生应试版本,”李静神情平静:“你们还太年轻,体会不到学生落榜对家长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所以就连家长都是支持咱们搞应试教育的,做老师的倾尽全力帮学生考大学就是了。” “哪怕培养出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也无所谓么,”余乐乐很郁闷:“这几年各种媒体都在报道有些高分考生高分低能的事情,大家就忍心看学生心智不健全地上大学?” “大学才是人生观形成的关键时期,那里自然会教给他们很多东西的。” “这是逃避。” “这不是逃避,教学才是你作为一个老师的最基本责任。” “可是李老师,教学——教的是什么‘学’呢,”余乐乐越说越激动:“学简单的1+1=2,还是学1+1之所以等于2,甚至大于2的原因呢?” “乐乐,”李静无奈地笑了:“我以前都不知道其实你也有一张利嘴。” 余乐乐不说话了。 “有些事情我们无力改变,所以就要努力适应,”李静拍拍余乐乐的肩膀:“做个敬业的合师可以有很多方式,不一定和学生打成一片就是对他们好,有的时候不近人情也是一种敬业。” 余乐乐抬起头,看着李静的眼睛,她的目光柔和,再没有了昔日余乐乐记忆中的那些冷酷、漠然。 也是在这一刻,余乐乐突然发现:李静老师老了。 余乐乐初中毕业7年整,李静老师已经往40岁迈进。余乐乐低头,可以清楚地看见李静疲惫的眼神、眼角的鱼尾纹,还有她手指上似乎永远都匣干净的粉笔灰。 那些白粉末深深嵌入她手指的纹理,变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那些沟壑干燥、皲裂,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漂亮、神采飞扬,哪怕有点过于严厉的李静老师了。 余乐乐的心里突然生出清晰的恐惧——多少年后,自己也会这样吧?把青和容颜都献给三尺讲台,把热情和理想都哟给高考陪葬,把激愤与笃定都留在随风飘逝的过往。 而到那样的一天时,自己还会被学生喜欢么? 假使是否定的答案,那么这么多年来支撑自己从教的信念会不会绝望地坍塌? 她突然感觉到有莫名的怀疑升腾起来,挥之不去。 17-2 在犹豫与挣扎中,余乐乐进入教学生涯的第二个月。 和高一(16)班的学生们越走越近,那些明媚的笑脸、那些单纯的依赖都时刻冲击着她的内心,似乎在反复告诉她:按照你想走的道路去走,按照你希望的那样走到学生心里去。 可是,李静的话又浮现在耳边,萦绕着,不肯消散。 矛盾让生活更忙碌,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她便可以忘记那场灼痛了她记忆的爱情。 可是,讲课的间隙、监考的瞬间,她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靠窗座位上庄悦薇那仿若许宸一样灿厉媚的笑容。她下意识地扭头躲闪,可是就算把目光放到教室外的操场上,都仍然可以看见那些熟悉的双杠或者篮球筐。隐约,仍然可以看见他站在那里,脸上挂着阳光帅气的笑容,汗珠闪烁。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药可救了——她害怕和庄悦薇聊天,却又盼着她坐在自己面前给自己讲关于国的种种信息的刹那。 她想,或许回忆就是饮鸩止渴,明知有去无回,依然无法抗拒。 和庄悦薇聊天时,她总是贪婪地看着庄越薇脸上自信、爽朗的笑容,深深地看,仿佛这样就可以看见那个自己想见的人。 只是,每每听庄悦薇说话的时候,都忍不住记起那个声音说:我明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你对他最好,可还是来求你了。因为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明知道,只有你,舍得放弃。 可是许阿姨,你知道么,为了放弃这段感情,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我直到今天都要依靠那种叫做“安定”的药片入睡,我炕得所有18k金纤细璀璨的指环,我再也无法听那首歌,无法听歌里唱“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为你付出的再多我也值得”…… 到这时,余乐乐终于知道:或许,自己就是因为这样而喜欢庄悦薇的吧。因为她从许宸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来,因为她坐在窗口阳光下笑容很温暖,因为她让余乐乐感觉到自己和许宸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割舍不开的渊源。 除了庄悦薇,李静老师着重给余乐乐强调过的还有一个男生,叫孟小羽。 这个16岁的男孩子似乎永远不知道认认真真穿校服是什么样子:衬衣扣子永远空三两颗没系上,领带永远松松垮垮,校徽常常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头发染一点点颜。 余乐乐解个班的第一天,李静老师就在谈话时正告她:“这个班里最难管的就是孟小羽,如果你能说服他把头发颜染回到黑,把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你就算是给咱们学校立了大功了。” 当时,余乐乐目瞪口呆。 也是到后来余乐乐才相信:李静老师说的绝不是假话。 孟小羽坐在后门旁边,因为天热,班里常常开着后门。于是很多老师上课上到一半就突然发现孟小羽不见了——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是否是从后门溜走的,谁也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余乐乐觉得很生气,回到办公室讲给程楷听,他却大不以为然:“孟小羽的父亲在澳大利亚,他迟早要出国,估计这辈子用上语文的机会不多,你不用对他严格要求,说得过去就行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也就是来混个高中毕业证回去交差而已。” 看余乐乐不明白,他压低声音:“孟小羽的父母离婚了,他母亲已经再婚,现在有了新家,看起来还不错。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母亲还专门和我谈过,说是决定按他父亲的希望,把他私国外读书。他母亲当然不舍得他,但是孟小羽自己很想出去,所以还是决定送他走了,希望咱们老师多强化一下他的英语。” 余乐乐下意识点点头,可是心里却总觉得梗了细细小小的鱼刺,若有若无的难受着。 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听不得“出国”两个字——或许,仅仅这样而已。 于是,不由自主多了对孟小羽的关注。 他骑一辆彩绚烂的山地车,飞驰在路上的时候衣裳被风鼓起,呼啦啦的动感十足;他习惯迟到,上课的时候也常常趴在座位上睡觉,再不就是起哄,认师下不来台。他个子很高,有一次和教数学的年轻老师佟正顶着干,佟正狠狠一脚踹到孟小羽的课桌上,孟小羽立即一把掀翻了桌子,嘴里还喊:“看看咱俩谁狠!” 后来佟正因为打了孟小羽一巴掌而被记过一次,并在全校教师大会上作检查。那天佟正的表情余乐乐会记一辈子:难堪、屈辱、气愤、不服……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孟小羽然过被李静狠狠批评了一通而已,从教务处走出来的时候,孟小羽嘴里还得意洋洋地唱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靶应归……”真是让人见了就忍不住产生揍他的冲动。 孟小羽几乎和所有老师为敌,他对余乐乐的态度已经算很好——至少在她的课堂上他很给面子地不吵不闹不找事,可是也绝对无法走近。余乐乐再最初的好奇后也渐渐安于这样的状况——毕竟自己只是实习老师,过不了多久就会撤退,那又何必走得太近呢? 只是余乐乐并没有想到庄悦薇会和孟小羽越走越近。 或许是以后都要在国外生活的缘故,孟小羽和庄悦薇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庄悦薇漂亮,孟小羽很帅,他们一起走的时候就好像一对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赏心悦目。余乐乐发现的时候,庄悦薇已经开始坐着孟小羽的自行车上学放学,而孟小羽也干干脆脆地宣示了自己对庄悦薇的“监护权”。他们不避讳,公开而张扬,几乎没过多久就变成老师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余乐乐听说程楷约了庄悦薇和孟小羽的母亲谈话,而两位母亲也许诺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可是几周过去,他们依然故我,没有丝毫改变。许诺终究成为纸上谈兵,没有任何战果。 余乐乐心里其实有点惋惜:她所偏爱的庄悦薇,为什么要和孟小羽这样的男生走得这样近? 她终于在潜意识里承认,她对于成绩不好、格顽劣的学生,的确还是有偏见的。 这个发现让她对自己有点意想不到的失望——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可是到头来,还是有三六九等、千差万别。且这些偏见太过根深蒂固,她又没有办法去消灭。 17-3 周末,铁馨打电话给余乐乐:“明天一起去唱歌好不好?” 余乐乐想想手头还没有编好的练习卷子,下意识地想推辞。可是徐茵突然抖出很强悍的理由:“连海平考研初试通过了,下个月去省大参加面试,他好歹也是你恩师,你不去庆祝一下?” 余乐乐张口结舌:“他通过初试了?” 徐茵撇撇嘴:“你师傅没告诉你?看来他是要给你个惊喜吧。省大中文系多著名啊,211里的211啊!你师傅快要飞黄腾达了,他发达了不救于你发达了?你就着乐吧。” 余乐乐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周末“褐迪”的小小包间里,余乐乐和徐茵、杨潞宁、铁馨、连海平热热闹闹地团团坐。徐茵喜欢蔡淳佳,一首接一首地唱她的歌,从《小手拉大手》到《陪我看日出》,是典心麦埃杨潞宁和铁馨一个喜欢she,一个喜欢王筝,k歌k到热火朝天。余乐乐总是唱些安安静静的歌,连海平听着撇撇嘴:“余乐乐,你来开怀旧专辑的么?” 他说话的时候余乐乐正在唱《第二道彩虹》,歌词忧伤得要死:你和我站在彩虹的两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徐茵看余乐乐一脸入戏的表情,忍无可忍,手起手落按了“cut”,余乐乐大声抗议:“徐茵你太不道德了!” 徐茵看看连海平,一脸坏笑:“连海平,我给你点了《一生有你》。” 连海平瞪徐茵一眼:“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 他从余乐乐手里接过话筒开始唱歌,他的声音干净而清澈,蓦地就让余乐乐想起许宸。 灯光昏暗的包厢里,余乐乐下意识地按一下身边的包,在包底的角落里,一个红小锦囊始终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 分手那天,她把指环从中指上取下,看着指上那圈浅白的痕迹,心里有无法遏制的疼。她扬起手想把它扔掉,可是还是狠不下心,做不到。最终她把指环放进最初的那个小锦囊中,然后压到自己随身的包底,似乎算是折中的主意:我们分手了,可是你还在。 自欺欺人——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音乐渐渐进入,她抬起头,看见大屏幕上的歌词: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曾经都是这样许诺的吧,可是后来呢?生命中那些我们无法承受之重,轰然垮塌时,理想的许诺哪有现实的生存来得重要? 连海平专注地唱歌,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好像是在看词。可是余乐乐不知道,他不过只是没有勇气看余乐乐此时的表情。哪怕徐茵起哄,哪怕杨璐宁一直在用一支圆珠笔戳他,可他还是不回头。 是不敢。不敢看见余乐乐一脸落寞的眼神,更不敢面对一个无法承担的事实:你这样落寞、这样孤独,可是你都不肯走到我身边,让我帮你分担一些落寞、一些孤独。 一曲结束,杨潞宁和铁馨尖叫着起哄“假唱!假唱”,然后笑成一团。余乐乐也笑,看连海平按住杨潞宁和铁馨的脖子作势要掐死两人,而徐茵高高兴兴接过话筒,又开始唱蔡淳佳。 她唱得深情款款,另一边几个人闹得如火如荼。余乐乐看着屏幕,兴致盎然地研究歌词:很想牵着你的手,涂绘想要的天空,生命迂回而空洞,有你陪就能看懂。只是繁华的世界,偶有难越的沙丘,你困在黑白之中,眼里只会有彩虹。梦儿啊随着他,我们可能明白吗?松开手,是最好的拥有…… 突然觉得心脏绞结着痛起来。 连海平一回头看到了,不知该说什,想了想,往她手边放一瓶矿泉水,没说话。 徐茵唱完后又轮到铁馨,她唱了《我们都是好孩子》又唱《明天就要嫁给他了》,神情转换蝶落又自然,大喜大悲跌宕起伏游刃有余。余乐乐本来觉得好笑,却在看见歌词的刹那又崩溃了,歌里唱: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想紧紧抱你一下可以吗,在你怀里的不会再是我,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回头了,别人永远都是我的屋顶了,这一切不都是你说要给我的,等的人是你我却要嫁给别人了。有一天想起我你会放心吗,爱情不是我努力就可以得到的,真的…… 铺天盖地的悲伤咆哮着将她淹没,她觉得今天来唱歌根本就是个错误:情歌那么多,或许早该知道每首歌都是一道疤,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压根没有痊愈。 她站起身,压住眼底那些马上就要涌出来的液体,快步往洗手间走,连海平随即跟上,直到目送她走进去,他才收住脚步,亿走廊的墙边等。 走廊里还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歌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连海平瞪一眼天板,心想最好余乐乐听不见,又无奈地叹口气。 第十八章 18-1 余乐乐没想到,自己本来是想躲进洗手间哭一场,却在看见庄悦薇的一瞬间把所有想哭的情绪都吓没了。 洗手台前,庄悦薇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喜上眉梢:“老师!” 余乐乐笑着点点头:“来唱歌?” 庄悦薇也不避讳:“和孟小羽一起,我们在2105。” 余乐乐愣一愣:“我在你隔壁。” “真的?”庄悦薇很兴奋:“到我们这边来吧!” “你们都唱什么歌,”余乐乐笑:“不是英文歌吧?这个我可唱不来。” “他唱中文歌,”庄悦薇笑得很开心:“可是许多我不会唱。” 又哀求:“老师你来我们这边玩。” 余乐乐想了想,答应。 一起出门,迎面撞上连海平,余乐乐怔一下,隐约明白他跟出来的用意,只能用眼神表达一下感激,然后介绍:“我学生,庄悦薇。” 还没等介绍连海平,庄悦薇一脸兴奋的表情:“你是老师的男朋友?” 余乐乐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倒是连海平处变不惊,看着庄悦薇笑:“我是男的不假,也是她朋友。” 看着庄悦薇满脸的激动与好奇,余乐乐笑着对连海平说:“我去他们那边坐一会,稍晚点回去找你们。” 连海平耸耸肩,看着庄悦薇:“如果你不怕魔音贯耳,就去听你老师唱歌好了。” 庄悦薇对成语一窍不通,纳闷地问:“魔罐?那是什么?变魔术的么?” 连海平瞪着庄悦薇看,余乐乐哈哈大笑。 余乐乐进屋时吓了孟小羽一大跳,他的两条腿搭在茶几上,看见余乐乐时险些把一罐啤酒踢倒了:“你——” “你该说‘老师好’,”余乐乐拍孟小羽的脑袋一下:“小孩子还喝酒?” “老师,我16岁了好不好,法律上说这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孟小羽显摆。 “哦,我差点忘了,你妈是律师,”余乐乐在旁边坐下,顺手接过话筒,指挥孟小羽:“点歌的,伺候。” 孟小羽认命地坐到电脑前,扭头问:“唱什么?” “什么喜庆唱什么,”余乐乐偏要跟自己赌气:“热闹的、欢快的、发泄情绪的。” 孟小羽一边点歌一边一幅幸灾乐的表情:“失恋了吧?” 余乐乐抓起一颗开心果扔过去,正中孟小羽头顶:“做人要厚道!” 一边庄悦薇高兴地爆料:“我看到老师的男朋友了,在隔壁。” 她伸出胳膊比划:“这么高,很帅。” 孟小羽不相信地看看余乐乐:“真的假的?” 正说话,音乐起,余乐乐一看歌名,哭笑不得:《嘻唰唰》! 看出余乐乐的表情很怪,孟小羽赶紧解释:“这个喜庆!” 余乐乐一咬牙:“行!你陪我一起唱!” 孟小羽撇撇嘴,万般不情愿地拽过话筒:“你不会五音不全吧?” 余乐乐不理他,意气风发地吼: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一边心里想:这都是什么破词儿? 可是又赞叹:果然有些歌就是为了发泄用的啊! 孟小羽被余乐乐的气势震慑住了,给庄悦薇打手势:“她和男朋友吵架了?” 庄悦薇挤眉弄眼:“不知道。” 孟小羽摇摇头,叹口气,拿起话筒也开始吼,庄悦薇在一边拿着各种道具手舞足蹈地当啦啦队,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余乐乐觉得心底的郁闷也在一点点化解。 轮到庄悦薇唱歌的时候,孟小羽大着嗓门问:“老师你还不回隔壁啊?” 余乐乐狠狠拍孟小羽一下:“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孟小羽嬉皮笑脸:“ktv里哪需要电灯泡啊!” “错,”余乐乐看着孟小羽笑:“我不是电灯泡,我是蜡烛。‘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的就是蜡烛——我这样的蜡烛!” 她很坚决:“我偏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孟小羽绝望地拍拍头:“我早该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 余乐乐得意地伸出手到孟小羽面前晃:“才发现?这就是标准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孟小羽无语了。 余乐乐笑了,她觉得和孟小羽一起犯贫很快乐——孟小羽是她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那类男生,他们有一点点调皮、有一点点痞气,可是却自然、随兴。与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似乎可以加速剥掉自己身上那个沉重而忧伤的壳,从而变得轻盈起来。 似乎从ktv里的偶遇之后,孟小羽和余乐乐之间形成了某种很有趣的默契——余乐乐下班的时候常看见孟小羽半坐在自行车上等庄悦薇,看见余乐乐走出来就两指并拢到额边挥一下;上课时他依然不听课,不过不再半路脱逃,而是很安静地呼呼大睡;偶尔也很给面子地交作业,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大部分是照抄别人的。 就连程楷都说:“要求不要太高,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余乐乐还是有点遗憾:“他这样,将来就算出国了,会不会还是混日子?” “有人混日子也饿不死,有人不混也照样饿着,”程楷摇摇头:“小师你已经很敬业了。” 是这样么?余乐乐反问自己,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只是从那以后和庄悦薇接触的机会似乎更多了一些,庄悦薇认定了“这个老师很可亲”,常常隔三差五找余乐乐聊天。渐渐,余乐乐知道了庄悦薇的父母在国也算是成功人士,家境优越。因为父亲到这边的大学交流访学,一家人才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家乡。 “你和孟小羽在一起,你妈妈赞成么?”余乐乐还是很好奇。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庄悦薇很纳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余乐乐心里涌出苦涩的羡慕。 “什么时候回国?”余乐乐觉得这个句子很怪异:明明中国才是故乡,国却是眼前这个小孩生于斯长于斯的家。 “大概还有几个月,爸爸这边的工作结束就可以回去。”她眉开眼笑。 余乐乐微笑:“将来如果有机会,或许我会考虑去那里看看。” “真的?!”庄悦薇很开心:“旅游?还是定居?” 余乐乐突然有些许发愣:其实自己并不喜欢在那里定居,可是,如果只是旅游,擦肩而过的隐痛是不是还不如从此之后永不相见? 18-2 周四余乐乐没课,被拖回学校参加组织生活。几个师弟师要入党,学生党支部正经八百地开会,余乐乐这会算是“老资格”了,不怎么说话,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会议间歇,一群师弟师围住因为即将毕业而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师们聊天,佟丁丁问余乐乐:“师你去哪里工作?” 师弟陈舫拍佟丁丁一下:“师不是要去实验中学了么?你白痴啊?” 两个人开始打闹。余乐乐看着他们笑,这时徐茵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捅捅余乐乐,小声说:“连海平放弃省大的复试了,你知道不?” “什么?”余乐乐迷糊了一下子:“为什么放弃?” “为什么,”徐茵笑:“大概是要立志扎根咱这海边小城吧。” “可是他读完研究生还可以回来啊!”余乐乐有点着急。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说话一向没什么用,”她拍拍余乐乐肩膀:“你自己去问他吧。” 余乐乐秘站起身,四下里转头都炕见连海平,徐茵叹口气,拽拽余乐乐:“他今天面试,请假没来开会。” “面试?”余乐乐不明白。 “余乐暮猓夯旯矶裱懒樗溃?br/> 八歧大蛇其本身的黑暗力量,本来是不如五尾彭侯的元素力量,以及二尾猫又的死亡力量的。但是,草稚家族的后人莽撞行事,动用了本家族传承的神器草稚剑,强行击杀大蛇。 结果大蛇却把所有的黑暗力量凝聚在脖子上,使神器的剑锋也不能完全砍断。而作为尾兽的八歧大蛇更是以惊人的回复力,将草稚剑给吸收入了体内,并将之化为了自己的一股超强力量,实力一鼓作气超过了猫又,彭侯两大强敌。 之后,自大的大蛇自以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于是,它为了一统世界,不但散发出了强大的邪恶力量,还相继揭开了风雷水火土五个祭坛的尾兽封印,放出沙之守鹤,雷之雷兽,火之九尾狐,水之矶怃,土之貉这五只妖兽危害人界。 其邪恶的气息还惊醒了鼠颌猫又、彭侯这三只远住在关西的怪物。然而,实力本就绝强,格也属高傲的尾兽,根本就不肯听从八歧大蛇的命令。这一情况,直接引发了长达522年的上古九尾兽大混战。 分歧大蛇虽然以其超强的魔力打败了守鹤、矶怃、貉、雷兽这四只尾兽,却低估了原就属于九大神兽之首九尾妖狐的实力。 话说,九尾本来还想感谢那个将自己从火之祭坛里面放出来的恩人……可惜,八歧却压制根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反倒被九尾给硬是生生扁了上百年。 八尾与九尾大战的结局,终是八歧大蛇在冗长的消耗战中败北,赖以自豪的“草稚剑”也被打开一个小缺口,可以说是完败! 于是,自上古尾兽大战之后,就消失了踪迹的八歧大蛇,不断有新的传说冒出。 其中谣传最广的,就是八歧大蛇在那次大战败北之后,自我封印到了草稚家族的世代仇敌,八神一族的灵魂里。希望总有一天,八神一族的天才后代,能够重新唤醒自己的力量,再与宿敌九尾狐决一胜负! 18-3 这是余乐乐第一次被连海平挂断电话,之前每一次,似乎都是他等她先收线。她习惯了先放下电话,便忽略了一个人面栋嘟嘟嘟”的忙音时,那份茫然若失。 他生气了? 一定是生气了。 余乐乐坐在书桌前,看着桌面上平摊着的备课本,想写教案,却谢进去。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认识连海平的四年里那些无法回避的点点滴滴:他教她学英语、他陪她散心,她哭的时候他给她一个肩膀,她紧张的时候他牢牢握住她的手……他似乎,一直都在。 其实,很多事她都一清二楚,可是那种欣慰、幸福的感受和酸涩、不忍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就变成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闪躲。或许,从一开始她便知道:他不走,他留下,他放弃省大中文系公费研究生这的机会,其实不过是因为她在这里。 毕竟,一个公务员的岗位,在别人那里或许尚需要拼杀与争抢,可是对他而言,有太多更好的机会随时随地都会从天而降——只要他愿意。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等了她四年。这四年,他在她踉跄时握过她的手,在她战栗时给过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他只是付出,从未索取。而她也必须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自然,那些从容,那些快乐的笑,那些被忘记的烦恼,又岂是一声“谢谢你”就能抵消? 或许,一直以来,不过是她自己不肯承认:连海平和许宸,一个是温暖,一个是爱,他们都曾教给她一些珍贵得无以替代的东西,哪怕无法用言语形容,却让她的青与记忆都一起变得恬淡温存。 于是,她踌躇了,不知道是不是该拨个电话,说声“对不起”。她想,他应该知道她心底里的那些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懂她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来。 她接听,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余老师吗?我是长桥派出所。” 余乐乐一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您好,找我有事么?”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声音,威严而低沉:“请问你认识孟小羽和庄悦薇么?” “他们是我的学生,”她的一颗心沉下去:“他们出什么事了?” 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残酷的想象,画面凌厉而血腥,她的呼吸立即被梗住。 “他们参与打架斗殴,现在在我们所里,你过来一下吧。”对方挂断电话,语句简短利落。 余乐乐愣一下,立即拿起包跑出门,末的阳光透着燥热的气息,她坐在出租车上一路胡思乱想:打架斗殴?孟小羽和庄悦薇?怎么会这样? 长桥派出所在市区的东面,余乐乐没有去过,险些找不到位置。出租车司机转了许多弯,终于在一条小巷子里把它找到。车一停,余乐乐拿出20元钱递给司机,没等找钱就往派出所里跑,进了大门却突然站住了:孟小羽和庄悦薇在哪里? 正发楞,听见身后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过来问:“余老师吗?” 余乐乐回头,看见一个警察冲自己说话,急忙点头:“我是孟小羽和庄悦薇的老师。” 警察上下打量她一眼,说了句:“跟我来吧。” 他转身走进屋,余乐乐急忙跟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孟小羽和庄悦薇低垂着头坐在凳子上。看见她,两个人的眼睛里迅速闪过庆幸的光芒,孟小羽甚至来得及眨一下眼,似乎是想说什么话。 “你这两个学生才多大就跟人打架?不满18吧,老师和家长怎么平时也不管管?”警察皱着眉头:“多亏我们去的快,不然一旦出了人命,就算不满18岁,也还是要负一定的刑事责任的。” 警察继续训话,孟小羽和庄悦薇低着头,脸上多少有些受到惊吓的样子。余乐乐终于听明白前因后果:大概就是庄悦薇和孟小羽到长桥附近闲逛,和一群不良少年发生摩擦,然后就动了手。路过的行人好心报警,他们才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不过也被警察带进派出所,按规定要家长到场才能带走。 余乐乐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两人不敢告诉家长,更不敢阮静甚至程楷知道此事,急中生智,自己就被推上了前线。 想到这里,余乐乐忍不住冷了脸,表情严厉地瞪着两个人看,庄悦薇一抬头,就看见余乐乐连上的寒意,又心虚地低下头。余乐乐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你们能耐大了啊!怎么,觉得自己是大力水手还是咸蛋超人?伸根小指头就能杀人于无形?”她努力压住火气:“打架,你们能打得过那些小么?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什么该做什没该做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们怎猛你们的父母交待?” 孟小羽深深埋着头,也不抬,只是任她数落。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批评人,直到警察把她打断,塞给她一支笔:“签字吧,把人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她愤愤地签了字,率先走出派出所大门,孟小羽和庄悦薇怯怯地跟在她身后,不断交流眼,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直到走出了一段距离,她终于回头,狠狠地盯着两个人看:“你们怎么想的?” 语句里已经出现一丝松动,孟小羽敏锐地捕捉到了,迅速献上笑脸:“老师我错了,我太冲动,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庄悦薇也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柔软:“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刚才都被吓坏了,我再也不想再来一次了,真的。” 余乐乐看着庄悦薇的眼睛,那里面的天真让她不得不软下来,那些批评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老师,您能帮我们保密么?”良久,孟小羽还是喏喏地开了口。 余乐乐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你觉得呢?” “老师,您帮帮我们吧,”庄悦薇急了:“如果我妈妈知道了,她会很生气很生气的!” “如果你妈妈很生气很生气,大概就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余乐乐看着她说。 “余老师,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找谁好,我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想着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总会帮我们一次的,真的,就这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保证!”孟小羽指天誓日。 余乐乐看看他们焦急的样子,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两个人高兴坏了,直嚷着要请余乐乐吃饭,余乐乐摆摆手,语气严肃:“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如果你们还和那些人有什么纠缠,我决不会再帮你们保密。” 孟小羽和庄悦薇急忙点头,余乐乐这才放心地回家。 当时,她只是没有想到,暴风骤雨往往都在自己尚没婴料到的时候就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而许多失误,原本也不过就是从一念之差开始。 第十九章 19-1 从派出所出荔,余乐乐本想向李静做个汇报,可是想起两个孩子信任与期待的目光,终究还是作罢。而随后的风平浪静似乎也印证着孟小羽和庄悦薇的谨守诺言,这让余乐乐也渐渐安下心来。她的实习期已经过去大半,学校在学生中做了抽查,余乐乐的支持率创历史新高——所有被抽查到的学生都在调查表上“优秀”那一栏划了勾。如果不发生意外,三周后余乐乐的实习期结束时,就将与实验中学签订就业协议,成为母校的一名语文教师。 从怯懦自卑的学生到温和可亲的老师,这中间的转变,余乐乐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到这时,夏天的脚步已经一点点地近了。余乐乐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没有课的下午坐在操场边发呆,看那些孩子们跑跳着踢球、打闹,恍惚中,那些年轻的身影就变成了14岁时候的自己。 仍然是这个操场,只是铺上了塑胶跑道,新植了绿的草坪,她坐在看台上,曾经堆着大堆圆木供自己躲起来哭泣的地方早已炕见圆木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平坦的篮球场,四周种了许多树,树下还有舒适的座椅。有时她也会坐在篮球场边看高一年级组的篮球赛,听那些斗志昂扬的加油声,心里有浅浅的难过,不受控制地蔓延。 往往这个时候,她会想:许宸,你现在在做什么? 似乎一转眼,分手已经一年余。 一年多里,他的消息仍然源曰断传到她的耳朵里:听说他的tofel成绩638,gre成绩2330,足够申请许多大学的奖学金;听说他卸去学生会的职务,每天独来独往一门心思只读圣贤书;听说他妈妈身体不是很好,他中途曾回家几次,可是这城市不大也不小,相逢的机遇终究不过是无限趋向于零…… 那么现在,他应该是在准备出国的材料吧?他的姑姑、他的妈妈,都应该欣慰而满足了,他必然有光辉灿烂的未来,她相信以他的格与聪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最卓越杰出的那一个。她甚至想象出像言情小说一样的大结局:若干年后他事业有成,回国参加某项医学会议,她在电视上看见他的身影,顷刻间呆住。或许那瞬间她还会动心,还会舍不得那些流金岁月,可是就在这时她身边会恰到好处地响起儿的呼唤,他们大声喊她“妈妈”。从回忆到现实的刹那,已经任风霜爬上脸的她会将他的音容笑貌透过电视屏幕刻进自己心里,然后回转身,将小儿揽进怀…… 从此,真的是陌生人了。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从此,我身边的那个人,就真的不是你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操场上那些汗流浃背的身影与明媚肆意的笑容,突然发现自己心底不再有尖锐的刺痛,反倒是涨满深沉的哀伤。 有细密的惋惜,如同这末夏初的青草一样,茂盛地压开去,无边无际。 逄奕冲向办公室的时候余乐乐正在批改作文,看见逄奕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她微微笑了笑:对于这个鬼灵精的语文科代表,她一向是软硬兼施的——逄奕是那种语言天赋极高的男生,可是也极懒,如果没有人督促,恐怕他一篇作文也不会写,一套模拟题也不会做。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逄奕抓进办公室敲打一番,却秘听到门口一阵人仰马翻的咆哮,是程楷的声音:“你说什么?中心医院?!” 余乐乐心里一惊,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忙走出办公室,却只看见程楷和逄奕跑下楼的背影。她急忙抓住身边一个男生问:“发生什么事了?” 男生神情紧张:“逄奕说孟小羽找人报仇,被人捅伤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余乐乐被震住了。 头有点发晕,可是也不过几秒钟,她拔腿就往楼下跑: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件事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她跑得很快,可是还是没有追上逄奕和程楷,她焦急地招停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往中心医院赶。 中心医院离学校很远,而且一路上全是红灯。终于等到中心医院前一个路口的时候,却突然遇上前方两车刮擦,导致长长的车龙排成一排,动也不能动。余乐乐急了,干脆下车往中心医院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急诊室”的绿指示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余乐乐头发松散,几乎要一头撞进去。 也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旁边一声呼喊:“余老师!” 余乐乐回头,看见是逄奕淌着汗水的脸,以及站在他身边狼狈不堪的庄悦薇,她的校服裙子上染满了血迹,脸上手上有一道道的擦痕。 余乐乐急忙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孟小羽呢?” 话音未落,庄悦薇“哇”地一声就哭了。还是逄奕保持镇定地告诉余乐乐:“孟小羽在急救,程老师去交钱了,余老师您别怕,没事的。” 一个16岁的孩子,却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告诉他的老师——“别怕”。 有温暖轻轻漫上余乐乐的心,她百感交集地看着逄奕超乎这个年龄的冷静,不知道该说什,心里只是有一阵阵紧张的敲击,觉得好像暴风雨马上就要来到,自己已经无法闪躲。 正说着话,程楷匆匆跑过来,看见余乐乐,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余乐乐很着急。 “详情我也说不清楚,刚才派出所的人也来过了,说打人者已经当场抓获。我给孟小羽家打了电话,家长应该很快就会到,”他三言两语交待了情况,一转眼看见庄悦薇,脸秘一沉:“我也给你家里打了电话,你妈妈说马上窘。” 他恨恨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报仇报仇,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还需要你们把命豁出去?” “庄悦薇,你们找谁报仇了?”余乐乐有点明白了:“是不是上次那伙人?” 庄悦薇点点头。余乐乐的头“嗡”地一下浊大了。 余乐乐又急又气地看着庄悦薇:“你们让我保密,我做到了,可是我也让你们不要再和那些人纠缠,你们为什没信守诺言?” 庄悦薇抽泣着说:“孟小羽说他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报仇。他说他从来没被人抓进派出所,太丢人了。” 余乐乐还没有说话,程楷脸阴沉沉的开口:“余老师,你知道什么?” 余乐乐终于瞒不下去,把去派出所接庄悦薇和孟小羽的事情和盘托出。程楷勃然大怒:“余乐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余乐乐沉默着低下头:怎么会不知道呢?从自己把两人从派出所带出来那刻起,自己就有监督的责任,可是他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一步,分明就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 “余乐乐你太幼稚了,”程楷火冒三丈:“你不过是个实习老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应该马上报告学校,至少也要告诉我,我们会和学生家长联系,一起做思想工作,了解他们的思想动向,防止他们做出更危险的举动。可是你擅作主张隐瞒情况,又没有及时阻止他们的头脑发热,才失去了最宝贵的机会你知道吗!” 余乐乐的脸瞬间变白,她直直地看着程楷,这才明白自己的行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你是希望对学生好一点,彼此信任,曾经我也这么想,年轻的时候我们谁不想成为学生的朋友呢,可是你知道吗,现实生活中很多情况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你是个老师啊,你身上负担着多少学生的前途甚至生命!”程楷越说越痛心疾首。 “老师,这个不能怪余老师,是我们恳求她替我们保密的。”庄悦薇战战兢兢地打断程楷的话。 “不,是我的错,”余乐乐看一眼庄悦薇,又脸苍白地看着程楷:“你说的对,我只顾站在学生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可是我忘记了,我还是个老师。” 此时此刻,余乐乐终于明白:从自己决心做老师的那天起,昔日想象中那些光芒四射的完教师形象就与自己绝缘了,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师身上所担负着的是学生的前途、品甚至生命,他们可以成为学生的朋友,可是肩上还有比友情更重要的“责任”。 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拉拉钩、发个誓就可以彼此信任的小孩子了,自己是个老师,是代表学校的老师,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轻率? “算了,你经验不丰富,也不能全怪你,”程楷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不过肯定还有暴风骤雨在后面呢,你最好有精神准备。” 余乐乐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当事情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 19-2 十分钟后,孟小羽的母亲赶来,她在急诊室外不停地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告你们学校”,程楷一边安慰她,一边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余乐乐。余乐乐呆呆地看着痛哭失声的孟小羽母亲,心里好像有尖利的锥子,在一下下地扎。 自责、后悔、难过、着急……纠缠在一起,堵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 正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跑到一群人面前,目光紧张地看着几个人,然后落在庄悦薇身上,发出“啊”的一声尖叫。余乐乐抬头,看见一个中年人抱住庄悦薇,惊慌失措地问:“薇薇,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没有医生给你包扎?你怎么了?” 庄悦薇眼泪汪汪地看一眼面前的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号啕大哭:“妈妈!” 庄悦薇的妈妈?余乐乐秘瞪大眼。 眼前的人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用手摸着儿的脸,心疼而焦急地问:“哪里受伤了?告诉妈妈,哪里疼?” 庄悦薇在妈妈怀里摇摇头,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咱们这就回家。”庄悦薇的母亲拉过儿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可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警察拦住。 警察说:“对不起,这位同学你要跟我们回去录口供。” 余乐乐一愣,才发现这个警察居然就是长桥派出所的警察。他一转头,也恰巧看见她,对她点点头:“余老师,麻烦你和学生家长解释一下,我们要把这个学生带回去,时间应该不会很长。“ 余乐乐终于和庄悦薇母亲的目光撞到一起。 中年人的目光秘顿住了。 那一瞬间,昔日的回忆如同河水倒流。那个人,那张脸,那声永远不会忘记的哀求响彻她的脑海——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可是造化弄人,我们不得不见面,不得不在这样惶恐、狼狈的场合里见面。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目光好像穿越两年的时光,依然犀利尖锐。 许建萍的目光冷得可怕,好像扫一眼就能把余乐乐冻住。而余乐乐的目光空洞麻木,好像失去了焦距,只是沉浸在那些旧日的回忆里,茫然无措。 正在这个时候,急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冲出来,快步跑向走廊对面的服务站,对一个医生说:“大出血,b型血不够用,要去市血液中心拿血,快派车。” 听见这句话,孟小羽的妈妈大叫一声倒下去,程楷急忙扶住她,一群人乱成一团。余乐乐让像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服务站,问护士:“是b型么?我是b型,先抽我的。” 护士看一眼余乐乐,摇摇头:“不行,你太瘦了。” 余乐乐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抽啊,反正抽不死!” 程楷急忙跑过来拦住余乐乐:“别闹,医生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命了?” 余乐乐压根不理程楷,还是一个劲缠住护士:“先抽我的,一边抽,一边等人从血液中心拿血,不然阑及了!” 这句话打动了站在一边的医生,他看看余乐乐,对护士说:“先抽60吧,剩下的马上找人去取。” 话音刚落,余乐乐已经抓住护士的手:“快走啊!” 护士终于带余乐乐离开,庄悦薇有些紧张地看着程楷问:“余老师不会有事吧?” 没等程楷回答,小孩已经掉下泪来:“余老师是好人,她要好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逄奕炕下去了,对程楷说:“我去看看吧。” 看程楷点头,逄奕拔腿往两人走远的方向追去。 许建萍低头看看正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儿,又转头看看身后急诊室的门,不知道该说什。 那些鲜血,汩汩地流进血袋的时候,余乐乐感觉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走了。 她木木地坐着,好像灵魂已经飘散,浮到半空里,俯瞰着曾经的那些人与事。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庄悦薇就好像看见许宸一样——表兄相似的眼睛、相似的鼻子、相似的脸部轮廓,轻轻一笑,都是相似的神采。 突然听到逄奕的声音:“老师,你别难过,孟小羽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 她转过头,却看见逄奕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递到她手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逄奕误会了,他以为自己在害怕。是的,没有人知道,她与许建萍不过目光的交汇里,包含着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些秘密,好像迤逦的藤蔓一样,纵横生长,缠绕住她的心脏,桎梏了她的呼吸,逼迫她放弃,逼迫她忘记,然后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道紫红淤血的痕。 那些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来。 和肆意的泪水相比,软管里的血液流动得很缓慢。抽血的护士皱着眉头看看余乐乐的胳膊,自言自语:“怎么流这么慢?” 她伸手握住余乐乐的手,指挥她:“攥拳,松拳,再攥拳,再松拳……” 血液的流动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点,然而余乐乐向来是对疼蛙敏感的人,所以每一次攥拳都觉得臂肘处针头的位置发出钝钝的疼。可是时间紧迫,她皱一下眉头,还是不停地攥拳,松拳。 60鲜血采集完毕时,余乐乐觉得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站起身,脚步有点发虚地往外走,逄奕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停地念叨:“老师,您先歇会吧,孟小羽那边有我们呢。” 可是余乐乐不听,她觉得只有回到急诊室,站在孟小羽身边才比较放心。 然而自那年那场大病后,她的体质终究还是太差了。在马上就要到达急诊室的那个拐弯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视野从清晰到模糊,然后荡漾起一片无法挥散的绿,又从绿到黑,最后撞在面前行人的身上,轰然倒下。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自己就好像一片云彩一样,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19-3 长久以来,她真的是太累了。 她好像漂浮在黑暗里,炕到光,脚下是柔软的地面,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觉到弹。 她伸出手,有凉凉的风灌过来,可是然知道风是往那个方向吹。 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她站在寂静的黑暗里,平静地看着四周,心里一片空白。 她不想走,不想迈开步子,不想往任何未知的未来靠近哪怕一点半点。她想逃避,或许这也是她身体的本能选择,不要动,不要走,不要离开。 甚至连呼吸都不想要了。 可是,还是感觉到四周的黑暗在一点点散去,渐渐变成模糊的白,光线透过眼皮照进眼睛的时候,她虽然闭着眼,仍然可以感受到微红的暖意。 又闻见来苏水的气味了。 她想皱眉头,可是却连皱眉头的力气都没有。这不是第一次晕倒了,或许还是熟门熟路——从晕倒前就知道自己将要晕倒的事实,而醒荔也不会再惊讶茫然。她甚至清醒地知道自己醒荔迎接自己的会是多少人焦急的目光,他们眼睛里热烈的期盼会让自己忍不住想要哭泣。 她的知觉终于一点点恢复了起来。 她仍然闭着眼,不动,呼吸平缓,可是渐渐感觉到身上的被子有些沉重。左手有些凉,想必是正在输液——葡萄糖液,这也不是第一次流到她身体里了。她甚至依稀觉得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温暖的、柔软的,轻轻握着。 是妈妈么? 她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的? 一定是程楷给家里打了电话吧?自己手机里存着家里的电话号码,可是妈妈会不会很害怕? 她的心脏轻轻收缩一下,泛出隐约的疼。自己总是这样给家里人添麻烦,让他们担心,让他们害怕。自己总是做不到最好,这次还捅了大漏子,除了家,都想不到哪里还能是自己的容身之地,让自己躲避一些指指点点、一些飞短流长。 不可以逃避了,她终于想:这个世界再怎么逃避还是要照样运转,这个事件再怎么逃避还是要照样解决,自己从来都“倒霉”惯了,不顺心的事情那么多,不也一点点走过来了么? 更何况,这一次的事情,是自己错了,就要勇于承担责任! 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却在看见身边那个人的瞬间秘定住了目光! 余乐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喜、怀疑、犹豫、忐忑,毫不掩饰地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许宸?!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睁得太快,太不像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坐在一边的许宸完全被吓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咳嗽一声,松开余乐乐的手,低头给她颐被角,又抬头看看输液管的流速,掩饰着眼睛里那些实际上早已被余乐乐收入眼中的温暖情感。他站起身,余乐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他身上白的医生袍,还有胸前小小的名牌。 上面写两行字——姓名:许宸(实习),部门:急诊室。 突如其来的重逢令她的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幸福、忧伤、满足……这些感觉交杂着让她忍不住想要哭泣。 这样想着的时候,泪水已经悄无声息滑下来,蜿蜒成湿且痒的一线,径直落到枕头上。 声音梗住了,不知道该说什,只是想盯着他看,就这样一直看下去,看到实在不能再看或者再也炕见为止。 或许是到这一瞬间她才知道:当她这一年多来一直在逃避、闪躲的一刻终于来临时,那些爱、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仍然清晰如昨。 从来都没有忘记。 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在葡萄糖液滴滴嗒嗒的流淌里,在病房浓重来苏水味道的氛围中,余乐乐透过泪水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撕裂着疼起来。 假使,就这样看一生,该多好。 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第二十章 20-1 刚下班的许宸本来是要回家补眠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会被一个孩子径直撞上。然后,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纸娃娃一样,脸苍白地倒下。 并没有电视剧里那么恰到好处地伸出双手扶住她——事实上是在她倒地之后,当听到她身后男生惊恐地喊出一声“余老师”,他才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昔日那个孩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现在,他终于知道心脏瞬间停工是什么感觉了:就是脑血管中的血液快速奔涌,心脏却已间歇供血不足,所有的肢体语言都被凝结到一起,整个人僵住,连同目光一起,固着成难以融化的一块。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见她。回家乡实习已三周,他每天都想鼓足勇气去师范学院看看,可是到头来总是作罢。他知道自己是不敢——不敢看她幸福的笑脸,不敢看她和另一个人一起成双成对的身影,不敢看她和自己打招呼时云淡风轻的表情。 甚至害怕听她向身边的那个人介绍自己,她会怎么介绍呢,或许会说“这是许宸,我的高中同学”,再不就是说“许宸,我朋友”……可是无论她怎么说,他都猜得到自己的心脏一定在滴血。 她该是幸福的,像所有找到爱情的孩子一样,神采飞扬,顾盼生唬 可是眼前的她,并不是。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慌乱地抱起她,转身往回跑。或许应该跑得很快,因为当他的意识渐渐飞回到脑海中时,他已经看到她躺在病上,静静输液的模样。她的脸上一点血都没有,瘦了很多,可是表情很安详。 他一直守在他身边,护士们进进出出给相邻几个病的病人打针、拔针,多少人盯着他探询似地看,可他都置若罔闻。他知道她们有多好奇,可是此时此刻,他也只看得见一个她。 或许是在失恋后他才知道,这场蕴蓄已久的感情,从淡淡的关怀到浓烈的依恋,他是何等珍视! 可是她呢,她应该已经淡忘了吧。 其实,有许多次,他想回家,回到她身边,告诉她他仍然在等她,等她回来,哪怕转一大圈,只要回到原地,仍然可以看见他。可是,他没有勇气。 他设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只是因为她身边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于是所有的想象对他而言都变成彻骨的冰冷。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更没有想到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些惊喜、犹豫、迟疑、克制……当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时,就好像砸在他的心上,硬生生的疼。 他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可是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好像越擦越多。 他不得不说话了:“别哭了,老同学见面,该高兴啊。” “老同学”! 这个称呼狠狠撞进余乐乐的耳膜,她的呼吸停窒了一下,心脏被迅速挤压成硬邦邦的一小团。 是“老同学”么? 原来,真的只是“老同学”了。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当然就不会有眼泪了。 她伸出手,抹掉脸上残余的泪痕,在他的注视下想要坐起来。他伸出手扶住她,把枕头竖起,又轻轻扶她靠坐过去。那一瞬,他离她很近,近得就像多年前她站在他面前时,伸出手就可以拥抱彼此的距离。 然后他坐回到她的边,看着她问:“你这种身体,还献血?” 他的声音依然那听,她注视着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事情的原委。她抬头看看门口,却蓦然发现逄奕站在那里,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盯着他们看。 “逄奕,孟小羽怎样了?”她将目光从许宸身上移走,开口问。 逄奕愣了愣,还是答:“送加护病房了,如果能熬过今晚,应该就没事了。” 余乐乐微笑了:“那就好。” 她看看头顶还剩三分之一的葡萄糖袋子,伸手想要拔针头。许宸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挡住,有点愠怒地看着她:“别胡闹。” “我得去看看我的学生。”她说。 “等你输完液,我陪你去看。”祈使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 “我没事了,”她坚持,冲他笑:“真的,不骗你。” “不行。”他是罕见的固执。 她看看他的脸,终于宣告放弃。她挥挥手,把逄奕叫到身边,细细叮嘱:“我晕倒的事不要回班里讲,你抓紧回去上课,一会输完液我去加护病房陪着就可以了。下午有两节作文课,上一次的作文都已经批改完了,放在办公桌上,你下午拿到班里发下去。新的作文题目和要求都写在我备课本里,你给大家布置一下,下课后收起来再放到我办公桌上。” 她看逄奕点头,微笑:“谢谢你,逄奕。” 逄奕领命而去,临近中午,在观察室里输液的病人渐渐变少,到最后就只剩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说话。 其实都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彼此都不知道说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下百叶窗,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她的目光追着他走,她似乎是这才发现,他穿白医生袍的样子那看。 他一向都是好看的。 余乐乐似乎从来都没有如现在这一刻这般迫切地希望时间静止,好像被施过咒语的睡人城堡,沉沉停滞,永不醒来。 20-2 孟小羽终于脱离危险的那天,余乐乐也被告知工作的事情泡汤了。 李静的表情痛心疾首:“余乐乐,你怎么能这幂率?这么大的事为什没告诉学校?” 余乐乐表情平淡地看着李静,沉默着不说话。 李静长长地叹口气,伸出手拉住余乐乐,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 她知道,她要说的,余乐乐恐怕已经全都知道。 这个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要往大里说,这就是责任心不强;要往小里说,不过也就是没有经验。要说错,也就错在余乐乐自己还是个学生,她习惯了替学生考虑问题,撒略了自己已然是个老师。 老师的立场,是永远都不可能等同于学生的立场的。 这一点,李静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却相信,从今时今日起,余乐乐一定已经将这个道理铭记在心。 这个代价委实太沉重了。 并不是一件小事——在余乐乐的从教路上,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打击,甚至迅速飞遍师范学院中文系,任远勃然大怒,可是又无能为力。 无法挽回的结局,就只能接受。在同学们再次饱含怜悯的目光中,余乐乐苦笑。 师范学院中文系史上最优秀的生余乐乐,在一夕之间成为中文系史上最悲惨的一号。几乎顺理成章的,昔日的那些距离,同学之间的疏远,随着这些事情的发生也渐渐消散了。毕竟,对大家而言,当余乐乐不再那么顺风顺水之后,在她张扬坚硬的棱角开始渐渐收敛之后,在大家眼里的余乐乐变得平凡多了也可爱多了。 于是,整个六月,大家忙着话别,忙着历数那些温暖的过往与曾经,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都是温馨甜蜜的学生时代。到了这时,包括余乐乐在内的很多人才明白“同学”两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张永远不会过期的门票,持着它,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畅通无阻找到你。 有人已经开始陆续与各中学签订就业协议,徐茵如愿以偿去了电视台,连海平的政审也顺利通过,进入体检步骤。只有余乐乐,若无其事地做她的“待业青年”。 任远炕下去,每天都和各学校联系,想要帮余乐乐推荐工作,可是各校基本上都已经和实习生签订了协议,余乐乐的横空出世并不可能太顺利。 于叔叔也有点着急,问余乐乐:“我和几个学校的负责人有点熟,要不要……” “不要。”话音未落,余乐乐已经堵上于叔叔的口。 “乐乐,你不能意气用事,”妈妈微微皱着眉头:“其实咱们都知道,这次的事情也就是个意外,如果你不是实习教师,充其量也就是警告或者开会批评就可以解决的。不过你是实习,所以小事都可以当作大事处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当老师不是你的理想吗?” “妈,你怎么知道当老师是我的理想啊?”余乐乐微笑着看着妈妈。 妈妈笑了:“自己的儿,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余乐乐微微愣一下。 她一向以为妈妈并不懂自己的,小时候的那些责备,动辄就数落的唠叨,后来父亲死后的疏远孤独,她一直以为妈妈不了解自己。 可是,或许,她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 良久,余乐乐终于仰起脸,微笑着对妈妈说:“妈,你放心,我有数的。我已经长大了,做什么,怎么做,去哪里做,我想好好考虑一下。” 妈妈和于叔叔对视一眼,终于点头。 余乐乐一歪头,看见于天在他们身后咧着嘴笑,目光相撞,他伸手冲自己摆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余乐乐也笑了。 大起大落,大概说的就是余乐乐这样。 六月,几乎所有人都大局已定的时候,余乐乐却神情淡然地和连海平一起站在海边栈桥上。天高水阔,荡漾的波浪泛出金阳光的纹路,海鸥从天海间掠过,悠长的鸣叫,在身后城市车来车往的背景中渲染出自然而然的寂静。 只站在这高高的栈桥上,站在这城市里辽阔的海上,未曾远走,她却开始怀念。 未来是只莫辨方向的热气球,她知道乘上它可以飞向高空,然知道下一场风会把自己带到哪里。 何去何从,在这个六月,变成未知的谜团。 也或许,本不是谜。 因为,僵持这么久,终究要抉择的吧? 前途或是爱情、家或是远方、固守或是离别,这些,都是要抉择的吧。 一夕之间,自己从被放在高处的才塑像跌落人间,变成所有人幸福前路的旁观者,带着未定的命运,带着失落的伤感,带着那些永远无法言说的痛,静静站在人群之外。 整个中文系汉语言文学1班,没有签订就业协议的人已经不多,而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在别人眼里,此时此刻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落魄、寂寥、孤独……总少不了这些词,且,还“可怜”。 放在10年前,自己一定会感到苦闷,甚至会诅咒,诅咒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公平;放在8年前,自己一定会感到悲痛,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而弃婴哪里诉得出公平;放在6年前,自己一定会感到挫折,虽然不再绝望,可是仍然会忧伤;放在3年前,自己一定会觉得天翻地覆,会弄不明白追求完的自己如何变成今天这样灰头土脸的模样……然而今天,这些都不会了。 10年,这就是长大么? 长大了,所以不再盲目怨恨“命运”,不再把所有失意归咎于别人。学《西方文学史》的时候她留心听到老师讲“格悲剧”与“命运悲剧”之间的关系,当时老师说到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就是宏大的命运悲剧,他杀父娶母,被命运诅咒,然后让悲苦的情绪贯穿一生、打动观众。老师说,这样的悲剧更容易让观众、读者刻骨铭心。 可是生活告诉她余乐乐:这世上,命运悲剧终究是少,从来没有什么是天降的神祉或既定的福。这世上大多的悲剧,是从格悲剧开始的。 或许,许多人的命运悲剧,本身就是一场格悲剧,而已。 她不要被所谓的“命运”束缚,她不相信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当她站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填写报名表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次,是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假使这路上风雨交加,她也决不可以后悔。 她猜,现在,任远应该已经听到了消息,或许他明天就会找自己谈话,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会赞成自己的选择,还是劝自己放弃? 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将坚持。 远方是炕透的海平线,淡蓝的天空、深蓝的海洋,凉爽海风里,她能感觉到连海平看向自己的视线。四年了,多谢他始终在自己身边,可是当他放弃大好机会留下来的时候,她要如何才能开口告诉他:她要走了。 就在她鼓足勇气要开口的时候,他却先她一步发出声:“听徐茵说,你见到他了?” 需要几秒钟,她看着他的眼睛,才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她有一小会儿的失神。 “是,”她终于点点头,微笑着看他:“那天在医院,见到了。” 连海平沉默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些沉痛与伤怀的情绪,或许只是一闪而过,然而 “他还走么?”连海平终于问。 “应该是走的。”余乐乐微微笑着看远方的海面,阳光在她脸上洒一层金,温暖生动。 她没有告诉连海平,那天的相逢后,她和许宸再也没有见过面。 虽然,明知道他就在咫尺之外,明知道彼此正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甚至每天早晨醒来都很想去医院看看他,可是,还是没淤联系。 他们,早该是彼此的过客了,不是吗?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那是言情小说里才会有的折磨,如果不反复,故事也就不好看了。 人人都喜欢悲苦过程后的喜剧结尾,那些历尽艰难终于重逢的顽强与不妥协是每一个读者心中的理想,然而,生活不是小说,更不是戏剧。 所以,她没有告诉所有人,那天之后和许建萍的开诚布公。依然是在两年前谈判的那个咖啡馆里,许建萍没见出苍老,倒是余乐乐脸上多了些不动声的沉稳。那天,许建萍也是这样问余乐乐:“你见到他了?” 余乐乐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担心、有后怕、有迟疑、有忧虑…… 余乐乐斩钉截铁告诉她:“我们不会再走到一起了。” 许建萍很显然为这样的直入主题而目瞪口呆。 余乐乐微笑着看着她:“阿姨,您应该知道,许宸比我更骄傲。” 是的,他们都是骄傲的人,是需要自信和自尊才可以活得下去的人。他们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失去亲人、感受背离、体验孤独、弄丢出路,这些平常人或许要用一生来体验的事,他们在20岁之前就已经完成。他们比一般人更理智、更倔强、更坚韧,他们需要一种付出和一种收获来告诉自己:自己的生命充满价值而不是污点与瑕疵。 他们需要生活中那些对等的目光,而不是轻蔑、敌视、鄙弃。 至今,她都记得和许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三思后行,她和他在一起时要时刻警惕那些自尊的陷阱,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累。 只不过,当时他们深爱彼此,所以才肯咬着牙关去扛。 那时,似乎也自欺欺人地不肯去想:生活里,那些现实的打击与不断的风雨或许会渐渐磨掉彼此的与信念,那份曾经宁肯放弃很多东西也要固守的爱情或许未必抵得住日复一日的蹉跎。“贫贱夫百事哀”——这苍茫的生活会告诉你,“贫贱”二字并不单指物质上的贫瘠,因为现实的打击与前途的无着或许才是一个男人最致命的伤。 这样的未来,不是她要给他的。 所以,他们的生活轨迹使他们注定与那些可以走回头路的人不一样。对他们来说,一旦放弃,就很难再回头了。 那么,现在这样的结局,对彼此,未必不是成全。 只惟独,对连海平不公平。 他对她的等,就好像之前她对许宸的等一样: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许宸这个人了,明知道他就算学成都不一定会回国,可还是有隐隐的不甘心,不想把自己的爱与期待尘埃落定。那么,这样的心情,或许也是连海平的心情吧。 他在等余乐乐磁望到低头,从守候到放弃。似乎只要还有一天她在等许宸,那么这一天,他就一直在等她。为了她,他可以放弃去省城读研的机会;为了她,他甘心留在这个海边的小城——其实余乐乐不是不知道,假使他愿意,三年后名校硕士毕业的他完全有资格报考省直机关甚至中央部委。如果不是为了她,以连海平的素质与背景,又何必把起点放得如此低? 可是,她竟然无法给他任何的承诺。 至少在她找到自己的方向之前,她无法许诺任何一个方向给连海平。 而他,居然还是肯等。 原来,这世间最让人忧伤的守望,就是这样没有尽头、却又固执倔强的等候。 20-3 转眼周一,中文系再次掀起滔天巨浪:余乐乐此前报名参加团市委、教育局、人事局组织的“十三地市乡镇教师支援计划”,已顺利通过。八月,她将踏上西行的列车,去距离蒲荫县锦寨乡不远处的一个乡镇做老师。 所有人都惊讶:余乐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扔在了偏僻落后的山村? 其实惊讶的又岂止是老师同学——那天在团市委的大厅里报名,余乐乐光辉灿烂的简历,几乎让考惊呆。 一等奖学金、党员、省级三好学生、若干次省级征文一等奖、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文章100余篇……那天,几乎所有考都问:这么优秀的学生,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报名? 言外之意:这样优秀的学生,前途光辉似锦,去哪里工作都可以,为什么要做乡村教师? 余乐乐只能答:大二去蒲荫支教,一直很想为农村的教育事业做点什么。 完的回答,令考频频点头又摇头:点头是因为觉得这个生善良又高尚,摇头是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而系里的同学们更是知道:余乐乐实习失败也算是个偶然,她终究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至于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么? 徐茵甚至不解地问:“余乐乐,你自虐?” 余乐乐微笑——是人之常情了,虽然对乡村教师充满崇敬,可是更多的人不忍让自己关心的人去受苦。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是希望走到远方,用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了解自己。 未来永远是未知的,在那些未知面前,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些许的茫然。只是成功者与失败者的不同在于:成功者在茫然里继续做着手边该做的事,一边做一边思考,思考自己、思考前路;而失败者却只是呆呆地茫然,随波逐流,让自己的命运沿着既定的方向一路滑行。 余乐乐想做前者。 她清楚,假使留在这个城市,她仍然可以去某个中学或者某个小学做老师,然后和一个人结婚,有一个家,从此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是循规地与翱就班的生活,或许安逸稳定,可是她无法从中感到快乐。 她已经被生活磨去了太多的与冲劲,只留下膨漳理智,有很久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做个老师,是不是还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三尺讲台。那么这一次,颈是自己拼尽全部残余的“不理智”所打下的一个赌好了——就用这个赌来告诉自己,自己想沿一条什么样的道路走下去。 因为,无论是放弃,还是继续,总需要一个选择。 一个发自内心的选择。 好在,蒲荫虽远还没有出省,想家了就回来看看,三年服务期满,一旦她找到自己想找的路,还淤次选择的机会。 三年,就算是个缓冲吧,像很多同学选择读研缓冲人生一样,她也将要在一个有起伏山履地方,静静地,为自己找一个未来了。 送行那天来的人很多:爸爸、妈妈、于天,庄悦薇、孟小羽、逄奕,徐茵、铁馨、杨潞宁、连海平,甚至连任远都来了。 他们拥抱她,说一些祝福的话,即将回南方的杨潞宁和考上研究生的铁馨甚至掉了泪,而连海平,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似乎是用目光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只是眼神碰撞的刹那,然而她读懂了。 庄悦薇也哭了,她一头扎进余乐乐怀里,泣不成声。孟小羽站在她身边,看着余乐乐带有叮嘱的眼神,低声说:“老师,对不起。” 话不多,可是余乐乐欣慰地笑了。她知道,经历了这次死亡线上的挣扎,孟小羽也长大了。 孟小羽声音的,又说:“老师,你放心。” 余乐乐点点头,微笑着看着他,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而妈妈,她拉住她的手,微笑着说:“国庆节回家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余乐乐点点头,给妈妈一个紧紧的拥抱。 列车终于要发车了,余乐乐回身走进车厢,看车外的人们在冲她招手。她一抬头,却蓦地发现不远处高高石柱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许宸! 这个夏天,她总是如此突然地看见他。 隔着那么远,她整个人都凝固住了,她看着他的眼睛,甚至都能看到里面的忧伤与祝福。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远离人群,孤独的身影却仍然带有卓尔不群的气质。 依然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啊。 余乐乐的眼眶渐渐湿润了,她这才想起自己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穿白医生袍的样子,很好看。 她多么希望这一生都能看见他在她身边,穿着白医生袍,对她微笑。 那笑容,穿越重重浓重雾霭,洒一路灿烂阳光,温暖无限。 可是,她希望他走,走到国境线以外,走到那些刺伤他的往事以外,走到她带来的伤害以外。 列车开动的瞬间,她终于伸出手,朝远方那个渐渐炕见的身影挥挥手。 渐渐,就只看见满眼的绿,农田快速闪过,列车飞驰,带她奔向未知的以后。 不是旺季,车厢里人不多,她看看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才发现似乎真的很少说那句话——即便是曾经热恋的时候,似乎,都没有对你说:许宸,我爱你。 是真的,曾经,爱过你。 十年开十年爱,如果你能听到我心里的话,请你幸福。 请我们大家,都一定、一定要幸福! 尾声 (1) 三年,或许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余乐乐教书的学校叫“岱阳实验小学”,是全乡最好的小学。本来她想去更偏远一点的地方任教,可大概是因为这里缺少合师的缘故,乡里的主管部门没有同意。 余乐乐就住在学校里,很简单的操场后面,简单的两层楼,就是这所中学全部的家当。 学校里的学生大多家境不好,每天都有学生想要辍学。余乐乐教书到第二年的时候,班里的学生已经从22名锐减到13名。 空荡荡的教室里,每说一个字都会有回声。 余乐乐的家访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跨越一座山、两条河,余乐乐一点点踏遍山坳深处的每一个村子。山里不通公交车,她只能搭三轮摩托进山,再搭赶集的车出山。夏天炎热的日光下,颠簸的山路上她吐了多少回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恍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晕车了。 相比本科时代蜻蜓点水的支教经历而言,这一次的支教生活让她真正了解了贫苦人家的生活。 段萍、段珍是她教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最先辍学的两个孩子。双胞胎,长得很像,唯一的区别是段萍很少说话,而段珍则相对开朗。两的成绩都很好,余乐乐相信他们即便是升了初中也依然会是好学生。 和城里孩子相比,这里的小学生年龄普遍偏大。她教二年级语文的时候,段萍已经11岁了。据说,是因为家境实在太拮据,拖到9岁才让儿读书。而山里的孩子读书也不过就是为了能识几个简单的字,所以到四年级的时候,她们就双双辍学了。 余乐乐第一次到段家村,第一次看见段萍的家,就忍不住想掉眼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房屋,简单陈旧的桌子与柜子。高高的土炕上被褥已经补了又补,露出发霉的棉来。这是一个失去了男主人,而主人又没有劳动能力的家庭。余乐乐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段萍辍学的原因。 她看着段萍忙里忙外的样子,她们显然为老师能来自己家而感到些许的激动。余乐乐终于忍不住,问段萍:“如果你想上学,老师资助你好不好?” 本以为她会很高兴,可是这个13岁的孩子居然开口说:“不好。” 余乐乐有点不明白,她下意识问:“为什么?” 小孩低垂眼帘,说:“要钱。” 余乐乐急忙解释:“学费老师掏,不用你钱。” 可谁知小孩马上算出一笔清楚的帐:“学校太远了,坐车一天来回4毛钱,可是我不上学,在家里帮妈妈编筐,一天还能赚四五毛钱。” 余乐乐没说话,只是扭过头,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而在另一个男孩路西强家,她更是被锅里的食物深深震撼:一锅粥,凝固了,却是一家三口一天的口粮;菜缸里十几根已经腌得发灰、长了霉斑的胡萝卜,就是他们的蔬菜…… 余乐乐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尝遍了苦难,可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幸福。 作为支教的教师,她的工资由家乡的主管部门统一发放,每月1300元。她留下一部分做生活费,剩下的几乎都哟给学生交了学杂费。 每次回家,她都会背回许多课外书,那些彩斑斓的书籍让山里的孩子看得眼睛发亮。每当看到此情此景,她就忍不住心酸——同一片天空下,她本没有想到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还有人过着如此窘迫的生活。 她再也谢出来那些风雪月的故事了。她有时候看看昔日的那些草稿本,觉得很遥远、很陌生,她的生活里似乎印上了更为现实的标签,那些故作诗意的阳白雪从此与自己两不相干。 她开始熊多与支教生活有关的文章,渐渐被诸如《读者》、《青年文摘》、《视野》等很多杂志转载。那些文章都是她的经历,是亲眼目睹,也是心声。她很用心地记录,希望能让读者了解另一种真实的生活。她还接了家乡晚报的专栏,用日记的形式记录自己的支教生活,栏目名叫“一个大学生的支教日记”。专栏反响很好,报社陆续转儡多读者来信,甚至还有好心人的汇款单,希望能帮山里的孩子重新上学读书。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好心人,她深深感激。 再后来,她还写了一些调查报告,陆续发表在省内的一些教育刊物上,有的甚至还引起团省委的注意。暑假,团省委“蕾工程”调查团一行来到岱阳,不仅带来文化用品和崭新的图书,同时还带来了几支暑期支教团。而母校更是定期派出支教小分队,利用寒暑假到岱阳来义务授课,同时发动在校生捐款捐物,结助学对子…… 看着孩子们快乐的笑脸,是第一次,余乐乐觉得“教育”二字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 再看见叶菲的时候,余乐乐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在省立医院送医下乡的队伍里,她一抬头,就撞上叶菲的目光。 两个人都愣住了。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她们注视着彼此,好像时间快速退回,仍然是20岁的那个夏天,仍然是省医大的校园里,仍然是相视微笑的两个人。 良久,还是余乐乐先微笑着打招呼:“你好,好久不见。” 叶菲笑了:“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一转眼都三年了。” 她们在学校操场上的篮球架下坐着聊天,一扭头就可以看见彼此眼角一些细密的纹。 不过二十几岁,时光的脚都固执地要留下痕迹。 “看你的样子,很不错。”叶菲微笑着看着余乐乐。 “还好,”余乐乐也笑:“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出国了。”叶菲说。 余乐乐马上明白她说的是谁,她静静地看着远方渐落的夕阳:“听说了。” 她转头看着叶菲,唇角有浅浅笑意:“这样对他更好一点。” “你会不会舍不得?”终于,叶菲还是忍不住问。 “当然舍不得,”余乐乐也不隐瞒:“有时候梦到他,还是会哭着醒过来。” “可是,”她的语气淡淡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说到底,我还是要他过得好,他不是神,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害他就算能扛得起一次,未必能扛得起一辈子。我不希望我们两个撑到都撑不住了再分开,到那时恐怕会伤害更多的人。”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是个悲观主义者。”叶菲微笑。 “可能是吧,”余乐乐承认:“看得多了,在乎的就多,想的也多。奋勇直前是年轻的权利,可是随着年寄增长,会发现相爱并不一定就要在一起。” 她转头看叶菲:“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叶菲眼神一黯,低下头:“或许很好,可是看看你们,会觉得不甘心。” 她仰起头,眼角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我喜欢的男孩子,他死的时候对我说‘小菲,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男孩替我照顾你’。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不了他的眼神,带点心疼、带点舍不得。我就想,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不可以放弃。” 她看着远方的夕阳:“真的,只要还活着,就有可能在一起。你们如果真的有心,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你,也喜欢他吧?”余乐乐轻轻问。 叶菲一震,看着余乐乐的眼睛,那眼神干净而纯粹。她终于道:“是,我第一眼看见许宸,看见他的眼睛,就吓了一跳,觉得他怎么可以那么像我喜欢的那个人。后来接触得多了,觉得他们也有很多地方不像,比如我喜欢的男孩子更无忧无虑一些,就算后来生病了,都笑眯眯地看着我。而许宸,他更忧郁一点,可是偏就那种平静的气质很吸引人。后来你们分手,我真恨你,恨你居然狠心让他吃那么多苦。可是现在我理解你了,爱有很多种方式,你选的,不过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那一种而已。”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柔:“可是,余乐乐,我是个喜欢看喜剧的人。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能看见你站在他身边,可以看见你们很幸福。” 暖红夕阳里,她们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看着远方火烧云蔓延的方向。 那里,是许宸现在所处的方向吧? 夕阳在两个比肩而坐的孩子身上洒下红彤彤的颜,而她们静静地抱着膝坐在那里,安宁平和,仿佛一张好看的彩画。 尾声(2) 新年临近的时候,余乐乐收到了许多人寄来的信与贺卡。有读者的、有朋友的,绿绿的铺满一张桌。 最大的一封是连海平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一张贺卡,里面的字虽不多,口气倒很哀怨:余乐乐你是怎么把我爷爷给制服了的啊?他现在总是问我“你那个很凶的小同学呢,怎么还不来玩啊”,烦不胜烦。也真是奇怪,他见你的时候你在打我,他接你电话的时候你在骂我,他怎么就对你这么念念不忘呢? 余乐乐边看边笑,几乎能想象出连海平那副纳闷的表情。也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严肃的爷爷,他对自己的印象这么深刻倒是出乎意料,可见老爷爷的审品味确实很奇怪。 她不由得想起了这几年来听到的那些与连海平有关的事:比如他分到组织宣传处,每天穿正装上下班,很是一本正经;比如他行情似乎很好,总有人要给他介绍朋友,而他居然自称自己是有朋友的,让机关里喜欢做媒的大婶们很是失望。 传播消息的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徐茵。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时候还不忘取笑余乐乐:“乐乐,我听连海平跟人家说他的朋友在外地支教,你认不认识她?” 余乐乐当时就恨不得拿柄大锤,先把徐茵打倒,再把连海平锤成饼。 最哨的那张贺卡是孟小羽的。他的汉字不怎看,可是英文书写却漂亮了许多。他说:老师,你放心吧,我现在很用功在读书,我会一直对自己负责,因为我记得我身体里有60的血是你的,我会珍惜,哪怕被蚊子咬一口都舍不得。 余乐乐欣慰地看着那些字,好像一个长大了一些的孟小羽就站在自己面前,还带着那一脸惯常的笑,目光干净。 而最厚的那封信则是庄悦薇的。让余乐乐很惊讶的是,她的信里极少有语法错误,想必是在家里也开始说汉语的缘故。 她带着骄傲的口气给余乐乐讲她的生活,讲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也是华裔,学习很好,体育尤其棒。字里行间的那些小孩的神态,甜蜜而又单纯。 突然提到许宸。 她说:老师,你还记得你离开之前送过我一张你的照片么?在海边,身后是海鸥,很丽。我把它放在我的置物架上,我发现每次表哥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愣很久。我妈妈也发现了,她要我把照片藏起来,可是我不想听她的。我看见这张照片就好像看见你,我不要把你藏起来。老师,听妈妈说你认识我哥哥?她说你们是同学,那么我猜,我哥哥一定是喜欢你对不对?可是我记得那时候你是有男朋友的啊……哦我明白了,我哥哥暗恋你,可是你没给他机会对不对? 写到这里,信纸上画着几颗碎掉的心,接着写:我哥哥很好的,老师你考虑一下吧…… 小孩的信很啰嗦,很八卦,也很真挚。余乐乐看着那些关于许宸的段落,隔着薄薄的一张纸,却隐约觉得是隔着若干个年头。而在这仿佛已经过去一生那么久的时间里,有许多东西,已经渐行渐远。 有些事,终究是回不去了。 因为,生活中有太多变数,就好像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牢牢站在原地等你,可是当两年两年再两年过去,等待变得模糊,坚持变得隐约,或许,我已经无法等下去了。 虽然,我心里这辈子都会留有你的位置。可是,过去的总要过去,我们总是要向前走的。你有你的生活,而我,终要有我的方向。 那么,就让时间做一块橡皮擦吧:当岁月如悠缓水流静静淌过,当我们从年少青涩到白发苕苕,当我们终于找到各自的幸福,我依然会把你放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细心珍藏——只是从此,与爱情无关。 时间就这样不停歇地滑过去,又一年天到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带着憧憬的语气问余乐乐:“你快要回来了吧?” 余乐乐知道,妈妈很想念、很想念自己,那些想念从妈妈的声音里渗透出来,穿过电话信号,跨越几百公里路程,一路撞击她的心脏。 还有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事,真的是久违了。 或许,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到这时,因为支教成绩突出,余乐乐已被团市委提名为“省十大杰出志愿者”候选人。许多学校已经对她抛出橄榄枝,有媒体看到她支教期间的“支教日记”,也提出让她去面剩还有一家出版社提出要把“支教日记”出版成书,合约已经寄来,目前正在考虑中。 当生活展开它的明媚笑颜时,过去的一切不顺遂,似乎都可以被遗忘、被抛开了。 天的风里,余乐乐坐在操场边看学生们踢球,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家。 想念妈妈乘爆锅时的味道,想念于叔叔给自己讲故事的情景,想念小于天咧着嘴笑起来的模样……原来,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而所谓家,大概就是无论走多远都仍然会惦念的那个地方吧。 正发呆的时候,一辆白面包车从校门外驶进来。余乐乐好奇地看着那辆面包车,看它熟练地转了一道弯,停在教师宿舍门口。余乐乐很快辨认出来开车的是学校里的司机张师傅。作为全校唯一的一辆公务用车,每次,只要张师傅进城买东西,就会用这辆车给余乐乐带回一些她急需的书本或是文具。余乐乐开心地站起来往白面包车的方向跑过去,绕过踢球的学生,绕过简陋的坛,快要跑到面包车前的时候,突然看见面包车后面的车门来开了,从车上跳下一男一。因为是背影,她炕清楚是谁,只看见他们和张师傅一起在搬着什么东西。 直到走得更近了,余乐乐才看清眼前孩子的模样,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徐茵!” 徐茵转头,秘撞上余乐乐惊喜的脸,她也大叫一声,两人迅速拥抱到一起,又叫又跳。徐茵看着余乐乐瘦了许多的脸,心里一阵心疼:“乐乐,你瘦了。” “可是我健康了许多,再也没有失眠,手指甲上有10个白月牙。”余乐乐得意地伸出双手在徐茵面前晃,却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声。 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无奈和抱怨说:“余乐乐,为什么每次你眼里都只有徐茵没有我?” 余乐乐惊讶地回头,看见连海平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着说话。 再不是阿迪达斯的运动装,而是干净的衬衫、笔挺的长裤,臂弯里搭一件咖啡夹克,整个人神采奕奕。 余乐乐愣住了:这个人,是连海平? 看见余乐乐发愣,连海平张开双臂,微笑地看着她:“余乐乐,你给了她一个拥抱,我怎么办?” 话音未落,余乐乐已经冲上前,揽住连海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连海平当场僵成一块石雕。 就连徐茵都目瞪口呆。 几秒钟后,还是张师傅搬东西回返,看见被满操场学生驻足观望着的余老师,急忙咳嗽几声。余乐乐在咳嗽声中松开手,一脸坏坏的笑:“怎么样,连海平,现在不会再说我厚此薄彼了吧?” 连海平习惯了开玩笑,真到梦想成真的时候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余乐乐,傻乎乎的样子几乎让徐茵笑岔了气。 还是余乐乐先拍拍连海平的肩膀:“喂,不至于吧,吓着了?” 连海平看看余乐乐狡黠的眼神,好气又好笑:“余乐乐,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就这么给学生作示范?” 他伸手指指操场边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的学生们,余乐乐一回头,这才想起还有一群学生在做观众,忍不住“啊”地叫一声,一张脸迅速涨红。 徐茵再次笑岔气了。 尾声(3) 直到坐进自己简陋的宿舍里,余乐乐还是有点惊喜过度。她坐在边,看看徐茵,再看看连海平,觉得今天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居然有自己最好的朋友从天而降。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余乐乐好奇地问徐茵和连海平。 徐茵指指连海平,笑着答:“团市委的领导要来探望支教老师,我们电视台当然要全程跟踪拍摄感人镜头了。不过刚才那个镜头没来得及拍,否则收视率一定很高!” 余乐乐想起刚才操场上的学生们,忍不住脸红,再看看连海平,绷着脸,一看就是故作镇定。 徐茵大笑,边笑边说:“我把手机忘在车上了,我出去拿。” 转身离开。 屋子里安静下来。余乐乐抬头,看见连海平站得直直的,看着自己的表情有点窘。 过一会,连海平才镇定了点,看着余乐乐说:“团市委派我来给支教老师算日用品,我算假公济私,第一个来你这儿了。” 余乐乐看着他微笑,然说话。 连海平挠挠头,继续说:“徐茵是请假来的,她说她要来看你,她还说你看见她肯定比看见我高兴,所以为了让你高兴,她一定要来。” 余乐乐还是不说话。 连海平有点无奈:“你别不说话啊,你就这没待见我啊!” 余乐乐继续保持沉默,只是看着他微微笑。 连海平终于接近崩溃了,无奈地说:“你倒是说话啊,我大老远跑来又不是看你发呆的。” 余乐乐终于笑出声。连海平看着她大大的笑容,觉得很恐怖:“余乐乐,你怎么了?” “听说你有朋友了?也支教啊,我认识吗?”余乐乐盯着连海平看,连海平一愣,马上咬牙切齿:“徐茵这死丫头,给我等着!” “所以说你这人最没劲,见忘友,”余乐乐撇撇嘴:“爱情甜蜜了就不管老朋友了是吧?这两年我回去放寒假两次,放暑假两次,虽然都不长,可是也不算短。结果你出差一次,培训一次,送温暖两次——我一共见你三次面,每次不超过30分钟。” 余乐乐冷笑:“连海平,你这么忙还来我这里耽误时间?” 连海平听得脸都绿了,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就那么别别扭扭地站在余乐乐对面张口结舌。余乐乐看见他这副样子,觉得很解气,便笑了:“得了得了,知道你是真的忙,就不数落你了。只要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原谅你。” 她的表情太狡黠,连海平有点头皮发麻地看着她,却听到她的声音很平静:“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有人托团市委的车给我带来许多零食和生活用品,我不知道他是谁。” 连海平怔了怔,看着余乐乐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 “后来又有人托人给我带来许多书,还有夏天的驱蚊液、冬天的护手霜,我也不知道是谁。”余乐乐接着说。 连海平还是怔怔地看着余乐乐,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再后来还有很可爱的手电筒、新一期的《中国青年》杂志、一个毛毛虫抱枕、漂亮的保温杯、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再再后来就是新一年的台历、红霉素软膏、达喜快速止疼胃药,这个人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很多时候,我刚刚想到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被私我手边。 “甚至到后来,连出版社都找到我,说有人给他们寄了刊登我日记的报纸,他们看过了,觉得很好,想要出书。可是这个人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 她仰起头看他:“连海平,你知道吗,这个人到底是谁?” 连海平看着眼前孩子闪亮的眸子,突然觉得自己失语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看着彼此的眼睛,身边有静谧的空气在轻轻流淌。 余乐乐看着连海平眼睛里那些翻涌着的情绪,轻声说:“其实我又不是傻子,我喜欢妮维雅的护手霜、隆力奇的驱蚊水、上好佳的膨化食品、喜之郎的果冻……这些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她看着他:“可是,你从来都不告诉我,发短信的时候、打电话的时候,你提都不提。我就纳闷了,连海平,你从来都是这么无私奉献,不求索取的么?” 她再走近一步,她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睛里的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她的眼角渐渐湿润:“其实我知道,你给我发短信,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鼓励我,给我打电话,在我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的时候陪我聊天,这些事并不是每个朋友都能做到的。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连海平,你怎么就能这么沉得住气?” 连海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快速眨眨眼,努力挤掉那些雾气,然后抬起头,故作凶悍地瞪着眼问:“连海平,你给我老实交待,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可是出乎余乐乐意料的是,连海平不仅没有被余乐乐吓到,反而当机立断、斩钉截铁、声音干脆地答:“是!” 回答的速度太快,余乐乐有点受惊。 她瞪大眼,后退一步,定定地看着连海平。 连海平叹口气,低下头:“你还要问什么,一起来吧。” 余乐乐的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下去,那些努力想要克制的雾气还是升起来,悄悄蒙了她的眼:“本来,我打算再签一个三年的合约,我想哪怕当一辈子支教老师,只要觉得自己有价值,就很好。可是前阵子,我坐在这里看台历的时候,才发现,如果三年前有个人对我说的是真话,那今年就是他等我的第七年了。再等下去,抗战都要胜利了,人也要老了。” “连海平,你说我是不是很残忍?”她的声音轻轻的。 “乐乐,我——”连海平想说“我还可以等下去”,可是又没有勇气。 她轻轻抬头,笑一下:“如果不来这里,我可能都不知道‘习惯’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强大——你不知不觉就习惯了一个人的声音、习惯一个人的样子,然后就会变得依赖,如果哪一天这些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会害怕,会难过。” 她看看连海平那双满含着难以置信的眼睛:“你看,我写过那么多的情感故事,可是都不知道还有一种感情会和习惯有关,平平淡淡的日积月累,看上去很普通,可是也很温暖。” “所以,我要暂停我的支教生涯了。一月份的时候我参加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因为在西部支教可以降5分分数线,所以我运气很好地打擦边球通过了初试,”余乐乐微笑着看着他,“上个周,我去参加了复试,导师说如果不出意外,两个月后就可以拿到《录取通知书》。” 她的眼睛渐渐弯起来,却还要努力地故作严肃:“我要再次成为学生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我想问问,是不是还有人愿意要我?” 这一次,连海平没淤给她唠叨的机会,他往前迈一步,伸出手,把眼前的孩子紧紧揽进怀里。他的拥抱紧得几乎让她窒息,她伸手推他,可是他力气太大推不开。她只能在他胸前闷闷地抗议:“你还没有回答我。” “乐乐,读研是你想要的生活么,”连海平有点讷讷的:“其实你不需要去牺牲什么。” 他微微松开胳膊,看她深呼吸几口空气,仰头抱怨:“憋死了!” 可是当看见他脸上担忧的表情后,她笑了:“其实,我是来了这里才发现读书是件很可爱的事。那些家境不好的学生渴求读书的机会却没有读书的条件,我有这的条件,所以不可以放弃。” 她的神情郑重而温暖:“我想我还是要继续做老师,一辈子,无论在什么样的学校里,都做个合师。我希望我的学生健康、正直、快乐、积极,珍惜学业也珍惜自己。所以我报考了教育心理学专业,我希望无论我将来教哪门课程,我的学生们都会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所以,”她微微笑了:“我确定我没有牺牲什么,我很开心,真的。” 然后,她看着他,目光变得愈发柔和:“连海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他没有说话,只是松开手,走到边,拿起放在那里的外套。他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绒盒,看见它的刹那,余乐乐惊讶地瞪大眼。 他走到她面前,微笑:“本来我以为这个东西再也没有机会拿出来,可是有人运气好,从不和金银财宝擦肩而过。” 他打开手中的红绒盒,一枚细致纤巧的指环上有细小钻石璀璨的闪光。他拉起她的左手,轻轻的,把指环推上她的无名指。 夕阳光影里,余乐乐终于忍不住,任由眼泪落下来。 门外,徐茵听完毕,带一脸满足的笑容,蹑手蹑脚地走开。 夕阳洒在学校的操场上,给火红的杜鹃、茂盛的青草、奔跑的孩子都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唬 十八世悸国著名的哲学家康德曾经说过:什么是我们的目标,同时又是我们的责任?那就是使自己完,使别人幸福。 天,漫山蒲公英飞舞的时候,余乐乐终于知道了快乐的真谛,那就是:使自己完,使别人幸福。 是的,是的,使自己完,使别人幸福,通往快乐的路上,便会看见处处开。 (正文完) 后记(1-2) 2005年12月,在写完《同桌的距离有多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这样的场景都会觉得由衷的幸福:一个女孩子在一片碧绿草地上握住男孩子的手,他们的背后是金色夕阳,他们年轻的脸上浮现着只属于年少时最清明的快乐,还有那些最真挚的爱情。记得那时年纪小——那些爱,那些宽容,那些美好的一切伴随着18岁的期冀一起闪耀在生命的画板上。那是彻头彻尾,只属于18岁的爱情。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后来,这本书发行。逢周末,我站在济南泉城路新华书店少儿区蜿蜒的书垛边,注视那些翻看或是购买这本书的孩子们时,我会忍不住想:他们将来也会长大,也会有美好的期待与幸福阳光的一生吧?于是,每当我在网络上、qq里看到这样那样的留言时,我都会很诚恳地回复,或是答疑——因为我愿意用我并不苍老的过往告诉你,青春路上那些难越的屏障、那些坎坷的泥淖,你终会走过。太阳在前头,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在或许现在还看不见的地方,向我们招手。 然而,我又必须承认,是要伴随着成长,我们才会知道:许宸和余乐乐,他们的爱情未必就是苦尽甘来,而他们的分开也未必就是绝路一条。我们都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哪怕这代价惨痛到世代绵延。背弃人民的人,他毁掉的,又何尝只是一个自己?所以,2007年5月,怀着这样一些郁积已久的故事,我开始写《同桌的距离有多远》的续集,历时4个月,终于收工。必须承认,关于续集,这是发生在我身边活生生的故事,而故事里面的许宸和余乐乐在生活中也确有其人。许多次,我都会想起许宸的原型——那个后来远走他乡的男孩子,想着想着,他就和我小说中已经被艺术加工过的许宸融到了一起,令我的心隐隐疼起来。那年那月,他终究还是扛不住那些噬骨穿心的冷落。原来如此——在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讥笑、白眼、辱骂,而是冷落,是苍凉而又无奈的被这世界遗忘。他的前途、他的事业,都因为父亲的过错而被打倒,终生无法翻身。可是,我们又不能埋怨周遭人群或是社会的残酷,因为这样的错,任谁看都是咎由自取。善待人生,就是要善待自己的欲望。因为,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当贪欲横流的时候,那些昔日美好的一切,都会变成飘摇的叶子,随时随地,都可能坠落深谷,万劫不复。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个故事不是童话,而是生活。是有痛、有伤、有泪水的成长本身。(2)关于故事的主人公,他们实在是我很喜欢的一群人。故事中的余乐乐,她是那样坚强的女孩子,她可以从跌倒里爬出来,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20岁之前,她要真情,不要仇恨;要温暖的家,不要冰冷的隔膜;要爱的人短痛后的涅磐,不要对方长久的苦闷。20岁之后,她要从事喜欢的职业,不要迷茫被动地选择出路;要简单温存的生活,不要倔强高调的孤寂;要将选定的道路走到底,不要让自己的迟疑伤害所有人……她终究,是目视前方,绝不允许自己后悔的那种人。而故事中的许宸,他是我很心仪的那种男孩子:健康、阳光、优秀、善良。他有很多我所喜欢的禀性,只是命运对他而言太残酷,所以他跌倒又爬起的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但是我相信我前面的那些铺垫也会让大家感受到他的前途定然不会暗淡,因为,他的努力、谦虚、谨慎和不放弃正是生活的磨难所赐予他的财富,有了这些,无论在哪里,他都会有更美好的未来。即便隔了12个时区那么远,我们也相信,同桌的距离,因为那些爱、那些关怀、那些惦念,而不在天涯在咫尺。 至于连海平,他的出场是被弱化的,因为我相信在那个时候,余乐乐的眼里很难有他的痕迹。他是随着许宸的慢慢退场而逐渐走到前台的,他的形象符合现实生活中所有“配角”的形象:默默支持,不求回报,用他所有的温暖去包容他爱的女孩子,哪怕要等,他可以不在乎。这种人在现实中是存在的——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他多么高尚,而是因为他并不把这个等待的过程单纯地当作“等待”。如果余乐乐不爱他,或者爱上了别人,以他的个性,当然也会在失落与痛苦后开始自己新的爱情与生活。但是假使余乐乐还没有爱上别人,那他的选择就必然是持之以恒的不离不弃——是不肯离与不肯弃。而我之所以给连海平和余乐乐一个幸福的结局,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余乐乐就是连海平爷爷所说的那个样子——“理智,但是有感情”(番外中有提到)。她足够理智,所以知道如何把握幸福;她有感情,所以渐渐生了爱与依赖。或许世间其它的故事与爱情不是我写的这个样子,但我讲的这个故事是余乐乐、许宸和连海平的故事——在他们的世界里,这是顺理成章的结局。 番外 番外·尘埃落定(a-1) 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余乐乐起床的时候觉得阳光已经茂盛到要把人燃烧掉的样子,顺手推开窗,看见宿舍楼下已经有学生三三两两地下课回宿舍。回头看看闹钟:9点38分。手机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余乐乐看看显示的姓名,很高兴接起来。 “神仙,你醒了?”徐茵拖腔拉调的声音传过来,余乐乐很高兴。“刚醒。”实话实说。徐茵忍住了没爆发——打了一早晨电话,这人居然刚起床!可是还是忍不住絮叨:“睡!你就睡死吧!我每天睡6个小时就谢天谢地,你倒好,哪天不睡到中午就邪门了!”余乐乐笑:“我也不是总在睡觉好不好?你没见研一那年我为了看导师布置的书目,每天点灯熬蜡的,一年瘦十斤!”徐茵也笑:“你那是晨昏颠倒,晚上学习白天睡觉,诈尸啊你?”余乐乐哈哈笑两声:“我昨天晚上忙着给岱阳的孩子们编辅导卷子呢。对了,你找我有事吗?” 徐茵咳嗽一声:“我们想做一期你导师的专访,名人嘛,所以想委托你这个关门弟子帮我们联系一下。”“丁老师!”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他从来不接受电视采访,你不知道?” “所以才找你,白痴,”徐茵嘿嘿笑:“他不是一向很看好你?我听连海平说他差点就要封你为从教生涯中最有天分之女弟子了?你就求他这一件事,他不会不答应吧?”“这个,我试试吧,”余乐乐踌躇:“我不保证能完成任务啊!”徐茵视防疫针于无睹:“你看着办,反正我还没确定要给你当伴娘,你别怪我到时候突然落跑,打你个措手不及!”“徐茵你这个小人!”余乐乐咬牙切齿。“交给你了啊,你办事,我放心!”徐茵得意洋洋:“今天是9号,你最好在11号之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哈哈!”余乐乐顿时觉得周围阴风怒号……放下电话,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是9号?9月9号?多好的日子!余乐乐抓紧洗漱完毕,打开电脑,找出前阵子徐茵那个八卦女发给自己的《黄道吉日表》,迅速找到9月9日,呀——农历居然也是双数,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日子!好大一行字写在9月9日的下面——宜嫁娶!余乐乐很高兴,拿出手机给连海平打电话。响了三声,终于接起来,就听见连海平无奈的语气:“神仙,你醒了?” “咦?怎么你和徐茵都用同一句话打招呼?”余乐乐很纳闷。连海平在电话那边低低地笑:“那是因为我们都太了解你了。”余乐乐翻个白眼:“你们倒是很默契啊!”连海平心情不错:“千载难逢,你是在吃醋吗?”余乐乐笑得十分狡猾:“我为徐茵吃醋呢,居然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我跟她更有默契。” 连海平猛咳嗽两声,显然被水呛着了。余乐乐想想连海平的样子,更忍不住笑。 “晚上爷爷让你去我家吃饭,”连海平好不容易不咳嗽了:“我正准备给你发短信呢。” “好啊,我也打算告诉你,我妈昨天还说让你晚上来我家吃饭。”余乐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啊?”连海平愣一下:“那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一起吃不就得了,”余乐乐表情很自然:“正好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连海平反应不过来。“今天是9月9号,你发现了吗,”余乐乐很得意:“前阵子我妈还有你爷爷不是让咱们找日子去登记么?干脆今天吧,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黄道吉日呢,你看怎样?”连海平正在喝水,这次显然被呛得更厉害,余乐乐就听见听筒里一阵天翻地覆的咳嗽声,还有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亲切的慰问:“海平你没事吧?”余乐乐听连海平咳嗽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终于也开始担心:“海平?你没事吧?” “乐乐,”连海平好不容易压住咳嗽:“你不觉得这句话我来说比较合适么?” “什么话?”余乐乐想想,恍然大悟:“我没事,我很好,你放心吧。” “不是这句,是前面那句。”连海平头疼地看着办公桌上的台历,9月9日,果然是个好日子。 “前面?”余乐乐又开始反应迟钝了。连海平好心提醒:“乐乐,要求婚也要我来啊,你这样,太亏了。”余乐乐猛地反应过来,一张脸迅速涨红,四下里看看宿舍里空空的床位,确定其他人都已经出门,这才喘口气,恶狠狠地答:“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算了,当我没说!拜拜!” 随手就打算挂电话,就听里面一迭声地:“等等,别挂别挂,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余乐乐得意地笑:连海平,就知道你不敢不去!其实哪里是敢不敢,根本就是舍得或者不舍得——连海平怎么舍得不娶余乐乐呢,这根本就是一个不需要猜的谜底。所以,当余乐乐在学校里四处招摇撞骗地拐带自己的户籍卡时,连海平则在主任办公室里接受同事们此起彼伏的祝福。半小时后,请假成功的连海平离开单位,先回家拿户口本,再开车赶往余乐乐学校找她会合。因为还是上班时间,滨海路上车不多,灿烂的阳光把大海照耀成一片湛蓝,空气中有清冷的秋天气息。连海平忍不住摇下车窗深呼吸几下,可是胸口还是“怦怦”直跳,有压抑不住的激动翻滚着上涌。 似乎,这么多年的时光,就在眼前。他刚认识余乐乐的时候,并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那时候都是十八九岁的男女生,懵懵懂懂,也不修边幅。她不漂亮,掉在中文系的美女堆里,不仔细找还真找不着。偶尔,他也很奇怪,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或许还真是托徐茵的福——尽管她每天都以媒人自居,而连海平和余乐乐从未肯定过她的历史功绩。那是大一第一学期,开学不久学校举办迎新晚会,按照惯例,晚会后是舞会时间。某天课间,徐茵找到连海平:“你,给我做舞伴吧!”也是太熟了,连海平眼皮都不带抬,还是看他的报纸:“我不跳,无聊。” 因为是课间,徐茵不方便拳脚相见,就好脾气地动员他:“帮帮忙,我个子太高嘛,咱系男生又少,你不帮我,我就只能跳男步了。”看她说得可怜,再想想刚过去的那个暑假里自己对她以及她全家的精神摧残,连海平终于还是决定“委屈”自己一回:“那你得请我吃饭!”想了想,补充一句:“我要吃‘巴蜀人家’的水煮鱼。”徐茵头皮都疼,口气相当无奈:“连海平,你够狠!”连海平终于很得意地笑出来,一回头,看见徐茵身后的女生看着他笑,那笑容很干净明朗,他忍不住就又多看了一眼。可是就这一眼也被徐茵看到了,她还没忘取笑连海平:“你依然是看见美女就眼发直啊!” 连海平不服气:“美女?哪里有美女?我怎么没看见!”话一出口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无遮拦,急忙抬头看刚才的女生,却见她在抿着嘴微笑。视线在空中相撞的瞬间,他看见她黑漆漆的眸子里那些淡定从容的光芒。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坏掉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虚荣要面子的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可是好像就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徐茵指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女生给他介绍:“余乐乐,我们宿舍的,一中毕业的,你敢说她不是美女?”连海平狠狠瞪徐茵一眼:“我是说你不是美女。”徐茵一脸无所谓:“那就委屈你和不是美女的我一起扫盲吧,拜拜!”她转身看余乐乐:“走,乐乐,咱们去上厕所。”连海平笑:“徐茵同学——素质!注意你的素质!”话音未落,一本厚厚的《中华文化史》从天而降,砸在他脑门上。他挣扎着抬头,看见徐茵的手起手落间,那个叫余乐乐的女孩子依然微笑着,从容不迫地看眼前的两个人疯闹。那瞬间,连海平有点恍惚了——似乎,看见那双眼睛,就会中了魔。 几天后,迎新晚会终于如期举行。晚会正式开始前是简短的交谊舞培训时间,连海平难得不穿休闲装,而是穿件衬衣来配合徐茵的长裙子,忍不住抱怨:“闷死了,也就你们女生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玩艺儿!”徐茵不理他,还是一步两步认真地学,他一边拉着徐茵的手转圈,一边四处看热闹。猛地就看见余乐乐坐在观众席边,表情平静地看着眼前舞池里转来转去的人们。她手里拿一杯免费提供的果珍,一口口地抿。连海平忍不住指指余乐乐的方向,问徐茵:“余乐乐怎么不跳?”徐茵回头看一看,答:“别提了,她昨天把脚扭了,现在走路倒是没事,跳舞肯定不行。” “那你还拖她来?”连海平看徐茵:“果然是我的青梅竹马,越来越没人性了啊!” 徐茵笑:“少胡说八道,今晚的主持词是她写的,本来任老师想让她直接主持,她不干,说自己不漂亮,应该找个漂亮女孩子来主持。她宁愿当活雷锋,帮大家准备主持词。” “几个节目?”连海平忍不住问。“十二三个吧,还有个诗朗诵,也是她写的词。”“真的假的?”连海平难以置信:“她文章写得很好么?”“说你有眼不识金香玉呢,你知道她发表过多少文章?”徐茵白他一眼:“估计比你看过的书还多。”连海平没好气:“徐茵你当真是损人不吐骨头啊!”也是那晚,连海平认真听了主持人的主持词,还有那首叫做《远方》的诗朗诵。 至今,他都可以背出来其中的句子:纵然远方没有路途/可是还有希望/纵然弄丢了希望/可是还有爱/还有方向……简单的句子,不花哨,不晦涩,绝对算不上“诗”,或许叫“散文诗”也只能算是勉勉强强,可是,还是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撞击着发出声响。他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好奇地观察她:并不是漂亮到可以让人惊叹的女孩子,可是面容清秀、神态安然,眼神干净而明亮,微笑着,与旁边的人开心地说话。在她身上,有种隐约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温和、理智大气。这样的女孩子,其实自有她的美丽之处。或许,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关注她的吧。只是,他的存在、他的关注,余乐乐未必记得住,甚至于可能全无印象——因为那时候,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都是别人。而后来,那些痛,那些失落与伤怀,那些故作坚强,那些矛盾挣扎,他更是历历在目。对于这所有的一切,他后来发誓,要永远隔绝于她的世界之外。他要给她的,是永远淡然温存的幸福,哪怕,她心底永远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也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假使她真的可以很快忘记曾经的那个人,那么,她也就不是他所爱的那个余乐乐了。遇上红灯,连海平拉了手刹,在清冷的风里盯着信号灯看。又信手打开cd,听里面流淌出和煦的音乐声。是余乐乐放在车上的碟片——她喜欢的维瓦尔第,以及他的《四季》。 他还记得每次听这张碟的时候她都会直接将“春?快板”越过,从“极轻声广板”开始听。开始他不明白原因,就很纳闷地问她:“开头部分不好听么?”她瞪他:“好听!太好听了,都耳熟能详了。”“对啊!”连海平点头:“我就听着前面那段很熟,多好听啊!”余乐乐往往也不管连海平是不是在开车,伸手就拧他胳膊,连海平忍不住“哎呦”一声:“就是很熟啊,我说错什么了!”“为什么耳熟?”她板着脸问他。他想想,想不出来:“反正就是很熟,挺好听,好多人的手机都是这个铃声呢。” 余乐乐叹口气:“你都没发现这段音乐是英语四级听力考试的配乐么?” 她苦着脸,指着cd:“你听听,就是这段,这段前奏之后就会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半死不活地响起来,说‘大学英语四级考试听力测试现在开始’……”连海平仔细一听,果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余乐乐就表情很悲哀地窝在副驾驶的座位生闷气。想到这里连海平忍不住微笑了:英语——果然一直都是余乐乐的死穴啊!她在这方面全部的聪明才智似乎都在考研中被消耗殆尽,现在她都研二了,可是英语六级还是没通过。如果不是硕士学位仅与硕士英语考试挂钩,就余乐乐这英语水平,怕是很难拿到学位证了。这时候绿灯亮起来,偏偏电话也响了。连海平左手拿手机,右手松手刹、挂档,一边忙活一边听见里面是余乐乐的声音:“你在哪?”连海平看看路两边:“快到了,5分钟。”“我在校门口等你。”她的声音脆脆的,听上去心情很好。连海平忍不住再微笑。 最后5分钟的路程其实并不长,只是要穿过热闹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海边广场。自余乐乐支教回来后,他们时常在这里散步。因为转学教育心理学的缘故,余乐乐的研一读得极为辛苦,常常看那些素未谋面的专业书到深夜。他有时候加班到很晚,就在回家前赶来看她一眼。她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表情,常常在聊天过程中就睡着了。他见她这样拼命就觉得很心疼,可是她醒来会笑着反问他:“读书哪有不累的?”终于熬过最辛苦的时间,她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开题,教学任务和科研任务都有所减轻,时常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他偶尔也取笑她,却又舍不得打扰她的睡眠。因为她太瘦了,他希望她能胖一点,健康一点。他不舍得她辛苦。这一年多来,他们的爱情就好像一壶温水:到了这个年纪,他们似乎再也做不到像更年轻的孩子们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表达彼此的爱与热情。他们常常就是肩并肩坐在沙滩上聊天,或者回家陪两家的长辈。他一直很纳闷余乐乐怎么那么招爷爷的喜欢:爷爷喜欢拖着余乐乐下棋,虽然余乐乐是个象棋盲,可是爷爷还是不厌其烦、诲人不倦。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余乐乐做饭的手艺居然相当不错,而且每到周末双休她总会拿出一天时间到连海平家给他和爷爷包饺子、做炸酱面或者炖鸡汤鱼汤排骨汤什么的。偶尔父亲或母亲回来,看见余乐乐也都是很欣喜的样子。连海平似乎也没想到过:余乐乐那么轻松就过了自己家里的这一关。 有时候,他看着面前这个系着围裙忙来忙去的女孩子,会恍惚回想起这8年的时光,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到难以置信。他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把她抱紧了不松手。她惦记着那罐鸡汤,手里始终捏着汤勺忙忙碌碌。他对这种待遇很不满意,就轻轻咬她的脖子,她笑着反手拍他:“早先怎么没看出来你是属狗的?”他忍不住笑。时光就这样流过去,炉子上的砂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是若隐若现的背景音乐。当然,偶尔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冬天的夜晚,北风从海面上呼啸着吹过来,只听那声音就知道是刺骨的冷。她在他家吃完晚饭,又陪爷爷下了棋,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回家。他揽住她,轻轻吻上她的脸颊。她笑笑,也回吻他一下。他比她要投入多了,她似乎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他压倒在沙发上,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而窗外北风的呼啸声渐渐听不到。可是,他又总是在自己的意志快要崩溃的时候醒过来。要咬着牙才可以不把那句哀求她留下来的话说出口。他会轻轻给她套好外套,趁她红着脸收拾东西的时候出门暖车。等她上车时,小小车厢里已经是暖烘烘的一片。她就像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是他发誓要守护到最后的宝贝。 中间也曾把“结婚”这件事情提上议事日程,可是那段日子她太忙。她一向是要强的女孩子,只要不提“英语”,她英勇顽强的禀性就会发挥到最大。那些砖头一样厚的专业书,她专心致志地啃,心无旁骛。见她这样,他也只不过是提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就放在她心里,甚至会在今天突然就被提出来。他伸手松松领带结,长长喘口气,又看看后视镜里自己的模样,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过了今天,他们就是法律承认的“夫妻”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难以按捺的激动。 八年,两千多个日夜的漫长等待,终于的终于,要靠岸了。 番外·尘埃落定(a-2) 连海平赶到师范学院南门口的时候余乐乐正站在一棵树下和佟丁丁聊天——佟丁丁本来是低余乐乐两级的师妹,因为余乐乐支教三年的缘故,现在佟丁丁反而是比余乐乐早读研一年的师姐。可是在小女孩的心里仍然对余乐乐很依赖,每次见了面都要拖着她聊很久。这会正在说毕业求职的事情,佟丁丁正发着牢骚:“找工作多难,我读本科那会人家要研究生,等我好不容易考上研了,他们又要博士了。”正说着话,突然后脑勺被人拍一下,佟丁丁气冲冲地回头,却猛地看见连海平站在自己身后笑:“小师妹,你又发什么牢骚呢?”“师兄!”佟丁丁瞬间变得兴高采烈:“我好久没见你了。”她又看看余乐乐,恍然大悟:“哦,师姐,我说你怎么站在这里呢,敢情是等师兄啊。我还以为你是等那个谁谁谁呢。”余乐乐正迷糊着,就看见佟丁丁笑眯眯地挤眉弄眼,突然明白她是要“挑拨离间”,觉得很好笑。果然就听见连海平问佟丁丁:“谁谁谁啊?”“崇拜者啊,”佟丁丁答得趾高气昂的:“你不知道师姐很抢手么?”“我知道啊,”连海平看着佟丁丁笑:“所以我今天专程来订货啊。”“订什么货?”佟丁丁不明白:“怎么订?”连海平又笑,从兜里摸出一个户口本,又拿出一张身份证,故意在佟丁丁面前晃晃:“这么订。”佟丁丁还是不明白,就见余乐乐也笑,两人一起跟她道别,然后发动车子准备走。 最后几秒钟,佟丁丁猛地反应过来,急忙拍连海平的车窗玻璃。连海平把车窗摇下来,就看见佟丁丁的眼神激动极了,嘴里一迭声地说:“恭喜师兄师姐!恭喜师兄师姐!祝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连海平哈哈大笑,余乐乐一边笑一边红了脸。走在路上,余乐乐开始显摆自己的聪明才智。“你猜,我是怎么拿到户籍卡的?”她的户口落在学校集体户上,没有户口本,只有一张巴掌大的户籍卡。平日里户籍卡由学校统一保管,遇有特殊要求才会外借。“你总不会告诉他们你要登记结婚吧?”连海平看她一眼。“当然不会,”余乐乐洋洋得意:“我先去系里开证明,就说我身份证丢了,要补办,任老师想都没多想就给我开证明信了。我拿着证明信去公安处,他们就把户籍卡给我了,哈哈,怎么样,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连海平觉得很好笑:“你就这么高兴瞒着大家?”余乐乐想了想,老实承认:“也不是,就是不好意思嘛。”连海平逗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是奔三的人了,还羞涩什么啊!” 果然,余乐乐一听就急了:“谁说我奔三了,我有那么老吗?”连海平笑得什么似的,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问余乐乐:“你跟你妈说要去登记的事情了么?” “说了,”余乐乐的声音低下去:“我给她打电话,她说挺好的,也没多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可是过一会,她又打过来,说心里很难过。说女儿要嫁人了,很舍不得。” “别难过了,又不是和亲,从我家到你家开车才20分钟,咱们常常回去看他们不就行了。”连海平安慰她。余乐乐点点头,又抽抽鼻子:“我妈说晚上两家一起吃饭吧,咱们先吃咱们的,你爸妈那顿等他们回来了再补。”“无所谓,他们一年能有一个月在家就不错,回来了再说吧。”连海平不置可否。 中午11点40,连海平和余乐乐赶到了区民政局。是座很普通的楼,看年代起码有20年的样子,七拐八拐地才找到婚姻登记处,却发现一个工作人员正在锁门。两人急忙冲上去,可是那位工作人员指指旁边的牌子,两人才发现上面写着“办证时间:上午8点30分—11点30分;下午1点—4点”的字样。余乐乐有点沮丧,连海平倒是很乐观。“先去吃饭,下午我们早点来,排第一对,多吉利!”连海平说。“也好。”余乐乐想想,随连海平走出民政局大院。中午两人在不远处一个家常菜馆吃饭,店不大,可是饭菜做得很精致。余乐乐对一盘“家常小炒肉”很感兴趣,翻来覆去地研究配料,一边嘟囔:“蒜薹切丁,瘦肉切丁,都不能太大……嗯好像用豆腐乳腌渍过,所以很入味……应该是大火爆炒的吧……”连海平一边吃一边说:“你喜欢,下次再来吃不就得了。”余乐乐瞪他一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懂不懂?”又看看他,解释:“我是想学会了做法,回家咱们自己做着吃,自家做的饭终归是更健康一些的。”“回家咱们自己做着吃”,这句话狠狠地震动了连海平,他抬起头,有点感动地看看余乐乐,突然想:真的就可以一起拥有一个家了么?余乐乐没看见连海平的眼神,又把目标指向一盘蒸豆角里面夹着的肉馅,正研究着,突然手机响。刚接通,就听见里面传来杨倩噼里啪啦的声音:“乐乐你在哪呢?晚上聚餐啊,在我家!” 余乐乐笑:大学毕业后杨倩回家乡工作,大概是因为四年的磨练,她说话再没了当年畏缩软弱的语气,反倒很干脆利落。等她说完,余乐乐解释:“晚上我有事,今天恐怕不行呢。”“可是咱们好久都没见了……”杨倩抱怨:“邝亚威说他研究了新菜式,要请咱们试吃。” “真的啊?”余乐乐眼睛一亮:“大厨果然厉害啊!还与时俱进嘛!”“少贫嘴,”杨倩笑:“今天你不来不行,邝大厨说他要去日本了,要咱们给他送行。” “日本?”余乐乐很惊讶。就听电话那边传来男生的声音:“让你别说你偏要说,年轻人你就不能含蓄一点吗?” 余乐乐听出是邝亚威的声音,忍不住把笑容扩大,坐在她对面的连海平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微笑。 “他去日本干吗?”余乐乐问。“进修啊,他是这么说的。你看多划算啊,咱们给他送行,还得他做饭,”杨倩乐不可支:“我告诉你啊,没有特殊情况不能缺席。”“可是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余乐乐笑着解释。“不行,必须要来,”杨倩也上来拗劲:“咱们多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以前咱们几个……” 猛地顿住。余乐乐也有点发愣。以前……似乎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以前,四个人一起心无芥蒂地聊天、动手做饭,谈谈理想,谈谈未来,那些时光好像停顿住了,没有流走,就在眼前。可是,却又卷了毛边,变成一桢桢带有浅黄色的旧相片,若隐若现地提醒你某些人、某些事的再也不回头。以前……以前的我们,和今天的我们,早就不一样了啊。有什么东西,就这样梗住余乐乐的喉咙,甚至有雾气,悄悄蒙上她的眼。 似乎,又想起那首歌:在你怀里的不会再是我,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回头了,别人永远都是我的屋顶了。这一切不都是你说要给我的,等的人是你,我却要嫁给别人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嫁给别人了。“乐乐,你来吧,你不来,多冷清。”杨倩软磨硬泡。“可是,我今天真的去不成,要不改天?”余乐乐很为难地抬头看看连海平,他摆摆手,让她自己看着办。“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邝亚威后天就走,明天肯定要在家里陪他爸妈的,其实这事情也怪他,谁让他不早说,还神神秘秘的……”杨倩很不高兴地抱怨。余乐乐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下午要去民政局登记,晚上两家人要一起吃饭的。” “民政局?”杨倩没反应过来:“登什么记?”余乐乐解释:“我要结婚了。”“结婚?!”杨倩倒抽一口冷气,余乐乐甚至能想到她被吓呆了的样子。余乐乐忍不住想笑——她还记得她第一次介绍连海平给杨倩认识的时候,杨倩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她一直都是站在许宸一边的,余乐乐知道。可是,许宸,你现在该成为住院医生了吧?一个外国人在那里的大医院立足,你需要克服多少曾经想象不到的困难与孤独?她这样想着,隐约,听见杨倩说:“恭喜你,乐乐。”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好像唯恐吵醒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还有那些我们所有人都已无法挽回的流年。而后,听筒里传来“嘟嘟”声。余乐乐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里,而后怔怔地看窗外:天空蓝成透明的一片,那些伤怀的往事就好像秋天的叶子一样飘摇坠落。它们深深埋进泥土,自此不见天日,却化作水分、养料,以永恒的生命形式,循环于世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上一暖,转回头,看见连海平坐在她对面,微笑着伸出手覆在她手上,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让她的心里也蓦地一暖。似乎是猛然间发现:前面的路或许依然会有艰险,可是,自己再不是一个人了。 番外·尘埃落定(a-3) 中午十二点半,连海平和余乐乐吃完饭,拿好证件去民政局门口排队。没过多久,他们身后就又站了两对。连海平看看余乐乐,她低着头看自己的户籍卡,过一会抬起头,笑着指给他看:“我都忘记了,原来我大一时看上去这么傻。”他接过去,看她户籍卡上那个黑白色大头照:黑白分明的轮廓,眼睛很大,嘴巴笑成弯弯的样子,属于十八岁的神情青涩而单纯。而余乐乐只是认真地盯着连海平看,心里想:过一会,这个人就真的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一半了——是血肉相连,从此不离不弃的那一半啊。一阵暖洋洋的滋味漫上她的心头,似乎裹着这八年里所有的感激与爱。那些在自己最失落时无私的关怀,那些在自己远走他乡时细致的关照,那些自己从来未曾回报而他总是倾尽所有去付出的一切,如同老式的走马灯,滚动着,在她眼前上映。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激,就变成了爱?这个时间太模糊,模糊到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慢慢的,在不知不觉间他就进驻到她的生活里,让她觉得有他在,就可以安心。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爱,可以跌宕起伏,也可以刻骨铭心,可是走到婚姻的那一场爱,一定是可以让人心平气和、甘之如饴的那一种。她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整理一下领带结,又拍拍他西装肩膀处一星半点并不显眼的灰尘。她的手指不经意间蹭到他的脖子,微微的凉让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他看着她,离他那么近的她,似乎也觉得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便是叫作“恍如隔世”。正在这个时候响起工作人员的说话声:“请大家拿好身份证、户口本,排好队去照相,然后填表。”于是去隔壁房间照相,照相的小姑娘很负责,因为是数码照相,还特别给两人多照了几张备选。余乐乐选了一张还不错的,小姑娘很快就冲洗出来,并剪成2寸大小的4张。又去填表,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日、民族、职业……余乐乐写字很快,写完的时候就看见连海平一笔一画写得正认真。她凑过去看,还没忘笑他:“写这么仔细干吗,人家又不是认不清。” 连海平态度极其认真地回答:“一辈子就一次呢,当然要仔细一点。”余乐乐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里涌上来,暖暖的涨潮。她站在连海平身边,看他认真地填写表格,认真到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字。终于等到工作人员将信息输入完毕,两张贴有红底两寸合影的绛红色结婚证带着全国唯一的编号出现在他们面前。连海平接过结婚证,牵住余乐乐的手往门外走。大概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相比连海平的脸上的喜气洋洋而言,余乐乐的心里却突然觉得很慌。 她突然开始害怕:难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就真的变成“已婚妇女”了?已婚!妇女?!! 这种感觉恐怖又沮丧,余乐乐觉得很不能接受。连海平走在余乐乐前面,一转头发现余乐乐站在院门口发呆。连海平站定了,微笑着看余乐乐:“媳妇儿,走啊!”一声“媳妇儿”,突然让余乐乐红了脸。她带点惆怅地回头看看结婚登记处的窗户,有点沮丧地站在原地发呆。“怎么了?”连海平走回几步,弯下腰,看看余乐乐的眼睛。余乐乐的内心很是郁闷,终于忍不住,低着头嗫嚅着:“海平,我后悔了。” “什么?!”连海平吓了一大跳。他瞪大眼:“小姑奶奶,你别吓唬我啊,我刚刚觉得推倒了三座大山,你不能搞复辟啊!” 一阵凉风吹过来,连海平突然发现自己的衬衣后背湿湿的,心里禁不住埋怨自己没用:余乐乐的一句话就能把自己吓成这样。“乐乐,你后悔什么呢?”连海平好脾气地问余乐乐。余乐乐抬起头,表情郁闷:“海平,我发现自己是挺冲动的,这一冲动,以后分手就不叫‘分手’,得叫‘离婚’了……”“什么?”连海平快气疯了:“你现在就惦记着离婚?你……你……”他的声音都哆嗦了。身后一对男女领完结婚证,兴高采烈地路过他们身边,还好奇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连海平看看别人的神采飞扬,再看看自己,以及眼前这个丫头低垂着的脑袋,觉得简直太荒谬了。“海平,你说这东西能退么?”余乐乐晃晃手里的结婚证,抬头看连海平:“商店里还能在7日内免费退换货呢,你说——”话音未落,就听见连海平咬牙切齿:“余乐乐!”余乐乐咬咬嘴唇,想忍,没忍住,终于还是哭丧着脸说出了此时此刻的心情:“冲动是魔鬼!” 连海平终于彻底崩溃了……回家的路上,连海平专心开车,一言不发。大概三十分钟后,余乐乐才从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已婚妇女”的悲惨事实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连海平已经把车停到了海边,正沉着脸瞪着她看。余乐乐不理他,自顾自地把副驾驶座位上方的遮阳板拉下来,借背面的小镜子看自己的脸。 两颗青春痘还在肆无忌惮的顽强生长着,眼角有浅浅的笑纹,好像还不是鱼尾纹……余乐乐伸出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不理会连海平要吃人的眼神。过了很久,余乐乐终于叹口气,扭头看连海平:“海平……”她的声音太温柔,又掺杂着某种委屈。连海平心里猛地抽了一下,脸色就瞬间和缓下来。 余乐乐伸出手挽住连海平的胳膊靠过去,把脑袋靠到他肩膀上:“你生气了啊?” “要不要回去离婚?”他冷冷地看她一眼,故意刺激她。余乐乐抱住连海平的胳膊,抬起头很迷茫地看着他:“干吗要离婚?”“你!”连海平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她气晕:“不是你说的要在7日内退换货么?” “办退货手续要花钱吧?不是免费的我不退。”余乐乐反应够快,立即堵住连海平的话茬。 “媳妇儿,”连海平苦笑:“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吓出心脏病来的。”第二次听到“媳妇儿”这个词,余乐乐的脸又红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太适应这个称呼:怎么一瞬间就变成别人的“媳妇儿”了呢?而且,还是贴上了法律的标签——名正言顺的所有权转移,这真是太恐怖了。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词,很温情,很美好。好像从此以后,就有了那么一个人,无论风多大、雨多大,都站在你身后,坚定而执著地支持着你。从此,无论贫穷、灾难,谁都不能将彼此分开。带一点点神圣的幸福感终于迟到着降临,余乐乐紧紧抱住连海平的胳膊,好像是从这一刻起突然意识到“幸福”两个字怎么写。是啊,瞬间膨胀如烟火升空的幸福,虽然迟到,却如此明目张胆、肆意张扬地到来。 几乎也是一瞬间,余乐乐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而且应该是很高兴、很高兴的! 因为,这本身该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情啊!余乐乐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她侧过头,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在连海平身边看着车窗外:下午的阳光渐渐变得浓烈而和暖,海上波光粼粼,那些阳光的碎片跳跃着,呈现不规则的光晕。偶尔有海鸥掠过去,在空中划过银色闪亮的一线。沙滩上的沙子泛出金黄色的璀璨光泽,有父亲在陪孩子放风筝,长长的线在风里缓缓地飘,彩色的风筝终于迎着风升起……微笑渐渐扩大,渐渐,就变成满心满眼的快乐。可是,还要压抑着,让自己不至于太得意忘形。余乐乐开心地吁口气,放下车窗,倚在连海平身边,看外面潮涨潮落。连海平低头看看她,终于伸出手,把她揽进怀。余乐乐仰起头,看见连海平有些担忧有些无奈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海平,你生气了么?”连海平叹口气:“乐乐,我本以为你会很开心。”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余乐乐听出来了,觉得很内疚。也是在这个时候,余乐乐突然想到:连海平会不会误会?会不会觉得她心里在想着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个发现几乎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她和许宸的故事,连海平是太清楚了。他爱她,所以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可是,她给他的,从来都是等待、忐忑、不安,现在,又要加上莫名的揣测。她对他,真的是太不用心了。 想到这里余乐乐有点害怕,她伸出手拉住连海平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看见她看他,他叹口气,手臂紧一紧,把她圈住。余乐乐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才好。想了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她似乎刚刚发现,不管连海平误会成了什么样子,自己的解释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过一会,她扯扯连海平的衣袖,带点讨好的语气发牢骚:“别生气了,我都变成已婚妇女了,你得让着我。”“已婚妇女?”连海平哑然失笑:“乐乐,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已婚妇女的自觉啊,你吓唬自己老公都毫不留情。”余乐乐脸又红了,不敢看他,只是嘴上絮叨:“真的嘛,我刚才突然想到我都变成已婚妇女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那种很胖很胖的中年妇女,一点气质都没有的那种,我绝望嘛。” 她瞪他:“我绝望啊!你就不能同情我一点点?!”连海平觉得很不可思议:“就为这个,你就要离婚?”“我也没说离婚,”余乐乐一边玩连海平袖子上的纽扣,一边嘟囔:“我就是有点闷,觉得来得太快……我昨天还是我妈妈的宝贝,今天就要变成别人家的媳妇,我不习惯……我好像还没做好准备……”连海平终于长舒一口气,紧紧握住余乐乐的手:“你吓死我了,八年了,你就让我过几天安心日子行不行?”他的语气带有轻松的戏谑,余乐乐终于也笑了,她伸手搂住连海平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可是,我现在觉得很开心。”她的眼睛笑笑的,弯成月牙一样看着他:“连海平同学,我很高兴嫁给你。” 说完,她轻轻吻上他。连海平愣一愣,温暖的感觉瞬间从心底膨胀,他几乎能感觉到有浅浅的雾气蒙上眼角。而下一秒,他已经下意识地低头狠狠吻上去,似乎像是表决心——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从此再也不分开! 秋天的风吹过来,凉爽而又清新,挟裹着浅浅的海洋味道,泛出好闻的潮湿气息。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或许还有三五好奇的眼神,都看不见,也不存在了。那一刻,他们的眼里也只看得见彼此。 幸福汹涌涨潮,和着车外此起彼伏的海浪声,连绵不绝,余韵悠长。终于的终于,爱与被爱,尘埃落定。 番外·尘埃落定(b-1) 晚宴在“锦绣江南”酒店温馨的小包间里,乐乐一家、连海平和爷爷,还有一个勤务员,刚好坐一桌。于天不能喝酒,用果汁敬连海平:“姐夫,我姐姐就交给你了。”而后一饮而尽。看着于天,余乐乐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低下头,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四周那么安静,有眼泪盘旋在她眼里,她要努力克制才可以不掉下来。姐姐——这是亲人间血脉相连的称呼,而姐夫——这更是于天第一次这样称呼一个人! 也是第一次,有那么一个人以法律认可、道德承认、亲情维系的方式成为她可以用生命去信任、去依赖的那个人。她偏过头,挡住妈妈和于叔叔的目光,仰头,看连海平。连海平一低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愣了。稍顷,他伸出手,一只手握住乐乐的手,站起来。 他的另一只手端起酒杯,语气那么郑重,看向乐乐妈妈、于叔叔和于天:“妈,叔叔,天天,你们放心——”“错了,海平,”连海平话没说完就被余乐乐打断,连海平惊讶地扭头,只见余乐乐也端起酒杯站起来,她的眼里还盘旋着那些强自克制的泪水,可是脸上却有明媚笑容:“你称呼错了。” 连海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却感觉到她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心渗出微微的湿意。她看看于叔叔,又看着连海平,微笑:“海平,你该叫爸爸。”她微笑着看着妈妈、于叔叔:“爸爸,妈妈,谢谢你们。”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爆炸,然后迅速燃烧!除了爷爷,所有人都瞪大眼,好像不相信一样地盯着余乐乐看,一刹那所有人都失语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叔叔才反应过来,声音都有点颤抖:“乐乐,你——”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站在一起,手拉手看着他。他们手里的玻璃杯中散发出红酒暖色的光芒,在头顶灯光照耀下微微晃动,像是在宣示某个被所有人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爱,或是承诺,还有那些沿着岁月走过的关怀、包容、认同,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余乐乐看着于叔叔,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来。妈妈看着自己的女儿,终于也忍不住哭出来——整整十年,她终于等到了这声“爸爸”。 半晌,还是爷爷发话:“大喜的日子不要哭,喝酒,大家都喝!”这一声威严却透着喜悦的命令马上打破了房间里沉重的气氛,快乐的气氛瞬间爆发出来,所有人都举起杯,在浅浅的碰撞声中笑容绽放,温暖了秋天夜晚沁人的凉。那一刻,余乐乐在心里说:爸爸,你放心吧,你看,我很幸福。冥冥中,她似乎真的在升腾的温暖中看见了父亲微笑的脸。甚至可以听见他说:乐乐,你长大了。从今天开始,真的就长大了。酒过三巡,勤务员送爷爷回家,连海平送乐乐一家回家。乐乐和妈妈、天天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一路上,妈妈都紧紧攥着女儿的手。 紧紧地,不放开。乐乐心里涌出难言的酸涩——决定去登记结婚的时候不过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对妈妈而言,这一天具有怎样重大的转折意义。是啊,从这一天开始,女儿就不是她自己的了。她的女儿,会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度过余生,会进入另外一个家庭,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余乐乐回握着妈妈的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也是这一瞬间,余乐乐突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今晚自己要住在哪里? 自己家?还是连海平家?这么想着的时候,脸上突然就烧起来,红成一片。她急忙低低头,四下里都是夜晚的浓黑,还好没人看到。搜肠刮肚,余乐乐急忙把有限的一些民俗知识回想了一番,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终于理清了思路:按照本地风俗,在举行婚礼之前女孩子都要住在娘家的——沿海开放城市的民风在这方面似乎固执得很,婚礼的意义显然比结婚登记大得多。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余乐乐终于松口气,可是没两秒钟又开始头疼:不知道过一会要怎么安抚连海平?他,该是忍耐了很久了吧?想到这个问题,余乐乐忍不住想窃笑。她又低下头,继续搜肠刮肚,琢磨一会要对连海平说什么。正想着,车停,连海平跳下车,顺手打开身后的车门,余乐乐看妈妈下车,而连海平在于叔叔还没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于天背出车,锁车门,再一鼓作气背于天上楼。余乐乐急走几步追上前面人的步伐,只听见于叔叔一直在不好意思地说:“海平,还是我来吧。”余乐乐微微笑笑,替连海平答:“都别客气了,于天也不能白叫一声‘姐夫’啊!” 于叔叔听到了,轻轻笑出声。走在前面的连海平和于天显然也听到了,就在于叔叔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瞬间,于天突然笑着问:“姐姐,你过一会是不是要跟姐夫回去?”平地惊雷啊……余乐乐在心里叹口气,快走几步到自家门口站定,一抬头,突然看见妈妈带点忧伤的表情,而连海平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的样子。余乐乐顺手拍于天脑袋一下:“天天,你就这么巴不得姐姐被扫地出门啊?”“不是啊,”于天笑得很贼:“我知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事嘛,姐姐你还害羞啊?”余乐乐瞬间涨红脸,咬牙切齿地拎住于天的衣服领子:“于天你了不起啊,我就说网络上少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学得倒是快!”说话间几个人已经进了家门,连海平把于天轻轻放到沙发上,站起身喘口气,仍然背对着余乐乐。还是于天先喊起来:“姐夫,你脸红什么啊?”他话音未落,妈妈和于叔叔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这一次,余乐乐的脸是直接红到脖子了。晚上,余乐乐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不由得想:连海平现在在干什么?又回忆起刚才他离开时的眼神: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的吧?可是回想一下刚才妈妈脸上欣慰的表情,余乐乐又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些年,妈妈最大的精神寄托就是乐乐,就是这个终有一天将要离开她的女儿。她看好连海平,不等于她愿意让女儿这么快就离开自己。虽然余乐乐也觉得妈妈的这种想法多少有点掩耳盗铃,可是,既然她觉得这样会比较安慰,那么余乐乐也惟有支持。只是觉得,似乎、大概、隐约有点委屈了连海平——毕竟,是21世纪法律保护下的夫妻,他即便是想留下来其实也无可厚非。余乐乐终于还是拨通电话,刚响一声就被接起来了:“媳妇儿——”听见连海平闷闷的的声音,余乐乐忍不住微笑:“睡了么?”“没有,睡不着。”连海平的声音很沮丧,余乐乐很想笑。“数绵羊吧,”余乐乐道:“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我想你了。”连海平突然打断她的话,听声音好像很哀怨。余乐乐张口结舌,伸手摸摸,好像脸又开始发烧。心里骂自己:多大的人了,今天一天脸红了多少次?真是心理素质有够差! “媳妇儿,”连海平抱怨:“你一点都不同情我。”余乐乐终于笑出声:“我很同情你啊,所以给你打电话嘛。”连海平叹口气。余乐乐好声好气安慰:“海平,你得体谅我妈,咱们今天说登记就登记了,连我都觉得很突然,她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你让她适应一段时间啊。”连海平又叹口气:“好吧,那我该做什么?”“每天来我家报道,让我妈尽快适应你的存在,”余乐乐一肚子计划:“等冬天来了,她肯定舍不得你顶风冒雪地回家,一高兴,就把你留下了。”“冬天?!”连海平哀号一声:“现在才是秋天呢!”余乐乐心里快笑死了,好像是第一次见连海平这么可怜的样子。可还要按捺着,做亲切安慰状:“也就几个月,今天爷爷不是说明年春天举行婚礼么?很快了啊……”“余乐乐……”连海平咬牙切齿的:“你好像很开心啊!”“没有没有,”余乐乐急忙撇清自己:“我很同情你的,哈哈哈……”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而且开始笑就忍不住了。只听见连海平在电话那边有一声没一声地叹气,最后终于也笑出来:“乐乐,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的。”听到这句话,余乐乐不笑了,她的心底突然泛出温柔的感觉——上辈子,究竟是谁等了谁500年,于是才有了今生今世无法避开的遇见?听她不笑了,连海平有点担心:“乐乐?”“海平,”余乐乐的声音那么温柔:“谢谢你。”连海平摒住呼吸,他的心脏开始温柔的撞击,他静静听着电话那边女孩子轻浅的呼吸声,有暖暖的感觉在电话线两端弥漫。良久,他听到电话线那端隐隐传来他期待了那么久的话:“海平,我爱你。” 夜幕低垂,连海平抬头,可以看见窗外星辰满天。 番外·尘埃落定(b-2) 四天后,连海平接到出差任务:因为被抽调入临时成立的“市村两委换届办公室”,他要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去很偏远的村落监督村两委选举。走之前两人和徐茵一起吃饭,一晚上都在听徐茵唠唠叨叨地抱怨。“你们两个没有良心,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徐茵很不高兴:“我很失望你们知道吗?” 余乐乐急忙安抚:“亲爱的你不要太难过,我们也是很突然就决定的。” “可是你们过了四天才告诉我!”徐茵控诉。余乐乐想想,这件事情好像确实是自己的错,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推卸责任的那一种。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就听见连海平终于开了口:“小弟,你也别没大没小的了,抓紧叫嫂子。” 他斜眼看徐茵,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徐茵正在喝汤,听见这话,险些一口喷出来。她很恨地盯着连海平:“你还记得你是我老大啊?我三岁起就跟你混,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居然瞒着我,居然不告诉我你结婚了!” 她越说越生气,用手指余乐乐:“而那个在一边为虎作伥的,居然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余乐乐急忙转移话题:“亲爱的别生气,我已经顺利帮你完成任务。真的!我导师答应接受采访了,我可是披肝沥胆、呕心沥血,豁出去我这张脸皮才帮你完成任务的啊!” 徐茵目瞪口呆地看着余乐乐,又看看连海平:“她现在怎么这么贫,连海平你就不能教她点健康的东西?”话音未落,就听见对面余乐乐和连海平一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徐茵好气又好笑:“乐乐,你完了,你彻底完了。”余乐乐很高兴地吐舌头,然后抬起头准备叫服务生结帐。可是,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猛地,就看见不远处那张桌边,有人正盯着自己看。那张脸……余乐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徐茵发现了,也顺着余乐乐的目光往后看,只一眼,也蓦地变了脸色。许宸?!徐茵惶惶地回头看连海平,只见他不动声色,可是握着杯子的手指分明已经僵住。 她有点害怕地盯着余乐乐看,她突然发现余乐乐的眼神变得那么空洞!徐茵真的害怕了,她看着余乐乐,看她面无表情,可目光里却又有些波涛汹涌的东西在若隐若现。她轻轻冲连海平喊一声:“连海平!”连海平终于反应过来,推推余乐乐:“媳妇儿,去打个招呼吧。”一声“媳妇儿”,迅速把余乐乐从恍惚的状态中拉回到现实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机械地挪着步子,跟着连海平走到许宸桌前。这才发现,在许宸对面的,是杨倩和一个陌生男孩子。他们都瞪大了眼看着她,又看看她身边的连海平,最后把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细小而不张扬的钻戒,却如此璀璨地宣示着某些事情的已然发生!余乐乐眼睁睁看着许宸的眼睛里迅速涨起痛苦的目光,她的心脏也在瞬间胀痛起来,痛得好像要爆炸一样。可是,她说不出话,她只是愣愣地盯着许宸看:他瘦了些,可是整个人似乎更加成熟了。他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好像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良久,连海平轻轻拍拍余乐乐的肩膀:“乐乐,你不介绍一下?”余乐乐这才记起自己应该做什么——连海平见过许宸的照片,就连杨倩也见过连海平,可是这所有人中,只有许宸,他是被阻隔在整件事情之外的那个人。余乐乐努力压住自己心底的那些翻滚的情绪,微笑着对许宸和杨倩打招呼:“真巧,没想到能遇见。”她指指连海平,对许宸说:“连海平——”顿了顿,终于补充:“我爱人。”又指指许宸,却闪躲着连海平的眼睛:“许宸。”而后沉默。再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在许宸已经出离疼痛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说“老同学”或者“我朋友”之类的补语?!许宸觉得自己的心脏硬生生,就断了两半。“我爱人”——原来,真的是无可挽回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几分钟,或许一个世纪,还是杨倩先打破了沉默,她努力笑着说:“乐乐,好久不见了啊!”她的声音里带着那些刻意被放大的喜悦——是刻意,似乎为了提醒所有人,要忍住,不要失态。 连海平最先反应过来,他伸出手与杨倩和站在她旁边的男生依次握手,然后伸出手对许宸微笑:“你好。”许宸苦笑一下,握住连海平的手:“你好。”余乐乐呆呆地看着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只听见连海平在自己旁边说:“你们刚来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们那边还有朋友,正准备走呢。”他歉意地笑笑:“那我们先走一步,就不打扰了。”分寸得宜,恰到好处——余乐乐知道,连海平在这方面从来都是得体的。 只是许宸——她抬头看看许宸的眼睛,却猛地撞上那些他根本不去掩藏的伤怀。 终于,许宸微笑:“再见。”杨倩也拉着身边的男孩子忙不迭地说:“再见,乐乐,路上小心。”余乐乐苦笑一下,几乎哑着嗓子才说出来:“再见。”说完她立即转身,快步走开,再也没有回头。另一边,徐茵已经快速结完帐,抓起自己的包快步跟上。连海平走在余乐乐身后,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是真的没事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晚回家的路上,徐茵不说话,乐乐不说话,连海平也不说话。一路上,连海平看了余乐乐很多眼,可是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始终是那么空洞,始终直直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在楼下停好车后,连海平送余乐乐上楼,直到余乐乐开始不发一言地掏出钥匙开门,连海平终于忍不住,从身后猛地把她搂进怀里。余乐乐一震,大脑好像瞬间清醒过来,她想回头看看连海平,可是他的怀抱太紧,她看不到。 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轻轻地,好像唯恐惊醒什么一样。余乐乐努力笑笑,小声说:“海平?”“嗯?”他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她的肩上。“明天要降温,你带几件厚衣服吧,”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带上感冒药,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也会给你打电话。”连海平抬头,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低落:“可是我现在就开始想了。”余乐乐笑了,她终于回转身,给连海平一个拥抱,然后在他耳边说:“海平,你相信我么?” 连海平看看余乐乐,终于点点头。余乐乐微笑着注视连海平的眼睛:“那就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她突然伸手捏连海平的耳朵:“如果你不好,就是不听话,回来我会揍你!” 她的声音故作凶悍,连海平紧紧抱住她,像是狠狠心在承诺:“好。”然后,他松开手,看她一眼,转身下楼。他的步子重重的,没有回头。余乐乐一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才关上家门。只是,关上门的一瞬间,有泪水悄无声息落下来。是深夜,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余乐乐蹲在门边,小声地、压抑地,哭泣。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是为了那些终是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是为了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青春?连海平出差的第二天,余乐乐终于接到许宸的电话。“乐乐,你还好吧?”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余乐乐拿着话筒,一瞬间怔住了。 “我还不错,你呢?”余乐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开心一点,拼命找话说:“那边是不是很辛苦?可是我相信你不管在哪里都会很好的,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乐乐,”许宸终于打断她:“我姑姑找过你吧?”“轰”的一声,余乐乐的意志被炸飞了。“姑姑和我妹妹吵架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庄悦薇,她是我表妹。” “我知道。”余乐乐下意识地回答。“她总是问我,为什么没有爱上她的余老师,她的余老师是她在中国的一年里最好的老师,她总是说……”许宸的声音那么沉痛。“许宸,”余乐乐打断他:“和你姑姑无关,我说过,是我累了。”她的声音真的透着疲惫:“我从来没想到,和喜欢的人谈恋爱会这么累。” 他不说话,静静听她讲:“许宸,后来我才知道,爱一个人很容易,可是找一个合适的人相守一辈子,很难。”他的心开始疼起来,她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飘渺:“许宸,在国外,找个合适的女孩子照顾你吧,你开心,我们才会开心。再看见小薇的时候替我告诉她,我很想念她,如果她有机会回国,记得来看我……”她的声音越来越镇定,越来越平静,许宸握着话筒的手似乎有点微微的抖,他的眼眶湿了,可是那些液体被他牢牢克制住,绝不可以涌出来。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他挂断电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从他身边走过,看见他目光直直的样子,有点担心,终于问:“怎么了?”他强自把表情拉扯到正常:“我昨天看见余乐乐了。”许宸妈妈愣住了。“她结婚了,”许宸苦笑:“上周五我去杨倩家,在电话里听说她要去登记结婚的一刹那,妈,你信不信我的心脏都不会跳了?”妈妈担忧地看着儿子,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我在电话这边吧,我也以为只要不看见她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许宸低下头:“妈,我没想到我会看见她。”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妈,我很后悔我曾经那么大方地放她走,我真后悔……” “十四年了,我认识她十四年了,时间真快啊……爸爸如果活着,现在也该回来了……可是,他们都不会回来了……”许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许宸妈妈的眼泪也抑制不住地掉下来——那个说好了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的人,那个说好了要回来陪她一起安享晚年的人,那个无论做过什么错事可终归是她丈夫的人,谁也没想到,在他将要出狱的前一年,居然心脏病突发,再也回不来。他终于还是为他犯过的错付出了他的一生作为代价——直到死,他都再也没有见过大墙外的天空!屋里就这样回荡着浅浅的啜泣声,寂寥的秋风从敞开着窗口中吹进来,居然是刺骨的冷。 许宸终于遏制不住地想起那年那月她指给他看的那行宋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啊,乐乐,哪怕我望尽了天涯路,可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秋天的风真是愈发的寒了。余乐乐放下电话去关窗户,看见外面的天空中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烧云。 澎湃而壮观的红色,在我们无法伸手触及的远方——总有一些什么,是在我们的能力之外,无法改变的。到这时候,余乐乐终于知道:关于过去的一切,那些少年时代的笑语嫣然、裙脚飞扬,终究都是要走过去的。那些爱,那些不舍得弄丢的记忆,终有一天也是会变淡的。那些以为可以刻骨铭心的爱情,原来,还是敌不过“时间”。可是,因为曾经相爱,她几乎能相见电话那一边,许宸的痛苦会有多么深。 因为那样的一些痛,以及如梗在喉、鲜血淋漓的那些伤——这所有一切,她何尝没有经历过? 那些漆黑的夜晚,她无数次梦见他,梦见他站在她面前,转身走开,一言不发。 这样简单的场景,她都可以害怕到惊醒。可是醒来会知道:他早已经远走,所有的害怕与揣测,从此也只能她一个人扛了。 那时候,她或许压根不会想到,今天,她身边会站一个人,无怨无悔地握紧了她的手,给她温暖与爱。那些力量,好像汩汩的喷泉,不见枯竭。那么,许宸,我只能祝福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或许不是曾经望眼欲穿的那一个,可是,她一定会是最适合你的那一个。 因为,真的没有什么能够敌得过时间。因为,我们前世的牵连,今世的错过,以及此后无穷尽的惦念,都已经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所以,再不可以后悔。 番外·尘埃落定(c-1) 连海平终于从偏远的农村回来,余乐乐尚未来得及见到他,连海平同事的电话已经通知她到军区医院见。他的同事怕她着急,还补充了几句:“没大事,就是发烧。”发烧?余乐乐吓一跳:前一晚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烧了? 好在这学期课程已经很少,余乐乐急忙从学校赶往军区医院。走在校园里碰见佟丁丁,小姑娘很高兴地从远处跑来打招呼:“师姐!”余乐乐来不及多说话,边跑边解释:“我有急事,下次再找你玩啊!”佟丁丁看看余乐乐紧张的背影,目光很惊讶——似乎很少看见这样慌乱的师姐呢。 半小时后,余乐乐从出租车上跳下来,直奔军区医院,找了起码三间病房,终于在第四间找到正在输液的连海平。安静的屋子里,连海平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神情很憔悴。余乐乐轻轻走过去,觉得心里有点发酸:这是出差么?怎么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难道没饭吃——不可能啊,他去的几个乡镇有哪个比岱阳和锦寨还要穷?正想着,连海平醒了,看见她,突然咧嘴笑:“媳妇儿,你来啦?”他眨眨眼:“不是幻觉吧?”余乐乐笑出来:“我还以为你病得多重呢,看来是没事。”她拉住他的手,微笑着抱怨:“你看看吓我这一身汗。”余乐乐在连海平床边坐下,终于喘匀了一口气。看见她那么紧张,连海平心里觉得很温暖,他握紧她的手,看着她:“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正说话间,送连海平来医院的同事走进来,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看见余乐乐就笑:“呀,嫂子来了?你来了就好了。都是我们的错,怎么能让一个新婚燕尔的同志出差呢。这一路上忧心忡忡的,终于病倒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连海平笑,连海平瞪他:“宋晓峰,等我看见你媳妇,没你好果子吃!” 宋晓峰笑着跟余乐乐告别:“我还得回单位一趟,就不在这里碍事了,嫂子你多费心啊。” 他起身告辞,余乐乐送他出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因为他的几句话而有些隐隐的担忧。 忧心忡忡——她何尝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担心?虽然每晚的电话里总是听见他在轻松地叙述此行见闻,可是她自己知道,这些年,连海平能在她这里找到的安全感实在太少了。 尤其是他临行前的那一晚发生的事,她要怎么才能说明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插曲? 她开不了口。那个人,那段记忆,都早已是一段禁区——她不能提,因为每一次提及都好像一次欲盖弥彰。 她转身回病房,看见连海平疲惫地闭着眼,听见她的脚步声,又睁开眼看着她。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然后轻轻伏在他胸前。连海平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过一会,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海平突然摸到余乐乐脸上的一点湿意,开始担心起来:“乐乐,你怎么了?”她不说话,也不理他,还是静静伏在他身上。连海平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余乐乐这才抬起头按住他,一只手飞快地擦眼泪。 连海平盯着她,眼里有压抑不住的担忧。他拉着余乐乐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余乐乐摇头,微笑着看他:“连海平,我让你照顾好自己的,你都不听话。” 她说话间又有眼泪掉下来:“你给我仔细点你的皮,等你病好了,看我不活剥了它!” 连海平终于还是坐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一只手紧紧圈住她,声音有点哽咽:“乐乐,我很想你。你不知道,这十天,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你。”他伏在她肩上,声音沉沉的:“我一直觉得像做梦,我都没想到有那么一天你真的会嫁给我。我也担心,我怕你看见他就会后悔嫁给我,我以前很自信,可是遇见你,好像就把所有的自信都弄丢了。”他苦笑:“现在我才知道,我到底还是个小心眼的凡人,很平凡的那一种。不仅会吃醋,还会害怕,现在更没出息了——直接病倒了。”话音未落,就看见余乐乐飞快地伸出手,紧紧搂住他。她的哭声终于毫不抑制地大起来,甚至大到连海平的爷爷进门时都被吓了一跳,只能听见她“呜呜”哭着,一边捶打连海平的后背一边说:“连海平你无耻,你说要相信我的……呜呜你不要脸,你说话不算数,你不信任我……” 连海平吓得脸都白了。哭声震动了整层楼,爷爷摇摇头,只能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打发勤务员在一边应付闻声赶来的大夫和护士。爷爷很纳闷:这小丫头平时不是脾气挺好的么,怎么一旦爆发这么可怕? 百思不得其解,听听哭声渐渐小了,他也不方便再进去,只好带着勤务员离开了。 余乐乐一哭成名。出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笑,连海平若无其事,余乐乐快窘死了。 回家路上,连海平低头看看余乐乐好不容易正常点的脸色,笑:“媳妇儿你的爆发力真强啊,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一面。”余乐乐仰头瞪他:“都怪你!”“对,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连海平发现自己打从遇见余乐乐之后,承认错误的频率就明显增加:“可是我也很不容易啊,我是病人呢。你晚上打算给我做点什么好东西吃?” 余乐乐看他一眼:“你想吃什么?”“我想喝你炖的汤,”连海平也不客气:“我都想了十几天了。”余乐乐叹口气,决定顺着病人的心意去炖汤,捎带把晚上的研究生例会也给旷了。 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问,只是按照余乐乐的指示要勤务员去买鸡,自己在客厅研究前一天的一盘残棋。一边研究一边偷看余乐乐,看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觉得很逗。 倒是余乐乐看见爷爷好奇的目光,忍不住问:“爷爷您有事吗?”“没有没有。”爷爷急忙低头看棋盘。正低头琢磨着,突然见一颗棋子被拿起来:“跳马!”余乐乐伸出一只手,居高临下地说。爷爷看看棋盘,皱了会眉头,终于摇摇头:“丫头你学得真快。”“爷爷客气了,”余乐乐笑得很灿烂:“眼皮子底下的棋子都没看见,您琢磨什么呢?” “呵呵,”爷爷笑两声,别有深意:“看不见的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你不知道?” 余乐乐愣了愣,笑两声:“我去炖汤了。”看着她的背影,爷爷边摇头边笑。小丫头以为她和海平之间的事情他不知道,真是太天真了——这个家里,哪有他不知道的事?这点眼力都没有,他怎么指挥千军万马去打仗?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对他的胃口——活泼,可是有分寸;聪明,可是不骄傲;理智,可是有感情。他觉得自己的孙子在做了一系列数典忘祖的事情之后终于算是有点正常人的审美了——大概这是这些年来,连海平所有的决策中,唯一一项不找揍的。不过看这个样子,海平那个笨孩子担心的事情也基本属于子虚乌有,爷爷终于放心了,很高兴地收了棋盘出门去。临走还没忘嘱咐余乐乐:“我晚上去沈政委家吃农家饭,海平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爷爷,”余乐乐笑:“我第一次来您家,就见连海平一个人在客厅里一蹦一跳地拣一个碎了的茶杯盖。他当时还在自言自语地控诉您没有同情心呢。”“切,”爷爷很不屑:“我就是有同情心才出去吃饭的,小孩子不懂不要胡说八道。” 说完背着手走出藤蔓遍地的院子,留余乐乐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张口结舌地脸红。 番外·尘埃落定(c-2) 连海平的房间在二楼。余乐乐端着鸡汤上楼,推开门看见他从洗手间往外走,手里正拿块毛巾擦头发。看见她进来了,他很高兴:“好香!”余乐乐皱皱眉,把鸡汤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盯着连海平看:“你发烧还洗澡?” 连海平却不领情:“媳妇儿,我可是一路上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总得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再吃饭啊!”他放下毛巾帮余乐乐摆碗筷,一边问:“爷爷呢?”“他说去沈政委家吃农家饭去了。”余乐乐递给连海平一碗米饭,连海平看了看,又多盛了一勺,才开始心满意足地吃。余乐乐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连海平。十天不见,他的头发似乎有点长了,全身上下都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他狼吞虎咽地吃饭,好像多少顿饭没吃过一样。看他这个样子,余乐乐觉得心里有些柔柔的情绪被轻轻地触动着。 过一会,连海平终于抬起头,看看正发呆余乐乐,很纳闷:“你怎么不吃。” 余乐乐看着他,突然长吁口气:“我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连海平放下碗看着她,她微笑着解释:“一起在家里吃饭,真是很好,很祥和。” 连海平愣一下,开玩笑:“祥和就别走了。”“好啊。”余乐乐回答。连海平的脑袋懵一下,问:“你说什么?”“我说我今晚可以不走,”余乐乐奇怪地看连海平一眼:“你耳朵烧坏了?” “你……”连海平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妈那里怎么办?”“我给她打过电话了,我说你病了,我得留下照顾你,她还嘱咐我要仔细点,”余乐乐很郁闷:“难道我平时不仔细么?”连海平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一直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余乐乐吃完饭,看看他木木的样子,摇摇头,自己端着碗筷去楼下洗碗了。连海平开始有点追悔莫及:生病居然有这么多好处,自己怎么没早点生病呢? 晚上九点多,爷爷还是没回家。余乐乐在楼下等了一会,终于决定放弃。上楼的时候碰见勤务员回来给爷爷拿外套,余乐乐问:“爷爷都是这么晚休息么?”勤务员摇摇头:“平时早一些,今天几个人在沈政委家怀旧呢,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们先睡吧,我盯着。”想了想,余乐乐终于还是上楼,推开门,看见连海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她走上前摸摸连海平的额头,果然又开始发烧,便忍不住数落他:“生病的人还不抓紧休息,你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连海平无所谓地笑笑:“也就你紧张兮兮的,睡一觉明天肯定没事。”“那就早些睡吧,”余乐乐把他往床边推:“过一会儿我回来检查。”“你去哪?”连海平不太明白地看着余乐乐。“我去洗漱,”余乐乐看着连海平,叹口气:“我会陪着你的,你这种温度,我放心走么?” 连海平终于笑了,老老实实回床上躺着。令余乐乐惊讶的是,连海平房间里的洗手间盥洗台上居然有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具,粉嫩粉嫩的kitty猫造型很可爱,瞪大眼睛一副蓄谋已久的样子。余乐乐见了忍不住笑,觉得这造型实在是很幼稚,可是又分明很温暖。洗漱完毕,余乐乐轻轻走回到床边,看连海平还没睡着,愣一愣,还是掀开被子躺进去,一边伸手摸摸连海平的额头,皱皱眉头:“还热呢,快点睡。”连海平闭上眼,伸出手把余乐乐搂进怀里,他身上的温度很高,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过的亲近,余乐乐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烫,紧接着全身都开始烫起来。“我觉得像做梦一样。”连海平喃喃地说。余乐乐忍不住笑:“你知不知道这句台词特别像言情小说?”连海平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她肩窝处。余乐乐努力按捺住心底那些紧张,转过身,伸出手试试他的额头,有点心疼:“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睡不着。”连海平的声音很闷。余乐乐忍俊不禁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连海平真是孩子气。过一会才说:“你发烧呢,乖乖睡觉,嗯?”连海平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搂住她,过不一会,她就可以感受到他服退烧药之后身上蒙蒙的汗意。她一动也不敢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了一阵子,直到隐约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她才终于松口气,自己也朦朦胧胧地睡过去。清晨,窗外依然黑乎乎的时候,余乐乐醒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甚至有点恍惚:眼前的环境太陌生,这是哪里? 等到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她急忙坐起来伸手摸连海平的额头——居然已经退烧了。 余乐乐有点惊讶:这个人的复原能力还真是很好啊!也是有点好奇,借着外面的微光开始观察:他闭着眼,咦,没发现睫毛还挺长的;额头很光滑,一看就是没有长过小痘痘,这让余乐乐很艳羡;皮肤颜色不算太黑也不算太白,看上去还挺健康;脸部弧度还是挺好看的,从正面和侧面看效果都不错;耶,嘴唇还紧紧抿着,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了……余乐乐一边观察一边在心里笑:好像从来都没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连海平呢! 正得意忘形的时候,猛地听见旁边有人问:“你不冷么?”“啊?”余乐乐愣一下,这才发现连海平正盯着她看。见她发呆,他叹口气,伸出手把她揽回到被子里:“立秋一个多月了,早晨这么凉,你穿件短袖衣服坐着干什么?”余乐乐摸摸自己已经冰凉的胳膊,这才想起因为没拿睡衣,昨晚是穿连海平的大t恤睡觉的。胳膊不经意就蹭到连海平身上,暖烘烘的,似乎是在证明彼此间的亲近,余乐乐又开始脸红。 过一会,看连海平没动静,余乐乐抬头,见他正偏着脑袋,静静看着自己。似乎余乐乐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眼睛,却被他一把抓住。 “乐乐,你后悔么?”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语气那么沉重。“什么乱七八糟的,”余乐乐皱眉头:“脑袋烧坏了?”“我是认真的,”连海平翻个身,自上而下盯着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嫁给我,后不后悔?”“如果后悔怎么样?”余乐乐不高兴地问。他微微愣愣:“是啊,如果后悔怎么样?”他苦笑:“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就算你后悔,我也舍不得放你走。”“那还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余乐乐不耐烦地推推他:“走开,你太重了。” 可是他不动,余乐乐抬头看看他的眼睛,里面居然雾蒙蒙的。余乐乐突然有点担心。她想了想,终于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轻轻说:“海平,对不起。”连海平看着余乐乐,没说话。“对不起,让你担心,”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那么清澈:“过去的都过去了。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她语气真诚:“我承认,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忘记,可是我可以把它们埋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然后在显眼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她顿了顿:“海平,我们结婚了啊!”这句话迅速将连海平击中,他突然醒悟过来:是啊,他们结婚了啊!她是他连海平的合法妻子,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日子仍会继续,他今天拥有的,不就是他梦里都想要的么?既然已经拥有了,为什么还要患得患失?连海平看看余乐乐,看着她的脸慢慢在渐亮的晨光中爬上粉红的色泽,终于长舒口气,埋下头,紧紧搂住怀里的女孩子。他那么用力,就好像要把彼此之间全部的隔阂都挤掉——哪怕是空气。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余乐乐心里也漾起暖洋洋的感觉。周围那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伸手摸摸连海平的额头,微笑:“好像真的不烧了呢。”“摸那里没用,”他握住她的手:“那里不烧。”余乐乐一愣,脸蓦地涨红。连海平伸出手,拂过余乐乐额头的碎发,感觉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绷紧,甚至还有轻微的颤抖。他温柔地注视着她,只见她在他的目光中紧张地偏过头,小声说:“海平……” “嗯?”他看着她,她的目光闪躲,是他从未见过的手足无措。然而,却是那么美好——像瓷娃娃一样,干净皎洁的美好。“海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都快要停滞:“你轻点,我怕疼……” 连海平微微笑了。早晨六点,爷爷已经出门散步。楼下的大门“咣当”一声合拢,不远处的山上还传来喊山的号子声。这一次,连海平终于不再担忧,也不再犹豫,他低下头,深深吻上怀里的小妻子。 浅淡晨光中,余乐乐轻轻闭上眼,她知道,这是她要的生活。是她的现世安稳、她的岁月静好。她的尘埃落定。(番外一·完) 番外·你是我的爱(a-1) 深夜,连海平爷爷的电话打到肃阳镇党委办公室时,连海平还在党委会议室里带一群人写材料。已经是晚上11点半,偌大一间会议室里仍然烟雾缭绕,三四个疲惫的男人坐在里面或奋笔疾书,或冥思苦想,或皱着眉头吞云吐雾。办公室主任葛建林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连海平站在窗边接电话。 他急忙走到连海平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连书记,你家里让你马上回电话,很急。” 连海平一惊,回头看看还在赶写材料的几个人,没说话,急忙合上手机往自己办公室走。刚进门就顺手按住手机上的快捷键拨回去:快捷号码1——“我爱我家”。傻兮兮的画面,是余乐乐拍的家里客厅的照片。某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已经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的她闲极无聊,就把连海平手机里所有和自己、爷爷、家有关的电话号码全部设上来电图片,还把铃声全部都改成“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调子。就为这个曲调,连海平在团市委的时候不知道被同事笑话了多少次——只要听见这个铃声响起,就会有同事喊:“海平,你们家小星星找!” 当时倒是没想到,不久后连海平被派往肃阳镇挂职镇党委书记,距家110公里远的地方,这个音乐反而成了他最温暖、最踏实的依靠。连海平离家的时候余乐乐怀孕3个月,吐得昏天黑地。连海平心疼老婆,有一阵子甚至想要放弃去肃阳。可是余乐乐硬是制止了,她撑着一张苍白的脸告诉连海平:“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你不能总是为了我放弃这个、放弃那个。”听了她的话,连海平觉得心酸:她太善解人意,她要他事业有成、意气风发,而他又何尝愿意看她为他牺牲?可是,他还是拗不过她,终于在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前夕踏上了去肃阳履新的路途。 虽然,肃阳离家并不远,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可是,他是乡镇一把手,有那么多的事务要处理:招商引资、公开接访、上级检查、工作汇报、干部任免、农村建设……他回家的频率渐渐从每周一次到每两周一次,后来甚至连每个月一次都无法保证。常常,只能通过电话里爷爷的数落或余乐乐一星半点的报喜不报忧了解一二。对她,他太愧疚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让她这么辛苦——在一个女人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而他,曾经发誓要给她幸福、给她一辈子的幸福的。家里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连海平心里突然开始发慌。他急忙往余乐乐家里打电话,可是依然没有人接听。他有些急了,慌忙翻找于叔叔的手机号,可是正在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听,居然是乐乐妈妈。“妈——”他一声招呼没打完,乐乐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已经出了口:“海平你快回来,乐乐早产了,现在在中心医院抢救。”“轰”地一声,连海平的大脑被炸成了片。他呆呆地愣一会,几秒钟后,抓起外套往办公室门外冲。葛建林站在门外正准备敲门,看见他这样子急了:“连书记,你去哪?” 连海平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答:“回家。”葛建林反应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你不要自己开车,我找人送你!” 他急忙安排值班的司机准备车,这一会功夫已经看见连海平站在办公楼下看手表。他急忙走过去,刚到跟前就听见连海平开始嘱咐他:“材料明天下午拿出来,如果我回不来就先给刘书记看看,修改好后给我电话;明天上午的公开接访让于镇长去,你给于镇长说一下,就说我家里有急事。其它的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临危不乱,思路清晰,干脆利落,有条不紊——葛建林内心颇有些佩服地看看这个年轻的镇党委书记,点点头。车开过来的时候葛建林补充一句:“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话。” 他看见连海平有一瞬间的发怔,然而很快说:“好,谢谢你。”汽车绝尘而去,葛建林站在办公楼门口,想着刚才连海平爷爷在电话里急冲冲的口气,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却还是为连海平捏把汗。其实,开始的时候,对于这个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葛建林也并不抱什么期望——干部子弟,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29岁的团市委组织宣传处主任,正科级干部,提拔之前到肃阳这样平安寻常的乡镇加强一下基层经验,几年后再调回市委予以重用……这样的路子,对长年混迹官场的人们来说,实在是看得太多了。肃阳这样的地方,不会很发达,但也风调雨顺。本地特产山药、红枣之类的农作物,还有几家民营企业势头良好。虽然不临海,但经济状况还不错,是个保平安的好地方。在葛建林眼里,连海平的镀金之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已经很好了。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书记的开场白实在是太有力度了:制定镇村两级五年发展目标、落实责任制、定期考评,组织宣传队进村普及农业技术知识、镇领导驻村帮助建立特色农业基地,整治农村村容、争取项目资金、发放小额信贷……葛建林承认,就连他一个在镇党委办公室呆了这么多年的人,都觉得眼花缭乱。这一次他承认:就算连海平将来平步青云,也一定是符合逻辑的。葛建林从来没有见过连海平发慌,或许,今晚还是第一次。虽然这种慌乱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想到这里,葛建林叹口气,转身往会议室走:几天后“乡镇领导干部论坛”就要开始,为了准备各种会议材料,办公室的一群小伙子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了。葛建林想:跟着这样的一把手工作,加班加点好像已经变成了很正常的事。 一路上,连海平不断看手表。于叔叔的电话几乎成了现场直播:“现在还在手术室……没有别的情况……海平你别急,天黑注意安全……”司机小刘也明白他的心情,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尽管省道不是很好走,夜晚的运货车辆很多,可是1小时后他们的车已经停在市中心医院的停车场。连海平几乎是冲进了医院大楼,可是他进了门才发现:他居然连妇产科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似乎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个做丈夫的真是太不称职了,他居然从来没有陪自己的妻子来做过任何一次产检!深夜,寂静的医院大楼里,他一边在指示牌上查找产房位置,一边觉得那么想哭。 一分钟后,连海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三楼产房门口,刚上楼就看见一个医生从产房走出来,走向于叔叔和乐乐妈妈的方向。他们急忙迎着他走上前,爷爷也急忙站起来往前走。也是这个时候勤务员看见了连海平,急忙喊一声:“海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看向他,连海平大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冲向医生:“人怎样了?” 他的声音急切,透着沙哑,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让人看了都忍不住要心疼。 “你是产妇家属?”“我是她丈夫。”“产妇情况很不好,我们现在正在抢救。这是《病危通知单》,你先签一下吧。”医生看看连海平,似乎目光中也有那么多不忍:“你看如果有危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所有人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乐乐妈妈当场晕倒,于叔叔扶住她掐人中,爷爷也已经说不出话来。兵荒马乱间,连海平的一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他手里拿着笔,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他的眼开始发花,他努力想要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却连笔都落不下。站在他身边的医生终于叹口气,扶住他的胳膊:“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连海平终于咬牙签下名字,看着医生:“如果有意外,我要大人,我要她活着!”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医生,声音充满哀求:“大夫,救救她,求你。”看着他通红的眼,医生点点头,似乎也有点动容:“你们都是这样,你们——” 他终于没有说下去。连海平听不懂他的意思,也顾不上听。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缓缓合上的手术室大门,整个人突然无力地靠到走廊墙上,然后,顺势滑下去。在肃阳大刀阔斧、指点江山的年轻书记,这一刻,却是天翻地覆地绝望与痛悔。凌晨两点的产房门口,他深深埋下头,在寂静的走廊里,痛哭失声。司机小刘站在不远处的楼梯旁,几乎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落寞、这样脆弱的连海平——在他眼里,连书记从来都是强势的。 那一刻,小刘突然从内心深处为产房里的那个女子祈祷:希望她平安,希望她的孩子平安…… 番外·你是我的爱(a-2) 同一时间,没有人看到,隔着半个地球的那一边,华盛顿冬天的午后,秩序井然的实验室里,许宸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些忧伤、那些焦急、那些担心、那些缅怀,如涨潮的水,此起彼伏。几小时前,他还在和陪老婆值夜班的卢远洋电话聊天,卢远洋的新婚妻子、妇产科医生赵颖华偶尔还在旁边插科打诨。然而,突然闯进的护士声音那么大:“赵大夫,一个产妇早产,救护车刚送来。”出于职业敏感,他和卢远洋都闭上嘴没说话。于是,他便听到护士翻表格的声音,然后听见她说:“产妇名叫……余乐乐……”砰然一声巨响,几乎令许宸失了心跳。卢远洋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问:“颖华,病人叫什么?”赵颖华奇怪地看卢远洋一眼,一边往外跑一边答:“余乐乐吧,怎么你认识?” 然而还没等卢远洋说话她便已经跑出门,只扔下一句话:“我会尽力!” 瞬间,值班室里一片死寂。卢远洋的声音都有些结巴:“同名……应该是同名……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 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艰难起来:“许宸,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给你看看。” “远洋,你能帮我个忙么?”良久,许宸听到自己迟缓的声音。“让她活,一定要让她活着,”他努力地想要说清楚每一个字:“我知道不是同名,她下个月的预产期,我知道……”“你——”卢远洋已说不出话。“你去手术室,告诉颖华,一定要让她活着,我求你,”许宸似乎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苍凉:“卢远洋,我求你。”卢远洋沉默了,良久才说:“好。”只是在挂断电话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犹豫着嘱咐:“不要告诉静波,她……终归是个女孩子,我怕她多想。”明亮的实验室里,许宸抬起头盯住窗外摇晃的树枝,点点头:“好。”电话那边的卢远洋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嗫嚅着:“许宸,我只有这一个妹妹,美国那么远,你……不要辜负她。”许宸心里猛地一窒,眼前就晃过卢静波微笑的脸庞。似乎又看见她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举一张小小结婚证,对着太阳反复地看。然后用那样幸福温柔的声音叹息:许宸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个人在美国读书,一个人孤单、一个人寂寞,我就想,等将来有一天我遇到了属于我的那个人,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得那么晚……灿烂阳光下,她仰起头让眼角的星光逆流,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微笑:许宸,你说,你为什么来得那么晚?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实验室里一丝不苟忙碌着的女博士,而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那一刻,许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余乐乐,而他,也不再是那年那月的许宸了。 几秒钟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变得安然:“我知道,我既然决定照顾她,就不会口是心非。远洋,你相信我,我可以对余乐乐好,就可以对卢静波好,我发誓。”然后,他轻轻挂断电话。他也看不见,在隔着半个地球的家乡,深夜的值班室里,卢远洋深呼吸一口气,压住眼底的那些湿润,然后快步跑向手术室。走廊上的灯光那么明亮,映着他的步履匆匆,似乎这样,就来得及拦住余乐乐走向死亡的步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海平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接近崩溃。许多次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产房门开了,有医生走出来,告诉他“我们已经尽力了”;还有许多次,他甚至依稀看见了病床上那个覆着白布的身影……他几次站起来,可是等清醒了才发现四周依然静悄悄的。他内心那样绝望,充满着他已经无法克制的痛苦与自责。他害怕极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看见她,他不能在看见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他不能回忆,不能记起上次离家前,她站在家门口送他上车,脸上那疲惫而幸福的笑容。他不能想——假使,那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他该怎么办?!他不能没有她!他们刚结婚三年,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说好了等他任期届满就争取回市区,说好了他们要一起陪孩子长大,说好了他们要直到白发苍苍都能手牵手在海边看潮起潮落……他们说好了的,人生那么长,一定要一起走过。他忍不住想起过去三年的光阴,想起她给他做的饭菜,想起她给他熨的衬衣,想起她每晚在他埋头看材料时递上的那杯水……他甚至想起她买的暖色调的窗帘,她一点点购置的婴儿用品,她说起孩子的时候脸上那些世上最美丽的光彩。她是那么活生生啊!她怎么可以离开他?连海平的手紧紧攥成拳,他想狠狠揍自己,他那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有事,他将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时间渐渐过去,他的失望也渐渐膨胀成自己都无法掌握的一大片。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手术室门口,那一刻,他忘了周围的一切。什么前途、什么事业、什么工作、什么职责,都见鬼去吧!只要她好,只要她还在,就算没有孩子,就算从此以后都不能有孩子,又怎样?!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能站在他面前,微笑。只要她活着!此时此刻,一门之隔的产房里洒满冰冷的光、浓重的鲜血味道以及隐约的死亡气息。 哭喊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嗓子早已经哑了,只听见助产士说:“使劲,快出来了……” 余乐乐拼尽全身的力气,可是渐渐觉得这个世界在慢慢扭曲。伴随着疼痛的一波波来袭,她视野中的物体渐渐变形。头顶上方的灯、身边戴着口罩的面孔、那些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幻象,都好像变成了球体,挤压着在自己面前晃动。疼——从来没有经历过、也压根无法想象的疼痛,直入骨髓。渐渐,疼痛的间歇时间越来越短,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撕扯着、翻滚着,将她淹没! 痛到极致的时候,她根本分不清是哪里痛——肚子,还是其它什么地方? 她的眼泪早已经无法抑制地流出来,开始的时候她还喊几声连海平的名字,可是到后来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助产士急了,医生们开始在她面前不断说着什么,可是她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变得遥远。渐渐,那些晃动着的人像,都模糊得不像话了。耳朵里渐渐响起蜂鸣,她努力想瞪大眼,可是眼前的色泽越来越浓重,头很沉,膨胀着,好像马上就要爆炸。要拼尽全力,才能听见有人在说话,几个模糊的词汇:保大人……孩子…… 她突然间觉得害怕,甚至涌出铺天盖地的绝望——连海平,你在哪?你不要孩子了吗?我坚持了八个多月,你要我前功尽弃吗?你说话啊,你听见我叫你了吗,你听没听到我的话——我想要孩子啊!哪怕我死,也要孩子活,他还没看见这个世界,你们怎么能放弃他?!连海平,如果一定要死,你让我去啊!孩子多无辜,你不能不要他!连海平,你这个混帐!可是,连海平,如果我死了,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想看你一眼,哪怕就一眼也好。我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我觉得我快要离开了呢,我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听不清声音,那些晃来晃去的人,他们在说什么?我也看不清楚周围的人或物,肚子好疼啊,可是我没有力气了,我一点都使不上劲了。 海平,我那么想念你啊……余乐乐的世界爆发出反复而有嘈杂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奇怪,不是人说话,而是机器一样的响声。渐渐,她什么都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全身的力气都好像消失掉了。然而,就在这样迷迷糊糊的时间里,在昏迷之前,余乐乐终于还是拼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要孩子!” 然后,世界砰地一声,归于寂静!产房里开始了紧张的抢救。赵颖华身上沾满血迹,额上全是汗水,所有人都在紧张忙碌地想要救回一条人命。那一刻,在一边打下手的卢远洋突然被深深地震撼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就是拼了一条命,也要保孩子!话说回来,哪个做母亲的又不是呢?卢远洋回头看,余乐乐的脸已经没有一点血色,恍惚中,他似乎还记得若干年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孩子,一只手被许宸牵在手里,满脸都是幸福灿烂的笑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为什么,如今,那些安然幸福的场景还是清晰如斯? 原来,时光从没有带走那些温暖和煦的记忆。他似乎有些理解许宸了:爱过一个人,一定会有痕迹的吧?如果想要让他做到事不关己,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突然想起刚才去找病人家属签字时,门口那个男人绝望的哀求:我要她活着,大夫,求求你。 他承认,本来,他是恨这个人的:恨他抢走了许宸的幸福,恨他抢走了还不珍惜,居然可以在自己妻子拿命打赌的时候都不在身边!可是,当看见他风尘仆仆的身影还有那双瞪得血红的眼睛的时候,当听见他和许宸一样,为了这个女人,哀求他“救救她”的时候,他突然恨不起来了——那双眼睛里、那声哀求里,都含了太多的痛悔与爱,太多因为生命的脆弱而显得更加巨大的爱。那些爱,谁说就比许宸少了?也是到这时,卢远洋终于知道:当爱情变成亲情,那些唇齿相依的感情会渐渐呈几何倍数增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这样那样不同的机缘而突然爆发。这种爆发就好像科摩罗岛的火山一样,挟裹着灼热的火山熔岩,倾泻而出。烫得让人心疼。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婴儿“哇”的一声啼哭惊醒了卢远洋。他惊喜地回头,看见刚才余乐乐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带来的孩子已经在护士手中变得干干净净:是个小男孩,眼睛紧紧闭着,表情很不愉快,好像是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经历了那么久的时间才来到这世界上。也几乎是同一时刻,赵颖华的抢救工作获得成功:心电图重新开始呈波浪线状起伏,躺在手术台上面如死灰的女子开始微弱的呼吸。卢远洋默默走上前,替赵颖华擦擦额上的汗。赵颖华如释重负地看他一眼,他的眼眶竟然有些发酸。似乎,就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接余乐乐电话的情景,又隐约想起那时候和许宸谈起她的场面……那些交错的镜头飞驰着闪过,似乎,就是那些我们不忍忘记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年代。 他用仅有赵颖华能听到的声音说:“谢谢。”赵颖华错愕地看他一眼,又回头看看余乐乐,然后微笑:“怎么这么客气?” 卢远洋长长叹口气:“是许宸要我说的。他说,请你一定要救活她。”抬头,撞上赵颖华惊讶的目光,他想了想,终于说:“那是个很久远的故事了……” 是啊,那是个很久远的故事了。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余乐乐来说,以前的一切,真的都太久远了。因为从这一刻起,就是一段新的人生开始了。而凝结了她在这世上最真挚、最深沉的爱的那个人,终于来到了。 番外·你是我的爱(b) 余乐乐昏睡了整整14个小时。14个小时里,连海平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他不吃饭、不睡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一眼都不错过。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像喘口粗气她就会离自己而去。在他的坚持下,于叔叔、乐乐妈妈和爷爷都回家休息或是准备住院要用的东西。只有司机小刘不肯走,说是刚才葛建林主任在电话里嘱咐过了,要他一定要守在旁边多个照应。他那么诚恳,连海平终于不再坚持。于是,从天亮到天黑,小刘就坐在走廊上的休息区待命,连海平则在病房里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不松开。中间小刘去买了饭,可是连海平发现自己一口都吃不下。刚刚过去的那一夜,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场劫后余生的折磨:那些担忧,那些绝望,那些深埋于心的忏悔,他再也不想重来。那时候,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在他已经要失去全部希望之后,她居然没有离开他! 或许他真得该感谢上天,感谢它足够仁慈,终于给了他补偿她的机会。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忘记当他几乎已经要完全崩溃的时候,医生推开门微笑着说“恭喜了,母子平安”的一刹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握着医生的手,可是那个曾让他签《病危通知书》的男医生冲他摇摇手:“不是我,你要谢谢她。”男医生伸手指向身后的女医生,她满脸困乏,可还是看着他笑:“祝贺你,做爸爸了。” 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那一瞬间,他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可以在会场上面对数百人脱稿讲话的党委书记了,他充满着幸福而惶恐的激动,像所有经历了生死煎熬而初为人父的男人一样,突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然后,他看见她被推出来,她的面容那么憔悴,然而她终究是活下来了。他又看看襁褓中那个有着红通通、皱巴巴皮肤的小婴儿,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心酸,只是想哭。他想等这个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告诉他:你妈妈为了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他心里后怕极了。不过现在也开心极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差点丢失的珍宝,终于找回来了!余乐乐觉得自己又开始产生幻觉了。漆黑的四周,现在连风声都听不见了,只是一条长长的隧道。没有光亮,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隐隐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弥漫在四周,可是仔细看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她突然觉得很害怕,下意识地喊几声“连海平”,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很难过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有点委屈想哭。心里狠狠地骂:连海平你这个坏蛋,你在哪呢?你不要我了么?我都好久没看见你了。你怎么能坏到我叫你你都不回答?这样想着,她似乎就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温柔地飘荡在她周围。还记得他的手那么温暖地拉住她,告诉她“我永远在这里”,当时她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大笑着说“连海平你越来越矫情了”。可是现在她后悔了,她不想这么说了,她想说“我也永远在这里”,可是海平你听得到吗? 我在这里,我一直就在这里呢,你回家来,就可以看到我。是我们的家——哪怕你已经很久不回来,我还是会习惯性地给你多做一碗饭,多炒一个菜,这样如果你突然回家就不会饿到;我经常把你的枕头、被子、外套拿到阳光下晾晒,这样如果你突然回家就会发现家里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一样清新;我还给你买了新的毛衣和内衣,袜子有一打,如果你在肃阳的工作太忙,就不要洗衣服了,带回来我给你洗……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海平,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你。想念到会害怕——觉得我快要离开你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余乐乐的泪水就这样静静流下来。安静的病房里,连海平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看静静躺着的余乐乐,下意识地紧紧握一下她的手,伸出手擦去她眼角流下来的泪。他的内心充满尖锐的刺痛感,那是无法描述的内疚与心疼:她要受了多少罪,忍受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委屈,才会在梦里都哭泣?他站起来弯下腰,轻轻抚一下她的额头:“乐乐,我在这里呢,不哭了啊……” 他的声音轻轻的,就像在哄一个小孩子。余乐乐渐渐收了眼泪,渐渐,眉头舒展开,呼吸也变得平稳。连海平的鼻子却突然发酸,忍不住的眼泪就往下掉,他急忙伸出手去擦,直到手里都湿漉漉的了,那些眼泪才终于止住。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经过了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心脏承受能力太有限——生死一战,他突然发现有太多事情无法掌握,于是,他的心脏也瞬间变得虚弱起来。然而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余乐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急忙再弯下腰:“乐乐,你醒了么?”大概又过了几十秒,那双他想念了那么久的眼睛,终于轻轻、轻轻睁开来。 刺眼的光一下子闯进余乐乐的眼帘,让她的眼睛有短暂的刺痛。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开始觉得自己的头很沉,全身都很乏力。耳边,反复回响着的,是连海平惊喜的呼唤声:“乐乐,你醒了?你看看我……” 余乐乐心一震,这才反应过来:是连海平?她慢慢睁开眼,真的就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连海平——这个人终于回来了么?海平——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一瞬间,突然有止不住的泪水哗哗地往外淌。连海平看得心脏都纠结起来,他的唇有点颤抖,眼眶又开始发酸。他忍不住俯下身,轻轻拥住眼前的女子,他的脸颊贴在她耳边,暖洋洋的温度告诉他:他的乐乐,真的活过来了啊! 他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他的手紧紧攥住被子角,可是他拥住她的动作却那么轻,好像唯恐伤了她。 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乐乐,对不起。”余乐乐的眼泪仍然不休止地往下掉,她多想伸出手抱抱他,她那么喜欢搂住他脖子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她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消失了。小腹终于窜起抽搐的胀痛。余乐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全身猛地一哆嗦,瞪大眼,声音沙哑地问:“孩子……孩子呢?”她的眼里盛满了恐惧,连海平急忙抬起头,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孩子很好,你放心!”他微微笑着看她:“男孩,很健康,谢谢你,乐乐。”余乐乐全身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终于喘匀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 隐隐感觉到连海平轻轻握住她的手,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双手握住,给她无穷无尽的温暖与力量。她闭着眼,静静感受病房里小壁灯柔和的光。过很久,她才轻轻说:“海平,我刚才梦见自己在漆黑的隧道里走,我很害怕,我叫你的名字,可是你都不理我。”她的声音充满小女孩撒娇一样的委屈,可是听在连海平耳朵里,却有那么清晰的钝痛在一下下敲击着自己的心脏。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疼得快要爆裂开了:“乐乐,对不起。” 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么没用:此时此刻,除了“对不起”,他竟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他紧紧闭上眼,紧紧的,因为一旦睁开眼,他怕自己的泪水会再次不听话。 从小到大,无论是被爸爸打,还是被爷爷骂,他从来没有哭过。只有这一次,这历尽劫难的24小时里,他的眼泪比此前30年流的所有泪水加起来还要多。他真的,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恐惧了。寂静夜里,连海平就这样静静伏在妻子的病床边,握着她的手,不松开。 似乎,也就是这一夜间,他失去了语言能力。他甚至没有办法告诉她,他有多么爱她。也就无法告诉她,在那撼人心魄的一夜中,他有多少次后悔到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因为,到他快要失去她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对她说那句最重要的话。乐乐,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你知道吗? 番外·你是我的爱(c) 醒来后第三天,余乐乐终于还是在“乡镇领导干部论坛”开始报道前5小时,成功地把连海平赶回肃阳。赌注有些大——余乐乐扬言说如果连海平胆敢玩忽职守的话她就绝食,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开始抵制妈妈带来的汤汤水水。连海平快气疯了,瞪着眼看她,可她不为所动。直到她听见连海平饱含着痛苦的声音:“乐乐,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后怕,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沉痛而失落,余乐乐突然就心软了。其实,她何尝舍得让他走?一个多月没有见面,还是在这样的时候,其实他就算整天都守在这里,她也看不够。 也还是,有那么多的话要给他说。说宝宝的成长,说想取的名字,说送去哪所幼儿园,说想要带他去看儿童剧院的舞台剧……她越说越开心,好像一转眼,宝宝就已经可以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可是,不可以。即便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即便她再脆弱、再需要人陪,她都知道他为了这次活动付出了多少心血。她都不敢想象,在连海平一手撑起的这项活动里,如果缺了他,会怎样?对连海平的影响、对肃阳的影响,都会怎样?这三天里,她不是没看见——平均10分钟一个电话,连海平一边恨不得把手机扔到窗外去,一边还要不动声色、冷静决策。或许,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些,她才知道,过去的大半年里连海平在肃阳过着怎样的生活。似乎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回家,说不了几句话,他就已经睡过去。 可是,她的心里,在那些无法诉与外人听的委屈与抱怨里,是有小小的自豪的——她的丈夫,在三十而立的这一年,居然要管一个有着7万人口的乡镇呢。她觉得很有趣——她一向是个不问政治的人,坚持看完《新闻联播》的次数屈指可数,政府工作报告更是听都没有听过,可是因为他,因为他正在从事的事业,她居然开始留心每晚7点钟电视里那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国内生产总值增长10%”之类的字句。因为每当看到这些的时候,她似乎都可以透过那些画面联想到她的丈夫——他正在110公里外的地方,在他从来没有生活过的农村土地上,带领人们解决温饱、增产增收、努力致富……她突然发现,在连海平疲惫的身影中,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她去理解、去支持。所以,她得让他回肃阳去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使命。她微笑着抱住连海平的胳膊:“忙完了再回来,好不好?”她仰起头,像小女孩一样,用乞求的目光看他。连海平心里难受,只能伸出手抱住她,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对不起你,我都没有陪着你。”余乐乐心里蓦地一暖,有温柔的情绪渐渐流淌。她熟悉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过很久,他才听到她笑笑的声音:“你陪着我有用么?你能替我生孩子?”连海平哭笑不得。一小时后,连海平终于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医院回肃阳,余乐乐在妈妈嗔怪的目光中开始心平气和地喝汤。妈妈看着她叹气:“海平那么好的孩子也能被你气成那样,你真是不让人省心。” 余乐乐笑:“妈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他要是不肯回肃阳,我就换个别的方法逼他回去,我不会真的不吃不喝的。你想想,就算我自己不吃不喝,孩子也得吃喝啊。”妈妈看看余乐乐,无奈地笑:“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就当妈妈了呢?” 听到这句话,余乐乐的脸上渐渐笼罩温柔和煦的表情。她想到自己的宝宝,想到自己的家,想到未来那些明媚的日子,突然觉得那么幸福。卢远洋四下里找赵颖华,终于在24楼的妇产科病房门口看见她。她正与别人说话,没有看到他。 卢远洋走近过去轻喊一声:“颖华!”赵颖华回头的瞬间,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转过身来,目光相撞的刹那,卢远洋猛地收住脚步,定定地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余乐乐也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招呼:“卢远洋?”卢远洋愣一愣,终于微笑:“余乐乐,你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啊!”他的声音欢快释然,自然而然就打破了两人之间本以为会存在的隔阂与尴尬。余乐乐也笑了:“你想听什么?不然我就承认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好了。”赵颖华忍不住笑出声,拍拍余乐乐的肩膀:“怪不得你儿子睁开眼就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原来有遗传。”又转头看卢远洋:“我去查房,你如果没有急事就去办公室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见卢远洋点头,她挥挥手,带上几个实习生走远。直到看不见了,卢远洋才气定神闲地看着余乐乐,她穿一件宽松的外套,看上去胖了许多。余乐乐见他打量自己,不好意思地扯扯衣服下摆:“我现在特别没形象是不是?” “不,”卢远洋正色道:“经历了那天晚上,我觉得你挺漂亮的!”他的目光真挚,并不像开玩笑。余乐乐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谢谢你,”她微笑着看他:“我爱人说如果不是你和赵医生,我就没命了。” “我爱人”——卢远洋心里突然涌起淡淡的难过。突然,就想起那晚电话里许宸沉痛忧伤的语气,还有那句“卢远洋,我求你”。 卢远洋的目光忍不住黯下去。这样想的时候,他听见余乐乐问:“你在这里工作么,可我记得你不是这里人。” 他点点头:“我和颖华都在省医大附属医院工作,因为这里也是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所以过来做交流,我在儿科。”“儿科?”余乐乐看着他笑:“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会去心内科或者脑外科什么的。” 又忍不住感叹:“赵医生真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在这里这几天,都记不清多少次看见她拿自己的薪水给家庭困难的产妇买营养品。”她深深看卢远洋一眼:“好人终究是有好报的,你们一定会幸福的。”卢远洋点点头,由衷地说:“谢谢你。”他看看四周,问:“你爱人呢?”“回肃阳了,”她笑笑:“这几天有个很重要的活动,他走不开。”“你——”卢远洋看看她,摇摇头,叹口气:“余乐乐,你总是这样只为别人着想的吗?”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语气沉重:“你只是个女人,其实就算你只为自己着想,都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总是这样”——余乐乐的心脏被轻轻碰触了一下,似乎那些昨天就浮现在眼前。似乎,那些割舍、那些放弃、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曾经,都在时间的尘土下隐隐露出轮廓来。 “可是,就像你说的——好人会有好报的,”卢远洋静静看着她:“所以,你能活下来,不仅仅是颖华的功劳。”他的眸子里写满真诚:“余乐乐,你要感谢你自己。”余乐乐看着他,眼底渐渐升起雾气。她扭头看窗外,冬日里的太阳带着恬淡的暖意照耀进走廊,湛蓝天空下,从24楼的窗户看出去,远处是一片澄静海洋。卢远洋终于还是决定不把许宸的哀求告诉她——她的生活已经安宁幸福,许宸和静波的未来也一定会淡然温存,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可是,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知道,她不问,不等于她不惦念。他看着她望向窗外的脸,她的眼神那么悠远,她一定,也是想起来那些曾经的岁月吧? 他在心底深深叹口气,终于还是决定告诉她:“许宸,他很好,他……结婚了……” 他不知道,那一刻,余乐乐风平浪静的表情背后,在没有人看到的心底,突然涨满了细密的哀伤与膨胀的宽慰。她努力压制住那些似乎马上就要泛滥的泪水,用从未有过的感动与释然看着远处海面上起伏的波光,一直看向远处——太平洋的那一边,是许宸正在生活的地方。许宸,这么多年的时光呵,我们终究都从最泥泞的日子里,跋涉过来了。 许宸,我祝你和你的家人,永远平安、幸福……两天后的黄昏,连海平待与会来宾踏上归途后就迫不及待赶回市区。第二天是余乐乐出院的日子,他要接她回家。到医院的时候已近黄昏,他走在走廊上,快走到d34病房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隐隐的音乐声。他从走廊上的窗户看进去,看见余乐乐抱着儿子,床上的mp3连着迷你音箱,有悠扬的歌声从里面隐约传出来。他静静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注视着自己的妻儿。余乐乐没有看见连海平,她低着头,眼里只有自己的心肝宝贝。她的左臂轻轻抱着儿子,右手轻轻拍着,一边拍一边仔细地看:儿子的额头和眼睛真像连海平,嘴巴像自己多一点,呵小鼻子那么袖珍,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他的睫毛好长,睡觉的时候会微微颤动,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可爱极了……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夕阳金黄色的光洒在她身上,那么静谧、那么美好——美好到让人不忍打破。 连海平觉得有什么东西暖暖的沿血脉一路上行,渐渐将自己笼罩。几分钟后,连海平终于轻轻推开病房门,门开的时候余乐乐敏感地听到了,她面带欣喜地抬起头,开心地看着连海平。她的脸上闪烁着母爱的幸福光芒,连海平看在眼里,突然那么想把她们母子一起拥在怀里! “海平,快来看你儿子,”余乐乐高兴地小声招呼他:“快看,这个额头、这双眼睛,是不是很像你?”她一边说一边示意连海平在床边坐下,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进连海平怀里,然后轻轻地依偎在他身旁。连海平低下头仔细看着怀里的小家伙:他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整个人那么小,脑袋被托在连海平的手掌里,好像枕着软软的枕头。他的头发软软的,脑门大大的,那么弱小,却也那么可爱。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心里渐渐被无法言说的巨大感动充满:这是他的亲骨肉啊,是他的妻子拼了自己的性命生下的孩子啊,是他们此生最在乎、最爱的人啊!“海平,你爸妈和我爸妈开了整整两天的专题讨论会呢,最后爷爷说给宝宝取名叫‘连睿诚’,”余乐乐趴在他肩上微笑着说:“这个名字真好,是不是?”“嗯。”连海平轻轻答。“我们的小诚哦,”余乐乐伸出手轻轻摸摸儿子的额头、耳朵,语气里透着满满的幸福:“将来长大了,要做一个睿智、真诚的人,要懂得怎样爱别人,也要永远记得爸爸妈妈有多么爱你……” 她喃喃低语着,他们就这样静静靠在一起,听彼此的心跳,还有空气里回荡着的温柔而深沉的歌声。那歌声,多么悠扬,又多么深情:孩子,你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周围好多好多人已在等你,多少期待,多少祝福,都在这一刻凝固。孩子,可知道家有什么意义?孩子,可知道爱有什么道理?相信我会编织一个美丽世界——为你。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孩子,你爸爸从来没有停息。可以吃苦,可以出力,可就是不让你受委屈。以后也希望你能弹弹钢琴,但是想学好什么都不容易。当艺术家或者其他,一切都看你自己。孩子,我们相信你会有出息,不然,怎么会那么多人夸你。放一个美好梦想在心里,等你去争取。孩子,当我们慢慢上了年纪,而你也是我们青春的延续。做个好人,珍惜自己,让平安幸福围着你。要知道美好未来属于你,永远,别放弃;要知道我们有多么爱你,永远,别忘记……小诚,你知道吗,这首歌叫《孩子》。在这首歌里,有普天下的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孩子那倾尽所有的爱。小诚,你的生命是妈妈用生命换来的,你的未来是爸爸用生命保护的,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爸爸妈妈的爱。无论未来的路上有怎样的风雨、怎样的忧伤,爸爸妈妈希望你都能勇敢地坚持、微笑地面对。小诚,爸爸妈妈期待你成为优秀的人,可是,更期待你成为健康、明朗、快乐的人。无论未来的途中有怎样的坎坷、怎样的打击,爸爸妈妈希望你都用善良的心对待这个世界、对待周围的人。 小诚,你要知道美好未来属于你,永远别放弃。小诚,你要知道我们有多么爱你,永远别忘记。小诚,你是我们最最珍惜的爱,永远的永远的永远……(尾声1·全文完) 后记(3) 说说番外。之所以写番外,或许是突然萌生的一个想法。2007年12月,我突然产生这样的疑问:后来的后来,余乐乐和连海平,还有许宸,大家都怎样了?没有预期,没有提纲,就这样写下去,三天后,《番外?尘埃落定》就诞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番外是续集的续集。我很喜欢这个番外。我喜欢听余乐乐叫连海平“海平”,喜欢她在民政局门口的小郁闷,这些,是会撒娇、孩子气的余乐乐;我喜欢看她终于喊出那声“爸爸”,喜欢她为了照顾妈妈的心情而选择住在家里,这些,是懂事了、长大了的余乐乐;我喜欢看她给爱的人包饺子、炖汤,喜欢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生病的连海平,甚至她为了他而号啕大哭,这些,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恋爱中的余乐乐。她的小聪明、小狡猾、小好奇、小得意,甚至那些脸红的瞬间、那些小小的却动人的羞涩,都是我喜欢的含蓄与纯粹。 她终于,从最初的棱角分明到后来的平静安宁,直至明媚张扬,青春旖旎。 不过,到这里,故事还没有结束。有朋友提醒了我——或许,真的可以有一个关于宝宝的小番外。事实上,看很多小说的时候,那些关于宝宝的小番外,都实实在在地温暖了我。 只是,这一次我要写的,却不是一副家庭和乐图。因为,当我们渐渐长大,当我们终于为人妻、为人夫、为人父母的时候,我们才突然知道:任何与可爱小宝宝有关的温暖背后,都一定有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煎熬,甚至,是一场生命的赌博;而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真的会有一个女人,为他放弃所有自己少女时代曾经幻想过的那些浪漫、缠绵、长相厮守……到这个时候,我想,与我心有戚戚焉的你会明白:大爱无声。因为,假使没有这样的爱,20岁那年的余乐乐就不会放弃许宸;假使没有这样的爱,22岁那年的余乐乐就不会选择去锦寨;假使没有这样的爱,25岁那年的余乐乐就不会转读教育心理学;假使没有这样的爱,28岁那年的余乐乐就不会说服连海平去肃阳;假使没有这样的爱,29岁那年的余乐乐就不会坚持放弃自己、保住孩子……她的人生哲学或许就是很简单的那一种:只要我爱的你,可以快乐并且幸福。所以,这个与宝宝有关的番外,我叫它《你是我的爱》。宝宝是余乐乐和连海平的爱、乐乐是连海平和许宸的爱、卢远洋和所有病人都是赵颖华的爱,而宝宝、海平、许宸甚至那些山里的孩子们,他们永远永远都是余乐乐的爱……我要说: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在这世上,爱我们的人那么多。只要我们懂得爱人,我们就可以被人爱;只要我们懂得给人以幸福,我们就终究可以获得幸福——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置换法则,不是化学的、不是物理的、不是数学的,而是人心的。 所以,我和看这个故事的你一样坚信,许宸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卢远洋说: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因为这世上那么多的爱,泅过了时间的海,终会靠岸。所以,谨以此书,献给我们所有人都曾有过的青春与爱情,都会拥有的幸福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