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行周》 引子 龙争虎斗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 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自大唐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唐哀帝李柷(chu)于公元907年被朱温逼迫禅位后,便标志着李唐作为封建史上最为辉煌的王朝之一,在国祚绵延二百八十九年,历经二十一帝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其时代的终结。 而随着唐祚尽竭,朱温篡唐并改国号为“梁”(史称后梁),另一个历史大混乱的时代——五代十国,也正式拉开了其纷乱变幻的序幕。 朱温虽在中原建立起后梁,却与前朝一样无法解决四方藩镇独立割据、战乱频仍的局面。在与盘踞河东(今山西)的军阀沙陀李氏相争十数年后,后梁也在公元923年被唐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所灭。李存勖继承唐统,仍称国号为“唐”(史称后唐)。 但后唐在混乱中仅仅维持了短短的十四年,就因末帝李从厚意图削弱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导致石敬瑭向契丹人割地称臣,认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最终在公元936年勾结契丹人打败唐军,南下灭亡后唐。契丹主在得手幽云十六州后,册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国号为晋(史称后晋)。 后晋建立后,石敬瑭对契丹推奉至极,引起各地百姓军阀厌恶反感,叛乱四起。在石敬瑭死后,其养子石重贵即位。石重贵因不满受到契丹人挟制,引起契丹大军连续三次大举南下,并最终在公元946年的最后一次战争中因晋军统帅杜重威临阵倒戈,导致后晋也随之为契丹人所灭。 后晋已然灭亡,契丹主耶律德光却并未再次扶持新的中原皇帝,反而在入主大梁后,以冯道为太傅,接受后晋百官藩镇进降,隐隐有就此占据中原之意…… 第一章 意哥儿 公元947年正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契丹大军进入开封府的消息逐渐传遍中原各地。石家的天下还没捂上几个年头,就被契丹人从皇帝的宝座上赶下来,连皇帝石重贵也被契丹主耶律德光废为负义侯,对于本就依靠契丹人才得以上位的石家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石晋虽已出局,但整个天下纷乱的局势却并不会就此消停。在南方,唐、蜀等国无不隔岸观火,随时等待着乘虚而入夺得天下。在中原,各地军阀节度使暗藏在州县治所中的无数双眼睛,则都紧盯着刚刚入主汴州的契丹主,还有那座再次空荡下来的龙椅。 ……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郭信就时常进入一个相同的梦境。 梦中的郭信没有躯壳,只是以某种灵魂的形式在天地之间游离,而天地则正处于黑夜。 无穷无尽的大地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他感觉自己也在被阴暗的气息所吞噬——连同着其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同沉没在寒冷之中。 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郭信又开始感受到在天地间长久弥漫的阴霾正在遭受驱散——黎明渐渐地近了。 极突然的一瞬间,一轮巨大的红日从穹顶尽头骤然跃出,随之带来的是一股雄劲的烈风。四野的迷雾一息之间就被涤荡得无影无踪,世界也变得像水晶一般明亮剔透。 红日迸发出无数光芒,光芒刺破广阔的长空挥洒在无垠的原野上,又为辽阔的天地带来了新的光明与希望。 …… 郭信从卧榻上坐起身来,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窜动的燥火,仿佛被梦中那轮红日炙烤过一般,心头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也因此变得更加混乱。 郭信抹去额头渗出的涔涔细汗,起身踢上靴子,套上一件圆袍便径直走向卧房的门。 两扇门被郭信猛地拉开,伴随着门枢转动发出“咯吱”一声闷响,门外已经蛰伏了一夜的冷气便扑面冲他涌来。 寒气从领口和袖口卷入衣内,拂过粗布隐藏下的精壮身体。不过郭信并不觉得寒冷,躁动的心思却因此又重新沉静了下来。 郭信并不该属于这里,而是属于很久之后的时空,他也不叫“郭信”,而是曾拥有另外一个名字。不过他早已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郭信,还是来自那个遥远的后世。 现在他所处的时代,应是被后世称作“五代十国”的一个乱世。这是一个四方裂土,战乱不休,生民如草芥的混乱世界。所幸郭信眼下还不至于为活下去而担忧——他在此时的父亲是太原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掌握着整个河东(即山西)军队钱粮分给,算是河东军阀刘知远手下的重要人物。 除此之外,郭威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未来的后周皇帝。 郭信对五代十国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梁唐晋汉周,最后由赵匡胤完成入宋的过程。今年这一过程又有了新的进展,由臭名昭着的儿皇帝石敬瑭所开创的后晋,在上个月被契丹主耶律德光攻入了东京城,已然宣告了统治的结束。 而按照这一顺序,接下来就该轮到刘家建立后汉朝,而后汉开国皇帝正是掌握着整个河东军政大权的节度使,北平王刘知远。等到后汉朝之后——就该轮到郭威开创后周朝了。自家父亲虽是未来的开国皇帝,但还存在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郭信记得历史上郭威起兵反汉的原因,正是因后汉第二任皇帝杀了自己全家…… 郭信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望向东边还未升到高处的太阳,深深呼出一口粗气。炽热的气息在冬季里被呼成一朵稀薄的云,但很快又隐没在了冷淡的空气中。 今日是上元节,不论是在后世还是此时,都是一年中该有的喜庆日子。只是去年局势骤变,契丹铁骑长驱直入,攻入晋室所在的开封府灭亡石晋。即使开封府远在千里之外,却也让人们少了许多过节的心思。 其实汴州王室与契丹的大战并未太多波及河东,契丹几次入寇都被节度使刘知远杀得败退。但整个太原府眼下依旧被笼罩在一层紧张的氛围之中。 据郭信所知,城北的北平王府里,刘知远正日夜与他的心腹们谋划时局,其中就有郭信的父亲郭威。 但匆匆流过的时间不会因人们的心境如何而停止,就像石重贵只能缩在开封府的皇宫中,战战兢兢地等待契丹铁骑汹涌而来,却已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郭信返身回房重新收拾一番,想到今日刘知远应会按往年惯例宴请太原文武,父亲郭威估计过了午食就要动身去帅府,自己得早些去向郭威和“母亲”张氏问安。 张氏也并非郭信的生母,郭信的生母杨氏刚来太原不久便已病逝,张氏则是郭威后来所娶的继室。不过张氏与杨氏有同乡之亲,又未生子嗣,因而对自己颇多照顾,郭信对张氏也向来以生母相待。 郭信自己的厢院在郭府西边,郭威和张氏则住在东边,不过两厢之间离得不远,原因很简单——郭府实在算不上大。这倒并非因为郭威位卑人轻住不起大宅,相反刘知远在十年前刚就任河东时就与郭威相好,如今郭威更是受其重用掌着河东的兵马籍册,俨然是刘知远极亲近的心腹。 只是因为郭威早年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故而持家向来勤俭,郭府在府宅的规模上也就远远不及太原府的诸多要员了。 郭信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毕竟比起后世的居所来…… “意哥儿恁早,要上哪儿去?”身后一个声音将郭信的思绪拉了回来。 意哥儿是郭信的小名,熟悉的人大多都这么叫他,府上的下人有时候也称他二郎,因为在郭信头上还有个兄长郭侗。 郭信回头一看,原来是府上的门房郭寿。 郭寿并非郭府普通的下人,而是早年跟在郭威身边一同征战的同乡老卒,听说还曾在战阵上救过郭威一命。只是郭寿后来受箭所伤,残了一条胳膊,便被郭威带着与其妻儿一同恩养在郭府做佣。郭威待郭寿极好,郭寿自然也对郭家感恩戴德。 郭信念及此处,对郭寿抱了一拳,笑着道:“今日上元节,正准备去给阿父问安。” 郭寿哦了一声:“那可不巧,一早王府就派了人来请郎君,这会儿前脚刚出去。” 郭信并不觉得意外,刘知远常与郭威谋划时事,在这段日子里时常因事急召郭威,于是点头道:“最近消息很乱,阿父往来也是忙碌辛苦。” 郭寿同样深以为然:“坊间都在说那耶律主准备在汴梁称帝,就是不知道咱节帅是啥意思……” 郭信辞了郭寿,仍旧去见张氏,郭威虽然出府,但这个日子里还需要在张氏那儿露个脸。 不多时他就到了后府的前院。郭府虽然俭朴,但应有的并不缺,院外已有侍女得了吩咐候他进去。 还没进门,就先听到一阵吭坑的咳嗽声从屋中传来。郭信心下了然:自己那多病的哥哥郭侗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等侍女将郭信引进屋里,屋里正坐着张氏和哥哥郭侗。 与其他大多文武喜好美妇不同,张氏的相貌远不算貌美。郭威确实算是此时少有的“好男人”,从发妻柴氏到张氏虽然娶了三任妻室,但杨氏与张氏都是郭威续弦所娶,且不论是发妻柴氏,自己的母亲杨氏,还是眼前的张氏,都算不上美艳过人的妇人,却都有操持内府的贤名。 与张氏和郭侗一一见礼后,郭信正想坐下,却被兄长郭侗拦住:“二郎又睡到这时候?阿父在外边日夜操持大事,这样的日子连二郎的问安都没有么?” 郭信闻言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郭侗。 虽然兄弟二人都遗传了郭威高大的身板,但与精壮结实的郭信不同,郭侗身子似乎有什么病根,从小就是一副病仄仄的样子。身材枯高却又瘦弱无力的郭侗,在郭家交往的武夫圈子中自然不受待见。 正因如此,郭侗很早就把兴趣转到了文墨之事上,对常在武夫间厮混的郭信也看不顺眼。 不过郭信早就习惯了郭侗自视孤高的毛病,知道这时候为了免去麻烦最好是赶紧糊弄过去。于是即使心下不以为意,脸上却故作出一脸恳切地道:“是孩儿来迟,望母亲兄长勿怪。” 张氏在一旁笑起来:“殿下找你们阿父是有紧要的大事,怪得了谁去?” 郭侗还想说什么,奈何又是一阵咳嗽的冲动涌上喉间,于是只好呼哧着摆手示意郭信坐下。 见郭信坐下,张氏立马热切地说起来:“意哥儿来得巧,正和青哥儿说到一会要去崇福寺祈愿拜佛,好叫佛祖大仙们护佑咱家太平无虑……既然大郎不愿去,你就与我同去,要知道今日崇福寺恐怕是热闹的紧!” 郭信听罢连连摇头,他向来对此类不感兴趣。倘若拜佛有用,汴州的君臣日夜烧香拜佛,祈求神力叫那契丹人退兵就是了,哪还至于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第二章 并不遥远 辞别了张氏和郭侗,郭信略作思量,决定先去找郭寿的儿子郭朴打听外间的消息。 郭朴是郭府的马僮,只比郭信年少两岁,除去爱跟在郭信身后外,常在坊间厮混听闻趣事。 此时日头已经慢慢升起,郭信走在庭院间的廊庑上,暖阳晒在他身上,让他不自觉放慢步子去感受这片刻的惬意。 郭信到了门房,却没寻到郭朴的影子,问过才知道郭朴跟着他爹去了北院帮着搬碳火。郭信只好又折身去北院,路过后厨时正遇上在里忙活的郭寿几人。 “意哥儿来了!”见着郭信,郭朴连忙跟他招呼,奈何肩上还荷着柴火,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只好看向一旁的郭寿。郭寿抬眼见是郭信过来,便冲郭朴挥挥手,示意他放下手里的活。 郭朴得了准允,丢下东西就朝郭信奔了过来。 “意哥儿今个准备干嘛?早打听过了,今晚清水河那头的灯火最热闹!” “整日光想着玩,也不看自己身上一身的脏。”郭信一边笑骂着,一边帮郭朴拍去肩上灰尘。 郭朴挠着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嬉笑道:“咱生来就是做苦的命,不能跟意哥儿比。” 郭信闻言摇头:“没谁的命是生来就定下的,不管生来怎么样,自己总不能先认下。” 郭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郭信见状也不再多说。自家的两个兄弟,郭威早年从柴家养下的大哥郭荣早就分去了府外住,在军中又有差事,连见面的日子都不多,而亲兄弟郭侗对自己这弟弟又很是看不顺眼……反倒常和自己在一起厮混胡闹的郭朴让他更有兄弟相处的感觉。 两人没走几步,郭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道:“可我爹说了,他的命是郭郎给的,我以后的命也是给意哥儿定下的。” 郭信顿时感到一阵无语:“这是什么话,你的命怎么能算我头上?” “我爹说,过阵子意哥儿要去军伍给殿下效力,到时我便是意哥儿贴身的亲兵。” 郭信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回事,此时不禁从头到脚把郭朴打量了一遍。郭朴生的不算魁梧,个子也比自己矮了半头,但好歹在郭家不愁吃穿养了一副好身板,又因为常在马厩帮活,马术将将也还不错……确实算得上做武夫的好苗子。 于是他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年头的世道是武夫当国,不论自己想摆脱日后被刘家灭族的命运,还是郭朴这样的普通年轻人想要搏取功名,投身军伍无疑都是最好的选择。 郭信心里装下思索,默默在前头走着,郭朴也在后面默默跟着,走了许久,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意哥儿刚有啥事找我?” 郭信脚步一顿,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问郭朴道:“差点忘了正事,我问你,今早听到城外传来什么大事的消息没有?” 郭朴早就习惯了郭信向自己打听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自然也知道他口中大事是指什么,却摇头:“最近都没听到南边有什么新事发生。” 郭朴说完见郭信又迈起步子,忙跟上问他:“意哥儿要上哪儿去?” 郭信头也不会地应道:“今日上元节衙署休假,去郑家找郑谆。” 太原作为河东首府,更兼唐晋两家龙兴之地,向来虎踞龙盘不乏显贵之门。而像郭信这样的出身,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虽然郭威怕儿子们沾染上纨绔习气,不愿郭侗郭信与那些衙内子弟们交往太多,但郭信还是有几个年岁相近的好友,郑谆就是其中之一。 与郭信不同,郑谆并非出身将门,而是郑仁讳的儿子。郑仁讳先后在三朝做官,到晋朝时才退归太原,如今虽赋闲在家,却很受自家父亲郭威看重,经常亲临府邸请教。两家交往密切,作为小儿辈的郭信与郑谆两人自然也相交甚笃。 不过比起还无事在身的郭信,郑谆早就在太原府的孔目官王章手下谋了书记的差事。也正因如此,郑谆那边的消息必然比外边灵通得多。 节日来临,城中明显比往日更加喧嚣热闹,四处都是给临街店铺或坊门张挂灯烛的百姓,街道上游人如织,远处竟已传来了隐约的踏歌之声。 所幸郑家离得不算太远,就在东边惠成门的边上,郭信也就放慢步子,悠闲地张望着道路两边,感受着这年头少有的烟火气息。 可临近东门,热闹的景象突然像是遇到寒冰一般迅速冷却,沉浸在节日喜庆中的人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群截然不同的人——步履蹒跚、衣不蔽体,或蹲或卧在积雪还未消融的道路两侧,偶尔传来的也只是哀嚎与呜咽。 看到眼前情景,郭信突然想起初秋自己跟郭威随节帅刘知远出猎时,那些被骁勇的兵士们猎杀而死去的动物。 见郭信皱眉,郭朴在一旁适时提道:“估计是邢州、定州那边逃难来的流民。” 邢、定二州在河北,郭信当然知道这些流民逃的是什么难。可想到从河北到河东,必然要穿过险峻的太行,前阵子更是下了近月的漫天飞雪……让郭信不难想象这些难民是经历了怎样一番磨难才能来到这相对太平的太原府。他意识到,在如今这个年头,战争的苦难离任何人都并不遥远。 郭信慢慢把目光从难民的身上移开,把手缩进袖口继续前行。他本觉得今年冬天并不算冷,但到这时却感受到遍体都生出了冷酷的寒意。 正想着这些流民日后还会有怎样一番遭遇时,三名浑身武装的骑士从街道前方迎面而来。郭信下意识往旁避了两步,正当两边擦身而过,领头马背上的大汉突然急吁住马,而后惊喜叫道:“意哥儿!” 第三章 春乐坊 “意哥儿!” 一声突然而熟悉的叫声让郭信一愣,随之抬头疑惑地看向领头的骑士,背着日光一时却没认出是谁,直到马上的骑士摘下顶戴的兜鍪,郭信才意识到马背上的大汉竟是数月没见的大哥郭荣! 郭信对郭荣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郭荣就是历史上的后周世宗,但眼下这位大哥还是军中一介指挥使,对郭信也向来亲近有加,郭信对郭荣的情感只有兄弟之情,也早已习惯了把郭荣看作自家的兄弟。 郭荣将兜鍪随手甩给身后的亲随,接着便娴熟地翻身下马,直接一把将郭信拥进怀里。 郭信被郭荣胸前的甲片铬得肉疼,却不好挣脱,所幸只一瞬郭荣便放开了他,紧接着用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在他两个膀子上拍了又拍。 “好小子!数月没见,又壮实了不少。”郭荣嗓门响亮,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显露其蓬勃的精力和武人的豪爽。 耸了耸像是要散架似的肩头,郭信也高兴地看着阔别已久的郭荣,问道:“大哥不是在麟州戍边,怎么此时突然回来?” 郭荣止了笑,朝四周警惕地瞧了瞧,这才凑近郭信悄声说:“北边暂时无事,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崇得了殿下之令,已在奔来太原的路上,我此番奉其军命,提前进城拜见殿下。” 刘崇是刘知远的亲兄弟,调刘崇率军南下则显然是刘知远在为防备契丹而调兵遣将早做准备,把分散在河东各处的兵力向太原集结是郭信的意料中事——毕竟契丹人兵马雄壮不好对付。 见郭信听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郭荣好奇心起:“大军月底才到,意哥儿在城里已经知道了?” 郭信摇头:“是弟瞎猜罢了,南边的事到了这个地步,大军还驻在北边反倒奇怪。” “二郎如今很有见识。”郭荣面上露出赞赏的笑,接着又问:“父亲在家么?我准备先回趟家里向父亲禀明。” 郭信继续摇头:“阿父一早就去了帅府,这会肯定还没回来。” 郭荣抚了抚胡须,犹豫了一番:“无妨,那我便直去王府拜见。” 郭信拱手:“既然大哥有正事在身,我就不耽误功夫了。” 郭荣颔首:“成,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再跟意哥儿聊聊。”说着又用力拍了拍郭信的肩膀,这才翻身上马。 将亲兵递来的兜鍪重新戴在头上,正要离去,郭荣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在马上俯下身来冲郭信招招手。 郭信见状附耳过去,只听郭荣道:“我在军中听了风声,过阵子殿下准备编练兵马,回去我跟父亲说说,好让意哥儿也在军中领个差事。” “多谢大哥!”郭信十分惊喜,自己虽想好了投身军伍,奈何家中张氏不许,郭威也认为郭信尚且年轻还不能服众——毕竟以自己的身份没法从底层士卒干起。可如今战事临近,河东扩军在即,若有郭荣为自己说话,料来也没道理继续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郭荣见郭信一副喜悦的样子,也大笑了两声:“我跟意哥儿是自家兄弟。”说罢便呼啸一声,带两个亲兵绝尘而去。 郭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郭荣,直到马背上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重新转回身来。 他的心情还未平复,旁边的郭朴也是满脸激动:“意哥儿要当大将军了!” 郭信笑骂一句,认真道:“就算入了军伍,估计也得先从队正、十将这级干起。” “那没意思。”郭朴颇为失望地摇起脑袋,“照我看,以意哥儿的本事,带个千军万马还是成的。” “尽瞎说。” 说笑间二人已到了郑家门口,郑家门房早就认识郭信,见他过来,忙恭敬地道:“小郎君留了口信,吩咐郭家二郎若来,便直去春乐坊寻他。” 春乐坊在东城以唱牌子曲闻名,也是供城中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去处之一。郭信想到现在反正也没其他事可做,于是又带着郭朴走街过巷,去春乐坊找郑谆。 上元节来临,春乐坊也要比往日更加繁华热闹。坊间四处则都已经贴上了朱红的纸片桃符,楼阁木梁间也挂起了准备在夜间点亮的灯火。许许多多穿着富贵锦衣的人们从高大的坊门间进进出出,在郭信眼中像是来往觅食的蚂蚁。 坊内丝竹弹唱的声音不绝于耳,汉子们放纵的大笑、小娘们浅浅的轻笑,都混杂交响在耳畔,俨然是繁花似锦的盛世景象。 恍惚间,郭信觉得外头的兵荒马乱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眼前人们欢乐纵欲的此地才是真正存在的人世。 直到殷勤的伙计前来招呼,才将郭信从恍然中唤醒。 “郎君可有熟悉的姑娘?今个正逢佳节,郎君再来晚些可没得选了。” 郭信还未答话,旁边的郭朴就恼斥伙计:“瞎你的眼,我家郎君怎像是来寻龌龊事的!” 郭信知道伙计是把他当成了那些来寻乐的浪荡子,但也不怪伙计不长眼,郭威厌恶奢靡之风,自家人穿的也都是寻常粗服,自己看上去确实不像什么官宦人家的郎君。 不过他也不以为意,笑着道:“郑家郎君请我,劳烦带个路。” 伙计粗略端详了一番郭信,将信将疑道:“郎君稍等,奴子问问就回来。”说罢便抛下郭信二人,转身去了堂屋后边。 没过一会,伙计就窜了出来,作态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甩着袖子步履飞快,脸上的笑简直要堆到了眼角:“耽误!耽误了!烦请郎君随我来。”说着躬身引他往坊后走去。 “势利小人。”身后的郭朴悄悄骂了一句。 绕过几栋楼阁院落便到了后坊,前头喧闹的声音已经逐渐微弱,显然这后坊才是真正招呼贵人们的地方。 引路的伙计还在一旁献着殷勤:“今日是李郎君做东,郎君刚才若直接报李郎君的名字,就不会耽搁郎君了。” 郭信听后却疑惑了:“不是郑郎?是哪位李郎君?” 伙计解释道:“当然是李业李郎君了,郑郎君本与史家大郎同来,只是恰好遇到李郎君,便被李郎君邀去了一同听曲。” 郭信思索了一阵,这才想起伙计口中说的李业,正是刘知远妻室李氏娘家的幼弟。郭信跟李业不算熟人,只知道此人是个衙内纨绔子弟,这几年被刘知远打发去北边跟随刘崇历练,而刘崇与父亲郭威不和,自己与这李业自然也说不上亲近。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后院,郭朴作为随从没法进去,不过旁院自然有随从们等候的地方。郭信走到屋前,听到其内正传出一个女子婉转的唱声,伴随着还有几个叫好的喝彩,里面显然不止有郑谆、李业两人。 屋檐下两个仆人跪坐在推门左右,等郭信走到门前,便一人抦住一门轻轻拉开。 门页在地上滑动发出清脆的一声扣响,女子的唱声瞬间停歇,屋里的人也都向站在门口的郭信张望过来。 第四章 命运 郭信的脚刚迈进屋里,眼睛就被正中间一道背影所吸引。 背影的主人显然是个年轻的小娘,数重锦纱之下,小娘腰间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即使是冬日厚实的面料也遮盖不住其窈窕的身段。 小娘身后两人则是乐师打扮,此时也一同回头打量郭信,分别怀抱着琵琶和羯鼓,应是伴奏的乐师,看来刚才传出的浅唱正出自于小娘之口。 郭信快速环顾一圈,除去在屋中演唱的三人外,屋内剩下的都是男子,分两列对坐在两侧。其中除去朝他点头的郑谆外,其他不少都是他熟悉的一些面孔,而正对门歪坐在上首的年轻郎君,应该就是李业无疑了。 除去背身端坐的小娘,屋里所有人此刻都沉默地盯着郭信。沉寂没有持续太久,李业很快就拍手吩咐身后的仆人再添一个坐蒲,罢了烦躁朝郭信挥了挥手:“快坐,不要耽误工夫。” 两列已经坐满了人,新添的坐蒲自然就位于末等。李业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一句已让郭信反感,眼看自己要落在末座,对李业的厌恶之心更甚。 河东文武集团围绕着节度使刘知远自有亲疏远近之别,各家的地位高低也代表了各自相处的秩序,这些表面的东西在此时并不能轻视,父亲郭威在河东不说数一数二,好歹也是能在刘知远身边排得上号的人物。李业在这太原府根本算不上一个人物,自己若真当着这许多衙内的面坐在那末等,无异于丢了郭家门楣。 只是已经进门,却是不好反身就走的。正当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中响亮起来:“我跟意哥儿亲近,意哥儿坐我这儿!” 声音一出,郭信当即松了口气,知道是好友史德珫来替自己解围了。 史德珫一边朝郭信招呼,一边对身侧的人耳语一番,那人也爽快地笑着起身给郭信让出了位子。 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郭信当即稳当地在史德珫边上坐下。 李业见郭信落座,仿佛无事发生,指着中间小娘嬉笑道:“接着唱!” 琵琶拨弦声与羯鼓击打声再度响起,小娘也继续跟着旋律开始浅唱。屋内的气氛很快就恢复了起初的热络。 郭信从身前的案子倒了杯酒,端送给旁边的史德珫。史德珫也不客气,接过去便一口喝尽。 郭信想了想,还是低声道:“谢过史郎。” 史德珫眼睛不离唱歌的小娘,嘴巴却动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郭郎别在意,那厮是个小人,我早就看不过眼。” 郭信一愣,随后也跟着发笑。他知道史德珫为人耿直,这样说恐怕并非有意讨好自己,而是真的讨厌李业。说起来巧,史德珫的爹是武节军都指挥使史弘肇,郭威私下不太喜欢史弘肇行事的粗犷蛮横,自己倒是跟史德珫很合得来。 随着小娘娇啭的清喉,在座的人都被其声音吸引,短暂的风波似乎已经被众人遗忘,乐曲稍有停歇便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郭信也有空仔细观察起中央的小娘。只见小娘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眉眼,但隐约可见其五官的端正。而未被面纱遮住的朱唇轻起间,细长而婉转的歌声便从朱唇间飘荡出来,而小娘身上最明显的特质就是那轻纱丝绸外的一抹玉颈和在翩翩衣袖中时隐时现的一双柔荑,凡是袒露在外的部位无不是晃眼的洁白细腻。 很快又是一曲唱罢,在座诸人无一不喝彩叫好,郭信虽然不懂什么音律,也觉得小娘唱的确实动听。旁边史德珫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连坐在对面向来效仿君子之风的郑谆也是一脸沉醉,上首的李业更是癫狂一般拿杯子敲击着矮案叫好。 郭信忍不住拿胳膊肘戳史德珫:“这娘子什么来头?” “前几天从东边逃难来的新人,听说和清河崔家有些关系。今日我和郑谆就是奔她来的。” 郭信哦了一声,崔家虽然有名,但此时的世家大多死的死散的散,早已不复唐时的尊荣,如今已经很在难从人们口中听见这类名号。这小娘会沦落到春乐坊这间地方,恐怕经历也很不容易。 这时小娘慢慢站了起来,大方施礼道:“今日已经到了时辰,仆向诸位郎君告退。” 小娘说话时的语调比起刚才唱曲时更加温切低婉,不知是不是史德珫的话带来了心里暗示,让郭信忍不住想到:看这小娘言谈举止,确实不似是普通农家能培养出来的。 小娘已经起身要走,屋内众人却是不依,李业也忙着站了起来:“急什么!在座诸位都是贵公子弟,多唱几段还怕少了你的赏不成!” 小娘见状无奈,只好又重新跪坐下来:“不知郎君们还想听些什么?” 几个常在烟柳间厮混的衙内顿时聒噪起来,刚坐下的李业支起一只手止住议论,细细摸着下巴:“刚那些名家的词曲虽是写得好,但听多了也觉得枯燥没趣,不如唱些荤乐给咱听听。” 这下刚才七嘴八舌的几人瞬间统一意见,纷纷跟着起哄:“李郎说的是!也该唱些荤的了!” 小娘表情变得十分窘迫,回头看了看两个乐师,见两人都点了头,却又低下头不言不语。 一直默然不语的郭信也感到有些期待,这是自己头一回听淫词艳曲,虽然小娘身世叫人可怜,但某种本能却在促使他竖起耳朵等待小娘开口。 在众人的催促下,小娘终于清了一口嗓子,缓缓浅唱起来: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郭信将词意听出个大概,虽是艳词,但也不算是太过直白的一首曲子。小娘刚一唱罢,在座的人们似乎都被鼓舞了某处的力量,纷纷高叫喝彩,其中几位身前的矮案也被拍得山响。李业更是把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满脸红得像是泡了染缸一般。 与众人的痴迷不同,郭信却对自己这头一次经历深感惋惜。却并非是小娘唱的不好……而是这么多人在场,已经将那层本该有的暧昧气氛破坏殆尽。 郭信忍不住摇头,觉得小娘给李业这般人唱曲简直是暴殄天物。不经意间余光又瞧见了李业的样子,心里顿时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李业待众人稍稍平静,便又开始叫嚷:“只唱不跳没甚意思,不如跟我跳曲舞给兄弟们助助酒性!” 说罢李业就从案后抽出身来,嬉笑着直走向端坐的小娘。 小娘见状惊讶得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两位乐师犹疑着不敢上前劝阻,其他人也都静静安坐原位,等着看眼前的好戏。 李业不断逼近,小娘则不断退后,连声叫着不要,遮挡容貌的面纱下淌出两行清泪,娇躯也因紧张和恐惧而微颤。然而不论是男子天然的优势,还是李业的背景,小娘显然都无法反抗…… 郭信环视一圈,众人皆不为所动,目光中既无对李业的愤慨,亦无对小娘的怜悯,有的只是对眼前情景习以为常的冷漠麻木,即便友人史德珫与郑谆在内也同样如是。 郭信坐在人群之中,突然感到一种无边的疏离与孤独感正在膨胀。在众人的眼中,李业欺凌小娘再正常不过,弱者无力反抗命运,而强者支配一切,本就该是正常的世道。然而郭信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意识,自己存在于此间的意义绝不是被这寒冷的世道所同化,认命决不能是一种选择。不论是自己,家族还是眼前的小娘,决不能屈服于强者,屈服于命运。 小娘的双手已经被李业抓在手中,或许内心已被触动,又或许是酒劲开始酝酿,眼前景象在他眼中已是无可忍耐。 “住手!”郭信一声怒喝,场面瞬间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郭信。 李业呆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放开小娘指着郭信破口大骂:“娘的,你敢拦老子!” 郭信却已经从案后走出,李业全然不怕,也捋起袖子迎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着咒骂。 见李业攥着拳头要过来厮打,郭信轻哼一声,还没等李业冲到面前,就抢先一个箭步近前朝李业胸口踢去。 郭信在家中常年习练武艺,而李业又本就矮小瘦弱,因此虽然脚下留着力气,但还是瞬间将李业踹翻在地。 李业撑着爬了起来,吼叫着又将作势扑过来。 这时众人看局面失控,哪还敢继续看戏,分了两拨人分别抱住郭信和李业,乌泱泱地苦劝起来: “喝多了!两位都醉酒了!” “为个娘们不值得!” “郭二郎得给一个面子……” 李业口中恶语不停,扭着身子还想挣脱要来厮打,郭信则趁此机会向躲在角落中的小娘使了个眼色。小娘会意,当即夺门而出。 待小娘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郭信接着大喊一声:“我喝多了,李郎担待!” 接着便甩开众人,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不多片刻,史德珫和郑谆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史德珫走在郭信身旁,毫不顾忌地大笑:“我本以为我史某是真儿郎,没想到意哥儿敢打,这才他娘的是真丈夫!” 郑谆却是满脸疑虑,低头后悔道:“都怪我今日来这地方要郭郎来找,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事……” 郭信无法向两位友人解释刚才的一切,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李业更不值得放在心上。 第五章 齐聚 “住手!”郭信一声怒喝,场面瞬间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郭信。 李业呆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放开小娘指着郭信破口大骂:“娘的,你敢拦老子!” 郭信却已经从案后走出,李业全然不怕,也捋起袖子迎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着咒骂。 见李业攥着拳头要过来厮打,郭信轻哼一声,还没等李业冲到面前,就抢先一个箭步近前朝李业胸口踢去。 郭信在家中常年习练武艺,而李业又本就矮小瘦弱,因此虽然脚下留着力气,但还是瞬间将李业踹翻在地。 李业撑着爬了起来,吼叫着又将作势扑过来。 这时众人看局面失控,哪还敢继续看戏,分了两拨人分别抱住郭信和李业,乌泱泱地苦劝起来: “喝多了!两位都醉酒了!” “为个娘们不值得!” “郭二郎得给一个面子……” 李业口中恶语不停,扭着身子还想挣脱要来厮打,郭信则趁此机会向躲在角落中的小娘使了个眼色。小娘会意,当即夺门而出。 待小娘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郭信接着大喊一声:“我喝多了,李郎担待!” 接着便甩开众人,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不多片刻,史德珫和郑谆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史德珫走在郭信身旁,毫不顾忌地大笑:“我本以为我史某是真儿郎,没想到意哥儿敢打,这才他娘的是真丈夫!” 郑谆却是满脸疑虑,低头后悔道:“都怪我今日来这地方要郭郎来找,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事……” 郭信无法向两位友人解释刚才的一切,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李业更不值得放在心上。 三人向坊外疾步走去,正当要走出后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郎君留步!” 郭信回头,果然是刚才那唱曲的小娘。小娘和两个乐师追赶过来,等到近前,两个乐师还在呼哧呼哧没缓过气,小娘就先躬身朝着郭信长长作了一揖: “还未来及谢过郎君出手相救。” 郭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无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厮不该逼你。” 小娘的眼睛楞了一下,随即开口道:“郎君真是仁心,在这样的场子里每天不知有多少娘子受人刁难逼迫……只望没给郎君添麻烦罢?那位李郎君似乎很有权势。” 史德珫扭头瞧见李业等人没有从身后追上来,听闻这话立马回头哈哈大笑:“权势个屁,这厮的爹乃是咱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除了北平王的儿子,谁还能欺负到他头上?” 郭信瞪了一眼史德珫,接着宽慰小娘:“李业动不了我,至于娘子也不必担心,李业那厮虽然有王府背景,但眼下多事之秋,北平王正在收揽军民之心,如今我既已出手,这事传出之后会很不光彩,那厮有碍于此不敢动你。” 郭信不知小娘是否听懂,也不知她是否相信,只见小娘眨巴着眼睛表情复杂:“实在不知怎么谢过郎君。郎君若是喜欢仆家唱曲,待日后再来时,直接在前面寻人唤崔玉娘便是。” 郭信笑着点点头:“我记下了。” 于是名叫崔玉娘的小娘对着郭信三人又拜了两拜,这才跟着两个乐师告退回去。 见人已离去,郑谆望着远去的背影低笑道:“郭郎真是好手段。” 史德珫也晃起脑袋笑着道:“都说美人配英雄,这娘们如花似玉,正好配上咱英雄盖世的郭郎。” “不对不对,”史德珫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认真看着郭信:“那娘们遮着个破纱不敢见人,难保不是长得奇丑无比。” 三人从春乐坊出来,郑谆两人还想拉着郭信去清水河边踏歌赏乐,郭信却已无心在城中闲逛,于是叫上郭朴,和二人告辞后就往家走去。 回到郭府时已是下午,郭威还没从王府回来,张氏去了崇福寺,兄长郭侗素来不喜自己叨扰,最近又正在闭门养病读书。 郭信无事可做,感到刚才宴上的酒劲上来,决定先回房歇会儿再说。 …… 郭信再度醒来是被郭朴摇醒的。 郭信揉着眼睛,发觉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几分,便问郭朴:“什么时辰了?” “还未到戌时……先不说这个,郎君回来了,正唤意哥儿去见呢。” 一听郭威回来,郭信瞬间清醒了精神,蹬上靴子,一边问他:“荣哥儿来了么?” “和郎君一块回来的。” 于是郭信颔首不再多言,直去后院寻郭威与郭荣。 黄昏渐渐已过渡为漆黑的夜色,一路上府中仆人正将张挂在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灯芒透过薄薄的灯笼纸变成暖红色的光,想到自家齐聚一堂的情景,郭信心中已生出久违的温暖。 还未走近,一阵爽朗的大笑已从厅堂中传出。郭信心想:郭威跟郭荣心情不错,外面的局势应该还很乐观。 于是郭信快步奔到堂下,大声抱拳行礼:“孩儿见过父亲,母亲,二位兄长。” “我家二郎来了,快进来!”郭威的声音中气十足。 或许是郭信知道郭威浓墨重彩的未来,又或许是父亲二字本身就具有某种力量,每次见到郭威都让郭信略带紧张,在堂下把胸膛又挺了挺,这才迈步走进厅堂。 厅堂内已经齐聚了郭威和郭荣两家——郭荣娶了妻子刘氏后就分出去单住,二人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郭谊,眼下正在襁褓之中。 郭威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喝了酒的缘故,面色红润异常,打郭信进来后就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眼光盯着他细细看了数遍,吁了一口长气:“意哥儿竟也长成这样一番大儿郎了。” 郭信不知郭威从何说起,于是转头看向郭荣,却见郭荣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郭信心下不解,只好老实接话:“孩儿幸得有父亲管教,才算长大成人。” 郭威眯着眼瞧瞧郭信,又看看郭侗:“青哥儿意哥儿年岁渐长,只有我是年岁渐老了。” 一旁的张氏笑吟吟地给郭威续上酒:“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郭侗也应和道:“母亲说的是,父亲正值壮年,殿下和整个河东也要依仗父亲操持大计。” 郭威将张氏敬来的酒一杯入肚,仍旧摇头:“岁月催人老。” 郭荣笑道:“父亲这是舍不得意哥儿了。” 郭信闻言一怔,自己又不是闺阁待嫁的小娘,什么叫舍不得自己? 还是郭荣出言解开了郭信心中的疑惑:“意哥儿还不知道,父亲刚许了你们兄弟二人去府中和军中各谋差事。” 郭信闻言当即喜形于色,上午还与郭荣提到从军这事,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时辰就成了真! 旁边的郭侗也显露出欣喜的神色,朝郭信提醒:“二郎还不快些谢过父亲大哥?” 郭信回过神来,当即朝正首的郭威拜了下来:“孩儿必当奋勇,不坠父亲英名。” 郭威摆摆手:“再多的道理意哥儿也都懂得,阿父只有一点告诉你,那就是万事皆要以家国为重。” “孩儿一定谨记在心。”郭信肃然抱拳应对,心中却闪过一丝怅惘。 按照原本的历史,自己与郭侗、张氏,甚至那个襁褓中的侄子郭谊,不久的将来都会死在刘家授命的刀下,到头只会剩下郭威郭荣二人独存于世。 郭信面上称是,只在心中暗想:家国为重,为的是谁的家、谁的国? 张氏极为高兴,指着郭侗郭信对郭威道:“大郎喜好经纶,二郎喜好弓马,我家倒是文武双全了。” 郭信心情复杂地在郭侗身边坐下,耳边只剩下了家人们笑闹的声音。 第六章 契丹使者 郭信一想到自己不日也会成为像郭荣那样的赳赳武夫,便再也难以平静入睡。 此时的武夫还是受世人尊崇的职业,地位远没有数十年后的那么不堪。何况在这年头真正想能保障点什么,不论是权势还是富贵,都得靠这最简单的武力手段。 不久前刚被契丹人抓住的皇帝石重贵已经给郭信上了极重要的一课,那就是无论何时都要把自家性命放在自己手里。饶那晋军统帅杜重威是石重贵的亲姑父,又深受皇家恩宠手握重兵,可真到了那一步,不也还是临阵投靠契丹人为自己谋更大的富贵去了? 接着他又想起在东城所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今这样的世道里并没有衙门去管他们的死活。这样看来,武夫反倒成了比朝不保夕的田舍汉更安全的职业。上阵厮杀固然凶险,可若能活下来就是大把的富贵加身——况且死的一般都是底层士卒。 郭信满腹心事,辗转反侧了半宿才算是勉强闭上了眼。但他感觉自己还没睡多久,就又被屋外郭朴的聒噪吵醒了过来。 “意哥儿!意哥儿!有事!” 郭信嘀咕一声,还是起身收拾穿戴。 一出卧房,郭信便不满道:“这才什么时候,再扰我清梦,可不带你做我亲兵。” 郭朴眼睛瞪得老大,拿手指着天:“这可都巳时了…”见郭信面色不善,又连忙赔笑:“知道意哥儿瞌睡多,这不是来事了嘛。” 郭信抬头一看,日头确实已经升了一半,于是岔开话题问郭朴:“什么事这么急?” “两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坏的,意哥儿想先听哪个?” 郭信心想自己能有什么坏事?总不至于昨天打了李业,今天刘知远就为这事来找自己算账?于是一边穿衣一边催道:“先说坏的。” “这事也说不上坏,就是坊间传言郭家二郎昨日在春乐坊为了一女子,竟和刘节帅的小郎舅争风吃醋,大打了三百回合……意哥儿也太不够意思,今早坊间那些厮问我时,我还摸不着头脑。感情意哥儿昨个从春乐坊出来脸色不好,是因为闹出了这事?” 郭信一脸无语,谣言实在不可信。天地良心,自己那一脚顶多算是半个回合,若真让他来三百回合,恐怕早就要把李业打死当场。 郭信转转臂膀,舒缓起睡了一夜而有些僵硬的筋骨,嘴上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意哥儿这话说的妙,如今意哥儿确实当得上是咱太原府的风云人物。” 郭信手上的动作一顿:“这事都满城皆知了?” 郭朴摇摇头,又点点头:“估计差不离了…听说东桥还有人准备编个唱本,名字就叫二郎争美。” 这下连郭信也听乐了,笑骂道:“他娘的,别叫人把我当成什么浪荡子才好。说回来……好事是什么?” 郭朴一拍脑袋,焦急地道:“差些忘了,契丹来使了!这会恐怕都要进城了,我急着过来找意哥儿就是去瞧瞧热闹。” “这叫什么好事。”郭信嘴上说着,心里却泛起强烈的兴趣,自己听了这么久契丹人的消息,正经见面却还一次没有。于是一边出门一边连忙招呼郭朴:“还等什么,契丹人从哪个门进?” “应该是南边的怀德门。” 怀德门远在西城,郭信想了想吩咐郭朴:“去把我的马牵上。” 经过一夜欢闹,大街小巷间节日的气氛已经淡去了不少。或许是见惯了后世城市的繁华,太原府给郭信的印象向来就不怎么热闹,哪怕城中户数冠绝大河以北,又是集聚河东资财兵甲的巨镇,也不能避免让他时常感觉冷清寡淡。不过太原府毕竟不以繁华闻名,他很早就听说汴州开封府才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只是现在看来,等到经过这回契丹人的糟蹋之后,不知道那开封府还能不能比得上眼下的太原。 将要临近怀德门,街上的人群也越发密集拥挤起来,显然都是来看契丹使者的。石晋灭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即使是普通的民众也或主动或被迫关注着时局,这样的情况下契丹人来使这件事就显得格外重要,足以让人们伸长脖子看个仔细了。 两列执兵着甲的士卒正在道边维持着秩序,从城外到城门洞,再一直沿着街道延伸下去,估计还会一直延伸到王府的门前。围观的人群被甲士鲜明地分在两侧,呼呼嚷嚷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围着茅坑等人排泄的蝇群。 郭信努力探头试图看清城门外的情景,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一动作毫无意义,于是静静在马上等着那不知什么模样的契丹使者。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太阳已经几乎升到了头顶,好在不是炎炎夏日,不然日头下拥挤的人群肯定得晒昏去一半。 正当郭信百无聊赖,差点想问旁边郭朴是否真的知道契丹使者会来时,前方城门入口处的人群突然呼叫起来,紧接着就是两行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从门洞的阴影中穿行而入。 “契丹人来了!”“髡驴来了!”围观的人群满足了此来的好奇心,四处都在叫嚷。 郭信也抬眼望去,只见那两行骑士确实和他见过的汉人兵马不同,不仅其身上的衣甲看上大相径庭,面孔也明显与汉人很不一样,大多都是圆脸红皮,眼睛也眯缝着,目光冷淡地打量着围观的百姓。 一行人中其中最吸引郭信目光的是几个没戴帽子的契丹骑士,几人无一例外都是秃头,只有脑袋四周有几绺编起的长发垂下,应该就是北方一些胡人髡发的习俗了。 又过了一会儿,跟在先行契丹骑士们身后的正主才算出现。几个同样髡发,看样子应该是契丹文官的人和一众前来接待的太原文武跟着行了过来。郭信在里面认出了马军都指挥使刘信和节度判官苏逢吉的影子,倒是没见到父亲郭威。 和苏逢吉并排而行的是一个头戴毡帽的契丹汉子,正被一行人簇拥在最中央。郭信估计这人就是契丹正使了,便不禁想要再看真切些。 略一打量之下,只见那契丹使者身形高大,比身旁的苏逢吉高出整整一头,两绺编起的发辫从耳前两侧垂落下来,估计毡帽下也是光秃秃的脑壳。 而让郭信注意的是那契丹使者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条长棍,却并不触地,而是扎着黄稠,像是什么珍奇物件被契丹使者提在胸前。 使节队伍渐渐走远了,人群也看过了眼,重新钻回进大街小巷之中。 只有郭朴牵着马埋怨:“人也太多,什么都没看见。” 郭信微微沉吟:“无妨,想见识契丹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第七章 木拐 与城门处的人们一样,城北的北平王府中,刘知远和河东的一种文武下僚们也终于迎来了契丹使者的谒见。 大殿中,刘知远垂手独坐在首位,手下的文武们仍在低声议论不停,而他的目光却在大殿中飘荡着。 自从刘知远坐镇河东以来已过去了十年,若是再加上伴随石敬瑭的那些日子,自己在太原府究竟待了多少年,就连他也有些记不清了。 而刘知远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这间大殿。朱红的殿柱、头顶纵横交错的殿梁、还有那扇高大的殿门,一椽一木在此时仿佛都具有了某种魔力,强烈地吸引着刘知远的目光。 刘知远突然想到,过去数十年那些在中原呼风唤雨的人物,李克用、李存勖、李从厚、李从荣、还有自己熟悉的先帝石敬瑭,都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坐在身下的位置上,望着头顶同样朱红的梁柱,俯视着同样吵闹的群臣…… “上国使者至!” 随着宫使在殿外高奏,刘知远的思绪转瞬间又被拉回到了眼前,整个大殿也随之安静下来。众人噤言不语,目光都望向殿外。 不一会,几名高大的契丹人就与前去迎接的判官苏逢吉等人一同走进了大殿。 刘知远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身后厚实的熊皮髦服抖开,等着契丹使者们遥遥对他行过一礼后,就摆摆手重新端坐下来,好像只是在进行寻常的接见。 只是当节度判官苏逢吉站回到左边的文班之中,刘知远不动声色地瞥了苏逢吉一眼,见到苏逢吉微不可查地摇了一下脑袋,刘知远心中就已知晓此次契丹使者来之不善。 待领头的契丹正使在殿下站定,便用熟练的汉文昂首高声道:“我乃北面契丹宿直使高谟翰,奉我主耶律上皇帝之命,特来赐诏北平王。” 刘知远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有劳贵使,不知上皇有何诏意于我?” “我主有言:负义侯违背先君之意,断绝两国交欢,致使两国交兵相恶,引为祸端。赖有北平王不忘我主恩义,守镇一方,治下安平。如今晋国已灭,北平王奉表之心甚诚,我主特赐表以彰。” 说罢高谟翰便将手中木杖递给旁边的随从,又从怀中摸出一封函信,双手捧向刘知远。观察判官窦贞固见状上前接过又捧送给刘知远。 刘知远接过赐表便快速地浏览起来,只见表文用契丹文和汉文各写了一遍,文本不长,内容大多都是些称赞勉慰自己的话。 殿下的众人看刘知远面无表情,猜不出他心思的阴晴来,只能看到刘知远很快又将赐表交到侍从手上,依旧是用那恳切却稍有些平淡的语气:“知我心者,无过上皇。” 高谟翰见刘知远看过了赐表,于是又从随员手中接过那根被自己一路持来的木杖,高高捧起道:“我主有鉴北平王忠义仁心,并特赐木拐一杖,以示恩荣。” 窦贞固见状还想上前去取,却被高谟翰狠狠瞪了一眼:“此杖为我主亲赐,还望北平王亲迎。” 这下大殿顿时喧闹起来,右都押衙杨邠排众而出,冷哼道:“大使此请恐怕不合我中原礼仪。” 本在一旁默默无语的武夫们也跟着吵嚷起来,整个大殿一时乱作一团。 高谟翰却毫无动作,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抬眼紧紧盯着端坐的刘知远。 刘知远目光一眯,紧接着脸上显示出愤怒之色——却是对着杨邠与武夫们,大声训斥:“胡闹!” 接着刘知远又像变戏法一般,面色瞬间一转,慈善地看向高谟翰:“既是上皇帝所赐,便没有不受的道理。” 说罢刘知远竟走下殿阶,从高谟翰的手中接下了木杖。 高谟翰这下也不再咄咄逼人,向刘知远解释道:“依我北国之法,此杖惟优礼大臣可赐之,正如先汉赐之几杖。北平王为晋国叔父之尊,方才受得此杖。” 刘知远久居权力场数十年,知道此时该做什么样的姿态,拿出一副感激的模样,举杖高声道:“上皇实乃天资英明之主,若使石家不负契丹,又何至今日乎!” 高谟翰却毫不动容,等刘知远回到位置坐下后又开口道:“除去此两物所赐外,我主还有一惑命臣问于北平王。” “哦?上皇有何疑解,知远必知无不言。” 这下轮到高谟翰冷哼了:“奉我主之言:北平王居于险要之地,握强兵而不奉晋之命,国除亦不离镇入京朝贺,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陷入冷寂,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都刺向高谟翰。 刘知远却不以为意,抚掌大笑道:“上皇误知远甚矣!晋室发兵有负先帝,我若从之便为不义。况乎上国兵锋披靡,岂是河东枯兵弱卒可挡?至于太原夷夏杂居,戍兵所聚,一时无主则祸患多生,故而未敢离镇。上皇既有疑虑,明日便遣我北都副留守白文珂随上使入献京邑。” 高谟翰低下头,记住了刘知远的一番话后便不再多言,拱手道:“既如此,还容我回禀明我主,再向北平王复表。” 等到高谟翰告退,太原文武们再没了拘束,纷纷议论起来。尤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的嗓门最为洪亮:“狗日的契丹人骑到咱头上来了!” 然而等众人对契丹人发了好一通火后,才有人发现殿上的刘知远早已不知去向。 刘知远自然没有消失,而是来到了大殿后的暖阁。暖阁中除去刘知远外,还有节度判官苏逢吉、观察判官窦贞固、右都押衙杨邠、孔目官王章和郭威、史弘肇,以及太原马军都指挥使,刘知远自己的从弟刘信。 暖阁之中的人并不多,却都是刘知远身边的心腹近臣。 刘知远此时已经不用继续隐忍,将刚才的赐表拍在案上,怒目呵斥道:“表文呼我为儿,又下赐我木拐,那耶律小儿视我为何人?” 史弘肇见状当即出列道:“南方混乱,殿下不如举兵进取,末将愿为前锋!” 苏逢吉一听急忙劝阻:“用兵有缓有急,契丹新降晋兵十万,虎踞京邑,岂能轻易兴起刀兵?” 史弘肇怒不满地瞪着眼:“那咱就缩在这太原不动窝了?” 郭威见二人争论,出言劝解:“前番王峻入献归来时,曾言契丹主贪婪残暴,中原民不聊生,想其必然不能久据中原,眼下河东稳固,暂且不妨静观其变。” 杨邠也赞同道:“郭孔目这话说的不错。时下冰雪渐消,契丹人在河南势难久留,不如待其大军退去,殿下再南下用兵取之,可以万全。” “尔等所言我都知晓。契丹人把我当先帝,我却不做那儿皇!迟早教那耶律尧骨小儿晓得厉害!” 话音刚落,刘知远就举起那还未拆下黄稠的木拐,直朝一边掷去。 木拐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众人再看时,地上的木拐竟已断为两截。 第八章 武夫 转眼间,正月已经到了尾声。 自契丹使者南去以后,刘知远一面再度派遣使者前往汴州朝贺,一面则开始征调河东境内代州、仪州、沁州等地兵马趋向太原。至一月底,长期戍守在北方麟州、蔚州边境的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的亲弟弟刘崇也率领精锐步骑两万余人抵达了太原城下。 河东诸道向太原府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汾河南岸的河东军大营绵延将近十数里地,眼下不仅郭信知道刀兵将起,就连普通人也能感受到战争正在日益迫近了。 随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在城中越发频繁地出没,郭信也在家中开始准备起自己从军的事宜。此时,兵甲都由府库发给,要准备的反倒是水壶食具鞋靴衣袜之类琐碎的东西。 准备好没两天的功夫,正当郭信一如往日地起床梳洗时,就见郭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郭朴见着郭信,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叫他:“意哥儿!来,来了!” 郭信拿起面巾擦了脸:“怎么这么急,什么来了?” 郭朴喘匀了气,用手指着院外道:“外头来了两位军爷,是郎君从府库差来给意哥儿符信兵甲来的!” 郭信闻言知道从军一事已有了结果,喜悦之余也不乏感动,要知道父亲郭威身为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眼下正在负责操持调拨河东各军数万人的粮草,还要时常备着前去帅府供刘知远问询大计,最近连回家的次数都不多,却还不忘自己这个儿子,于是连忙跟着郭朴去领取自己的行头。 到了前院,果然有两个身着铁甲的汉子在门房等候,其中一人抱着一副甲胄,另一人左手捧着兜鍪,右手握着一柄入鞘的铁剑。见郭信前来,就问道:“来的可是郭家二郎?” 郭信答声应是,捧着兜鍪的那人便朝郭信抱拳行了一礼:“我二人奉郭使君之命,特来送铠仗给郎君。郭使君说郎君手上有熟弓,便只挑了甲胄铁剑一副。郎君军职所属都已在腰牌上头写明,这几天得空便可去兵房登籍入册。” 汉子嘴上话说得快,手下的动作也快,刚一说罢,二人就急着将东西一一交到郭朴手上,又掏出一枚木制的腰牌呈给郭信。 郭信接过腰牌,见这腰牌正反两面都刻了字,一面是‘奉国军’字样,另一面则写了‘都头’二字。郭信知道这奉国军都头就是自己即将在军中的身份了,于是便把腰牌挂在腰间。 见两个汉子就要急着告辞,郭信连忙拖住问他们:“不知奉国军驻在何处,我上级指挥使又是何人?” 没想到汉子却是摇头:“奉国军在城外大营,具体我等并不知晓,郭郎回头自己去军中便打听就知道了。” 接着二人便向郭信抱拳告辞:“眼下军中事多,郭都头留步罢。” 郭信也朝二人抱拳回了一礼,等目送二人离去后,又忍不住拿出腰牌来看。 按照河东军制,军中各级武将以军都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使——都头——队正——伙长的次序排列,其中伙长下辖五人,队正下辖十伙五十人,都头下辖两队百人,指挥使下辖五都五百人,都指挥使一般下辖四或五个指挥两千余人,再往上则进入下辖不定的高级武将行列。 郭信本来以为自己再高也得从底层的队正干起,没想到竟直接领了都头一级,要知大哥郭荣现在也还是指挥使,刚刚能被叫做将军而已。 郭信心中喜悦之下,当即就叫郭朴把甲胄搬进自己院子准备试穿一番。 此时的方镇士卒,除去部分州兵外,不仅衣食由各地财政供养,兵器铠杖也都由官府制造供给。只是由于诸道府州各有铸办军用物事的工坊作院,因此军中各部兵甲的成色差异很大。 而郭荣遣人送来的这副细鳞甲显然不是赶工完成的滥竽充数之物。鱼鳞状的甲片完整地编缀在一起,护臂、披膊平整坚固,在太阳下折射着银色的光芒,就连绢帛的包边也是光洁亮丽,显然是新造的良甲。 旁边的郭朴不停抚摸着甲片啧啧称奇,就连郭信也忍不住赞叹此甲制艺精良,他知道这是郭威为自己这次子初次投身军伍所准备的礼物。 但给郭信穿甲很快就成了令二人郁闷的事。两人都见过穿甲的武夫,却还没给自己穿过。郭信在郭朴的帮手下费劲地穿戴了半天,好不容易将各个部位都挂上了身,却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郭朴见状没法,一脸郁闷:“意哥儿且等着,我去前头找我爹问问。” 郭信只好自己穿着甲活动起来。让他颇感意外的是,甲胄在身虽然看着笨拙,但其实并不怎么影响手脚活动,只是身上的重量会让动作变得稍有些迟缓。不过他毕竟遗传了父亲郭威雄壮的身姿,几十斤在身也不是太大难事,很快就适应了甲胄在身的状态。 没一会郭朴就笑着回来了,一边帮郭信卸甲,一边说道:“我爹说了,过两日把他以前的甲给我穿,这回能去做意哥儿亲兵了。回头战事一起,大把的军功朝咱奔来,到时候意哥儿升一级,我也升一级,等意哥儿做了军都指挥使,我也就是军都指挥使的押衙了。” 郭信笑着摇摇头:“刀剑无眼,升功的机会虽多,战死的几率可也大了不少。” 郭朴手中的动作不停:“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意哥儿比别人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得了郭寿的指导,这回郭朴已经知道了穿甲的步骤,先是为郭信套上护臂,再将披膊挂在上身,用系带紧紧束好,然后才是最为沉重的细磷身甲,最后将束甲绊和护腹甲都扎在身前用抱肚和皮带拴牢,这样一套下来才算勉强穿齐。 郭信见郭朴额头累出了汗,笑着接过兜鍪戴在自己头上,向郭朴问道:“如何?” 郭朴擦了擦汗,对郭信左看右看,又绕着他走了两圈,这才道:“意哥儿气度不凡,我看比那病恹恹的马军都指挥使中看多了。”接着又是一脸感慨:“意哥儿这下真是武夫了!” 郭信心下十分满意,嘴上却说:“好看没什么用,能打才是能耐。” 郭朴嘿嘿一笑:“意哥儿跟我说笑,外人不知道,家里谁还不知道意哥儿弓马的厉害?” 第九章 郭二郎 随着刘知远用兵的迹象越发明显,时局很快就以郭信身处的太原府为起点发生巨变,并迅速向整个北方大地蔓延。 在刚得到符信的第二天,郭信就领着自己的“亲兵”郭朴去兵房登籍。通过郭威郭荣之口他已经知道,眼下河东除去在各州戍防的州兵外,大部兵马都已聚集太原府,大军就驻在城外汾河南岸。只有节帅刘知远的亲卫牙兵还驻在城中,他要去的兵房衙门则正在城东校场的边上。 郭信临近校场,眼前所见便几乎都是三两成群,披坚执锐的武夫了。带着郭朴好不容易找到了兵房衙门,却见衙门外已被一群武夫围得水泄不通。 郭朴很快上前打听回来:“问过了,今天二月初一,是军中领饷册的日子。” 郭信见眼前的兵房衙门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住,想到自己日后少不了与这些武夫打交道,于是便耐心等在一旁,同时好奇地观察起眼前这帮武夫。 武夫们聚在一起似乎总不会和安静二字沾边,更不要说一大群武夫都乌泱泱地挤在一块,相互呼来喝去的嗓门恐怕连数里地外都能听见。 郭信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着闲话。武夫间的话题都很简单,无非是女人和战事。而显然军中的消息更加灵通,有人说刘知远要出太行进河北解救被契丹人押去的石重贵,有人说要南下去开封府跟契丹人干仗,还有人说要派马军北上直捣契丹的上京城…… 郭信听了一阵也不禁觉得乏味,这时耳边却突然听到了郭威的名字。 “他娘的弟兄们马上要上阵了,这月怎么听说还是那俩破钱?估计郭雀儿是把钱粮都搬进自个家里去了罢?” 郭信放眼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武夫,就在他几步之外,说罢那武夫还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脸上像是憋着什么深仇大恨。 郭信听得暗自好笑,照自家郭府的那仓房大小,能藏多少粮估计都是问题。 旁边果然有人反驳:“你这话可不公道,郭孔目使啥时候亏待过咱?当兵吃饷,饿不死你的。” 矮胖的武夫还是不满:“要我说,咱节帅去年刚从吐谷浑人那干了一笔,手头可不缺钱粮!眼下咱要为他卖命,咋能舍不得手里东西?” 旁边的人冷哼一声:“那你不如去帅府前扣门讨要。” 又有武夫插话进来:“谁说不是,只要别没讨来钱粮,倒讨来一口白刃吃。” 这下一众武夫都哄笑起来,矮胖的武夫也泄了气,赌气似的:“妈的,等打进了汴州,老子怎么也得抢他一个坊。” 郭威在军中听上去还颇受好评,郭信正听得有趣,直到旁边郭朴搡了搡他:“意哥儿,那不是史家郎君?” 郭信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然看到史德珫正一脸恼火地想从人群中挤出来。 郭信大声招呼了一声,史德珫见了他,更急着想挣脱出来:“让开!让老子出去!” 郭信看着本来高壮的史德珫在一群武夫间也显得无力可使,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史德珫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来到了郭信面前:“娘的,这帮孙子等吃饷跟急着吃奶似的……”说着回过神来,困惑地看着郭信:“意哥儿来这干啥?你爹的衙门可不在这儿。” 郭信笑而不语,把腰间的符信取下在史德珫眼前晃了晃。 史德珫见到腰牌大笑两声,摸出一个腰牌在郭信眼前晃了晃:“我也有。” 郭信伸手想看看他腰牌上写的什么,史德珫却迅速将手缩了回来:“意哥儿的上头是啥?” 郭信笑道:“没什么,就是个小都头。” “哦,”史德珫点了点头:“郭都头,恭喜恭喜。” “别藏着掖着,你那又是什么?” 史德珫叹了口气:“他娘的别提了,我就为这事来的。”说罢将腰牌递给郭信。 郭信接过一看,见上面仅有一面写着‘牙内侍卫’四字,他有些困惑:“侍卫?” 史德珫一脸郁闷:“我爹好赖也是个都指挥使,他娘的却要打发我给那刘信当亲兵去。” 听着史德珫骂爹骂娘,郭信心中好笑,也好言安慰道:“刘信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又是殿下族亲,傍上他史郎日后可以飞黄腾达了。” 史德珫也摇头收回腰牌:“罢了罢了,不信日后没上阵的机会。郭郎代咱多杀几条契丹狗也算数。” “一定。”郭信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契丹人不久就会北归,刘知远之后南下,要打的更多恐怕还是汉人兵马。 史德珫看上去痛快了些,看看郭信,又看看他身后的郭朴,好奇地问道:“郭郎是来登籍?” 得了肯定的答复,史德珫立马瞪上了眼:“你又不跟这些厮抢奶吃,在这等甚?” 说罢史德珫就又反身要往人群中闯,郭信也只好招呼郭朴跟在后面。 然而还没等史德珫闯进去,之前那个诋毁郭威的矮胖武夫就站出来堵住了他:“谁家崽子这么急?这放饷的时辰还没到呢,再说是爷们几个先来的。” 史德珫两条粗黑的眉毛竖了起来:“老子不来吃粮,让开!” “那也不行,今天怎么也得代你爹教你点规矩……”矮胖武夫话还没说完,史德珫的拳头竟已朝他脸上飞了上去! 猝不及防之下,矮胖武夫顿时失去了平衡,还好被身后几个同伴扶住才没倒在地上。 郭信却对此情此景毫不意外,他知道史德珫脾性本就暴怒,且最受不得旁人说他爹史弘肇。而眼看对面几个武夫已经握拳瞪眼跃跃欲试,周围的人听见动静也有围观上来的趋势。郭信瞬间觉得头大,自己这边只有三个人,对面不仅人多,还有几人有甲胄在身,显然没法打。 那矮胖武夫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诧异于自己刚竟差点被一个后生捶倒,一张脸又羞又怒如火烧一般通红,大声喊叫:“老子非扒了你的皮!” 见史德珫作势还要上去厮打,郭信这下不再犹豫,伸手死力抓住史德珫,低声呵道:“此地不是动手的地方。” 史德珫这才站定,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眼睛朝身边打量起来,直到瞅到自己身上时突然一亮。郭信心中立马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听见史德珫指着自己一声怒吼:“这是孔目使家郭二郎!谁敢拦着这月就喝西北风去!” 身前的武夫们闻言都狐疑地盯着郭信端详起来。 郭信心中发苦,眼下除了报出名头似乎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好抱拳道:“家父正是蕃汉兵马都孔目官,此来有要事办,还请诸位放条道去。” 史德珫趁势大喊:“还不给郭二郎让开!” 几个武夫互相看了看,还是让出道来:“既然是郭家二郎,那都好说。”只有矮胖武夫还皱眉杵在原地,之前为郭威说话的武夫忙将他拽在一边。 人群中已不自觉地分开一条路,目送郭信三人向衙门走去,手中指指点点,嘴上也议论纷纷: “那是郭雀儿的儿子…” “是前阵打了殿下小郎舅的那个郭二郎!” “哦哦哦,二郎救美的郭二郎。” 史德珫像是得胜归来一般,挺胸就往前走,只有郭信嘴角抽搐,自己这风评想要挽回估计要花不少功夫。 第十章 劝表 史德珫熟门熟路,很快就带郭信在衙门中找到了登籍的厢院。到了院门,看守的书吏却仅放前来登籍的郭信一人进去。 “规矩如此,郭郎自个进去吧。”史德珫在衙门里倒显得很守规矩,完全看不出刚才在外面莽撞的样子。 郭信点点头,吩咐郭朴在院外候着自己,便独自踏进了专管军中籍册的厢院。 引路的书吏带他来到院角的一件堂屋,指着里面道:“这便是了。”说完转身就走。 郭信探头看了一眼,见里面只有一个绿袍的文官,正伏在案前不知写着什么。直到郭信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里面的文官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抬起头问他:“不知郎君是?” 郭信抱了一拳:“新任奉国军都头,前来登籍。” “郭都头进来吧。”文官颔首致意,起身开始从身后的一大排书架上翻找起来。 郭信走进屋里,鼻中顿时卷入一股浓烈而不刺鼻的墨汁气味。文官找了两圈,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回头笑着对郭信道:“我去月才任此地,尚不熟悉这些案牍,还请都头坐着稍候片刻。” “不急这一时。”郭信也回了一笑,在文官案前的矮凳上坐了下来,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案上还未写完的文字上。 白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文官书法倒是写得不错,只是郭信不懂书法,看不出学的是哪位大家。 他随意扫读起来:‘有闻多难则国兴,殷忧则圣启。今胡人入寇,宗庙毁弃,实中原之祸……而事危志益锐,情苦虑益深,方转祸为福者……盖天命未改,且历数有归矣…” 郭信没看几句心中就已是惊诧莫名,虽然自己反坐着辨认不出其中一些字形,这文官写的又是一股玄虚莫测的味道。但他本就算不上粗人,这会儿瞧了一会哪里还不明白,案上的分明就是一篇准备上给刘知远的劝进表! 郭信慢慢从纸上移开目光,看着文官还在书架前翻找的身影,心里暗想:眼下刘知远起兵反抗契丹的迹象才刚刚显露,这文官现在就准备上表劝进,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虽然知道刘知远在不久之后就要开启后汉一朝,却也并不清楚具体在什么时候,倘若这兵房的小官都能嗅到味道,说不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整个太原府的文武都在写着各自的劝表,等待刘知远快些登上大宝…… 接着他又想起郭威近日偶尔回家时兴奋的劲头,也不由得怀疑起来,刘知远已经准备在太原称帝了? 这时,文官终于从书架上取下一册文书:“找到了,都头可识得字?” 见郭信点头,文官便将手中文书递给他:“烦请都头将符信取下看看,可是此卷上面奉国军左指挥下的缺额?” 郭信接过文书,低头将腰牌取下,在文书上很快找到了奉国军左指挥的位置,其中果然有一个都头的缺额。 郭信抬头再看文官时,眼角却瞥见案上的‘劝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郭信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不知地指给文官看:“正是这处缺额。” 文官接回文书,从笔架上取下笔重新在砚台上蘸了蘸:“还未请教都头名姓?” “郭信,人言之信。” 文官将要落笔的手闻言一顿:“郎君是郭孔目使家的二郎?” “额,应该是在下。”郭信面色一苦,生怕眼前文官马上就要哈哈大笑起来,再接上一句‘你就是那个救美的郭家二郎!’ 好在文官似乎并不知道这茬,刚抬起的手腕将笔又放回了笔架上,郑重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昝(zǎn)居润,郭孔目使对在下有知遇之恩,郎君既是恩公之子,昝某刚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郭信没想到眼前这写劝进表的文官竟还受过父亲郭威的恩惠,也抱拳行了一礼:“昝先生快请坐,既有这层机缘,咱也不必见外。” 昝居润笑着坐下:“郭孔目使仁义好施,家中郎君果然也有君子之风。” 郭信指着昝居润身前的文书:“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 “是了,差些误了郭郎正事。”说着昝居润将搁在笔架上的毛笔再度取下来,凝眉极为认真的在文书上写下了郭信的名字。 郭信见自己的名字白纸黑字地落在了军籍上,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既然事已办妥,外面还有友人相候,就不叨扰昝先生正事了。” 昝居润见他要走,起身送他到了门口:“郭郎日后若还需兵房有所差遣,但且找我就是。” 郭信抱拳:“这是自然,昝先生留步罢。” 郭信走了两步,想到了什么,返身笑着对已经一只脚踏进门槛的昝居润道:“昝先生的文章作得很好。” 说罢郭信便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留下昝居润险些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回过神来却见郭信已经出了院门,只好摇头苦笑着走进屋中。 郭信出了院门,见史德珫果然还在院外等着自己。 “郭郎事办好了?” 郭信点点头,史德珫又问:“对了,郭郎在哪位指挥使下头听命?” “不清楚,只知道是奉国军左指挥。”郭信反应过来,自己刚在里面怎么忘了问昝居润这事。 “奉国军…”史德珫低头念了两遍,突然抬起头来:“嗨!是王进王指挥使!” 郭信颇觉意外:“你认识?” 史德珫嘴角翘了起来:“谈不上认识,不过那位王指挥使凑巧在我爹手下待过一阵。郭郎若是求求我,我这就带你去给王指挥使引荐引荐。” “早晚都要拜见,也不差这一时半刻。”郭信冷哼一声,“说起来,刚在衙门外那事可还没找你算账。” 史德珫挠了挠脑袋,一脸可惜道:“也罢也罢,刚才衙门那事赖我头上,我史某便豁个人情出去,当给你赔礼就是了。” 二人说笑着,旁边的郭朴插话道:“意哥儿,马上要到午时,外头人该进来了…咱是不从侧门出去?”说完偷偷看向史德珫。 史德珫果然眉毛一跳:“怕个卵子,大不了再来捶上几个…” “就走侧门!”郭信连忙打断史德珫的话,他可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回头不好跟郭威交代。 “娘的,你这厮回头上阵肯定是个临阵脱逃的孬种……”史德珫嘴上说着狠话,身体却很诚实地跟在了郭信后头。 第十一章 崔玉娘 “郭郎这回走运,那王进最近正咱殿下看中,听说早就有意升他作都指挥使。不久在南边但凡有个寸功,升迁也是十拿九稳。”史德珫大大咧咧地在前带路。 旁边跟随的郭朴不解道:“他升指挥使是他走运,和我家意哥儿有啥关系?” 史德珫笑道:“蠢才,等那王指挥使回头升了都指挥使,这指挥使的位置不是缺下来了?凭你家二郎的来头,随便搏点功劳,谁会拦着他往上补?” 郭朴惊呼道:“那意哥儿岂不很快就是和荣哥儿一级的将军了!” 史德珫却摇摇头:“指挥使太小,不过郭郎才二十……勉勉强强算数罢。” 说着手臂就勾上郭信的肩膀:“我看那刘信是人中龙凤,傍他左右迟早飞黄腾达,还比上阵厮杀安生稳妥得多。哥哥我大方一回,拿我这金贵的腰牌跟你那小都头换换,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你。” 郭信不说话,瞧了史德珫一眼。 史德珫悻悻道:“娘的……不管怎么说,郭郎如今出任军职,怎么也得宴请一番罢?” “哈哈…”郭信笑了笑,“别人不知道,史郎还不知道我手上是穷的一干二净?” 这话说的实在不假,虽然郭威在军中经手的钱粮哗哗地过,但自家却真没什么钱,更别论每月府上分给自己的例钱了。 “这倒无妨,咱可以去春乐坊。上回若不是郭郎出手,春乐坊那唱曲的娘们早就被李业那厮糟蹋了,咱去赊顿饭钱总说得过去吧?大不了郭郎回头拿俸钱补上就是。” 说罢史德珫就不由分说地拉着郭信往春乐坊走去,郭信也并没有拒绝。 三人到春乐坊的时候已经不早,午食的点刚刚过去,太原府的夜生活却还未开张,正是一天中坊间最萧条冷落的时候。 史德珫大呼肚中空空,郭信也是饥肠辘辘。于是还是由郭信请客在外坊找了座位叫下酒菜,又叫人去唤崔玉娘。 此时的饮食还没到丰富的地步,而且又正逢上隔三差五打仗导致食物紧缺的年头。因此即使是春乐坊这样的太原府繁华之地,能供上的也不过是些粗糙处理的荤肉和蔬食饭菜。 不过郭信并不挑食,何况能凑上这样一桌已经不易,眼下中原的大多数平民家中能以糟糠度日就已经算不错了。 史德珫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这家伙和他爹史弘肇生的一样彪壮,饭量更是好到令人吃惊。等到又添了轮饭菜后,去叫崔玉娘的奴仆这才回来禀报,说玉娘已在后坊等候了。 史德珫酒足饭饱地抹了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嗝:“这娘们架子还不小,敢磨磨唧唧地叫咱等这么久。” 郭信懒得理他,直接起身随引路的仆人前去后坊,引得史德珫又是一阵叫唤才跟上来。 不过这回仆人并没像上次带郭信往深处走,而是将他们送到了一处偏僻的厢院。 眼前的厢院极小,仅有一间堂屋和几间并联的卧房。不过郭信知道,在这样的风月场里身价地位越高就越难见上一面,再加上上回崔玉娘能单独为一群高门衙内唱曲,已经显示出她与外间那些寻常的歌舞伎人并非一类。 仆人上前扣了扣门:“郭将军已到。” 里面随即便传来玉娘的声音:“快快请进。” “一个卖唱的也敢传唤咱们。”史德珫低声嘀咕着,毫不客气地直接拉门而入,郭信也只好跟了上去。 郭信迈进堂屋,屋里没见到上回的两个乐师,只有小娘一人抱着怀中的琵琶端坐在中央。而令他惊讶的是,玉娘今天已经摘取了上次的纱巾。没有纱巾遮挡,只见玉娘长的虽不妩媚,不过也远不是史德珫所说什么奇丑无比,相反小娘的额头光滑,鼻梁小巧细窄、鼻尖微翘,让郭信感到十分亲切的一张面庞。 而除去脸外,小娘身上的衣裙也无可挑剔,浅红色的襦裙映衬下,袒露在外的脖子和玉腕更加显得白净。 郭信突然胡思乱想起来:眼前这样一个白净如玉的小娘,竟也是靠那些粗食淡饭养出来的? 郭信不知道的是,崔玉娘看见他二人进来时也楞了一下。她本以为郭信这回是独自来找自己,才决定摘下面纱,好生做了一番装扮收拾才见他,却没想到郭信还带着上回身边那个粗莽的汉子,以至于一时间都忘了起身行礼。 不过她随后看到郭信的眼睛从进门一直到坐下也未离开自己的身上,对男人目光的崔玉娘早已用厌倦代替了羞涩,此时面对郭信的目光她却反而感到有些欣喜——眼前的郭郎显然并不讨厌自己。 想到这,崔玉娘决定先开口:“郎君不认识妾身了么?” 在郭信听来,这话是句废话,自己若是忘了她,怎么还能来找她?但他还是老实说道:“上次见面时娘子带着面纱,刚才一时失神,娘子不要见怪。” 崔玉娘微笑:“郎君对妾身有恩,唤妾身玉娘就是。” 郭信心想:玉娘这名字起的还挺贴切,眼前小娘确实如玉人一般白净。 这时史德珫似乎意识到二人对自己的忽视,不满地抢着开口道:“你这娘们长的不赖,但配我家郭郎还是勉勉强强。” 崔玉娘低下头:“郎君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一介伶人。” “不用理会这厮,娘子……”郭信想了想,还是改了口:“玉娘还是唱曲吧。” 崔玉娘立马又笑吟吟地抬起头:“不知两位郎君想听些什么?”崔玉娘嘴上问的是郭信和史德珫二人,眉目却只向着郭信一人。 郭信自然不指望能从史德珫嘴里蹦出什么词作来,回忆了下郑谆平时嘴上时常念到的几个人名,嘴上顿时有了数:“玉娘可会唱温飞卿的词?” 崔玉娘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温李的词最是精致艳丽,没想到郭郎喜欢这般曲风?” 郭信哪知道这些,但此时不得不敷衍过去:“我二人都是粗人,玉娘随便弹些就好。” 于是崔玉娘拨弄了两声琵琶,很快就清唱起来: 凤凰相对盘金缕 牡丹一夜经微雨 画楼相望久 …… 第十二章 晚雪 郭信虽然对乐曲毫无了解,却单纯觉得玉娘唱得好听。 琵琶与小娘的曲声交织耳畔,郭信的心思也活跃起来: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肉食者会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靡靡之音确实很容易让人暂时忘却外间的压力。不要说陈后主隔江犹唱后庭花是如何昏庸,后世的人们又何况不是拖延成病?说到底,无非是人们在面对现实的压力时,总喜欢借这样闲适的假象,让自己得以短暂地逃避其中罢了。 玉娘一曲罢了又起一曲,郭信也是随意坐着听她唱,不时对着玉娘微微颔首。 过了不多时,身边的史德珫已经趴在了案上,开始发出微弱的鼾声。玉娘手中的琵琶也停了下来。 郭信看着玉娘,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先开口道:“这厮是个十足的粗人,玉娘不用管他。” “郎君还想听些什么?” 郭信摇头:“玉娘不如先坐下休息片刻。” 见玉娘微微皱眉,郭信笑着解释道:“玉娘不要误会,你的曲是我在此间听过最好的,只是越好听的曲,听多了也会,就如越好吃的食物,吃得太多也会渐渐觉得无味,这样反而是种浪费……如果玉娘不嫌,不如和我聊聊。” “妾身明白了,”玉娘闻言款款端坐下来,“不知郎君想聊什么?” 郭信略作沉吟:“那个李业还有来找过玉娘么?” 玉娘摇头:“那日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那…还有别人来找玉娘麻烦么?” 玉娘听到这话,一边忍住笑一边在心中暗想:眼前这位郭郎虽然也出身衙内,但显然与在此地常见的那些浪荡子不同。 她估计郭信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便向他解释道:“那天郭郎为我出手,甚至不惜得罪了李业,现在许多人已经把我当做郭郎的……” 玉娘放下手里的琵琶,两只手在跪坐的双腿前交错,停顿了片刻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相好之人。” 郭信皱眉:“说到底那日是我与李业两人之事,与玉娘虽有关系,却也不全因玉娘而起,我对玉娘更没有那番意思。只是事情已经如此,玉娘在此间会很受影响罢?” 玉娘看到郭信的反应,神色突然变得奇怪:“这样说来……郭郎那天到底为何愿意帮我?” 郭信低头思索一番,良久才抬头道:“我不忍心。” 玉娘恍惚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一样,不自觉又将郭信的话重复了一遍:“不忍心?” 郭信点了点头:“我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野蛮所毁灭,就像如今咱汉家的中原正被那帮契丹蛮子的铁骑践踏……或是像玉娘这样美好的小娘被李业那样的人侮辱。” 玉娘诧异了,这些年辗转之间她见过的儿郎不知凡几,却还是第一次从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郎君心在天下,果然非常人可比。” 玉娘说罢,起身严肃地朝郭信拜了一拜,随即又低声道:“不过郭郎的话,也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事。” 郭信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玉娘的目光渐渐游离起来:“不瞒郭郎,妾身本出于清河崔氏,虽非本家正室,却也是近家旁支的出身。然而年岁艰难,又逢上多场祸乱,家中不知多少儿郎都已成了亡命的冤魂。” “没想到崔家也会沦落至此。” “如今的崔家,只是徒有望族之名,赖于田舍艰难度日罢了,与普通农家又有何区别?去年契丹入寇,家父厌恶陷于胡虏所治,离开本家辗转来了太原,不料染上杂病,匆匆离去……所幸妾身受过礼乐教习,还能卖身于此,得一口薄棺让阿父得以安眠。” 说着玉娘的眼中已泛起涟涟泪光:“可怜阿父饱受诗书教化,到头来却在这他乡之地做了孤魂。” 郭信嘴巴一动,想说些安慰的话,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喟然叹道:“玉娘很是不易。” “这天下,苦命之人何其之多?父亲在世时常对我言,如今世道,武夫跋扈,胡虏肆虐,士庶苟活于世,生民奔于亡命。纲举失序已久,世人之心涣散……” 说着崔玉娘深深地看向郭信:“正是在这般年岁,郭郎这样的君子才显得尤为难得。” 郭信一愣,眼前的小娘不仅会弹琴唱曲,见识也远非寻常的妇人所有。他忍不住将此刻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玉娘这样的娘子,不该埋没在烟柳之地。” 玉娘把头偏在一边,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在此处还可得一夕安寝,不知换了他处又会如何呢。” 郭信顿时无言,玉娘说的不错,若是男子孤身一人,不论从军还是逃去开田,或许总能找到生计活下去。而像玉娘这样的女子,又能往哪儿去呢? 玉娘不再说话,又重新将琵琶抱了起来。然而这次小娘之口传出的不再是细咛软语,怀中琵琶的曲风也一转变得悲凉而萧瑟: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曲终一刻,玉娘手中的琵琶突然发出“铮”的一声异响,竟是琴弦被她生生拨断了。 一旁史德珫也被这一声响动所惊动,揉着眼睛茫然醒了过来,看着身旁沉默的郭信和情绪复杂都写在脸上的玉娘,顿时一脸迷茫:“咋的了?” 郭信长呼一口气:“没什么。史郎既然醒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史德珫打了个哈欠:“反正没事,再坐会也无妨。” “时候不早了。” 郭信说罢便离席打开了门,随着门页被郭信拉开,一阵寒风瞬间灌进了屋里。 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 史德珫也看到了雪,起身凑到门前,嘴里嘀咕道:“娘的,什么时候了还下雪。” 玉娘清清嗓子,也准备起身恭送:“我送二位郎君出去。” 郭信:“玉娘不必相送,免得再受了风寒。” 史德珫才不管这些,只是催促郭信:“快走,一会雪若大了可不好回去。” 玉娘还是将二人送到檐下,郭信回头抱拳道:“玉娘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便差人来找我,我马上就要任军中奉国左指挥都头……”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给玉娘说这些没什么用,又改口道:“我家在兴业坊,打听一下很好找。” 玉娘又躬了一身:“妾身记下了。” 史德珫在阶下催促了,郭信再次对玉娘颔首致意,反身迈进了雪中。 望着郭信宽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崔玉娘感到百般思绪正在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她第一次这样去揣摩一个男子的心思,因为她实在想不通这回事。先前郭信肯为她出头,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郭信是对自己有意。可若只是贪图自己的美色,凭家中的权势,郭信大可不必这么麻烦。更何况短短的两次见面已经证明,郭信显然不是人们传言那样的好色之徒。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她在心中隐隐感受到郭信并未把自己当做卖唱的小娘,至于是什么,她不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第十三章 尽头 太原城中的雪下了一整夜才算停歇。等郭信起来时,地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自昨日登籍之后,郭信就彻底成为一名听命于河东节帅府的军将了。虽然他从小长在郭府,又常在郭威郭荣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军中诸事都不算陌生,但如今自己真正步入了行伍之中,却依旧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的茫然。 郭威郭荣仍然忙碌得整日见不到身影,郭信无处得到指点,决定还是先去军中找到自己所属的奉国军部署再说。 昨天就得了郭信吩咐的郭朴也是一早就来为郭信换上了那副崭新的鳞甲,随后郭信又反过来按照同样的步骤为郭朴换上他爹郭寿曾穿过的旧甲。 郭信甲胄合身,郭朴却因为比他爹郭寿高了一头,浑身一副紧巴巴的样子。但不论如何,甲胄在身的主仆二人穿堂过院时,忙着扫雪的仆人们还是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郭朴神气地跟在郭信身后,遇到这些往日的熟人,便挺胸叉腰开始吆喝:“看什么看?意哥儿也是大将了!” 之后还不忘跟上一句:“我也是郭大将的亲兵了!” 仆人们这时便都放下活计,向郭信说上一些不着边际的贺喜的话,仿佛郭信真的是要出门去统帅千军万马一般。 对仆人们的恭维,郭信自然都一笑而过,只有郭朴熟络地对他们一一抱拳行礼。 不过郭朴的快活劲头没有持续多久,就在门房遇到郭寿时戛然而止了。 郭寿看到喜形于色的郭朴,就皱着鼻子在门前呵斥:“你这臭小子跟过街老鼠似的,神气个屁!当年老子跟郎君上阵时,你还是老子卵蛋里的一条虫!” 郭朴连忙畏惧地缩在郭信身后:“意哥儿如今军职在身,爹可不要无礼!” “呸,就你这怂样,上阵也活不了,赶紧把你那甲脱下来,别出门给郭家丢人现眼!” “我不!”郭朴大喊,“我要跟着意哥儿出人头地!” “你要出人头地?”郭寿眼睛瞪得老大,那只因箭伤而残疾的胳膊在袖子里空荡地甩着,另一支未残的胳膊则高高举起指向郭朴,久久才又蹦出两个字来:“不成!” “先前都说好的事,爹怎么能这时候变卦!”郭朴苦丧着脸,更加不服气地道:“郎君上回也跟我说,男儿在世要去建功扬名做番事业,爹当年做得的,儿子我也能做得,爹没做得的事,儿子替爹去做!” 郭信在一旁见父子争执,想想也出口向郭寿劝道:“郭朴说得有理,何况在军中也有我关照。” 郭寿指向郭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的做下决定:“既然意哥儿都这样说了,你又心意已定,那爹也不留你。只是战阵那般险恶,爹不知见过多少勇猛的儿郎都死在那刀剑下头,不知见过多少相识的同袍转眼就死在乱箭里,再快的马、再好的甲也没法保你不死……” 郭寿一连说了好几个死字,声音也是越说越低,突然间又语气一转:“孽子!郎君对咱家有恩,你若不舍身护好意哥儿,回头老子我饶不了你!” 说罢郭寿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经过郭寿的一番折腾,郭信起初还有的一点期待与兴奋已经不知不觉冷淡下来。他看得出来,郭寿虽然把甲传给郭朴,但估计并不怎么舍得郭朴跟自己去从军…… 他心想:与巴不得自己如何上阵扬名的父亲郭威不同,受过战争残害的郭寿恐怕并不愿看到郭朴走上自己的老路,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出生入死。 出府后,仆人已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为郭信二人备好了马。 郭信昨天从史德珫口中已经知道了些情况,自己所属的奉国军是成建已久的老军,主要以步军为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郭信也要跟着普通士卒一样步战,马在军中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自己有将官军职在身,日常已经可以出行乘马,何况城外的大营也离得并不算近。 郭信久违地蹬身上马,回头看到闷闷不乐的郭朴,微微一想,还是提醒他道:“你爹是有苦心的。” 郭朴不知道有没有听出郭信的意思,只是在马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信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任凭胯下的马带着自己穿街过巷。 下了一场雪的太原府看上去像是换了个面貌,白雪挂在临街的屋檐上,也挂在树的枝头,铺在穷人的草席上,也铺在那些朱门前的阶上。但好像又什么也没有变,街上的人还是那些人,宅门大院里也还是住着那些各有来头的显贵人家。 太原城内除非有军令在身,即使是郭威也不能骑马奔驰,郭信踱马穿过一条条熟悉而陌生的坊道,经过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到这时他突然萌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后世的那个自己,更不是郭家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撞小子,而是和此时身边路过的无数普通人一样,正在慢慢走向某种未知的命运。 郭信二人从南边最近的兴业门出城,随着刘知远举兵已经成了太原府路人皆知的话题,太原府的各处城门也开始盘查进出人等,不知道是否是为了防止契丹细作混入城里打探消息。 不过郭信自然不会受到守卫苛难,刚一掏出腰间的符信,还不等他自报身份,守卫就已经恭敬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出了太原府,郭信眼前的景象便瞬间开阔起来。 天空青蓝而没有一片白云,雪白的原野无边无际,穿城而出的汾河冰面正映射着太阳的光芒,像一条金色的锦带向南飘去,遥远的太行山也横亘在天际之下,沿着地平线绵延不绝。 视野所及内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尽头。 郭信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带着郭朴向原野的尽头奔去。 第十四章 两个都头 集结在太原府的河东诸道兵马受命驻扎在距城二十里外的汾河南岸。 在一片被习惯于称作上南川的广阔河岸上,河东军大营自西向东连延十数里地,在刘知远的亲兄弟、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崇从北面带来兵马之后,这片营帐的规模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郭信所属的奉国军正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部。 在当下,除去在代州、仪州等地防范契丹人的少量戍军外,河东可战之兵几乎都集结在太原府这片尺寸之地,外间甚至传闻刘知远已经聚起了步骑十万大军。不过郭信知道传言并不可信——眼下河东战力满打满算应该在五六万间。 这数万兵马已不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河东代北一带胡汉交融,民风彪悍,自唐季以来盛产武夫,刘知远先前又在和契丹人的阳城之战后收拢了一批晋军的散兵游勇,眼下中原各镇中恐怕只有刘知远有如此雄厚的实力能跟契丹人叫板。 郭信离大营越近,就越是心怀感慨。不要说从军中传来操练时的喊杀声震入云霄,单看那十数里的连营就足够让普通人生出敬畏之心。眼前的景象让郭信在心中更加坚定,只有握在手里的兵马才是安身立命的底牌。 郭信二人逐渐接近大营,不时有巡逻的哨骑上来盘问。与出城时敷衍了事的守卒不同,哨骑除去查验符信验证身份外,又问了几个诸如上峰名姓之类的问题才将郭信放行。 经过了几道哨骑,郭信才算来到了大营。城南的大军营盘已经扎下了月余,郭信在马背上眺望过去,成群的甲士浩浩荡荡,人声鼎沸,无数面毡帐遮盖住了整片原野,大大小小毡帐的尖顶像是无数株破土而出的笋竹,又像无数杆直刺天空的尖枪。 穿过把守森严的营门之后,郭信也进入到了这些毡帐之间。 数十年相争不断的战事让河东的将帅们经验十分丰富,各军各部营帐之间齐整宽敞,道路在各军之间纵横交错,却丝毫不显得混乱,远处甚至还有一大片空旷的校场供军中操练。 天气寒冷,但郭信很快就感觉到军中的气氛并不萧瑟冷清。士卒们脸上的神情都很欢快,既看不出对战争的恐惧,也看不出对出征的不满,传入郭信耳边最多的竟是“富贵”“功劳”之类的字眼。 军营大的没边,随行的郭朴下马问了许多人,才总算从一个士卒口中打听到了奉国军的驻地。 等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正要在辕门前的马桩上缚马,不远处一个闲坐的尖脸军汉就狐疑地凑了上来:“哪家来的嫩芽子,这是给你拴马的地儿?” 郭信笑着朝他抱了拳:“敢问这是奉国军左指挥所在?” 尖脸军汉点点头:“是这儿没错。” 郭信拍拍褪上的灰尘:“那就好,没栓错地方。” “是来传令的?指挥使眼下不在军中……” 旁边刚拴好马的郭朴忍不住插嘴道:“这位是奉国左军的新都头!” 尖脸军汉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声嗤笑,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李都头、章都头、屈都头、张都头……”斜眼看向郭信:“好像就是没有你这白脸的坑。” 这时附近的军汉们看见事端,也都凑上来看热闹。 尖脸军汉指着郭信对周围的人群笑道:“你们可听见了?这嘴上毛都没长全的白脸竟说是咱们的都头。” 人群笑了起来,郭信正要掏出腰牌,想到了什么反问道:“左指挥三都头现是何人?” 旁边很快有人答道:“左三都是章都头的兵。” 郭信顿时感到无语,自己登籍时所见那缺额正是左指挥三都的位置,怎会有假?自家父亲更没有在这事上坑自己的道理。他略作一想,觉得在这与这些军汉说不清楚,纠缠无益,不如先回去找那个昝居润问问清楚再说。 郭信想从此地抽身除去,然而此时围观的军汉却已经聚成了人墙,站在一起完全没有给他让开的意思。 身后尖脸军汉嘿嘿笑了两声:“当咱这是什么地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走也成,把你身上的甲扒下来,那两匹马也给咱留下。” “你这厮欺人太甚!”郭朴心急之下,猛地将腰刀抽了出来。 随着尖脸军汉立马向后跳了一步,指着郭朴大呼:“这厮想动手!” 周围的军汉见状毫不畏惧,纷纷抽刀在手。 眼看局面突然演变成这种情况,郭信不得不把腰牌掏了出来,上马震声大喝:“都住手!” 跃跃欲试的军汉们刚被郭信的喝声镇住,人群外就接着传来一声叫骂:“哪家小儿在这儿吵吵!你们这些厮聚在这儿又想干啥?” 接着就看到聚起的人群中分出一个口子,一个魁梧的汉子带着四五个军士走了过来。 尖脸军汉忙趋步过去,向领头的汉子抱拳道:“禀章都头,这厮冒充咱三都都头,被属下等抓了个正着!” 被称作章都头的汉子稳稳地在郭信身前站定,双眼炯炯有光,只是看上去脸色极差,皱着眉将郭信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沉声道:“是上头派来的郭都头?” 郭信知道汉子最多是个都头,虽然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但刚才一番情状,军汉们无论如何对自己都已是不敬,此时绝不能再让周围军汉们产生自己软弱可欺的印象。于是他不应话,更不下马,只是在马上将腰牌远远朝汉子抛了过去。 汉子在空中接过腰牌,正反看了两眼,又用手在腰牌上摩挲了一番,甚至略有不舍地将腰牌递给左右:“我不识字,你给看看上头写的是啥?” 众军汉的目光都聚集在接过腰牌的人身上,那人感受到这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光荣,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奉国军!都头!” 五个字戛然而止,围观的人却都原地错愕了。只有刚念完的军汉还意犹未尽,似乎觉得短短五个字不能让他过瘾,左看右看还想找出些字眼出出风头。 姓章的汉子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腰牌,走到郭信面前,弯腰将腰牌还给了郭信。 汉子一脸严肃地对郭信抱拳行礼:“卑下奉国左指挥三都代都头章承化,见过郭都头。” 郭信冷着脸收回腰牌,从章承化的话已经明白了八九。 第十五章 毡帐 郭信盯着眼前的章承化:“他们说你是左三都都头,有这回事?” 章承化点点头,又摇摇头:“上任都头年前害上痨病死了,前阵子王指挥使就点了我做代都头。” 郭信颔首搞清楚了状况,自己的差事并没被人抢走,只是下面的士卒不清楚这回事罢了。但他很快又想到,若不是自己突然空降下来,显然眼前的章承化才本该是这位置上的人选。 郭信想到这也就理解了章承化一脸苦闷之色。 “原来是场误会!”郭信大笑两声,对周围抱拳道:“也怪我没说清楚,惹出这些麻烦来。我乃奉国军左指挥新任都头郭信,现在诸位弟兄都认识了!” “都是手下人不知道好歹,冒犯了郭都头。”章承化一脸铁青,环顾一圈,见众人还提着白刃不知所措,当即喝骂道:“还不把家伙都收了!” 还处于茫然之中的军汉们闻言纷纷都将手中刀兵归了鞘,郭信朝郭朴使了个眼色,郭朴也将腰刀收了回去。 章承化朝郭信抱了一拳,随后大步走到那个尖脸军汉身前,突然一脚上去将尖脸军汉踹倒在地。周围人见状连忙四散躲开,唯恐避之不及。章承化接着又不知从哪抽出一支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朝地上的军汉身上抽去,嘴中还在破口大骂:“妈的,瞎了你的狗眼!堂堂都将岂是你这狗厮能咬的!” 章承化下手看上去没留力气,抽得尖脸军汉在地上缩着身子嗷嗷叫唤,鞭鞭落下,连冬衣都已被抽得裂出几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棉絮,看着很是凄惨。 郭信不急着上去劝阻,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年轻懵懂,知道章承化是在做样子给自己出气。 唐末以来,下层军官带兵造反屡见不鲜,因而军中刑罚普遍森严,那尖脸军汉顶撞上级本就犯了忌讳,何况刚才差一点就要动起手来,自己若真想问罪,就算叫那军汉人头落地,旁人也没多话说,若只用挨这一顿抽打就能免去军中刑罚,已经算占了大便宜。 章承化一连抽了十数鞭,停下歇息时,目光果然偷偷瞥向郭信。 郭信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刚到军中就打死下面的人难免给士卒们印象不佳,何况卖个人情给章承化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他开口道:“罢了,此事到底是一场误会,且治他犯上之罪就罢了。” 章承化闻言立马顺势收起鞭子,踢了踢地上的军汉:“郭都头说饶了你!” 尖脸军汉趴在地上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哼哼,章承化接着一挥手:“抬走!”两个亲随很快上前架着尖脸军汉往旁边的毡帐搬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伙人,领头一个矮胖的武夫急匆匆地往来赶,远远地就急着大喊:“章石头!你怎么又打人!” 章承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双手叉在胸前,冷眼等着矮胖武夫过来。 矮胖武夫走到章承化身边便开始数落:“上回指挥使刚点教过你,这才过了多久,怎的又在军中打人?” 章承化不说话,把头往郭信的方向一扬。 矮胖武夫这才注意到郭信,疑惑地问道:“这位小军爷是?” 郭信猜他不会比章承化等级更高,便没有行礼,随口答道:“左指挥新任都头郭信。” 矮胖武夫仿佛被郭信的话吓了一跳,反应后马上凑上郭信马边,笑着朝众人招呼:“成了!前几天从兄还给我提点,说是郭雀儿家的二郎君要来咱这做都头,没想到郭都头来得这么早!” 郭雀儿是郭威在军中的诨名,周围军汉们听到郭信竟是郭雀儿的儿子,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连一旁的章承化也朝郭信投来异样的目光。 郭信看见军汉们向着自己的面容一下子友善了不少,又联想到先前在兵房外也有人为郭威说话,心想郭威在这些武夫中的名声倒还不错。 “差点忘了给郭都将介绍,”矮胖武夫突然一拍脑门,恭敬地作揖道:“卑下左指挥三都右队正王元茂,拜见郭都将。” “这么说来,王队正和章队正就是咱三都的两位队正了?”郭信恍然地点点头。 “郭都头说的是,我二人现在都归郭都头节制了。”王元茂笑道,在前面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给郭都头带路。” 章承化听罢对王元茂冷哼一声:“节制个屁,当个队正还以为自己是多大个人物。” 见众人还在围观,章承化不满地扬起手中的鞭子:“还看个屁!不等着屙屎撒尿,就赶紧滚蛋!” 军汉们一哄而散,王元茂见状对郭信苦笑道:“郭都将见怪,这章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郭信摆了摆手:“无妨,我看章队将是真性情。” 很快王元茂就领着郭信进了一处毡帐,章承化也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毡帐由木材搭起,并用毛毡覆盖,既防风雪也很好携运,郭信看模样觉得应该与后世的蒙古包是一类事物。河东长期与北边契丹等族交往,这毡帐应该也是从草原上学来的东西。 郭信四处瞧了瞧,帐内的光线比外面阴暗不少,空间不大,铺设同样很简陋,除去一张铺着蔑席的矮榻和一张案子外,地上还有一堆拢起来的干柴。 郭信抬头,果然看到帐顶开了用来通烟和透光的口子。 王元茂引着郭信坐在矮榻上:“军中条件简陋,郭都头还得将就将就。” “王队将是把我当做那些富家子了,”郭信笑道,“我不是什么金贵出身,谈不上什么将就不将就的。不过我新来行伍,事务多有不熟,这阵子还得有赖王队将和章队将相携。” 王元茂搓了搓手:“郭都将太客气了,既是郭雀……郭孔目官的儿郎,又是我二人上峰,自然不能算是外人。” 章承化蹲到那堆干柴前,刚用火石把火升起来,听到郭信的话,不自觉地撇了下嘴,却恰好被郭信收入眼底。 郭信转头对章承化道:“我看章队将在大伙里头很有威望,又暂领过都头,不如我给上面说说,让章队将接着做副都头。” 章承化捡起一根木柴捅了捅火,却并不领情:“本军都将没有副职,既然郭都头已经来了,我便继续做我那队将,身边都是熟悉的兄弟倒还自在。” 郭信对章承化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若是自己无数回上阵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望再进一步,突然被一个年轻后生依赖家中的背景顶在上头,心中也难免会不服。 王元茂狠狠瞪了章承化一眼,又忙转头对郭信换上一张笑脸:“这厮是糊涂人,郭都将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章承化将手上的木柴丢进火中,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又对郭信抱了一拳:“属下还有事办,郭都将告辞。”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迈了出去,仿佛进来只是为了升起那堆火。 “这……”王元茂呆愣地指着离开的章承化,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无妨,”郭信表现出毫不在意,“对了,王队将刚才所说的从兄是何人?” 王元茂嘿嘿一笑:“不是何人,正是咱左指挥的王进王指挥使。” 郭信立马恍然,怪不得这跑两步都喘气的家伙都能做上队正,原来和自己一样是关系户。 第十六章 宣命 郭信一早起来掀开帐帘,举目望去是一朵云也没有的天空,天空因此显得极为高远,天地清明,让人十分放松。 帐前不远处,郭朴正在给自己的坐骑刷拭皮毛,见郭信出来,郭朴便拍了拍马背:“都说这养马是夏饱秋肥,冬瘦春死,意哥儿的马却跟别的马不一样,这大冷天的日子里也很壮实哩。” 郭信的坐骑确实不是普通来头,而是刘知远前几年在北边围杀吐谷浑部族,抢夺了大批资财宝马后赏给郭威的其中一匹。 不过他仔细观察了一阵,或许是自己不会相马,只觉得自家马除了黄棕色的毛皮颜色很纯外,并看不出与别的马有什么区别。 他走上前,抚了一把坐骑硬长的鬃毛,随口说道:“不是它与别的马不同,而是我与别人不同。” 说话间郭朴已经刷拭完毕,把刚刷下的一桶脏水泼了出去,摇头道:“意哥儿的话我听不明白。” 郭信捡起一旁的笼头和马鞍,将其披挂在马上:“这家伙主人是我,既不缺马料,又有你亲自照顾。普通家马没有这待遇,自然很受季节冷暖的影响。” 说着郭信又想起之前在城中看到的流民:“活人也是这个理。富贵大户吃穿不愁,住在深宅大院里,只有穷苦人家才会遭受饥寒冻馁的苦难。” 郭信刚说完,身旁的马便歪歪脑袋,很是温驯地打了个响鼻。 郭朴见状打趣道:“这畜牲倒能听懂意哥儿的话。” 郭信拍了拍马颈,笑着翻身上马:“走,跟我去溜达一圈。” 这几日郭信常在营中闲逛,加上刚来时的那场小小风波,左指挥的人已经渐渐熟悉了这位新上任的年轻都头。郭信骑在马上漫无目地游走,不时有人朝他抱拳行礼,郭信也在马上一一抱拳回礼过去。 男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复杂,军中相处就更是简单。郭信不摆架子,又与底下的人天天吃同一锅饭,自然很快就赢得了军汉们的好感——当然他觉得这也少不了父亲郭威潜在的影响。 郭信走马观察着军中士卒们的生活,军营里没什么消遣,除去打磨兵器和偶尔的操练外,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做,最多的是聚在一起玩些郭信不认识的土牌,更有甚者干脆直接躺在地上晒太阳。 郭信想起郭威在家中谈论军事时,常提到士气一类的东西,先前他总觉得这些太过虚无缥缈。可如今自己置身其中,却不得不承认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氛围,时刻都在影响着大伙对战争的心态。 不过最近郭信感受到军中的气氛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因也很简单——契丹主耶律德光二月初在汴州称帝了。 军中多数将士对契丹人都没什么好感,最主要的原因是本朝初年高祖皇帝石敬瑭向契丹主称儿,且割去了燕云十六州作为夺取中原的回礼——其中代北云、朔、蔚三州原是河东治下,有不少军士都出生于代北,其亲族如今都沦为了契丹人的奴仆。 正因如此,大伙更加期盼着自家大帅刘知远能早日跟契丹人干仗,夺回那些本来属于汉家的故土。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令军汉们向往,那就是入主中原后封侯拜将的功名富贵。 不知不觉郭信又走到了辕门,正准备往回走时,却望见辕门外正有几个汉子骑马往这边行来,身后还跟了十几个拉着木板车的军士。 郭信驻马好奇地打望着他们,不一会,这伙人就在辕门处停了下来。领头马上的汉子又黑又壮,目光睥睨,很是高傲的样子,指挥着身后的军士把车上的东西抬下来。 郭信看清军士们抬出来的东西,原来是几只已经剥了皮的羊。 这时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郭信,吆喝道:“哪来的田舍汉!见了指挥使还不下马!” 郭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心想那黑壮的汉子就是自己上峰王进了。指挥使已经正式步入武将行列,可以被称作将军,大抵比底层士卒要忙些,因此他入营以来还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这位“王指挥使”。 跟据王元茂和闲扯的军汉那里所说,郭信得知自家指挥使原是盗贼出身,后来被后唐大将符彦超收入麾下,唐亡后不知怎么又傍上了时任禁军大将的刘知远,接着就跟刘知远来到了太原……听闻王进脚力异于常人,从太原到汴州往返一程只要五六日的功夫,为刘知远来回办了不少事,也因此颇受看重。 郭信当即下马,走去朝那黑壮汉子见礼:“左三都都头郭信,参见王指挥使。” 黑壮汉子一听,果然扭头朝郭信问道:“郭雀儿家的二郎?” 郭信点了点头,王进在马上笑道:“听说郭二郎进来第一天就跟人动起手来,真是虎父无犬子。” 郭信一时不确定王进是在夸他还是在敲打他。只见王进又冲他朝朝手,等郭信凑上前去,便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爹跟我相识,在军中有我关照,有甚事就叫王元茂那厮来寻我。” 郭信已经完全感受到父亲郭威为自己带来的便利,面露感激之色,抱拳道:“多谢王指挥使栽培。” 王进勉励地拍拍郭信的肩膀,又在马上直起身,呼喝身边的亲随:“去把人都唤过来!” 亲随得了命令,很快四散而去。郭信见王进要集合兵士,又看看身后光秃秃的肥羊,估摸着王进这回是来犒军的。 果然,等左指挥的五百多个军汉们都挤在辕门下站定后,王进便挥手令随从军士把那几只剥皮的羊都抬了出来。前排的军汉看到羊当即喜形于色,后面的人看不清,只听到前面说上面来了赏犒,也都争着往前挤。乌泱泱的人群一同哄闹起来。 王进仍旧骑在马背上,几个亲兵喝骂着人群安静下来,王进便开始了训话:“上头给弟兄们犒军来了!” 话音一落,人群便又控制不住地吵嚷起来,把王进的话头也盖过去了。 “他妈的,一群没见过肉的狼。”王进咒骂一声,等众人渐渐平息下来,才接着开口道:“犒军不是白犒!大帅给咱将士们下了宣命!” 说着王进勒马往旁边移了两步,从身后让出一个文官来。 文官被一群虎狼般的军汉们盯着,似乎有些畏缩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帛书,吭吭了两声,才开口道:“戎狄入……” 文官一个词还没说完,后面大片的军汉就开始起哄:“猫叫的声,屁也听不见!” 文官脸色一红,深吸一口气,撕扯着喉咙道:“帅命言!戎狄入侵蹂躏,中原无主,今藩镇外附,吾为方伯,良可愧也!吾家上承君恩,下镇一方,有救民水火之责……” “狗官怎么一口鸟语?” “这厮说了个啥?” 文官还未说完,人群就又热闹起来。 郭信在旁边看着只觉有趣,这些军汉大多连字都不识,哪里能听懂这些官面的话。不过他倒听了出来,这宣命说的应该是不久前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杀掉契丹使者,率秦、阶、成三州投靠蜀国一事。 这时还是王进站了出来:“吵吵个屁!大帅意思,再过几日兄弟们出兵井陉,跟契丹髠贼大干几场,从那尧骨小儿手里迎回陛下!” 王进说罢,人群间突然寂静了一瞬,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就连郭信也略微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感到一股热血正在胸中翻涌——战争终于近在眼前了! 王进提马原地转了三圈,拔出腰刀高高举起:“传军令!三日后诸军校场集合听命,不得有误!” 第十七章 自家儿郎 刘知远发布的宣命一时点燃了全军将士的情绪,也意味着太原与契丹的彻底决裂。 军中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在流传,有的说石重贵已经被契丹主处死,有的说中原如今盗贼四起,还有的说契丹人害怕刘知远出兵河北截去后路,已经从汴州跑路…… 对这些不知来源的流言郭信都不怎么相信,只有一点让他略感疑惑,那就是刘知远宣命里选择要出兵迎回晋帝? 要知道自打石重贵继位以来,汴州与太原之间君臣不合就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使在前几年晋军和契丹人在河北打正热闹时,刘知远也只被任了一个北面行营都统的虚名,对各军战事毫无干预的权力。 何况此时天家贵胄的正统性早已成了笑话,没人还会效仿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的旧事,藩镇武夫们现在信仰的乃是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秩序之道,谁有机会都会先想着自己做皇帝。 而且不论从后来历史的结果来看,还是郭威口中隐隐给郭信的印象,似乎都证明刘知远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物,而这样的人恐怕没什么不自己当皇帝的理由。 郭信通过军中后续的动作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回事:刘知远大抵是发挥晋室最后的作用来为自己邀名,顺带放出风声干扰契丹人部署,好为后续的动作做准备。 郭信在军中等待了几日,便有人从城中带口信来,说是郭威在家等他回去商量事宜。郭信想不出郭威找自己会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应该与最近将要发生的大事脱不开干系。 此时军中气氛紧张,各处已经接近戒严。不过郭信身为都将,出入军营并不算难事,于是决定先回家再说。 郭信刚出辕门,正好迎面碰上章承化带着几个军士路过。自从自己来后,章承化似乎就在意无意地躲他,没事几乎从不出现在郭信面前。即使像日常点卯时不得不现身,也往往不愿多说一个字。 出征在即,自己手下就两个队正,那王元茂看上去就在战场上不太靠谱,真正打仗时恐怕还得需要这个章承化出力,自己二人的矛盾还得尽快解决。 两人相向而遇,章承化自知无法避开,倒也痛快地朝郭信作礼:“郭都头。” 郭信在马上回了一礼:“章队将上哪去了?” 章承化指向身后几个军士怀中鼓鼓囊囊的布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道:“去领本都这月中旬的干粮。” 郭信停住了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这事章队将不应事先报我知晓?” 章承化语气冷漠:“我看郭都将出身贵家,想必不愿受这类小事麻烦,还是我等替郭都将操劳罢。” “可既然章队将没有都将符信,那干粮是如何领来的?一个队将既无印信凭证,又没受上峰差遣,在军中也能越级干事?”郭信笑着说话,目光却盯着章承化不放。 章承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不语,身后的军士们更是左右相望,不敢吭一声。 “章队将心里对咱左三都情意很重,所以总想多做些事,这些王元茂看不出来,但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跟章队将也是一个意思。” 但郭信接着又换上了十分冰冷的语气:“不过军中总还是要讲规矩的地方,下面不讲规矩的人该怎么样,章队将第一天就已经告诉我了不是?” 章承化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露出十分尴尬的神色,良久才沉声道:“郭都将说的我明白了。” 郭信见状点点头,对章承化的态度表示满意。这些天和手下军将们的相处让他已经渐渐明白,以此时军中普遍都是骄兵悍将的状况,只依靠什么怀柔之道根本无法驾驭。 …… 郭信回到郭府,看到熟悉的石阶和坊门,以及朱门上还未来及摘下的桃符,竟有种久违怀念的情绪,而自己其实才离开了不过几日功夫。 “意哥儿回来了。”郭寿在门房听见响动,出来给他牵马,“主君和荣哥他们都在里面。” 郭信这时注意到正门外还拴着几匹马,随口问道:“家里还有客来?” 郭寿笑着卖了个关子:“都是自家人,意哥儿进去就知道。” 郭信走进正厅,见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一圈人。除了父亲郭威、大哥郭荣、兄长郭侗外,还有已经死去母亲杨氏的亲弟、自己的小舅杨廷璋,以及早年就成了郭威小女婿,比郭信还小一岁的妹夫张永德……还有三个虎头虎脑,从未见过的半大小子站在郭威旁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厅内众人看见郭信,纷纷都向他招呼。 郭信朝众人见过礼,笑着道:“今天可真是热闹。” “我家二郎回来了!”郭威见到郭信仿佛很高兴,指着郭荣旁边似乎专为他留下的空位示意他坐下:“这下除去重进还在南边,咱家的儿郎就都齐了。” 郭信知道郭威说的是自己姑表哥李重进,先前在汴州禁军殿直当差,后来契丹入汴也没回来,一直充当着郭威留在南边的耳目……说着他又看向郭威身边站着的三个均是七八岁模样的小子,这么说来他们也是自家儿郎? 旁边的郭荣看出郭信的疑惑,向他解释道:“此三子也是本家子嗣,顺州那边的伯父前阵子刚刚病去,被人领来投奔父亲的。” 郭信哦了一声,看来郭寿说的没错,这里还真没一个客人。 郭威果然慈善地挨个摸了摸三个孩子的脑袋,指着郭信介绍道:“那是我家二郎,也是你们从兄。” 三个孩子闻言便来到郭信身前站了一排,一同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见过二从兄……” 郭信看着三张幼稚未脱的脸,心情也很不错:“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郭守筠。” “郭奉超。” “郭定哥。” 说着三人又跑回了郭威身边,郭威笑呵呵地问道:“二郎在军中过的如何?” “孩儿在军中一切都好,”郭信顿了顿,“王进王指挥使也很关照孩儿。” 郭威满意了抚了抚胡须,连声说了三个好字。 这时坐在对面的郭侗突然道:“可我怎么听说,意哥儿头天去就和人动起手了?” “兄长对我很关心。”郭信看了郭侗一眼,“不过是场误会,也没动起手来,只算起了些争执……” 郭侗摇起头:“意哥儿从小就爱惹祸,这性子倒从没改过。” 郭威笑着摆了摆手:“这有甚么!当初我是意哥儿这个年纪时,手下早已有了几条性命。好男儿正该如此意气。” “不过闲话到此为止,”说着郭威站了起来,对厅内的子侄们望了一圈。 众人闻言脸色都严肃起来,郭信也屏息凝神等着郭威开口。 只见郭威望着厅门外,缓缓开口:“咱河东要变天了……” 第十八章 万岁 郭府的家族聚会没有持续很久,且其中大多都是郭威在说,而郭信等小儿辈在一旁侧耳恭听。 郭信听了半天,发现郭威说的其实都是一件事:刘知远不久就要称帝了……而其中力主者正有郭威的一份。 郭信这时才发现郭威的眼光看得很远,安排自己和郭荣在军中,张永德和郭侗在衙署,就连没有官职在身的小舅杨廷璋,实际上也一直在以商贾之名在暗中帮助郭威收集着各地情报。 而郭威自己又是能在刘知远身边说上话的近臣——等刘知远称帝,郭家必然会随之兴起,而到时军府两边都有自家人,盘根错节之下便是一张无比巨大的网。 郭信这时突然想起史德珫来,他爹史弘肇如今虽然在河东权势显赫,但却只有一个兄弟和史德珫一个独苗……这让他不禁感叹,难怪此时普遍流行蓄养假子,实在是因为有信得过的自家人太重要。至于养子义子们究竟可不可信,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不知不觉黄昏临近,郭威心情大好之下,还想设席饮宴。只不过明日就到了约定诸军在校场集合的日子,郭信如今身为军将对此不好怠慢,于是只好匆匆和家人告辞,趁着天色没黑前赶回了军中。 …… 围绕着太原与汴州间发生的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时间也流逝得飞快。二月间,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再过几日就是春分,漫长的冬季很快就会与石家的失势一同成为人们记忆里的往事。 郭信是被一阵鼓声吵醒的。 鼓声从军营四面传来,震动着郭信的耳膜,也震动着渐渐复苏的大地。收拾出帐后,他发现天色还很蒙蒙,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明亮的星星。周围的军汉们也都被军鼓声唤醒,一个个都缩着脑袋从营帐里钻出来,一边骂娘一边开始起灶生火。 其实校场就在军中,片刻就能走到的地方,没必要让大伙起这么早。不过郭信转头又想到,上万人马的调动确实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是在这小小的军营里头。 郭信凑着和军汉们一起吃了些野菜粟米煮出来的糊糊,上面很快就有骑兵在营帐间往来奔驰,向各军传达军令。军令一层层下达,到郭信这里时已变得非常简单,只要他率部跟在左边一都的屁股后面入场就行。 郭信很快吆喝着自己手下的一百来人排成队列,两个队将章承化和王元茂照例去点本队人头。郭信已经骑在马上,看到不少人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想说几句:“过些日子大军便要出征,大伙这些天还是赶紧多睡些安稳觉。” 军汉们这几日跟郭信已经相识,有人起哄道:“再安稳的觉,也不如跟娘们睡舒坦!” 旁边马上有人跟着驳斥:“蠢汉!等咱打出去,还能缺娘们睡?” 一谈到女人,队伍里的气氛马上就活跃起来:“河北的娘们好生养!”“听说东京城的小娘嫩得像豆腐一样……”“咱一起跟着郭都将去抢女人!” 郭信哭笑不得,和这帮莽夫除了女人和富贵,再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好幸这时章承化和王元茂都点齐了人头,一前一后来向他禀报。 郭信看着章承化在马下对自己行礼禀报的样子已经恭敬了不少,心中暗想:其实章承化并不是桀骜的人,相反多数时候都很守规矩……只不过再老实的人遇到这种事都难免心怀不满罢了。但理解是一回事,他并不可怜章承化,凭借自家老子能混得更好,又何尝不是这世道上的规矩?何况自己日后高升,也更容易提携部下。 得了二人的禀报,郭信则接着去找王进禀报。 王进如今也住进了军营,在指挥使大帐找到王进时,郭信在帐外看见他正和一个文官在里面说着话。 文官在帐里背对着郭信,但郭信觉得那文官的背影很是眼熟,正想在帐外等候,王进在里面瞧见了他,招呼道:“郭都头!” 文官闻言也转过头来,郭信一看,那文官不是旁人,竟是自己的好友郑谆。 郑谆见到郭信,先是一愣,随后也露出喜色,起身拱了拱手:“虽然知道意哥儿在军里做了都将,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遇上,真是缘分。” “你俩认识?” 郭信看到旁边一脸不解的王进,给他解释道:“郑郎跟我相识已久,是多年交情了。” 没想到王进闻言拍了一下大腿:“成了!既然这样,郑司事把那事交给郭都将就妥了!” 郑谆低头想了想:“这样倒是可以。” 郑谆说完见郭信还是一脸茫然,便拉着他在身边坐了下来,用只能在场三人听到的声音道:“一会殿下要亲临此地,宣告出兵之日,到时……”郑谆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到时下面需有人起头响应,郭郎就做这个。” 郭信疑惑:“殿下发令,诸军自然听从,还用我来起头?” 王进大笑起来:“这位郎君说话拐弯抹角,谁能听明白?郭郎听我的,到时只要高喊万岁就成!” 郭信这时哪里还不明白,刘知远很快就要称帝了! 郑谆见郭信愕然地盯着自己,以为是他不愿意,还想劝道:“意哥儿放心,这事自然不会止交给你一人来做。” 王进瞪大眼睛:“郭郎犹豫啥?这种露脸的好事搁哪儿去找!若不是我在将台上,保准到时一嗓门叫城里也能听见。” 郭信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一口应了下来:“成。” 时间很快临近午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校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将士们正如蚁群般聚集在一起,将眼前的一切空间都填补得满满当当。大阵外围,不时有马队跑过,卷起的烟尘飘散在空中迟迟不落,大阵里面,四面八方都是吆喝呼喊声,纷乱的景象简直叫郭信头晕目眩。 诸军依次入场,之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集中在了北面的点将台上。点将台是夯土堆起,并不算高,但却足够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上面走动的身影。郭信一边想着一会怎么当“托”,一边也同样等待着刘知远登场,但许久将台上都还是空无一人。 正当军中气氛越发躁动起来时,外圈突然传来一阵呼喊,郭信连忙向人群呼喊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股数百人的精骑正在大阵外疾驰。马队中旌旗招展,打着各色明艳的旗号,派头十分威风雄武。郭信瞧见如此阵仗,知道必定是刘知远来了。 果然,人群仿佛被挑动了某根神经,原本就乱糟糟的校场一下子更加喧嚣起来。 刘知远的“仪仗队”绕着数万人整整跑了一圈,才在点将台下停住。不一会,郭信就望见一伙人登上了将台。 郭信努力想从台上的一伙人里辨别出郭威的身影,但隔着太远实在看不清楚,那伙人又都穿着甲胄和大红的官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很快,将台上有一人脱众而出,而其他人都在身后簇拥着他——自然是刘知远无疑。 刘知远的身影一出,人群再次欢腾起来。郭信见状便觉得,自己这“托”根本没有必要…… 大阵久久才平复下来,刘知远在台上突然开始时而摇动手臂,时而抽剑挥舞,显然是在发表什么讲话,只是等声音传到郭信这里,就只剩下了耳边呼呼的风声。 过了一阵,“驱尽契丹!”前面的人群突然呼喊起来。 四面八方很快也都跟着呼喊起来,郭信不明所以,也跟着人群一同大喊。等这遍呼喊刚刚停歇,前面的人又开始呼喊:“复主中原!” 于是台上的刘知远每说一会,台下的数万人就开始呼喊一句新的口号,等声浪平息,台上的刘知远又开始摇动挥舞…… 起初郭信还被数万人一同声震云霄的气势所震撼,跟着所有人一起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很快他就只张嘴巴不出声了,否则照眼前的样子下去,恐怕还没等上阵,嗓子就要先喊破了。 突然,不知是哪里起头,人群中开始有人开始呼喊万岁。 郭信听见声音精神一震,也在马上对身边的人振臂高呼:“天下无主,非我王者谁!万岁!!” “万岁!” “万岁!!” 很快地,声势如同波浪般席卷整个校场,越来越多的人都随着一起大喊。 身披甲胄的将士们齐整肃穆,兵器林立,好似一片钢铁的海洋,而山呼万岁的一片片声浪,亦如同海面上一阵阵声势巨大的海啸。 郭信立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那将台上被一众心腹文武环绕着,正在接受千万人拥戴的刘知远,在此时此刻,心中又是怎样一番波涛汹涌? 第十九章 省略 呐喊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轰隆的鼓声也恰时而来。喊声、鼓声如雷,让人们更加狂热。 人人都红了眼在呐喊,置身在人海之中,就连郭信胯下的战马也受到影响,不停打着响鼻,蹄子也不安地刨着泥土。郭信抚着马颈试图安抚着坐骑,可他自己也被气氛感染,不断起伏的胸膛之下,像是有一座熔炉正在燃烧着他腔内的空间,叫他的热血不断在体内沸腾翻涌,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炙热起来。 郭信跟着身边的武夫们一起山呼万岁,却不是想给什么刘知远卖命,而是单纯想要将眼下这股蕴藏着无限能量的情绪发泄出去。 山呼海啸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等到人群慢慢喊得没了力气,声势开始平复时,将台下拱卫的那伙骑兵也四散下来,在军中往来奔驰,一边高呼:“肃静!各军勿动!” 于是躁动的人群渐渐停歇下来,像是在等待,又隐隐有些期待着上头下一步的指令。 又过了许久,郭信看到指挥使王进骑马飞驰过来。 王进满面潮红,显得非常激动兴奋,向周围军汉们大喊:“传军令!七日后大军开拔!” 军中顿时又是一片欢呼雀跃。 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来到校场,又怀着不同的心情回各自军中修整。随着出征日期的确定,人们的怀疑与不安逐渐烟消云散,眼前的事变得可以预期起来:打契丹、渡黄河、夺回失地…… 王进召集来郭信在内的几个部下,叮嘱了一番出征前的事宜后,又急匆匆地向中军大帐赶去。刘知远正在大帐召诸将议事。 以王进的级别本参与不到这种级别的议事中来。五万多大军,光指挥使就起码不下百人,何况还有刘知远身边的一众亲军将领。只是因为刘知远记得王进,最近又有意提他做都指挥使,所以才让他有了这番殊荣。 中军大帐时常要容纳军中诸将在内议事或饮宴,因此远比普通营帐要大得多,从远处看与高大的屋舍倒也差不多。环绕着中军大帐拱卫的甲士是刘知远的帐前亲军,亲军都是从诸军中挑选的精锐兵士,无一例外的人高马大,铠杖森严。 王进因为要去下面传令,等他来到帐前时,里面已经开始了议事。王进不敢怠慢,在门口卸下刀剑交给帐前的亲卫后,为了不引人注意,偷偷从帐门的角落低身溜了进去。 北平王、河东节度使,一个时辰前刚被数万大军山呼万岁的刘知远,此时正面无表情的坐在首位,殿下的两个弟弟,且同样是军中大将的刘信、刘崇各坐在他两侧,剩下的河东一众文武则都分成两面站立着。 “……今契丹陷京城,执天子,天下无主。殿下宜先正位号,然后出师。” 王进进来时,在帐内发言的正是手下郭二郎他爹郭威。王进与郭威有过数面之交,郭威豪爽好施,在军中名声很好,又不像一般武夫鲁莽,在文官之间也很吃得开。王进同样对郭威感觉很好,所以才打算笼络郭信好攀上这层关系。 郭威说罢,右都押衙杨邠就跟着赞同:“钱粮足备,军心相附,待殿下位号定下,大军必势如破竹。” 判官苏逢吉也站出来道:“军中士气正盛,正是王师之象。” 看到苏逢吉也少见地附和起郭威和杨邠的话,王进不禁感到稀奇。盖因河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文武两派隐隐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与判官苏逢吉为头,彼此间一直不太对付。 王进身为武将,自然也站在史弘肇杨邠这边,对那些只会玩弄笔杆子的官没甚好感。他甚至对苏逢吉等人会出现在这都很纳闷,战事一起,真正上阵卖命的都是自己这些武夫,文官们顶多在后头督运粮草那类娘们都能做的活,还能有啥用? 随后,一众高级文武也都挨个站出来表达忠心,无一例外都在劝刘知远就势正位。 王进对这些人的话没啥兴趣,只在人群后面偷偷打量刘知远。王进发现,打自己进来后刘知远便没变过面孔,仿佛对手下臣子的话充耳不闻。但王进知道,自家大帅这个样子时,往往是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 果然,等史弘肇等人也出来发表看法后,刘知远终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抬手止住众人言语,众人当即肃穆不语。 刘知远今天也是一幅戎装在身,外披貂裘,内裹铁甲。站起时身姿宽阔,气度沉稳,虽已年过五旬,须发间却丝毫不见发白的迹象,依稀还可见当年雄武勇猛的模样。敬畏景仰之情在王进心中油然而生。 “虏势尚强,而吾军威未振。眼前所重,且应先建功业再言其他,而士卒何知?” 刘知远缓步走到众人面前,语气也是异常和缓,仿佛一个时辰前的事丝毫没有对他的心态产生影响。 不过王进不是蠢人,知道刘知远是在学先朝皇帝们搞三谦四让那一套。不然大帅若没当皇帝的意思,今早郑谆还来找自己干啥? 郭威等人还想再劝,刘知远却大手一挥:“我意已决!如今出征在即,按略迎回官家才是要紧,其余诸事不可仓促。” 于是众人只好一脸不甘地不再多劝,刘知远又接着道:“据南边消息,契丹主已派兵马押送官家北上,如今只有先出井陉,以期在河北迎回官家,再做打算。诸位以为如何?” 众文武纷纷低头称是,刘知远便又回到了主位,一边踱步一边有条不紊地开始发号施令:“传令,以史弘肇所部为前军,以王章为粮料使,刘信为北都副留守,刘崇为行营步军都指挥使……七日之后大军拔营向东。” 不断有人出列抱拳拱手领命,帐中一片得令之声。等到念完一串人名部署,刘知远终于停下踱步的脚,目光划过帐中每一个人的脸上:“着诸君各司差事,诸将各辖人马,迎回官家,驱逐契丹,共襄大业!” “驱逐契丹,共襄大业!” 理所地当然一般,所有人都把“迎回官家”一句略了过去。 第二十章 磨刀 军中到处在进行开拔的准备,整个太原府劝刘知远称帝的呼声也从未停止。 校场集结宣命的第二日,以河东行军司马张彦威为首,太原一众文武将吏,以中原无主,而刘知远威望日隆,众心所归为由,一同上表劝刘知远登上帝位,刘知远却同样未予以回应。 此后张彦威率众官三次上书,诸军将吏、贵臣耆老,一个接一个地恳切陈请,最后在杨邠与郭威的再三入内劝进后,刘知远才“勉强”向军府发布文告,应允就位。 登基之日选在二月十五,这一日,刘知远进入晋阳宫中,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袍,在皇宫正殿前正式登极,接受太原文武百僚朝贺…… 与此同时,郭信正在军中做着出征前的最后准备。 粮草辎重已经陆续运到了军中,虽然太原节帅府已经向四面州县抽调民夫随军运粮,但路上头几天的口粮还要各军自带开拔。 郭信这时才发现打仗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所属的奉国军是步军,且是诸军中铠杖精良,战力较强的一部。但正因如此,光是想办法把每个人随身的东西都带上就很麻烦,除去每人几十斤重的铁甲和长短兵器外,还有口粮、营帐、做攻城器械用的柴刀、各种吃喝用具…… 所幸上头拨下来了装载用的板车、骡子,饶是如此,每个人也不能算是轻装前行。郭信作为都将,专门有一匹驽马来驼他的装备,主要便是那身鱼鳞甲,此外还有他的弓箭与备用的铁剑,另一把腰刀则被他随身携着。 郭信坐在帐前打磨着腰刀,抬头看见郭朴正将自己的一应事物都打包收拾,做得有模有样,看样子已经熟悉了亲兵的事务。腰刀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郭信觉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将刀收进鞘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郭都将!”喊他的是王元茂,身边还跟着章承化。二人走到近前向他抱拳行礼,郭信也收起刀站了起来。 “郭都头吩咐的粮秣都已经装车,弟兄们也都备齐了家伙。”王元茂掰着指头算了算,笑着道:“离上头定下的日子还有三天,不过咱现在就能走。” 郭信点点头:“刚才有人传令下来,我们指挥在后军序列,归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崇节制,你二人回头把消息通知下去。” 王元茂正要抱拳领命,旁边一直沉默寡言的章承化突然道:“郭都将在磨刀?” 郭信点点头:“磨刀不误……上阵杀敌。” 章承化无视旁边给他使眼色的王元茂,抱拳道:“郭都将的刀能否给卑下一看?” 郭信不解何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刀递给了他。 章承化接过刀鞘,便锃的一声将腰刀拔了出来,郭信身后的郭朴忙把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盯着章承化。 章承化却只是将右手拇指在刀刃上慢慢移了一下,又将刀端平端详了一番,点点头,问郭信道:“郭都将的刀磨得很利。” 郭信拍拍手:“还算凑合。” 章承化举刀走到几步外的栅栏边,提刀的手略略一举,“砰”的一声便将一截栅栏懒腰斩断。 接着章承化又提刀回来,将刀交到郭信手上:“郭都将请看刃。” 郭信看了看,刃口已经有了一小块缺损。 王元茂见状到:“你这厮糊涂了?兵器哪有不损刃的?” 章承化摇了摇头,将粗糙的手掌伸直,做出劈砍的动作:“直直砍下去,这刃便不会缺。郭都将的刀被钢火打磨炼得很脆,用力歪了就会缺刃,在战阵上很不经用。” 郭信听了有些不舒服:“那章队将有什么见地?” “郭都将恕某无礼,”章承化笑了笑,又从郭信手上要来腰刀,坐在郭信刚才磨刀的地方,往磨刀石上吐了些口水,只拿刀磨了十来下,又提刀走到栅栏前,这下刀起刀落一共劈断三根手腕粗细的栏杆,回来将刀递回郭信手上:“郭都将再看。” 这下旁边的王元茂和郭朴也好奇地凑脑袋上来看,郭信将刀举到眼前,刀刃完整无缺,只有刃的侧面被磨了一个不宽的面。 郭信有些醒悟,便点点头。 章承化解释道:“郭都将把刀磨得薄,刀口当然很快,但刃害去得也快。”说着他又将双手比划成一个尖顶的形状:“但像卑下这么磨刀,角子砍进去,骨肉能一气斩断,便是被角挤开的口子。即使刀有些晃,但刃却不会损,上阵砍杀很经用。” 郭信闻言忍不住赞道:“章队正不愧久在军中,对这些事很有经验。我学到了。” “我是山中猎户出身,这些都是先人世代教下来的。”章承化笑着挠了挠头,竟露出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看出郭信脸上显露出高兴的神色,王元茂也夸奖道:“章石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磨刀的本事!” 郭信笑着自嘲道:“看来我磨的刀适合切菜。” 章承化不说话,低头想了想,又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刃出来:“郭都将看这刃。” 郭信将短刃接过端起一看,发现这短刃并非普通的肋差,而是双面都有刃,一面的刃很薄,另一面则是章承化刚磨出“角子”的样子。整个刀面既宽且平,完整无暇,连自己的脸映上去也毫不走样,简直可以拿来当镜子用。 郭信忍不住将拇指在刃上轻轻一移,感觉指纹有些发涩,知道锋刃已经吃住皮,不禁赞叹道:“真是宝刀!” 章承化舔了舔宽厚的嘴唇,慢慢开口道:“这刀送给郭都将。” 郭信一愣:“章队将是认真的?” 章承化郑重地点点头:“前阵子我对郭都将……多有得罪,这刀就算作我给郭都将的赔礼。” 郭信将短刃插回牛皮小套内,将刀伸给章承化,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章队将还是自己留着吧。” 没想到章承化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向郭信抱拳道:“郭都将若不收下,卑下便将这刀砸断。” 旁边的王元茂也笑劝道:“这章石头八百年才开悟这一次,郭都将还是收下吧。” 郭信看到章承化斩钉截铁的眼神,想了想便把短刃插到自己腰后:“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问章承化道:“章队将会射箭么?” 章承化不解地点点头,郭信便吩咐郭朴把自己的麻背弓拿来,上好弓弦拉了拉,回头递给章承化:“这弓章队将试试能不能拉开。” 章承化接过弓,见刚才郭信能轻松拉开,便也想轻松一拉,却不料只拉了一半便歇了力气。章承化顿时惊讶地看了郭信一眼:“郭都将手上好劲道!” 郭信笑了笑,并不说话。 旁边的郭朴得意地道:“我家意哥儿平时拉的都是两石强弓。” 章承化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努力将弓拉弯如月。 郭信:“章队将力气不差,这弓便送给你。” 章承化忙抱拳:“这弓贵重,卑下不敢承受。” “章队将为我卖命,区区一把弓有何不能承受?”郭信听后笑着摆摆手:“再说,章队将觉得我家能缺这些东西?” 章承化一听,也咧嘴笑了:“既然如此,卑下收下了。” 第二十一章 分量 二月下旬,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太原府城内道路两旁的树木正在萌发新绿,道路上的行人来往匆忙,再不似冬日的慵懒氛围。 春天的阳光温暖和煦,北方的春天往往转瞬即逝,像这样冷暖适宜的日子并不多,郭信也懒懒地骑在马上从军中打道回府。眼下军中一切已经准备妥善,开拔前最后一天理应回去拜别家人。 郭荣郭信都在此次出征序列,郭信又是头番上阵,家中自然少不了款待,早早就备下了饮宴。 在门房丢下郭朴和他爹郭寿东拉西扯,郭信独自向后院走去。张氏在后院道边栽下数棵梨树,如今都已发了新芽,几抹淡白色的小花正绽露在枝头,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能闻见梨花的清香。 郭信回房将身上甲胄换下,出门时正好看到一身崭新绿袍的兄长郭侗。郭侗也看到了他,抬手招呼:“二郎回来了。” 郭信抱了一拳,随后跟着郭侗一起往后堂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郭信落后郭侗半步,暗暗打量郭侗个头很高却异常羸弱的身子。不知为何,二人虽为亲生手足,却一直相处得不太融洽,尤其郭侗又常常喜欢找由头贬低自己,让郭信厌烦的同时,心里对这位兄长也无半分敬意…… 不过如今郭信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鲁莽无知的混小子,也懒得去探究这对兄弟不睦的原因。但他估计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二人之间的性情趣向差别实在太大,而自己又向来更受郭威及亲族看重。 郭信看着郭侗身上光鲜亮丽的官袍,随口问道:“兄长如今有了官身,却不知道是掌什么职事?” 郭侗转头对郭信露出笑来:“为兄我刚得了新皇任命,忝作内衙承旨一职。” 郭信知道承旨官干的大抵就是草拟政事通告,偶尔应该也会像先前去军中宣命的那文官一样四处走访宣旨。但内衙承旨这官名却听着奇奇怪怪…… 郭侗见郭信不语:“意哥儿不懂这些,不要小看这衙内承旨,待新皇建制,为兄便有机会升上枢密院承旨……就算是翰林承旨也不是不可能。” 郭侗说罢还怕郭信不懂,又补了一句:“军中都将见到承旨官,意哥儿在外面对我是要行大礼的。” 郭信却懒得和他去比,敷衍应道:“兄长果然厉害。” 郭侗听出他的敷衍,顿时也没了卖弄的兴致,闭口不再多言。 后堂里依旧是家人们熟悉的面孔,兄弟二人向郭威和张氏拜见后,分座坐在了左右。郭信座次挨着郭荣,另一边是上回见过的三个堂弟中最年幼的一人,另外两个年龄大些的则坐在对面郭侗的身侧,倒是没见小舅杨廷璋与妹夫张永德的身影。 郭信落座后,郭威很快就与郭荣继续说起军中的事,二人如今对刘知远已经开始改口称呼陛下,言辞之间满是对刘知远的推崇。 “听闻契丹主已派诸将驻戍绛州等地,以控制扼守河东四面出路,阿父可知陛下意欲如何?” “陛下早料如今局面,已分遣使者奔赴远近先朝旧臣……” 郭信看着畅谈的二人,心中不由暗想:倘若眼前的二人得知刘家日后要杀死自己全家,而正是他们夺了刘家天下,此时又该露出怎样一番面容? 郭信收回目光,低头喝了口酒,目光瞥见身边的小家伙正捏着衣角,望着对面的两个兄弟,一副不安的模样。 郭信见状心中了然,身边的小堂弟是因为没有跟自己两个哥哥坐在一起而紧张,这三兄弟之间的关系显然比自己跟郭侗要好不少。 郭信想到这,笑着伸手摸了摸堂弟脑袋。望着堂弟投来的目光,郭信一时却忘了他叫什么,于是问道:“从兄记性不好,你叫什么来着? 幼小的堂弟很有礼貌,还带着奶声回答道:“回从兄的话,我还没起名,家中都唤我定哥。”又把对面的两个兄弟指给郭信看:“我大兄叫郭守筠,二兄叫郭奉超,都是我阿父起的名。” 提到前不久刚死去的父亲,定哥儿的脸上顿时黯淡下来。 郭信开口安慰道:“定哥儿很懂事,如今来了此处便当自己家里,我跟父亲都会关照你们。” 定哥儿沉默地点点头,郭信便也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上首的郭威突然叫到郭信:“这事二郎怎么看?” 郭信一愣,刚才光顾着理会小堂弟,一时之间漏听了郭威的闲谈,只好含混道:“孩儿觉得父亲说的在理。” 郭威闻言摇头,脸上显示出不满:“二郎如今既已入军为将,对大事怎能没有主见?” 被郭威视线盯着,让郭信有种浑身被麦芒扎着的难受感觉。 “父亲教训得对。”郭侗也朝郭信投来促狭的目光:“为兄虽拿的是笔杆,却也知道上阵不是单凭勇武意气就能取胜的。” 好在有张氏慈眉笑着为郭信开脱:“意哥儿还年轻,在外面多锻炼就是了,郎君还真以为谁都像你这般腹有韬略,又能上马破阵的?” 郭荣也在为郭信说话:“孩儿也看最近意哥儿长进很大,假以时日未必不是是将才。” 郭威却摆摆手,认真地看向郭信:“并非怪罪二郎,只是如今正逢陛下登极,官家用人之际。意哥儿在军中要多看多想,如今时日多多表现,才不蒙陛下对咱家恩宠。” 郭信心里藏着日后的事,自然对刘知远一家毫无好感,但他能从郭威的话中听出对自己的关心与期待——还有自己在郭威心中的分量。更何况自己也有理由努力去搏取权势,以改变那自身性命操于人手的屈辱命运…… 于是郭信出座郑重地拜道:“父亲一片苦心,孩儿明白,此番必然不负阿父期望。” 郭信换上戎装从郭府出来时,在门外候他的郭朴就领着一名奴仆打扮的汉子,迎上来对他道:“这人从春乐坊来,说是请意哥儿有空过去。” 郭信在春乐坊只有崔玉娘一个故人,自然知道是谁找他。只是他此刻心情不好,更没有闲情逸致去春乐坊那地方。 不过他上回答应过崔玉娘有事便来寻他,于是招呼那仆人过来打听:“你家娘子最近还好?可说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来寻我?” 仆人微微沉吟,然后摇头道:“这倒没有,崔娘子最近也一切安好。” “既然不是什么要紧事情,那我就不必去了。”郭信放下心来,又叮嘱道:“回去禀报你家娘子,眼下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这段日子要随军出征,若有人欺侮她……报我名字。” 望着仆人沿街远去的身影,郭信不自觉地想到,若如李业那种背景的人下定心思要强迫崔玉娘做什么,报自己名字又能起到什么用处?但他随即就想明白了解决问题的关窍——只有手中有力量,自己的话才能跟着有所分量。 第二十二章 汉军 随着刘知远建国号为汉,自称“汉家”天子,河东诸道兵马也打起了大汉旗号,摇身一变成了汉军。正好此时耶律德光在汴州新改契丹国号为辽,于是契丹与河东之间的斗争便成了辽汉之争。 汉军于二月十八日准时开拔,刘知远亲自坐镇中军御驾出征,统计三万余大军开始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向东行军。 郭信所属奉国军作为后军一部,同属后军的还有兴捷左右厢两部共五千余人,一并归在马步军都指挥使、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崇麾下。 自从郭信入军以来,不知听闻了多少个都指挥使,不过都指挥使的含义在此时十分复杂,并不单指某一固定的职位,有时是作为行营临时的都指挥使统帅名称,有时是禁军都指挥使军职,有时又可能是方镇、州县的都指挥使……不过不论哪个层次,都远比如今郭信小小都将的官要大得多。 汉军一路向东,按照上面的“计划”,大军应该会走井陉道出太行山,然后进入契丹北上必经的恒州-邢州一线,以期迎回“晋帝”石重贵。 然而稍有见识的人都很清楚,刘知远在太原顺利登基,石重贵对河东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所谓迎回也不过是刘知远为晋室尽最后一份力,以便名正言顺继承晋室的幌子罢了。何况就算真的要迎回石重贵,对面的契丹人也不是傻子,岂是那么轻巧的事? 郭信真正好奇的是,刘知远打算把这番“出征”进行到什么程度。 眼下积雪已经消融,官道两面大片的农田都光秃秃的,不过春分过后已经到了播种的时令,偶尔可以看到在田陌间忙碌的农户身影。 郭信很快就看腻了一成不变的景色,一边骑在马上闭目假寐,一边侧耳便听着士卒们互相之间的攀谈。 “听说了不?大帅把年号改成天福十二年了。” “还叫大帅?咱大帅如今可是天家贵胄,得改口陛下了!” “先不说这,你说说大帅为啥要改用那先朝年号?” “这还不简单?咱大……陛下是念着旧情的人,不舍得改先朝旧号。” “那为啥不接着用开运?” “开个屁的运!这年号邪门的很,开运把契丹人马都开到东京城里去了……” 后军要负责携带粮秣器械,故而走得很慢,用了一个白天才在日落前到达榆次。 后军在榆次城外扎营,扎营时,从后方的太原府又不断有消息传来,一会说河北有义军响应汉军,已经攻陷了契丹屯放兵器的相州,一会又说西边陕州有将领杀死契丹监军,表示遵奉太原号令……这些消息虽然真假难辨,但无疑会让军中士气提振,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刘知远称帝是天下归心之举。 第二天用过早饭,大军便再次拔营启程。过了榆次,就算正式进入了太行山脉。比起太原府附近的平原,山地间的道路明显要难走得多。开阔的景象也逐渐消失不见,越向东走则身侧的崇山峻岭越发高大起来。 官道渐渐收缩成狭窄的谷道,狭隘处甚至只能供四五人并行,人马行进的队列也不可避免地拉伸细长。不时有行军斥候从郭信身边飞驰而过,在三军间来往传令,保持着诸军的动向。 现在虽已开春,但山中还是颇有些寒冷,郭信觉得是自己骑在马上不动的缘故,于是也下来跟着士卒们一同步行。 行军着实很考验士卒们的体力耐性,平坦的大道还好,这样的谷道走上几个时辰简直是在遭罪。但郭信发现身边的武夫们全然没有叫苦不迭的样子,甚至还有兴头插科打诨,不像是出征,反倒是在寻常的踏青春游。 郭信在队伍里寻了章承化,见他神态不似其他人那么轻松,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便感叹道:“这路走起来实在艰难。” 随着互赠弓刀一事,两人间的隔阂已经消弭,章承化对郭信的言语间也不再充满冷漠:“步军走路确实辛苦,不过前面的马军也跑不起来。” 郭信知道章承化误会了自己意思,提示道:“章队将不觉得累?” “这有啥累?”章承化奇怪地看了郭信一眼,“我初从军时,随着大军从太原到洛阳,一路攻城略地,连行千里,每日歇息都不过三个时辰……后来才有了那石家的天下。” 郭信闻言这才拜服,征战确实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刚想上马休息的念头也被他强行打断,若连这点苦处都吃不下来,还凭什么在这年头的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 不一会,章承化又问:“郭都将见识多,觉得咱这回出山要打到哪儿?” 郭信微微沉吟:“估计用不着出山,过几日就能回太原去。” 章承化一脸不信:“契丹人能打到太原城下?” “不是契丹人要来,”郭信摇头,“是契丹人要跑了。” 章承化一脸疑惑,正要接着问,身后突然一骑驰来大呼:“第三都都头何在?” 郭信应了一声,来者便在马上抱拳道:“奉指挥使之命,本军原地待命,请都头速去王指挥使处议事。” 郭信重新上马叫本都士卒们停下歇息,又向来者明清王进所在的方向,随后便拍马而去。 找到王进所在,郭信上前见礼:“卑下来迟。” 王进随意地挥了挥手:“郭都将跟我不必客气。” 王进今天甲胄齐全,还真有几分肃穆的大将姿态。只是看王进面孔紧绷,郭信心想估计是上面有什么新的安排。 果然王进开口道:“晋帝已过了恒州,传上头军令,以后军为前军回师太原。” 果然如此!郭信正待抱拳领命,没想到王进的话却没说完: “并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为北面行营招讨,节制奉国、武节二军,向北攻代州王晖,以奉国军先行。” 郭信一愣:“代州王晖?” “王晖那厮不识好歹,做了契丹人的狗。”王进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样子,但随后又突然咧嘴大笑:“不过那代州不堪一击,咱有幸打这头仗,郭都将!封侯拜将就在眼前了!” 第二十三章 史弘肇 刘知远迎回晋帝的作秀仅仅用了三天便宣告结束,汉军主力只行至寿阳就停下了脚,由中军大帐向全军告知晋帝已经被契丹人掠往北地,恢复晋室已是彻底无望。 听说刘知远还命人在寿阳城外筑起高台,亲自登台向北面再三拜礼。 不过郭信自然不肯相信刘知远多么留念石家……毕竟只有石家的天下亡了,刘家才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 高层人物们为了权位费尽心思,到头来只是苦了自己这些奔波辗转的将士们。奉国军接到上头讨伐代州王晖的命令,很快就又要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代州在太原北面,向来是从草原南下河东的必经之地。在代州这样重要的位置上,理应该由心腹之人镇守,如今却突然反水投向契丹,还偏偏是刘知远称帝不过几天的关头。这让郭信很自然地想到,刘知远称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受到所有人拥戴。 不过郭信对这仗还是很有信心,因为上面只调了武节、奉国两军北上,就说明代州那里不算太大的威胁。他很快就认真对待起眼前的战事,这次已不再是像演习一般的出征,而是真的踏在了上阵的路上。 奉国军一转成了前军,自然也不能像前几天的行军那般悠闲,在上面的催促下不断加快行军的步子。等到郭信听从上面的号令,马不停蹄的经过太原府,到达阳曲时,统帅整个北面行营的史弘肇已经率着武节左厢的马军追了上来。 当晚,史弘肇就召集奉国军大小指挥使前去商议战事,郭信也跟着王进一同前去。史弘肇和郭威交好,自己也和史德珫交好,史弘肇相当于自己长辈,此时二人同在一军,郭信便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 郭信到时,帐内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一群武夫。王进拉着他在角落站定,没一会史弘肇就开始说话了。 “王晖那厮着实可恶!那厮蒙陛下恩惠在那代州镇守关要,谁知竟连条看门的家犬都不如!”史弘肇张嘴就骂,“陛下对这厮很是可恨,命我管这北面行营,带大伙去代州把王晖那厮脑袋砍下来,也让那些贼小都看看当狗忘主是啥下场!” 帐内的灯烛闪忽不定,让史弘肇的脸上也时阴时晴。 这时奉国军都指挥使,也是王进的上级解晖出众道:“这仗都使要怎么打,末将等但听差遣就是。” 于是帐内一众指挥使都大声抱拳道:“末将等但听差遣。” “没啥说的,传令下去,尔等速速行军,三日后赶到城下,直接灭了那王晖!” 三天到代州不是正常行军的速度,帐中闻言顿时一片哗然,史弘肇对众将瞪着眼睛:“此战打早不打晚,得在契丹狗过来前灭了王晖,否则误了陛下大计,拿你们脑袋请罪没事,我史某可没脸去面见陛下!” 郭信在下面很快也理解了史弘肇的看法。要知道代州北面的云、朔、蔚在石敬瑭割地称儿开始就都是契丹地盘。因而汉军只能赶在契丹人前拿下代州,否则太原北面便会陷入无险可守的危险境地。幸运的是,眼下契丹主力大军都还跟着耶律主在南面,而北面的契丹得到消息调军支援王晖怎么也还需要些时日。 史弘肇接着大手一挥:“不能让狗厮跑了,明日我就率马军先去代州城围住那厮狗窝!” 解晖犹豫着道:“都使独率马军先行,是否太过轻率?若是王晖在野外设伏……” 不等他说完,史弘肇就指着解晖打断他的话:“你解晖是缩卵子的货不成?我史某可不是怂人,巴不得那厮冒出来跟咱野战,早点提了那厮狗头也省得大伙受那攻城的苦头。” 解晖被史弘肇当着众人的面羞辱,瞬间脸色变得通红,梗着脖子道:“既然都使已定了主意,末将听令就是。” 郭信听着摇头苦笑,这史弘肇和史德珫说话还真是一个味道。 很快史弘肇交代完各军部署,将头们各自得令回军歇息,郭信则走出帐外等候史弘肇传唤。 没一会亲兵就来请郭信进去。 郭信独身进入史弘肇帐中,此时没有了众人的遮挡,灯烛的火光也明亮起来,让郭信看清了几步外史弘肇的脸——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从史弘肇耳边一直延伸到下颌的一条粗长且瘆人的刀疤。 郭信咽了口吐沫,躬身拜见道:“末将见过都使。” 史弘肇摸摸胡子,把郭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就是郭家二郎?我记得你,史德珫那小子以前就是跟你把我家柴房压塌的……”随后史弘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吹着胡子破口大骂:“他娘的,还有我那乌骓马也是给你俩糟蹋折腿的!” 郭信无奈地抱拳:“都是小时候顽劣……” “还有,听说你前阵子打了李业那小儿?” “确实如此,”郭信点点头,“不过那日也是事出有因。” “听说是为了个女子?太不值得。”史弘肇又摸了把胡子,啧吧嘴道:“那李业毕竟跟殿下有亲,不是你小子能打的。你就不怕他报复于你?” 见史弘肇确实以长辈而非行营大将的身份与自己闲谈,郭信也便放松下来,笑着应答道:“末将以为,既然已经出手,也不用着畏首畏尾。他若想来报复,末将奉陪就是。” 史弘肇一拍大腿,哼哼一声:“成了,你这小子合我史某性子。李业那小儿是个跳梁小丑,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是该敲打敲打。” 说着又起身走到郭信面前,一双大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撇嘴道:“你爹那厮真是扣毛,看把孩子瘦的,比我家史德珫差远了。” 郭信见识过史德珫的饭量,此时心里不禁一阵腹诽:你家那体格哪里是寻常人能随便长出来的。 眼前的史弘肇完全没有了先前教训武夫们的威风,对郭信嘿嘿笑个不停:“郭家二郎!跟我史某好好混!保管天天大鱼大肉荣华富贵,不比跟着你爹吃得好?” 史弘肇又拉着郭信零七八碎地说了半天,才肯放郭信回去。 等郭信出帐后,才突然回过神来,刚才史弘肇跟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二十四章 雁门关 史弘肇性子直来直去,行军打仗也毫不拖泥带水,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武节左厢的马军绝尘而去。被落在后面的奉国步军无奈之下也只得继续加速行军,所幸一路上天气不错,代州又不算太远,经过两日急行,总算赶到了代州城下。 代州的地形从总体上看,应是一条自东北向西南延伸的狭窄平原走廊,其北面是恒山山脉,东边则是太行北段的五台山,地势极为险要,代州正处于这条走廊的中心。自从中原失去云蔚朔三州后,代州城已然成为镇守河东北面的门户之地,对河东来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汉军刚在代州城外扎下行营,史弘肇就开始了战役布置:命奉国军先行打下代州北面的雁门关,等武节右厢的步军赶到后再一同向代州城发起总攻。 雁门关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对于郭信来说自然也不陌生。他知道在行将不远的未来,宋人会在这和契丹人上演很长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尤其是诞生了在华夏家喻户晓的杨家将——只是不知道那杨业此时在何处? 汉军斥候早前已经打探到雁门关虚实,因年前刘崇受刘知远召令,集结了北面各州县的精兵南下,因此代州城里本来就剩下不多戍军,更没多余的兵力分去雁门关把守。 于是在代州城下短暂修整一夜后,奉国军都指挥使解晖就点了左右两个指挥共千余人往雁门关进发。 雁门关据代州城仅有四十里地,大军行过大半日后就已经能够望见关城的影子了。前往雁门关的谷道极为狭隘,最窄处郭信目测估计只有五十米……难怪这些关隘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说法,这样的地形根本展开多少人马作战。 这时郭信发现身边军伍士气正高,军汉们个个摩拳擦掌,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毫无畏惧之意。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仅是北面行营的头一战,也会成为刘知远称帝以来汉军的首战…… 主将解晖没贸然发动进攻,而是命各军在关城南面不远的驿馆暂时歇脚。没一会,郭信就接到命令,解晖传都将以上者前去议事。 驿馆大堂已经被征辟作了主将驻地,左右两个指挥十来个将头各自在两个指挥使的身边站定后,解晖便开口道:“军中有出自代州的士卒,来这路上我已问过此地详情。” 说着解晖走到一张桌前,示意众将也上前去。郭信等人见状不解,但还是都凑了上去围观。 只见解晖从腰间取下装水的牛皮囊子,往桌上倒了一摊,接着就用指头蘸着水在桌案上开始比划。郭信马上就明白过来,解晖是在“绘制”作战地图。 果然解晖指着用水勾画出的“地图”示意道:“此处是雁门关城,此路是官道……我军眼下在这个位置。” 郭信看着桌上的水迹,心中若有所思:每个将领都有各自的风格,眼前的解晖显然就不像史弘肇用兵那么粗犷直接。 见众人都点头表示明白,解晖接着道:“眼下关城内叛军人马虽然不多,但此地两边林深难测,很易派小股人马设伏骚扰。” 一旁的王进抱拳:“是否由末将带一部人马先去周边探明?” 解晖摇头:“如此太费力气,只需留守一都在此地,便可防叛军有伏兵断绝我军后路。此外,关城以北还有数个坞堡,其内也可能藏纳有少许叛军,众军攻城时要多加提防。” 解晖似乎是想起了两日前史弘肇的调笑,咬紧牙关道:“此战时间紧迫,一天也拖延不得。传令!右指挥第五都在此地严守,没我号令不得擅动,其余诸军随我攻城!” 众将当即抱拳领命,耳边一片“得令”之声。 汉军很快就临近关城,到关城前地形才稍稍平整宽阔了些。汉军在关城外一字排开,郭信早已穿戴上甲胄,配好了腰刀弓箭,带着自己所属的第三都列好队形,等待着上面攻城的号令。 郭信望着眼前的关城,依稀可以看见垛堞后头走动的叛军影子。此战不仅是汉军的首战,更是他头一回上阵,难免让他觉得紧张,胸膛里的心脏也在难以抑制地澎湃跳动着。 不单郭信,人群也在躁动着。郭信迟迟等不到上头的命令,这种感觉让他想起赛跑,真正叫人紧张的时候其实不是赛程之中,而是等待起跑命令的漫长时间。 郭信抬头看了看太阳,估摸着已经到了申时,山中日头落得还要早些,再过几个时辰天色就要渐渐黑下去了。 “意哥儿,你看!”身边的郭朴指着城头突然叫道。 熟悉的叫声让郭信回过神来,顺着郭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头那几面亡国有日的“晋”字幡旗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没多久里面的叛军又竖起一面大旗,上面竟赫赫是一个大写的“汉”字! 众军也注意到了城头的变化,顿时都哄闹吵嚷起来。 “城开了!” “进关杀贼!” 郭信骑上马又耐心观望了一阵,不一会,远处关城的大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里面就决定投了?郭信意外之余又觉得事情发展是在情理之中。 人群再次熙熙攘攘地涌动起来,原本齐整的队形也变得七零八落。 “都站着候命!”耳边传来章承化的训斥声。 这时又见从关城内走出几个人来,几人出关后就跪立在门外道路的两侧。 郭信见状知道关内叛军已经投降,心情安定之下,又对这必胜的一仗没打起来觉得有点可惜……但他很快就把脑中这个危险的想法甩了出去,不论怎么说,能够不用杀戮就达成目的,总归是件好事。 很快就有传令骑兵在军前奔驰呼喊:“叛军已降!着左指挥进城!” 众军当即欢呼起来,郭信也朝着自己的士卒们挥手:“进城!” 进入关城,关内的叛军已经被赶在了一处,兵器也都被汉军收缴归拢在地上。 郭信一边指挥着人手分散清查,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些不识时务的“叛军”、 他很快就注意到,关城内的守军面黄肌瘦,目光亦是空洞无神,哪里像他在自家军中见到的武夫样子?也难怪他们投降得干脆——怎么看也难以与自家兵马匹敌。 第二十五章 降卒 汉军接管关城后已经临近黄昏,都指挥使解晖便下令左指挥在关城内看守,右指挥则留在关城外扎营,以备发生变故。 关城内的叛军不满三百,收缴兵器后便被一并看押在关墙下的一处空地上,正由郭信的第三都负责看守。 天色逐渐归于黑暗,关城内外都有士卒轮换值夜,而士卒们手中的松枝火把,成了此时散落在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郭信也持着一枚火把,默默观察着几步外刚刚归降的叛军。降兵们散漫地席躺在地上,其中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看上去大多都十分放松。 眼前的情景给郭信带来某种微妙的感觉:直到两个时辰前双方还是见面你死我活的敌人,此时却能在对方眼皮底下安然躺在青石板上扯呼睡觉?反倒是他自己刚经历完人生头一回上阵——即使连半滴血都没见着,也不妨碍他为此无法入眠。 “明天还要赶路回去,意哥儿不去睡会儿?”旁边的郭朴早已哈欠连连。 “今晚我亲自看着,免得生出岔子。”郭信随意编了理由。 又见郭朴强打着精神,便出言关切道:“最近日子赶路辛苦,你若困了就先去休息。” 郭朴使劲摇了摇头:“我是意哥儿亲兵,要护着意哥儿安全,半步也离开不得。” 郭信笑骂道:“什么半步离不得,我又不跟你睡一个被窝。” “我又不是什么美娘子,意哥儿当然看不上。”郭朴嘿嘿笑着,“只要回头意哥儿若是娶了哪家娇娘,别忘了我就是。” 郭信:“什么叫别忘了你?” 郭朴挠了挠脑袋:“意哥儿要娶的肯定是大户人家,听说那些大户家里头养的小娘一个个都美得像戏里的西施,就连身边丫头也各个如花似玉……对!那些丫头就像是那些西施娘娘的亲兵,到时候意哥儿跟西施娘娘一个被窝,我自然跟西施娘娘的丫头一个被窝,嘿嘿……” 郭信冷冷一笑,故作阴险道:“西施娘娘身边的丫头未必就跟着漂亮,我看咱坊口卖豆腐的那小娘就不错,膀大腰圆腿脚麻利,除了满脸麻子也没甚不好,回去我给你爹说说,改日就让你俩滚一个被窝。” 郭朴顿时一脸难色,还想说什么,就见王元茂带着一伙人过来换班值守。 王元茂一脸倦怠地跟郭信见过礼,也和郭朴同出一言:“郭都将不去歇息?” 郭信原地就着火堆坐下来,望着满天的繁星:“不睡了,天就快亮了。” 王元茂不解地跟着望向头顶,却见明月当空,夜幕深沉,哪里像是要天亮的样子。 …… 天亮后,都指挥使解晖点齐人马,留下右军指挥在关城戍守防备后,就带着剩下的人马押上雁门降军回师代州城下。 降军们的双手都被捆在身后,由一根绳子将三五人串联起来。郭信骑在马上,身边的降军垂头走着,这时郭信才看出他们脸上的丧气神色,不过比起他们,围绕在郭信身边的更多还是得胜归来,兴致正高的汉军将士。 降军看上去很是顺从,大多时都耷拉着脑袋,偶尔才会抬头向前面观望两眼,甚至没人试图向身边押送的汉军士卒要口水喝。郭信也觉得这些已经投降的军汉没有逃跑的道理——官道狭窄,汉军人数又多,怎么跑得脱? 然而他刚这样想,前面不远处就有人大喊:“跑了!贼人跑了!” 郭信朝声音来源看去,果然看见被绑在一起的两“串”降卒正脱出队列,拔腿往右边的山坡上跑去。 附近的汉军见状都要去追,眼看队伍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郭信当即在马上大喊:“勿要擅动!看好剩下的!” 将要混乱的队伍平静下来,而逃跑的降卒也已经跑进了林间,几个追去的汉军身上穿着甲胄,一时间完全追赶不及。 郭信想要骑马去追,奈何上坡陡峭,又满地都是石疙瘩,马匹根本立不上去。 “郭都将!射那狗贼!”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句。 郭信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弓箭,于是连忙搭箭射了过去,情急之下箭矢却直接飞到了天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唤醒肌肉的记忆,再次抽出箭矢搭在弓上,双眼盯住一个降卒的背影。那降卒穿着褐衣,从背影看并不高壮,正被前面两个同伴的步子带得歪歪撞撞。 “意哥儿!快射!”郭朴也在一旁大喊。 郭信目光紧紧锁定在那褐衣降卒窜动的身上,过了一瞬,又像过了很久——“簌”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到那褐衣降卒的肩头! 那降卒后背瞬间就染上一簇血花,接着便垂面倒在地上。受他牵连,前面两个同伴也跌到在地。 “好箭!” “郭都将射得好!” 身边众人都为郭信叫好喝彩,郭信却丝毫不作理会,目光又寻到另一“串”降卒,很快就再次挽弓上箭,故技重施,将另外三人也放倒在地。 接着郭信就看见章承化正提着一口刀,高大的身影在上坡往来间跃得飞快,矫捷得简直像个兔子,很快便带人追上来不及再跑的降卒,又将其重新押了回来,而那两个被郭信射中受伤的降卒则被当场砍了。 被抓回的降卒又被一一重新单独绑了,章承化一手提溜着一个推倒在地上,又将另外两个也都踹翻在郭信马前。接着往其中一个后脑啐了一口,拍拍手道:“若非郭都将箭术了得,竟差点让这些狗种跑了去!” 郭信在马上看着被抓回来的降卒,只见四个人各个都是一脸惊恐的煞白,跪在地上一个劲对着郭信磕头,又因双手被缚在身后,只能靠脑门砸在地上的反力抬头,再重新重重地砸在地上。 郭信皱眉看着地上作态凄惨的降卒:“尔等从贼作乱,本军昨日已饶了你们一命,为何还要再逃?” 旁边的士卒见郭信问话,又将几人抓正身子。只见几个降卒脑门都被撞得鲜血淋漓,看着很是可怖,其中一个更是直接闭眼昏厥过去。 降卒们头上的血混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争先恐后地向郭信求饶:“将军饶命!”“我再不敢了!”“求将军一条生路……” 郭信见状叹了口气,问向身旁的王元茂:“这种情形,按军中规矩该如何处置?” 王元茂毫不犹豫地抱拳道:“回郭都将,降卒再逃,自然只有处死一条。” 郭信颔首,从马上俯视着降卒们:“我想饶了你们,但不能破了规矩。何况咱押的还有这么多人,总不能都学你们试着跑一回再被抓来。” 章承化有些不耐烦,请命道:“郭都将跟这几个狗种是白费吐沫,还是让末将来开刀罢。” 降卒又是以头抢地,嘴巴也哆嗦得只能出些呜咽的怪声,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郭信一踢马腹背过身去,吩咐章承化:“章队将按规矩办事罢。” “卑下得令。” 很快,郭信身后就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长久回荡着。 第二十六章 上阵 郭信随军回到代州城下,第二日,武节右厢的步军也终于一路从寿阳赶了过来。 五代时期军号繁杂,各军军制十分混乱。即使是同属汉军的奉国、武节二军,彼此之间也又很大差别:奉国军下只辖一军五个指挥,而武节军则严格按照军都指挥使——厢都指挥使——指挥使的体系搭建,因此整个奉国军的都指挥使只相当于武节军的厢都指挥使一级。 与奉国军全属步军也不同,武节军的左右厢分别为马、步两军,建成以来在和契丹人的争战中战绩斐然,向来是刘知远麾下的主要战力之一。 但饶是如此,等到真正到了代州城,郭信还是对汉军能否攻下眼前的坚城有些没底。 代州城东西两面皆临山,汉军人马难以施展,唯一的好处是代州附近无河,因而无法引水护城。史弘肇选了南北两面进行攻城部署,郭信所属的奉国军左指挥与武节步军的两个指挥在南城,以代州城南作为主攻方向。 等到诸军围着代州城扎营完毕,史弘肇却又不再急着攻城,反而下令大军原地休歇,整顿攻城所需器械。 战争的阴云在代州城上集聚了两天,远道而来的武节右厢步军恢复了体力,史弘肇的中军才终于向全军传令,二十三日时向眼前已经近在咫尺的代州城发起总攻。 二十三日一早,史弘肇再次在军前召集诸将,郭信也跟着王进去了。 史弘肇戎装在身,立于马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雄姿英发这类词语。等对着各级军将再次交代了一遍攻城部署后,史弘肇就又暴露出急躁的性子,急不可耐地挥手驱赶诸将:“不跟你们闲扯,等巳时到了,咱南北两面就一起发动,叫那王晖顾头不顾腚,今日就授首在咱刀下!” 于是诸将纷纷领命回去部署人马,郭信回到三都时,见部下也都已整装就绪,列在队之准备出营。 章承化,王元茂上来拜见,郭信随口向二人问道:“大伙士气如何?” 王元茂很是紧张,章承化却还是那副对战事无甚所谓的样子,抱拳回话:“回都将,那群莽汉们只想着早日进城领赏。” 旁边的王元茂闻言忍不住插嘴:“你这厮不也是莽汉?” 郭信不再理会二人,抬头看了看天气,只见头顶的天空只有稀少的几片薄云,估计今日会是一个大晴天。此时刚过春分不久,日头还在靠南,等到巳时日头开始升起来,对城头上的叛军而言就要顶着日光作战,或许会有利于本方在南面攻城。 不一会,各军就开始动身出营。 众军在距城头两箭之外列好阵势,依旧是负责攻城的各军对城一字排开。郭信注意到这一点,觉得是攻城应该不用讲太多章法,不论怎样让大伙尽可能冲上城头就是了。 郭信指挥着自己的三都列好阵后,便开始左顾右盼向四周观望。因为是攻城战,大阵排得稀疏,整个大军也因此看上去浩瀚无边。骑在马上的郭信看不见队伍的尾巴,只能勉强观察到大军依稀是排成了东西两个长阵,两阵之间留出的空隙则应是供马军进出所用。 代州南面部署的步军将近五千人,身后还有史弘肇亲率的两千马军,前后左右各处都是准备作战的将士,虽然比不上之前刘知远校场点兵时的场面,但声势依旧可观。 郭朴牵着郭信的马,踌躇地道:“意哥儿觉得今天能打完这仗不?” 郭信瞧出郭朴的紧张,安慰他道:“这几日我看上头的大将们言谈都很轻松,想来攻下此城应该不会太难。” “可我爹给我谁说过,军中死人最快的就是攻城……” 郭信微微沉吟,就算是他也多次听过攻城的残酷与艰难,有时围攻一年半载也很寻常。 他想了想,对马边的郭朴低声道:“一会开打跟紧我,别急着就往上冲。” 见郭朴点点头,郭信便不再多言,自己来这是赚取军功名望的,可不是真要为老刘家的事业豁出性命。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一小支马队打着“汉”字大旗,从步军大阵后直向代州城的方向奔去。 紧接着,就听见从身后的中军传来缓慢而沉重的鼓声。 郭信知道这是进军的号令,瞬间就打起精神,也带着部下跟上前头一起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百余步,大军最前距离城墙只剩下最后的一箭之地时,鼓声骤然停歇,众军于是也跟着停下步子整顿阵型。 郭信这时发现刚才的那支马队正停在自己军前不远处,而旗下领头那个高大的身影不是史弘肇又是何人?郭信好奇地观望着史弘肇,想看他这时候还要做什么。 大军消停下来,史弘肇便扯着嗓门对城头大喊:“王晖狗贼听着!你史爷爷来取你狗命了!若省事的,开得城来,给你留个全尸,若不开城,休怪我带弟兄们睡你娘们,杀你全家!” 附近的众军都哄笑起来,郭信也被史弘肇的喊话唬得一愣:还有这样劝降的? 城头无人回话,直接向史弘肇的方向射了几箭作为回应。 史弘肇见状提马就走,并在军前纵驰大呼:“贼人不识好歹!弟兄们进城为陛下杀贼,必胜!” “必胜!必胜!”身侧的大军回应以一片排山倒海的呐喊。 郭信也受到激昂的气氛影响,不知紧张还是激动,只觉血液翻涌,也不由得想吼两嗓子:“今日首战!建功立业就在眼前!必胜!” 身后鼓声适时响起,前面的几军当即率先推着云梯冲了出去。 平静的大阵瞬间变得沸腾,人潮向海浪一般向城墙涌去,仿佛一个浪头就要将那坚固的城墙冲垮。 郭信的第三都不在第一波的序列,但下一阵就会轮到他了。随着第一波进攻的汉军进入射程,一直寂静无声的守军也终于开始宣告自己的存在,城头的飞矢宛如飞蝗一般,箭如雨下,却丝毫不能阻挡汉军士卒们前进的步子,喊杀声混杂着惨叫声随即从前面传来。 郭信瞪圆了眼睛,看着短短百步之外,那些前一秒还在鲜活喊叫的生命,此时正在成群的死在箭矢之下! 没一会便有楼车云梯搭在了墙头,但紧接着,守军的滚石檑木等物也开始派上用场,不断有人从城头惨叫着跌落。尽管汉军攻势猛烈,却一时完全没有夺城的眉目。 城墙上下的厮杀情景不断上演,仿佛没有终结的时候。郭信不知不觉手已紧紧地握在剑柄上,心脏在紧张之下跳得飞快,一想到自己马上也要身处其中,恐惧与刺激简直叫他头皮发麻。 这时从身后却偏偏来了斥候传令:“着奉国左指挥上阵!” 感受到身边部下们汇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郭信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拔出腰刀,指向远处的代州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上阵!” 第二十七章 生路 “上阵!”郭信大喊一声,随即跳下马来——他可不想成为城头射手的靶子。 汉军第一波攻势受阻,很快便派上了第二波序列。这时候跑得慢只会被城头瞄着打,于是所有人都在不要命地往前狂奔,一片混乱之中,郭信只好带着郭朴跟上几个眼熟的背影往城墙奔跑。 短短的百余步,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一些人没有伤及要害,还倒在地上呻吟叫苦。这下郭信真是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箭如雨下的意思,真不知城头上到底藏了多少张弓! 正当郭信心里咒骂时,破空声突然从身后传来。他没空回头,余光却注到另一股箭雨正从自己身后反向往城头射去,城上随即也传出几声惨叫。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武节右厢的射手在后面为己方攻城压阵。 随着距城墙越来越近,地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不过郭信常年习射,知道连续拉弓搭弦很易疲惫,加上后方友军射手的支援,来自城头的箭雨已经弱了不小。郭信也因此有空近距离观察汉军攻城的景况。 身边的军汉们都在呐喊着为自己壮胆,云梯不断被汉军搭在墙头,又不断被守军的檑石击下掀倒。眼前的场景让郭信开始心生怀疑:这城真能打下来? 郭信奔进城头射击不到的死角,这里早已聚了一大批幸运冲过来的汉军。他喘匀了气,发现自己和部下已经彻底散乱迷失,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众人都在乱糟糟地不知所措。 郭信找了一圈,在不远处的一伙人里看到了章承化,连忙大声喊他。此时此刻能看到一个熟人真是令人感怀,郭信甚至觉得章承化那张黑糙的马脸上都多了几分亲切。 “郭都将!”章承化和身边几个奉国军的士卒看到了郭信,一齐围了过来。 郭信走进才注意到章承化脸上有一摊血,此时却没空关心他,急于向他问明白情况:“怎么打成这样?” 章承化摇头:“我也没打过这般急的城仗。” 郭信皱眉接着追问:“那现在该如何上去?” 章承化低头沉默不语,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信见状明白,眼下自己谁也指望不上,但耗在这墙下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更难能有生路,且就算今天侥幸活下来,日后也要被戴上一顶畏战缩逃的帽子。 郭信一时间思绪万千,自己眼下身处此地是为了改变命运,是为了搏取功名,却唯独不是为了来当缩头乌龟受人耻笑,否则和以前混吃等死地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郭信越想越急躁,一股血气在他胸中不断翻涌,猛地将剑举过头顶,对着周围的人群大喊:“尔等在此处缩卵,是啥意思!我乃左指挥三都都将郭信,我爹是军都孔目郭威!诸位弟兄若信得过我,随我再冲一次,拔下此城,我亲自为弟兄们禀功!畏战不进者,定斩不饶!” 周围人群的目光都看了过来,章承化最先回过神,将刀举起响应:“头掉也就是个碗大的疤,我跟郭都将干!” 郭朴和周围几个奉国军士也跟着喊:“我也跟郭都将干!” 于是城下越来越多的人都将兵刃举起:“我等都跟郭都将再冲一回!” “汉军必胜!”郭信大呼一声,随后便凭着一腔血气驱使,疾步向那云梯而去。 …… 王晖站在城楼上,看着汉军如潮水般不断向脚下的城墙涌来,耳边远近传来的喊叫厮杀声更是从未断绝,让他此时此刻心中只剩下了后悔。他心里十分清楚,先前刘崇抽调北军南下就已经抽干了代州军力,眼下城中完全是缺兵少粮的境地,实在是一天也消耗不起! 王晖此时真想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在他看来,唐晋两朝,哪家不是亡于契丹之手?足可见契丹人不可抵挡。而眼见刘知远起兵太原,他心思自然活络起来:谁不知道石家是如何成就大业的?自己镇守要地,没了代州,契丹人攻取太原便是轻而易举,若是自己带路得当,谁敢说契丹主一喜之下不会让自己也当回中原皇帝?自己若是先和契丹暗自通好款曲,等汉军南下后再改旗易帜,这事就稳妥得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敌军攻势益紧,请大帅暂避锋芒!”旁边的指挥使大声喊道,打断了王晖的幻想。 王晖犹疑地看着他,眼珠转了转,很快就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也好,我去看看北城状况,此地防务都交你手,务必坚守到契丹来援!” 王晖离开城头,却没去北城,而是带着亲兵折到回了刺史府家中。 外面战事混乱,家中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王晖一脸黑气地回到家中后,便直向后院走去。 走进后院,一个奴仆正神色匆忙地往外跑,撞见他进来,急忙又站定拜礼。 王晖路过他两步,却突然又折身回来,奴仆一脸茫然,王晖突然拔刀一刀朝奴仆面门上劈去! 奴仆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瞬间软倒在地上,双目还保持着前一秒的惊恐。 身边的几个亲兵吓了一跳,王晖抹去溅了一脸的鲜血,恶狠狠地对周围人道:“主家蒙难,此人竟裹挟家财弃主而逃,该死!” 亲兵们纷纷畏惧应是,不敢多出一言,生怕王晖的下一刀劈就在自己身上。 王晖走到卧房,一脚踢开房门,里面妻子正安抚着自己五岁的儿子。见他进来,妻子很是意外:“郎君怎么回来了?外间战事怎……” 王晖生硬地将她话打断:“让大郎跟我走!”说着就一把从妻子怀中将儿子抢了过来。 妻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王晖的意思,开始失声痛哭。 王晖拉着儿子走到门前,听见妻子的哭声,儿子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喊着娘又扑回母亲的怀里。 王晖咒骂一声,回身一把将儿子抓起夹在腋下,不顾母子间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脚将妻子踹倒:“贱人!” 王晖携着哭泣不断的儿子出了府,当即骑上府外已经备好的马,对身后还跟随着的十数个亲兵沉声道:“此处已是死地,想活命的就跟我出东城,过了太行,往北投靠契丹人还有一条生路!” 亲兵们纷纷抱拳表态:“愿追随郎君!” 王晖当即不再多言,带着亲兵拍马往东城的方向而去。 第二十八章 红眼 攻城所用的云梯并非普通的梯子,而是以大木车做底,且四面都有生牛皮作为屏蔽,云梯顶端还有钩锁防止被守军轻易倾掀。 郭信正要登上第一步,就听见头顶传来一身惨叫,然后便感受到自己的身子被猛地拽向一边——紧接着一个军汉已经重重地砸在他刚站的地上,头歪在一边,连惨叫都没发一声就断了气。 郭信有惊无险地呼了口气,转向一旁章承化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是章承化及时拉了自己一把。 章承化神情冷峻:“郭都将身子金贵,还是跟我后面。” 说罢不等郭信回答,就将刀柄用牙叼在嘴里,双手一攀率先灵活地上了梯子。 郭信见状,挥手招呼众人:“登城!”也学着章承化的样子叼住腰刀,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头顶的章承化看上去是个糙汉,手脚动作却丝毫看不出有一分笨拙,三下五除二就落下身后郭信几个身位。 不知为何,城上已经不再射箭投石,于是短短几息间,章承化已经跳上了城,随后便传来章承化在上面的喊杀声。 郭信心急之下,也赶紧跳上城头,见章承化正一刀将一个守军砍刀在地,周围却又有四五个守军围了过来,好在身侧几处也都有汉军登上了城,开始和守军面对面的厮杀肉搏。 郭信上去和章承化站作一排。“郭都将护我身后!” 章承化喊了一声,然后便向围过来的几人冲杀过去。郭信不敢大意,也连忙跟了上去。 章承化手上一口刀虎虎生风,样子十分骇人,一声大吼更是将对面几个守军镇在原地,但守军很快反应过来,也喊叫着举兵器来攻。 郭信跟在章承化身后,余光四顾,见到周围越来越多的汉军都登上了城,四处都在混战一团。这时郭信看到一个守军正试图偷偷摸摸绕到自己二人身侧,那守军没着甲,应是城中射手,此时已经抛了弓抱着一根短枪。 见和郭信对上了眼,那人当即叫骂一声:“杀你娘!”抓着手里的短枪便直向郭信刺来。 那人冲来的速度极快,好在郭信反应更快,脚步一移让了半个身子,枪头刺了一空,郭信顺势用左手抓住枪杆,骤然发力之下竟将那白杆硬硬折断。 持枪的敌军露出一脸错愕,郭信右手的腰刀却已朝他劈了下去,刀势沿着肩头深深砍入胸前,然后又一脚将他从刀下踹开。 那人一时竟还未死,双脚对着地胡乱蹬着,一对眼睛瞪得死大,双手还想捂注右肩的伤口,但很快满手都染成了血红。 郭信一直盯着被自己砍下的敌军,见他乱瞪的双脚渐渐没了动静,肩颈上的创口也不再往外喷血,而是改为汩汩往外流淌…… “意哥儿!” 直到郭朴焦急地喊道,郭信才猛地醒悟过来。章承化已经将刚才几人都砍翻在地,周围的汉军也渐渐在城头站住了脚跟,激烈搏杀之下,城头的守军正在向两边退散。 郭信怒吼一声:“杀!”也跟着加入战团,架住迎面砍来的刀枪兵刃,又挥手一劈,手起刀落下又是一人亡命。 郭信与身边的汉军一步步抢占着城头的空间,此时他已经全然顾不上其他,眼中只剩下四处散乱厮杀的守军,心中更是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尽挡在自己身前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守军再也无法抵挡汉军的攻势,随着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刺史跑了!” 守军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丢盔弃甲后开始四散奔逃。 厮斗渐渐变成一边倒的屠杀,汉军四处追杀着原先的守军,不少人被汉军逼急之下,竟直接从城头上往城里跳了下去。 “中军有令!降者不杀!”这时有新登上城的汉军向四面高喊。 郭信也渐渐从杀戮中回神,拿刀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力气耗尽,还是因此时回过头的后怕,抑或是血腥的杀戮带来的刺激……? “郭都将刚才……作战十分勇猛。”章承化也脱离了战场,喘着粗气走过来。 郭信还处于某种懵懂之中,对章承化的话毫无反应,只是问道:“这仗咱能胜了?” 章承化被问得一愣,脑袋向四面转了一圈:“能胜了。” 郭信默言走到垛堞边挨着坐了下来,胸膛之中仍在剧烈地跳动。章承化和郭朴也跟他挨着坐下,厮杀声已经在城头上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军伤兵的哭嚎哀叫,还有远近汉军的叫骂声。 郭信看看章承化和郭朴,见二人都四肢健全,身上也没见到大的伤口,松了一口气:“你二人真是命大。” 郭朴此时竟还能笑出来:“我看意哥儿的命才是最大,刚跟着意哥儿啥也反应不过来,那贼军在意哥儿面前就跟砍瓜切菜似的……” 郭信喃喃问道:“我刚杀了很多人?” 郭朴和章承化对视一眼,又一同对郭信郑重点了点头。 郭信苦笑不言,章承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怎么没看到王元茂那厮?” 郭信皱眉道:“咱第三都没到城下就全跑散了,不过想来应不会有事。” 话说罢,三人却都沉默下来,显然就刚才的战事而言,能活下来恐怕不太容易。这时,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郭朴站起身来往外看去,激动地指着城外道:“咱马军进城来了!” …… 城头的战斗已经结束,郭信歇了半晌恢复了些体力,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听到有人说到统军史弘肇已经进了刺史府,于是便决定先去刺史府看看情况。 城内一股股骑兵来回奔驰,显然已经戒严。三人不知刺史府在何处,但街上到处都是汉军,稍稍打听就问清了地方。 郭信带着二人一路朝刺史府去,只见沿街的店铺早已被入城的汉军砸开,不时能看到揣着东西跑开的士卒,两边的民宅也不时传出哭喊求救……郭信自然知道军汉们在‘例行’劫掠放纵。他几次路过传来求救声的街坊,想要入内阻止,却都被章承化默默拦下。 郭信每作他想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军汉们刚刚从战阵上下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此时正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时候,自己就算拦下一处,也没法全城都看顾得到——更加重要的是,他还只是一介小小的都将。 第二十九章 先登之功 与城内其他地方的混乱不同,刺史府前已被史弘肇亲兵团团守卫,一副禁止生人出入的样子。 郭信三人凭借腰牌入得府内,只见前面的厅院间已经被军汉们弄得一片狼藉,碎布绫罗、砸坏的木具,还有许多杂物都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无人收拾。 郭信想去后院看看,迎面遇上几个士卒抬着一具女子的尸体从后院的月门跨了出来。 这时身旁眼尖的郭朴突然朝那伙人叫了一声:“王队将!” 郭信细细一看,抬尸的几人中那个矮胖的家伙不是王元茂又是谁? 王元茂听到叫声,回头看见郭信三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随后就朝身边的几人摆手:“这是我家都将,你们先抬出去。” 章承化盯着王元茂:“怎么,你这厮没死?” “说的什么臭话!”王元茂连朝地上呸了三声,咒骂道:“你这厮才该死了。” 郭信饶有兴趣:“上阵后就一直没见王队将,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元茂嘿嘿一笑:“我一直带人缩在城下,等听见上头兄弟们已经占下了城头,才跟着上去。后来眼见城要破了,我寻思那王晖就缩在刺史府里头,赶紧跑来抓他领赏,然后就……” 王晖说得不紧不慢,郭朴抢着接他的话问:“然后王队将就抓到了王晖?” “那倒没有。”王元茂摇头,接着下巴往几人正抬着的女尸一扬:“然后只找到了王晖那厮的婆娘,这不,咱来的时候才刚吊死不久。” 说着王元茂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地道:“只可惜王晖那厮破城前就跑了,辛苦半天白跑一趟。” 章承化听完一脸不可置信:“他娘的,你这厮跑得比大帅马军还快。” 郭信笑道:“不论怎么说,咱几个都还活着,一仗下来倒觉得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的。” 几人唏嘘了几句,郭信想起此来的目的,吩咐章王二人先回军中收拢部下,自己则继续入内去找史弘肇解晖几位上级。 内府把守森严,郭信留下郭朴在外等候,在门前解下腰刀和身上兵刃,又被看守的亲兵上下仔细搜查了一番才被放行入内。 入得其中,郭信迎面又撞见一个熟人:王进。 王进见到郭信似乎很是惊喜:“这倒是巧,我正要去寻郭都将!” 郭信抱拳道:“王指挥使找我?” 王进也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郭都将今日立下大功了!” 郭信听后隐隐猜到一些,但仍故作镇定道:“末将只是奉命上阵,不知道指挥使说的是什么功劳?” 王进大笑:“郭都将还跟我装糊涂?从城头下来的军汉们都在说,之前城下有个郭都将,说他爹是都孔目使郭威,亲自领头带着他们拔城领赏。怎么?此地难不成还有你家别的兄弟?” 郭信明白过来,也不推辞:“确有此事,不过末将多是侥幸,还要靠大伙齐心协力。” 王进连连摇头:“这破城有靠义勇的,有靠妙计的,可唯独没有靠侥幸的说法。郭都将不知道,那史军使一日就破得此城,眼下别提多么高兴快活,亲口要给你报功领赏,我才急着出来寻你。咱不搁这说,现在就前去拜见。” 说罢王进不由分说地拉住郭信胳膊往后堂走,两人走到堂前还未进去,便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咱大军出征,贼子不敢抵挡!”正是史弘肇的声音。 二人走入堂内,郭信见里面已经站了一圈武夫,其中有他认识的解晖和本军几个指挥使,更多的都是郭信不认识的大小军将。 “末将等见过军使。”郭信和王进一同向此地级别最高的史弘肇见礼。 “郭郎来了!”史弘肇应了一声,亲自指着郭信给众将介绍:“这就是那郭雀儿家的二郎,此役之功少不了他的份。” 众将听出史弘肇口中的亲切之意,哪里还不知怎么作态,当即纷纷开口夸赞:“郭都将真乃勇武之士”“不愧为郭家虎子”…… 郭信向众人拱手回礼:“破城并非末将一人之功,上有诸位将军指挥有方,下赖将士为君用命罢了。” 史弘肇闻言更是开怀大笑,指着郭信笑骂:“这厮把他爹的嘴皮子也学来了!” 众将也都哄笑起来,堂内一片和气。 郭信继续说道:“城池虽破,只是可惜跑了贼首王晖……” “跑了?”史弘肇再次打断,随后发出一声嗤笑:“咱大军在侧,能让那狗厮跑了?郭郎不知,咱早就在东西各处小道布下伏兵,还能跑哪儿去?那狗厮早已授首,被咱快马传去太原献给陛下了!” 郭信一愣,先前王元茂没在刺史府捉到王晖,让他下意识以为王晖出逃成功,此时心中不禁产生一道怪异的想法:那王晖想活下去却还是不免一死,而自己在城下时想着死,现在却偏偏活了下来,真就是命运的手笔么? 史弘肇接着向众人问道:“回头要叙功记簿,尔等在此议议,郭郎这番当得啥功?” 旁边的王进立马顺势进言:“依末将看,今日之战,先登之功当属郭都将无疑。” “我看当得。”史弘肇点点头,又偏过脑袋看向其余军将:“你们有啥意见?” 周围的众人见史弘肇有意举荐,郭信身上又确实有实打实的战功,于是皆摇头道:“末将等都无异议。” 史弘肇颔首对诸将的态度表示满意,又转向郭信:“郭家小儿说说,想要啥赏赐?别的我史某做不了主,跟陛下讨点赏来却还容易。” 郭信闻言沉吟一番,短暂的思虑后缓缓开口:“末将不要什么赏赐,却有个不情之请。” 史弘肇大手一挥:“真跟你爹一样墨迹,有啥直说!” “大军进城不过几个时辰,末将一路过来,却见城中已是一片狼藉。”郭信顿了顿,“贼众作乱可恨,但城中百姓毕竟无辜,因而末将斗胆请军使约束城中将士。” 郭信说罢便注意着史弘肇的表情,却没想到史弘肇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这事好说,此地也是咱汉家地盘,既然归顺了咱大汉治下,就都是良民百姓。传令下去,叫弟兄们别太放肆,今日回去也都各自约束管教。” “末将等得令。”诸将闻言都抱拳应诺。 郭信见状感激地抱拳做了一礼,沉重的心情略有舒缓。他毕竟来自后世,还不太习惯看到无辜的人遭受那些不必要的苦难。 而他看着上座正处于志得意满间的史弘肇,随即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如今的世道,决定下面人的命运是生是死,是喜是悲,有时候只取决于上面掌权者的一念之间。 第三十章 赏赐 代州的战事彻底结束,汉军在城外重新作了一番整顿后,便正式入驻了代州城中。 随着代州城告破,以王晖为首的一应‘叛军’将领也皆已授首。除去王晖的脑袋被传去太原府呈送给刘知远外,其余人等的头颅则都悬挂在城门上空,向来往经过的人们宣告着代州城的真正归属。 此役结束,郭信隶属的奉国军各个指挥损失不一,郭信的第三都原有一百余人,如今剩下六十多人,而位于第一波攻城的前两个指挥伤亡最为惨重,甚至其中一位指挥使也命丧城下。 战争过后,军中将士们最关心的无疑就两件事:封赏与抚恤。封赏自不必多说,太原府不久前才传来刘知远拿出内府积蓄赏赐河东将士的消息,对于刚立下首战之功的奉国武节两军,太原方面显然更没有吝啬的理由。 军中的抚恤也有一套例行制度,伤残者会被简择放归自谋活路,或是留放在随近州县恤养,而阵亡的将士在被草草收敛后,抚恤则针对其家人——在郭信看来,这倒并非是官府多么仁慈大方,大抵因为此时百姓的家中往往不止一个男丁,那些习惯了依靠军饷生存的家眷很容易选择再送一个儿子进军营。 但不论如何,攻城阵亡的不小损失,还是让军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一层淡淡的悲伤气氛。虽说战阵上有人死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身边同袍的音容转眼成空,或多或少还是会影响到包括郭信在内将士们的心境。 而在不知不觉间,郭信也感觉到自己已经十分熟悉了军中的生活。最明显的就是部下士卒们看向自己的眼光不再像以前那么生分隔阂,而是十分自然亲切,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一般。 在代州稍事休整了几日,才安顿下来的史弘肇就再次收到了太原新的指令,命他清点武节左右两厢的人马,即刻南下回师太原,同时以奉国都指挥使解晖暂领代州防御使,本部奉国军跟随留守代州。 史弘肇马不停蹄地走了,对于武节军这么快就要赶回去,郭信并不感到奇怪——河东眼下需要用兵的地方还有很多,远不止代州一个方向,何况而契丹主眼下还统领着无数契丹人马在中原作威作福,刘知远的主要威胁并不来自北面。 郭信这时清闲了下来,整日待在校场习射打发时间。他的射术在先前俘兵逃跑一事时已经让身边众人领教,几日下来更让他成了军汉们热议的人物。 郭信心里清楚,战争虽然已经结束,战争结果造成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自己破城的事迹传开后,让他第一次享受到了被人瞩目的待遇。身边人都知道此役先登之功以他为首,能在汉军首战中露脸,又有统军大将史弘肇亲自说话,回头必然少不了高升富贵,因此都表现得十分尊敬甚至不乏巴结之意…… 要说郭信不在意这份功劳自然是假的,但破城之功肯定不能全算在他头上,否则那些激战中丧命的将士该去何处说理?只是上峰王进和史弘肇都有意提他,郭信没有理由,也没有愚蠢到去拒绝这番好意。 郭信只带上郭朴一人一马,离开了人群熙攘的校场。 代州城内,街头巷尾已经恢复了平静,汉军的戒严没有持续几日,城中百姓也回到街道上重新开始各自的营生。 不过像代州这样的边境重镇,长期负责抵挡来自北方契丹的袭扰,战争频发之下,城中多是军户和过路商贩,正经的百姓却不多,因而街道冷清孤寂,烟火的氛围远比不及郭信待惯了的太原府。 不过这样的地方也有它的好处,见惯多了军中人声鼎沸的场面,偶尔身处这样清净的地方,让郭信有种暂时得以远离繁杂诸事的感觉——即使不远处城头的血迹还在等待着时间的冲洗。 郭信漫步在街上,头一次体会到和平和战争间的区别。唯独让他有些介怀的,是那些望见他身穿戎装就远远开始畏缩躲避的百姓。 望着那些穿着、神态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百姓,郭信在心中若有所思。一直以来,不论是生活的安乐优渥,还是入军就能从都将为起点,这些似乎都依赖于父亲郭威的影响,也让他渐渐习惯了家境带来的保障与优势。但经此一役,他开始意识到,有郭威这样一个好爹固然重要,但若没那份胆量和实力去搏,也很难能把许多这样的机遇抓在自己手里。 不过若自己有的选,郭信绝不会冒着生死的风险再搏一把……而想让自己不再置身于那种死地,除了回家做个闲散的衙内子弟外,眼下看来,就只有不断晋升军职往上爬这一个途径。底层的士卒命如草芥,只能干那冒着箭雨登城的活,而越是高级的武将,才越容易历经无数战阵还能活下去。一将功成万骨枯,并不是一句虚言。 好在记述自己先登之功的叙功簿已经和此役死伤将士的名册一同送往太原,剩下的就是等候太原的嘉奖封赏。 …郭信带着郭朴在城中转了一圈,正要回营,突然瞧见南城门处,有一伙骑兵护送着一支马队拉着板车缓缓入城而来。 郭朴瞧见车队,好奇道:“不知拉的是啥玩意,要这么多人马送来?” 郭信见马队从南面而来,应该是出自太原府,且又有军士随行护送,见这架势,除了下来的赏赐还能有什么? 郭信觉得自己刚想的功劳大抵有了着落,忍着笑意道:“我猜是咱的赏下来了,走,先回军营。” 郭信回到军中,期待地等了半晌,果然没一会便听到外间热闹起来。他刚一出门,就有解晖的亲兵骑马过来传话:“郭都将!解军使在刺史府有请,太原府已来了赏赐,并有官家旨意宣读!” 第三十一章 指挥使 郭信策马来到刺史府,得知解晖正在内传唤立功诸将,便直接进了前堂。 郭信在前堂却没见到解晖太原来的使者,问过同在等候的王进知道官家的旨意不只给解晖一人,因而要在众军将面前一同宣读。于是郭信又等了一会,待奉国军诸将人等都到齐后,才有人去后面请出使者。 解晖和正使很快就攀谈交笑着出来,郭信的眼睛却扫过二人,却落在二人身后身后的随从身上——正是好友郑谆。 郑谆不动声色地朝郭信眨了眨眼,郭信虽然不解郑谆出现在这里,但也笑着颔首朝他示意。 使者带着众人嘉奖而来,军汉们都摆出一副好脸,纷纷抱拳拜见。诸将在堂内按次序站定,郭信眼下在军中还是都头,只是因先登之功才被传唤过来,位次自然位于最末。 解晖草草说了两句勉励的话,便从身后让出使者来。 领头的使者在众人面前昂首站立,待堂内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后,才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我乃官家新封内客省使王峻,奉上命来此恩赏有功将士。” 王峻声音洪亮,看上去很有一番风范,但郭信从他的话里还听出了一些别的信息:客省使已属于中央官职,看来刘知远在太原开始分封文武百官不是虚言。只是不知道父亲郭威现在是否也封了大官? 王峻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却直接问道:“你们哪个是奉国军郭信?” 郭信有些意外,忙抱拳而出:“回客省使,末将正是郭信。” 王峻:“是你带头破了此城?” 郭信尽量显示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正是末将。我军将士奋战,贼众不可抵御,末将依命而行,一日告破此城。” 王峻闻言赞许地点点头:“好,好。将士们在阵上拼杀实属不易,郭使君家真不愧一门虎辈。” 郭信心想:自己说得轻松,但背后的艰险和代价,又岂是眼前未经战阵的王峻所能想象? 王峻又道:“史军使班师之后,在官家面前言及此城得破之功,特别提到郭都将。” 郭信继续得体地应答:“上阵杀敌是分内之职,末将不敢居功。” 王峻笑道:“郭都将深明大义,但若有功不赏,岂不是寒了军中将士之心?官家已经降下旨意,授奉国军都将郭信为奉国左厢第一军指挥使。” 此时不是推辞的时候,郭信当即拜谢领命。 王峻和郭信说完这些话,便转头从身侧郑谆捧着的木匣内拿出一份帛书,面向诸将朗声道:“海内不平,四境不安,幸有将士实心用命……着升奉国军隶侍卫步军,改原奉国军为奉国左厢第一军,升解晖左厢都指挥使,王进转左厢一军都指挥使……” 堂内奉国军诸将听见宣命都有些惊讶,侍卫步军即侍卫亲军步军,此番任命意味着奉国军已被正式列入禁军序列,而在场军将们都已成了汉朝的禁军将校!王峻说罢,一些没有城府的将头已经在下面咧嘴忍笑,互相窥视着传递欣喜之意。 而郭信这时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其他人的安排,只在一旁低头默默琢磨着自己这晋升。指挥使虽然官阶不大,但握有实权,已经算正式步入武将行列。只是自己虽然有一份登城之功,但这种功劳可大可小,关键只在于上面的人怎么看,何况他从军不过一月出头,能升这么快? 自己的晋升速度并不寻常,郭信估计还是父亲郭威在里面起了作用。到了郭威那个层级,不论郭威是否有意,其自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影响力,不管是刘知远想要进一步拉拢郭威,还是军内系统有意帮衬自家,擢升郭信这事看上去就符合情理得多。 王峻将太原的旨意宣读一通,众人一同谢恩完毕,解晖便解散了众将各回军营。 郭信也随着众人出府,正准备翻身上马,身后就传来郑谆的声音:“郭郎留步!” 在这偏远的地方遇见太原的熟人可不容易,郭信笑着朝郑谆拱了拱手:“郑郎什么时候干上了这奉旨的差事?” 郑谆走上前来,拱手谦虚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蒙苏判官看重,忝作翰林承旨,还比不上意哥儿在军中意气风发。” 郭信摆摆手:“不说这个,我在这儿听不到南边消息,南边的情况如何?” 郑谆露出果然如此的一笑:“知道意哥儿会问,南边契丹主听说官家即位,派手下耿崇美等人赴昭义等河东周边诸镇,意图扼守要地防御。此外还听闻东边义军四起,接连已陷宋、亳、密三州。” 郭信若有所思道:“契丹人不受汉将待见,在中原并不好过。” “确实如此!”郑谆赞同一声,并接着道:“官家已经发布檄文,并遣使晓喻诸镇,晋州张晏洪、保义军赵晖、怀州王守恩,都已奉表诣使晋阳,可见官家正负天下之所望,而契丹胡虏不久见绝于中原矣!” 郭信微微沉吟,对郑谆的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郑谆又压低声音,向郭信提醒道:“不过意哥儿如今虽然已经列为指挥,但万不可就此止步。现在官家锐意进取,封赏百官,广纳乡兵,显然不日就要进取中原。到时军中将帅缺额必然诸多,只等南边战事一起,在军中功转跃升不在话下。可意哥儿若是一直待在这代州北境,只怕什么也轮不到头上。我劝意哥儿还是早日去信郭使君,想办法把你调出去才好。” 郭信想了想,觉得确实如郑谆所说。战功是此时升迁最快的办法,只要能活着打胜仗,封赏便会一路不停……而除去升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让郭信不得不在意,那就是自己战阵经验实在不足! 虽然自己勉强可以说出身‘将门’,但他至今才上过一场仗,还是敌我实力悬殊的必胜一战,而参与战事是积累经验的最好办法,这样才好为日后争取统兵做准备。 “郑郎提醒的是,只是我爹那军都孔目官只管军中钱粮兵饷,想调出去恐怕没那么轻巧。” 郑谆神秘一笑:“意哥儿还不知道,官家已封郭使君作了枢密副使……” 第三十二章 汉家 辞别郑谆,郭信回到军营。 刚进营门,就见那装着从太原府运来赏赐的十几辆大车,正横成一列摆在校场正中。几个将头和书办不知从哪搬来几张案子,正呵斥着乌泱泱的军汉们排成队列挨个唱名领赏。 郭信让郭朴上前打听,得知所有参战的将士都有赏赐,不过底下士卒太多,分到每个人头上的也就几吊钱和一匹绢。但这些对于普通家中的用度来说已经不少,因而得了赏赐的军汉们各个都欢呼雀跃,看上去比破城那天还要高兴。 郭信一路向自己营房走去,一边听到耳边传来士卒们的交谈。 “听说官家本想从民户括钱,后来是听了李三娘建言,才掏空了晋阳宫给咱军中发赏。” “咱新天子救民水火,就该是这样。” “还叫甚么李三娘,如今该改口叫声皇后了。” “要我说,管他赏是哪来的,咱为他老刘家打天下,总不能不给口肉吃罢?” 军汉们话说得糙,想来却很在理。郭信突然觉得,胜仗对上面的人才有意义,下面的人未必真的那么看重输赢。只有靠封赏将上下的利益捆绑起来,大伙才愿意为那肉食者们口中的大义卖命。 …… 时间到了四月,郭信一月间离开太原府,不知不觉在外已有三月之久,此时距刘知远立汉即位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月。 郭信先前在郑谆的提醒下动了心思,本想通过郭威的门路把自己调到南面参与即将到来的战事。但等到郭威来了回信,上面却只有寥寥数语,除去对自己的关切和勉励外,其余总结起来便只有一句:安心戍边,不许南调。 郭威信上没写原因,但郭信自己猜测,也觉得大哥郭荣已在兴捷军任指挥使,自己若还想再进一步,恐怕会显得自家太过高调。 于是郭信也只好安定下来,逐渐适应如今指挥使的新身份。 此外从家中偶尔传来的书信中,郭信也能够感受到如今河东紧张的气氛,所有汉军都在枕戈待旦,只等时机得当就跟着刘知远杀出河东,从契丹人手中夺取中原。 太原方面意图扩军备战,连带着奉国军也作了改动调整,不仅王进升了都指挥使外,解晖也升了厢都指挥使,即是等于将奉国军建制扩充提升为与武节军大体相同的编制,左右两厢各辖几个都指挥使,倘若兵将充足,最少也能有近万人,关键还要看每厢能辖几个都指挥使。 只是目前来看,奉国军还在草草组建的计划之中,代州这边也只是一个奉国左厢的空壳,实际上仍是原先的奉国军,只是现在改作了隶属于奉国军——奉国左厢的第一军罢了。 郭信照常在卯时起来,在军中他已习惯了随日出日落而作息,加上军中时不时的操练和习射,自感体力与精神状态都比往日精进了不少。 今日是四月初一,正是军中点卯的日子,郭信独自熟练地穿上甲胄,待收拾整齐后,便准备去刺史府拜见解晖。 因为太原府还没派来接管代州的刺史,于是奉国左厢都指挥使兼防御使的解晖便理所应当地领了州内一应军政事务,点卯也改到了刺史府内。不过郭信还没看出解晖有什么下马治民的本事,武夫们既要打仗又要理政,只让他觉得此时地方制度实在混乱潦草。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但代州城内依旧是冷清的景象。先前郭信还觉得此地清净,待过一段时间又不禁开始觉得有些孤寂无聊。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那个在春乐坊唱牌子曲的崔玉娘,真没想到自己回忆起在太原府的日子,竟然是那两次听小娘唱曲。 郭信哼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调子走了一阵,突然瞅见不远处一个穿着褴褛的老汉正在道边席地而坐,面前还搁着一个破碗,显然是乞讨为生。 郭信心情不错,便把手伸进钱袋里摸出几枚散钱,上前丢进了老汉身前的碗里。 铜钱丁零当啷掉进碗里,低头的老汉回过神来,却急着喊道:“多了!军爷使多了!” 郭信刚迈出去的步子又迈了回来,心道还有人嫌给钱给多的?于是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问那老汉:“本将好心给你,怎么还有嫌多的道理?” 老汉抬起头来,郭信这才发现老汉其实不老,年龄估计和父亲郭威差不多,只是因为那张脸吃惯了风霜,才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老。 “小的求碗饭就是,不敢让军爷多使钱……。” 老汉一嘴口音,郭信寻思自己出来得早,早去刺史府也是坐冷板凳等人,于是便接着问道:“不是本地人?” 老汉点点头:“俺从幽州来,以前跟着北平王赵太师镇守幽州……” 还没说完郭信就好奇地打断道:“哪个赵太师?” “当然是赵德钧赵太师……” 郭信搜肠刮肚一番,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老汉却有些急了:“如今那幽州节度使赵延寿就是我家赵太师的儿子。” 郭信这才了然,赵延寿这名字他倒听说过。赵延寿虽然是汉人,却在契丹人那边混得不错,不仅给契丹人坐镇幽州,契丹人破晋之前,甚至还几度有传言说耶律德光要改立赵延寿为中原皇帝——只是如今看来这传言并不可信。 但他还是没明白:“既然你跟着你家赵太师吃饭,怎么跑这来了?” 老汉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眼睛大睁道:“赵太师被契丹秃驴锁去了北面,那赵延寿小儿认贼作父,跟着秃驴一起残害咱汉家儿郎。俺是听说太原出了新皇要兴复故土,这才一路打听过来……” 郭信明白过来,又将手伸进钱袋,从中摸出两串钱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将整个钱袋一起抛给老汉:“接着。” 老汉下意识接过钱袋,却双手捧着钱袋不知所措:“军爷这是……” “拿着这钱往南去太原府,若没处求活,就去兴业坊找郭府,就说是郭二郎让你去讨个生计。” 老汉忙道:“小人跟军爷无亲无故,咋敢受这大恩大德。” “别说什么无亲无故,咱都是汉家儿郎不是?放心受着便是!” 老汉这才收起钱袋,在地上拜服道:“将军仁心,以后必有好报。” 第三十三章 北返 郭信在路上耽搁了时间,等到刺史府正堂时,诸将都已来的差不多了。郭信走进堂内,堂里的气氛却让他感觉到与以前点卯时稍稍有些不同,细细观察后发现是武夫们表情都比较严肃的缘故。不过他没多想,和几个认识的指挥使互相寒暄两句后,便默不作声地找了角落里站定。 片刻后,解晖就和王进一同走了进来,解晖脸上的表情略显凝重,王进面孔倒是十分轻松惬意。在郭信眼中,二人表情的对比很有意思,随着太原任命到来,解晖虽然升任厢都指挥使,手下管的却还是同样的人马,甚至其中大部实际上都归给了王进节制……而王进从指挥使升都指挥使,已经迈过武将进阶中重要的一个门槛,到都指挥使这一级,就会经常有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何况是在地位显赫的禁军位置上。 武将走到这个层次,资历越久就越有机会高升,若运气再好些,封侯立传就是早晚的事。 解晖与王进面南而坐,其余众将都侍立两侧。 解晖端起手边案上的杯盏抿了一口,很快便开口道:“今日说两件事。其一,契丹主已从大梁出发,率前朝文武诸司,诸军吏卒,宫女宦官,尽皆北返。月底前契丹人已从白马渡了大河,此刻正在急攻相州。” 解晖说得慢,传达的消息却很清晰——契丹人已经在北返的路上了。 郭信一听,先前父亲郭威说的果然不错,契丹人久居贫寒之地,似乎很不耐中原暑气,这才四月就要北归回草原去了。 当然在郭信看来,契丹人水土不服都只是次要原因,否则后来同出于北方的金人还不是把某朝赶出了中原之地?更重要的还是契丹人如今在中原根本待不下去,当初契丹主耶律德光进入汴梁城时,赐诏晋地各个藩镇,各个藩镇也都争着上表称臣,然而很快契丹主就放纵部族四处打草谷,把中原搞的一片狼藉,甚至设置了所谓“括借使”,专门去各地藩镇搜刮脂膏……很是惹恼了各地镇帅。 契丹人在中原的做法蠢到极致,却明显对河东有利。诸镇既然在契丹人治下没好日子过,为何不投奔太原?何况唐晋两朝都有从河东入主中原的先例,各镇里头也只有刘知远赶跑契丹人的胜算最大。 堂内其余的诸将一听契丹主已经从汴梁跑路,也都尽皆兴奋起来: “契丹贼滚回去了!” “跑得太早!还没跟爷爷干上一仗!” “必是惧咱汉兵威势……” 诸将直抒胸臆,解晖则停下来端视着手中的杯子,好似杯里的水中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在吸引着他。郭信看着解晖手上细微的动作,想起先前在雁门关作战前,解晖也是用水勾画地图给诸将解释的——解晖性子像水一样缜密,带兵也很谨慎。 等众人的激情稍稍平静,解晖接着道:“那相州在契丹人北返的必经之路上,不过二月间就已被河北义军占下,听闻城内兵甲粮秣充足,想必契丹人马要在那相州城下先耗上一段时日。” 王进在一旁插话:“那咱岂不正好能兵出井陉,往镇州去拦下契丹人?” 解晖摇头:“官家已听从枢密副使郭使君建言,定下了南下进军陕晋二州,直取洛汴二京的方略。” 郭使君自然是指郭威,郭信心想:郭威在刘知远身边还是很能说得上话的。 解晖转头对郭信微微颔首示意,嘴上却不停顿:“其二便是官家已任皇弟北都马步都指挥使刘崇为代理太原尹,自本月起主持府中事务。此外辽将耿崇美屯兵泽州,有用兵潞州之意,官家以史弘肇为率行营先锋使,率步骑万余先行讨伐。” 听到史弘肇又被任了大军先锋,郭信倒是颇有些意外。立国之后的首战之功让史弘肇拿了不说,南下开路的功劳刘知远也准备给他?要知道陕、晋两地藩镇年初就已经投靠了太原,契丹人走了根本没多少硬仗打……只能说史弘肇很受刘知远器重,隐隐有种军中第一大将的味道。 对于太原已经决定南下,众人先是兴奋了一阵,随即又冷落下来:南边打的再激烈,却怎么说也与脚下的代州挨不上边。 王进更是直接不满道:“这恁没道理,史军使跟咱一同来这代州,这回还能有仗打,官家怎没想到咱们,让咱还在这缩着吃西北风?早知道当初倒不如不来打这小仗,这下倒好,白白丢了南边的大好功名……” 众人也郁闷起来,只有解晖神秘地一笑,安抚众人道:“凡事都要有人做,官家不会忘了咱这些人。” 郭信看着解晖的笑,又想起郭威信上诉说,心头有些恍然:奉国军既然已经位列禁军,估计并不会在代州埋没太久。 …… 郭信猜到奉国军很快也会有新的调动,从刺史府出来时又觉得头顶的太阳灿烂了些。 回到军中,郭信便直接唤来章承化和王元茂二人,让二人将契丹北返的消息下传军中。 因王进升了第一军都指挥使,所以按照此时的惯例,原本的左指挥便成了都指挥使直属的亲军,而郭信则领了先前阵亡的第二指挥使的位置,原来的部下第三都也理所当然成了他所直属的亲兵。 郭信自己顺利升任指挥使,也没忘记自己先前“抢”了章承化都头的位置,于是这次直接将章承化连升两级做了副指挥使,王元茂则补位升作了都头——军中惯例,指挥使以下可以由都指挥使直接任命,不过是郭信在王进面前提一句的事。 郭信如今手下管带五百口军汉——虽然眼下因为刚从战阵下来,伤亡士卒的空缺还未补上,因此并不是满额。 郭信将刺史府传下来的消息告诉二人,章承化的脸上稍稍动容,王元茂表现得更是喜悦:“这么说来,咱不久就能进汴梁城了!” 看着眼前二人的表情,郭信就能猜想到军中将士估计得了消息,都会和王元茂此时的心情差不多。契丹人北返确实是件大事,契丹人跑路之后,剩下的各镇里头,谁还能挡住刘知远入主中原?谁还能挡住大伙享受功业平定后的荣华富贵? 第三十四章 帝羓 整个四月间,郭信都在代州观望南方时局的变化,等待着太原方面想起调动自己所在的这支‘偏师’。 这段日子里陆续听闻中原有诸侯向刘知远称臣,首先是镇守河东西北的府州团练使折从远进太原府觐见刘知远,并因避讳而更名为折从阮,其次是宁国都虞候武行德占据了河阳,也派其弟武行友送书于太原。刘知远自然投桃报李,分别将二人任为振武与河阳两地节度使。 史弘肇在南面的战事也比较顺利,四月中旬大破辽军斩首千余级,又追击契丹昭义节度使耿崇美、河阳节度使崔廷勋,逼迫耿、崔二人与契丹奚王拽剌退保怀州。自此契丹主试图在怀州、洛阳一带防备汉军南下的力量已经彻底陷入了被动。 见南面打得顺利,刘知远又派遣岢岚军使郑谦为忻州刺史,兼任彰国节度使、兼忻代二州行营都部署,试图从北方出兵以分散契丹兵势。 而正当代州城内的汉军再度紧张起来,准备等后援兵马到来后一同出兵北进蔚州时,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消息却突然从南方传来。 听闻到王元茂风闻而来的消息,郭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了一遍:“契丹主真的死了?” 王元茂点头称是:“据说那耶律尧骨是在北上的路上染了重病,前阵子在杀胡林给病死了,这事在河北已经人尽皆知,应该不会有假。” 过了一会郭信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自己后世的记忆中对此时的很多大事印象都模糊不清,虽然知道契丹主耶律德光进入中原后没多久就死了,却不知具体死于何时。 “杀胡林……杀胡林……”郭信默念几遍,不禁自问道:“这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 王元茂在一旁见郭信自言自语,试探地问道:“郭指挥是否要卑下去禁止军士传言?” “无妨,就算耶律主没死,也能提振军中士气。”郭信挥挥手,想了想又将手边兜鍪提来戴在头上:“我这就去拜见防御使。” 正巧这时郭朴也进来禀报,称解晖正在刺史府召集诸将议事。郭信心中当即了然,看来契丹主的死确凿无疑了。 刺史府内,解晖扬着手中黄绫包裹的诏书,高兴地向到场诸将宣布:“契丹主已死,辽军在河北群龙无首,咱大汉成事不远了!” 解晖得到的自然不是小道消息,而是正经来自太原的军令,否则也不会把诸将叫来议事。 诸将估计大多都在军营里听闻了传言,但此时得到解晖这边来自官方的证实,不说弹冠相庆,但起码的高兴都是摆在脸上的。 虽然大伙眼下以契丹为敌,嘴上对耶律德光尽出贬低之言,但也不得不承认耶律德光当真是此时的一代雄主,其人先灭后唐又灭石晋,人们嘴上不说,但任凭谁都无法否认,耶律德光是活着这事本身就为河东带来了一股无形压力……而这股压力眼下则将要随着耶律德光的身死而骤然间烟消云散了。 王进啧啧感叹:“那契丹主没死在咱刀刃之下,倒是被病鬼先勾了魂,算他好运。” 解晖今天也很高兴,却不单是因为耶律德光,很快压手示意众人肃静:“暂且不说此事,官家已向我军传下军令。” 诸将当即不再为耶律德光身死而叫好,只拎起耳朵等解晖传达旨意。 解晖也不卖关子,直接站起宣读:“上言,前锋都指挥使史弘肇大军方屯上党,群虏继遁。太原众军以出天井,抵孟津为便,诏以十二日发北京,告之晓谕诸道。” 郭信听着解晖宣读汉军即将出兵的旨意,太原府同时将契丹主身死和宣告出兵之日一同发来,让他不可避免地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刘知远是因耶律德光死了,所以才敢放心出兵南下? 解晖说完便放下文书,众将见状以为没了下文,当即急着叫嚷道:“那我等呢?官家可有提到咱们?”“难道还要在此地待着?” 解晖朗声一笑,却是又掏出另外的一份帛书,叫众人坐定,又念道:“着令代州奉国军所部择日班师入太原府整顿兵马。” 众人疑惑,解晖接着解释道:“官家准备亲征南下,已令皇弟太原尹刘崇为北都留守,蔚进为北都马步军都指挥使。南面大事为重,官家无意再北出蔚州,回头是北都马步指挥使的人马过来接管此地,到时咱便班师回太原府去。” 王进掰着指头重重叹了口气:“嗨…官家十二日出征,今个就已八日了,等于咱们还是赶不上趟。” 解晖倒是不以为意:“我军人马缺额,就算能赶趟也未必能在众军里头出什么威风,此时先去太原补充人马才是正紧。”接着便向众人宣布:“诸位各自回去传令,准备班师!” “末将等得令!” 奉国左厢在代州收拾得当,五月十一时,从太原府过来接管代州城的刘崇人马才姗姗来迟。 解晖没叫军中多等,第二日就率军踏出了代州城。 比起上回从太原府外出征时的匆忙无绪,郭信对行军已经不再陌生,何况他如今已经升了指挥使,下面繁杂的琐事不再劳烦他去费神,只需要他监管提辖,其余便自有下面的人安排妥当。 大军从南城出发时,天色还处于微明。 骑在马上的郭信望着向南前行的队伍,感觉有些变化,又说不出具体有什么不同来。 郭信又回头朝着身后的南城望了一眼,城头一片昏暗看不真切,郭信想到那片昏暗的城头正是自己第一次上阵的地方,竟生出两分亲切来。但他料到不久之后,随着刘知远进入汴梁,自己也要作为禁军将领在那闻名已久的东京城开启新的生活……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意哥儿听说了么?那契丹主死后被人剖开灌了一肚子盐,做成了干羓才运回北地。”郭信升指挥使后,郭朴作为亲兵也得了一匹马,跟在郭信身边搭话。 郭信收回思绪,点头笑道:“那契丹主被腌成了腊肉皇帝,倒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周围军汉听了郭信的话都嗤笑起来,郭朴却好奇地追问道:“意哥儿见识多,可知道契丹人为啥要这么做?” “是为了防腐。” “啥是防腐?” “就像腊肉要用盐腌才不会臭掉,人肉也是一样。” “吓!契丹虏子养那么多牛羊,还不够吃!” “…” 第三十五章 梨花 五月中旬,郭信随奉国左厢班师回到太原府。 刘知远与太原文武已率大军南下,太原府话事者便落在了北都留守刘崇的身上。得知奉国左厢归来,刘崇为表重视,派出太原府少尹李骧出城十里相迎。 但这些与郭信并不相干,该封的该赏的他都已受了,这些也都是他千里跋涉,提头卖命理应就该得来的。他此刻心里在意的只有太原府中的那个家。 去年就开始集结的汉军终于到了用武的日子,太原府南北两个大营骤然一空,奉国左厢也不用再在城外驻扎,直接进城中修整。 叮嘱章承化带人安顿本部后,郭信就带着郭朴直向自家奔去。 黄昏时,太原府街头的人很多,校场又靠近城内的东市,道路上就更是喧哗热闹,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代州城人口凋敝,绝不会出现这种情景,还是稍繁华些的太原府,才会让郭信勉强产生自己身处城市的感觉。 四个月的外出征战,郭信二人骤然回到烟火繁荣之地,却丝毫没有感到不适,轻车熟路回了郭府。 郭府前正有一个身影在府门前扫地,听见马蹄声回过头来。郭信一眼就认出了郭寿,郭寿却好似没认出他二人,提了扫帚立在门前还想让开道路。 直到郭朴一声:“爹!” 郭寿才恍然醒悟过来:“臭小子?回来了?” 二人在府门前驻马,郭朴翻身下去,握住郭寿的两只手:“爹莫非痴了不成?连儿子都认不出了?” “你这蠢儿才痴了!”郭寿一脚蹬去,却被铁甲硌住,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郭朴,转身朝郭信拱手道:“听说意哥儿升了指挥使,恭喜!我就知道意哥儿会有出息!” “好歹是郭家儿郎,没甚喜的。”郭信笑着摘下兜鍪,向郭寿问道:“现在家中都有谁在?” “老郎君和荣哥儿跟着官家往南去了,青哥儿、夫人,还有几位小郎君都在府中。” “成,我先去拜见母亲。” 辞别了郭寿,郭信径自入府,身后还在传来郭寿训斥郭朴的声音: “蠢儿,你何时能跟意哥儿一样懂礼……” “爹,莫揪耳朵,疼!” 府中给郭信的感觉依旧亲切而熟悉,表面的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有院落中那几棵梨树不再枝叶单调,长出了如伞盖的绿色,只是花期已过,让郭信稍稍有些遗憾。 郭信刚要迈入后院,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甲胄,于是转头向自己的厢院走去,准备先换些干净衣裳再去拜见张氏。 走到自己的厢院前,郭信听到院内传来几个小儿的嬉笑声,应该是自己那三个堂弟。 郭信推门进去,果然看到郭奉超三人正在自己的厢院里踢毽球。 三人玩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到郭信进来,直到他走进时,郭守筠和定哥儿两人才看到他,当即站定把手背在身后,一脸等着认错的样子。 背身对着郭信的郭奉超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盯着上下翻飞的毽球,脚下动作不停:“你俩这就累啦?” 定哥儿连忙小声提醒:“二哥!二从兄回来了。” “三弟别想诓我,二从兄打仗去了。” 郭信故意重重咳嗽一声,郭奉超闻声一个激灵,毽球也随之落在地上,缓缓回过头来,看见郭信,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连忙快速俯身拜了一拜:“见过二从兄。” 说完就退后两步,也在两个兄弟身边并排站好。 郭信瞧着三人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也佯装生气,板着面孔道:“你们三个知错了?” 年纪最大的郭守筠带头道:“回二从兄的话,我们知错了。” 郭奉超紧随其后:“我也知错了。” 定哥儿连忙跟上:“二从兄,我也错了。” 郭信继续沉着声音问:“那你们说说,错在哪儿了?” 三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又是大哥郭守筠先低头道:“我们在二从兄的院子里玩毽子……” 郭信接着问:“嗯,还有呢?” 这下没人吭声了,迟疑一阵,郭奉超忍不住跳出来道:“都怪大从兄把我们锁在院里读书太过无聊,我们才逃出来的!二从兄要罚我们便罚吧,可不要告诉叔母!” 郭守筠和定哥儿在一旁拦也拦不住,见郭奉超已经说了出来,也只好原地等着郭信发落。 郭信哦了一声:“所以你们是在逃学?” 三兄弟不明所以,郭守筠大着胆子问:“二从兄,什么是逃学?” 见兄弟三人局促不安的模样,郭信心下更觉好笑,于是招呼三人过来,解开身上的绑带,将胸甲和肩甲放在郭奉超和郭守筠手上:“犯错就要受罚,就罚你们去把甲胄搬我屋里去。” 见两个哥哥呼哧呼哧抱着甲片去了,定哥儿又紧张起来:“二从兄,那我呢?” 郭信见定哥儿还是当初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定哥儿搬不动那些,给我讲讲这几个月你们在府中都做什么了?” 于是定哥儿一五一十地将四个月里的所见所闻都讲给郭信听,原来郭威忙碌军事,三兄弟便都由张氏携带,平时都让郭侗教三人读书。 “这么说,你们三个都不爱读书?” 定哥儿摇摇脑袋:“大哥最爱读书,都是二哥说无趣,要来二从兄的院子耍耍……” 郭信顿时感到无语:“为什么非是我的院子?” 定哥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因为二从兄院子里没人呀!” 这时郭奉超与郭守筠也喘着粗气回来了,郭信见状,拍拍他们的肩膀,用长辈的口吻道:“你俩这身板可得多练练才行,否则出去谁能看出是咱们郭家儿郎?” 郭奉超心直口快,随口反驳道:“要说身板,大从兄的身子还没我好呢。” 郭守筠见郭奉超刚开口就急忙用胳膊顶了顶他,却还是慢了半拍。 郭信闻言也是一愣,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挥手道:“我要去拜见母亲,你们三个也跟我一起来。” 三兄弟当即哭丧起一张脸,郭信见状有些奇怪,张氏向来对自己温柔体贴,难道还有严母的一面? 他随即挨个摸过三人的脑勺,笑着道:“放心,我就说路上遇着你们,逃学事不会告诉母亲。” 三兄弟这才欣喜过望,紧紧跟随上郭信的脚步。 郭信带着三个跟班前去拜见张氏,感受到堂弟们对自己的亲近信赖,突然觉得一股暖暖的温情正在心头流动,就连一直惦念不下的战事,一时间也仿佛成为了遥远的记忆。 郭信不经意间抬头,突然瞥见角落里那棵梨树的枝叶间,原来还留存着一朵乳白色的梨花。 第三十六章 崇福寺 郭信带着三个从弟入内院拜会张氏,张氏早已得知郭信出征归来,派了婢女在门前迎候。 进到里面,不等郭信朝她行礼,张氏就先问道:“二郎出去了好些日子,外面不比家里,战阵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郭信还是向张氏行完礼数,为免张氏担心,尽量用不在意的语气道:“苦头是有些,不过孩儿觉得战阵上其实没那么凶险,何况有军中上峰关照,孩儿这次是得胜归来,被官家升了官的。” 张氏闻言欣慰道:“我知道二郎是有本事的,你阿父得知你在代州立了功劳,也是高兴了几天哩。” 郭信注意瞧着张氏说话时的神态,见她并没表现出担心的样子,也就宽心下来。张氏虽说不是他的生母,却无疑是此世最关心他的妇人,他也早已把张氏当做母亲看待。而人们离家在外,大抵总是不太想让家人担心的。 其实张氏并不是非常美艳的妇人,甚至说不上有什么姿色,身上更没有所谓大家夫人的架子……不像是重臣家的内眷,倒像是那种在外面常能见到的寻常妇人。但恰因如此,相较于严肃的郭威与兄弟郭侗,张氏让他更从心底里觉得亲近,真正感受到家中的温情与关爱。 郭信好言道:“父亲如今去了南边,母亲既要操持府上的事,又要管教这三个小,阿母平时可要体贴身子,勿要过于操劳了。” 张氏掩嘴轻笑:“看来二郎也学会疼人了。你们儿郎们都在外面忙活大事,府中的这点事相比起来倒不算什么了,我还能照顾得过来。何况还有大郎在。” 说罢张氏瞥见郭信身后的三兄弟,笑道:“你们三个又是做了什么坏事,叫意哥儿逮住了?” 三兄弟被问在原地,朝郭信投来乞求可怜的目光,最幼小的定哥儿更是紧张地抓住郭信袖角。 郭信笑道:“没什么,只是过来时碰巧遇上了,便一同来给母亲问安。” 说着拍拍身边三兄弟的后背,三人也上前乖巧地躬身行礼。 张氏又拉着郭信攀谈了许久,直到郭信看张氏渐渐显出疲惫,又见外间天色渐晚,自己不好久留内院,于是便准备告辞。 张氏像是又想起什么:“二郎最近不会再走罢?” 郭信微微一想,奉国军还要在太原修整补充兵额,最近应该不会急着开拔,于是问道:“最近应没什么事,母亲有何吩咐?” 张氏笑道:“三日后皇后要去崇福寺祈求新朝武运,重臣内家也可以随行,二郎既然最近无事,就陪我去罢?” 郭信刚想开口拒绝,张氏就道:“以前二郎虽爱舞刀弄棒,但也一向很爱陪我的。今年上元节时二郎就不愿跟我去拜佛,莫不是如今已嫌弃我这妇人絮叨多话了?” 话说到这份上,郭信哪里还能拒绝,也只好爽快道:“既然母亲喜欢,又有幸得见皇后,孩儿没有不去的道理。”想了想又好奇道:“不知官家新封的是哪家皇后?” “二郎说得奇怪,今上这些年来独爱魏国夫人——如今自然也是李三娘李皇后了。” 李三娘,郭信默念,倒觉得常常听起这个名字。 …… 刚刚立夏,天气就已经渐渐开始炎热。 郭信等到城中撞起晨钟时就早早起来,等候陪同张氏出门去崇福寺。 最近日头炙热,郭信也换上了件清爽的宽衫,只是数月里习惯了甲胄在身的重量,一时间对平常的衣物竟感到有些不习惯。 张氏出门乘坐轿舆,除了抬轿的担夫外,就只有亲近的婢女和郭信郭朴作陪。而郭信的兄长郭侗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连郭信在家待了三天也没见上几面,不知道整日在衙署里忙活什么,只听说是刚谋了工部度支员外郎的差事。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崇福寺所在的南城。郭信对崇福寺早就有所耳闻,据说崇福寺隋时就已兴建,如今更是太原府中,乃至河东诸州县间的第一大寺,仅占地就足足有四个坊。寺内僧侣上千,极盛时西域乃至东瀛都有僧者访学问道而来。 只是郭信不信此道,对僧人佛法都没什么兴趣,只当是为远观新朝皇后而来。 到崇福寺外,只见人群熙攘,密度还要远甚于先前契丹使者入城的情状,显然还有很多人抱着和郭信一样的目的想要来观睹新朝仪仗。 因为皇后驾到,崇福寺内外已经受内廷禁卫戒严,等闲人只能在外间道旁等着看热闹。郭信好奇地去观察那些护卫宫廷的武夫与军中武夫有什么区别,只见禁卫们俱是人高马大,甲胄齐全,看上去十分威严,却不知道是不是空有一副花架子。 郭信护着张氏的轿舆穿过人群,总算在寺门外落了轿。 寺门建的极大,除去贵人出入的正门外,仅左右两侧就各有三道小门。寺外已经停了数十顶轿子,各家的担夫家仆们整围着家中妇人小姐的轿子扯闲话,显然受到皇后传召而来的官贵家眷数量不少。 郭信请张氏下轿,郭朴便带着轿夫们去一旁等候。 张氏没进寺门,先在寺门前恭敬地站定,对着寺内的方向双手合十,躬身拜了一拜,口中还念着不知出自哪里的经文。 郭信顺着张氏的目光抬头看去,就见到寺门上一块方正的大匾,上书“崇福大寺”,就算郭信不懂书法,也能看出这字写得极好。 张氏注意到郭信的目光,笑着对他道:“那字是前朝庄宗皇帝赐下的。”说罢便先迈步朝寺内走去。 郭信见状也跟了上去,却发现那阖门处的门槛足有两捺高,若是稍不注意估计就要绊到在地。郭信心道:且不论寺内参拜有多么灵验,又藏着多么精妙的佛法,光看这门槛倒确实修得挺高。 第三十七章 皇后 郭信随张氏进入寺内,便感觉好似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崇福寺今日被皇家‘包场’,因而不见香客,寺内尽是青松古柏,耳边木鱼诵经声隐隐约约,不远处观音殿青烟袅袅,往来僧侣神态悠闲,举止自若,颇有一种隔世之感。 只是郭信知道在寻常日子里,每天都有无数善男信女来此虔心拜佛贡献香火,此地也绝非是什么远离俗世的净土。 张氏常来崇福寺祈福,因而熟悉此间布局,带着郭信七转八转就到了后寺的幽静之地。此时皇后仪仗还未来到,后寺的长寿阁前就已经聚上了一群太原文武的家中内眷,其中多是妇人。 郭信见状心想:妇人们在家不知外事,心中忧虑才会更热衷此道,男人们整日在外打拼,哪有心思天天顾及这些?此道用来教化生民也就罢了,沉迷于此在郭信看来就非常愚蠢。 然而没空给郭信瞎想,自从张氏到场,此地众多妇人就仿佛没有不认识她的,纷纷围上来问候交谈。郭信自然也要被张氏拉着,向那些相熟的贵家妇女引荐一番:“这是我家二郎意哥儿,刚从代州随军班师回来。” “还是第一回见,没想到郭家二郎是这般英武。” “是今年上元那个救美的郭二郎吧?” “听说官家在朝上亲口夸过二郎,看来二郎日后少不得显贵哩。” “二郎还未婚娶?计相王家正有待嫁小娘……” 被一众妇人围着七嘴八舌,郭信顿感手忙脚乱,口上也是不停招架应对:“哪里哪里,都是阿父教导有方……” 妇人之间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过了好一阵,郭信才借着出恭脱离苦海,找了处背阳的廊庑躲太阳。视线内的张氏还在与一众妇人攀谈,他知道这些贵家内眷分着圈子,有自己的名利场,那些显赫重臣家的贵妇显然会更受欢迎,而那些家中男人地位不高的妇人,就只有主动请求相交,甚至巴结其他贵妇的份。 所以众女环绕的张氏未必就是人缘不错,或许只是因为郭威正值显贵的缘故罢了。 正当郭信享受着短暂的清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嗓音:“皇后至!” 随后便看到一群宦官宫女,前呼后拥地围着一位端庄妇人从前寺而来。郭信暗道:这才是任何人都要亲近交好、如今中原最尊贵的妇人。 郭信已不是第一次见皇家仪仗,先前刘知远御驾东出的时候他就曾远远地观望过,但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却还是头一回。 名叫李三娘的皇后被侍从们里外围了几层,身边还有数个寺中僧人,郭信站起来伸着脖子才依稀看出皇后的长相十分端正,只是身上穿着一身宽大的锦袍,显得与此时季节有些不太相宜。 在此地等候已久的文武家眷们终于迎来正主,纷纷退避两边行礼拜见,郭信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伸脖子够着瞧的样子很没规矩……好在僧侣贵妇们都去围着皇后,没人注意他的失礼仪态。 皇后和众人说了些话,很快就继续往内里的长寿阁去,长寿阁是崇福寺最隐秘的内地,寻常连普通僧众也无法入内,听闻里面供奉的几座大佛都是金身塑造。 到这时郭信便发现皇后身边只随着包括张氏在内少数的几位女眷——外朝文武的等级秩序显然反映在这些妇人身上,并非所有女眷都有资格近身跟从皇后,多数都只能在阁外等候。 郭信对那金身佛像不感兴趣,也不想拜佛保佑刘家武运昌隆,便独自找路在寺内闲逛了起来。 “咚、咚、咚……” 木鱼声敲击舒缓,郭信的脚下也慢了下来。他觉得像这般清幽才应是寺院该有的样子,可在现实里越是名声显着的大寺,却偏偏越与凡尘俗世纠缠不清……世人们为名利而来,在这种日日香客不绝,人烟兴旺繁荣的大寺里头,真能让人沉静下来潜心向佛? 不知不觉郭信走进一处死路,刚要调头回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了四个汉子。 郭信疑惑地瞧了四人一眼,见四个汉子穿着锦衣,人手一根及腰长的哨棒,又并排把自己归路堵住,皱眉问道:“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四人中为首的一个笑道:“敢问郎君是郭家二郎?” 郭信见他开口便提自己,四人又各个壮实,看上去不是闲杂百姓,当下断定几人是奔着自己有备而来。他看着四个汉子身上的锦衣,心下已经了然:除了挨过自己一脚的李业,还有哪家仇人敢对禁军武将动手? 郭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坦然地向汉子点点头:“我就是郭家二郎。” “既然是郭二郎……咱这不就要认识了?”为首的汉子笑容瞬间消失,直领着其余三人一步步向郭信逼来。 郭信眼神迅速扫过四人,双手架在身前似要格挡。 “郭二郎不愧是武将,但今个倒要咱看看二郎的肉身跟咱手里的棍棒哪个更硬!上!”为首的汉子招呼一声,剩下的三个汉子就一同朝郭信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最前的一个汉子举棒快到郭信身前时,郭信却放下格挡状的手,躲过汉子下劈哨棒的同时,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刃,直接顺势将短刃送进那汉子怀中! 郭信动作非常迅猛,汉子一声惨叫便丢了哨棒抱着肚子缩在地上。 “这厮身上有刀!”不知哪个喊了一声,另外两个扑来的汉子顿时原地往后跳了一步,棒头指着郭信不知所措。 领头的汉子更加意外,见那地上的同伴还在痛苦哀嚎,一时间也在原地没了眉目。 郭信虽然带着短刃,但刚才那机会只能骗过一次,剩下三人不会再近身来拼,于是捡起那根被丢在地上的哨棒,拿在手里颠了颠,冷眼看着剩下的三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军户出身,又是禁军武将,几位要来试试我家棍法?” 剩下两人转头都看向为首的汉子。领头汉子见郭信刚才身法凌厉,此处小路又空间狭窄,自己三人施展不开,一咬牙,恶狠狠地盯着郭信道:“郭二郎的本事咱讨教了,不过这事没完,希望下回郭二郎还有这好运!走!” 汉子丢下话便转身疾步离开,其余两个也连忙提着哨棒跟了上去,竟不管倒在郭信脚下的同伴。 郭信见三人消失在眼中,这才松了口气,又抬脚踢了踢倒地的汉子,见他毫无动静,蹲下伸手探了探,才发现汉子竟已气绝而死。 郭信举起短刃照着日头看了看,刀刃上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暗淡的红色——章承化给自己的这刀确实好用。 他用地上汉子的锦衣擦去短刃上的血迹,便收起刀转身去寻张氏。 第三十八章 小事 郭信回到长寿阁外,正逢李皇后率着一众女眷出来。郭信知道自己刚才能遇上李业的人,估计是因为那李业跟着李皇后来祈福,正巧在此地被他看到,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一出。 郭信等到李皇后以及一众随从仪仗都一并离去后,才上前去找张氏。 跟随李皇后一同进香出来的张氏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二郎怎么才回来?见着皇后了么?” 郭信不想扫张氏的兴,便笑道:“孩儿昨日吃了凉食,肚子有些坏……不过皇后还是望见了的。” 张氏微微蹙眉:“二郎刚走的真不是时候。不然我向皇后引荐,让二郎在皇后面前露脸,多好的机会呀!” 郭信装作悻悻道:“今日运气不佳,下次还有机会。” 张氏也不再纠结:“二郎说得对,往后的日子还长呢,咱家受陛下看重,日后也少不了入宫的机会。” 郭信点头应是,又装作随口提起:“孩儿刚隔着人群看不真切,貌似今日皇后家弟也来了?” 张氏一想便道:“皇后家几个兄弟都随着官家出征,今天只见着了皇后幼弟,似乎是叫李业……意哥儿问这干嘛?” 李业是皇后亲弟,想必张氏身边的贵妇们也不太敢随便编排皇室的八卦,张氏还不知道郭信与李业的那点破事。 郭信微微一笑:“些许小事,就不劳母亲挂怀了。” 出了崇福寺,张氏重新乘上轿舆。郭信刚在寺中险些被李业的人暗算得手,此时不敢大意,亲自护送张氏回府。 今日李皇后来崇福寺是为刘知远出征祈福,这样的日子李业都敢对自己下手,足可见其人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又想到先前那汉子说此事没完……郭信虽然不怕李业,却觉得非常麻烦。自己从军以来一直顺风顺水,偏就在李业那厮身上生出这许多事端来。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是被那样一个小人惦记着。 郭信一行人快要行至府前,瞧见从自家府门里出来一高一矮两个熟悉的人影。 “王都将!”郭信喊了一声,那边二人果然扭过头来,正是王元茂和章承化两人。 “郭指挥使!”王元茂挥手招呼了下,便和章承化趋步过来。 轿舆停了下来,张氏在内问道:“二郎唤的是谁?” 郭信在帘外道:“是孩儿军中部下,估计有事来寻孩儿。” 张氏温和的声音从帘内传出:“我一介妇人,就不耽误你们的要紧事了,二郎去吧。” 于是郭信向郭朴细细叮嘱了一番,便叫上章、王二人朝坊外走去。 郭信见二人身上都穿着甲,先问道:“你二人从军中是怎么寻来的?” 王元茂闻言一乐:“郭指挥使真会说笑,枢密院郭使君的府第,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哪还用得着刻意去寻?” 郭信想到刚才寺中的凶人,深感到身边有自己人的重要性,于是对二人道:“咱都是上阵卖过命的交情,私下不用再称我指挥使,名头怪长叫起来也不顺,跟郭朴一样叫我意哥儿就成。” 郭信主动表示亲近,二人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章承化接着道:“我们来找意哥儿,是来给意哥儿带这个玩意。”说着从怀中一枚腰牌递给郭信。 郭信接过一看:“指挥使腰牌?” 章承化点点头,郭信便笑着将其绑在腰上:“你二人来得巧,这家伙待会兴许就能用上。” 章、王二人皆面露疑惑:“意哥儿要带咱去哪儿?” “春乐坊。” 章承化没听过春乐坊,王元茂自然对其有所耳闻,听到郭信要带自己二人去春乐坊,顿时乐不开支地说起闲话:“上面说咱军不用在太原补兵了,回头直接去汴州,听说那边全是前朝降兵,契丹主原本要杀,不知为啥都活了下来……话说昨天军中传言史军使一路往南杀去,怀州那边的辽将直接弃城跑了,郭指挥使觉得南边还有仗打么?契丹人都跑光了,倒时咱官家带大军进汴州岂不是兵不血刃?” 郭信见他高兴起来说个没完,无语道:“改日去大梁城再请你俩玩乐,今日是有别的事。” 王元茂嘴里一停,旁边的章承化却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我就知道意哥儿不是旁边这个酒囊饭袋,带咱出去肯定是有要紧事办。” 王元茂瞪了章承化一眼,随后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意哥儿有事,随意请吩咐我俩就是,就算上刀山下火海……” 章承化冷哼一声:“上刀山?之前代州城上可没见你王都将的人影。” “我说,你个章石头什么时候也学了一张臭嘴?” 郭信见状忙止住二人,摇头笑道:“还没到上刀山那么严重,不过是件小事。” 说罢郭信便将自己如何得罪李业,以及今日在寺中的遭遇向二人诉说了一通,二人听后颇为气愤:“敢对咱军中的人出手?管他是甚来头,让咱遇见都非得扒了他皮不可……” 三人一路走到春乐坊,不知是否因为府中贵人们现在都忙着入主中原的大事,向来繁华的春乐坊看上去竟有些萧条冷落。 不过郭信不是带二人来此地寻欢作乐的,春乐坊的萧条与否都不会破坏他们的兴致。 前坊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用食,见三人进来,伙计眼睛一亮上来招呼:“小郎君和二位军爷是来……” 郭信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此处有个叫崔玉娘的唱曲小娘,可还在这儿?” 伙计打量着郭信三人,犹疑地道:“在倒是在的……” 郭信当即便往后坊走去,伙计连忙拦了上来:“这可不成,现在后坊还没到待客的时辰!” 郭信还未说话,身后的章承化就先冷声道:“让开。” 外表粗犷的章承化显然比年轻的郭信更令人震慑,伙计当即就闪在一旁不敢再多说一言。 郭信见状对伙计道:“不要怕,我不是来惹事的,带个人就走。” 说罢郭信便径自往内坊而去,他还记得上回去见崔玉娘的路,很快便到了那间小小的厢院前。 院门虽然紧闭,里面却传来丝竹的乐声,郭信知道崔玉娘在里面,便直接上前推开院门。 第三十九章 谁敢拦我 崔玉娘在午后就生出困意来,太阳斜到西边去,面东的屋子在这个时间十分凉爽,可她却感觉自己的身子疲惫空乏极了,不知不觉在卧榻上打了一个小盹。 她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做了一个恍惚的梦。她梦见自己穿着锦绣的华服,端坐在高大的宫室内,身旁有无数女婢伺候着她,而她既不用为谁弹琴,也不必为谁唱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看见那个宽阔的背影时——一切就都醒来了。 玉娘醒来后仍回忆着那个美梦,对着铜镜梳理好鬓角的乱发,头脑渐渐恢复清醒。她最近常常感到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她的直觉向来都很可靠,上次有这种预感后不久,契丹人就将她就和父亲逼出了家乡。 盘算日子,玉娘想到自己从河北逃来太原已经过去了半年,一同而来的父亲早已化作春泥入土,却空留下她独自在这他乡做一片漂泊的浮萍。想到此处玉娘不免自感凄凉起来,幽幽叹了一声,抱起琵琶,随手拨出几个商音。 商音苦涩清冷,与远处其他小娘传来的艳词曲调截然不同。玉娘更觉得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春乐坊从来都是莺歌燕语,可这一切都与她并不相干。若非她还要在此地凭借容貌和手艺养活自己,才不至于沦落到太过凄惨的境地,她绝不愿在这充满污垢的地方多待一天。 她心里很明白,像这样活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但她更明白,这世道中的人能勉强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易事。 玉娘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往后的日子,在春乐坊中,像自己这样的小娘,就算不做那最下等的行当,也免不了受年老色衰的影响。在玉娘看来,没有家境背景的妇人,价值便只有这幅皮囊,不然谁会愿意听一个老妇弹琴唱曲? 可再回想起她头回去伺候那些高门衙内的日子,还偏偏就遇上最难伺候的一类主顾。那李业家中贵为外戚,得手自己一介唱曲的小娘不要太过简单,她当时本已几近绝望,却真没想到会有人愿意为自己出手…… 若非那位郭郎的一脚,恐怕自己也要步入无数妇人的后尘,去那高门内做一个受人玩弄的侍妾,幸运的话诞下一子,或许还能勉强渡过余生,若是不幸,谁又知道最后该会是怎样的去处? 可是那郭郎为何要救自己?玉娘至今也没想明白。而她上回亲口问那人时,那人竟告诉自己是因为什么‘不忍心’。那个全然武夫模样的汉子,心里装的竟然是一颗什么不忍心? 玉娘自然一直记着那日的恩情,也打心眼里尊敬,甚至有些崇拜那个敢对权贵出手的汉子。她几度都以为郭信也是看中了自己的容貌,为自己出手不过贵家子弟间的争风吃醋,但后来她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日头渐长,郭信只再来找过她一次便没了身影,留在玉娘心中的身影却反而越来越深。等她终于忍不住放下矜持差人去寻他来听曲,郭信竟回话说什么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难道自己找他就是为了寻欢作乐? 玉娘恼怨地咬紧银牙,却又发现自己完全没理由这样生气。 正当玉娘甩去头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抱起琵琶,拨弄起她弹唱过无数遍的塞上曲时,那个让她无法忘记的声音却突然出现在耳边。 “玉娘在里面么?” 玉娘拨弦的手徒然一抖,弹出一个变调来。她以为自己是因出神而生了幻念,那个声音却再次传来:“我进来了!” 玉娘这回肯定了那声音不是虚幻,心中又惊又喜之余,连忙对着铜镜仔细理清额前的碎发,又抿了抿双唇让面孔看起来多了几分气色,这才推门出去。 看清院中的人,玉娘忍不住唤道:“郭……郎。” 玉娘开口时本想用亲切的语气叫他,但想到郭信对自己的那番‘冷落’,为免被他看出自己的慌张和欣喜,于是又不动声色地将声调压了下来。 郭信看着玉娘从房中出来,直接上前去道:“是我,玉娘最近还好么?” 玉娘欠了一身,恭敬地施礼道:“托郭郎的关照,一切还好。” 郭信点点头,笑着指向头顶的太阳:“我们进去说话?” 玉娘暗衬自己还是失了礼数,连忙引郭信三人向旁边的堂屋走去。 郭信带着章、王二人走进堂屋,玉娘看见郭信还带着两个汉子,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哀怨:看来郭信也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个会唱曲的小娘罢了。 郭信正好看见玉娘脸色的变化,以为她是不喜章承化二个糙汉进来,笑道:“玉娘勿怪,咱今日不是来听曲的。” 玉娘听后疑惑:“那郭郎来是……” 郭信认真地看着玉娘,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来带玉娘走的。” 玉娘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但看到郭信决然的目光,哪有半分玩笑的样子?刚才心头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思绪瞬间又纷纷扬扬了。 郭信见到玉娘蹙眉不语的样子,心道自己此来确实太过贸然。但想到李业对自己报复不成,难免不会再度把目光转到玉娘身上。虽说这一切的因果本就因玉娘而起,但自己既然已经插手,就没有不管不顾的说法,他也没法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小娘因自己放任的缘故被李业那等人玷污。 他一边思量着如何劝玉娘跟自己走,一边试着缓缓开口道:“玉娘放心,跟不跟我走都由你自己做主,但我要先问玉娘几句话。” 玉娘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但还是对郭信微微颔首。 郭信便开始问道:“李业那厮后来又找过玉娘么?” “未曾再来。” “玉娘可有相好的郎君?” 玉娘连忙摇头,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 “玉娘喜欢待在春乐坊么?” 玉娘突然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先前的一切所感所想都涌上心头,双目瞬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雾。 郭信没注意到玉娘的神色变化,问完三个问题便继续开口道:“前阵子我出去征战,本以为过去了这许久,那李业应该也不会再没事找事,不成想今天又碰上那厮派人来招惹我。” 玉娘闻言连忙深吸一口气,回复了心神道:“李业来寻郭郎麻烦了?郭郎没受我连累罢……” “我还没那么好对付。”郭信笑了笑,想到此处又转头对身后的章承化随口道:“章副使给我那刀很好用。” 章承化摸不着头脑,还是抱拳应了一声。 郭信接着道:“我看那李业实在是小人用心,在我身上讨不着好,恐怕回头会来寻玉娘的麻烦。所以就想干脆带玉娘回我家,不论怎样那厮不敢惹到我家头上。” 玉娘眉目一转,很快就明白了郭信的意思。但她随即想到郭信数月不见人影,今日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说什么带自己走这样轻浮的话,让她一时间实在无法决断。 正纠结间,玉娘注意到郭信目光中那束不容杂色的真诚…… 郭信看出玉娘脸上的纠结,还想再劝:“玉娘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玉娘会弹琴唱曲,回去可以服侍我母亲,说不定可以劝母亲收你做义女……” 玉娘突然打断郭信的话:“郭郎为何这么对我好?” 郭信低头思索了一阵,还未回答,玉娘却先替他道:“是不忍心?” 郭信抬头正对上玉娘双目中的晶莹,突然愣住了,迟迟才点了点头:“那玉娘……?” 玉娘微微一笑:“我愿意跟郭郎走。” 郭信一拍大腿:“这样便好说了!”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一肚子劝说的腹稿瞬间没了用处。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突然被踹开,随后便是十来个穿着布衣的伙计涌了进来,领头一个胖子进来后便大声呵斥:“哪家的小儿敢来春乐坊撒野?” “来得正好。”郭信起身朝胖子迎了上去,指着玉娘道:“玉娘今日我要赎走,回头会送钱来。” 胖子冷哼一声:“就是多少钱郎君也莫想赎走,既然进了咱春乐坊,便没有轻易能走的道理。” “道理由你说了算?”郭信今天本就因为寺中那出憋了一肚火气,此时也有些怒了。章承化和王元茂见状也起身站在郭信身后,冷眼看着胖子。 胖子有些畏惧,但仍鼓壮声势道:“你可知道咱春乐坊是哪位贵人的产业?说出来吓死你,是如今府中少尹!” 郭信却仍向他逼近,口中问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谁?” 胖子往后退了两步,额前已经出了两行细汗,挥手向身后的仆人们:“拦住他!” 郭信冷笑一声,将章承化刚给自己带来的腰牌亮了出来:“我是新朝禁军武将,谁敢拦我?” 第四十章 被褥 眼前这位年轻后生竟然是禁军指挥使!胖子识出上面指挥使三个大字,脸上的冷汗更密了。 “这下可以走罢?”郭信收起腰牌,负手盯着拦路的胖子。 “咱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军爷。”胖子连忙让在一旁,赶紧挥手斥退仆人们给郭信等人让出一条出路。 郭信心道:果然还是武夫的身份顶事,就算是一个指挥使,在寻常人眼中也算是如何也招惹不起的角色了。 再没人拦路,郭信几人顺利出了春乐坊,坊外不远已经停了一辆轿舆,边上正是在府门前得了郭信叮嘱而来的郭朴,瞧见他们出来,喊道:“意哥儿!” 玉娘见郭信竟然连轿舆都备好了,稍稍有些惊讶地望了一眼郭信的背影:郭郎算准了自己会跟他走? 郭信招呼郭朴带着轿夫把轿舆抬到近前,朝他问道:“银钱都带了?” 郭朴把背在身后的褡裢拉到身前,看了看郭信,又看看他身后的玉娘:“按意哥儿的吩咐,都带上了……不知道意哥儿要这些干啥?” 郭信笑而不语,把褡裢从郭朴身上卸下来,转身就甩给一路尾随来的胖子:“人钱两清,玉娘与此地再无瓜葛了!” 胖子慌忙接过褡裢,打开瞅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竟一改刚才的刻薄怨恨,反而原地作起揖来:“军爷走好!” 王元茂见状先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脸惋惜地感叹:“他娘的,郭指挥出手也忒大方……” 章承化也沉声道:“郭指挥使若是有意,咱直接抢人走就是,不需理会那些腌臜玩意。” 那褡裢里是郭信出征带回来的犒饷,他当了几个月指挥使,先前又得了太原府的赐赏,赎买一个唱曲的小娘实在绰绰有余。 郭信看了眼不知所措的玉娘,对二人笑道:“银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在什么地方。” 玉娘望着郭信脸上对自己自始至终都保存的笑意,嘴巴动了动,却又不知道有什么话能说出口。 郭信走到轿舆前,朝身旁还处于茫然中的玉娘伸出手臂:“路不远,玉娘先上去坐会儿。” 玉娘看着郭信伸出的手臂,明白郭信是想让自己扶着他上轿……她曾在某些夜晚里无数次地想象过和郭信的第一次接触,却独独想不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这么快。 鬼使神差地,玉娘竟真的伸手去扶,她的手搭在汉子结实的小臂上,那手感竟不像是肉,而像是粗硬的铁棍。 玉娘的脸唰地红了,她逃似的登上了轿舆,郭信又很快替她拉上轿舆两侧的帘子。 轿舆从外面看起来很小,里面一个人坐却很宽敞。玉娘独自端坐在轿箱内,这下没人能看见她了,刚才该有的羞涩却一下子都涌上头来,好在没有人能看到她。 玉娘一边用两只清凉的手背敷在脸上,一边为自己刚才做出那样轻浮的举动感到十分懊悔和羞耻……但她又忍不住去想刚才的那一瞬,忍不住去想象郭信袍袖下那结实而精干的肌肉……她的双颊越发变得烫了。 这时郭信突然在外面拍了拍手,接着玉娘便听到他正在吆喝轿夫:“回府!” 玉娘随即感觉自己脱离了大地,正向梦中的自己飘去。 …… 回到郭府,章承化二人半路上就折身回了军营,郭信和郭朴则引着轿舆进府。门房的郭寿看见轿舆被抬进府,接下来就是一个白净的小娘款款下了轿子,顿时脸色犯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郭信见状想也没想便开口道:“里面是我从春乐坊接回来的崔娘子……我把她接回来住。”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事说不清楚。 郭寿不知道怎么回话,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郭朴,郭朴也挠了挠头:“爹看我也没用,都是意哥儿自己的主意。” 郭信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省得误会,想了想便直接坦然道:“母亲在家罢?我去禀明母亲。” 玉娘闻言这才知道,原来郭信根本没和家人商量,今天赎走自己完全是他自个做主的事!她既感激,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郭家如今已是新朝显贵,能接纳自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郭信带回家?何况自己连算郭信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她无暇去想这些,因为郭信很快就不由分说地带她向后院走去。 玉娘好奇地打量着郭府内的景致,想象着身前的郭信就是在这个府邸中长大,想象着郭信曾在其中奔跑、玩耍……但很快她就无法做这样悠闲的观望了,一路上仆人都好奇地朝二人看来,郭信懒得理会,玉娘却难以自制地低下了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到了后院,张氏的侍婢竟说张氏今日外出劳累已经睡下。 这下郭信没了主意,眼看天色渐暗,只好带着玉娘先回自己的厢院。 “我在府中不大走动,不知道还有没有卧房,眼下估计也收拾不及,就委屈玉娘先睡我的房中。”郭信说得极快,仿佛完全不把自作主张带玉娘回府这件事放在心上。 玉娘听到要带她回郭信自己的厢院,瞬间感到心慌意乱!想要拒绝,又完全找不出由头,总不能出去睡在道上!可自己若是不拒绝,难道就真的任凭郭信…… 好在黄昏的天色遮蔽了她的慌乱。她正想着该如何委婉谢绝,郭信却接着道:“我过会去前面和郭朴挤一晚上。” 郭信的话瞬间让玉娘为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臊得想要钻进地里去,郭郎好心赎救自己,自己却不知为何总想到那种事上去! 郭信把玉娘引到自己的卧房内,又嘱咐了一番,玉娘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了,眼光只注意到屋中的卧榻,那榻上的被褥收拾得很不齐整,显然郭信在这样的小事上也同样习惯潦草。 玉娘想到这又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身旁的郭信终究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罢了。 “玉娘在想什么好笑的事?”郭信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书案旁的一张矮凳上。他今天走了一天的路,又有李业的事让他烦心,此时已感到有些疲惫。 玉娘摇头不语,只在屋中踱着步子,环顾四周观察着屋中每一项事物:几盏灯烛、一张书案、支着水盆的木架、几个柜子还有其他的杂物。 郭信见玉娘沉默,以为她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而感到不适,说来也是,玉娘和自己说来才正经见过两面! 他想了想,开口道:“今天事情办得匆忙,也没顾得上给玉娘收拾自己的东西。等明早起来玉娘有甚么需要就跟我说,我吩咐下人去给你置办……” 玉娘扫过了屋内的一切,视线终归还是落在了侧身对自己而坐的郭信身上。 在她眼里,郭信的身子、手脚都很宽大,筋肉结实的小臂从短衫间裸露出来,两条腿疏懒地横斜,腿弯的部分绷得很紧,衬出大腿内侧十分饱满,很有力度——玉娘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随后脑海迸过一阵难以自抑的幸福。 玉娘赶紧收回自己越发潮润的目光,慌慌转回身去放眼观望屋外的斜阳。 屋外的夕阳越来越薄,夜的幕布渐渐开启,所有人与物,以及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淌动起一股暧昧的气息。 郭信在矮凳上说了很多琐碎的话,这时也该起身了。 走到门槛前,郭信不知为何突然停住,望着屋外没由来地问了一句:“玉娘怕我么?” 玉娘摇了摇头,马上又意识到郭信背对自己看不到,赶紧开口道:“我既然愿意跟郭郎走,怎么会怕?”玉娘犹豫着又补了一句:“郭郎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我不后悔跟郭郎走。” 郭信迈出去一半的脚闻言停在了半空,然后撤了回来。 门页‘碰’的一声被合上了。 第四十一章 准备 刘知远亲率汉军南下,六月初三时兵不血刃进入洛阳,消息传到太原府时则已经是六月初七了。 此时郭信刚在家中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其中主要因为玉娘的缘故。玉娘来到郭府,便再也没有搬出郭信的厢院,府上的人很快也都知道郭信从外间带回来了一个美貌的小娘。 不过玉娘虽是被郭信从春乐坊赎买回来的,但说到底只是一个从河北避难来的落魄小娘,何况她也没有做过最下等的勾当——头一晚郭信已亲自验证过了这点。 郭信原本想让玉娘暂且认张氏做义母,后来觉得不必这么麻烦。自己已过了弱冠之年,若不是今年战事紧张,他跟他哥郭侗早就到了各自成家的时候。何况郭信现在是手下有兵的将领,屋头有一两侍妾不仅不是什么问题,反而在此时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回事…… 因而张氏只是叮嘱了几句便没再管,只有郭侗很是不满自己兄弟带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同房,声称玷染门楣,不过郭信向来不怎么把郭侗的话放在心上就是了。 六月间的太原府,日头已经相当毒辣。只是又到了十五日点卯的日子,却是不得不出府。于是郭信很早就起了床,准备趁太阳还没升高前先去校场军营。 “这才几更时辰,郭郎要上哪儿去?”郭信起床的动作吵醒了睡梦中的玉娘,揉着眼睛道。 郭信看着玉娘侧躺在卧榻上那遮挡不住的春色,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一边往身上套袍子,一边好言道:“今天点卯,我早点过去。” 玉娘却也起身系上胸襟,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迷糊道:“我伺候郭郎洗漱。” 郭信见状心觉好笑,便宽劝道:“这些年也没人伺候过我,玉娘再睡一会儿。” 玉娘嘴上不说,身体却固执地离开了卧榻,从衣柜间取出一身新鲜的直缝宽衫,又挑出一面皂丝绦子,一并拿来为郭信换上:“既然是去点卯,便换上些精神的。” “反正一会要穿甲,里面穿的什么外人也看不着。” 玉娘不语,郭信只好任凭玉娘的一双柔荑在自己周身纵横,继续笑着说:“玉娘为我收拾得太好,倒叫那帮莽汉晓得我屋里有女人了。” 玉娘的脸微微一红:“那又有什么不好?” 郭信想想也是,能有这样一个小娘伺候自己,又有什么不好?他静静等玉娘最后将那皂丝绦子服帖着在自己腰间束好,便突然回身抱住玉娘。 感觉到一对柔软贴住自己的胸膛,一股小娘身上特有的清香也扑鼻而来,让郭信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这样生活下去也不差。 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瞬,他就松开了臂膀,开始穿上靴子:“最近军中可能会有调动,玉娘准备准备。” 玉娘疑惑道:“准备什么?” 郭信正试图把裤腿的褶皱都服服帖帖地塞到靴子里,头也不抬地道:“准备去汴梁。”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从厢院出来,经过前院时,郭信遇上了也从另一侧廊庑出来的郭侗。 “兄长也去府中点卯?”郭信先抱拳道。 郭侗应了一声,只是抬手微微做了一个作揖的动作。 郭信转眼看到郭侗身上还穿着那身数月前就见到的绿袍,心想郭侗升官的事看来并不顺利。这就难怪自从他出征回来后,郭侗对自己更加冷落。弟弟受功封赏了指挥使,身为哥哥却连个枢密院的书办都没混上,在外面遇上指不定谁该拜谁…… 郭信知道郭侗也就能在郭府里摆摆威风罢了,于是也不再把郭侗的态度放在心上。 两人一同准备出府,郭侗咳嗽了两声却又开始数落郭信:“父亲昨日刚来了封信,回信时我把意哥儿带回那唱曲小娘的事禀明了父亲。意哥儿可不要怨我,这事瞒不了父亲,我也都是为了你好……” 郭信见他又摆出一副兄长的模样,说话又阴阳怪气挤兑自己,刚压下去的反感厌恶此时又升上来,只是碍于郭侗毕竟与自己有亲,才不得不撇嘴忍受被他说教。 好在中庭到府门相隔并不遥远,出府跨上郭朴早已备好的马,郭侗也准备转头去衙署的方向。 就在这时,郭信突然在马上回头郭侗道:“弟知道些勾栏瓦肆的去处,兄长若是房中寂寞,跟我言语一声就是。” 郭侗先是一愣,接着听出郭信话中揶揄嘲弄之意,反应过来时郭信却已经带着郭朴扬长而去,只好对着那马上的身影恨恨道:“岂有此理……实在不省事理!” 军中依旧是老样子,都指挥使以上在兵房点卯,之后才是中级军官在军前营房碰头。 郭信来得早,早早就在营房里头等候。指挥使们陆续进来,看见郭信都纷纷朝他问好致意。郭信是奉国军最年轻一个指挥使,从军也不过半年光景,自然不值得让众人这般尊敬礼遇——无非是他爹郭威是新朝枢密使,禁军各道兵马除了皇帝外,就只受枢密院调遣。 不过郭信不敢凭此就托大做样,还是很守规矩的朝武夫们一一回礼。武夫们虽然大多不讲什么礼数,但好处是都没什么弯弯肠子,郭信对诸将亲近如同兄弟,自然赢得奉国军中的好感。 众人在帐中一边等候解晖和王进过来,一边谈论起南边的军事。刘知远统帅的大军取道晋、陕州一路,然后便是自西向东先后夺下洛阳、汴梁二京。如今洛阳已经得手,下一步动向显然是汴梁。 郭信推算时日,觉得汉军入住汴梁最迟应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所以出门前才对玉娘说什么收拾收拾……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郭信早就做好了去那处在风云中心之地的准备。 众人说话间,不多一会老上司解晖就和王进先后入帐。 解晖脸上很兴奋,郭信见状便猜到是南边的消息来了。 果然,解晖开口就道:“诸位的功名利禄来了!官家钦点的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受命先头进入大梁清理内宫。下旨时官家大军已经到了荥阳,这会儿恐怕已经进那汴梁城了!” 第四十二章 消遣 郭信预料的不错,又过了两周时间,刘知远就在大梁向中原各镇发布诏令,改汴州为东京,国号仍为汉,年号仍称天福。 剩下的除去大赦天下这类所有天子上位都会做的事外,便是传诏上至各地节度使,下至将领官吏,命其全部各自安于职守,不再变更。 对此郭信倒不觉得意外。刘知远刚从河东起家进入中原,显然还没有完全把中原各镇都掌握手里,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 不论怎么说,刘家都已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中原明面上新的皇家,消息传到太原府,即使民众对脚下的太原府又成了一朝的龙兴之地不再感到稀奇,府中军中还是依旧举行了一阵子的庆典…… 等到七月时节,山东河南等地的藩镇相继归降,东京城的各级职司也开始渐渐组建,汉朝在中原似乎已经稳住了局势。 中原的情况已然明朗,北方的契丹又听闻起了内乱,显然已经无暇南顾。 太原府在平静了数周后,从汴梁很快就下来了新的旨意:命护圣左厢都指挥使李洪义护送后宫皇后,以及新朝文武家眷等赴汴梁入京安置。奉国军在太原府已经修整了将近两月,自然也隶属在护送队伍之中。 于是郭信这几日又开始有事可做,不仅要在军中整顿行伍,还要帮忙收拾郭府中准备搬去汴梁的事物。 郭府一片忙碌,虽然刘知远旨意上没说具体何时启程,但还在晋阳宫中的李皇后似乎思君心切,懿旨要求七月下旬就出太原府…… 上面的人一拍脑袋,奔波忙碌的差事却全落在下面人身上。郭府虽然不大,但府上毕竟还有些资产。郭侗忙着在衙署中整理各类案牍,‘搬家’的活便交在了郭信头上。 好在郭信发挥‘职权’,从军中叫来了十来个军汉帮忙,半日光景就在前院就装下了数辆大车。 郭信帮着郭朴将一个大柜抬上车,又赶紧忙活把板车上的货物都扎紧拴劳,这才拍拍手,喘了口气道:“最后一个了?” 郭朴也抹了一把汗,点头道:“应是没了。” 旁边的几个军汉听罢也都松了口气,把几辆板车拉到院角,便都跑去屋檐下的石阶上休息。 “这活计比干仗都累人嘞!” “以为郭指挥使叫咱来有啥好差事,谁知道是为了这。” 郭信也不顾身份的跟他们蹲在一起躲太阳——炎夏里的日头实在晒人。 郭朴递上来一片蒲扇,郭信一边听着军汉们的笑闹,一边往脸上呼扇着风,道:“这活再累也不过是流点汗,总比在战阵上流血强。” “郭指挥使要是赏咱点钱,那才真比战阵强嘞。” 郭信哼笑了声:“想要钱去汴梁找官家要去,就这几车的东西还不够这点人分的。” “郭指挥说的对,就是不知道到了汴梁官家还有没有咱的赏……” 这时从内府过来婢女传话,言张氏请郭信过去。 郭信便拍拍屁股起身,把蒲扇丢给身后,引得军汉们连忙伸手哄抢。郭信见状笑骂了声:“一帮蠢汉……” 后府的几个仆人婢女同样还在忙活,不过大件东西都已经搬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些瓶瓶罐罐的零碎物什。 郭信入内见了张氏,张氏也正在指挥着婢女把珍藏的绸料都收拾装箱。 “见过母亲,孩儿把前头已经收拾好了。” 张氏微微一笑,招呼着郭信上前:“幸亏有意哥儿在家,不然我一人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些。” “都是孩儿该做的。” 张氏随意地坐在一个箱子上,环顾了一番院落,脸色有些怅然:“一晃神已经过去这么些年哩。” 郭信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里打扫得还算干净,但开合间吱呀作响的院门,还有不显眼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的院墙,以及当初做工精细的门窗如今也变得又粗又黑。虽说还不至于到塌墙烂院的地步,但细微之处都在显示着眼前屋院的生旧老化。 郭信刚沉浸到岁月荏苒的悲凉中,张氏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轻轻发笑道:“想当初我来此地时,意哥儿还是跟着荣哥屁股后头的稚童,真没想到如今竟已成这般大的男儿呢。” 郭信笑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母亲还能看到奉超那几个小子长大成人。” “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我叫意哥儿来,是想让你去荣哥家看看,你大嫂现在屋里没个男人,咱也该去帮衬帮衬。” “母亲说的是理中之意,”郭信一拍脑袋,自己也忙得忘了郭荣一家:“我这就去大哥家看看。” 郭荣的府邸在离兴业坊不远的善敬寺边上,说是府邸,其实只有两进,顶多算是一座别院。不过郭荣这些年都在北方戍边不在太原,家中常年只有妻子刘氏一人,倒也确实不需要太大的院子。 郭信对刘氏不太熟悉,只知道她是将门出身,很早就嫁给了郭荣,只是因为二人常年分居,所以直到前年才诞下一子郭谊。 刘氏一人在家,自然孤单零落,好在两家毕竟亲近,刘氏常来拜会张氏,张氏也偶尔会来善敬寺拜佛,顺路帮衬刘氏。 郭信带着郭朴来到郭荣家前,见其门户紧闭,郭朴敲过之后就没了响应,半天才从门后出来一个老妇探头问道:“两位郎君是?” 郭信上前微微一笑:“我是郭家二郎,烦请去给嫂嫂通禀一声,就说即日就要启程南下去汴梁,我来看看嫂嫂有什么活要干。” 老妇哦了一声,把郭信和郭朴引进前院:“郎君在此处稍等。” 郭信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观察起来,前院不大,靠墙的一面有几丈地被开出来种了些花花草草,角落里还堆着一些生锈的铁甲兵器,显然都是郭荣用过的。 他看得出来家中伺候刘氏的仆人不多,不由得想象刘氏往日里一个人在府中,估计也像自己此时一样无事可做,蹲在那里摆弄花草作为消遣。 他想了想也凑上去,花丛里只开了一种不知名的黄色小花,不像是什么稀奇的品类,倒像是在野地里经常能看见的野花…… 第四十三章 福寿草 “意哥儿也喜欢花草?” 声音传来,郭信回头,见大嫂刘氏正抱着两岁的郭谊出现在了后院门前。 刘氏和郭荣一般年纪,比郭信要大不少,大抵因为出身将门的缘故,身材比平常妇人高过一头,但却没有武夫凌人的气势,在郭信的印象里一直都很和蔼。 “见过大嫂。”郭信从花坛前站起身,又寒暄了一句:“嫂嫂这花养得不错。不知道叫什么名?” 刘氏笑了,对郭信的话似乎很受用:“这花叫福寿草,就是些野地里长的杂花。” 刘氏抱着襁褓朝花坛走过来:“这些还是你大哥去年随手从外面捡采回来的,谁成想还能养出来?不过种下也就图个名字吉利,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让意哥儿见笑了。” 郭信闻言倒是楞了一下,没想到郭荣那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原来还有这番情调……于是也笑道:“名贵的花要人呵护,这种野地采来的倒也好养活。” 刘氏已经抱着郭谊走到花坛前,低头看着那些花,也沉吟道:“意哥儿说的是呢,这年头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的到这些物什。” 郭信见气氛沉重,便引开话题道:“我今天来是看看大嫂近来如何,顺便看看南下前有什么忙需要帮的。” “没甚活需要意哥儿帮忙,我一介妇人在家,除了这小子外,剩下的都准备散给那几个奴婢,伺候我这些年了倒也辛苦。” “嫂嫂真是一片仁心。” “哪有什么仁心不仁心,就像这福寿草一样,长在哪儿其实都没什么差别,只要有片土能生养下去就好。” 刘氏似乎兴致不错,很愿意和郭信说话。郭信也觉得刘氏长期独居在家,恐怕确实难得遇见一个说话的人,于是陪她零零散散说了些家常。 直到他渐渐无话可说了,便准备跟刘氏告辞:“回头南下我亲自带兵随行,嫂嫂到时跟母亲他们搭个伴一起走,路上我也方便看顾。” “成,我听意哥儿的。”刘氏托了托怀里的郭谊,郭谊一直睡在母亲怀里,显得很是乖巧:“咱母子就有劳意哥儿照拂了。” 郭信笑着伸手上去勾了一把郭谊熟睡中的脸蛋:“嫂嫂跟我不必客气,咱都是自家人。” …… 在军营和郭府往来忙碌了半个月后,郭信终于接到上面传令,七月十五望朔日时,正式开拔护送皇后依仗以及在太原府的朝中文武家眷南下。 此时距离刘知远进入汴梁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但这传召家眷随行的速度显然不慢……只能说明从太原府到汴梁已经基本太平,刘知远才会让自家后宫放心上路。 负责护送此行贵人们南下的兵马主要是护圣军一部和奉国军组成,都由太后亲弟、护圣都指挥使李洪义节制。 七月十五日一大早,郭信就穿戴齐全赶去军中碰头。 解晖在帐中向众将做着最后的嘱托:“咱主要是在中军护送内臣家眷,前面的皇后仪仗都是护圣军再管,后面的寻常军民不干咱的事……” 具体的护送安排几日前就已经传达下来,解晖只是在最后例行说一遍。 解晖刚说完,王进就咋呼道:“这差事干好了也给记功,虽比不上攻城拔寨,但蚊子腿大的肉好歹也是肉。” 诸将笑了一通,洋洋洒洒地各自领命而去。 郭信也回到自己的指挥中,部下早已在营前列队等候,副指挥使章承化上来禀报:“点过人头了,随时就走。” 郭信骑在马上转了一圈,因为不是出征打仗,因而大伙带的东西比上次更多……有些家在太原府的军汉,连家中用的锅碗瓢盆都顺带捎上了。 郭信等到上面传令下来,便吆喝一声:“上路!”率先向营外走去。 校场在城中,出城还有一段路,城中的百姓便在道路两旁驻足围观,倒不是民众多么拥军,顶多是看热闹罢了。 出了城,道路刚开阔起来,上面却又传令下来在城门外停住。郭信叫部下们让出官道,没多久便看见一支骑兵披坚执锐,昂首阔步地从身后的城门开拔出来。 郭信观察了一番马队打的旗号,估计是护圣军李洪义的人马。李皇后家有好几个兄弟,其中李洪义和李洪建眼下都在禁军中做统兵大将,只有和郭信有仇的李业因为年轻的缘故,还没见被刘知远委以重任的意思。 看着眼前鲜衣怒马的护圣军,郭信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一众拉车赶驴,像是逃难似的奉国军,暗自腹诽:大伙都是同属禁军,差距怎么这么大。 护圣军的马队行进之后,便又是一支穿着锦衣,声势颇大的仪仗队伍护送着许多轿舆出来。不知谁先提了一声皇后,身边的很多军汉便都一同欢呼起来,比见了亲娘还要激动。 郭信毫不意外,李皇后如今在军中的声望很高,盖因刘知远登极之后,皇后劝刘知远拿出宫中积蓄赏赐诸军将士的缘故。 后宫仪仗先行过后,接着是朝中文武的家眷内府。郭信本以为自家的人丁已经不少,没想到连中间的部分都比不上,一些人多的贵家加上随行仆从凑个上百号人都很常见。 等这拨人过后,奉国军才再次开动起来。不过奉国军并非排在南下队伍的末尾,在奉国军身后,还跟着远远望不到头的队伍——那些都是南边汉军的随军家眷。 此时的士卒大多都是职业兵,征战杀伐便是主业,往往还要供养一家生计。除去卫戍首都的禁军外,军队调拨移镇,被称之为“军民”的家中眷属有时也会跟随迁徙。 比起前面的皇室贵家,郭信身后的这些拖家带口寻常百姓才是此行南下人数最多的部分。三支家眷们彼此间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此时却阴差阳错地有了同一个目的地。 郭信在马上打望着前前后后寻不到头的队伍,突然想起前几天大嫂刘氏的那句话。不论是身后的太原府还是遥远的汴梁,对大多数人来说在何处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有个寸土之地能让人们的生活能继续过下去就好。 第四十四章 粟米 南下汴梁的队伍散乱而庞杂,又正赶上炎炎盛夏。在这样的时节赶路,无疑叫人很不痛快,故而队伍走得极慢。郭信十五日出太原府,走了五天在二十日时才刚出石会关进入潞州地界。 好在不用担心突然有敌军出没,大伙的食料又都由沿途的地方州县供给,郭信也就当参与了一场人数众多的跟团旅游。 潞州也是河东重镇,过去几十年间各家兵马在潞州往来不绝,尤其是梁晋两家围绕着潞州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多少场战役…… 不过郭信一路走来,却丝毫看不出脚下这片土地上演过多少惨烈而血腥的场景。眼前的景象既没有森森白骨,也没有血流成河,有的只是东西两面起伏的丘陵与山脉,还有官道两旁大片大片金黄的农田。 潞州的州域应该囊括着在后世被称作长治盆地的一带,虽然南北通口处地形险要,但州内土地却还很肥沃,在眼下仍是河东重要的产粮之地。 二十五日,前面的皇后仪仗到了太平驿驻留,上面的人因担心队伍拖得太长,下令开始催促落在后面的随行家眷快行。 于是跟在队伍中间护送的奉国军又负责起督促的责任,呵斥着那些散漫的队伍加快步子。而那些大户人家的奴仆们仗着自家地位,哪里肯多费力气,于是对军汉们的吆喝充耳不闻,依旧在慢吞吞地走。军汉们也确实没法动手,于是两边人渐渐演变成了互相叫骂的局面。 官道上闹得鸡飞狗跳,让郭信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的人马是在护送还是押送了。 郭信骑在马上,他自己没什么东西要带去汴梁,顶多就是带个玉娘罢了,家中东西也不多,不需要他额外提带,因此还是一身轻松。 可旁边的士卒却没他这么轻便,不少人都开始怨声载气。 郭朴也偷偷凑上来对郭信道:“上头的人忒不晓理,皇后去了汴梁有现成的皇宫住,咱们可不一样,谁知道汴梁那边是啥情况?说不定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不都得咱自己带着?带这么多走得快才有鬼,催咱作甚……” 郭信笑道:“要是汴梁有个大院子等你过去住,里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娘等着伺候你,你不想早点过去?” “意哥儿说的也是。”郭朴嘿嘿一笑,又道:“不过老郎君这回升了枢密使,官家应该也能赏咱一套院吧?” 郭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前朝百官跑的跑,死的死,东京城里头应该空下来不少地方。” 队伍又走了半日,天色快黑时才算赶到太平驿附近落脚。 众军扎下营盘,很快便各自凑起三五人一伙,开始就地堆起土灶生火造饭。 郭信逛了一圈,熟悉他的将士们都起身朝他行礼,有人喊了一句:“郭指挥不来一起吃点?”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都开始热络地招呼他:“郭指挥来这儿吃!”“郭智慧来这儿!王二这厮白天捉了只兔子,香的很!” 眼前这些军汉虽然粗莽,但心里并不蠢,分得清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好,他们也都掏心窝子地对你好,谁若对他们不好,那也是随时能从背后掏出刀来…… 郭信连忙在马上摆摆手:“我不在这儿吃!” “郭指挥是找屋头的娘们去嘞!” “有小娘的奶吃,谁还稀罕咱这吃食……” 军汉们说着荤话哄笑起来,王元茂连忙从一伙人里头站起身吆喝:“吃食也堵不住你们这帮厮的嘴!” 郭信脸一黑,自己接玉娘回家这事闹得全军皆知,还不是从王元茂这厮嘴里传开的? 王元茂训斥完士卒,又讨好地朝郭信躬身喊道:“郭指挥使放心去吧,此处有我看顾。”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两声咳嗽,郭信不细听也知道是章承化。王元茂果然不情愿地改口道:“还有章石……副指挥在。” 郭信笑了笑,带上几个亲兵拍马朝家眷队伍走去。 郭信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自家的队伍,拉运的几辆大车被围做一圈,围着郭府的轿舆和几面宽大的毡帐。轿舆共有三驾,自然是属于张氏、刘氏和玉娘三人。 按理玉娘只算是郭信房内的侍妾,不至于有此待遇——但郭信自然不这么想,凭什么自己的女人要跟下人们一起走路磨脚泡? 府中带出来的都是熟悉的奴仆女婢,管着他们的也依旧是为郭府尽心尽力的郭寿。 郭寿正坐在一辆板车的车把上吃着什么,见到郭信忙把碗搁下:“意哥儿来了。” 郭信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的亲兵看管,一边朝内走去:“寿叔,今天有啥吃的?” “能有啥,还是米粥。” 郭信闻言朝着郭寿苦笑了一下。米粥里头不是大米,而是粟米。郭信自打从太原府出来,一路上便一直在吃野菜和粟米,就算他再不挑食也难免觉得有些腻厌,这时倒有点后悔刚才没在军里吃了兔子再来。 “咱河东的粟米养人啊。”郭信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向正中间那面最宽大的毡帐走去。 母亲张氏、大嫂刘氏和玉娘都在毡帐里,除去张氏三女外,剩下的也都是伺候他们的婢女。张氏等人似乎刚吃过,郭信进来时正坐在一处有说有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郭信见状丝毫不觉得意外,玉娘是个灵巧的人,张氏与刘氏又都没什么架子,相处起来没什么问题。 郭信先朝张氏刘氏二女行过礼,又仔细扫了一圈,没见着郭侗的身影,问道:“兄长又不在?” 张氏道:“前几天从汴梁来了个什么学士,青哥儿下午就拉着永德前去拜会了。” 郭信哦了一声,心想无事在身的郭侗倒比自己还忙。这时玉娘为他端来一碗粥,郭信接碗时顺势摸了一把她的玉手,玉娘脸一红,连忙回头看向张氏,见张氏二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刚才的动作,这才放下心来。 郭信从玉娘的手里接过碗,忍不住去看清水下的那一颗颗小米,暗自安慰自己:起码不算稀,还能填饱肚子。但他想到张氏几人这些天也都吃着一样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玉娘见郭信叹气,忙开口道:“虽然不合郎君胃口,但还是凑活吃些罢,饿着肚子总是不好。” 听到玉娘话里关心自己,郭信对她宽慰地笑笑,又见上首的张氏也投来关切的目光,干脆放下碗道:“我倒没什么,只是委屈了母亲和嫂嫂受这舟车劳顿之苦。好在这几日就到潞州城了,到时我去多买些干粮细肉回来。” 刘氏听后笑道:“意哥儿心里是有我们的。” 张氏也心怀感喟道:“我知道二郎靠得住……快吃罢,别凉了。” 郭信未免张氏担心,端起米粥来连喝了三碗,这才勉强打出一个饱嗝。他看了看正在张氏身旁服侍的玉娘,感觉比服侍自己时还要用心……他装模作样地朝帐外看了一眼:“怎么这么黑了?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郭寿便在帐外喊道:“意哥儿,懿旨有请!” 第四十五章 接见 郭信听到有皇后懿旨,却想不出皇后能有什么懿旨给自己。 毕竟他连皇后见都没见过一面,自己虽是禁军指挥使,在寻常百姓眼里算是惹不起的人物了,但在高高在上的皇后眼里估计只能算一个自家高级点的打工走卒。 倒是朝中重臣之子的身份还有点说头,而除此之外,两人之间让郭信唯一还能想到的瓜葛就是他和李业的仇怨…… 郭信以为皇后亲派使者前来,别过张氏等人后连忙出帐迎候,却只见王进带着一队亲兵,正打着火把在外面等他。 郭信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王进就在马上唤他:“郭郎快上马,皇后在太平驿里头等着传见咱们。” 郭信也不犹豫,上马就跟着王进往皇后仪仗所在的太平驿驿馆奔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官道两边都是扎下的营帐,分不清哪些是禁军,哪些又是随行的家眷。 四野里只有身边亲兵手中的松枝火把还亮着一点光芒,光芒所照射之外的天地,在郭信眼中都是远远近近模模糊糊,只有隐隐约约传来的低语与吵闹声,还在表明身处此处的人们并不孤单。 郭信骑在马上,疾驰带起的风在他耳边呼呼而过,让他稍稍有些寒意。好在路程没过太久,他就远远的看见在道路尽头,有一些屋舍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片拥闹的人群。 后宫所象征的是官家的威仪,自然无法像寻常人家一样随意找个宽敞的野地过夜。驿馆已经被随行禁军团团护卫,不时有骑士往来巡视。 王进带着郭信在驿馆外下马,郭信才终于有机会向王进打听:“皇后叫咱们来是……” 王进却爽当地甩甩脑袋:“郭郎莫问,我也不知道。” 二人验明身份进了驿馆,先是在入门处交出兵器,接着便由一个穿着锦衣的年轻男子引二人入内。此时的男子都有蓄胡的习惯,郭信见那锦衣小郎脸色白净,心想应该就是宫中没卵的宦人了。 宦人引着二人到了一处偏院,里头原来已经来了不少武夫,此时正分成两伙人站着交谈。其中的一伙人郭信都认得,正是奉国军里自己熟悉的军将们,想来另一伙人便是护圣军的人了。 大伙在偏院里拉了些闲话,似乎都不知道皇后传见是为何意。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宦人带人进来,尖着嗓子道:“传皇后懿旨,着护圣、奉国两厢武将入内!” 武夫们当即都准备往院门拥去,然而院门狭小,一时间两拨人撞到了一处,却都不肯向让。护圣军那边一个武夫不满地大声聒噪道:“何处来的田舍汉,敢跟咱护圣军争道!” 奉国军这边的武夫们自然不是什么软柿子,正准备回敬过去,老大解晖却急忙站出来劝阻:“都是自家弟兄!不要伤了和气!”说着便挥手示意奉国军这伙人退两步让护圣军的人先出去。 奉国军见解晖已经发话,只好心有不甘地把院门让了出来。 郭信见状心想:看来禁军诸军之间也有差别,那护圣军的地位明显就要高些…… 护圣军的武夫们一个个昂着下巴出去了,郭信这边的武夫才跟着走在后头。大伙对刚发生的这场小风波显然有点窝火,郭信身边的王进也偷偷往地上啐了一口:“都些什么鸟人……”却也只是小声嘀咕。 郭信又抬头看了前面的解晖一眼,像解晖那位置看着显赫,实际上被下面的骄兵悍将和上面更高的权贵夹在中间,其实也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容易。 一群军将很快就在驿馆最大的殿内受到了传见,说是殿,其实也就是驿馆里一间稍大些的屋子。郭信跟着众人入内,见里面的摆设还很杂乱,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地方。 四处角落里都点着灯烛,将殿内照得通亮,才让接见的地方稍稍显得正式了些。靠着北墙是一面宽大的屏风,屏风前坐了几个人,郭信瞥了一眼,坐着的人中有男有女,除去正中那个端庄华贵的妇人肯定是李皇后外,剩下的几人自己却一个也不认识。 一伙武夫紧巴巴地站在一处,先是恭敬的朝李皇后进行参拜。郭信也学着武夫们单膝跪下,低着头向皇后说一些吉祥话,只不过武夫们说话都没什么水平,郭信甚至还听到有人说什么‘长命百岁’‘多生贵子’的胡话,差点没叫他笑出声来, 不过李皇后显然不在意这些末节,很快传来一声庄重而和缓的声音:“平身。” 武夫们依言站起身来,郭信这时终于有机会通过人群偷偷打量十几步外的妇人。李皇后的年纪不大不小,应该与张氏差不太多,只是明显要比张氏贵气,还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威仪。 郭信转而又想,若日后郭威夺了天下,张氏当了皇后,也会有眼前李皇后的这般气态?他很快就在心里摇了摇头,像张氏那样慈爱的妇人,就算当了皇后估计也摆不出这样的架子。 很快上面便接着有人声传来,说话的却不再是李皇后,而是站出一个身穿戎装的汉子。郭信见那汉子能坐在皇后手侧,心想应该是皇后的亲弟,此行节制护送兵马的李洪义。 李洪义开口道:“皇后念诸军护驾不易,家眷百姓跟从辛劳,已命潞州备足米面肉粮,待后日到潞州城时一并犒给分赏……指挥使以上每人额外分给锦帛一匹。” 李洪义身材不大,脸上也一直挂着笑,给人一种老实忠厚的感觉,完全不像李业那般阴翳险诈。郭信心想:李家的人倒是一人一副面孔。 李洪义念完一串,武夫们得了赏赐喜形于色,便又是朝李皇后一遍拜恩。 李皇后这时才再次向武夫们开口道:“平定中原,诸军出力甚大。官家跟我亦知晓军中辛苦,故而宫中待军中不薄,也望尔等切勿辜负皇恩。” 李皇后说的虽是冠冕堂皇的官腔,语气却很亲切,很容易让人被其晴朗的态度所感染。 郭信这会儿也不由心服,难怪这李皇后不论在民间还是在军中的声望都很高,高高在上的人肯顾及下面人的好处,确实很能收住人心。 第四十六章 潞州 七月十七日,护送队伍抵达漳水东岸的潞州城。 到达潞州,从太原府到汴梁的整个行程却才刚刚走了一半。好在李皇后体谅军民辛苦,决定在潞州城暂留两日。 潞州城城高池深,远远望去便知道是座坚城要寨,只是皇后令随行诸军驻在城外,不准入城骚扰百姓,因此郭信也只能远远观望。 郭信在军中休息了半日,正无事间,亲兵突然禀报外间有人自称是他妹夫过来寻他。 郭信出帐一看,确实是妹夫张永德。张永德比郭信还要小一岁,如今正在枢密院做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人之间交往不多,但张永德性情早熟,彼此间倒还不算生疏。 “永德找我有事?”郭信见着张永德的面,不等他说话就先拉着他往营帐里走:“咱进去说。” 张永德没有拒绝郭信的好意,入帐坐下后才开口道:“意哥儿可还记得常思?” “常思?”郭信感觉记忆中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一时却想不出来。 张永德点点头,提醒道:“泰山低微时,曾经衣食于思家,受过其照顾。” 郭信从脑海中搜寻到相关的记忆,笑道:“想起来了,阿父叫他常叔,咱可得叫常爷了。” 张永德凑近脑袋道:“看来意哥儿还不知道,如今这潞州城里头的大帅正是此人哩。” 郭信愣了一下:“这么说来,咱得进去拜会拜会?” 张永德笑道:“我正是为此事来,跟青哥儿已经说好了,今日城里皇后做宴,明早咱再进城拜会。” 郭信当即应了下来,他知道这些下放的节度使手里都握着地方实权,与其结交对自家很有必要。 …… 次日一早,郭信先去城中找到张氏等人临时的住所,然后便跟着郭侗、张永德二人一同去拜见潞州帅府。 随着刘知远入主中原,原先空置下来的地盘自然需要自己的人填补,眼下的潞州节度使常思亦是如此,先前在太原府时不过是为牢城指挥使的普通将校,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了为新朝执掌一方的节度统帅。 在府前递过名帖后,很快就有府上的奴仆引郭信三人入内。 奴仆将三人引入一件偏房里,一边为三人斟水,一边道:“老郎君听闻是郭家的三位小郎来见,脸上很是高兴,只是不巧眼下正有要人在内和老郎君说话,只好委屈三位郎君先在这里坐坐。” 郭信闻言无所谓地坐下,郭侗却问道:“不知是哪位要人?” 奴仆愣了一下,答话道:“是新朝的驸马都尉。” “嗨,我当是谁。”郭侗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得意地朝郭信与张永德瞥了一眼:“那宋驸马跟我相熟,我带你二人去引荐。” 奴仆见郭侗起身就要走,目光畏缩道:“郎君这贸然过去,怕是不妥。” 郭侗看也不看他,径自便要出门去。 那奴仆怔在原地,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郭信和张永德对视一眼,也无奈地起身对奴仆道:“无妨,我们清楚规矩,带路吧。” 奴仆嘟哝了一声,还是上前为三人带路了。 几人没走几步,却正遇上一个年轻俊朗的郎君带着几个随员从前堂出来。 郭侗见到那个郎君,连忙趋步上去,拱手称道:“宋驸马!没想到在这遇上驸马。” 郭信和张永德一听,知道迎面来的就是新朝驸马都尉宋偓了,也上前朝他见礼。 宋偓很有教养,对郭信三人也拱手回了一礼,才开口对郭侗道:“郭承旨在这是?” 郭侗又朝宋偓一揖:“家父与常帅有旧,因而带家中兄弟前来拜见。” 宋偓哦了一声,并不细问,目光扫过郭侗身后的郭信与张永德二人,突然问道:“哪位是郭二郎?” 郭侗先是一怔,然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想宋偓不先跟自己套交情,反问起二郎是啥意思?但他还是侧身让出郭信:“这位便是舍弟。” 郭信也学着郭侗刚才的样子把手拱道胸前:“见过宋驸马。” 宋偓却忙忙回礼:“郭二郎前头在代州作战勇武,我早就有所耳闻。” 郭信笑道:“报国为君是末将之责。” 宋偓点点头,嘴角掠起笑容:“我早就仰慕军中英武之风,若非今日还有事在身,定要和郭二郎好好聊聊。” 郭信抱拳:“等回头到了汴梁,我亲自去拜会驸马。” 宋偓也抱拳道:“一定一定。” 郭侗见二人越说越热络,却把自己晾在一边,不由心下有些郁恼,微微轻咳了一声,说道:“驸马既然有要事在身,我们兄弟便不多耽误驸马功夫了。” “成,咱改日在叙。”宋偓微微一笑,便带着随员们转身朝府外走去。 三人于是继续入内去见常思,得到传唤后进入堂内。 除去侍立的仆从外,整个堂内只有常思一人,此时正凝神端坐在一张梨木大椅上。能被郭威称叔,常思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半头都已是银发,好在还未染上年老的迟缓愚钝,一双眼睛也精神抖擞地望着进堂来的三人。 郭侗身为三人中最长一人,自然先朝常思拜道:“孩儿今日才来拜会,还望老郎君恕罪。”郭威认常思为叔,郭侗自称孩儿倒不算过分,一下将在场并不熟悉的几人关系拉近了几分。 郭侗又指着身后的郭信与张永德道:“此二人是舍弟与妹婿……老郎君都曾见过我们兄弟的。” 常思依旧正坐在那张椅子上,抚着胡子道:“好,好,郭雀儿家的儿郎也长成了。”常思军旅出身,说话依旧中气十足。 接着几人又寒暄了一番往事,自然都是郭侗在和常思二人往来,郭信正听得厌倦,却突然听常思提了一句:“最近官家有意调动几家镇帅……便是李守贞杜重威那几家,听闻杜重威已经遣子送去了契丹那边,估计最近魏州要生变故。” 郭信闻言顿时精神起来,中原的战事还没完? …… 七月二十日,护送队伍走到泽州时,果然有消息从南边传来:杜重威占据魏州再度反叛,刘知远已诏令削去杜重威的官职爵位,并派资历深厚的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为招讨使,镇宁节度使慕容彦超为副招讨使,出兵魏州讨伐杜重威。 第四十七章 开封府 在紧傍着中原黄河的南岸,是一片万腴千厢的广阔平原。 在此时日光的普照之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正升起了缕缕炊烟。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流动的炊烟与徜徉的飞鸟则成为天与地间唯一生动的点缀。 在这片漫长而辽阔的天地之间,视野所及的地平线上正闪烁着一条条银亮的缎带,不过这些银亮缎带并非出自造物的手笔,而是密布而忙碌的运河网络,正将远方的那座城池环绕在其中。 数十里长的城郭横亘在田野与道路的尽头,便是被此时人们所称为东京的四朝都城开封府。 作为拥有着无数人口与财富的文明中心,数十年间随着数代王朝如轻烟般过往更迭,开封府也曾不断更名过宣武军、汴梁、开封府等诸多名号。但不论这座城市的名号如何更替,也不论其经历过多少次的战争与兵焚,都无法改变其作为此时中原最为富庶繁华的一景。 …… 开封府外城东北十里外的陈桥驿前,此时已经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原本宽阔的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做着期待的姿态,翘首以盼地凝望着远方的官道。 突然有人喊道:“来了!” 人们的视线便一同张望过去,只见到官道的尽头,一群旗帜鲜亮的骑士正扬尘而来。 “禁军开道!闲人回避!” 甲胄齐全的禁军骑兵向驿前直冲过来,刀枪的锋芒正在太阳底下闪动着寒光,却似乎全无减速的意图。 人群这才慌乱起来,纷纷向四周闪避,一时间嘈乱不已。 而这时才有人惊奇地发现,一个穿着大红袍服的官员竟毫不畏惧的站在道路中间,全然无视马队的锋芒。 “客省使王峻,奉旨迎候皇后大驾!” …… 郭信随着奉国军一同由陈桥门入城,巍峨高耸的汴梁城在入城前就已给他带来了十足的震动,而进入城内,他才发现自己的新奇只是刚刚开始。 与太原府不同,汴梁城内的坊制已经瓦解,城内高宅屋舍鳞次栉比,道路宽阔而整洁,沿街的店铺幡旗林立,街市间人头攒动……若只看汴梁之内,很容易让人误生出身处太平盛世之感。 进入汴梁,奉国军便已完成了此番护送的任务,皇后大驾直接被迎去了大内宫中。奉国军却还要先入军营点到,由上面发给安家之费。 一笔不算小的安家费,让军中大多将士都兴奋了一阵,郭信却不属其中之列。刘知远对军中和朝臣向来大方,入城不久便将前朝一些遗弃的宅院分赏给了从太原跟随而来的文武大臣们,自然也少不了为汉室初建出力卓着的郭威一份。 禁军军营设在城内东北的高地上,按指挥为单位设置营房,郭信安顿好部下指挥后,很快就有营中将校前来交接,同时向郭信透露了一个不错的消息:官家有意扩编奉国军两厢步军,并作为禁军步军主力填充兵马。 奉国军在禁军诸军中地位提高,对郭信来说自然是件好事。此时汉朝夺得几乎整个河南,死去的契丹主没来得及处置前朝不战而降的兵马就仓皇北去,此时这些兵马便大多都归顺在了新朝治下。得到大批军人补充的汉军,此时也因此远远超过了河东起家之初的五万兵马。 而前不久刘知远又已正式任命坐镇太原府的刘崇为河东节度使、加同平章事,算是把河东这块要地托付给了自家兄弟。刘崇镇守要地自然也少不了兵马,于是五万兵马便又折去了小半,因此从河东一直跟随而来的奉国左厢第一军,便成为眼下新朝少数几支真正的嫡系部队之一。 郭信忙活完军中事务,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他本想在军中睡过,却又不知道张氏安顿的如何,想了想还是叫郭朴将发下来的细软料袋拴在马上,两人一同按着郭威前阵子来信写明的地址往汴梁中的新家寻去。 城里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夜间的冷气却让郭信精神抖擞。二人行过穿城而过的五丈河,再由旧曹门进入开封府内城。内城的景致又与外城的繁华热闹不同,或许是因为内城多为官府衙署以及朝臣所居,因而稍显冷清,但街道上依旧有不少行人打着灯笼穿梭往来。 郭信二人找了好一阵,又向巡夜的军汉问过路,才终于在内城西南,挨着汴河边上找到了自家新的住所。 此地距离官家所居的大内已经不远,显然郭威眼下正受着刘知远特别看重,从赏给郭威的宅院也能看出一二。新的郭家与太原府那个郭信熟悉的宅院殊为迥然,高大的围墙和气派的前门,让郭信一时间倒不敢相信自己要住进这样一个深宅大院里头。 好在建筑虽然是陌生,里面的人却依旧亲切如初。 “意哥儿来了。”从门房出来迎候他的已然是郭寿。郭寿满脸喜气,显然对郭家如今的发迹感到喜悦。 身后郭朴将牵着的马递给陌生的奴仆,瞪着眼睛环顾四方:“爹,咱以后就住这地方啊!” 郭寿一拍郭朴的脑勺:“什么叫咱住这地方,没大没小,这是郎君和意哥儿的住处……” 郭信笑着道:“寿叔跟郭朴在我眼里也是家人。” 郭寿作势还要打郭朴的手停在空中,抹了一把眼睛,声音也有些哽咽:“咱父子不过是田舍汉,不知蒙多了大福分才遇上郎君跟意哥儿的恩德……”郭朴也受到感染,默立在一旁。 郭信看在眼里,装作不以为意地问道:“父亲可在府上?母亲睡下了么?” 郭寿忙将心情平复下来,回话道:“最近河北不太平,听说郎君这几日都在衙署内歇息,今晚也传话回来,只叫咱自生安顿。夫人下午已经睡下了。” “母亲舟车劳顿,这段日子是该好好休息。”郭信点点头,汉军正在对魏州杜重威用兵,枢密院现在确实应该有的忙。 他留下郭朴,独自跟着引路的仆人向自己新的厢院走去。经过半个月的跋涉,郭信也有些疲倦,不由得想念起久违在床榻上的睡眠……还有那玉般洁白的小娘。 第四十八章 再相会 在开封府内城东南的保康门外,紧挨着汴河上土桥边的东十字街一段,是此时外城最为繁华,铺席最为要闹的几处之一。 沿街尽是铺席酒楼,在其中一座名为合乐楼的酒楼中,郭信就正坐在临窗的二楼,观望着窗外的景致。他选得位置极好,恰好能将街道上的贩夫走卒与不远处横跨汴河的上土桥收入眼中,视线再远些则是内城里更高的殿宇和城中几处寺院的佛塔。 郭信在开封府已经待了半月,却依旧不太适应这样繁华而热闹的市井。或许是他待惯了北方经济萧瑟的太原府,又或许在他看来,眼前的开封府与他来此之前心目中所想象的那座城池差别实在太大。 在郭信想来,中原历经过这么多场兵祸战乱,而数月前又刚被一支异族军队进驻抢占,不论如何也不应该是眼前这般图景。 可直到进城郭信才惊奇地发现,原本以为契丹人会将此地糟蹋得如何如何,如今看来却纯粹是自己的多虑,开封府依旧保持着他的富庶和活力——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保持如此。 这让他不禁去想中原混乱的世道到底如何在影响楼下这些黎民的生活……也让他随即萌生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即使再黑暗而动荡的世道,破败与凋敝也不会是世间单调的主题,人们总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正当郭信的眼睛迷离在醉醺醺的热闹景象中时,包厢的门突然被拉开了,高矮两个汉子前后钻了进来。 “郭指挥使!”两人一同向窗边的郭信行礼。 郭信这时才将目光收回到屋中,落在进屋的章承化与王元茂二人身上,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坐罢。” 今日是郭信做东,先前去春乐坊‘强掳’玉娘时他曾叫二人为自己撑了场子,他当时应过二人日后到汴梁时再寻机会宴请。郭信的记性很好,即便是这些琐碎的事,只要是对人答应过,他都向来都能记在心上。 “没想到意哥儿还记得那事。”王元茂还想推辞一番,却见章承化已经一声不吭地坐在了郭信旁边,于是也赶忙抽出椅子坐上:“不好叫意哥儿破费,意思意思就行。” 倒不是王元茂客套虚假,而是他比章石头更清楚眼前年轻郎君如今是何等重要的人物。随着朝廷初创,官家分设百官,尤其以杨邠、郭威、苏逢吉、苏禹珪四人最为显耀,眼下朝廷军事多由杨、郭二人处置,而百司庶务则大多由二苏裁决。 这样一来,王元茂哪里还不清楚,眼前的上峰作为枢密院二号人物郭威之子,实际上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朝中最核心的权力圈子,恐怕不用多久就要赶上自己从兄王进升任都指挥使……甚至调去更为要紧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眼下禁军建制才刚刚建成,上面可还有不少位置都空缺着。 郭信看出王元茂的忐忑,随意笑道:“官家赏赐不菲,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酒楼的伙计很快就送上一盘又一盘菜肴,多是炒兔、炒肺、煎鹌子之类的荤菜,倒不是郭信挑食,实在是因为他先前在路上吃够了野菜米粥,嘴里早已淡出个鸟来。 王元茂和章承化二人也不再拘束,毕竟早已不是第一次和郭信吃一锅饭,在军中时郭信便向来是与普通将士同吃同睡的。 三人一边吃食,渐渐敞开了话题。 三人间能聊的自然离不开军事,王元茂很快就说起奉国军整编的事:“咱本来定的是下月赶在护圣军后头挑选兵员,充实本部。结果现在又突然说要改到后日,可眼下军里头名册帐籍还是一片混乱,咱还没理出个头绪,这就又要添上一批生卒,真不知道是上面是啥意思。” 章承化冷哼一声:“总不能让咱奉国事事都跟在那护圣后头,不然迟早让那帮腌臜的货骑在咱头上屙屎撒尿。” 郭信嘴角一抽,默不动声地将筷子搁下道:“护圣军是马军,比咱步军先一步挑人倒不奇怪……至于突然变更日子的缘故,听闻魏州那边战事不顺,想来官家这是急着要搭建禁军班子,好震住那些盯着魏州战事的藩帅。” 二人细想了一番,也都点头赞同,王元茂抱拳道:“还是意哥儿看得明晓。” 郭信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心想:自己常和郭威郭荣商议军中事务,若还连这层关系都看不出来,自己就真蠢得无药可救了。 三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闲话,等酒瓶已空,碟中的菜肴也快干净后,王元茂像是突然想到一般,神神秘秘地对郭信道:“我从我家从兄那儿套来的消息,官家有意让咱奉国左右每厢暂置四个都指挥,眼下除了我家从兄,咱左厢不还有三个空缺?意哥儿若有意可以试试运作一番……” 郭信摸了摸下巴,他有郭威在枢密院的途径,知道的情况当然比王元茂更多。他也自然想过依靠郭威的门路让自己更进一步,不过前阵子郭威刚向刘知远举荐了自己外甥、郭信的姑表哥李重进为禁军小底军都指挥使。眼下若让郭威再提名自己擢升都指挥使,刘知远便未必还会同意,何况两位枢密使和两位宰相间早有不合,郭信可不想在朝堂上给郭威平添麻烦。 三人出了酒楼,天色已经将近黄昏,便各自告辞回家。 郭信骑在马上,行过上土桥,正准备从旧宋门进入内城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践踏之声。 有资格这般跋扈进入内城的人可不多,郭信不禁驻马立在一旁,让开道路的同时也想看看是哪家人物。 十数骑的马队疾驰间转瞬就到了眼前,而郭信很快就看到了领头三人,竟意外都是自己认识的:在李皇后身边见过的李洪义、新朝驸马宋偓,还有一个郭信不太愿意见到的人——李业。 看到李业,郭信眼神顿时凌厉了几分。而仿佛是感受到了郭信的目光,马上的李业竟不经意间回过头来,正好瞥见郭信,脸色顿时一变,勒住马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郭二郎!” 郭信也坐在马上,本就在人群中显得突兀,知道这回躲不掉,便干脆停在马上,也毫无感情地回了一句:“李郎君。” 这下跟在李业身后的随从,还有刚行过几步的李洪义与宋偓也均回过头来。宋偓看到郭信,脸上透露出交好的笑意,指着郭信对李洪义道:“前阵子刚跟洪义提过,这就是那个在代州立功的郭二郎。” 李洪义拍马走向郭信:“嘿!你就是那个二郎争美的郭二郎!”言语间却没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只是单纯对这桩趣闻感兴趣。 郭信疑惑地在李洪义和李业两人脸上扫过,见到李洪义一脸的单纯,还有李业一副藏不住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下已经了然:那李业在自己手下吃了两回亏,恐怕碍于面子一直未将二人的矛盾宣之于众。 这时宋偓又道:“郭二郎要去何处?咱正准备去金梁桥玩乐,不如同去?” 郭信瞥了一眼李业,心想没有主动把自己独身一人置于未知境地的道理,谁知道李业这厮还会不会使什么阴招? 于是他在面上装出难色,推辞道:“这却不巧,我正要去兵房衙门讨要兵册,好备明日填补禁军一事……” 见郭信竟然拒绝了自己的主动示好,宋偓颇感意外,却对郭信的好奇又重了几分,还想多说几句,奈何李洪义已经回马开始在前催促:“咱快走罢,一会儿天该歇了。” 于是宋偓也只好朝郭信抱拳道:“既然如此,待回头二郎不忙时咱再相会。” 宋偓一行人很快继续向内城而去,而李业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郭信一眼。 郭信想了想,入城往兵房衙门走去,却不是真的要去讨什么兵册,而是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昝居润。 第四十九章 作为 昝居润例如往日地处理过一日的文牍,终于得以有了片刻时间的休息。 此时离下值还有些时间,昝居润便放下了笔,独坐在案前,舒缓一番僵硬的脖子,望着属内还在奋笔疾书的同僚们,心思也渐渐沉淀下来。 随着汉家入主中原,原先的河东北平王成了新的官家,如昝居润一般从河东随来的大小文武,自然也都跟着一并水涨船高,填进了开封府大小衙门的空缺之中。昝居润也不例外,他由原先太原府兵房的普通书办,眼下升作了枢密院兵籍房副承旨。 不过虽然升了官,昝居润的日子却并未变得轻松——眼前案上堆积如山一般的文牍便是明证。虽然这也实属正常,先朝降军将近十万,又正逢官家扩增禁军,免不了眼下的差事繁忙。 但衙中差事虽然繁忙,却并不意味着兵籍房是什么要切的职位。昝居润所做的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寻常文书杂事罢了……他并非是怕事务缠身,而是觉得这类并档归籍的文事,只要是能识字的人就能干,就算自己干的再久又有什么意义? 这不禁让昝居润有种抑抑不得志之感。 而除去劳形的案牍之事外,还有一事也令昝居润有些郁闷。他在太原府时就在兵房任职,眼下到了开封府,也依旧食俸在枢密院兵籍曹内,只是空换个壳子罢了。 但不同在于,原先在太原府的兵房时,他归军内蕃汉都孔目官——也就是如今的枢密副使郭威辖管,可如今老上司郭威在枢密院却只能算二号人物,真正掌事的是枢密使杨邠。 杨邠不如文武两边都相处不错的郭威,十分轻视鄙薄文人,前阵子还因在上朝时对官家直言‘文章礼乐,并是虚事,何足介哉’,引得宰执苏逢吉当堂怒驳。 枢密院与宰相间的矛盾还牵扯不到位卑人轻的昝居润,让他介怀的是杨邠对像自己这般不动干戈的文官态度。 昝居润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志气还未完全被繁碌的公事所磨灭,心中还有他的一番抱负,想要有所作为。可如今顶头上司都是如此,自己还能有升迁之望? 正当昝居润在心中默默感慨仕途的渺茫,准备将精神重新投入到文山卷海中时,从门外突然进来一位随员,对昝居润道:“昝承旨,有位郎君在外间等候,言说是奉国军指挥使。” 昝居润一时没想出来自己认识奉国军的哪位指挥使,揉揉额头道:“来者没报名姓?” 随员回道:“那人只说了姓郭,还说是昝承旨见过的。” 听闻姓郭,屋内其他几位僚属此时都敏感的抬头看了过来。 昝居润也当即回想起来,郭枢密家的二郎郭信,前阵子不是刚在代州立功升了指挥使?只是二人从未有过交情,顶多就是在登籍时见过一面……那位郭二郎还记得自己? 昝居润起身轻咳一声,僚属们便都埋下头继续用笔。 一边向外走去,昝居润一边不禁揣测:郭家二郎找自己能为何事?就算郭枢密想要托人给自己传话办事,也大可不必让目标明显的郭二郎亲自来一趟。 很快昝居润就在见客的偏房里见到了郭信。 此时见到郭信,昝居润便回忆起那日郭信登籍时的一些印象。或许是已经经历过战阵的缘故,昝居润感觉郭信看上去比当初来找自己登籍时的样子似乎更加英武了。而郭信顾盼之间的眉眼,又是在这个年纪间少见的淡然神色。 见到昝居润出来,郭信先起身抱了一拳:“贸然前来,还望没打扰昝先生公事。” 昝居润忙回了一礼:“郭将军不必客气。” 昝居润可不敢在上司家的郎君面前托大,何况郭信也本就不是简单人物,此时军中一个稍有分量的指挥使,对同等品级的文官吆五喝六也丝毫不奇怪。 郭信笑道:“刚才我才与人打听过,昝先生如今是兵房主官,虽然迟了些,但我还是先恭喜昝先生了。” “哪里,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散官罢了。” 昝居润的笑里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又连忙招呼郭信坐下:“郭将军前番不也升了指挥使?想必在军中比我这处要自在得多。” 郭信却摆摆手:“先前做都头时,军中杂碎细事烦扰不堪,觉得上司指挥使整日在营中骑马晃荡才是悠闲自得。可等自己做了指挥使,才发现到处奔来忙去,在马背上颠着也没那么好受。想来很多差事都是如此,表面是看着光鲜亮丽,可背地里说不定就是另一番苦头。” 昝居润想了想也接着他的话道:“郭将军言之有理……不过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吃那份苦头。” 郭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昝先生说得也没错,人们甘愿忍耐吃苦,不就是想往高处走?” 昝居润心里微微一惊,自己刚还在为日后的仕途而郁闷,郭信就说了这样一番话,难道真是有郭威的什么授意不成? 这事自然不能直言,昝居润只好试探地问道:“不知道郭将军找我是?” “差点忘了正事。”郭信一笑,“不瞒昝先生,我此次过来叨扰,还真是为了军中苦头想找昝先生帮忙。” 听到郭信的话,昝居润的心已经凉了一半,但面上依旧如常道:“不知郭将军是为何事?只要是我份内之事,必然尽力去办。”即使眼前的郎君年岁不大,又在军中,昝居润也没忘记久居官场的经验,并未把话说得太满。 郭信道:“前阵子官家下旨要填补禁军,这事昝先生应该知道。” 见昝居润点点头,郭信接着道:“我所属的奉国步军也在这番填补之列,听说填补之卒大多来于前朝禁军,而这事是又由枢密院兵籍房在操持……” 昝居润听到此处已经想明白了郭信的来意。自己兵籍房主管兵册调动与登籍选任之事,他这些日子忙的也就是这填补禁军一事,郭信身为禁军将领,所部又在此番填补之列,找他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听说前朝禁军有优有劣,而我从军不久,对军中一些章法不熟,身边又是些大字不识的莽汉,只怕会被别军暗地里糊弄了受人耻笑。所幸认识昝先生,所以想请昝先生帮忙费些功夫,选些前朝禁军精干者填入我军。就是不知此事昝先生方便与否?” 昝居润微微一想,这事本就属他在管,只要他做得隐晦,就并没有什么风险。何况眼前的郭信又是自家上司的亲子,拉近这层关系对自己来说无疑是多有益处。 于是他稍稍迟疑后便颔首答应下来:“这事郭将军放心,兵籍房本就有责协管禁军籍册。就算郭将军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将低劣混俸之徒放进禁军。” 郭信闻言一笑,站起来朝昝居润抱拳道:“昝先生多有劳了。” 于是二人又寒暄一阵,郭信起身告辞,昝居润正准备将他送出了兵房,郭信踏出门前却突然回身提了一句:“父亲常给我提起昝先生,言昝先生办事得体,很善书记,迟早可堪大任。” 昝居润刚凉下去的心腾地一下又明亮起来,忍不住朝郭信投射出期许的目光。他听得懂郭信话里透露出的意思,知道郭威向郭信提起自己恐怕是假,郭威身为枢密使,眼下又是军务繁杂之际,哪里有空看顾得上自己这样一个边缘的小人物?实际是郭信愿意在郭威面前提起自己的反话罢了。 郭信很快转身离去,留下昝居润立在门前,心中默默感慨:如今新朝正值用人之际,郭信不是寻常的武夫,又有家势作为依傍,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大有作为。 第五十章 不是虚言 天刚蒙蒙亮,郭信就从睡梦中清醒了。 他睁开眼时,玉娘正依偎在他的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臂窝,温热的气息正随着小娘的呼吸轻轻吹过郭信的脖颈。 郭信尽量用轻微的动作将手臂抽出来,起身却发现整条左手都彻底麻了。他只好先用一只手将被子掖住那番春色,再起身收拾出门。 郭信这么早起床没有别的事,是要去军中点卯。 这几天奉国军的军营中已经来了一批新的士卒。说是新人,其实大多也都是从前朝的禁军打散分下来的,其中有些老卒的年纪估计都和郭威一般大了。 军中的战斗力取决于很多方面,兵员本身的素质自然也是其中重要的部分。好在郭信没白找昝居润,填充进奉国左厢的果然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军汉。 军中的整编持续了三日才结束,奉国军左厢很快就由原先的一军两千余人,一下扩展到下辖四军的近万人。郭信在领了指挥使将近五个月后,也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指挥部下。 …… 郭信进入奉国左厢的议事堂时,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站了很多人。其中除过郭信以前认识的军将外,还多了许多生面孔——是左厢新组建的其他三军的都指挥使与指挥使们。 奉国左厢经过整编后人数扩大了四倍,各级军将的需求也随之猛增。除去军中旧有一些资历老些的军将得到升迁外,原先属于晋朝的禁军军将也得以留用——以免兵将不识导致战力跌的太多。但大体骨架上,重要的位置依旧被河东出身的新朝嫡系将领所把持着。 看到郭信进来,一些不认识他的将领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但身边很快就有人悄悄做过解释,疑惑也随之变为交杂着羡慕与蔑视的复杂目光。 郭信早已习惯了不熟悉的人这样看他,刚满二十岁的指挥使,在军中毕竟还不太常见。 他挨着王进站下,王进眼下不仅是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前阵子还蒙升奉国左厢都虞侯,俨然成为了左厢仅次于厢都指挥使解晖的二号人物。 “王都使近来气色不错。”郭信随意地跟王进搭话,说完却有些后悔,只见王进的脸上还残留着懵懂,显然是还没完全睡醒。 王进回过头来,眨了眨眼,似乎认清是郭信,这才微微抬手当做见礼:“郭郎来了。” 两人刚寒暄两句,解晖便从堂后绕了出来。解晖每次都在最后入场,郭信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诸位久等!今日是咱左厢的大伙首次碰面,不过回头下去有机会叫各位互相认识,这会儿我就说一件事。奉枢密院之名,左厢各军已整编完毕,大伙点卯后便各自回去提点行伍,整顿人马……” 任谁都能看出解晖的春风得意,毕竟身为禁军主力之一的一军统帅,军中地位已是远远高于从前。 解晖说完一番话,军将们很快各自散去。 郭信也回到了自己指挥。他依旧隶属于王进的第一军下,指挥这一级编制简单,没多少官。章承化依旧是他的贰官副指挥使,此外由郭朴领着一都人作他的亲兵,其余四都也都已经满额,王元茂此时正带着其他三个新上任的都头过来向他见礼。 郭信没下马,骑在马上看着刚刚列队的部下们。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军汉们摆开阵列已经初具了一些气势。郭信还是头一次在马上审阅他的部下,感觉别有一番叫他舒服的滋味。 里面的士卒很多他都面熟,毕竟他在军中已经有了几个月的相处,自认也不是那种高傲孤立的长官,很愿意和下面的人打交道…… “咱指挥使咋是个杂毛小子……”突然从人群里传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声音。 郭信停下马,还未张口,王元茂就首先呵斥道:“哪个狗日的厮在多嘴!” 人群里很快空出一块,身后的亲兵当即上去将那人揪了出来。 军汉无法辩驳,这下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当即毫不迟疑地跪着求饶:“小人瞎长了一双眼,求指挥使饶过小人!” 郭信见状眉毛一皱,本想若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就罢了,但此时见这军汉如此‘识时务’,反倒对其心生厌恶。自己本就年少,若在此时姑息纵容,今后在军中没有威信可言,如何镇得住此时的骄兵悍将? 他虽然常感叹此时世人的苦难,但这并不意味就要着损害自己的益处来向不相干的人妥协退让。何况郭威很早就向他言过治军的某些道理……慈不掌兵在此时并不是一句虚言。 正思索间,两个亲兵一时竟失手放脱了那军汉,让他手脚并用地爬到郭信马前:“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全靠小人一人过活……” 郭信看也不看他,反而面对着眼前的人群大声道:“我是官家亲封的指挥使,你有啥意见?” “小人嘴贱,小人这就为指挥使撕了这张嘴。”说着竟真动手开始掰扯自己的嘴。 郭信仍旧不理他,转身问章承化:“章副使可知,军中对上峰出言不逊,该如何处置?” 章承化乜了一眼地上的军汉,抱拳道:“以下犯上,该上报枢密院,并执送侍卫司有司惩处。” 郭信点点头,俯身面向地上还在求饶的军汉,用众军都听得到的声音道:“我爹是枢密院郭副使,侍卫司的主官,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也与我有旧,不知这两家哪家能保你一命?” 军中那些还不了解他的军汉们此时闻言都忍不住绰绰私语起来,原来自家指挥使原是这般大的来头! 郭信见自己刻意的话起了效果,在马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却突然闻见一副骚味。他低头一看,原来马下的军汉已经哆嗦成了筛子,胯下更是早已湿了一片。 郭信更加鄙薄了,冷哼道:“念在你那老母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命。拖去吃顿板子,打发了出去。” 军汉的嘴巴已经被自己硬生生撕扯出两个血口,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却还在扣头求饶。 郭信大手一挥:“拖下去!” 两个亲兵很快就一边一个将军汉架走,不一会远处就传来凄厉的惨叫,人群之中也只剩下一片噤然。 第五十一章 酝酿的暴雨 郭信从军营里出来时,太阳刚刚下山,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但还未到点灯的时辰。 郭信带着郭朴沿着汴河,向内城中的家走去。汴河两岸街上的人流依然很多,一天的喧嚣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长街上的茶楼酒楼不少,偶尔也有穿着官服和戎装的人从中进出。 晚风一吹,郭信忽然想起来,后世被称作国宝的清明上河图,画的是否就是眼前这汴河的风貌? 郭信很用心的回忆了一番,却怎么也记不起很多细节来。不过他现在已经很少会回忆起后世的事情,不仅因为那些记忆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更因为他现在有了新的生活,眼前的很多事情就足以耗尽他的精力。 他又想起今早的事。那军汉为什么刚来就敢在人群里出言不逊?不过看那军汉的模样还很年轻,应该与自己的年纪相近。年轻人难免犯错,只是那军汉没有一个好爹,就免不了要自己兜下这种祸事。 说话总是要负责的,郭信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起码能在一开始就给其他军汉们留下较深的印象。 过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眼下快到月底,正是月光稀微的日子。沿街的店铺食肆渐渐张挂起一盏盏灯笼,市井的灯火映照在汴河上,河水仍在流淌,停泊的商船微微晃着,水面上的灯火也随之摇曳起伏。 郭信正想着,突然头顶的天空闪亮了一下,接着就传来隆隆的雷声。 郭信抬头望着天,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某种低沉的力量正在积蓄酝酿。 郭信默默道:“看样子今晚得下雨。” “八月打雷,遍地是贼。”身后的郭朴跟着咕哝了一句。 …… 枢密院中。 天上的雷声响过第一通时,郭威刚处置完魏州方面行营的粮秣调拨,却突然接到急宣,传召他立刻到宫中去等待陛见。 这时已经不是一个寻常会受到传召的时辰,但郭威还是没有迟疑就跟着小内监向内廷走去。 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二省的衙署就在宫城中,没一会他就来到了官家平日常待的滋德殿前。 值殿的内廷禁军看见郭威被带来,轻轻为他打开殿侧的小门,让郭威进去。 郭威进入殿中,首先感受到殿内的气氛有些闷热。殿里摆着几尊兽形的铜炉,铜炉里正燃着银碳,正是殿中闷热的来源。 此时还是八月间的日子,秋雨还未下过一场,按理说还不到寒冷的日子。但郭威却并不对殿中的异景感到奇怪,作为正受刘知远器重恩宠的重臣,他自然知道外间人所不知的许多内情。 刘知远在沙场征战多年,早已落下一身的隐疾,这个湿冷的时节是他最难忍受的日子,而那几尊兽炉也正是因此而摆放在此处。 至于兽炉能否真的起到祛除阴气的作用,郭威虽然不得而知,却能隐隐从刘知远那时而紧咬的牙关中得出一个让他心情复杂的论断:官家已经老了。 传旨的小内监将郭威引到御前,低声唱道:“枢密副使郭威宣到。” 御案前的刘知远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退下罢。” 小内监很快就退出殿内,郭威在殿中只是微微一拜:“见过陛下。” 郭威与刘知远相识已有数十年之久,知道此时没有外人,自己礼节顾的太全反会让君臣间的关系显得生疏。 刘知远的语气依旧低沉:“郭使君坐罢。” 郭威转过身,看见殿中已经设了座次,当即便知道受到传召的并不仅有自己一人。 但他又稍稍有些意外,因为在往常这个时候,刘知远只会传召枢密院的自己与杨邠,两位宰相苏逢吉、苏禹珪,以及三司使王章五人在场。 而今天的座次却有六个。 郭威迟疑了一下,仿佛是看出他的疑惑,刘知远拍了拍手,靠背的屏风后就走出一个人来——原来是皇长子刘承训。 刘承训朝郭威先作了一揖:“郭枢密。” 郭威也拱手回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坐在御案后的刘知远。 刘知远:“站着作甚,都坐。” 郭威便在右手边中间的位置坐下——右边的首位是给他的同僚,枢密正使杨邠留下的。 这时刘知远又开口了:“承训日渐年长,我意叫他多在御前参预机宜,也好早些为我分忧。” 刘承训坐在左边的首位,见郭威向自己望来,只是对他报以亲近的笑意。 郭威想到刘知远在三位儿子中尤其钟爱眼前的长子刘承训,微微一想便顺着赞赏一句:“大皇子温厚机敏,日后必成大业。” 刘知远笑了一声:“要说日后,此子还要郭枢密佐之。” 郭威仍得体地予以回应:“臣自应效全力。” 刘知远像是满意地微微颔首,很快就接着道:“闲话不提,趁其他几位还没来,有件事想先听听郭枢密的见解。” 郭威问道:“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外间雷声的轰鸣仍未停歇,刘知远用亲密得好像谈家常的口吻问道:“郭枢密这阵子管着魏州那边行营的粮秣供给,应该对那边两人的事有所耳闻?” 此时在魏州征讨杜重威的汉军统帅是高行周与慕容彦超,高行周主张对魏州围城不攻以待其弊,而慕容彦超却执意用兵急攻,二者在军中争执不下,互不相让,以至于郭威在枢密院中也常有听闻。 于是郭威回道:“臣在枢密院确实有听闻此事,据说是二将就攻城与否难以定夺,因而在军中有所失和。” 刘知远:“那这事郭枢密如何看?” 郭威低下头来,深感于此问的难以回答。 按理来说,高行周是行营招讨使,慕容彦超是副招讨使,这种情况本应以主帅意见为主,但此事却偏偏无法按照二人品级职级来看。盖因慕容彦超乃是官家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兄弟,而高行周却不过是刚归顺来的前朝旧臣,实际上谁节制谁还真不好说。 但从战事本身来看,那魏州身为重镇,城高池深,城中又有契丹援兵,唯一困难在于城中缺少粮草,郭威自然更倾向于高行周围城的想法。 可眼前郭威身处御前问询,这样的问题却不能这样简单地作以回答。不论如何答复都显示着自己的立场,而郭威看不出刘知远的倾向,自然需要深思熟虑才能得以答复。 他想到慕容彦超在刘知远刚入主中原时就得以进封为镇宁节度使,显然很受刘知远的亲近看重,又想到慕容彦超最近大肆传言高行周有与杜重威有姻亲之谊,故而惜贼不攻……想到这,郭威已经做出了选择。 “臣以为,杜贼心险狡诈,而北面契丹内乱已定,若魏州久之不除,恐怕势必为患。”郭威虽站了慕容彦超一边,但也并未就此放弃战事上的考量,不忘向刘知远提醒道:“只是魏州艰险,仅靠二将之兵,夺取亦非易事。” 刘知远果然大笑道:“郭枢密所言甚合我心。” 郭威心下松了口气,暗道自己久伴刘知远身边,还是很能猜中官家心事。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砸落的声音,显然酝酿已久的阴云终于迎来了宣泄的时刻,且看样子雨势不小。 刘知远望着殿门微微沉吟:“听过郭枢密一言,魏州的事我已有了决计,其余几位就不必来了,郭枢密也早些回去罢。” 郭威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郭威离去后,殿内顿时变得十分空阔。 刘知远向刚才一直默默无闻的刘承训道:“承训怎么看这郭雀儿?” 刘承训:“郭枢密很有见识,当得上父皇宰辅之臣。” 刘知远点点头:“我儿记住,郭雀儿才干过人,若能收服其心,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剑。” 但接着他却突然收起笑意:“但日后若用他不顺,就该趁早除去。千万勿真以为他是只雀儿,而该把他当成鹰看,一只稍有不慎就要啄你的鹰。” 刘承训面上一紧,忙肃然道:“父皇所言,孩儿定当铭记在心。” 刘知远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仅靠苏逢吉两人制不住他和杨邠的枢密院,窦贞固跟我许久,也该有所施恩……” 第五十二章 期待 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接着是整整两天的连绵细雨。等到汴河水已快溢出城中河道的堤坝时,雨势却在九月的头一个旬日前打住了。 九月九日,此时的重阳节还是一年中相对重要的节日,官府军营也都适时地放假休沐三日,意让新朝的大小官员们享受几日雨过天晴的好时光。 重阳节向来有登高野游的习俗,但郭信却打算窝在家里——开封府周围也没什么像样的山。 郭信早起后,先去向长辈问安。 郭威见他就问:“魏州迟迟不下,二郎怎么看?” 郭信一直观察着时局,这事自然问不倒他:“杜重威缺兵少粮,又屡失人心,魏州围困日久,迟早都会败亡。” “二郎说得没错。”郭威闻言颔首,显然郭信的回答正合乎他的心意,但他转而又摇头道:“前阵子翰林学士李涛上疏请官家亲征,官家虽未首肯,却加那李涛为相,显然是有亲征之意。” 郭信想了想,魏州一座孤城,对汉军来说是必胜的仗,刘知远若御驾亲征,自然要将刚整顿的禁军拉去磨合一番。他对上阵已经不再感到陌生和紧张,但一想到在魏州又会是一场攻城恶战,还是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郭威看出郭信脸上的难色,皱眉道:“二郎可是畏惧战事?” 郭信忙解释:“并未孩儿畏战,只是想到儿郎们如蝼蚁一般死去,觉得十分可惜。” “想来我家子弟也不是孬种。”郭威脸色舒缓了,好言道:“二郎还算有颗仁心,但也应明白,不论为官家也罢、为汉家也罢,若没有儿郎们出生入死,你我便都没法安稳地过活。” 郭信微微低头:“孩儿记着了。” 张氏一直听着父子二人说话,这时见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终于有机会插话道:“郎君说得怪吓人哩,外间的大事我一介妇人不懂,但我知道,只要有郎君和意哥儿在,咱家就能安稳……” 说话间,郭侗也来向郭威与张氏问安了。 郭侗进开封府后很快就如愿以偿地升官——西上阁门使。郭信对官制不熟,只知道似乎是个品级不小的官,不过没什么实权,估计是专门用来闲养勋贵子弟的位置。 但最近郭侗却迎来了时运的转机,不知如何让他傍上了皇长子刘承训的大腿,常常出入刘承训的左卫上将军府,这下就连郭信也不禁对自己这瘦弱的兄长刮目相看了。 郭侗朝郭威与张氏问好之后,郭威又将先前问郭信的问题向郭侗问了一遍。 郭侗不作迟疑:“这还用说?魏州城池再深,那高行周大军在侧,岂有两月不下的道理?定是那高行周不愿为官家下死力。最近朝中对官家是否出征一事众说纷纭,我看倒是非官家亲征不可。” 郭威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郭侗见状脸上有些阴郁:“孩儿在将军府时,殿下也赞成官家亲征。” 郭威不满之色变得更加明显:“官家亲征出师,自然是大皇子权知开封府,他岂有不赞之理?青哥儿还是太稚嫩,凡事要多想些才看的通透。” 郭侗嘴巴微张,却还是低头道:“孩儿受教了。” 郭威这时又转头看向郭信:“大郎没上过战阵,想法难免不周,战阵之类的事可以多跟意哥儿问问,免得纸上谈兵。” 郭侗顿时朝郭信投来复杂的目光,郭信无奈:“兄弟之间,理应相互帮扶。” 张氏笑道:“瞧郎君说的,我看青哥儿也靠谱着哩……” 郭信拜别郭威与张氏,左右无事,便准备回自己屋里看会儿书。这是他最近才培养的兴趣,原先在太原府时他已经看过一些此时的杂书,但后来发现肚子里那点墨水还远远不够用。 郭信不愿做那类字都不识的武夫,一个都将不通文墨也就罢了,一个指挥使、都指挥使还连上头的军令都看不明白,就难免说不过去。况且他眼下的志气远远不止于此,自认以后少不了笔墨的交道。 新家比太原府时的住处大了一倍不止,后院甚至还有个小湖——不过这几日细雨不停,湖水已经漫了上来,郭朴昨天就带着府上的人手在那边忙着清理淤泥。 和太原府一样,郭府中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些人。按理说人没增多,而屋舍更加广阔,应该会比以前空荡冷清。但不知怎么回事,郭信却觉得此处比起在太原府时更让他有了许多家的感觉。 郭信走到自己的厢院前,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郭奉超三兄弟郎朗的读书声。他对这声音并不陌生,府上的男人们整日都在外间忙碌,张氏管不住这三个小子,年轻又通诗书音律的玉娘自然就成了眼下管教三人的最佳人选。 郭信走进院子,院中大大小小四双眼睛便都一同朝他看来。 郭信突然就明白了刚才心中问题的答案:与在太原府时不同,家中多了玉娘一人。 因为玉娘的存在,让他有了晚上可以说话的人,也让他在外面时,开始有了对回家的期待。对相识已久的男女来说,床笫间的欢好反倒没有起初时的那么重要了。 “见过二从兄。”三兄弟见郭信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本朝他见礼。 郭信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三人身上,而是正坐在卧房门前绣着什么的玉娘。 玉娘身上已经不再穿那些精致的衣着,亦不多施粉黛,看上去十分朴素自然。但在郭信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韵味。毕竟对于正值这样好年纪的小娘来说,举止间那股年轻所特有的活力与热情,是任何粗布麻服都无法掩盖的。 郭信点点头,走到三兄弟身前,感觉三兄弟的个子似乎又窜了些,年纪最大的郭奉超已经勉强长到他胸前了。 郭信看了看三人手里的书,却没看出是什么书,只好向一旁的玉娘问道:“玉娘在教他们什么?” 玉娘向郭信投来疑惑的一瞥:“夫子的论语,郭郎看不出么?” 郭守筠和郭定哥低头嗤嗤笑了起来,郭信脸一红,清清嗓子,从书上找了一句向他们考问:“夫子的这句,女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是何意思?” 三人都摇摇头,瞪着眼看着他。 郭信心下顿时有些后悔,他又哪里知道夫子是何意思?但此时为了面子,也只好强装正经地对三人解释: “夫子此句的意思是,小娘宁愿追求君子,也不该将就小人。” 三人长长的哦了一声,玉娘却瞬间噗嗤笑出声来:“郭郎在胡说些甚么……” 郭信窘然,好在这时突然有仆人进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人求见。郭信问有名贴没有,仆人却答:“没有,来的似乎是个军爷,自称是意哥儿的……兄弟,嘴上很没分寸。” 郭信一听,立刻知道来的是谁。在门房一见,果然是史德珫。史德珫进入开封府后,也得到了升赏——右监门卫大将军,正巧和郭荣的左监门卫大将军相对。 史德珫还是那副混世的样子,见着郭信倒热络道:“给意哥儿捎个信,明天大皇子刘承训领头,带咱们这些子弟去赤岗出猎。意哥儿弓马不错,说不定能在那帮鸟人跟前出个风头。” 郭信一听,当即也十分心动,自己在衙内圈子里的交往本就不多,借这样的机会多露露脸也没什么不好。 第五十三章 两位皇子 雨歇天霁,是许久不见的好天气。 郭信收拾了一身劲装,携上弓箭便骑马出府。离开西面的万胜门不久,就在昨天史德珫说好的地方找到了今日随从刘承训出猎的队伍。 或许是前几天的雨下得太久,阳光显得无比明媚,但又因秋季的清爽而让人丝毫不觉炎热,确实是适合出门的好日子。 郭信环顾一圈,来的大多都是自己这般年纪的哥儿们,能够跟随皇子出猎,大抵出身也不会普通。不过郭信和他们都不太认识,说到底他的朋友很少,最亲近的还是郑谆和史德珫二人。 此时刘承训还没来,一伙人都在等候。没一会史德珫也来了,找到郭信,一脸促狭地笑道:“就算意哥儿急着出风头,也不至于来这么早,殿下又不会飞了。” 郭信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把玩手上的黄桦弓。其实他自己最趁手的是原先那张麻背弓,只是后来送给章承化了。手上这弓劲道弱些,但胜在轻便省力,拿来游猎却是再合适不过。 史德珫见郭信不理自己,哼了一声,凑近郭信道:“意哥儿听说了么,官家已经在朝上定下要亲征杜重威……” 郭信果然把弓搁在一边,问道:“军令还没下来,不知官家准备什么时候用兵?” “这得看王使相那边啥时候能弄出钱粮……”史德珫顿了一下,“不过官家出征,意哥儿这回也是要跟着去的。” 郭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史德珫他爹史弘肇是侍卫司主官,名义上相当于整个侍卫亲军名义上的总指挥,关于禁军调动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郭信又问:“史郎这回有机会上阵?” 史德珫却摇摇头,一脸郁闷:“我跟你家荣哥不一样,手下没两个卒子,天天还得去宫城上值当差。那右监门卫大将军听着好听,说到底就是个看大门的,裆里早快闲出个鸟来,这不今天才有空借殿下的名头出来遛鸟……” 二人正说着,突然见着远处一群人策马而来。郭信没见过刘承训,但看这阵仗,也就知道中间领头的那人就是刘承训了。 刘承训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郭信看见宋偓和李业都在其中,其他一些郭信都不认识,只有刘承训身边的一个年轻小郎很眼熟……不是因为在哪里见过,而是因为和身边的刘承训长得实在太像!不过刘承训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旁边的小郎怎么看也有十七八了,显然二人是兄弟。 郭信很早就已知道,刘知远总共有三个儿子,除去长子刘承训外,还有次子刘承佑、幼子刘承勋,还有从兄弟刘崇那里过继来的养子刘赟。不过刘赟不在开封府,刘承勋听说是个整日大门不出的病秧子,显然此处跟在刘承训身边的那年轻人就是刘知远次子刘承佑了。 郭信一直没忘,历史上杀了自己全家的就是刘知远死后的后汉第二任皇帝,至于是眼前两位皇子中的哪一个,他却不是那么清楚…… 刘承训一群人在郭信等人的面前停了下来,等候的人们也纷纷下马见礼。郭信从心底里对刘家一家没有好感,但也不得不装出恭敬的样子下马跟着众人一块对马上的刘承训行礼。 刘承训只在马上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出猎,不为宣示仪仗,只为尽兴一场。” 刘承训声音洪亮,面目也长得十分方正,鼻阔唇厚,眉毛又粗又长,还可见一些遗传自刘家沙陀人的血统,按此时的审美眼光来看应该算是不错的面相。一旁的刘承佑也差不多,只是嘴唇微薄了些,一双眉头从一开始就拧在一处,看上去似乎是个心事不少的年轻人。 众人见刘承训没什么架子,也都应了一声后翻身上马,跟着刘承训一同向早已选好的猎场而去。 猎场就在开封府不远的赤岗。五代时期兵祸频仍,中原百姓不少都为避祸而入蜀或南下,中原虽还不至于千里无鸡鸣的地步,但田野间耕地田舍的规模境况也大不如前,加之今年契丹北来四处‘打草谷’,更使河南数州百姓流离迁转,因而随处可见抛荒的田地。 人烟稀疏后,随之而来的是草场与疏林取代了原先广阔的农野,亦是成为了大小野兽生息的乐园。 赤岗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山边林木稀疏,涓流密布,向来是开封府的贵人们出猎之选。 郭信随着一行人进入山林间,雨后已过了两日,但山中的土地还未干透,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十分浓郁。郭信觉得这气息是一种新鲜的生气,象征着生命的活力,而他喜欢充满生气与希望的事物。 猎游是自唐时就传下的习俗,北方子弟对此大多都不陌生。众人聚在一处,先由在场地位最高的刘承训划定了‘猎场’,然后便是分出几队人来,分别作左右的围头、围翼、围肩用以往来赶围,再由刘承训亲率人马在最后作‘围底’。 郭信听着有趣,问史德珫:“还用分这么细?这么赶,猎物肯定都要被围底的人兜下。” 史德珫一笑:“郭郎若不满意,跟殿下说说,让咱俩带人做围底?” 郭信听罢也笑笑不再多言,所谓尽兴一场,原来也不过是让两位皇子尽兴罢了…… 人们简单商议完毕,很快就分出队来。郭信扫了一眼,估计从围头到围肩是依次驱赶的顺序,最终左右合围出一个大圈,再慢慢将范围缩小,其中的猎物便无法逃脱——围头是最累的,自然由随行的亲兵侍卫们构成,能有所收获的是围底和靠后的围肩。 史德珫和郭信算是有背景的衙内,分别分到了左右围肩的队伍,郭信这队还有个熟人——驸马都尉宋偓。 “郭二郎,又见面了!”宋偓也看见了郭信,很熟络地跟他招呼。 郭信心里暗想:彼此才见过两面,宋偓倒是对自己很感兴趣,每次都主动向自己示好。于是他也善意地对这位半个刘家人报以回礼。 围猎很快开始,众马奔驰起来,郭信却有意落在马队的边缘——郭威给刘知远打工,自己凭啥还要给那刘家子弟打工? 第五十四章 射虎 郭信想到今日不过是两位皇子取乐的一场游戏,已经失去了随众人行猎的兴趣,中途找了机会便脱出队伍。 远处人马攒动,惊起林间大片的飞鸟,郭信则独自骑马漫步在稀疏的林间。秋日已至,林叶已然开始泛黄,但仍一簇一簇的依附在枝头,风一吹过便簌簌作响。 郭信深吸一口气,行猎队伍杂乱的呼声已经远去,阳光正穿过头顶的枝叶斜斜地打照下来,不知名的鸟儿时而躲藏在高处唧啾鸣叫两声,却更让此处显得宁静而和谐。 就在这时,远处的灌木抖动了两下——显然是有什么活物。 郭信来了精神,轻轻抚了马颈,马便顺从地停了下来。他慢慢将弓摸了出来,将弓弦仔细上好,刚掏出一支箭来,那处灌木又动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道灰色的身影朝树上飞了过去,原来只是一只松鼠。 郭信笑了笑,拉弦的手松了下来。 郭信在林间又逛了半晌,除去打了几只野兔外就再没看见其他的什么动物,不过他已经意不在此,倒也觉得无甚所谓。 日头升上正午,郭信盘算行猎的队伍应该快到歇息用食的时候了,便寻了方向朝先前说好集结的山北而去,准备和众人汇合。 正当他穿经过一条溪流,停下供马饮水时,溪流的上游突然传来一声啼叫。 啼叫声尖长而短促,显然不是马的声音。而很快另外一处方向也响起一声啼鸣。二者间像是在彼此呼应,一来一往的鸣了数声,似乎离郭信很近。 郭信没有狩猎的经验,但感受到风从脸上拂过,知道自己正处在下风下水的当口,应该算是不错的位置。 郭信动了心思,将马拴在树上,摘了弓独自向上游摸去。溪水潺潺,溪边长满青苔的地面十分湿滑,好在有树木为郭信搭手,让他可以放轻步子慢慢靠近啼声的来源。 不多时,郭信便寻见了那两声的主人。两只暗褐色的鹿正亲昵地依偎在一起,郭信想到此时正是初秋,刚才那几声啼鸣应该正是眼前两只野物发情求爱的声音。 郭信躲在暗处观察了片刻,又觉得那两只野物与他印象中的鹿不太一样,因为二者都没长角,且体型都十分娇小。 两只鹿距郭信不过二、三十步,这么短的距离他有信心不失手。但一箭射中,另一只肯定会被惊跑,若是自己射出一箭后再接上一箭……郭信微微摇头,甩去脑中不切实际的念头,人若太贪心就容易一无所得。 正当此时,两只鹿依傍着走去了那溪边,俯身低头去喝水,却正好将侧面的身子完全暴露给了郭信。时间、位置都是极好,郭信不敢多作犹豫,当即将一支箭挽在弓上,目光在两只目标间扫了一眼,很快就盯住了左边稍大的那只公鹿。 抬弓,拉弦,瞄准。“啪”地一声,箭矢带着疾风穿出树林,一息之间就直入那公鹿长满斑点的腹部,另一旁的雌鹿果然惊叫一声便窜进了林间不见踪影。 公鹿却未如郭信料想般当场倒地,反而一跃跳出好远。正当郭信大感意外,准备搭箭再射时,就见那鹿四腿剧烈打颤,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郭信走进自己的猎物,地上的公鹿双目圆瞪,鼻子微微耸动,正嗤嗤地喘着粗气,还未完全丧失生息。但腹下的血已经流了一摊,显然被郭信射中了致命的位置。 仿佛意识到了郭信靠近,公鹿的耳朵动了动,鹿头努力向上伸,前蹄也扑腾着想要支起身来,但前胸刚刚离地就再次重重地倒了下去。 郭信掏出章承化送给自己的那柄短刃,上前用膝顶住公鹿的身子,用锋利的一刃迅速在鹿颈间横着划过一刀,燥热而带有腥气的血液便瞬间汩汩而出,将身下石滩上的青苔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这年头人命都是草芥,何况一只畜牲的命。 郭信拖着死去的公鹿回到马前,费了一番功夫将鹿驼在马背上,牵马接着向北山走去。过了一会,他就听见前面传来人马的喧闹声,心想:不知众人一上午猎获几何,起码自己今天不算一无所获。 然而喧闹声越来越清晰,郭信听着却不太对劲,似乎不是人们在为收获而欢快,而是带有急切与焦躁的喊叫。 郭信心下好奇,脚下加快了步子,爬上一座坡地,接着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震耳的吼叫。 有虎! 郭信刚反应过来,就见远处的小路上,一条黑黄相间,体型巨大的大虎,正被一群人追赶而来。那虎气势逼人,腾跃之间极为矫健,让郭信脑中不禁闪过虎虎生风这个词来。 然而还没等他细细观察,那虎就突然离了小路,反而朝郭信这边的山坡奔来。郭信连忙摘出弓来戒备,身旁的马却不安地嘶鸣一声,趁着郭信伸手拿箭,当即驮鹿狂奔而去。 郭信咒骂一声,马的嘶鸣暴露了他的位置,那虎果然转头直往他这处奔来。 “郭郎快跑!”耳边传来宋偓的声音,追虎的人们显然也发现了坡上的郭信。 但郭信这时却根本不敢拔腿就跑,他跑得再快能跑过虎?眼下身上只有一把短刃,不过就算有趁手的家伙他也没信心近身打虎……他虽然也是二郎,却不姓武。 郭信深吸一口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手上的弓中。 张弓搭箭,飞快的一箭射去,正射中老虎的一足,却仿佛没什么用,老虎依然飞快地迎坡而上。 这时身后追逐的人们也都纷纷弯弓射箭,却没几支射正,侥幸几支射中了虎背对大虎来说也根本不痛不痒。 人虎之间只剩下了数十步之远,郭信甚至已经依稀能看见大虎额头上黑色的花纹了,远处的人们则开始大呼小叫,徒劳地试图吸引老虎的注意力。 郭信深吸一口气,再次搭箭,但视线中不论虎头还是虎身,似乎都无懈可击,任何一箭也无法扭转境地…… 郭信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咬紧牙关,望着腾跃逼来的老虎,眼睛突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郭信手上青筋显现,几乎将弦拉满,却迟迟不发,直到那虎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箭矢瞬间伴随着破空声脱弦而去,满载着生的希望,如一道犀利的闪电,竟飕地直直贯入虎目之中! 第五十五章 好一个郭二郎 郭信的箭已半支没入老虎右目之中,随着老虎的动作而在空中来回晃荡。 但那虎却仍未毙命,一声巨吼,失去一目的老虎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动力,剧烈的痛苦令其不择方向地原地腾转。 坡下的人看不清郭信的一箭,只见老虎奔至坡间突然停下打转,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郭信深深地吁了口气,不知是因心中的紧张还是刚才拉弓过猛,整条右臂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坡下的众人此时也都不明所以地追了上来,将虎远远地围作一圈。但慑于老虎可怖的声势,皆逡巡不敢上前,只得隔空乱射一通。 老虎皮肉虽厚,也耐不住一群人当靶子一般齐射,很快便倒地不起,口中仍在低吼不停。直到又有几个侍卫谨慎地摸上前用刀剖了虎腹,才算将虎彻底毙命。 这时才有人发现了虎目上的箭羽,惊讶道:“此箭是何人所射!” 郭信看着众人收了尾,抽离的力气渐渐恢复过来,这才登上一块青石,举弓高喊:“射虎者郭信!” 众人闻声沸然,皆举目望向郭信。 人群之中的刘承训更是十分激动,大声朝郭信招手:“射虎郎可来一见?” 郭信收了弓,走到刘承训马前抱拳:“见过殿下,末将郭信,侥幸射虎一目。” 这时刘承训身边的宋偓笑着为刘承训介绍:“他便是郭枢密家的二郎。” 刘承训在马上又是一声喝彩:“好一个郭二郎!” 说罢刘承训环顾四周,指着郭信对众人道:“今日出猎,所获皆在其次,最幸乃是见识了咱军中有如此儿郎。此子有射虎之勇,日后必为我家栋梁。” 随从的众人也跟着逢迎起来:“识人之明无过殿下”“恭喜殿下收得勇将”…… 见众人把死虎丢在一边,目光都齐聚在自己身上,郭信暗自激动得意的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我可不是你家栋梁。 刘承训抬手止住七嘴八舌的众人,招手示意郭信来到马前,十分亲切地道:“郭枢密为国家重臣,你家兄长亦与我交好,今日一见二郎,方知郭家一家皆非庸辈也。” 说着刘承训竟翻身下马,身后的一众人自然也没法继续在马背上待着,都跟着一同下马。 刘承训又上前直接拉住郭信的手:“二郎勇武诚心令我赞服,不知何物赏得?” 感受到刘承训双手的温度与双眼迸发的炙热目光,郭信的内心十分复杂。情况怎么演变成这样?刘承训这番说辞动作,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拉拢自己……这让他根本没法回绝,面对上位者的有意施恩,拒绝永远是最愚蠢的选择。 郭信借着抱拳的动作抽出手来:“末将不敢居其功。” 刘承训:“二郎莫不是怕我没甚好东西赏你?” 郭信知道此时继续谦让就显得做作虚伪了,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刚才坐骑为虎所惊不知去向,敢请殿下赐末将一马,好叫末将不用走路回去。” 人群附和地一阵哄笑,刘承训也当即挥手道:“好说!我所骑此马乃是去岁于阗国主入贡而来,号叫八宝麒麟,温驯至极。也就是二郎,换作他人我可舍不得。” 说着刘承训便叫侍卫将自己坐骑牵来,郭信一见,那马黑体白斑,神骏非常,即使他不懂相马,却也看得出那马着实不是凡物。 宋偓连忙在一旁提醒:“二郎还不谢过殿下?” 郭信回过神来,拉过缰绳郑重地朝刘承训抱拳:“殿下厚恩,末将无以为报。” 郭信这话实际倒不是谦虚,他确实没想报答什么,这点恩惠还不至于让他对刘承训感恩戴德。即使眼前的刘承训温厚近人,此时也完全没有对自家动手的理由,但郭信清楚自己和刘家没有半分和解的可能……刘知远早崩,朝臣弄权,这些都是郭信无力改变的未来,两家之间也早已注定了你死我活的结局。 刘承训很快叫众人升火,准备就地用食后返回开封府。 郭信牵着他的‘八宝麒麟’正欲找个僻静之处,刘承训又叫他入帐同食。刘承训身为皇子,郭信自然无法推脱,只好在刘承训的圈子里坐下。 没过一会,其他几支队伍也都各自带着收获回来。最晚回来的是二皇子刘承佑,以及李业、史德珫所在的右围肩队。 刘承佑带着李业,也向刘承训这边走来。史德珫看见郭信,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蹭着郭信坐下,悄声道:“意哥儿咋坐这了?” “托史郎吉言,出了个风头。” “啥子风头?” 郭信摇摇头:“一会你就知道。” 他此时注意的是刚在刘承训身边坐下的李业和刘承佑,两人有说有笑,显然走得很近。人以类聚,让郭信不禁猜测,能和李业那种人交往甚密,那刘承佑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又忍不住看向刘承训,刘家人真是一人一个样。 这时刘承训向刘承佑问道:“承佑可有猎获?” 见只刘承佑对刘承训微微抱拳:“回兄长的话,只猎了头香獐子,麝香回宫可以献给母亲。 刘承训:“承佑有心了。” 李业也凑话道:“姐姐得知两位殿下心意,指不定多高兴呢,”说着拍拍手:“带上来!” 外面的两个亲卫很快便拖来一只猎物,郭信看见那猎物却眼睛一跳:这不就是自己先前猎的那只鹿?连箭伤的位置都没变,显然错不了。 但郭信此时显然没法拆穿刘承佑与李业,再者鹿身上的箭已经被故意拔去,也没法证明是自己打的。他只好在心中暗自好笑:怪自己不识货,若知道是什么香獐,不然该先取了那麝香再说。 刘承训哈哈一笑:“看来我家的二郎弓马也有所长进,不过要说今日弓马的头筹,还是要看郭家二郎。这郭二郎有射虎的本事,承佑却是万万不及的。” 刘承佑轻笑一声,似乎对郭信抢过自己风头十分不满。 而在场的众人再次将目光向郭信投射过来,郭信只好起身抱拳行过一圈当做见礼。他尤其注意着李业的神色,见其脸上闪现着惊诧与愠怒,心里只觉得十分畅快。 宋偓出言道:“听闻先汉有飞将军李广射虎的典故,郭二郎今日亲射猛虎,日后岂非当得本朝飞将军?” 众人见郭信连受刘承训与宋偓褒扬,也皆出口称赞,史德珫更是用胳膊肘戳郭信:“郭郎忒不厚道,这等好事怎也不叫上我。” 就在这时,在座的刘承佑却突然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声音:“常听闻李广难封,不知郭二郎日后怎样。” “承佑不得无礼。”刘承训低声训道。 郭信看着刘承佑与李业交头接耳的模样,眼中寒光一闪,日后杀尽自己全家的,大抵就是此人了。 第五十六章 旺子 自郭信随刘承训出猎回来后,市井中便渐渐流传开一则射虎郎的传闻,街头巷尾都在传言郭枢密使家中有个二郎,有射虎之勇,一箭中虎目,二箭中虎眉,三箭中虎口…… 传言说的夸张,郭信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种事也就图个稀奇,过阵子便会淡化在人们的日常琐碎中。 然而比郭信想象的更快,还不消几日功夫,另一出更重要的消息便点燃了大街小巷,直接将有关他的传奇淹没在街头巷尾之中——官家刘知远加封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李涛四相主持政务,并同时准备亲征魏州。 杜重威据魏州不听新朝号令,无疑是眼下中原最为瞩目的一件事。 郭信从郭威那里比外间更早得知刘知远亲征魏州的打算,对刘知远执意亲征的原因也有所了解。 那杜重威既是从前朝起就与刘知远不和的对头,又是最终遭至石家亡国的关键祸首,更是数十年权势不落的一镇强藩。因此不论出于朝廷在与契丹战略上的谋划,还是出自政治意义上的考量,作为刘家入主中原后真正意义上的头一仗,魏州的战事显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倘若眼下新朝大军连一座孤城都摆不平,何谈让刚刚表面依附的各地方镇尊从新朝号令? 官家一声令下,军中也忙碌起来。 郭信骑上刘承训送他的新马,带上郭朴准备去军营点卯。虽然郭信已经算是小有‘名头’,但毕竟识得八宝麒麟的不多,认识他的人就更少了。 郭信已升作禁军指挥使,但如今仍只有郭朴一个亲兵进出跟随,倒不是郭信低调,而是因为府上还有个远比他的身份高到不知何处的郭威罢了。 郭朴换掉了郭寿那身不合身材的旧甲,又经过战阵的历练,看上去已经成熟了不少。 “给意哥儿说个事,我昨天专门去东市找那些会相马的打听了,都说这八宝麒麟能兴旺子嗣哩。” 郭信闻言低头看了看胯下的坐骑,刘承训说这马叫八宝麒麟,不过他却看不出门道来,本以为是得名于黑马身上的白斑,但数来数去也没有八块……莫非叫八宝是因日后能生出八个娃娃来? 郭朴还在一旁说得起劲:“老人说天上麒麟儿,地下状元郎……不过这句为意哥儿得改一改,状元郎没甚卵用,射虎郎听着才够威风。” 二人穿过内城,看见城内汴河的河道上竟然无一舟船行驶,运河呈现出少有的平静,即便还有几艘木棚船,也只是三三两两闲适地停泊在边上。 郭信看着好奇:“怎么回事?” 太原府换做了开封府,郭朴却依旧对坊间传言了如指掌:“据说是为大军调粮,北面的河道都被官府的人占了,不让商船堵塞河路。” 郭信点点头,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这事他也有所耳闻,新朝初建,朝廷府库钱粮两缺,几位宰相的施政堪称粗暴,掌握新朝财权的三司使‘计相’王章干脆在朝中‘取消一切不急之务,省去花费以奉军需’。 这么干的好处显而易见,朝廷的收支用度得以勉强平衡,军中武夫们也得到了改朝换代的好处——只是会让商民百姓忍受重税之苦,但这显然不在苏逢吉等人的关心考虑之中。 到了军中,郭信叫郭朴去营房,自己则先去奉国军签押。他已不再是第一回从军时的懵懂,知道军中上下行令的一应流程,先和隶属王进的几个指挥碰头,再和大伙一同去解晖处听令。 结果到了签押房,众将就将郭信围了起来:“听说郭将军前阵子三箭射得了猛虎?” “这还能有假?皇子殿下还亲口言说郭将军日后必为栋梁嘞。” 众将夸赞贺喜声不绝,郭信自然也是笑着一一纳过。这年头崇尚勇武,射虎为他捞了一把声望,倒算是意外收获。 不大一会,一行人到了兵房,却得知解晖已经去了宫中面见官家,只好由奉国左厢都虞侯王进代为宣旨。 王进比解晖更像武夫,办事比较干脆,连旨意上面那些文绉绉的话也不念了,直接叫众人修整几日,到二十九日,即月底时随官家车驾开拔上路。在场的都是武夫,没人指摘王进的不敬,不过以此时的风气,估计就算刘知远在场,多半也是不以为意。 一行人领命出了兵房,王进独留下郭信。 二人前后走进一间公房,王进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才渐渐进入正题:“我与郭郎有缘,这仗还能一起打。” 郭信笑着抱拳:“王都使栽培之恩,末将不会忘记。” 王进对郭信的态度十分高兴,摸着胡子道:“这仗官家出动的人不少,光我所知就有咱奉国、护圣、小底、广锐好几军兵马,想来那魏州不甚好打。” 郭信:“贼子据城固守,但官家御驾亲征,众军必然齐心破贼。” 王进神色却似乎有些拘谨:“不过我留郭郎,倒不是为了这事。” 郭信不吭声,看样子王进是有事相求,于是淡定地等着王进继续说下去。虽然王进仍比他官大一级,但以郭家的背景,郭威在刘知远面前随口一提就能升他姑兄做都指挥使,他没必要在王进面前谨小慎微。 王进好似在肚中酝酿话语,一阵短暂的冷场后才终于开口道:“我是个粗人,没甚拐弯抹角的花花肠子,跟郭郎直说罢!” “愿闻其详。” 王进:“……朝廷三司使,前阵子刚封的王章王太傅,郭郎应该知道?” 郭信听着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自己二人出征打仗,跟王章扯得上什么关系?难不成是王章被王进得罪了,不给奉国军调粮,王进请自己让郭威在中斡旋? 等郭信颔首致意,王进接着吞吞吐吐道:“不瞒郭郎,王太傅跟我算是沾点远亲,前几日我去拜会时,听闻郭郎现在在我麾下,王太傅十分赞赏郭郎射虎之勇……王太傅膝下正巧有一女养在闺中,托我先来跟郭郎通个气,回头再跟郭枢密言及此事……” 郭信不愚笨,见王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用屁股想都能想到王章是看中了自己,想收自己为婿。这时他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郭朴的话来,那八宝麒麟真能旺子? 但郭信对此没啥兴趣,虽说王章位高权重,但一来他屋内已经有了玉娘,二来他也不愿让自家和朝中的这些大人物纠葛关联太多,不然等刘知远死了,到时自家权位比历史上更重,谁敢说刘家子不会提前降下屠刀? 与其冒这样的风险,郭信宁愿多些时间做足准备。 于是郭信假装犹豫了一番,便用一种暧昧的态度道:“太傅与都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眼下军务缠身,不好顾及私事。母亲有意我与兄长早日结亲,不过家中兄长还尚未婚娶……” 王进先是愣了愣,也搓手道:“也好,此事不急一时,还需长久计议。” 第五十七章 鱼袋 从王进那里出来,郭信又在军汉们面前露了个脸,向军汉们说了些出征前无关痛痒的话。 军中的反应已经没有在太原府得知出征时的那么兴高采烈,因为这仗不是为了争夺中原,就算打下魏州也只是稳固新朝的权威与地盘,对普通将士来说并没什么好处。军汉们对此向来看得明白。 好在此时打仗已经是家常便饭,哪年消停无战了反而不正常。 郭信向部下宣布了出征日期,将出征的琐事安排交给副将章承化,便又没什么事了。对于郭信来说,他只是刚刚进入中层的武将,这仗怎么打还轮不到他说话,下面的细节也不必他来事必躬亲,本职就是带好自己五百来号人听命行事罢了。 郭信心想:下面的人劳力,上面的人劳心,像自己这样不上不下的人最是清闲。 郭信回到家,在进内院时碰见了大嫂刘氏。 开封的郭府比太原的旧宅大很多,郭荣与刘氏也重新搬进了郭府,不过是住在稍偏一些的院子里,寻常并不容易碰见。 刘氏依旧抱着郭谊,似乎刚从张氏那里出来,见到郭信,笑着跟他招呼:“听荣哥说,最近二郎要随官家出征?” 郭信点头道:“大哥说的对,官家要去河北征讨不臣,我也在随军之列。” 刘氏笑着说:“意哥儿顾家,快出征的日子还有空往家跑,不像你大哥,一有战事就像是要赖在营里似的,整月都不见人影。” 郭信看出刘氏笑容里夹带的失落,好言道:“大哥也是一心于公。” 刘氏微微叹了口气:“意哥儿说的我也明白,你们儿郎心里头装的都是大事,自然没空顾得上我们妇人。” 说着刘氏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失言:“我说多了,二郎别往心上去。” 郭信识趣地转开话题:“大嫂刚从母亲那儿出来?” 刘氏点头,还要说什么,襁褓中的幼儿却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在刘氏的怀中哭闹起来。 郭谊才刚满一岁,还不会走路,却在刘氏怀中不停挥手蹬腿。 郭信开了个玩笑:“这孩子四肢有力,以后肯定跟荣哥一样勇武。” 刘氏安抚着怀内的幼儿,像是自嘲一般:“我倒希望他长大后,世道能太平些,不用和他爹一样上阵杀敌哩。” 郭信辞别刘氏,便转身向自己的厢院去。刘氏的话提醒了他,对于此时的妇人来说,和自家男人相关的事占据着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玉娘正坐在窗前刺绣,突然感到眼前的阳光一暗,目光移起,却见到一个身影兀然立在自己身前,不禁惊呼出声。 等她抬头再细看时,才发现来人是郭信,嗔他道:“郭郎进门怎不吭声?吓到妾身了。” 郭信:“我见玉娘这么认真,没忍心打搅。玉娘在做什么?” 玉娘把针线收好,将手里刺绣的物件递给郭信看:“郭郎最近就要出征,我为郭郎做了个鱼袋,不过上头的字还没想好刺什么……郭郎有主意么?” 鱼袋原本是指用来装官员身份鱼符的小袋,不过后来流行开来,寻常百姓也会挂在腰间当做佩囊使用,类似于后来的荷包。 郭信接过鱼袋,拿在手上把玩了一番,又递回给玉娘:“玉娘要是不知道刺什么,不如就刺个‘玉’字。” 玉娘闻言双颊微红,郭信的嘴里时常会说些令她充满羞意的话,这些话总是不经意间从郭信的嘴里脱口而出,若非她知道郭信的为人,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浪荡子弟。可也正是这样的郭信,让她总是忍不住去猜测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郭信见玉娘直盯盯地看着他的脸,不明所以地道:“我说错了话?” 玉娘微微摇头,重新将针线拿了起来。 郭信坐在一旁,看着针线随着玉娘手上的动作上下飞动,而小娘脸上的神色亦是十分认真,像是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 都说男人认真时最有魅力,不过现在郭信看来,这话也同样适用于女人身上。 …… 转眼就到了月底,郭信在开封府才刚待了一个月多一点,就又要离开刚安顿下来的新家出门打仗。 一场战争会造成很多后果,改变很多事物,小到一座城池的兴废,大到一个王朝的存亡……具体到人身上,也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因而郭信对出征从未产生过抱怨的心态,毕竟能够参与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在主动改变自己的命运。 刘知远决意亲讨杜重威,亲点了禁军三万余人随同出征,届时加上魏州城下高行周与慕容彦超的兵马,到时总共会在魏州城下集结六七万大军。因为魏州城下已经有了汉军大营,故而开封府开出的大军不用再分三军,而是并作一道行进,只待早日到魏州城下。 九月底,刘知远御驾亲征的大军便从北城出发。北城有四道城门,主力奉国两厢、护圣右厢跟着刘知远与随同官员的仪仗从陈桥门出开封府。 郭信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自己部下开营出城。他在马背上放眼望去,前前后后都是奉国军的将士,因为奉国军被填补作禁军步军主力的缘故,士卒大多都甲胄齐全,看上去军容不错,终于有了点威武之师的样子。 这算是新朝头一次从开封府开出去打仗,城里的百姓们不少都前来围观,不过也仅仅是围观,没有什么箪食壶浆送子从军的场面。不过也有一些百姓不时叫喊着名字过来打乱了行军的队伍——那是军中士卒的家眷。 郭信没管渐渐有些散乱的队伍,任凭那些士卒和家人作最后的告别。他没那么不近人情,毕竟战事一起,谁敢确定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 郭信甚至隐隐有些羡慕那些有家人相送的士卒。但他想想也就释然了,毕竟以自家的身份地位,郭威和张氏等人都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何况比起那些需要冲锋陷阵的士卒,自己显然更容易回来与家人们相见。 郭信想了想,从腰间解下玉娘为他绣的鱼袋。鱼袋用精细的丝绸织造,上面用金线在角落里刺了一个玉字。那玉字刺的极小,像是不敢大方示人一般。郭信想象着玉娘羞红了脸,一针一线刺字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旁边的郭朴发现了他的笑,问道:“意哥儿在笑啥?” 郭信收起鱼袋,强装正色道:“我在笑那杜重威不识时务,螳臂当车。” 郭朴:“是嘞,到时意哥儿再夺一个先登之功,岂不是能升都指挥使?” 郭信闻言在马上若有所思,他可不会再像代州时那样亲身冒险登城了……可若如此,有没有别的法子破城得功? 第五十八章 南归 十月初三,大军刚行至时卫州时,上面突然下令各部人马停了下来。众军不明所以,直到前头传来消息,说是先前被契丹人掳去的冯道等几位宰相及十数位晋朝旧臣,趁镇州汉人与契丹人内讧之机,从北面逃回南归,祈求面见官家以归顺新朝。 魏州已被高行周与慕容彦超率军围困,因此汉军并不着急赶路。刘知远得知冯道等人前来归顺觐见,当即下令全军驻留卫州,当日接见一干降臣,随后又亲封南归的冯道为太师,李崧为太子太傅,和凝为太子太保。 郭信虽不熟悉此时的名臣悍将,不过冯道的名头却是他也听过的。这位就连前任契丹主耶律德光都尊敬有加的老头,且不论对其褒贬如何,单论其人历经数朝而不倒的经历,确实是一位令人称奇的人物。 眼看刘知远亦要封冯道为太师,显然日后冯道在新朝也不会混得太差。这让郭信不禁好奇,那冯道究竟有什么能耐?不过以他此时的身份还无缘与那位刚从虎口脱险的冯太师见上一面。 大军在卫州停留了三日,南归来投的一众前朝臣子皆得了刘知远封赏,便继续往开封府而去,汉军也随刘知远的仪仗重新踏上前往魏州的行程。 十七日,刘知远率禁军抵达魏州城下。 刘知远决议亲征魏州,起因是魏州行营高行周、慕容彦超二帅不和。慕容彦超先前数度上疏攻讦高行周与杜重威有连姻之亲,因此兵临城下惜贼不攻。而似乎是为了向刘知远表明自己绝无因此意,高行周在朝廷禁军进驻城下大营的第二天,就令部下强攻魏州城。 禁军不用参与此次攻城,大多都在营寨的垒栅边上远远观望高行周的人马攻城。郭信此时也和众人一起隔着远处的战火。 矗立的魏州城上空浓烟滚滚,火箭飞矢在城上城下飞窜,在空旷的天空中犹如锤打铁器时爆裂而出的大团火星。城下亦是四处硝烟,无数道火焰冲天而起,俱是攻城军队被守军引燃的攻城器具。高行周等人在之前已经制造了大量的冲车、楼车等器械用以攻城,此时却似乎出的太早——远处魏州城边数丈宽的护城河只填了几段,许多器械一时都被隔在水道外无法施展。 魏州的护城河所引之水来自于紧邻城东的永济渠,因而很难隔断,汉军亦不敢阻塞河道——眼下正是秋雨绵绵的日子。 远处攻城的场面异常惨烈,让郭信想起了自己数月前在代州攻城的情景。不同的是,在巍峨的魏州城面前,代州小的简直像一座街坊,而参与攻城的人马数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魏州城下杀声震天,郭信看着直皱眉头。以这种法子攻城,即便最后攻下,又该损失多少儿郎?郭信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能把杀人当做割草的乱世武夫,心中多少还存留着对生命的尊重,但他也知道,越是混乱的世道人就越无活着的尊严。何况蚁附攻城虽惨,却也只是一时,远远好过无数生民在饥寒冻馁中死去。且若是能在这样恶劣的战阵中侥幸活下,或是再有幸取得些许战功,也许就有彻底改换命运的机会与可能。 一片绝望中仍有许多微茫的希望存在,也许才是许多人愿意舍命为之一搏的原因。 激烈的战事持续了昼日,总算在临近黄昏时迎来结束。汉军大帐鸣金收兵,攻城大军在城下抛下无数具僵卧的尸体后,很快便如一片潮水般退回了营中。 第二天魏州城外便不再上演昨日的景象了,倒并非上面的将帅们也觉得强攻过于惨烈,而是因为秋雨来了。 伴随着一场场秋雨,天气也渐渐开始转冷。郭信待在毡帐里,斜坐榻上捧一本书看。帐外雨声淅沥,帐顶被雨珠砸中发出细密的砰砰声,显示出外面的雨势绵长,却正好是适合看书的好时光。不过他看的不是论语之类正经的经学之书,而是一本叫《续齐谐记》的杂书。 郭信以前没听过这书,偶尔碰见读起却觉得有趣,书里记载了许多奇怪的故事,在郭信看来自然比满篇之乎者也的文章更适合消遣时间。他正看到其中一则奇事,讲的是东晋时的桓玄作乱篡位后,有一对鼓槌幻化作两个小儿,在桓玄面前做不祥之歌,后来桓玄果然兵败与童谣暗合。 这让他想到了缩在魏州城里的杜重威,杜重威又何尝不是与桓玄一样,走出了作乱的那一步,恐怕到最后也难以逃脱败亡的命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小儿提醒他。 这时,郭朴从外面掀开帐帘钻了进来。 “意哥儿在看啥?”郭朴一边问,一边脱下身上的披子,抖去上面的雨水。 郭信没回他,只是问道:“外边情况如何?” 郭朴:“东城那边的大营入水了……听说是永济大渠涨得太猛,官家也搬去了高太傅的营里。” “哦?”郭信闻言坐起身来,稍稍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他微微一想,就接着道:“官家这是打算采用高行周围城的法子了。” 郭朴将披子搭在一边的架上,疑惑地看向郭信:“意哥儿咋知道?” 环绕着魏州城,西面和南面分别是慕容彦超与高行周的大营,刘知远与禁军则扎在东北两城外,不过没想到秋雨说来就来,东边挨着永济渠显然不再适合大军安营。郭信意外的也正在于此,刘知远要换个营盘,却不去找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慕容彦超,反而选了归顺不过几月的高行周? 刘知远这样干,透露出的信息已经十分明确。 郭信笑着为郭朴解释了一通,郭朴当即拜服:“还是意哥儿见识多。不过官家困城不打倒是好事,咱只用在营里缩着就成,吃官家的粮,军中人多还热闹些。” 郭信却又微微摇头:“这事也不好说,那慕容彦超毕竟和官家有深情厚恩,城里的杜重威跟官家又是数十年的仇隙,这回更是趁着咱立国不稳就冒出来反叛,官家必然恨不得早日除了杜重威,杜重威那厮估计不到最后一刻也会一直死守下去……只是就算官家有耐心等下去,数万大军在外,每日食粮耗费无尽,朝廷也等不了。” 第五十九章 烧鹅 高行周骑马立在山岗上,远望着远处的邺都魏州城。雨幕遮挡了他的视线,往日里界限分明的城池也变得模糊不清。蓑衣已被秋雨浸湿,高行周却任凭斜风将细雨拍在他的脸上,而仍不作回营的打算。 自他到魏州以来,常常连着数日都难以安眠。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虽然再过两年他就要迎来七十的高寿了,但他的身体向来都很硬朗,否则也不会在这个年纪仍披挂上阵——可他也确实是一员老将了。 秋雨连日不停,高行周的心也随着天气一日更比一日阴郁。 视线内的邺都城坚池深,怎样看也不似是可以轻取之地。那慕容彦超不懂军事,可他高行周南征北战数十载,从唐武皇时就开始带兵打仗,又岂会不知攻城之艰?说到底慕容彦超不过是凭借着新皇的族亲之故才得以上位罢了,否则还不配与自己聒噪这些时日。 高行周瞧不上慕容彦超,但慕容彦超却已经让他陷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虽然他坚信只需困城日久,城内的杜重威迟早难以维持出城投降。但他也无法否认,慕容彦超的聒噪并没有全错……他确实惦记着城内的女儿。 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许多事情早已不再在意,权势、女人、地位,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所拥有的也已经足够。但是,亲人,尤其是自己膝下的那一子一女,却如何也让他无法轻易割舍。 在高行周看来,困城等杜重威自己出降,既能免除将士们无谓的伤亡,又能让杜重威保持体面的结果,不至于让自己女儿守活寡,完全是几方都得利的事,但偏偏被慕容彦超看出他的心思,执意对他苦苦相逼…… 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很多事都已经不能由他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就如数日前的那场攻城,他自然知道徒劳耗费将士性命的一次无功之举,但为了向刘知远作态,却不得不如此。 好在他的作态已经起到了效果,刘知远此时站在自己这边。但高行周也不知道,刘知远的耐心还能坚持多久。 高行周望着远方的魏州,身边的副将们以为他在思虑战事,却不知他只是思念着自己的幼女。 …… 雨过天晴,上面果然并未下令诸军继续攻城。 郭信在军中用过午食,郭朴突然禀报,自己的姑兄李重进来见。李重进与郭家走得很近,如今郭威升任枢密副使,李重进就更常来往于自家。不过郭威一家在河东时,李重进一直在开封府做前朝禁军,因而郭信与他并不算熟,到开封之后也只是在其拜会郭威时见过两面。 郭信刚想叫郭朴去请李重进,转念一想李重进虽然与自己同辈,却是自己这辈里年岁最大的,比郭荣还要年长一岁。既是姑兄,在军中又是小底军都指挥使,比自己高一级,理应还要出去相迎。 于是郭信蹬上靴子,迈出帐去。 雨后的长空万里无云,空气仍十分湿冷,四处的军汉们正忙着将营内积水排尽,李重进带着几骑随从绕进了营门。 “二郎,别来无恙。”李重进下马微微抱拳。 见李重进没以军中职位相称,郭信也客气地回礼:“姑兄怎有空来我这?” 李重进拍拍身上的酒壶:“军内无事,来找二郎叨扰两句。”说着李重进又从身后亲兵的手中拿过一只被荷叶包着的物什,微微剥开一角,一股浓郁的香气便顿时冲进郭信鼻中。 见郭信鼻翼耸动,李重进大笑:“这几日湿冷,官家给都指挥以上赐了烧鹅,我料想二郎这几天没甚吃食,特来与二郎同食。二郎还没用食罢?” 郭信刚吃了一顿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还不知要在这城下吃多久,哪有和烧鹅过不去的道理,于是连笑着请李重进入帐:“还没进食,咱先进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毡帐,郭信和李重进坐在榻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案,李重进便将烧鹅放在案上,将荷叶慢慢展开,氤氲的香雾便瞬间腾了起来,一只表皮金黄,香艳欲滴的烧鹅就展现在了二人面前。 “老人言,烧鹅配老酒,能活九十九。”李重进又吆喝亲兵拿来酒杯,将壶中酒斟了两杯,推给郭信。 郭信食指大动,看着李重进客气道:“时下钱粮艰难,姑兄这鹅恐怕也是来之不易。” “朝中用度紧,官家和王计相他们还能烹羊宰牛,我这都指挥也就给只鹅吃,再下面的军汉能喝上口肉汤就算是承了皇恩。” 李重进说了一句,便毫不客气地上手掰着腿撕下半个鹅屁股,见郭信毫无动作,又问道:“二郎怎不吃?” 郭信见那鹅屁股已经进了李重进嘴里,油水正顺着他的胡子滴下来,正好落在他那本《续齐谐记》上,于是也嘿嘿一笑,撕下了烧鹅另一半屁股…… 两个胃口正好的汉子,不消半刻案上就只剩下一堆骨架。 李重进长出一个饱嗝,抹了嘴上的油,仍啧啧不满道:“在此地真不是好差事,害我与二郎连酒肉也不能尽兴。” 李重进的指头在案上敲了敲,拿出一副凶狠的口吻道:“吃食也就罢了,过些日子入冬就更是难捱。要我说,早日攻进城里杀了杜重威,将士各拿封赏回家睡暖榻去,何必困城在此白白遭罪。” 郭信吃人嘴短,何况也没必要反驳,便随口逢迎道:“姑兄说的是,那杜重威坐以待毙,早晚死路一条。” 李重进又问:“二郎以为官家还要按兵多久?” 郭信微微一想:“正如姑兄所言,朝中用度紧缺,若杜重威迟迟不愿出降,恐怕大军不会在城下僵持太久。” 李重进露出狡黠的笑:“荣哥儿先前与我说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二郎果然是好见识。” 郭信笑笑并不多言,李重进又凑近道:“我常出入中军,已经有所耳闻,官家虽令慕容彦超向高太傅谢罪,但慕容彦超仍日常出入官家帐里,极力劝官家攻城……还听闻内殿直的韩训意欲新造抛车,内殿直乃官家亲卫,岂能无官家授意?” 李重进口中滔滔不绝,郭信却被李重进话里的抛车引起了浓烈的兴趣。抛车他也早有所耳闻,大抵就是抛石的器械,不过因为技术比楼车一类稍稍复杂,此时又是各军建制混乱,并不常能造出来……另一方面,那东西似乎在以往的效果也很有限。 但郭信还是决定去找那韩训观摩一番,兴许能凭借有限的后世知识改进一二,免些将士死伤,也对攻城大有裨益。 两人在帐中又说了一阵话,李重进与史德珫的憨直不同,而是一种带有机敏的直爽,与郭信二人说话投机,但无奈李重进身肩都指挥使,还有许多军务操持,于是不多时便准备辞别回营。 郭信送李重进出帐,李重进在马前抱拳道:“我与二郎是兄弟,只是以前与二郎相隔两地,彼此生疏许多,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但且来小底军找我就是。” 郭信也客套地回了几句,李重进便笑着拍马而去。看着消失在营门外的李重进,郭信心中若有所思。 第六十章 炮车 “起嘞!” 伴随着一声吆喝,在一群军汉的围观下,一根细长的圆木,一头由数人扶着,令一头被套上绳索被另外十数人拽着,缓缓地从平地上立了起来。 圆木的旁边是一座数丈高的木架,有人上前用步子丈量了圆木到木架的距离后,向旁观人群中一个矮壮的武夫道:“禀班头,刚好十二步。” 被称作班头的武夫正是内殿直都指挥使韩训,这已是他在此造炮的第三日了,眼下已经搭好了脚柱,就剩下往脚柱上固定梢杆便大功告成。这是造炮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需谨慎细心的一步,韩训已经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了那根高耸的梢木上。 得了禀报,韩训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放倒罢。” 于是又传来一声吆喝:“放倒!” 圆木上的绳套被转了个方向,与木架相对,军汉们手中的绳索慢慢放开,圆木也渐渐向木架上倾倒。木架上早已蹲了两个人,抵木与夹轴都已在架梁上装好,只等着圆木入轴。 然而不知是因圆木实在沉重还是军汉们松快了手,缓缓向木架倾倒的圆木突然歪了方向,朝木架的边上倒了下去,最终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扬起好大一片尘土。 “一帮蠢汉!”韩训气得大声咒骂,军汉们手忙脚乱的抬开圆木,场面一片狼狈。 这时旁边的副将低声道:“梢杆圆滑无法着力,是否该改成方木?” 韩训是木匠出身,微微一想觉得副将所言有几分道理,便颔首:“去造两根方木再试,仍旧两丈五尺不变。” 副将领命而去,就在这时,亲兵又过来向他禀报:“外面来了个人,自言奉国军指挥使,求见班头。” 韩训心情正处于烦闷,不耐烦地挥手:“奉国军的指挥使找我作甚?莫不是来攀亲附会之徒,赶紧打发了去。” 亲兵抱拳而去,没一会却又回来了:“那人坚持要见班头……说是对炮车有所涉猎,愿为班头帮手。” 韩训已被造炮一事搞得焦头烂额,可身边又都是些蠢汉,闻言顿时大喜过望:“那还不快快请来!” 不一会亲兵就引进来一个年轻的武夫。韩训望见马上武夫的面孔有些意外,亲兵说求见者涉猎炮车,他自然以为来人是与自己一样的匠人出身,但没想到那武夫这么年轻……显然不会是贫寒出身,否则若没门路能在这年纪干上指挥使? 武夫走近,乍一看与普通的军汉似乎并无两样,但身上精良的鳞甲和胯下骏马,才隐隐透露出马背上的主人并不平凡。 韩训正在脑海中盘算来者会是谁家子弟时,年轻武夫已经下马朝他见礼:“末将奉国军指挥使郭信,见过韩殿直。” 韩训微微吃了一惊:“郭枢密家的郭二郎?” 郭信对韩训的反应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应答:“是末将,韩殿直也知道末将?” 韩训的目光中已经带有几分敬意,前阵子射虎郎郭信之名刚传遍全军,又是当朝枢密使之子,皇长子亲点的“我家栋梁”!这样的来头谁敢小觑? 韩训当即拿出亲热的口吻道:“郭郎之勇早已传遍,我又岂能不知?” 郭信:“听闻韩殿直正为大军新制炮机,因而特来一睹此利器风采。” 韩训颇为自得地指向不远处的木架:“此类器械我有些心得,不过制出还需些时日。” 郭信朝韩训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四座木架矗立在那里,四周军汉们正拖着一根木梁,试图将其立起来。郭信看着军汉们施工的场景,想象了一下炮机造好后的样子,感觉和自己印象里那些抛石车不太一样。 韩训见郭信不语,便向他介绍:“此物名为双梢炮,每根脚柱两丈,可发两十五斤重石,放八十步……”说着他又想起郭信此来的目的,疑惑的发问道:“郭郎也会造炮机?” 郭信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曾在一部古书上见过炮车,不过和韩殿直所造之物颇有些不同。” 韩训追问:“不知是何书?” 郭信自然不能说是后世所见,只好摇头道:“末将观书时已经过去了许久,也不知遗失在了何处……不过还记得大致的样子。” 韩训闻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就在这时,副将过来道:“班头,梢杆搭上了!” 两人一同望向炮机,果然见刚才那根木梁搭在了木架上。 “成了!”韩训这下也没空搭理郭信,奔过去指挥军汉们将一堆绳索往梢杆上捆绑。 郭信默默看着韩训等人摆弄,过了半晌,炮机似乎已经做好,但样子在郭信看来却有些诡异——因为那梢杆短的一段套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根粗绳,让他不禁想起了马尾。 又过了一阵,韩训便迫不及待地叫军汉们往炮机上装石准备试射,接着郭信就惊讶地看到身边军汉们都乌泱泱地跑过去,人人拉住一根拽绳。 郭信找到刚才副将,不解地问道:“这炮机需这么多人来拉?” 副将疑惑地道:“不然如何?这还只是双梢炮,若是能造出五梢、七梢,就算一二百人去拉也是有的。” 说话间,不远处的炮机已经装好了石弹,军汉清出炮机前面百步的空当。 “一、二,起!”伴随着吆喝,几十个军汉一同拽起绳索,接着就见梢尾翘了起来,皮袋中的石弹也被抛了出去,重重砸落在前方的地上。 这下郭信看了个明白,此时的抛石机还在单纯利用人力抛发,依靠众人一齐牵拉梢头而将石弹抛出。郭信心想,一个炮机就需这么多人,还只能发八十步,怎么想来攻城的效果也十分有限,难怪军中不怎么重视此物。 郭信觉得那炮机还处于一种比较粗陋的阶段,没有经过技术上的改良,而改良的关键应该就在于用什么来代替人力。 郭信虽然不懂关于机械的原理,但起码还记得杠杆原理,望着不远外正围着炮机为石弹发射成功而高兴的军汉们,心中隐约已经有点想法。 第六十一章 利器 郭信找到韩训,韩训正处于炮机试射成功的喜悦之中,笑着对郭信道:“郭指挥觉得如何?” 郭信抱拳,先是夸赞道:“韩殿直所造这炮机果然不同凡响,待大军攻城之时,有此炮在后压阵,想必大有助力。” 武夫们心肠直,大多都吃这一套,韩训果然也面带得意的摆手:“过了,过了。此炮虽好,但也少不得将士实心用命,才能破城。” 郭信接着装出犹豫地道:“不过……” 韩训听到不过二字,果然好奇地问道:“不过如何?” “不过此炮需众多军汉拉拽,我曾见到的古书中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却也同样可以抛发重石,令人马披靡。” 韩训皱着眉头,对郭信的话难以理解:“若不需这许多人,自然是极好。可不靠军汉牵绳拉拽,那重石受何力抛发?” 郭信沉吟一番,抱拳道:“此处可有纸笔?待末将一画,韩殿直看后自然知晓。” 韩训将信将疑,领着郭信进入一处帐内,郭信拿起笔毫,伏案在纸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几位副将听闻郭信有不需牵拽的炮机造法,也都凑进来看热闹。郭信便将勉强可以称作图纸的手稿张示在案上,请众人来看,韩训几人却只见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 一个副将道:“郭指挥使莫不是拿咱打趣?” 其他人也投来不解的目光,郭信指着图纸解释道:“此炮与所造之炮并无本质区别……关键在于如何借力。梢杆两端,长臂仍装设石弹,短臂则不再套绳,而是改为重物作为配重。” 韩训等人这才勉强看懂,但仍摸不着头脑:“这配重与石弹有何区别?” 郭信耐心地为几人解释:“此炮机发射前,先令配重升高,待装弹后,令配重落下,石弹便可顺势抛出,而不用人力,且装射更快。” 又有人问道:“那如何控制配重升落?” 郭信点着图纸:“这简单,待配重升高时以绳索或活钩固定梢木,将射时便斩断绳索或取下活钩,配重自然垂落从而抛发石弹。” 郭信又对几人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韩训仔细盯着图纸,仿佛是想要找出纰漏来,许久才移开目光,认真地看着郭信道:“郭指挥说的如此简单,当真可行?” 郭信:“可不可行,韩殿直一试便知。” 韩训当即拿出武夫的果断,拍案道:“既然如此,咱便按郭指挥的法子试上一试。” 于是众人回到炮机前,取下梢头上密密麻麻的绳索,取而代之以一个装有重石的大木篮作为梢头短臂的配重,又按郭信所说装好石弹后升起配重,并以绳索固定。 众多军汉们这回不用再拉索牵引,都围在炮机周围看着稀奇。待一切准备就绪后,韩训一声令下,定放的军汉挥刀斩断绳索,众人便见梢头的配重在重力的作用下迅速垂落,而梢尾的石弹也伴随着一声巨响飞了出去! 石弹抛射的速度飞快,轨迹却很平稳,直到出了百步势头才稍稍减弱,重重砸在远处的木栅上,木栅瞬间崩开,碎裂的到处都是,石弹也终于落在地上。 围观的军汉们先是一片静默,接着便无不惊呼出声,就连郭信也对自己的改进松了口气之余大感意外:只是稍作改进,用了配重的炮机不仅节省人力,射程也能增加? 身旁的韩训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面孔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而是沉声对郭信道:“郭指挥的法子十分有用,依我观之,这炮机估计五十斤也可射得。” 郭信仍保持着谦逊:“若能对攻城有益,末将便不胜荣幸。” 韩训接着道:“明日我再令工匠多造几台,若皆有此威风,郭指挥便与我一同将此利器进献官家。” 郭信婉拒道:“末将只是前来相帮,偶然改进炮机也是实属侥幸,怎敢居功面见官家。” 韩训笑道:“若无郭指挥,此炮如何造出?还是郭指挥以为我韩某是那等贪功之人?” 韩训这样说自然叫人没法拒绝,再者他也有些想要见上刘知远一面……于是点头应允:“既然如此,末将从命。” 日头西斜,郭信辞别了韩训准备回奉国军营,路上却奇怪的看见四周军汉们一片忙碌之状。不解地回到营中,王元茂就急着找了过来。 郭信在帐前还未下马,王元茂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四处寻郭指挥不见,中军传来消息,官家今午遣给事中陈观往城下宣布旨意,被城内拒而不受,十分震怒。慕容彦超坚请攻城,官家已经应允,决议后日亲督诸军攻城!” 郭信闻言眉头深皱,不论是粮草的日渐紧缺还是刘知远的耐心耗尽,攻城的日子果然再次来临了。 郭信已经习惯了在部下面前以冷静的姿态示人,此时也依旧镇定地对王元茂道:“此事我已知晓,叫大伙各自安生,后日奉命行事便是。” 王元茂领命而去,郭信在帐中盘算着后日的攻城,刘知远再度命大军攻城是意料中事,好在自己改良炮机已经算是有了成果,就等在实战中检验能否堪用了。 …… 魏州城西面,汉军的营盘仿佛一座巨大的棋盘,无数毡帐伫立在棋盘规线之中,铠杖鲜明的骑兵亦在其间往来巡视。而被无数毡帐重重包围的棋盘中央,则是皇帝刘知远的中军所在。 此时的中军大帐内,刘知远正在听着三司使王章向他秉奏近日大军用度。 “陛下容臣禀奏,七万余大军兵临城下,每日耗粮无算,此外护圣军马料所需更大,更是难以供应……” 王章在帐中吹着胡子慷慨陈词,刘知远却早已听惯了王章对军中粮草不济的哭穷,想到明日自己将要亲督大军攻城,心思慢慢有些飘荡。 近日从魏州城内多有将士趁夜奔来出降,为刘知远带来了城内更多的消息——魏州城内粮食尽竭,守军已开始杀马取肉,百姓饿毙者更是不在少数。刘知远念及此处心中更是升起愠怒,城内的杜重威显然已快山穷水尽,却仍拒绝出城归降,空耗自己数万大军于城下,实在是个令人厌恶至极的蠢人。 下面的王章仍在说着:“如今滑、卫等州已民力枯竭,臣乞调天平、归德等地粮草供给大军所需,可解大军一时之急……” 听到归德军,刘知远的目光随之落在了下手的归德军节度使,亦是前番行营统帅高行周身上。 刘知远当即打断王章的话,向高行周垂问:“高太傅以为,计相所说如何?” 高行周闻言连忙出列,执礼道:“宋州、亳州等地未遭契丹侵犯,境内尚有余粮,臣以为可调粮供大军之用。” “所谓公忠体国,便是如高太傅这般了。”刘知远对高行周的态度十分满意,胸中的怒火也平息了许多,接着便对王章吩咐:“便依从计相之言,调宋、亳等地粮秣至此以供军用。” 王章刚领命罢,帐外的亲卫突然进来,在刘知远身边耳语道:“内殿直韩训,言有新造炮机进献陛下。” 第六十二章 进献 在大军攻城之日前,韩训带人匆匆赶制了数台炮机后,便邀郭信一同前去面见刘知远,进献炮机器具。 郭信先在内殿直找了韩训,再一同去中军大营面圣。 随着雨季远去,魏州城外的汉军各部兵马也重新改换了驻地,慕容彦超与高行周两人不和,分别率军在魏州南北,而刘知远从开封府带来的数万禁军则大都驻扎在魏州城西的高地上。 临近战斗,军营中四处人头攒动、旌旗招展,刘知远所在的中军大营更是被护圣、兴捷等兵马雄壮的精锐禁军紧密拱卫,离郭信所在的奉国军还有点距离。 郭信跟着韩训穿过层层重重的营寨,到竖着汉朝大旗的大帐外,郭信学着韩训解下腰刀放在帐外的刀架上,见那架上已经搁着了许多兵器,心道大帐里应该有不少人。不过转念一想,明日就该大军攻城了,中军确实也不会太清闲。 韩训在帐外报了名号,亲卫便进去通报,不一会里面就有人喊道:“内殿直都指挥使韩训见驾!” 韩训闻言便向大帐走去,郭信见状也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进入大帐,光线为之微微一暗,郭信躬身跟在韩训身后,一眼看去,帐内果然已经站了十来个人,正分作两列,露出帐内深处端坐在虎皮木榻上的身影。 郭信似乎在侍立的武将中看到了解晖的身影,但双眼还未适应帐内的光线,因而无法确定是否就是解晖,此外也没有时间给他乱瞅,身前的韩训很快就单膝跪下,执军礼大声道:“内殿直韩训参见陛下。” 郭信紧随其后,也跟着跪下,却并不介绍自己名字——他的指挥使在这样的场合里实在太小了,刚才通报时也只报了韩训的名字。 不过郭信倒希望众人都把他当做韩训的副将跟班,这样他才能毫无压力地近距离观察刘知远及中军的一众高级将领。 然而让郭信万万没想到的是,刘知远开口就提到自己:“韩殿直身后是何人,为何如此面熟?” 刘知远问的是韩训,韩训当即抱拳道:“此人乃是奉国军左厢一军指挥使郭信,与末将同来向陛下进献攻城器具。” 郭信埋头看着地面,朗声道:“末将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郭信说罢,帐内的文武便有人窃声轻笑起来,隐约听到有人说他献谄官家。郭信见状便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估计不太规矩……不过这也怪不到他头上,毕竟没人教过他面见皇帝该怎样怎样。 好在他说的不是什么怪话,刘知远好像也并不在意,只是在上位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起来罢。” 郭信起身,也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的观察刘知远了。 刘知远端在木塌上面南而坐,身上并未穿戴甲胄,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类似官服的圆袍,装扮礼节似乎都比较随意,不过因为身材高大的缘故,看上去十分威严。 刘知远的相貌和郭信先前见过的刘承训、刘承佑二人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为何面孔有些发紫,却又不像是病态的模样。不过他很早就听闻刘知远面有特象,估计指的就是这了。 此外刘知远虽已年过五十,胡须已经掺杂了许多白丝,但大多都还黑着,头上则戴着纱帽不知鬓发是否已经全白。但郭信听刘知远说话时语气和缓,仍旧十分中气,丝毫不显虚弱苍老的状态,怎么看也觉得刘知远身体还很健康……但为何自己印象里刘知远立国不久便驾崩了? “郭信……”刘知远微微沉吟,好似忽然想起什么,追问道:“可是郭雀儿家的儿子?” 郭信正要回答,一个瘦小的老头却抢在他前面出列道:“禀官家,正是郭枢密二子郭信。” 刘知远只是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接着才道:“你二人为何而来?” 这话该韩训作答,韩训恭敬地躬身道:“禀告陛下,末将前番听闻陛下有意攻城,又念及去月高太傅努力攻城,将士涂地之惨景,故而造炮机数架进献陛下,以为破城擒贼略尽微力。” 韩训话刚说了一半,郭信便听到右手边传来两声不自然的咳嗽,他抬头望去,是一胡须花白的老将,心中不由得暗想:莫非那人就是高行周? “荒谬!” 帐中突然一声怒呵,接着便看到一员面目黝黑,且满脸麻子的壮汉排众而出,对刘知远微微抱了一拳,便转身狠狠盯着韩训和郭信:“城内所恃者,乃在众心耳,如今城内众心背离,安需用得此物!”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郭信吃了一惊,低头偷偷用余光向侧前的韩训看去,见韩训也是脸色黑沉,显然也没料到会有此一出。 “吾弟不得无礼。”上首的刘知远语调依旧平缓,慕容彦超这才冷哼一声又回到列中。 刘知远说完,郭信也知道这黑面麻脸的将军就是慕容彦超了。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慕容彦超为何突然发作:韩训刚说高行周努力攻城,正好撞在了慕容彦超枪口上。他又朝刚才那员老将看去,果然见其也阴沉着脸,心下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帐内短暂的陷入沉默,又是刚才那个小老头开口打破了僵局:“韩殿直与郭指挥一片用心也是为陛下分忧,陛下不如令郭指挥跟咱说说,他二人所造那炮机有多大用处,若是利器,岂有不用之理?” 见刘知远颔首,郭信便抱拳开口道:“陛下及诸位上峰明鉴,现军中所造炮机八架,均可装石弹三十斤,射百二十步,且只需数人装石击发即可,虽精度不足,即便不能摧裂砖墙,但掩我军将士登城夺旗应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帐内将领们都互相私语起来,就连刘知远也终于改变了平淡的语调,好奇地道:“当真如此?” 韩训适时地回答道:“郭指挥所言非虚,此炮车先由末将亲力而为,后承郭指挥依古书改进,方有此利器。” 刘知远抚着胡子,很快便颔首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先在西城一试。解晖何在?” 郭信闻言抬头,果然见到解晖从旁众间出列:“末将在。” “郭家子既在你麾下,便着你军明日与龙栖军对调,率先攻西城,叫韩训和这郭家子在后用那炮机为你压阵。” 解晖并不回头看郭信,当即抱拳道:“末将得令!” 韩训和郭信也跟着领命,很快便从帐内告退。 在帐外领过兵器,出了中军大营后,郭信与韩训不顺路,正要告辞,韩训在马上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王计相很看重郭指挥。” 说罢韩训便拍马而去,留下郭信不明所以,良久才一拍脑门回过神来:那个刚在帐中为自己说话的瘦小老头,原来就是王章! 六十三章 裂口 郭信出帐时,便发现视线内的营帐间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层雾,雾中尽是人马走动的模糊影子,稍远一些是隐隐约约的旌旗和辕门。 郭朴为郭信牵来马,郭信便直接去找章承化等人交代今日的攻城事宜。因他的缘故,今日主攻西城的是左右两厢奉国军……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起码他不用再去干攻城的差事,只需摆弄炮机就好。 章承化已和几个都将侯在帐中,见他过来,纷纷抱拳行礼:“郭指挥使。” 王元茂看上去很是轻松:“多亏了郭指挥,咱大伙不用登城。” 郭信摆摆手,随意地说了几句:“今日攻城,西城是咱奉国的兄弟们主攻,后面则是官家亲自督军,望诸位实心用命,勿要辜负上恩。” 众将一片应承之声。 出帐后,章承化似乎是看出郭信的担忧:“这雾稀得很,待日头出来就散了。” 郭信点点头,吩咐章承化整顿后便带人向昨晚已经布好的炮机位置而去。 攻城的时间定在辰时,汉军寅时就已造饭用食。章承化说的不错,头渐渐升起,晨雾开始被阳光驱散,渐渐显露出魏州城外一片人的海洋。 汉军大阵人喊马嘶,远比郭信刚来时所见的那场攻城声势更大。 郭信已经带人在阵前的炮机准备就绪,炮机在开战前勉强只赶制了八架,完全不需要一个指挥的人来操作,不过还要考虑到军中造炮的技术已经熟练,魏州附近又有许多茂林,因而有足够的木料供韩训那边源源不断地造炮。 对于自己指挥怎么从步军变成了专门摆弄炮机的‘炮兵’,郭信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起码不用往城头上送死,若炮机效果不错,说不定还能有所升赏。 没过多时,韩训也带着亲兵骑马赶来。两人寒暄了一阵,韩训便默然抬头,看向不远外的魏州城,郭信心想:心里没底的不只自己一人。 过了一阵,雾气彻底被驱散殆尽,阳光温煦而不刺眼,不会影响到西城外面东的汉军人马。 身后的大阵已经躁动起来,不时传来各级将头往来训话的喊声。 一旁的郭朴打了个喷嚏:“啥时辰了,怎么还不开始?” 郭朴的话刚说罢,身后的中军终于敲响了第一声战鼓。 鼓声平缓而坚定,震动着郭信的耳膜,他向左右顾了一眼,见众人都已屏息凝神,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 郭信下令:“装弹!” 炮机身边的军汉们一同将梢头的配重翘起,再把准备好的石弹搬上梢尾的皮兜中。 做完这一切,军汉们便都抬头望向郭信,郭信安坐在马上,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只等身后中军的攻城号令。 不知过了多久,三声悠长的号角声终于从中军传来——攻城开始了。 号令一起,人海一般的大阵也开始运动,步卒们排成稀疏的阵列,夹带着各式攻城器具,先是慢慢涌向城墙,随着中军鼓声渐渐加快,士卒的步伐们也渐开始变得急促,直到进入城头弓弩的射程之内,前进便成了奔跑。 炮机阵地已经由阵前便为了阵后,城头的守军与汉军后阵的弓阵开始互相还射,等到攻城的步卒离城墙只剩下一箭之地,郭信也终于深吸一口气,高喊:“斩索!” 如臂粗的勾绳被利刃斩断,数台炮机的梢木同时摩擦,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而随后便是石弹被一同抛射而出,直向远处的魏州城而去。 第一轮只能作为试射,没有一个石弹砸中城墙或射入城中。不过从郭信观察来看,改为配重后的炮机轨迹都还算平稳,只要掌握熟练之后,准头应该不会偏离太差。 几座炮机很快调整了位置,重新装弹系索,待郭信一声令下,数块重头又如流星一般向发去,这下终于有数枚飞跃了城墙射入城内,更有一块直接击中了瓮城城墙,只是隔着太远并不能看清效果如何。 不过这依旧不妨碍大伙欢欣鼓舞,旁边的韩训也舒展了面孔。 这时前方攻城的步卒也已逼近城墙,正试图用濠桥、沙车等物填补城外的护城河。 城池内外喊声震天,先前攻城的惨状仿佛又将再次重演。郭信仍在不断下令抛射,石弹已经发挥了作用,摧毁了瓮城的一座角楼和数段围楼,但对砖石堆砌而成的魏州城似乎仍是无可奈何。 战前准备的石弹开始渐渐少去,操作炮机的军汉更是已经换了几拨,待到午时,中军无可奈何地鸣金,前方攻城的步卒也退散回本阵,只在城外留下广阔一片烽火狼藉的战场。 巳时前是大军短暂修整用食的时间,郭信默默地用过午时,虽然炮机不算没完全没用,但还是比不上他预想中的效果。在他的预想中,连续不断的石弹重击,不说摧枯拉朽,起码也够掩护己方登上城头……但经过一上午的混战,汉军就连城头也没登上一处。 身旁的韩训似乎也有些泄气,一边吃食一边咒骂道:“炮机效果有限,关键还是造的太少,今日之后我禀报官家,造他数十百架,日夜抛射不停,不信还拿不下这破城。” 郭信闻言若有所思,上午看来石弹对城墙的损伤有限,但数十斤的重石,总能起到一定效果,以数量来累计质量倒未必不可……只是这样如若可行,倒也未必需要多造炮车来实现。 他试着对韩训阐明自己所想:“不知若数台炮机同时击城墙于一点,是否有望破城?” 韩训手中的碗一顿,粥水顺着胡子滴下去,却毫不在意地抓了一把胡子:“郭指挥说的法子兴许有用。” 午时光景转瞬即逝,中军很快就传令准备下午的攻势。上午负责攻城的是郭信所在的奉国左厢,人马嘈杂场面太乱,郭信也没看见解晖和王进的身影,不过看上午的样子,恐怕左厢折损的士卒不在少数。 这回轮到了奉国右厢负责主攻,郭信对右厢都指挥使王殷有所听闻,不过却并非因其勇猛善战,而是其素来以孝闻名。 很快,中军的鼓点再次大作,炮机的石弹已经不多,郭信也指挥着军汉不断校正炮机角度,对准瓮城右面中段的位置一同齐射。 城下激烈的场面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刻,炮机备用的石弹已经不多,正当郭信已经对炮机能够发挥更大作用已经不抱希望时,军汉们突然喊道:“崩了!” 他连忙抬眼望去,果然看见被炮机连射不停的墙段,在城头位置已经崩裂了一小块缺口! 身边的军汉们爆发出欢呼,郭信也充满期待地等着。缺口在石弹的接连重击之下,已经逐渐崩裂为明显的豁口,且出现一条从上至下的裂口。 不知过了多久,令人激动的时刻终于来临,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裂口骤然张开,城墙轰然倒塌,滚滚烟尘腾跃而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一处,等到烟尘落地,显示出城墙的缺口,郭信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排整齐的牙齿突然缺了一颗。整个战场似乎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接着整个战场上的汉军都欢呼起来。 很快,无数汉军都向那处缺口涌动,郭信甚至看到奉国右厢的大旗也从身边的大阵中直奔缺口而去。 一旁的韩训激动得不能自已,含糊地念叨着:“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郭信转头,不远处那原本堆成小山的石弹,现在已经只剩下了数块。 第六十四章 英雄 汉军从西城缺口攻入了城内,又在城内与守军展开了巷战。战斗持续了整个白天还未停止,直到夜幕降临,魏州城内已经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火光映亮了魏州,但在远方更广阔的天地间,仍是深邃的黑暗。 韩训见大局已定,城破之后就带人回了内殿直等待后续之命。城外一片混乱,郭信差亲兵没找到自己的上峰解晖和王进二人,只好带着本部暂且回营。 他当然也可以带人杀进城去清理叛军,只不过炮机在攻城中已经起到了关键作用,没必要再去跟别部兵马争功,何况谁也不能保证巷战有没有别的什么变故发生。郭信虽然不是谨小慎微的人,但在没必要的时候,他也不常会像代州时那样凭一腔热血往上冲。 第二日,城内的火光在破晓前就已经熄灭,郭信也终于接到了来自解晖的传令,命他率部入城。 郭信带着部下从西正门入城时,正看到一队汉军押着一支长长的队伍从城内出来。 郭信在门外等候押送队伍通行,一边观察着这支队伍。只见被押者皆是披头散发,面目仓皇,甲胄上满是血污,在其中还混杂着为数不少的髡发契丹人,显然都是城内投降的叛军。 郭信正在想刘知远会如何处置这些叛军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好马!” 郭信转头看去,只见一员武将带着数骑亲兵勒马在路边,用马鞭指着自己胯下的宝马,又重复了一遍:“好一匹八宝麒麟!” 郭信见这武将年纪已经不小,又有骑马的亲兵跟从,估计资历级别比自己高,便抱拳道:“将军好见识。” 武将带人向郭信走来,目光不离郭信胯下,嘴巴仍在啧啧称奇,良久才抬起头来,质问道:“你们是哪部兵马,属何人麾下?” 郭信答道:“奉国指挥使郭信,隶属左厢都虞侯王进麾下。” 武将闻言眼睛顿时一亮:“你就是郭信?” “正是末将。”郭信从容应答,心中暗自奇怪,怎么感觉谁都知道自己,难道不知何时起自己已成为了军中名人? “原来是郭指挥,哈哈!”武将大笑一声,“昨日大军破得此城,可多亏了郭指挥。对了,本将是奉国右厢都虞侯刘词。” 郭信也拱手向刘词一拜:“久闻刘都侯大名。” 话虽如此,实际郭信却是昨天晚上才头次听说刘词的名字。奉国左右两厢虽然军号相同,但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统属关系,因而郭信和奉国右厢的将领们不太熟悉,除了厢都指挥使王殷外一个也不认识。 至于昨晚听说刘词,完全是因昨日摧墙之后,奉国右厢都指挥使王殷和都虞侯刘词二人身先士卒,亲冒箭矢占下了入城的头功。据说王殷甚至在战阵中被流矢射中面颊,竟然折断口中箭簇继续奋战……俨然成为了此役中表现最耀眼的人物。 传言十分耸人听闻,郭信也是半信半疑,但嘴上仍道:“昨日王厢使与刘都侯力战入城,真乃英雄也。” 刘词听后果然十分受用,嘴角的胡子翘了起来:“要说英雄,王厢使确实当得……” 这时刘词转头见押送的队伍已经悉数出城,便道:“和郭指挥相谈甚欢,无奈有正事在身,要押送这些直娘贼的玩意去西水门斩首,只好改日再与郭指挥畅谈。” 以刘词的身份还无法处置决断叛军,因而将降军问斩就只能是出自于刘知远的旨意。郭信据此摸清楚了刘知远对魏州叛军的态度,心道那杜重威扰乱中原如此之久,这回总算迎来了其早就该有的结局。 刘词带人远去后,郭信突然对郭朴问道:“你觉得王殷刘词算得上英雄?” 郭朴不明所以:“意哥儿刚不还说了……” 郭信却摇头道:“王殷刘词之类只能算是武夫的英勇,未必能算英雄。” “那意哥儿觉得谁是英雄?” 郭信神情严肃:“我听闻城内有一个叫王敏的判官,因那杜贼执迷不悟,致使城内饿殍遍道,王敏便极力苦谏,恳请其归顺陛下,以救城内万民于饥馁。你不觉得,敢冒上位者之威压而为民请命者,远比冒战阵之险而为自身求功名富贵者,更当得起英雄二字?” 郭朴若有所思,突然叫嚷道:“那若是能一边扶救黎民,一边建功立业,岂不就两全其美!” 郭信微微叹息:“很多事做起来并没有那么轻巧。” 郭信率部刚进城内,便有一股难言的恶臭扑鼻而来。郭信对这股恶臭并不陌生——这是腐肉混合着血腥所发出的气味。 他掩着鼻子,城内道路的两边已经铺满了尸骸,其中既有披甲的武夫,更多的尸骸却是平民装扮……一具具尸骸就那样暴露在日光之下,连遮盖尸身草席都没有,而相同的景象在各条街道上都并无二样。 不一会有一骑拍马寻了过来,郭信认出是王进身边的亲兵。亲兵很快就传达了郭信等人进城的任务——协助清理城中不计其数的军民尸首。 于是郭信等人便开始忙活清理城内的这副惨象,说是清理,实际上也不过是将尸首随意地堆在板车上,拉出城外等待挖坑掩埋或集体焚烧罢了。 …… 当整个魏州城的局面彻底平定,时间也到了天福十二年的最后一个月份。 战事结束之后,除去安抚百姓重建城市外,更重要的是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和对叛军贼众的处置。 刘知远采纳建言,将魏州牙将百余人皆处死于西水门,又杀契丹幽州将校千余人,导致魏州城外的护城河水数日腥红不退。 而杜重威一家也得到了应有的结局,刘知远亲自下诏言杜重威“负罪难逃,触犯天威”而将其车裂于市,其子弘璋、弘琏、弘璨亦被一律处斩,并将杜家赀财悉数分赏全军。整个杜家一门,只有杜重威之妻、先朝长公主石氏与高行周的幼女高氏得以幸免。 不过比起杜家一门,郭信更关心的是战后封赏。按理说自己与韩训进献炮机,且炮机首日出战便奠定了破城之机,对自己有所封赏怎么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刘知远拟定的封赏名册一出,却让郭信与身边的人吃惊之余大失所望。魏州之战表现抢眼的几人中,王殷升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刘词被加检校太保,就连韩训也升了东西班承旨——唯独郭信既无升官也无加衔,只是象征性地得到了些锦袍金笋之类的赏赐。 郭信意料之外,仔细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自己已是指挥使,再往上升就是都指挥使,而父亲郭威身为枢密院副主事,郭家族人郭荣和李重进又都已迈进了禁军中级武将行列,若再加上自己一个都指挥使,郭家在军中的势力就未免显得过于强大了。 郭信暗自猜测着刘知远权力心术的同时,汉军也限于日益紧缺的粮秣,留下高行周为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后,开始陆续班师回朝。 第六十五章 闭上的门 郭侗起了很早,穿上一件直缝宽衫,再往腰上系起一条皂色丝绦,又缓缓从塌边拿起那件锦袄。锦袄青色的缎面十分柔顺,郭侗那双略显干瘦的手在上面摩挲了许久,才将锦袄缓缓套在身上。 锦袄对郭侗来说稍有些宽大,不过也能够稍许遮掩他病瘦的身材。郭侗仔细抹平身上的褶皱,将前襟多余的部分拽紧,直到整件锦袄都平整地服帖在身上。 郭侗手上的动作十分轻缓,像是对待某样珍贵的事物。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件锦袍对他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他还记得那天是个阴晦的日子,自己在左卫大将军府上饮宴时咳嗽不止,刘承训竟亲自将身上的锦袄脱下赐予自己。 ‘郭郎是国家良材,万要多加体谅’。郭侗甚至还记得刘承训说话时爽朗的语气和看向自己劝勉欣赏的目光。而在阴雨天向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在那一天竟真的再也未曾出现。 郭侗痛恨自己病弱的身子。因为体弱的缘故,即使自己是家中长子,也得不到父亲郭威看重,在与郭家交往的武夫圈子中更是不受待见。他无数次听过仆人私下恶毒的低语,也无数次遭过同龄衙内的白眼,但他对此却偏偏无可辩驳,这世道不就是拳头大的才有理? 郭侗不喜欢兄弟郭信也这个缘故。在他看来,郭信已经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健壮的身体、父亲的喜爱、军中的看重,且从郭信目前在军中的表现来看,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事! 想到此,郭侗微微叹了口气,二弟身上寄托着全家人无数的希望,自己在家中不过有一个长子的名头罢了…… 因而对于刘承训的恩遇,郭侗既感到意外,又十分感激。只是正当他准备全心投靠将军府,侍奉殿下大有作为时,更意外的事却发生了——就在官家御驾出征不久,刚被任为东京留守的刘承训就突然病倒在了府中。 郭侗今日也正是为此而出门的。他走出厢院,正要转过后庭的檐廊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两个窃窃私语的女声。 郭侗悄悄靠过去,发现私语声来自两个正在洒扫庭院的女婢。他放慢脚步,试图离两个女婢再近些。不过他大也不必如此,他的脚步很轻,让人很难相信一个并不矮小的人竟会有这么轻的步子。不过这说不上是什么优点,也只有干偷听这种龌龊事上能有点作用。 想到龌龊,郭侗的脸不经意有些微红,他时常自诩读遍圣人教化,若被人发现自己偷听,恐怕会大失颜面。但很快他就没空考虑这些,耳边两个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的声音,让他不得不竖耳细听。 两个女婢一老一小,凑在一起说话:“听说了么?当今在朝廷管着钱粮的三司使王太傅,托人来与老郎君夫人商量,听说要把自家独女嫁到咱郭府来。” 年轻的女婢连忙回问:“王太傅?你说那个王算子?我在外头听人说过,那王算子雁过拔毛,逼得农户卖儿卖女,很不得人心哩。” 老婢继续拿出教导的口吻:“你懂什么!王算子在太原府时就是孔目,这回来了开封府还是官家计相,这么多年下来不知家中收聚了多少银钱!虚头名声能换几斤粟米?” 年轻一个手下的扫把停了停:“那倒也是,这么说来大郎也不吃亏。” “嗐!甚么大郎,咱家大郎哪家娘子看得上!二郎那般勇武,又正在军中得势,王家女不选二郎会选大郎?” 年轻的女婢干脆放下扫把,犟嘴道:“谁说大郎没人看上!我就看得上!” “就你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老婢促狭地笑起来,“你年纪小不懂,看那大郎的身子骨,以后可有你的空房日子要守。那滋味,啧啧……” 廊柱后的郭侗已经听得满面赤红,羞愤交加。 这帮下人口中真是什么都吐得出来!他真想要冲出去教训一番那两个卑贱的奴婢,但低头看看新换的锦袍,想到一会还要去将军府拜见殿下,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暗自安慰:这些贱人根本不配自己多置口舌。 郭侗愤懑地离开郭府,两个婢女的谈话却在他脑海里缠绕不停。 王计相!那是朝中何等权势的重臣,即便和父亲郭威的地位相比也不逞多让。若是能与王家联姻,不仅对郭家大有好处,更是能让本就愈发声名彰显的二弟郭信如虎添翼! 但对郭侗来说,这并说不上是件好事。和王家的婚事要是能成,偌大的郭府里就岂不就剩下自己跟郭奉超那三个从弟还独身一人?到时二弟在府中的身份自然无与伦比,而自己这所谓的长子也只会更加受所有人的轻视…… 心里想着乱麻般的心事,郭侗转眼已经到了左卫上将军府。 官家的三个儿子包括养子刘承赟都还未封王,却都已经开府,分别作左右大、上将军。不过刘知远出征,留任皇长子刘承训权知东京留守监国,无疑已经显明皇长子刘承训是官家心目中倾向的继承人。 自己与殿下虽然都是家中大郎,却是完全不同的待遇。郭侗很快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发笑,刘家乃是天潢贵胄,岂是自己能比? 郭侗深吸一口气,上前敲开将军府侧门,还未等他向门房递上名帖,门房抢先开口道:“殿下贵体有恙,谁也不见,郎君请回罢。” 说罢侧门便紧紧合上了。 郭侗皱眉,他上次来听到的便是这句话,于是又不甘心地敲起门来。 好不容易朱门才再度轻启,郭侗忙拱手道:“我是西上阁门使郭侗,殿下认识我的。” 门房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是说了?莫说甚门使,就算是当朝枢密使来了,也见不到殿下。” 门房正要关门,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抬头一看,才发现门板正被一只干瘦的手死死掰住。 郭侗不动声色地掏出钱袋塞在门房手中:“那起码告知,殿下贵体可有好转?” 门房微微一愣,颠了颠钱袋,很快收进袖中,又伸出头左右顾了一番,才对郭侗悄悄耳语道:“后府把守严密,根本传不出话来……不过最近几夜医者方士之类频繁在此出入,不过不论宫中御医还是游方僧道,出府时都板着脸。” 郭侗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黑:“阁下意思是说?” 门房瞪大眼睛:“我什么也没说!” 说罢,朱红的侧门便砰的一声,在郭侗面前闭上了。 第六十六章 锦袍 郭侗郁闷地离开将军府,正要返身回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可是郭家大郎?” 郭侗转身,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汉子。 郭侗对汉子狐疑地点点头:“敢问阁下是?” 汉子连忙摆手:“不敢当,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跑腿,既是郭阁门使,我家主人在将军府有请。” 郭侗闻言更加疑惑,自己刚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去,怎么这又有请自己? 汉子看出郭侗的疑惑,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是左卫大将军。” 郭侗大感意外:“二皇子殿下?” 汉子点头,往街对面一指,只见那边已停了一架马车。汉子又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阁门使请随小人来。” 郭侗并未抬脚,而是谨慎地问了一句:“不知二皇子殿下找我何事?” 汉子手上请的动作不变:“小人只是奴仆,具体甚事阁门使与殿下见过自会知晓。” 见汉子语气中暗含不由分说的意味,请自己的又是刘承佑,郭侗也不好推辞,只好跟着汉子上了那驾停在街边的马车。 马车并不宽敞,抬帘进车后,郭侗才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见他进来,便坐着向他拱手:“郭家大郎,幸会!” 郭侗这时才看清车内坐着的竟不是别人,正是李皇后家的幼弟,前阵刚叙迁了掌管宫城锁钥的武德使李业。 郭侗自然听说过兄弟郭信和李业的过节,但此时见李业脸上并无敌意,反而亲切地拍拍旁边座次示意他坐下,郭侗便也不再多想,挨坐在李业身侧。 李业抬手拍了拍车壁,马车很快便开动起来。 郭侗正想询问刘承佑找自己有何事,不想李业却先主动搭话道:“最近禁军在魏州破了杜贼,听闻尊府家二郎破城有功,被官家亲赐了锦袍,阁门使可有知晓?” 还不等郭侗回答,李业就紧跟着道:“前番出猎时,大殿下亦赞其有射虎之勇,只可惜我与二皇子归来已晚,未能一睹那郭二郎的风采。” “我家二郎确实勇武。”郭侗虽不喜欢郭信,但不论怎么说郭信都是自己兄弟,在外人李业面前仍要对其话表示赞同。 李业继续道:“久闻郭家二子一文一武,既然二郎都如此,想必阁门使身为其兄,更该有过人的本事。” 郭侗很少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夸奖,更不必说将自己与二弟郭信相比,因而对李业的话十分受用,但嘴上仍谦虚道:“不敢当,武德使谬赞了。” “怎是谬赞?”李业的语气十分夸张,“实不相瞒,二殿下对阁门使倾心已久,早就有意请阁门使前去相叙。” 郭侗笑着拱了拱手:“二殿下高看我了。” 李业见郭侗面上露出喜色,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撇,转而深深叹了口气:“不过文武有别,郭二郎风头甚紧,想必却是在府中埋没了阁门使的文才。” 郭侗一愣,险些就要抱着李业的手大喊一声知己,但他还是强压下激动的心情:“谈不上埋没,朝廷用人之际,我与二郎都不过奋力报君罢了。” “虽是这样一说……”李业眼睛转了转,“阁门使可知我为何有此一言?” 郭侗微微摇头,李业便凑着低声耳语道:“我久伴二殿下身侧,自然知晓许多内情。大殿下看重武夫,二殿下亲近文人,两位殿下明面修好,私底下可未必如此。阁门使与那郭信难道不是如此?” “武德使慎言!”郭侗连忙皱眉打断李业的话,心中已经十分不快,刚才对李业升起的好感也顿时烟消云散。“皇室内情如何,岂是你我可以言说?至于自家内事,不劳武德使费心。” 李业闻言一愣,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故作一笑了事。 马车很快就到了刘承佑的左卫大将军府,李业直接引着郭侗入内拜见刘承佑。 不知是否因为李业的缘故,郭侗很快就在偏殿得到了刘承佑的接见。不过他已经失去了起初的惊讶与激动。一方面他自认还是大皇子刘承训的人,一方面刚才马车上李业的话也让他打起了戒心。 偏殿之内,李业刚向刘承佑引荐之后,刘承佑便也如马车上的李业一般笑着与郭侗谈论衙署事务,言语中透露出十足的亲近意味。 郭侗反应再慢,此时也意识到了刘承佑与李业二人对自己的有意拉拢。 许久,刘承佑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郭侗的身上开口道:“阁门使身上穿的锦袍为何如此眼熟?” “回过殿下,此锦袍正是大殿下赐臣之物。” 郭侗的语气中不失骄傲,一直亲热有加的刘承佑脸上笑意却是一凝。 郭侗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心中十分莫名:李业所说两位殿下暗自不和,难道确有其事? 刘承佑仿佛对郭侗突然失去了兴趣,草草说了两句便找了由头带着李业返身离去,只叫仆人送郭侗出府。 出府之后,郭侗越想越觉得今日这事说不上的奇怪:李业怎知自己今日会去拜见刘承训?若是有意为之,在刘承训病危之际,先前从未交往过的刘承佑对自己‘倾心已久’也未免太过突然。 …… 郭信随大军回到开封府时,时间才不过十二月中旬。 大军班师的速度比出征时还要快,盖因大军到达韦城时,从开封府突然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刚做了两个月东京留守,甚至还未来得及封王的皇长子刘承训,在开封府突然病逝了! 刘知远一边追封刘承训为魏王,一边敕令全军急行,这才让禁军赶在年关前回到了开封府。 刘承训的死如何也是一件叫人瞩目的大事。而相比为刘承训早夭惋惜的军中众将,郭信意外之余,感受更多的却是来自未来的焦虑与压力。 中原的局面随着杜重威的败亡似乎已经得以安稳,自己眼下却还只是禁军一介指挥使,若没有战事得以升迁,仅靠手下五百个军汉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郭威郭荣等家人甚至还一心想着报答君恩——郭信可不觉得直接告诉家人们自家之后要被未来的大汉皇帝杀掉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那个与李业之流厮混在一起的刘承佑,似乎很快就要上台了…… 郭信在营中安顿过后,第二日才回到家中。大军出征两月有余,郭信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散发一股酸臭,眼下只想快点回房好好地洗沐一番。 玉娘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忙为他更衣准备沐浴。 “这回出征是空跑一遭,什么也没得来。” “战阵那般凶险,只要能安全回来就好。”玉娘微嗔,“郭郎现已过上无数人羡慕的日子,再多的功名富贵,真有那么重要?” 郭信欲言又止,将想要出口的话又咽进了肚子。即便是最亲近的人,许多事说出来也只会徒增困扰而于事无益,自己憋着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呀!”玉娘突然娇呼一声,捧着郭信刚带回来的木匣:“郭郎真是,这般珍贵的缎子也随意放置。” “官家赏的,”郭信随口应答,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一件锦袍。” 第六十七章 锦袍(二) 郭信久违地从软榻上清醒,望着头顶的房梁,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东京的家中。 臂弯内还沉睡着小娘软玉般的娇躯,郭信抽出手坐起身来,感觉脚趾勾上了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件锦袍,不知昨晚何时被他踢在了脚底。 郭信看着那已经敞开几个口子的锦袍,心中暗自好笑:要是被旁人得知官家的赏赐被他当做夜间交欢的玩物,不知该怎么想。 郭信起榻独自找了件常服穿上,软榻上的小娘也幽幽醒了过来,举目环顾一圈,在榻上找见了那件已经破掉的锦袍,于是只好用锦袍勉强遮掩住春光,下塌帮郭信收拾。 锦袍对玉娘的身材来说太过宽大,稍不注意便会从肩上滑落,只好不断用手去提。 郭信看着玉娘的样子觉得好笑,打趣道:“那锦袍可是官家所赐,玉娘穿上太失礼了。” 玉娘闻言顿时白来一眼:“郭郎还记得这是官家所赐?竟用来做那般羞人的事。”说着玉娘上前为郭信整理好衣襟:“郭郎的心可真大,这锦袍不知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郭信伸开双臂,任由玉娘为自己整理:“他们看重的不是锦袍,而是这锦袍上所代表的恩眷。” “那郭郎就不看重官家的恩眷?” “说到底也不过一件衣服罢了。既然有人愿意把这锦袍供起来,便也有我这样只把他当做寻常的物什,关键只在于自己怎么看。”郭信微微沉吟,“别人的施舍并不可靠,我更看重自己的东西。” 郭信出门时,玉娘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郭信稍稍一想便知道玉娘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最近传言王章要把独女嫁给自己罢了。不过这确实不是传言,毕竟王进已经找自己透露过了王家的意向。 此时皇权衰落,藩镇节帅、朝中权臣为了自家的权势富贵能够长久,彼此间依靠联姻交好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不过郭信对与王家联姻一事没什么兴趣,一方面,他还没法接受与一个连面都未见过的女子莫名其妙地结成夫妻。 而另一方面,王章虽然贵为三司使,但手下没有一人半马,又与苏逢吉等文臣相厌,未必能为郭家带来太大的好处,反而会将本在文武两派之间都比较投缘的郭威逼向王章杨邠的一派。 只是郭信也知道这事主要还取决于父亲郭威的意思,自己现在没法对玉娘做出什么保证,只好装作没看出小娘脸上的纠结,转身出门而去。 …… 十二月的三九天,东京城内数条运河的冰层已经逐渐变厚,依托河道而繁荣的商贸也不复热火朝天的景象。 但在城内大大小小的市集与街道上,熙攘如织的行人与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的声音,却比往日更加喧嚣而热闹。不论是深居于朱门内的贵家富户,还是拥挤在街巷间的寻常百姓,都在准备迎来新朝建立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横行已久的契丹铁骑北去,中原各镇重新归于安定,但就在这样一个本该上下同庆的光景上,皇长子刘承训的骤然病逝,却为刘家王朝的未来隐约蒙上了一层阴霾。 郭府上下此时同样笼罩在一片暧昧不明的气氛中,禁军那边已经放了差假,郭信除过每逢十日要去点卯外,便很少有多余的事需要他操心。 在此时当一个武夫确实是很吸引人的活计,除去偶尔需要披挂上阵、随军出征的日子比较艰苦外,平常的大多日子里都十分轻松,即便有仗打,打完也会有一笔非常优厚的赏赐——前提是能活着回来。 郭信从军营点完卯回家,却在门房遇到了郑谆。不过他对郑谆出现在此处丝毫不觉得奇怪,郑谆他爹郑仁诲已经来了东京,郭威似乎有意举荐郑仁诲在枢密院任职,两家的关系也一如既往的亲近。 “意哥儿。”郑谆见到郭信就连忙招呼,似乎一直在门房等着自己。 郭信抱拳迎了上去:“许久不见,郑郎怎么有空来我这?”他知道郑谆现在是吏部员外郎,这段日子确实应该事务繁忙。 郑谆笑了笑:“知道意哥儿眼下正是春风得意,顾不上我等旧友,故而只好亲自登门拜访。” 郭信一边请郑谆入内,一边摆手道:“得意算不上,这回出征就是空手而归。” 郑谆闻言苦笑道:“意哥儿这升迁之速已经不慢,若每逢战事都能立功受封,不出几年不得去侍卫司抢了史德珫他爹饭碗?” 郭信大笑,郑谆说的他自然明白,只是他并非贪心,实在是想要抓住兵权以安身立命罢了,只不过心中的话却无法向郑谆言明。 郭信引郑谆步入一处偏堂,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好在眼下中原初定,想要战功也没处去寻了。” 郑谆却摇摇头:“这两月意哥儿随军在外有所不知,关中那边的消息,蜀主正在调兵遣将,似有北上进犯之意。而眼下晋昌军节度使赵匡赞、凤祥节度使侯益,亦是听说准备向蜀主献表,准备归降蜀地。” “有这回事?”郭信十分惊讶,他对关中那边的情况了解不多,只知道眼下朝廷还未完全掌握关中的势力,赖于刘知远即位后怀柔藩镇的政策,关中许多藩镇节度使都是先朝,甚至是契丹主时任命的,凤翔和晋昌两镇似乎都是如此。 至于蜀国那边,郭信知道此时蜀国的国主正是有名的奢侈皇帝孟昶……前番契丹北去,何重建等人挟秦州等地归降蜀国,蜀主也曾派兵出散关北上经略关中,但还未拿下几州,出兵更慢的刘知远却已经进入东京,正式统领了中原故地。 故而郭信推测,蜀国那边估计不太能打,不然趁着数月前的混乱,怎么也该有番作为才是。 第六十八章 亲事与战事 送走郑谆,约定好改日与史德珫三人再聚后,郭信在偏堂里又坐了半晌,思虑着与蜀国可能爆发的战事,以及自家与王家的亲事。 四下里寂静无人,堂外也没有半点声响。郭信静坐着,视线落在堂外院中那株孤零零的树上。孤树枝头的繁叶早已落尽,因而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郭信觉得有些像杨树,又觉得孤树没有那么高大。 堂外连一丝风也没有,包括孤树在内的一切都仿佛处于静止,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难以捉摸。郭信突然感到十分的孤独。每当这种时候,郭信就会觉得自家的几口人对于偌大的郭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毫无缘由地,郭信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舍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悄悄地离开东京。 天地如此广阔,而世道又这般混乱,他若真想抛弃所有一走了之,实在是太过简单。他可以带上自己积攒下来的饷钱,去南唐,或者去更遥远的蜀国,这些地方都要比中原太平得多,且按历史大抵也不会遭遇过于惨烈的兵祸。 而且他相信,不论是凭借自己的力气开垦几亩薄田,还是做些别的勾当营生,饿死恐怕不太容易。兴许还能讨一个勤快能干的农户婆娘,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平淡地渡过余生,而不用担心来自命运的压力,更不用在战阵上出生入死…… 从徜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郭信迅速甩去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或许还有很多退路,但郭府上的其他人,张氏、刘氏,还有那三个小从弟可没有任何退路与出处可言。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单属于自己,而是早已和许多人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但最重要的,他还不甘于就这样放弃心中未竟的理想:尽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个混乱的世道。 …… 郭威回到郭府时已经接近亥时。不过他并非是从枢密院上值回来,而是刚在大内答过了官家的奏对,与杨邠等人一同参与机宜后直接出宫归家。 回到郭府,郭威便直接走入后府,他在入宫前就预料到此番奏对不会太早出来,因而早早先差人回家预备了额外的晚食。 郭威的面孔与往日相比异常冷峻,奴婢们上过热好的饭菜后便默默退在一旁,郭威也不以为意,独自闷声用食。 即便是在用食时,郭威的眉头也未有半刻放松,而是仍在思虑着不久前面圣时刘知远对蜀主的愤怒。 包括郭威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朝廷此番平定杜重威,足以震慑地方藩镇的宵小之辈不敢生事。 但没想到麻烦的事却接踵而来,首先是朝廷已经确定凤翔、晋昌两镇已经归降蜀国,准备和蜀兵联合侵犯关中。这事其实在先前已经有所征兆,郭威也向刘知远与杨邠等人言及过此事,但谁也没想到蜀国这次决议出兵如此迅速,十月时凤翔节度使侯益还在与蜀国眉来眼去,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两月,蜀军竟然已经开出散关了! 而且距邻近州县上报,蜀军似乎来势不小,起码有数万人之多。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无疑让郭威等人感觉十分头疼。眼下新朝草创,各项用度紧缺,民间凋敝困苦,又还未彻底掌控治下地盘,努力维持本就不易,若再被拖入连连不断的战事,谁也没法保证汉朝还能继续维持多久。 好在关中那地方离东京十分遥远,加上朝廷刻意封锁,蜀国动兵的消息此时还未传开,但等到出动禁军向西开拔,任谁也能看出西边爆发了新的战事。 不过关中的战事虽然紧要,实际上却不是郭威最关注的。朝廷本就没有完全掌控关中,基本盘还在河东河南,就算关中再乱,也不会动摇新朝的根本。何况他也不相信向来孱弱的蜀军能一举占据了关中。 但另一件事——刘承训的早亡,在郭威看来却远比与蜀国的战事更加重要。 正当郭威陷入沉思时,外间突然仆人进来禀报,言二郎郭信欲进来求见。 郭威听到二子郭信的名字,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有所舒展,毫不迟疑地叫仆人引进。 “孩儿见过父亲。” 官家最优秀出色的儿子已经早亡,但自家二郎的身姿却越发挺拔,并越发与自己年轻时相像了。看着不远外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儿子,郭威沉重的心情不自觉地从血脉亲情中得到了某种慰藉。 想到这,郭威少有地展现出自己温情的一面:“这么晚了,二郎怎还未睡?” “孩儿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父亲。”郭信看向郭威的眼神十分真挚,“不过孩儿也知父亲在朝中事务繁忙,如此日日晚归,实属辛苦,还望父亲保重身体为上。今日已晚,孩儿改日再来请教不迟。” 郭威闻言心下更怀感喟,嘴上仍道:“有事便说,我家二郎何时做过女儿态。” 郭信也不多说闲话,直言道:“孩儿听闻,关中几镇受官家施恩怀远,竟不知怀恩报德,反而妄图联兵蜀地与朝廷相对,实在令人气愤至极。” 郭威在权力场中摸爬数十年,自有一套识人的本领,见到郭信的表情稍显有些踟蹰,也好奇地放下碗筷,静静等着郭信说下去。 郭信见郭威无言,似乎思虑了片刻才抬起头来,抱拳道:“孩儿意欲跟同出征,以解朝廷之忧,还望父亲成全。” 郭信的目光中充满了炽烈的渴望,让郭威一瞬间竟有些失神。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大皇子刘承训。或许官家许多时候看那刘承训,便是现在自己看二郎一样的感觉罢…… 郭威陷入了沉思,郭信则站在一旁等待着答复,屋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静。 “可惜。”许久,郭威还是摇头,“此番用兵官家已有决议,令王景崇、齐藏珍率领禁军三千人赶赴关中。” 郭信面上十分失望,却不知郭威是有意如此拒绝他。要知道刘知远今晚才向郭威等人垂问解决关中战事的方略,决议由王、齐二人统帅出征禁军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刚刚拟定的事。 而郭威这么做的理由十分简单:郭信如今在军中已经扎稳了脚跟,只待慢慢熬过资历,就能在自己的助力下不断往上升,何必还要冒出征的风险?何况眼下禁军调拨不了多少人马,蜀军若真决心吃下关中,恐怕又是一场恶仗。他可不愿意让郭信也随着刘承训而去,更不必说他已经见过了官家对失去儿子万分悲恸的心情…… 见郭信似乎这就有意告辞离去,郭威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不舍。他想起了前几日王章偶然对自己提起的话题,于是用征询的语气笑着道:“王太傅家中有一独女,几番与我说过了结亲之意,二郎是什么意思?” 郭信明显一愣,似乎没想到郭威主动提起这事:“孩儿现在无意……” 还不等郭信说完,郭威便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话,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家二郎配得上更好的。” 郭信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郭威已经重新端起了碗筷:“至于那王家女,便许配给你兄长。” 第六十九章 玉镯 东京城的新年过去不久,北城的禁军军营中便开出一队队匆忙行进的队伍。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关西蜀国的进犯,但朝廷对外仍宣称是回鹘进贡之路被党项所阻,故而援兵应接。 新年的第一场雪刚刚落定,郭府的大门便敞开着,等待迎接今年到访的第一位贵客。 郭府的大门很少有这样大开的机会,盖因郭威与朝中重臣很少在私下间交往,而那些比郭威身份地位更低的,则大都只能走两侧的角门。 此时的郭信就站在郭威与两位兄长郭荣、郭侗身后,身边还有郭守筠三兄弟及妹夫张永德,小舅杨廷璋,几乎是郭家所有的男丁都一同在前院等候那位客人的到来。 尊贵的客人自然是指当朝三司使,检校太傅王章与他的独女。而王章此来的目的也很简单——与郭威商议两家结亲事宜,顺便也让王家女在郭家人面前提前露面。 不过郭信毫无压力地站在人群之中,心态已经十分放松。毕竟与王家结亲的不是他,而是兄长郭侗。 王家的车驾本在巳时初就该到了,但郭信等人在前院等过许久,仍迟迟不见王章的身影。这让郭信想起解晖来,每次奉国左厢点卯或是议事时,解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人。这帮人都喜欢借此显示自己的重要么? 但郭信想想也就随即释然,毕竟是嫁自家独女,动些小心思让女儿在夫家更受重视也无可厚非。 王章还未到,敞开的大门像是一张等待哺育的空口。郭信不太是个能静下心等待的人,目光很快就开始在前院四周游离。头顶的天空十分晴朗,院内的积雪也早被奴仆们扫出道来。 郭信回顾左右,领头的郭威气定神闲地负手站着,抬头不知在沉思什么,郭侗则双手缩在袖中,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他又低头看到身旁定哥儿的脸颊被冻得有些发红,便脱下身上的短袄披在定哥儿的身上。 “谢过二从兄。”定哥儿也不推辞,抬头悄悄地道了声谢。 郭信点头当做回应,他穿的也不算多,但北方的冬季空气干燥,像他这样火气正旺的年纪,穿得太多反而容易感到燥热。 就在郭信等得无趣时,被放在街角望风的郭朴突然从门外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跑得太快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太傅车驾到了!” 郭威当即大步朝门外走去,郭信也连忙跟着众人紧随其后。 到了府外,果然看到两辆毡蓬的马车缓缓从街尾驶来。郭信见状觉得好奇,传言王章掌握河东度支十余年,家中赀财万贯,但光看这车驾倒十分朴素,仔细观察甚至还有些陈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郭府的门口,从前面马车中很快就钻出一个人影,果然就是郭信此前在魏州大营见到的那个干瘦老头。 王章脸上堆着笑,钻出毡帘,还未下车便站在车辕上朝郭威拱手:“王某来迟,还望郭枢密勿怪!” 郭威回礼罢,便推出身边的郭侗向王章介绍:“此是我家大郎。” 郭侗十分恭敬地朝王章作了一揖:“王太傅掌握朝廷财计,声名享誉朝野,晚辈钦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 “好,好。”王章打量着郭侗,笑着点点头,全是应承了郭侗的话。 郭信见状,心道自己兄长对这门亲事估计很满意,但看样子王章对这未来的女婿可不怎么热情。 郭威又对王章介绍了郭荣,之后便轮到郭信。 郭信还记得王章在魏州帮自己说话的事,因而对其存有两分好感,于是拜了一声:“见过王太傅。” 王章捋着胡子,看向郭信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看来郭指挥还记得我。” 郭信闻言微微一愣,听出王章的话里似乎蕴含着别的意味,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讪讪一笑。 好在王章也无意让他尴尬,很快便拍手喊道:“我女欲待到何时?” 众人一听,顿时都将目光集中在后面的马车上。郭信注意到郭侗眼睛紧紧盯着车帘,一副屏息凝神的紧张样子,既感到好笑,又为郭侗可怜了一把:男女定亲之后才能得以相见,真无异于一场赌博。 在众人视线的关注下,马车的车帘很快一抖,却先是从中探出一只手来,扶在了车下等候已久的侍女臂上。 那只手十分匀称,虽不如玉娘的白,却同样算不上普通,看一眼便知是长期养尊处优才能够娇养出来的一只手。而随着车内人手臂继续伸出,手腕上一双洁白不菲的玉镯也显露出来。 郭信见状便觉得自己推测的应该不错,王家只是藏富罢了。 王家女吊足了众人胃口,车帘才被另一只手缓缓撩起,终于得见车内的主人。 那双手给郭信卖尽关子,让郭信本以为车内是如何一个娇羞漂亮的小娘,此时见到出来的王氏难免有些失望。 王氏的身材似乎有些微胖,说好听点或许算是丰腴,宽大的衣裙也难掩其粗壮的腰膀。郭信扭头看了一眼郭侗,倒没从郭侗脸上看出失望的神色,看样子反而对王氏很满意。 郭信忍不住往那方面想,就凭自己兄长那孱弱的身子骨,做那事时真不会被王氏压垮? 好在王氏的面孔还算方正,尤其鼻子宽长,没有遗传王章干瘪的瘦脸。尤其令郭信注意的是王氏的一双眼睛非常有神,却不是那种普通市侩的目光,而更像是带有欲望的精明,让郭信首次见面便对这位大嫂感到印象不佳。 “此乃我家女子。”王章的话把郭信的思绪拉了回来。 王氏也走到众人面前,款款行了一礼:“妾身见过郭枢密,见过诸位郎君。” “王太傅是有福之人,生养了如此慧秀的女儿。”郭威也免不得客气。 “此女我自幼常加教导,自然不是那些俗粉可比。”王章倒是全然不客气,大笑道:“何况家中独女,怎能不费心力?” 一唱一和罢,郭威便引王章二人入内:“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太傅随我来。” “郭枢密客气。” 众人陆续进入郭府,郭信落在后面,悄悄打量着走在前面的王氏。只见王氏漫步跟在王章身后,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过郭侗很快就凑了上去,似乎已经与王氏开始攀谈。 郭信见状摇头:自家兄长如此心急,恐怕轻易就要被王氏吃定。 第七十章 无礼的妇人 郭威很快与王章联袂步入正堂,众人也入内作陪。 当朝枢密使和三司使,两人寒暄几句后便偏离了刚开始谈亲的话题,说起了朝廷向关西用兵的方略。 “……朝廷禁军既出,赵匡赞、侯益均已奉表归顺入朝,而蜀人素不经战,其将帅亦不闻名,自然不难破除。关键在于朝廷日后如何处置关西之地,若再置藩帅,则难免地远难控,他日再生兵祸。”郭威身为枢密使,对朝廷用兵的情况十分了然。 王章端起茶盏,捏起盖子吹了吹,缓缓道:“关中那地方早已成为一片废墟,乃是鸡肋之地,何况自唐时起供养关中便是天下重负,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正当整顿输税财计之政,如何得来钱粮供养关中?若不置藩帅,蜀地连年侵攻,单靠禁军入秦川守御,朝廷府库久之也势必难以充盈,不是长久之计。” 郭威听罢沉吟不已,郭信坐在一旁也听得若有所思。郭威与王章站在自身职位上作考虑,一时很难说二人谁对谁错。 短暂的沉默中,一声慵懒撒娇的声音突然传来:“郭枢密与阿父说的是家国要事,却教我等小辈无趣哩。” 如此失礼的话自家儿郎没人敢说,且堂内只有一个妇人,郭信抬头看去,正是自己的准嫂子王氏。似乎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王氏还掩嘴打了个哈欠,看上去似乎真是困倦极了。 “不得无礼。”王章扭头对王氏训斥了一声,又朝郭威拱手:“家中就这一个独女,打小娇养惯了,郭枢密勿怪。” 郭威的脸上看不出态度,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作罢。郭信觉得郭威应该不太高兴,又不禁好奇地打量坐在对面的王氏,这妇人头回来自家就如此不敬? 然而不知是否巧合,王氏这时刚好偏过头来,和郭信的目光碰到了一处。王氏嘴角微翘,眼神也毫无避让之意,郭信一怔,不动声色地避开王氏的视线。 这时身为大哥的郭荣提议道:“既然王家娘子觉得无趣,不如让大郎领娘子去后院赏雪。” 郭威当即道:“这样也好。” 见王章也微微颔首,郭侗顿时微红着脸,向王氏躬身道:“还请娘子随我来。” 王氏也不拒绝,起身向郭威作了一礼,便跟在郭侗后脚走出堂外。 郭威与王章二人又交谈了许久,直到午时临近,郭威便欲要留王章在府上用饭。王章没有推辞,于是众人又移步后面用宴的广厅。只有郭守筠三兄弟年纪太小,上不了厅堂,只好由郭信先送其回后府。 郭信将三个小弟送回张氏那里时,大嫂刘氏也在。 张氏自然十分急切地向郭信打听:“王家女来了?意哥儿见了没有?” 郭信笑道:“见了的,此时估计正和兄长在后院赏雪。”却有意没提王氏在堂上的无礼之举。 张氏与刘氏对视一眼,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抿嘴笑道:“大郎倒是心急,看样子这事有着落了。” “瞧夫人说的,能嫁进郭家,本就是那王家女的福分。”刘氏说着,又转头看向郭信:“意哥儿眼下可也不小,就没有中意的哪家小娘?” 张氏也跟着语重心长地对郭信道:“你大嫂说的对,意哥儿是该到了成家的年纪,那玉娘虽然不错,但毕竟出身……不太合适。” 郭信听后干笑道:“哪有母亲说的那般轻巧,且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还需要长久计议。” 却没想到张氏在这个话题上异常地执着:“婚姻之事但凭父母,若有良配就该早日择取,怎可从长计议?待你兄长的事办妥,我便为意哥儿物色大家娘子,也好早日让咱家人丁兴旺。别的不说,前几日我还听闻官家的兄弟,慕容太保家中就尚有一个幼女未曾出嫁,若是意哥儿有意,我便跟你阿父提提。” 郭信愕然,慕容彦超那个糙汉的女儿?他忍不住脑补出一个黑面麻脸的妇人。 于是连忙请辞道:“父亲还在前面等候,孩儿不好在此久留,先向母亲告退。” 从张氏处脱出身来,郭信穿过一道月门,在通向前府的廊道上迎面碰见了从花园方向走来的郭侗和王氏。 王氏走在前面,不知何时身上披了件枣红的披风,手中还抱着一个手炉,而郭侗则正兴致盎然地跟在王氏身侧,再后面是两个王氏的贴身婢女。 “巧了,意哥儿!”郭侗见了郭信,连忙招呼他,向停下步子的王氏介绍道:“这是我家二郎,娘子日后熟悉了,也叫他意哥儿就是。” “你就是郭二郎?”王氏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之前阿父时常跟我提到,郭家有个年轻俊朗的二郎,在军中多有战功,还射杀了一只大虫,连先前故去的魏王殿下也对其赞誉有加,今日却是终于得见了……二郎真的射了一只虎?” “军中勇猛善战的儿郎不计其数,至于那日射虎也不过侥幸而已,魏王之赞实在令我愧不敢当。”郭信抱了一拳,他对王氏抱着戒心,因而并不打算与她多言。 一旁的郭侗连忙插话道:“要说魏王殿下,我先前伴在殿下身侧时……” 不等郭侗说完,王氏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双目仍不离开郭信:“阿父为二郎说了不少好话,谁知道……” 王氏话说一半,但后面的已不必出口。郭信侧目向郭侗看去,果然见郭侗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诡异。 郭信更是不太高兴,眼前这妇人嘴上实在无礼,先是当众打断郭威与王章议事,现在又有意无意地挑拨自己兄弟关系……这妇人到底什么心思? 于是郭信干脆直接冷冷地提醒:“娘子慎言!” 王氏一愣,笑意也顿在脸上,在郭信眼中显得十分虚假做作。 郭侗脸色复杂的瞥了一眼郭信,窜前一步走在前面:“二弟自小顽劣,娘子多多涵量。想必父亲与王计相已在等候,咱还是快些回去罢。” 王氏将双手间的手炉递给婢女,口中低吟道:“太冷的天,这物什也没用了。” 等郭侗一行人走过一段距离,郭信才抬步跟了上去。 第七十一章 不干净的钱 正月初九,刘知远改名刘暠,同时不再亲自上朝,要事只令杨邠、苏逢吉等人入宫在御前问询决断,同时立次子左卫大将军刘承佑为周王,大内都点检,加同平章事。 种种迹象似乎都表明刘知远在为身后之事做提前的准备。郭信最近在军中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传言刘知远自刘承训死后便悲极而病,不过刘知远本就年岁不小,更不必说早年留下的一身隐疾,郭信知道刘知远殒命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还要看会具体拖到何时罢了。 郭信推测郭威和王章如此急切联姻,也是出于刘知远那边的缘故。刘知远病重不闻外事,此时无心也无力来顾及两家重臣的联姻,郭侗与王氏及早完婚,两家亦可以免去幼主继位初就私下盘结,引起新君猜忌的顾虑。 但这自然是旁人才会有的构想,只有郭信自己知道,不论自家怎么做,未来的刘承佑都不会对自家放心…… 正月的上元节过后不久,郭府里便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郭信在前院走动着,看见许许多多奴仆侍女进进出出,在那里张贴剪纸桃符、带人从府外一辆辆马车上卸下东西搬进府内。 这时他瞧见郭朴也站在门边,正指挥着一群汉子将许多箱子抬进门来。 那些抬箱的汉子们看上去十分吃力,一看便知道箱子不轻,里面装的恐怕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郭信上前问郭朴:“哪来这么多物件?” 郭朴回道:“都是从王家运来的,这些人也是王家派来的。王太傅说咱府上人少,伺候夫人和王家娘子的人都不够,便送了些奴婢过来。”说着郭朴又随手一指门外:“外头还有许多呢。” “哦……”郭信点点头。郭王两家的感情在年后迅速升温,郭侗和王氏已经定下了婚期,估计现在便是正在为月底的婚事做布置。 郭信看了半天,从王家带来的还有许多器物用具之类的物事,已经堆满了前院的角落,忙进忙出搬运东西的人们却仍陆续不绝。郭信见状暗道:王家果然很有钱,连嫁女儿都是一车一车地往来搬,不过这些钱干不干净就是另一回事了。 郭信继续在府上走动,感觉周围的人好像都很忙碌,只有他一个人比较闲。 这阵子郭信感觉烦躁不安,不仅因为朝局将要发生的变化,也因为郭侗临近的婚期提醒他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他早就知道此时婚嫁要听从父母之命,无论谁也无法例外。不过郭信虽然不打算挑战现有的规矩,但还是想要在这事上有些选择的余地。 郭信估摸着快到午时了,便去马厩牵马准备出门,去赴与郑谆和史德珫约好的饭局。 他要去的是合乐楼,正是之前请章承化、王元茂二人吃酒时的那家酒楼。合乐楼的菜食还算合他胃口,关键是紧傍汴河,风景较好。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一旦有了比较合适的选择,便懒得再花费心力去探索新的选择。 到了合乐楼,郑谆已经早早在内等候了。郭信还是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不过这时节的汴河两岸已经没有封冻前那般繁华,窗外的景致比起上回来萧瑟了不少。 郭信坐下后,见郑谆眉目间似有忧愁,便开口问道:“郑郎最近有何事烦心?” 郑谆微微叹了口气:“不瞒意哥儿,确有一事让我不吐不快。去年官家开科已罢,新登进士本该由吏部铨选,可如今上面宰相公然交赂受贿,前朝旧臣罢免,新朝进士升迁,皆由那二苏随心所欲,肆意而为。如今新朝初开取士,便叫怀抱才器者郁郁而不得伸,岂不叫世人寒心?” 郭信微微沉吟,他早就知道如今官场的秩序早已崩坏,从府库于私囊的三司使,再到破坏国家取士的宰相,都让他对上面那帮肉食者的作风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郭信随口道:“土壤若是已经污染,再换多少树苗长出来的也是歪树,修修剪剪于事无补,只有改换土壤,才能培育起健康的根基。” 郑谆并不愚笨,听出郭信话中的似有所指,连忙提醒道:“我已知晓,郭郎此言勿要再提。” 郭信笑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从连接楼下的木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蹬蹬声,郭信不用想也知道是史德珫来了。 史德珫走路随身带过一阵风,风风火火上楼后,便直接在郭信身边坐下:“史某来迟,两位勿怪!” 说罢端起郭信刚放在案上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史德珫喘匀了气,便开口道:“听说意哥儿的兄弟要娶那王算子的女儿?” “家兄与王家娘子的亲事已经定下,就在这月月底。”郭信点点头,这事许多人都已经知晓。 “如此说来,郭家还不马上要家财万贯?得了,今天这顿意哥儿来请罢。” 郭信嘴角一抽,不为所动道:“家兄的亲事,与我无干。” 郑谆在旁笑着插话:“史郎最近是又赌输没钱使了罢?” 史德珫愤愤道:“东京这帮鸟人开场赌钱出千……等下回被我抓住舞弊,当场把他娘的砸个稀巴烂。”不过转头又对二人笑道:“不过眼下我还真不缺这铜臭。” 史德珫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砸在桌上发出沉重的一记闷声,显然里面银钱不菲。 郭信狐疑地打量史德珫,他知道史德珫在太原府时就和自己一样穷的叮当响,故作玩笑道:“史郎好歹也是朝廷武官,何时干起偷鸡摸狗的事了?” 史德珫当即一把收回钱袋,瞪眼道:“甚么偷鸡摸狗,这是人正经送上门来的。” 郑谆愕然:“史郎莫要诓骗,这世上哪里有登门发钱的好事?” 史德珫:“怎么没有?只要你爹也是侍卫司长官,不论银钱还是美妾,自然都有人亲自送上门来。” 郭信闻言好奇地问道:“那最近是何人给史郎家送钱来了?” “说来你二人可能不信,”史德珫一脸神秘,“是前番差点降蜀的凤翔节度使侯益。那侯益准备二月四日圣寿节入朝为官家上寿,故而提前派人来东京打点出路。” 郭信闻言与郑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刚才自己二人还说到现今官场污浊,结果到头来自己身边就不干净。 第七十二章 侍卫司 郭信从合乐楼回来,骑马走进郭府的内巷,忽然见到郭朴的身影正在府门前来回踱步,伸长了脖子往街外瞧,瞧见郭信,就连忙迎面奔了过来。 郭信停马,还未来得及询问,郭朴便道:“军中出了事,王都将刚亲自登门来过,府上到处寻意哥儿不见,又不知意哥儿往何处去了,不敢出去瞎找耽误工夫,所以只好在这儿等候。” 郭信有些意外:“军中出了何事?王元茂还在?” 郭朴摇头:“不是什么大事,王都将只说咱指挥里有军汉和人动了拳脚,失手在城里闹出了性命……” 郭信闻言松了口气,知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自己身为主官,处置部下惹出的麻烦确实也是分内之责。 …郭信赶到军中时,指挥营房前面已经围了一圈人,见郭信过来纷纷见礼为他让开道路。 郭信走进人圈,这才看到被人群包围在其中的几人,章承化和王元茂都在其中。 瞧见郭信,王元茂连忙迎上来,指向一旁道:“这几个蠢汉,在城里吃酒吃疯了,和店家起了争执,一失手打死了店家,躲到这儿来……郭指挥要如何处置?” 郭信微微侧目,只见那四五个军汉这时正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哆嗦不停。每人背部都有几条深红见血的痕迹,转眼又看到身旁章承化手中的马鞭,心中已经了然。 郭信见众人的目光都关注着自己,微微沉吟,从马上下来,不急不缓地道:“都是战阵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又吩咐左右:“天气寒冷,先穿上衣服再说。” 郭信言语中透露出保人的态度,众人当下都轻松了不少,身边的人闻言也连忙上前扶着地上的军汉站了起来,为其套上衣服。 几人互相搀扶着拜谢过郭信,其中还有人顾得上辩解:“那贼店家对咱出言不逊,谁知恁不经打……” 郭信却不理会,而是转头向王元茂问道:“酒家的人报官了么?” 王元茂满脸愁苦地点点头:“差人回去看过,那尸首还横在街上,已经有开封府的衙役去查验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麻烦郭指挥回来处置。” “这事我来办。”郭信当即翻身上马,又对几个犯事的军汉大声道:“自古杀人偿命,按新朝律法亦免不了重罪。本将念尔等刚从战阵归来,征旅辛苦,再加重刑难免有失军心。不过刑罚可免,但犯下罪行,总要自己弥补。责令尔等回去一同筹备丧葬抚恤之费,可有异议?” 拿钱买命,按人头分下来根本没几个钱——何况禁军刚得了官家赏赐从魏州回来,眼下并不缺钱。几个犯事的军汉毫不迟疑,纷纷抱拳,感激地应答道:“但凭指挥使吩咐!” 一旁的章承化又扬起马鞭,怒斥道:“郭指挥使仁义,还不谢过郭指挥使恩德!” 于是军汉们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才罢。 郭信又向动手的军汉问清了犯事细节,知道确实是件由普通争执引起的祸事,便觉得不算太棘手的事。武夫们好勇斗狠是常有的事,加之如今官府律法对禁军将士而言毫无约束力,驻扎在东京的禁军在城里闯祸的故事实在屡见不鲜。 因而郭信觉得这件事说不到太大去,就算牵扯到了人命,但对自己这样有些背景的禁军将领来说,估计还算不上什么大事,顶多是有些小麻烦罢了。 于是命章承化带军汉们散掉后,郭信便带上郭朴出营。 出营后郭信却并未去开封府有司,也不去犯事现场,而是直奔内城专断禁军事务的侍卫司属衙而去。 奉国军属于侍卫亲军序列,而侍卫司最大的主官,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正是史弘肇。眼下侍卫司在史弘肇掌管之下,不仅设立侍卫司狱处置军法,而且也干涉民政,尤其在东京城内有督查警备之权。 而除此之外,另外一个原因也很重要:眼下权知开封府尹的是刘承佑,二者之间该选谁很明显。 到侍卫司后,一问却知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和副都指挥使刘信都已入宫面圣,只有这个月刚升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刘词在内。 郭信和刘词不熟,只在魏州时见过一次面,况且刘词在禁军中所处的山头似乎也不是河东嫡系一边……找刘词办事的把握比史弘肇要小很多。但若不快点经由侍卫司解决此事,拖到开封府那边来处理就变得更加麻烦。郭信微微一想,还是向门房递过指挥使符信,直接通报入内等候传见。 郭信没等半刻,就在一间公房见到了刘词。刘词在一张大木案旁已经入座等他,郭信进来见过礼后,又请郭信坐下。刘词年纪已经不小,但精神很好,开口便叙旧道:“魏州与郭指挥一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郭信应了一句,刘词便不再吭声,只是仔细盯着郭信,淡定地等他说事。 琢磨一番该怎么表达后,郭信终于开口道:“末将部下有两个军汉今日在城中与人起了争执,刘都使乃是沙场老将,知道军中那帮莽汉下手向来没有轻重,这便失手打死一个……末将知道这事犯了律条,不过开封府那边向来跟咱军中过不去,末将意思来请侍卫司狱惩处此事。”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刘词不作犹豫,当即拍板道:“我回头便叫人写张签押状子,犯事的人郭指挥自个儿在军中责罚一番就是,无须再走开封府那边的路子。” 郭信微微一愣,不知这事处理起来真的这么轻巧,还是刘词刻意在卖自己人情。但他知道此时该如何作答:“末将明白了,今日拿这事叨扰刘都使实在过意不去,若无差遣,末将这就告辞。” “不急。”刘词有意咳嗽两声,“郭指挥听说关西那边的事了?” 郭信见自己还真套出了话,刚欲起身的屁股于是又坐了下来,颔首道:“赵匡赞、侯益均已奉表准备入朝,王景崇率军败李廷珪于子午谷,想必朝廷不日即可平定关西。” 刘词看了郭信一眼,接着道:“关西平定之后,朝廷必然另择良帅出任凤翔等地节度使。最近听闻官家与枢密院有意令王景崇接任凤翔节度使,而我与王景崇那人久在禁军中相处,知其虽有两分将才,但为人不堪重用,若为朝廷边帅恐怕不慎妥当。” 郭信心道:上面选谁出任节度使妥当不妥当,跟自己二人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刘词自己心动想要外放出镇罢了,加之刘词话里刻意提到枢密院,显然是想打通自己父亲郭威的门路。 不过这事与郭信来求的事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刘词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了一句道:“不过朝廷最终任命如何,也都是官家圣旨。” 郭信从刘词那里含混告辞后,正要出衙,却见几个身穿锦衣的武夫从正门急匆匆地往进走。走在最前的正是刀疤脸史弘肇和自家上峰厢使解晖。 郭信连忙退在一边执礼:“末将见过史太尉。” “郭郎咋在这儿?”史弘肇眉毛一挑,还不等郭信回答,就不耐烦般地挥了挥手:“不论如何,快回家去。” 郭信不明就里,看向解晖,只见解晖的脸上也十分凝重,朝郭信微微摇了摇头便跟着史弘肇向内走去。 郭信心下咯噔一声:这关头还能出什么事? 第七十三章 暗流涌动 史弘肇的话让郭信有些在意,让郭朴给章承化带信回营后,便独自回到府邸。 此时天色已经将黑,不见了白天在府上忙碌的下人们,彩灯红纸倒是贴了满院,临走时前院的几口箱子也不在原地,估计已经被搬到了东厢院郭侗的住处。 郭信先去门房问了郭寿,得知郭威还未回来,便准备回房歇息。然而没一会就有仆人前来禀报,说是大哥郭荣正在前面等着见他。 …郭信在前堂见到了郭荣。 郭荣身上的袄子还未脱下,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待郭信进来,郭荣便道:“意哥儿先坐,等等青哥儿罢。” 郭信依言坐下,望见郭荣的脸色不太好看,猜测可能有什么事要说。 没一会儿郭侗也来了,刚进门便道:“王家出手果然大方,此番过后咱家便是锦衣玉食了。”郭侗脸上挂着笑意,显然还沉浸还在不久后的婚事里。 “父亲托我带信回来,大郎的婚事这阵子办不了了,要咱快些取下府上的红事用物。”郭荣却摇摇头,给郭侗泼了一盆冷水。 “啊?”郭侗闻言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道:“这是从何说起?” 郭信坐着没吭声,心想郭威如此急着叫郭荣回来和两位兄弟吩咐事宜,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宫中出了大事。 果然,郭荣微微一顿开口道:“我在宫城外上值时,父亲派人来了口信,今晚不回府了……宫内出了变故,大郎与王家的婚事不得不拖延一阵。” 郭侗十分愕然,但仍抱有希望地试探问道:“婚事便在五日之后,不论什么变故,还不至于此罢?” 郭荣却凝重地摇了摇头,“官家昼夜不醒,御医束手无策,恐怕大行就在这几日,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办婚事了。”郭荣说罢拿起茶杯,抿也不抿便一饮而尽。 郭侗像是吃了一记闷棍,不声不响地重新坐了下来。郭信心中的猜测却得到了验证,除了刘知远,还有什么变故能叫当朝枢密使和三司使不得不退步? 见郭荣亦是皱眉不语,郭信也低下头来,细细思索这件事。 从二月登极算起,到现在刘知远在皇帝位上待了还不满一年,就连年号都没设过一个,而眼下汉朝面临的问题还有许多:北面契丹人的威胁、还未完全平定的关西,甚至各地藩镇军队、朝廷财计等许多方面的麻烦都还远远没有解决,即将继位的又是还不满十八岁的少主刘承佑,这么大一个摊子,靠谁来守? 郭信的目光飘向堂外的夜幕:刘知远一死必然托孤给父亲郭威等一众朝中权臣,新朝君臣间的暗流涌动也终于到了浮上水面的时刻。 …… 东京城内廷中,距离刘知远所卧病的万岁殿不远,左仆射苏逢吉、右仆射苏禹珪、吏部尚书平章事窦贞固、户部尚书平章事李涛,还有枢密副使郭威与三司使王章,几位左右着整个王朝脉动的宰执们正一同坐在一座暖阁里。 除去暖阁内在座的六人外,身处此地的人本该还有两位——侍卫司主官史弘肇与枢密使杨邠。不过二人都不在此处,盖因官家刚在一个时辰前从整整两日的昏睡中醒来,前者得了旨意此时正在万岁殿单独面圣,后者亦是听从旨意回到侍卫司坐镇禁军。 郭威还未从枢密院下值时便听闻官家醒来,与其余几位大抵一样,都是从各自衙署匆匆赶来。一众人在暖阁内等候了一个时辰,外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从宫中御膳监送来的食盒也早已摆在了各人身前的案上,但坐案后的诸位相公却无一人动筷子,更无一人说话。 郭威感受到暖阁内令他十分压抑的沉寂,心想这会儿郭荣应该已经回府开始收拾取消婚事的布置,不禁微微侧目望向对面的王章。 王章双眼看似闭着,却在郭威的视线投来时微微张开,并微不可查的轻轻摇了摇头。 郭威没猜到王章摇头的意思,是感叹万岁殿中官家的危病,还是对自己两家不得不推延亲事表示遗憾? 而就在他猜测王章的意思时,厚厚的门帘突然掀进来一阵寒风,一个应是在外边当差的太监对着暖阁内的众人拱了拱手:“诸位相公容禀,杨枢密回来了。” 几乎是同时,暖阁内的六人一同站了起来,望向门外的方向。 没几息的功夫,杨邠已经负手大步走进了暖阁。 暖阁内的六人都看向杨邠,杨邠的脸上看不出喜哀,李涛忍不住先问道:“杨枢密可曾见到官家?官家圣体如何?” 杨邠却不答话,仰头十分傲慢地瞥了李涛一眼,负在身后的手突然在身前一抖,竟抖出一份帛书来:“有旨意!” 几人当即行了一礼,躬身低头看向地面。 杨邠在门口停下便开始宣旨:“荆南高从诲,明尊朝令,暗行独治,数番进犯北上,野心不小……责令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忠武节度使刘信,速归许州镇所,防备荆南贼众,不得有误。” 旨意宣读毕了,内阁内的众人一板一眼地行过礼,便各怀心思地看向杨邠。 暖阁内没人会真的以为官家将刘信调去许州是为了防备高从诲——高从诲确实在去月曾派水师北上进犯,但连半点波浪都没翻起,就在襄州、郢州被汉军杀得大败,连朝中都鲜有人关心此事。 郭威同样怀揣这复杂的心事看向眼前这位共事的同僚。刘信乃是官家从弟,又是名义上禁军仅次于史弘肇的二号人物,其身份在朝中军中本就代表着许多势力。而眼下这份旨意在这个关头出现,已经足够令人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激变。 杨邠将旨意递给身后跟来的太监,对众人的目光时而不见:“此外,遵圣上口谕,着杨邠、苏逢吉、史弘肇、郭威四人即刻入内觐见。” 郭威猛地抬起头来,自己的名字能够出现在此刻,如若不出意外,恐怕就是官家所选的托孤之臣了!他顾不上去看阁内其他诸人的反应,自己的心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但郭威还是沉住气,小心持重地跟着苏逢吉等人一同向着万岁殿的方向叩拜:“臣等谨遵圣谕。” 再抬头时,杨邠已经阔步迈出了门槛,转过半个身子面对阁内的众人:“诸位相公,请罢。” 第七十四章 托与卿辈 除去已经出宫的史弘肇外,暖阁内被圣旨点中的三人一同前去万岁殿面圣。 夜幕降临,空荡荡的内廷里,四处已经点上了宫灯,但郭威脚下的路面仍然十分昏暗。不过这条路他在数月间已经走熟,周围的每一面朱墙、每一寸台阶、远近的大殿与走廊……此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已不再陌生。 入夜后的内廷十分冷寂,但郭威的内心却十分火热。他一边前行,一边观察着周围夜色中幢幢的影子——大大小小的亭台宫阙、殿廷楼阁,以及其中许许多多的禁卫武士、太监宫女,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万岁殿中的那一人所拥有。而现在,这份独一无二的权力正在动摇。 权力可以给人带来一切,却唯独不能带来生命的永恒。从祖龙开始,多少官家圣人都耗费无尽人力财物来妄求长生,可又哪怕有一位能脱了肉体凡胎,真的永享权贵? 但想到官家创业还未满一载,如今就已到了这般地步,郭威的内心又不禁感到不胜唏嘘。 四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万岁殿的台阶下,杨邠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郭威苏逢吉二人道:“如今多事之秋,我等同为汉家之臣,切要同舟共济。” 杨邠突如其来的一出令二人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时杨邠却已转身登上了台阶。 郭威不动声色地朝苏逢吉投去一瞥,却见苏逢吉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把目光望向了大殿匾额上‘万岁殿’三个苍健遒劲的楷书大字。 殿门外当值的太监见四人上来,动作十分轻微地移开殿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三人没急着进去,而是默立在殿前等候里面的传见。 没过多久殿内便传来了回音,却不是郭威所熟悉的刘知远,而是一个听上去便觉得十分年轻,隐约有些飘忽的声音:“着杨邠等入内。” 郭威闻言心中一动:周王也在其中。 左边是杨邠与郭威,右边是苏逢吉一人,三人前后迈进殿门。 万岁殿不大,比不上宫城外围召见群臣的那些大殿,但也不算小。殿中深处设着一座宽大的卧榻,一道珠帘将其与外部隔开,珠帘前已经为几人设好了坐墩,两侧四根大柱之间各摆着一尊三足的香炉,此刻正从其中发出氤氲缥缈的烟气。 三人入殿行礼过后,在殿外听到的那个声音便又从珠帘后传了出来:“诸位相公免礼。” 果然是周王!郭威这会听得真切了,大胆朝珠帘后瞧去,依稀看出珠帘后有一人正在卧榻旁站着侍立,卧榻上的情形则更加模糊看不清楚。 三人依言坐下,一时都缄默不语。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帘后的刘承佑又开口了:“史太尉未与诸位相公同来?” 杨邠回话道:“史弘肇奉陛下之命,正在侍卫司主事督察禁军,臣已派人去请了。” 帘内没有跟着应答,又是一阵沉寂之后,珠帘便被轻轻拨开,让出了刘承佑的身影。 刘承佑出来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接着令郭威怀念的声音终于从帘后传来:“余气息微弱,已不能多言。余自感时日无多,如今召集尔等……所为亦为身后之事。” 刘知远语调悠长而绵软,再也不复往日的稳健与进取,让郭威感到十分陌生。他甚至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刘知远已经不再此处,耳边的声音也并不来自于殿中,而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般。 帘后的话音刚落,苏逢吉当先叩拜下来,郭威也随杨邠一同叩拜:“臣等恭听圣意。” “尔等皆为河东旧臣,相处日久,君臣情谊盖不多言。前朝为契丹所挟持,杨枢密等进言余建号登极以负人望,不料世事无常,只是……” 刘知远的话还未说完,帘后便传来剧烈地一阵干咳,刘承佑连忙推开帘子回身进去服侍。 这时郭威注意到,身前杨邠的半个屁股已经前倾离开了墩子,接着郭威又微微侧目看向苏逢吉,只见苏逢吉仍安坐着,只是面目上显露出忧愁之色,突然像是感受到郭威的目光,突然转头盯了过来,郭威猝不及防遇上苏逢吉的视线,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迅速低下了头。 帘后的咳声又持续一阵才消停下来,刘知远的声音也再次传出,却不是对帘外的几人所说。 “我儿谨记,本朝草创,万方犹梗。大行之后,朝廷一切诸事,悉需听取几位相公方可施行。” 这算是彻底的托付后事了,杨邠当即惊呼出声:“臣何德何能,可受陛下重托!” 苏逢吉也不知真假地哽咽道:“臣等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还望陛下安养圣体。” “卿等在此,我心甚安。”缓了缓,刘知远的声音已经十分吃力:“其余诸言,都在周王手中了。” 再出来时,刘承佑已是满脸的悲戚。 刘承佑从袖中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帛书,缓缓念道:“天数有常,人理难违。朕躬德薄,得国不满一年,魏王早去,而魏州、关西先后复叛,殆不自济……人言五十不称夭,今本该无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仍有许多为念……盖所虑者三,一则关西之地难控,边帅久留则必生叛心,朝廷宜早日经略;二则契丹虽已北去,然其胡虏野心终难自弃,惟有收复先朝所弃幽燕之地,可保无虞;三则南方诸国杂乱,若四方安定,应兴师吊伐进取,再就汉家伟业……周王尚小,择选杨邠、苏逢吉、史弘肇、郭威四人共辅之。” 或许是刘承佑太年轻,音色远不如刘知远雄迈,甚至还有些细长,与如此厚重的语言不太搭调,但刘承佑没念几句已经带上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却更让殿内气氛变得十分悲切。 念罢,刘承佑便恭敬地对在坐三人行过拜礼:“为今之计,还望诸位相公多加秉持。” 三人连忙站了起来,朝着刘承佑拱手回了一礼,由苏逢吉领头道:“臣等深受皇恩,该当如此。” “一应诏书在皇后手中,朕力已竭,我家日后如何,均在尔等。”帘后最后一次传来微弱的气息,“周王年弱,一切后事……也皆托与卿辈了。” 第七十五章 富户 刘知远死了! 郭信从郭威处得知这个消息时,刘知远已经在宫中崩殂。 此时郭威已经在宫中待了整整一夜与几位大臣秘议事宜,直到快天明时才回到郭府。待郭信被急匆匆地叫来后,眼中的郭威已是一脸倦容。 郭威叫来两位儿子和养子郭荣,只用寥寥数语就交代了宫中的大事,随后吩咐三人切勿向外传告后,便径自入内休息,只留下兄弟三人在堂内面面相觑。 郭荣眉头深皱,若有所思道:“本朝新建不久,官家如今早崩,恐怕不是好事。” 郭侗也深以为意地点头赞同,露出一副愁苦的模样。 不过郭信暗自瞧郭侗的样子,倒觉得他可能不是在担忧朝计,而是在担心自己那还未过门的王家女。 三人心情不一,不过都没什么谈话的兴致,闷坐了片刻便各自离退。 此时天色尚早,回到房中,郭信仍忍不住瞎想。 据郭威所说,受顾命的大臣总共有四位,除去郭威自己外,还有枢密使杨邠、宰相苏逢吉及侍卫司长官史弘肇。 杨邠苏逢吉等人在宫中商议后,已决定暂时秘不发丧,到二月初一时再宣读先帝遗制,令周王刘承佑即皇帝位。 对郭信来说,这算不上一条好消息。刘承佑继位意味着许多事,但最让他在意的只有一条:刘承佑是否还会如历史上一样杀戮群臣,自己又该怎么避免自家举族受诛? 重压在身,好在让他稍感欣慰的是,郭威身受顾命,已经成为了朝廷名义上最高的决策者之一。且在其余的几位顾命大臣中,史弘肇与杨邠都与郭威私交甚好,王章更是板上钉钉的亲家同盟,只有苏逢吉代表着文官一派和自家关系隔得比较远。 这样想来,刘知远为刘承佑安排的班底大抵还比较稳定,都是河东带来的相熟嫡系。郭信据此推断,眼下多事之秋,刘承佑即位后还离不开这些老爹所安排的辅政大臣,因此君臣间矛盾的爆发应不会是短期内的事情,大抵还有酝酿的时间供他准备…… 这时玉娘端着梳洗的热水进来了,见郭信干坐着发呆,问道:“郭郎在想什么?” 郭信微微一想,似乎随意地回道:“我在想一个故事,讲给玉娘听听。” “嗯?郭郎怎么突然有这兴致了。”玉娘将铜盆放下,又拿出一面干净的布巾浸在水里,撩起鬓角的散发,回到道:“妾身听着呢。” 郭信略作思量,开口道:“曾经有一家富户,家里雇了几个佃户,平常里各自耕作,耕田纳粮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天老富户死了,家中只剩下对孤儿寡母。佃户们帮主家打理家产,这时年轻的富户渐渐长大,想要自己管事,决定赶走劳苦功高的几家佃户,自己另雇人耕田锄作……” 郭信顿了顿,问道:“玉娘觉得,这些佃户怎么能让主家放弃这打算?” 玉娘手中的动作不停,将湿透的面巾从铜盆里捞出拧干,歪头一想道:“既是主家的田产,那怎么处置也自然该由主家说了算,佃户们就算能一时打动主家,难道还能永远如此?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没听说过有谁家有世世代代的佃户。” “可若是佃户们离了这家就会饿死呢?” 玉娘似有些悲悯笑道:“郭郎生下来就吃穿不愁,对他人总有颗善心……可天下民生艰难,多数人为了自家能够生养已经不易,哪还有功夫顾及别家生死?更何况佃户们对主家田产明枪暗夺的事时常都有,怎能不防备呢。” 郭信继续追问:“那若是佃户们无意抢夺主家土地,只想安稳过日子呢?” 玉娘手中的面巾一顿:“郭郎真会说笑,这世上哪有嫌自己地少的农人,又有谁甘愿一辈子做雇农呢……” 郭信一愣,良久才道:“玉娘想的比我更明白。” …郭信走出房门,吩咐下人去叫郭朴备马,准备出去走走。 在前院见到了牵着马的郭朴,郭朴看到郭信,有些关切地道:“意哥儿病了?” 郭信从郭朴手里接过缰绳,疑惑地道:“怎么说?” “意哥儿的脸色很差……”郭朴紧接着摇摇头,“兴许是我看错了。” 郭信默不作声地带着郭朴出府,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心头憋着事,却偏偏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简直像是有一团火在身体里乱窜,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实在让他内心烦躁不宁。 这时郭朴突然指着街角道:“那不是咱军中的人?” 郭信抬头看去,果然有几个汉子正在街角聚作一团。禁军将士的冬衣都由朝廷赐发,因而很好辨识,郭信认出了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确实是自家禁军无疑。 这时那几个汉子也瞧见了骑马出来的郭信,呼啦啦便都奔了过来。 “意哥儿?”郭朴见状皱眉,警惕地将手按在随身的刀柄上,用目光求征郭信的意思, 郭信安坐在马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 他没看到汉子们手里有兵器,更不相信有谁这么不怕死,敢在自家门前对自己动手。 汉子们围了上来,郭信发现里面几人有些面熟,觉得应是自己部下,便没开口,等着汉子们自己禀明来意。 一共有五个汉子,在郭信马前一同唱了个礼,便七嘴八舌地开始聒噪起来。 郭信听得头大,便指了其中一个看上去比较机灵的:“你来说话,找我何事?” 被指中的汉子连忙抱拳:“回郭指挥的话,咱几个今天来,是为了拜谢先前郭指挥使的相救之恩。” 郭信恍然:“前几天就是你们在城里打死的人?” 汉子低下头:“是我几人,咱知道郭指挥使的令尊是郭枢密郭相公,故而没敢冒昧叨扰府上,一直在这儿候着,还望没耽误郭指挥的功夫……这两日在外头猎了点东西,加上我等又凑了些薄礼,不成敬意。” 郭信这才注意到两个汉子肩上果然还扛着几扇肉,另有一个汉子也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解开袋口,露出里面的金条来。 郭信一时哭笑不得,笑骂道:“都收了回去,我可不缺这点玩意。” 汉子却一本正经地抱拳道:“郭指挥使虽瞧不上这些,但军中向来是讲规矩的地方。前番若非郭指挥使出手,咱几个指不定该怎样论罪处置,我等心里有数,不论如何都要向郭指挥明谢。” 其余四人也都纷纷跟在汉子身后抱拳。 郭信微微沉吟,便也颔首道:“那几扇肉眼下过冬正当紧用,其余金银物事还是各自都拿回去,我不是那等贪图铜臭的人,再者尔等若真想报恩,好好在战阵上卖命杀敌便比什么都强。” 汉子们也不再多言,纷纷应诺。 郭信觉得刚才与自己说话的汉子言语间很有条理,看上去也不似普通武夫的粗鲁,便随口向那汉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的目光顿时激动地向郭信投来,随后立马又低了下去,恭敬地行礼道:“卑下名叫王世良,从太原府时起就跟着郭指挥了。” “王世良…”郭信又念了一边,笑道:“我记着你了。” 第七十六章 算卦的和尚 王世良等人走远后,郭信带着郭朴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郭府在内城东边靠近汴河的地方,周围都是贵宦大族的宅邸,普通民居较少。直到横穿过南北直通宫中的御街,街上的百姓游人才渐渐多了些。 发生在宫中的巨变还未传到民间,百姓们依然过着一如往日的生活,丝毫不知上层的权力已经开始转移。不过郭信暗想: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件大事,但如今这年头人们经历过的官家圣人实在太多,对天下许许多多的百姓而言又未必算是件稀奇的事。 郭信跟从着人流,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看上去香火极盛的寺院之前。 眼下正月已经临近尾声,并不是佛门热闹的时候。因而郭信好奇地向旁边郭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郭朴早已对东京城有所了熟,回道:“意哥儿好眼光,前面那寺是相国寺,在东京城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寺了。” 郭信点点头,望着不远处人们进进出出的寺门——或是按佛家的说法“山门”,竟然想进去看看。 郭信没打算在寺中多待,将马拴在寺边的拴马柱上,留下郭朴在寺外照看后便独自进入了相国寺。 郭信入得寺内,正对面数十步外就是一尊四足的大鼎,里面已经高高矮矮不知插了多少香柱,且还在不断有善男信女往里添香。 或许是郭信旁观时无动于衷的姿态在人群里比较显眼,一个僧人凑了上来:“施主可要进香?” 郭信瞥了僧人一眼,见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又或许只是因为剃发后让人看上去显得比较年轻,却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之前见过的髡发契丹人。 郭信微微一想,开口反问道:“要钱么?” 僧人似乎没料到郭信如此直白,愣了一下,呢喃了一句经文,双手合十,闭眼一副诚意地念道:“施主明鉴,献香即是献佛,钱财不过俗家之物,怎可与向佛相提并论?施主若是一片虔心,舍弃的不过些许身外之物,得到的却是佛海善缘……” 僧人说了许多,耳边却迟迟没传来回音,再抬头时才发现刚在眼前的郎君已经消失不见,只好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 …郭信绕过寺前人最多的天王殿,又穿过几道廊庑,便对眼前的路有些眼花缭乱了。正如郭朴所说,这相国寺的规模确实不小,除去两面的楼阁廊庑外,自己已经绕过了三重大殿,而再往里不知还有多深。 郭信正返身准备原路返回,正巧遇上驸马都尉宋偓在三两仆从和几个僧人的陪同下迎面上来。 还不等他开口,宋偓就抢先招呼道:“郭郎也在此地!” 虽然二人年岁相近,但宋偓眼下已授检校太傅,名义上远比郭信的地位高许多,于是郭信主动上前抱拳道:“真是巧,没想到在这也能遇上宋驸马。” “谁说不是!”宋偓大笑,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清静之地,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早就觉得和郭郎有缘,佛门是结缘之地,看来我与郭郎缘分可不浅呢。郭郎来此做什么?” “最近心中不知为何十分郁结,故而闲来此处进香表表诚心。”郭信也对宋偓回笑致意,心里却有些疑惑,似乎看宋偓的样子,还不知宫里的剧变? “巧极,巧极。我来相国寺也是为了解我心头一惑。”宋偓十分热络地拉过郭信,“郭郎听说过圆仁法师么?” 郭信默然摇头,宋偓接着道:“那圆仁法师是此寺有名的高僧,前不久刚从南边游历归来,十分精于推命卜字之术,郭郎若无事不如与我同去。” 郭信听了明白,宋偓是来算命的。他对此道向来不信,正要回绝,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自己刚说来此闲逛,现在突然说有要事在身就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了。 加上宋偓几次三番对自己示好,尤其先前出猎时向刘承训引荐自己……虽然算不上太大的恩德,但郭信还是比较能念记别人对自己好的人。 于是他也放弃推辞:“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 …随着宋偓一行人来到一处四面都被竹林所环绕的禅房,郭信见到了宋偓口中的圆仁法师。 禅房内只坐了圆仁与宋偓、郭信三人,屋里十分简洁,只放了一张矮案将圆仁与郭信二人隔开,矮案上放着纸笔,还有一个柱筒,里面插着许多细长的竹片,大概就是圆仁用来‘推命卜字’的事物了。 趁着宋偓与圆仁攀谈,郭信也打量着眼前的圆仁。 先前宋偓说是什么高僧,让郭信下意识以为是个老头,没想到见面才发现圆仁并不年老,大抵还正是壮年。矮案后的圆仁看上去身材比较宽厚,却不是虚胖,倒有点壮实的感觉。此外和尚的眉眼之间十分平淡,与宋偓说话时也是坦荡地面对宋偓,似乎丝毫没有因宋偓的贵戚身份而感到压力。郭信心道: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得道的模样。 宋偓与圆仁说了几句,很快便进入正题:“今日前来拜见,只为心中一事而来,还望大师为我卜上一辞。” 圆仁也不多说,指着纸笔和竹筒:“卜字或是占卦,施主自选一样罢。” 宋偓沉吟片刻,拿起旁边的毛笔,举笔对着白纸凝视良久,才落笔写下一个‘昭’字。 郭信头一次见到这样算命的法子,好奇地等着圆仁怎样解字。 圆仁只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昭以日为形,施主想必上承恩眷不小。” 宋偓看上去颇为紧张,点点头等着圆仁说下去。 圆仁接着道:“然而口上一刀,或许不日会有刀兵之险。” 宋偓急忙追问:“那该如何避祸?” 圆仁停顿片刻,出口道:“日升日落,福祸只在朝夕之间。若为长久计,唯有走字可解。” 在圆仁说到日升日落时,郭信的目光就已经锐利起来,随即却又暗自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玄妙,也许只是碰巧。 圆仁随后从宋偓手中接过了笔,在昭字的旁边另写下一个超字,罢了放下笔指着超字道:“若离日远去,施主或许会有超脱之运。” “离日远去……”宋偓凝视着纸上的两个字默念不已,“大师之意是让我离开东京?” 圆仁却闭口不答。 宋偓这时才终于想起了旁边的郭信,言语间有些激动地对郭信道:“不久前圣上召我入内,提及待在关西平定后,以我为昭武节度使。可那昭武利州仍在蜀国手中,眼下关西情势仍不明朗,不正是刀兵之险?” 说罢宋偓又转向圆仁,十分恭敬地拱了拱手:“大师所解实令我茅塞顿开,还请大师为这位郎君再行一辞。” 圆仁朝郭信看来,缓缓开口道:“贫僧向来一日只卜一辞,但见这位施主面向殊然,今日便破一次戒。” 郭信可不信这话,眼前的和尚故弄玄虚,又无旁人佐证,谁知他话中真假?微微一想,指着案上的竹筒道:“此物如何用?” “还请施主抽取一签。” 郭信数了数,竹筒里总共有八枚竹片,乍看上去似乎都差不多,于是也不挑选,随手抽出一片来,只见竹片的腹面被画了三横。 郭信将竹片递给圆仁:“这三字是什么意思?” 圆仁接过竹片,摇头道:“这不是三,而是八卦中的乾卦。” 郭信点点头,虽然刚才圆仁为宋偓解字时似乎颇有妙处,但他对圆仁此类人仍然心存戒备,没有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和尚继续说下去。 圆仁对郭信的冷漠反应不以为意,双手合十道:“郎君所取乃是乾卦。乾卦纯清一气,乃是至上之卦,只是……” 郭信依旧不为所动,倒是旁边的宋偓急着问道:“只是什么?” 表情一直冷淡的圆仁竟然露出笑来,却并不回答,只是看着郭信。 郭信被看得诡异,却毫不畏惧,笑着道:“难道有什么祸事?” “非也,”圆仁依旧笑着摇头,“只是施主的命数,贫僧无法说道。” 说罢圆仁便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佛渡有缘人”后,便转身离去,只剩郭信与宋偓二人面面相觑。 ……郭信回到郭府,刚进门就遇到张永德正从前院出来。 “永德上哪儿去?”郭信首先招呼道。 张永德拽住郭信的衣袖,拉到一旁,一脸肃然道:“官家在宫中驾崩了,意哥儿知道么?” 郭信点点头,也装出悲戚的模样,将早晨郭荣的话对张永德重复了一遍:“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官家早崩恐怕不是好事。” 张永德眉头紧锁,悄悄说道:“岳父以为,虽然正值这关头,但青哥儿的婚期已定,两家婚事不宜推移。岳父的意思,青哥儿的婚事不再大肆操办而改作私下成婚,叫我明日先去王计相府上探探口风。” 郭信微微颔首,这两天局势骤变,两家的婚事自然不能如预期一般举行。但两家为此都花了不少心思,刘知远驾崩也不至于让两家就此放弃联姻的打算——此外郭王二人刚受了顾命,不久就要操持大权,却突然放弃朝中许多人都已知晓的联姻,反而会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而出于许多顾虑,郭威差使张永德去王家也很好理解,王家本来看中的是自己,自己在王家面前比较尴尬,再者自己这妹夫的性子向来谨慎,叫他去确实最为合适。 郭信想到面对这两天骤然变幻的局势,郭威还依然在这些事上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第七十七章 架子 二月初一,刘承佑在太平宫中的大行皇帝柩前继位称帝,年号仍称正月时先帝刘知远所改的乾佑元年,并尊生母李皇后为太后,同时宣榜大赦天下。 就在刘承佑举哀成服悼念先帝,并朝见百官宣告承继正统的同时,一驾马车在一众轿夫仆从的护送下,缓缓驶过内城的长街,停在了郭府门前。 郭府门前早已有许多人等候,在众人环伺的目光下,盛装打扮的王氏从马车上缓缓走下,仰头望了一眼郭府门前的匾额,随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迈进了朱门之内。 马车很快离去,沉重的朱门也再度闭合,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 …… 清透耀眼的晨曦越过院落的矮墙洒落在郭信的身上,立春之后,天气已经逐渐开始回暖,他这时感受到暖阳带来的暖意,不禁止步朝东方的天边遥望了一眼。 正如升起的明日一般,对郭信来说,自己崭新的一天也已经展开。眼下他正准备出门,昨日厢都指挥使解晖就遣人过来传话,言说今日要在军中请左厢的指挥使以上议事。 这关头解晖要议的是什么事,郭信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先帝的从兄弟刘信被杨邠、苏逢吉等人排挤去了许州就镇,导致许多跟随先帝从河东而来的军中将士颇有些不平,眼下大抵是要稳定军心罢了。 不过郭信对此没什么顾虑,盖因自己部下在多数时候都比较安分,整个指挥里副将章承化、王元茂等都算自己的亲信,大多数人也跟从自己在魏州之战里不菲赏赐,王元茂所带的那一都更是有许多从太原府开始就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因而整个指挥对于郭信来说都还算‘听话’。 此外郭信也自感模模糊糊摸索出了一套恩威并施的带兵之道,不论是先前初任指挥使的立威之举,还是最近摆平王世良等人在城里惹出的祸事,干这些事带来的效果不能说显而易见,但还是能够从士卒们的风评和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所感知。 想到这,郭信又觉得有些头疼,想起了旬日前在侍卫司与刘词言语时的一番交谈,有意打通自己和郭威的关系在关西谋一处出镇。 在郭信看来,刘词的年纪不小,早就过了适合上阵拼搏的年纪,何况他已经是禁军前几号人物,也为新朝立下了功勋,没必要也很难更往上走。对许多身居高位的武将来说,出朝为一州或一镇节度使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事郭信现在却无能无力,倒并非他在郭威面前说不上话,而是眼下郭威实在太忙了! 而郭威在枢密院所关注的最大一件事,也正是如今关西的一片乱局。 先前朝廷派去以王景崇为帅的大军已经两度击败蜀军,基本将其逐回了山南,赵匡赞也已经入朝请命,唯有凤祥节度使侯益向东京奉表之后仍无动向,王景崇眼下便正在率军向凤翔进发。 郭信正思虑着远方的事宜,却在府门前碰上一群仆从正围着一架轿舆,看上去是准备出行的样子。 郭府上的男人没有坐轿舆出行的习惯,哪怕常年染病的郭侗也不例外。至于府内女眷,张氏除去节日并不常出府……轿舆里坐着的显然就是前不久刚入府中的王氏了。 刘知远驾崩,郭家与王家原本定下的婚事显然没法再大张旗鼓地操办,好在郭威、王章二人都有心早日促成此事,于是两家仍按原本的婚期结亲,不过极为低调,当日就连王章也未出席露面。 不过考虑到刘知远驾崩后上层之间的争权,以及开春后朝廷全年的贡税租赋……王章这段时间想必也不轻松。郭信对这些所谓大人物嗤之以鼻,哪怕是闺中珍养十数年的独女,在眼下争权夺利的紧要关头,在王章这等人的心里恐怕还轮不上花时间顾及。 但想归想,王氏毕竟不是郭荣妻室刘氏的普通出身。郭信迎面碰上王氏的轿舆,仍旧得体地上前行礼,闲问道:“嫂嫂是要出门去?” 轿舆侧面的布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并看不见王氏的脸,却可以听到从中传来王氏的声音:“府中压闷得慌,出去走走。” 郭信不问王氏去哪,王氏也不多答,轿舆很快便重新启程上路。 这时郭朴从后面牵马出来,见郭信一直盯着王氏的轿舆远去,侧耳低声道:“嫂夫人自从来了府上,架子很大……” 郭信像是什么也没听到,翻身上马,朝着与轿舆相反的方向扬尘而去。 郭信来到禁军军营,过了军营的门禁,盘亘在东京城东北的军营占地十分广大,但郭信从来只走他所熟悉的一条路,没一会便到了奉国左厢的兵房。 让郭信有些意外的是,兵房里军将还未来齐,向来有些端着架子的厢主解晖却已经端坐在了上首。 或许是因郭威被点作顾命的缘故,郭信一进屋内,不管他认识不认识,许多指挥使,甚至连两个都指挥使都站起来朝他见礼。 解晖这时也浅浅地抬头瞧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道流光:“郭指挥使来得挺早。” 郭信抱拳:“既是会要军机,末将不敢来迟。” “郭指挥使总是说的一口漂亮话。”从身后传来一句笑声,王进也到了。 没过许久,受召而来的众将都齐聚一堂,解晖很快也便站了起来宣布议事开始。 名为议事,实际上多数时候都是解晖在讲,更像是在安排事宜。其内容果然和郭信所料的不差,大抵就是叫各级将领约束士卒,申明军纪的一番套话。 如今奉国军人数不少,单指挥使以上的军将,聚集起来就有不少人。上面的解晖还在一本正经地朝着众人言说朝廷指示,下面的诸将就已经有人低头开了小差。 解晖好不容易才将朝廷指示言说完毕,诸将也终于放松下来抱拳领命。 就在众人准备离去时,刚坐下去的解晖突然似有意无意地冒出一句话来。 “军中切勿松懈操练,这段日子或许还有上阵的时候。” 第七十八章 不经意的举动 从解晖处出来,郭信又回到指挥营房叫来副将章承化等人传达上面的差遣。虽然他觉得此举并没什么必要,但也不想让外人产生自己恃着家中得势而不听号令的印象。 从军中忙完,估摸着快到午时了,郭信便打算回家用食。最近玉娘常会亲自下厨做些吃食给他,不过那一双弹惯了琵琶的芊手,如今骤然要沾起阳春水,结果也只能说差强人意罢了。 不过郭信此时闲闲地想起这回事,突然意识到玉娘的这变化或许并非是凭空而来……兴许是听到了张氏准备为自己张罗婚配的事? 临近午时,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熙攘起来。或许是因为汴州成为中原核心的时间还不长久,又或许是因为前几代王朝都无心也无力去细细规划营造,因而相比于城中日益繁多的人口,此时东京城的路况并不算好,外城的许多地方则更是十分混乱污浊。 按照郭信在东京城待了数月的经验,午时一到,集市酒肆众多的东城街巷将会变得十分拥挤。郭信并不想因此耽误回家的功夫,于是决定不走最近的路从旧曹门进入内城,而是改从北面绕些路,由内城北边的封丘门沿南北御街回家。 御街道路宽阔平整,且是砖石铺就,远远比城内很多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道路好走得多,印象里似乎也从未见过堵塞的情况。 但郭信二人刚望见封丘门,视线内就看到城门附近已有几队甲士摆开了队伍封住道路,正在驱赶准备进入内城的百姓,此外还有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员正站在路中,像是在迎候着什么。 郭信刚想到此,果然就听到北面的府前大街传来一阵嘈杂。郭信顺着人们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大队骑兵仪仗正环卫着一架华丽毡车迤逦而来,许多行人都在匆忙避让。 耳边不知从哪传来一个声音:“不知又是哪家镇帅差来入京的人到了。” 郭信颔首暗表赞同。刘知远驾崩之后,地方官员得到讣文后均要上表奏哀,各地大权在握的节度使照例也会差使子嗣,甚至亲自奉表入朝,既是表示哀悼,也有向新君传达顺从效命的一番意思。 算算日子,各地节度使差使入朝的人马这阵子也该陆续到达东京了。 郭信想到了什么,转头向郭朴问道:“知道最近都有哪些节帅差人来了?” 郭朴摇首:“这两天各门入城的人马一拨接着一拨,具体哪些却不甚清楚。” 郭信听后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如今你消息没我灵通了,眼下已经入城的,就有同州节度使张彦成、邠州节度使王守恩、河阳节度使武行德、邢州节度使薛怀让……” 郭信像是早已有过腹稿,十分熟稔地念了一串名字,却让郭朴惊讶地瞪大眼睛:“意哥儿真是神了!是从何处来的消息如此灵通?” “还记得那个登门来拜谢的王世良么?” 郭朴想了片刻,试探地问道:“意哥儿是用那几个人在城里……” 郭信依旧笑笑,只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正如郭朴所猜想的,他现在能放心任用的人手不多,正是在用王世良几人私下为自己网罗消息,主要即是东京表面之下许多细微而琐碎的传闻与风声。这样他就既可以从郭威那里得知束之于朝廷上层的机密,也能够随时从底层的风向中判断局势带来的影响。 不过要求王世良打探消息的程度需要恰到好处,这样才能既不引起王世良等人过多的怀疑,同时省去自己去从他人口中留心各方消息的麻烦,而可以专心用于甄别与摘除纷纷乱乱中那些十分重要的内容。 因而对于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郭朴也未能察觉此事,郭信感到十分满意。但他并不止于因此就感到轻松,毕竟这还只是自己努力扭转自家命运的第一步尝试,之后要做的事恐怕还有很多。 郭朴久伴郭信身边,识趣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言,改口道:“此处一时半会不给开道,咱不如走酸枣门回去?” 郭信已经改了早点回家的主意:“不急,先看看是何方人物再回去不迟。” 于是主仆二人驻马在御道旁一处牌坊下,等着那队人马走过。随着队伍从北边缓缓走近,郭信也终于看清楚了护卫马队中打出的仪仗旗牌——泰宁节度使。 郭信饶有兴趣地道:“符家来人了。”泰宁军节度使正是此时颇有名声的符彦卿。符彦卿已是符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其所出身的符家自后唐时便开始发迹显要,立下无数赫赫战功,恩眷历经数朝而不衰,眼下符彦卿就正在坐镇兖州任泰宁军节度。 就在这时,郭信的目光突然被符家队伍前头的一个青年骑士所吸引。同样在护卫的马队中,装扮与身旁的骑手相比也并不显眼,但郭信依然从青年面目间注意到一些让他感到好奇的东西。 青年的脸上显现出的是一股充沛而淡然的元气,似有些倨傲,却没有半分粗俗无礼的意味。这样的神情显然不会出现在一个寻常士卒的脸上,而结合青年并不大的年纪,郭信猜测大抵应是随行而来的符家子弟了。 热闹的街道上,年轻的符家郎君却似乎并没有因受到人们的围观而感到光荣,反而是皱着眉头表示对眼前场景的不耐。 人马簇拥着车驾很快就从牌坊前经行而过,正当郭信准备带着郭朴离去时,不远外马背上的青年却突然朝自己的方向望了过来。这不经意的举动让郭信楞了一下,随即想到同处在马背上的自己想必在人群中也十分扎眼。 自觉有些好笑,郭信鬼使神差地朝那符家郎君拱了拱手。对面的符家郎君露出茫然的神色,却也下意识抱拳回了过来。 两人的动作只是一瞬,符家青年便再次将目光移向了不远处的封丘门,郭信也转身拍马准备另择一条僻静的道回家。 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此刻符家队伍中那架装饰华贵的毡车上,珠帘后的一双明眸已将二人短暂的互动收入眼中。 第七十九章 行进的车驾 马车行驶在通往内城的平坦御道上,周围的马蹄声与车驾的轮毂声枯燥而乏味地交错着,表示队伍仍在向前行进。 城内许多人都已知晓这支队伍的来历,但这也并不妨碍道路两旁停下许多驻足观看的身影。 与外间众目相望的场景相对,此时在平静的车厢内,同样有一双眼睛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纷攘的人群。 车厢侧面的短帘并未被完全掀起,而是被从里面微不可察地撩起了一道缝隙。缝隙狭窄而微小,然而车厢外的所有光阴,却都能够通过这道窄窄的缝隙,落入车内人的眼帘之中。 符金缕微向前倾身,手指挡住短帘的边缘,维持着这个细小的动作,默默打量窗外流逝的景色。 身为声名显耀的符家之女,她早已不是第一次踏进东京城。相反因为幼时便在东京长大的缘故,不仅眼前的御道和视野远方那些佛塔的尖顶在她看来毫不陌生,就连隐藏在这座庞大都城表面之下的许多纷扰与纠葛,对她来说也早就已经相当熟悉。 但这些熟悉的过往如云烟一般落入符金缕的眼眸里,却并没有让她产生丝毫的亲切之感。符金缕并不憎恶东京,但也说不上真正的喜欢。 或许让她难以真正喜欢上这里的原因,恰恰是眼前这些令她感到熟悉的气息。 即便高处的天子与朝廷换了另一批人,但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官袍下,无一不是在追求功名利禄、权势富贵,与前面数朝数代并无不同。 很快队伍在封丘门前停顿了片刻,与前来迎接的几位内朝短暂交接后,车驾便正式进入内城。进入内城后车驾不再继续向南走御道,而是从马行街折向东北行进。 马车转向时,符金缕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西边那抹朱红的色彩——那是大内宫城的一角。 到这时符金缕才终于放下挡起短帘的手,平静地安坐下来。 她的内心隐隐产生了一种感觉:只要朱红的宫墙与高大的殿阁仍然矗立在那里,许多事物或许永远都将不会改变,东京城也永远会是这样一座巨大的旋涡,被卷入这旋涡中的任何人都再也无法从中脱身。 即便她仰慕的父亲符彦卿也是如此。此番她能够随兄长符昭序前来东京,除去向刚继位的年轻官家上表之外,还身负着另外一项使命,即找机会在东京会见那位家中意图为自己挑选的未来郎君,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符家先前已经得到消息,此次李崇训也会代表李守贞入朝向朝廷上表。 符金缕没见过那位李崇训,甚至是不久前才听说李守贞有这么一个儿子。符彦卿对自己说起这回事时,她自然不愿意就这样草率地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官宦子弟定下终身大事,但即便深受父亲宠爱,这样的大事也不能完全由她做主,于是知趣地提出先会见之后再做考量。 不过因为自小与父亲亲熟,符金缕也能些许揣测到父亲的心思。那李守贞在前朝煊赫一时,如今在新朝治下虽能坐镇河中府,但终究远离了朝廷,已经显露出衰败的迹象——符家如今大抵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 符金缕现在暗自猜测这回事,便觉得父亲和李守贞在这关头决定连亲,大概算是前朝旧臣间的报团取暖罢…… 不知何时,符金缕突然感觉到身下马车的速度渐渐缓慢,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金缕,到了。” 车外传来兄长符昭序的提醒,符金缕应了一声,掀起手边的短帘,看到几步外那颇令她感到眼熟的台阶和府门,还有穿堂里那面雕刻着松林的影壁。 符家发迹很早,数十年间历朝恩荣不绝,在这内城的东北角自有一套宅邸,前来入朝上表的兄妹二人就将住在眼前这座宅邸中。 早有府中的仆人扫除出供兄妹居住的院落,符昭序张罗着随从们向府中搬入准备上呈宫中的贡品,符金缕便在婢女的陪伴下回到了临时准备的院落中。 符金缕屏退了婢女,独自走进房中。将围在脖子上的白狐皮披肩摘下后,符金缕便开始仔细顾盼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如在马车上打量东京的街景相同,这是她刚到一个地方时常会有的习惯。 因为二人此来东京并不久留,室内的陈设看上去也是匆匆铺就,显然并没有太花心思置备。不过符金缕对此并不在意,这时她的目光注意到桌上的一面铜镜,便不自觉地走到铜镜前端坐下来。 铜镜中自己的坐姿十分端正,脖颈挺直,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十分自然而完全不显轻浮,即使刚刚经过半日的行程,也并没有消磨掉她面孔间所透露出的灵秀与贵气。 符金缕对自己的容貌向来十分满意,她在显赫的大家族中长大,不论是父亲符彦卿参预的军国大事还是家中妇人间的勾心斗角她都见识过不少,也自然很清楚自己这幅容貌的价值所在。 不过这样的价值只会体现在男人们的眼中,于自己而言却只是一桩需要日常精心看顾照料的麻烦,固然依靠容颜以获得夫家宠爱十分重要,但说到底与那些雕隽精美的玉器并无差别。 符金缕刚轻轻叹下一口气,耳边就传来外面兄长符昭序向婢女们低声询问的声音:“大妹歇息了么?” 符金缕瞬间收回了脸上的冷落,转身打开了房门。 看到她出来,符昭序脸上顿时显露出温情的关切:“来东京一路赶得急,金缕今日起可以睡个好觉了。” 符金缕微微一笑:“兄长不进来说话?” 兄妹二人在屋里坐下后,注意到符昭序嘴唇干燥,符金缕不动声色地吩咐婢女奉上茶水。但符昭序仍保持着某种风度,一口一口地轻轻抿着。 符金缕在一旁看得好笑,自家兄长就连喝水也像极了父亲符彦卿。 符昭序只喝了几口便放下茶杯,直接说起正事:“明日我会带表入宫面见官家,金缕便先在这府上歇息一阵时日,在东京的人打听过了,河中府的人还在路上,那事过些日子再说不迟。” 符金缕知道符昭序口中那事是指李崇训的事,本也没做好准备的金缕便颔首道:“这样最好。” 符昭序看出符金缕脸上的犹豫不决,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若有所思道:“金缕若不愿意私下见他,再过些日子官家会在内廷宴请,想必到时也能见到。” 符金缕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我听兄长的安排。” “不瞒金缕,我也不太赞成此事。”符昭序站起身来,“李家兴盛不过一朝,此次连亲本就是看顾他家,何况虽未见过那李崇训,但为兄听闻其为人且是放荡,只是父亲执意……” 符金缕适时地低声提醒道:“兄长勿要多言。” 符昭序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在屏风边低头侍立的婢女,当下便道:“外间的事有我操劳,金缕便先在此好好休息。” 符金缕起身送符昭序出门,突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道:“今日在封丘门前时,兄长见到了熟人?” 符昭序即将走出房门的身形一顿,侧头想了片刻,摇首道:“并不认识。” 第八十章 好马 符昭序的脚踏进内廷时,日头已经高挂在天上,显露出东边一片正呈现鱼肚色的天空。不过他眼下没有太多闲暇去欣赏远方的景色,正紧紧跟着前来接待的内侍向宫中某处地方走去。 符昭序在出门前就已经算好了下朝的时辰,却没想到仍在西阁门外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得到接见。 早朝拖延到这个时候显然不同寻常,不过符家在新朝中缺乏人脉,对如今朝廷正在做的许多事都不甚清楚。他也只是隐约知道朝廷刚刚平定关中的战事,故而无法猜测今早前朝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在早朝散去,那些大大小小令符昭序十分陌生的面孔从宣德门鱼贯从而出后不久,就有宫中内侍得了差遣,引他当下去见那位新登极的年轻官家。 面见安排在万岁殿不远的一处暖阁内。 引他前来的内侍上前对暖阁外的小内监附耳片刻后,在门外侍守的内监便转身用宦官特有的细长声音高唱道:“岐国公子,泰宁都指挥使符昭序宣到!” 符昭序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幞头,稳重地迈步登上台阶,微微低头走进阁内。 “臣符昭序拜见陛下。” “卿不必多礼。” 符昭序的眼睛紧盯地面,耳边等来的是一个十分生冷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刻意地压低嗓音,听上去却依然十分年轻。即使符昭序早有听闻新朝嗣君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但他当下还是对此刻从声音听出的这种感觉感到有些意外。 符昭序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正首。暖阁内的光线稍有些昏暗,但符昭序还是迅速找清了阁内的几个身影。 正中间所端坐的只能是登极不久的新君,新朝的第二任官家刘承佑。年轻的官家身上虽穿着朝服,但不知是登位不久而未来及赶制合身的朝服,还是单纯只是因身材的缘故,宽大雍容的朝服下,眼前这位官家在御座上的身形显得十分单薄。 而除过御座上的官家外,御座两侧的矮墩上还各坐着一位员僚,二人皆身着大红袍服,显然地位不低。 符昭序早先听闻先帝临崩前选取了数位重臣托孤大业,不过那几人都是随先帝举业的河东幕府旧员,符家对那几位掌握权柄的大员所知甚少,也不知此刻暖阁内的两人是否正是那其中之二。 三人面上的神情不一,但相同的是此刻都将目光汇集在符昭序的身上。 符昭序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表章掏出,躬身道:“逢陛下践祚,臣奉父亲之命,特入朝为陛下贺。” 一旁侍立的宦官上前从符昭序手中接下表章,却并未直接呈到刘承佑手里,而是转身呈给了左边那位虽然一言不发,但面孔颇有威严,目光睥睨处处显露锋芒的官员。 符昭序注意到了这明显的失礼之处,不禁将目光投向刘承佑,果然瞥见那一闪而过的愠色。 似乎是掩饰某种尴尬,刘承佑笑着向符昭序指向身旁二人:“且忘了向卿引介,这二位乃是朝野仰仗的本朝枢密使杨相公和左仆射苏相公。” 符昭序心下当即对二人的身份有了数,微微躬身执礼:“见过二位相公。” 这时杨邠看完了手中的表章,却仍不交与刘承佑手中,而是随手伸给另一边的苏逢吉,仰头对符昭序开口道:“岐国公近来可好?” 符昭序拱手:“蒙杨相公关切,家父近来尚可,偶有小疾而已。” 这是他早在离开徐州时,父亲符彦卿就私下向他授意的一番对答,用意在于既向东京表示符家仍有余力保持如今的地位,又适当示弱而不让朝廷对符家产生过分的猜忌。 杨邠果然点点头不再细问:“听闻岐国公在镇时,常以射猎驰逐为乐,如此逸趣,不是俗人能有,实令人向往不已。” 符昭序正在思虑是否该作答什么,刘承佑突然饶有兴趣地插嘴问道:“有这回事?” 符昭序颔首,脸上无意中就带上了对父亲的崇敬:“家父征伐一生,确实难离弓马。” “嗯……”一声低闷的沉吟,苏逢吉也放下手中的表章,终于将其呈到了刘承佑的手里, 杨邠看了一眼苏逢吉,似乎不满他打断三人刚才的话题,转向刘承佑继续说道:“不仅岐国公武勇有名,陛下眼前的这位符家大郎亦有乃父之风。” 苏逢吉也紧跟着开口道:“如若所料不差,杨枢密所说之事我也有所听闻。” “哦?”刘承佑刚拿起的表文不得已又放了下去,“愿闻其详。” 符昭序见三人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自己所带来的表章上,感到有些郁闷的同时,也尽力集中精力来谨慎应对眼前君臣三人口中这看似随意的谈话。 苏逢吉:“去年二月岐国公归镇时,山东贼众李仁恕帅众数万急攻徐州。岐国公与数十骑欲招谕贼众,却被贼首控马,万幸有符将军不慑于贼众淫威,令贼众知不可轻动,乃解围而去。” 话音刚落,刘承佑抚掌大赞:“卿不愧是忠勇之后,想必卿弓马之术亦可?” 符昭序连忙作下肯定的答复:“陛下英明,臣多承家父培植教育,弓马之术勉强习得一二。” “既然如此,”刘承佑捋着下巴上并不浓密的胡子,“正巧朝廷为贺关中战事平定,这几日准备在西苑赛马击鞠,到时朝中许多子弟同在,卿便也上场展展威风。” “陛下差遣,微臣敢不用命。” 这时御座旁的苏逢吉似有意无意地清了两声嗓子,刘承佑却不为所动,仍用亲热的口吻对符昭序道:“卿从山东匆匆而来,想必未带好马,眼下驷监里还有几匹去岁时于阗国主进献而来的宝马,卿不如现在便去挑选一匹,权作朕在宫中为卿一家忠臣为国守土的一点心意,望卿莫要辜负。” 刘承佑口中虽是商量的语句,实际上却毫不留符昭序辞让的余地。 符昭序心里虽对刘承佑的笼络感到十分莫名,但他确实也没有理由推辞这番恩赏的好意,拒绝上位者的赏识既不是符家一贯的作风,也不是符昭序从父亲符彦卿那里学来的为人之道。 于是符昭序很快退出了暖阁,跟随引他来此的内侍一同去西苑边上的驷监挑选马匹。 符昭序言行虽完全不似粗鲁的武夫,但总还是未曾脱离武夫的行当,弓马之术更是自幼习来,相马自然也不再话下。他很快就在驷监的内厩里见到了刘承佑所说的几匹西域宝马,果然俱是膘肥肉厚,气象不俗的宝马。 驷监里侍奉御马的内监向符昭序逐一介绍这些御马的来历,符昭序却只是随耳听听,更多仍依靠自己的眼光来鉴别品赏眼前这些难得一见的宝马。 没过许久,符昭序的目光就完全被其中的一匹黑马所吸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匹黑马颇有些眼熟。 看到他的意向,旁边的内监连声赞叹道:“将军好眼光!此马即便是在这驷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马,只是可惜……” 符昭序来了兴致,好奇地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此马并非去岁西域进来最好的一匹,那最好的一匹乃是罕见的八宝麒麟,本是已故魏王的坐骑,后来被魏王又赏给了郭枢密家的二郎。” “郭二郎。”符昭序点点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封丘门前时,那个朝自己拱手的年轻郎君,胯下似乎正是同样的一匹黑马。 ……郭信坐在马房边的栅栏上,随手从抱在怀中的袋子里抓起一把豆子丢进马槽,看着他的宝马打了个响鼻,突然也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 “不知谁家小娘在念叨意哥儿?” 郭信的喷嚏声刚落,郭朴便抱着洗涮好的马鞍从马厩外走了进来。 郭信闻言笑骂道:“希望不是哪位仇家记挂着才好。” 郭朴将马鞍系束在八宝麒麟的背上,拍了拍宝马健壮的马臀,赞叹道:“这样的好马,恐怕也只有意哥儿这样的哥儿配骑。” “我看马术好的人可不少,只是咱中原的好马却未必有那么多。”郭信说罢又抓起一把豆子丢进马槽,接着从栅栏上跳下,用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已经十分熟悉的宝马,“前番史德珫寻我过阵子去宫里赛马球,听闻要在御厩挑马上场,倒不知那些御马比起我这匹如何。” 第八十一章 宫宴 春分时节,东京的天气逐渐开始转暖,再加上当下中原时局渐已呈现安定的迹象,在城内汴河解冻后不久,大大小小载满粮秣商货的舟舸就重新令运河的河道繁忙起来,这是新朝建立以来,东京城内初现一片平静的繁华。 年轻的官家刘承佑听任杨邠苏逢吉等几位重臣各自权宜行事,整个朝廷都因此围绕着政事堂与枢密院两个中心,缓慢却有效地维持着一如往日的运转。 近来朝廷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年初与赵匡赞一同联合蜀军进犯关中的凤翔节度使侯益,也已从遥远的凤翔府赶到了东京向朝廷请罪。至此为止,赵匡赞与侯益二人均已入朝,刘知远临崩前所任命的王景崇也已率军击退了蜀军进犯,年初让朝廷上下颇为烦乱的关西局面总算是得到了缓解。 侯益向朝廷与官家上表的时间被安排在二月最后一天的朝会。这一时间安排得恰逢其会,从各地前来入朝表忠的藩镇‘使节’们此时都已齐聚东京,拿出侯益上表请罪在众臣面前做戏,无疑成为了朝廷向诸镇彰显实力之举,即表明汉朝虽建立不久,但仍有足够的力量掌控治下的局面。 二月底的朝会之后,宫中继续举行了宴会欢庆战事平定,遍请在朝的文武重臣及来京的藩镇子弟使者。宴请参加的人比较多,除了郭威外,郭侗郭信两兄弟以及大哥郭荣自然也都有资格在场。 举行宴会的大殿中坐满了当朝众卿,还有为数不少的女眷在场。不过郭家四人并未坐在一块,郭威前不久刚升任枢密正使,此时正和杨邠等人一同陪坐在御座近处与刘承佑谈笑,郭侗则与入门不久的妻子王氏临坐在离丈人王章不远的另一个圈子里。 郭信坐在和大哥郭荣较近的位置,郭荣在禁军中级武将间混得很开,郭信本想和郭荣坐在一处,顺带结识一番眼前这些禁军武夫,却被突然出现的史德珫拉着坐到了一起。 “史郎怎么出来了?”郭信见到史德珫有些意外,盖因前不久史家的老太君——史弘肇之母,史德珫的祖母刚刚离世,眼下史家应该还在丧期之内,史德珫眼下也理应跟着史弘肇还在家居丧。 似乎是看出郭信的疑惑,史德珫只是轻轻用下巴往御座的方向一扬,郭信顺着看去,果然见到两个宦官正在御座边上为刚到场的史弘肇设座。 史德珫低声笑道:“意哥儿也别觉得怪,如今可不是顾及这些的世道。” 郭信不置可否地跟着笑了笑,别说史弘肇身为朝廷重臣随意漠视这些礼数,就算是那坐在高高御座之上,名义上为万民之尊的官家刘承佑,不也同样在先帝驾崩不过两个月的此刻与群臣饮宴作乐? 郭信不是什么传统的卫道士,更无意去维护这些礼教制度,只不过身在其中,总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某种规则之外的冷酷寒意。 宴会很快开席,殿内人声喧闹,一派歌舞升平。虽然外面的世界还远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但契丹人带来的乌云早已烟消云散,前番来犯的蜀军如今又大败而还,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何况能够参加内廷的宴事,对于殿内的许多人来说,本身就算是一项莫大的殊荣。 殿中一群宫女正在乐器的伴奏下扭动着腰肢,郭信看不明白,只觉得不像是汉家的风格,转来转去更像是某种胡舞,当下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想还不如回家听玉娘唱曲。 一旁的史德珫也显得兴致缺缺,闲闲地与郭信说起不知从哪听到的传言:“听说那秃驴萧翰临走前拐跑了不少前朝宫女,如今剩下的这些怕都是连契丹人也看不上的货色。” “有这回事?”郭信微皱眉头,汉人的宫女,如今被掠去草原服侍那些秃头的蛮子,怎么想都让他感到不太痛快。 “亡国破家,有啥稀奇?”史德珫看上去倒是毫不介意,拍着郭信的肩膀道:“等哪天咱要搞到契丹上京城去,也抓些契丹娘们来耍,听说草原上长大的那些娘们骑惯了马,身板比咱中原小娘紧实得劲……” 郭信一言不发,只是端起一杯清酒仰头喝下。 见郭信不说话,史德珫也不觉得没趣,继续笑嘻嘻地说道:“这宫宴不过是吃顿饭,一会马球才是正经,在城里憋了一冬手痒得很,到时意哥儿跟我一队,也让那帮节帅的衙内们瞧瞧咱们子弟的威风。” 郭信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道那边有谁上场?” 史德珫日常在宫廷值守,自然知道更多这些宫里的事:“那是当然,这阵子入朝的多是各家子弟,尤其是前阵子来京的岐国公长子符昭序,颇被官家看重,还专叫他在驷监挑选御马。” 说着史德珫的脑袋就转了起来,很快瞥到了什么,忙指给郭信看:“那不就是符家大郎?” 郭信瞧去,果然在一群人的环绕之中,看到了自己先前在封丘门前见到的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郎君。 符家大郎身旁是另一个同样年轻的汉子,正与符昭序把酒言谈,两人间仿佛十分相熟。 郭信好奇地接着问:“符家大郎身旁是谁?” “河中李守贞家的李崇训,那厮不是什么好鸟。旁边那小娘也是符家人,似是叫什么金缕?” 直到史德珫提及,郭信才注意符昭序身边还有一个小娘,不过不怪郭信刚才没注意到,实在因为从他的视角看去,小娘的身子像是半个都藏在符昭序身后,再加上小娘身上的打扮太过低调,青色的裙服在人群里离得稍远一些就很难吸引到注意的目光。 不过这时郭信注意到了小娘,留心细看后,却发现这符家小娘端的十分貌美!虽然与小娘之间隔着宽阔的大殿与戏乐的人群,也依旧无法妨碍郭信的眼睛被吸引在那张顾盼娇容的面庞上。甚至在郭信看来,普通的美丽已经不能用来形容这样的姿色——偏偏看上去小娘的脸上还未施抹粉黛。 大殿内鼓乐奏鸣,彩袖翩舞,郭信突然产生出一种日月光阴就在此处流转的奇异之感,只叫他在心神中引起一阵缭乱的错觉。 就在这时,史德珫不合时宜地啧啧嘴巴:“不过听闻李守贞有意与符家结亲,这等佳人恐怕要配那李家的狗熊了。” 鬼使神差地,郭信顺着史德珫的话低声嘀咕道:“佳人难再得。” 史德珫回头:“意哥儿说啥?” 郭信摇了摇头:“啥也没说。” 第八十二章 宫宴(二) “臣有罪,乞求陛下容听!” 就在一派锦瑟和谐的喧闹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 郭信和史德珫停下话头,一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个已经跪伏在了御座阶前的身影。 突如其来的状况已经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待看清地上的那个身影正是入朝不久的侯益时,郭信便没有丝毫意外之感了。 “侯益这老儿搞啥名堂?”史德珫抓着胡子,瞪起眼睛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 郭信并不吭气,只是耐心看着包括父亲郭威在内的上面几位相公怎么应对。 坐在刘承佑手边的杨邠很快就起身挥退了殿内的乐师舞女们,又对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刘承佑附耳一番,接着刘承佑才刻意用上一股四平八稳的腔调,缓缓开口问道:“今日乃是喜庆之日,鲁国公何来此言?” 刘承佑没让侯益先从地上站起身来,显然也对侯益突然闹出的这一出不太高兴。 整个殿内这时都陷入一片平静之中,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御座周围的几人。 “陛下恕老臣无礼。”侯益头也不抬地答道,“如此佳时,老臣本不该作此,然老臣眼见东京君臣相融百姓安乐,再念及我凤翔军民百姓此刻正陷于水火之中,老臣心头郁结,且恐贻误朝廷方略,今日即便陛下降罪,老臣也不敢不言,望陛下恕罪。” 侯益一口一个老臣,刘承佑听到这里,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发话:“不论如何,鲁国公先起身罢。” “老臣谢过陛下。”侯益闻言拜了一拜,颤颤巍巍看上去很是勉强地试图起身,边上两个眼尖的小宦官连忙上前扶稳侯益。 这时刚坐下不久的枢密使杨邠又站了起来,语气中颇为不满:“鲁国公刚才说什么‘不敢不言’,不知满朝公卿,是何人不让鲁国公开口说话了?” 侯益并未当即回话,表现得略有迟疑,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再度朝着御座及几位权臣拱手:“回奏陛下及诸位相公,老臣斗胆状告右卫大将军,凤翔巡检使王景崇!臣所不敢言者并非其他,正是此人!” 众人围观之下,侯益语出惊人,直引起殿内的一片哗然。 史德珫朝郭信凑来,低声笑道:“一出狗咬狗,咱有戏看了。” 郭信敷衍地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侯益如今只算是个破落户,又已入朝封爵,完全可以低调安度晚年,没必要再淌什么浑水,更别说招惹一个风头名望正盛的外镇大将。今日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御前状告王景崇,想来无非是背后有人在支持策划。 郭信沉思之间,只见御座另一边的苏逢吉起身后大袖一挥,已经用上了斥责的语气:“鲁国公何出此言?王景崇乃是先帝所定平乱之帅,此番为朝廷解除祸患,破敌有功,又是何罪之有?” 侯益:“王景崇退敌保土自然无罪,然其在镇恣意横行,假传先帝密诏,意欲擅行杀戮,豢养兵马拥兵自重!此事诸公不知,还望朝廷早作计议!”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杨邠与苏逢吉之后,终于轮到了郭威说话,对郭威十分敬仰的郭信连忙竖耳仔细倾听。 “鲁国公与王巡检之间有何是非曲直,不妨在此悉数明言,朝廷诸公自当会有公论。”与杨邠与苏逢吉发言时明显带有感情不同,郭威的声音十分沉静平缓,但在平静中却似乎还蕴含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朝廷征战诸事都出自枢密院,眼下关中与蜀国的战事虽已消停,但由朝廷调拨归于王景崇麾下的数千禁军,以及临时从关中各州道征发用来对付蜀军的兵马此时都未遣散,仍同受王景崇节制驻扎在凤翔府,因而枢密院明面上对王景崇仍有一定统辖之权,这事也如何都无法绕开上面端坐的杨邠与郭威二人。 而至此两位枢密使言语中都未表露出要将此事糊弄过去,甚至还有让侯益进一步阐明清楚事宜内详的意思,侯益得到这个信号,似乎也就再无所顾忌,刚才看上去还十分老弱的身子突然发出洪钟一般的声音:“王景崇自持败退蜀军之功,入凤翔府起便肆意妄为,横行霸道,在府署中常常居功自傲,在众军前屡屡彰露其功,更是数番言及曾私得先帝密旨,授其在关西毋论上下,可自便宜从事之权,借此几欲诛臣之族,幸得臣脱身入朝,方得免于大祸……” 仍是苏逢吉在追问:“侯公攻讦王景崇诸多罪行,可有实据?” “苏相公!”侯益大喊出声,“御前欺天之罪,老臣岂敢妄言!况且此事非我独知,试问西府百姓何人不受其害?至于假诏之事,凤翔军府众僚同侪皆可佐证,望陛下与诸公明察!” 上面几人你来我往,下面的人们也在窃窃私语。郭信看在眼中细细思索这件事,当即觉得没那么简单。从侯益口中状告王景崇的几条里,行事粗暴、横行好杀的武夫实在不要太多,豢养牙兵更是此时外镇武夫的常态,所以真正能算上的罪行其实只有“假传密旨”一条,其余几条不过是拉上一起凑个数罢了。 而如今刘知远已经死了,就算王景崇真的在临征前得过刘知远密旨,除非将棺木中的大行皇帝拉出来,否则自然无法跟任何人求证。只要侯益咬紧这一条,而杨邠几人又无意放过此事,千里之外的王景崇在今日之后势必会被判上重罪。 “先帝临崩前我常侍奉左右,何时有此旨意,我怎不知?诸位相公可曾知晓?”果然,刘承佑开口便问最重要密旨一事。郭信投去目光,心中暗道:这刘家二郎倒也不傻…… 对于刘承佑的一问,几位相公面面相觑一番,杨邠带头拱手道:“臣等也从未听闻此事。” “怎有如此大胆之人!”刘承佑听及此处,竟突地愤然起身:“那王景崇本是前朝旧将,先帝不以其旧,委以恩用托以重负,如今假传密诏媚上欺下,岂是人臣所为?” “是真是假,不如将其抓来东京,问问便知。”粗犷的嗓门一出,郭信便知道是史弘肇在说话。 史弘肇说罢接着又转向侯益:“不论那王景崇如何,鲁国公且在东京安心住着就是。” 对史弘肇的话郭信感到有些疑惑,问一旁的史德珫道:“你爹管着禁军,跟那王景崇算是一家,怎么也为这老头说话?” 史德珫不屑的嗤了一声:“什么一家,那王景崇是前朝旧人,跟咱河东弟兄们不是一个路数,不过是个被先帝打发去关西平乱的卒子,谁知那蜀军忒不堪打,叫他侥幸获了全功罢了。而且意哥儿忘了?这老儿给我家送过钱的。” “哦……” 上面的史弘肇还在说着:“…臣请侍卫司稽察此事,必为陛下及朝廷有所交代。” 史弘肇有意让侍卫司介入此事,刘承佑既无力也没有理由否决,当下便颔首肯定:“一切就都如史太尉着办。” 侯益也再度朝御座拜下:“陛下如天之明,臣惭愧。” “不管怎么说,今日可是吉日。”刘承佑宽大袍服下仍显单薄的身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时辰已经不早,宫宴已毕,还请诸卿及郎君娘子们移步西苑,观儿郎们击鞠乐事。” 第八十三章 好手 许多人都未料及宫宴上的突变,殿中原本欢乐喜庆的氛围也因此有所消退,但这场突然发生的对殿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仍然只能算作是一出意外的插曲。 王景崇既不是久居外镇的节帅,也不是本朝随刘家从河东起家的嫡系武夫,加之其在前朝时就缺乏禁军中的根基与官场上的背景,对宫宴上的人们来说自然也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更何况凤翔府远在数千里之外,不论藩镇还是朝臣都断然不会在此事上花费太多的心思。 而王景崇作为一个平叛大将的失势,也注定只会在今日之后作为发生在宫廷中的新一桩趣闻,而难以在深渊一般的东京城中掀起更大的波澜。随着刘承佑发话,侯益在御前告状一事便宣告就此揭过,人们的兴致也再度因即将到来的球赛而高昂起来,许许多多的文臣武夫、郎君娘子们依次从大殿里鱼贯出来,移步前去西苑观赏马球。 马球也是击鞠的一种,从唐时传入中原起就开始受到上层人物的追捧,诸王大臣、文人武将多好此道。而到了如今武力横行的年代,马球更是热度不减,郭信在军中不乏见到军中精骑们打球做戏,也曾下场打过几场,对马球规则并不陌生。 宫内紧挨着大殿的西苑就修有一大片空场,从梁帝时起就被各朝皇家专用作跑马赛鞠的场子。不过郭信并未跟着人群直接去西苑的球场,而是和同样要上场的史德珫、宋偓,以及同属禁军当差的几位衙内子弟汇在一处,再由引路的内侍前往天驷监取马。 郭信不是第一次入宫,但偏离了君君臣臣的正式场合却还是头一回,当下沿路好奇地扭头四顾周围的朱壁萧墙。起初时还觉得廊腰缦回,不一会眼里的新奇感就已经消减了大半,说到底建筑也是供人住的地方,无外乎屋子宽窄、院子大小罢了。 郭信跟着一伙人到了驷监,却发现已经有另一伙人在门口牵着马等候了,看着装应该是军中的军士,当下就已经猜到了这伙人在这的缘由。按此时的规则,比赛双方分作两棚,每棚十二人,自己这边五六人显然不够,军中擅长马球的不少,挑些出来给外镇的人看看禁军精锐也是理中之意。 几个军士先冲着郭信几人抱拳行了军礼,内监果然向几人介绍:“这几位军爷是专从马军里头挑来的赛球好手……” 听及此处史德珫顿时眉毛一跳,直接打断道:“咱哥几人哪个不是马背上长大的?甭说甚么好手赖手,就是找些个没手的骑在马上,咱也不会在那些外家人身上输了阵子。” 内监神色怪异地看向史德珫:“这是史太尉差人做的安排……” 史德珫当即噎住无话,宋偓打圆场道:“史郎郭郎的本事我都知晓,不过外面那几位也不是平庸之辈,尤其其中符昭序和李崇训二人,都还有些名头,咱还是勿要轻敌。” 几人说着走进驷监,里面前来迎候的执事内监们已经将许多匹马从厩房里牵了出来供他们挑选。不过郭信只单单扫过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些马远比不上自家厩里的那匹八宝麒麟。 说到底,宫内的驷监眼下也只是空有一个御厩的名号,实则前朝宫中留下的上千匹御马在契丹人北返时就被一并裹挟而去,故而监内如今勉强只有年前于阗国进献来的一批马,以及侍卫马军中抽来还算入目的马种充数。 几人在内厩挑了马,等到西苑的马场时,场地四周已被手执刀枪矛戟直立的的宫禁甲士们护卫起来,正北方的观台上也立起了如簇的伞盖,尤其是居中那面被一众彩旗拱卫着的黄色华盖,在阳光的耀射下尤为醒目。不过此时正午少风,那些用来宣示官家威仪的青龙五岳旗子也都恹恹地垂在华盖边上,让郭信看来还是觉得少了点意思。 郭信与史德珫,以及禁军中善鞠的几个年轻将领一队,一同英姿勃发地牵马进了场子,顿时引起观台上的一阵热议。不用细听,郭信也知道台上无非在议论自己等场上的人物。不过郭信不是那种会享受众人瞩目的性子,并不在意众人目光的齐聚,不过想到这些目光当中少不了父亲郭威这样的朝廷重要人物和那位年轻的官家,让他内心还是稍感有些波动。 好在此时另一队还未牵马过来,郭信便跟着史德珫几人专心来回奔走试马,借纵马舒缓心境。 宫中的球场规模十分宽广,地面也皆是夯实后平整的平地,除去北面的观台,场地东西各设了一个丈余高的木板,木板其下又有一个一尺大小加有网囊的圆洞,便是一会双方入球得分的球洞了。而球场北边观台下,则在东西两侧各插了十二面小旗,作为比赛计分所用,进一球则拔对方一旗增插在己方一侧,直至一方失旗殆尽判为败方。 不多时,另一支队伍也骑着高头大马入了场,其中正有郭信在宴上所见到的符昭序和李崇训两人。这时郭信的目光突然被符昭序座下坐骑所吸引,却并非那马多么精壮,而是因其与刘承训赏给自己的那匹八宝麒麟颇为相似,若非看出那马身上白斑与自家的位置略有差异,倒还真以为是自己那匹了,估计正是史德珫先前所说那匹官家新赏的御马。 郭信略作思量,便在马上仔细打量起符昭序来。符昭序正在试骑,却并不像旁边的李崇训几人一样放松缰绳在场上信马大跑,而是颇有分寸地控制着速度和方向,从其矫健动作和悦目身姿便不自觉地呈露出来,则处处显露出其常年驰马的丰富经验。 双方试骑片刻,很快就有场边供奉的小内监为每人送上一杆长约四尺的球杖,又为两队马颈上分别系上赤、黑二色的束带以区分双方队伍。 球赛还未开始,但观台上的众人似乎已开始引颈翘望,场边慢而坚定的擂鼓也将气氛引得燥热起来。 时下虽是阳春三月,东京的天气却已渐及炎热,加之为了方便骑马,郭信几人都穿着窄口的绣袍,当下便觉得身上束缚闷热,恐怕一会儿跑起马来很快就要汗流浃背了。 很快就有穿着红服的宫人从观台上下来,招来场上众人交代,无非是教诸人在官家面前好生同心协力的大话,却偏又说得十分冗长。郭信听着两句便觉无趣,目光离开内监去寻符昭序的身影,却恰好与符昭序的目光碰在了一处。 第八十四章 马球 或许是之前在封丘门的事让郭信觉得和这位符家大郎颇有面缘,又或许是宫宴上见到的符家小娘,郭信当下在马上笑着对其拱了拱手表示友好,随即自然也收到了符昭序同样友好的执礼。 不消片刻,郭信一等在马颈上扎赤色束带的“东京队”就和马颈上扎黑色束带的“藩镇队”各自立于球场两侧。此时看台上也开始传来武夫的吆喝与吵嚷声,毕竟对于如今当国的武夫们而言,比起宫宴上的舞乐弹唱,马球更另他们感到熟悉,也更容易激起他们的热情。 场边助阵的鼓声开始作响,郭信已经无暇抬头用目光搜寻看台上的身影,但想到台上那些安逸在伞盖下的人物正是当朝执柄的文武们,想到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以及那位符家小娘或许正在翘首张望场上的动静……郭信突然感到心里多了些许期待。 郭信伏在马上紧握球杖,闷闷的午后阳光虽让他感到十分燥热,他却无心伸手捋捋额前的汗珠,只是怔怔听着鼓声。 场边鼓声越擂越烈,擂到最急时却突然一停! 鼓声且停时,郭信当即与赤队众人纵马飞窜而出,按照上场前就已沟通的战术,一行人排为一个斜向的横队,掩护队伍正当中人高马大的史德珫直奔场中那粒马球。 马蹄震动,马队掠地而去,整个球场骤然沸腾起来。郭信一面绷紧缰绳保持着与左右相对的速度,一面伺机观察对面队伍。与己方赤队摆出稍斜的横队队形不同,对面黑队是一个明显的楔形尖阵,而充当尖头正是李崇训,此时亦是不遑多让,呼喊着奋起向场中抢来。 马球自传入中原起便多用于训练骑兵,军汉们对此都不陌生,郭信虽然所参加的都是步战,且都是己方占据极大优势的攻城战,连野战都未曾有过一回,但他保留的记忆中仍有不少马球、出猎的经历,对于骑兵战术大抵也不算太过陌生,至少知道在这样狭小的“战场”上横队的侧翼更加安全,且更容易用宽大的正面占据位置上的优势。不过比起讲究队形、声势浩大的厮杀场面,马球场上有时更依赖个人精妙的马术和球术,也正因如此,观赏性极强的马球才会受到上至官家、下到军汉们的追捧。 就在两拨人马接近得能看清对方面孔时,郭信耳边就传来史徳珫的大声咒骂,身边的军士也在惊呼:“好快的马!“ 原因无他,实在因为那李崇训的马速极快,短短距离竟连符昭序等身边的数人都将将追及不上,胯下显然绝非凡品! 史徳珫喝了一声,再度夹马加速急奔,却令原本就未经磨合的队形更加不整。郭信心里暗道不妙,也只得紧跟加速。 赤队众人虽然奋力追赶,却仍落后黑队丈余,不等史徳珫及至近前,李崇训就已先抢球而出。 状况对赤队已经十分不利,不仅球被李崇训所得,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形间也露出空隙。李崇训提杖击球,胯下快马也毫不滞留,与身后几个汉子瞅准赤队空当直冲而来,临近的宋偓与几个军汉皆不敢阻挡,纷纷避让,放李崇训几人直奔赤门而去! 此时郭信纵马刚过半场,马速已不及停下,何况他也没把握靠自己这御厩挑来的生马追上李崇训。仓促之间赤队已无人能抽身阻拦,只能眼睁睁见李崇训如鱼入水,看上去毫不费力地在门板前振臂一挥,便见的马球在空中闪过一道弧线,随机精确地洞入球门。 场边的鼓声登时一通大作,看台上也传来一片哗然之声。 这时郭信也忍不住停马咒骂了,亏先前史徳珫还说这李崇训是什么狗熊,虽不知他别的本事如何,起码这马球场上的功夫不是泛泛之辈。 又过了半柱香间,场上众人雷奔电驰,虽然只有二十四人在场上击球,但依然让整个球场四处尘土飞扬。然而局势却并非如看上去那般焦灼,赤队已经彻底被李崇训带走了节奏,一片乱马中,黑队数人左奔右突已连入四球,其中三球都为李崇训所入。 见自家费力驱赶也无济于事,郭信索性也不再随众人追逐,放慢马速在场边迂行观察局面。此时任谁也能看出赤队的状况极其不利,史徳珫等人皆紧盯着李崇训不放,但无奈马力有亏,就算侥幸几人围住李崇训,也会被其轻易将球传出给符昭序等人,导致一伙人在自家门前战成一团,却接连失球,毫无招架之力。 与场上儿郎们激烈逐球的情形不同,北面看台上此时十分静默。官家刘承佑坐在黄伞羽扇下,旁边是杨邠、苏逢吉等人,正台左右分坐着刚才宫宴上的文武和女眷们。众人虽然都在观望,兴致却不复开局时的热烈,反而随着赤旗被一面面拔下而一再低落——这场球看着实在不爽。 于是看台上只剩下少数一些藩镇来的使者还会随着李崇训的进球吆呼喝彩,得意之极。只有一人除外。 符金缕看着场上的热闹,心思却在漫无边际地游荡。她虽早已从兄长符昭序口中得知李崇训胯下的这匹宝驹,今日一看果不其然,连宫中御厩里都找不出能够与之匹敌的马来,何况场上黑队几人都是李守贞府上专养用来赛马击鞠的强手,怎么想也不是禁军临时拼凑出的队伍可以抗衡的。不过眼下如此一边倒的成绩,却是她也没有料想到的——不是因为两队的实力相差悬殊,而是李崇训竟然在官家的西苑,丝毫不给官家和京城文武百官颜面。 想到此处,符金缕便去寻找符昭序的身影,果然看见符昭序已独自从李崇训主队中脱离,看似是在激烈处外游走助阵,不过自家兄长笨拙的心思逃不出符金缕的眼睛,知道兄长是在有意放水,并借此淡出符家在这场比赛中的存在,免得因此引起官家与高台上的大人们不快。 不过这时,另一个在场边游走的身影引起了符金缕的关注。那个身影在金缕看来颇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才意识那人正是先前入封丘门前遇到的骑马郎君。兄长说不认识那人,可那人既在封丘门时冲兄长行礼,想必认识兄长。且看其年纪姿态和展露出的马术,显然也不是寻常武夫,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家儿郎? 第八十五章 擅斗 一阵鼓声作响,李崇训率领黑队再次依仗气势洞入赤门一球,看台上早已积满了不满之声,武夫们更是无所顾忌地吵杂不宁。 “大郎好本事!”一声不合时宜的喝彩从符金缕身旁传来。 发出喝彩的是李崇训家中某位亲近的姑婆,从进宫入宴起便缠在金缕身侧,叫她不胜烦扰,却又无可奈何。 姑婆意犹未已,翘起指头指向场中,朝金缕问道:“金缕觉得我家大郎崇训本事如何?” 符金缕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若非靠那匹好马,不然有自家大哥在场,出风头的怎么轮得到他李崇训?看着进球后得意纵马挥舞球杆的李崇训,金缕心里却只当他在卖弄身款罢了。她略微一想,浅浅戏笑道:“李家大郎很擅长这马戏,日后必然能做个马球场上的人物。” 可惜姑婆听不出她话里的反讥之意,还以为这马球终于让大郎在符家大妹面前赢下一城,连忙跟着附和:“是极了!咱家大郎在河中府已经是名声在内,今日终于也叫这宫中的大人们也见识到咱家的威风了!向来传闻河东儿郎个个都是虎狼,可眼下这群禁军将校连咱崇训的黑门跟前都摸不到,看来也不过如此。论兵强马壮,咱河中府未必就比东京城差,何况咱大帅英明神武,大郎更是人中之龙……” 金缕见这姑婆说话毫无顾忌,恐怕也和场上的李崇训一般愚钝,便懒得再做搭理,继续观看马球。 眼下午时方才过了两刻,场边赤队的十二面赤旗就已被拔下半数,另一边的黑旗却还未曾有一面折损,依旧在场边做着嘲弄的飘摇。 就在李崇训得意,而众人越发不耐时,变故却突然发生。 只见那个本在人群外游走的郎君,突然飞驰如电,手执球杆奔向人群,还未等金缕和众人回过神来,鞠球已从一个巧妙的角度从人群中飞出,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英姿勃发的年轻郎君。 突变的情况不仅令看台上的金缕等人倍感意外,就连场中的骑手们似乎也并未全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年轻郎就如飞矢一般带球直冲黑门而去,轻松闪过黑队两人后,李崇训却也已从后追将而来。 眼前的情形对金缕而言毫无预料,忍不住与身边人一同屏住呼吸,就连同在场上驱驰的兄长也无心关注,只是含着一口气紧盯球场上那一前一后的身影。 就在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人群已能看到李崇训扬起球杖时,前者的身影却更加迅疾,手中动作更是凌厉到了极点,几乎在偃月形球杖挥出的瞬间,鞠球就已飞射而出,伴随着无数人或期待或惊讶的目光,直接入门。 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直到标志入球的鼓声响起,人们才从恍惚中惊醒,赤队终于进了首球!这一结果犹如一道惊雷劈下,让空气再度热烈起来,人群爆发出沸腾的欢呼,一些武夫喊得尤其起劲。 也正是在这阵阵欢呼与喝彩声中,金缕终于知道了那个年轻郎君被武夫们唤作意哥儿。 符金缕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意哥儿激起了莫大的兴趣,向身旁的姑婆打听:“这破门者是何人?” 周遭的欢呼声久久不散,姑婆的脸色也乌黑到了极点,见今天一直缄默少语的金缕主动开口却与李崇训毫不相干,更加没有好气地道:“郭枢密家的二郎……咱家大郎心里有数,且让他一球,免得伤了与东京的和气。” 金缕暗自好笑,仍专心看球。郭信的首球似乎让赤队低糜的士气再度高涨起来,两队在场中左冲右突,开始互有进球,双方逐渐陷入苦战。 …郭信在马上得空看了一眼场边的旗数,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的果决出手让赤队的局势出现了希望,但在比分仍大幅落后的情况下面对实力更强的对手,恐怕自家能打回一个体面退场的比分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在此时,一个赤队军士抢到了球,郭信瞥了眼围在自己身边的黑队几人和不远处的球门,觉得自己位置极好,当即喊道:“传我!” 那人也毫不犹豫,将球传给了郭信。郭信立刻再次施展出头回的果决迅猛,追到球后便夹紧马腹,趁乱策马直冲球门。 球门愈发近了,郭信目光紧盯那空空的球洞,身子紧绷在马背上,手中传来因用力持杆而带来的微微痛感,这痛感却令他更加意识到此时此刻无比的真实。 “崩!”的一声巨响,醒目的鞠球腾空而去,这一击不论角度还是力度都堪称完美,在空中造就了一道悦目的轨迹。 “意哥儿小心!”史徳珫的声音和逼近的马蹄声同时从身后传来,眼中的鞠球还未入洞,郭信就感到胯下被撞得一歪,随后是一阵目眩,眼前的景色开始剧烈变动,随机与胯下的马一同重重摔倒在地。 自己坠马了!疼痛从腰和腿部传来,郭信却抬起头来,迎着正盛的日光,狠狠盯着眼前马背上的身影:李崇训! 史徳珫和宋偓几人这时也冲了过来,急忙围在周边护住郭信,史徳珫在马上急切问道:“意哥儿有伤么?” 郭信活动了下手脚,感到只是些擦伤,没什么大碍,便拍拍身上的土又站了起来,向关切的众人道:“我无妨。” “欺人太甚!”就连一向温和的驸马宋偓此时也忍不住大怒,“且扶郭郎上马,我为郭郎讨个说法!” 郭信见两军汉要下马来扶,硬是提了口气独自翻身上马。见郭信还能上马,知道他确实没有大碍,怒极的赤队众人便又试图去围住李崇训,与前来阻拦的黑队众人对峙在了一起。 场上场外霎时间一片寂静,只剩下渐渐烈起的西风撕扯赤旗黑旗的声音。这股午后的凉风本该十分惬意,此刻却满是肃杀之气! “让开!”史徳珫扬起球杖,指着面前的黑队汉子大声喝斥。那汉子虽被史徳珫的气势所慑,却仍默然不动。 史徳珫正欲暴起,却被宋偓伸手拦住,不得不强压心火,怒视李崇训。 宋偓虽拦下史徳珫,却也毫不客气地责问道:“官家在上,大伙同场相赛,李家大郎何至于此?” 被黑队仆从严密护在后面的李崇训怪笑道:“驸马所言真是怪哉!有些人自己屁股松坐不住马,在此处卖弄丢丑,倒错在了我头上?且去骑两年骡子再来骑马!” 黑队间一阵嬉笑,只有符昭序仍在试图劝解:“到此为止,勿要伤了和气!” “和你娘个头!”史徳珫再也无法忍受,破口大骂了一句后,当即上前举杖作势要打。禁军的风气向来能动手就不动口,赤队几个年轻将领当即也挥舞着球杖冲了上去。 两拨人马当即混战在了一处,郭信看着眼前状况,又回身看了一眼仍未有所动作的看台,略略一想,也拍马冲向乱阵——东京城是自家地盘,自家爹是枢密使,李崇训算个屁! 赤队众人今天马球虽打得稀烂,但毕竟都是去年经过战阵厮杀下来的武夫,马上打斗十分凶狠,没过一会便将黑队众人打得凄叫四散,李崇训也终于威风不再,被已经打断了球杖的史徳珫追得仓惶逃窜。只有见势不妙早就远远避开的符昭序躲过一劫。 这时,北边的看台上终于传来本用来象征比赛结束的角声,数匹快马也从看台下匆匆奔来,紧张地朝场中大喊:“官家有旨!不得擅斗!” 第八十六章 岐国公府 临近清明,东京城持续多日的晴天似乎要结束了。 郭信坐在屋前的石阶上,透过院内梨树新长出的枝叶望向头顶,目光所及全部是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压得很低,丝毫不透日光,就连往日的飞鸟也不见一只,眼看是要下雨,整个天地都死一样的寂静。 “意哥儿。”院外传来郭朴的声音,郭信应了一声,郭朴的身影就急匆匆地闪了进来。“王世良来了,正在外间候着。” 郭信点点头,刚准备站起身来,又一只脚从院门外迈了进来:“郭郎怎么坐在地上?” 玉娘挽着食盒进来,看见郭信便嗔道:“天气凉,石头更凉,郭郎这才刚坠了马,不在屋里待着,倒要在这找寒受。”说着瞥见茫然呆立在一旁的郭朴,好心道:“若要办事,也该用过饭再去。” 郭朴接到信号,忙躬身道:“我先去外头等意哥儿。” “不用,”郭信笑着石阶上起身,上前从玉娘手里接过食盒,安慰道:“玉娘对我过于爱护了,这坏天气可能要下雨,玉娘先回屋里去,我去外间吃。” 郭信在门房边上一间供杂役马夫歇脚的偏屋里见到了王世良——以他不久前才被郭信提做亲兵都将的身份,还不配引入当朝枢密使家中候客的厅堂。 “见过郭指挥使。”王世良抱拳行礼。 “不需多礼。”郭信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外面天气灰暗,连带着小屋里也不甚亮堂,郭朴掏出火折点燃屋里唯一的一盏灯,才让屋里显得稍微亮了些。郭信在墙边的一条长凳便坐了下来,接着打开食盒,毫不顾忌地举起筷子,又看到王世良因自己的举动愕然呆在那里,笑问道:“还没用饭?” 王世良连忙摇头:“卑下用过饭来的。” 郭信注视着王世良:“那就坐下说话罢。” 王世良:“卑下不过一介都将,指挥使面前不敢无礼。” 郭信本想说他在去年时也是个都头,立马又想到并非谁都有自己这样的背景与机遇,便转口道:“王都头既然是我在太原时的老部下,区区一个座位还是坐得起的。说说先前交给你的差事吧。” 王世良这才依言坐了下来,在郭信挑起筷子的同时,开始说起正事:“依照郭指挥的吩咐,咱的人一直盯着李府,那李守贞在球场上挨了一棍,这几日虽然对外称病在府,但偶会乘车驾去拜会其他几家有人入朝的节帅府……昨天是歧国公府。” 岐国公府也就是符家,王世良一边说着,一边谨慎观察着郭信的神色,两个人虽然同在动嘴,只不过一个在汇报,一个在吃饭,即使郭信偶尔颔首,王世良也分不清是满意于自己办的差事还是食盒里的饭菜。 直到听到岐国公府,郭信才停下筷子,问询道:“那李守贞在符家府内待了多久?” 王世良:“不到一刻。” “哦……“郭信略作沉吟,“看来是没谈妥。” 王世良和郭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屋里一时间陷入沉寂,只剩下忽明忽暗晃动的烛影。郭信很快就起身:“去备马,我去趟符家。” ……岐国公府在内城的东北角,递上名帖没片刻,府上的奴仆便将郭信引入其中。符家规模不小,重重叠叠不知藏了几进宅院,偶或还有精巧的亭台在屋舍间若影若现,游廊外可见精心设计的小潭流水、花卉园艺,眼下时节还冷,想必到了夏天时景观会更加赏心悦目——总之不太像是武夫家的宅邸。 符昭序走出殿外迎接郭信,一脸庄重:“久闻郭将军大名,前些日子在马场是本方有错在先,冲撞了郭将军,在下还未来及去登门告罪,没想到郭将军却先来了。” “符家大郎。那日之事是小人作祟,还怪不到符大郎的头上。“郭信抱拳回礼,两句话将球场的事揭了过去,笑道:“符家大郎不会当我是来兴师问罪的罢?我是出门闲逛路过此地,抬头见是符家,便想进来打个招呼。贸然到访,失礼失礼。” 符昭序看了眼头顶晦暗的云层,心里无语:会有人这天气出来闲逛?然而面上却露出亲近的笑,朝着郭信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郭将军请。” 郭信随其入内:“符郎这郭将军叫的生分,若不在意,如史徳珫他们一起叫我意哥儿就是。” 符昭序也毫不推辞:“如此也好。” 两人分宾主坐下,待下人奉上热茶,符昭序先开口道:“那日郭……意哥儿在球场时真是英姿冠发,若无那意外,我本以为赤队真要反败为胜了。” 二人之间还不熟悉,见符昭序仍拿马球说事,郭信也接话道:“不过是给我家禁军找点面子罢了,还不敢说反败为胜。不过若骑了我那八宝麒麟来,这话或还可说一二。” “八宝麒麟!“符昭序眼睛一亮:“可就是先魏王给意哥儿的那匹?” “哦?符郎也知道这事?” “说来凑巧,前番入宫面圣时,蒙官家厚恩赐马,命我在天驷监挑选一匹御马,那御厩里的内监就曾言过,最好的御马被先魏王赐给了郭枢密家的二郎。当时我还为不得一见八宝麒麟而觉可惜,如今知晓了意哥儿的马术十分精妙,想来那匹麒麟宝马是不至埋没了。” 说罢,符昭序轻抚茶碗抿了一口,这一动作更令郭信加深了符家与一般武夫家不同的感觉,像是史徳珫喝茶,从来都是举杯就往嘴里灌的。 “如此看来,符郎也是爱马之人,”郭信颔首,“马这东西与人一样,需要机缘和赏识才能有所作为。官家将御马赐予符郎,可见上眷深厚。” 符昭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家父在家也常言,符家世受恩眷,深有感愧,只有实心报国为上。” 郭信也道:“谁说不是?若各家节帅都如岐国公一般公忠体国,朝廷该是如何省心哩!依我看来,见到符郎,就已经可见岐国公是如何忠孝人物,恩荣不绝正是应当。而反观那李崇训的模样,足可见那传闻里头李家在河中府暴虐无道也不是虚言了。” 恰在此时,屋内光线猛地一闪,随即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屋外在打雷了。 第八十七章 带路 郭信的话中似有所指,符昭序却无法轻易作出回应。父亲符彦卿与李守贞在前朝是旧识,因此即使他固然比郭信更了解李崇训的为人,前几日李崇训登门便要大妹与其同去河中府更是令他少有的发了火气,但作为一名符家子弟,不得不时刻考虑自己的言行。眼前的郭信虽然看似亲近,谁又知道是否是得了其父郭威的意思来试探或挑拨符家与李家的关系? 既然是一个没有正确回答的题目,符昭序略作一想,便不动声色地引开话头:“说起来,还不知意哥儿在禁军任何高职?” 郭信也并未在李崇训的问题上多做纠缠,随着符昭序的话道:“不是甚么高职,忝作奉国军指挥使。” 符昭序微微点头,没有被郭信谦逊的语气骗过。对禁军、镇军都十分了解的他自然知道这句话里的分量,一个指挥使或许确实算不上什么高职,但以眼前郭信的年纪,能在禁军主力军中做一指挥使,单靠枢密使之子的背景还不足够,何况郭信还非长子,显然是有实在军功在身。 很快两人就找到了新的话题——战争。郭信从头一次在代州作战讲起,又讲到去年年末在魏州之战的惨烈。片刻之后,两人言语间就已经十分热络亲切,初次正式会面的隔膜也不自觉间烟消云散。 直到又一阵连续轰然的响雷,将二人从并不遥远的战争记忆中拉回了沉闷的现实,雷声且过,豆大的雨珠就开始倾落,噼里啪啦敲打着屋瓦和砖面。 “从头回在封丘门与符郎见面时,我就觉得亲切,”郭信起身,“只是时候不早,我得趁雨大前先回府去,还望日后再与符郎同场驱驰。” 符昭序挽留道:“天已将黑,雨势又大,意哥儿干脆在这儿暂住一晚不急。” 雨水已在堂檐垂下了一片雨幕,雨势显然极大,看上去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够消歇的样子。于是郭信客气两句便也不再推辞:“既然如此,叨扰符郎了。” “意哥儿跟我不需见外。”说罢符昭序便招来仆人张伞引郭信前去客房。 客房离得不远,但仍叫郭信膝下的袍摆湿了个透。仆人收拾了客房,见郭信无他吩咐,很快告退离去,留郭信一人独处。 郭信进屋收了伞,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事物:整个院子空荡荡的,突然一阵狂风吹过,东边厢房的门便被风猛然吹开,哐当哐当撞着门框。郭信所在的厢房窗也没有关紧,几缕雨丝偶尔会随风飘在他的脸上。这场景,与他一路进符家感受到的华贵气息完全不同。 不过他并不责怪符昭序待客不周,毕竟符家久在外镇,东京城里的宅子疏于打理,仆从怠惰十分正常,恐怕符昭序也没法让所见之外的一切都维持光鲜——也就如这岐国公府一般,越是庞大的东西,维持起它来就越是困难,符彦卿看似名位显赫当世,实则在主人看不见的角落已经开始破落,光要维持地位就已经需要耗尽心力,冒着被朝廷猜忌的风险勾结已与东京不和的李守贞不就是为了如此? 郭信关好了窗,将沾湿的袍子挂起后,便躺在床上默默思索。在他看来,从唐时起的藩镇制度注定将会随着中央实力的不断增长而消亡,这不仅是他的推断,也是历史本身的答案。但他随之苦笑,若一切都按历史上的答案来,自己岂不是也要引颈待戮了?不论如何,眼下藩镇还仍具备相当的实力,他此番意图交好符家,也正是为了避免自家惨遭屠戮的厄运。既然无法从根本上断绝刘承佑灭除权臣的想法,那就只有奋起反抗,让刘承佑慑于自家实力不敢贸然下手,甚至让自家具备提前下手的能力…… 正当郭信渐渐欲睡时,屋门却突然被叩响了。 郭信翻身起来:“谁?” 门外是一个女声:“奉郎君的命,前来侍候郭将军。” 符昭序以为自己是这种人?郭信仔细一想,又觉得用府上小娘招待客人在此时来看确实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何况自己似乎因为玉娘曾经沾过好色的名声。但他这会儿确实没什么心思。 于是刚起身的郭信又躺了下来:“我已睡下,回去罢。” 听到一串脚步声逐渐微弱,门外很快再次安静,郭信才意识到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到这时他原本昏沉的睡意已经被那小娘扰的消散,干脆穿上还未干透的罩袍迈出了屋门。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略带有寒意,乌云散去,月亮也升了起来,庭院里的积水被月光照的通透明亮,郭信也不禁放慢步子以免踏破这份平静。 就在郭信在院里信步走动时,一个身影从院门外闪了进来,进了院门却又突地止住了步子。 “呀!”一声娇呼,似是没有预料到郭信的存在。 郭信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娘,眉目间透露出青涩的年纪,五官不算精致,但细看之下仍算得上好看,目光下移,小娘身上是一身浅绿的裙裾,罩着小娘丝毫不显身段。让郭信注意的是小娘裙?十分干净,显然刚才在积水中走路时十分小心。心中暗道:符家不愧是大家,连用来侍候客人的都不是平常货色。 倒是小娘见郭信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忍不住道:“郭将军刚不是说睡下了?” 郭信知道眼前便是刚才叩门的小娘了,摇头反问道:“我既已说了睡下,你又为何再来?” “自然是看郭将军是否真的睡了……”小娘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微微侧头道:“郭将军难道在赏月?” 郭信摆手:“符郎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回去吧。”说罢就要转身回屋。 “郭将军若是赏月,府中倒有一处不该不去!” 郭信停步,背着身子冷冷地问道:“谁要见我?” “郭将军若来,一会儿自然知道。” “那我若是不去呢?” “那只能说郭将军无缘美月了。” 郭信转身笑道:“带路。” 第八十八章 美月 小娘带着郭信穿过两道门洞,又行过一条长廊,不远的一段路,却已经算步入了岐国公府的内宅。郭信随小娘绕过走廊尽头的一座假山,眼前的景象突然豁然开朗:开阔的池面上,浮动着粼粼的月光,雨后的池水已快满溢而出,连同着月光也要从池边溢出来一般。 “你没骗我,此处确实是赏月的好地方。” 小娘停下步子瞪了郭信一眼,指向池边的水榭:“郭将军,那边即是美月了。” 顺着小娘手指的方向,水榭中只有一个女子的背影,郭信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美月”所指了。美月当然是人而非月,唯独相同的是那身同样月白色的长衣。 等到了水榭亭前,听到脚步声,那月白的身影也随即转过了身来。 一张月色下显得无比冷艳的脸,双眼澄澈而有神,五官端正而精致,虽因长衣而身段不显,但仍能从挺拔的姿态中看出其身材的高挑。只是可惜这般完美的佳人,此刻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就如同身上月白的长衣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人对美女总是印象深刻,美月佳人,正是郭信那日在宫宴时注意到的名叫金缕的符家娘子。 先前只是在殿上远观,而如今两人不过数步之遥,郭信的感觉却大为不同!最主要的即是符金缕身上处处透出一股端庄矜重的气态,就连周围同样美好的亭台楼榭、月色清池,也只能充做其身后的背景,丝毫不能妨碍她成为这广阔天地中的最引人关注的中心。 郭信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般美色仿佛天生就该供养在深宫之内,庙堂之上,该被寻常众生仰视一般。 “贸然请郭将军来此处,失礼之处请郭将军海涵。” 朱唇轻启,语调轻和而舒缓,显露出一种不疾不徐的从容,又暗含某种难以拒绝的力量。不得不说,也只有符家这样的大族才能培养得出这般女子。 直到一声轻咳,看到符金缕的脸上似有愠色,郭信这才幡然醒悟,刚才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又不说话,恐怕是十分失礼的举动。 想到此,郭信装出十分惊疑的样子:“美月佳人能得一见,对我而言是件幸事。只是不知娘子是何人?找在下又为何事?” 符金缕的表情似笑非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郭将军真猜不出我是谁?” 郭信环顾一圈周围的假山水榭,又将视线落在符金缕的身上:“传言岐国公有意让膝下长女符金缕与河中李家结亲,此番入朝是各镇少有会面的机会,想必娘子就是那传言里的符家大妹了。” 符金缕微微颔首:“郭将军的消息十分灵通,不过传言毕竟是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并非是父亲有意与李守贞结亲,而是李守贞在先帝杀了杜重威后便心怀畏惧,暗中招兵买马积蓄粮草,同时广联四方节帅,尤其讨好我家,意图一东一西,成势互保以挟持朝廷。” 郭信丝毫没有料到两人刚见面就会突然说起这些秘辛,加之眼前场景不论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唐突,不禁犹疑问道:“娘子为何告诉我这些?” “这便是我要找郭将军的原因,郭将军不妨也猜猜看?” 郭信略作思索,沉吟道:“我不过是一禁军小将,位卑人低,外镇大事很难与我扯上关系,娘子说的这些恐怕不是说给我听,而是想借我传说于家父,让宰辅们防止河中坐大而阻挠李家和符家联姻。而娘子白日在堂前不来相见,偏要选此时此地见我,可见娘子却不是为了符家,是为自己而来……“说着郭信目光又转向侍立在符金缕身侧的绿衣小娘:“刚在客院时,想必是在试探我?” 符金缕颔首:“确实如此,传言郭将军在太原时曾为争一伶优,不惜与当今皇后弟结怨,外人难免会以为郭将军是好色之徒……如若那般,我也不会见郭将军。” 郭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符金缕,以眼前女子的姿色,要说自己真没生出什么想法必然是假的,戏笑道:“就算郭某是好色之徒,恐怕也不敢对岐国公长女动手。” “这可未必,郭将军若在这东京城待久了就会知道,此处从来不是太平的地方,更不缺胆大妄为之人……”符金缕双目低垂,像是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就算岐国公长女又如何?能保护我的从不是什么高贵的身份,而是兄长和这府上的牙兵。” 郭信顿了片刻,注视符金缕道:“不论如何,金缕不想去河中?” 一直缄默的绿衣小娘闻言当即瞪大眼睛生气地看向郭信:“好无礼的粗人!” “碧桃”,符金缕微微摇头,“既然兄长与郭将军以兄弟相称,郭将……郭郎叫我金缕倒也无妨。” 被叫做碧桃的小娘不再说话,退到符金缕身旁仍不爽地盯着郭信。 符金缕接着道:“不过郭郎先前的话也只说对了一半,我见郭郎是为了自己,但也同样为了符家。” “哦?”郭信发出一个音节,等符金缕继续说下去。 符金缕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一双明眸脉脉注视着郭信:“那日球场上郭郎就该知道那李崇训是什么人,这对郭郎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以为郭郎会愿意帮我。” 郭信表面点头,却没有轻易生出同情——他毕竟不是还未成熟的孩童,知道越好看的女人往往越善于用容颜迷惑男人来达成目的,于是试探道:“金缕说河中府私通岐国公挟持朝廷,可有证据?” 符金缕对此似乎早有准备,身边的侍女碧桃很快就掏出一封信函递给郭信:“这是去岁先帝征杜重威时,李守贞遣人送于兖州家父的密信,郭郎想要的里面尽有所言。到时郭郎便说在岐国公府夜宿时,不知何人将此密信塞入了门缝便是。” 既然所谓的密信早已备好,此时便没有查验的必要……何况杨邠等人若真有心干涉此事,密信的真假反倒不是关键。郭信看也不看便将信收入胸前:“我虽然与李崇训有仇,但金缕想要单靠我一句话和一封密信就改变此事,恐怕很难做到。” “还请郭郎赐教。” “朝廷前番听了侯益的话要拿王景崇问罪,只是王景崇如今手握重兵,又远在边陲,必然不会束手就擒,甚至有可能勾连西蜀抗拒朝廷,极可能又生兵祸。李守贞镇守河中,朝廷眼下还需他维持西北、关西现状。若非如此,那李崇训在球场不给官家和咱东京满朝文武面子,这几天还能无事?” 符金缕秀眉微蹙,面容呈现纠结之色。 “金缕多在闺中,对这些事自然没我清楚,这事极可能徒劳无功。“说着郭信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 这倒使符金缕十分惊讶:“为何?” 郭信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不是为了金缕,而是为了自己。” 第八十九章 妇人的心思 郭信一早拜别符昭序回到家中,玉娘并不在屋,似乎是出门为郭信置办新衣。郭信作为指挥使的俸禄不算大财,但还有颇有一些。他平日无暇管这些,便全都交由玉娘操持,除去偶尔赏赐王世良等部下或与史徳珫郑谆等人吃酒会支取外,大多时间他都不过问,不过玉娘无依无傍,他既放心让玉娘管账,也是想为小娘在平日里找些事做。 郭信换下昨天被雨水沾污的衣服,洗了个澡拾掇整齐,想了想决定先去问候母亲张氏。 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天气依旧阴沉,地面也未干透,府上一片清冷,丝毫不像岐国公府那样人来人往。 不过郭信的心情还不错,不仅因为和符昭序打好了关系,还因为昨晚和符金缕秘密的见面。他对符金缕的第一印象除了漂亮还有勇敢,他曾经认识的玉娘也很勇敢,只是两人身上的勇敢又是截然不同的。玉娘独身面对这世道,要么一有机会便抓住不放脱离苦海,要么便逃不过坊肆间优伶普遍的命运,如许多卖身勾栏的小娘一样被李业那种人糟蹋玩弄。 而出身与玉娘天差地别的符金缕,却因身为大家之女,往往要服从家族的利益,也没有多少自己的选择。虽然可以料想,符金缕即使真的嫁去河中李家,也依旧能凭借娘家的权势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更因如此,反抗才显得可贵。单从这一点上,郭信也很欣赏这位符家娘子。或者从另一角度来看,一个身缚于深宅大院中的女子,敢于暗中违抗一切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他从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样一个出身高贵、端庄大气的女子,郭信要说自己完全没有心思肯定是假的,不过他答应帮符金缕,也确实如他所说并非单纯因为她,更多还是为了自己。一来他不愿看到符家和李家捆在一起,浪费自己与符昭序经营的关系,二来以他枢密使之子、禁军中大有前途的青年将领身份,和符家的关系更进一步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李崇训,如何能保证破坏符家和李家的联姻计划?郭信又想到了李业,这位从太原以来的''旧仇''听闻最近在忙着阿谀刘承佑捞官,不过颇受到苏杨等相公的指摘,现在似乎安静了不少。郭信从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只是以他现在的实力和根基,很难对当朝国戚和节度使世子做些什么,除非用一些更直接的法子…… 郭信怀着心事走过穿堂,正遇上从内院出来的三个从弟,问过得知内府里除了张氏,自己的两位嫂子刘氏与王氏都在其中。 入内见到张氏,张氏脸上表现出十分的关切:“意哥儿修养好了?” 张氏不是郭信后世的生母,甚至不是他此世的生母,却是他如今唯一的母亲。比起事务繁忙到难以相见的郭威,郭信打心底里觉得张氏是更贴近他心中的亲人。而直到张氏说起,郭信才想起来自己坠马以来还未向张氏问好,当即宽慰张氏道:“孩儿惭愧,在球场上丢丑,不过本就没受什么伤,歇了两天已不碍事。” 张氏挥手引郭信近前坐下,心疼道:“阿娘才不管你们兄弟几个在外间丢丑不丢丑,更不关心谁赢谁输,阿娘只想要咱这一大家人都能在这东京过安宁日子。” 郭信心里暗自苦笑:以自家的位置和命运,想在东京过上平静的日子,恐怕比那些街头的小民还要艰难,就算等到郭威登上九五,瞧这四方混乱的天下,安宁二字恐怕还十分遥远。 一旁的刘氏也道:“母亲,二郎从小习马,此番又不在战阵上,想来也不会有事。何况二郎并没丢丑,听我家荣哥儿说,二郎在球场上可是为咱东京赢回场子了呢,若不是那李崇训下黑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大哥谬赞,不过大嫂说的也是,孩儿小时学马,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 这时王氏突然开口:“我看二郎也是好了,听下人说,二郎昨天一天未曾回来,可见腿脚是好利索了。” 郭信被说得一愣,自己出门与否与她何干?转目看向王氏,王氏却有意避开郭信的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看到张氏投来疑惑的目光,郭信解释道:“球场上孩儿与岐国公长子一见如故,故而前去拜会。” 张氏意味深长地看向郭信:“这倒巧了,你阿父前晚才和我说过符彦卿家中三女,各个才色俱佳,只是碍于没有相识门路,却没想到意哥儿倒自己上门拜访了。怎么,意哥儿看不上慕容彦超的女儿,原来是看上了符彦卿的女儿?” 郭信闻言顿时一喜,原来郭威早已有了和符家勾连的心思?不过这确实符合郭威向来喜欢早做打算的作风,自家身在中央,若能连上符彦卿这棵外镇的大树,对自家而言实在大有裨益。 郭信当即不动声色地道:“符家女我已见过,如传言和母亲所说,确实美貌端庄。” “意哥儿有意就再好不过,回头我便和你阿父再说说这事。” 这时张氏面色已经放松许多,向刘氏和王氏欣慰笑道:“人家都说十坠九伤,好在我家意哥儿打小身骨就好,没有伤到还算幸事。”说着又转向郭信叮嘱,“饶是这样,意哥儿也该回屋修养,前阵子刘太保送你父亲几只乌雌鸡,回头我差伙房做了汤给意哥儿端去。” 本已准备告辞的郭信耳朵一动,问道:“不知母亲说的是哪位刘太保?” “就是奉国军里的右厢主刘词,意哥儿应该也是认识的。” 郭信点点头心下了然,刘词曾对自己言及想外放做节度使,他也确实跟父亲提过,这乌雌鸡喂给他倒也算数。 “母亲可真是偏心,”一旁的王氏再次插嘴,“刘太保的乌雌鸡母亲那儿还有么?最近天变得快,青哥儿上值受了些风寒,我也向母亲讨两只给青哥儿补补身子。” “青哥儿受了风寒?这倒是我疏心了,王娘子若要也差人去伙房取了便是。” 王氏这才满意:“既然如此,谢过母亲了。” 刘氏也笑着打圆场道:“王家娘子真是顾内,青哥儿有福了。” 又与张氏三人寒暄片刻,从张氏处告辞出来,郭信仍在暗自嘀咕:王氏为何打听自己行踪?与王氏并不多的接触,这位嫂子已经给他带来心思太多,欲望太大的感觉。不过比起揣测一个妇人的心思,他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办。 第九十章 前路 东京城南的龙津桥连接南北御街,因这一缘故,临街两旁步廊下,酒肆店铺幡旗连连,人头攒动,买卖不绝,手工业与商业十分繁荣。而热闹的市井之后,则是一大片拥挤的民居,其中住着东京城最下层,也最常见的以苦力为生的百姓人家。禁军左厢一指挥,前不久刚升作都将的王世良就住在此地。 此时午时刚过,禁军操练还未结束,王世良却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原因无他,手下奉命盯着李家的弟兄今早从李家仆人口中打探到了消息——李崇训不日就要离京回河中府了。他需要将这消息送给郭信手上,只不过要先回家把身上这幅甲胄卸了。 王世良走过龙津桥,又在市井内七扭八绕地走过几道牌坊和巷子,狭窄而逼仄的小道尽头就是他去年随大军来东京时,用不多的一笔安家费购置的小家。不过他还未娶妻,家中只有年近五十的老母与他相依为命,本就不需要住太大的地方。 王世良很快又摇了摇头,自己如今升了都将,如何也算是有了立身之本,等今年积蓄些钱财,便可去东城或者汴河边上置办一进宅子,让母亲住的更宽敞些,甚至可能还有余钱讨个婆娘,如今世道外地人来东京卖妻卖女的并不少见……不过他也十分清楚,自己能生出这许多的期待,全赖于一人的赏识。 王世良确实十分敬慕郭信,毕竟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功至禁军指挥使,父亲更是当朝枢密使,以这样的背景和年纪,即使在猛人辈出的禁军里也足够惊艳了。何况王世良从太原起就作为旧部随郭信北上代州雁门,又参与魏州讨伐杜重威,知道自家指挥使远不是出身好那么简单。在他看来,头上这位年轻的指挥使飞黄腾达只是迟早的事,而自己只要紧紧攀附着这棵大树,不论如何也不会混得太差。 遐想着临近家门,王世良突然觉得眼前有些异样。自家对着巷道的大门并未合严,而是张露着一道明显的门缝。这世道贼人遍地都是,母亲独居在家向来谨慎小心,即使在家也是向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王世良顿时觉得不太对劲! 他心中担扰老母的安危,头脑却十分冷静,只可惜他出营前就把挎刀收在了兵房并未随身携带,只好从门前的柴堆中拣出一根粗实的柴棍,放慢步子摸到门前。 正当王世良的手上前准备推门时,门却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从门里冒出来的是郭朴。 郭朴疑惑地看着王世良奇怪的姿势:“王都头拿个棍干啥?” 看到郭朴,王世良刚才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尴尬地丢了柴棍,用相当客气的态度问道:“朴哥儿怎么不去军中找我?” 郭朴下巴朝门内一扬:“等你多时了,指挥使就在里面。” “郭指挥也在?”王世良扭头看了看,并没注意到巷里有拴下的马,心下泛起疑惑:自家离郭府一路距离不近,郭信一路走过来的? 但他没空细想,当即跟着郭朴入门去见郭信。王世良入门却又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了:自家老母正满面笑容地拉着郭信的手说话。 才一见面,老母就对王世良一顿责怪:“良儿怎么才回来,让你这位兄弟好等,帮咱又挑水又劈柴哩!” 王世良闻言一时无语,看不懂母亲和郭信在玩哪出。 郭信起身向王世良打了个招呼:“冒昧前来,还望王都将不要介意。” 王世良连忙道:“无妨无妨,指挥使儿找我且派人吩咐一声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郭信无所谓地摆摆手:“有事与王都将商量,此处可有僻静的地方?” 王世良随即领意:“指挥使跟我来。” 郭信点头,向老母告辞:“叨扰夫人了,日后再来拜访。” “不碍事!”老母随意地一甩手,罢了又向王世良叮嘱道:“良儿,你比这哥儿年长,日后在军中可要多加关照!” 到底谁关照谁?王世良知道郭信必然没将真实身份说于母亲,也只好苦笑应了下来。 留下郭朴在院里继续劈柴,郭信与王世良单独走进另一间厢房中。 寻了个矮凳坐下,郭信开口道:“看老夫人年纪已大,王都将平日里多在军中,还时常要做我安排的差事,想必内外不易兼顾。” 王世良闻言急道:“指挥使吩咐,卑下心中从未有所怨言,倒不如说多亏了郭指挥抬识,卑下得以升任都将,才让母亲有机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郭信摇头:“王都将误会我了,我向来把你当作自己人,此来更不是要免你的职,只是有件事只有王都将能帮我做,事关重大,故而亲自前来相商。” 王世良抱拳:“指挥使但有差遣,卑下在所不辞。” 郭信点头赞许:“我的差事王都将一直干得不错,我自然相信你……那李崇训最近如何?” 王世良:“正要去向郭指挥通报,李崇训过两日已准备回河中府了。” “嗯……”这并未出乎郭信预料,符家也准备在清明前回镇,想来各家离京日子都差不多。 郭信的指尖在膝盖敲了敲,紧紧注视着王世良道:“我与王都将直说,李崇训那厮叫咱禁军在官家和百官面前丢丑,更是在球场上下黑手险些伤我,我不准备放他回去。” 王世良瞬间就意识到郭信所说的意思,全然明白了郭信此行秘密来自家相见的目的:李崇训!王世良诧异地看着郭信,要知即使以郭信东京顶尖衙内的身份,想杀一个外镇大帅的儿子,恐怕也是难如登天,更不必说事成之后难以预料的后果! 王世良眉头紧锁,心中默默做着考量。说白了李崇训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是死是活与他根本毫无关系,郭信找自己的原因他也能勉强猜出一二:王元茂和章承化都不适合干这事,郭朴的身份又过于明显,只有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在东京城中目标又小,更因掌握李崇训情报,知其行踪方便行事。 至于其中利弊,利处显而易见,做成此事后自己必然会成为郭信心腹,日后只待水涨船高,大好前途不必多言。而弊处也很显然,无非是行杀失败,丢了自己性命。不过当兵吃饷本就要把脑袋挂在腰上,谁都没法保证自己每仗下来都能活着,反倒自己若因这事没了脑袋,依郭信在军中御下的风格,自己唯一牵挂的老母不必说也可安享晚年…… 郭信看着王世良的表情,大体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沉着地道:“王都将放心,此事风险后果我自然知晓,因而要做此事,其一行事尽求隐蔽,其二则是出手必成。若能做到此二点,未必不可以一试。不过这事王都将到底做不做,都由你自己做主,如若王都将决心不做此事,权当今日我未曾来过就是。” 末了郭信又突然若有所思地提了一句:“不论如何,这事上有一样我与王都将的心意相通,那便是为了家人和前路。” 厢房内一片安静,不知是因身上密实的甲胄,还是心中泛起的狂澜,王世良额前已冒出细汗。郭信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王世良决定。 许久,王世良终于下定决心:“我愿意为郭指挥做这事,不知郭指挥有何计划?” 第九十一章 杀猪巷 华灯初上的时辰,也是脚夫、佣工、市人们忙碌一天归家的时刻,但对东京的许多上层阶级来说,一天中最旖旎的一段光景才刚刚开始。 此时的内城朱雀门前,御街和行道上车马如流,临街西面的一角是座颇为热闹的茶坊,王世良从下午起就找了个位置独自坐在这里,静静吃茶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 这茶坊的视野很好,正好能看到不远处朱雀门的门洞。黝黑的门洞像一张填不完的嘴,不断有行人和车马在其间进进出出,不过王世良对那些脚步急切的布衣百姓毫无兴趣,他只关注那些骑在高马上放声大笑的贵家衙内们,或者说他只关注一个人——李崇训。 根据先前多日的暗中跟踪观察,王世良已摸清了李崇训在东京的行踪习惯:多数时间待在宅中,偶尔出门,若非是拜访藩镇显贵,便是与仆从出来寻欢作乐,尤其是偏好朱雀门西边的杀猪巷。因此他很清楚,李崇训若要出来寻乐,绝大可能会从朱雀门出来。与郭信不长时间的细谈,二人都认为杀猪巷里是最适合下手的地方。 天色将暗,王世良仍未放弃等待,他记得出身猎户的阿母曾给他讲过一个道理:漫长的等待往往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大获丰收,要么一无所获。他将手伸进腰间,摸到了那熟悉的冰凉的刀柄,相信今晚只会是前者。 百无聊赖时,李崇训熟悉的身影终于从朱雀门中拍马而出。王世良当即起身,把早已数好的茶钱摊在桌上,招呼小厮一声后转身离去。 杀猪巷虽名为杀猪,里面却无一家屠户,而是座座妓馆。此时暮色沉沉,如杀猪巷这样的烟花场却还是一天热闹的开始。王世良轻车熟路地走在磨得光滑的青石路上,与外间御街上愈渐稀少的行人不同,越往巷里走,人马就越多,他不得不时常避开醉酒的军汉和骑马的官人,试图不让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李崇训近日最常光顾的馆舍,也是巷内生意最旺的一家。馆舍门首张挂着灯笼彩绸,油光满面的汉子们三两成群进出不绝,两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依靠门框,一左一右在门前招徕客人。王世良在拴马桩前看见了李崇训那匹因马球赛而名噪一时的宝马,便直上前去。 门前其中一个妇人拦住他调笑:“军爷可有相好的?里头的娘子们现在可都忙在忙着伺候哩……” 王世良看着妇人不知敷了多少层粉的脸,心下厌嫌,面上却笑着指了指李崇训的马:“我来找我家主人。” 妇人顿时没了兴趣,笑也不笑,虚虚朝内指了个方向便放他进去。 入了馆门,入眼是一个极大的天井,两侧各一道数十步的长廊,馆有二楼,廊上廊下灯烛明亮,鸨儿尖细的声音来回呼喊着姑娘的名字,莺莺燕燕和郎君酒客们聚在一处,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嬉笑声打骂声连成一片,眼前的欢歌笑语简直要王世良晃晕了眼! 这乐处不是平民百姓和普通军汉可以消遣的地界,王世良行走其间,同样感到自己于此地而言十分突兀。不过这倒也有一个好处——上层武将除了自家都指挥使王进之外他一个也不认识,故而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认出自己。 王世良本想偷摸去寻找李崇训的踪迹,只是他身旁既没有伙伴也没有小娘,在这热闹非凡的地方里实在显眼,总有今夜未开张的姐儿们上来招呼调戏。 这样下去过于碍事,他干脆趁着下一个姐儿前来搭讪时,直接抓住妇人的手腕:“这馆里最好的姑娘在哪儿?“ 姐儿先是一愣,随机目光在王世良的身上来回打量:“哟?郎君胃口可真不小,咱馆里好姑娘不知多少,就是不知郎君要等上多久了。”估计是看出了他不是阔绰人物,口气也不太热情。 王世良不愿与她纠缠,手上力度一紧,瞪眼冷哼道:“我是禁军将领,你敢欺我?” 姐儿吃痛一挣,手却死死锁在王世良手里,只好低眉讨好道:“妾身怎敢欺您?今晚的头牌姑娘都在伺候河中李太师家长子,那位爷喜欢些粗暴的玩法,若不是给的钱多又推不了,谁乐意去陪?前几位伺候他的现在还没修养好身子,军爷今晚定然也是无福消受了。” 王世良冷笑:“李崇训我认识,你且宽心带我去就是。” 姐儿无奈,将王世良引上二楼,指着最深处的一间道:“就是那了,军爷自己去吧,妾身可不想被那位爷抓进去。” 王世良一边将手伸进衣袖,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位爷过了今晚就走,往后再不会来了。” 姐儿以为王世良在摸钱,两只眼睛亮着:“军爷回头再来,还可以找我。” 没想到王世良却突然摸出一把短匕,瞬间就逼近抵在姐儿柔软的腰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动,不要喊,只要听话就保你无事。” 姐儿的嘴才张了一半,被王世良突然的动作吓得发不出声来,只好呆呆地点头同意。 耳边已经依稀传来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咒骂,王世良看着房门前只瘫坐着两个醉酒的奴仆,心里稍稍又多了些把握,李崇训出行向来喜好吆五喝六,估计其余奴仆都已四散各自寻乐去了。 一个奴仆见王世良带着姐儿过来,懒懒地挥手:“此处有贵人,闲杂人赶紧退开。” 王世良脸上献笑:“这是李郎君叮嘱要找的姐儿,说过不用通报,直接送进去就好。” 奴仆狐疑地看向同伴:“有这事?” 一旁的同伴早已睡眼蒙眬:“兴许是有……” 奴仆也不再多想,头朝门一扬:“人送进去就赶紧滚蛋。” 王世良:“这是自然……” 王世良轻轻推门而入,反手又立马关门插上门栓。房内空间很大,一道帷幔将房间分成内外两部,帷幔里显然没有注意到王世良二人进来,因为一男一女的不堪入耳的叫喊还在继续。 女声凄厉:“求郎君放过奴家吧!” “狗一样的货色,叫我太子殿下!”随即就是几声极响的啪啪声。 王世良一愣:李崇训这厮手里还有兵器? 他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姐儿,姐儿的身子已经在微微打颤:“军爷要干什么……” 王世良低声道:“你在这安静待着,不要开门,一会听好我说些什么就不会有事。” 见姐儿不解地点头表示同意,王世良便将抵在姐儿背上的短匕丢在地上,从腰间抽出那柄更长些的短刀。 姐儿见他竟从腰间抽出刀来,当即瘫在地上,又不敢出声,只是瞪着眼睛看他。 王世良朝她点了点头,便回头上前捏住帷幔的一角,随即猛地一拉! 帷幔内是坐在床榻上举着巴掌惊愕的李崇训,以及脚下赤身趴伏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娘。 “妈的,你是谁!”李崇训回过神来,一把拉过被子遮住下身,指着王世良暴怒呵斥道。 王世良一言不发,一个箭步便提刀上前。 “来人来人!”李崇训看见王世良手里的刀,惊惧地大声呼喊,双脚使劲在床榻上蹬着后退,直到顶到墙上退无可退。 王世良手上的动作更快,一脚跨在榻边,直接向李崇训斜砍而去,呲啦一声被围床的绸缎阻了一下,让李崇训借机向旁一避,但还是砍在了他肩头,猩红的血瞬间溅了满床,整条右臂也像抽了气一样耷拉下来。 “好汉饶命!”李崇训嚎叫着,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 外面已经传来砸门声,地上的小娘也终于从眼前的场面中反应过来,顾不得穿衣就要往外逃。 王世良一脚踩在李崇训白嫩的胸膛上,挥刀的同时,用尽力气喊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李家算什么破落军户,也配娶我家娘子么!” 第九十二章 遥远的声音 奉国左厢一指挥的指挥使签押房里,郭信坐着听王世良讲述前晚的事。 “……卑下杀了那李崇训,马上丢了刀破窗跳了出去,外面早就乱作一团,卑下趁乱翻墙逃脱。” 等到王世良讲完,郭信一言不发,手指在桌案上作着毫无意义的敲击。 王世良:“按指挥使的吩咐,那两把刀都丢在当场,房里那两个女子也必然都听到了卑下说的那话。” “王都将这事干的很利落,“郭信先是表示肯定,随后略作沉吟,叮嘱道:“这几日你照常操练完回家,手上其他的差事都停一停,也不要去内城找我。” 王世良应声抱拳:“卑下明白。” 送走王世良,郭信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内心远比他表面显露的更加兴奋和激动,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担忧。他在后世时曾听过一句话,大意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考虑到个人的奋斗,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郭信的激动正来源于感到自己在主动引导历史的进程,担忧也是他意识到命运的走向涉及了太多人与太多关系,是否能达成预想有时候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努力。 不论如何,李崇训在杀猪巷被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京,不日就要传到外镇去。 而外间的人们关于此事的传闻大概有三种:其一流传最广的是符家反悔与李家结亲,暗中派人刺杀李崇训;其二是马球当日险些输给李崇训的衙内们一怒之下进行了血腥的报复;其三是朝廷准备裁撤藩镇,意图先从关西的凤翔、永兴、河中三镇下手,处置在凤翔统兵的王景崇、召回前永兴节度使赵匡赞的牙兵,再加上如今杀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似乎都是佐证…… 郭信细细想来,觉得这些推测还都有几分道理。但不管起因为何,一镇节帅的长子在东京被杀无疑都是一桩大案。官家刘承佑在昨日早朝时已下令有司调查此事,而东京掌管刑狱的衙门只有开封府和侍卫司狱,其中开封府尹是前些日子刚任命的老头侯益,侍卫司更不必担心,史弘肇、刘词等侍卫司主官都是自己的熟人,退一万步说,即使查出李崇训真是被他指使人所杀,史弘肇和刘词难道还真来郭家拿人? 何况以他对史弘肇暴直性子的了解,既然当晚已经有了王世良故意露出的口供,和地上两把刻着符字的凶器,史弘肇绝大概率懒得细查,会直接判定是符家所为。 郭信走出签押房,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叫上郭朴牵马回家。 郭信在自家角门前正要下马,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个汉子,抱拳朝他问道:“敢问是郭家二郎么?” 一旁的郭朴立马手抓在腰间刀柄上摆好架势,戒备地看着汉子。 汉子忙不迭报上名号:“俺在岐国公府上做事,俺家娘子叫俺给郭家二郎带话。” 郭信上下打量汉子一番,点头道:“我就是郭二郎,你家娘子是符金缕?” “俺家娘子说,要郭家二郎今个申时去相国寺见面。” 郭信抬眼看了看日头,估摸着现在离申时已经不到一个时辰,疑惑道:“你家娘子确定是说今天?” “确是今天,”汉子点头,“娘子只说郭家二郎到了地方自然知道,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 打发走了汉子,郭信翻身下马,吩咐郭朴道:“你就在此等我,我换身衣服就来。” 郭朴牵过马绳,好奇道:“意哥儿不怕有诈?” “为什么这么说?” 郭朴:“意哥儿把李崇训的死嫁祸符家,那符家难道就这么认了?” 郭信摇头:“就算朝廷真把李崇训的死算在符家头上,朝廷也不会动符家,甚至乐意这些藩镇彼此结仇。何况符家和符家娘子是两回事,李崇训一死,对那位娘子来说恐怕只是一件好事。” 郭信嘴上这样说,实际对符金缕会怎么想也完全没谱。因为他干的事,和那天晚上答应符金缕的差了太远!符金缕只不过想通过自己让上面给符李两家施加压力,让结亲这桩事凉掉而已,而自己的法子则太粗暴——让李崇训直接从这世上消失。 郭信到了相国寺,不知有没有到申时,但知道符金缕不会明晃晃就在山门前等他,便径直走进寺去。临近清明,人们都在追思故人,上香祈祷,比起郭信上回来时,寺里的香客游人们似乎更多了些。 郭信带着郭朴绕过外间拥挤的几重大殿,身边人刚少了些,便走出来一个壮实的和尚,挡在郭信面前朝他行了一礼:“郭施主可还记得我?” 郭信微微吃惊,看着他道:“你是那算卦的和尚?” “贫僧法号圆仁,“和尚对郭信的无礼毫不恼怒,往一侧让开半个身子,“贵客已等候多时了,郭施主随我来吧。” 郭信心想:这倒有点意思,先前宋偓跟自己说这和尚是什么南方游历归来的高僧,现在看来和符家还有关系? 圆仁默默在前引路,果然将郭信二人引到了之前那间竹林深处的禅房。禅房小路前等他们的是符金缕身边那个叫碧桃的侍女,郭信瞧她依旧穿着绿色的长裙,心道这小娘叫碧桃是因为喜欢穿绿? 走近后,郭信才发现碧桃盯着自己,看上去十分生气,一见面就对郭信冷冷地道:“郭将军真是好手段,知道给我家带来娘子多大麻烦?” 郭信笑了一下:“事出有因,郭某这不就来请罪了?” 碧桃一边带路,一边翘嘴不满道:“郭将军可真会讲道理。” 郭信却不再笑了:“人只有在拳头够硬的时候才会讲道理。” 走到禅房门前,碧桃便停步不再进去,郭信也向郭朴使了眼色,留他在房外等候,只随圆仁进了禅房。 禅房内依旧是简洁的布置,除了正中一张矮案和两张蒲团外再无多余的陈设。符金缕就跪坐在对门的蒲团上,瞧见郭信进来,只拿一双美目注视着他。 郭信从符金缕的脸上看不出愠色或是喜色,干脆不作他想,毫不客气地在符金缕对面安坐下来。和尚圆仁上前来拿起矮案上的茶壶茶盏向两人各上了一盏茶,随后双手合十朝二人各行了一礼,很快便转身离去。 禅房的门被出去的圆仁关上,符金缕终于开口:“我以为郭郎不会来的。” “不论请罪还是请赏,我都该来。”郭信轻轻接下符金缕的话,又转而问起圆仁和尚:“说起来,没想到金缕也认识那和尚。” 符金缕浅浅一笑:“郭郎不必套我的话,圆仁法师与我父亲有旧,今日只是借法师之地和郭将军相见而已。” 郭信佯作不信:“这和尚上回用道家的八卦给我算命,当真不是假和尚?” 符金缕摇头:“圆仁法师确实是高僧,何况今年刚游历南方唐蜀等国归来,就算在这相国寺里,论佛法和见识,比圆仁高的也未必有几人。” 郭信捏起茶盏抿了一口:“符家果然人缘广结,从东京到藩镇,从朝堂再到这庙里,处处都有熟人旧识。” 符金缕依旧在笑:“旧识再多又有何用?要说前朝文武哪个不是我家熟人?到如今的朝廷里又还剩几个?时局常变常新,父亲想把权位维持下去并不容易。我也不过是为父为家分忧罢了,只是没想到郭郎会如此行事。” “我是个武夫,金缕应该知道武夫向来爱采用些粗暴的法子。“郭信把茶盏放在手中把玩着,“不论如何,答应金缕的我已经做到了。” “我可没让郭郎杀了李崇训,更没有让郭郎处处说是我符家所为。郭郎看上去不是蠢人,竟会不想后果如何?”金缕微微蹙眉,显然还是对郭信很有意见。 郭信默然无言,倒不是在思考,而是在觉得眼前小娘生气的表情也十分耐看。不过他依旧不能告诉眼前小娘自己真实的意图——正是因为那封密信让他相信杀了李崇训,野心勃勃的李守贞必然以此为名有所动作,而关西的时局越乱,刘家就越离不开身位枢密使的郭威,身在禁军中的自己也就有更大的作为空间。至于嫁祸符家,也是单纯为了给符金缕上一层保险罢了,李守贞可不止李崇训一个儿子。 符金缕也不再追问:“明日我便要随兄长回兖州去,郭郎毕竟算是帮了我,我送郭郎一言当作答谢。李守贞得知李大郎死讯,必然会反叛朝廷,河中备战已久,李守贞也不是庸碌之辈,到时恐怕并不好对付。郭郎最好提醒郭枢密,要朝廷早做准备。” “金缕的意思我明白了。”郭信颔首致意。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郭信耳边传来寺中僧人们的诵经声,似吟似唱,同时伴随着木鱼等法器的奏乐声,只是朦朦胧胧,让郭信听起来感觉十分遥远。 郭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符金缕很快款款起身行了一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希望还有和郭郎相见的一天。” 郭信临到门前,听到声音,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第九十三章 大风 时至清明,东京城没有落下纷纷的细雨,却在黄昏时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呼啸,虽不至飞沙走石,但街道上依旧商铺冷落,行人稀少,少数过路者也大多用袖子掩遮着口鼻,埋着头匆匆行过。 此时的东京还远没有养出种种闲情,上至宫廷下至百姓都有各自操劳忙碌的事。 中书侍郎、户部尚书平章事李涛此刻也在路上。虽然他身处轿舆中,不至沦落如街上行人一般仓忙狼狈,但他的内心却正在经历一场远比轿舆外更加狂烈的风暴。 李涛今早在政事堂当差时,突然接到关西军情急递,言前朝晋昌(长安)节度使赵匡赞麾下牙兵将校赵思绾驱逐节度副使及巡检,占据长安不知图谋。李涛先是派人简报宫中,随后立即去找了同在中书的苏逢吉、苏禹珪二位宰相商议对策。三人一番密谈后皆认为此事对打压杨邠一派大有文章可做,于是决定不与枢密院商议,即刻由李涛入宫面圣,赶在枢密院知晓此事前向官家陈述方略。 “相公,御门到了。” 听见仆人禀报,一直闭目养神努力平静内心的李涛才终于睁开眼睛,掀起轿舆的帘子侧身出去。 才落地,大风就把李涛的袍服刮得贴在身上,连幞头也被吹得一歪。李涛皱眉扶正衣冠,逆风入宫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但他依旧将准备好的上疏——也是注定会在宫廷和东京掀起另一场风暴的起因,紧紧贴在怀前。 李涛并非受传入宫,入御门后先在阁门等了片刻,没一会就有宫中内监携来官家口谕,召他直接去暖阁陛见。 暖阁前,内监正要为他开门,李涛低声阻了一下:“且慢。”说罢用手细细抹平被风吹乱的鬓发,这才示意内监前去开门。 李涛在暖阁内拜见年轻的官家刘承佑时,刘承佑正在愁眉不展地放下案上的文牍,显然正在为今早的急递苦恼。 吩咐侍人给李涛赐座后,刘承佑刻意拿捏着强调道:“李相公何事求见?” 李涛朝上位拱手:“臣为陛下分忧而来。” 刘承佑轻笑一声:“分忧?有杨郭二位相公执掌军机,有二苏、窦,及李相公处置要务,朝廷处处皆有诸位相公为我分忧,我只要安坐在这小小暖阁之中就是,还有何忧可言?” 李涛暗想:官家年幼不谙城府,不过这番心态倒正合他此行所愿了。于是佯作听不出刘承佑的不满,口中念道:“念及先帝所托,诸相公及臣日夜所虑,皆为陛下社稷。” “诸位相公们的公忠我心里有数。”刘承佑轻哼一声,在上位伸了个懒腰,“李相公说罢,那赵思绾为何要反?” 来此之前李涛就已梳理清楚,此刻当即慷慨陈言:“回陛下,赵思绾本属赵匡赞牙兵,赵匡赞正月时孤身来朝,将牙兵留在长安,其时蜀军进犯日急,王景崇便征调其部去讨秦凤来犯之敌。后蜀军败退,本月依枢密院二位相公之命,意令其部入朝充实禁军。想来那赵思绾是对朝廷心怀畏惧,加之贼子野心作祟,因此占据长安抗拒成命。” 刘承佑不悦道:“那赵思绾已据长安,史弘肇他们又说王景崇在凤翔府意图不轨,要是凤翔、长安二府一同反抗朝廷,关西岂不是又要乱起来?” “陛下英明。”李涛沉默片刻,“想来以枢密院二位相公一贯意思,明日必会上言陛下抽调禁军藩军前往长安、凤翔二镇,以征讨不臣,拔除逆贼。” “非要大军讨平不可?禁军那群武夫向来娇惯跋扈,若是领军将帅又如王景崇一样不听号令,朝廷讨来讨去岂不是没完没了?“刘承佑站起身来,烦躁地一甩袖子,“不如就让他们去闹!等到这四方的诸侯们都举旗反了我家,再看看杨郭史三位相公的本事!” 李涛闻言心中一动:时机已到!身子当即从座上拜下来:“军国之事关乎江山社稷,陛下不可不察!” 刘承佑闷然坐下:“那李相公又有何对策?” “臣此来正是为陛下献策。”李涛神色一凛,从怀中取出上疏,“臣李涛有疏上奏:今关西纷扰,外御为急。枢密使杨邠、郭威皆佐命功臣,今官虽显贵而其家未富,依前朝故例,应授其二人以要害大镇,故请陛下调枢密使杨邠、郭威出镇永兴、凤翔二镇。二位相公忠于朝廷,又有戡乱之能,必可平定祸乱,且使朝廷免于关西连番作乱之苦,一举两得。” 侍宦接过上疏呈给刘承佑,刘承佑端详片刻,踌躇道:“李相公说的这法子如何可行?就算杨、郭二相公愿意离京赴镇,枢密院岂不无人?” 李涛与苏逢吉苏禹珪早就料到刘承佑所虑及所愿,此时适时对答如流:“陛下英才大略,枢机之务于陛下目前而言不难裁决,枢密院也毕竟是陛下的枢密院,而非两位使相的枢密院。况乎有苏逢吉、苏禹珪二位相公在旁辅佐,陛下但有所难,也皆可委也。” 刘承佑双眼顿时闪过兴奋的光彩:“当真如此?爱卿所言之策,二苏相公可都知晓么?” 听出刘承佑语气中的欣喜与急迫,李涛心中的风暴终于趋于平静,既有了皇帝支持,再有中书三位宰相一同发力,在他看来将两位枢密使排挤出东京城已有了八成的希望。 得到肯定的答复,刘承佑已是喜形于色:“既然如此,理当在后日早朝时快些向百官通气,关西军情急切,二位枢密使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君臣又言说了几句,刘承佑当即命下面的宦官礼送李涛出宫。 出了暖阁,外间的大风已然停歇。 李涛走在朱墙之间,回忆着刚才暖阁中与刘承佑的一番对话。在李涛看来,虽然年岁不过十七,但这位小官家并不愚笨,相反有时还颇有些聪明的心思,不过其与先帝最大不同即是缺乏耐性,遇事常常急躁冒进。不过饶是如此,一个去年还在太原府娇惯的少年郎君,今日却时运造人端坐在这帝位上,又该老成到哪去? 就在李涛沉于自己的思虑中时,却并未注意到身旁宦官在送他出御门后,并未回身暖阁,而是匆匆向东华门走去。 第九十四章 我家风范 晨光穿过窗棂洒进房间,符金缕在铜镜前,静静端详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虽已施过粉黛,但浅浅的脂粉仍遮不住那隐藏在黛眉和凤眼间的许多疲态。 符金缕向来睡得安稳,不过昨晚却是个例外。今天是她随兄长上路一同离开东京,回到父亲符彦卿所在的泰宁军节度治所兖州的日子,临到别时,人总是容易生出些许对故地与故人的眷情,但她的失神却不是因为要告别东京,而是另有一些心思和愁绪萦绕着她。 符金缕很早就习惯了离开。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长大,祖父符存审是前朝庄宗时的名将,父亲也因故很早就在军中任职,等到她在天福元年出生时,父亲已经开始作为一方大员历任方镇。最早是同州节度使,没多久又回到东京担任禁军将帅。但她对自己出生的同州毫无印象,在东京时她也只能回想起母亲曾经那间窄小的院子。构成金缕最初记忆的还是稍大一些年纪,父亲改镇鄜州后的日子。 比起东京,甚至符家如今所在的兖州,鄜州无疑算是关西一座无关紧要的小城,但对于那时不过垂髫之年的金缕而言,那里却是一个多么神秘而广阔的天地!她依稀记得鄜州城那低矮的城墙,那暗黄而无生气的街道,以及街道上货郎的叫卖声和外乡逃难百姓生满苦难的面孔……她也记得那时父亲忙于军府怠于管教,她常随兄长几人上街玩闹闯祸,最后总要由父亲一脸苦笑地命人前来收场,也总让母亲把责怪挂在嘴边:''不像个女儿家''。 再之后,父亲先后改镇河阳、许州、徐州、兖州节度使,符金缕也就随父在各地流转迁移,不过也正是在这南迁北转中,兄长符昭序在父亲的培养下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符金缕也早已成为了此时此刻镜中的端庄样子,当初那个在鄜州城疯跑的幼童不知早在何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符金缕不知为何突然回想起这些记忆,暗自想来,或许是在忧虑未来自己又会身处何地罢?不过现在起码可以确定,那地方不再会是河中府了。 这时碧桃开门轻轻道:“娘子,大郎在外间催了。“ 符金缕应了一声,将铜镜倒扣在桌上。 符家的车马已在大门前停好,摆在地上的行李箱子并不多,盖因符昭序发觉到朝中如今是多事之秋,加之中原一带盗贼众多仍不太平,决定轻装简行以早日回到兖州。因此符金缕也只是收拾了几匹缎子和一盒妆奁,都是在兖州买不到的花纹样式和胭脂彩粉。 符昭序此刻正指挥着仆役将一应来东京购置的物件装上马车,其中还有一只关在硬木笼中的乌雕——那是准备送给喜好鹰犬的父亲的礼物,此时早已被捆住翅膀束住了喙,正张望着一双鹰眼盯向刚踏出门来的符金缕。 见符金缕出来,符昭序手上活计不停,简单招呼道:“大妹先上车去,咱这就启程,早间时候走得快些,天黑前兴许就能到曹州地界。“ 碧桃与符金缕共乘一车,垂下帘子便在符金缕耳边悄声道:“真是稀奇,往年入朝时,文武都打听着咱家离京的日子,这时候门口和城外的长亭早该等满了人相送,几时有过这情淡的场面?“ “往年官家姓石,今年官家姓刘,我家在东京的熟人或死或逃,要么就是被契丹人抓去了幽州,要谁来送行?“ 碧桃低头不语,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一笑:“娘子这话可说得不对,我瞧这东京城里还是有个熟人的。“ 符金缕轻轻看了碧桃一眼,拉开小帘向街口望了一眼:“他可不会来。“ ……郭信这时确实没有出门,而是与兄长郭侗一同在母亲房中静坐着等待消息。 昨天深夜枢密使杨邠派人扣门,直言户部尚书平章事李涛入宫面见陛下,密谋遣二位枢密使前往关西赴镇,要郭威连夜速去杨邠处商议对策。郭信二兄弟则一早就来陪伴惊疑难定的张氏。 此时已经辰时光景,郭威彻夜未归,张氏满心忧虑写在脸上:“刘家向来待我家不薄,小官家为何突然就要咱去关西?“ 郭侗体弱畏惧寒气,披着一件貂皮的裘衣,此时天亮仍未摘下,听到张氏忧虑,宽言道:“满朝文武谁不知父亲是忠良之臣,官家年幼不知分辨,定是一时受了奸人谗言,指不定今一早起来就醒悟过来,难道还真要打发父亲和杨相公去那关西?“ 郭信顺着郭侗的话道:“确实如此,如今局面,关西生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真要在这关节调二位枢密使前去赴镇,可算不上良策……“ 虽然郭信千方百计想要带自家脱离厄运,但若郭威此时远离中枢去了外镇,与符家等久居外镇的节度使不同,又无根基又无衙军的郭家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何况郭信郭侗都身有军、府职务,恐怕只会被留在东京当做质子,刘承佑和李涛苏逢吉等人再生出什么心思来,恐怕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在刘承佑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在郭信看来完全是蠢事。要知道郭威杨邠二人已是先帝刘知远死前托付的五位顾命大臣之二,剩下的三人里史弘肇与自家亲近,王章更是自家联姻来的新盟友。如今若要打发两位枢密使去关西当节度使,不说满朝文武出于公心赞同与否,难道羽翼未丰的刘承佑一纸公文就能撼动四位顾命的心意? 郭信料定这番发生在密室间的风波必然无果而终,但他毕竟离朝廷核心太远,不敢肯定这是刘承佑和李涛一拍脑袋的决策。想来这背后还有另一位顾命文官领袖苏逢吉的影子。朝廷文武两端已经矛盾初现,苏逢吉想要排挤郭杨出决策圈,一来借此机会染指枢密院节制禁军,二来令武将一方只剩下好勇斗狠的史弘肇与贪财无度的王章二人,加上文官一派外围还有苏禹珪、李涛、窦贞固三位宰相,要继续斗史王二人都就简单不过。 “……阿娘放心,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找王相公求情,在官家面前为父亲说话。“ 郭侗的话打断了郭信的思索,郭信瞧过去,见到郭侗十分有把握地微笑着,看来自己这兄长似乎很乐于现在王章女婿的身份。 “那也是之后的事,”张氏犹自担忧,“你们阿父久久不归,连个消息都没有,且应先找人去杨枢密那看看情况。“ 郭信早就在此间待够,闻言当即起身:“此事机密,母亲放心,我亲自去探探消息。“ 张氏也点头:“意哥儿办事我放心。“ 刚出张氏处,郭信就迎面遇上仆人急匆匆地朝内间奔来,郭信拦住就问:“什么事这么急?” 仆人不顾行礼,匆忙答道:“相公马上回府,差人传话即刻准备更衣入宫哩。” 听闻郭威将要回府,郭信连忙上前府去迎,没一会就在前厅迎面碰上了风尘仆仆的郭威。 郭威见到郭信也不停步,只是挥手叫他近前。 郭信一边跟上郭威的急步,一边道:“见过父亲,阿母挂念父亲,孩儿正准备出门……” 郭威镇定自若地打断道:“我已与杨、史二位相公商议过了,一会就入宫面见太后,此番不会有事,你们无须担心。” 李太后!郭信顿时了然,他竟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位说话比刘承佑更管用的人物,只要能说动李太后,就真是一招破敌了。郭信从身侧大胆去观察郭威的表情,确实看不出多少忧色,倒是有几分冷意挂在嘴角。 不过一想到历史上的惨景,郭信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既有奸人在官家近侧,父亲与杨相公入宫还应多加提防。” “二郎有心了,”郭威稍显惊讶地看了郭信一眼,随后竟露出一道微笑,却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说道:“这两日枢密院会择取禁军先行开赴关西,二郎最好早作准备。” 郭信先是一愣,反应过后当即应声:“孩儿明白!” 郭威的大手有力地拍了拍郭信的肩头:“闻战则喜,该是我家儿郎风范。” 第九十五章 为人 中书侍郎平章事李涛被皇帝罢相了! 一个消息忽然在坊间流传,不知真假的人们在茶余饭后对此议论纷纷,而其中秘辛却往往比街头巷尾的闲谈更加曲折。郭信就是少数完全知晓这些秘辛的人之一。 李涛借关西赵思绾占据长安为由,意图排挤两位枢密使离京出镇,然而杨邠提前从宫中得知了消息,与郭威连夜商议后一早入宫在李太后面前哭诉,另一方面则拿出了平定赵思绾的初步方略。 方略首先是对关西节度使的一系列新任命,由静难(邠州)节度使王守恩移镇永兴(长安)节度使,由保义(陕州)节度使赵晖改凤翔节度使顶替在凤翔府同样蠢蠢欲动的王景崇。 其次便是尽快命一部禁军先行开赴关西盯住赵思绾,稳住朝野的纷乱,同时试图避免关西局势进一步恶化。 上层的人事任命与郭信关系较远,择选禁军出征却与他直接相关。如今东京禁军的步军主力奉国军毫无疑问是朝廷向外征伐的优先选项,即使没有郭威提醒,郭信也确信自己眼下又将再度出征了。 果然没过两日,枢密院就提前传下消息,命郭信所在的奉国左厢第一军开赴关西,作为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的王进自然是此番领军主将。 出征的消息虽然人尽皆知,但正式宣布开拔日期的军令还未由枢密院正式下达。郭信为了准备本军出征事宜,干脆带上郭朴直接住在了禁军营房。 作为指挥使,郭信早早就通告本军做好出征准备,麾下五百来人正在副指挥使章承化的督促下将一应出征事物:从喝水的皮壶到上阵的甲胄在内,都存放妥当。 郭信并不亲自施令,只是骑在马上安排都头们去督促士卒们做好准备等待出令。此刻看着军将们在营内各处忙碌的情景,不知不觉在马上作起禁军的空想。 刘氏入主东京以来,虽然有意将河东亲军充实为禁军,但先是杜重威在魏州反叛,随后又是先帝刘知远突然驾崩,导致禁军的整顿一再搁置。眼下禁军各厢战力良莠不齐,各级将领也是马军、步军、河东、前晋等各个山头林立。即使单从表面上看,地面坑洼、营房破旧而无钱修葺的景象也很难让人对眼下的禁军抱有期待。 出身禁军,此时正在凤翔蠢蠢欲动王景崇不就是禁军骄纵废弛的一例?何况那王景崇甚至还是先帝亲点的大将。 郭信回过神来微微摇首,在出征前不该把自家情况想得太坏。不论如何东京禁军吃穿不愁,甲胄齐备,虽然弊病不少,但比起外镇藩军来肯定还是要好上几番的。 正当此时,一个满副甲胄的军汉过来马下见礼,言说都指挥使王进请左厢一军几位指挥使前去议事。 郭信草草向郭朴交代两句便随军汉前去议事,很快就在左厢正堂见到了王进,他抱拳向王进行礼:“末将见过王虞侯。“ “意哥儿先坐。”王进随意摆手,指向近处一个座位,又压低声音道:“完事意哥儿且留一会。” 郭信点头对笑呵呵看着自己的王进应了是,突然觉得原本就生得黑壮的王进,如今看上去脸和身材更比先前胖了一圈,远远望去活像一个煤球,暗想到东京以来日子估计十分滋润。 两人又寒暄了片刻,等到左厢一军其余四位指挥使和偏将陆续到场,王进便简单向几人宣读了枢密院的开拔指示。 “……河中府不听旨意,长安赵氏小人作乱,官家及枢密院有令,本军三日后即刻开拔关西。” 在场几人闻言都颇为惊讶,要知道朝廷集结军队,征调车马粮秣等都需要时日,发令三日就要出发上路,不可谓不急。郭信对此却毫不惊讶,他知晓此番出征不仅是为朝廷用兵关西前去探路,还涉及到枢密院与政事堂在朝堂上的争斗,越早出征才能越早占据优势。 王进将几人神色收入眼中,直到在郭信脸上停了片刻,才接着不慌不忙道:“如今咱已不比当初河东时的藩军,而是朝廷正儿八经的禁军将校,关中眼下全是乱贼,正到了让兄弟们一通杀个干净,好为朝廷官家分忧的时候,到时班师回朝荣赏加身还不痛快!” 于是堂内再无他言,纷纷抱拳领命。 待诸人告辞走后,郭信便问王进:“不知虞侯有何事交代末将去办?” 没想到王进却摇头道:“并非我有事找意哥儿,而是解厢主想托我问意哥儿件事。” 郭信想不到解晖能有什么事问自己,还是点头:“虞侯但问无妨。” 王进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吞吞吐吐道:“解厢主昨日托我问意哥儿,那李崇训之死,和意哥儿有关系么?” 郭信闻言先是愕然,随后很快想到,解晖最近和史弘肇厮混十分热切,而负责查办李崇训一案的正是史弘肇主管的侍卫司,是侍卫司发现了蛛丝马迹?若真是如此,落在史弘肇手上可能会是一个不小的把柄。好在史弘肇和枢密院关系密切,就算认定李崇训被杀是自己所为,大概率也不会做什么文章,传言发问兴许是警示之意。但不论如何,眼下只会有一种回答。 郭信摇头,真诚地看向王进:“王虞侯还不知末将为人?李崇训与我虽在球场上相争,但还称不上仇隙,末将有何由头惹事杀他?李家向来嚣张跋扈,想必在东京仇家不少。” “巧了!我正是这样向解厢主说的,奈何厢主非要我来问问意哥儿。”王进毫不犹豫卖了解晖,随即抚须出言宽慰:“意哥儿也勿要上心,想来厢主也只是好奇罢了。不过如今东京人心浮躁却是真的,就连上面也有所传言,说那李守贞作乱因其子李崇训不明不白死在东京,若朝廷能缉拿凶手,河中府便会重新称臣,关西则不战自解。 郭信对这不战自解的说法感到荒谬透顶,反笑道:“李守贞反心由来已久,朝廷并非不知,如今彻底撕破脸面,难道还有转圜余地?” “谁说不是?”王进一拍桌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帮刀笔吏向来却只会口吐鸟语,一闻打仗便吓得没了卵子,如今战事一起,还不是要靠咱武夫们上阵拼命好保他的荣华富贵?” 第九十六章 尽头 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的头一天,由奉国左厢一军两千余人组成的前锋并不声扬地从陈桥门开出了东京城。这是郭信第三次随军出征,因为提前与郭威、张氏、玉娘等人都道了别,因此与前两番的情状相同,出城时依旧无人为他送行,只有玉娘为他祈福的鱼袋还被他带在身上。 从代州、魏州,再到如今的关西,似乎每次出征面对的局面都比以往更加艰难,不过郭信对于战事本身倒并不担忧,一方面他知道后汉是亡于自家而非李守贞之手,另一方面大抵是前两次作战都还算十分顺利,让打仗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风餐露宿,漫长的跋涉,上阵厮杀,败者或死或逃一无所有,胜者或封或赏荣华加身。 不过变化也有很多,他无法再像代州时那样做一个简单听命的都将,也无法指望每次都像魏州时一样看着友军蜂拥而死等着城破收工。从战争中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尤其是随着军阶晋升,如何保全、发挥麾下的战力成为了郭信眼中最重要的事情。 按照枢密院的计划,郭信一行人需要十日内先到达潼关,再等待下一步指令北上去支援距离河中较近的同州,或是继续西进盯住赵思绾。此番计划按照正常的速度行军已经十分勉强,而离开东京没几日,天上就飘起了蒙蒙细雨,道路随之变得湿滑泥泞,按期到达潼关变得十分困难。 空气中四处响着人和骡马的喘息声,还有盔甲相撞叮叮哐哐的声音,略带寒冷的天气下,人们张嘴吐出一团团白汽,官道上的将士们像一条长龙挣扎着向前爬行,行军变成了一道难事。 郭信头上的斗笠遮不住仰面而来的风雨,脸上身上都是湿的,不过他还有马可骑,比起周遭满身污泥,还要牵驴推车的普通士卒已经好过太多。 糟糕的天气令人生厌,军中怨气高涨,骂娘声不断传到郭信的耳朵里。郭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东远远望去,向前延伸的官道逐渐狭小,直到彻底模糊在雨幕里,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但他还是在马上高呼:“陕州地界已到,勿要掉队,再行一程可在城中歇息。” 长长的队伍中陆续有了几声响应,就在这时,前面突然有斥候快马奔来,言说先锋使王进在前方召见各部指挥使。 郭信很快在队伍前方见到了王进,王进头上同样顶着一顶斗笠,眉头深深蹙着,看来也正对天气不爽。 等到四位指挥使陆续赶来,王进便开始简明扼要地道:“今日到不了陕州了,斥候探明,前面五里地有个庙头村,今晚兄弟们且在那里扎营,待明日天晴后再说。” 几个指挥使一一称是,只有郭信想到军期,问道:“离枢密院令不过四日,若要等到天晴,恐怕虞侯到时要担失期之责。” 王进摇头回道:“如今已没有军期。” 还不等几人疑惑,王进就接着解释:“一个时辰前从前面传来消息,潼关已为李守贞麾下王继勋所得,咱们急赶着去已经没有意义,此事我已奏明东京。” 王进的话音刚落,郭信身旁一个身材相当魁梧指挥使当即反问:“既然潼关已失,咱本军人少,又逢这直娘贼的天候,再朝前走还有啥用处?” 说话的指挥使叫作祁廷训,郭信虽然知道此人名姓,因为奉国军整编不久的缘故,故而还没有混熟,只知道他在前朝禁军就做指挥使,去年禁军洗牌时此人没有降职外迁反而还留在禁军主力,似乎是走了不少关系。 “朝廷诸位相公既然点我作先锋,本军自当为朝廷卖死效力,怎能不进反退?”王进冷冷看了一眼祁廷训,继续说道:“回去各自安抚将士,等待军令,切勿向下传露军情,不得违令!” 于是祁廷训也不再多言,低头随几人一同领命。 ……大军走到庙头村时已经是申时时辰,庙头村虽然叫村,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多的是尺椽片瓦,但对于冒雨赶了一路的郭信等人而言,即便是一面断墙也足够挡风,更好在整个村处在地势较高的一片坂原上,正适合拿来扎营。 不一会,除去王进外的四个指挥就分别作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在村中扎下营盘,为数不多的百姓被安置在村中几家院落,王进则率亲兵指挥扎在村西头地势更高的一座高岗上,那儿还存留着一间无人管顾的破庙,被王进征用作了临时的驻地。 大雨下了整整三日,直到四月初九时才放晴,而离此时原本抵达潼关的日子只剩下一天,整个路程才只走了不过一半。因为连续下雨的缘故,大军没法立即赶路,衣服甲胄需要晒干,刀剑甲片需要擦干除锈,骡子战马也要喂足草料才好上路。因此整个先锋军都缩在庙头村中,一边修整甲械,一边等待着东京传来军令。 郭信自己思索,朝廷大军前往关西平叛,潼关基本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远路借道河东,那时路程增加的可就不止一两千里。可见那李守贞确实是沙场老将,恐怕朝廷还在争议出兵时,李守贞就已经做好了先手夺得潼关的准备。而只凭先锋军的两千来人想要攻克着名的潼关恐怕不能,如今状况除了干等朝廷指令也没别的办法。 郭信刚草草用过早饭,就有王进的亲兵过来请他前去议事。 岗上的庙宇说是间庙,实际只有一间小院,远远比不上郭信在太原和东京见过的那些大庙,若不是正中确实是一间佛堂,倒与寻常百姓家也没什么不同。 议事的地方正在佛堂,郭信到时却发觉王进不在,只有同样早到的祁廷训正无聊地站着。两人抱拳打了招呼,郭信便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间佛堂,发觉供奉在佛堂里的佛像因为缺少看管修缮的缘故,表面早已脱落斑驳,正露出里面黑黝黝的泥胚,就连原本在胸前使着法印的手也不知为何掉在一旁,只让郭信觉得破败到了极点。 这时王进突然提着一个破烂的蒲团进了佛堂,看上去心情很好,热情地招呼郭信两人先坐,接着自己就将蒲团丢在佛台上,毫不避讳地盘腿在佛像前坐下。 后脚另外两位指挥使也都进了佛堂,王进便忍不住笑道:“前方来了好消息,咱不用再等,午时一过就走。” 提出疑问的还是祁廷训:“潼关已为贼所得,眼下如何过去?” 王进大笑:“陕州都监王玉已为我军夺回潼关,贼将王继勋如今已鼠窜回河中府了!” 堂中几人皆面露愕然之色,显然谁也没有想到最先等来的消息不是身后的东京,竟是来自于前方的陕州。就连郭信也忍不住惊讶感叹,这样的要地竟然如此轻易易手,这河中军难道如此不堪一击? 第九十七章 陕州 潼关既已收复,先锋军便继续向西行军,两日之后到了陕州城下。 陕州城虽然不大,但傍着黄河地势,因而还是保义军节度治所,在路上郭信就已从王进口中得知了陕州情况,前任保义军节度使赵晖半个月前已经被朝廷移镇凤翔节度使顶替王景崇,两周前就率本部牙兵走在先锋军的前头进了关中,而新任保义节度使白文珂还在从郓州赶来的路上。而刚刚克复潼关的陕州兵马都监王玉则正带着剩下的州兵在潼关防范河中兵马卷土重来。 陕州城距黄河已经只剩十数里地,郭信骑马登上高处,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黄河,眼下正值夏季,水量较大,只见黄河在陕州城北面拐过一道近乎直角的峡湾,虽然太远看不清滔滔浪花,但已经可以依稀听到奔流拍岸的涛声。 去年刘知远便是从对岸渡河来此进入中原夺得天下,今年就又要通过此处为刘家守住天下,滔滔不绝的不仅是河水,千百年间来往此地的兵马同样在进行着某种轮回。 王进命大军在城西三里外扎下营盘,不多时就有城中官员赶着牛羊前来犒军。军汉们奔波十数日,早就吃够了干粮泥水,军里一时间都在杀羊宰牛,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郭信也被王进叫去在中帐饮宴,帐中除了几位指挥使就是几位陕州官衙的州官。 饮宴自然不止是吃饭喝酒,酒过三巡王进便开口问起前几日收复潼关的细节。 被问到的文官知无不言:“赵公西行之后担忧潼关空虚为贼所得,故而在关内早设伏兵以为防备,待王都监夜间在关前点火为号,贼兵睡梦正酣,猛遭夹击纷纷逃窜,只可惜贼将王继勋引兵突围,未能竟得全功。” “赵公真乃智将!”众人纷纷叫好,郭信也跟着赞叹,这赵晖实在是个将才,否则潼关落在李守贞手里,平叛只会变得更加困难。 收复潼关的好消息像是一道春风拂过,让郭信等人征战的压力骤然减轻,也让整个宴会气氛十分轻松快活,就连前不久还在说丧气话的祁廷训也屡屡举杯向王进敬酒。 王进也不忘在此时向大伙鼓舞士气:“如今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三贼虽反,然关中也不乏咱朝廷忠臣,华州扈公彦珂、邠州王公守恩、泾州史公匡威等都在尽职守土,叛逆三镇毫无进取,仅是龟缩其城而已,待我等及朝廷大军入关,必然势如破竹,尽破三镇。” 大军在陕州只待了一日就继续上路,过了陕州就到了小秦岭,南边都是连绵的丘陵山脉,官道便基本沿着黄河蜿蜒向前,行了三日快到潼关时,郭信等人也终于收到了来自后方枢密院的军令。 王进很快就在军前聚合了诸将听旨,郭信这才发现前来传令的是一个熟人——昝居润。昝居润看到郭信并不意外,显然知道自己就在军中,微笑着朝郭信颔首示意,随后便当众开始宣旨。 昝居润带来的枢密院令只有两条,其一是朝廷晓瑜各军州县的通文,言明朝廷已调兵遣将组建了河中、永兴两个行营,其中以镇宁节度使郭从义为永兴行营都部署,以禁军兴捷右厢都指挥使尚洪迁为行营都虞侯,率镇宁军本部及兴捷右厢兵马讨伐赵思绾;又以保义节度使白文珂为河中行营都部署,奉国左厢都指挥使刘词为行营都虞侯,会华州扈彦珂、潞州常思等节度使讨伐李守贞。 其二则是专发先锋军的军令,命王进本部先锋兵马分入永兴行营,听命于行营都部署郭从义出征永兴府(长安)。 宣旨完毕,大军继续上路,昝居润还携着潼关将士的嘉奖,因而也暂时随军一同前往潼关。 郭信回到本军,就听郭朴在那里埋怨:“那昝居润不少受意哥儿跟郎君的恩惠,怎么也不来找意哥儿打个招呼,反倒跟王进亲热。” 郭信摇头:“我俩虽有私交,但他眼下身上担着公差,自然不好当众找我,要见也是夜间私下来见。” “反正如今枢密院也姓郭,公差私差有啥区别?” 郭信嘴角一抽,瞥了一眼周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默默行军的士卒,朝郭朴脑壳上就是一拍:“胡言乱语!但凡朝廷衙门都是姓刘。” 教训完郭朴,郭信却也在心里暗想,再等几年朝廷也就该真的姓郭了。 行了一夜,郭信待亲兵为他搭好帐篷,铺好铺盖正要休息,却见郭朴探进脑袋,脸上嬉笑着:“意哥儿说话从不骗人,昝先生果然来了。” 郭信连忙吩咐郭朴:“快请进来。” 昝居润很快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朝郭信拱手道:“私下求见,还望没有打扰郭将军休息。” 郭信也笑着回了一礼,指着一旁的胡椅:“军中简陋,昝先生且坐。要说昝先生来也是打扰,那我可巴不得这一路天天有人来打扰了。对了,昝先生不在兵籍司当差,怎么来这遭辛苦?” 昝居润毫不在意地坐在那把矮小的胡椅上,细细向郭信解释了一番。原来先前郭威从枢密副使升作正使,而杨邠又因兼任同平章事从枢密院带走不少嫡系僚属,导致枢密院空缺不少,昝居润傍着郭威自然少不了升迁,如今正升作枢密院承旨,负责草拟递交枢密院军令,已算身居朝廷要职。 “我早知道昝先生有才,如今多难之秋,朝廷用人之际,昝先生日后必堪大用。” “郭将军言过了,仰仗承枢相赏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昝居润谦逊罢了,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郭信,“此乃枢相托我交给郭将军的家书。” 听到郭威还给自己写了家书,郭信意外之余忙用双手接过看了起来。 郭威写信言简意赅到了极点,通篇只有几句话,简直和枢密院的公文没什么两样。其中内容除过勉励他用心作战,倒还提到了一桩家事:嫂子王氏已有了孕象。 郭侗和王氏成亲不过两个月,如今就已经有了身孕,看来郭侗身子虽虚,那方面还算可以。若是战事顺利,说不定回到东京时还能亲眼看到郭家添丁。 见郭信收起家书,昝居润便开口道:“枢相日理万机,还不忘惦念将军,可见枢相爱子之心。郭将军若有口信给枢相,某也可以代为传达。” 郭信略作思量:“那就还请昝先生代我向父亲禀明,孩儿必将谨遵教诲。此外军中士气高涨,并不以区区李守贞等乱贼为惧,还请父亲和朝廷诸公放心。也请母亲和家中内眷勿要为我心忧。” …… 四月十五日,先锋军到达潼关,留下昝居润一行人后也不在潼关停留,继续向西南方向行军以探明赵思绾虚实。 第九十八章 灵泉观 先锋军关中行军十分顺利,四月底时已经进入了永兴军境内。同时郭信等人通过各方消息已经得知,赵思绾在夺得长安之后并未向周边州县用兵进取,故而眼下除了长安城外,永兴军辖下其余州县实际上均仍为汉所有。 王进广散塘骑,在探明赵思绾确实在长安城内闭城不出之后,便决定暂时进驻于距长安城五十里外的新丰县。 新丰位于秦中官道要冲,同时紧邻渭河与漕渠河道,因此粮草运输十分便利,且此处离朝廷手中附近的重镇华州不过百余里地,即便赵思绾前来进犯也可及时向华州节度使侯章求援。 郭信等人在路上跋涉了一个月,等到如今终于临近长安,赵思绾缩在城里,自家两千来人虽然不算太少,想打下长安却还远不够数,只能等到行营都指挥使郭从义和都虞侯尚洪迁两方人马后续赶到之后再做决议了。 先锋军驻在新丰以来,是连续好几日的大晴天,天气燥热无比,长安举目可及,不知何时就要打起仗来,大伙自然都不愿顶着太阳操练,王进于是干脆准许将士在营中自行修整,除去日常派出斥候侦测长安外不对营中士卒踢球耍牌作过多干涉。 ……午时刚过,日常要睡午觉养精蓄锐的郭信却觉得心头烦闷无法入睡,便起身准备去临时的签押房待着。 他刚出门碰见郭朴也正从院门进来,便朝郭朴唤了一声。 郭朴凑上来跟着郭信走了两步,突然问起:“意哥儿知道前朝的华清宫么?” 华清宫、杨玉环,郭信自然知道。见他点头,郭朴便继续说道:“昨日玩棋子时,王世良偶然说起那华清宫就在南边骊山上头,许多年前他曾去避过一次暑气。不过如今似乎被赐给了一群道士,叫做……灵泉观。” “哦?”郭信好奇道,“王世良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厮原先就是长安人,后来才去了太原府投奔从军。大热的天,我想也是山上凉快些,意哥儿要不要去瞧瞧?” 郭信略作一想,自己在此地枯等了几日消息,后续大军却还远没有临近的意思,待在城里也是无趣而浪费时日。何况考察山河故地,倒也不算完全的游山玩水。 说干就干,郭信当即叫郭朴备马,不一会就带上王世良与几个亲随出城,纵马直向南边的骊山而去。 及至骊山脚下,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一行人在林边树荫下喝水稍作休息,郭信问道王世良:“世良上次来此地是什么时候?” “已是十五年前长兴四年的事,那年正逢前朝明宗皇帝驾崩,故而卑下记得清楚。” “还要有劳世良带路。”郭信点点头,觉得王世良办事很细,头脑也不错,以后会很堪用。 片刻后一行人继续上路,山路难行,郭信只得将马留给几个亲兵在山下看守,只带着郭朴王世良两人步行上山。 骊山既不高也不陡峭,茂林和山风让人行走其中十分凉爽。郭信走过一级级上山的步道石阶,石阶周围虽然已长出青草,但大体仍然十分平整坚固。约莫半个时辰,郭信已经登上山顶,放眼看去是一大片萧疏败落的殿台观台,依稀可见往日大唐盛世时在此地大兴土木的壮丽规模,只是如今不少都已成了一片断柱瓦砾,最外围的缭墙甚至已经被破坏殆尽,只剩宫内另有一道萧墙与外间废弃的建筑相隔。 走到近前,郭信果然见到正门匾额上‘灵泉观’三个字。正门前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道正在扫地,见着郭信三人挎着刀剑走来,立马丢下扫把就朝里跑。 当今官兵名声实在太差,郭信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听到身边郭朴嘀咕了一句:“跑就跑,也不知道关门。”引得几人一同大笑。 郭信跨进门,却发现观内一片寂静,前殿香火燃着,四周却半个人影也没有,直到过了前殿,才有几个道士急匆匆地从内间趋步出来迎接。 领头一个老道率着几个年轻道士朝郭信等人行了一礼:“将军大驾光临,只是今日恰逢本观举办大醮,众弟子正在殿内设坛作法,一时怠慢了诸位,有失远迎十分罪过……却不知几位将军来小观有何贵干?” 王世良开口便问:“如今观中可还有汤池在?” 老道摇头:“恐怕几位军爷白来一遭,观中汤池早已废弃,一座怕也没有了。” 郭朴笑道:“老道不要唬人,谁不知你家道观是华清池所在!” 老道闻言颇为愤慨,吹胡子瞪眼道:“军爷若是不信,且随我入内一看便知!至于本观虽是前朝皇帝赐下,既无金银也无余粮,只余观中几间屋舍、山下几亩薄田供众信士度日罢了,军爷要征也是没有的。” “属下不懂礼数,道长不要介意。”郭信笑道,“道长放心,我等来此不征粮也不征地,既然无汤池可看,就只讨些水喝,顺便在此歇歇脚力。” 老道放心不下地朝郭信等人打量了一番,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松了口:“好说好说,水井在后殿,将军随我来罢。不过诸位军爷歇过脚后还请快些离去。” “这是为何?” 老道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将军有所不知,今日斋醮并非清醮,而是幽醮,是为了拯救灵幽、摄召亡魂,将军乃是用兵血凶之人,久居此地恐怕不祥。” 郭信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老道面对自己这伙军汉竟不畏惧,反而屡屡出言劝阻,表现得颇有蹊跷。 由老道带路,几人鱼贯进了后殿。郭信在这里果然见到许多道士正围坐在院里一座祭坛前诵经作法。 老道手指着向几人解释:“那便是斋坛了。” 郭信细细瞧去,斋坛约莫五六余米高,整个都被黄稠黄缎盖着,最顶上扎着一重帷幔,只能依稀看到其中是一座香案,而其下又沿着坛阶设了数排小祭台,祭台上一盏盏白玉瓷盘盛着各色贡品,黄色的符箓贴了各处都是,祭坛两侧幢幡重重,香炉也腾着袅袅烟雾。 这什么斋醮看起来耗费不小,显然是十分重要的仪式。所以这老道不愿放自己等人进来,是怕抢了他那点贡品? 郭信瞧了又瞧,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想只是一群道士占了此地躲避世道罢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骤然吹来一阵狂风,随后郭信就听见王世良突然发出疑问:“那是什么?” 第九十九章 玺 “那是什么?” 王世良话音落下,几人好奇的目光一齐向斋坛顶端看去,只见坛顶的帷幔正被狂风吹得乱舞,显露出里面的红檀香案,而那香案上除了两壶香炉和一尊方玉外便再无一物。 斋坛下两个护坛的执事踉跄着登上斋坛试图扯住帷幔,然而他们刚捉住帷幔的一角,平地而起的狂风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道士见状一片哗然,都不再诵经。 郭信瞧了一眼身边老道的神色,见到的同样是一张惊惧莫名的表情。道士们的举动在郭信眼中十分古怪,郭信指着帷幔问老道:“不知那是什么宝物,还要专门设坛供奉?” 老道先是对着斋坛下看来的一众弟子挥了袖子:“接着诵!” 直到诵经声再次齐声响起,老道才低下头很是想了一番,缓缓开口道:“适才忘记向将军说明,本观近日修葺屋舍殿宇,于观内枯井中偶得了这一尊宝玉,正该是本观的一桩祥瑞。加之如今战火将起,民生困苦,故而我等以此玉为祭,设下这斋醮上消天灾,下禳毒害,保佑阳世平安。” 还有这种事?即使是华清旧宫中发现的宝物,那多半是前朝皇家器物,而非普通凡品了。郭信想到此处也好奇心起,向老道问道:“本将年少,还未曾见闻过有如此宝物,不知道长可否将那宝玉借来一观?” 老道连忙摇头:“这却不能,法坛既已设下,便不可轻动,否则祥瑞不生,反有不祥。” 郭信追问:“那不知斋醮何时结束?” 老道依旧坚持:“如此大醮,自然是要做满七七四十九天,今日且是头日,本道无法从命,还请将军恕罪。” 见老道态度坚定,郭信的兴趣却更浓了,他笑着问道:“我是禁军将领,连一块玉也看不得么?” “扫了将军兴致实属不该,只是此般诸多忌讳,将军何必强求?” 郭信还未说话,旁边的郭朴却再也忍耐不住:“我家主公是禁军指挥使,千军万马也拦不得,你却拦得?” 老道面露一丝惧色,但嘴上依然毫不放松:“本观乃是前朝皇帝所赐,还请军爷勿要失礼。” 见老道连前朝的皇帝都搬了出来,王世良也跟着怒斥:“你这老道十分颟顸,前朝皇帝赐你这观,你却不知咱是本朝禁军么!” 老道低头不语,郭信适时接过话来:“道长勿忧,本将不怕冒犯祥瑞,若有不祥朝我来便是。” 说罢朝郭朴使了一个眼色,郭朴当即便朝斋坛走去。 道士们的诵经声再次停了下来,都看向此处,迎上郭信目光甩去却又迅速低下了头。 老道见状急着大喊:“此乃犯冲之举,将军慎行!” 郭朴回头恶狠狠地道:“再要多嘴,便让山下的弟兄们上来砸了你的殿。” 老道终于闭口不言,只将急切的目光投向郭信,郭信却全然当作看不见。 郭朴两步登上斋坛,从香案上提了宝玉下来,捧到郭信身前。 郭信接过宝玉只粗看了一眼,便瞬间感到惊诧万分,只见手中宝玉顶端赫然盘着一条螭龙,这哪里是什么宝玉,分明是一尊玉玺,而是皇帝才会用的国玺! 传闻大唐的数枚国玺历经梁唐二朝后就已经失传,前朝石晋因为得国无玺没少受世人议论,逼得石敬瑭自己刻了一块,如今刘家上位后更是连找玺的心思都没有,谁能想到传闻中的国玺之一此刻就在自己手上? 身边凑过来的王世良看了一眼同样大惊,转头冲着老道大喝:“大胆道士,此等宝物怎敢私藏?” 郭信也皱着向老道看去,只见老道一张脸上又畏又惧。 郭信按住还要问的王世良,冷冷地盯着老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道长引路吧。” 老道深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将军随我来罢。” 老道挥退了随行而来的一众道士,引着郭信三人绕过前殿,来到钟楼边上一座僻静的精舍前,朝郭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郭信见状便也吩咐郭朴王世良二人在外等候,两人在门前左右站定,手握刀柄,提防地盯着远处窃窃私语的道士们。 精舍一丈见方相当狭小,其内只有一张草席、两叶蒲团,且舍内光线昏暗,隐隐还有一股朽木气味。 郭信和老道分在两侧蒲团坐下,老道闭眼一言不发,郭信也不说话,只将那玉玺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玉玺大小比手掌略大,但重量却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沉,拿在手上反倒手感很轻,刚在外间粗看时,玉玺通体乳白,而此时在昏暗的精舍中,却又觉得隐隐透着一层碧色,不过总体仍十分通透,极有光泽。 除色泽质地之外,玉玺更令人瞩目的是环绕其上的字迹。除顶部的螭龙钮外,其余五面中三面都镌有文字,首先是底部八个细长的大字“授命之天皇帝寿昌”,螭龙两侧的面上还各有不同字体刻着“魏所受汉传国玺”和“天命石氏”。 始皇帝作传国玉玺,失失传传到唐朝时已经有了真假三枚国玺,唐亡数十年间国玺已是一无所踪,倘若猜测不错,手上这玺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了。 郭信将玉玺看了又看,可惜他既不懂金石,更不懂考古,从玉玺上看不出任何门道,只觉得手中玉玺精美非常,即便不是传说中始皇帝的那枚传国玺,起码也绝非凡品。 掂量着手中玉玺的分量,郭信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玺…当真是观中枯井所得?” 老道这时姿态反倒十分坦然:“确实无疑,此玺出自井中是我亲眼所见,当日清理偏殿枯井,弟子言井底污泥之中有宝光露出,不多时果然挖出此宝。” 郭信皱眉:“这样说来,见到此玺的人不少?” 老道却摇头:“除本观一二长老外,众弟子只知有宝玉,却不知是前朝的国玺。” “道长既知是国玺,就应该知晓此物不该是民间所有,何不上报官府而敢私藏?”郭信态度严厉,语气也十分冷漠,简直是在逼问。这种事情既然让他碰上,于公于私都不会再让玉玺留在这灵泉观了。 老道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子突然对着郭信拜了下来:“此玺果然不凡,本观无缘留之,还望将军将其归于朝廷,念在本观设醮报国为民之心,免去我等罪责。” 老道的话正合郭信心意,但表面上仍不作放松:“定罪与否自有朝廷定夺,本将且不治尔等的罪,此外国玺事关重大,今日一切事宜不得外泄,否则必毁此观!” 老道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皆依将军所言。” 郭信这才点头,从随手拿过遮在草席上的青布将玉玺包了数层,便推门而出。 郭信朝外瞥了一眼,见远处不少道士们都盯着这边,甚至还有几人提着木剑,不禁觉得好笑,朝郭朴两人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上路。” 三人在众道的注视下走出灵泉观,沿着原路下山。郭信路上向郭朴二人交代:“今日之事只在你我三人,切勿向任何人言说。” 二人都点头表示,王世良微微沉吟,突然提了一句:“听闻三国时孙文台于洛阳宫井中得传国玉玺,后孙氏果然称帝,今日主公如出一辙,岂非暗含某种天意?” 郭信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并非他不想说什么,只是他知道不久的将来郭家确实将会上位……难道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 第一百章 军令 先锋军在新丰修整几日之后,从身后收到了从行营都虞侯尚洪迁处发来的军令。 先锋众将在堂内议事,王进向众人宣读行营军令。军令命先锋军不再在新丰停留,择日进逼长安城下,并即刻赶制攻城器械,待尚洪迁率禁军主力人马不日抵达后立即攻城。随后军令中还特别提到郭信的名字,直言要郭信督造魏州攻城时所用过的炮车。 郭信听着此处,先是一愣,没想到行营主将尚洪迁惦记着这事,随后便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毕竟炮车原理他已熟谙于心,军中也有先前魏州时的工匠随行,这差事做起来只是花些功夫,比起登墙夺城的差事要好得太多,倘若能再像魏州时一样破城得功,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 其余几个指挥使也各有差遣,诸将纷纷领命,这时郭信却从王进脸上看出不太乐意的神色,暗自猜测他估计不太愿意本部有限的兵马去往长安城下冒险。 果然,待宣读罢了王进就将军令丢在桌上:“主帅大军已到了华阴,虽令我等择日进逼长安城,不过咱本军却不可仓促出城,还需大军近前再做定夺。当务之急一则奉主帅之命,加紧准备器械材料。二则调拨州县民夫,将运粮水道从渭河延至长安东面的灞河,以便后续大军在城下转运粮秣。” 诸将听了王进的一番安排,便开始各自忙碌。郭信也不闲着,制造炮车云梯等器械需要不少木材石料,好在旁边就是骊山,筹备石木等物并不费劲。 这样过了几日,章承化等人从骊山上采了足够的木材石料,郭信当即安排军中工匠先打造云梯等便于移动的器械,至于他的炮车虽然叫车,却没法移动,只能先备下材料,等到城下临时再造。 就在郭信在营中忙着督造器械时,王进的亲兵突然前来传令,竟称行营都虞侯尚洪迁已经带着少许亲兵到了府衙,正在传召各军指挥使前去听命。 尚洪迁毫无预料的提前来到让郭信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他不敢怠慢,当下便随着亲兵赶往府衙。 被禁军征作中军行辕的府衙街前果然立着一群骑甲士,骑士们看上去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而来。 难道战局有变?郭信想了想随即就觉得不大可能,若长安凤翔生出变化,己方如此临近长安,怎么也比后方大军知晓得更快才是。郭信栓了马正要入内,却被衙门前两个执戈的武士拦下:“来者禀明身份,入内先交兵器。” 郭信看出武士面孔陌生,便知是尚洪迁的亲兵,当下也不多交涉,亮出指挥使腰牌给二人看了一眼,随后解下佩刀抛给武士,大步跨进牙门。 当他绕过影壁来到堂前时,其他几个比他来得更早的指挥使已经在堂上站着,却不见王进和尚洪迁的身影。郭信迈进堂内,突然发现堂内无一人说话,气氛十分低沉,向身边同僚投去疑惑的目光,同僚也对他略微摇头表示不知。 郭信的疑窦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几个人伴随着甲胄摩擦发出的叮哐声走了出来,其中都指挥使王进跟在排首一员魁梧武将的身后,想来这武将就是此役朝廷任命的永兴行营副帅尚洪迁了。 郭信在东京曾见过禁军中一些高级将领,对尚洪迁的面孔却丝毫没有记忆,不过尚洪迁一直兴捷军右厢任职,与奉国军本就离得较远,毫无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尚洪迁本人身材高大,前额开阔而下巴宽厚,面上虽带有风尘,神色却十分沉着而刚毅,甲胄在身更是显得威风,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将风度。 尚洪迁在众人面前站定,先是用冷淡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将领,随后仰起脖子开口:“俺是此役都虞侯尚洪迁,尔等可要瞧个仔细,免得日后识不得俺军令,连俺的脸也识不得。” 说罢尚洪迁特意转头看了王进一眼,冷淡地哼了一声:“尔等来了关西,除了空吃这许多天朝廷粮饷,可杀了贼兵一人?可曾收拢州县百姓断粮于贼?可曾遣斥候入城探明贼众虚实?” 王进埋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场诸将正在诧异,郭信却一下子把今日之事都想明白了。尚洪迁先前发来军令命本部择日开往长安,但择日毕竟还有选择的空间,王进不想孤军前去城下冒险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这样一来毕竟沾上了拖延战机、畏敌不前的干系,尚洪迁因此大动干戈,甚至选择亲自前来新丰“督军”,恐怕也免不了有一番为即将到来的苦战在军中立威的考虑。 尚洪迁接着训道:“尔等身为朝廷禁军,又受朝廷诸公点作讨逆先锋,如今怠忽军令,畏敌不前,既不知敌,又不迎敌,还敢言是先锋么!尔等尽是群娘们书生不成!” 这下在场诸将都默默低下头来,郭信也准备跟着大伙一起低头挨训,却瞥见王进突然跨步而出,单膝跪在地上请罪:“末将有罪,虞侯责罚末将便是!” 尚洪迁毫不客气,抬腿就是一脚踢在王进肩头,不知那甲胄齐当的腿上带着多少力道,踢得王进连连后退,好在王进本身比较壮实,勉强没有倒在地上。 王进维持住平衡,又连忙恢复了请罪的姿势,只是一张黑脸已经涨得通红。 郭信见尚洪迁如此作态,必然已经下定了拿先锋军开刀立威的心思,既然免不了受罚,王进又是自家主将,于是他干脆跟在王进身后单膝跪下:“末将等有罪,还请虞侯责罚!” 其余几个指挥使也反应过来,一齐跪地请罪:“还请虞侯责罚!” 尚洪迁也不说话,堂内一时间噤如寒蝉,不知过了几息,才终于开口道:“尔等当中谁是郭信?” 郭信当即抱拳而出:“末将在。” “本帅命你督造器械,眼下进展如何?” 郭信心里有底,爽快回答道:“回虞侯,现已造有云梯、冲车、棚车、楼车数十余座,其余末将所献炮车所需木石皆已完备,待至城下后一日之间就可造得。” “好!”尚洪迁念了一个好字,“还算先锋中还有得力之人。俺跟随先帝多年,向来知道有功赏,有罪罚。先锋使王进贻误军机,大军丧气,本帅暂夺你先锋使之位,指挥使郭信造器有功,暂领行营前军排阵使,权知此军。一应赏罚,俺今日就向朝廷及枢密院禀明。” 郭信听罢一愣,自己要踩着王进上位?意料不及之下,竟是还跪在地上的王进先领了命:“末将领命。” 一面是老上司王进,一面是行营大将,郭信很快在二者间做了选择:“末将位卑功薄,还请虞侯仍以王都使节制本军。” 尚洪迁的态度却不容反驳:“本帅军令,岂有收回之理!” 说罢把眼睛一瞪,目光紧紧盯住郭信,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郭信被盯得十分不痛快,知道这回不认也得认了,只得大声领命:“末将得令!” 尚洪迁点头,大手朝着诸将一挥:“事不宜迟,尔等今日整顿行伍,延伸水道之事无须再干,明早就开去长安城下,好让那赵逆瞧见咱禁军到来,早早洗了狗头等咱来取!” 第一百零一章 一日太久 尚洪迁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新丰毫不停留就又动身回中军去了。 先锋军却因他留下的军令一下子忙碌起来,城内两千多步军都要开拔,加上驴马、器械,以及前期积攒的辎重粮草,很难做到说走就走。这样的任务虽然是突然落在郭信肩上,但他在奉国军中经历了数次征伐,对军中事务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因此干起事来不至于手足无措,何况他的排阵使还只是“暂领”、“权知”,在军中还少不了王进在一旁的携助指教。 就这样,先锋军于五月底时终于兵临长安城下。 此刻伫立在郭信眼前的长安城,或者说如今已被改名作永兴府的城市,早已是后梁时节度使韩建重修之后的新城,原本长安外城的坊市皆被废弃并夷为平地,只保留了原先的皇城为外郭城,因此规模建制甚至不及前朝长安城的十一。如今环绕整个长安,也只有五座城门,着名的朱雀门在重修时已被封弃,南面仅余安上、含光二门,西面原本二门,只保留顺义一门,北面与东面同样废弃了一批城门,只各自保留了玄武与景风一门。 在与其余几个指挥使作简单商议后,郭信王进二人便决定将先锋军暂时驻扎在景风门外一处无名的坂原之上。 先锋军安营之后,城中赵思绾并未派兵前来肆扰,但郭信也不敢放下警惕,一面在军中紧张地督造炮车,一面放出斥候全天观察敌况,连他自己也数次领着亲兵亲自前往城池边缘观察,不过几次下来发现城墙之上一直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亮出一面旗子,许久才能看到有人头在城垛之间闪过。 郭信备战之余,偶尔还喜欢立马在某处无名的土丘,从高处放眼望去,似乎整个世界都能够收入眼底。四面天地平静而辽阔,从脚下伸展到远处是宽广无际的平原,更远处天际边连绵起伏的山脉仿佛没有尽头……他喜欢这样一览无余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将在这无限广袤的世界中恣意地生长。 只是在这无限广阔的天地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数里之外那片废墟残垣就是其中最为突兀而碍眼的部分,而长安城就僵卧在那堆木石之中。这样的长安在郭信眼中总是变得十分昏暗而模糊,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脆弱而渺小。 即使长安城依旧平整地耸立在那儿,且经过最近的修葺十分坚固完备,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依旧不比魏州城更加高大,甚至远不如太原府的巍峨雄伟。从更多的意义上而言,眼前的城池都已经远远不是前唐时那个象征着盛世和辉煌的长安,数十年藩镇相争的乱世不仅毁灭了一个王朝,也早已将这座承载着无数意义的城市所毁灭。 过完五月末,到了六月,尚洪迁领着禁军征讨赵思绾的主力近两万兵马终于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抵近了长安,郭信得了消息,按照规矩应提前前去中军拜见。他本想与王进一同前往,毕竟王进仍是本军都指挥使,但王进如何也不肯前往拜见,郭信也就不再坚持,只带了几个亲兵出营。 前一天正好下了一夜的雨,雨后的清晨十分清新,道路也不算过于泥泞,行了几里地就看到不远外的官道上烟雾弥漫,却不是早间的雾气,而是军中正在起灶烧火燃起的炊烟。无数的人马沿着官道向远方延伸,炊烟也沿着官道一路向前,直到遮蔽了后面队伍,远远看去,整个军伍在烟雾中活像一道若隐若现的长龙。 郭信在“长龙”中段的中军大帐见到了尚洪迁,同在的还有中军十几个大小牙将指挥使,当他跨进大帐,却意外发现尚洪迁正在帐中与诸将饮酒。 尚洪迁举杯未饮,另一只手指着迈入帐内的郭信朝众人介绍:“这是前军排阵使郭信,也是当朝枢密使郭雀儿的儿子。” 帐内闻言热闹起来:“晓得,那个射虎的郭二郎!”“也是那魏州城下与韩训做了炮机的郭信罢?” 郭信笑着抱拳向一圈将领都行了礼:“末将见过诸位将军。” 尚洪迁大手一挥:“给郭将军上酒!” 亲兵奉上酒盏,郭信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几声叫好后,尚洪迁又问:“俺且问你,长安眼下如何?那赵贼在城内又在做什么?” “据末将所见,长安城门日夜紧闭,敌军闭城不出,此时恐怕正如坐针毡罢。” 有人插嘴:“那赵贼恐怕正在忙着找大梁白绫!” 尚洪迁跟着大伙一同大笑,又随意朝郭信问了一句:“待咱们大军到了,有炮机相助,郭将军以为多久能攻下长安?” 郭信略作一想:“末将来此地前以为短也需三五个月,如今来了此地,见了军中士气与诸位将军,便觉得只需一月,必能破城克敌,将赵思绾人头送于阙下。” 帐中再度一片叫好之声:“说得好!”“军中士气如虹,必能一月破城。” 却没想到尚洪迁突然重重一拍桌子:“一月太久!” 众人还在愕然,就见尚洪迁已经突地从座位上起身,将腰间悬着的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不知是因酒意还是激动,涨红着脸举剑高喊:“乱臣贼子不堪一击,十日之内,俺必将那赵思绾头颅挂在中军大旗上!我军必胜!” “必胜!必胜!”尚洪迁的举动点燃了气氛,所有人都一同站起身热烈地举杯欢呼。 等到大伙的热情稍稍平复,尚洪迁终于想起还站在帐中的郭信,朝他交代道:“事不宜迟,你且回去将那炮车细细地摆放妥当了,待今夜再一歇过,明日咱大军就攻上城去。” “末将领命。” 郭信骑马走出中军,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一个抖擞。刚才帐中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说一月破城,已经是场面话的成分更多,没想到尚洪迁竟比自己还敢说,直言要十日破城,而且看上去还不是开玩笑的话! 尚洪迁急于攻城的举动叫他十分疑惑,再联想到先前尚洪迁亲自赶到本军督促进军,并特意下令停下将运粮的水道从渭河延至灞河一事,或许并非单纯是一次立威之举,而是因为粮草? 第一百零二章 射虎炮 六月五日,尚洪迁所统帅的禁军兴捷军各军以及从护圣军抽调的一千余马军都已在长安东面一带扎营完毕。至此,征讨赵思绾的禁军的主力皆已在长安城下就位,只待行营主将、镇宁节度使郭从义的人马从较远的澶州赶到,届时汉军将在长安城下聚集起近四万实力相当的人马。 大军抵达城下当日,郭信便听命前往新扎下的中军大帐议事。途中只见营中四处都是还在忙碌着掘沟安灶的士卒,其中多数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太多畏惧和疲惫。汉军远道而来却士气不减,似乎都对近日攻取长安抱有期待。 郭信也理解军中的气氛,如今赵思绾被围在长安,能够指望的只有两处:其一是西面的王景崇或是蜀国援助,其二是北面同样坐困河中城的李守贞。而其中西面王景崇兵力有限,蜀军向来孱弱,且要出关也不是易事,朝廷更是早有调陕州节度使赵晖前去提防应对。郭信虽还未见过赵晖其人,但在陕州时已经见识到赵晖顾虑周全,智夺潼关的本事,便觉得有他在西边十分可靠。 至于北面的李守贞,其本就是关西局势的重点,加之李守贞自身兵精粮足,又有河中府坚城之利,调往河中的汉军的人马数量比起长安来只多不少,河中府的场面估计比先前刘知远亲征魏州时还要更加壮阔,李守贞若想要取胜虽说不是绝无可能,但也绝非朝夕之间做得的事。 郭信当下便觉得困守城中的赵思绾在目前情况下不太能有机会翻盘。 这时跟在他身后的王世良小声道:“军中兄弟们都以长安为旧都,城内财器宝物必然数不胜数,无一不是等着到时入城大肆劫掠,若能收得一宝回京典了万钱,也不枉来此一遭了。” 郭信微微叹了口气:“长安凋敝如此,如今恐怕已经没什么可抢的。” “末将也以为如此,”王世良跟着点头,“何况万钱易得,一宝难求。” 郭信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落在身下八宝麒麟鞍侧的一个鞍袋上,那里头就装着灵泉观中拿来的玉玺。鞍袋是牛皮扎成,经过风雨和沙场的洗礼早已变成灰扑扑的颜色毫不起眼,不过用硬绳系死在鞍上十分紧实,即便以他的力气也拽不动丝毫,且里面的玉玺又用布包了许多层,从外面看不出任何轮廓,何况八宝麒麟日常不是供他出行时骑用,就是在厩中由郭朴细心照顾,他也便放心将玉玺保管在这看似“随便”的地方。 到了中军,尚洪迁今日倒是不再饮酒设宴,而是身着戎装对诸军各将发号施令,当下就安排下诸军攻城方向,第二日便要各军发起攻势,前几日所说的十日破城果然不是一句虚言。 因炮机先前已在长安四面安排妥当,奉国一军又暂时不在攻城序列,郭信没领到具体命令,尚洪迁只叫他明日暂时以排阵使的身份跟随中军诸将一同观阵。 第二日一早,还不到辰时的光景,中军就已鼓声擂动,各军陆续出营,郭信也带着几个亲兵与中军许多牙将一同跟随在尚洪迁身边等候差遣。 汉军攻城方向同样以东面为主,无数汉军士卒在景风门外徐徐展开阵势,无数旗帜在早间的晨风中恣意飘扬,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尚洪迁遥指大阵方向:“大军气势如虹,尚某必为官家和朝廷诸公荡平此贼!” 一片夸赞之声,只有郭信默默关注着大阵之中那一尊尊矗立的炮机。虽说改良后的炮机在魏州时就已经展现出了相当的威力,前几日也经过许多次试用,但想到它们今日即将再次派上用场,还是让郭信不免有些紧张。他忍不住乱想:那些明知自家孩子足够优秀却仍在考试时为其担心不已的家长,它们所经历的大抵也正是自己此刻的心境罢? 中军鼓声再次擂响,只是这次却已不是出营的鼓声,而是鼓点密集、令人血液随之踊跃的战鼓,各军从四面相继传来号声,接着便看到一面面传令的小旗在林立的刀兵与沸腾的人海中来回穿梭。 而城上的情状终于也不再像郭信先前所见城垛间三三两两的人头,而是与城下同样鲜明的旗帜,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刀剑的寒光。 从代州、魏州,再到如今的长安永兴府,已是郭信经历的第三场攻城战。三座城池彼此毫无相似,战场上弥漫的残忍血腥却毫无变化。城上城下箭矢如蝗,虽然有洞屋、云梯等作为掩护,但仍不断有汉军士卒中箭倒地,从郭信的位置看去,那些倒地的士卒瞬间就变成了地上的一个小点,很快就淹没在更多跑动的活人之间。 这时就连尚洪迁也变得表情凝重,默然不语了。 按照战前计划,炮机要在首轮进攻过后,守军稍稍放松之时启用,而眼下守军抵抗异常激烈,攻城持续了两个时辰,汉军偶有两次攻上城头也很快被守军夺回,郭信时常观察着尚洪迁神色,却见他一言不发,猜不出他的意思。 直到城下的汉军人马进进退退已经换了几批,却依旧难以占下城头,尚洪迁终于大手一挥,招来候在一旁的传令塘骑:“传令各部炮机攻城,直到兄弟们占住城头时为止。” 塘骑四散前去传令,郭信也连忙望向设在景风门外的那几尊炮机,只见那几尊炮机得到命令,很快就动了起来,首轮校准试射之后,十数枚数十斤重的石弹划过一道道曲线,伴随一声声巨响重重砸在城墙之上,声音之大连郭信所在的位置都能听到。 其中甚至有两枚石弹直砸入景风门上的城楼,砸塌了半面檐顶,景风门上顿时一片烟尘。 “好!好炮!”尚洪迁见炮机威力之大,连连叫了数声好,随即回头问道:“郭将军何在?” 郭信也难掩喜色,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拍马抱拳而出:“末将在此。” “郭将军的炮射得好,就是不知这炮叫啥名字?” “回虞侯,这炮还无名字。” 一旁有牙将吆喝:“郭将军的炮令咱军威振壮,既无名字,不如虞侯来起个名字!” 尚洪迁顿时眉飞色舞,垂问道:“郭将军觉得如何?” 郭信自然无法拂他意思,笑着道:“末将荣幸之至,还望虞侯为此炮赐名。” 尚洪迁抓着胡子想了片刻:“这炮射得凶狠,郭将军又射过虎,不如就叫射虎炮。” 便上当即有人应和:“好名字!此炮发石万斤,其破空声正如虎啸,此是其一;郭将军曾亲射猛虎,有此渊源乃是其二;城中赵贼与李守贞勾结为虎作伥,正是一头豺狼恶虎,正是其三。虞侯赐名真是恰当极了!” 郭信也觉得射虎这名字虽听着粗,但还真是十分贴切,当即向尚洪迁一番谢过。 尚洪迁大笑:“有此射虎炮相助,何愁逆贼不平?” 众将又将视线转回战场,在炮机掩护之下,守军果真受到影响,汉军沿云梯楼车登上城头的情况也出现了数次。可惜将至午时,阳光愈烈,就连观阵的郭信等人也在太阳的暴晒下汗流浃背,加上汉军也攻势也逐渐疲软,尚洪迁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汉军如潮水般退回,空留下城下数座燃起浓烟的云梯楼车,以及景风门外成群的尸体。 第一百零三章 尽力而为 攻城第二日,郭信从帐中出来时发现营中四处都漫着一层薄雾,帐边的青草叶上也凝着许多露珠,头顶天气比起昨日变得十分阴沉,一切都在表明有一场夏雨正在酝酿。六月的天气本就多变,只是攻城计划恐要因此受到影响。 不过中军没有传来暂停攻城的消息,底下的将士们只能依旧按照布置准备攻城。郭信赶去昨日观阵的地方时,尚洪迁正站在上处,下面是各军几十个武将挤在一处。许多武将认识了郭信,都让出身子好让他站在靠前的位置。 郭信站定后,便能清楚看见尚洪迁脸上暗藏的忧虑之色。昨日经过一番大战,汉军看似声势浩大,但取得的成果只能说消耗了些许城中武备,摧毁了半座无关紧要的城楼。因此真要有所突破,还要看接下来这几场战斗进展如何,毕竟汉军数量数倍于守军,且城中赵思绾原先的牙兵及新近招募的青壮战力有限,必然无法长时间维持昨日那样烈度的攻城。 故而在郭信看来,时间正是决定汉军能否拿下长安,掌握整个关西局势的重点,倘若现在不能一口气啃下,后面就很难再调动将士们卖命去打,而且其中还要牵扯到东京朝中王章他们对关西各地兵马的粮草供应…… 不多时,尚洪迁便下令攻城,今日仍以东面景风门为主,只是改由射虎炮先射,随后大批汉军手持立牌,在本军射手和云梯的掩护下向城上发起攻势。 城上城下再度陷入一片混战,就在这一会,郭信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接着便觉得未着甲的手背上掠过一抹凉意,雨滴已经落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尚洪迁,尚洪迁却一言不发立在那里,眉毛拧成了一团,仍望着远处的战斗。 雨滴已经变作雨珠,远方的视线在雨雾中逐渐不清,且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有将领开口提醒:“将士们无法冒雨攻城,还请主帅鸣金收兵。”诸将顿时纷纷附和起来。 “老天误我!”尚洪迁愤恨地拔出剑来,直直劈向地上,宝剑应声而断,郭信看去,正是先前中军酒宴上尚洪迁放言十日破城时手中那柄。 尚洪迁抛了断剑,随后从亲兵手中抢过缰绳,翻身上马:“收兵回了!”说罢在雨中绝尘而去。 雨势已大,众将彼此间连作礼告退也顾不上了,各自纵马回去宣告退兵。 郭信回到奉国军中,浑身甲胄已经湿了个透,刚叫郭朴为自己卸了甲拿去擦拭,帐外又有兵士前来传告尚洪迁要他前去中军相见。 郭信不得不又取了甲穿上,跟着亲兵一路穿行过乱糟糟的营地,终点却不是中军众将议事之处,而是尚洪迁休息睡觉的大帐。说是大帐,其实也并不比郭信的帐篷大许多,不过按照军中规制设了辕门栅栏,并有亲卫环绕守卫。 刚进辕门,郭信就听见一声大喝,放眼看去,竟是尚洪迁脱了甲胄,只穿一身单衣在雨中舞剑,身边两个亲兵各自为他捧着兜鍪铠甲。 走了近些,郭信才发现尚洪迁手中却不是铁剑,而是一柄约三尺长的竹节钢鞭。一柄钢鞭动辄十数斤重,即便是在禁军精锐中也少有人使,而此刻那钢鞭在尚洪迁手中挥舞却毫不费力,在雨中气势不减,虎虎生风竟与舞剑无异。 “好鞭法!”郭信真心赞了一声,“虞侯身手不凡,威武如此,真是三军之幸。” 尚洪迁听见他的声音,收了铁鞭,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卖弄力气罢了,要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俺咋能为朝廷官家来这鸟地卖命?听闻郭将军射术高强,拉得起强弓,不如也来试试这鞭子?” 说罢不等郭信回应,便单手举着朝他递来。 郭信双手接过铁鞭,两只手掂了掂,当即只有一个感觉:沉!又用右手紧紧提着,抬腕想要像舞剑一样撩个腕花,却发现不过两圈手劲就开始发酸,不得不收了铁鞭,不失恭维道:“寻常武夫用不得这般兵器,叫虞侯见笑了。” 尚洪迁哈哈笑了两声,从郭信手里接回铁鞭,也不等亲兵来拿,便鞭头朝地砸下,径直插进土中数寸。 “郭将军进来说话罢。” 进了帐里,尚洪迁从亲兵手中接过裘氅披上,便将亲兵屏退。 帐中一时只有二人,尚洪迁不急着说话,先拿氅角粗略擦了脸上雨水,才回头对着郭信似有所指地道:“郭将军善用弓,却不知用鞭,要知道这越是沉重的兵器越是难以操持,反而越要收着力气控制分寸,不然一来使不出厉害,二来也容易反伤自身。” 郭信略作沉吟,觉得他多半是在说战事,便抱拳道:“末将武艺不精,还请虞侯赐教。” 尚洪迁摆了摆手:“这没外人,你不要多礼,俺与你爹也算旧识,此役由俺统兵少不了你爹在枢密院中说话。” 接着若有所思道:“使鞭之法虽然有不少妙处,然而有些时候敌到近前,再多妙招巧劲却也顾及不上,那时便只有发出狠力往前劈去,哪怕自知要伤了手断了臂也不得不如此。” 这回郭信彻底听明白了:“末将不明,如今咱们已经急迫到了这般地步?” 尚洪迁闻言笑了一下,随即又幽幽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十分苦涩:“局势就是如此,朝廷连连私下下诏,叫俺尽早克复长安,北上与白文珂等人夹击贼首李守贞。俺不对郭郎说假话,郭郎也别欺瞒俺,有射虎炮相助,俺大军多久能拿下此城?” 郭信觉得此时为射虎炮打包票并无必要,何况说得太轻巧反而容易像如今尚洪迁一样骑虎难下,于是微微沉吟后开口道:“长安城如今虽大不如前,然其夯土砖墙坚固难攻,且听闻赵思绾此前已有加固修葺,即便有射虎炮之利,想要攻下也绝非易事。因此末将不敢断言破城时日。” 尚洪迁沉默无言,良久才再次开口:“没有别的法子了?”像是问郭信,又像是再问自己。 “若想尽早破城,末将以为,一则多设炮机,或将四城炮机集于一处,便是先前在魏州时的法子,二则骊山采石极便,石弹充足,便可日夜发石不停,不仅发于城头,亦可发于城内,从而摧毁城中军民抵抗之心。如此一来,想必能够襄助虞侯一二。” “听闻早先魏王说过郭二郎乃是汉家栋梁,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尚洪迁爽快地起身点头,“就按郭郎说的法子办,郭郎在军中一切尽可便宜从事,凡有难处来找俺就是。” “末将尽力而为。”见尚洪迁心满意足,郭信也低头应下差事,只在心中暗想:有些事并非尽了全力就能做到,只是想要得知结果,又非要尽了全力不可。 第一百零四章 怅然 “放!” 一声令下,咯吱咯吱的机枢声响起,十数余座炮机一齐发射,石弹跃空而过,大多都顺利飞向城头,或是隐没在城墙之后,伴随着一连串巨响,引起旁观军士们一片欢呼。 刚才发令的是他部下章承化,此时正接着在指挥士卒们石弹,郭信则立马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身边还有两人与他一样骑马立着,其中一人是护圣军左厢五军的都指挥使白崇赞。护圣军是禁军中主要的骑兵力量,白崇赞也是此役参与永兴行营的禁军之中唯一一支马军,因此被尚洪迁临时抽来护卫汉军的炮机阵地。 另外一人则是先锋军中同为指挥使的祁廷训,这几日先锋军权已将重新归于王进手中,王进派祁廷训来帮他守卫炮机也算在作出某种表示。 又是一阵齐射完毕,祁廷训道:“郭将军为大军献了这般利器,此番功劳恐怕不小。” 白崇赞闻言嗤了一声,“你等步军都有功赏,这战事看来于我却是没甚关系,营里的马养着整日白吃草料,这几日倒是眼看着蹄懒肚圆了。” 郭信笑了笑:“战事不止一处,西边北边还有贼寇未平,白都使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白崇赞嘴角上扬,显然也比较认同郭信的话。 祁廷训也道:“郭将军说的极是,听闻澶州郭太尉的镇军也过了潼关,不消几日也要与咱聚兵一处,到那时这长安城手到擒来,咱们早早拿了这首功,好再去他处杀些乱贼分些功劳,岂不美哉?” 正说话间,不远处中军突然传来闷雷似的战鼓之声。 三人连忙打眼望向中军方向,只见那边令旗翻飞,人马跑动带起的扬尘四起。 白崇赞抚须笑道:“咱家大帅恐怕不愿等郭太尉的援军来了。” 郭信心中默算,今日距离尚洪迁的“十日之期”只剩下三天,尚洪迁果然不愿轻易放弃念头。 就在这时,有令骑从中军拍马而来:“前军排阵使郭信何在? 郭信拍马上前:“本将就是。” “郭信听命,命你调整射虎炮射距,以城头为靶,为大军压阵!” “末将得令!” …… “哐当!”尚洪迁摘下头盔抱在怀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空气。从今一早他便隐约觉得脑袋有些发沉,不过比起脑袋,难以平复的焦虑心情更叫他痛苦难耐,简直就像是一个饿极之人眼前摆着一个罐子,里面装着无数鱼羊美味,却如何也找不到一双筷子去夹。 尚洪迁晃了晃发沉的脑袋,远方汉军的攻城战斗已经再度打响,短短的时间里,城头与攻城将士们之间飞矢如雨,让他不免想起了前几日那场连日的大雨。大雨不期而至,城池高不可攀,天时地利似乎都不在本方,好在赵思绾困守孤城没有援军,还可以放心围着打。 尚洪迁右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抓紧了铁鞭,距离城墙一箭之地的距离内,遍地都是倒地的汉军士卒,然而还有更多人呐喊着,在远方射虎炮的压制下,依靠着楼车云梯向城头推进。 几日强攻之下,人马折损极大,粗略估计也有三到四个指挥失去战力,不过尚洪迁并不过多在意将士们的伤亡,从古至今,战死沙场者何止千万?何况朝廷对禁军向来不薄,这样的乱世一月的军饷就够在乡野间买下数条贱命,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能否攻下长安!因此他已向下传令,全部攻城器械毫无保留,各军都在攻城序列,轮番上阵,决心非要在今日打出个结果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汉军逐渐开始攻上城头,后方的射虎炮也因此停止了抛射,尚洪迁双目一刻不离地盯着那边战事,忽有亲兵摇着令旗拍马而来。 “报!敌军景风门已被我军将士洞屋凿穿,三军都指挥使何徽正率部死战!” “好!”尚洪迁精神大振,先是大叫一个好字,随后便举起铁鞭,回头大喝:“城门攻破,进城杀贼,就在近日,随我杀!” “杀!杀……”身旁亲兵牙将纷纷大喊。 …… “景风门破了?” 消息从前方传来,郭信等人无不打眼朝景风门的方向望去,果然听到那个方向杀声震天,也有许多汉军旗帜正向那边聚集,却无奈他离得太远,看不清情况究竟如何。 就在这时,郭信猛然发现主帅中军大纛竟然也动了起来!而路线正是指向远处的景风门! 白崇赞表情带着欣喜:“大帅准备亲自上阵,攻破此城恐怕就在今日了!”说罢白崇赞吹了一个长哨,分散在四周守卫的护圣军骑兵都聚拢了起来。 “功赏财物就在城中,护圣军随我冲杀!”白崇赞扬刀喊了一声,当即也不管郭信二人,直接率众骑绝尘而去,也前去景风门参战了。 祁廷训犹豫着道:“咱要不也去……” 郭信抬手止住他:“仅是一座城门,施展不开太多人马,咱的人去了也只是晾在一边吆喝罢了,何必要去?” 祁廷训点点头表示同意,二人立马无言,与四周聒噪的士卒们一同紧张地等待前面消息。 过了许久,远处原本杀声震天的地方突然大乱,许多旗帜都在向后方移动,先是马军,随后许多步军也从景风门附近脱离出来,四散往回跑。 祁廷训道:“不好,恐怕情况有变。” 郭信也深皱眉头,如果顺利夺城,大伙没理由往回跑,唯一的解释就是汉军没能攻下景风门,反被守军杀了回来。 他想不明白为何局势为何突变,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作猜测,当即吆喝章承化和王元茂前来,下令道:“王元茂领一个指挥在此地守卫炮机,章承化带剩下的人随我前去掩护大军后撤,不得有误!” 二人当即领命前去点齐士卒,祁廷训也当即命部下聚集,片刻之后二人就带着人手前去支援,路上四处都是乱军,四下里喊叫声惨呼声不绝。郭信一边叫王世良领亲兵收拢败兵,一边逮人问明前方情况。 连问几个败军,都不知景风门下到底如何,只知道大伙攻着攻着前方有人开始后撤逃跑,便也稀里糊涂跟着往回跑。 郭信与祁廷训率军走到城头一箭之地外,这时郭信终于看清状况,只见景风门外遍地尸首,大批汉军人马都在后撤,而一伙大概数百人衣甲与禁军截然不同的人马则正从景风门涌出,四处追杀溃逃的汉军,同时不忘点燃城下停放的云梯楼车等物,而另一股人马则是打着白崇赞的护圣军旗帜,正与追赶而出的敌军陷入厮杀。 眼下不是贸然接战的时候,重要的是稳住阵脚,以免冲击更大。郭信当即命部下仓促列好阵势,许多乱军看见也跟着聚集过来。 这时有一员将领带着几个亲兵纵马过来:“郭将军!” 郭信不知将领姓名,却在中军见过,当下大声问道:“景风门既破,大军何至兵败?尚虞侯在何处?” 将领尘土满面,头盔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喘了口气回道:“咱们步军攻入城中,谁知里头是座翁城,那城头比外城矮小,故而咱在外头未曾发现,待咱正要回撤时,大帅率援兵赶到执意要攻,仗马执鞭身先士卒,奈何城上箭石齐下,咱的人全缩在下面挨打,大帅……不幸被石弹砸中坠马,我军进退失据,一时大乱,加上白都使马军护着虞侯要退,所以才导致溃兵。” 郭信抓紧缰绳,打眼望去,景风门附近的敌军似乎已被护圣军马军杀退,转头看时,许多禁军将领也在重新收拾人马原地列阵,心里不禁松了口气,不论如何眼下局势已经稳住。 只是这样一来,汉军士气大亏,加上攻城器械毁于一旦,攻破长安的目标似乎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了。 他怅然望向景风门,第一日就被射虎炮摧毁的门楼边,正有一面血红的旗帜在风中肆意招展。 第一百零五章 夺气 太阳已经挂在西天,战场烟尘散去,徒留遍地尸首,景风门的门洞还大开着,却已没人再对其有任何心思。 各军逐渐收拢回营,景风门前最后一支护圣马军与守军在一阵短暂的交手之后也各自退兵,郭信见状觉得此时应先去中军大帐看看情况,便留下章承化收整队伍准备回营,自己则奔向行营中军。 不久到了行营中军,郭信却发现刚从战阵上下来的护圣马军已经将中军营寨团团围住,辕门口站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将领,正怒气冲冲地与一员将领争论。 武将们嗓门大,还没近前就能听到他们在吵什么,大概便是要入内求见尚洪迁,而那员把守辕门的马军将领却死也不肯与部下让开,只在马上急着大喊:“我等受都使之命在此守卫大帅,中军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诸位将军且回营去,明日自有安排。” “大帅是咱兴捷军的大帅,还需尔等外人在此护卫么!” “放咱进去,军情如此,我等必须面见大帅!” “既无军令成命,又不肯相让,莫非白崇赞在里面图谋不轨?” “马军宵小,待俺们回去提兵再来,你们四只脚就拦得住么!” 说罢一群将领就要招呼各自亲兵准备强闯,马军将领劝阻不得,情急之下拔出刀来:“军令不可违,诸位若要硬来,就不要怪咱马刀无情了!” 兴捷军的将领们见状也毫不胆怯,纷纷拔出刀剑。郭信看着辕门处的两拨人相持不下,心里也在打鼓,眼前情况怎么看都不对劲,白崇赞这样做法,想来想去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白崇赞发了疯准备夺权投敌,要么就是尚洪迁伤势已经极重,不得不出此下策封锁消息,以免造成全军更大的动荡。 而就在双方正剑拔弩张之际,营寨内突然奔出一骑朝众人高喊:“王进、何徽、樊爱能何在?” 话音落下,两员将领排众而出,各自报了名姓,骑士便道:“二位将军,中军有请,还望速速前去。” 两人当即收了刀剑,其中一人不忘回头道:“诸位稍安勿躁,待我二人前去面见大帅,倒要看看里面是甚么名堂!” 郭信转头看了看,却没见到王进。等何徽和樊爱能进了辕门,传令的骑士又问了一遍:“先锋都指挥使王进可在?” 郭信正要提马回营去通报王进,就看到王进急匆匆地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赶来:“本将在此!” 王进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甩给亲兵,很快也大步进了辕门。 辕门前的军将们一时议论纷纷,郭信见状直接转头拍马回营,只要王进进去,他自然能从王进口中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营路上,郭信只觉营中气氛一片沮丧颓靡,许多人都垂着头,还有些在暗地里叫骂,就连身边的郭朴等亲兵也是默然不语,在郭信看来,军心显然已经动摇。 战争实在是难以预料之事,几个时辰前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都还觉得长安唾手可得,现在全军上下却完全无心再战。难怪姑兄李重进在魏州时曾对他说过,大军出征在外,最怕‘夺气’,尤其是兵临城下之时,一旦将士失去攻城之心,丧气怯战,人人都想着回家,那仗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郭信回到帐中,不禁也想起自己的家来,想起东京城中自己那间不大的院子里,还有一个肤色如玉般洁白的小娘等着自己。他从腰间解下那枚绣着玉字的鱼袋,这鱼袋每日挂在腰上,倒已经成为了一种寻常的物件,只是出征数月,上面已经难免沾了灰尘。 郭信想了想,也是时候给家中写封书信了,翻找半天找出纸笔,研好墨正要落笔,就听见郭朴的声音在外面道:“王都使从中军回来了,差人叫意哥儿过去。” 王进的毡帐离他不远,走路片刻就到,王进亲兵对他十分熟悉,打了招呼便放他径自入内。 没想到王进竟在帐外等他,瞧他过来,当即上前一把抓住郭信的手,领进帐中,进帐便问:“尚洪迁死了,郭郎知道不知道?” 郭信顿时骇然,王进看见他的表情知道了答案,便先引他坐下。 郭信坐下仍一时难以消化这一消息,毕竟尚洪迁身份实在重要!且不说其是临行前刚取代刘词上任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本身职位便是禁军系统中仅次于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与马军都指挥使刘信的三号人物,单说在数万大军的永兴行营之中,也是仅次于行营都指挥使郭从义的副帅,若要再考虑到其代表朝廷与禁军的背景,等到郭从义抵达长安之后,恐怕仍要以尚洪迁为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永兴行营,乃至东京禁军中的重要人物,如今竟这样轻易死在了长安城下! 郭信从短暂的震惊中醒过神来,缓缓开口问道:“军中都以为是白崇赞救了尚虞侯回营,怎么突然……死了?” “听白崇赞所说,当时尚洪迁在景风门时还有一口气在,还在喊什么杀贼,只是救回来后就已说不出话,张嘴便是流血,卸了甲才发现胸膛早就被砸了个坑!眼看着没了生气。这事当时不仅白崇赞一人在场,尚洪迁几个亲兵都能佐证,他的话不会有错,因此才不得不围了中军,免得军心大乱。” 郭信叹了口气,想清楚了眼下的状况。既然尚洪迁已死,那么按照行营设置,行营都指挥使之下职位先后是是行营步军都指挥使、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及先锋都指挥使,而步军都指挥使在景风门同样身负重伤,眼下昏迷不醒,继任掌管行营的自然落在了行营马军使和先锋使的白崇赞和王进身上。然而问题在于长安城下禁军主力是尚洪迁带来的兴捷右厢一万余步军,白崇赞和王进二人却分别是护圣、奉国二军将领,不得不又拉上兴捷右厢威望较大的何徽、樊爱能二人一同商议行营事宜。 王进握着拳头,愤愤然道:“当日在新丰时我就觉得此人是一介匹夫,只是碍着他身居高位,才不得不受他节制。这些日子过来,除了白白驱使咱禁军好汉们送命,倒也没见他有甚么别的本事,如今反倒自己贪功冒进死在阵上,真是莽夫!莽夫!” 似是觉得自己嗓门大了些,王进清清嗓子,又压低声音道:“只是他一人丧命也就罢了,如今却要误了朝廷大事!” 王进先前差点被尚洪迁解了兵权,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尚洪迁毕竟算对自己有恩,于是郭信没吭声,只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王进见他默然,也没了继续的兴致,沉思良久,叹了口气又摇起头来。 “咱们几人在中军简单商议,暂时定下三条意思:其一,连夜联名上奏朝廷及枢密院,请朝廷裁决功过,拟定方略;其二,在军中封锁消息,仅告知都指挥使以上人等,直到行营主将郭公率部抵达之后再做定夺;其三,全军修整,暂停一切攻城行动,并增添哨岗守卫营寨,严防城中敌军趁势而出。” “因此郭郎的射虎炮,这段日子也可以停了。” 如今情况射虎炮再射也没什么意思,这事自无不可,郭信爽快地抱拳应下。 接着王进又欲言又止道:“不过眼下有件事需要郭郎帮忙。” 郭信没直接答应,饶有兴趣地问道:“不知都使所指何事?” 王进抓了抓胡子:“咱们几人在中军商量半天,恐怕朝廷不知这边底细,官家和诸公在朝中生疑,反而降罪于无辜将士。故而要请郭郎详细告知郭枢密此间情况,那尚洪迁是不听我劝,硬要急攻,狂言要十日破城,最后这才浪战身死。此外,咱们眼下决定暂缓攻城,并非是怯战,实是长安城坚池深,难以轻下,加之前番尚洪迁轻敌浪战,禁军人马折损不少,将士们需要时间修整再战。郭郎在郭枢密那边说话比我们几个都要好使,待细细讲明,郭枢密定然会知道咱们行营苦衷,到时有枢密院在朝上说话,咱们这厢也就待得安稳了。” 第一百零六章 郭从义 六月底已经到了末伏,再过几日眼看就要入秋,天气却依旧炎热。没了战事,郭信每日便只在军中点卯时露个脸,其余时间多待在帐里看书,偶尔也练练书法。盖因先前起笔家书时竟发现自己下笔已有了几分生疏,虽说自己是个武将,但后世有句话很在理,没文化会吃大亏。 在军中安稳了几日,从后方运入营中的粮秣突然增多,随后就听闻郭从义从澶州远道而来的人马终已经抵近长安,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人——内客省使王峻。 郭信对王峻印象较深,先前他第一次在代州领功升赏时,就是王峻前去宣的旨,后来护卫李皇后入东京时,又是王峻在陈桥驿迎接,在东京时也有过数面之缘。如今王峻在朝中似乎算是杨邠、郭威这边的人,听闻先前随刘词的奉国右厢去了河中府监军,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 又过了几天,先前的家书传来了回信。虽是家书,走的却是枢密院传递军情的路子,由枢密院的令骑亲自送到郭信手中,郭信接下书信,暗笑自己这身为枢密使的父亲倒是毫不介意私事公办。 信中除了勉励他在军中实心用命外,所言多是公事,除了说明朝廷已经知悉城下状况外,也提到朝廷调王峻来永兴行营节制禁军兵马,此外还提了一点,便是郭威已经枢密使加身同平章事,正式成为当朝宰辅之一了。 郭信这才明白,王峻之所以出现此地,竟是朝廷为城下禁军派来的空降上司,其临时由河中调来做行营兵马都监,应该正是枢密院出于在行营中制衡郭从义的意思。 至于郭威在这个时间突然以枢密使之身加官宰辅,倒让郭信毫无预料,不过郭威在信中没有细说缘由,郭信也就无从猜测朝廷用意。 七月的头一天,郭信随王进等人一同在营前迎接郭从义。只见官道上的人马一拨接着一拨,不过除去郭从义的亲兵牙军外,郭信发现其行伍之间装备精良的兵马很少,其中还有部分一看就知是混杂着老弱充数的。 不过这年头藩镇诸军,尤其是中原、河北一带常年因战乱而人口凋敝的旧镇,确实是衰落日久,早已不复几十年前那般各个威名赫赫,如今更多的只是徒留威名罢了。 郭从义很快就在自己新设的中军大帐中召集众将议事。 众将到齐之后分列两边,上首坐着两人,右边一人神情穆然,身着红色官服的正是内客省使王峻,左边那员同样神色严肃的将领就是郭从义了。令郭信略感意外的是,郭从义看上去竟比尚洪迁还要年轻许多,顶多只有四十岁的年纪。 只是郭从义年纪虽然不大,在军中却资历深厚,听说其出身非同小可,乃是前朝庄宗李存勖收养的养子,直到晋朝时才又复姓郭氏。后来又在太原受先帝刘知远举荐为将,在代北与契丹打过不少胜仗,因此深受刘知远喜爱。哪怕在之后刘知远起兵时,郭从义也没落下功劳,先是担任先锋渡河,又背着骂名杀了被契丹人拥立为帝的李从益,如今虽然外放藩镇,却也实在称得上是汉朝立国的元老重臣了。 没容他继续多想,王峻很快就站起身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份杏黄的帛书,润了润嗓子道:“众将听旨意!” 众人皆单膝跪地,王峻接着道:“尚洪迁本国之忠良,亟历戎事,诚可托也,而今卒于贼手,朝廷深感其哀,赠中书令……然大军不可无帅,官家旨意,着内客省使王峻,即日赴永兴府,任永兴行营兵马都监,全权节制行营禁军兵马。” 底下众将一片哗然,郭信提前从郭威的信中已经得知了其中缘由,自然心下了然。 王峻读罢旨意,也不管众将反应,便坐回原座,任由军将们窃窃私语,直到郭从义接过了话题。 “不论如何,战事为先,如今战事不利,是何缘由?白都使且说来听听。” 被点到的白崇赞抱拳答道:“禀太尉,末将以为原因有三,一是长安城高池深,攻之不易;二长安城本就府库充备,如今城中粮草甲备尽入贼手,贼人得以高枕无忧;三是赵贼勾连河中,如今河中未平,贼军心存侥幸,有心坚守。有此三点,故而我军急战而不能平。” “白都使说的有理,”郭从义听把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缓缓道:“听闻赵思绾曾生剖人胆下酒,还言吞人胆至一千,便胆气无敌,如此看来,实是个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之辈。” “不过官家让咱们来平叛,正是诛灭此等宵小,还此间太平。”说着郭从义解下腰间佩剑,拍在案上:“本将行至东京拜见官家时,官家赐我戎装、器仗,且授我永兴军节度使,此剑便是其中御赐。官家托我大事,我岂能有负官家重托?” 众将听得认真,郭信却在心里嘀咕:像尚洪迁,郭从义这般大将,临到战前一定要拿剑说两句么? “不过,再照先前的法子猛攻急攻是不行了,古往今来强攻破城,有不少法子,但最好的法子确是最简单的法子,那就是围住孤城,等城里的人饿死。” 众将愕然,却见郭从义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过了片刻,郭从义的声音又道:“尚虞侯以悍勇闻名,朝廷失此大将,在这关头实非良讯,只是如今禁军人马折损不少,我军又从澶州远道而来,正是人马疲乏。故而本将以为,当务之急不是破敌,而是修整。刚才白都使所言赵贼高枕无忧,我见不然,城中百姓十万,府库怎么充足,也消不了太多时日,到时饿殍遍地,就只有不战自降一途,难不成贼军人人都学赵贼捉来百姓生吃人胆?” 这时都指挥使何徽试探着道:“可如今粮草不济的不仅是贼,自咱来后便是缺粮日紧,大军若要怠于城下,不知太尉准备如何长久与贼相持?” 郭从义冷冷地哼了一声,拱手朝着东边遥遥一举:“军国大事,尔等匹夫知,朝廷就不知?前些日子官家已命工部侍郎李充任西南面行营都转运使,督调河东、中原之粮开来关中接济,待捱到秋后,粮草自会充足。” 这回没人再出言反对,大伙本来也不愿意接着打,这下正遂了心意,皆点头称是。 第一百零七章 援兵 战事被搁置下来,在长安四城之外,取代楼车云梯的是汉军新布下的壕沟与藩篱。 郭信轻骑在营边巡视,顶着末伏天的太阳,铁盔下的额边不断沁出细汗,身上的甲胄也被晒得滚烫,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蒸笼。抬头远望长安城,城楼城墙也在经受这毒辣日头的炙烤,扭曲的光影叫人不敢逼近。 郭信打马回营,营前候着一个军汉,见他回来马上过来,称王峻正在中军等着见他。郭信料到王峻会私下与自己相见,当下也不作别的准备,跟着军汉到了王峻的大帐。 郭信进来时,王峻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王峻今天没穿官服,而是一件紫褐色菱纹的圆领袍子。郭信这几月在军中见多了穿着甲胄的军汉,此时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当即觉得那袍子做工十分精细讲究。 瞧见郭信进来,王峻则立即投了笔,从正在伏案的姿态中解脱出来,上前一把拉住郭信,不住地上下打量,随后断然称赞道:“好一个赳赳少将军!郭使相真是好福气!” “使君谬赞了。”郭信对王峻的热情毫无准备,但还是抱拳道了一声,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回答。 王峻随即殷情地拉着郭信坐下:“许久不见,那日来时我便想找二郎叙旧,只是初来乍到,这兴捷诸军的将头我还不识几个,实在不便先见二郎,这两日忙完军中事务,特意请二郎过来一叙。” 郭信闻言颇感意外:“使君还记得我?” 王峻道:“怎会不记得?二郎当初先登之功,史弘肇那厮在先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先帝提你做指挥使的宣命不就是我去代州传的?回想那日情景,真像是历历在目,只是没想到短短两年,二郎又给了我许多惊喜。如今的二郎,当得是我军中的一员虎将。” “虎将不敢当,末将只是做好本分罢了。” “怎么还称末将?”王峻佯装不满,随后笑道:“我与郭使相是旧相识,二郎在我这千万不要客气。去年刚进东京,百事芜杂,故而没有时常登门拜访,倒是生疏了两家情分。不过待三镇平定之后,咱们回到东京便有的是时间相叙旧谊。” 几句应答间,两人初次单独见面本该有的隔阂悄然消解,王峻寥寥几句下来让不太喜欢被拍马屁的郭信也觉得如沐春风,暗道难怪刘知远会让王峻作汉朝的头任客省使,王峻确实很会说话,身上又有一番风度魅力,以他做负责出使接待之职的客省使真是再适合不过。 两人又谈了一番旧事,气氛到位后,王峻便将话题引入正轨:“不过如代州那般轻易的战事毕竟少有,像眼下这般堵在城下数月不立寸功才是军中常事……说起来二郎身在此地,可知道北边行营的情况?” “不知详情,只知晓北边行营兵多将广,听闻李守贞已如赵思绾一般缩在河中府,料来比这厢顺利得多罢?”其实河中行营数万大军几月里云集关中,却一场大仗也未听闻,各家几支人马滞留在同州到潼关一带,甚至还未渡河北上,这些军情在郭威的书信中已有提及,不过郭信还是佯装不知,想让王峻继续说下去。 王峻果然嘴角一撇:“二郎太高看那帮人了。这帮藩镇诸侯只顾保全自身,哪能像尚洪迁一样真正为朝廷拼命?眼下白文珂屯兵同州,常思屯兵潼关,皆是逡巡畏敌而不敢进。如今郭从义来了这长安城下,数万人马还不同样引而不发?先前在中军计议军事时,你且听他那一番说辞,嘴上说着不负官家重托,干的却是持兵自重的勾当,哪里愿他自家在城下折损一兵一卒。” 王峻接着幽幽叹了口气:“那日我本该当众斥责,好在军前申明朝廷大义。只是郭从义毕竟身为行营主帅新到此处,我不便一来就杀他威风,更何况下面一众军将皆对其诺诺称是,人心在他,我又有什么办法?” 郭信听着王峻发泄不满,随声附和:“如今看来,河中行营畏战,永兴行营厌战,关中真是似安实危之局。” “二郎说的极对,长此以往,岂是取胜之道?关中战事拖延日久,即便不败在此处,契丹、南唐无不是本朝劲敌,就算眼下契丹内乱,南唐新败,但待其缓过劲来,开启战端,前来进犯河东、淮北,朝廷如何抵御?” 郭信道:“使君远见卓识,不如早早上奏朝廷,等待朝廷决断。” 王峻点点头:“这是自然。除此之外,我已上书请求朝廷令派一员重臣前来督战,节制关中所有兵马,好叫这帮尸位素餐之辈实心用命,为朝廷出力。按日子来算,这些天东京朝中想必正在计议此事。” 郭信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什么,问道:“使君以为,何人能担此大任?” 王峻对郭信露出一笑:“这几日我思虑良久,想来东京朝廷诸公之中,杨邠杨相公久不历军阵,苏逢吉、苏禹珪只知提笔不知提剑,史弘肇是员猛将却非帅才,其余人等要么老衰之身,要么资历浅薄,不能统御诸军。思来想去,只有令尊郭公年富力强,熟稔军事,不仅于军中素有名望,且其本就是枢密之身,前来号令各军,真是再适合不过!除郭公外,还有谁能堪此重任?” 自家父亲可能要来关中做平叛总指挥?郭信竟一时不知该是欣喜还是担忧。欣喜自然是自家父亲前来坐镇,经此一役必然收益重大,单是平叛期间,就能为自家在藩镇与禁军中积累无数的人脉关系,更不必提赢得战事之后的名望。要知在这年头,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而广大将士们的认可和拥戴能得来一切!至于担忧更不必提,郭威真要军权在握,待到日后顺利平叛,只怕那心气狭小的刘承佑会更加忌惮自家。 王峻继续道:“不过此事结果还要等朝廷诸公计议之后才能得知,我找二郎来还另有一事与二郎相商。” 郭信将心事藏下,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容:“愿闻其详,使君若有差遣,末将断无不从。” 王峻沉吟一番,缓缓开口:“如今各军虽然无功,但李守贞和赵思绾二人也确已被制于孤城,这也是为何我不与他郭从义争论攻战与否的原因。不过事有缓急,唯独凤翔王景崇与赵、李二人不同,朝廷先前虽预料其有反心,提前命赵晖前往取代,可谁知王景崇不仅随二镇反逆,且早已暗厢勾结了蜀国。如今赵晖已探明蜀主决心调兵遣将,不久就要出散关北上,而赵晖部下只有数千之众,恐怕不能抵挡,这几日已经数次派人前来求援。” 王峻顿了顿:“我与郭从义相商之后,郭从义不愿分兵,其余大将也皆以祸福难料,不愿前往。真是窝囊,我在此军中虽有节制之权,却没有亲信根基。”说罢抬眼看向郭信。 郭信恍然,王峻与自己说了这半天好话,到头来果然还是要自己为他出力。不过这倒未必是件坏事,待在长安城下也是无事,下次攻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不如就依王峻所言随赵晖去凤翔闯闯。何况郭威可能来关中督战的消息让他更加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可太需要实打实的军功来获取升迁之资了。 不过他还有很多顾虑:“末将只是一介指挥使,手下将士不过五百,这点人马去了恐怕也不济于事罢?” “这倒好说,那些都指挥使不愿亲去,调两个指挥的人总是要给我这个客省使面子,到时两个指挥一并归你节制,并许你便宜从事之权。二郎去了仍以这边行营排阵使的身份为主,这样二郎身为指挥使,实际便有了一个都指挥使的兵力。” 郭信思虑之时,王峻继续鼓励道:“二郎不必多忧,蜀军向来孱弱,这些年也未闻蜀国有甚么名将,去岁时王景崇仅两千禁军也能大败蜀军,西边的赵晖也是员沙场宿将,只是兵少才有些力不能及,待二郎去后,想必与敌攻守不是问题。” 这下郭信也觉得没必要推诿什么,当即抱拳:“既是使君所忧,末将愿往。” “二郎不仅善战,而且敢战!”王峻当即神情大悦,拉住郭信的手很是激动,“二郎此去不仅是为我,更是为官家、为朝廷分忧,待此役之后,我必亲自上书,保你升都指挥使!” 第一百零八章 射虎军 王峻办事十分利落,很快从白崇赞处借调了一个指挥的马军,郭信又向王进讨要了祁廷训的一个指挥,于是郭信手下便暂时有了三个指挥拢共一千余人马。 短暂的准备就绪后,郭信也不在长安多作停留,七月初七正逢乞巧节时正式开拔,绕过长安城去与西边的赵晖回合。 临行之前,王峻亲自送行,正要行时王峻临时起意,为郭信在幡旗上写下“射虎军”之名,算是为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禁军赐下了名号。 射虎军刚刚上路,西边赵晖部传来消息,得知其已在凤翔府东边四十里的岐山县整顿驻防,请他率军尽快前去听命。 战事紧急,郭信不敢怠慢,每日行军四十里,对于以步军为主的射虎军而言已是不慢,然而几乎每走一程就会收到赵晖的催促。 急切行军之下,将士们疲劳不堪,加之天气炎热,白天的赶路让人喘不过气来,连夜间也没有一点凉意,被太阳晒得炙热的道路把白天吸收的热气散发回来,士卒们皆要拖着两只脚才得前行。 郭信第一回独自指挥军伍,很关心军中状况,见将士们显露疲态,决定在离岐山不远的扶风县内修整半日,这样既不耽误行程,又可让军中得到短暂的休息。 扶风是座小县,估摸不过二里见方。守城的县令得见射虎军到来,提前准备了粮草犒军,虽然不多,但在眼下缺粮之际足以表证心意。 此时文人百姓们普遍对军汉们心存畏惧,郭信对此早有见识,也知趣地没有率军入城,收下辎重在城外搭起营帐。 依城简单扎营后,郭信又让郭朴叫来另外两位指挥使商议哨岗和巡逻事等。除了祁廷训外,护圣军抽来的马军指挥使名叫王环,竟也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指挥使。 经过几日相处,郭信对两人略有熟悉,祁廷训身材魁梧,性子也很耿直,不过与史德珫不同,这家伙嘴巴快,却也比较顺从,身处同为指挥使的郭信之下也毫无怨言。王环相比祁廷训便显得略有些矮小,此外或许是出身马军的缘故,听令干事很是利落。不过要说起来,护圣军和奉国军素来有些不和,先前在护卫李皇后去东京的路上,若非解晖及时劝解,两军还险些在皇后的驿馆前闹出动静来。不过郭信和王环都只是下面的指挥使,上面的斗争就与他们的关系不大了。 待两人到后,郭信便开始布置:“还是与前几日相同,王指挥选派斥候,以东面为主,在本地五里之外散布哨骑。祁指挥与我各出一都人手负责四面哨岗及营中巡视,你前我后,丑时换岗。” 祁廷训先言:“我没异议。” 郭信看向王环,王环也爽快道:“就按郭指挥的法子。” 郭信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一句:“我军已经进入凤翔境内,虽说前面战事未起,但孤军在外,还是要小心为上。” 二人领了命,很快告退离去。郭信正要休息,郭朴突然又进来禀报:“帐外有人求见意哥儿,自称是侯益之孙,什么……侯延广求见。” 侯益是前任凤翔节度使,先前也是私下勾结蜀国,结果被刘知远授意王景崇率禁军讨伐,自己又偷偷跑回了东京,通过贿赂史弘肇等人,一番巧妙运作,竟翻身一跃成了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在朝中说了王景崇不少坏话。如今侯益高居庙堂,反倒是前去平叛的王景崇成了反贼。谁都看得出这两人过节极深,郭信也不禁想到:王景崇身为禁军将领据城反叛,倒有一大半是被侯益逼出来的。 至于侯益家人,据说只有一子在外任职侥幸躲过,其余数十口家人先前都已被王景崇屠戮一空。 因此此刻帐外来客说的有名有姓,身份便很是蹊跷,郭信心下好奇,叫郭朴将人领进来。 郭朴很快回来,身后却跟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布衣,糟头乱面看上去有些狼狈,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进来后瞧见坐在位子上的郭信先是一愣,随后才微微屈膝朝郭信勉强道了一个万福。 郭信怀疑的眼光朝郭朴看去,郭朴认真点头,表示就是此人了。 郭信又细细朝女子打量,发现女子虽然面容脏乱,但除去长得黑了些,五官样貌并不算差,且其腰背挺直,手指细长,一看就是长期不事劳动,确实不像普通农妇。 女子一言不语,直到迎上郭信的目光,又连忙低下头来。 郭信打破沉默,饶有兴趣地问她:“你是侯延广?” 女子连忙摇头,将怀中孩子微微一抬:“将军说笑了,侯延广是这孩子。” 郭信点头,又问:“你说他是侯相之孙,可有凭证么?” 女子当即抱着孩子跪下:“此子之父正是侯太公的二子,隰州刺史侯仁矩,侯家一家七十余口,尽丧于乱贼王景崇之手,只余这孩子侥幸逃出生天,还望将军明断。” 郭信接着问:“你既说王景崇灭侯家一门,这孩子为何能独自保全?你又是何人?” 女子再开口时已带上了哭腔:“妾身刘氏,本是这孩子的乳母,那王景崇丧绝人性,灭侯府一门,为了保全主家血脉,我以自家骨肉换此子逃出,不知遭了多少苦难才逃到此间。听闻将军是朝廷禁军兵马,妾身才特来投奔。若是将军不信,我也再无他法,只有一路乞食往东京去寻老太公了。” 刘氏说罢哭得越发惨切,怀中的孩子也被惊醒,跟着刘氏一齐痛哭。 见刘氏既不要钱也不要饭,只说要去东京寻侯益,郭信听到这已经相信了大半,连忙道:“勿要惊扰军帐,本将相信了。” 刘氏看了郭信一眼,强打着精神拜了一礼,却依旧低声泣涕不止。郭信见着刘氏心下可怜,心中暗想:人在独自遭受苦难时,不论多大的委屈都能忍受,而一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成目的,所受过的所有委屈苦难就再也绷不住而便得无法克制了。 只是值此夜深人静之时,从自己帐中传出去妇人的声音恐怕要遭将士非议,于是连忙亲自上前扶起刘氏:“夫人快快请起,既是侯相之孙,本将没有不救之理。” 郭信又吩咐郭朴前去找些干粮清水来,刘氏终于止住哭泣:“妾身有失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刘氏说完作势又要行礼,却被郭信一双手有力地扶住。看着刘氏脸上鲜明的两道泪痕,郭信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妇人哪里是黑,只是沾了尘土显得脏罢了,而那张蒙尘之下的脸庞,真是十分漂亮。 第一百零九章 老将 郭信命王世良亲自带着几骑护送刘氏前往东京之后,大军经过休息继续上路,在七月十五中元节时望见了岐山县城。 抵近不久,就有一队轻骑出城前来迎接,为首的是员年轻将领,见面先自报家门:“我乃凤翔牙内指挥使赵延进,来的可是长安援军?” 郭信提马上前招呼:“正是,赵太尉可在城中么?” “父亲在此地盼援军久矣。”赵延进赶紧点头,策马与郭信并进:“眼下战事日紧,如今援军一来,父亲便能施展拳脚了……对了,还没问过将军姓氏?” 赵延进本就姓赵,口中又提及父亲,显然是赵晖的儿子。此时藩镇节度使任职藩镇,膝下子弟往往担任幕府军职,赵延进出现在此处丝毫不奇怪。 只是郭信没想到王峻仓促见还未向赵晖提过自己,于是开口介绍:“本将郭信,眼下是射虎军指挥使。” “指挥使?”赵延进闻言狐疑地看了一眼郭信,又向身后行军的队伍望了一眼,顿了顿道:“郭指挥带来多少人马?” “两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兵指挥,除我之外便是这两位祁指挥使与王指挥使。”郭信向赵延进引见了祁廷训二人,二人对着赵延进抱拳行礼。 赵延进也在马上向两人拱手回礼,随后不再主动说话,王环等人偶尔问及凤翔近况时才会不多不少,恰到其份地回答两句。 郭信看出赵延进的热情消减,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兵少,但不认为是大问题。一来凤翔府已经十分衰落,这些天途中经过的州县都是残破凋敝,大军在此长期作战便只能依靠后方运粮,而朝廷运粮到长安已经很远,再从长安运粮到凤翔成本极高,因此如今时节并不适合派遣大军作战,二来自家军中都是训练有素的禁军,经过数次战斗,郭信早已得出结论:禁军的战力还是比较可靠,寻常军队想要在正面战胜禁军恐怕很难。 一行人入城之后,赵延进就要向郭信告别前去复命:“父亲已在县堂等候,郭将军在城西安顿之后便可前往计议军事。” “本将自当听候太尉差遣。” 城西临时的军营中已经驻扎着赵晖的本部兵马。进营门没走多远,祁廷训便凑上来道:“怪不得赵晖急着叫咱们过来,看这营中最多也不过五千人罢了。单靠他这点人,干掉王景崇都费劲,更别想南边蜀军不知还要来多少人。” 王环暗笑:“赵晖来此之前是陕州保义节度使,仅靠保义军的陕虢两州自然供养不起太多兵马。” 郭信微微沉吟道:“我倒觉得,赵太尉兵马不多未必是件坏事,这样一来战事一起必然对咱射虎军多有依仗。” 郭信吩咐副将章承化和王元茂前去安顿部下,自己则前去县堂拜见赵晖。被赵晖临时征作军部的县堂前护卫森严,入内前先要交了兵器才肯放行。 走进堂中,两侧已经坐着不少部将。郭信唱名进来,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坐在顶上的赵晖,却在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他在潼关时就对这位运筹帷幄的将领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心中印象一直以为赵晖应是像郭威一样年富力强,气质不凡的大将,再不济也该是王峻一样英姿勃发的儒将,却唯独没想到赵晖竟是眼前这样一位老者。 赵晖身材中等,坐在椅子上甚至显得有些瘦小,花白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很深,白而短的胡子紧紧地簇在下巴上,皮肤因常年的光照而晒得黝黑,看上去比较严肃,也依稀能看出与赵延进有几分相像。好在赵晖目光清亮,精神仍然矍铄,还看不到那些老人身上暮气沉沉的东西。 郭信向赵晖拜见:“末将郭信见过太尉。” 赵晖随即开口:“我家小儿顽劣,希望没有在郭将军面前失礼。”赵晖声音虽不响亮,字词却咬得清楚,听起来反而因此觉得言落有力。 郭信恰到好处地回道:“末将迟迟而来,赵指挥亲自出迎,末将才是愧不能当。” 赵晖摇头:“老夫对郭将军期盼已久,郭将军远道而来为老夫助阵,老夫本该亲自迎接,奈何人老体衰,才叫这小儿代劳。” 随后赵晖接着道:“郭将军初来乍到,想必对如今凤翔局势还不甚了解,且叫小儿为郭将军言明一二。” 被叫到的赵延进起身后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向郭信抱拳行了一礼,开始讲道:“凤翔军其下一府三州,眼下除东面挨着永兴军的乾州外,凤翔府为王景崇所有,凤翔府西北的陇州及义州则在去岁时就已被蜀国所占。至于凤翔府下辖其余九县,皆听我军……也便是朝廷号令。因此当前我军所面对的主要便是凤翔府一城之地,至于此刻在路上的蜀国兵马,最有可能是由西南散关而出,经宝鸡县而来,其次是由西北陇州、汧阳一带而来。不过蜀国主虽然决心要来干预朝廷平叛,然而蜀道路远难行,蜀国主准备得再快,咱们按照这些年蜀地向关中进军的速度,预计也将要两月才能望见蜀军主力的影子。” 赵延进说得比较清楚,赵晖向赵延进颔首示意他先坐下,随后目光转回郭信,开口道:“如今局势大抵如此,想来郭将军已经听出,咱们大军应对的方向便是凤翔府、散关、汧阳三处。如今咱们兵少,算上郭将军带来的援兵,满打满算也才刚满万人,除去我已命兵马都监李彦从率两千余人驻宝鸡寨,以防蜀军突然出散关来袭之外,剩下兵马便都在此地了。” 郭信沉吟片刻:“末将斗胆猜测,太尉是想趁蜀军未来之际,先拔下凤翔府?” 赵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先攻凤翔府势在必行。只是郭将军该知道,单一个王景崇其实不足为虑,真正的威胁乃是大举而来的蜀军。可惜东边诸公看不明白,老夫承先帝之恩深重,却不得不为朝廷大局多作考虑。” 郭信正在低头思量,赵晖突然阖上眼睛,语调平静地念道:“正所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第一百一十章 东沟河 赵晖很快率汉军开向凤翔。 近日的天气凉了一些,虽然阳光明朗,但已不再如先前那样让人在日头下难以忍受。难怪华夏古往今来都爱在秋季打仗,这时候行军不再是那么痛苦的事,就连脚下的步子也要轻快许多。 岐山县离凤翔府仅有四十余里,大军用了一天就已经逼近凤翔府。郭信骑在马上眺望远方,南、北、西三面的山脉都隐约可见,只有身后的东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一直走下去就能原路返回长安。就是他也能觉察到脚下的凤翔地区占着形胜之利,正该是扼守关中,防御西北、汉中方向的重镇。 临近凤翔府,不少村庄及大片的庄稼地开始出现在郭信等人的眼前。就在这时,前方塘骑突然传来情报,称为数不少的凤翔军出城向西而来,似是要在凤翔府东面一条名叫东沟河的岸边列阵。 赵晖没传令大军停下,只召了郭信几人前去商议对策。 到了中军,只见赵晖骑在马上,身边围绕着一圈部将,正在向斥候询问前方细节。等人齐之后,赵晖挥退斥候,回顾众将道:“东沟河宽处不过两丈,王景崇欲在那东沟河列阵,单凭这两丈小河便想阻断我军前路,真是痴心妄想!” 听了他的话,在场众人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面色都不禁一松。赵晖又道:“贼军胆敢与我军野战,为咱们省下不少功夫,一会儿诸将勿要爱惜军力,好好杀个痛快。”说罢便令麾下一名部将前去伐木准备造桥。 这时又有斥候前来禀报,言下游二里之外河流有处拐弯,不过一仗余宽,且骑马可行。 赵晖当即以马鞭遥指西面,开始部署:“赵延进即刻领两个指挥马军,在下游防备敌军偷渡,若敌军守阵不动,则随后渡河前去敌军右翼观阵。其余诸部兵马随我正面渡河,渡河之后,北面与敌相持,以攻敌南面右阵为主。赵延进渡河之后,寻机可冲其右翼,两面夹击,当破敌阵。” 说罢赵晖不忘看向郭信:“郭指挥的射虎军为我军右翼渡河,可有疑义?” 汉军右翼,渡河后所对的便是敌军左阵,按照部署只需与敌相持等待南面的友军突破即可,不算太难的差事,郭信当即抱拳领命。 赵晖伸手到佩剑剑柄,冷静而坚定地命令道:“尔等即刻前去整肃军伍,准备渡河作战,不得有误!” 一片得令之声。 一个时辰之后,郭信按照部署率着麾下三个指挥来到汉军北面作为大军右翼。两军隔河相望,只见凤翔军沿着对岸摆了三里长,估计有四、五千人,且看其阵后有人马跑动所扬起的烟雾,应该还有一部骑兵。 河边有一部汉军试图用木材赶造浮桥,却被对岸敌军弓弩手射退,汉军也毫不相让,派出军中弓手向对岸倾射箭雨,射虎军中只有祁廷训有两都的弓手,也都被郭信派去为造桥的“工兵”压阵。 凤翔军人毕竟少些,又要特别“照顾”造桥的汉军,因此很快在对射中输下阵来,撤回了敌军大阵。 在付出微弱的伤亡之后,汉军便在东沟桥上临时搭起了数道浮桥。浮桥十分简陋,是由树干刨成船的形状横在河上,然后用横木搭在其上,再用绳索紧紧固定。 中军很快传来渡河的号声,郭信便令章承化带两都人先行渡河列阵稳住,随后步军批次渡河。浮桥承重有限,能走步兵,却不能跑马,郭信则与王环的三百余骑在最后牵马慢慢渡河。 汉军同时渡河,对面的凤翔军中很快也传来战鼓,同样又是先发箭矢。先行渡河的汉军猛然遭到箭矢打击,一时对岸有些混乱。 好在郭信提前料想到这,因此让章承化先渡河的人都是持盾的步卒,此时在对岸石滩上已经立下了阵脚。 远方敌军大阵已经动了起来,步军正面排开,在弓手的掩护下正向岸边汉军逼近,显然是要趁着汉军渡河半渡而击。 郭信不敢多作迟疑,当即命令:“诸军按部在桥后列队,尽快渡河!” 一旁的祁廷训抱拳道:“末将请先往对岸指挥兵马。” 郭信点头同意,祁廷训当即带着亲兵渡河。与此同时,郭信望见南面其他部汉军也在加快渡河的速度,甚至不乏有人因为跑得太急而不慎落入水中。 已经渡河的汉军顶着箭雨向前,为后续的渡河人马让出位置,片刻时间就已同敌军开始了厮杀。 这时射虎军的两个步军指挥千余人也终于争先恐后地渡过浮桥,在岸边百余步外勉强列阵与敌军厮杀一处。 郭信将要与亲兵渡河,不忘对王环再三嘱咐:“王指挥比我会用马军,渡河后还请王指挥临机应变,与我步军策应。” 七八面旗帜竖立在乱军之中,滩头地方就这么大,打起来任何兵法计策也显得多余,只有冲上去硬拼。 郭信渡河后骑马冲上河滩上的一处缓坡,近距离观阵,当即看出王景崇并未一下派出全部的人马,还有许多个步军组成的小阵正在一里地外预备,此外还有一支五六百人的马军在西面策马逡巡,不知意欲何为。 “拿弓箭来!”郭信喊了一声,郭朴把他许久未用的两石强弓拿来,郭信当即搭箭寻找目标。 不远处章承化与他本部的步军指挥正陷入苦战,祁廷训却不知为何领着十几骑亲兵冲进了敌军阵中,郭信看得皱起眉头:这家伙说是渡河指挥,怎么指挥到敌军阵里去了? 不过郭信虽在心里腹诽,但目光还是紧紧盯着祁廷训,只见祁廷训冲杀速度逐渐滞缓,身后几个亲兵接连落了马,且周围敌军有向其包围之势。 郭信毫不犹豫,当即挽弓,瞄着祁廷训身侧一个正举长枪的敌军就是一箭。几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并不算难,破甲的尖头箭簇毫不意外贯入那敌军正胸。 身后驻马观看的亲兵当即连声喝彩。 郭信则传令亲兵:“去传令,叫祁廷训先撤回来,别死在阵里。” 就在这时,远处敌军中军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鼓响。郭信眺望过去,就见先前对面那股逡巡不进的马军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转向直直向自己这边冲来,而一里地外的许多敌军步军也一并向这边驱进。 郭信忍不住破口大骂,赵晖以敌军右翼为主攻方向,王景崇眼下要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只是凤翔军的右翼正是自己的射虎军!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鸣金 郭信不敢大意,战阵之中一则要保全性命,其次才是打胜仗,不论射虎军眼下能否抵挡得住,当即先命亲兵去南面中军向赵晖求援。 不一会祁廷训一脸血污地策马上来:“许久没有杀得这么尽兴了,说来刚才突然冒出一箭助我杀了一贼,那箭是郭指挥射的吧?” 郭信不置可否,却伸手指向还剩两箭之地的敌军马军。五六百人的马军奔腾起来已经极有气势,这样近的距离连大地也在微微颤动。 祁廷训瞧了一眼,吐出一口血水,大骂道:“咱啥时候上了他王景崇的老娘?怎么这么多兵马都朝咱这冲?” 郭信骑马上前,自己身后的亲兵有二十来骑,但冒然冲进去没什么用,而王环的马军不知为何在更北面远远地吊着。 “祁指挥,命你的弓手靠后些,注意敌军马队位置,我去想想办法。” 又叫亲兵去给章承化传令:“叫章副将坚守阵型,务必等到中军援兵。” 祁廷训领命下去之后,郭信也招呼亲骑随他策马前去阵前。两军正面拼杀,战线一直在动荡。敌军马兵越发接近,原本与射虎军正面相抗的敌军步兵一时都向两侧跑,射虎军却无法趁机追赶,沸腾喧嚷的乱军之中能听到章承化和王元茂高声呼喊士卒们结阵的声音。 郭信看出敌军马军是要直接冲垮自家军阵,当即策马就往北走,准备先吊在敌军马军边上射箭袭扰,或是看情况去与王环部马军回合。 祁廷训的弓手一波齐射,还没来得及射第二箭,凤翔马军便瞬息即至,两方步骑军阵狠狠撞在一处,一时间军马奔腾,杀声震天。 郭信自领亲兵从侧面逼近敌军,凤翔马军都是骑枪长矛,没带弓箭。郭信放心地吊在敌军侧方,待其进入射程之后抬弓便射,这样近的距离,凤翔马军又是聚在一起,再差的射术也能。不过郭信还是控制着准头,不射披甲的骑士,专挑敌军冲在前面的战马。领头的几骑马失前蹄,后面的马兵避之不及,与倒地的人马撞在一处,一时人仰马翻。 虽然郭信对其做了一番袭扰,但凤翔马军还是太多,更多马军还是顺利地直冲射虎军步阵。射虎军步军正面转眼已被凤翔马军冲得散乱,好在还维持着一个整体,军阵没有完全被凤翔马军割裂。 见射虎军大阵并未一击就破,敌军马军便大股往回跑,估计是要准备第二次进攻。郭信余光看了一眼本方军阵,所在之处已经是一片混乱,显然没法再硬抗一次,且敌军后面大片的步军也将要回身杀到。 在他思索之际,敌军注意到了他这一小支马队的存在,一员披着红袍的将领携一股百余人的精骑脱离敌军主队,纵马向他直逼而来。 “走!”郭信喊了一声,带着亲兵踢马就跑。 红袍将领紧紧追随几十步后,郭信回头甚至能看见那将领瞪圆的眼睛。 郭信见甩他不掉,便对身旁的郭朴命令道:“咱分成两伙,你左我右,见我摇旗就过来汇合。” 郭朴点头表示明白,当即带着一半亲骑向左跑去。郭信则拉缰绳将马头调到右边。 追赶而来的敌军果然也分成两部,分别追在郭信和郭朴两队之后。郭信之所以选择右边,正是为了方便回头射箭,见自己身后只剩下了红袍敌将亲率的四五十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挽弓回射。 马匹高速之中骑射困难,但追兵被郭信一伙人射下几骑,红袍敌将十分发怒,大喊道:“何方小儿,只会放箭,还不快快受死!” 郭信则在马上大笑回应:“乱臣贼子,也敢在我军面前狂吠么!” 再往前走就是河岸石滩,郭信说罢便一面命旗手摇旗,一面挥手示意亲骑放缓马速准备掉头,同时回头朝着敌将射了两箭,那敌将似乎知道他箭法厉害,被亲兵团团护卫其中,连着几箭都射了一空。 前方无路可走,郭信与亲骑在石滩前调转马头,踢马向着红袍敌将迎面冲去,将明晃晃的横刀高高举向对面:“杀!” 亲骑放下弓箭,举起长枪马刀,跟着一同大喊:“杀!” 马蹄翻飞,尘土飞溅,对面敌军更是毫不减速,红袍敌将此刻一马当先,脸上泛着笑意,似乎已胜券在握。 郭信看着那张笑脸,心里泛出一阵极度的厌恶和愤怒,这种感觉令他浑身肌肉都瞬间紧绷,一股血气从脚下直往他的天灵盖上翻涌,让他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头裂而死!可转瞬之间,他浑身上下又只剩下一个想法:谁也别想要自己的命! 两方距离还剩二十步时,郭信突然拉紧缰绳,夹住马腹,右手以极快的速度从箭袋里拈出一根破甲长箭,左手抬弓几乎没有停滞,拉弓的瞬间就完成了瞄准,松弦的瞬间他看见的是一张极度慌张的面孔。 “啊!”一声十分凄厉痛苦的喊叫,红袍敌将已从马上跌落在扬尘间看不见人。 强烈的痛快和爽感让郭信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杀贼!” 将领坠马,追兵已经乱了阵脚,有些连忙下马抢人,有些回马要跑,有些还要继续往前冲。郭信却没给他们考虑太多的机会,转眼领着亲骑杀至眼前,掠过慌乱的追兵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 身后的亲兵同样奋勇争先,二十几骑所爆发的气势一时竟远远压过了追击而来的百余马兵。郭信等人直贯入追兵马队,敌军不能抵挡,当即仓皇四散,就连那坠马的敌将也没人去救了。 这时另有一支马队从前方冲来,正是郭朴引来了另一股追兵。 郭朴的人向左转,与郭信侧身擦过,追兵却不知继续追郭朴还是与郭信接战,一时紧密的阵型有些混乱。 郭信毫不停留,借势继续直冲,借此良机与亲骑抬弓先射下敌军领头最前的几骑,敌军马队变得更加混乱。 “杀贼建功,就在今日!”郭信在马上大喝,身边的亲兵则越过他的位置,护着他向前驰马冲锋。郭朴也在身后调转马头,两拨人汇合后如箭簇一般直冲敌军。 敌军马军见此情景,竟战也不战,掉头就走。 郭朴在马上喘着粗气:“意哥儿,还追么?” 郭信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休息,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射虎军阵相当远了。远方人马一片混乱,两军纠缠在一起,只能看到旌旗和马队在乱军中来回冲杀,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郭信回过神来忧心忡忡:浪费了这些时间,祁廷训章承化他们恐怕已经被攻破了罢? 射虎军的赢面显然不大,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大局上往好了想:自己的射虎军既然已经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或许赵延进他们在凤翔军右翼已经为汉军赢得更多的优势,很快就能往这边杀来。 他继续策马前去眺望局势,这时郭朴突然指着北面正在乱军中冲杀的一处马军道:“意哥儿快看,那不是王环的旗?” 郭信朝那边看去,果真是王环的马军,只是那支马军竟是在敌军大股步军之中横冲直撞,且其速度极快,简直是所向披靡,不可抵挡! 而离得更近些,他更加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射虎军阵竟还在石滩上列阵与敌军步军相持! 就在此时,西面更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清脆的鸣金之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丧子 鸣金之后,叛军各部纷纷开始西撤,但总体并未溃退。以射虎军当前的状态自然无从追击,且敌军马军大部仍保有实力,在北面附近游荡等待机会,不久王环也率着马军回到阵前。 郭信先令章承化等人救治伤残,收拢士卒,随后与王环、祁廷训聚在一处,通过相谈得知了短短一个时辰内的细节。 原来在敌军马军准备再次冲阵时,王环趁其与对面步军暂时脱节之际,率马军直冲敌军步军侧面。敌军虽对王环的马军早有防备,但护圣军作为禁军马军精锐,人马具着铁甲,毫不费力便直贯入阵中。敌马军不得已又临时掉头前来解决王环,王环一击得手本已脱战,见敌马军来追又顺势回头反杀一波,以少击多再度将其杀退。射虎军步阵则借此时机,后撤到不利于马军作战的石滩上重整阵型,与敌军步军接战,这才有了郭信后来看到的一幕。 此战射虎军处于不败,关键无疑在于王环。郭信对他毫不吝啬谥美之词:“久闻护圣军战力彪悍,今日一见,真是勇猛无敌!要是没有王兄策应得当,我看咱们射虎军今日结局真是不敢设想。” 王环脸上却毫无喜色,当着众人面前大骂王景崇:“杀些贼军罢了,何足挂齿。倒是王景崇区区小贼,竟害我折损不少人马!” 祁廷训也是一脸火气,却不是跟着王环骂王景崇:“咱打得这么窝囊哪里是贼人狡猾?咱们早早向中军求援,半天却连匹马也不曾看见,赵晖那厮分明是不拿咱禁军当自己人!要我说,要不是咱们在这苦苦支撑,王景崇的刀就该杀到他赵晖头上去了!” “祁指挥慎言!”郭信连忙止住祁廷训的话头,好言道:“不论如何,咱们都是为了平贼。今日我军折损不小,回头我必然为将士们禀功,为战死者争取抚恤,绝不叫兄弟们吃亏。” 就在这时,中军斥候恰好从南面跑来:“传中军令!敌军虽已败退,然敌势仍大,各军不得贪功冒进。此外射虎军居功甚大,眼下战事稍息,命射虎军前去西北方村寨防备。” “末将得令。”郭信上去领命,又朝斥候追问:“太尉现在何处?南面战事结果如何?” “回将军话,因敌军长枪劲弩皆在右阵,赵指挥使的马军从南面未能击破敌阵,反陷重围之中。敌军趁势猛攻,赵公分兵援救,不久克敌右阵,敌军于是鸣金收兵。” “多谢相告,不过还请代本将回禀太尉,我部损失重大,亟待修整,恐怕防备之力不及,还请赵公另择一部兵马相助。” 斥候在马上抱拳行了礼,很快便往南边复命去了。 郭信送走斥候,回首朝着王环二人道:“怪不得援兵不来,我等可不姓赵。” …… 十里之外,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凤翔军暂时在道路旁修整,而王景崇正在军中不住痛骂。 “竖子坏我大事!我交他马军,委以众任,没能破阵也就罢了,反倒自己死于敌手!如此窝囊,真是丢了先人!” 竖子说的是王景崇的儿子王德让,便是他此役安排的主力马军的主将。本以为赵晖右阵人数最少,马军两个来回就能破阵,继而他全军压上,把官军绞杀在东沟河边,计划之中俨然是大胜之局。结果才打到一半,就有王德让的亲兵回来禀报,竟说王德让死在追杀一名敌将的路上! 听到这消息,王景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亲兵带回王德让身上染血的红袍才让他不得不相信,王德让真的死了。败军之际又加上丧子之痛,让王景崇的情绪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他的马边跪着十几个人,正是从战阵上撤下来的一伙王德让亲兵,此刻都被负手捆着跪在地上,不住向他哭诉求饶。 “娘的,吵你娘!”王景崇怒目圆瞪,蹭地拔出剑来,挥剑便斩下最近的一人首级,随后翻身下马,一连砍下十几枚头颅,直到剩下最后一人时,那亲兵已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浑身抖成筛子。 王景崇用剑刃抵着亲兵后颈:“说!杀那竖子的敌将是何人?” 亲兵哆哆嗦嗦,闻言连忙努力把话说得利索:“大帅饶命……兵荒马乱,咱们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那敌将箭法极准……对了,那敌将绣旗上绣的是甚么射虎军号,估计,不,必然是敌军那右阵主将!” 左右有部将说道:“据传长安派有一部禁军来援赵晖,今日观敌军右阵军伍严整,衣甲鲜亮,想来那射虎军兴许就是东京禁军的一部。” 王景崇回首怒瞪说话的部将:“我在东京禁军中从前朝待到本朝,见过的军号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何时听闻有甚么射虎军的名号?” 部将于是喏喏不敢再言。 王景崇冷哼一声,再次举起铁剑。 亲兵吓得闭眼俯首,不料王景崇却是斩开了自己身上的绳子。 “多谢节帅饶命!卑下愿给节帅一辈子做牛做马……”亲兵当即拜在地上,叩头叩得更加用力。 “还不滚!”王景崇一脚将亲兵踹倒在地。 “卑下这就滚!” 亲兵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旋即拔腿就跑。王景崇却从马鞍上解下马弓,一箭射中身背,倒在地上。 “背弃主将,该死!”王景崇愤愤收了弓,又将砍出缺口的铁剑投在地上。 身边跟随的一众将领见此情景,都在旁不敢出气。 “节帅息怒,”还是老成持重的部将周璨出来劝解:“如今要紧的是商议如何退兵,不如先让张思练率马军在此抵挡一阵,咱们快些带上城中财物往北退去汧阳或是陇州固守。如若回凤翔城中,待敌军合围,逃脱不得,我等尽成瓮中之鳖,那时悔之晚矣!” 被指名的张思练却一听就跳了起来,急白了脸争道:“蜀军不日就要出关北来,赵晖兵不过万,咱且输这一阵,结局还未见分晓哩!” 另一员将领也当即表示反对:“正是!大军家眷尽在城中,去那么远的陇州之地作甚?” 一伙人喧嚷作一团,王景崇听了当下更加暴躁,高声道:“今日两军不过互有攻守,谁就说我军败了?那赵晖不敢追击,足可见其心虚力竭,不过如此!传令各军回城,待咱在城中修整之后再行图谋!” 众将只得抱拳称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请罪 王景崇退守凤翔府,得到消息后赵晖便不急于进攻,先命各军收拢乱军,清理战场。一下午的血战,两军互有死伤,不过凤翔军损失更大些,对官军来说算是一场小胜。 郭信不用再去周边防备,回到营中却觉得十分懊恼。他的射虎军兵马本来就不多,这样一仗下来,去除战死者和受伤失去战力的,王环马军还剩下二百来骑,损失最重的还是祁廷训和他自己的步军,两个指挥基本都折损了三成,射虎军一下子就连一千人都凑不上了。 真没想到自己第一回野战,损失竟比打了三次的攻城战都大!这样下去再打一场,战功没捞到多少,自己却要先打道回东京了。 他正苦恼着,这时章承化走进帐来:“禀指挥使,伤亡将士已记下名册。” 郭信应了一声,接过名册翻了两页,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二狗、羊儿之类的贱名,不由叹了口气:“咱们远道而来,虽立了些功劳,却也有这不少死伤。弟兄们虽然不是为我而死,我却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章承化还没走,站着等郭信还有什么差遣,闻言毫不犹豫道:“咱们武夫拿谁钱粮便为谁卖命,在战阵上丢了命也就是一了百了的事,何况如今朝廷事后还给弟兄们家中赐发抚恤,怎么着也比普通百姓冻死饿死,被乱军山贼随便杀死好。” “咱们当兵打仗,除了保全自身,也该是为了改变这些。”郭信微微沉吟,抬头细细瞧向章承化,见他胡子已经不修边幅,面容之间多有疲惫,好在胳膊腿都还齐全。 他顿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这一战下来,我身为主将,反而没怎么顶事,章副将的功劳比我更大。” 这话倒是不假,东沟河一战射虎军能坚守不败,少不了章承化在阵中指挥应对。反观自己多数时间都在和小股敌骑游斗,虽然射杀了一员敌将,但起到的作用显然不比章承化更大。 “不敢!”章承化闻言急忙抱拳推辞:“若非郭指挥关照,末将估计还在做一介都将。” 见章承化理解错自己的意思,郭信转而亲切地道:“话虽如此,我从太原府走到今天,又何尝离得了将士们的支持关照?章副将下去可以告知弟兄们,待此役回京之后,但有赏赐我分文不取,尽数分给战亡及有功将士。” 章承化咧嘴笑道:“郭指挥对下面的将士向来很好,大伙心里有数,都把指挥使当做自己人。” 章承化走后,郭信仍坐在帐中反思。他心想:射虎军损失惨重虽然是因为对面大军压上,但恐怕也有自己的指挥组建以来还不历野战的缘故。野战和攻城确实很不一样,步骑弓弩之间的配合、各军各阵的攻守,乃至于大军有序进退,都很考验武将们作战的素养。从这一点来看,王景崇在两面失利的情况下还能及时稳当退兵,也算是比较厉害了。 难怪王景崇去年能几次击败蜀军大军,看来这人确实有些本事。自己也应该提前多作准备,不能全听赵晖的战前部署,比如渡河之后就尽量向南面赵晖中军靠拢,或许也就不用独力抗下那支敌骑吧? 这时帐外有人要见郭信,并在军营喧哗,打断了郭信的沉思。 亲兵进来禀报,竟称来的是赵延进。 郭信闻言便有些惊讶,东沟河一战时,赵晖没有派兵来救射虎军,而是去救了赵延进。这事让祁廷训和王环暗地里对赵家父子颇有些看法,郭信却觉得实事求是而言,这事没法完全怪在赵延进和赵晖身上。 毕竟两军接战前没人能知道王景崇具体如何布阵,兴许是王景崇预料到汉军骑兵要从下游浅滩渡河,所以故意在南面右翼集中了长枪和弓弩呢?赵晖二选一去救赵延进是人之常情,只是射虎军作为“受害者”在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他想到射虎军之后还要听赵晖节制,这会自然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便吩咐亲兵先将赵延进请进来。 赵延进连甲都没卸,灰头土脸地走进帐里,郭信起来迎接,抱拳行了一礼:“不知赵将军到访,有失远迎。不知赵将军所为何事?” 不料赵延进一听,立刻就单膝跪地,抱拳低头道:“今日阵上,多亏了射虎军在右阵与敌相持,父亲才能抽兵救我于危急之间。若无射虎军在,我命丧此地也就罢了,只怕大军左右皆溃,在东沟河边进退不能,误了大局!因此特来向郭指挥请罪。”说罢把头瞥在一边。 郭信顿时愕然,看见赵延进还跪在地上,连忙让赵延进先起来,好言劝道:“与敌交战是本军份内之责,好在坚守未败没有误了战局,保下了禁军脸面。至于赵将军身陷敌阵,都是敌军狡猾罢了,能怪得了谁去?” 赵延进站起身:“虽说如此,听说射虎军损失不小,我心中真是愧不能当。何况我先前不知郭指挥勇武,心中对郭指挥多有不恭。哪知郭指挥竟在乱军之中一箭射杀王景崇之子,如今想来我真是小人鄙薄之心了。” 郭信疑惑地打住赵延进:“我何时杀了王景崇之子?” 赵延进拍拍脑门:“看来还没来得及相告,郭指挥不是射杀了一员穿着红袍的敌将?那人就是王景崇之子王德让。” 郭信的疑惑变成惊讶,没想到那敌将还有些来头,自己竟然无意中吃掉一条大鱼。 郭信摆手道:“算了,战事已定,这些事就不必再提。你也不必总称我甚么郭指挥,若是愿意,叫我一声郭郎就是了。” 两人又闲扯了一阵,赵延进逐渐显示出武人本身的爽朗来,笑道:“既然如此,我的心事便了了。父亲那边还有军务在身,我不便在郭郎这儿待得久了,希望之后还有与郭郎并肩作战的一天。”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口 汉军修整了一日,伤兵被送回附近的军镇由地方官府暂时赡养,随后大军兵临凤翔府城下。 汉军刚在凤翔府南面扎下营盘,王景崇就派遣兵马从西门而出,想要趁汉军立足未稳之际偷袭汉军大营。只是赵晖早有防备,反而在西门外击破敌军,且乘机夺取了西关城。 王景崇又输一阵,终于退守大城不再出战,汉军顺利围住凤翔府。 围住凤翔府之后,郭信便主动向赵晖介绍了自己的射虎炮,却被赵晖笑着随口接了过去,丝毫不为所动。郭信自然也不再坚持,等着看赵晖准备如何攻城。 郭信等了几日才发现,赵晖攻城与他在魏州、长安时所见的截然不同,既不造器械也不挖地洞,除了围城挖掘沟堑外,就是每日派人在城下挑战。王景崇当然不敢再出城应战,赵晖也就很有耐心地按兵不动。在郭信看来,赵晖哪里是在攻城,分明就是在划水。 两军在城下相持了两个多月,到了八月底时,秋高气爽,一个好消息突然传到军中。 在凤翔府西南的宝鸡-散关方向,那边戍守宝鸡寨扼守散关出关通路的是赵晖任命的兵马都监李彦从。七月底时探明蜀国前军抵达散关后,李彦从便率军前去袭击,蜀军前军仓促战败,尽数逃去。 这个消息大大鼓舞了城下汉军的士气,谁都知道王景崇眼下唯一的凭仗就是蜀国,与蜀国的首战便宣告大胜,无疑为之后将要到来的战事起了一个极好的开头。 不过散关的胜利也从侧面透露出一个不利的情报,那就是蜀国已经做好了援救凤翔的军事准备,即便前军失利,蜀军真正的主力也该离关中不远了。 赵晖终究还是没能继续保持耐心,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法。 等郭信等十几个指挥使武将陆续到了中军行辕,赵晖带着身边的赵延进快步走进大帐。 众将纷纷抱拳执礼,赵晖在上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挥了挥手示意,待诸将按高低次序站好后,先是向众将垂问:“如今在城下蹉跎了两月,各军士气如何?” 众将都做了肯定的答复,赵晖便抚着胡子道:“王景崇坐困孤城,若无蜀军之忧,我军便只用静坐享用转运之粮,待其自毙就是。但既有蜀军在外为患,咱便没时间与他王景崇在城下消磨日子,还是趁早翦灭了为好,诸位意下如何?” “是该早日灭了狗贼,好叫兄弟们进城睡个安稳觉!”“咱们已拔下西关城,攻下主城也不在话下。”武将们争相请战。 郭信站在一旁,完全没有说话的打算,只用目光在武将们和赵晖的脸上游移。要知道与围困长安的禁军不同,此处除了他的射虎军外,其他兵马都是赵晖从陕州带来的,可以说完全就是赵晖的私兵。赵晖真能舍得像尚洪迁一样派自己的人去送死? 赵晖听完武将们请战之言,果然摇头道:“攻城如剥核桃,单靠蛮力不可取,靠的乃是巧劲。如今既有他策,就大可不必让将士们在城下白白送命。” 诸将听到这话,大都面露不解,但又知道赵晖要继续说下去,便屏气凝神,都翘耳认真听着。郭信见状当即觉得赵晖不仅打仗厉害,连治军也很有一手,当初他在解晖,乃至史弘肇手下时也不见中军议事时有过这样安静的场面。 赵晖接着开口,却还是在问众将:“王景崇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大伙七嘴八舌,说的却都是蜀军。 赵晖摆一摆他那有分量的手,加重语气:“既然他需要蜀军,老夫就给他送来蜀军。” …… 凤翔府西北的南山上,郭信猛地在手背上拍死一只蚊子。 南山不高,林子却很密,加上几日前下过一场雨,因而蚊虻四处都是,叫人防不胜防。郭信哪怕来到此时也依旧十分厌恶蚊子,咬着不痛却痒得要命,打又打不完,哪怕时时注意也提防不住,何况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地方要关注。 他关注的是山脚下的那条并不宽阔的土路,土路放在平原一定毫不起眼,放在这里却是凤翔府与西北面陇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此刻土路上正有一支打着蜀国旗号的军队在列队修整,不过细细观察却能发现其中的许多人还穿着汉军衣甲。 毫无疑问这支蜀军是由汉军假扮而来,虽然汉军的装扮破绽百出,不过只要离的远些就很难看清细节,此时军中打仗还是习惯于通过旗帜来判断敌我,只要能让不远外城中的王景崇当真就好。 这时,身旁郭朴的手指向山口:“意哥儿,瞧。” 只见山口那边逐渐出现了一股兵马,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正是王景崇前来接应“蜀军”的人马。 郭信暗自叫了声好,王景崇果然上当! 他耐心等了片刻,待一半敌军都走进山口后,当即高举横刀过头顶,身后瞬间跟着响起一片刀剑摩擦之声。他回首看了一眼,只见树林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却四处都是兵刃闪闪的寒光。 “有诈!”山下敌军中不知何人高喊了一声,敌军阵型瞬间大乱。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土路上的“蜀军”吹响了号角,开始迎面攻向敌军。 土路两侧矮山的树林中也顿时发出一阵箭雨,郭信抬头看去,无数黑影从身后升起,落到山谷高处又倾泻而下,敌军阵中一时间惨叫无数。 郭信毫不迟疑,翻身上马后立即发号施令:“步军下山接战!骑兵上马!随我堵住山口!” 说罢便一马当先冲出树林,直往敌军身后的山口奔去。谷道出山处相对比较宽敞,郭信的马军不过三百骑,在那里正好方便施展。 往来的士卒和疾驰的战马一下子让山谷间充满了喧嚣,敌军前方被堵,两面都是坡,哪里还敢接战,除了小部分在将领的指挥下试图抵抗汉军之外,其余都一股脑地想要撤出山外。 然而郭信的马军跑得更快,赶在撤出前就堵上了口子,汉军像一个收紧的口袋一样套住了敌军。 敌军这时已经慌不择路,郭信见状便没有率马军直冲,而是在阵前射箭,将敌军重新驱赶到口袋里去,让步军主力去围剿敌军。 山谷间杀声大作,不多时祁廷训的步军也前来与他会合,在山口处列阵防备敌军突围。 山谷中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突围而来,另有一股汉军马军这时也从山谷中杀出,正是赵延进的一部。郭信与王环的马军逐渐拦不下越来越多的敌军,只好带着马军杀了一阵,随后也向赵延进靠拢。 近了些才发现赵延进正在追逐一支敌军的马队,郭信的位置正好是马队出山的方向,便准备上前帮忙拦截。 赵延进瞧见郭信,远远地就在马上大喊:“郭郎射他!” 那敌将刚杀出重围,见郭信来拦,当下毫无避让之意,直接提枪冲来。然而冲到一半,却又像是突然见了鬼一样,立马掉头就往南边跑,只是经过这一停顿,身后的赵延进已经追上,很快就将这伙敌骑杀散。 只有郭信停在马上,不知所以地回头瞧了一眼,好像除了身后射虎军的旗子外再没什么别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诏旨 汉军的中军行辕,赵晖靠坐在一张木椅上,正听着李彦从派来的僚属向他禀报蜀军动向。 “……蜀军三日前已过了凤州,估计再过两天就要到散关,其自称十万,不过据我军在凤州的前哨估计,其实际军力不过在两三万间。” “嗯。”赵晖把信叠好放回桌上,转而问道:“可有探明此番蜀军主将是何人?” “回禀太尉,对面带兵的是蜀国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此人去岁时才被蜀主提做节度使,先前是蜀主身边近臣,从未听闻其打过什么仗,故而咱们也所知不多。” 赵晖点点头,挥退了僚属。 安思谦听上去是个没什么战阵经验的敌将,但赵晖却并没有因此就产生轻视之心。他的神态十足沉静——毕竟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了。 似乎人在年岁渐老之后就总是习惯回忆过去。琐碎的画面在赵晖的脑海里浮现,他想起自己在后唐庄宗时开始从军,光是在四十年前的梁晋之争时就已经参与过大小近百场战役,之后跟在无数将帅麾下打过的仗更是不计其数。 这么多年的沙场打熬下来,赵晖见过许多久经战阵的名将自负轻敌而殒命沙场,也见过许多实力雄壮的藩帅一着不慎而身死族灭,他早就从这些年的变换中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敌人,也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威胁。 这个道理被他当做一条铁律来遵守,不仅在战争中予以贯彻,在生活中也同样如是。 蜀军的数字并没有出于赵晖的意料,出于意料的是蜀军来得太快了些。眼下凤翔府一时半刻不能攻下,而驻守宝鸡的李彦从只有两千人,势必难以抵御蜀国的数万大军——只要那安思谦不是傻子。 是否该分兵去宝鸡?或是干脆放下凤翔府撤回到咸阳去?权衡之间,赵晖的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眉头也微微皱着,随后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 他首先放弃了后撤的念头。若是抛弃凤翔,便等于将关中的门户拱手送给蜀国,到时三地叛军联合蜀军一齐进犯,各地除了禁军之外一盘散沙的方镇兵马恐怕根本不能抵挡。而除此之外,在他心里还有一个比单从战事本身上考虑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还念着刘家对自己的厚恩。 在本朝立国之前,赵晖还是陕州军中区区一介指挥使,直到杀死辽将为先帝刘知远献上陕州之后才一跃而为节度使,如今刘承佑继位之后甚至荣膺太尉之衔,可以说他的所有恩荣全在刘家天子。也正因如此,他必然要在这场平叛中竭尽全力来予以回报。 接下去要如何打? 就在这时,赵延进突然掀开帐帘急匆匆地走到赵晖身旁,对着他耳语一番。 赵晖听到消息先是感到惊讶,随后略作思索,突然有了主意。 …… 南山一战汉军收获全功,叛军出城的两千兵马除了少数被汉军所俘之外,其余大部悉数为汉军屠戮,山谷堆满了叛军尸首,血水从谷道一直流到山口,尸臭数日之后仍能偶尔随风飘到军营之中。 战后赵晖命军士们在城外立下高杆,将几名叛将枭首串成一串悬在杆上,活像是一串人头灯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王景崇没有亲自带兵,不然凤翔府兴许会直接易手。饶是如此,城中叛军再度受到打击,汉军经此三场胜仗已经积累下了足够的优势。 就在郭信在营中等着看赵晖继续施展时,赵晖行辕突然派人传令叫他随自己前去辕门接旨。 能叫赵晖亲自去接的自然不会是普通旨意,郭信不敢耽搁,很快在东面辕门之外看见赵晖率着一大批部将正在迎候,郭信加入其中,不一会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伙马队。 马队都是禁军骑士,护送着居中一员年轻的文官在辕门前下马。 赵晖领头上去迎接,郭信从二人之间的攀谈中得知文官是朝廷秘书郎王溥,如今还兼着西面行营从事的差遣。 接着众人便将王溥迎到中军帐中听宣旨意,王溥双手恭敬地捧着黄绫包裹着的诏旨,走在一众武夫之间也毫无惧色,器宇轩昂的姿态让郭信想起了王峻,不过王溥可比王峻年轻太多了。 帐中众将站定,便听着王溥用明朗清晰的声音宣读诏旨。 “敕凤翔节度使赵晖:察及关西诸军逡巡不进,朝廷深感忧患,特以枢密使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诸军皆受威节制,不得有误。卿忠良持国,练达军事,如今宣劳西陲,理应懋赏,特晋升为西南面行营都部署,仍统本路兵马,但有疑难,皆可与郭威计议,毋负朝廷厚望。” 王峻说得果然没错,自家父亲郭威真的要来关中坐镇了!虽然早有准备,但郭信还是没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一时之间,他感觉到无数双眼睛都聚在自己身上,却又突然觉得身上十分轻松。 他瞧向赵晖,见赵晖也毫无多余的神色,高唱一声谢恩后,又抱拳面对向东京的方向:“老臣讨贼不力,有愧与官家厚望,有愧于朝廷诸公。既是朝廷旨意,老臣无有不从,一切都当遵郭使相之令而行。” 王溥当即换上亲热的姿态:“太尉言辞过重了!官家说的是哪些人咱不知道,但必然不会是太尉。卑下来此地传旨之前,郭公也亲口对卑下言及,关西讨贼诸镇之中,实心用命者唯有太尉一镇。卑下来此路上更是听闻了太尉在凤翔连胜三场,真可谓是国家干城!” 彼此又说了些客套话,赵晖便遣散了众将,以鞍马劳顿为由安排王溥入内休息。 郭信正要走,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赵延进抓住袖子,在他耳边轻声笑着道:“郭公的使者都来了,郭郎还要上哪儿去?”说罢便拉他来到大帐旁边另一处帐篷里。 帐中赵晖和王溥两人正在聊天,赵延进领着郭信进来,赵晖便笑着向王溥介绍:“这便是郭使相的儿子。” 王溥饶有兴致地转头看郭信,郭信上前行礼:“末将见过上使。” 王溥却从座位上下来对着他回了一礼:“怎敢!我只是郭使相身边的一介从事,私下里还受不了将军的礼。” 赵晖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咱们就都别见外,坐下说话罢。” 郭信和赵延进在下首陪了坐,赵晖继续开口道:“却不知郭公此来准备了什么方略?对末将可有差遣?” 王溥道:“郭公以为,如今三叛连衡,共推守贞为主,守贞亡,则两镇自破矣。若舍近而攻远,前敌不可而后敌又至,则是取败之道。” 赵晖抚须道:“此言有理。” 王溥接着道:“如今郭公自陕州,白文珂、刘词自同州,常思自潼关,分三路攻河中府,不日就能将敌困于城中。因而郭公意思,长安、凤翔两地兵马暂时不动,只消等河中战事平定之后再做计议。” “如此一来,叛军三镇倒是坐困三座孤城了。”赵晖先是赞同,随即却叹了口气:“只是如今凤翔局势,恐怕却不如郭公所想。” 王溥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太尉何出此言?” 赵晖不答,只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王溥。王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郭信看着奇怪,不禁暗自猜测那信上写得是什么。 王溥很快就放下信,表情凝重地问道:“不知太尉如何应对?我好及早回去向使相禀明。” 赵晖笑道:“我已决意分兵,便以郭指挥使与小儿的本部兵马前去宝鸡固守。兵马虽少不易破敌,扼守蜀军入关却是足够,何况蜀军向来孱弱,想必不足为虑。” 王溥还在犹疑,郭信却当即就听明白了,赵晖叫自己来,原来就是为了借这机会向郭威要兵。明白了赵晖的意思,郭信不禁露出苦笑。在他看来,郭威从不轻易改变做好的决定,想要郭威为了自己而分兵来帮忙抵御蜀军,恐怕不太容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宝鸡寨 乾佑元年十月,射虎军到达宝鸡。宝鸡又叫陈仓,正是连接关中与汉中的陈仓道起点,历来都是守御关中的重镇。凤翔距宝鸡很近,射虎军不到半天就已全数抵达。 守御此地的是赵晖部将兵马都监李彦从。宝鸡城久未修葺,城墙残破,李彦从到这之后便另在宝鸡南面,更靠近渭河的地方另起了一座军寨。 郭信率军来援,射虎军一千人加上补充的赵延进两个指挥,李彦从守军有两千人,总共四千余人,其中马军八百,附近州县征发的运粮民夫则不算在其中。 赵延进成了郭信副将,三人先在寨中相见。 在场三人中李彦从职位最高,但面对郭信和赵延进这样的二代恐怕很难摆出架子,微笑地先开口说:“蜀军来势汹汹,昨日已开出凤州。前去刺探的探骑来报,其身后谷道间运粮民夫不计其数……两位来得快,蜀军却还未到散关,这样一来咱们知道蜀军大概底细,而蜀军对咱们这边军力如何便暂时还不尽知。眼下如何守御,不知两位可有高见?” 赵延进与郭信的关系如今已经以兄弟相称,看了郭信一眼,郭信颔首示意让赵延进先说。 赵延进便开口道:“蜀军势大,都监此前奇袭过一次散关,如今再来一次只怕对面已有防备,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最好还是依靠渭河固守此寨,与城中互为支援,等父亲攻克凤翔后再做定夺。” 李彦从微微颔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又开口道:“对了,除此之外,此地三十里外还有一个叫模壁的军寨,其依山而建,且更近于散关出路。若有一军在那处,蜀军便无法大军出关,只有先拔下模壁寨不可。” 又是渭河又是什么模壁寨,郭信哪里知道此地详情,听着完全没有头脑,忍不住插嘴道:“不知都监可有此地地图一观?” 李彦从当即命人找来图册摊在桌上,郭信凑上前看去,只见这地图连简易都说不上,简直就是潦草,只是单纯用线条简单描绘了山川和城池位置,且上面多有涂抹,想必还不太准确,只能草草一用。 不过好歹还是让他认清了形势。散关并不修在秦岭山口,而是在谷道之中,出关之后离山口还有二三十里,正好是大军一日的路程。而出秦岭之后,距离宝鸡寨便只剩下不到十里了——但是在这十里之间却横亘着一条渭河。渭河自然不是东沟河那样的小河,没法直接泅水渡河,搭取浮桥也不太容易。 郭信抬起头来,发现李彦从与赵延进一言不发,都认真地看着自己,似乎是误解以为自己要地图是有了什么高策。 见两人都等着听自己的意见,郭信自然不好什么都不说,于是微微沉吟,先卖了个关子:“蜀军来势不小,我却以为其眼下有三点劣势。” 待两人点头,郭信便继续说道:“其一,蜀军远道而来,无疑正是师疲之际,何况都监先前大败蜀军前军,估计其暂时对我军多有顾虑,不会贸然进犯;其二,蜀军发兵早于咱预料之中,但也正说明其仓促出战,必然准备不足;其三,素闻蜀道艰难,屯兵运粮极为不便,蜀军此番人数又众,能否久战还未可知。” 李彦从问道:“郭将军所言极是,却不知我军该如何部署?” 郭信却反问道:“不知先前都监所言的那模壁寨规模如何?其中可有粮草,现在又有多少人驻守?” 李彦从顿了顿道:“模壁规模远不如此寨,最多只能容一千战兵,眼下我军只有一个指挥在其中,屯粮却是足够的。” 郭信闻言便道:“若是这样,末将以为守模壁却不如不守,虽然其位置险要,但毕竟是个小寨,若是蜀军想要发狠夺寨,模壁想来不能抵挡,反倒会平白折损了战力。咱们毕竟兵少,最好还是固守本寨为好。” 赵延进也道:“郭郎所言也合我意,我军还是守好本寨,哪怕蜀军大举来攻,咱们也不惧他的。” 见赵延进没有反对,李彦从却面露迟疑之色,郭信便笑着抱拳道:“说来惭愧,本将从军以来一直都是打人,却还没挨过打。刚才所言都不过是纸上谈兵,仅供参详罢了,具体如何部署还是李都监决定,别到时误了战事。” 李彦从显然对郭信的话还是有些看法,沉吟片刻后说道:“蜀军要来还有几日,先前郭将军所言三点很有道理,我看不如两手准备,一面沿河凿桥收拢舟船,以防敌军渡河,一面还是先加派兵马去模壁支援,趁蜀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若能在模壁挫敌锋芒最好,如若不能便早早退兵回来,也不耽误大略。” 郭信闻言便没有坚持意见,只在心中暗道:赵晖带兵多作防备,十分谨慎,李彦从用兵却与其主帅风格完全不同。 三人又敲定了一番作战细节,决定先由李彦从率一千兵马去模壁支援,赵延进部在后策应,郭信留守寨中。 第二天一早,李彦从刚刚点齐了兵马,郭信和赵延进在寨门前为他送行时,突然有斥候禀报敌情,三人登上寨门,果然看到大概几百人的蜀军马军正与这边隔河相望。 郭信皱眉:“蜀军已经到这了?” “不是。”李彦从断言反对,“前方探骑所报不会有误,此股必然只是蜀军前军,想来探明我军虚实。” 李彦从说罢冷哼一声,随即从亲兵手中接过兜鍪戴上:“来早不如来巧,既然我军已准备好了,便没理由放他回去。两位且在此观阵,待我先去破敌!” 郭信和赵延进对视一眼,二人毕竟名义上都听李彦从指挥,何况对岸敌军确实人少,便都没有出言反对。 说罢李彦从登下寨门,吆喝兵马出寨迎敌。 不消多时,就见对岸敌军扭头就跑,李彦从率军继续追击,不久派回来一个亲兵向郭信二人禀报,称李彦从已去传令模壁寨中留守兵马把守山口,准备在山前歼灭敌军。 两人在寨中等着前方动静,却久久没有传来消息。 直到黄昏之时,才有几十人从对岸而来,郭信看出是汉军衣甲,当即觉得不妙,等其走近些更是发现军士们甲胄不全,还有人受伤被驮在马上。 等放其进来后,便有一员都将在寨门前痛哭禀报,称蜀将申贵在模壁附近竹林中设伏,李彦从领兵遇伏,模壁寨继而失守。李彦从虽然遭受重伤,还是被亲兵护卫着杀出重围,而部下兵马却已损失大部。 郭信和赵延进连忙去见被亲兵扶在马上的李彦从,只见李彦从已经昏迷,其右胸中的箭还未拔去,头盔也不知丢哪去了,甲胄上到处都沾着血,额前也被蹭破了皮,流出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甚至已经干在脸上,显然在山口前输得很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妹 昨夜晚间下了一场秋雨,郭信起床简单吃了些后去看望李彦从,出门便觉得有些寒意,且空气中有一股陈腐的气味。 他走到门厅前,正遇上赵延进带着军中郎中前来探视病情。郭信跟着二人进去,见李彦从躺在软塌上,胸口的箭头在昨晚已被取下,因为有甲胄抵挡,箭伤并不深,其他伤势也都经过了处理。只是李彦从看上去依旧虚弱,面色发白加之额上敷了许多止血疗伤的草药,显得整张脸又白又绿,看上去十分诡异。 李彦从昏昏沉沉,口不能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等郎中切了脉,又换上新药后,郭信便和赵延进拉着郎中到一旁问道:“都监伤势如何?还能起来么?” 郎中执了一礼,悄声对二人道:“回两位将军,都监看似伤口只有胸前额前两处,实际邪气皆已深入表里,加之昨夜的雨不巧又沾了湿寒。军中缺药,若不趁早用药疗养,恐怕有丧命之险。” 郭信微微沉吟,叮嘱郎中道:“此事事关重大,先勿要与他人言说。” “属下明白。” 郭信挥退了郎中,与赵延进回到议事的地方继续商议:“昨晚都监在模壁败军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若要再得知主将垂危,恐怕有失军中士气。赵郎觉得眼下如何安排?” 赵延进冥思苦想了一阵:“其他都不是问题,昨晚损失虽大,但我们两军实力未损,还不至于局面失控。只是我们二人都是指挥使,没有对剩下那两个指挥的节制之权,他们肯听我父亲的,却未必能听我的,李彦从一走便无人统制全军。” “咱们眼下不能先乱了,”郭信神色冷静,“一时片刻攻不过来,不如先向太尉禀明此间状况,再看看蜀军接下来如何动作。” “这样也好。” 下午时便有军士传报蜀军人马出现在渭河对岸。郭信与寨中的几个指挥使一同观阵,又叫来昨晚逃回来的那个都将指认。 “昨天在模壁伏击的可是这部兵马?” 都将认真地瞧了半天,点头道:“正是无疑了,那中央赤色幡旗就是前军蜀将申贵,不会有错。” 郭信继续观察,发现蜀军衣甲都比较齐备,只是阵型不整显得散乱,且大部都是步军,马军只有一两百骑,难怪昨晚还能跑回来不少败兵。 身旁一员李彦从的部将指着敌阵道:“素闻蜀地缺马,连其前锋都只有一两百骑,可见昨日若非都监遇伏,击破此军不在话下。” 郭信点点头,经过东沟河一战他已经意识到野战中马军的重要作用,若那时王景崇的马军没有一齐压上来,他的射虎军眼下何至于只剩下一千人? 于是他也点头称是:“蜀军缺马不善野战,屡次败于关中是情有可原。” 众人又望了一会儿,见蜀军只是准备扎营,并没有渡河的意思,便各自散了。 郭信则在众人后面把赵延进拉住:“昨晚我想了许久,觉得李都监兵败不单是因为冒进,和地图也有很大关系。” 赵延进面露不解:“地图?” 郭信点头:“倘若地图足够详细,李都监知道前面有竹林兴许就不会贸然追下去,咱们也就不用如此被动。” “如若有郭郎所说那般详细的地图,自然对战事部署极为方便。只是军中斥候们随便画画还想,再细些恐怕很难胜任,且画图也很费功夫,若是碾转作战,还是按军中常例找当地的人带路更划算。” 郭信点了点头,觉得赵延进说得不错,凡事既然已成常例就必然有点道理,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延进送到凤翔的信很快有了回复。 黄昏时赵晖派人传来军令,郭信和赵延进等诸将一同在寨中听令。传令者带来了两条军令:其一是以郭信为前军排阵使,节制宝鸡寨中兵马。其二是传令诸军无需死守宝鸡,如若蜀军势大,便暂退回凤翔另做图谋。 又是前军排阵使,郭信暗想这差遣和自己真是十分有缘。这样他手下一时间就有了五个指挥使三千人马,俨然是一个都指挥使的兵力了。 郭信等人纷纷领命,不太熟悉的两个指挥使见其他人都没异议,便也干脆地向郭信抱拳作礼表示听命。 因为天色已晚,传令者此外还要负责把李彦从带回凤翔,因此还不急着回去,郭信和赵延进便准备领着传令者先去看望病榻上的李彦从。 出了厅堂,堂下是护送传令者来的一队骑兵,赵延进却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一下子呆立在原地,脸上神色也变得复杂,显得十分古怪。 郭信正奇怪间,就见赵延进一脸怒色地下去揪住一个正在给马顺毛的瘦小骑士,待赵延进把那骑士的铁盔摘下,郭信才发现那穿戴着甲胄的骑士难怪瘦小,原来根本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 赵延进又急又怒:“小妹怎么在这里?” 被赵延进称作小妹的小娘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有点雀斑,长得却不是赵晖父子一样的国字脸,而是一张清纯的瓜子脸。见着赵延进,马上一脸喜悦地挽住赵延进手臂,又装作不高兴地样子:“爹爹还说二哥想我,怎么一见了我又要赶我走?” “小妹。”赵延进脸色一红,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寨外对岸就是蜀军,父亲若是知道你在这儿,还不要急死?” 赵家小妹闻言却像是更激动了:“蜀军?在哪儿?二哥快带我去瞧瞧。” “胡闹!”赵延进甩开赵家小妹的手,意识到郭信还在一旁看着,连忙苦笑解释道:“这是我家小妹,自小在家中受宠惯了,在陕州城是出名的顽劣。” 赵家小妹立马翘起小嘴表示不满:“二哥可真会说,我那打鸟揍人的本事可是从小跟二哥学的!” 赵延进脸色更加尴尬,郭信笑着为他解围:“不知道娘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小妹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瞧着郭信,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是将军还不知道么?当然是奉父亲之命,来给你和二哥传令呀!” 赵延进训斥道:“不准胡说!” 小妹面露委屈,郭信看向前来传令的人,传令者却点点头:“确有此事,不然卑下怎敢带娘子来此险地。” “怎么父亲也……”赵延进当即愕然,随即又抓起小娘的胳膊,“令传完了,不论如何你快回去。” 小妹却抬头看了看天:“这么晚的天了,二哥放心让我回去么?” 日头确已将要垂到西山去了,赵延进无话可说终于罢休,仍不忘拉着小妹的手叮嘱:“晚上睡我隔壁,不准走动,不然我就告诉父亲小妹在军中惹是生非,非要禁足小妹一个月不可。” “二哥可真狠心。”小妹说完却自己也没忍住掩嘴笑了一声,临走前还不忘转头向郭信眨了下眼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全胜 清早郭信一边洗漱,一边听着斥候禀报蜀军主力动向。 蜀军前军已经到了渭河边,李彦从一战把模壁寨给丢了,斥候前去散关打探消息变得很难,不过蜀军的速度就那么快,只用推算就能得出蜀军大概抵达的日子。 听完了禀报,郭信挥退斥候,一个人在脑海里想着战事。眼下父亲郭威应该已经督帅各路藩镇兵马去围河中城了,不过那边的情况和他关系较远,而按照赵晖的态度,一时半会儿攻不下凤翔城。自己便要在这宝鸡寨顶住很大的压力…… 郭信从军一路以来都是跟随汉军优势兵力攻城,唯独到了凤翔之后又要野战又要考虑守城,让他心理上很不适应。 这时郭信的眼光瞥到一个身影在门外探头探脑,瞧出是昨天见到的赵家小妹,他便问道:“娘子有事找我?” “我有名字,单名一个鸾字。不过你还是叫我小妹罢。”小娘见被郭信发现,也就大方地走了进来。 郭信这时发现赵鸾身上没有再穿昨日那身甲胄,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短打打扮——却也同样不符合一个节帅之女的身份。没穿甲胄的赵鸾也显露出了自身紧致的身材,虽然长得不高,身材各处似乎也未发育完全,但举手投足间既带有武夫家庭的直爽气质,又处处散发着年轻活力的气息,是与玉娘完全不同的类型。 如今的妇人虽然没有不出闺阁的说法,但稍有地位的妇人似乎还是像母亲张氏那样马车坐着、婢女陪着比较正常,更不要说穿甲骑马了——赵家小妹长得乖巧,行事却似乎比赵延进还要像一个直来直往的衙内。 郭信当下好奇道:“小妹怎么还在这里,准备何时动身走?” 赵鸾刚进门,闻言停下脚朝郭信瞪了一眼:“我好不容易来这儿看望二哥,怎么谁都要赶我走?” 郭信笑着摇头:“不是要赶小妹,只是你二哥说得很对,这种地方很危险,不是小妹该来的地方。” 赵鸾却不接话,在几步外站定,背着手用好奇的目光朝郭信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就是那个射虎郎郭信么?我以为能射虎的人怎么也该有八尺高,没想到是和二哥一样身材。” 郭信闻言更觉得好笑了,认真向赵鸾解释:“射箭不单靠蛮力,并不需要太高太壮。” 赵鸾马上接着问:“为什么?张弓射箭和舞刀弄剑有甚么不同么?” 睁大着眼睛的小娘就像是一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孩子,郭信看着赵鸾,耐心地为她解释:“除了力气之外,张弓射箭还要考虑到很多方面,比如肩臂动作是否到位、目标的距离远近、箭头选取、甚至是风向……” 赵鸾认真听着郭信说话,随后低头好像是在思考,良久之后突然开口:“我其实不仅是来寻二哥,也是来找你的。” 郭信疑问:“你不是前来传令的么?” 赵鸾笑道:“那是骗二哥的,你也信了?” 郭信当即愕然,又问:“可那传令的人为何也为你作证?” 赵鸾毫不掩饰:“我威胁他若不带我来,不帮我一起骗二哥,就回去告诉父亲他对我有轻浮之举。” 郭信当即无言,眼前的赵家小妹看似清纯,原来是个腹黑!难怪昨日赵延进见了她露出的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前些日子我到父亲军中,听闻军士们说起有个郭将军箭术高强,还曾一箭射杀过猛虎……父亲只准我骑马却不准我举枪弄棒,唯独射箭可以。可我最不擅长射箭,所以才找来此处,既是看看二哥,也来瞧瞧你是否真的会射箭。” 郭信听出她的意思,断然拒绝:“眼下战事紧张,我可没功夫教小妹射箭。” “我当然知道,不过父亲很快就会打败叛军和蜀军,对么?” 郭信不置可否,这时赵延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赵鸾脸色变得有些紧张,当即站起身道:“我得走了,二哥有时候很凶的。” 走到门前,赵鸾不忘又回头轻轻喊了一声:“等回到凤翔,郭将军可要记得教我射箭。” 送伤重的李彦从和赵鸾等人上路不久,郭信刚吃过午饭,郭朴突然拍门而入:“禀报意哥儿,蜀军正在渡河。” 郭信闻言连忙起来,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甲往身上披,问道:“蜀国援军到了?怎么没有探骑提前来报?” 郭朴一边帮郭信穿甲,一边解释:“没见什么别的援军,渡河的还是昨日那支人马。” 两千人也敢来攻寨?郭信先是疑惑,随即又想起来先前李彦从说过,蜀军似乎不知道这边寨中底细。难道那蜀将申贵是觉得打胜一场,可以趁势攻下此寨? 郭信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走到寨门上眺望,发现蜀军确实在渡河。只是附近舟船都被汉军收缴,故而蜀军没有搭造浮桥,而是用竹木作筏子慢慢地载人过岸,一张张的竹筏往返不绝,却像是河面上来回打摆的浮萍。 不多时其余几个指挥使也陆续过来,见到蜀军渡河的法子都觉得有些好笑。 “都监遇伏兵败,本以为此人是甚么对手,没想到竟是不自量力之人。” “既然对面敢前来送死,咱们便叫他有来无回,也好为都监报了一败之仇。” 赵延进用马鞭遥指正在渡河的蜀军:“河岸到寨前一马平川,而我军马军占优,先命步军前去摆阵,待其半渡之时,马军从后侧翼杀出,必然可以大胜。” 祁廷训道:“何须那样麻烦?照这阵势,咱们正面直冲也能把对面赶回河里喂鱼。” 几人都在说该怎么打,直接省略了去考虑要不要打的问题,显然都把蜀军当做了送上门的肉。诸将各抒己见之后,随后都侧目看向郭信,等着郭信最终决定。 郭信观察了一阵,确如几人所说,宝鸡寨到河岸的距离只有一里多,马军冲出去甚至都不要一炷香的时间。此外自家不仅马军占优,就连有禁军在步军质量上同样更胜一筹,除非对面蜀将是项羽在世背水一战,否则根本没有输的理由! 这样的机会恐怕很难遇见,他先回忆了赵晖王进等人战前布阵的习惯,又细细琢磨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既然要打不妨就打个齐全,我军四个步军指挥先在寨前列阵,王指挥使与赵指挥使可率各自马军为大阵两翼,待敌全部渡河后,先由一部骑军冲阵,我军步军随后掩杀而上……敌军急功近利,咱们便教他做人。” 王环当即抱拳道:“末将愿率本部请为前锋,大军随后掩杀,必可一战而胜。” 郭信点头应准,当下又向诸将鼓励道:“诸位勠力作战,此战挫敌锋芒乃是大功,日后班师上奏功过,绝无遗漏。” 蜀军已经渡了许多人,诸将毫不拖延,当即领命下去布置。 待蜀军大部划着竹筏陆续渡河之后,汉军也在寨前摆下了阵势。郭信来到射虎军阵前,见对面蜀军还在摇旗敲鼓整顿阵型,当即毫不犹豫,传令敲鼓进军。 左翼王环的马军闻声而动,最先冲向敌阵。果然不出所料,蜀军根本无法抵御,仿佛一张纸一般被王环一击即碎,整个敌阵都乱作一团。 没什么迟疑的,汉军喊杀声顿起,直向河岸方向突击,不久就与蜀军接阵开始搏杀,这时赵延进更多的马军也从右翼杀至,狭长的战场上顷时战鼓大振,厮杀声四起。 从刚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局面,郭信也不假思索率亲军加入王环的马军一同战斗,他引弓开路,左右亲兵紧紧护卫在他的身侧,身后无数马蹄声给了他极大的依靠和信心。 郭信一时真感受到了势如破竹的感觉!很快他的马首似乎就成为了全军进攻的方向,他自己冲到哪里,身后的大旗飞到哪里,身边汉军的勇将锐卒就杀到哪里。 蜀军背临着河,要退回去已不可能,但拼死战斗的却很少,大多都被汉军的马军彼此割裂开来,随后被一拥而上的汉军逐部击破。即便有少数蜀军突围而出,也是被赵延进的另一股马军缠住拦击。 很快厮杀声中夹杂起许多哭嚎声,很多蜀军见无法脱身,已经丢盔卸甲向身后河中一跃,企图泅水回去。然而追到岸边的汉军又是一阵乱箭,水面上便只剩下一连串的血泡。 郭信面前已经再也没有执兵抵抗的蜀军了,左右环顾,蜀军已经彻底溃败,四面都只有汉军在一方面地进行屠杀。 郭信见状便停下了继续冲杀,叫亲兵传令四面的汉军收拢蜀军降卒。 少顷,赵延进等人寻着他的旗子前来会合,脸上都挂着十分灿烂的笑容,向他抱拳道:“恭喜将军,我军大获全胜,竟得全功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等待 已经是十月底了,一个严寒冷冽的清晨,整个散关关城都变成了一个被冻得十分坚硬的冰城,寒冷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不仅令其中的人身体生出寒意,也在侵染着关城中许多蜀军将士的内心。 安思谦披着厚裘,不断皱着他的眉毛。他的下面坐着一众将领,其中既有蜀国禁军武将,也有附近各州集结的乡兵将领,不过他们大抵都处于相同的一个状态,那就是既不说话,也不出声谈笑,只是低头做出思索的样子,或是抚须显示出一脸忧郁的表情,因此整间房里虽然坐满了人,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在场所有人都已得知申贵在渭河边被汉军尽数歼灭的败讯,安思谦一早就叫将领们赶来会议,却直到最后一个人到场后也未曾多说一句话,只把自己一张冷峻的表情留给将领们让其猜测。而将领们也都各自怀着心思,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气氛冷到了极点。 安思谦不说话是在等。他召集诸将议事,内心里是想要商议退兵事宜。安思谦名义上虽是蜀军主帅,但实际上各路兵马根本不制于他手,日常节制用兵还好,想要改弦更张,改变出关用兵的既定军策就不是他一人所能决定的了。 因此想要退兵,最好便是在今日与各军将领统一意见一致退兵,日后自己回京面圣受责时也就有话可说。 只是安思谦沉默良久,在场诸将没有一个敢先提出撤兵一事,心中不禁感到十分烦躁。这帮鸟人,真看不清如今是什么形势么? 皇帝孟昶决心要发兵北上,这是人所共知的,只是在安思谦看来,汉军哪有那么好对付?汉军主帅赵晖在凤翔已经三战三胜,自己这边最能打的申贵跑去山前伏击虽是胜了,却是先胜后败,连申贵自己都死在渭河边上。 而且不说这一连串败仗早已令军中人心浮动,单说后方运来的粮秣和冬衣也无法保证大军供给。眼下已是十月底,再过些日子关中就要下起鹅毛大雪,自家兵马久居蜀地,许多将士都受不了北方严寒,如今偏又逢上缺衣少粮的境地,只要汉军固守城池要寨,自家拿什么去打赢汉军? 安思谦知道在场心怀退兵之意的人有不少,至于谁都不敢开第一腔,盖因皇帝孟昶自认为是汉家正朔,总想着要北上克复中原,谁敢此刻提出班师回京,不就是打圣上的脸? 安思谦思虑片刻,决定以一个开场白开始话题:“前军战败,两千儿郎尽数为汉军所戮。申贵虽说兵败丧师,却也不能说他无能,盖是轻敌孟浪所致。只是如今看来,宝鸡寨中汉军实力不可小觑。” 安思谦略作停顿,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随后才抛出主题:“我军连番战败,眼下究竟该如何进退?此事关系重大,本帅也做不了主,故而请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此事。” 蜀将们彼此交换了眼神,军中地位仅次于安思谦的禁军将领高彦俦很快出声道:“申贵虽败,然我军实未伤及元气,区区宝鸡一寨如何抵御我大军来攻?眼下正应出关逼寨,待攻破宝鸡,凤翔之围不解自破,关中之局也便利于我军了。” 高彦俦的话随即引起众人激烈的讨论,支持出关者与提议退兵者各执一词,众人争执不下,有年轻性急的部将喊叫道: “龟儿子的,前番一败,如今又是一败,大军还未出关,败仗就先吃了两场!还没见着汉军人影,就先怕了赵晖!” 提到赵晖的名字,屋内似乎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去岁时蜀军出关连一个王景崇都搞不定,眼下在凤翔领兵的可是能三败王景崇的赵晖。这里的许多人去年还是王景崇的手下败将,今年就要面对一个比王景崇更厉害的狠人,若说心里不虚都是假的。只是在场众人毕竟都是领兵打仗的人,谁又能承认自己统兵无能,未战先怯? 随即又有人打破沉默:“要是这样说,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咱们来做到底是做爪子?” “咱们遵旨出师,无功而返,对不起官家厚恩!” “是理!我辈受圣上恩禄,该是报效之日了!管他赵晖李晖,杀将过去,叫他通通化成土灰!” “圣上诏旨,岂可违背?”见继续出兵的主张竟一时占了上风,安思谦也顾不得许多,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字斟句酌地沉声道:“只是我军在关中人生地疏,军情不谙,一旦大军北出,致胜之策何在?诸位还是慎重考虑才是!” 这是一个具体的问题,果然就连高彦俦也皱着眉头,做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安思谦对自己这一小小的谋略所起到效用感到十分满意,继续趁势道:“何况如今关键并非我军敢战与否,乃是衣食!且寒冬将至,恐怕不是用兵的良时。” “大帅所言甚是!我军不如暂时回凤州蛰伏,待修整之后,来年开春出关再战,那时汉军出征数月师老力疲,不正是破敌的良机么!”当下又有亲近的几员将领附和,在场许多人本就是摇摆不定,这时安思谦的退兵倾向已经明显,也都表示赞同。 安思谦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已有人愿意说出一个具体的退兵计划,诸将意见一致,回到成都面对官家时也就有话可说了。 于是安思谦当即无视了高彦俦等少数人的目光,传令大军退兵屯守凤州。 …… 宝鸡寨中的众人听闻蜀军退兵的消息先是不信,直到斥候再三前去打探,确定蜀军已经撤出散关回到凤州,郭信等人才不得不相信蜀军真的退了。 恰好这个时候冬天也来了,渭河已经冰冻,山川大地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遥远的重重叠叠的山脉也全被白雪覆盖,举目四顾,一切都在漫天的飞雪和地上的积雪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日子里,除非必要,郭信从不出门。他日常都只是和赵延进等人围在屋里的火炉边上取暖。眼下自然是没有什么军事可议的,外间是凛冽的寒冬,屋里却是被军汉们加得很旺的炉火,让簇在炉火边的一众指挥使们更加熟络,也更加亲近了。 军中少有的平静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在冬月十八的冬至这一天,郭信突然接到一条军令,军令既不来自凤翔,也不来自东京,而是直接来自汉军河中行营。军令内容为升赏他为奉国左厢第五军都指挥使,且叫他即日前去河中府听命。在那里,关中各军招抚总指挥,他的父亲郭威正在等他。 郭信很快收拾行囊,和赵延进等人告别之后,只带上郭朴和几骑亲兵跟随,便策马奔向了东方那白雪皑皑、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天地之间。 第一百二十章 赵匡胤 宝鸡至河中六百里路,郭信轻骑简从,一路快马,不消几天就已经望见了冰封的黄河。 郭信一行人牵着马从蒲津渡穿过大河,便见一队披坚执锐的汉军骑士迎上来,走前面的骑士停住马呵问道:“来者何人,通报姓名!” 郭信看了骑士一眼,掏出令牌示给他看:“本将奉国军指挥使郭信,前来行营本部听命。” “不知是郭将军大驾,卑下失礼!”骑士闻言似乎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下马,随即又回顾身后的部下道:“此乃郭枢密之子,还不前来拜见?” 骑士们纷纷下马和他一同单膝跪地行礼。 指挥使可担不起让一个禁军都将这样行礼,且以往都是郭信去迎接这员那员武将,还是第一次享受到受人迎接的待遇,而究其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郭威的儿子! 领头骑士又接着道:“得知郭将军不日将至此地,郭枢密已命赵都将前来迎迓,赵都将特叫我等巡河将士多加留看。郭将军既然来了,卑下这就为将军带路。” 既然是郭威的安排,郭信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在马上做了个抬手的动作道:“不必多礼,起来带路罢。” 一行骑士上马为郭信引路,都将时刻落着郭信半个马头,郭信注意到这点,便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厢军部当差?” 骑士抱拳道:“回将军,卑下石守信,现是奉国右厢队将。” “嗯…”郭信微微沉吟:“那便是右厢都指挥使刘太尉麾下了?” “正是。不过刘太尉乃是右厢厢主,末将直属上峰是赵都将。我等兄弟们都是今年才前来投奔军旅,招募将士的是郭枢密,赵都将与卑下也都是郭枢密亲手提拔,对刘太尉却是不太熟悉的……比起刘太尉,咱们都对郭枢密更亲近些。”石守信道。 郭信点点头,从石守信的谈话里得知了一个重要信息:郭威为攻河中府,已经进行过大量募兵以补充禁军,不然不会将都将之职都轻易授予。而收纳禁军、亲手提拔,这些关键词让郭信忍不住在心中泛起联想。 两人又说了些话,在积雪覆盖的官道上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几骑沿着官道迎面奔来。 石守信瞧了一眼,当即招呼:“赵都将!” 几骑吁马停下,不等石守信为他引见,领头的武将却突然指着郭信胯下大声赞叹道:“好一匹麒麟宝马!” 郭信笑道:“赵都将很会识马,此马前魏王所赐,乃是于阗国进献的御马,自然不是凡品。” 武将闻言更是啧啧称奇,石守信见状连忙上前笑着提醒:“都将识马的本事当真高明,一见宝马连马上的贵人都瞧不见了。” 赵都将看向郭信,旋即反应过来,连忙翻身下马,中气十足地向郭信抱拳行礼:“末将赵匡胤,在此恭候将军多时!不过既是郭将军,如此宝马也便正逢其主了,末将唐突多有冒犯,还望将军恕罪。” 郭信当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赵匡胤?” 赵匡胤还维持着抱拳的姿势,眼睛向马上的郭信投来疑惑的目光:“正是末将,将军有何吩咐?” 郭信瞪眼打量着马下的将领:长期风吹日晒导致的黝黑的面孔,加上较厚的眼皮和低而直的鼻子,除了身材比普通军汉更加高壮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后世的人或许不知道郭威,却很难不知道赵匡胤的名字。郭信当然预想过自己会有与赵匡胤相见的一天,却万万想不到这一天就出现在这样完全不经意,且毫无征兆的时刻。 周围的人都在等着郭信,郭信不好多做停留,便问赵匡胤:“闲话不提,我父帅现在何处?” 赵匡胤的态度和石守信等人一样客气:“我军营寨纵横二三十里,恐怕将军一时找寻不到,郭枢密特命末将前来为将军引路。不过将军远道而来,想必多有途劳,可要先在前面驿站歇息片刻?” “不用,父帅所召,没有拖延之理,赵都将为我引路罢。” 一行人继续上路,路上郭信仍忍不住在马上频繁侧目赵匡胤。开玩笑,唐宗宋祖其中之一就在自己眼前,关键眼下还是自己老爹麾下的一员小小都将! 就连赵匡胤都被郭信盯得很不自在,不明所以道:“末将先前唐突无礼,将军若要责罚末将绝无不受。” 郭信摇头:“赵都将多心了,本将只是觉得赵都将与本将的一位熟人很相似。” 又走了约莫一刻功夫,汉军的营寨便出现在了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原野之上。这时郭信才发现,汉军大营眺眼望去简直没有尽头。赵匡胤所说营寨纵横二三十里,恐怕真不是一句虚言! 赵匡胤适时地在一旁为他介绍:“郭枢密统号全军,征发民夫数万在河中城外挖长沟、筑连城,末将等私下称之为‘长围’。李守贞如今虽凭高城固守,却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临近营寨,果然是密垒深沟,营寨内外巡逻频繁,气象十分整肃森严。进入军寨之后,无数汉军士卒往来期间,四处营帐虽然都长一个样子,但越是深入其中,就越是盘查严紧。但只要赵匡胤代他报上“郭枢密之子”的名号,面孔再冷峻的岗哨也会瞬间变得十分恭敬甚至讨好。 当郭信与赵匡胤一行人终于来到中军辕门外,赵匡胤和石守信等人便没法继续走了,和郭信告别后转身而去。 郭信吩咐郭朴牵着马在辕门外等候,通报之后得到许可,独自迈进了辕门。 辕门之内,手执刀枪剑戟的亲卫们直立在通往中军大帐的两侧,形成了一种冷酷而严肃的气氛。郭信也不禁受到感染,微微蹙着眉头笔直地向大帐走去,总觉得好像身处此地,就应该作出这样一副冷漠的表情。 及至帐外,守卫在左右的卫兵拦住了他:“军机重地,不得持剑入内。” 郭信扭头看了看,见到一旁的木架上搁着几把刀剑,当下会意,也解下佩刀放在上面。 卫士当即为他掀开厚重的帐帘,郭信深吸一口气,心里竟然渐渐紧张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父亲的心思 郭信进入帐中,中军大帐更大,因此中间的炉火也鼓得很旺,帐内竟感受不到一丝寒冷。等他适应了帐内略微昏暗的光线后,看清楚里面一共坐着五个人。 坐在正中者当然是郭威。郭威不着寸甲,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宰辅的绯色常服,俨然一副文官枢密使的打扮。在郭威身侧还陪坐着一个文官,正是先前去凤翔传旨的从事王溥,见着郭信进来,也点头朝他示意。 郭信二话不说,先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孩儿参见父帅。” 话音刚落,本来坐着的郭威就站起来了。帐内几人见状微微侧目。 郭威身材相当魁梧,此时大步走到郭信身前,竟让他有一座小山迎面而来之感。两人的距离拉近,郭信抬头从郭威的脸上分明看到了一丝疲惫与倦色,但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又透着短暂的喜悦。 “这些日子漫天的大雪,二郎此来不易罢!”郭威的大手抓着郭信的肩膀作势一提,郭信便顺着这股力道站了起来。 郭信紧跟着答道:“再大的风雪,一想到父帅在此戎马倥偬,孩儿便不敢怠慢了。” “好!好!”郭威的声音十分雄浑,又抚着郭信的背向端坐的几人道:“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便抓住郭信的手臂,带他在刚才的位置上一起落座。 “听闻小郭将军在陈仓打破蜀军,真是郭枢密运筹帷幄之中,郭二郎……决胜疆场之内,呵呵。”下面三人中一员头发花白的老将笑着道。 郭信这时才有机会观察剩下的这三人,只见其中一人是他曾打过交道的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其余两人郭信虽然没见过,但和刘词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年老!三人除了刘词精神还比较矍铄之外,剩下两人甚至让郭信觉得有昏沉之感。 不过郭信不敢就此轻视他们,要知道赵晖也快六十岁了,不一样在凤翔吊打王景崇? 于是郭信拱手谦虚道:“蜀军轻敌冒犯,又仓促渡河,末将在河边用兵击之,因而破敌。现在想来,末将头次指挥,部署之间仍有许多失策之处,能够大胜实属侥幸。” “此番二郎先在长安献炮,又在宝鸡击破蜀军,使蜀军退回凤州,二郎属实居功不小。王峻、赵晖两人都送信为你表功,我才上奏官家,得枢密院准许后升你为都指挥使。” 郭威露出一丝笑容,很快又止住:“不过为将者最忌骄纵,二郎能胜而不骄,这很好。” 赵晖、王峻为郭信表功,虽然少不了沾着郭威的关系,但前提还是自己有实实在在的战功在身!不过这些对郭信而言都没那么重要,比起这些他更看重郭威对自己的看法,而眼下看来,对于自己在关中数月间的表现郭威似乎还是比较认可和满意。 接着刘词也叙起旧事:“哈!在魏州时我就说过,二郎非是一般人才。这才一年光景,再相逢时二郎已是军中骁将了!” “郭二郎年少有为,着实让人赞叹。再过些年,中原疆场恐怕都要变成由尔等小儿辈驱驰的天下了。” 见三人都如此抬举自己,郭信却不敢借梯登高自作聪明,赶紧老老实实地谦逊一番。 郭威接着问及凤翔及长安战事,郭信当然省得这是郭威的另一番考验,否则郭威身为招讨总使,岂能不知关中战事如何?当即细细琢磨,毫无搪塞,据自己所知一一对答过去。 一番应对之后,郭威便露出满意的神色:“蜀军不堪战,赵思绾坐困孤城,李守贞孤立无援之势已成,插翅难逃了!” 郭信点头应是,直觉却告诉他郭威是在说给帐中其余三员老将听,于是微微侧目注意着三人的神色。 果然其中二人面露犹疑之色,只有刘词听罢一个劲地点头,郭信暗道:刘词能遥领节度使,最近听说又接替了尚洪迁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位子,都少不了郭威从中促成,算是郭威在禁军中最有力的支持者了。 不多时,郭威便道:“二郎一路行来,一定多有疲乏,眼下没有战事,且在军中好生休息。既然隶属奉国军,便还暂住在奉国军驻地,至于都指挥使的令牌信物,王溥,你带他去。” 王溥应了一身,起身朝郭威拱手行礼,便到郭信身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郭都使,请吧。” “去罢!”郭威挥了下手。 “孩儿告退。”郭信道。 不知是郭威忘了还是怎么,却没提到他升任都指挥使,从哪里补充缺额的兵马。只是当着帐中几个主帅的面,他也不好相问,免得让人觉得自己贪图兵权…… 从大帐里出来,郭信不禁吁了一口长气。从卫兵手中拿回佩刀,出了辕门,便与旁边的王溥攀谈:“在凤翔与王从事一别,没想到再见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谁说不是?”王溥也点头,“先前主公得知赵晖派郭郎去陈仓防范蜀军,对此事颇有些微词,只是赵晖毕竟也派了自己的儿子同去,便不好多说什么。没想到郭郎后来作战勇猛,竟能一力败退蜀国大军,这事主公也没想到,就连在军中与大将们计议军事时都数次提过郭郎。” 郭信认定王溥是郭威的心腹近人,便心怀感慨地道:“父帅爱护之心,我心里明白。对了,不知刚才帐中除了刘太尉,剩下二人是谁? “保义节度使白文珂,镇国节度使扈彦珂。军中大将本应还有昭义军节度常思,只是主公刚临此地,便以常公御众无能为由,勒令其回归本镇去了。” 郭信点点头,心中却很是不解:郭威年轻时曾经受恩于常思,一直以来都对常思以叔称呼,竟然会在军中这样不给面子?不过他随即联想到郭从义和赵晖不愿卖力攻城,便猜测郭威或许是出于人情,找个由头为常思保全实力罢。 没想到这时身旁的王溥又轻轻说道:“从那之后,主公便从关中河东等地广募壮勇……” 郭信脚下的步子一慢,登时明白了,自家父亲的心思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活跃。 第一百二十二章 差事 很快,郭信升任都指挥使的封赏就兑现了。奉国左厢第五军都指挥使,领虔州刺史,以及配套的官服、甲胄,至于其余伞盖锣鼓之类用于仪仗的东西要等到班师回东京之后去侍卫司找史弘肇领。 其中郭信的虔州刺史也只是遥领,并不实授。郭信又私下问过王溥,才得知那什么虔州甚至都不在汉朝境内,而是远在南唐和南汉的边境,简直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只是按照俸制多些俸禄罢了。 至于郭信能遥领刺史,盖因此时因功升迁的禁军武将们除了本身的差事外,许多都有遥领地方长官作为官身补充,如郭信的老上司厢都指挥使解晖便是恩州防御使,再往上到了军都指挥使的级别,如刘词、史弘肇等人便有资格设旌持节,外放作为一方节度使了。 升迁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郭信此刻身边却没有什么可以分享这份喜悦的人。一众兄弟和家人们不是在东京就是在凤翔,郭威虽然就在军中,可他显然不能去在郭威面前显摆。 身边的亲人只有郭朴,但这家伙得知升赏内容,先问了一句:刺史能分多少亩官田?当即也就让郭信的喜悦冲淡了几分。 随后不久,郭信又收到了自己的“本部”兵马。因他原先就有一个指挥的兵力,升都指挥使之后按照禁军编制是五个指挥,郭威大手一挥便从新募的士卒里抽调给他补满,还附带了一个都虞侯名叫向训,算是为他辅助军务。 郭信还是指挥使时,底下许多杂事都由副将章承化为他代劳,不过升任都指挥使,底下人手扩大了四倍,章承化未必还照顾得过来,这样也正需要一个都虞侯来在旁辅助做事。 不过除了这些之外,他还以缺少亲兵为由向老爹要了个人——赵匡胤。 自从见过赵匡胤,赵匡胤的一张黑脸就在郭信脑海里挥之不去了。这样一个人物留在军中任其野蛮生长,会不会日后坐大?尤其是赵匡胤似乎还很受父亲郭威看重,不然不会一来就授都将之职,要知道自己当初在太原从军的时候不也才是个都将? 思来想去,郭信还是放不下心里的提防,最终决定干脆把这样的猛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果能有机会收为小弟,那就更好不过。让原本历史上棒打八百座军州的宋太祖做自己麾下的打手,想想也觉得十分美妙。 临时的营房里,郭信正在向老爹为自己派来的都虞侯向训问话。 向训是个标准的国字脸,身材魁梧,一脸正气,放在后世应该算是一个帅哥。郭信交给他的第一件事是将郭威调来的四个指挥打散重组,向训很快完成了任务,眼下便是来向他复命的。 “四个指挥,末将观之高矮瘦壮者皆有,便按照将军吩咐将其岔开编排,尽量使各指挥战力平均……只是几位指挥使之位还在空缺,若不及时选定,恐怕人心浮动,将军不可不察。” 郭信听着禀报,觉得向训虽是个武夫,办事却比较利索,郭威还是很有识人之明的。 至于四个指挥使的位置,郭信心里也都有数。首先当然是要继续提拔一直跟随自己的章承化、王元茂两人作指挥使——大伙上阵都在一起拼命,有好机会自然不能忘了底下的兄弟们。 原先的指挥则仍作为自己的亲兵仪仗,剩下两个指挥使按照惯例有一个应由都虞侯兼任,剩下最后一个当然要留给赵匡胤了。 于是他微微点头:“向虞侯眼下没兵,自己回头便先领一个指挥罢。” “谢过将军。”向训拜谢道。 郭信又叫候在一旁的郭朴去找赵匡胤前来。 赵匡胤很快入内抱拳:“见过都使。” 郭信点点头,先为一旁向训介绍:“这位是本军都将赵匡胤,先前赵都将迎我入营,我与赵都将相见后自感很合眼缘,便厚着脸向父帅讨要来了。” 向训点头示意,赵匡胤又向向训行了一礼,郭信便接着说道:“赵都将先前就是都将了,如今到了此间自然不能亏待,本将决定且升你作指挥使。赵都将没有异议罢?” “末将愿为都使效力,鞍前马后,绝无推辞。” 赵匡胤闻言当即一脸惊喜,抬头看向郭信时甚至面露拜服的神色。郭信见状暗想:权势之威,就连宋太祖恐怕也无法抗拒。 赵匡胤随即又道:“对了,末将如今部下还有几十骑,不知都使如何处置?” “却忘了这事,”郭信佯装才想起的样子,把头转向向训,“向虞侯身为虞侯,眼下身边却无半匹马,赵指挥既然手下有几十骑,不如……” 话到此处意思已经明显,郭信说罢偷偷打量着赵匡胤。 只见赵匡胤毫不犹豫,直接爽快答应:“如此甚好,马军在虞侯麾下自然更有用武之地。” 向训也不推脱:“那本将也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又说了些话,郭信忽然发现了王世良,王世良正在门外来回走,时不时伸颈往里看。 郭信心下了然:王世良护送刘氏去东京回来了。王世良一去便是三个月,自然不仅仅是单纯护送刘氏回家,此外还身负着郭信别的差事。 向训这时微微侧目,也发现了外面踱步的人,便起身对郭信道:“时候不早,军中还有杂事,末将先行告退。赵指挥使,随我来点齐人马罢。” “好,好。”郭信送二人出门,便招呼王世良进屋说话。 王世良一脸风尘疲惫,长途跋涉而来显然很是辛苦,郭信见他嘴唇干裂,先把水壶递给他喝口水。 王世良也不拒绝,等喝完水喘了口气,先抱拳道:“恭喜主公升都指挥使,主公在关中大胜蜀军的事已经传到东京去了,只恨卑下身在东京,未能随主公一同驱驰杀敌。” 郭信却皱起眉头摆摆手,迫不及待地向他询问:“不说这些旁的,王都将在东京差事办得如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没齿难忘 “主公交给卑下两件差事,卑下一路先送那刘氏回东京。其中一切都按主公的吩咐,为了不会让人瞧出咱们是禁军,在路上就先把行头脱了,马匹之类则留人在城外照看。 到了鲁国公(侯益)府上也没走正门,里面的人一开始不相信咱们和刘氏的来头,后来有侯家内眷出来指认,才将刘氏与那孩子接了进去。 不过有一点卑下以为有些蹊跷,进了府里,里面侯家仆役对刘氏言语之间很是恭敬,反倒不怎么关注那孩子……若刘氏只是个乳母,按理说在府里不会有如此礼遇。” 郭信“嗯”了一声,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腿,推测道:“我早看出她绝非什么普通的乳母,如今王都将一说,那妇人应该就是侯益的儿媳,只是那时防着咱们,没有将实情托出罢了。对了,侯益后来没见你?” 王世良点头:“见了,只是在鲁国公回府后在倒罩房里见了一面。听闻卑下是主公所派,鲁国公十分感动,当即便命卑下传告,待主公班师回京之后,鲁国公亲自在府中设宴款待答谢。” 郭信点点头,心里先想到的却是自己那日调戏了侯家的儿媳,不会被发现罢?不过他随即从脑袋里挥去了这个念头,古代女子把名节看得那般重要,主动把那事说出来属于是引火烧身,何苦来哉? 这时王世良又道:“主公让我隐藏身份进城,可鲁国公不会告诉别人罢?” 郭信断然道:“不会。侯益一家被乱臣所杀的只剩一儿一孙,本就已经很受辱了,巴不得旁人不去猜测不去关注,没有跟人主动提起的道理……他不也给你说的是在自己府上,而非在别处设宴不是?” “还是主公想得周到。”王世良拜服道。 郭信侧目看他,一时看不出来王世良是否真的没想清楚其中关窍。不过听到侯益领了这份情,当下心情还是比较好。 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都指挥使,但限于自身的资历与背景,自感已经在刘家的手下升到了顶点,哪怕自己有再多的战功,只要郭威还是枢密使,只要大哥郭荣、表兄李重进都还在禁军之中,自己想要更进一步恐怕都没什么希望。不然老爹是枢密使,儿子再是厢都指挥使,简直就差把权臣两个字写在脸上。 而都指挥使地位虽高而又没那么引人注目,只等此役结束之后班师回东京,兵权、声望都已到手,那时郭信就有更充分的把握去准备着手,将自家人的性命从刘承佑手里解救出来。 因此搭上侯益这条路子便十分关键,之后在东京城里做些什么都会方便很多……盖因开封府尹一职相当重要,从刑狱到门禁,在东京城里无所不管。这样重要的位置,在官场的潜规则里本该是由朝廷储君担任,只是眼下的皇帝刘承佑还是个十八岁刚成年的小屁孩,储君根本还是没影的事。 加之侯益又很懂朝廷人情,一番运作之后竟然能从凤翔不轨之臣一跃而为圣眷日隆的鲁国公,相比之下王景崇却从先帝信任的禁军大将变成人人喊打的叛臣贼子,怪不得王景崇要杀侯益全家,人比人简直没法比。 这时郭信回过神来,瞧见王世良还默不作声等着自己思索,便继续开口问道:“王都将这差事办得还不错,至于第二件差事,那东西王都将交到玉娘手里了么?” “那东西”指的是玉玺,先前在长安攻城还好,他又不用亲自上阵攻城,不怕东西丢了。但等到了凤翔,郭信预感到会有野战,而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若是有什么闪失丢了这么大一个宝贝,简直等于把煮熟的鸭子放生。 于是郭信灵机一动,借着王世良护送刘氏的机会,顺带捎上玉玺一同回东京。 按理说这事本该交给更信任的郭朴,只是郭朴一来做事没有王世良仔细,二来早已作为自己的亲随,东京的有心人看见他出现就能看出蹊跷来。何况那天在灵泉观王世良本就在场,交给他来办另一重意思也是表示信任的方式。 至于东京城里虽然还有史德珫、郑谆等几个好友,但玉玺这东西非同小可,再好的朋友恐怕也托付不得,思来想去也只有全部依赖着自己的玉娘信得过,而且玉娘的性子比较娴静,在家里都没人关注她,放在她那儿郭信觉得比较稳妥。 “回主公,卑下在郭府附近的客栈住下,每日便到街角喝茶等娘子出来。不过娘子甚少出门,且每次只是在街市上买布,人多耳杂卑下没法上去,后来娘子有几回去药铺抓药,卑下便去天桥买了些膏药,和玉玺装在一个盒子里,装作卖膏药的在药铺前等候。”王世良回道。 四月出征,眨眼就过去了大半年,而战事一时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结束。王世良此时提到玉娘,一时勾起了郭信的许多回忆,听到玉娘去抓药,顿时抬起头来,打断他问道:“玉娘染了什么病?” “卑下这却不知,不过有回特意跟在娘子后面去问过,知道娘子抓的是白芍川芎,都是治妇人体虚的药……娘子因先前见过卑下,卑下又拿出主公给我的鱼袋,娘子便信了,连带着膏药盒子一起买走。” 郭信听着连连点头,对王世良办事感到十分满意,这家伙心思灵巧,考虑周到,很适合干间谍的活。 于是郭信当即站了起来,拍拍王世良的肩膀:“王都将,你做得很好,亲兵指挥使还缺一位,你回头便去找向虞侯登籍。” “为主公分忧乃卑下分内之事,何况卑下未上沙场,不敢无功受禄。” 郭信制止他道:“不必说那些,王都将此去四个月赶了数千里路,到了东京甚至连家都不能回,别人不知其中艰辛,我心里还能没数?不要推辞了。” 王世良当即单膝行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主公提拔之恩,卑下真是没齿难报。”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中策 时至腊月,成都府还是一片锦绣的绿意,而北面数百里崇山峻岭之外,蜀军主力驻守的凤州却早已下过了一场大雪。 蜀国禁军左卫圣军都指挥使高彦俦神情凝重地来到行营军部门前,微微吸了口气,才抬起脚迈了进去。 门内有等候多时的军士为他引路,带他前去会见召他而来的安思谦与从成都前来传旨的天使(皇帝使者)。 军士与高彦俦一前一后,拐过一道回廊时,军士突然慢了一步,随即低头以极微小的声音说道:“圣上还是准备用兵,大帅已在里面领旨了。” 高彦俦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脑袋,随即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两个月前在散关时他是力主出兵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形势已经完全不同!且不说汉军已经在凤翔站稳脚跟,单说自家大军出师数月徒劳无功,加之如今临近年关,麾下不少将校都或明或暗地向他透露过期待班师回京过年的想法。 这样的状况,军心真的可用?高彦俦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圣人久居深宫,虽会吟诗唱词,却根本不懂军事! 在走进议事堂前,高彦俦又将这想法压了下去:当今圣上对自己毕竟有知遇之恩,不论如何都该尽力报答。何况从根本上而言,错过眼下三镇叛乱的机会,蜀国日后再想要进取关中只会更难。 出兵的诏旨是无法违抗的,只能想法子打赢才能让局面向好发展。想明白此处,高彦俦便大步迈进门内。 堂内坐着两个人,除了安思谦,旁边还有一个没长胡子的瘦长汉子,显然就是从成都来的天使了。 瞧见高彦俦进来,两个人都站起来迎他,安思谦笑着道:“高军使来得巧,我与吴公公刚好提到此役咱们出关作战,少不了要仰仗高军使。” 高彦俦简单朝二人拱了手,表情比较严肃:“听闻天使远道而来,不知圣上是何旨意?” “旨意吴公公刚已给我宣读罢了。圣上的意思,命本帅与雄武(陇州)节度使韩保贞分兵两路,一路出散关,一路出汧阳,早日收复关中。叫高军使前来,便是要议一议我军下一步具体该如何用兵。” 安思谦说罢就把诏旨传给高彦俦。诏旨与安思谦所言大差不差,高彦俦因事前有了预料,先沉住气把诏旨递回安思谦。 这时被叫做吴公公的宦官道:“瞧高军使的样子,似是胸有成竹了,二位若有什么好的方略,现在便可拿出来,咱家也好早点回去给陛下复命。” 安思谦瞧着高彦俦:“高军使久习兵法,先前也是踊跃言战,何不先听听高军使的高见?” 高彦俦闻言当即颔首,心道不如就趁着此时当着天使之面定下用兵之策,免得日后安思谦再轻易退兵贻误战机。于是爽快抱拳道:“末将以为,攻略关中,以攻略凤翔为先,而攻略凤翔如今有上中下三策。” 吴公公当即表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哦?不知高军使有哪三条妙计?” “上策是等。等积雪消融,等汉军阻于城下,我军再分两路而出,兵锋聚于凤翔城下,届时我军兵力是赵晖数倍有余,可逼赵晖退保咸阳,而我军继续进逼长安,则赵思绾之围又解。那时我军进可战,退可守,汉军必然不得久耗长安城下,最好也只得攻取河中一镇,而关中之地尽入我手。” “等不及的!”刚一说完,安思谦就急不可耐地反驳,“凤翔、长安已围城数月有余,再等下去谁知何日便要告破?何况就算王景崇、赵思绾二人等得了,我军也等不了。如今军中缺粮,便是在凤州都供应不及,再等下去,咱们只能接着退去兴州了!” 吴公公的表情也不太好:“陛下虽遥在宫中,却日夜思念此间战事,操切关心之深重,鬓边甚至生了白发,咱家看着都不忍心……若如高军使所言,如此再等下去恐怕不妥。” 高彦俦却不多作辩解,而是接着说道:“其次便是下策。待我军出散关后,先攻汉军宝鸡寨,不克则以偏师围之,大军北上寻赵晖决战,胜之则可解凤翔之围,同样继续图谋长安,败之便只得班师回朝。” “确实下策,申贵殷鉴在前,咱们用兵务必求谨,不能再重蹈覆辙。”安思谦道。 吴公公同样摇头:“陛下爱护禁军,精兵猛将一遭折损便心疼不已,如今用兵还是慎重些为是。” 陛下主战,安思谦畏战,高彦俦从来都未对这所谓的上策和中策抱有希望,只是先抛出两条显然不会被接受的法子,从而让两人更容易接受自己真正所在考虑的方略。 “既然大帅与公公都以为上下二策不可,那便只剩下一策可用:我军出关绕过宝鸡,联合北路韩保贞,不与赵晖邀战,而是迅速攻略凤翔各地州县,一面就地征粮,一面在岐山、灵山等地依山结寨,伺机袭扰汉军粮道,使汉军不敢全力攻城。赵晖兵少,必然不敢留于凤翔,我军暂先夺取凤翔一镇,再行图谋东进。此是中策!” 安思谦与吴公公交换了眼神,安思谦先道:“这法子可行,既不用与汉军硬来,又可一缓粮草之困,真可谓不战而胜之法。唯一的难处在于,大军在此吃用无尽,若要出征,军中至少还需要从蜀中运粮十万斛以上。” 吴公公站了起来,拱手道:“既然两位都以为这中策可行,咱家在陛下面前也就有了说的,若无别的,咱家这就回去复命。” 高彦俦闻言便松了口气,只要陛下和安思谦都能支持执行这一方略,关中究竟鹿死谁手就还未可知! “公公且慢,”这时安思谦突然站起来,拉住吴公公的袖子,摸出一块金锭顺势送进吴公公手里,一边道:“蜀中道远难行,我在军中还有八匹良骏,公公此行不易,不如尽去我厩中挑选,以省脚力之苦。” “安帅割爱,却叫咱家如何使得?”吴公公收回袖子,脸上却丝毫没有推辞之意,“只是如此,咱家也便不拒安帅好意了。 “如此最好,只是咱们的难处,还要有劳公公在陛下面前……” “嗨,嗨,”吴公公一脸笑容地把手摆了摆,“安帅这是哪里的话,我等都是为圣上办差,安帅所说的难处,咱家回去一定详细禀明圣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想多了 蜀军再度出关的军报突然飞入汉军的行营,顿时引起军中一片议论。 每天凤翔都有新的战况结果传来,情况却不太好。首先是蜀将高彦俦率兵攻破了岐山附近的安都寨,不久安思谦又在玉女潭击败了另一支汉军兵马,凤翔附近的汉军便只剩下凤翔府赵晖与宝鸡赵延进父子的两部人马。 宝鸡还未失守,但西北两面的蜀军暂时已成燎原之势,赵晖则仍在凤翔城下按兵不动,只是连日向河中求援。 郭信很快接到了去中军的信儿,他骑着高头大马,在过往士卒们敬畏又羡慕的目光中一路进了中军辕门,见到王溥正在帐外迎接。 郭信问之,王溥轻轻说了一句:“郭公有意亲自去援凤翔。” 郭信愣了一下,本来还比较放松的心情突然提了起来。渭河边的一场大胜,加上受到军中普遍轻视蜀军的风气感染,他也向来将蜀军视作弱旅,但得知郭威竟要兴师动众亲自出征,不禁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一时产生了怀疑。 帐中没有别人,只有郭威和刘词二人。郭信见礼罢了,郭威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二郎先前在赵晖麾下,必对其多有了解。二郎以为,赵晖此番能否挡住蜀军?” 郭信微微一想,便开口道:“赵太尉用兵极有远见,孩儿在其麾下时,太尉每每都能料敌从先,从容破敌。因此孩儿以为,赵太尉若是有保全之计,定然不会急于向咱们求援。” 这却不是完全为赵晖说好话,而是经过一段时间相处,郭信已经发现了赵晖带兵的特点,那便是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兵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正是多作防备,有恃无恐。 郭威听罢,负手在原地来回踱步,开口道:“凤翔为蜀中出关必争之地,万不能为蜀国所持。如今听了二郎所言,出兵之日已是刻不容缓了。只是咱们分兵之后,李守贞必然会出城一搏。” 郭威停下脚步,目光照向刘词。 刘词当即起身长眉一挑:“凤翔不得不救,郭公此去之后,我必然多加防范。若叫李守贞突破长围,我提头来见!” 郭威微微点头,又向刘词提点道:“叛军骁锐之军尽在城西,若要突围,必以向西攻蒲津渡为先,公可在此谨备。” 刘词抱拳领命,郭威又朝郭信走了过来,手掌一把按在郭信肩上,目光炯炯有神:“二郎智勇兼资,阿父当初不知多矣。此役我们父子同征,二郎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郭威大军很快开出河中府,郭信身为奉国军将领随同出征。他还想去与留在宝鸡的章承化等人汇合,让射虎军早日成军。 正是冬末之际,积满冰雪的官道车马难行,行军很不容易。等到汉军一路行经同州,抵达华州时已经是腊月底了。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军报,竟称蜀将韩宝贞在陇州自保不出,已攻下凤翔数地的安思谦、高彦俦已成孤军,畏惧无援加之粮草困乏,又听闻郭威亲率大军来讨,转眼就放弃了攻下的城寨再度退回了散关。 郭信这时发现自己先前对蜀军的担心根本就是想多了!蜀军来了一出虎头蛇尾,再次证明其果真不足为虑。 折腾了半天,郭信又随郭威原路返回。路上听到奏报,李守贞也果然趁汉军分兵之际,派遣大将王继勋出城西偱河南下,纵火袭击汉军大营。而留守行营的刘词率军反击,叛军死伤甚众,王继勋也重伤而逃。 正月初五,已经到了乾佑二年。 立春后的天空蔚蓝无云,天气变得凉爽,冰封的黄河也开始解冻,河面漂着大量的浮冰。郭信随郭威渡过黄河后,一路人马出现在官道前,正是前来出迎的刘词白文珂等人。 刘词在马下向郭威行礼:“贼军果真突围,我军损失不小,特向郭公请罪。” 郭威翻下马去,目光炯炯有神地扶起刘词:“兄快请起,我之所忧只在贼人拼死一搏,若无兄率军死斗,长围为贼所迫,成败逆转矣!” 刘词抱拳:“所幸末将不辱使命,小盗不足虑也。” 郭威环顾四方,向着众将高声道:“贼子伎俩已经至此,可见其技穷力竭,再无他计可施了!” 众将纷纷叫好,待刘词和白文珂告退之后,郭威挥手示意郭信靠近,郭信引马在郭威身侧,郭威语气感慨地望着刘词远去的背影:“刘公发身军部伍,如今身居高位,气勇不减。时至今日仍能亲自率众横戈击敌,真乃一代豪杰。” 郭信随口应道:“孩儿日后也学做个豪杰。” 没想到郭威闻言却皱起眉毛:“不要学他。刘公勇虽勇也,却非真正大将所为。李守贞遣精兵突围,仓促之际我军难免混乱,这时军中所需并非智谋,而是忠勇,故而我使其待命营寨,必可保长围无虞。只是身负三军之人,何必事事亲身历险?要学便学赵晖,运筹帷幄之中,二郎切记。” 郭信听着心里一暖,毕竟是亲儿子,就算送进军中也舍不得真拿自己当外人用的,当即道:“父亲所言,孩儿谨记在心。” 郭信不禁用余光悄悄观察郭威。一段时间的相处以来,让他对郭威有了比在家中更多的了解。郭威在不与人交谈的时候,常常是安静而面无表情的,不过他的精神总是很好,每一根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出征在外不穿官服而是只穿了一身轻甲,身后厚厚的披风从郭威宽阔的肩上直直垂下,气态真是十分伟岸威武。 而在郭信记忆里郭威在家中似乎又不太一样。虽然近年来郭威与家人的相处时间并不多,但和家中每个人感情都很好,在府上空闲时几乎与张氏形影不离,对待自己和郭侗两兄弟也不疏于教导,即便对待养子郭荣都同样关照有加,不奢靡,不纳妾……简直是好男人的典范。 只是此刻郭威在马上的表情又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郭信看见心里是明白的:朝廷用兵三镇已经大半年了,而现在汉军进展还在停滞,郭威压力很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突围 回到河中,汉军行营已经不如之前的平静,营中各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士卒,各军将头吆喝的声音不绝于耳,因为没人知道李守贞下次突围是什么时候,只能枕戈待旦地做着警备。郭信身处其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汉军才是被动的一方。 不过郭信的奉国左厢第五军刚刚成立,防卫之责暂时没他的份,郭信便以学习参预军事为由每日去中军大帐在郭威身侧陪侍。即使学不到什么,在这么多藩军和禁军将领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黄河东岸,茵茵的原野上,身穿都指挥使武将官服的郭信拍马冲上道路边上的一处土丘,眺望着西边蒲津渡方向的官道。 他看了一会儿,身边眼尖的郭朴就指着那边道:“意哥儿,来了。” 郭信把手撑在眉前遮住刺眼的目光,只见一路几百人的队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正缓缓向这边移动。 身后的向训和赵匡胤等几个跟在他身后的部将也在马上伸直脖子瞧着,不一会儿队伍走进,一面已经略有残破,但还能看清射虎军字样的旗帜飘进了众人的眼中。 似是发现了土丘上的郭信,队伍中很快有两骑拍马而来,一高一矮,正是章承化和王元茂两人。两人一同拍马迎上土丘,随后下马抱拳道:“拜见郭都使,末将等来迟了。” 郭信在马上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不迟不迟,一别数月,我在此间虽然兵马多了,什么都好,却总还是觉得缺点什么,思来想去,才知道是缺了往日伴在身边的旧人。你们如今既然来了,咱们射虎军也就齐整了。” “兄弟们一直跟着郭都使,要不是都使带咱转战四方,咱们哪能有今天?”王元茂语气激动地道。 章承化不会说漂亮话,在一旁的表情也十分动容。 郭信笑着点头致意,又回顾左右的向训、赵匡胤等人道:“章、王二位指挥使随我最早,在代州时便是我麾下部将,那时我也不过一介都将,如今不过两年光景……真没什么比兄弟们一同建功封侯更叫人痛快的事了。” ……射虎军在河中城下又蹲了四个月,李守贞终于发动了第二次突围。 李守贞出兵五千余人,比起前次规模更大,且携带了云梯、长桥等攻城渡河器械,试图从河中城西北角突破汉军长围。郭信奉郭威之命随行营都监吴虔裕前往支援刘词,阻击河中军突围。 射虎军驻扎在行营外围,因此赶赴到的时间比较晚。抵达城西时,眼前战场已经混战作了一团,汉军、河中军的各路人马仿佛此起彼伏的浪潮,双方马军往来冲杀,腾起的尘土让整片战场都好像笼罩在一层烟雾之中。 郭信不急着率军加入厮杀,先驻马观望了一会儿。西面的汉军明显人多,前面杀得天翻地覆,后面还有许多旌旗涌动的预备队,只是限于河中城西北角的地形施展不开太多人马,反倒让攻势迅猛、不断压缩汉军防线的河中军好像一时占了上风。 郭信看清形势,立刻说了一句:“刘公的阵线稳固,咱们直接支援过去意义不大。” 一旁的向训遥指阵中,对郭信道:“郭都使请看,敌军大部都冲杀不动,唯有右翼两支马军在阵中隳突南北,才有机会让我军露出破绽……想其必然是李守贞麾下大将,才会这般凶猛。” 郭信瞧了一阵,觉得确实如此。随后他环顾四方,自己麾下两千多人,不小的一股力量了,敌军右翼正临近自己,完全可以先在侧翼为友军吸引攻势,消耗敌军精力士气,等待刘词反攻。 郭信当下便回顾众将道:“此战要务,只在侧翼拦击敌军,不得冲阵浪战,赵匡胤。” 赵匡胤打马上前:“末将在。” 郭信以马鞭遥指:“你先率本部前去引战,其余人等随我为刘太保压阵。” “末将等得令。” 不多时,射虎军便在河中军南面侧翼列阵,长枪、刀盾兵在前,弓手在后,向训指挥马军在阵侧掩护。郭信在阵中观察了一会,觉得自家兵马甲胄兵器严整,看上去颇具骁勇之气,当下心里底气更足了。 赵匡胤的人先上前引战,不多时河中军后面的部队中果然有一股人马盯住了赵匡胤部,前来攻战。 赵匡胤率部迎面冲杀,双方对冲交战,一时间人仰马翻战作一团。郭信在马上关注着赵匡胤,只见其领着亲兵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敌军似乎不能抵挡,不久便败退回本阵。 郭信见状心里暗想:眼下赵匡胤别的看不出来,起码是比较能打。 河中军中很快就派出了更多人马,甚至一股数百人的马军直奔赵匡胤而去。赵匡胤不敢多作停留,领兵掉头迂回了本阵。 河中军很快杀到射虎军阵前,像潮水一样多的敌人弥漫过来,乍看上去还是比较慑人,但此时的实力对比远比东沟河面对王景崇时的情况更好,各个指挥彼此呼应,沉着应战,河中军许久也无法撼动。 这时西面汉军之中突然传来苍凉的号角之声,又有士卒来到郭信面前禀报:“吴都监有令,郭都使即刻率军向北驱进。” 郭信听罢点头:“末将得令。” 西面汉军吹响号角之后,很快就开始反攻,郭信当即领会到了都监吴虔裕的意思,是要他与刘词两面夹击,击败河中兵马。 射虎军听命向北,截住了敌军右翼大部兵马。双方抛射箭雨,又有骑兵往来冲杀,射虎军以步兵为主,郭信为免吃亏,也率亲兵与敌方马军交战。 不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滚滚的马蹄声,郭信回头见到是吴虔裕节制的护圣军右厢马军赶至。吴虔裕的马军绕过射虎军,一波冲杀就贯进敌阵,直接打穿了河中军中军。 局势已经毫无悬念,败军丢盔弃甲向河中城逃窜,汉军一边倒地向东追杀,直至城下壕沟前才停止,更多的败军来不及跑,干脆直接原地投降。 这时恰巧敌军先前攻势甚猛的一支马军朝射虎军方向逃窜而来,郭信引兵令赵匡胤与向训两面包抄,敌军马军很快陷入阵中。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睁着一双大眼,被赵匡胤的人绑在地上,认出被众人环绕而来的郭信,大喊道:“勿要杀俺!俺降了,降了!” 赵匡胤拍马上前:“此人便是敌军马军将领,被末将活捉。” 郭信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匡胤,随即在马上俯视大汉,斥问道:“你是何人?” “俺是马军都指挥使郑宾,身上令牌为证!俺有城中机密军情,要当面奏报郭公!” “郭都使?”赵匡胤在旁请示。 郭信略作思索,便把手一挥:“押去中军,听候父帅发落。” “得令。”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国患 河中军战败,郭威令诸将收拾战场、安顿行营,第二日便到中军大帐议事。 等郭信到中军时,郭威已经坐在座上,帐内汉军诸军将领面红耳赤,彼此高声谈论昨日战果。 待众将到齐之后,郭威先在帐中大肆宣告昨日大战的战况,言河中军力不堪战,李守贞穷途末路云云。虽后便吩咐侍卫将河中军战俘押入帐中。 昨天战后汉军不止抓了一个河中军将领,七八个人都被带到了中军大帐,里面也有赵匡胤抓到的河中马军都指挥使郑宾。 一众俘将都以双手绑在背后的姿势押跪在地上,郭信瞧了他们的脸,见其脸上的灰尘和血污还没擦过,扒了甲后更显得狼狈至极。至于其中每个人的表现也各不相同,有的低着头不说话,有的还在挣扎喊话:“要杀便杀!何必羞辱!” “郭公!郭公饶命!俺愿降,勿要杀俺!”还是昨天抓到的郑宾,匍匐在地上,瞪着眼睛先声喊道,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罪将魏延朗,也愿归附朝廷!” “贱骨头!”身边一个宁死不降的降将骂完便张口一唾,竟精准地啐在郑宾的脸上。 不仅降将,就连郭威身边的一众将领们瞧着郑宾,脸上皆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郭信眼里观察着这些,心想此时军中武夫习气,对待投降反而比对待造反更为不齿。 郑、魏二人表情也变得十分尴尬。 众人都等着郭威的反应,只见郭威看向下面的目光一藐:“反逆之罪,安有不杀之理?”说罢便要命侍卫将一众罪将拖出去问斩。 “且慢!”帐中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郭信惊讶地迎声看去,见说话的是昨日同样立下大功的河中都监吴虔裕。 吴虔裕坦然出列道:“郭公如此恐怕不妥,官家此前敕制有言:河中叛逆,罪止元恶,其余诖误,一切不问。如今此二人既已愿归附朝廷,何必再妄加杀戮?” 吴虔裕供奉刘家多年,如今在朝中是宣徽使,可谓是颇受圣眷的人物。而此役又是汉军在河中行营的兵马都监——本来河中行营的都监是王峻,只是尚洪迁死得太意外,朝廷不得不调王峻前去长安制衡节度使郭从义。自此之后,吴虔裕便代替王峻,成为了河中行营中唯一能制衡郭威的人物。 因着身上特殊的身份,吴虔裕在军中本身就代表着官家的存在,此时又刻意引刘承佑年初的制敕作为凭佐,故而他的话一出来,郭威一时间也接不上话。郭信留心观察,察觉到郭威脸上貌似不以为意,眼睛里却似乎有些怒色。 底下的众将同样默不作声,虽无人出言反对,但看似对吴虔裕的话儿也不太满意。大伙耗在城下大半年,任谁也要有几分脾气,如今好不容易逮住几个大头,哪能心甘情愿就这么放走? 郭信暗想:吴虔裕当着军中众将的面抓这样一个小小的漏洞,恐怕八成是为了损伤郭威在军中的威信。至于斩杀叛臣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郭威身为主帅完全可以自行处置,可吴虔裕这样一提,当众违背官家旨意便是不可能的。郭威这下着实不好应对。 吴虔裕的脸上挂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这时郭信想起昨日阵前的情景,突然计上心来。 说干就干!郭信当即大着胆子出列,执军礼道:“末将在阵前抓获郑宾时,其言有城中机密军情要来禀报。末将斗胆建言,不如先听听他说些什么,若果真对我军破城有益,免其一死倒也未尝不可。” 郭信说罢冷冷地瞪了跪在地上的郑宾一眼,郑宾当即会意,头点如捣蒜道:“对!对对!罪将确有机密军情禀报!愿意禀报郭公,以功抵罪。” 郭信抱拳向郭威请示,正迎上郭威复杂的目光。随后就听郭威冷哼一声,面色转而十分冷峻:“既然如此,尔等还不如实说来?” 郑宾表情讨好地谄言道:“郭公英明,诸位将军明鉴,城内百姓饿死者已有十之五六,李逆在城中束手无策,日夜只得在府中饮宴作乐,向僧人道士占卜问卦。城中众军已对李逆离心,只要郭公如今遣将攻城,必然能……” 还未说完,一旁的魏延朗也不甘其后,跪着向前爬了两步:“罪将以为,郭公只要在城外用飞羽射招降书于城内,敌军自然传缴而定,河中城也不战即破了!” 郭信听罢,觉得两人说的其实都是废话。如果李守贞觉得守城还有希望,就不会派军突围以少博大赌一把了。 不过郭威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很快便挥手道:“尔等追随叛逆,本应授首伏诛,只是陛下有仁爱之德,又念及尔等迷途知返,陈情有功,且免尔等一死。” 郑、魏二人当即被带下,其余罪将则依旧在军中问斩。吴虔裕也不再多说什么,回到列中坐下。 短暂的风波就此结束,接着是大胜之后的论功行赏。郭威对待各军向来小功即赏,小过不罚,何况昨日是汉军至河中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斩杀无数,大获全胜的结果最能鼓舞士气,于是所有人都仿佛忘记了刚才短暂的一幕,帐内的气氛再度热络起来。 等到帐中欢快活跃的氛围到达顶峰时,郭威便开口道:“如今城中军民力竭,贼人已经势穷,正是我等攻取之时。” 随后郭威向诸将问取攻城良策。刘词、白彦珂等人说了一些寻常的法子,但郭威都不置可否。 郭信想提议制造他的射虎炮用以攻城……只是他一炷香前刚出言为郭威解围,此时再出风头难免树大招风,有以郭威之子身份干预军事之嫌,想想便先作罢,私下再与郭威提议不迟。 众将又计议了一阵,还是拿出了一套不算方略的方略:先集中兵力啃下面临平原方便展开攻势的西关城,随后再向内攻破子城。 郭威整理了袍冠,起身后语气坚决而威严:“众将听令!各军督造器械,十五日后出兵破城,灭除国患!”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入城 时间悄悄地过去,自城西一战之后,河中城陆续有守军将士出城向汉军投降。 起先还是三三两两在夜里缒城而出的士卒,没过多久,投降者就扩大到李守贞手下的都指挥使周光逊、聂知遇等高级将领,到了最后,就连河中府第一骁将王继勋也率部出城来投汉军了。 郭威采纳降将魏延朗建言,向城中抛射携带招降书的飞羽,对于出城投降者一概接收,不问其罪。叛军将士出城投降者从此更是相继不断。而据投降的叛军口中所言,河中城内真已到了饿殍遍地的地步,军中杀马为食,城中百姓甚至开始分食儿女,所有迹象都在表明,李守贞已经彻底撑不住了! 汉军继续围而不攻,直到六月底,李守贞亲自带兵出城突围,再次被汉军击退后,郭威终于号令各军向河中府发动了攻势。 七月初,汉军顺利攻克西关城,两日后继续攻克外城,李守贞只得收集残部退守内城。 汉军气势如虹,众将纷纷请命进攻内城,还未等郭威选定好攻城人选,内城守军就开门乞降,随之带来消息:李守贞与家人已在府上自焚而死。 郭威先调兵把守河中府内外各处城门,随后汉军各军进城控制局面,城中再无抵抗,反逆官吏与许多百姓在街边跪伏请罪。 郭威在城门处当众宣读枢密院令赦免了城中百姓,并令部将们按名单抓捕李守贞任命的“宰相”、“枢密使”等伪臣首恶。 吩咐完这些事,郭威便转头看向郭信:“二郎即刻领人去李守贞府上查验贼人真身,若有余孽,绝不姑息。” 郭信正要答应,王溥从郭威身侧拍马出来,请命道:“郭将军不知李家底细,我与郭将军同去。” 郭威在马上点了点头:“也好。” 郭信率亲兵策马奔李守贞的“皇宫”而去。入城之后,只见内城情景比外城更惨,城中饿殍遍地,更令人惊心的是街道之上竟随处可见人和马的尸骨!还活着的人无不面黄肌瘦,就连投降后引颈待戮的守军都是一脸萎靡和麻木。 都到了这般地步,哪还有不败之理?不过郭信突然觉得李守贞还是有几分能耐,起码能让部下这么多人饿着肚子大半年还愿意随他死守。 早先入城的汉军已开始在四处劫掠,郭信无力去顾及这些,到李守贞府前先叫王世良指挥亲兵封锁四面门墙,随后与王溥等人入内去搜寻李家人下落。 郭信进入府中时,空气中仍残留着烧焦的气味。他们往里走,很快就看到正殿已经烧成了一片乌黑的废墟。军士们从梁柱的余烬之间翻找了十几具尸骸,都只剩下一堆烧得黑漆漆的骨架,观之姿态十分扭曲,真不知临死前经受了多大一番痛苦! 这时王溥附耳上来道:“李守贞家中八口人,除了李守贞和妻妾六人人外,便是两个儿子李崇源和李崇玉,本来还应有长子李崇训……郭将军应该见过的,去年死在东京了。” 郭信点点头,他自然不会忘记李崇训,更不会忘记那个符家娘子。若是符金缕真的去年进了李家的门,眼下是否也会在这堆烧黑的尸骨之间? 军士前来请示,郭信招呼郭朴:“去找李家仆人来辨认尸首。” 郭朴领着亲兵前去,不多时就带上来几个府上的仆役。 仆役们趴在地上把每一堆骸骨都瞧了半天,李守贞身骨较大,又有符印在身,因此比较好辨,其余人却没有什么标志,仆役们彼此又低声互相讨论了一番,最终确定了李家八口人的尸首。 郭信上前一一察看,当仆役指着其中一具尸首声称是李守贞幼子李崇玉时,王溥突然怒骂道:“扯淡!五岁的幼童,身子骨能长这么大?” 仆役们当场愕然,郭信也不无诧异地看向他,真没想到眼前的王溥看上去文质彬彬,竟然也会骂人。 王溥凑近道:“李守贞时间仓促,必然一时间找不到年岁相近的幼童,便拉上许多人一起自焚,好迷惑咱们视线。李守贞向来善于驭使人心,这些人恐怕是存有私心保全主家血脉,不然官军入城前为何不跑,留在府上等着咱们来抓?” 郭信当即觉得王溥所言很有道理,颔首道:“还好有王兄在,不然险些被糊弄过去。” 接着扭头吩咐郭朴:“去府上接着找,一定要找出人来。” 其实郭信是不太相信李家还能有什么后患的,但凡事还是要做干净些心里比较踏实。毕竟当初王景崇灭侯益全家时,刘氏不也带着侯益孙子逃出来了? 郭信等人绕过焚毁的正殿继续向里,碰上亲兵前来禀报:“禀郭都使,人找到了。” 郭信与王溥对视一眼,快步随亲兵而去。绕过两道凌乱的长廊,便见到郭朴带人正围在一处,似是一间柴院。 众军士为郭信避开道路,郭信走上前去,便见到一个面白耳肥的僧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一堆枯柴之中。 郭朴过来解释:“这秃驴自称是什么秦王国师,要咱们备马送他出城,不然就抱着那幼子自焚……那孩子已着府上的人看过了,就是李崇玉。” 郭信听得面露笑意,郭威亲口所说“绝不姑息”,意思不就是寸草不留?于是开口对僧人道:“李守贞都已自焚死了,你拿一个已死的逆贼幼子要挟咱们,有何用处?” 僧人一手紧抱着李崇玉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捂着李崇玉的嘴,脸上的肥肉颤抖着,语气十分凶狠:“此乃逆贼李守贞遗子,将军若是献俘阙上,朝廷必然会有重赏。我只求一活,将军何不与我行个方便?” 看着僧人面目可憎的样子,郭信微微摇头,一个将死之人,恐怕任何机会都会抓在手里。只是他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随口吩咐郭朴:“不要和他废话,李崇玉杀了了事,倒是这位国师,要留着活口献给父帅。” “得令。”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军心 郭信留下王世良继续封锁李守贞府上,便与王溥一同去寻郭威复命。 郭威已将河中节度使府衙作为临时行辕,进得衙内,见得到处都是还未干涸的血迹,只是屠杀之后的尸首已经不见,只剩下许多残破的物件散乱在地上。 郭信和王溥穿过杂乱的前院,在后衙的一间偏殿里见到了郭威与刘词等人。 偏殿里摆着七八张矮案,矮案之上都堆放着书信纸册。郭威身穿戎甲,就盘腿坐在其中一张矮案之后,手上快速翻阅着从案上拿起的书信,面色十分阴沉。 偏殿里出奇的安静,白文珂、扈彦珂、刘词三位大员垂手站在一旁,就连他们也不敢出声,一副屏息凝神的模样。郭信和王溥见状只好与几名都指挥使们先在下面等着。 没多久,郭威抬眼瞧了一眼众人,突然一巴掌拍在案上。“咣”的一声巨响,在场的人随之精神一震。只见案上的书信全被震落在地,郭威则瞪圆虎目扫过众人的脸。 众人皆是一惊,郭信也是头一回见到郭威发怒的模样,一时觉得郭威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我等在此奋力杀贼,竟不知身后有多少人与逆贼暗通款曲。”郭威语气低沉,却让郭信感觉其中压抑着滔天的愤怒。 刘词俯身想要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书信,却察觉到身旁的扈、白二人不为所动,刚微微弯下的腰立马又直了起来。 郭威倏地起身,将手负在身后,抛出一个问题:“李守贞坐困孤城,却敢以一己之力与朝廷相抗。咱们本以为是李守贞老迈昏庸,不成想并非是他痴心妄想,而是关外,甚至东京城和山东的几镇都有许多人要暗地里给他递刀子……我军数万将士一年间艰苦作战,若要他们得知此间细由,军心如何可安?” 几位部将说不上话,只得在下面彼此交换眼神。上面的扈、白二人仅作皱眉不语状,只有刘词立刻变了脸色:“咱们卖死卖活,倒头来贼寇不仅在城内,更在城外?” 扈彦珂点头赞同:“此等宵小着实可恨!” 随后白文珂也喟然长叹了一声:“朝中之臣食君之禄,藩镇节帅世受朝恩,哪个不是恩宠在身?此辈阴结叛臣,真是有负朝廷,有负官家。” 郭信紧望着郭威,见三人都表了态,正要作势出言支持,突然察觉到袖子被拽了一下,回头看去,是王溥微不可察地轻摇了一下头。 这时郭威神态严峻起来,目光在殿内扫视:“既然这样,诸位觉得要怎么办?” 刘词慷慨陈词:“朝贼不死如何平军心?大帅若要上表中枢,我愿与公一同附书!” 扈彦珂与白文珂二人也随即表态,态度虽不如刘词热切,但总归是向郭威表达了支持。 就在这当口,王溥的声音突然在一众武夫间响起:“不可!” 众人的目光都诧异地看向王溥,王溥当即趋步上前,先朝郭威作了一礼,又向刘词三人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道:“卑下以为,凡事应该都朝两面想,就拿这些书信而言,朝藩之臣通贼虽有损朝廷威仪,但李守贞已死,此事终未酿成大害,至于如今书信尽入公手,却足以震慑宵小。 卑下听闻,魑魅乘夜而出,日出而逃,如今三镇最艰一镇已克,长安凤翔小贼不足为惧,正是群贼逃窜,关中复苏之际。大势已定,公何不学他日之魏武,将此间信函一焚了之,以安天下诸公之心?” 郭信观察着郭威的神色,清楚地察觉到郭威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立刻收敛了。虽只有一瞬,郭信却突然产生一个感觉:郭威不是真怒,而是装怒! 郭威随即又坐了下来,微微沉吟,似是经过一番细想,随后开口道:“若无王溥之言,咱们一帮粗人险些误了大事。朝廷连年用兵,如今持战了一岁有余,还有二镇未平。如今之计,诸军及三司都已经不起折腾。 我身为宰辅,不得不为朝廷大局考虑,意下便依王溥所言,将此殿含这些书信一焚了之,以安天下之心,诸位以为如何?” 郭威的态度突然翻转,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不过郭信细细想来,郭威似乎也只是抛出了问题供众人争论,根本未曾在王溥发言前表明过态度,只是刘词与郭威走得近,让大伙误以为刘词所言是郭威的意思罢了。 白文珂问道:“只是不知天下之心可安,军中之心可安否?” 郭威不语,王溥再次拱手道:“朝中通贼者,蠹虫而已。逆贼已平,军心所期,乃是修整封赏。俟封赏班师之后,诸军各司其职,届时此间之事不过春风过草,日后断无他言。” “既然如此,我无异议,都依使相所言罢。”白文珂转向郭威拜道。 有了白文珂牵头,其余部将们随即一片附言之声。 郭威很快便拍板:“明日升堂议事,此间密事,诸位且勿要传与将士知晓。” 独自走出殿外,郭信心里仍在揣摩刚才殿上所发生的事:王溥那时拉住自己,显然是因为当时并非自己说话的时候,而是郭威有意借此机会试探白、扈二人及都指挥使们的态度。 至于王溥所说的那番话,根本不像是灵机一动,难道是郭威与王溥提前策划好的一出戏?可是王溥入城之后便跟在自己身边,没理由知道偏殿上的事,除非郭威早就知道朝中有人通敌这回事! 郭威正携大胜之威,只在一间偏殿就在众将面前轻松压制了两位节度使和禁军主将,这才是手段。再加上那些只有郭威一人看过的书信,从此之后,上至朝廷,下至藩镇,不论究竟哪些人与李守贞互通有无,谁不都得对郭威忌惮一二? 想及此处,郭信突然回想起来王溥在殿上说的话来,那烧信的魏武不就是曹操?王溥这家伙可真会举例子。 等郭信回头再看时,一缕青烟已经从他身后升起。 …… 汉军彻底接管河中城,郭威调集禁军驻留城内,其余外镇藩军仍驻守城外大营,随后又命王溥等属官发布安民告示,并在节度使府衙升堂议事。 河中节度使位置空悬,郭威理所当然坐在主位,郭信站于诸将之间。 很快,郭威便令左右将李守贞委任的宰相靖余、孙愿,枢密使刘芮,以及郭信在李府见过的那胖和尚总伦等坟头垢面的罪臣押入殿中,待在众将面前宣读了一应罪行之后,便令在门外等候的军士将其一并押解至东京献俘阙下。 论罪之后便是论功,王溥为有功将士宣读升赏任命: “王彦超据敌破阵,拟升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韩通作战有功,直宣奉国右厢都虞侯;王审琦阵前拼死力战,擢厅直左番副将……” 郭威已经提前拟写好枢密院堂贴,待回东京交与枢密院主官杨邠与侍卫司主官史弘肇批准之后,升迁的军将们便可在禁军中到任。 殿内的空气中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名列赏册的将士不计其数,就连那些往日里面目严肃、愁眉不展的大小军将们此时也无不是喜形于色。 “尔等将士,共尝艰难,如今寇首已平,待得了旨意便班师回朝,最近日子,诸军且好生修整去罢!” 出征禁军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在河中府就已完成,而继任李守贞之后的河中节度使人选却不在郭威的权力之内。 按照常理而言,河中节度使最有可能的人选应该出自于前来平叛的保义(陕州)节度使白文珂与镇国(华州)节度使扈彦珂二人之间,当然还有一个可能的人选,便是虽未领镇却已具备领镇资格,前不久刚才尚洪迁手中继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之位的刘词。 河中府虽不是富地,却也远离契丹、唐蜀等国,比起河北关西等地而言显然算是块不错的地盘,加之此地扼守蒲津,北控河东南挟陕虢,地势之利导致其位显要,这也是李守贞敢于以河中一镇反叛的重要原因。 三大主帅,白、扈、刘三人,或明或暗都在向郭威示好。 又过了些日子,东京遣使前来河中府宣读诏书嘉赏将士,并带来了大量牛羊和财物犒军,汉军营寨中顿时一片喜庆,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第一百三十章 爽快 郭信昏昏沉沉间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到自己正在中军大帐中与河中行营的众将喝酒庆功,父亲郭威领着他坐在上位,下面的所有将军都在称赞郭威的指挥有方,夸奖郭信的勇武过人。 而郭信与郭威刚要举起酒樽回敬众人,帐外却突然传来一阵乱步,接着便是一群披坚执锐的武士闯进帐来,不由分说都大步朝父子二人奔来。 坐在下面的扈彦珂白文珂等人脸上的笑容也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面目狰狞地抽刀加入武士之间,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想要砍死他们! 郭威一言不发转身就跑,郭信一边迈步狂奔追赶父亲,一边大喊他能想起来的每一个兄弟和部将:史德珫、解晖、赵延进、章承化、祁廷训,甚至是赵匡胤的名字。 可没一个人来救他! 直到郭信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的名字: “意哥儿,意哥儿……” 郭信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眼前出现的是郭朴关切的脸。 郭信感觉脑袋发昏,问郭朴道:“现在什么时辰?” “刚到辰时……意哥儿的脸色很难看,我去中军叫郎中来罢。” 说罢郭朴伸手要扶,郭信却将他的手推开,自己支着身子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无妨,不过是一场梦。” “我去给意哥儿打点水来。对了,昨夜长安那边递来军情,说是赵思绾愿意归降,郭从义和王峻他们已经开始进城接收永兴府了。今早军中大伙都在传这事,还说咱们已经要班师回京找官家领赏了。意哥儿觉得这事是真的么?” “十有八九。李守贞死了,蜀军连影都看不见,赵思绾一个人还有什么指望?” 郭信很快回答,又真觉得郭从义那些人不知该说狡猾还是多谋,可笑自己当初暗自瞧不起人家不敢攻战,结果现在来看其不费一兵一卒,坐吃朝廷拨粮,又坐收功劳,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再看真正为平叛卖了死力气的赵晖,到头来也未必功劳更大。至于说朝廷大计?拥兵在手只要不举旗反了,朝廷也只会安抚有加。 郭信喝了些水,收拾好步出帐外。七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一连许多天的好天气,天上飘着淡淡的云朵,远空偶有孤雁飞过。 不多时向训等人也来向他打听长安的消息,郭信打发走他们,心想大军若有动作,自然会有人来叫他去中军听命。 果然不久就有奉郭威之命请他到中军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郭信却发现帐内除侍从外只有郭威一人,看起来是在等他。 郭威坐在案前,低头正写着什么,待郭信进来还不等他行礼,郭威就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近来河中无事,二郎再去一遭凤翔如何?” 郭信略作迟疑,自己部下都已在河中,如今关头还要自己去凤翔做什么?赵晖若是请援,也该就近去调长安城下的护圣左厢、奉国右厢的两支禁军才对。 但不论如何,郭信都相信郭威不会坑自己儿子,还是抱拳回答:“父亲有令,孩儿定然听命。” 郭威这时恰好停下笔,吹了吹案上的墨迹,随手递给身边等候的侍从,抬头再郭信时面带笑容:“意哥儿不用这般正经,只是想让二郎护送王溥前去凤翔。王溥二郎已经相识了,赵家父子也是二郎的熟人,有二郎居于其中,想来许多话就会好说很多。” 郭信:“不知阿父想对赵太尉说些什么?” 这时侍从已将郭威刚写好的墨迹封好,郭威接过抖了抖手中信封:“此封军情已经写明,河中已定,长安已降——这事意哥儿应该已有听闻,如今三镇之中只余凤翔一镇,叫赵晖不要再等了,尽早克复取城才是,好早日让朝中诸公及官家心思落定。至于信中所不及处,二郎和王溥可让赵晖知晓,只要他尽心用力,待回朝之后,我必保他加兼侍中。位至宰辅,已是功臣之极了。” 这时亲卫入内禀报王溥已至帐外,郭威又似不经意般对郭信提道:“王溥此人好学宽厚,有宰相之器,意哥儿可以放心深交此人。” 郭信和王溥得了郭威之命,第二日只带了郭朴等亲兵随行,很快就踏上前往凤翔府的道路。 不过二人行路并不急,盖因郭威已得到朝中旨意,如今关中压力大减,不再需要维持大军在外,若无意外,河中府的禁军人马八月中旬就要开始班师回朝,待郭信和王溥走完这趟差事,到时说不定可以直接回东京复命。 行至中途,临近长安时,郭信等又得知消息,赵思绾受降之后迟迟不肯奉命移镇,已被郭从义王峻二人用计诛杀。如此一来,关中除却王景崇龟缩凤翔府外,便再无他虑了。 抵近凤翔府,便有轻骑前来相迎,为首一员将领,正是从自去年冬日离开宝鸡寨算起,已有数月未见的赵延进。 赵延进拍马迎上来招呼:“父帅知晓郭公之使不日要来,特意吩咐末将前来迎迓,已在此地已等候多时了!” 郭信瞧见赵延进亲热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取笑:“真是奇怪,去年我来凤翔时,赵二郎嫌我兵少,表情那么不好看,今日我和王从事不过是二三十骑,赵二郎不会还要嫌弃我等罢?” 赵延进脸色微红:“意哥儿别再取笑,快随我来就是!” 一行人哄笑着前往行营,很快就在中军见到了赵晖。 离开凤翔还不到一年光景,再度见到赵晖,郭信却察觉赵晖好像更老了一些,只是赵晖的神情还是如从前那样沉静而有威严,郭信也就很快将心中隐隐的一丝疑虑甩了出去。 王溥将郭威的军情书信奉上,随后二人静静等待赵晖的反应,郭信在心中默默盘算着事先准备好用来劝说的说辞,然而赵晖的反应却出乎了郭信的预料。 “郭公之意老夫已知,王景崇无路可逃,就依郭公所言,不日我军便攻敌取城,以安朝廷诸公之心。两位不如暂且歇息些时日,也好在一旁观阵,看那王景崇如何毙亡城下。” 王溥朝看了郭信一眼,郭信点头,王溥便拱手道:“如此更好,逆贼若能近日告定,我等也好及早为太尉表功。” 赵延进送二人出帐,郭信便向赵延进打听:“刚听太尉所言,咱们已经稳操胜券了?” 赵延进笑道:“意哥儿是自己人,我不瞒你。我军在城中已有内应,就算二位不来,过几日父亲也是要准备攻城的。” 郭信恍然,难怪刚在帐里赵晖答应得那么爽快。 第一百三十一章 火光 赵晖积极准备之下,汉军很快发动了围攻。 军中四处热火朝天,那种紧张又激动的氛围郭信已经历过许多回,身处其间觉得熟悉无比。 只是此番攻战不管郭信什么事,他便与王溥每日陪同赵晖一起在远处观阵。 汉军的准备不能说不用心,至少郭信在魏州等地曾见过的各式攻城器械俱在,加之西关城先前就被赵晖夺下,城上叛军依城据守的优势并不大。 然而赵晖并未上来就投入全力,只命部众先攻正面的北城,更像是在试探着城内的余力。 郭信看出这一点,觉得赵晖是想要逐渐向城内施加压力,以策应城中内应及早纳降,因此自然没必要白白浪费兵力。想到此处,他向马上的赵晖打望过去,见其果然神情镇定,不见丝毫忧愁之色,便自觉自己的猜测已从赵晖的脸上得到了印证。 …… 与城外的气氛截然不同,城内到处是一片死寂,城外的鼓声、厮杀声传到城内,传到每一个心惊胆战的守军耳边,却得不到这些苍白面孔的一丝反应。 “东京无德,我等掀起叛旗,早已走投无路!城破之时,尔等都要做汉军刀下鬼!若是拼力死战,待到蜀国大军来援,还有一条生路!” 从北城刚刚撤下的都指挥使周璨,一面在马上向四周的士卒高喊,一面向府衙拍马而去。 府衙前连值守的亲卫都不见一个,周璨用力地蹙着他的眉头,将马缰甩给亲兵,便步履急切地赶上殿去,还好王景崇与一众部将都在殿上。 周璨环顾一圈,殿里每个人都站着,好像那些摆着的座位都插满了钢钉,叫众人的屁股不敢挨近。 这时被部将围着的王景崇瞧见周璨身影,连忙发问:“北城如何?士气如何?” 众人为周璨让开视线,周璨当即开口:“敌军未发全力,而我军士气已可不用,待敌攻势益猛,我军必难坚守!” 话音罢了,殿上只听得一片叹气声,像是早已预知的回答得到了验证。 连主将王景崇的脸上也毫无意外之色,周璨看着眼前情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固守已经无益,原本有长安、凤翔二镇与我互为表里,如今二镇皆平,后蜀小儿辈不可依仗,末将之见,不如及早出城归降。” 与他先前在街路上鼓舞士卒们的说辞不同,这番话才是周璨心中真正所想。 而先前不执一言的将领们闻言顿时哗然,素与周璨不太对付的都指挥使张思练立马站出来驳斥道:“我军好像囊中之物,现在要是降了,还不成了汉军刀下鱼肉?” 周璨重重地哼了一声:“既知道是囊中之物,又不愿归降,张都使可有妙计带咱们远走高飞么?” 张思练哑口无言,甩过头去问王景崇:“究竟如何,还是主公做主!” 大伙的目光都集中在王景崇身上,王景崇硬生生把屁股放在那冷硬的椅子上:“情势山穷水尽,眼下事关我等生死之际,已不得不用应急之策。” 王景崇目光睥睨,目视诸将,隐约间竟还能拿出曾经禁军主将的风度。诸将的注意力集中在王景崇身上,周璨在内心不禁升起敬意:王景崇实乃大将之才,若非时运不济,不然何至今日! “张思练、公孙辇。” 张思练与被叫到的另一员将领抱拳应声。 接着便听王景崇有条不紊吩咐道:“你二人守卫东城,赵晖精兵多在北面,待明日五鼓以前,你二人烧东门诈降,但勿要使敌军入城。本将与周璨率余部精锐,尽出北门冲袭敌军,搏一把出路,也好过枯坐待毙。” 说着王景崇的声音骤然雄壮起来:“本将乃前朝禁军之将,奉命王事征战数十载,纵然事败而死,岂能束手就擒!” 众将得令而去,战事危急,周璨还要赶去北城督军,在府衙门外,临上马前却发现张思练和几个偏将走在一起,彼此交头接耳似乎是在商议什么。 好像是发现周璨的目光,张思练带着几人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周璨:“周都使,还不上路么?” …… 郭信睡得正熟时,就听到帐外乱糟糟喊声一片。 郭信快速披上甲走出帐外,才发现天色甚至还未亮,又见郭朴带着亲兵赶来护卫,便先问他:“什么情况?可有敌袭?” 郭朴快速下马,跪在地上侧耳去听,片刻后抬头:“意哥儿,没有马蹄,不是敌袭。” 郭信翻身上马,朝西面的凤翔府看去,清晨的薄雾朦胧间,却看到一片冲天的火光。 郭信毫不迟疑,当即拍马:“走,去中军找赵太尉。”说罢想起什么,又扭头吩咐亲卫:“去把王从事也叫来。” 郭信和王溥在东城外找到了赵晖等人,而先前那片火光也正是东城所起。 赵晖与诸将立马在东城之外,身后是一片蓄势待发的汉军将士,赵晖与身边将领们却动也不动,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欣赏城头门楼的大火。 被强行拉来的王溥还挂着惺忪的睡眼,忍不住低声问郭信:“赵公既不攻城,也不进城,在这做什么?” 郭信摇头不答,心想该是汉军在城内的内应起事了罢? 许久,薄雾渐渐消散,城头的火势也渐渐转作缕缕乌烟,而东方的天际已泛出鱼肚的白色,朝阳蓬勃欲出。 很快,门洞里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赵晖身侧一员偏将举起佩剑,身后等待多时的步弓手们便纷纷引弦在侧。 郭信也忍不住把手按在刀柄上,目不转睛盯着门洞,然而从中走出的却是一群已经卸甲的军汉,正散乱地排着长队走出门洞。 很快就有数员着甲却不执兵器,也不戴兜鍪,散着发牵马而来,在赵晖马前不远处跪作一排,叩首齐声道: “罪将等滔天之罪,恭迎太尉,恭迎王师!” 出城的叛军军士们也一齐向东边下跪,场面一时寂静。 赵晖立于马上,用老态却毫不羸弱地声音呵斥道:“本帅奉从君命,征讨不臣,王景崇何在!” 其中一员降将抬头道:“回太尉,王景崇及党羽周璨等人皆以伏诛,王氏家眷数十口在府中自焚而死。” 赵晖先是垂问那员降将:“你就是张思练?” “正是罪将,先为禁军都指挥使,王景崇便是罪将亲手所杀。王景崇执意抵抗天师,罪将本为禁军,受其所迫犯下大罪。罪将不愿继续从逆,暗下与太尉……” “你有功。”赵晖抬手打断张思练继续说下去,接着在马上对一众降将道:“本帅只诛首恶,首恶已死,其余尔等迷途知返,便且不作定夺,然定罪如何还要听候官家及朝中诸公发落。” 张思练等人又是一番领恩拜谢。 随后便见赵晖侧身向部将说了些什么,部将很快领着几骑策马在军中飞奔,一面朝众军呼喊:“王景崇已死,关中大定了!” 于是军中呼声震天,山呼大胜。 身边的郭朴等人也是神情激动,就连郭信也受到感染,一时心中思绪万千:离京开拔一年有余,如今三镇皆平,终于该到回家的时候了。 这时却听王溥低声向郭信说道:“此人弑杀主上,不该留之。”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箭 经历近一整年的围城,已被任凤翔节度使一年有余的赵晖终于得以顺利踏进这座本该属于他的城池,而凤翔府城头旗帜变换,战事的消失也比大多数人所预想的都要快些。 赵晖入城后一面派人抓捕藏匿街巷的乱军、清算王景崇的近属党羽,一面发布安民告示,言明赵家镇守凤翔之责,短短几日,凤翔府内已有了相当秩序,街市上开始有寻常百姓出入其间。 郭信和王溥则临时被安排住在府衙边上一间偏院里,赵晖等人好像一时把他们二人忘了,正逢这时西面送信前来,言说郭威在八月中旬就已奉命率河中行营班师回京。于是郭信便与王溥商量向赵晖要来将领恩赏名册,准备即日就启程复命。 既已听闻郭威在回京路上,郭信便觉得归心难耐,赵晖好像也察觉出这一点,并不多做挽留,只是执意在二人临走前为他们设宴送行。 赵晖已经开始在府衙中视事,凤翔镇百事待兴,自然该十分忙碌,而如此时间赵晖还要抽出时间送别郭信二人,除却先前一同作战的旧情,想必也少不了顾及于郭信身后父亲郭威的面子。 八月廿八正逢秋分,天气已有寒意,凤翔府为郭信王溥二人举行的送行宴设在晚上。 凤翔府物产还算丰裕,但战事毕竟拖延较长,凤翔府内又受围日久,因此拿来设宴的规格自然也十分简朴,与郭信在东京几次参与过的那种官伎作陪、乐部伴奏的宫廷宴会截然不同,完全是按照军中的规格来置办。 但郭信不仅不觉得自己受到怠慢,反而觉得赵氏父子把他当做自己人,才没有刻意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上多费周章。 宴上的郭信自然受到凤翔军将领们的热络招呼和吹捧,在场许多将领都与他一同血战过几次,将领们乐此不疲地诉说着如何渡河击退王景崇,如何与蜀军对垒相攻的情景,仿佛那些旧事就发生在今天一早,任何人在讲述中对细节稍有遗漏,就立马会有旁人为他补充完整。 赵延进也随着众人追述:“要说东沟河一阵,意哥儿当阵射杀王景崇的儿子,论勇武,谁能胜过意哥儿?” 说罢赵延进举杯朝众人:“为意哥儿的勇武干一杯!” 许多人跟着哄嚷起来:“干杯!干杯!” 郭信不断地回敬众人,反倒是身为“正使”的王溥比较起来受到了冷遇,只是郭信瞧他与赵晖举杯对饮,自顾自啃着羊腿,不断用手抹去留在胡子上的碎屑和油腻,丝毫没有介怀之意,也就随他去了。 这时不知谁又讨好似地提出:“勿说是人,诸位可不要忘了意哥儿曾在小官家面前亲射猛虎,这才有了射虎军的名号。只是意哥儿神射我等许多人还未有幸目睹,卑下斗胆,请意哥儿在此施展一二,众位觉得如何?” 大家又一齐嚷道:“请意哥儿施展绝艺!” “郭某一点小技,如何能在兄弟们面前献丑!”郭信并不介意亮亮自己的本事,只是碍于礼数谦逊一番,随后就朝此间的主人赵晖看去。 赵晖果然也含笑点头,遥遥举杯:“无妨!军中无铜锣绣鼓,刀剑弓马才是我等本色。意哥儿不妨一展风采,也为大伙一饱眼福。” 群情雀跃无法推却,郭信也顺势起身,让亲兵把他的麻背弓取来。只是他觉得已有些微醺,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下不了台,于是先声明道:“末将许久未射,若是射偏失了手,还望大伙不要取笑。” 众人的起哄撺掇声中,郭信便脱了宽松的袍服,拿上弓走到殿中,展展臂膀,便开始四下寻找目标。 大殿内外自然是没有箭垛的,只能临时找殿上寻常的物件,只是太大的目标无法显示技艺,太小的又有可能真的脱手出丑。 这时郭信的目光瞧见赵晖身侧的一支长灯,那长灯只是架子,其上放着一枚圆杯状的瓷盏,其内装灯油衔着灯芯。 于是郭信回头对众人说:“且请将那长灯摆至仪门,待我为在座诸位佐酒助兴。” 当下便有亲兵上前将那盏长灯抬至殿外尽头的仪门处,接着就地燃起火把,把仪门附近照亮,好叫殿上众人看个清楚。 今夜无风,灯盏之上烁动着一道笔直的烛光。一切准备就绪,郭信摆好架势,拉了两下空弦,目光紧紧盯牢那灯盏,然后便搭上箭,逐渐施力拉满弦,殿上距仪门百余步的距离,烛光在视野见已极为微小。 殿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郭信这一箭。 很快便听到郭信喝了一声:“去!” 箭矢应声而出,听见梆的一声闷响,几乎与郭信的声音前后而至,毫无停顿,这一箭已大半没入紧闭的仪门,白色的箭翎还在箭杆上颤动。 至于视线中那细小的烛光早已先声而灭,而灯盏竟矗然在那丝毫未动。 大殿上下,武夫们瞬间爆发出如雷鸣一般的拍案声、叫好声。 然而郭信射完看到结果也是大感意外:他本意只想射灯盏,没想到竟意外射中了灯盏上的烛芯! “好硬的弓力!好快的箭!” “俺一眨眼皮的功夫,愣是什么也没看见!” 赵晖在内所有人还在惊呼赞叹,赵延进甚至忘情开口道:“我在书中见过三国吕布武艺绝伦,可辕门射戟,没想到今日得见意哥儿仪门灭烛,依我看来,意哥儿神射足以记在史册了!” 场面一时热烈无比,这一箭不装也得装下去了,郭信收了弓,含笑向四面抱拳:“献丑了!” 宴上的气氛推向高潮,就连主座上赵晖的脸上也氤氲了一抹酒色:“意哥儿直是如此英勇,老夫也要满上一杯,为意哥儿相庆了。” 边上的王溥也微有醉意,竟站起来当着一众武夫的面作了一首短诗: 秋风出塞断,百马饮一泉 神兵报国愤,飞箭……射天山! 武夫们也不知听懂与否,皆拍案叫好。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月光 晚宴结束,郭信将醉到不省人事的王溥扶回府衙边上的偏院,随后也回到自己屋里准备睡觉。 郭信刚要脱衣服,却听到木门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郭信手执短刃,推门出去,门外却什么也没有。 正要回去,又听到边上传来两声奇怪的鸟叫,郭信抬头看去,竟发现栽在偏院和府衙隔墙边上的那株杨树上面,竟隐约晃动着一道人影。 还不等他问话,那道人影就已经踩着树干,从茂密的枝叶间簌簌地跳了下来, 郭信把短刃收回袖中,惊讶道:“小妹这么晚来我这里做什么?” 树上跳下来的人影正是赵鸾,赵鸾走近了些,表情却不太高兴:“二哥说你明天就要回东京去,你要走了,谁来教我射箭?” 郭信连忙示意赵鸾声音小些,接着苦笑解释:“赵太尉昨日才把家眷接进来,我以为走前见不到小妹了的。不过就算我走了,小妹去找你二哥从军中找个射箭的巧手,应该也不是难事。” “意哥儿刚才在殿上射箭,我都偷偷看见的!”赵鸾盈盈地笑着,“除了意哥儿,谁还能射出哪种箭来?” 说着赵鸾走到郭信身前,郭信才注意到赵鸾背上竟真的挎着一张小小的角弓,随即就见赵鸾把角弓和几支短箭取下拿在手里:“这弓还是父亲托人给我做的,事不宜迟,咱们快点开始吧。” 赵鸾身穿一身圆领紧袖的短袍,抬头看向郭信,两人距离极近,较为紧身的短袍挡不住赵鸾常年骑马练就的紧致的身材轮廓,在胸脯位置则是一条圆润而挺拔的线条,饱满却不算丰盈,很难不叫人联想到柔软的美妙,恍惚间郭信甚至闻到了那种幽幽的暗香,他感到自己的醉意有些涌上来了。 郭信强定精神,沉住气用不可置疑的语气道:“我只教小妹射一箭,一箭之后小妹就答应我赶快回房去。” 好在今夜月明,天上一朵云也没有,院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楚,郭信为赵鸾找好了目标——院中的一株枣树,便开始教她如何摆好架势,如何在射箭前伸展臂肱的肌肉。 很快,赵鸾便准备拈弓搭箭。郭信瞧着赵鸾的姿势:“小妹的上身要略向前倾,此外搭好了箭就不能乱动,心里什么也不要想。” 赵鸾点点头不说话,但握弓的手不知为何在微颤着。鬼使神差地,郭信上前用胸膛贴住小娘的后背,两只手绕过赵鸾的身体分别抓住那握在弓和弦上的另外两只手。 “要像这样,让整支箭与手臂保持一条线……” 郭信口中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从箭上逐渐转移到身边的小娘。赵鸾饱满的额头、柳叶一般的眉毛和闪动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澈如月光,而此刻真正的月光则洒在小娘的耳朵上、脖颈上,又呈现出一片玉白色,仿佛笼上了一层美好的光晕。 伴随“啪”的一声弦响,箭矢飞射而出,却不知射到哪里去了。 ……离别凤翔府,既无战事之虑,又无使命在身,郭信快马加鞭,纵马飞驰于官道和原野之间,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轻快,日夜想的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越是临近东京,郭信脑海里就越是不断闪过东京城中家人的脸:玉娘、母亲张氏、三个从弟,大哥郭荣一家、当然还有兄长郭侗和嫂子王氏。不论是太原府还是东京城,只有家族才是他永远的栖身之所。 心切之下,郭信一行人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赶到东京城下,竟只比郭威禁军入城晚了两天。 入城后与王溥作别,郭信先到禁军军营交差。因朝廷和皇帝的赏赐未到,诸厢参战的禁军并未直接卸甲散伙回家,而是继续在军中等待着论功行赏,待赏赐下来就好直接捧钱回家。 再回东京,郭信已是一军都指挥使,虽然还是隶属奉国军左厢,但原先王进第一军的驻地已容不下他的部下,而是另有新的驻地。 郭信费了一些功夫找到本部营地,那面绣着“射虎”二字的长旗甚至还立在军前。行至近处,有士卒认出他来,将他领到向训等人已为他收拾好的,用于主将‘办公’的签押房。 得知郭信归来,一众指挥使很快前来拜见。 大战之后,最重要就是论功行赏,其余反倒没什么好说的,大伙心思都飘在了出征前宫中就承诺过的赏赐,只有向训喟然叹了口气道: “如今三叛已平,各镇俯首,朝廷能太平很久了!” “这可难说。”郭信一本正经地说。 随后郭信询问向训抚恤事宜,出征以来,郭信部下主要死伤是在东沟河一役,于是吩咐向训造册,要求从之后自己的受赏中额外给予抚恤。 向训抱拳:“伤亡将士皆有朝廷抚恤,末将为将士们办事绝无克扣,主公何必如此?” 郭信摆手:“东沟河一战后,我就对章指挥说过,待一切结束回京,本将但有赏赐,尽数分给战亡及有功将士。” 一旁的章承化点头:“是有这回事。” “我说话一向算数,绝不叫兄弟们失望。” 向训这才拜服:“主公有勇而怀仁心,末将十分佩服。” 又向向训、赵匡胤等人交代了事宜,郭信便骑马在营中溜达。 营中许多部下都用带着景仰的目光看向郭信,对他抱拳行礼,郭信也在马上笑着向他们回礼。其实他们其中的许多张脸庞在郭信眼中同样十分熟悉,只是无法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罢了,也只有亲身带兵之后才知道,将士们永远都不是摆在宰辅们邸报上冷冰冰的数字,而是眼前这些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人。 在军中睡了一觉,第二天最先来拜访他的是老上司王进。如今郭信和王进两人手下兵力相差无几,但王进还兼着右厢都虞侯之职,因此职位上还是要比郭信大。但王进显然不会在郭信面前托大,二人寒暄几句,很快就亲热得好像兄弟。 送别王进不久,又听得外面欢呼一片,随即有人前来禀报,说官家奖慰出征将士们的赏赐已到。 郭信等一群中高级武将被召集在一处,身携御旨的翰林在大将解晖、王彦超的陪同下,向郭信等人宣读过一番武夫们大多听不懂的文言,随后一众禁军将领们照例一齐向宫城方向领旨拜谢。 不多时,宫中的内监与开封府的吏员便将整车整车的财物开进军营,运至禁军各部,再由各自厢主分发而下。 朝廷的赏赐之物里金银较少,多是铜钱布匹,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是看起来多,其实几万人下来也分不到多少,只有郭信这样的将领赏赐会多些。但郭信心知,这也绝非朝廷吝啬,要知道中原历朝虽军势强大,但府库方面远不如南方诸国充实,尤其是本朝开国以来几乎一直在打仗,就可以想见朝中府库空虚如何了。 自家兄长郭侗的岳父——为刘家掌管财政赋税的三司使王章,早就在苦苦支撑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回家 郭信带着郭朴,以及数个亲兵牵马驮着为家人买来的礼物,离开军营前往地处内城西南的郭府。 离开东京一年有余,郭信走在路上对这座城市已有了陌生之感,路上的行人对他们偶有侧目,但更多的人都不以为怪——禁军大胜归来,许多死里逃生的人把用命换的赏钱像流水一样花掉,连秋天萧瑟的东京街市上都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走到坊间,郭信终于找回一点熟悉之感,到府门前才发现郭府已经大门洞开,一个孩子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睁大眼睛对着郭信等人瞧了一会儿,很快就飞跑进去,接着听见喊声:“二从兄回来了!二从兄得胜归来了!” 很快郭寿就带着几个仆人从侧面的门房迎了出来,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是意哥儿么?” 郭信翻身下马,抱拳过去:“寿叔,好久不见。” “不敢,”郭寿连忙回礼,心情仍未平复,眼中比以前多了两分敬畏之色:“咱们在东京都知道意哥儿在关中的威风,好不容易郎君得胜归来,却又说意哥儿在凤翔另有差事,不知道是何时回来,可把府上大伙的眼睛都望穿了。” 郭信笑道:“我出征在外,也是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家里。” 这时跟在身后的郭朴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郭寿脸上的敬畏和迟疑瞬间消散,只剩下藏不住的笑意和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罢郭寿便恭敬地招呼郭信从正门入内:“郎君今日已入朝面圣,夫人他们都在府上等着意哥儿呢。” “好,我先去拜见母亲。” 郭信留下他们父子叙旧,因在军营就已换上了常服,于是直接入内去见张氏他们。 郭信步行走进郭府大门,没一会儿在连廊处遇到了小跑着前来迎接他的三个堂弟,其中正有刚才那个在门前“通风报信”的从弟郭逊,只是刚才跑得太快一时都没认出来。 三人领头的大哥郭守筠礼数周全,拉着两个弟弟行礼:“见过二从兄,伯母刚知道从兄回府了,特地让我们三人前来迎接。” 一年多不见,三个从弟的个子比印象里又高了些,尤其是二从弟郭奉超,才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快和郭信胸前一般高了,想来以后肯定也是从军的好料子。 郭信挨个摸过他们的脑袋:“走,带我去见你们的伯母。” 平整砖石铺就的道路,府内的草木已经枯了,墙边的几棵梨树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叶子,落叶铺满了道路。 郭守筠安分地在前带路,只有郭奉超和郭逊两人一左一右拉着郭信的袖子,吵着要听郭信打退蜀军、打进河中府的故事。 马上要见到张氏他们,郭信心情激动之余还有些紧张,哪有心思回忆那些,随口打发他们:“回头再给你们细讲。” 接着两个人又不知怎么争论起蜀军和河中军哪个更厉害的话题,于是都拉着郭信做主:“既然二从兄都打败过他们,一定知道哪个更厉害吧!” 短短一程路就让郭信觉得自己实在不擅长应付孩子,略作一想就回答了:“最能打的人就是咱们的禁军,放眼天下,没有比从兄所在的朝廷禁军更厉害的了。” 郭奉超‘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骄傲:“我想也是,以后我也要到禁军里当差,像二从兄一样打胜仗。” 郭信进入内宅,不用刻意酝酿感情,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就已经难以控制地涌上来。很快郭信就被侍女请进张氏在的屋里,进门掀开厚重细密的帷幕帘幔,便看见张氏端坐正中,两位嫂子王氏与刘氏都在一旁作陪,而最重要的玉娘也在里面! 郭信的目光一扫到玉娘,心情就更加不同了,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意识到此举的失礼。 而如玉般的小娘见郭信竟然当着张氏的面盯着自己,脸上很快就抹上一朵红晕,只是在红晕映衬下,略施淡妆后的面庞就更显得富有姿色,即使是那双兀然间不知安放在何处的玉手,都是那么地吸引郭信! 这是自己的女人! 郭信深吸一口气:“见过阿母,见过两位嫂嫂,孩儿得胜回来了。” 张氏开口仍是那慈爱而又总在佯作怪罪的语气:“什么胜不胜的,回来就好。快坐过来,好叫阿母仔细看看。” 一旁的侍女搬来一个矮凳放在张氏侧边,待郭信坐下,张氏就拉过郭信的手,目光不断地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端详:“意哥儿一去这么久,黑了些,也瘦了些。” 离得近了,郭信也注意到张氏才是消瘦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画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而不等郭信开口,张氏又好似生气似的一拍郭信的手掌:“要说意哥儿在外这么久,怎么也和你阿父一样,不多给家里来信。可叫我们担心得紧!” 郭信赶紧解释:“不敢叫母亲和嫂嫂们担心,只是路途遥远,时下各地又多有盗贼,传递军情都很辛苦,实在不便给东京送信。对了,没见到青哥儿和荣哥儿,二位哥哥还好么?” “意哥儿还不知道吧?青哥儿前阵子已被授作太仆寺少卿,眼下和荣哥儿都在宫城上值哩。” 郭信点点头,心里暗自比较:不知道这太仆寺少卿是几品官,比自己遥领的虔州刺史大还是小。 郭荣之妻,大嫂刘氏这时也开口了,口吻在亲切中还保持着几分矜持:“你荣哥儿此番没有随同郎君出征,早就少去了一魂二魄,意哥儿惦记他,他又哪一天不在惦记着你?连睡梦里都在说些调兵遣将的胡话,就好像身子在这里,魂儿早就飘到关中去了,这下意哥儿回来,你荣哥儿也该安分一些了。” 郭侗之妻王氏似乎又胖了些,对郭信没有张氏和刘氏那么亲热,只是捏着镯子在旁淡淡提起:“说起来,意哥儿和郎君在关中大出风头,如今又年纪轻轻升任都指挥使,竟然还未娶正妻。真不知东京城里有多少娘子都在盯着咱家,光是我身边的女友们就有不少被托来朝我打听意哥儿的,早就烦不胜烦了。” 张氏跟着就说:“说的就是,瞧你们父子兄弟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 刘氏也说:“不过这事急不得,东京城的姑娘不知多少,但能配得上意哥儿的,既要门第不凡,也要出落大方,还要姿色过人。咱们多看,多瞧,不急在这一时。” 见妇人们又在提议这事,郭信的眼睛暗自朝玉娘瞟去,果然见玉娘在那里低垂着目光。这场合玉娘的身份十分尴尬,估计也是因为自己刚进家门,玉娘又向来和张氏关系不错,因此才想着把玉娘找来,不然以玉娘的身份,甚至没有和王氏等人同坐的资格。 又待了许久,张氏还要留郭信在内宅吃饭。 郭信忙道:“孩儿改天再来,今日回来实在有些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张氏也不强留:“也好,从关中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最近多歇歇身子。” 回到自己的院里坐下不久,不多时玉娘也被放了回来。 玉娘进了院门,脚步却明显带着一丝慌乱,前脚刚进来,就转身把院门轻轻合上。 郭信好奇道:“还是大白天,玉娘何必着急?” “郭郎在说什么!”玉娘嗔了一声,白了郭信一眼,随即脸上又泛出笑容,轻柔的声音质问郭信:“郭郎不先问问我那个东西么?” 郭信知道玉娘所指是他命王世良偷偷带回来的那块传国玉玺,此时不禁玩味道:“玉娘玉娘,难道玉就要在女前么?在我眼里,玉娘比玉更吸引我。” 这话并不是完全信口胡说,那玉玺以后也许会有大用,但绝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第一百三十五章 睡得安稳 八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未时时分,刚回到东京枢密院开始理事的郭威就受召入宫面圣。 午后的阳光已斜斜落在西边,正是秋日里温度最好的时辰。郭威沿跸道入宫,在宫门前就受到了例外的优待。他刚下马,正在宫门值勤的军官就认出他来,吩咐值守宫门的禁卫立即为郭威放行,自己则趋步赶来向郭威抱拳施礼。 郭威认出军官是殿前直韩训麾下的人,便挥挥手示意他免礼,等他抬头郭威才发现此人面相年轻,大抵和二郎差不多的年纪,却还是个值守宫门的队将。他忍不住将二人作一对比,心里又想:这时二郎应该也到家了。 进了宫门,早有内侍在此等候,言官家正在广政殿陛见太常寺卿张昭。 广政殿在禁中西边,内侍引郭威前去面圣,半路上正巧迎面遇见张昭出宫。 张昭数朝为官,精通文史,今已六十余岁。因自家大郎郭侗是太常寺少卿,郭威便主动上前招呼:“张寺卿别来无恙?许久未见,张寺卿依然步履生风,叫人羡慕。” 张昭眼睛略有昏花,走近才看清是郭威,连忙还礼。 “郭公言笑了,朽朽老身,怎比郭公为国征伐?”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毫无顾忌地提起,“官家宠信近臣,近来圣口多有粗鄙之辞,郭公位尊,还请郭公进言官家亲近儒臣,讲习训诂。” 郭威听后只点头道:“一定。” 少许,郭威受召上广政殿。一股香气从殿角的暖炉里弥漫而出,不大的广政殿里,郭威看见除了御案后的小官家本人外,一旁陪侍的还有武德使李业、内客省使闫晋卿、枢密承旨聂文进等人,郭威心想:张昭口中的“近臣”想必就是这些人了。 行礼罢,刘承佑进入正题:“郭相前阵子回来,当朝只论了军中赏赐,一时也没想好该赏郭相什么,怕赏的不好,又让杨相公他们来说教朕。不过现在朕想好了,特地请郭相前来领赏。” 刘承佑继续道:“先前诸位相公都说,没有郭相出马,关中不知何日才会平定。因此金帛、衣服、玉带、鞍马,都叫武德使从宫里给郭相挑了最好的,准保郭相满意。” 话音落罢,一旁的武德使李业拍拍手,就有一队宫人从殿后搬出一箱箱金帛,并抬出玉带、锦服等物。 郭威望着那些,推辞道:“陛下厚爱,臣深感有愧。臣受朝中所托,一年只克一城,诸公不论罪于臣也就罢了,岂有大功!何况陛下赏赐,不可以常价推之,还望陛下收回。” “哦……”刘承佑似乎有些意外,“那郭相想要何物,只要宫里有的,朕绝对赏给郭相。” “回陛下,臣率兵马在外,镇安京城,供应军需,皆是朝中诸位大臣之力,臣不敢独自接受赏赐,但要赏赐,不如分赏众臣。” 刘承佑一时沉默,身边的李业竟开口道:“郭相枢密使之尊,怎么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依臣之见,不如为郭相加授藩镇,显示恩宠。” 郭威深深地看了李业一眼,心中略有不满:授镇如此大事,一介武德使,也敢出言干议?自己离京一年,看来宫中朝中都已有不少变化。 而李业说罢,刘承佑并未当场接话,迟疑和犹豫之色在刘承佑脸上丝毫没有得到掩饰,郭威看见,不禁在心中暗想:官家虚岁不过十九,还是太稚嫩了。 御案后的刘承佑向后靠着身子,用试探的口气道:“那郭相可要加授藩镇?史相已兼领了归德军,郭相不如也领一镇罢?” 郭威自然不想领镇,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要知道史弘肇当朝每次与苏逢吉一派相攻,苏逢吉等人必会上言要求史弘肇赴镇,史弘肇却则只能赖在东京不走——有些位置只要上去了,即使用火架着烤也再难有下来的余地。 更何况他的一切地位与都来源于对枢密院和禁军的掌握,离了东京,离了朝廷,就是将这两把朝廷最锋利的剑拱手相让,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早已深陷于杨邠、史弘肇与苏逢吉、李涛两拨宰相之间的斗争之中,想要置身事外已不可能,因此绝不能离开东京。不然,日后剑落在谁的头上谁能知晓? 好在供郭威拒绝的理由十分充足。 郭威郑重道:“枢密使杨邠位在臣之上,如今尚未加授藩镇,况且朝中近臣,无人可与苏逢吉相比。先帝托臣辅佐,臣日夜竭虑以报,又怎敢轻易卸下大任?” 刘承佑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又要求郭威接受金帛赏赐,郭威再三推辞,直到刘承佑许诺当朝宰相、三司使、宣徽使等重臣的赏赐与郭威等同后,郭威才再没有理由推辞恩赏,只得拜谢而过。 内监礼送郭威出宫,广政殿里刘承佑轻轻吁了口气,对左右几人说道:“要说几位相公里面,还是和郭相公在一处最轻松,从不求赏也从不管我,更不曾像杨邠他们一般说教我。” 枢密承旨聂文进言道:“依我看,杨相公他们虽对陛下多有无礼之处,但其性直如此,反倒是郭相公最为狡猾。” “哦?怎么说?” “陛下细细想想,刚才陛下答应郭相公要同赏朝中诸公,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在用宫里的财货,为郭相公收买人心?” “好像是这么回事!”刘承佑皱眉,“可金口玉言,话已经放出去,还能怎么做?” 这回轮到内客省使闫晋卿抢答:“既然如此,陛下不如把要赏的人再搞多些!不仅要给朝中几位相公加官,也要给各地藩镇加官,天雄、泰宁、河东、天平等镇一个不落,皆加太师、太傅、侍中等衔,让天下人都知道,朝中不仅有诸公,还有官家在。” “好!就这样办!”刘承佑说话间又有了底气,轻松和玩笑的表情重新浮现在脸上,不忘夸道:“还好有你们几位爱卿在,不然朕又要被郭相公他们哄过去。不过只要外面有郭相公他们挡着,宫里有你们为朕谋事、伴朕作乐,朕也就真睡得安稳了。” 这时刘承佑才发现李业一言不发,杵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便好奇地开口问他:“小舅在想什么?” 李业抬起头,阴沉沉地提起:“陛下应还记得周王在时,郭相公的二郎郭信曾与咱一同出猎罢?” 刘承佑略作思量:“记得,那日郭二郎射下一只猛虎,很受兄长宠爱。” 李业继续道“那时咱们发现一只受伤的獐鹿,凑巧被咱拿下,后来根据箭簇才知那也是郭信所射,后来便有人传言是咱们抢了他的猎获,不得不射杀猛虎来跟咱炫耀武力……如今听闻郭二郎在关中立功,已升任都指挥使。连一只鹿都不肯相让,可见其心如何!朝中尽让这些人掌军,陛下真的睡得安稳么?” 刘承佑所有的轻松惬意都瞬间凝在脸上,低头不语。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义子 禁军班师之后,官家大赏百官。 除郭威加兼侍中外,侍卫使史弘肇、枢密使杨邠、宰相苏逢吉、窦贞固、苏禹珪几位重臣皆加封司徒、司空等官。几日之后,又加封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太师、泰宁节度使符彦卿为太保,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其余各地节度使皆各有封赏,就连八千里外的吴越国王钱弘俶、楚国王马希广都凑了个热闹,分别被加封为尚书令和太尉。 不过这些事与郭信的关系不大,他要把更多的精力都集中在为自家寻找退路,或是说生路的事上。郭信不知道刘承佑具体何时会发疯杀了自己全家,但料敌从宽,凡事准备总是宜早不宜晚,更遑论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 只是这条退路完全要靠郭信自己来暗中组织,并要能保证它能在需要的关头绝对稳妥可靠,找到这样一条,甚至几条退路可以说十分艰难。毕竟不论是东京城的旧友史德珫、郑谆,还是自己信任的部下王世良、章承化,郭信都很难向他们任何人透露“官家不仅要杀自己全家,还要杀几位大臣全家”这一看上去如此荒谬且绝对会引人注目的事实。 此外最难的还是开头。东京城是一座如此让人眼花缭乱的大染缸,里面的人熙来攘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和软肋。要在他们之中找到可用的人和可靠的对象,就需要大量的功夫去琢磨,去经营。 郭信一想到此事便觉得面临着千头万绪,又感觉眼前的哪一条线都不够可靠。 但很快,郭信就收到一份请柬,一份由鲁国公侯益亲笔写就的烫金大红请柬,就在他下值回家的路上不知被谁悄悄塞进他马鞍的夹层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敬邀他在下次休沐时私下前去鲁国公府上相见。 ……郭信随意穿了一身淡色圆领袍,外套一件保暖的羊裘披袄。没有甲胄在身的时候,乍看上去郭信和寻常的贵胄子弟之间并没有十分明显的差别——而这类子弟在东京繁忙的街市上从来都不少见。 郭信像是随意地闲逛到一间开在街角的茶座,郭朴付了茶钱,二人找了处靠里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刚一坐下,郭信就听到临近处两个喝茶的脚夫正在议论,他侧耳倾听: 一个脚夫语气认真:“哎,你听说没有,小官家欲加封郭相公节度一镇,竟被郭相公当面辞绝。” 听的人不以为然:“天下哪有比东京城还好的地方?要是我我也不去。” “嘁!你没见识,蜀国的锦官城,南唐的金陵城,天下富地,不比东京好么!” 另一人争辩道:“你也说是蜀国唐国了,要是做金陵节度使,郭相公不定也就答应了呢!” “你…” 郭信没继续听下去,因为他要等的人到了。 一辆街道上寻常可见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茶座边上,赶车的车夫下车却并不买茶,进了茶座环顾一圈,视线定在郭信身上,走上前来像是随口一问:“郭二郎也在这儿?” 郭信点头,车夫又把目光看向旁边的郭朴,只低声说了一句:“车上坐不下两个人。” 郭朴要说什么,郭信抬手止住,吩咐他:“到地方附近等我,那边主人不会害我。” 车夫目光中对郭信表达出感激之色,语气也更加恭敬:“郎君请吧。” 马车载着郭信,一路晃悠悠沿着临汴的长街西行,不多时就到了鲁国公府。鲁国公府临靠汴河北岸,是一座新近翻修的宅院,它虽算不上大,但其中玉阶石墩、白墙朱雕看似平常,细微之处却又无不显露出其建造的精丽和讲究。 马车在府前不做停留,而是直接从后门进府。 郭信刚跳下马车,就有像是家中管事的人上前迎接请罪:“让郭将军这样屈尊光临,侯公也十分无奈。只是朝中时情复杂,郭将军是郭枢密之子,为免有人见郭将军入府生出非议,咱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请郭将军一定海涵。” 郭信点头,侯益能从本来的罪臣混到东京的显贵,政治眼光自然有独到之处,而眼下文官宰相和枢密院侍卫司在朝堂争斗的局势还不明了,侯益不可能在这时轻易站队。也正因如此,他判断侯益这时愿意冒风险请他府上见面,其中至少也有两分真情实意。 于是郭信装作不以为意道:“鲁国公历仕数朝,明暗里的道行比我懂得多,我自然都听鲁国公安排。” “素闻郭将军私下里平和近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管事赔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郭将军随小人来,侯公在内宅等候多时了。” 郭信这时听罢还是有些意外,一个管事的还知道自己性子如何?侯益为了解自己想必在事先就下过了功夫。 郭信被管事引到内堂,就见到须发全白的侯益正在座上等他。郭信曾在宫宴之上见过侯益,但这番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此时不禁好奇地打量起这位经历颇为传奇的人物。 侯益虽然就坐在那里,但身子就像一座小山,他的肚子很大,胳膊腿也摊开在四边,可见他宽厚的身材是被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所喂出来的,叫人很难想象这也是一位曾在战阵之上纵横披靡的猛将。 而与他相比,现任凤翔节度使赵晖虽然同样年纪较大,且赵晖还要更矮更瘦一些,但赵晖不论是在马上还是在座上,身姿气态都好像是将要紧绷欲出的利剑,他的身体是真正在刀剑和风霜中浸润和捶打出来的,让观者绝对生不出瘦小之感。 好在侯益虽胖,但动作却还不至于迟缓,瞧见郭信被领进来,当即站起来抱拳招呼:“久闻郭二郎有勇有谋,今日当面见得,果然不像寻常武夫!请坐!” 郭信还了礼,客套两句也坐了下来。二人寒暄一阵,侯益进入正题:“我年岁比郭公还长,托大叫一声贤侄,二郎不会介意罢?” “自无不可,只是鲁国公如此看重末将,末将反倒有些受之有愧了。” “哪里!若不是贤侄在,我侯氏一门连根独苗都保不下来,我还有何脸面去见先人?可惜王景崇死在凤翔,太轻巧了!若是捕回东京,我必在殿前泣血恳求官家,让我亲手使刀,剥他的皮,剜他的心,把此贼的骨头一寸一寸剜出来锤碎,再将此贼妻女当着此贼的面叫军士们凌辱……” 侯益越说越激动,口沫飞溅,眼睛充血,几乎是在拍案大骂。他的样子一时让郭信有些恍然,历史上刘承佑杀了自己一家,郭威在得知消息后是否也会像眼前的侯益一样癫狂? 侯益喘了口气,回头看向郭信:“城破之时贤侄可在场?可曾见到贼人尸首?一定叫老夫知道清楚,这狗种的泼皮畜牲最后如何毙命。” 于是郭信又为侯益细细讲述了凤翔城破的景象,尤其是王氏一家如何自焚而死的惨状。虽然赵晖实际上并未允许士兵们侮辱王氏一家,而是下令将王景崇及其家眷妥善下葬,但这样的结局显然不会招侯益喜欢。 于是郭信少不了在故事里添油加醋,虚构一些汉军将士朝王景崇烧焦的尸体上撒尿,又将其尸首悬挂在城头曝干的虚事,好让面前这位唯一的听众听得更痛快些。 “哈哈哈!好!”侯益果然抚掌大笑,随后突然掩面嚎啕大哭,俄而又仰面捶胸呜咽:“我家孩儿妻女们在天之灵,朝廷已为你们诛杀狗贼,从此就安息罢!来生勿要再投将相家!” 郭信看得惊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哈哈哈,”侯益抹了眼泪,又大步走过来拉住郭信的手,“贤侄既为我保存了独苗,又为我报了灭族之仇,日后贤侄但有所托,老夫一定报答!” “鲁国公言重了,灭亲族泄愤,不是正人君子所为,鲁国公幸有余存,我岂有不帮之理?为国出贼更是分内之事。” 郭信嘴上谦虚,实际上今日来见侯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掌管东京刑狱缉捕之事的开封府尹,即使只是暗中拉一把,关键时刻也能救命! “贤侄莫要客气!”侯益说着带郭信走到一旁的几案边,见那几案上盖着一面红绫,侯益抓住红绫的一角,忽的就将那红绫扯开,下面竟整齐摆放着一盘寸长的金笋,少说也有二三十枚。 郭信当场愕然,不怪他失神,要知道他这辈子见过的金子加起来,恐怕都没有眼前这一盘的多!一枚枚明晃晃、金灿灿的金笋,也就只有权力能与之媲美了。真难怪侯益入朝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皆因有金银二将为他开路罢!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家人少,我又年老,死前都用不到这许多,不如送给贤侄,权当做救命之礼了!” “鲁国公如此厚礼,小侄万不敢接下。” 老家伙真是有钱!郭信甚至暗想:以郭威的作风,把自家府上所有金银细软都加起来恐怕也没有面前这盘金笋这么丰厚! 见郭信推辞,侯益只是了然地笑笑,伸出两个手指朝后勾了勾,一直陪侍在身后的管事很快消失在屋后,不多时就带上来一个怀抱幼童的妇人。 郭信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妇人正是在扶风县救下的刘氏。只是刘氏今日穿着一件大红对花绫袄,略施淡妆,举止间端庄而得体。果然人看衣装,眼前的刘氏再与郭信记忆里那个落难妇人的狼狈模样映照起来,很难想象竟是同一个人。 刘氏微微施了一礼,看向郭信的眼神十分复杂:“一别期年,又与恩人重逢了。” “若贤侄还觉得心有不安,老夫于贤侄还有一事相求。” 果然,什么钱都不会拿得这么轻松。郭信顺着侯益的话:“鲁国公请说。” 侯益直指刘氏怀中幼童:“此子名唤侯延广,若无郭郎,此子必亡于荒野,我家也几要绝后了。可以说郭郎对此子有再造之恩,我意思是,郭郎收此子为义子,日后对郭郎必有所报。” 郭信简直大吃一惊:“怎敢!” “这样一来,这些薄礼就不单是对贤侄的谢礼,也是算作此子人贤侄为义父的敬礼。如何?如此这般,贤侄再要推辞,就真拿我当外人了。当然,这些事仅此间几人知晓,外间人暂时不会知晓。” 刘氏也在旁开口帮腔:“恩人勿要再推辞了,有恩人作为义父庇佑,是这孩子的福气。何况恩人与这孩子本就有缘,不是么?” 自己突然就多了个儿子?郭信心里无法坦然接受,但略作思量之下想不到此事会有什么坏处——大不了日后不相认就是了,何况还有那一份厚礼,让他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郭信思考再三,答应认下年仅三岁的侯延广为自己的义子,于是一时宾主尽欢,又一番攀谈言语之后,侯益面上渐渐显出倦意。郭信察觉出来,便告辞要走。 管事便去扶侯益入内休息,刘氏则道:“妾身送送恩人。” 出了内堂,刘氏走在前面带路。 二人一路无话,郭信低头瞧着刘氏走路的背影,仔细想要回想起来当时那夜的风情,奈何隔得太久,中间又发生了太多事情,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了想,回头确定没有旁人跟着,决定还是说些什么:“在扶风时真不知道夫人是侯公子媳,不然绝不会对夫人……无礼。” 前面的刘氏闻言步子顿了一下,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嗔道:“郭将军对我做的仅仅是无礼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虑 郭信回到东京以来,官越升越高,事却越来越少。 升为都指挥使以后,已勉强算是步入了禁军中级武将的行列。军中日常事务主将大多很少过问,主要是由都虞侯主持,因此主将平素都是比较闲的。郭信平日前去厢中上值、点卯,就去找熟人王进、祁廷训等聊天,互相了解下最近的大事小事。 除此之外,郭信的时间就大多花费在与东京大大小小官员和衙内们的结交上,为此他还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物——宋偓,将其作为把自己引入那个圈子当中的“引荐人”。 本朝唯一的驸马宋偓是东京上层交际圈中一个非常活跃的人物,且不知为什么,宋偓对郭信的好感向来不错。而郭信也因为宋偓在出猎和马球两次事件中曾为自己仗义执言,而对宋偓一直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印象——虽然和刘家关系很近,但却是个单纯喜好享乐交友的好人。 这天郭信离开宋偓在汴河边酒楼组织的酒宴,城中的酉鼓早已敲响,回到家门前正好碰见兄弟郭侗从太仆寺衙署下值回来,就等着和他一起入府。 郭侗一身绯色的细绫官服,他本来就长得不矮,由于常年居家的缘故,脸色又比郭信要白得多,加上宽大的袍服掩盖了干瘦的身材,乍看上去还挺有一番仪表堂堂的意思。 郭侗被仆人扶下马,见门口的郭信身穿便装,便问道:“意哥儿今天不在军中?又上哪儿去了?” “弟去见了一些故人。”郭信信口回答,又想起自己兄弟之间感情一直比较疏淡,此时有机会也想多说些好话:“回来之前就知道兄长现是太仆寺少卿,今天见到兄长官服在身,真是颇有官仪,日后登殿拜相,肯定不在话下。” 郭侗听了果然十分领情:“哈哈,哪比意哥儿荣膺懋赏,战功卓着!我听同僚们议论关中战事,常有人提起阿父和意哥儿的名字,都是一家人,为兄也是与有荣焉。” 两兄弟又寒暄了几句,携手进府。 等郭信转到自家院里,见到玉娘闲着,就随口向她问起:“回东京以来见到青哥儿几回了,好像都没有再听他咳过,面色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和以前很不一样。是治好了病根?” “是呢,这多亏了王氏嫂子……去年王家拿了不少钱给青哥儿看病,不仅是东京城的名医,连洛阳、大名的名医都请了不少呢。” “到底是自家媳妇,王章有钱又没儿子,也该花在青哥儿身上。” “也不全是这样,”玉娘像是被怕被人听到,声音变小了些:“郭郎还记得出征不久,王氏嫂子有过一回身孕么?” “是了!隔得太久我都忘了这回事,回来怎么没见到……这事还有隐情?” 玉娘点头:“王氏嫂子看出身孕不久,就有大夫诊言是死胎,请那些名医来本是为了保胎,结果胎没保住,却顺便把青哥儿的病治好了。不仅如此,王氏嫂子用药太猛,伤了身子,听说这两年想要再有都不太容易了。” 郭信恍然,难怪最近在府上不怎么见到王氏,张氏刘氏她们又三天两头在自己耳边说着娶妻的事……这年头对任何人家而言,添丁进口都是很重要的事! ……枢密院是整个东京城最忙碌的几处衙署之一,比起郭侗所在的太仆寺这种闲散衙门,郭威回府的时间也要更晚一些。 只是今天又有些不同,郭威回府不久,就命人来请郭信前去书房相见。 郭信来到书房,在门口往里瞧了一阵,见郭威正在伏案写字,准备在门外等一会儿,就听见里面头也没抬的郭威在叫他:“二郎进来坐坐。” 郭威是怎么看见自己的?郭信心下奇怪,还是走进书房。 郭威的书房不大,里面书架上摆放的也不是书卷,而多是枢密院的公册,是郭威在家中处理公事的地方,偶尔也会在此接见一些像昝居润、魏仁浦等关系较为亲密的属下,就连郭信也是第一次进来。 在郭威案边摆好的座墩上坐下,郭威笔下不停,继续慢悠悠地问起:“听说二郎将赏赐财物都分给部下?” 郭信点头:“是有这回事。” “二郎是如何想的?” 在郭威面前,郭信向来不去隐瞒,此时也如实交代:“自从出征之后,孩儿部下多有死伤,其家眷痛失父兄,难免受苦。部众与我在战阵上出生入死,以命相搏换取富贵,且孩儿的性命依靠着他们,厚待他们正是厚待自己。平日里多有这些恩情在,日后不论发生什么,自身也就多了一层保险。” 郭威停笔想了想,捻须颔首道:“保险?意哥儿说的词很新鲜。这样一说,阿父平定李守贞后做了一些事,也是在为咱们增加保险。二郎回京路上,应该已经听闻我仅以枢密院堂贴罢免王守恩,改任白文珂为西京留守一事罢?” “孩儿略有耳闻。” “围困河中府期间,外间人都说我有意推迟平叛,借以拥兵自重。后来连杨邠、史弘肇二人都怀疑我存有私心,我不得不在平定河中后立即班师回朝,途中又假借王守恩与我无礼一事,仅以枢密院堂贴罢免王守恩,刻意得罪藩镇,才免于朝中猜忌。结果随后又有群臣上书弹劾我居功自大,坏乱纲纪,我还怎敢居功?于是又不得不请官家分赏群臣,以免论罪于我。” 郭威说完,随即又哂笑道:“饶是阿父谨慎如此,外朝的人闭嘴了,又有官家面前的小人,说我是假借官家之手,想要施加圣恩于群臣,并以此收买人心。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郭威提及官家身边有小人,郭信的眼睛当即就亮了,但眼下还是要装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官家身边竟有这种人?” 郭威的表情里含着笑:“二郎觉得,阿父身为顾命之臣,在宫里还没有自己的人么?宫中之事,为父尽知矣。” 郭威的话不仅透露出这个郭信向来怀疑,却从不敢确定的秘密,也透露出对自己这亲儿子的绝对信任。自己不在这时提醒,更待何时! 郭信当即言道:“孩儿以为,官家近侧小人不除,迟早对朝廷诸公和咱家不利!父亲宫中既然有安排,一定要对宫中多加提防!” “官家尚且年幼,未曾历事,杨相公他们为政又过于直横苛求……咱们慢慢走,慢慢看,上至官家下至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都坐在火坑上,而宫里宫外的人,且不论位置坐得稳坐不稳,也都要继续坐下去。若真能功成身退,阿父又何尝不愿建节去做个节度使?” 慢不得了!郭信在心中大喊,再慢下去,别家怎么样不知道,自家一定全被推进火坑里!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孩儿以为,官家迟早要主政,倒时父亲和朝廷诸公……” “二郎休要再言!”郭威像是知道郭信要说什么,抬手止住郭信继续说下去,眉毛已经微微皱起,考量的目光紧盯着他,“这些并非二郎要考虑的事,时下又到秋令,正是用兵之时,二郎何不关心眼下哪里还会有战事?”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郭信暗自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答:“阿父可是说南唐今年还要渡过淮河北上进犯?” 郭威眉毛皱得更紧:“江南主昏臣弱,不足为虑,让符彦卿他们去应付就是。本朝真正大敌,从来都是北面的契丹人,二郎切记。” 第一百三十八章 铁匠铺 没多久,才十月底的光景,郭威在书房中说的话就一语成谶,地处河北的成德节度使武行德、横海节度使王景等人果真遣使入朝,声言契丹铁骑近日已经进犯各地州县,所过之处杀人劫掠,甚至已有游骑临近邺都。 于是刚刚卸下征甲还未满月的郭威,很快又要奉命节制部分东京禁军,由宣徽使王峻督军,出兵渡河北上以御契丹。至于郭信所属的奉国右厢因在修整之中,并不在此番的出征序列。 北方的天气已经渐寒,郭信带着郭朴、王世良一起,三人步行沿着南门大街直出城南的朱雀门,走龙津桥行过横穿外城的蔡河,就是城南一片平民的手工业区。 这里临街是各式各样的铺面,都朝着街面半敞着,一幅幅写着店家生意的门幡则在街道两侧随意地飘着。大街小巷间人头攒动,贩夫走卒们为着生计奔走,也偶有可见远道而来的外地行商和卖弄杂耍的江湖人士。 这里市井的气息远比内城要更繁荣、更活跃。盖因史弘肇的侍卫司在内城专横跋扈,把严刑酷法用到了极致,却不太管外城的事。 挨着龙津桥的街头,牌坊下就有这样一座半敞着的铁匠铺子,临街的摊位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铁器,里面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头正非常用力地在铁砧上捶打着什么。 走过牌坊,王世良指着铁匠铺:“就是此处了,主公觉得位置如何?” 郭信顺着看去,那铁匠铺的位置确实不错,铺面就斜对着长街,且处在街头,拿来做生意应该十分合适。只是他来这里不是要做生意,而是借这样一间寻常的铺子来做为他在城中搜集情报的“据点”。 郭信回头问道:“和店里的人都说好了罢?” 王世良:“说好了的,里面的铁匠姓黄,家里只有一女相依为命,没人继承家业,本就年纪大了打算卖掉铺子,因此属下没费周折就定了下来。不过明面上我做主家,还让他在此打铁,好掩人耳目……只是在此事上花了不少钱。” “咱们不差钱,”郭信点头,“王指挥考虑的很周到。” 郭信心里暗想:王世良真会找地方,一个禁军武夫拿着朝廷赏钱开一家铁匠铺,看上去真是十分合理,偶然有些军汉出入其间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人走到铁匠铺前,里面的老铁匠就迎了出来:“不知几位郎君要买甚么、打甚么?”转眼瞧见王世良,铁匠连忙把手搓了搓,笑得有些局促:“原是主家回来了,不知有什么事吩咐老儿?” 王世良笑着看向郭信:“我家上峰听说我买下这间铺子,路过来瞧瞧。” 说话间郭信已经走上摊前,颇有兴趣地观察起那些摆着售卖的铁器——磨刀、犁壁、凿头等,都是一些寻常的农具。自从后唐年间开放铁禁以来,百姓就可以自造铁制农具,但民间生铁的来源往往都是官府匠作监打造兵甲后剩下的次品,因而往往粗制滥造者不少。 而眼前铁匠铺所作的铁器,质地虽远比不得郭信常用的横刀短刃,但能看出成色却还算不错,想来既然能在东京城里开店扎下脚,大概也是比较厉害的“高端货”了,毕竟如今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铁制农具的时候。 他把各种农具拿起又放下,把玩一阵,随口夸了一句:“黄铁匠的手艺不错。” 一旁的铁匠听后,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许得意:“瞒不过军爷,四十年的老铁匠,这糊口的营生再做不好,也不敢说是个铁匠了。” 郭信又追问他:“不知道黄铁匠打造铁剑的手艺如何?” 老铁匠疑惑地瞧了瞧郭信,赔着笑:“军爷说笑了,小人只会打些寻常铁器,至于刀剑甲胄,小人既不会打,也不敢违逆律条。” 王世良指着铺面后面:“外面吵闹,咱们不如进去说话。” 于是黄铁匠将郭信三人引到后院后,又回到前面继续忙活打铁。临街的商铺,往往铺面后面就是店家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只是不免有些逼仄窄小。 王世良将郭信二人请到院子正北的主屋,里面堆着不少杂物,还看得出有之前黄铁匠在此生活的痕迹。 “眼下还没有打理妥当,叫主公见笑了。” 郭信随手拿过一张竹椅坐下:“没事,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 “王指挥办事向来妥当。”郭信顿了顿,突然抬头指了一下郭朴,道:“只是今后事务繁忙,你不要再做指挥使了,交给他去做。” 王世良脸色微变,郭信把他的表情收入眼中,继续说道:“我准备将部下亲兵指挥分作左右两旗,左旗由指挥使郭朴率领,仍担原本的护卫、警戒之责。右旗则要交给你,右旗无需身强力壮者,最重要是选你信得过的人,最好是从太原时起就一直随着咱们的兄弟。战阵之上我依赖左旗,战阵之外就要依赖你为我效力了。 王指挥为我做了许多私事,我从来都不会忘记。射虎军中,诸将里面我最信得过你,也只有把右旗交给你才放心。” 王世良当即单膝跪地,效忠表态道:“主公提拔之恩,末将敢不用命?只是不知主公想要右旗具体做什么,怎么做?” 先前郭威在留有宫中眼线一事已经提醒了郭信,想要破除危局,必须先预而后防,除了在最后关头有所退路,还要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危机四伏的东京城里睁开眼睛。 郭信沉吟一番,将近日一直以来在心中思索的事情托出:“我交给王指挥右旗,眼下最主要的即是情报。当朝的大员们,禁军的大将们,还有那位武德使李业——这些人常去何处,常与谁交往,都需要右旗帮我逐渐摸清楚。至于我给王指挥的那些财物,就算是行事的经费,但凡用得到的地方不要吝惜,回头和我对账就是。” “末将明白,一定安排妥当,不叫主公失望。” 郭信起身拍拍王世良的肩膀,勉励的目光紧紧望着他:“这些事做好了,日后起到大用,王指挥居功必不在小。” 留下王世良,离开龙津桥,郭信漫步在街头,人群熙来攘往,周围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让他隐约有一种在逛街的错觉。他的脑中突地升起一个念头:倘若自己拿着那盘金笋从此隐没在市井乡野之间,大概还能做个安然的富家翁罢? 历史的车轮也许会如记忆里的那般向前,赵匡胤现在就已经是指挥使,应该会更早一些发迹,不过这些事也就与自己再无关系了。 “瞧着点路!” 这时身后一个大声的吆喝把郭信从思索中拉了出来。他回头看去,原来自己出神期间,已经不知何时走进了道中,挡住了身后车马前行的道路。 他笑了笑为马车让出路来,也随即将那个荒诞的念头甩了出去,自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仅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也是想要改变更多事情的结局。 郭信深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散作一团白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狡诈之人 夕阳西下,宫城中的酉鼓敲响,是皇城衙廊官吏下值的时辰。一天的公事结束,百官们结伴或坐轿、或骑马回家。 右阙皇城司的衙署里,武德使李业此时也下值了。只是他并不如其他百官一样出宫回家,反而是穿过宫禁,朝着广政殿的方向走去。 李业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更是年轻皇帝亲近的“小舅”,还勾当着掌管外朝臣子出入皇城名籍的差事,整个皇城里几乎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今天下值后,李业径直去广政殿,仍旧是去找皇帝刘承佑。 到了殿前,熟悉的内监却告知他官家不在殿上,而是早早去了后宫与最近新选入宫的宫女玩乐。 官家日渐侵淫男女之事,李业对此自然心知肚明,甚至还在此事是颇有“功劳”,连小官家最宠爱的妃子耿夫人都是由他引荐入宫的。在他的眼中,人们称王称帝,升官发财,不就是为了多玩女人,多产子嗣? 李业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匣,递给内监,指着木匣道:“这是贵物,里面是前些日子我从东市的西域胡商手中买得的木丸灵宝,据说是若木的树皮熬炼所制,泡水泡酒均有广阳之效,服下之后腰挺腿直,气力不竭……” 李业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眼前是个没卵的,瞬间没了继续的兴致,只打发他道:“我已试过了,此物真有神效,你速速拿去后宫,请官家泡水后直饮,不可服多!” 内监答应下来,匆匆而去。李业微微一想,决定顺路去看望姐姐李太后。 李太后身居内宫,与李业等人不同,李太后伴随刘知远多年,与朝中宰相们大多是从刘知远坐镇太原府,任河东节度使起就已相识。故而在刘知远驾崩之后仍对苏、史、杨、郭等人信任不减,向来不太过问外朝政事。 也正因为此,李业对自己这位姐姐的行事颇有微词,许久未曾入宫拜见了。 李业到了太后所在的景福宫,在门外几乎没怎么等待就得到了接见。 殿内只陪侍着两个宫女,出于礼数,姐弟俩在隔着一道珠帘见面。李业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也只是不甚恭敬地草草执礼。 他在李太后面前从不见外多礼,李太后对自己的幼弟也从不怪罪,只是问他:“稀奇,这么久不见你来,怎么今朝突地想着到我这里来了?” “许久不见太后,臣弟很是想念。加之臣弟前阵子偶然得了宝物,想来只有太后的身份才配得上,于是特地前来献给太后。” 说罢李业又从刚才的袖袋里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珠,走上前轻轻打起珠帘,将玉珠平稳地托在手上,躬身拿给李太后看:“姐,你瞧!” 李太后用两个手指轻轻捏起玉珠,拿起对着光定睛看了看,笑道:“这样的玉珠宫里不知有多少,不过你有这份心意,阿姊就没白疼你。” “姐姐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说着李业已在宫女搬来的矮墩上坐下。 李太后伸手把玉珠拿在一边,等陪侍的宫女小心翼翼收走后,转头又看向李业:“不过我要问你,前阵子太常寺卿张昭来找我,说陛下身边的人不务正业,只知谄媚玩乐,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些人?” 李业不以为意:“张寺卿是个老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听他的作什么?我看说这厮只是因为咱们用不上他那些经文,就想着法子沽名钓誉罢了。” “哼,你不好读书,学几个词倒用起来了。真当阿姊不知道?照我看,承佑如今不务正业,也有一半是和你学的。” 李业心里不忿,离开坐墩,离李太后更近了些,压低着声音说:“要说陛下不务正业,可姐姐自己说说,如今朝廷的正业在谁手中操持?还不是朝中相公们!有时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姓刘还是跟他们姓了。” “哎!莫要胡言乱语!”李太后峨眉皱起,斥责道:“朝中相公们的为人,我岂不知?或是有时对承佑苛责了些,也是出自公心罢了。” 李业把头偏向一边:“若真是那样就好。” 姐弟二人聊了没几句,李业又说起另一件事:“对了,臣弟听说,最近朝中宣徽使之位空缺,姐姐不如使臣弟补缺?在此些要职上历练,我也更好为陛下和姐姐效力。” 李太后抚着手腕,细细叹了口气:“好,你既有心思,这事我回头会与杨相公他们商议。” 又是杨相公!明明是自家的事,却总要过问他们意见! 想到此处,李业蓦然起身,咬着牙强忍着在脸上堆出笑来:“那就多谢姐姐。臣弟还有事,先告退了。” 离开皇城,李业只觉得今天不仅白来一遭,反倒憋了一股气在心里,不爽到了极点!正待回家,却在半路遇上闫晋卿和聂文进结伴,见到李业,二人当下便邀他:“我等要去城中狎妓取乐,武德使不如同往?” 李业正愁火气无从发泄,当下欣然听从,吩咐随从取马换下官服,就与二人一同前往。 一行人策马出朱雀门,已是戌时时分。如今早无宵禁之制,入夜之后,城中最繁华之处,也是娼家最兴之处。朱雀门正数第二条巷子名作杀猪巷,其内就是这样一处妓馆成群的烟柳之地。 闫晋卿和聂文进两人对此地了如指掌,带着李业直奔巷中一家妓馆。 三人下了马,很快就被一群热情的妇人簇拥着往里走。 李业借着灯笼,抬头瞧了一眼,看见门首悬挂的馆名,随口问道:“这馆名听起来竟有些耳熟?” “武德使好记性!前年李守贞长子李崇训,就被符家的人刺杀于此地。” “哦!”李业恍然,不免感觉有些晦气。 入得馆内,闫晋卿二人轻车熟路,为李业介绍过馆内的良妓,便各自找了熟悉的相好上了二楼。 馆内的姐儿们则看出李业穿着贵气,仪态阔绰,纷纷上来搭话,言语间轻撩衣物,掩嘴放笑,都想吸引他的注意。 李业却因刚才的一番话有些扫兴,李崇训的事曾久久萦绕在他心间,因为那时他曾坚信李崇训之死不是符家所作,而是郭信泄愤所为,如今步入此地,这个念头不免再度在他心中升起。 何况他阅女无数,只看一眼就知道,眼前妇人们只是依靠夜色和浓妆艳抹才有了那两分姿色,单论长相身姿,远不及他在府中的私奴,也不知那两人怎会喜欢这等妇人。 于是李业干脆挑了面前女子中妆容最淡,也同样是神情最冷淡的一个。 被杂役请入房内,李业还在沉思,却是被他选来的女子见李业既不说话,又不动手,语气间有些畏惧:“郎君在想什么?若是那些粗暴的玩法,还得请去找外面的那些姐儿。” 李业正在出神,没听清女子所言,追问她:“哦?什么粗暴的玩法?” “郎君是头一回来罢?咱家能在前年那事之后,依然能立于此地不倒,就是凭借姐儿们多能满足贵人们少见的玩法……郎君此前也许有所听闻,或是拿绳子缚住,或是以鞭子、拍子打之、笞之,或是……” 李业听着暗想:本以为似闫晋卿这些读书人最有雅兴,没想到内里也与俗人无异,甚至酒色之事比起俗人更要放荡。 他很快就打断她,饶有兴趣地向她打听起那回事:“前年李崇训来这儿也是为了玩这些?你当时可在此地?” 女子低头:“妾身是在此地,李……那人死的时候正是在房中享乐。” “你可曾见到凶手?其样貌、身材如何?”李业继续追问。 他兴致越浓,见女子犹豫不敢多言,干脆摸出钱袋丢在一边,坐在榻上:“今日不做别的,只要你把实情说出,该赏的不会少了你的。” 女子诺诺称是,缓缓开口道:“那日凶手妾身不仅见得,且正是他以兵器相逼,逼迫妾身诈开了门,才入房杀了李崇训。只是其样貌身材……时隔日久,妾身已记不太清了。” 还有这等事!李业大感意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并非闫晋卿和聂文进,而是自有一种冥冥间的天意将他引入此地,叫他发现这些秘密! 他迫不及待继续追问:“你那夜究竟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女子那当夜情景一一细说了遍,和李业印象中坊间流传的故事差别不大,仿佛就是符家反悔婚约,遣使家客刺杀李崇训,只是仓促间留下证据被发现罢了。 李业顿时大感失望,他本以为此事并不会如此简单,早在前年李崇训刚死时,他就怀疑过李崇训被杀应是郭信所为——那厮是个阴险狡诈之人,当着官家和百官的面,在马球场上风头输给李崇训,完全有报复杀害的可能。 女子观察到李业面上失望的神色,又看看搁在一旁的钱袋,咽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妾身突然想起来,那人在逼迫妾身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禁军将领,你敢欺我?” 李业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目光刺向女子:“此事当真?我乃朝廷官员,要是胡说,一定把你杖毙!” 女子内心大感后悔,当下却只得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妈的,禁军将领,哪个禁军将领会是符家的私奴?李崇训之死果然不是符家所为!李业想及此处,登地从榻上跳下来,抓住女子的肩膀,眼睛狠狠盯着她:“当初侍卫司追查此事,就没问过你这些事?说!” 女子听罢脸色一变,言语间已因惧怕有了哭腔:“没有……官差们只是将馆内上下一起盘问,那句李家不配娶符家娘子的话外,这话不仅是我,许多人都听到了的,官差并无人来问过妾身。妾身所言句句皆是实话,郎君去问就是。” 李业在心中破口大骂,这点疏漏都查不出来,侍卫司的史弘肇一群人简直就是蠢猪,要不就干脆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他既痛苦又懊恼地感觉到,李守贞一家造反,如今已被郭威父子屠戮在河中,而此事竟到今日才被他无意发现,已无方法在此事上作文章,简直是错失了太多机会!郭信那厮也实在是狡诈,若非今日被自己凑巧撞破,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 李业心怀愤怒,胸口像是埋了一团火,回头看向女子:“你先前说的那些玩法,都有哪些?” 第一百四十章 偏院 岁尾新春,虽然汉军还在外用兵,河北还有战事爆发的可能性,但在东京城内,坊市之间已初现繁华。 至于河北兵家的端倪,在市井中流传的消息大多不太可靠:契丹人不时远在幽州,不时又已经兵临黄河,从来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汉军刚在关中打了胜仗,南边几国偶尔的进犯也被边境的节度使随之击退,刘家建立的新朝还未在军事上遭遇过大的挫折,东京城内的人们也渐渐已建立起对本朝军力的信心。 不过总有人能够得到更可靠的消息,前不久才升为禁军初级军官的王世良,也刚刚迈入了这样一个“知情”的少数人行列。据他所知,河北不仅未曾发生大战,契丹人甚至都没有真正集结主力南下,汉军也受郭威节制按兵在邺都一带。 当然论及军情,恐怕很少人比得过自己上峰,亦是当朝枢密使郭威之子郭信。 王世良身穿便衣,牵马穿过热闹的街市,越向内城走,街道上就越冷清,他默想着心事,很快就到了地方——郭家的宅邸。 坊门前早有郭朴提前等候,随便行了一礼:“王兄来得早。” 王世良将马栓下,笑着回了礼:“主公所召,不敢来迟。” 郭朴领他走郭府侧门,引路带到一间偏院前就告辞走了。 王世良步入院中,先环顾了一圈。 前两天新下过一场雪,院里的地上却被打扫得干净,积雪都被扫起堆在墙角。整间偏院都不大,除了挨着西面院墙栽着一棵梨树,就只剩下北面有一间主房,主房的门窗这时都开着,王世良已瞧见郭信的身影正在里面闪动。 王世良清清嗓子,迈步走入房中,看到的是郭信面向墙壁的侧影。不过他又看了一眼,发现郭信不是面壁,而是面向墙上张挂着的一张尺幅颇大的黄纸。 大纸上写着许多人名,又有许多线把其中一些名字彼此穿连起来,也有些名字是被圈着,或是画上了横线。至于那些人名之中,既有王世良不熟悉,但久闻姓名的凤翔节度使赵晖、泰宁节度使符彦卿、甚至小官家的名讳;也有只对他而言已非常熟悉的名字,如武德使李业、鲁国公侯益、三司使王章这几位郭信先前特意叮嘱自己多加留意的人。 郭信正是注视着这样一副作品,视线在其上游移着,面上的表情透露出凝重和烦恼,好像是为眼前纷乱复杂的人们弄得非常伤神。 王世良深知郭信愿意在此间相见已是对他极大的信任,更不敢仔细打量,又见郭信如此认真地注视沉思着,不禁放低了声音,浅浅道了一声:“主公。” 郭信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郭信没吩咐,王世良也不好动作,目光又随意在房间里打量起来,只见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墙上的纸张,就只在内里摆了桌椅、一盏灯台和桌上的纸张笔墨。 王世良暗想,意哥儿肯花重金买一间铁匠铺,却不太爱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从不曾见像其他东京城中的衙内一般,在声色犬马上主动花过心思。不过意哥儿的作风倒与传说中的郭雀儿十分相符,军中传闻郭枢密也正是这样节俭爱廉、不好用度的人,在当下如此世风,已是非常难得,就连军中那些只认钱粮的军汉们,提起郭家来也难免敬服两分。 不多时,郭信从他的作品中抽回目光,踱步坐回案前,一边整理案上杂乱的纸笔,一边信口谈起:“我父数次派人入京,请求率军北上进逼契丹边境,寻机夺下瀛洲、莫州等前朝失地,只是朝中诸公对此并不热情……你最近常在军中,知道军中对北上征战是什么想法?” 王世良沉吟片刻:“军士们已在外数年,没有太大心思再去征战,况且我军许久未与契丹交手,当下出征,多半觉得胜负难料。” 郭信点点头:“我也是如此想法,不过父亲来信,请我私下去拜见杨、史二位相公,诉说出兵利害,以争取朝中支持,这事去做容易,但要做成却很难……” 郭信说着端起笔,在纸上快速落笔,口中继续道:“当下朝政把握在几位辅相手中,除了我父外,便是杨邠、史弘肇,这两位是与我家相近的,且本就在朝中主战,三司使王章虽与我家有联姻之好,却因钱粮为由坚决反对再起战事。因此想要促成战事,关键是即是要剩下的苏逢吉、苏禹珪两位相公也支持我父用兵,最好能从此二人身上来做文章。” 王世良一边听着,脑海里则飞快地想象这这一大串人名之间的关系,试探地问:“意哥儿想让我留心注意两位相公?” “嗯,东京城里人太多了,可每一个都或许对咱们有大用处!”郭信说得快,写得更快,话音落罢已写好吹干字迹,装入封折交到王世良手上。 “此外这封密折,你顺路捎去相国寺,寻一位法号圆仁的和尚,一定亲自交他手上。” 王世良用手捧过,把信藏入怀里:“朝中的事末将不懂,但意哥儿的交代我等一定办好。” 郭信搁下笔起身,上前拍了拍王世良的肩膀:“战争远不止刀光剑影一种形式,有时不见血的争斗更要人命!世良就是我手中无形的剑,此剑越利越是无形,我才放心!” 王世良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离开偏院,仍是郭朴送王世良出府,却迎面遇上一身穿锦衣,头顶貂皮环帽的郎君入府。 锦衣人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王世良,问郭朴:“这人是谁?” 郭朴笑道:“回大郎,他是意哥儿部下,今日来府上送些东西。” 郭朴回罢又转向王世良介绍:“这位是我家大郎,在朝中太仆寺做少卿。” 王世良赶紧抱拳行礼:“卑下见过郭少卿。” “哦,你们去罢。”说罢郭侗一甩袍袖便转身走了,临走咕哝着:“二郎也是,什么人都往家里请。” 王世良脸上表情凝了一凝,一旁的郭朴侧头低声:“大郎和意哥儿不一样,不太喜欢咱们武人,他的话王兄不要往心里去。” 王世良脸上收了,展露出笑来:“这点事不至于,我自然省得。”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雪 东京今年的冬季比往年更冷,郭信站在卧房前的屋檐下,他的卧房向南,北风吹不到他的脸上,只有凤声在耳边呼啸不停,冷意包裹了他的周身,他抬眼看去,漫天的雪片席卷着飞落而下,视线完全被淹没于风雪之中。 不过除了外城南面、东面的一些佛塔外,在深宅中本来也就看不到太多的东西,四面都是房和墙。 郭信这时想起,这已是他在东京第二年过冬了。 好在自己的战事已经结束,倘若还在关中,那边的风雪只会更加寒冷,且行军作战时,大军往往会扎营在开阔高地处,无法躲避寒风。而在北方的冬天,冻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郭信思绪不定,作着漫无边际的空想,直到感觉肩上微微一沉。 回头看,是玉娘正把一件裘皮的披风搭在他的肩上。 “天可真冷!这么大的雪,郎君要爱惜身子。” “是要比暖榻冷些呵。”郭信笑着把披风束紧了些,又想起什么,“阿父带兵驻在邺城,虽然多半会在城中,我回信时或许还应该提醒他注意御寒。” 玉娘只是问道:“郎君今天早起,就是为了赏雪么?” “我是武夫,不该有这些风雅的兴致,不过听人说城中一些宫观里梅花开的很好,应该是好看的,玉娘有机会可以提议与母亲一同去赏雪赏梅。” 玉娘点头应下,神态看上去却并不活跃:“妾身并不喜欢下雪的日子,太寒了,也不方便出门走动。” 郭信颔首,此时人们保暖的方式还很有限,衣服也多是丝毛麻来纺织,至于等到棉纺织技术成熟,按照正常的历史来说还要两三百年的时间,远超过一个朝代的寿命,因此最好的御寒方式就是缩在屋里不出去,所谓“猫冬”。 不过在此时多数人的眼中,降雪其实还是一件好事,积雪可以让来年的作物生长的更好,要是有些年头一直不下雪,皇帝为首的朝廷还要举行正式的祈雪祭祀。 转而郭信又立马想明白玉娘为何不喜欢下雪了,她的父亲就是在冬天携她逃难时因冻馁而死的。 想到此处,郭信在心里微微一叹,玉娘的面庞白净,在屋外雪天的映衬下也显得雪白雪白的,或是刚睡醒的缘故,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来,但郭信还是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玉娘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郭信顿时感到惭愧,玉娘的人身依附于自己,而自己又常在外征战,虽然府中还有母亲张氏、嫂子王氏等女眷,大哥郭荣的妻刘氏也常来拜访,但以玉娘既非奴仆又非正妻的身份,多半是有些孤独的。 郭信微微沉吟,似作随口提起:“不知道玉娘在河北还有亲近的亲戚吗?” 玉娘不解的看了郭信一眼,摇头又点头:“本家的亲戚应已无处寻踪了,但族中应还有族亲在,只是这几年未曾再联系,父亲又已不在人寰,妾也没有理由去寻亲呢。” 照玉娘的说法,她的出身是着名世家,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下某一房的旁支。只是世家辉煌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自从朱温在白马驿之变中杀了一大批世家朝臣,中原政权又短期内更迭了几次,掌权者变成了底层出身的武人和从幕府中成长的文人,虽然朝廷的科举制度还在勉强运行,但和曾经政治资源大量集中于世家大族中的情形已截然不同了。 郭信颔首,开口道:“朝廷如今也是用人之际,很多官位都在待缺,需要广纳贤才入京……等之后朝局稳定,玉娘寻机就可以与河北的族人通信,以我之名邀请其中优良子弟来东京城入仕,有父亲举荐,这事就不难办到,玉娘也好在东京城里有可以互相照应、走动的亲族。” 玉娘的眼睛顿时亮了,正要拜谢,却被郭信捉住双手,盯住她认真的说:“何必要谢,我为玉娘做事,就如同玉娘为我做那些事一样,并非利益目的,而是出自真情实意。” 玉娘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些事是什么,白净的脸上染了一些红晕,抽离了郭信的手:“郎君今日要去拜见母亲吧?我去为郎君挑件袍子,雪天里穿素些的颜色更好,也让主母觉得有心呢。” 郭信任玉娘去收拾挑选,感觉到小娘的心情瞬间就不一样了,手脚也灵快很多,郭信自己同样觉得心情不错,能够满足亲人的需求,本就是一件很令人满意的事。 收拾一番之后,雪已小了些,郭信便去后院问候母亲张氏。今日除了问候外,还要与兄弟郭侗碰面,一同商议下如何在东京帮郭威争取到朝中对用兵河北一事的支持。 郭信撑伞到了张氏的后院,正碰见三个小从弟从后堂前后跑出来,看见郭信才停下一一行礼。 “见过二从兄。” “母亲和青哥儿都在内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郭信用手抹去了三人头顶的雪屑,察觉到三个从弟的个子比起去年离京时又长了不少,十二三的年纪,正是男孩窜个子的时候,再过两年恐怕再摸脑壳就不太合适了。 后堂里,郭信见到了母亲张氏和兄长郭侗,以及嫂子王氏。 寒暄见礼后,张氏便向郭信问及最关心的父亲郭威在河北带兵有无凶险等事。 见一旁的郭侗和王氏也好奇的看向自己,郭信立即想到自己出征几次立下不小功劳,家里人显然已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在军事上有所见识。 郭信思量片刻,便用轻松的口气开口道:“阿父本次北上,麾下带的是禁军几部主力步骑,刚从去年关中的战阵上下来,不需再训练,直接就有战力,且河北是中原故地,地方守土官员都愿意尊奉阿父枢密使的号令。反观契丹人正逢内乱,前番南下多半是草原的日子过不下去,趁秋冬来河北抢掠,听闻阿父领兵渡河就往北跑了。明摆着的事情,咱们就像是在自家里吃饱喝足了,备好棍子和饿着肚子闯进来的流贼打架,早就是不败之地,母亲不必担心。” 他努力把事情说的简单明白,好让张氏也能听懂,知道自己不是随便糊弄的说辞,免得过于担心挂念。只有他和郭侗知道,郭威的心思远不止于守土,而是要更进一步,从契丹人手里收复更多的故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兄弟 一家人说了一阵话,郭信便瞧出张氏的精神已渐渐乏了,多是微微笑着听兄弟二人说话。 其实张氏年纪比郭威还小些,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且随着郭威身居高位而受封吴国夫人,算是东京城里很尊贵的妇人了,此时却已略显年老之态了。 不多时,兄弟二人便一同拜别张氏,出门另寻地方谈论正事。 身材丰腴的嫂子王氏也跟着二人出来,王氏嫁入郭家的时间不短了,甚至差点就要为郭威诞下第一个孙辈,但对于郭信而言,两人却还算不上熟人,且他对王氏的印象感觉并不好。 王氏与郭信寒暄一阵,瞧出兄弟二人还有话要说,便很快领着随从的婢女告辞走了。 郭侗盯着王氏的身影,脸上似藏有心事,直到王氏消失在游廊尽头的拐弯处,才对郭信说道:“意哥儿和我来,我们去边上说话。” 郭侗并没有走远,出了后院后就在一道廊下停脚了。 雪天院里连仆人也见不到,兄弟二人默默立于廊下,而雪还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只是风小了,显得四周静悄悄的。 还是郭信想起刚才张氏的样子,先开口道:“阿母从入冬后,早晚就总待在屋里,我觉得这样并不好,至少应让女婢们多带阿母在府中散散步,人还是要动起来才有精神。” 郭侗意外的看了郭信一眼,也点头道:“阿母畏寒,不太愿意出门,我也担心让阿母染上风寒……去岁时还好些,阿父和意哥儿在关中河中执兵事,听说战事沮塞,阿母会常令我等随行,前往城中几处佛寺去焚香祈求平安。” 郭信点头:“阿母很信佛家……关中因战乱,屋舍毁坏很多,同样有不少弃庙,弟每逢遇见,就会想起阿母的爱护之情,那时便不再觉得独自在外有多么寂寞了。” 这话不假,即使张氏甚至都不是兄弟二人的生母,但过去长久相伴的记忆与情感不会磨灭,正是这些记忆与情感让郭信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根的,否则一切功名利禄雄心抱负都会变得过于虚无。 “只是弟常有王命征伐,阿母只能依赖兄长多加照顾了,阿母精力一年比一年弱了,年岁日长,想来不多的盼头就是家族兴盛,子女亲人能陪伴在侧了。” “人老了是这样呵,时间过得太快了。”郭侗点头赞同,他的语气非常和缓:“意哥儿的年岁也不小了,这两年发生的事太多,与意哥儿详见的日子竟也变的稀少……这两年我常感觉对意哥儿越来越陌生了。” 郭信听后顿时觉得有些诧异,记得以前郭侗可并不怎么待见自己,要说兄弟之情,自己和郭荣都更像是亲兄弟。难道出征一年半载,还让眼前的兄弟起到了距离产生美的效果? 郭侗仍在继续感慨:“去年我在衙署,常会听同僚们讨论关中战况,偶尔就会谈及意哥儿,皆称赞意哥儿勇武,顺势便会问我家二郎是怎样的人,还真叫人无法回答。有时我自己也想,战报中的意哥儿,与我记忆中那个太原府家中弹鸟爬树的意哥儿,真是同一个人?” 郭信望着廊外飘落的雪花,沉吟道:“人多是会变的,只是不会毫无缘由的变化,多是身处环境、所拥有的东西变了,其诸如心态的许多方面便会随之而变。阿父如今已身居高位,各类无形、有形之物也随之而来,这对于咱家未必全是好事,就如楼阁平地而起,则一旦失火,建的越高则火势越大。弟想要做的,就是守住咱们的一切,不想到头来是一片灰烬。” 郭侗抬起头看着郭信的脸,接着挪开目光平视廊前的雪地:“二郎知道此宅是前朝后戚、枢密使冯玉的故宅么?当初此公同样身居相位,直至国破随石氏为契丹人掳去燕北。倘若其尚且活着,如此大雪的日子,恐怕多半不能如你我居于此宅这般轻松。我深信阿父能护佑全家,只是未来的事没人能够料定。” 郭侗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过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二郎说的还是颇有道理。” 其实郭信并不想过早让家人们知晓郭家会面临什么灾祸,除去能否让大家觉得自己是说疯话之外,也是因为任何计划只要参与的人一多,就很容易生出变故耽误事情。好在郭侗的反应相当镇定,甚至似乎对此类问题也早有过顾虑,不禁让郭信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家兄长不是那种毫无头脑的人。 很快郭侗便重新开口道:“此番阿父信中所言之事,身为子婿,我知王公为朝廷耗度所计,不愿再兴兵戈,但我会请夫人想法再去劝服,泰山还是很听夫人的话的……杨相公与王公乃是同郡,又与阿父同知枢密院事,其多半会赞同,至少不会在朝上反对阿父用兵。至于史相公,二郎与其有旧,我想由二郎与史相公先行通气,确定态度,待事毕之后我们再向阿父复信,如何?” 郭侗所说与郭信的想法基本相合,当即便同意道:“弟听从兄长吩咐。”随口笑道:“兄长娶到好妻了,嫂嫂在大事上颇能照应,又听闻王家花费重金为兄长医治了旧疾,弟只等着兄长早生子嗣,见见侄儿。” 郭侗闻言的表情却不太自然:“嗯嗯,不过日后意哥儿娶妻时,最好娶外镇节帅之女为妻为好。” “何出此言?” 郭侗微微摇头:“不论任何事,自己做得了主的才最好。” ……班师之后,除军职封赏之外,郭信还照例遥领了虔州刺史的官身,虽然虔州现在实际上还是南唐的地盘,但伞盖锣鼓一应仪仗却是有的,眼下临近新春,军中事情闲了下来,他便可以随时去侍卫司领要。 侍卫司主事的仍是史弘肇,郭信便决定正好以领取虔州刺史印信等物为由,先去见史弘肇。 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人在朝中勉强算得上是“同党”,大事上总会互相通气,对与郭威想要北上用兵,史弘肇多半也是知道的。郭威叫郭信亲自去见史弘肇阐明缘由,以郭信看来,更多为了显示对此事非常重视。 郭信去了侍卫司,禀报后衙中司吏却告知郭信,称史弘肇最近极少来侍卫司理事,常去的是中书省。 史弘肇如今不仅是侍卫使,且由于三镇平定后因郭威将朝廷的恩赏推及众官,史弘肇也趁便加兼了中书令,因此侍卫司和中书省都算得上史弘肇的办公衙门。 只是中书省日常工作是承宣草拟皇帝诏令,如今即是几位相公们协商出来的朝廷诏令。 郭信细想:侍卫司名义上执掌全部禁军的征发调遣,应该重要才是,史弘肇大字不识许多,去中书省除了和看不顺眼的几位文官宰相吵架,还能做什么? 还好郭信想要见史弘肇并不难,他很快就找到好友史德珫,约定了私下上门拜见的日子。 这天上午,郭信便如期到了史弘肇的检校太尉府上,门口的仆役问下郭信名姓官职就进去通报。郭信刚栓了马,史德珫的声音就跟着他高壮的身子一起从府门里奔了出来。 “二郎真早!快请!” 二人一同入府,史德珫径直领郭信直进内宅去见史弘肇。 史弘肇的府宅也是从前朝被掳去契丹的某位相公处“继承”下来的,府内屋舍、楼台一应皆有,比自家入东京后分到的府邸规模更大,只是一路上未曾见到几个走动的人,稍显冷清了些,史家的亲族也不多的。 这时旁边史德珫随口打听道:“说来你爹在邺都如何?真要和契丹人大战么?” 郭信便也作闲聊式地提起:“河北汉军兵力有限,父亲不会主动接敌,要想有所动作,至少还需获得朝中诸公支持,再调拨兵马钱粮去河北。” “听我爹说髡奴那边也不太平,要我说也是,早晚都会打,不如早早打了了事。” 郭信点头应和:“父亲和我也都是这个意思。” 郭信深以为然,如今局面,河北战事开启,最有利的一方绝对是郭家!要是真能趁机收复了幽燕数州之地,不论对汉人还是对中原王朝都是绝对的好事,除此之外,郭威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也将会无人可比!至于什么功高震主,郭信既然早已知道刘承佑将要对自家动手,何不干脆把功捧得再高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堕落 史弘肇在内宅一间小厅内接受郭信的拜见。史弘肇安坐在上位,待见礼过后,郭信递上郭威亲笔书信,史弘肇收下书信,却不立马拆开来看,只是抬手让郭信与史德珫一同分席坐下。 比起郭信前两年记忆里的印象,史弘肇已明显胖了很多,本来强壮的躯干再胖起来,套上宽松的袍服看上去就像一座难以撼动的圆塔。 看向郭信时,史弘肇的眼睑微微垂着,嘴巴随着呼吸微微张合,胡子不再像以前那般乌黑浓密,不能完全遮住脸颊两侧和下巴上的赘肉,加上脸上的皱纹很深,更显得面色多少有些虚浮。 人变得可真快! 郭信曾经对史弘肇的武人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想起自己以前见史弘肇脸上的伤疤还觉得可怖,现在完全不再有那种威压之下的感觉。 此外,不仅是外表,自从郭信在关中与大小诸多将帅打过交道之后,在用兵之术上也不觉得史弘肇的本事有多出众高明了。 不过毕竟是晚辈,郭信只浅浅打量了两眼,便出于礼节不再细看,但史弘肇下巴叠起的赘肉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让他忍不住推测:史弘肇现在要是再想带兵出征,束紧兜鍪时应该脖子会很难受。 郭信很快又想起关中的赵晖,若是把赵晖放人群里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头,带兵却非常凶猛。 好在史弘肇的声音还很敞亮:“许久不见,郭二郎越发有武人雄姿了,好!好!” 郭信跟着寒暄片刻,先是提了自己虔州刺史的一应东西,史弘肇当即答应回头便遣人亲自送到府上。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谈论了关中战事的细节,主要是史弘肇在问,郭信作答。 回到东京以来,在关中作战经历和射杀猛虎两件事是郭信在参加宴会时常被问及的两个话题,但此刻他还是耐着性子谈论,只是有意无意中把话题引向眼下河北的军事动向。 史弘肇很快便也谈起自己的看法:“咱们一伙人还在河东时,那时也没少和契丹人打,只是大战不多,又是以守为主。不过我和郭公对契丹人都比较熟悉,用郭公前去河北也是我和杨邠的主意。有郭公带兵镇守,咱们在东京都比较安心。” 郭信点头称是,同时稍作停顿,接着说:“只是契丹人近年在河北横行惯了,各处州县都受其扰,父亲如今河北有兵在手,很想在保境安民之上有所作为……” 史弘肇倒很直接,毫不避讳道:“郭公想要主动北上,朝中苏逢吉、苏禹珪几人必然反对,那伙人最近和小官家走得近,不会乐意再发禁军去给郭公节制。尤其是苏逢吉,要官家学甚么尧舜之道,前几日还在朝堂奏请官家遣人去关中收敛死尸,官家也答应了……用兵就是杀人,他们只会耍弄毛锥,靠着先帝宠着赖上了相位罢了,如今除了带坏官家,还懂什么?” 郭信马上顺着他的意见点头称是:“朝廷用兵的决断,就应取决于侍卫司和枢密使两处,只是二苏相公若硬要阻拦,不需多做什么,只需再拖延两月到了夏季,其时河北粮草困乏,父亲不退也得退兵了。” 一旁的史德珫也愤愤然道:“意哥儿说的对极了,就像是一家人入主旧宅,原先占着宅子的野狗,若不用棒槌教训一番,它怎会知晓如今到底谁是宅主?哪有人都住了进来,还让野狗整日往家里跑,撕咬家人的道理?” 史弘肇面色有些犯难,抓着胡子一时不语。 郭信见状继续暗示道:“去年父亲三镇归来领赏,言称作战运筹,多出于公,后来父亲加兼侍中,公加兼中书,皆大欢喜。我辈武人,不就依靠疆场用命,才有机会报效官家,封候拜相,守土一方?父亲信中亦言,本次战机齐备,只欠军令,若有朝中支持,至少能收复数州故土!” 依郭威平叛之后不吃独食,让大伙一起升官的干法,如果能在河北建功,这种事肯定还能再干一次!有了战功为由,大伙至少明面上都能不断进步,至于会不会产生新的利益矛盾,也都是未来的事情,但眼前的诱惑却是真的! 郭信的暗示果然很起效,史弘肇脸上的犹豫很快消失不见,转而情绪高涨,脸上都浮上了红色。 “好罢!若要用兵,时日就不能耽搁,越快越好!不如这样,待我先与杨公商议,随后在府邸中邀请朝中相公们,到时与杨公一同劝说诸公。” 郭信早先便料定,史弘肇多半对继续进步还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平定三镇之后史弘肇只加兼了中书令,叫他一个武夫在中书省能做什么? 说白了,中书省到头来还是要靠那几位文官相公主事,但若日后能够再往上加封太尉等衔,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本就领着归德节度使的史弘肇,完全可以随时从东京城请封到藩镇去,像赵晖一样去自己的地盘——只要能够就藩,就算改朝换代也很难影响到身家性命了,符家就是明证。 少顷,史德珫礼送郭信出府,还未走出内宅,便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 郭信看向史德珫,史德珫解释道:“应是父亲府中的女妾们赏雪回来了,咱们还是回避,从那边月门出去罢。” 郭信恍然。 与史德珫在府外相互拜别后,郭信牵了马,回头望了一眼高墙也挡不住的府内檐台。 虽然说服了史弘肇为出兵一事出头,但郭信心里对史弘肇多少还是抱有怀疑的,尤其是今天见到史弘肇的样子,已让他觉得,作为东京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史弘肇未免腐败得太快了。 离开史家府第,郭信并没有直接回家,因是代表郭威与史弘肇私下相见,低调起见他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连郭朴也没有跟随,既然难得有一个人在外独处的时光,郭信便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 前几日的大雪已经停了,露出冬日并不热烈的艳阳,这个时节积雪还无法完全消融,将化未化的状态和泥土冻在一起,把东京城久未修葺的路面冻得梆硬,马蹄走得太快容易打滑,郭信干脆下来牵着马走。 不知不觉,郭信走上东行街,顺着街头人潮流动的方向,渐渐走到了车马人流颇多的马道街,再抬头一看,才发现前面就是相国寺所在的信陵坊。 郭信顿时想起符金缕来,自己最后一次见符金缕的时候就是在这间寺里,那天符金缕离别时的忧虑让他印象深刻。 虽然郭信回东京后,已让王世良特意来此借助圆仁给符家传信,但此时还未收到回信,他略想片刻,便牵马向山门走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道士和尚 相国寺是东京城中第一大寺,随着临近数代多以汴州为都,相国寺也就沾上了皇家色彩,成为了朝廷祈报、行香的官方场所。加上此时又逢新春临近,寺内自然是人流如织,香火繁盛。 郭信跨过重楼山门,绕开了供奉弥勒的大殿前熙攘的人群。 郭信已来过两次相国寺,但隔得太久,加之相国寺内阁门廊殿众多,建筑复杂,逛了片刻还是未能找到先前的那处竹林禅房,只好在寺内住僧的寮房前叫住一个沙弥,询问圆仁所在何处。 沙弥听闻圆仁的法号,言语之间似乎颇为尊敬,称圆仁法师正在塔院讲习佛法,怕郭信找不到路,径直带他来到地方。 塔院即是供奉佛塔的院子,院子四方,正北边是一座正殿,里面隐约有诵经声传出,东西两侧皆是回廊,廊下有石阶,阶上盘坐着三三两两的僧人似在互相辩经,院内正中央立有一座高有数级的木制佛塔,四周围以草圃,只是因季节缘故只剩下光秃秃的雪地和枝杈,佛塔各级攒尖的檐上也积了雪,宛如一柄未张开的白伞。 沙弥请郭信稍候,便去了北边的殿里,稍时领出一个身穿袈裟,身材壮实的僧人,正是圆仁。 圆仁双手合十,行过一礼后,指着郭信对沙弥道:“此乃驸马府中仆人,来找我取先前应驸马所请抄录的经书。” 沙弥点头称是,随后告辞离去。 郭信笑道:“我何时成了宋偓府上仆人?” “施主随我来罢。”圆仁不多说话,伸出一个请的手势,便在前带路。 不多时,两人来到那间竹林环绕的禅房,冬天里竹林已成为难得一见的绿色,只是少了蝉鸣鸟啼声,让禅房显得更加清净。 禅房内仍是矮案、蒲团,案上摆着茶盏等简单的茶具,与郭信上次来时几乎毫无变化。 圆仁请郭信在矮案对面落座,随后端着茶釜出门,不多时又返身回来,将茶釜放在茶炉上,随后打开身侧的木窗,取出火折点燃茶炉,又拈出一根长勺,从案角的铜罐里舀了些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加入到汤瓶中。 郭信看着圆仁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待茶炉点燃后,渐渐催散了窗外飘进来的冷气,不大的禅房里也暖和起来。 圆仁终于停下了手头的事情,说道:“相国寺人多耳杂,郭将军若有事只消遣人送信即可,何必自来相见?” 郭信一时不答,只问道:“先前我遣人来送过一回信,不知可有回信么?” 圆仁摇头道:“书信传递并没有郭将军想的那么容易,除非有要紧事情,需随定期从兖州来的商队一同回去,费时甚久。且贫僧为郭将军与大娘子传书,也只是顺手为之。” 圆仁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对了,驸马的经书我已抄录完毕,还请郭将军回去后差人送至驸马府上,称由相国寺所送便是。” 圆仁从一旁的木架上抽出简册,看了郭信一眼,解释道:“免得之后驸马再遣人来取时,被有心人瞧出端倪。” 郭信点头,将卷成书轴的经文装入袖中:“法师谨慎心细,很适合做这类差事。但不论如何,这种差当多半还有风险,听闻发誓先前在南国云游,想必也做了不少类似的事罢?” 圆仁笑了笑,道:“将军今日找我,应不是为了南国景况。且让贫僧起卦推测一二。” 说罢圆仁捏起茶釜的盖往里瞧了一眼,又望向木窗之外,又突然闭眼开始掐指起卦。 郭信见状心道:这和尚太爱算卦,还好没有符箓法器,不然更适合去做道士! 片刻后圆仁才睁眼直视郭信,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表情非常认真:“郎君本年或遭血光横祸,且恐要殃及全家。” 郭信愕然,这和尚真有这般神通? 郭信皱眉装作不悦的样子,声道:“我父乃是朝廷枢密重臣,我亦身为禁军都指挥使,何等祸事能至于那般地步?” 圆仁不言,看着郭信,只伸出右手,以食指向上指。 虽然郭信全然不信和尚有本事算出这种密事,不然天下大事不早被预演过了?不过能够通过当前朝中和宫中的动向推测皇室出对郭家不利的可能,也足够厉害了。 郭信当即很有诚意地提道:“我与符家大郎一见如旧,与符家娘子同样……相互合作过,依佛家的说法,我与符家应该很有机缘了。法师既然能瞧出祸事端倪,可有什么建言?” “茶汤已煮好了,郭将军,请。”圆仁不急于作答,取下茶釜,倒入一盏热茶做出请的动作。 郭信端起茶盏,送至嘴边吹一口气,浅浅抿了一口,不知道圆仁在茶汤里加了什么佐料,竟让茶汤有先苦后甘的效果,只是还如同此时的大多数饮食一样,滋味太淡了。 圆仁也为自己奉了一盏茶,饮完哈了口气,对郭信说道:“符家在内城青宣市东边,靠近汴水北岸的坊间有一处废宅,本是为明年贫僧北游五台归来后,新建梵宫以教授弟子讲习佛法之用,故周边宅院均为符家所购,地处清寂,且无人居住。本朝人对其存在所知不多,若郭将军遇上祸事,可以潜去那里躲避一时之急。” “那宅院门外栽有三株垂柳,本朝属水德,亦暗合水生木的五行之说呵。” 和聪明人说话还装傻就太耽误事了,郭信直言道:“法师如此行事不用事先禀报符家,不怕祸及符家么?” 圆仁闻之哂然:“怎会?岐国公节度一方,且在朝中交好重臣,就算贫僧为将军做的事为人所知,多半也不会牵连至岐国公。何况那处隐秘确为贫僧所有,符家已不再用了。” 郭信点头,突然觉得眼前的圆仁还是非常顺眼的,虽然没有头发,但五官长相颇为端正,隐约有刚毅之感,要是有头发,估计还是挺有英气的一张脸。 人大抵都是这样,本来未曾在意的人,突然愿意在困难时拉你一把,很难不让人对其好感大增,也难怪英雄救美后,总会有以身相许的结局。 郭信继续开口细问:“法师何时北游?” 圆仁道:“我意路经河北,一路传法,至少要等天气回暖,若最近朝中能够支持郭枢密对河北用兵,那便会等得更久一些。” 那就是在最少一年多的时间里都能用上。 至于郭威想要主动北上驱赶契丹人的想法,目前还仅限于少数朝臣和将领间小范围的传播,郭信听后便明白圆仁已得知了最近的一些消息,军事信息向来比较重要,想要获知这一消息虽有门槛但还不算困难。 如此郭信更加确定了圆仁是通过了符家在宫中和朝中的某些渠道,得知了刘承佑不满于大臣专权想要有所动作的消息。 细想间,窗外突然卷进一股寒风,引起茶炉一阵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将军完全不必担心,我愿助将军,一是出于我佛厌杀之本,二亦是娘子也曾对贫僧亲口说过,若将军有事,可寻机相助。贫僧自认与将军,亦颇有缘分。” 郭信听闻符金缕说过这样的话,顿感惊讶,他可不相信杀一个李崇训就能让符金缕愿意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何况杀李崇训很大程度是他做主张杀掉,若非李守贞那时很快叛乱,说不定还要给符家惹上麻烦。 郭信一时想不出其他理由,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那就是符家,至少符金缕个人完全没必要设计陷害自己。因为正如圆仁所说,符家历经数朝屹立不倒,在京城几乎没有任何仇家,靠的就是不站队也不得罪的作风,岐国公符彦卿的官已经当到头了,且作为藩镇,手上的爵位兵权都能世袭! 朝廷已然不能给符家除钱财名誉外更大的好处,最要紧的就是保住显赫家势,除了皇位,恐怕没有任何利益诱惑能让符家承担政治风险。 而作为掌握半数禁军,且是正在当权的郭家,出卖郭家为符家换不来任何好处,反而会引起日后其他当权者对藩镇的猜忌。 只是不论如何,圆仁身后都是符家,在圆仁的帮助下逃过劫难,无疑要让自己对符家欠下巨大的恩情。但眼下还关系不到那么远去,能在东京城为自家多找一条生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案上的茶盏中,一点茶渣在茶水中漂浮着,随着微风带来的波澜散去,又渐渐沉下去。 “若真有祸事,我会用到那处地方,法师所说的我记下了,日后一定报答。” 圆仁颔首不言。 “对了,我家阿母向来喜好佛法,驸马和符家娘子均称法师是当代高僧,可有机会向我母亲讲习经文?” “自无不可,只是将军不必提及贫僧,请尊妇人本月望日来寺中听习讲法即可,贫僧到时自会寻机与尊夫人相见。” “多谢。” 圆仁一脸真诚:“佛家讲法本就普度众生,与其他何干?” 第一百四十五章 驯马 以往还在太原府时,郭信住在太原府那个家里,经常能睡到日头高照才起床,还没少因为这事被郭侗念叨。但来到东京,郭信似乎一直睡得不踏实,常常天色未白就起来了,这时玉娘听到动静,便会起来为他准备早饭,还要服侍他换衣服。 郭信先去偏院的书房里待了片刻,吃过早饭后,又换上甲胄,再把袍服穿在外面,带上幞头便出门,玉娘把他送出庭院才停步。 因为昨日就说了今日一早要去军营,郭朴已经在前院牵马等候。 郭信如今已是都指挥使,麾下名义上有至少五个指挥的步军,按照常例出行时可以有十数骑随行护卫,但他多数时候仍然只有郭朴一个人在旁随行。 一方面因为这里是东京城,都指挥使这一级的禁军将领在东京还没有冒头的资格,不像一些人口凋敝的州县,境内全部驻军可能都凑不出禁军一个都指挥的编制。另一方面,父亲郭威本身就不是注重仪仗等俗礼的人,当了枢密使后,出行同样轻车简从。儿子的排场,总不能比爹还大罢? 到了军营,郭信先去拜会了上峰军都指挥使解晖和左厢都虞侯王进。 自从刘氏入主中原后,曾以河东军为班底重建过一次东京的禁军系统,郭信因在太原府时就隶属奉国军中,混到如今,在奉国军中资历已经不算浅了,再加上大小数次战事之后,奉国军中的大小将士对郭信都比较熟悉,常有郭信感觉面生、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将领热情向他执礼招呼。 郭信与解晖、王进以及当值的一些将领碰头后,针对当前河北汉军与契丹对峙的态势谈论了片刻,郭信寻机以个人名义发表汉军应挥师北上的想法,王进等部分将领比较支持,但反对者同样人数不少,主将解晖也不太认同当前是用兵的机会。 见军中意见不一,也谈不出什么结果,郭信很快便告辞回本军营中处理一些具体事务。 军中多数杂事仍是都虞侯向训在负责,需要郭信决策拍板的事情很少,中级将领主要任务还是听从上峰之命出征作战,在战阵上指挥作战时才需要他事无巨细地进行决策思量。 好在向训虽然是个武夫,但治军似乎非常细致且有章法,郭信听着向训的禀报,同时目光也在打量他。 向训长着一张非常端正的国字脸,是单从面相上看就会让人产生信任的那种人。不过郭信当然不会仅凭长相就简单判定一个人的能力和忠诚,郭信信任向训,放心将军中事务交给他打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向训是父亲郭威选派的。 郭信还是比较相信郭威的眼光,毕竟郭威若是没有驭下之术和识人之明,汉朝各军的内斗直至今日估计都未必能结束,河中之战等到结果就更遥遥无期了。且相处下来的事实也证明了郭威所识不差,向训完全能够胜任战阵指挥和军中日常职责。至于忠诚,郭信没有任何理由防备郭威。 郭信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向训都逐一回复了,郭信随后便道:“星民(向训字)随我去营中走走罢。” 因为临近新春,许多人都已轮休回家,营中值驻的军汉不到半数,几人骑在马上比较显眼,不时有军汉看到他们,在路边口称郭将军,向郭信行礼,郭信则在马上抱拳回应。 向训见状在旁道:“主公素有射虎之勇,且颇有郭公风范,军中对主公亦皆有敬重之心。” 郭信闻言不置可否,但觉得向训并没说到点子上。枢密使之子的身份和“射虎”的故事自然让他很容易受到武夫们的尊重,但在军中这些还远远不够。 郭信认为重要的还是他在大名府和关中的两次作战中有实在的军功!以及在班师回京后,他确实言出必行地把赏赐分给了部下将士,如章承化和王元茂等军汉都相信跟着自己能不断往上走,还能够发财——这样至少不用担心大伙上阵就跑,把自己卖了。 几人在营中行着,瞧见前面校场的空地上有许多人围在一处,且不时发出叫喊。 郭信瞧向向训,向训也面露疑惑。 郭信便对随行的郭朴道:“去看看什么情况。” 不多时郭朴便回来了,解释道:“中军补充的军马因不习喂养且性子刚烈,军士驯服不了,故有人请赵指挥使来驯马。” 赵指挥使就是赵匡胤,郭信听了便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军汉们在校场上围成了一个圈,赵匡胤和那匹发了刚烈的马儿就被大伙围在其中。 赵匡胤没穿甲,把袍子脱下一半扎在腰带间,裸露出精干的上身,此时一人一马正隔了几十步,驯马似乎刚刚开始。 郭信几人骑在马上,简直就是位置最好的看台,大伙都在等着赵匡胤如何表演。 那马儿口中喘着鼻息,一直摇着脑袋,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马背则空荡荡的,上面的马鞍估计早已甩到别处去了。 赵匡胤伸手止住场边人们的喊叫,等到人们都安静下来,便吹了一声口哨,只吹一下,声音很尖。 马儿打了个响鼻,这时候它看见赵匡胤了,土黄色的身子在雪地里亮晃晃地闪了一下。 赵匡胤又吹一声口哨,马儿也动了,向赵匡胤小步跑去,只是腿脚僵僵的,耳朵竖起来在轻轻抖动,两只不太对称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在二十步外突然刹住,侧身站着,扭过头来瞅着赵匡胤,一副顽皮而机敏的模样。 “畜牲,上这儿来啊。”赵匡胤喊了一声。 马儿又动了,突然就疾跑起来,简直迅如风雷,以至于身上的毛团聚成一簇一簇,暗黄色的鬃毛像许多个火舌在飞舞。那匹马的鬃毛、尾巴翻腾挥动,眼珠转滚,一次腾跃式的冲刺之后又猛地在赵匡胤几步外停了下来,四条腿并拢,像是在打量着他。 赵匡胤稳步朝它走去,两只手垂放在两侧。就在他快要碰到它时,那匹马突地用后腿直立起来,扑向他,众人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但大伙很快就发现赵匡胤在马蹄当中和后仰的马胸脯底下像只灵活的豹子,就在马蹄眼看着要踩到赵匡胤双臂的那一瞬间,他让自己平躺着的身体突地腾空而起,身子一甩一扭,抓住马的鼻孔然后又跌回到地上。 一人一马僵持不动,激烈地对峙着,那匹马用僵直、颤抖的腿脚支撑着,头部低垂,朝后挣脱。 “畜牲!还不老实点!”赵匡胤用脚跟抵着地,一只手挡住马的鼻息,另一只手急促地一下下地抚拍着马的脖颈,同时用脏话狠狠地咒骂着。 接着赵匡胤弓身一跃,身子在半空就摆好骑马的姿势,飞上了马背。 那匹马叉开腿低垂了头暂停片刻,马上又接着扑腾起来,用一连串蹦跳在校场飞驰,围成圈的众人到了近前就避开,好为他们让出路来。 赵匡胤像水蛭似的紧紧贴在马肩隆上,马匹直到跑到校场门前的栏杆跟前,才急急地刹住脚步。 “行了!”赵匡胤在马上大骂一声,“闹够了就老实一会儿!” 周围众军士都在喝彩,郭信见状,低声向一旁郭朴问道:“赵匡胤和我比,哪个厉害?” 郭朴抓了抓脸:“之前在河中打仗,看出来赵指挥马上杀敌的功夫了得,但没见过他使弓放箭。马跑得再快也没有箭快。战阵上我看还是意哥儿厉害。意哥儿箭术可是天下无敌!” “真的?” “大伙都这么说。” 很快赵匡胤叫人重新拿来鞍鞯给马匹戴上,接着有人遥指郭信等人所在的方向,向赵匡胤提醒。 赵匡胤很快就前来拜见,脸上的汗还不及擦,便在马下抱拳道:“听闻有烈马难驯,末将特来驯马为兄弟们充作消遣,未想到主公在此,真是献丑了!” 听赵匡胤口称主公,似乎比别人喊让郭信更舒服,郭信大笑称赞道:“哪里是献丑,赵指挥驯马的功夫简直是艺术!让人大开眼界,足见勇武,令人佩服!” 身边的众人也都交口称赞。 赵匡胤抱拳道:“皆是家父教习之功。” 赵匡胤的父亲名叫赵弘殷,郭信听过这个名字,在河中大营也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赵弘殷也在禁军护圣军做马军都指挥使,赵家人确实有武夫血统。 郭信点点头,见赵匡胤还光着膀子,便笑道:“元朗(赵匡胤字)快把衣服穿好,切勿着凉了。” 赵匡胤从腰间提出袍子穿好,郭信略作思量,便下马将自己披着的裘皮披风披在了赵匡胤肩上,并亲自为他系紧带子。 赵匡胤眼睛含光,一张黑脸上浮现出非常动容的表情:“主公抬爱末将了。” 郭信环顾左右,道:“若诸军都如元朗一般勇武,天下平定岂是难事?” 众人皆称是。 郭信几人说笑着,不多时章承化和王元茂等元从部下也赶来见礼,彼此之间神情颇亲近熟悉,言辞也并不多在意礼节,但大伙的姿态都很恭敬。 日过午间,郭信在军中与诸将一同吃了饭才离开回家。 返回路上,郭朴有点好奇地提起上午的事:“意哥儿就那么看重赵匡胤?” 郭信简单地回应道:“赵匡胤是匹烈马,若能驯服他,以后会很有用处。” 说罢郭信犹自寻思着,赵匡胤看上去确实是个猛将,且很能服众,在武夫当国的时代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出头,日后说不定在禁军中威胁到自己。但他转瞬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还是今天赵匡胤在校场上的表现太引人注目了,让他忍不住乱想。 说白了,郭信一开始就没把赵匡胤视为敌人对手,不然当初就没必要把赵匡胤放在自己身边,凭借郭威的权势威望,连西京留守都能说换都能换掉,且朝中没人说一个不字,真想拿捏发迹前的赵家的简直不要太简单。 郭信判断,至少现在担心那层风险在还是多余的,只要自家能够平稳渡过危机,他相信很长时间内都很难再有人能威胁到自家生存。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起眼的事 新春之际,也是刘家入主东京的第三个年头,年号已是乾佑三年。 东京城的人们将数年间不曾中断的尘嚣抛于脑后,怀着不同的期待迎接新的年岁。城中气氛祥和,车马人流忙碌奔走,市井勾栏中传来低吟浅唱,贩夫走卒沿街叫卖,偶有贵人的仪仗经过,呼斥沿途的百姓回避。 太平的光景好像一轮刚刚从乌云中透出光晕的日轮,以一种伪装出来的轻松姿态感染着人们。 至于东京内城的许多高宅之内,朝野中的肉食者们则在这艰难而得以喘息的空当,借着新年佳期和平定三叛为由头,乐此不疲地彼此宴请。 身为枢密使之子,且是在讨叛之役中颇引人注目的禁军将领,郭信当然也在各类圈子的受邀之列。 郭信并不排斥此类应酬,尤其是在他刚回东京时,还曾特意请宋偓带他交际其间。只是这样的宴请多了很快就让人生腻。贵人们之间互相宴请,本就是维护圈子的社交活动,等到郭信对东京大小官员熟悉之后,便对交错的觥筹缺少兴趣了。 只是很多麻烦的事并不能够随自己的意志而避免,郭朴仍时常从府上的门房为郭信带来各种来历的宴请帖子,史德珫、郑谆、宋偓等好友也常唤他出席东京城中的各色宴会。 唯一值得郭信关注在意的仍是史弘肇在自家府第设宴当朝权贵的宴请。因为有借机寻求与苏逢吉等人在河北的兵事上统一意见的目的,除了太仆寺少卿郭侗外,郭信也应在受邀之列。 临到中元,史弘肇的宴请帖子果然就送到了郭家府邸,邀请郭侗、郭信二人前去府上赴宴。 郭侗先前身子较虚,在太原府时就极少骑马,后来就似乎对骑马慢慢有了抗拒,在东京城出行一般坐马车。郭信便与他一同坐车前去赴宴。 在外面赶车的是郭朴,马车里空间不大,兄弟二人共乘一车,多少显得拥挤,不过最近兄弟二人关系不错,这样反倒显得亲近很多。 木制的轱辘叽咕叽咕地前行,郭侗一言不发地挑起车帘看向外面的街景,郭信瞧着他的举动,觉得郭侗确实是个不太活跃、不喜欢说话的人。 但就在郭信这样想着时,郭侗却突然开口了:“前几天父亲在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官家身边的近臣、意哥儿认识的那位武德使,如今在内朝非常活跃,似在官家面前说了一些关于咱家不好的话。” 郭信一愣,随即想到郭侗口中的武德使正是李业。 家里人都知道郭信与李业在太原府时就曾有过节,毕竟玉娘就在那时候进入郭家的。只是彼时大家都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刘家很快就起兵上位,接着又是一系列战争,实在是太忙了,二是按照此时的风俗来看,两个衙内之间吃醋抢夺歌姬,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只是随着郭信这两年名声升高,李业又以外舅身份为成为了官家身边的红人,导致无聊的人们把二人的矛盾作为八卦,通过一场场宴会重新流传了出来。 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郭信主动打听,很多想来交好的人都会把李业的动向、甚至一些私密的爱好作为示好的表示向他透露,因此他对李业的现状比较了解。 郭信从人们口中得知,李业现在仍为武德使,掌管皇宫日常性事务,这种官职向来只由皇帝近臣担任,是典型位卑权重的职位,只是如今刘承佑年纪太小,大权又为大臣们所掌握,因此本该能够制衡外朝的武德使等位置暂时无法发挥作用罢了。 郭信想了片刻,便皱眉对郭侗道:“李业与弟关系很差,却偏偏是官家外舅,他想要说什么,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郭侗好奇道:“我看意哥儿与武德使之间只是意气之争,并不存在什么旧仇,如今大伙同朝为官,意哥儿想过找机会与他化解怨气?抱一(妹夫张永德字)现在在供奉班当差,能和武德使说得上话。” 郭信摇头:“没兄长说得那么容易。李业此人心胸狭隘,不仅是在太原府,后来在东京与弟亦有过几次照面。尤其是周王(刘承训)仍在世时,弟随行出猎,因我受周王夸奖夺了风头,当今官家与李业在当场非常不忿,那眼神,像要把弟吃了似的。” 郭侗恍然:“周王?就是意哥儿射虎的那回?” 郭信颔首,郭侗便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是想起与刘承训的过往或是别的什么,也不再说话。 郭信犹自寻思,不时却想起了先前在某次宋偓家宴上听闻到的关于李业的另一件事。 郭信在河中城下见过的宣徽使吴虔裕,因平叛回京后升郑州防御使,宣徽使位置便空缺下来,李业曾有心想要补缺,却被杨邠、史弘肇所阻,因此有资格递补宣徽使的有两位客省使,是和官家走得较近的内朝客省使阎晋卿以及与郭信关系不错的王峻,最终因王峻在三镇平叛有功而递补担任。 与契丹入寇和南唐犯边的大事相比,这件事丝毫不引人注目。但郭信还是从中隐隐察觉到,官家和左右内朝近臣应该对外朝的执政宰相们,尤其是杨邠、史弘肇这一派的人相当不满。 不过在郭信看来,官家与外朝的矛盾,至少目前还不明显,朝中更激烈的矛盾仍发生在杨邠、史弘肇与苏逢吉、苏禹珪两伙文武宰相之间。但只有郭信自己知道,最后威胁到自己全家的,却正是如今常被人所忽视的刘承训与李业一伙人。 很快马车的速度就在史家府外慢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也变得嘈杂。前院专门用来停放车马,并接待各家随从仆人,留下郭朴看候马车后,郭信二人便随着府内迎候的仆人入内赴宴。 因还未到开宴的时候,许多人并未入席,三三两两正站在设宴的堂前闲聊。 大概因为今日宴会级别较高,前来赴会的宾客均年纪偏大,但其中仍有一些郭信相识的人,如鲁国公侯益、驸马宋偓等人。 郭侗很快就见到了正与几位大员相谈的丈人三司使王章,便前去拜见。这时眼尖的驸马宋偓也瞧见了郭信,随意行了一礼便对郭信道:“我已任义成军节度使,待三月为官家贺圣善节后便要离京赴镇,与郭二郎在东京同游的时日不多了!” “恭喜,恭喜!”郭信嘴上道贺,心里却腹诽道:人的出身好真比什么都管用,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在战阵上拼死拼活,还要依靠家世才爬到都指挥使,人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节度使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痛饮 不多时仆人请宾客入厅,主宴的厅堂里,除了置于北面的宰相们的座位,厅内左右各设了两排座,此时也坐得满满当当,大伙彼此见礼寒暄,气氛相当热闹。 郭信的本职已是都指挥使,但还远不及在场的公卿贵人们,于是兀自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便开始等待。 不多时,史弘肇便与杨邠联袂而来,苏逢吉、窦贞固、苏禹珪等宰相也均陆续入座,随着史弘肇抚掌,府上侍候的仆从便为宾客斟酒摆筵,史弘肇起身举大杯向众宾客劝酒。 “前朝之时,先帝与我等在太原府以鹰犬追逐野兔为乐,今日是何等不同!安定国家、平定乱贼,皆在我等,我与诸公痛饮此杯!” 在座皆举杯相庆,同祝贺词,随后府上一群歌姬涌入,在厅堂当中用琴瑟萧埙等乐器演奏《庆善乐》。 玉娘常与郭信闲聊提起唐时礼乐,他也由此知道不少乐曲。眼前的《庆善乐》乃是唐乐,据说是根据唐太宗李世民与群臣以及乡里宴饮,仿照汉高祖刘邦作《大风歌》故事所作的诗,被乐人改编乐舞后命名为《庆善乐》,用以歌颂太宗功绩。 此类乐曲一般还有配舞表演,但今天是没有的。听说唐朝未亡时,都城的达官贵人们还每家养着歌伎艺人专供此类场合使用,如今虽然也有,但规模和技艺早已大不如前。 坐在郭信左右的是飞龙使后匡赞与司天少监杜晟,与他们二人彼此换盏后,郭信便不再喝酒,专心吃食。史弘肇今日设宴似乎颇为铺张,糕饼点心、水陆菜肴不仅香味扑鼻,且造型精致,让郭信再度感慨史弘肇用度过分奢靡了。 这时郭信听到身侧的飞龙使后匡赞与另一旁的人低声议论:“史相公在府上奏此乐曲,似有僭越之嫌。” 郭信听后倒觉得,史弘肇多半是不知道这些礼仪,只是觉得好听便拿来在公卿面前显摆罢了,不过就算史弘肇知道,恐怕也会不以为意。 在郭信看来,当今朝中为相的杨邠等人,许多都是底层士卒文人出身。人总是越缺什么越要显摆什么,多半是这样。在郭信眼中,刘知远草草建立的后汉朝的气质就像这东京城一样,人心浮躁而没有方向。 郭信更关注着上首的几位宰相们,见他们正在乐曲中彼此说笑敬酒,神情都比较轻松。 当下北方契丹有郭威防备,这个时节南国也不会进犯,虽然宰相们在郭威是否应扩大战争出击契丹一事上还有争议,但恰恰说明汉军掌握着战事的主动,近年契丹的威胁远不及前年李守贞领三镇叛乱,至少当朝的公卿们已不用担心东京城会再度洗牌。 郭信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宴会上气氛挺好,或许史弘肇与苏逢吉等文武宰相在今晚就能够把大事商议妥当、达成一致。 数巡酒后,宴上宾主尽欢,乐师歌伎告退,筵席暂停休息。史弘肇则起身,邀请杨邠等几位相公离席去府上更私密之处继续饮宴。 这时许多宾客已离席,前往厅堂东西两侧的廊屋休息,或提前告退回家。郭信没找到郭侗的身影,不过他本就想要等到史弘肇商议之后的结果,便去厅堂外的前庭寻郭侗闲谈。 出了前庭,郭信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鲁国公侯益正与另一名老者在角落闲谈。 侯益也瞧见了郭信,冲他微笑点头。郭信上前行过礼,侯益年纪大了,但气色不错,指郭信向身边老者引荐道:“此乃郭相公之子。” 老者忙抬手行礼:“兵部侍郎张允,久闻射虎郎郭信,今日得以一见,幸会。” 兵部侍郎某种程度上与枢密使是同僚,只是如今的兵部权力极小,干的是给枢密院、侍卫司打杂的差事,朝廷禁军诸事主要裁决于枢密院,郭信便只是礼貌地回了一礼。 不过张允似乎很想与郭信搭上话,竟谈到:“我对郭公用兵的主张亦颇为认同,当今朝廷,最知兵事者非郭相公莫属。” 三人便对河北的话题聊了片刻,随后张允告退,侯益便道:“我年纪大了,出了片刻便觉得身寒,还有劳郭将军扶我入内罢。” “自无不可。” 郭信于是搀扶侯益回到宴厅内入座,为他斟了杯酒。一杯浊酒入肚,侯益脸上果然红润不少。 侯益本人在朝中的风评并不好,且先前王景崇在凤翔叛乱和他也关系重大。但郭信对侯益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因为自己救过侯家儿媳和孙子的命,回来之后侯益立马报答他一盘金笋,且让孙子侯延广认郭信为义父! 从这件事上能看出来,至少侯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只是侯益年纪还是太大了,亲族又差点被屠了个干净,不然凭借资历和运作人脉的本事,应该还能够谋个节度使的位置,自己还能多一个外镇的盟友。 郭信又向侯益问候了自己那义子侯延广的近况,厅内宾客大多都去了前庭,四处没什么人,侯益便也重新改口称郭信为贤侄。 “贤侄今日来此,应该是为郭公之事而来。今日之宴,除过欢庆佳节之外,史弘肇是想与苏相公等促成先前张允所说的那件事罢?” 郭信默认,侯益便继续道:“朝中争议我未参合其中,但可告知贤侄,郭公在河北恐不能如愿,至少数个月内不行。朝中争斗绝非表面那般消停,郭公久在外领兵,并未详知其中内幕,不然应不会在此时机主动用兵。” 侯益能够历经数朝不倒,郭信还是很相信他在朝中的嗅觉和见识,当下肃然道:“愿闻其详,还请鲁国公为我解惑。” 侯益点点头,道:“再过两月,便是当今官家诞辰圣善节,本年外地诸镇节度使将亲自进京入朝、为官家祝寿。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位相公已劝说了官家,届时将趁诸公在京之机,移调诸镇,以防三镇旧事重演。如此大事,且有凶险,禁军怎可一直在外? 且诸镇与杨、史二公多有贿赂,移镇之事暂且瞒着他二人罢了。二苏、与窦贞固等人绝不会在此事上妥协相让,实难定夺之下,官家也会降谕旨令禁军班师。” 郭信闻言愕然,若真如侯益所言,郭威班师也就是必然的事了,只是枉费了自己来回折腾! 这时乐师歌姬又一同回到厅堂,许多宾客也陆续回来,二人不宜继续相谈,郭信便要告辞回去。 侯益仍不忘低声叮嘱:“移镇之事绝密,贤侄可与郭公知晓,万勿与他人泄露!” 郭信返回座上,内心仍在寻思,本朝藩镇的弊病确实非常明显,刘家在东京城外的诸镇中,只有刘知远的三个兄弟刘信、刘崇、慕容彦超分别领河东、忠武、天平三地节度使,从北、南、东三面拱卫着汴梁到洛阳之间的京畿核心之地。 其余各镇许多藩镇的节帅都是前朝就有,如符家甚至已经出过数个节度使了,因此刘知远登得大宝后,就不得不从开国将领、甚至主动归降的前朝将领中拉人填补藩镇位置,赵晖就是其中一例。本朝的内外环境都相当不稳,关键还是先帝刘知远死的太早了!可见年轻的官家刘承佑即位后的底盘其实远不牢靠,还是依靠靠平叛三镇,才堪堪算是在明面上压制住了各地藩镇。 因此郭信认为,侯益既然能说出口,移镇之言就多半不会有假,且刘承佑和苏逢吉等人对此事有很强的动机! 果然,众宾客落座不久,便见到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位相公从厅后而来,却并不重新落座,而是面色不虞地直接向外走去。在场众人顿时一阵窃语,片刻后三司使王章面带急色,也从后面趋步想要追上苏逢吉等人的步伐,见三人走远,才跺脚叹了一声。 郭信见此情状,便知道了几位相公商议的结果。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忧虑 朝中几位宰相在史弘肇府宴上闹成了不欢而散的结果,且在几天之后的朝议上,杨邠再度当朝与苏逢吉等人争论,史弘肇甚至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当朝痛斥苏逢吉等人不识长枪大剑,称其为“毛锥相公”,不能安定国家。 郭信与郭侗则在宴后就迅速写好密信,虽然郭侗对郭信与侯益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奇,但大事上仍选择了相信郭信,在信中向郭威阐明了移镇内情,通过郭家自家的渠道快马发往邺都。 没想到上元节之后,朝堂上的斗争陡然激烈起来,以至于杨邠、王章、苏逢吉三人先后上书请求出任藩镇,又均被太后和官家挽留。 连内宅中的母亲张氏也听闻了这些事,在郭信前去问候的时候问及了他的看法。 “朝廷的文武将相之间已经势如水火,阿父与杨邠、史弘肇走得更近,三司使王章与我家结亲,且阿父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当今官家年幼,未必能看清局势,但一定对阿父有所忌惮,长此以往,兴许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见张氏的脸上充满忧虑:“早就知东京从未太平过,这该如何是好?” 郭信宽慰道:“阿母不必担心,朝中有阿父和兄长,宫中有荣哥和张永德、军中有孩儿和表兄(李重进),这么多的人,不论什么情况总能有办法。” 张氏叹了一声,郭信便不再细说,而是顺势道:“孩儿前几日见到了驸马都尉宋偓,相谈时对孩儿说起,称相国寺内有得道法师会在每月望日讲授佛法,听后总能感受佛光护庇,颇觉心安。母亲喜佛,不如到时我让郭朴带人护送,并请嫂嫂王氏、刘氏陪伴母亲前去听法。 张氏略感诧异:“我记得意哥儿对佛道都不怎么感兴趣。” 郭信点头道:“原先孩儿是不怎么信佛,但去年在关中时,临阵前偶尔便会想起阿母曾为我行香祈祝的场景,那时便会觉得心中安宁,全然不怕战阵上的危险……想来佛道诸家,至少在安定人心上挺有作用。” 张氏听后称好,心情稍定。 ……东京城中,因为激烈的朝争而同样感到忧虑的不仅有张氏。 年轻的皇帝刘承佑在朝会后接见了近臣武德使李业、客省使阎晋卿、飞龙使后匡赞等人。 刘承佑的心情不佳,今早的万岁殿的朝会上,苏逢吉等人仍在争论该不该出兵、如何调遣禁军之事,期间他也试图发言劝大臣们不要再吵,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话,史弘肇那厮甚至放言称:陛下只管噤声,有臣等在。 朝会结束之后,刘承佑仍未从那种愤怨的感觉中回复过来。 只有当他回到这间广政殿,坐在高高的龙榻上,俯看近臣们在自己面前恭敬的样子,且站在自己的一边讨论朝中诸事,才感觉自己还是个皇帝。 这时刘承佑听到闫晋卿说起刚才朝堂上的事:“史弘肇等人在百官面前专横跋扈,说话肆无忌惮!日后定当犯上作乱。” 刘承佑深有同感,不禁点头表示认可。 闫晋卿便继续说:“先前杨邠请求赴镇时,官家不该听太后之言劝留,就应让其赴镇。剩下史弘肇一人轻狂无脑,朝堂之上绝不是苏相公的对手。” 枢密承旨聂文进问道:“若杨邠赴镇后效仿李守贞作乱,该如何应对?杨邠在枢密使之位日久,郭公素与其交好,禁军中全是他们的人,到时谁去征讨?” 闫晋卿不言,这时大伙都不再说话。 刘承佑视线扫过他们的脸,突然察觉平时议事最积极的小舅李业今天还没说话,便问道:“外舅如何看?” 李业道:“就如聂兄所言,兵权非常重要。依臣看,陛下想拿回朝政,先要先掌握禁军。而如今禁军完全由史、杨、郭三人把持,定不会主动将兵权奉还,只有将此三人一一除尽!” 李业语出惊人,刘承佑顿时有些紧张,但还是没有打断李业说下去。虽然知道议事前就已令近侍宦官宫人等在殿外等候,但刘承佑还是忍不住向四周张望,目光停留在李业等人身后的大红色殿柱上,冒出一个让他惊恐的想法:那柱子粗大,后面若是藏个人,从自己的位置完全发现不了。 李业迎着刘承佑的目光继续说道:“臣近日已略有想法,对付狡诈之人,便只能凭借阴险取胜。只是现在机会不到,咱们要做的便是等待机会,待时机出现,便将权臣一举翦除!” 李业说罢,刘承佑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但内心里又觉得非常兴奋。 一旁的聂文进道:“仅凭我等想要做些什么恐怕不易,或许应与苏相公从长计议?苏相公不预兵事,与杨邠等人不和已久,且对宫中向来恭敬,在这等大事上应该信得过。” “不可!”李业断然反对,“此事陛下做成,则大权归于陛下。若先与苏逢吉知晓,且不知道他是否会支持咱们这么干,就算干成了,大权岂不是又将落入他苏逢吉之手?陛下应思量清楚。” 刘承佑不语,却觉得小舅说的很有道理,聂文进等人虽然也信得过,但毕竟只有小舅才是真正的自家人。 于是刘承佑便提议暂且不再议论此事,几人又谈论起河北的军事,但话题总也离不开郭威。 李业仍有机会便要攻讦郭家:“……咱们的敌人,最关键还是郭威,让他领兵太久了,且臣听闻,其子郭信亦与军中将领交好,臣看日后本朝最大的威胁必是郭家。” 刘承佑不言,其实刘承佑向来对郭威的印象不错。郭威在自己面前并不像杨邠、史弘肇那么高傲,且单独接见时会认真听自己说话,出言劝谏也并不强硬,多是与他商量着来办。何况郭威领兵确实令人安心,多少藩镇一起上都打得越来越糟的三镇叛乱,郭威一去便立马能稳住局势! 这时,一旁的后匡赞禀报了另一件事。 “武德使提及郭家二郎,臣倒是忽然想起,先前在史弘肇府宴上时,臣偶然碰见郭侍中之子郭信似与鲁国公相善。那日席间臣在厅堂前庭休息时,注意到郭二郎与鲁国公避开众人独自回到厅中,应是在厅中在交谈甚么,因臣与宾客回到厅中时,看到郭家二郎立即走开了!故而有此怀疑。” 闫晋卿立马道:“侯益此人非常反复,开封府尹位置重要,陛下应以老迈为由遣他归家养老,另寻信任之臣替之。” 刘承佑点头应许,但知道这事至少还需要先告知太后,再与杨邠、苏逢吉商议后才能达成。 “唉!”刘承佑幽幽叹了口气,端坐的身子突然感觉非常疲倦。 受臣子尊崇的地位,妃嫔们上迎着争宠的生活,这才应该是当皇帝的感受。但是刘承佑的内心对坐下的位置充满了畏惧,先帝杀了无数的人才坐到这里,而自己恐怕也只有要靠杀人才能坐稳。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玩笑 除去向郭威回信外,郭信还另写了一封未署名的密信,趁着陪伴张氏在相国寺听法的机会,寻机交给圆仁,并称其中内容与符家关系重大,需速送至符昭序手上。 郭信做此决定已有过思量,移镇之事对朝中大臣影响不大,但对各地藩镇却是件大事,移去何处,与谁调整都直接关系到藩镇实力的强弱,至少能够早作准备,绝不是坏事。郭信自认和符家兄妹关系都不错,符昭序应该会相信自己所言非虚。 不久,邺都大名府的郭威得知东京情况,上书称边事已缓,请求率禁军归朝,杨邠等人的彼此攻讦争斗方得以终止,东京的气氛终于再度缓和下来。 二月望日,郭威领禁军经过陈桥驿,自己则带亲信提前入城。 家中收到消息,郭信等一众家人早早便在府邸前等候,午时将近,就见郭威穿着灰色的素袍,带着一众随行骑士和亲信纵马而来。 郭威与门前不作停留,与家人简单问候过,便称自己马上就要入宫陛见,只是先回家沐浴更换官服。 因为正好到了饭时,张氏便提议郭威先在家中用饭,再行进宫,郭威抚须同意,并让郭信郭侗兄弟在后堂等待。 不多时沐浴后更换绯色圆领袍的郭威便到了后堂,身后还跟着枢密院的从事魏仁浦。 郭威的髯发已经收拾得一丝不苟,坐下来便开始用饭。长途行军之后,且心里装着事,人多半没什么胃口,郭威只吃粥饭,看得出来神情间并不放松。 魏仁浦先向郭威奏禀了枢密院近期收到的各地塘报,除了密州刺史王万敢请求朝廷援兵进攻南唐在淮水北岸设置的据点荻水镇,并无其他值得关注的大事。 郭威不停颔首表示知道,同时对关注的奏事提出枢密院应草拟处置的法子。 随后魏仁浦告退,郭威也放下碗筷,转头看向郭侗,问道:“那桩密事尚未说与王家知晓罢?” 郭侗却脸上一红,有点吞吐地道:“王公近日身体抱恙,王家女前日回家省亲,回来后声称王公是从史家宴上归来后郁郁成疾,便追问孩儿宴间发生何事。孩儿觉得阿父与王公交好,便提起了那事,叫她不必忧心……孩儿这就去叫她先勿要对王公说。” 郭威的眉毛微微皱起:“何必?不论王章是否已经知晓,如今此举只会让两家徒生疑隙。” 不过郭威对自家人向来比较宽容,此时也不忘宽慰郭侗道:“无妨,此事干系重大,能瞒住外朝,但对咱们朝中之人本就无法瞒得太久。” 郭侗低声应是,同时也向郭信投来似有歉意的目光。 郭信听后也比较不满,将移镇之事告知符家和王章是两回事。符家就算知道内幕,最多是早作准备,不会透露他人,而王章自己就在东京朝廷,且移镇和他关系不大,若是回头又告诉史弘肇、杨邠生出事端,到头来岂不是自己坑了人家? 这时郭信突然联想起前几日兄弟相谈时,郭侗曾对他提起过娶妻后最好能自己做主的说法,再想到王氏性子蛮横直接,娘家又有权势,郭侗的表现似乎颇为“惧内”。 有了怀疑之后,郭信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郭信回到自己内宅偏院里看书,不一会玉娘进来为他收整晒过的书简,郭信便随口问了一句:“嫂嫂经常回王家省亲么?” 玉娘将一卷书放在架上,点头称是:“是这样,王相公膝下无子,嫂嫂便常回家作陪。” “那就是兄长与嫂嫂关系不佳?” 玉娘凝神细想了下,疑惑地问:“应不至于吧?王氏嫂嫂嫁来已有一年多了,还未曾听过与大郎在大小事情上有过争执,府上有仆人说过嫂嫂回娘家太频的闲话,大郎还曾制止过。” 郭信笑了一声,撇嘴道:“有时候关系好坏,并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就像我和玉娘关系很好,但有时候对玉娘也很粗暴。” “嗯。”玉娘不置可否,有些颤声地应了一下,继续整理书册。 午后的阳光很好,洒入书房里的光线亮度和角度恰到好处,能够隐约透过衣裳看出玉娘腰和腿的轮廓。 郭信忍不住放下书,打量了一下玉娘,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已经很久没有在大白天仔细欣赏过她。玉娘的身材窈窕,腿长而匀称,在伸手去够书架高层的书时,会伸长手臂,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小臂,后背的衣料也会贴紧一些,身后的两条曲线由宽变窄又变宽,让郭信想起了马的背脊。 不过某些层面来讲,二者之间确实不能算作无端的联想。 郭信在书房忙活了许久,刚收拾罢了,就有府上仆人前来找他,称郭威已入宫回来,要郭信前去郭威书房商议。 书房里的郭威已脱去了官服,又换上了素袍,正跪坐于案前书写,见郭信进来只是把下巴往边上一扬,示意他在旁先坐。 郭信坐下来,默默观察郭威沉思落笔的样子。 郭威的眉毛粗而长,从面相来说应该属于为人宽厚、内心深沉的象征,且在沉思时便会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显得表情严肃而庄重。郭信依稀还能感觉得记忆深处,对这张面孔时那种敬爱而又畏惧的感情。 郭信自己同样觉得郭威是十分特别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历史的缘故,比起郭侗、张氏等其他家人,郭威在他的眼里是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无比真实的人。 不过郭信仍愿意对郭威保持绝对的信任和爱戴,不仅是出于礼法和血缘上的身份,也因为郭威早年便失去父母,经历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其非常看重家人感情,对郭信而言无疑是此身真正的父亲。 不久郭威终于搁下笔,转身开口道:“意哥儿如今思虑长远,让我意想不到。” 郭信猜测郭威是说自己能搭上侯益这条线的事,便笑笑道:“孩儿行军途中,碰上鲁国公子媳携孙子求救,实属是凑巧罢了。孩儿从未指望鲁国公日后会有报答,不成想鲁国公非常看重此事,还执意要其孙认我为义父。” “若二郎只是普通将领,鲁国公亦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呵。” “嗯……”郭信同意郭威的看法,“想来鲁国公看上的还是孩儿身后的阿父。不过在移镇的事上,他确实提点了咱们。” 郭威抚须颔首:“朝中如冯道、侯益这等数朝老臣,虽然老迈,但其在东京、外镇结交甚广,根基深厚,咱们还需要多敬着他们,至少不能随意处之。” “不过叫二郎来不是为了这事,大郎已娶王家女一年有余,荣哥儿子都已开始识字,我与你阿母亦要开始考虑二郎的大事。” 郭信顿时头大,这个混乱的关头,郭威一回来却先关心这么一件事? 郭威继续道:“我已思虑许久,我家既已有王家为亲,朝中不再需依靠二郎婚配结交亲事,所谋者不过藩镇而已。诸镇之中,家世兴盛而有名望者,不过是临清王(高行周)、先帝外兄弟慕容彦超、与魏国公(符彦卿)三家,只是慕容家女子尚小,临清王几个女儿都已婚嫁,只有小女先前嫁杜重威之子,杜家伏法后尚在寡居,最适龄的仍是魏国公家,其长女名金缕……意哥儿似乎见过罢?” 郭信差点想说,自己不仅见过,还很熟悉。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赵鸾,其实赵家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不过郭威并没有和郭信商量的打算,叫他来更像是通知此事:“我欲先写信与魏国公商议此事,若魏国公有意,便可待圣善节入京时,与其再行当面相谈。” 真要娶符家女为妻么?郭信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此事,但当郭威真的拿来说时,郭信还是毫无心理准备,不过他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不论是姿色还是背景,符家女简直称得上完美! 不料这时郭威竟开了一个玩笑:“听闻先汉元帝的皇后王政君,在民间时每当许嫁于人后,其迎娶男家动辄则死,久未能出嫁,后来相士相其面,言其贵为天下母,后果为皇后。 魏国公长女亦曾有相士称其有大贵之相,且其先许嫁李守贞之子李崇训,那李崇训便死在东京城中,二郎不会害怕罢?” 然而郭信听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那李崇训就是符金缕和他密谋后杀的! 第一百五十章 笺纸 兖州城的魏国公府外,一支混杂了驮马、毛驴、牛车的商队正在把商货卸在地上、给牛马饲喂草料,场面杂乱而热闹。他们给符家带来了从东京城购来的货物,也带来了沿途的见闻、新奇的故事。趁着主事的人们正在清点商货,商队的随从护卫们和许多府内仆人一起闲谈,并兜售自己买来的各种物件。 藩镇需要商队与东京开展贸易、上贡土产,此外商队也有探知地理、信息传递的作用。虽然各地藩镇在京均设有邸舍用于传报,但此类官方渠道只适合用于明面上的消息往来,许多私密而隐晦的信息仍要通过自家商队等私下的方式传递。郭信托圆仁从东京城带来的信件,也就通过这种方式辗转到了符金缕的手上。 符金缕以端庄的姿态跪坐在案前,手上是侍女碧桃刚刚带来的书信。她不需要问是何人所写,只听到是圆仁那边传来的信件,就知道必是郭二郎的信,除了他外,东京城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圆仁与符家的关系。 符金缕用指尖轻轻划开糊过的封口,从中抽出信笺,意外发现这信竟还用了颇为金贵的砑花笺纸。 碧桃眼尖,也在一旁好奇道:“那武夫还很上心呢。” 符金缕淡淡一笑,将信笺上的字粗略地看过一遍,见没有那些不该为人所知的内容,心下放松了些,便放在一旁。 符金缕瞧出身旁碧桃好奇的样子,便开口道:“不用猜想,那武夫没写什么。” 但她说罢自己却又拾起那封信,从头到尾地认真重读一遍。信笺上入眼是每个字都十分工整的正楷,且有意将每一列字写得非常整齐,只是书信应讲究错落有致、宽绰有余,手上的信不像书信,更像是衙门的公文,郭信的字看起来也只能说是用心在写,不丑罢了。 这点也很符合符金缕对郭信的印象,在很多小事上郭信似乎都与常人的想法不太一样。 至于信上的内容也确实没说什么正事,写的只是郭信在关中征战之余的一些见闻,以及河中府李守贞家最后如何变成了一场大火,剩下的便只有似是友人间的问候,只有最后一句才提起到,曾经的事已彻底结束,叫她不需再担心。 符金缕放下信笺,目光凝视着笺纸上隐约可见的砑花图案,微微有些出神。 她突然想到,当初自己或许就不该在圆仁处与郭信见面,毕竟当时李崇训已经死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和郭信冒险见上一面,不做任何可能会引起人们怀疑的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符金缕自认心思严谨,她只能解释为当时自己确实有些慌乱。主要原因还是她最初的设想只是借助郭家阻拦婚事,而不是直接杀了李崇训,结果李崇训的死太过突然,让她和郭信立马成为了一同密谋坏事的同谋,且这坏事还是谋害了自己尚未成婚的夫君! 自己和郭信已经完全成为同谋和共犯,这种关系带来的感觉让符金缕现在想来仍觉得非常刺激,即使李守贞已经身死族灭,但她仍然无法、也不敢想象此事暴露之后,世俗和礼教将如何看待自己。 符金缕当然能从父亲和兄长们的谈话中得知郭信的动态,关中战事结束后,郭信升任禁军都指挥使,曾经杀过一个叛贼之子已经算不上什么罪过,甚至可能会有人说郭信是对李家叛乱早有预料,故而提前为国除贼杀了李崇训。 但符金缕的处境与当时相比却并无太多差别,因为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截然不同!没有人会认为夫家将要发动叛乱,女子就可以密谋杀害之,这件事连她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何况她确实也没想过让李崇训死。 故而符金缕当时才会忍不住想要再和郭信见面,想从他口中听到类似不会有事之类能让她宽心的话,那个时候,郭信对于自己反而成了比亲兄弟符昭序还要信任的人。不过即使是现在,郭信的来信仍然让她感到安全,当时以为那么大的事,似乎真的就这样过去了。 这时,房间外的院子里传来二妹符金钏与仆人说话的声音,且动静越来越近了。符金缕忙把信收回封纸内,又四顾寻找藏信的地方。 碧桃见状便开口道:“我去拦住二妹。”说罢就出门去。 符金缕这时看到另一张桌上的妆奁,便起身将信纸一叠,抽出最下面的一栏空奁将信放了进去。 几乎是同时,就听见二妹已经进来了,符金缕转过身去,二妹一下子就跑过来,抱住了符金缕的腰,娇声道:“姐身上可真香!” “瞎说什么。”符金缕被她抱着有些痒,笑着拍开二妹的手。 “就是这样的嘛,不信姐问碧桃。” 碧桃这时才从门外进来,不好意思地说:“女郎跑得太快了,没有拦住。” “拦我做什么?姐有什么秘密?” “能有什么?” 符金钏的眼睛开始在房间四处打量,符金缕连忙轻轻推了二妹一把,把妆奁和桌子挡在身后,虽然姊妹间的关系都很好,但二妹说话没有遮拦,让她发现自己和男子有书信往来实在太尴尬。 好在二妹并没有当真去想,挽着符金缕,凑在符金缕的耳边说:“今天除了商队,东京城也有人来了,听长兄说,是为了姐的婚事而来呢!” 符金缕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还是碧桃赶忙就问:“来的是哪家的人?” 符金钏机密地说:“是侍中枢密使郭家的人,是为家中二郎与姐结亲的事问询阿父意思,这会儿阿父已收下郭侍中的书信,安顿来人休息了……长兄说他与那位郭二郎认识,姐前年在东京时见过了吗?长什么样子?” 符金缕听后却完全没有和二妹说闲话的心思,并对着碧桃微微收了下眼睛,随后当即说道:“我要去见见父兄。” 符金缕在庭院中迎面见到长兄符昭序时,符昭序正在和另外两个兄弟符昭信、符昭愿谈论过段时间随父亲符彦卿入京的事情。 见到符金缕过来,符昭序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看来我家大妹已知道了,不知大妹对郭家属意否?” 二哥符昭信也说:“郭公熟知兵事,也颇会看人,如今可知无二了。先前李家的事,竟有人说大妹有克夫之命,可家中为大妹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大妹从来都只有大贵之命,只能说李家子的命太软了罢!” 符金缕不多理会兄长们的玩笑话,正色道:“还是要听阿父的意思。” 符昭序也点头:“既然大妹来了,我和大妹一起去见阿父。” 路上符金缕仍在思索着,以东京到兖州的距离,郭信随商队的来信和郭家派人来显然不是同一时间,那么郭信在写信时就已经知道郭侍中有意与父亲结亲,或是说干脆就是郭信自己提出要娶自己为妻,所以先来信与她知晓?那些问候的话里,或许还藏着其他的暗示? 眼下符金缕心里乱糟糟的,许多无端的猜想不断地冒出来,她甚至开始怀疑,就是因为自己主动与郭家二郎私下相见,那郭家二郎才看上了自己的美貌,故而不惜杀了李崇训,且嫁祸给符家,所图的根本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自己这个人。 想到此处,符金缕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忙把脸垂下去不再乱想,怕一会儿被父兄看出端倪来。 身边的符昭序见符金缕低头不语,只当她是因为兴致不高,便说起自己的看法。 “为兄看来,郭家二郎为人不错,与我颇谈得来,且在军中善战,有“射虎”之名!家世虽然差些,但郭侍中身为枢密辅臣,手握禁军……关键是郭二郎年轻且未曾娶妻,房中仅有一妾室,东京城和各镇之中恐怕很难再挑出比郭二郎更出众的男子了。” 见长兄似乎对自己有所误会,符金缕这时也不想解释,免得暴露出自己对郭信已有了解、甚至还有相交的过去。 兄妹来到符彦卿休息的偏房时,符彦卿正斜卧在木榻上看书,房间内还有新娶的年轻妾室在一旁的案前正为他研墨。 符昭序先简单说了一番近期郭威在朝中立主出兵受挫的事,随后便提起郭信,尤其是自己在东京城通过马球与郭信结交的旧事。 符彦卿放下书听了一会儿,便坐起身子说:“我与郭侍中并无熟交,然其人其事却听过许久,郭侍中是老成持国之人,本朝东京的诸公中未有能与其比者。那郭二郎,也确当得上后辈俊才。” 符彦卿转而又问:“金缕是什么心思?” 见符彦卿的态度已经明显,符金缕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被遣嫁出去,嫁给另一户人家中生活长大的男子,这是从数千年前就延续至今的规矩,凡世间的女子除非出家便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于是她只是说道:“此等事情都由父兄做主,孩儿只是一想到不能再相伴父母身前、与兄弟妹妹们相见的日子越来越少,就顿感落寞呢。” 符彦卿也露出动容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哪有在父母身前老去的女儿?金缕早已到了于归之年,今年来诸事耽误得太久了,婚姻大事还是议定了好。” 符昭序也说道:“正好我们三月便要入京为官家诞辰朝贺,届时阿父等郭家二郎拜访后,就可定下婚期,遵循六礼行之。” 符彦卿点头表示同意,转头仍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符金缕。 符金缕没多少高兴可言,但至少心里并不反感,于是便向父亲躬身一拜: “一切听从父兄安排便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命缕 二月低的东京城依旧寒冷。 一大早郭信就从被窝里爬出来,郭威今日没上朝,郭信便先去后院问候,随后从郭威口中得知,符家已经首肯了他和符金缕的婚事,且再过几日魏国公符彦卿和长子符昭序就要到东京城为官家庆贺圣善节,届时商议具体事宜。 郭信当即心情大好,他见过符金缕,如“美月”一般的女子将要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恐怕任何男人都得心花怒放,且魏国公符彦卿的长女,在本朝是相当高的门楣了。 郭侗也向他祝贺,只是郭信总觉得长兄的眼睛里,多少流露着一些羡慕的味道。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干什么事都很有兴致,郭信例行去军营巡视,几个指挥使中只有赵匡胤和章承化两人当值,便叫上了他们一同随行。对于赵匡胤是不是好皇帝郭信没有看法,但相处下来至少确定了赵匡胤绝对是个猛将,搞好关系日后还是很有用处。 在路过射场时,郭信见一些军汉们正在习射,便停下马,从一名军汉手中要来了弓,活动一番上身的筋骨,先引弓搭箭试射了一支,摸准感觉,随即一口气疾射了五箭,连续直中五枚靶心。 “意哥儿!意哥儿……”围观的军汉们纷纷喝彩叫好,亲切地叫喊着郭信的名字。 郭信把弓抛了回去,回到马上对着众人抱拳回礼。 “久闻主公善射,今日始得一见,末将佩服至极,本军名做射虎,真是十分恰当。” 身边跟随的赵匡胤说着,黑脸上露出满是佩服的神色。有些人的脸晒黑了,久不出门就又会白起来,郭信就比刚从关中回东京时白了一些,但赵匡胤的脸黑似乎就是天生的。 不过郭信心情更好,看着赵匡胤的一张黑脸都觉得十分亲切。 不料这时却听到旁边的章承化冷冷地哼了一声,当众说道:“赵将军马术高明,亦很擅长拍马之术。” 赵匡胤闻言也有些恼怒,回了一句:“想必章将军不善策马,故在军中总是落后于人。” 章承化在军中的诨名叫“章石头”,性子如此,说话向来不讨人喜,想当初郭信自己还在做都将时就领教过章承化的威风,后来才凭借力拉强弓的本事和几次在战阵上展现了勇武之后,让其终于甘愿隶于麾下。 而如章承化并非孤例,禁军武夫之中有的是他这样好勇斗狠而性子孤傲的人,只有在战阵和疆场上才能折服之! 郭信瞧了两人一眼,觉得底下的将领有矛盾倒不一定是坏事,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止住争论,随后用轻松的口吻向一众人说起往事:“记得最先认识章将军的时候,我曾把自己常用的麻背弓与章将军的宝刀相换。” 章承化点头称是:“末将一直将弓挂在家中正堂壁中,从未上弦取用,只怕有所损伤。” “两石强弓,挂在墙上太可惜了!章将军的那把短刃,每次随军征伐,我仍带在身上。不论弓马刀剑,能用在战阵上杀敌就是好本事呵。” 众人皆抱拳称是。 郭信在军中与赵匡胤几人一同用过午食,还寻思着一件事,王溥的小儿子周岁试晬,在家中设下府宴请他。不过距晚宴的时间还早,郭信便只带上郭朴出朱雀门,去看了王世良在蔡河附近长街的铁匠铺子。 郭信已让王世良除去了在军中的职务,专心干他那些隐秘的差事,免得万一在战阵上死了,前期的投入都要浪费掉。当然,下面人的例钱和经费都要由郭信自己来出,好在现在他自己手头比较宽裕,除了俸禄,主要还是侯益送的那一盘金笋,即使是在眼前这样好的地段盘下了一间铁匠铺,剩下的仍然够他养这样一群人很久了。 郭信立于龙津桥前观看,长街上的人流如梭,沿街两侧甚至还搭了许多彩棚露屋,买卖着衣衫裙袄,也有珠翠匹头,人们往来期间,非常热闹,就连铁匠铺外也有不少人驻足,生意似乎还不错。 按照历书的说法,过了上元节,阴气渐渐消退,阳气则渐渐萌生,暖春就该来了。 因此东京街市日渐繁华,许多买卖重新开张,且过段时间各地节度使将要入京朝贺,各家随行的人马加起来又是不小的数字,吃喝用度,货物交易少不了生意买卖,东京城似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郭信指着热闹的人流,对身旁的郭朴说:“军里的俸禄你都攒下来,足够了就来这里买铺子,等日后天下太平些了,这些铺子转手卖出去就能做富家翁。” 郭朴却摇头:“我爹说了,有了钱先讨老婆。” 郭信顿时无语,也不多说什么,大多数人只有在事物已经发展出结果之后才会猛然察觉,而时代发展的方向其实在不经意处就早已显现。 郭信走上长街,却不去铁匠铺,铁匠铺打的是农具和用具,而他则想买礼物以备晚上王家的府宴。他对王溥的印象很好,且自家父亲郭威也同样看重王溥,故而才在关中放心交王溥差事。从这点上看,郭威虽同是军伍出身,但与杨邠史弘肇等人对文官的态度不同,郭威非常尊敬看重有才干、善文章的士子,而王溥恰好是正经的科举进士出身,祖上还是太原王氏。 不过郭信喜欢王溥,主要原因还是两人在关中曾一同奔赴军机,相处融洽,甚至王溥在凤翔府的宴上,还曾当着军将们的面为他做过一首诗,日后自家若果能发达,那首诗兴许还能流传于后世。 郭信很快就从一处卖珠翠首饰的铺子里,挑了一根长命缕,便是一种用五彩丝线等编成的彩线结,人们相信其挂在身上能够辟邪长命。郭信特意挑选了穿挂着珍珠和金玉珠子的最贵的款式,贵的未必就是好的,但却多少能够代表情意深厚。 郭信到王家府邸时恰到时辰,因客人不多,王溥亲自在府外迎接,两人寒暄一二,王溥便请郭信入内。 在关中之战回来之后,王溥也录功升了小官,太常寺丞,和郭侗的太仆寺少卿品级相同,差事主要是管皇室的宗庙祭祀,从职权上比掌皇室车马的太仆寺要好些。 郭信被领到内院的厅堂入座,几筵已设置好了,大概有十来个人,见到王溥亲自带来新人,都起身向郭信见礼。郭信一个也不认识,但这帮人好像认识郭信,等到他们一个个报上官职姓名,郭信才恍然知道原因,这伙人基本都是枢密院或九寺官员,和郭家多少都沾着关系。 第一百五十二章 灵验 一伙人在厅堂就座,虽然就郭信一个武将,但大伙似乎都把他视为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闲谈官衙趣事,也不时向郭信请教军事,枢密院的文官与军中武夫们的见解颇有不同之处,郭信也很有兴趣地听他们彼此交谈。 王溥则在一旁亲自为大伙斟酒助兴,不时插上两句话,酒宴间的气氛渐浓。大伙不知不觉就谈起来郭威意图收复幽燕的战略。 其中一个人道:“平定三叛,禁军士气正盛,今年天气转暖后,便应请郭公继续引兵北上,收复瀛、莫等州,先解契丹之忧,本场疆域安定之后,再图其他。” 反对的人立马也说道:“国库已经空虚耗尽,如何再支持用兵?若大军与辽人久久相持在河北,你我都喝西北风去!” 就在这时,门口又来了一些人,其中有一名身穿紫色襕袍的老者怀抱幼童,郭信便知此人是王溥之父王祚带着周岁的孙子来了。 王祚同样在朝廷为官,还是三司副使,王章的副手。但王祚、王章包括王峻虽然都姓王,但彼此家族毫无干系。 众人止住争论,一同起身向门口的王祚行礼。 抱着孙儿的王祚显然心情不错,王溥向父亲引荐众人,王祚一一颔首致意,直到郭信时才开口道:“原来是郭二郎!先前马球场上郭郎的英姿令老夫记忆尤新,近来亦常听我儿言及郭家二郎勇武机敏过于常人,今日光顾寒舍,实在荣幸,且与我同坐首位罢。” 郭信忙客气道:“哪里!王使君居朝廷之中,是肱骨之臣,晚辈怎敢托大,还请使君上座。” 王祚便也不作推辞,随后王溥又唤来另外三个儿子,并向宾客们引见。 王溥儿子生得早,长子王贻孙已经快到束发之年,此外两个儿子年纪虽小,但举止言谈间也已显露出知书达礼的模样。郭信看着三个孩子,便想起家中顽皮气质未脱的三个从弟,不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确实不太一样。 不多时试晬的仪式便开始了,试晬即是抓周,仆人们在厅堂正中铺好锦席,摆放好木剑、书籍、纸鸢、金银等物,王溥便把幼子抱来放在其中,众人都围着瞧。 幼子在其中爬着,不多时伸出小手抓向一个肉饼,众人皆抚掌而笑,但幼子却没停下,一手抓着肉饼,又张着另一只手够向一本《诗经》。 这下大伙都不再笑了,皆随声道贺恭维起来。 “王寺丞生了好儿子,手持《诗三百》,可见日后有经文弄史之才,家业有承啊。” “此子将来有口福呵,王家官运长久矣。” 王溥脸上非常快活,把幼子抱起交到女侍手中,笑着说道:“小儿喜好诗书自然不错,但若我家能有子辈向武,将来像郭将军一样伐服远人,岂不更好?只是小儿选择如此,我辈便只望能亲眼所见天下太平之日,待小儿长成后,能一展所学了。” 王祚同样诚心如意,拍手称快,众人又回到座位上继续饮宴,席间王祚父子向郭信频频举杯,并与在座诸位谈论三司使王章的为政。 “王公收税实在过于严苛,本朝田税过于前面数朝,且盐酒等犯禁者,皆定死罪!如此百姓怎能不起哀怨之心?本朝军费冗杂,然能供馈不乏,无外乎歇泽于民耳!” 郭信听出来了,王祚言辞间对上司王章的赋税政策似乎并不满意,但王祚应该知道王章是自己兄弟的丈人,郭信并不想参与到他们的纠纷里去,正要喝酒,却偏偏听到王祚主动向自己问道:“不过听说王公意欲外出就镇,此事郭将军可知否?” 郭信当即笑道:“既然公与王使相同在一衙都不清楚,晚辈自然就更无从知晓了。” 王祚便讪讪一笑,终于不再多言。 酒宴直到黄昏,宾主尽欢,宾客们就纷纷向王祚告退。王溥的酒量仍不敢恭维,上回在凤翔府就是郭信把他扶回去睡觉的,这回还没有兴头写诗,就早早醉倒在席上了。 郭信骑马回家,被冷风一吹才觉得略有醉意,好在此时没有醉骑的说法。回到自家门前,正巧碰见母亲王氏的马车刚进府门,郭信便准备前去问候。 郭信下了马,先问旁边赶车的仆人:“阿母去了哪里?怎这会儿才回来?” 仆人没回话,马车上的张氏便掀开帘子:“是相国寺,前阵子我听意哥儿的话去相国寺听法,在寺中结识了一位法师,能占卜阴阳祸福,非常灵验!” 郭信上前扶张氏下来,这时才发现身材丰腴的嫂嫂王氏也在车上。 王氏开口道:“陪母亲出去许久,脚都酸了,意哥儿也来扶扶我罢。” “嫂嫂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郭信瞧了王氏一眼,却只伸出胳膊,让她自己扶着下车。 郭信陪妇人们一同往院中走,张氏的兴头仍在今日的经历上,继续刚才的话说道:“意哥儿一定不信,今日我请法师为你和青哥儿卜卦,算出你兄弟二人今年皆有喜事,且是一人娶妻,一人抱子,符家不才回信要与我家结亲?那法师竟能灵验至此!” 郭信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圆仁那厮自己就是符家的人,可不就能说中此事? 但他知道张氏越信任圆仁,自己借圆仁的地方安置家人的计划便越有把握,当下也附和着道:“如此看来母亲真遇到高僧了,也该提前恭喜嫂嫂才是。” 王氏听到后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好坏来,郭信讨了个没趣,便只和张氏说话。 父亲郭威还未回来,郭信陪张氏回到住处,果然张氏一坐下便不再兴奋,渐渐脸上有了倦意,三人又闲谈片刻,郭信和王氏很快就告辞出来。 郭信走到院门外,正要与王氏辞别,王氏却问道:“意哥儿喝了酒?” 郭信点头称是:“今日友人宴请,故而喝了一些,让嫂嫂见笑了。” 王氏听后“噗嗤”笑了一声,随后说:“青哥儿晌午也出门去赴宴了,我这会儿马车坐了许久,还觉得头晕得很,脚下发软,意哥儿送我回去罢。” 郭信道:“恐府上人看到不好,我去叫女仆来。” “何必?”王氏止住正想叫人的郭信,“长嫂如母,意哥儿刚还说了,咱都是一家人。不需意哥儿来扶,把我送到院子前面罢。” 郭信这才点头答应,又低头猜测王氏的想法。 路上王氏也提起圆仁,问道:“意哥儿相信母亲在相国寺所求的卜卦么?” “既是好事我便相信,反正信了也无害处。” “我是不信的,意哥儿还不知道吧?去年你和父亲在关中打仗,我家便只有青哥儿随官家骑马出猎,途中不慎落马,自那以后那地方就不行了。本来那时我已有身孕,结果也……” 郭信步子一停,忍住了才没说出话来,这种事自己最好还是不做评论。 王氏见他停下,也不再走,伸出手理了下鬓角的乱发,露出了一段小臂与手腕上的玉镯。 郭信注意到这个动作,或许有酒精作祟的因素,突然觉得心神不宁起来。 王氏竟又上前凑近了两步,郭信已能在耳边听到王氏说话间轻轻的呼吸声。 “故而若想如卜卦所说怀有身孕,靠青哥儿恐怕不行,不过你和青哥儿是兄弟,我们不也是一家人?青哥儿估计到傍晚才回来……” 郭信深吸一口气,终于打断王氏继续说下去:“今日我已喝醉了,待到明早估计什么也记不起来,这便告退了,失礼之处,还请嫂嫂海涵!”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角抵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气越来越热了。 随着年轻官家刘承佑的生日临近,除去南方边境需要防备蜀、吴等国的凤翔军节度使赵晖、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以及宗室河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军节度使刘信外,其余各镇节度使多已陆续抵达东京城,并先后受召入宫。 魏国公、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亦已携带子弟入京,就住在内城东北角符家自己的府邸中。 算着日子,估摸符彦卿一行人已经安顿好了,郭信便让郭朴前去府上送上拜帖,以与友人符昭序相见为名告知想要前去府上拜见的想法,符昭序则回帖请他在嘉庆节的三日前前去一见。 到了约定的日子,郭信已换了一件薄的黑色襕衫,乍一看似乎什么花样都没有,但细看能看出上面有错落的团花纹路。衣裳是玉娘去年夏天里为他做的,但等到他从关中回来已经要入冬了,便一直没有机会穿它,没想到头一回穿就是要去拜会自己未来的丈人。 临出门前,玉娘细心为郭信将衣服打理平整,像是在送别似的。 “玉娘现在打理了也没什么用,一会儿骑马又该皱了。” 玉娘于是也放开郭信,上下了打量他一道:“郎君冬天又壮了些,衣裳不是很合身了。” “所以衣裳总是旧的好,贴身久了才会合身。”郭信猜想玉娘心里对符家的事多半是有起伏的,便顺口说了这一番话。 玉娘很快从话里察觉到他的意思,却轻笑了一声,反问他道:“郎君是说女人如衣服么?天气有四季冷暖,本就需要不同的衣服应对,郎君不要多疑……妾的命都是郭郎的。” 郭信看着玉娘真诚的眼睛,一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好在这时郭朴到了门外,声称已备好了马和礼物。 到了符家宅邸,上回郭信来时,府门上悬着的岐国公府牌匾已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符彦卿去年新受封的魏国公爵位。从岐国公到魏国公,再继续封下去只能封王了,符家属实是在历朝都备受重视拉拢的势力。 郭信一下马,门口的仆人便赶紧迎了上来,向郭信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满面堆着笑容说道:“郭将军,我家二郎已在前厅久候了。” 郭信把缰绳交给他,顺便打量了他一下:“你认识我?” “两年前郭将军曾来拜访过,故而记得。” “哦,”郭信微带错愕,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些钱送到仆人手里,顺便问道:“你家大郎近来可还好?魏国公今日在府上么?” “我家大郎都好,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魏国公亦在府上,来东京城的头一天,魏国公就在府上念过郭将军的名字,称想要早日一见呢。” 仆人又深深行了一礼,赶忙引郭信和郭朴等随从进门,然后抢在前面给郭信引路。 不多时,前厅外就有一个与郭信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迎面过来,笑着抱拳道:“久闻郭二郎大名,今日可得一见!” 郭信细瞧男子的长相果然有些面熟,便知道男子就是符家二郎符昭信了,当即抱拳回了一礼。 符昭信好奇地打量了郭信一番,引他一同走入门内前厅,符昭信便对身边的仆人说道:“快去禀告父兄,郭将军人到了。” 符昭信说罢向前做了个手势,语气热情地说了声:“郭将军请。” 路上郭信也在观望符家内宅,比起上一回来时,这次符彦卿带来的随从女仆多了些,府上人多就有了生气,又逢上早春的好日子,屋舍庭院干净、草木绿意盎然,耳边还隐约传来溪潭流动的潺潺水声。 符昭信这时说道:“郭将军来得很巧,今日两名角抵名手正在府上比试较量,父兄都在那里观看角斗,郭将军今天也要有眼福了。” 郭信知道角抵,大概便是摔跤的一种,规则同样是一个圈,将对手推出去或摔倒就算赢。此时世风尚武,角抵、马球、蹴鞠、田猎骑射等都是军中乃至宫廷民间都热衷且擅长的体育活动。 不多时,符昭信果然将郭信带到后院的一间厅前,厅前画着一个周长十余步的圈,圈里是两个身材在禁军中也算得上壮硕的汉子,正光着膀子架好姿势盯着彼此。 厅堂的阶上就地摆设椅子,郭信看到符昭序正陪着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老者坐在阶上,指着圈内的两个汉子谈论。 符昭序很快就看到了郭信和符昭信二人,当即对老者说了两句,便先令圈中的二人暂停比试,随后走下台阶相迎。 “早知郭郎非是常人,一别数年,在兖州亦能时常听闻郭郎在关中的事迹。” “仰赖上峰和部下用命,我也不过是立些微末之功罢了。” “回头还要请郭郎为咱们详叙,”符昭序说罢便示意道:“台上即是家父,还请郭郎先与我前去拜见。” “自是当然。” 符家兄弟带郭信来到阶下,向符彦卿引见郭信。郭信借此机会也观察着传说中的魏国公,亦是自己未来岳父的符彦卿。 符彦卿穿着素袍,只带了简单的幅巾,却不像是戎马半生的武夫打扮。他的脸上五官端正,只是三条浅浅的皱纹横在他的额上,眼泡也微微肿着,显得眼睛有些浑浊,而在听着符昭序介绍郭信时,符彦卿又目光含笑,不时望着郭信点头。 郭信以晚辈礼节拜过,符彦卿便吩咐旁人给郭信设座,准备一同观看角抵。 郭信坐下,符彦卿又问道:“郭公近来如何?听闻郭公身居枢密院处置诸事,能日理万机而不知倦意。” “托魏国公的福,父亲一切都好,从河北回来后精神更是充沛了。” 符彦卿却摇摇头:“如我与郭公这样的年纪,还是保重身子最重要啊!” 郭信嘴上称是,心里却想:自家毕竟不像符家根基深厚,不把仅有的朝中权力牢牢握在手上,很快就得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符彦卿说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号令下面等候多时的两人开始重新比试。 这时郭信也注意到符彦卿和符家兄弟一样是高个子,宽肩膀,从前符彦卿的身材一定也是很健硕的,可是现在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 符昭序在一旁为郭信介绍场上的两人:“其中那头上绑着红布条的,是我家带来的角抵好手,人称“两道鞭”,来我家已有数年,在徐州、兖州各地几无败绩。另外那黝黑的一个,则是东京禁军中角抵颇有名气的史大虫,请他属实不易,两人刚才已比试过两回合,各有胜负,这是最后一场。” 郭信笑道:“既然同是禁军兄弟,今日我似乎应该支持这史大虫了。” 符昭序笑而不语,旁边的符昭信听后也笑了:“郭将军还未曾见识过五道鞭的厉害。” 阶上的几人说笑着,场上的气氛却十分紧张。两人都脱去了上衣,伸出双臂,彼此注视着都未先出手,但仅从身材强壮来看,他还是觉得史大虫更占优势,这厮光着两只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毛来,壮硕的身子上,胸腹的厚度堪称夸张,皮下一团团肌肉形状连肚子上厚厚的肥膘都无法完全掩盖,简直像一只脱了毛的熊。 就当郭信打量之时,那两道鞭猛地动了,两只臂膀猛地推向史大虫,史大虫却毫不避让,哼得一声抵住了扑过来的对手,但对方毕竟带着势头而来,史大虫脚下被抵得退了一步。 两个人互相试探,并不断伸手去抓对方的腰和肩膀,想要使对方有所纰漏或是失去平衡。就在一瞬间,史大虫架势露出破绽,被两道鞭抓住腰带,便要举起他往圈外甩。 大伙都看到史大虫连两腿都离地了,就将要落在圈外的时候,史大虫一双大手却突然抓到两道鞭的肩头,用力一扯,又将自己扯回圈里,随后退了两步,等众人的惊讶还没叫出嘴边,史大虫已如猛虎下山一般,毫不停留地向两道鞭飞扑而去。 这下郭信都觉得史大虫要反败为胜了,没想到力大势沉的一扑,两道鞭竟然在圈边纹丝不动,两条腿就像铁鞭一样死死地钉在土里,郭信顿时明白了这称号的由来。 两人再度僵持着,好像较上了力气,单纯凭借蛮力用臂膀硬生生抵着对方,不多时,郭信已能清楚看到那史大虫两只粗壮的臂膀上,有许多筋条都在其上跳动! “退!”一声震耳的大吼,史大虫的身子仿佛陡然变大了一圈,压着两道鞭一步一步将对手推出了圈外。 旁边的符家兄弟都惊呼出声,符昭信满脸不可置信:“真有人能在气力上赢过两道鞭?” 不过胜负已出,围观者都一齐叫好,连符彦卿也十分动容,抚须让仆人领史大虫到近前来赏赐。 史大虫已披上衣服,在阶下拜谢道:“卑下史彦超,谢过魏国公厚赏。” 郭信闻之恍然,原来大虫也是“艺名”,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符彦卿连着叫了三个好字,又转头对郭信说道:“此人勇力无敌,日后可为悍将,郭二郎在军中可曾听说过?” 郭信对着史彦超颔首称赞道:“虽然未曾听说,不过今日一见,我方知军中还有如此英雄。” 史彦超闻言竟问道:“敢问将军可是射虎郎郭信?” 不等郭信回答,符昭序就先放声笑道:“正是射过猛虎的郭二郎,你唤作大虫,却正好为射虎的郭郎所克,不知角抵场上你二人谁能取胜。” “怎敢!”史彦超当即对着郭信拜下来,不知是否因为刚才的角斗,此时还涨红着一张脸,称道:“某仰慕郭将军已久,末将不敢与郭将军相比。” 郭信瞧着史彦超的样子,心想同样是黑脸,史彦超拍马屁的技术可远不如赵匡胤。 第一百五十四章 魏公 送走了史彦超,符彦卿要先去换衣裳,符家兄弟则请郭信穿过前厅后的回廊,走到了内里的一处阁楼。 符家兄弟并没有在阁楼下面的厅堂入座,而是继续带郭信上了楼,三层的楼阁,顶层的木窗帷帘都张开着,视野能够越过高墙,看到闾坊之外的景象。 不过视线虽然开阔,周围却并没有人,阁楼里打扫得非常干净,两个侍女奉上来热茶后便也下去了,三人把上位空着留给符彦卿,随后郭信和符家兄弟左右对坐。 三人坐定,郭信身处此地,觉得很有一种密谋的感觉,不过想到两家仍处于秘密中的联姻以及自己一会儿将要对符彦卿说的话,今天确实也与密谋无二了。 郭信心里默默思索着事情,一时没有开口,符昭序遂抿了一口茶水,先说道:“郭郎与大妹的婚事,父亲已有首肯,若郭家无他想法,便可趁父亲在东京城的这几日择取良媒,随后行六礼迎娶大妹。” 虽然事情早就有谱,但这会儿毕竟是符家人亲口所说,郭信的心神还是不禁有些荡漾。 郭信点头道:“我遵父母之命。能为魏国公之婿,与二位结为内兄弟,我亦深有荣焉。” 于是符昭序又以长兄身份,简单说了一些涉及具体礼节的事宜,盖因此时的婚姻嫁娶还是比较麻烦,不同地域、家世的礼俗也多有差别,而符家家世已传了数十年,对于这些事毕竟比“暴发户”郭家要熟悉的多,郭信便也简单听着,至于具体细节自然要交给后面双方媒妁来定。 不过郭信对这事已经有了概念,符彦卿在东京的时间不会很长,只够两家完成一些简单的流程,而符金缕远在兖州,仅是媒妁往来奔走就非常耗时,想要符金缕真正过门成为郭家的一员,最快也要数个月之久。 朝野上的风逐渐大了,郭信很难确定数月间会发生什么,但他至少有信心保护自家在将要来临的风暴中不会再翻船了。 很快换上薄青色的圆领袍的符彦卿走上阁楼,三人起身相迎,符彦卿挥手后便在主位坐下。 这会儿符彦卿也不再多说闲话,直接进入了正题。 “听闻朝中诸公近来多有矛盾,先前郭郎送秘信到兖州称朝廷欲要移镇,彼时我还不信,近日来京后消息多了,看来此事已是必然。” 郭信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二月间我父仍在河北,对移镇之事知晓不多,故而不及为魏公详细相告,只能略作提醒。这回父亲遣我前来,便是要详尽告知魏公其中机密。” 符彦卿正色端坐道:“愿闻其详。” 其实如今各地藩镇的态势比较明显,河北、关中各镇新经战事,元气远未恢复,对朝廷号令较为听从,河东节度使刘崇是先帝的亲兄弟,其余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李洪信、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等,不是宗室就是外戚,因此主要调动的藩镇便是以河南道平卢、天平、镇宁三镇为主,以及那些久未移镇且实力不强的匡国、保大、永清等军节度使。 在移镇的计划逐渐公开后,朝堂的苏、杨两派也毫无悬念地再度起了争执,主要原因是苏逢吉等人认为宗室和外戚藩镇中,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军节度使刘信等均不宜调动,仍需镇守要地,在近处和要害之地拱卫东京。 而杨邠和史弘肇等人则认为边境藩镇屡次叛乱,除了有鉴于前朝数代异姓河东节度使最后都争得大位的教训,暂时无人敢提令刘崇移镇的想法外,其余宗室外戚都应移至边境厉兵秣马以防范唐、蜀等国。 双方争执不下,郭威在朝中亦无法做主,只得两头规劝,朝中宰执们在各镇到来东京前才勉强达成宗室外戚中只动慕容彦超,将慕容彦超由天平军(郓州)移镇泰宁军(兖州),现在的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则移镇平卢军(青州),空下来的天平军却不由现在的平卢军节度使刘铢调任,而改调天雄(魏州)节度使高行周充任。 郭信将郭威对自己交代有关符家的移镇事宜一一告知后,符彦卿长久皱眉不语,符家兄弟也作凝神思考状。 符彦卿端起茶盏却不送到口前,脸上的眉毛很是纠结地扭了一会儿,良久后转头对两个儿子说道:“宫中虚弱,悍臣满朝,恐将有祸患发生啊。” 郭信看出父子的反应,心里猜测他们必然是不想移镇的,不过符彦卿确实很有见识,已能从当前的风吹草动中嗅到危险的气息了。 符昭序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前年官家甫登大位时,我受召入宫,官家曾亲口言过我家忠义,既然泰宁、平卢两镇本就相差不远,阿父不如托借他名,上书请求暂缓移镇,待朝内局势定下再做定夺。” “如今的官家做不了这个主,朝中也无人能做主,此中情况郭二郎应该知晓。” 符彦卿的目光往郭信身上看来,郭信点头赞同了符彦卿的话:“官家受制于大臣,而诸位相公彼此相争,移镇之策方定,再想变易恐怕不成。”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符昭信突然开口了:“孩儿有一言,不知该讲否?” 见符彦卿颔首,符昭信便直言道:“朝廷此番考虑,是否也有换刘铢入朝之意?刘铢此次未来入京,且我们早就听闻其与淮南暗中勾连,去年唐军北上渡河成功驻寨,不少人就怀疑有他在暗中出力!何况其在镇贪婪暴虐,恣意横行,朝廷若有意召其入京并不奇怪。” 符彦卿接着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郭信,郭信摇头示意不知刘铢的事。 符昭信遂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故而若我家推迟赴镇,刘铢必不愿主动离镇,三镇调动便只是空谈,届时或将与朝中、甚至慕容彦超交恶。” 符彦卿抚须不语,锁住眉头思索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征战之时的将军,一军主将往往是在对战场作出判断、进行决策时最为劳累,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许久符彦卿才深深看了郭信一眼,说道:“此事关系复杂,但至少我家仍深受官家与诸公所信,如大郎所说那么去做,岂不是平白沾上污名?如此一来,我家恭听圣命便是。” 毕竟郭信现在还是外人,父子之间不便谈及更多,于是将态度传达给郭信后,彼此便默契地将严肃的话题揭了过去,大家开始谈论起本朝最近得势的节度使赵晖、刘词等人,郭信与这些人都比较熟悉,也不时送上自己的见闻。 符彦卿聊得兴起,随后又向郭信问起了另一个人的近况,郭信的老上司,奉国军都虞侯王进。 郭信闻言颇感意外,对面的符昭序瞧出郭信的疑惑,便向他笑着解释。 “郭郎不知罢?王进早年间不过是乡里一介匪盗,最初是我家叔父将其招致麾下,因他脚力出众,常在叔父军中与我家中往来奔走传信,家父故而与他相熟,前日王进还来府上拜见过的。” 郭信恍然,一面惊奇于符家的人脉,一面将自己所知晓的说了八九。 符彦卿听罢叹了口气,用惋惜的语气道:“可惜长兄走得太早,不然魏国公怎么轮得到我?至于王进,也该是他的机缘,当日出入我家的小卒,今日已是禁军大将了,谁能想到?” 随后又对着郭信勉励道:“郭郎在王进手下为将,有些屈才了。不过我看好郭郎,再过数年必然不在王进之下。” 郭信连忙作出谦虚的样子,掩面拱手道:“承蒙魏国公看重,十分惭愧,能如魏国公一般运筹帷幄之中,须臾之间安定内外才是真本事。” 符彦卿显然对郭信的姿态很满意,抚掌称赞:“我家除过大郎昭序外,其余诸子已不谙弓马许久了,如今天下未定,还是如郭二郎这般儿郎方可承托家业呵。”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进退 符彦卿入京没几日,皇帝与诸位宰执便设下宫廷筵席,宴请入京的几位节度使,并在西苑观赏马球。不过这回上场的都是护圣军的马军,没有藩镇的队伍,自然也没人再来邀请郭信上场。 正好郭信最近也不太想抛头露面,且天气越来越热了,即使躲在书房里,仍觉得浑身燥热。 郭信想起出征在外的时候,军汉们在军中经常会赤裸上身,而他却总要正经穿着衣服,倒不是出于害羞或是故作架子的缘故。虽然已经历了几次大战,且这两年风吹雨打多了,让郭信早就脱离了细皮嫩肉的行列,但他身上至今还未受过伤,比起那一群身上大小疤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武夫,还是难免少不了被军汉们私下挤兑几句。 郭信本就年轻,又有“靠爹”的嫌疑,只要还在领兵,就必须考虑服众的问题,因此即使是这些细小的方面他也非常在意。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军汉们真心的拥戴,至少愿意把他当做自己人来看。 郭信正闲想着,府上奴仆突然过来找他,急切地称有宫中使者登门,带来旨意传见郭家兄弟与郭威一同入宫。 郭信闻言当即惊起,今日不是上值的日子,但因最近契丹与南唐又有军情,郭威仍在枢密院视事。皇帝何故突然传见自己兄弟二人?刘承佑不会突然这时候发疯罢? 来自宫中的旨意,自然要亲迎。郭信起身穿衣的功夫,心思也冷静下来,如今几家藩镇还在京城,刘承佑想干什么都不是好的时机。 郭信很快收拾妥当,走至半路,就碰到郭朴来找他,称使者在前厅见过兄长郭侗后便回宫了,郭侗要郭信直接去前院见面,与他一起入宫。 郭信点头,更加感觉到这应该只是一次寻常的入宫陛见。但出于慎重考虑,他还是吩咐郭朴道:“你速找两个人,分别去史弘肇和王相公(王章)府上,找由头询问两位相公是否也受召入宫陛见了,若两位相公也受召入宫,就在掖门前拦住我们。” 郭朴见到郭信神色认真,当下也不多问,应下后便出去办事。 郭信走到前院,果然见郭侗已备好了车马等候,见面就说:“二郎来得太慢了,阿父应在衙署等候,我们去枢密院阿父,再一道入宫面见太后。” 郭信听清楚了,当即问道:“是太后传见?” 郭侗点头:“是太后的懿旨,具体我不知晓,咱们先去了再说。” 郭信心情稍定,说罢郭侗已上了马车,只是今天的天气郭信不想再和兄弟挤在一起,便拒绝了郭侗共乘的邀请,牵来马与他同行入宫。 临到宫城外的横街前,郭信在马上便看到街角的郭朴正骑马张望着,郭信远远地招手示意位置,郭朴瞧见他,拍马近前道:“两位相公并未入宫,只有史家郎君请意哥儿过几日去吃酒。” “知道了。”郭信当下便完全放下心来,既然是太后相邀,且只传见了郭家一家,多半不会有什么事,兴许只是太后想与重臣联络感情罢了。 兄弟二人在宫城外留下车马,由右掖门步行进宫,枢密院的厅署就在朝路东侧的北廊,郭侗每月参加朔望朝会,对宫中要熟悉一些,便在前引路,不时为他介绍宫中建筑。 东京城的皇宫虽已经历过数代帝王,但本身还是在朱温宣武军治所上扩建的,兴建规模和修葺程度显然不能与盛世王朝的宫廷相比,外朝宫廷中破损砖石和凄凄荒草随处可见,只有朝路两侧长廊下和远处楼阁上为庆贺官家生辰而张挂的颜色鲜红的灯笼,勉强为宫中添上了一些华景。 只是在郭信眼中,宫城已是如同死地一样的地方,可见的时间里,眼前的宫阙中就将见到不少刀光剑影,那一颗颗灯笼渗出的似乎也是血红的颜色。 不多时兄弟二人到枢密院禀明来意,就在枢密院厅署的一间廊屋里见到了郭威,廊屋内除了郭威还有枢密院承旨昝居润,两人正在商议军机。 昝居润见到郭信二人,便向郭威告退,临走前对着郭信行了一礼:“许久未与郭将军相见,改日昝某再前去拜访。” 昝居润勉强算是郭信向郭威举荐的人,只是郭信来东京后就几乎没有消停的日子,平日里也不在一个圈子,两人之间便一直没什么增进感情的机会,但昝居润的表现仍显示自己记得郭信的恩情。 于是郭信笑着回礼道:“怎好让使君屈尊。” 昝居润也笑了笑,与郭侗互相行礼后退出门外。 屋里只剩父子三人,郭威却并没有急着起身入宫,而是拿起铜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才开口沉声说:“如今朝中晦暗,我无意再在此间参与纷争,有意借移镇之机出任藩镇,你们兄弟觉得如何?” 郭威的话题太过突然,令人毫无预料,但似乎又很不简单。 郭侗抢先急着问道:“如此一来,阿父岂不是要卸去枢密使之位?” 郭威不语,郭信的脑海里飞快思索着,郭威在这个关头远离东京自然是不错的选择,但最重要的是手里有兵权!不然去了外镇毫无根基,身家性命就全凭借朝堂斗争的结果和掌权者的喜恶了。 于是郭信沉吟片刻,也问道:“不知阿父欲往何处就藩?我家未曾开府,若无衙兵依靠,如何管制节镇?” 郭威道:“若移镇之略再无他变,应是魏州天雄军,此亦是为官家守备河北,防范契丹之故。据近日河北塘报,契丹又已入犯至镇、定数州肆扰,诸镇苦不堪扰,故而我欲节制部分禁军作为北面行营兵马,戍守魏州以防契丹、河北之变。” 郭威向来只会在有十足把握时才会说出自己的判断,郭信当即相信郭威所言多半能够成行,只要郭威能够领重兵在河北,历史就将成为现实!家中亲眷虽然不能同去魏州,但郭信已有了紧急时的安排。 想及此处,郭信心里猛然间有一种感觉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自己似乎和身边的人已经走上了一条漫长而无法回头的路。 郭信又看了身旁沉默的郭侗一眼,不知兄长在想什么。但他想起来前番去王溥家赴宴时,王溥他爹王祚曾透露郭侗的丈人王章似乎也有意外任就镇。 于是郭信又假装思虑了片刻,便开口赞同道:“孩儿认为如此甚好!若能如此,阿父在河北有名有实,不论如何都有退路。” 郭信的话只说了一半,郭威就镇之后当然会有退路,甚至等到朝局有变之后还有进路,那就是黄袍加身自己当皇帝!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后 郭威突然对二人说明移镇想法,郭信便猜测郭威多半是准备向太后当面陈请了。 不多时有内监前来传召,父子三人遂不再多言,由内监引路至外朝为太后视事而专门设置更名的懿德殿。 实际上李太后平时多数时候都在内朝的景福宫寝宫内居住生活,此时妇人不干政已成为一种政治共识,故而刘知远虽与太后感情深厚,且李家子弟颇多(如李业、李洪信、李洪义等都是李太后自家兄弟,且有任禁军将领、方镇节帅),但刘知远在宴驾之时仍然选择了几位异姓重臣作为托孤之臣。 不过皇帝毕竟年幼,李太后仍然能够分享到部分权力,可以在外朝召见外朝臣民,并在必要时候干预朝廷决策,只是李太后比较安于现状,很少这么干罢了。 内监在殿外为父子三人唱名,便请三人入内拜见。 殿内燃着香炉,郭信随父兄一同行礼,太后坐在一道珠帘之后接受拜礼,并让内监为父子三人赐座。 于是父子三人按礼仪跪坐,在十余步外隔着一道珠帘与李太后说话。 这种能够被对方随意打量,却连对方脸都看不到的感觉并不舒服,尤其还是在这皇宫里。 不过好在眼前的太后李三娘郭信是见过的,且小时候随郭威去刘知远府上赴宴时应该就见过,只是那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了,后来在太原陪母亲张氏去崇福寺那次,他也曾远远观望过太后的样子,再后来汉军顺利南下,他还随军参与过护送皇后从太原入京。 因此两人之间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话,但郭信对她并不陌生。李太后本名三娘,出身只是农家,在刘知远微末之时就已为夫妻,且崇佛向善,在军民臣子中的名声一向都很不错。其实母亲张氏应该与太后更熟悉,以前在太原府时,李三娘外出游玩拜佛时常会叫各家妇人随行,这样看来以前早些年在河东的时候,刘知远和郭威等臣子家之间的关系其实相当不错。 郭信念想间,太后已经开口,用着妇人那种特别的宽慰的语气说道:“好在朝中有郭相公这样的能臣,三镇之后又有契丹,都是仰赖郭相公出力,我与承佑在宫中才能睡得踏实。有时候真不敢想,若是没有郭相公,我们孤儿寡母该如何维持这么大的朝廷呵。” 郭威微微躬身,回答道:“太后过赞了。戡乱治事,是为臣的本分,却非臣一人之功。” 珠帘后短暂沉默了片刻,李太后才缓缓开口道:“诸位相公中,我还是觉得郭相公最是忠良可靠。近些日子里,偶有关于郭相公不好的传言过来,凡有听人说起,我一定斥责其人不识忠良。” 郭信耳边传来郭威微微吸气的声音,刚想转头看去,紧接着就听到郭威用坚定的语气道:“身处朝局,难免会有中伤诋毁,臣心中有数,并不在意。” 李太后和郭威两人之间虽然有君臣之别,但郭信能听出来并他们彼此并没有太多隔阂,完全是在用严肃的话说着轻松的事。 随后李太后似乎也察觉到气氛有些严肃了,便开口询问张氏近况,并终于提到一直跪坐着的郭家兄弟:“郭相公有两个好儿子,若是承训还在,应比他二人还要大些呢。若承训还在,我应不用再来外朝,免得惹旁人非议了。” 郭威跟着道:“太后是天下之母,天下之事便是太后家事,垂帘听政之制亦是古来有之,何况太后身居内朝,并不多预政事,完全是圣明典范,谁敢多言?” 郭威的态度果然令李太后很满意,帘后竟传来轻轻的笑声:“我就说罢,郭相公是诸臣中最忠良的,杨相公他们在这必然说不出这些话来。” 随后李太后又对郭侗、郭信二人说了些勉励的话,兄弟二人一一应下答谢,不料李太后又突然问及:“郭二郎应该尚未娶妻?” 郭信抬头看了珠帘一眼,回答称是。李太后又继续道:“早知本次嘉庆节,应叫三弟入京的。三弟家中有女亦已长成,与郭二郎年纪合适呢。” 与符家联姻一事尚是两家机密,且流程才刚刚开始,郭信闻言连忙有些紧张地朝郭威看去,生怕郭威动了什么念头,让自己突然变成刘承佑和李业的晚辈! 好在郭威并未让郭信失望,以郭信身在禁军,本年或将有战事为由勉强将话应付了过去。李太后似乎也只是随口提起,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又问郭威应对契丹的方略。 郭威这才正色拜了一拜,称道:“如今关中已定,各镇臣服,臣欲出镇邺都,屯兵戍守大河防备契丹,待时机成熟,便北上收复瀛、莫等州,一解我朝北方之忧。” “近来几位相公间多有间隙,以至于朝堂政令不行,宫中亦有听闻,郭相公如今若是离京,朝中可否能以为继?” 郭威的话顿了顿:“杨、史、苏诸位相公皆是国家之臣,如今外朝诸事颇为复杂,太后却也无需太忧虑……尽管放心交付多诸位相公。惟有陛下年纪尚幼,太后随先帝日久,历事固多,凡有大事,太后应对陛下多加教导。臣下则愿在疆场之上,竭尽愚驽,不负先帝、太后与陛下所托。” 珠帘后又是一阵沉默,在郭信的眼里,郭威所言已经十分真诚,不禁用余光朝郭威看去。此时的郭威所谋只不过保全自身罢了,若是没有后面那些事,自家父亲大抵是有机会做忠臣的。只是身处复杂的名利场间,多数事都不能如人所愿,人们总免不了为了彼此的矛盾利益互相杀戮。 随后郭信听到李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郭相公所言如此,军机之事,我一介妇人并不通晓,若郭相公觉得应该如此,便与杨相公他们商议后施行罢。” 说罢太后令左右向父子三人赐予财物,郭威遂领着郭信兄弟二人又是一阵拜谢,再告退离殿。 仍是先前的内监引父子三人出宫,郭威走在前面,郭信跟随其后,宽大的袖子随郭威的步伐而左右飞动,像是两扇随时可以振翅而飞的羽翼,而羽翼之间是宽厚可靠的背影。 就在将出长庆门时,就见到北边不远处广政殿外,官家的华盖玉辂就停在那里。郭威当下站定,朝着车驾方向远远行了一礼,郭信也和兄长郭侗跟着行礼。 郭信远远望去,背着光的伞盖下人影绰绰,官家刘承佑应该就是被围在其中的人,似还伸手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对身边人说着什么。 郭威迎着阳光站立等了片刻,见那边并没有宦官前来传见,遂不再回头,向宫外走去。 郭信兄弟二人随即跟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谋上 东京的天气连续几日阴沉晦冥,却偏偏一滴雨也不落下。 心情烦闷的刘承佑离开广政殿,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密布的阴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像是随时将要倾倒在宫城之上,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压作齑粉。 刘承佑想到刚才在殿中与杨邠闹得不欢而散,君臣之间甚至险些要吵起来,顿觉心情差到了极点。 原因是在宰相们商议过军国大事后,刘承佑提出欲立宠爱的耿夫人为皇后,而杨邠、史弘肇认为刘承佑尚未亲政,且先帝丧期未满,此时立后太速,十分决然地拒绝了刘承佑立后的想法。 这已不是杨邠等人第一次拒绝刘承佑在皇家事务上的“请求”,先前平定关中后,刘承佑曾下诏在西汉高祖长陵、东汉世祖原陵两地营建寝庙以供祭祀。杨邠与三司使王章等人却因耗费巨大,将此事搁置,甚至完全不顾皇帝诏书,以政令命当地有司不得兴建。 离开广政殿,殿堂之上杨邠等人吹胡子瞪眼,又一本正经说话劝阻的模样在刘承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只觉得杨邠等人近来管的越来越宽了,若连自家的事自己都做不了主,这官家干脆让他去当好了! 刘承佑心中怨气难消,离开广政殿后并不返回后宫,而是乘坐玉辂到了殿后的西暖阁,随后便令内监传召亲信武德使李业、枢密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后匡赞等人前来陛见。 几个近臣均在外朝当值,不多时便都前来阁中请见。 李业是最后来的,草草行礼后便道:“近来天气异象,臣去司天监询问星官赵延乂,其所言甚重,臣不敢妄言,已请星官在阁前等候,请陛下召见垂问。” 李业说罢刘承佑当下也有些好奇,便允许赵延乂入阁奏事。 司天监赵延乂年纪很大,且资历甚老,其推步术数的本事来自家传,其父早年间就在王建的蜀国宫廷任司天监,后来赵家随蜀亡入洛,又在中原朝廷继续判司天监。 赵延乂进入暖阁,刘承佑便问道:“这几日天气阴沉,久久不见太阳,是气象有异?又是什么征兆?” “武德使先前已问询过臣,臣亦在准备向陛下上奏此事。”赵延乂看了一眼李业,随即正色回答道,“正如陛下所言,如今天久阴而不雨,日光阴晦,依纬书所载,乃是朝廷臣子有欲谋上者。” 刘承佑隐约觉得心中一阵慌乱,他虽刚才心里还在想干脆让杨邠去做皇帝,但那是心急赌气所想,从帝位上退下来是什么下场,看看近数十年间的天子故事就知道! 刘承佑连忙追问:“若真有如此,我该如何避祸?” 赵延乂回答:“臣之业在天文时日,禳福祭祷非臣所习,然臣闻圣君消弭灾异,莫如修行德政。” 刘承佑当即发觉自己问得太多余,想从赵延乂身上想什么办法根本毫无指望。 随后赵延乂告退,刘承佑再也坐不住,屏退了内监等人,只留下几个亲信在阁,随后站起来在台上来回踱步,向左右亲信愤愤开口道:“星官所言很有道理!杨邠他们不许我修宗庙,亦不准我立皇后,再之后我家帝位也要被他们拿去了!” 众人不语,只有李业说道:“据咱们安插在史家府邸的人说,史弘肇入京以来府上收纳美妾已有数十人,却不准陛下立皇后,此人何等欺君!” 后匡赞也赞同道:“先前史相公在府上使用歌姬演奏《庆善乐》,臣亦认为其早有僭越之心。”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刘承佑一挥衣袖,转头向李业问道:“究竟如何除去大臣?外舅的法子可想出来了?” 李业向在座几人环顾一圈,几人都点头示意,李业遂对着刘承佑,将自己的右手平伸作刀状,随后横在脖子前做了一个抹的动作:“臣等已谋议多时,杨邠等人在朝中势力众多,最直接且无后患的法子,只有杀掉!届时朝中百官惧服,再重立君臣之道。” 暖阁里的灯烛仿佛也因李业的话暗了一下,气氛变得十分紧张。虽然众人心中都早有准备,但一旦真的开始参与谋划此等大事,便等于将身家性命都投入其中了。 几人之中,内客省使闫晋卿官职最高,先开口道:“武德使所言有理,官家所仇者,惟有杨邠、史弘肇、王章、郭威四人而已,若能诛杀此四人,届时二苏相公必将尊奉旨意,将朝政还于陛下。” 刘承佑听后深吸一口气,将声音都不注意地压小了些:“如何除去四位相公? 飞龙使后匡赞便道:“臣自选部下信得过的宫中宿卫,待某日朝会时,伏于东廊,等到入朝,便骤出而杀之!” “如此行事恐怕对郭公不成,前几日郭公已奏请出任魏州节度防备契丹,且典禁军如前,杨、史相公已通过成命,如何能让郭公留在京中?” “正需要郭威出京!”李业随即说道,“郭威身居枢密要职,凡在京中,则禁军调动皆受他节制,若有察觉,则我等之计难成。而若其在外镇,陛下只需一道密诏发往军中及邻镇,便可除之。魏州与东京之间,镇宁军节度使正是二哥(李洪义),陛下无虑,尽可让郭威前去魏州赴镇,我等在朝中便更有机会成事。” 刘承佑仍在踱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后匡赞劝道:“陛下无需多虑,臣等之间已思虑良久,此事并非一时之功,即使陛下拿定主意,臣等仍需数月时日细细谋划,等待时机。” 李业道:“就算如此仍要早作准备。其余三家好说,关键之处仍在郭家,尤其郭威郭信父子二人,看似忠良,实则何等奸伪!臣已有主意,陛下令郭威出任魏州,借此机会以其养子郭荣为天雄衙内都指挥使,则能使郭荣出左监门卫将军,并另寻其他由头,使右监门卫将军史德珫另做他军职,由我们的人彻底掌控宫禁。” 后匡赞提道:“郭威之婿张永德,现在供奉押班之列,常能打探官家近前消息,是否也令其升官他处?” 闫晋卿道:“不必,只需起事前另寻差事将其支走便是,留其仍为供奉官,能防郭公太早瞧见端倪。” 李业又道:“此外郭家还有二郎郭信同样不可小看,其人狡诈非常,臣先前遣人详加调查,知其在军中素有人脉,最好也能调遣出京,四家相公余下在京亲族便再无兵权,翦除只在一夕之间!” 闫晋卿微微沉吟,说道:“眼下除了契丹在北,唐国在淮南亦有动作,朝廷近日谋议另使一军前往海州戍守,并借兵势遏令刘铢入朝,差遣较久,不如便令郭信领本部禁军随此军前去?” 李业问道:“此军主将何人?” 回答他的是刘承佑:“沂州刺史郭琼,此人虽姓郭,但与郭家素无亲旧,且是苏相公推举之人。” 李业当即道:“依臣看,此议可行,为保无虞,可再另选一人充作行营兵马都监,待时机成熟,便将郭信与其父南北一齐诛杀!” 刘承佑幽幽叹了口气,李业等人谋划的事仿佛就将要发生在他的眼前,他终于停下步子,认真地说道:“如此大事若能成功,卿等将代杨、史等人为相矣。” 李业拜道:“不成功则成仁!我等所为都是为了守护天子社稷,不除权臣,我等在座之人岂有出头之日?”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任命 嘉庆节后,各镇遵照朝廷诏令移镇,符彦卿等符家人也离京回了兖州准备移镇青州事宜。 不久,郭威欲在高行周移镇后空缺下来的魏州天雄军就镇的所请也有了结果——四月望日朝会,皇帝正式下诏授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仍兼枢密使之职,并设禁军北面行营,督率河北诸将防备契丹。随后任命郭荣为贵州刺史、天雄衙内都指挥使,随郭威出镇魏州。 虽然当朝的杨邠、史弘肇等人都是自家盟友,但出任节度使的同时兼内朝枢密使,即等于在内外朝中已经无人能够再从制度上制约郭威在河北的军事行动,而郭威所要兵甲钱谷,却可通过枢密院文书方式直接命令诸镇供给。如此任命自藩镇之制诞生以来,都尚未有过先例,对郭威而言似乎过于大方了。但至少从结果上看,郭威已然跃升为顾命大臣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郭家府邸也随即成为东京公卿们的热门去处,每日假借送别郭威赴镇名义登门拜访者不计其数。郭信却不想成为人们眼中的焦点,他仍觉得低调避开人们的视线才更方便做事,遂每天早早就去军营巡事,不待在家里,让郭威和兄弟郭侗去承受迎来送往的风头。 这天郭信也在天色甫白的时候就坐马车从后门出里坊,赶车的是郭朴。今天他没有骑马,且让郭朴也戴上宽檐草帽,是因为要去圆仁和尚先前提到的那间废宅。郭信已经让王世良先行去看过,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去,人们毕竟对亲眼见过的事物更加放心。 主仆二人先到了相国寺,在相国寺前的大院停下车马,又在寺中走了一圈,见到圆仁和尚后寒暄两句,按照提前商量好的法子,由圆仁带他们走僧人的偏路出相国寺后山门。后山门外,已停了另一辆马车,赶车的则是等候多时的王世良。 辞别了圆仁,郭信二人遂上了王世良的马车,这时街面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三人乘车避开州桥等主要道路,马车行了许久才到圆仁所说门外有三株垂柳的废宅。 郭信不在门外下车,直接令马车由正门驶入废宅。如此一来,郭信的脸上一次在人前出现便是在进入相国寺之前。其实他们今日大可不必这么麻烦,郭信不认为会有人将自己监视得太紧——否则照他在东京城中的谨慎早就有所发现了。之所以搞得如此周道细致,实则更像是一次预演。 郭信步入庭中,确实发觉庭院中遍地荒草,前面的屋殿廊舍也明显破败,身处其间能闻到木头腐败的那种特别的气味。 王世良一边引路一边向他介绍:“此处宅院前后有三进之深,且两侧有偏院,井水、厨院都在其后,住下十数口之家也仍有余地。” 郭信点点头:“可探明周边是何人所居?” 王世良道:“左右宅院同样废弃无人,圆仁所说已为符家所购应该属实。近侧的其他宅院屋舍居住者多是青宣市做买卖行当的商贾家,平日生计忙碌,多是昼出夜伏……惟有坊北有宅院是前左飞龙使、当初在关中的西面行营兵马都监,现濮州刺史李彦从宅,因其在郡中,故宅中只有几个老仆看守。” “哦?”郭信倒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他熟悉的名字,随即想起了当初李彦从在宝鸡寨因中蜀军伏击而受重伤的模样,只是后面军务太多,他就再未关注过此人,不过从王世良口中听到濮州刺史,便推测李彦从应该是养好伤后因功升赏刺史了。 三人边说边往里走,推开木门进入正殿,门内顿时扬起一片灰尘。 王世良被扬尘激得咳了一声,随后总结道:“此宅地处僻静,确实能避人耳目,关键出门就是汴水,东边不远就是宋州门,不论修养或是避祸都十分合适。” 郭信点点头,对王世良的说法表示赞同。和尚圆仁如今已经深受母亲张氏信任,只要朝中有风吹草动,请圆仁假借理由让张氏来此清修并非难事,自己再找机会说服剩下的家人安置于此避祸也好办得多。 郭信带着王世良和郭朴在宅中细细逛了一圈,随即确定各处屋舍并不需要大兴修葺,只需要扫除干净就能勉强住人。 三人找了一间敞着门还算干净的屋子休息,郭信遂似随口提起:“世良还住在明德门边上?令堂身体还好?” 王世良抱拳道:“多烦主公关照,家母身体尚好,因卑下最近准备娶妻,准备在汴河边另寻一套宽敞的宅子。” 郭信闻言摇头:“何必?如今多事之秋,恐还不是购置屋舍娶妻安家的时机。不过明德门外民居混杂,若有祸事,恐怕顾之不及。世良不如就先请令堂居于此处妥善照料。” 随后郭信深深看了王世良一眼,王世良如今已卸去军职,所依靠的只有郭信一人而已,从任何利益角度出发王世良都没有背叛自己的理由。 但郭信仍向他叮嘱道:“我已预料我家将有祸事发生,届时必生兵祸,不然不至于准备到如此地步。此间将是关系我等生死之地。” 王世良当即半跪行礼:“卑下愿为主公死士。” “不至于此,我不愿身边任何人受害死去。” 离开废宅,郭信又碾转在相国寺外换上自家的马车,遂准备回家。因今天不用当值,郭威已在府上设下晚宴,作为外任临行前的家宴,大哥郭荣和妹夫张永德也将赴宴。 回到里坊时天色已近黄昏,郭信赶忙先换好衣服,随后去见郭威。 书房里的郭威身穿深衣,脸上的神色却很高兴,对郭信道:“下午枢密院收到旨意,官家特令二郎为东路行营步军都指挥使,随郭琼领禁军赴海州守备唐国来犯。此乃官家殊恩,若有战机,二郎在疆场务为朝廷讨平之。” 郭信闻言却很惊讶,这个时候前后调郭威和自己出京,怎么可能会是好事! 郭信当即忍不住提醒:“孩儿与阿父领兵在外,荣哥也将离开宫阙,官家究竟是恩赏还是提防,恐怕尚不可知!素闻官家近侧都是小人,先前我们在大内时,太后也曾提起宫中常有人言传我家恶言,阿父还是多加防范为好。” “二郎所虑很深,我已知晓。”郭威抚着长须不置可否,“不过眼下正事仍是南北军务,不论如何我已脱离朝争,先看几位相公在朝中如何变化就是……” 郭信还想说什么,然而这时仆役进来禀报,称郭荣等人已至府上,父子二人遂不再多言,一齐去前厅开宴。 郭家的宴席没有丝竹弦乐,也没有歌舞侑酒,与郭信在史弘肇、宋偓等重臣家中参与的宴席相比堪称寡淡,但一家人在一处的气氛却绝不冷清。尤其是今日张永德还带来了妻子、郭信的妹妹郭氏。 郭氏在郭信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盖因以前的日子太苦,妹子又出嫁得早。郭信眼里的郭氏已经相当陌生,如今再仔细打量,已为人妻的郭氏面目看上去并不惊艳,但遗传了郭家人身材的基因,身姿挺拔而目光清亮,至少在郭信眼中仍是很漂亮的女子。 不过郭氏太久未曾回娘家了,与大伙言谈之间多有局促羞意,与郭信更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讲,两人的目光偶尔碰在一处,也只是微笑换盏,完全不像兄妹。 不多时,郭威便在席间向大家提前宣布了郭信将领兵出征的命令,以及朝廷升郭侗为尚书礼部司侍郎的最新任命。 大家纷纷祝酒,所有的酒杯都举向郭威,杯中潋滟的酒波中,仿佛浮现着荣华富贵的影子,人们从近期一连串的任命中看到了自己的利益。 尤其是大哥郭荣,今天简直醉得不得了,眼眶中放射出奕奕的光芒,向着众人横扫一眼:“父亲如今官拜节度,更都河北军务,观今之天下,何复有人能够相匹!” 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焰 枢密院与侍卫司的调兵命令次日就到了军营,同时宣布了郭信的行营任命及开拔日期。郭信带向训及部下指挥使们在军中接受军令调遣,并差遣向训等人准备好开拔事宜,随后就去本厢都虞侯王进与本军都指挥使解晖处提前辞行,并请上峰协调武库调拨兵甲。 郭信到军部得知解晖近日正染疾告病在家,只好先与王进辞行。 王进于郭信而言已经是老熟人了,因王进和王章是同族亲戚,自从兄长郭侗娶了王章之女后,如今王进与郭家竟也能攀上亲戚,辈分上来说两个人还是同辈。加之先前郭信拜见符彦卿时,得知了王进与符家有旧,不禁感叹两人之间还颇有缘分。 见面之后,王进对郭信出征的任命堪称羡慕,直言道:“唐军之弱不下蜀军,去淮南比河北更好!只可惜我不能代为主将,不然此番我与郭郎以都虞侯和都指挥之职出去,班师回来还能再升一级!” 看来寻常人都将郭信此次调动看作是官家和朝廷对郭家的恩宠,郭信当下也只好假笑道:“那就托虞侯吉言了。” “不过我留在东京仍有机会参与作战,待郭公赴镇河北后,朝廷将陆续选拔禁军北上戍备。嗯,这些郭郎当然知道,不过若郭公的方略是以北攻城池为主,理应选我奉国军随行,郭郎的射虎炮是我军所擅长攻城之利器……只是可惜解将军似无意我军北上与契丹交战,哎!” 联想到先前讨论军机时,解晖并不支持郭威北上用兵,王进话里的意思已经明显。 郭信遂作沉吟思量,随后说道:“父亲在河北的军略尚在与诸僚商议定夺之中,不过依我之见,对抗契丹,最重要的不是军力器物,而正是士气!我军将士向来闻战则喜,当在北戍之列……但总不能选怯于契丹者为将罢?” “哈哈!”王进大笑,“郭郎所言已知我心意!待郭郎得胜归来,我为郭郎洗尘相庆!” 随后两人又交接罢兵甲铠杖的调动程序,郭信遂向王进告辞,出征前要做的相关事情便只剩下去拜会行营主将郭琼了。 因郭信所部是临时征如东路行营序列,故而开拔之日已经很近,但郭信要做的除了军务还有很多事情。 回到家中,兄长郭侗正躲在入门的阴凉处,指挥仆人们从后院搬出书籍织物等家当,并已收拾出许多箱物件摆在庭院的屋檐下面。 郭信过去随口问道:“听说魏州不是富州?衣物用器在魏州买来就是,何必搬这么多东西运过去?” 郭侗擦了把汗,笑道:“阿父何等节俭,意哥儿难道不知?” 郭信也跟着哂笑一声,正要抬脚回去,却被门房郭寿叫住,并送上了一份帖子,内容是驸马都尉宋偓明日离京赴镇的宴请。 借移镇之机,空缺下来的藩镇不止有郭威要去的魏州天雄军一处,早在刘家刚入东京时,郭信就记得宋偓曾想要外任藩镇,只是那时朝廷还是以安抚各镇为主,并没有机会给宋偓授镇。如今宋偓才终于得偿所愿——授开国公,滑州义成军节度使。 郭信想了一会儿,决定并不亲自赴宴,因为李业和宋偓是亲戚关系更近,宴席上必有李业在,而他不想在这关头再生什么枝节。 正好郭信自己也将离京出征,便回到书房,为自己将赴戎机而不能亲自赴宴向宋偓修书告罪。随后叫来郭朴带上书信,并从玉娘处拿些金笋,再买些礼物一齐送到驸马都尉府上去。 做完这些事,郭信又唤来玉娘,让她关上院门在外面看着,随后自己从杂物房找来铁锹,在院内的梨树下,沿着一道虬根处挖起土来。 东京已经许久没有下雨,土地干燥而坚硬,郭信花了片刻才将根茎上数寸深的土层挖开,便看到一个毫不起眼的木匣正安稳地藏在泥土和根茎之中,乍看上去木匣就像是从根脉中生长而出似的。 郭信取出木匣,用手拂过上面的尘土,扳开铜钮,木匣里面的东西被红绸包裹,他拈起红绸的一角,随即便显露出一只玉雕的螭龙,正是那尊传说中的玉玺。 郭信将宝物重新放进木匣装好,又用铁锹将土填好平整,并用附近的灰土覆盖了挖掘的痕迹。就如王世良所说,这玉玺绝非是可私藏的宝物,在郭威离京后这处宅院已经不再安全,最好还是带在身边,尤其是等到日后大势已定的时候,这尊玉玺或许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郭信暂且将木匣重新藏匿在书房里,随后取下张挂在书房中那副写满了人名的“作品”,取来火盆,用火折点燃烧了。 火焰在空气中毫无规律地跳动,郭信盯着那团火,内心仍有很多不安,领兵出征的日子过于仓促,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安排妥当。等到火盆中只剩下灰烬,他想了片刻,重新将玉娘叫到了书房里。 玉娘问道:“郭郎取出宝物了?又在外面烧了什么?” 郭信不知道玉娘是猜测还是在梨树下观察到了什么,不过玉娘毕竟天天在院中生活,痕迹掩盖得再好也难免被她瞧见端倪。于是郭信点头,随即回答道:“烧了一些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 郭信说罢瞧着玉娘,两人相识已有三年之久,不短的日子了,不过玉娘的模样似乎与当初在春乐坊见到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个说话细声细语、皮肤白净又心地纯粹的小娘。 郭信感觉嗓子有些发痒,咳嗽了两声,微微沉吟说道:“玉娘其实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对玉娘的信任,要超过兄长和阿父,甚至是郭朴。玉娘信我的话吗?” 玉娘从一旁的书案上取下铜壶,为郭信倒了杯水,同时回答:“我是郭郎的人,且郭郎已是妾于世间唯一依靠的人。” 郭信接过水一饮而尽,遂道:“那尊宝玺,似乎是传国玉玺,传说应是有天命者才能得之。若玉玺是真的,或许天命将要授予我家,阿父如今权势显赫,又受军民拥戴,日后将有机会践祚为帝。” “啊!”玉娘险些没有提稳水壶,压低了声音说道:“郭郎何必和我一介妇人说这些?” “玉娘怎是寻常妇人?若阿父日后为帝王,我再次也能封王,届时我会让玉娘有妃嫔身份,再之后……” 玉娘的眸目闪烁着,连忙制止郭信继续说下去:“郭郎勿要再再说了,妄言天命将受报应。妾现在过得也很好啊,何须要那些名分呢?” 郭信暗忖自己所说的才不是妄言,但还是起身,双手扶在玉娘的肩上,认真地瞧着她的眼睛:“我绝不是发疯,一切都有踪迹可循。阿父接受授镇任命,看似受极了恩宠,但我家实际已陷入险境之中。过些日子官家一定会对付我家,那时家中十分危险,我已准备好了藏匿之所,会提前安排母亲和兄长他们前去避祸。” 玉娘对郭信所做的事并非完全不知,但要她突然接受这样的事实恐怕仍然不容易。只是郭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要他不在东京,很多事情难免会脱离他的控制和掌握。 郭信微微沉吟:“但玉娘于我是特殊的,我不能把玉娘简单的送出去,盯着我家的人太多了!若事情有所纰漏,后果将无法承受,故而我对玉娘另有他处安排。” “郭郎所言妾都相信……其实郭郎心里念着我,比什么都更叫人安心。妾要往何处去?” “鲁国公侯益,”郭信微微沉吟,“我对鲁国公有恩,玉娘与男人们的大事关系不大,且鲁国公很擅钻营投机,届时东京城里能两头押宝的机会并不多,玉娘在鲁国公府上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玉娘顿了下,问道:“那何不让大郎他们一同去鲁国公府上避祸?” “不行,对侯益来说风险太大了。且人一多就容易生变,尤其是兄长、三个从弟、还有荣哥的两个儿子,这么多男子实在没有法子隐蔽在他人内宅里而不引起注意,在东京城只有去那处隐匿之所才有机会。” 郭信抬头看了一眼房间外的天色,天空仍然晦暗不明,但云层已经逐渐浅薄,云层之后浮现着日轮的光晕,光晕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刚才火盆中的火焰。太阳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日晕就犹如一团来自遥远地方的大火,只待刺破乌云,将迅疾的火焰投向人间。 第一百六十章 厚报 郭威赴镇的时间比郭信离京还要早一些,不过家当早已收拾妥当,只是因为郭威在节度使之外还继续兼任着枢密使之职,故而要选派相当一部分的枢密院属官随行去魏州,只能等到一应属官准备好后才可调拨人马北上赴镇。 同样随行的还有作为天雄军衙内都指挥使,即将掌握郭威在魏州帅府亲兵的大哥郭荣。因以前帅府牙兵自行拥立节帅的故事太多,故而按照常例,授镇之后的大臣常要以自家子弟担任牙兵将领,如符昭序、赵延进两人就是各家藩镇的衙内都指挥使。 但实际上按照父子关系,郭侗、郭信的身份更应该作为衙内人选,只是郭信已是禁军都指挥使,郭侗则是骑马都不愿意的文官。当然更主要的,也是要将亲子在东京城留为人质的缘故。因此郭信才会对自己领兵出征的任命觉得古怪,如果不是刘承佑等人还未开始密谋行事,那就是此行还有其他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但眼下多想无益,至少自己有兵权在手,对自己而言不论什么情况都比留在东京强! 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越来越短了,临行的前两天正值休沐,郭信正好得空,先例行见过郭威,父子二人讨论了向符家说明等待郭信班师再行联姻的事后,郭信便随口提起了王进的请求,并得到了郭威颔首默许。郭信随后告退,准备再去郭荣家中向大哥告别。 刚出前院,便正遇上一众枢密院属官前来府上拜见郭威。 郭信与属官们彼此行礼,在其中也看见了认识的魏仁浦、昝居润几个他认识的人。 枢密院的属官们对郭信十分亲善,停下来向他说了些出征顺利、告捷之类祝福的话,随后才辞别入内。 昝居润有意落在几人后面,单独向郭信作揖告别,并道:“前几日在枢密院还说要拜访郭将军,不成想如今我与将军却又要各赴军机,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 “只要战事顺利,相见之日就不远。不过我有一言,请昝先生一听。” “哦?愿闻其详。” 郭信牵住昝居润的袖子,走得更近一步,贴过去压低声音道:“在魏州若遇重大危急之事,必不要叫父亲多作犹疑,一定在决断之后,迅速出兵!” “郭公素知军事,辽人不至于使河北局势到此地步罢。”昝居润捻须作答,但随即又郑重道:“不过将军所言昝某记下了,若真有其事,某当视时劝谏郭公。” “有劳了,我们改日再见。” 郭信遂抱拳与昝居润告别。郭信之所以突然想起对昝居润说这一番话,是因为他刚才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昝居润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昝居润在做的事就是给当时还未登基的刘知远写劝进表。因此他根本不用对自己的话多作解释,昝居润从仕途上可以看作是郭威的党羽,聪明人到时候一定会明白郭信所指的是什么。 郭荣的府邸离郭家并不远,登门后却被告知郭荣不在家中,但刘氏嫂子听见他来,热情接待他先在厅堂里稍坐,并吩咐仆人为他奉上热茶。 厅堂的两面都挂着竹帘,微风穿堂而过,郭荣家中人少,仆人更少,因此显得十分清幽。 郭信抿了一口茶水,抬头瞧见厅堂后面的庭院里,有一片角落像是被开辟出的一小块菜畦,不过里面栽种是的花草。 刘氏嫂嫂注意到郭信的视线,便问他道:“意哥儿还记得那些花么?” “以前还在太原府的时候,嫂嫂在府中种的就是此花罢?不过我忘记名字了。” 刘氏嫂子轻笑道:“福寿草,随地生长的贱玩意,比不上王侯家中的牡丹腊梅。” 郭信顺着她说道:“先前我在市面上看到有牡丹花种卖,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嫂嫂喜欢什么颜色?回头得空了,我去买些好的花种给嫂嫂,栽种开花了会更好看。” “好看没什么用。主要还是习惯了,且图个吉利,那些名花栽下去还要细心照料着,我是没有那个闲心,不过意哥儿的心意我记下了。” 郭信颔首,也说道:“如今是没什么比人能福寿更好的祝福了,而名花越是艳丽,也越是娇贵,嫂嫂说的很有道理。” “妇人之见罢了,让意哥儿见笑了。” 这时家中的乳母带上了郭荣的两个儿子郭宗谊、郭宗诚过来见面,刘氏接过幼子抱在怀中,并唤会说话的长子郭宗谊向郭信行礼叫二叔。 “二叔。” 小孩奶声奶气的样子让郭信会心一笑,也感慨道:“我还记得以前此子还是小小的一只,比我戴的兜鍪大不了多少,时间过得可真快呵。” “谁说不是?”刘氏赞同道,又拉过郭宗谊教他说道:“二叔是大将军,过几日要出征上阵杀敌,祝二叔旗开得胜。” 郭宗谊掰着手指,学着说道:“二叔上阵,旗杆大胜,杀敌……阿母,敌是什么?我也要杀敌。” 说罢连旁边侍奉的女仆和乳母也被逗笑了,厅堂上一片笑声,郭信含笑看着郭宗谊:“不愧是荣哥的孩子,日后你长成后,二叔再带你杀敌。” 郭信与刘氏嫂嫂又闲谈片刻,并确定了等郭荣走后将刘氏嫂嫂和两个侄儿接到郭家府上与张氏等人同住。随后不多时,突然有府上仆人前来禀报,称有旧僚设宴为郭荣送行,要晚些时候才回府。 郭信遂不再久留,寒暄了两句后便与刘氏嫂嫂告辞。 离开郭荣家,眼看时辰还早,郭信想了片刻,便回到家中,叫来郭朴驾车,换乘马车去鲁国公府上。 马车停在府邸后门,递上拜帖后,郭信仍从后门进府。 侯益身着绯色长袍,在后院的一间偏堂里接见了郭信。侯益的态度比上回更加热络,直说道:“贤侄何必再从后门进来?我已吩咐下去了,贤侄再来拜访,直接走正门就是。” “不好给鲁国公多添麻烦。先前史公宴会上侯公为我提醒,未避免声张,故而久久未曾亲面答谢。近日我将拔师出征,故而再次登门谢过侯公,并向侯公辞行。” “举手之劳罢了!”侯益爽快地一挥衣袖,“贤侄与我是何等亲近之人哈哈!” 两人又寒暄片刻,郭信便称自己临近征期,却意外招使乐坊中的一名歌姬怀有身孕,担心家中兄长不能容忍,暂时无处安置。 果然侯益听懂暗示,当即便道:“这有何难!贤侄且将那小娘潜送到我府上,必安排人好生照料,待贤侄班师归来,将母子一并送还贤侄就是。” “如此谢过侯公,日后我一定厚报!”郭信故意将厚报两字咬得很深。 郭信接着借机打听侯益有无宫中秘闻,侯益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可靠的消息,郭信便只好旁敲侧击地提醒侯益关注官家与李业等人的动向,但看侯益的样子并不往心里去。 不久郭信便要告辞,临行前侯益提起:“贤侄将要远行,不如去看看义子。” 郭信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侯家还有个“儿子”的,当即称好,然后由仆人引路去见义子侯延广。 仆人告知侯延广正在刘夫人教导下在书房读书,于是直接带郭信去后院的书房,果然临近时就听到儿童的读书声传来。 书房里刘夫人正在教习侯延广,见到仆人引来郭信略略一愣,连忙行礼道:“恩人何时来府上的?妾身当去迎接才是。” 郭信随即向她回礼,并解释道:“夫人见外了。近日我将要出征,前来府上向鲁国公辞行,顺便过来看看延广。” 刘夫人于是叫侯延广起身向郭信行礼叫义父。 似曾相识的场景,差别仅在于不久前还是二叔,就连两个妇人的姓都是相同的。不过嫂嫂刘氏和刘夫人完全是两个类型的女子,嫂嫂军人家庭出身,作风简朴而毫无贵妇架子,而刘夫人今天的面容上仍涂抹着淡妆,但见她刚才的反应是并不知道自己会来,显然是日常就有打扮妆容的习惯。 刘夫人随后又对等在一旁的仆人称与郭信还有话说,使他先去院子外等候。 郭信有些意外地瞧着刘夫人的眼睛,说道:“比起在关中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夫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不过那时我就觉得夫人其实是很漂亮的。” “那时我们母子蒙难,完全是农妇模样……现在想来还觉得十分羞耻,不料那样子却被郭将军看到了。” 刘夫人躲避了郭信令人炙热的目光,让侯延广继续念书,随后脸上的表情稍显迟疑,但还是用客气有礼的声音道:“这里没处坐,但里面还有一处隔间,郭将军随我移步到里面坐坐罢。” 郭信回头看仆人已经出了院子,于是点点头:“之前来府上时没机会与夫人说上太多话,坐坐也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头 已是乾佑三年的四月底,郭威正式领枢密院属官及部分禁军离京赴魏州大名府就任天雄军节度使。两日后的四月晦日,郭信亦告别家人,以东路行营步军都指挥使领奉国军左厢第五军的本部两千余人马,及临时征发的民壮杂役等,并由行营都都部署郭琼节制,从陈桥门离开东京城向东开拔。 按照明面上的方略,东路行营的目标是在密州、沂州形成威慑,防备唐军渡淮河北上,而若唐军本年内无大的动作,便主动拔除唐军先前趁关中战乱时在淮河北岸设置的水陆军寨。但东路军此刻并不直接去淮河前线,而是要先去齐州收拢齐州兵马,再在青州等待后续粮秣筹备并制造器械,准备妥当后才沿沂水或沭水南下到密州等地寻求战机。 因此军伍离开东京城,实际上是沿着大河向东北行军,由于军粮由沿途州县供给,故而大军走得十分轻便。 这个时节的天气早已暖和,人马沿着官道行进时会扬起尘土。郭信骑在马背上与军汉们一同行军,目之所及都是广阔的平原,官道也因此修得笔直,夹在一行行一垄垄中耕过的田地当中,一路笔直地通向远方,像根铅垂线,被无数人的脚、牲口的蹄子和车轮积年行过而被压得光溜溜的,经过太阳一晒,硬得像砖。但是再远的地方渐渐就看不清了。 郭信举起马鞭遥指,对身边的部下道:“从东京城往东,四野都是平地,一直到兖州那边才有真正的山脉,因此若契丹人深入河北,河北诸镇又无法有效牵制,东京城便只能据大河而守,将军事主动让于北方。故而我父只有屯兵大名府,直到伺机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大河以南才能免于再遭契丹马蹄践踏。” 都虞侯向训赞同道:“屯兵河北只能是权宜之计,只有收复幽、云,才能避免前朝故事。” 赵匡胤也跟着道:“主公远见,不过待我等班师回朝,或许郭公已兴兵拿下幽州也未可知矣!” 大伙明明是在去对付唐国的路上,议论的却是北面战事,实是因为郭信等人并不把唐军放在眼里。近两年唐军偶尔渡过淮河,却在淮北州县军将手下都难以立足的过往,充分显示了其将士孱弱,让武夫们无法重视起来。 这时,前面有斥候骑马而来,禀报称主将郭琼与兵马都监闫晋卿请郭信前去议事。郭信遂叫上都虞侯向训,带数骑亲兵一同去前军参议。 郭信寻着旗纛,很快就找到了正驻马在沿路的一处土丘之上休息的郭琼,郭信遂在土丘前下马,与向训登上土丘拜见郭琼。 土丘上立着旌旗和伞盖,郭琼与及数名偏将在伞盖的阴凉下商议军事。见郭信上来,一行人便不再交谈,郭琼亲自与郭信回礼,并称:“今天日头烧得紧,此地距蒲城不远,某意在前面村寨枣林稍作歇息,待午后的日头下去些,再加紧赶路至蒲城过夜,郭将军以为如何?” 主将郭琼的年纪已将近六十,此番之所以挂帅领兵,因为他曾任沂州刺史,熟悉前线地理,且在淮北名声很大之故。 此刻花白头发的郭琼额头仍有汗珠,且用着客气商量的语气,战事并不紧急,郭信自然没理由反对主将,便转头看向负手而立,身穿袍服处于一众武夫间的行营兵马都监闫晋卿,问道:“若闫都监无意见,本将便传令照办。” 闫晋卿似乎没想到郭信会来征求他的意见,但随即反应道:“用兵行军之事,由两位将军议定施行便是,某虽是都监,大小军事亦应听从两位将军之令。” 于是郭琼便吩咐下了军令,又请郭信在中军一起用餐,郭信没有拒绝,让亲兵先去奉国军传令后,便与郭琼等人一同在土丘上吃午饭。 东路行营各军序列中,郭信的步军就占了一半,此外除了郭琼本部,兵马都监闫晋卿也节制有两百骑兵,号称马步军一万,实则总数大抵在四千余人,因此大军走得快,沿路州县供给也比较充裕,郭琼等中军将领在行军途中还能吃到细粮。 饭间,闫晋卿不时与郭信攀谈,并提道:“听说郭将军曾射杀猛虎,麾下亦号称射虎军,我近日观郭将军的部众,确实甲兵明亮、军伍严整,真乃精锐之师,郭将军可是从郭公手中学到了治军之法?” “哈哈,都监所言郭某愧不敢当,盖因前年在关中时,王峻王公曾为我部军旗题写射虎之名,后来便一直为军汉们所戏称,至于军伍调度操练,也多是向虞侯等部将之功,郭某不过一军将,没什么治军之法,不过是安分守己、按部就班罢了。” 一旁的向训也连忙谦虚道:“末将惭愧。” “不然。”郭琼饭毕,从亲兵手中接过水壶饮了一口,脸上已经恢复了精神,对着众人道:“在军中能够按部就班做成事情,也是本事啊。” 众将均附和认同,不多时郭信便向主将郭琼告退回本军。 离开中军一段距离,郭信骑马问随行的向训道:“向虞侯以为,都监闫晋卿此人如何?” 马背上的向训微作沉吟,道:“本路行营中,我部步军为主力,故而主将与都监都对主公我等客气,尤其是闫都监言语间对主公甚有恭维,不知其人军略如何,但至少拎得清轻重,想必等到行营战事结束班师,闫都监还少不了要多为主公叙功。” “假的!”郭信听后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对向训断言,“此人与我绝不对付,此行路上或许会生出他事,向虞侯与我多留心军伍,若有异常一定及时禀报。” 向训明显楞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当即抱拳领命。 郭信瞧着向训的模样,猜测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怀疑闫晋卿。但实际上郭信怀疑闫晋卿的理由非常简单,那就是这位行营兵马都监,原职是内客省使,一直是皇帝刘承佑的近臣,联想刘承佑最近颇活跃的一些动作,很难让郭信相信闫晋卿是单纯来行营镀金的。 至于向训,既是郭威提拔任命,郭信遂一直将他视作亲信委任军事——汉军各镇和禁军中当然有山头,而其中最大的山头眼下就是自己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擒杀 五月既望,郭琼军已过濮州,进入郓州境内。济、郓、齐三州为天平军所辖,治所即是郓州城,此时的节度使是刚从魏州移镇而来的齐王高行周,前任节度使慕容彦超则是先帝刘知远的同母异父弟,不久前的四月底移镇去了符彦卿原在的兖州泰宁军,而符家则被移镇青州平卢军。 因此这三家移镇若是顺利,等到郭信的东路军在青州戍备时,实则是到了符家的地盘上,届时只要唐军不要闲的没事渡河进犯,郭信便能在青州安然等待东京或河北生变,甚至有机会领兵从东边作为偏师帮父亲郭威打进东京!这是他甫一收到出征军令时就想到的计划。 不过事情总是不能如人的预想一般顺利,途径郓州城,天平节度使、齐王高行周在城内帅府设宴接待郭琼、郭信等行营将领。 主将郭琼在郭信看来已经够老了,但齐王高行周的年纪比郭琼还要老,头发脱落到稀疏的程度,且全都白了,只得靠一顶乌纱的小冠作为遮盖,他的脸上也挂着两只乌黑的眼泡,完全淹没了武人应有的锐利的双眼,耳朵显然也不太灵光了,每当郭信等人说完话,身旁的侍从都必须专门在齐王的耳边复述一遍。 不过令郭信倍感意外的是,高行周竟还记得自己。 “三年之前,我率部招讨魏州杜重威,城池久攻不下,是郭将军向先帝献出炮机利器,才得以破城诛杀反贼罢?” 高行周话说得慢,一句话停下了换了两次才说完,郭信恭敬地回答道:“那时末将还只是一介指挥使,破城之功,仍要仰赖齐王和将士们。” “哈哈!”提及征战的话题,高行周的兴头似乎也起来了,眉目间依稀有了往日的神采,开始诉说自己早年间的征战故事。 毕竟是在武人之间声誉极大又经历传奇的齐王,与宴者们都刻意放低声音,作出侧耳聆听的样子。 等到高行周的神色明显地倦怠了,帅府的属官便岔开话题,向郭信等人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朝廷下诏令其入朝的平卢军节度使刘铢,在青州称病推脱诏令,仍掌控军府事务不肯离镇。而眼下高行周、慕容彦超已经分别入镇郓州、兖州,符彦卿的行程却因为刘铢而变得尴尬,眼下只能先率军屯驻于平卢军交界的莱芜、乾封一带,并由兖州供应粮草,等候刘铢离镇入朝。 未来岳父的处境尴尬,郭信的心里自然偏向符彦卿一方,而现在的情况对自己所在的东路军亦有影响,刘铢与朝廷关系紧张,是否还要去青州修整就需要重新考虑,此时的战争,有准备和没准备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郭信在宴上并不表态,他暗中看向闫晋卿,发觉后者听闻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这时,主将郭琼提议大军在郓州城外停留几日暂做修整,高行周欣然应允,并当场令帅府掌书记、军司马等属官调拨府库粮食、牲口给予行军犒赏。 高行周的态度令宾客尽欢,郭信回到营中,次日用过早饭,郭琼和闫晋卿就派人来请郭信前去中军行辕议事。 中军行辕临时设在城郭外的附寺中,并不在营中,盖因郭琼年纪大了,更愿意住在房子里。郭信自然也受邀住在寺里,但想到闫晋卿的背景,郭信还是托故留在军中。出门在外,信得过的仍是手下的弟兄们。 前后两进的小庙,供奉佛像的殿堂都太狭窄,三人便在侧处的僧房里碰面议事。 郭琼先开口说了昨日宴上刘铢的事:“关键乃是我等眼下是否仍要依据方略在青州戍防,此事重大,或许应先上奏朝廷,由朝廷决议。” 回奏朝廷,再等到军令,不知要多少时日。这时郭信想起先前拜见符彦卿时,二子符昭信就曾说过刘铢的事,遂提议道:“我听闻刘铢曾与唐国勾连,且在任上贪婪暴虐。如今看来,淮河南岸是否有唐军姑且不论,刘铢在青州就是眼前明显的隐患,只有先稳住青州我军才能在沂、密二州不担心后路。 而我军眼下在此地距青州太远,若刘铢真有不臣之意,其既早知我军将至,必会有所准备,故我军在此地拖延日久,其准备时间越加充分!若其只是据镇而骄,对离镇不满,并非是不臣之心,则奏书一来一回,期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经手,若有人密告刘铢,令其心怀疑虑,不再让我军入境,事情反而再无转圜余地,届时恐将以刀兵相见了。魏国公屯兵不发,并不强行入镇,想必也有这番考虑。 因此,我等不如仍依军令进发,并请闫都监以密书请示朝中杨相公等,待我军行至临淄、临朐等地,则进可逼迫刘铢出城移镇,退可引屯守莱芜的魏国公为我军后援,我军至少立于不败之地。” 郭琼年老,但脑子并不含糊,当下便颔首赞同道:“此议甚好。” 却听闫晋卿哈哈一笑,“素闻郭二郎勇武,今日亦知郭二郎多谋矣!不过郭将军虽考虑周祥,我等却不需要这么麻烦。” 说罢闫晋卿就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稠,拱手对二人道:“实不相瞒,某此行正是赍诏而来,此为官家与杨、史二位相公议后所行密诏。因先前时机未到,故而未告知二位。如今既已观刘铢违令之举,且二位将军都以为刘铢此人不可不防,便请二位郭将军依据诏令,领军进驻青州,观其虚实,若刘铢果有不臣之心,则由我等擒而杀之!” 郭信听后心里暗骂:自己说了半天努力说服二人去青州帮符彦卿腾地方,原来是白费功夫,收拾刘铢早就是已经定好的事! 不过至少这个结果正如他所愿,很快郭琼便令人请各军指挥使以上前来行辕听命,僧房里太小,三人便移步到后院宣布诏令。 等到众将来齐,闫晋卿便迈步走上东面檐下的台阶,从怀中取出黄绸诏书,朝西边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随后当众展开诏书,并宣读诏书内容。 行营都指挥使郭琼与步军都指挥使郭信二人作为行营统帅,上前验证了诏书内容与印信,随后带领众将抱拳领命,确定了继续向青州进军的方向。 郭琼当众道:“如此我军便不能在此多作停留,传令下去,我军两日后向东开进。” 院内一片得令之声。 回到营中,郭信思虑片刻,迅速写下一封密信,随即唤来郭朴,令他选亲兵送至此时在莱芜的魏国公符彦卿手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落雨 符彦卿正在莱芜城的府衙用饭时,长子符昭序突然步履急迫地过来了。 “郓州来的信,我家赴镇青州之事或许有解了。” 符昭序的语气平缓,但毕竟是亲儿子,符彦卿能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急切和欢喜。 符彦卿并不停下筷子,只在心里默默算了日子,便开口问道:“东路行营前几日应该已至郓州,是郭二郎的信?” 符昭序点头:“正是。郭郎称东路行营在临行前,就有朝廷密诏,将去青州督促刘铢入朝,若其不从,郭郎他们可将其擒杀之。” 符彦卿颔首不言,他的牙口还堪用,可以细细咀嚼菜肴,同时他也习惯于将这些难以把握、又关系重大的事放在心里,同样用心去细细咀嚼关于它的来龙去脉。 符昭序继续讲道:“除此之外,郭郎信中还说,路过淄州时将探明城中虚实,并留一部人马驻守,若刘铢果不离镇,届时父亲则可派一军北上先行进驻淄州,以形势逼迫刘铢离镇。” 符彦卿这时才转头很快地瞧了拿着书信的符昭序一眼,用筷子指向一旁的矮凳,示意他坐。 符昭序坐下后便道:“推算时日,禁军眼下或已至齐州,不日就要到淄州城下。或许我们也应依照郭郎信中所言,早作准备?” 符彦卿蹙眉听完符昭序的话,对他的提问并不满意。对于主动掺和这件事,符彦卿的内心中有一种接近于本能的抗拒,盖因过去数十年间的经验让他早已形成了牢固的观念,那即是任何主动参与到朝廷与藩镇的斗争中的人,最后往往都将反受其祸! 何况就事而言,刘铢推辞不肯离镇,对于符家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朝廷不想在此时对付刘铢,令符家再移镇他处,要么就趁着关中战后的禁军威望正盛,直接令东路军强行逼迫刘铢入朝。 故而符彦卿根本不担心自己去不了青州,他更关心的仍是朝野及诸镇中如何看待自家。他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已经到了该考虑身后之事的时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无非是让自家的家业能够继续传承下去——至少也要保证在自己死后,符家还能拥有可供栖身的一镇之地。 想及此处,符彦卿又细细打量了符昭序一眼,自己子女众多,但最得心意的仍是长子符昭序和长女符金缕。尤其是符昭序的样貌看上去和自己年轻时候几乎无二,且久在自己身侧,亲传之下弓马韬略在诸兄弟之中亦是无出其右,家中子女都自觉奉大郎为首,家世兴亡多半要靠大郎,但他亦知晓符昭序的见识心性仍有太多缺少磨砺之处。 “郭郎对我家有心,不过儿郎毕竟年轻,胸有大志而未成大事者,多易性急呵。” 符彦卿在说这句话时,视线在符昭序身上停留了许久,符昭序不敢对视,顺着父亲的目光低下头去。 大郎是聪明的,符彦卿心想,继续说道:“我与刘公交往不多,但其人为政暴戾早有听闻,且观其所为,贪权畏强,实是野心反复之人。此种人内心狭小不能容人,不日其以功勋入朝,或许仍不失上位,如今朝廷既有决策,我等能够置身事外,何必进兵得罪?” 符昭序一怔,抬头问:“阿父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需做?” 符彦卿不答,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送到口中,随后放下碗筷,便有侍女端来盛放温水的铜盆,另有一个侍女刚准备夹出铜盆里温着的帕子,符昭序就适时上前抢着取出帕子,轻轻拧掉水,捧到父亲跟前。 符彦卿接过帕子擦拭了嘴和手,突然问道:“先前你二弟在东京时就曾提过,朝廷拨禁军向东,或许就有弹压刘铢的意图。” “是有此事。” “这回让你二弟想对了。正好你二弟在东京时也曾见过郭二郎,就叫他亲自带口信去郭二郎军中。便称我的上书朝廷尚未有所决断,故而不能擅自引军离城。但郭郎若在青州之事不利,可领部暂且南退来此,我家将为之后援。” 符昭序当即称好,便要告退去办事。 符彦卿微微沉吟,又补充道:“叫二郎见到郭郎后不需回来,就让他留在那里罢。” 符昭序随即称是,再次向符彦卿告退。 等到符昭序刚一走出内宅院子,耳边就传来一阵闷雷,他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天上已是晦云密布,不过太阳并未完全被云层遮挡,两团云层间留出了一道斜而向上的缝隙,日光从中显现犹如龙挂,但隐约已有落雨之势。 大雨连下了两日,道路泥泞无法行军,东路行营被迫在淄州城下停留两日。 在淄州城下,郭信见到了身披斗笠蓑衣,为他带来魏国公符彦卿口信的符昭信。 “郭将军行军飞速,本以为大军刚过齐州不远,谁知郭将军两日就到了淄州,所幸有这场大雨,不然我恐怕还要再赶一日的快马!” 郭信捉住符昭信的手,对眼前的舅子亲密地道:“哈哈,兄何必见外?若无外人,叫我郭郎,或者意哥儿就是。兄一路风雨多有辛苦,我遣人备下热饭,兄不如先去换身衣服?我等随后再去帐中细谈。” “就依郭郎所言。”符昭信当即应许,郭信便让郭朴带符昭信去换了干净衣服,随后请他在自己帐内相见。 “昔日在东京一别,郭某对兄的远见印象深刻。只可惜军中条件有限,并无美酒佳肴,只能改日再与兄举杯对饮。” 符昭信显然并不在意,还开玩笑道:“若郭郎行军之中有美酒佳肴,待我回家之后告诉阿父,阿父恐怕会认为郭郎带兵无术,郭郎将不能与大妹成为眷属矣。” 两个人名中都有一个“信”字,且都在家中排行老二,郭信感觉与符昭信颇能谈得来,彼此间谈笑片刻,符昭信便将魏国公的意思向郭信说明,并阐述其中缘由。 “父亲身受官家朝廷厚恩,尤重言行,私自遣军或有跋扈不羁之嫌。且父亲眼下的粮谷需要兖州供应,命脉在他人之手,确实不好擅动。” 郭信颔首,对符彦卿的心思有所理解。符彦卿力求稳健,但对郭信而言时间并不在他这一边,仍然有必要在入镇一事上帮符家一把,使符家能够尽快入镇青州,以让彼此关系更加亲近,同时亦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如今符彦卿的态度已无法改变,不过至少自己的表态已经十分明显,显然符家还是很受用的,不然不会让亲儿子来见面解释。 郭信遂不再提及符家,转而问道符昭信对刘铢及青州的看法。他仍记得在东京的魏国公府上,符昭信就曾预见过杨邠等人派遣禁军同时想要针对刘铢的意图,当下自然也想听听符家二郎的见解。 “刘铢随先帝出身河东,在各镇中并无根基,人脉多在朝中。何况青州偏安于东,齐王老成,慕容彦超更是宗室,刘铢在青州想要挟镇自重乃是死路!” 郭信微微沉吟,遂道:“刘铢真想要做点什么,只有投靠唐国。但我军一来,此路也不通了。” 符昭序点头:“正是。故而父亲与我,都推测其必会归顺入朝。郭郎此行多半不会有用兵之险。” 一百六十四章 青州 雨期停歇,大军将继续向青州行进,临行之际,郭信主动向都部署郭琼与都监闫晋卿提出分兵,以护运督管后续朝廷所调粮秣为由,留下麾下指挥使章承化领本部兵在淄州城内驻守。郭琼与闫晋卿两人并无异议,郭信遂与章承化面授机宜后继续上路。 五月初,行营距青州城已不过三里。很快便有青州属官受刘铢派遣,至军中送上少量钱粮表示慰问。 郭琼在军中接见使官,使官传刘铢之言,请郭琼领大军暂驻青州东南靠近沂水的临朐,并称刘铢将在府上设宴为众将接风,邀郭琼、郭信等行营主将提前入城赴宴。 闫晋卿便问道:“先前听闻刘公染疾,不知眼下公体尚安好否?” 使官只道刘铢近已病愈,其余话并不多说。 郭琼便请使官在军中暂事休息用饭,随后请郭信与闫晋卿入内商议。 回到帐中,郭琼表情轻松,道:“刘公有礼,我欲前去赴宴,向刘公说明官家诏令,劝其入朝觐见,仍不失公侯之位,免受朝廷猜忌与兵祸之苦,两位以为如何?” 闫晋卿似乎仍在想着刘铢生病的事,反问道:“刘铢久受召而不离镇,其上书陈因重病在身无法远行,如今既然病愈,是否又将有其他原由不肯离镇?” 郭琼道:“或许刘公已决意受召赴阙。” 郭信觉得二人将刘铢想得过于简单,刘铢传达的态度表面上看确实没有异样,但他已见识过太多刘铢那般的藩镇老人,里面哪有一个是心思简单的?何况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耗费在和青州城内斗智斗勇上面。 郭信当即向二人问道:“我看刘铢未必真心决定回朝,如今表现恭谨也有安抚我等之嫌。二位想想,若刘公已决定离镇,何必还令我等先暂驻临朐?多半是畏惧我军入城之后,便能用武力逼其回京!” 闫晋卿微微沉吟,便道:“小郭将军所言确实有理。不过行营军令在我等手上,郭将军可托借军令,坚持领兵入城。至于赴宴之事……郭将军乃一军主将,何必亲冒风险?可以身体不胜久途为由,先请小郭将军前去城中探探口风?小郭将军勇而有谋,且是郭相公之子,又有我大军在侧,刘铢即便心怀异志,也不敢贸然行事。” 郭信瞧了闫晋卿一眼,暗忖这厮果然对自己不安好心!他不怕去见刘铢,但被人架着往火上走的感觉令他相当不爽。 闫晋卿的话似乎对郭琼也有所刺激,郭琼陡然站起来道:“都监何出此言?岂是以为本将年老胆怯乎?某虽老矣,但胸中尚有胆气!” 闫晋卿连忙告罪,郭信也跟着劝说道:“我军已走到这里,刘公心思究竟如何,我们仍未可知。但最稳妥的法子仍是多作试探,在进退之间观其言行。就如都监所言,先明言我等将率军入城驻守,试其回应,若刘公对我军入城推辞阻挠,说不定真是早有准备。三军在身,将军实应以谨慎为上。” 郭琼这才重新坐下,抚须微微沉吟,随后道:“就如郭郎所言。” 三人遂传下军令,并重新传唤来使官,以本军军令为驻扎青州为由,否决了刘铢所言移驻临朐的提议,仍依军令在两日后领军入城。 令郭信意外的是,刘铢并不阻拦行营入城驻扎,反倒还主动提出划出青州内外军营供大军驻守。 临近青州,刺史长官等官员出城十里相迎,正是农忙的季节,箪食壶浆的百姓自然没有,只有三三两两的稚童在路边玩耍,远远地打量这支远道而来的禁军。 不多时大军由北门入城,又有镇守刺史及属官前来相迎,郭信由郭琼闫晋卿等人前去应对官员,自己则有意地避开他们,骑马观察着青州城内外防备的戍军与街道上虽避开主路、但在行走间仍不住投来视线的百姓。 青州已经很久没有经历战争,与河东、关中那些城墙残破的城池、饥色明显的百姓相比,青州府城街市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居民明显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繁华的市井,拥攘的人群,与东京城的很多地方并无太大差距。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人口即是财富,也难怪如刘铢这些节度使,宁肯移镇到老死,也不愿意回到东京位列三公。在节镇中当“土皇帝”,与在东京当王公的体验差别一定是天壤之别! 入城之后,郭琼以大部步军驻扎城西军营,并在城外另外设营屯驻闫晋卿部马军。 郭信与向训等人接管了所部营垒,刚整顿不久,郭朴便称王世良遣人从东京城前来求见。 郭信颔首单独回到签押房内,郭朴随后引来一名客商打扮的人,拿出印信证明身份后,遂呈上王世良的密信,信中内容是鲁国公侯益已受诏离任开封府尹,新任府尹由皇弟山南西道节度使刘承勋担任,并加官兼任中书令。 郭信遂写下回信,让郭朴安排信使休息给予盘缠,随后独自细细琢磨这件事。 官家的弟弟刘承勋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今年才刚到皇室出阁的年龄,刘承佑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往自家手里收回部分权力了。虽然侯益在本朝的背景确实要差一些,但刘承佑想要调动开封府尹,让实权国公离职赋闲,真有那么容易? 郭信随即又想到侯益那狐狸一样的性子,说不定是侯益从近期的诸多事件中察觉到了什么,故而主动引退也未可知。不过郭信此刻没机会细究此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刘铢赶跑,让符家入镇青州。 移军城内翌日,刘铢再次于府署午间设宴邀请行营将领。 郭信令向训留下约束将士,并做好应急准备,随后带上郭朴和赵匡胤及数骑亲兵一同赴宴。带赵匡胤的原因比较简单,盖因麾下武将里赵匡胤最能打,且生得一张黑脸,看上去就比较唬人。 郭信换上衣服正要出门,却见门外等候的一行人里,亲兵打扮的符昭信竟然也混在其中。 郭信不知符昭信打的什么打算,便叫他前来询问:“此行说不定是鸿门宴,符郎何必在此?” 符昭信挺像样地抱拳道:“将军无虑,我的身份情急之时或许有用。” 郭信见他态度坚决,便点点头不再多劝,带人去与郭琼、闫晋卿两人汇合。 一伙人在营外汇合,郭信见郭琼只带偏将随行,并无亲兵护卫,顿感颇为惊讶,反倒是闫晋卿和自己一样怕死,带了十数骑亲兵前来。 闫晋卿在马上亦向郭信投来目光,郭信笑着抱拳回礼,不论如何,至少眼下大伙在青州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几人进入帅府,将亲兵与身上的佩刀留在前院,郭信向郭朴交代了两句,接着与众将随郭琼一同移步大殿。 刘铢与属官亲至殿下相迎,姿态甚为恭敬,且呼郭琼为兄,拉着郭琼的手一同上殿。 行营诸将见到这番作态,场面气氛瞬间轻松许多,诸将入座之后,舞姬鱼贯而入,在丝竹奏乐中翩然起舞,犹如彩云舒卷。片刻开宴,刘铢起身行酒祝词,诸将属官一同举杯回敬,酒菜丰盛,对于行军月余的郭信等人而言堪称佳肴。 宴席之间,似乎只有丝竹舞乐,美食佳酿,刘铢在太原府曾与郭威有旧,席间亦频频遥举酒杯,称呼郭信贤侄,郭信的戒心稍稍放下。 不多时,身边的赵匡胤离席出去如厕,随后回到席间,凑在郭信耳边用极轻又清晰的声音道:“此殿后有兵甲之声,似有甲士伏没。”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处置 真是鸿门宴! 郭信本就刻意没喝两杯酒,此事酒意登时已醒了大半。 殿内自己这边虽然有许多行营武将赴宴,但大伙既没着甲,兵器也留在殿外,面对刀剑只能束手待戮! 而郭朴和符昭信等亲从又在前院落脚,刘铢既然做了这种准备,自然会对郭信等人的亲随有所防备,眼下草率行事反而会被刘铢察觉,若是决定提前动手,郭信等人就毫无机会了。 郭信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随后若无其事地环顾殿内,视线最终移到正与郭琼对饮的刘铢身上。 郭信向赵匡胤举杯祝酒,佯作笑意道:“我等做客于此,受刘公盛宴款待,元朗一会儿当寻机与我一同去敬刘公。” 赵匡胤端起酒樽后的目光一凛,点头道:“末将明白,自当如此。” 晦气!郭信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看向上座前不久还对自己口呼贤侄的刘铢,只觉得那张酒色浸淫的老脸十分厌恶,两撇斑白的胡子尤其丑陋。他暗中将手深入衣襟,摸到他刻意藏在怀里那柄短刃的刀镡,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有了底气。 不多时,殿中气氛正浓,连郭琼、闫晋卿的脸上都呈现出醉意,刘铢突然起身向众人告罪,称不胜酒力,要行方便后再来饮宴。 郭信随即看了赵匡胤一眼,见后者点头,便当即起身喊道:“刘公且慢!久闻刘公疆场勇断过人,海量也当有千斗!岂能不胜酒力?末将再敬刘公一杯不迟!” “再来一杯!”众人也纷纷起哄。 刘铢先是一楞,随后停下步子笑道:“也好,贤侄所敬,某不敢不从哈哈!” 待刘铢转身正要去取酒樽,郭信不再迟疑,几个箭步冲上前去,连带着撞翻数个几案,座次靠近刘铢的一名青州武将来不及起身阻挡,只好伸手去抓郭信的腿,却被郭信察觉,抢先一脚将其蹬倒在地。 等到殿上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哗然惊呼时,刘铢竟已被郭信捉在身前,并被郭信用短刃抵住脖颈。赵匡胤亦已将身子护在郭信近前,并举起边上掌灯的烛台,猛地往地上一砸,将顶端的铜座砸断后,当做棍棒捉在手里。 “竖子怎敢!” 殿上作陪的青州军将领也围了过来,更有两员酒酣脸红的武将趁着醉意,撩开膀子抢先扑将上来,却被赵匡胤冲着领头者当头一棒,瞬间摊倒在地,另一人随即也被赵匡胤挑翻在地。 郭信见状将手中短刃抵得一紧,怒喝他们:“勿动!动则身死!” 刘铢咳了一声,急得大喊:“都住手!” 部将们一时不敢再上前来,郭琼在旁着急地问道:“郭将军何故如此!” 然而不需郭信回答,一群手执利刃的甲士已从殿外一拥而入,将与宴者围在其中,只是见刘铢被郭信所挟,才驻足不敢轻动。 此时刘铢的手上仍然握着那支酒樽,但酒水早已洒了一身,他瞪大眼睛,因脖子被短刃抵着,只能以一种怪异的调子问:“贤侄在做什么?” 刘铢一张口便是一股酒气,郭信冷眼哼了一声,环顾殿上的甲士及郭琼等人:“我等乃是朝廷禁军,刘公想要设鸿门宴杀我等,未免想得太容易了。来此之前我就已告知城中部将,若久无消息送至军营,便领重兵前来接应。即便我等此时身死,届时此地内外上下,鸡犬也不得残生!城内百姓,亦无法免于兵祸。” 郭琼重重叹了口气,对刘铢道:“刘公何必如此行事?日后悔之晚矣!且叫兵士退下,事情便仍有余地。” 拥上殿的甲士们相顾无言,局面一时沉默,但郭信心里已经松下一口气,此刻刘铢在自己手上,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 郭信遂大声冲甲士们喊道:“若尔等放开道路,本将便恕尔等无过。此刻时辰将到,本将麾下将士或许就在来此路上,尔等速速决断罢!” “唉!”刘铢终究叹了口气,指着甲士们道:“尔等放下刀兵,叫他们过去罢。” 甲士们遂让开道路,郭信等人围作一团,挟持刘铢缓缓退出殿内,恰在此时,前面又是哗啦哗啦一片金属摩擦声,真的有许多着甲武夫绕过前殿冲了进来。 郭信瞧见领头的是向训和郭朴、符昭信三人,当即心下大定。 麾下禁军重新将刘铢的人围在中间,随后向训大步走来,对郭信抱拳道:“末将有罪,来迟了。” 郭信将刘铢交到亲兵手上,重新舒展了手腕,便道:“不迟,是我考虑仍有不周。” 郭朴身上甲片带有血迹,走过来禀报时神情激动:“先前府中人竟不让我等出门,我和符郎只好带人厮杀出去报信,让意哥儿遇难,我真是该死!” “没伤到罢?”见郭朴动容地摇头,郭信便拍拍他的肩膀:“别说死不死的话,太晦气。” 郭信说罢又勉励了郭朴和旁边的符昭信两句,赵匡胤便凑上前来,手里还没丢掉那杆灯台,指向被围住的甲士们,向郭信建言道:“此为帅府牙兵,我等险些死于这些人之手,应尽杀之!” 还没等郭信说话,闫晋卿听见几人议论,突然大声喊道:“刘公乃是重臣,郭将军不可自行杀之!” 郭信心情不佳,此时毫不顾忌地瞪了闫晋卿一眼,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杀刘铢? 向训也跟着禀报道:“此府外面已尽为我军围困,城中各门末将先前亦已遣人前去紧闭看守,主公可放心行事,应无人能够逃脱。” 向训做事仍然周到!郭信赞赏地冲他点点头,但他当然不是好杀之人,何况刚还答应过给退让的甲士留一条生路。 郭信不做迟疑,当场下令,让部下禁军解除府上兵甲,并令向训立即将城内青州镇军及将领尽数调入城外军营,一并收押看管。又派出亲兵去传令留守军营的指挥使王元茂,立即遣人控制四周城门与城内武库,街道施行戒严,非行营军令不得出入。 诸将一片得令之声。 做完这些事,感觉自己处置的比较妥当了,郭信才走向一旁,对负手站在那里、从郭信的人进来开始就蹙眉不发一言的郭琼抱拳禀报。 “末将的人已控制局面,眼下如何处置,请使君明示。” 郭琼的表情不像是惊魂未定,却像是十分懊恼,见郭信的人已开始将刘铢的甲士收缴兵器,郭琼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就由将军看着办吧。” 郭信便提议郭琼先回营休息,郭琼颔首称好,并道:“刘公毕竟开国有功,纵其今日有过,仍应由朝廷决断。” 郭信听懂郭琼的暗示,遂点头应允,正要令赵匡胤领兵将一直低头不语的刘铢与府上亲族家眷等一同收入后院“保护”起来,闫晋卿又提道:“郭将军分兵太多,恐怕照理不及,不如将帅府及刘公等人交由我部看守。” 郭信略作一想,便婉拒道:“都监部下多为马军,看守不便,何况刚遭此一劫,当以修养心神为上,此地事宜还是放心交由本将罢。” 此刻前殿中几乎只剩下郭信的人,闫晋卿便不再多言,与郭琼一同向郭信告辞回去,郭信又命亲兵护送两人回营。 郭信送二人出了帅府,仍目送他们离开,一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郭信细细思索不过是数个时辰内发生的事,仍觉得事情并不如看上去这么简单。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可疑 送走二人,郭信转头进入节帅府内。青州的帅府虽不知是何时何人修葺,但规模不小,形制相当规整。此外,藩镇帅府不仅是节度使日常居住的场所,同样需要在府衙处断政务,帅府正殿以前的部分其实与衙署无异,日常会有幕府官员到衙署上值。 不过此时衙署里只剩下披坚执锐的军汉,郭信交代武夫们不得私自抢掠后,继续往里面走。刚走到前厅边上,就听见一旁的庑殿里传来争吵的声音,前去一看,发现先前在殿上作陪的青州属官们都挤在里面,而几个军汉正守着殿门不让他们出去。 “刘铢之举我等实属不知,军爷开恩放我等出去罢!” “至少给口水喝罢!” “吵什么!敢害俺们将军,若非军令,早杀了你们!” 领头的守殿军汉说着将横刀从腰间抽出半截,但很快,他扶着剑柄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按着将刀刃插了回去。 军汉回头看见郭信的脸,忙退后一步抱拳道:“不知道郭将军来了,卑下失礼。” 郭信认真打量了军汉一会儿,印象里军汉应该是个十将,便道:“很多事并非杀人就能解决,要靠脑子。” 十将诺诺称是,这时庑殿里的属官们也反应过来,有人甚至已经跪拜在地。 “郭将军明鉴,刘铢阴谋图害,非是我等之过啊!” “是啊,我等亦不知情,不然怎敢妄行违逆之事!” 郭信看见里面有些人还比较面熟,应该是在城外迎接时就彼此行过礼的,便问旁边的军汉:“何故将官人们收在此处?” 守殿的军汉露出苦色,抱拳道:“郭将军冤枉俺们了,这些官儿哪是俺们捉来的,是他们自己藏在这房里,赵指挥使便叫咱们几个先看着。” “哦,”郭信瞧了一眼露出祈求眼神的官员们,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尔等之间有无本府幕僚?本将有事要问。” 其中一些人抱拳出来,郭信便挑了其中一个看上去长相端正的汉子,随后对看守的十将挥了挥手:“去叫个识字的军中属吏来,逐一验明印信后,不是幕府官的便放了罢。” “得令。” 郭信在正殿后面找了一间偏院,偏院原本的主人应该是刘铢的某个家眷,院子里还保持着日常生活的样子,亲兵简单查看后从旁边为他收拾出一间屋子,郭信坐下后便叫来刚才的幕府属官问话。 “尔是何人,现任什么职事?” “禀将军,下官姓许名丰,本州人士,忝为幕府军部推官,在府上为赵公制公府文。” 郭信便冷眼问道:“刘铢今日设宴杀我行营主将,此事许推官知否?” 许丰皱眉:“此事不仅我不知,恐诸官皆不知晓!” 郭信佯作怒意:“身居幕府,在主公之侧,如此大事岂能不知!” 许丰摘下了方顶园翅的幞头,颇为硬气地冷哼一声:“当真不知!郭将军若不信,何必说这些话,让兵士将许某的头取走便是!” 两侧亲兵当即便要上前,郭信拦住他们,语气缓和下来,“许推官无虑,我身在将旅,却真不是好杀之人。” 郭信想到殿上甲士进来时,除了刘铢,众属官们的表现确实不像知情,且殿上那么多人,之前两边人推杯换盏时的气氛也很难演出来!刘铢此番设宴密谋行凶,除了麾下牙兵,恐怕知情人确实不多,不然禁军行营已移驻城内,这种事泄露出去风险太大。 眼前的许丰显然也不在刘铢心腹之列。 刚喝了酒,又说了半天的话,郭信这时觉得口干舌燥,遂令亲兵端上茶水,并亲自向许丰倒了一杯,道:“今日遭遇杀身之祸,险些要死在此地,许推官还是恕我失礼罢。” 许丰将幞头重新戴在顶上,躬身接过水,默然向郭信敬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显然也口渴了。 郭信润润嗓子,换上客气的语气继续开口道:“我不想在此事上牵连太多无关的人,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我仍需弄个清楚,不然对上下都无法交代。至于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刘公在青州断然是待不下去了。我问许推官一些事情,还请推官勿要向我隐瞒。” 许丰点点头:“郭将军明义,甫遭横祸尚能有此心境,下官敬佩。将军想知道什么,下官定以实情相告。” 郭信称好,便开口问刘铢称病搁置入朝之事,以及今日之事是否早有预兆。 许丰微微沉吟:“官家诞辰,诸镇皆有移调,唯有刘公诏书只言入朝,不言移镇,亦不提入朝晋官,刘公对此确有不满,意欲以称病表示尚有节镇之心,此事青州众官皆知。 但听闻朝廷禁军行营将驻青州,刘公便在府前提到过,要将收过春夏的盐麯税后赴朝请命……是本月的早间事了,将军只需稍一打听,应还有不少人记得。故而今日殿上之事,完全出乎下官意料,诸同僚亦皆十分惊诧。” 许丰说着抬头看了郭信一眼:“好在郭将军识破,不然下官或也将因此受挟为贼了。” 这事里面果然有蹊跷!听许丰所言刘铢明明已经准备离镇,今日何必还要设鸿门宴杀自己等人?而且禁军已在城中,死了自己还有向训接任掌军,他哪来的胆子? 其实郭信此刻已经不在乎刘铢做了什么、想做什么,毕竟更大的事还在后面!他只想搞清楚刘铢是否真的只是脑子一热,独自与身边心腹策划了整个事件。 郭信又细问几句,一番问答后,看出许丰确实不知详情,正逢这时门外亲兵禀报称符昭信请见,许丰遂趁机向郭信告退。 郭信点头应允,等到许丰离开后就吩咐郭朴:“叫人暗中盯着此人,看他是否会去见什么人,且不能叫他跑了。” 郭朴应声而去,郭信又将符昭信请进来,并屏退了身侧亲兵,单独与符昭信说话。 符昭信进屋先是一番告罪,称自己判断失误,没想到刘铢真会干出这种事。 郭信瞧了一眼符昭信,符昭信脸上的惭愧似乎不是装的,郭信便请他对坐,并递上茶水说道:“符郎恐怕没看错人,只是因为其中变数符郎尚不知晓。 符昭信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疑问道:“什么变数?” “想害我的并非刘铢,而是另有其人!” “何人要对郭郎下手?” “闫晋卿!” 郭信将三个字的名字咬的清楚,却并非是他乱说。 主要是疑点太多,首先就是闫晋卿身上的密诏,那封情况不对则擒杀刘铢密诏是真的,但是只要稍想一想,若是小官家和党羽想在行营除掉自己,仅靠闫晋卿那点人根本无法保证成事,最好的方式也是用密诏的号令引求外援,而假借刘铢的手杀自己则再合适不过。 谁能保证那闫晋卿身上只有在兖州示人的那一封密诏? 此外今天闫晋卿的表现也十分可疑,在郭信胁迫刘铢时闫晋卿没站出来说一句话,偏偏是郭信在处置后续时突然冒出来告诫他不要杀刘铢。那时连一直相信刘铢的郭琼都没说什么,闫晋卿为何想要一个险些就在宴上杀死自己的人活着? 但如果设想今天的鸿门宴实则是闫晋卿和刘铢勾结好的设计,似乎一切都能说得通,且这样的安排非常隐蔽巧妙!盖因刘铢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以为与朝廷官家不对付,如果借刘铢的手杀了自己,到时连父亲郭威都只能怪刘铢,根本怀疑不到别人身上——而对于想要继续掌权的刘铢,身居宫中的官家又恰恰可以给他开出足够的报酬。 郭信认为自己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青州八成是宫中早就设计好的一桩戏,从调令自己领兵开始,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出戏。而如果真的是闫晋卿提前勾结刘铢设计除掉自己,那这件事显然还没有真正结束。 郭信简单说了自己的部分猜测,但只提闫晋卿,并不提宫中的人,许多事并没有必要说得太清楚。随后就静静等待符昭信的反应。 符昭信果然表现得十分惊讶,呷了一口浓茶,才缓缓道:“郭郎所言……关系十分重大,我将传达家父。” 符昭信自然无法代表符家做决策,但郭信要通过他传达给符彦卿一些已经十分明显的信号,在真正引起风暴的大事发生前,总不能让符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郭信引开话题,谈及将要请符彦卿领兵入镇之事,符昭信便称将写信向符彦卿陈明青州之事。 两人又闲谈两句,其实在郭信看来,符昭信和符昭序两兄弟很不一样,符昭序确实是按照武夫标准培养的藩镇子弟,只是没那么粗野罢了,而符昭信谈吐间则比他的长兄还要像一个读书人。 不多时符昭信将要告退,郭信送他出门,正遇上赵匡胤找了过来。 赵匡胤只是看了符昭信一眼,便禀报道:“府上人等均已收入后院,末将令兄弟们日夜看守,不会逃脱一人。” 郭信颔首,赵匡胤又凑近一步道:“刘公府上美姬众多,且妻女样貌不凡!如今尚有一女在阁,末将是否令人将其请来为主公一看?” 郭信赶紧用余光看了符昭信一眼,果然见脸上含笑,投来揶揄的目光。 “看什么?严加看管,不得让手下冒犯!”郭信顿时皱眉无语,自己未来的舅子就在旁边,这黑脸太会挑时候。 赵匡胤一头雾水,只得抱拳称是。 第一百六十七章 胆大 送走符昭信,郭信又重新回到院里,这间偏院其实不小,左右都有厢房,再后面还修有一间矮阁。郭信走进其中一间放置书架的厢房里随意翻翻,翻出来纸笔等物,便找了案子挥笔写信给在东京的王世良。 倘若针对自己的密谋已经开始,东京那边就还要更早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唤来郭朴将密信封入蜡丸,并令人快马送去东京后,紧绷的神经才略有放松。郭信当即决定不回军营,就住在帅府上。 或许此举显得有些高调,但郭信对闫晋卿已升起十分的戒心,高墙深院、亲兵环卫的帅府反而更令他放心。 今日的事一出已经提醒了郭信,只要他稍有松懈便仍可能使自己陷入险境! 郭信感受着这无形而巨大的压力,也感受到自己的心态有所变化。先前他不过只想安分地跟着行营干完差事,就等着河北生变后影响符家倒向自家。但如今看来,哪怕是在离东京、河北数百里之遥的青州,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必须要把足够的实力握在手里。 而自己眼前最大的力量无疑就是东路行营所隶属的近五千禁军。郭琼明显太老了,今天的事就能看出来郭琼已不再是一名合格的、能够果断掌控局势的将帅,剩下的闫晋卿更是草架子,若不是郭琼郭信两位实际领兵大将敬着他背后代表的人,底下武夫们根本不会听他的! 郭信一边思量一边带人走上那间阁楼,阁楼不大,但修得灵巧,里面拢共两层,郭信留下亲卫,独自沿梯走进上层,里面有床榻书案等,空气中隐约还有胭脂味,明显时常会有女子在此独处休息,一旁视线中出现的漆雕妆奁很快就印证了他的猜测。 郭信走到西面窗前,推开窗户,时辰已到黄昏,日轮将要垂落,但剩余的部分仍在发出晖光,映得半边天幕都是通红,远处的坊市、城墙,再远一些的群山都被掩映在这片红霞之中。 郭信随即想到,如今的多数人们还持有天圆地方的观点,但他却清楚,在眼前的太阳落下时,万里之外的地方会则会有太阳照常升起。有日落即有日升,是远比自己眼前的城市、乃至远处的群山还要久远、还要无法违抗的真理。 郭信长呼一口气,察觉到内心持久的压力和某种激动的情绪无法释放,回到楼梯前对亲兵道:“赵指挥使先前说的刘家女郎在何处?将其带来见我。” 当即就有亲兵领兵而去,郭信回到窗前,能看到那两个披甲佩刀的汉子走出院子,直到消失在转角处的树下。他能想到当那两个人出现在一个小娘面前,小娘脸上的表情该是多么无助害怕!即使在数个时辰之前,那时她还是这个府上的主人之一。 自己行事是否变得太大胆、太不谨慎了?郭信望向一点一点沉没下去的日轮,想到这片土地上将要发生的巨变,似乎眼前这些事也算不上什么了。 翌日一早,郭信醒得很晚,刚穿上衣服出阁,赵匡胤便前来禀告,称许多青州官员正在前面的府衙前等候拜见。 郭信便将衣袍又整理了下,转头看了一眼阁楼,窗页边的身影一闪而过。 “叫人看好此阁,找原先府上的女仆进去伺候送饭。” 赵匡胤称是,郭信想了想,便走上昨日的正殿,令郭朴去请等候的官员们入内说话。 许多都是昨日庑殿里见过的属官,此时拜于殿上,有声有色地向郭信诉说刘铢在镇为政暴虐,导致官民苦不堪言的往事,并称特地前来感谢郭信领“天兵”收押不法,除此外还请来了一群不知真假的百姓一同在府衙前跪拜声呼感谢。 郭信自然知道这伙人的心思,便作出样子,令各衙署官吏暂先仍领本职,等待魏国公符彦卿入镇后再行决断本镇事宜。 等待众人从殿上告退,郭信却看到推官许丰的步履缓慢且举止犹豫,便单独叫他到庑殿问话:“许推官有话对我说?” 许丰行了一礼,道:“刘公在镇时为政苛责,尤善敛财,仅私盐一项就填有数口深井,府库加征夏秋亩税更是无算。下官为刘公幕府征辟,如今恐已无望仕途,只是本镇夏税将近,恳请将军征府上私产等赏赐将士,或可蠲免本镇夏亩增税,许某便也对得起这官身了。” 这许丰这么无私?不过如何治理节镇,该由节度使说了算,郭信不可能在这事上得罪符彦卿。至于处置刘铢的私产虽然也有擅权之嫌,但郭信已经与刘铢和宫中之人彼此视为仇敌,如今似乎也没必要在意这些。 郭信微微沉吟,便道:“朝廷征税自有三司额定,先前私加诸税自当暂停,不过此事需待魏国公入镇后再行议定施行,本将届时会向魏国公建言。” 许丰欣然接受:“如此甚好。” 郭信遂让郭朴带上军中属吏,与许丰一同清点刘铢“不法”所得。 待到午后,郭信便令人去请郭琼和闫晋卿及行营诸将前来帅府议事。想要获取某种地位,至少要先把姿态做出来。 议事之地仍在正殿,只不过昨日同样的地方刚发生了那些事,入殿后郭琼两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郭信仍请郭琼落于主座,随后开口提议,应当立即派人前往临淄,请魏国公符彦卿依照朝廷移镇安排,克日领兵入镇青州。 说是提议,但郭信说罢只询问郭琼意思,待郭琼道好后,当即便发调军令。 随后郭信在殿当众宣布,将以府上罚没财物赏赐行营上下将士,诸将当即欢欣鼓舞。 众人又闲论片刻,郭琼再次请求郭信勿要处置刘铢,郭信默然以对。 闫晋卿也趁机提起道:“我已写好奏书陈明事因,郭将军既已罚没其私产,不如遣人一同将刘公送归东京,届时由朝廷决断,待魏国公入镇后,我军仍以南部军务为要。” 郭信当即拒绝了这一建议,并用毫无商量的语气断然道:“我等险些死于此地,事因究竟如何,恐怕还未可知!若不调查清楚,郭某无法对上下交代,就算我愿放人,下面的兄弟们也不会同意。” 参与议事的向训、赵匡胤等人当即附和,连郭琼麾下部将也多有赞同之声。花钱仍是收买人心最好的法子,还没打仗就有赏赐,无法不令大伙高兴,至少能快速将郭信拉近到“自己人”的关系中,态度上也对郭信多了几分恭敬。 郭信盯着闫晋卿,视线毫不畏惧躲藏,帅府和城里都是自己的人,只要自己没有下令,闫晋卿做不了任何事,除非强行撺掇郭琼想要火并! 闫晋卿见状只好无奈称是,郭信继续宣布待清点财物后,将按人头分发各军毫无偏私保留。 殿上气氛更加热闹,诸将目光热切,纷纷抱拳向郭信行礼,一片拜谢之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心虚 青州帅府的阁院里,郭信披上单衣,推开二楼的窗往外望去。昨夜下过一场小雨,院子的树木草叶上还留有雨后的水珠,院里的砖地上满是被风雨打落的枝叶,偶有两声鸟鸣引起郭信的注意,却没有在枝叶间寻见它们的影子。 刘家的小娘穿着轻衫来到郭信身后,干哑的声音怯生生地问:“将军休息好了?妾为将军更衣罢。” 郭信回头,看向在家中排行第四而被唤作四娘的小娘。经过一夜的风雨,小娘的脖子和手臂上同样散乱着一些冲动后留下的青痕,在白净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迎着郭信的视线,小娘将轻衫的领子拉紧了一些,郭信顺口道:“四娘应该每天都盼着我早点走。” 刘四娘咬唇不语,郭信瞧着她的样子,也不禁微微叹气。当初强行把她要来,是出于对刘铢办事不讲规矩的愤怒和恨意,但这许多天过去,即使当时的处境那么凶险,如今想起来内心也早不再有那么多波澜。 郭信自觉不是那种特别记仇的人,到了这个位置上,人们很少会无缘无故就去害一个人,多数都是出于利益做出的选择罢了。 当然,不记仇也并不意味着宽恕,郭信就很想杀掉刘铢。但此时真找不到借口,虽说有可擒杀刘铢的密诏在,但密诏的解释权完全在都监闫晋卿口中,闫晋卿无疑是不想让刘铢在青州死掉的。且从理论上来说,刘铢这样的大员未经朝廷审判,其全家并未获罪,若仅凭自己快意杀了,恐怕以后和各镇也不好再做朋友。 郭信重新凝望窗外不语,刘四娘似乎以为郭信在等她答话,一时间酸楚和委屈瞬间又涌上心头:“妾并不盼着将军走……只要将军能放过阿父阿母他们,妾愿意一直服侍将军左右。” 郭信扭头,瞧着小娘脸上强作出来的微笑和盈满湿润的眼瞳,就断定刘四娘肯定没有这样卑微地讨好过什么人。短时间内一个人的境遇差别如此之大,仅仅是接受这样的现实恐怕都不容易。但归根结底是她爹刘铢决策失误,总不能都怨到自己头上吧? 郭信伸手想要去够小娘的脸,小娘本能地向后要躲,察觉后又顺从地迎了上来,郭信的手停在她的眼眶上,用手指轻轻勾去了她沾在眼边的泪水。 “四娘是很漂亮的,何必要哭丧着脸?你爹差点杀了我,我这几日对四娘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些过分,但至少没杀任何人罢?” 刘四娘点点头,郭信遂不再理她,任她毫不熟练地为自己更换出门的衣裳。 步出院子,在外等候的郭朴便道:“昨晚落雨,符家大郎的快骑来报,称他们日程要延误一日,明日才能到青州,并送来魏国公书信。” 郭信点头表示知道,从郭朴手中接过信,郭朴又问:“今天意哥儿还要请行营诸将来饮宴?” 郭信在等候符彦卿大驾的几日里,白天便是在府上与行营诸将行酒饮宴,晚上则是在阁楼里和四娘作乐,偶尔写信给远在东京城中的郭侗、张氏和王世良等人,看上去几乎没干正事,但又好像都是正事。 郭信不语,先拆开符彦卿的信看了一遍,除了问候客套的空话外,便是以新旧节帅不宜相见为由,建议郭信将刘铢尽快送往东京等待朝廷安排。 这符彦卿真是一点也不想沾上事! 郭信对此也无可奈何,不仅郭琼一直不想处置刘铢,符彦卿也要出于自身身份为刘铢说话,导致自己对刘铢竟没有任何法子,哪怕是将其留在青州都不可行了。 郭信深感烦闷,把信揉作一团塞到怀里,对郭朴道:“去叫赵匡胤来。” 赵匡胤近日一直在帅府宿卫,很快就身披甲胄前来拜见,郭信便道:“元朗可安排车马,今日就将刘铢一家遣送去东京。” 赵匡胤点头称是,临走时又问道:“刘氏女郎如何处置?” “一并送走就是。” 随后郭信来到书房,准备向郭威写信。自从离开东京,郭信还未曾向远在魏州的郭威写过一封家书,如今因刘铢而延伸出来的一连串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郭信便决定将青州诸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察觉到闫晋卿与刘铢似乎有所勾连之事一并阐明,至于郭威收信后会怎么想、怎么做,郭信仍对郭威的眼光和能力有十足的自信。 刚遣亲从怀信出去,符昭信又前来问候。符家即将入镇,符昭信也不用再假扮身份,以符家子弟的身份在郭信左右临时处置收编州府镇兵事宜。 郭信引符昭信在书房相见,两人寒暄两句,符昭信便道:“我见府外车马齐备,郭郎要放刘铢归朝?” 郭信颔首,符昭信继续说道:“刘铢毕竟是先帝旧臣,在东京交好甚多,此去之后,多半能够无事。反而郭郎放过他,在朝中将树一大敌,日后或许麻烦。” 郭信微笑道:“我不过是行营副将,主将与魏国公都意其归朝,我又如何能软禁刘公?” 提及父亲符彦卿,符昭信倒也不觉尴尬,凑上前道:“我有一策,不知……” 郭信打断他的话:“咱们这般关系,但说无妨。” 符昭信遂轻声道:“淄青道向来多匪,契丹南下晋室时,山东为盗者有数万之众,今尚有余匪藏匿山林之中,郭郎不如遣人寻之,或干脆选亲信扮作匪徒,于途中将刘铢一家杀之!” 郭信脑中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可行,但随即又不禁自问:真有必要这么干? 自己在东京真正的敌人就是小皇帝,刘铢这种人回到东京无兵无权似乎也起不到更大作用。 郭信稍一思量,还是拒绝了符昭信的提议。 不过对于符昭信频频示好,甚至是出动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动机,郭信也能够猜出一二。符彦卿子女众多,但最出众、也最受家中看重的仍是长子符昭序。同样作为次子,符昭信是在兄长的光芒下成长的配角,而在郭家,处境比较尴尬的反而是不习军武的长兄郭侗。 符昭信自然不会再劝,正要告退,郭信拦住他。 “对了,我倒还有一事相求。” “郭郎请讲。” “我与刘家小娘之事,兄还是勿要告知魏公他们和金缕罢?” “哈哈!”符昭信笑了两声,“郭郎是以为我家大妹善妒否?且放宽心就是,此事不值一提。” “嗯嗯。” 郭信随口应答,他早就领教过那位娘子的聪明和主见,当下竟突然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心虚之感。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道路 六月初,符彦卿的人马就已离开临淄,并由符昭序领部下马军先行进入青州接管本镇军事。郭信按照日子,与麾下诸将及青州主要官员一早就出城相迎。 等了许久,终于望见数百骑的马队打着旗号从西边的官道缓缓行来,并很快就有几骑离开队伍策马而来,等距离近了,郭信瞧见领头者正是符昭序。 郭信下马在道左等候,随同的还有符昭信。 郭信用马鞭遥指符昭序,对着符昭信夸赞道:“符大郎马术了得,前些时候在东京时,听说官家又赏了御马?” 符昭信点头称是,微微沉吟却说道:“官家和驷监毕竟不识马,那匹御赐身上虽流着贵种的血,但在宫中被人照料得太精贵、性子又娇,在战阵上恐不堪用,平日里还得费心喂养,故而阿父和兄长对御马并不多上心,反倒近来多在乡野括马为用。” 符昭信似有所指,郭信不及细想,符昭序已经到了近前。 符昭序身穿白色缺胯袍,头戴高立的硬脚幞头,颇为潇洒地翻身下马,在一伙人中迎着当首的郭信大步走来,口中笑称道:“东京一别不过两月,未曾想又在青州城下与郭郎相见,更没想到此番仍是郭郎为主我为客。” 郭信笑道:“兄哪来的话,青州已受魏公节制,若论主客,为客者该是我才对。城中帅府我也已令人收拾得当,兄今日便可入住。” “甚好甚好,有劳郭郎了。”符昭序又与兄弟符昭信彼此点头示意,随后叉手向四周将领属官行礼,寒暄两句完成礼节,一行人便上马入城。 穿过门洞,马上的符昭序便感慨道:“幸有郭郎,否则不知何时我与阿父才能入得此城,寄于人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符昭序说的寄于人下自然是指现在的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郭信与慕容彦超不熟,但数年前在魏州城下的大营中也曾见过数面,印象中确实是比较暴躁自利的人。看来慕容彦超并不太待见符家? 符昭序很快又问:“不知刘铢现在何处?” “昨日收到魏公书信,我便已令军士护送刘公与家眷归朝,此时估计已至齐州境内。” 一行人谈笑间到了帅府,符昭序向众人告知符彦卿到镇之日,便与郭信遣散众人回去,与兄弟符昭信和郭信三人一同入内商谈。 符昭序代表符彦卿到来后,郭信自然将主位让给他。三人在小殿内坐定,先谈论起收编刘铢留下来的镇兵牙兵,以及州府幕府官吏安排等入镇事宜,郭信想起答应许丰的话,也趁势提及刘铢在镇增税众多之事,随后便不再多言。 公事谈过之后自然说起私事,符昭序很快就提道:“过几日大妹也会随阿父到青州。郭公在河北戎马倥偬,父亲的意思是郭郎与大妹的婚事不必久拖,待郭郎今年行营军机结束之后,便在青州与大妹成婚,班师时可携大妹一同去东京。” “如此甚好,待我回头再写信向父亲说明,若父亲应允,就如魏公之意办吧。” 郭信说罢有些感喟,自己为符家着想了许多,如今至少能感受到符家对自己的看重。只是对于将符金缕这样活生生的女子作为某种筹码来谈,郭信依旧感到心情复杂,许多个人的考虑在两个家族维系感情与利益的目的面前并不重要,亦如先前符家差点与李茂贞联姻时的境况。 郭信这时似乎有些理解当初符金缕为何那么想要推掉与李崇训的亲事,那个时候的符金缕同样处于一条难以违抗的命运安排之中,如今与自己的婚事似乎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区别只是两人曾做过“共犯”。 怀着许多复杂的心情,郭信在青州继续等了三日,魏国公符彦卿的人马终于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官道上。 藩镇军与禁军本质上都是职业军人,故而会携带家属随节度使一同入镇,再加上符家自己的亲族,沿官道西来的行伍规模颇为壮观,无数人头车马流动在道路上望不见尾,亦显示出符家家底实力依旧雄厚。 郭信再度与符家兄弟一同出城迎迓,不过这次领首迎接魏国公大驾的还有行营主将郭琼与兵马都监闫晋卿。 郭信遥望车队,心想符金缕此刻应该同样在某辆马车中,她自然知道自己将会出现在迎接的人群中,说不定还会从车里向自己这边张望。不过眼下顾不上他遐想,符彦卿的车驾很快就停在众人面前。 符彦卿的年纪不小了,这样的远门出行需要车驾而非乘马。众人一同在魏公车驾前行礼问候,比起前几天的符昭序,符彦卿显然要淡定得多,只是露个脸向众人说了两句场面上的话,与郭信也只是对视后微微颔首便算结束。 符彦卿入主青州后很快便开始在府中视事,郭信自然无法继续住在那间阁院里,与行营禁军一并让出青州,入驻城外的大营。 青州节度使接任的风波既已结束,恰逢留守淄州的章承化报称朝廷向东路行营调拨的粮秣已陆续运抵,行营主将郭琼便邀行营指挥使以上将领议事,开始考虑施行原定的方略,从青州南下密州、沂州等地驱赶、拔除唐军在淮河北岸沿线设置的沿河军寨。 中军营房内,郭琼与诸将一同讨论具体的用兵之策。淮北唐军的分布作为军情早已为郭信等人所知,不过因为夏季涨水的缘故,近来又有一些变动,但唐军在淮北仍有水陆大小军寨据点十余处,兵力总数大概只在四五千人,但此外据说唐将皇甫晖在淮河南面的海州屯由万余大军,可能会随时以北岸的支点登陆进犯。 淮北虽是己方境内,一直以来主动权却并不在中原手中。不过郭琼等行营诸将对战况却比较乐观,相信大军一至就能打开局面,盖因先前几次唐军进犯时,就常有被州县镇将领兵击退的情况,对比之下,身为禁军的大伙似乎对自己的战力抱有绝对的自信。 故而行营中郭琼、向训等人的想法都比较简单,大军先去了再说,从密州开始自东向西将唐军在淮北的势力逐一拔除。 闫晋卿似乎并不知兵事,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 但郭琼很快发觉郭信也在议事中未发一言,便问:“郭将军以为如何?” 诸将都目视郭信,等待他的见解。郭信遂起身走到一张案前,端起茶盏斜斜地在案上倾倒出一道水痕,随后以手指向水迹示意众人。 “假设此为淮水,若如诸位所言我军由东向西驱除唐军,而淮河为唐国水军控制,唐军便可以通过船只上下调兵,相互支援十分便利,以密州看唐军大部均在上游,坐船一日可从沂州境内直下密州。届时唐军便容易在其地利处聚兵引成大战,我军素不惧敌,但不能以优势兵力分而歼之岂不十分可惜?” 众人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向训很快也跟着道:“确实如此,且若我军一时不能破敌,成为相持之势,若敌再有大军由南岸及时支援,我军届时反将成兵力单薄的一方。” 这时不少将领都开始赞同郭信的看法,郭信环视一圈,遂道:“不如先遣斥候,再去详细探明唐军各处军寨位置虚实,待我军南下后,先行集中兵力翦灭其中较大的军寨,最好能与州镇军配合,约定日期同时发难,令其收尾不能相顾,随后再行扫荡残敌,如此一来便容易许多。” 参与军议的人里本就有一半是郭信部将,郭琼的另一半部将这些日子也和郭信走得很近,在郭信阐明道理后,众人很快形成共识,遂商议过具体细节后,由主将郭琼发布军令。 郭信将行营的军议完全掌控在手中,但他内心实则并不想跑去淮河边和唐军较劲,一则远去淮北之后与东京联络的时间间隔会变得更长,更加无法预料宫中皇帝何时进行下一步行动;二则战争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事,先前在关中时,蜀军被传说得那么不堪战,一样需要认真对待,更何况只要打仗就多少免不了损兵折将。 不过行营上下士气正盛,大伙都想着如何在孱弱的唐军身上捞取功劳,郭信无法在这个时候给军汉们留下怯战的印象,遂只能走另一条路,即迅速结束南边与唐军的战事,最好能在东京生变前就回到青州与符家完成联姻。 第一百七十章 晨光 东京城的大内宫城中,刘承佑一早地就从暖帐中爬起身来,小舅李业前段时间送来的女子还睡在榻上,被刘承佑的动作扰醒,作着娇媚地口吻问他:“官家再勤政,也不至于这么早起来罢?天还未亮呢。” 刘承佑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踢上鞋子,只披上单衣便推开殿门。随即一阵寒风迎面吹来,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平日里他是绝不肯吃这等苦头的,但他今天怎么没法再睡下去。 这时门外候着的内监也听见动静,连忙向他行礼,刘承佑摆摆手,便叫内监去唤宫女来为他更衣准备参加今日的例朝。 刘承佑很快就坐在了广政殿边上的西暖阁里,平常的日子里,他只有在朝会之后才在这里召见小舅李业等近臣,但今天他来得格外早,距离参加朝见的百官入宫还有一段时辰,他屏退了内监,独自坐在熟悉的御座上,他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坐在这里就感到安心许多。 这是阿父,或者说先帝刘知远曾坐过的位置,那个时候常来这里跪伏听命的还是史弘肇、杨邠和郭威等人,而自己还从未在暖阁里单独召见过这些阿父留下的顾命之臣。刘承佑闭上眼睛,想象着史弘肇等人像面对阿父一样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揣摩自己的心意…… 但刘承佑很快就无法抑制头脑里不断冒出来真正现实的想法:李业和闫晋卿等人的法子根本没能除掉郭信,郭信是否已经对李业他们的阴谋有所察觉,并将怀疑告诉了郭威?刘承佑忍不住又将东京城里禁军人马盘算了一遍,简单的算术题,郭威在魏州的兵马是东京禁军数倍! 到底为什么让那么多兵马离开东京?说好的契丹人为何一直再没出现在河北与郭威交战?但小舅等人说的话亦有几分道理——在东京的禁军再多也根本不会听自己的。 刘承佑呆坐着,直到暖阁门外东侧柱础的垂影逐渐短了,估摸快到例朝的时候,刘承佑便喊来内监,去请小舅武德使李业先来暖阁见面。 李业赶到暖阁时,被刘承佑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刘承佑在御座边上走来走去,身上虽然穿着章服,冠冕却歪在一侧,垂缀的珠玉摇动不停,脸色也浮现着李业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酒色痕迹。 感到这两天官家的神情恍惚,与往日大不相同,李业自然知道其中原因,遂不多说话,走上两步,从怀里摸出一枚丸药,递到刘承佑面前,道:“陛下尚需等待时日,诸事托付臣等去办就是,想再多也没什么用处。” 刘承佑毫无迟疑地捏过丸药,一口吞服下去,终于坐回在御座上。 只是刘承佑依然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业,忽然他示意李业上前来,对李业耳语道:“那种事我不敢再做了,我们拿郭二郎都没办法,郭公如今在魏州横兵十万,咱们又怎么对付?” 李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还是只能先宽慰道:“先不算郭家,在东京城里咱们至少能成事!只要控制京城,剩下的禁军还能听咱们的,而外镇之中有陛下的两位叔父刘崇、慕容彦超,驸马宋偓、还有臣的兄弟李洪义、李洪信、李洪建,这些不都是自家人?有这些人在镇拱卫,咱们依旧是多数人。” 刘承佑当即追问:“叔父和舅舅们拢共有多少兵马?” 李业咬着牙道:“最少二十万!且各镇控制着河津要地,就算郭威胁迫行营部众一起反了——这时最坏的情况了,只要诸镇扼守险要,并令各地入京勤王,郭威并不可怕,陛下尽可无虑。” 刘承佑低头长出一口气,不知是数字还是丸药的作用,脸色重新恢复了红润,李业趁势便道:“还有一事。刘铢就快入京了,虽未能借他除掉郭信,但听闻其女在青州被郭信奸淫,如今一定对郭家怀恨在心。此人可用,陛下可在此时施恩,令其代陛下皇弟行开封府尹事,并掌一部禁军,咱们在东京城做事便更有把握。” 刘承佑点头称好,又问道:“刘铢的鸿门宴被郭信识破,此时将他任为要职,郭信不会有所怀疑罢?” “刘铢乃先帝旧人,又已持节,官资如此怎么也说得过去。至于郭信那好色、奸诈之徒,陛下何必惧他?闫晋卿尚在其行营之中,咱们或还有机会除之!” 这时内监进入称百官已入宫门,两人便不再多言,李业先行告退,刘承佑则唤来内监重新收拾了行头。 跨出暖阁,望着晨光中巍峨矗立的广政殿,想象着片刻之后又将在殿上看到杨邠史弘肇等人,刘承佑忍不住叹了口气。 …… 太阳才从东面的青绿大地上初升,郭信骑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预想今日又该是个晴天,随即重新转头,望向一里地外,正在熹微晨光中冒着滚滚浓烟的唐军水寨。 早间的风从河面方向而来,卷得郭信身旁掌旗的亲兵将手中长杆稳了又稳。风也带来了水的腥味和远处水寨燃烧的味道,离得太远虽然闻不到血腥味,但风声中仍不时传来喊叫和嘶吼声。 不论如何,马上的郭信终于能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或许是听说过太多名将们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的故事,即便郭信已经参加过那么多战事,但每次战场的结果还未尘埃落定时,不论前期优势多么大,准备多么充分,他照样不会感到轻松。 按照行营军议的部署,汉军东路行营以及随从配合的密州刺史王万敢、颍州镇将白福进两部,将互相拆分为四路兵马在六月望日前后同时对唐军在淮河北岸最主要的数座水陆军寨发动进攻,而其中最大一座,守军民夫足有两千余人,且停靠船只上百艘的河边水寨正在眼前的一片浓烟滚火之中,战场已经再无悬念。 这时向训的声音道:“这两日天气极好,月圆之夜加之北岸夜间风向均对我有利,郭将军选择火攻十分明智!想必我军在各处的进展亦能顺利。” 郭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部将们的面孔上都显露着轻松的神色,遂向郭朴道:“立马派人告知郭琼和密州、颍州各军,我军已攻除唐军北岸主寨,并将各军情况速速回报。” 说罢郭信便招呼诸将一同前去军寨查看战场收尾情况。 军寨外原本挖有浅壕沟且设有鹿角等阻碍,但在昨夜就已被进攻的汉军收拾妥当,通路十分宽阔。郭信与一群人骑马进入营寨,战斗结束的汉军将士陆续在寨内各处灭火,地上陈尸不多,唐军士兵多数被俘,眼下正被汉军集中看押,许多唐军士兵的身上都未着甲,蹲在地上冻得哆嗦。 仅在几个时辰的混乱之后,郭信就已能率众走马进入营寨,不仅是因为汉军的夜袭和火攻,唐军的抵抗显然并不激烈。 入得寨内,很快就有一片马踏声和甲胄叮咣的摩擦声越来越近,参与主攻的赵匡胤和王元茂等各部将领陆续前来将旗下拜见。 一场大胜无疑是武夫们最快活的时候,郭信与诸将谈笑一番后,便大加夸奖诸将作战用力,他认出其中有几人是郭琼的部将,更是对他们格外夸奖了两句,随后当众下令,将营寨内战利分发有功将士。 赵匡胤翻身下马,抱拳道:“只可惜末将等作战仍有不力,未能抓获唐军主将,且贼众坐船跑了不少人!” 赵匡胤的话当然是客气,郭信当即哈哈大笑,用马鞭遥指对岸,对诸将笑称道:“元朗现在坐船追去已来不及,且放归去,再等数年,南人迟早为我等所执矣!”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上船 进入七月中,已是入秋时节。郭信在前军,与一众行营将领商谈班师事宜。 经过近月余的攻伐,汉军已拔除唐军在淮河北岸大小十余座军寨,并俘获兵员辎重众多。不过在郭信看来战果仍有些可惜,主要是未能俘获太多唐军的船只,尤其是高大的战船。 唐军在陆战时的表现可谓不堪一击,数日之内北岸较大的军寨便均被汉军攻破焚毁,甚至有些唐军小据点中的守军听闻汉军动向,还不等汉军攻来就弃寨乘船跑了,且有不少唐军在受到攻打时从容坐船逃命,并因担心汉军乘船追击而将剩余船只凿沉、烧光。 汉军几无船只可用,而唐军在水面上却几乎是无敌的存在,郭信等人对此也毫无办法。不过战役目标已经达成,唐军在北岸再无根基,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无法再轻易引大军渡河进犯了。 淮北的气候与东京差别不大,时下秋风未浓,花草树木不像关中和太原一样凋零得快,但天气在晌午过后仍然多了几分凉意,而官道上列队前行的步卒与车马行进时的辚辚声又带来许多肃杀之气。 临近沂州,郭信在马背上望见官道边上的长亭中已站了一伙人,不等他吩咐,郭朴就已拍马前去问话,不多时便回报称是沂州刺史听闻行营班回的消息,亲自领州官前来为禁军接风祝捷。 郭信欣然点头,并环顾身边的将领道:“刺史盛情,我等本该速去见谢。只是行营主将郭公尚在身后中军,若本将代之领诸位前去,只怕有失礼数啊。” “计议破敌之功,多出自于将军,郭将军所言过谦了。” “本役意哥儿功劳最大,对面不过一州刺史,何需禀报主将,我等随意哥儿前去谢礼了就是!” 见包括郭琼部将在内的一众将领均表示赞成,郭信当即大笑,随即挥斥马鞭带领诸将策马向长亭而去。 郭信带领诸将在长亭外下马,穿戴整齐官服的沂州刺史慕容章忙与众官出亭相迎。 慕容章与郭威年纪相近,年纪不算小了,至于他虽与本镇新到任的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同姓慕容,但两人却没什么亲族关系,显然在朝中也没什么背景。 这样的刺史在如今的地方州县中并不少见,兵权完全在本镇节度使手中,且因为中原朝代更迭太快,也没什么机会在朝廷中交往出太复杂的关系,最多也不过是地头蛇式的人物,面对郭信这样的禁军将领,两人虽官阶相同,但实际地位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不过郭信向来对待文官也比较客气,完全不像此时如史弘肇一样的许多武夫,手握兵权桀骜惯了,完全不把大小文官当同僚看。 或许受到郭信客气的态度影响,慕容章同样以恭敬的姿态向诸将执礼,并令仆从呈上酒水,与官员等向郭信与诸将祝捷。 郭信瞧着慕容章的样子,想到大军南下时也曾路过沂州,不过那时行军较急,没有太多机会与慕容章相处,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对眼前这位刺史有所了解。 慕容章随后称已在城外安排馆驿,并准备了营地供大军暂驻。 郭信笑着应答,提出要将最大的屋舍留给主将郭琼后,便答应慕容章先去馆驿中居住。 沂州城外的驿舍,这里早已被擦拭得窗明几净,郭信安顿在其中一间院子中,院子不大,同样有两间配屋,乍看竟与东京城中自己的住处有几分相似之处。 郭信随即叫郭朴找来纸笔,准备给东京写信。这段时间虽然他多数日子都在路上,但与东京的通信从未断绝,而王世良从东京发来的回信中,不少迹象似乎都表明刘承佑和李业等人已在努力开始行动了。 很多事件都是如此,当人们单独去看一件件事发生时似乎多数是自然发生,彼此并无关联,但倘若猜测或看破对方意图,就会觉得对方每一个行动都是有所图谋!尤其是刘承佑竟任差点杀害自己的刘铢为开封府尹,而史弘肇与杨邠竟因与刘铢在太原有旧之故,对皇帝的此番任命毫无意见。 好在东路行营此番支援淮北的战争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照例只用论功行赏,由兵马都监闫晋卿奏报捷书,为众将请功,便可押送唐军战俘班师回京交差。 郭信将凝神细思后写作的信交给郭朴,随后步行出去,没一会儿遇到了前面迎来的郭琼亲随。 亲随很快禀明来意,称郭琼与闫晋卿已安顿下来,并请他去前厅议事。 郭信仔细瞧了郭琼亲随的神色,见他表情十分自然,随口问了一句:“闫都监最近似乎常去见郭将军罢?” 亲随点头称是,郭信便称要先回去换上常服再去相见。随后郭信叫上郭朴带上亲兵随行,又在怀中藏了那柄短刃,这才去前厅拜见郭琼。虽然郭信觉得闫晋卿多半不敢在行营中对自己做什么,但小心些总没有错。 前厅内郭琼与闫晋卿已在等候,三人互相见礼后,闫晋卿便称已将本役有功将士造册,即日便发送东京,并向官家奏报捷书。 郭琼神色如常,并不显露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不满,一副仿佛置身事外的语气道:“有赖郭郎与都监之力,此役不负官家和朝廷托付,老身也算完成王命了。” 闫晋卿笑着看向郭信:“多是小郭将军之功,我等岂能贪功。否则郭公在河北听闻了,岂不要拿我等问罪?” 郭信笑而不语,也懒得敷衍,干脆默认了闫晋卿的话。 闫晋卿愣了一下,随即继续道:“论功行赏之后,大军本该班师回朝,不过唐军在淮南或许还有动作,如今时节亦是适宜兴兵之际,我与郭将军决议先在此地驻留防备唐军进犯,并陈书官家与枢密院,待明年春时再行班师回朝不迟。” 郭信看向郭琼,郭琼随即点头表示认同。 郭信微微沉吟,道:“沂州城小,且无余粮,我军供给仍需后方转运,既然如此,不如我军再退一步,回青州驻扎。” “我军一举夺回北岸,南国数年经营无存,若要淮南的皇甫晖等唐将兴兵进犯报复,我军从青州再发兵恐来之不及。” 郭信当即明白,闫晋卿是拉上了郭琼想把行营拖在沂州,绝不会让自己领兵回东京。至于不愿去青州,大抵是因为沂州是泰宁军镇内,节度使慕容彦超是皇帝的叔父? 郭信遂知此时多去争辩也无用,便提议等大军安顿后回头再议此事。 离开前厅,郭信当即觉得东京生变的可能性愈加大了,自己必须寻机领兵独走青州寻求符家庇护,最好还能拉符家上船。而想要达成这些后续的行动,就必须要考虑在行营中彻底架空郭琼,并控制闫晋卿。 回到自己院内,郭信便遣人找来向训,因为久随自己的章承化仍领命驻军在淄州,自己身边的诸将中,除了郭朴外自己最信任的人便是向训。 向训很快进来拜见,郭信先开口提道:“先前在青州发生那样的事,现在向来仍然心有余悸,有时候最凶险的时候并不在战阵上,而恰恰是咱们最以为安全的时候。” 向训忙抱拳懊恼道:“末将身为副将,未能护主公周全,是末将之罪。” 郭信拉着向训起来,笑道:“若要责怪还等到今天?星民(向训字)还记得此役出征前我提过闫晋卿此人?” 向训称是,郭信便起身踱步,并沉声道:“如今看来,我对此人的判断并无差错。” 郭信随即屏退亲随,并让郭朴在屋外看守,随后与向训详谈。 良久之后,向训带着一脸凝重的表情向郭信告辞,郭信将他送至门外,捉着他的手道:“星民是明智之人,我亦深知星民之才干绝非庸碌之将,在我手下当一虞侯实在过于屈才了,真望有一天能与星民一同征战于更广阔的疆场。” 向训的表情亦是动容,十分认真地抱拳道:“某起身寒微,身处乱世军旅,恩情最大不过知遇之恩!为报郭公与意哥儿对向某之恩,纵使一死也没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声望之盛 沂州驿馆内,郭信正在自己院中接见郭琼部下的两名都指挥使姚进与薛得福。 今天的天色不好,眼下还是正午时分,天空就已是灰蒙蒙的,寒气随风逐渐笼罩大地,连续一段时间的艳阳天恐怕要到头了。 郭信看着外面的光景,随口道:“这天估计要下雨。” 一旁的姚进应和道:“意哥儿说的是,这时节的雨落过去,天儿也要紧着冷了。” 出征数月,大伙彼此之间都有所熟悉,私下里郭信要求武将们用意哥儿这样亲近的名字称呼他,本意也是想要与另外一位“郭将军”区分开来。 不过两个武将年纪都比郭信要大,此时在他面前却显得有些拘谨。 郭信借着话题继续说:“不过听说更大的雨在西边已经落了数日,朝廷调拨的粮草因此延误在路上。此外沂水过些时日也要结冰,军粮无法再依靠水运,我军长期留在沂州,数千人的人吃马嚼不容易啊。” 两名武将对视了一眼,还是姚进在说话:“意哥儿的意思,我军应该去何处?” “青州。”郭信瞧了他们一眼,“青州富庶,且我们先前帮了魏国公的大忙,魏国公对我等必不吝优待。既要在外过冬,在青州总比兄弟们缩在此地要强罢?” 姚进二人低声商量了两句,郭信装作听不到,又转头看向屋外,连片的乌云遍及天际,虽还不至浓密,但太阳的轮廓已隐约看不见了。 不多时姚进的声音便说道:“青州属实更适合大军扎营,咱们心里头支持意哥儿的主张。” 另一位指挥使薛得福则开口有些犹疑:“只是移驻青州或许有违军令?且在青州,若唐军报复杀来,我军恐仓猝回援不及?” 郭信哼了一声,蔑笑着道:“防备唐军是闫晋卿的说法,唐军今年能先收整渡河的溃军就不错了,若其真有进犯的胆子,在数年前中原混乱时就该占据了这淮北之地——都监毕竟是用笔之人,岂知兵事?至于军令,我已写信于魏州,请父亲以枢密院令贴传令我军移驻青州,此事无虑。” 姚进与薛得福二人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当即一同表示大军应回师青州驻守。 这时门外亲兵入禀,称刺史慕容章在馆外求见。 姚进二人当即告退,郭信将他们送到门外,随后回到屋内,重新端正了衣冠,才令亲兵将慕容章请进来。 慕容章入内,郭信便叫亲随奉上茶水,两人对案而坐,郭信便等着慕容章主动开口。 慕容章的长相比较端正,按照民间说法是有“官相”,不过人毕竟已经老了,如果没有特别的机遇,仕途大抵也就是到刺史为止了。 两人寒暄片刻,慕容章突然说起:“将军或许不知,我家犬子慕容延钊此时亦在河北郭公军中听命。” “哦?”郭信眼睛一亮,“可惜我在禁军中却还未曾听闻令郎的大名。” “犬子眼下不过任一马军指挥使,也无甚功绩,庸碌其事罢了,将军没听过却也正常。” 郭信摇头:“我最初入军时还不过是一员都头,令郎未能擢升多半只是机会未到罢了。” 说着郭信瞧向慕容章,含笑道:“不过令郎的名字我记下了,回头我会请父亲多加看顾,父亲用人颇有章法,且向来赏罚分明,只要令郎可堪军用,不愁功业不建。” 慕容章当即显露出高兴的神色,当即道:“犬子虽雄无大略,但素有勇干,此番过后,我定令犬子在军中依奉郭公与将军之命。” 郭信含笑摇头,端起茶盏与慕容章对饮。 随后郭信像是闲谈似的谈起天气:“近来西边大雨滂沱,运粮损耗极大,只能暂时在淄州存留,待天气好些后再行转运。只是要劳烦刺史州中向行营供给了。” “嗨!”慕容章闻言当即叹了口气:“本州荒芜,且近年年成不好,州府并无余粮供大军过冬。这几日后方朝廷军粮未至,本州只是供应了数日,便几要仓藏见底了!” 郭信早已探知沂州存粮不多,但此刻听闻后仍然装出意外的样子:“素闻淮北良田众多,虽然先前行军之处所见官道周边多有抛荒,不过州府竟也缺粮至此么?” 慕容章点头哀叹:“中原战乱多事,税重而杂,百姓多抛田南逃,如今府库空虚,官府无力治水,直至本朝立足之后,人丁才稍有兴旺,但仍不足以供大军吃食。郭将军(郭琼)与闫都监执意留军本州,我已无办法,只能请示慕容节帅,可节帅不发钱粮,只令本州照例供给军粮,本官实在无法了。” 郭信心下了然,慕容章显然也不太希望大军留在沂州,只是慕容章说话确实没什么分量。不过慕容章的话也透露出一个消息:新到镇的节度使慕容彦超显然不太愿意平白给禁军供给军粮。 郭信装作考虑的样子,良久后抚着短须道:“刺史所言我已知晓,我本就不赞同大军久驻于此。不过此事刺史无需烦虑,我已有计策,不日大军便将北返。” 这下轮到慕容章表现意外了,脸上的表情相当好奇,不过他显然并不好直接详问计划,只得起身行礼:“若如将军所言,某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将军。” 郭信也起身回礼:“君身为州府长官,为本州计议,我亦是为军中将士计议。都是为了做好各自差事,刺史何谢之有?” 慕容章又拜谢一番:“人言本朝禁军声望最盛者不过郭氏父子,今日始知其言非虚也!” 又把慕容章送走,天色变得更加昏暗,但仍不下雨。郭信站在檐下,感觉心情如天气一样压抑。 移军青州的事,郭琼和闫晋卿再不情愿也得干了,为此郭信做的只有一件事——控制军粮。先前进入青州前,留章承化一部在淄州驻防并督管后续朝廷所调粮秣,好在对付南唐的战事相当顺利,一直没有抽调章承化前来支援,如今淄州的这一步棋便用到了。 郭信在那天与郭、闫商议后,便已去信淄州,令章承化设法停留行营粮秣,所谓雨期延误运粮,更多只是托词罢了。如今郭琼的部将姚进等人多半愿意站在自己这边,连慕容章也有拉拢的可能,只要等待近日军中士卒们发觉吃食供应日渐少了,自己便可以顺势为将士们“请命”回师青州。 正当他想着这些事,两步外的石阶上突然出现两枚黑点,是雨珠落下来了。 不多时沥沥的小雨终于开始滴落,空中的雨线逐渐遮蔽了视野。天地间一片昏暗,郭信却长长吁了口气。 第一百七十三章 跑路 随着朝廷军粮迟迟不至,沂州府中亦称无余粮供应,行营粮秣很快告急,在郭信的主动“请命”下,郭琼与闫晋卿被迫接受诸将要求,北上返回青州。 自此,郭信与郭琼、闫晋卿两人间的矛盾愈发显现,行营中的气氛也显得有些微妙。 行军次日,郭琼便在中军告病,并不再面见诸将,郭琼的部将们便更加经常到郭信面前请命,日常军务处置多出于郭信之口,行营中各部将领逐渐隐隐以郭信为首,郭信本部俨然成了真正的行营中军所在。 八月初,大军依旧沿沂水回师青州,路程行至一半,郭威从魏州带来的枢密院令贴才送及军中。 奉命送来令贴的不是生人,正是郭信在太原府时的旧友郑谆,郑家父子如今亦在郭威幕中参谋军机,只是郭威特意遣旧友郑谆赍令前来,除了交办军令外,郭信猜测多少还另有一些私事传达。 郭信下令各军提前扎营休息,随后屏退外人,将郑谆请到帐中相见,许久未见的二人寒暄片刻,问候得知父亲郭威和大哥郭荣在魏州一切都好后,郑谆果然很快就提起:“契丹得知汉军渡河防备,已在边境消停许多。但郭公有意明年进军幽燕,河北军务不知将持续到何年。郭公因此对意哥儿的亲事并无异见,且称越早越好。” “嗯。”郭信微微颔首,却问起另一件事:“先前我将青州刘铢之事详细向阿父写明,阿父没有反应么?” 郑谆微微沉吟,好似有些犹豫,随后才道:“郭公只令我转告意哥儿勿要再坐危堂之下。至于其余之事,我并不知晓。” 郭威显然未将郭信的对宫中与刘铢关联的猜测告知旁人,郭信遂不再多问,并传诸将前来帐中听令。 不多时诸将陆续前来,称病数日的郭琼也来了,郭信再见到郭琼时,竟发现郭琼真的是一脸病色,脑袋低垂侧歪向一边,身体虚弱到只能将将骑在马上,向郭信回礼时也不过将手一抬了事,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会从马背上跌下来。 不过郭信在帐中仍请郭琼坐在上位,并称:“将军既抱恙在身,行在军旅多有不便,不如先在附近屋舍住下休息养病,末将遣人去寻附近州县良医前来仔细医治,待身子好些了,我再令人护送将军回青州。” 郭琼被左右亲兵搀扶着坐下,闻言摇头:“既是一军主将,怎能轻易离军?不过我已是老病之身,实不宜再领军为将,待回到青州,当向朝中请表离开禁军外任,即便是在淮北为一镇将,也足以告慰老身了。” 郭信并不把郭琼视作闫晋卿一样的敌人,架空眼前这员老将更多只是时事所迫罢了,此刻也不禁宽言道:“将军何必如此?我等还等着班师回京后,与将军带咱大伙一同叙功行赏呢。” 这时行营诸将已陆续到齐,都监闫晋卿也在两个亲卫伴随下,压在众人之后步进营帐。 闫晋卿依旧是先前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等郑谆宣读军令,先负手道:“郭公决断河北军务,不该节制我军行营,以枢密院帖子下令,乃是逾制。诸位到此,究竟是奉官家之命,还是奉郭枢密之命?” 赵匡胤等人已是对闫晋卿怒目而视,本已拿出宣麻准备宣读军令的郑谆不明所以,只得看向郭信。 郭信排众出来,笑着上下打量闫晋卿:“我等均是汉臣,我父受顾命掌枢密院事,向来尽心辅佐,如今枢密院与朝廷同为一体,何时有违官家之命?都监身上难道还有官家密诏,令我等不得去青州?若无密诏,我看还是按军令来罢。” 闫晋卿哼了一声:“既然郭郎与汝父早已约定,本军亦已被郭郎裹挟行在路上,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不需要郭信作答,向训当即跳出来,怒斥道:“军中岂可戏言!郭公身受先帝顾命,军中皆知郭公素为公谋,当今更肩挑重担,为官家朝廷守土。都监此言,是说朝廷用人无道,我等军汉们识人不明么?” 众将皆出言附和,闫晋卿环视一圈,向着西面拱手:“尔等身为禁军,当忠于君上,岂有侍从强臣之理?我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罢!” 说罢竟不再停留,带上亲随甩袖而去。 帐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武将们咒骂声不绝于耳,郭信也没有料到闫晋卿竟敢在这时与自己撕破脸皮,只好叫郑谆迅速当众宣读了枢密院令行营移师北去青州的军令。 众将领命而去,姚进与薛得福二人却留下,露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郭信遂请他们入帐,姚进二人入得帐内,便语出惊人:“闫晋卿是非不分,且妄议朝廷重臣,我等愿领兵去杀了此人!” “哦?”郭信只在那么一刻略感惊讶,随即则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武夫们想杀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难事,重要的是杀人的后果能否承担。其实细细想来,皇帝确实拿大伙没什么办法。朝堂之上连皇权都已旁落,没有兵权的行营都监更是摆设! 何况大伙都不是单个的人,且不说自己的背景,自己手下当中,赵匡胤他爹是赵弘殷还在护圣军做都指挥使,奉国军都虞侯又是王元茂的亲戚,单是自己部下就能在禁军各部中牵连出不少高级将领,而引起禁军军头们的不满,对任何人都无异于自杀。 皇帝本人说白了也不过是大号的节度使罢了,至于真要杀了闫晋卿,父亲郭威的态度不说,执政的杨邠和史弘肇首先就不会太难为自己,甚至说不定私下里还要为除掉一个官家身边的人物而拍手称庆。 然而不等郭信想好怎么向二人回话,就见到郭朴急匆匆地奔进来。 “守门军士来禀,闫晋卿带着十数骑,在营门强令军士看门不成,杀人夺门跑了!” 郭信瞬时皱眉,难怪闫晋卿在刚才宣读军令时那般硬气,看来早就有跑路打算!临跑前竟还要当众扯一番道理,真是可恨! 郭信来不及咒骂,随即想到闫晋卿跑回东京城后可能会有更加严重的后果,连忙传赵匡胤前来,简单两句说明情况,亲自下令:“淄州有章承化在,闫晋卿必然要经兖州回京,元朗速选轻骑,分头沿大小道路去追!” 郭信转头看到姚进二人还在,便示意赵匡胤附耳前来:“纵使是一具尸体,元朗也要把人带回来。” 赵匡胤神色凛然,当即抱拳领命而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难临头 东京城的天空又是一连数日灰蒙蒙的,街市上行人不多,郭侗从太仆寺上值后乘马车回家,车夫刚驾车拐进坊门,车子就突然停了下来。 郭侗掀开帘子正要询问,却瞧见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汉子躬身拦在前面。 汉子独自一人,头上戴着风帽,不等郭侗发问,便主动上前抱拳道:“卑下姓王名世良,为意哥儿部下,数月前在府中曾与郭少卿有过一面之缘。” 郭侗的记性很好,经汉子提醒,很快回想起确实有那么一次,自己曾在府上碰见过眼前的汉子。不过二郎眼下不是正在淮北领兵?郭侗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遂皱眉问道:“有甚么事?” 王世良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将身子弯得更低,做出呈递的样子:“此为主公亲笔急递,郭少卿一看便知。” 车夫上前接过书信递给郭侗,郭侗接过信纸,先瞧出确实是郭信的字迹,然而随即便为其中的内容大感震惊,忍不住看向王世良问:“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都知道了么?” 王世良有些紧张地裹紧风帽,四下张望了一番,郭侗瞧着他的样子,便请他上来说话。 王世良一步踏上车轿,却只是凑上前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主公已有安排,同时已去信魏州。不过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郭少卿暂且回去,一个时辰后会有马车停在邸后,郭少卿走后门出来上车就是。” 说罢王世良便跳出车轿,冲着郭侗拱一拱手,很快身影就消失了。 郭侗揣着密信和不安的心思回到府中,进门时遇到府上看值的郭寿,却被郭寿拦下:“郎君遇到甚么事了?” “何出此言?”郭侗一愣,停下步子反问道。 郭寿指着郭侗的脸道:“郎君脸色忒差!” 郭侗忙敷衍了两句,急匆匆地回到院里,未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妻子王氏斥责女婢的声音。 郭侗吸了口气,进到院里,果然看见平日里伺候王氏的一个女婢正跪在院子里,王氏不知从哪寻了一支短鞭正在问话,女婢青灰色的衣服上已被抽裂出许多道口子,一道道血痕正从中渗出来。 王氏瞧见郭侗进来,只是乜了他一眼。 郭侗见状重重叹了一声,问:“又发生了何事?这么久的亲近仆从,娘子何必如此苛责?” “好呀!郎君旁的倒是不问,先教训起我的不是了?”王氏指着跪地的女婢,恶狠狠道:“此等贱婢,不知瞧上了府上哪个汉子,竟偷拿我的银簪戴出去。我若轻饶了她,日后还怎么当家?” 女婢抬头用哀求的目光看向郭侗,郭侗更觉得心情烦闷,二郎信中说了那么重要的事,自己竟还要为眼前这些女子家事烦扰么? 想及此处,郭侗厌烦地指着女婢,向院内围观的仆人们吩咐:“快点抬走,旁人也都散了去。” 仆人们犹豫着不为所动,都看向王氏的脸色。 王氏果然瞪大了眼睛,用短鞭指向郭侗:“郭公与意哥儿不在,郎君好有一家之主的派头!” 郭侗心下火起,当即也愠怒道:“如何不是?” 王氏一时愣住,郭侗又冲着仆人们挥挥手,这回一伙人终于识趣的退走了。 院子只剩下郭侗与王氏二人,郭侗转身就要往屋里走,王氏这时好似反应过来,张嘴正要说话,郭侗却用一句话就将她的嘴堵上了。 “我家马上大难临头了!” 见王氏脸上的怒色转向困惑,郭侗只好向她解释:“官家派的兵马都监在东路行营密谋加害意哥儿不成,被意哥儿察觉之后扬言要回京诛杀我等全家!眼下官家与左右近臣欲要除掉当朝大臣,包括阿父!” 王氏仍不敢相信:“此事当真?意哥儿如何知晓这么多?” 郭侗不多解释,将怀中的密信交到王氏手上,随后便入内换上了一身便装。 出来时,王氏仍在拿着密信仔细端详,打量着郭侗,神色中仍是不信:“莫不是郎君遭人骗了?送信人没说要郎君拿钱财去避祸罢?” “自己兄弟的字迹,我岂能不识?”郭侗气极反笑,“你若不信,不如去宫里面见官家问问是不是正要害咱们。” 王氏当即无言,转而凑上前来,依着郭侗问道:“郎君哪里的话!咱们毕竟是夫妻,总该是一条心的,郎君心思宽仁,妾身只是怕郎君被小人诓骗罢了。只是倘若二郎说的都是真的,如今咱们该如何办?” 郭侗的态度也松了下来,摇头道:“不知。不过送信人是意哥儿在城中的旧部,意哥儿已有应急之策,一会儿我便去与他们商议。” “胡说!你家意哥儿远在天边,能有什么办法?和我去父亲家中躲避。” “去了再说。”郭侗冷笑道:“何况朝中权臣也有你爹的一份,你爹就安全么?” “啊!”王氏低头道:“那我该派人去给爹爹送信。” 郭侗连忙拉住她:“此等大事仓促告知,你爹会信?不如等咱们先看意哥儿的主意如何,自家顾好了再说旁的。” 好不容易安顿了王氏,郭侗估摸着时辰,独自悄悄溜出府邸后门,果然见到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巷里。 车上除了赶车的车夫,仍是王世良在里面等他。 郭侗无言上车,习惯性地想要撩起帘子看,却发现侧边的望帘是缝死的。 对面的王世良见状道:“还请郭少卿恕卑下失礼,实在因为事情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们现在是去何处?” “我等准备多时的避祸之地。” 见郭侗还要继续追问,王世良连忙道:“那地方除了意哥儿,只有我等极少亲信知晓,郭少卿还是勿要问了。” 郭侗点点头,遂也不再多言,转而问起二郎在淮北发生的事。 王世良随即一一向郭侗解释了郭信对刘铢在青州行凶一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对皇帝与近臣密谋的猜测,而郭信验证这些猜测的,正是闫晋卿孤身一人从行营中跑路。 郭侗听着王世良叙说,心下已经相信了郭信对自家将要大难临头的判断。这时车子终于停下,郭侗与王世良一同下车。 马车直接开进院子,院里此时已有十数个汉子等着他们,汉子们身材精干,目光透着凶狠,出身武夫家庭的郭侗只顾一眼便再明白不过,眼前恐怕都是二郎的旧部。 王世良引见了郭侗,随后便在前引路,告知郭侗已收拾了许多房间可供郭家府中家眷居住生活。 郭侗一面惊叹道:“意哥儿竟考虑得如此周到?” 王世良笑而不语:“不瞒郭少卿,先前我等为此忙活时,也曾有不解,觉得多半是无用之举。直至今日,方知主公远见超过常人啊。” 郭侗颔首,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察觉到一丝嫉妒涌上心头,郭侗当即压下这不该有的情绪,心念道:到底是亲兄弟,二郎心上还是念想着家人的。 王世良将郭侗请到其中一间房子休息,详细问道:“只是此地究竟什么来头?之后又如何将母亲与嫂嫂她们接来?” “此处为符家旧宅,”王世良微微一顿,“至于其他,主公已有计划,请郭少卿今日回去后一定请张夫人携府上嫂侄家眷等,一同去相国寺听圆仁法师讲法,圆仁法师将劝说张夫人避祸,届时郭少卿便劝张夫人等在相国寺后门改乘卑下准备的马车。为免走露消息,此中计划,请郭少卿万勿向任何人言及。” 郭侗点点头,坐着细想了片刻,说道:“好在妹夫(张永德)刚刚离京去潞州为常公祝寿,咱一家人都在府上……等阿父从魏州的信已来不及,或许我等也该向当朝的杨、史两位相公,及王相公透露消息。” “主公已将此事交由卑下去办了。” 郭侗又点点头,瞧着眼前的王世良,郭侗忽然想起郭信曾对他说过的那些总是似有所指的话,此刻心中不禁想到:意哥儿似乎从很久前就变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是何时就开始提防宫中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高岗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前往青州的途中却时常下起小雨,泥泞的道路对依靠双脚行军的行营影响很大,且军中开始流行风寒。当然,这些事在郭信眼里的重要性都远比不上行营兵马都监闫晋卿的出逃。 纵使郭信已令赵匡胤派出骑兵搜捕了大小各处道路,甚至立马遣人便装前往兖州各处城门蹲守,终究未能发现闫晋卿的身影再度出现。 那么短的时间,闫晋卿究竟怎么逃出搜捕的?是预判到了郭信的反应故而没去距离最近的兖州寻求庇护?答案已无从知晓。 不过这事不能怪任何人,只能说闫晋卿确实有几分胆量,单从身为臣子的角度说,其身上甚至还颇有一股忠臣的味道。 不过自己一家就是反派么?权力场的争斗中从来都没有正义一说,即使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做一些常人看来狠毒的决策。 种种征兆都令人不快,让郭信的心情也如同连日阴晦的天气一样压抑到了极点。 直到远处的天边掠过一行鸿雁,用鸣叫声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更辽阔的远方时,视野内终于出现模糊的青州城楼的轮廓,马背上的郭信才稍微轻松了些。 郭信当即向身旁部将传令加快行军,随后驱马行上一处高岗,令亲兵传向训、赵匡胤等人近前来听候行营在青州的安顿部署。 郭信驻马立于岗上,向训等部将先后而至,郭信却并不急着排令,只是点头回应众人的执礼。 这会儿已是午后,但阳光并不强烈,原野微微有风,卷动着身侧的旗帜策策作响,西边视野中可见泰山延伸出来的崇山峻岭,而更远的天边仍布有阴云。 这才是适合行军的天气,不过这样的天气来得太迟了,按照计划,行营本该更早就到达青州。每延误一天,许多风声和消息就会流传得更广、更远。东京和魏州现在是什么情况?郭信自感已经将应做的都做了,即便再有什么变故,眼下自己似乎也无法顾及。 这时官道上军汉们的行军号子像是突然响起,把郭信的思绪骤然拉回到眼前。依稀能听出河东口音的号子,声调高昂,应和整齐,在长龙似的队伍中此起彼伏。按照军汉们的说法,行军之中喊号子可以长脚劲。 郭信提起马鞭,指向官道上行进中的部伍,回头对众人道:“眼下泰宁、平卢、天平三镇之中,可有能胜我军者?” 向训提马上前,回答道:“禁军锐不可当,甲兵精良,藩镇不如矣。” 赵匡胤跟着道:“军伍强悍是其一,关键亦在为将之人!” 王元茂与新近进入圈子的姚进等人亦出言附合。 郭信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数十年间战乱不止,需要强军重新建立秩序,这是大势所趋。” 随后他仍旧望着行进中的步卒,开口向诸将一一传授军令。 这时偶有军士望见高岗之上的主将旗帜,冲着这边高声呼喊意哥儿的名号,不过风已渐渐起来,风声将那些声音一点一点吹散得听不清了。 …仍是符家大郎符昭序领人在道左迎接。 见面之后,符昭序代表魏国公符彦卿向诸将褒奖,口中不免祝捷之辞,只不过郭信已敏锐察觉出符昭序脸上的笑容是含有些许惆怅的。不过郭信猜测,在符昭序的眼中,自己此时的表情也一定十分凝重。 路上郭信说了军中风寒流行的事,符昭序一口答应帅府会提供帮忙。在众人面前,两人默契地不提及与符金缕的婚事,郭信只是称想要趁早去帅府拜见魏国公符彦卿。 符昭序遂向诸将抱拳道:“父亲在城中已等候多时,今夜在府上备下宴席,为诸位将军祝捷。” 青州帅府,还是同样的地方,但宴请者却已不是同一批人。不过毕竟数月前,郭信自己还是鸿门宴的主角,行营简单安顿后,郭琼仍识趣地称抱恙在身,郭信遂与诸将领亲兵入城赴宴。 熟悉的帅府,郭信步入前厅时,还能看到那座自己暂住过一段时间的小楼。 郭信便向一旁的符昭序问道:“那间阁楼,不知现在是谁在住?” 符昭序瞧了郭信一眼:“我家刚搬进来,大妹嫌后面人多逼仄,偶尔是她住在阁上。” 郭信想起了什么,便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郭信很快就见到了符彦卿,有阵子没见面了,但宴上的魏国公看上去却比在东京时更有精神。今日符家设宴,有不少子弟同样列席,除去郭信见过的符昭序、符昭信兄弟,还有符彦卿更小的几个儿子,郭信连番向符家父子们敬酒,也引起符家的儿郎们不时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随后便是一阵交谈窃语。 符家是是传代的将门,符彦卿自己,包括符昭序等几个儿子也不再是完全的武夫作风,宴席间有乐部和舞娘助兴。郭信这边也不算全是粗人,向训甚至还算是正经读过书的,刚打完仗,大伙兴头都很足,酒酣片刻,由活跃的赵匡胤讲述在淮北征讨杀伐的经过,引得符彦卿等人不时抚掌称好。 过了些许时辰,符彦卿便以老病不胜酒力为由告退,由符昭信扶着前去休息,长子符昭序则继续在席间作陪。不多时,便有仆人前来向郭信耳语,称魏国公在后面邀他私下相见。 郭信颔首,便也准备起身离席。 一旁已有醉意的姚进开玩笑:“意哥儿年纪不到而立,也不胜酒力乎?” 郭信起身笑骂两句,不想诸将一时都不肯轻易放他离席,这时不知是符彦卿的第几个儿子,突然站起身执礼道:“久闻郭将军射术一绝,今日不如略施一二,先叫我等开过眼界,才好放郭将军走罢?” 堂上众人均齐声叫好,郭信也不推脱,不多时亲兵取来弓箭,郭信便令仆人将堂上的一柄铜灯座搬去堂外的空地,郭信引弓立于阶上,视线中铜座上的灯烛正因风吹动得摇曳乱舞。 众人跟随郭信在殿门内外站着,屏声凝气得等他动作。 郭信略作思量,从胡禄中取出一根凿子箭,随后毫不迟疑,提弓便射。 飞箭带着破空声驰去,烛光忽闪了一下,应声而灭。 众人随即叹服,一同称赞叫好。 郭信拱手向众人回了一礼,这时前去取回灯烛的仆人忽然惊呼:“此箭取不出来了!” 众人闻声前去查看,这才发现刚才那箭穿过灯烛,继续射向了后面的影壁,而此刻整个箭簇都已完全没入了石壁之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承诺 不多时,仆人将郭信引到后殿,在殿外唱了一声名,得到里面传来请的声音,郭信便昂首迈步进去。 头戴纱帽的符彦卿端坐在木榻软衬上,张挂在两侧柱间的水色帷幕向两边打着,侧身左向坐着的是符昭信,见郭信进来,正欲起身向他执礼。 殿内只有符家父子二人,郭信先向符彦卿行拜礼,又冲着符昭信笑笑拱手回礼。 符彦卿颔首,轻轻抬手指向一边,那里已摆好了郭信的座椅。郭信不多客气,与符昭信重新落座,一左一右侧向着木塌上的符彦卿。 殿内角落的香炉中燃着香,郭信翕动鼻子吸了吸,似是白檀的香味氤氲在房间里。人在醉酒时,一些感官会变得迟钝,从香味中郭信想到自己本就不多的酒意差不多已消退了。 这时仆人奉上茶来,郭信不动声色地观察符彦卿的脸色,见到符彦卿注视自己时,脸上是带着笑的——至少不算太差的信号。 等符彦卿向郭信问候过郭威的近况后,便像是不经意地提及:“这些日子常听到云端有闷雷之声,又见四野鸟雀低飞,像是风雨将兴的征兆。” “此行一路不易,好在及时赶到,纵使要来再大的风雨,在青州至少能有所遮蔽。” 对视着的二人都笑了笑,符彦卿继续开口:“近日听闻圣命,官家已令刘铢为开封府尹。此事郭郎知否?” “刘公为先帝旧侍,官家如此处置,自然也有道理。” “刘公对郭郎之举颇不智,郭郎不记恨刘铢?” 郭信用鼻子轻轻哼了口气,当即反问:“倘若记恨,何不当日杀之?” 符彦卿抚须点点头:“郭郎在青州所为,于公于私均是恰当的。” 郭信确实没想杀刘铢,但最后选择送刘铢回东京到底还是符彦卿的意思。郭信思量到此处,真觉得自家还没娶符家女,但至少在青州为符家做的事真不少了,而符家现在对自己最大的帮助则是圆仁的那处避祸之所,而那还是符金缕示意圆仁瞒着符家父兄干的。 夜色渐晚,三人一时均在无言沉思,以致于依稀能够听到远处大堂上众人欢笑饮宴的声音。 再开口的是符昭信:“最近听闻东路行营之中,主将病重,都监逃亡。且闫晋卿近日回到东京后,四处传言郭郎有意谋反,如此时节,郭相公将兵河北,郭郎持符在外,此番难免遭受非议,郭郎是甚么想法?” 对此问题早有准备的郭信露出轻松的笑意,起身指向宴会的方向:“今朝我乃是得胜班师,我父亦在魏州为朝廷守土!若郭某真如那闫晋卿所言,有甚么谋反之心,天下岂还有忠臣乎?倘若我要谋反,行营数千将士,此刻岂能还俱数听命于我?” 符昭信不言,回看向符彦卿,符彦卿开口道:“闫晋卿毕竟是官家心腹,眼下东京不太平,我看郭郎是不好太早回京的。” “我意下也是如此,朝廷中有小人佞臣!我与父亲均有所察觉,便要等等看东京之人还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说着郭信慨然落座,目光又转向符彦卿:“不过近来既要在青州停留,魏国公先前所言,我与大妹之事……” “都是小事,郭郎且在青州稍待。”符彦卿淡淡说了一句,一瞬间的犹疑神色转瞬即逝,顷刻间又露出从容悠闲的姿态。 符彦卿不太明确的承诺让郭信心里顿感十分不满,但面上仍保持着笑意,岔开话题,提出请魏国公出面由青州供给军需,并派遣医官入军中诊治风寒,符彦卿俱一一答应。 三人又聊了一番不痛不痒的话,见符家父子不再想说正事,郭信遂寻机辞别回到宴上。 符昭信送郭信回到殿上,这时刚一曲舞罢,因魏国公符彦卿退席,酒水也喝得多了,宴席之上武夫们的气氛逐渐放浪,众人正在起哄要符昭序代表主家舞剑或射箭助兴。 符昭序面上略有尴尬,似乎不太愿意在刚才卖弄过射术的郭信之后施展才艺。 郭信见状哈哈大笑,吸引过众人的目光,开口道:“尔等勿要轻视大郎!大郎的本事在马背之上,小小殿堂如何施展得开?早在数年前在东京时,我就叹服于符兄马术,向来以兄弟相处,只可惜竟只曾在马球场上一同驱驰,真望有一天能与符兄同领铁骑,共御敌于疆场之上呵!” 符昭序举杯遥敬,向郭信笑了笑。 这时明显喝醉酒的赵匡胤起身,戏称郭信应干脆娶了符家女,与符家兄弟们都结为内兄弟。 郭信认真地瞧了瞧赵匡胤,见他煞有介事地表情,加之赵匡胤之前的一些表现,不禁心中暗想:这厮真把自己当做好色之徒? 不过因郭信与符家表现得过于亲密,且郭二郎和符家大妹都是名声在外的人,两家联姻之事在军中早有传言,郭信故而并不打算解释,任由部将们起哄取笑,同时观察在场符家兄弟们的脸色。 果然有个年轻的符家郎君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长兄符昭序抬手示意止住了。 时辰已经不早,郭信便领诸将向符家与青州官员告别辞行。 符昭序亲自送郭信出府,两人步履一致,彼此口中以兄弟相称,郭信更是直接挽住符昭序的手,避开众人低声道:“相识之日不短了,我早已将符兄与二郎(符昭信)视作兄弟,符兄如今可把我当做兄弟?” 符昭序面色犹疑:“郭郎何出此言?” “我想清楚了,还望符兄转告魏公,风雨兴起并非坏事,四野的污秽一扫而空,天地也将会重整一新!” 弟一百七十七章 父兄 符昭序送别了郭信与行营诸将,深叹一口气转身回到前院,却发现大妹符金缕立在阶上。 人都走了,不能仅是没由来和自己打个招呼罢?符昭序心中猜测着大妹的心思,嘴上也只是先关切问道:“夜间天冷,大妹怎么出来了?” “搬来青州后,这儿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我出来瞧瞧。长兄不怪我吧?” 符金缕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她说的不全是假话,符家入镇青州后一直保持低调,就连先前青州府官吏们要为魏国公设宴接风,都被符彦卿以不增民耗为由回绝了。 符昭序笑了笑,并无顾忌地戳穿了自家大妹的想法:“依我看,大妹想瞧的是那位郎君罢?” 符金缕遂也点头,毫不回避问题的答案,并说道:“郭郎的箭,确实射得颇为精妙。” 符昭序楞了一下,刚想问大妹是怎么看到郭信在殿前施展射术的,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到西处那间阁楼上两盏灯笼发出的暖光。 符昭序眉头一皱,低声提道:“最近风声不好,大妹勿要再擅自行事了。” “长兄说的是什么事?” 符昭序张张嘴巴又闭上,微微沉吟一番,转而问道:“我正要去见阿父,大妹不如同去?” “我看还是罢了吧,家事也好国事也好,到底还是阿父和兄长们在拿主意。” 符昭序遂点头:“嗯,也好。外面天冷,大妹还是早些回去。” 进入深宅,符昭序仍在思忖,大妹既然刻意提到郭郎的箭射得精妙,恐怕大妹的心意多半是偏向郭郎的。 毕竟是自家妹子,身为兄长,符昭序自然比谁都清楚大妹的聪敏,自己和阿父所思虑的事从来都瞒不过她。他当然也希望大妹嫁得好,只是如此时节,郭家真是好的选择? 关于家族命运的决策,无疑让符昭序也倍感压力。过去几十年间,符家并不总能事事如意,亦不免遇杀身之祸,好在如今仍有阿父在,尚还不至于由他来拿定主意。 可拜见过阿父符彦卿后,发觉到阿父也凝眉不语,一副苦思的模样,符昭序的心又不免烦躁起来。 房间里除了阿父,还有二弟符昭信,其他兄弟们实在太小,尚不到参与这种密议的年纪。 还是符彦卿先向兄弟二人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看来,郭家父子领兵在外,当真有意用兵于内乎?” “孩儿之见,兵端之发应不在郭氏父子,而在当今官家。” 先开口的是二弟符昭信,符昭序朝他看去,符昭信向他点头示意,继续说道:“眼下东京简直是乱象!闫晋卿一介近臣,先受命为郭郎行营都监,后又妄自跑回东京公然称郭郎率军谋反,若无宫中授意,岂能如此?” 符彦卿闻言微微叹气,在儿子们面前,魏国公也会展现出更多常人的喜怒哀乐。 “满朝悍臣,藩镇桀骜,官家高坐宫中,难驭四方。官家毕竟年幼,亦不修文武,虽有宗室在外,如今作为,实在所虑甚少。” 符昭序当即赞同,并开口道:“阿父所言极是,我送别郭郎时,郭郎既有一言托孩儿转告阿父。” “何言相告?” “风雨兴起并非坏事,待四野污秽扫净,天地亦会一新。” 见阿父还在思索话中的含义,符昭序继续缓缓开口道:“郭氏父子,至少郭二郎已有准备。且郭二郎身上确有雄武之气,我与二弟前去其军中,观其麾下兵势强盛,且诸将皆俯首听命,实乃一支劲旅。郭枢密又在河北拥有重兵,倘若东京生变,胜负实难预料。” “不难预料!” 符昭序没想到打断他话的是符昭信,二弟并不看向自己,而是向犹疑中的符彦卿劝言道:“郭氏父子皆有用兵之能,关中数年若无郭枢密经营,如今是否勘定尚未可知!如今郭家手握重兵,大名府至东京一线,除大河外再无关险,倘若郭公策动大军向南,东京如何抵御?” 二弟想劝阿父投靠郭家?符昭序不及细想,当即便提醒道:“二弟忘记了各地尚有宗室在外?” “各镇宗室,有力者唯有河东(刘崇)、泰宁(慕容彦超)两镇,契丹尚在燕云徘徊,河东恐不得轻易遣大军南下,至于泰宁,更要先兼顾城下的郭郎一部。” “并不仅是宗室,河北禁军家眷尽在东京,郭公策动禁军行悖逆之事想必也非易事,渡河稍有顿挫,军心便难以重振,正如先代淝水故事。” 符彦卿抬手止住兄弟二人的争论,缓缓开口道:“兵端一起,胜败皆无定数,为今之计,仍需观望。只是大妹与郭郎之事殊为麻烦。河东李家之鉴在前,我家再与叛臣联姻,岂不是令天下人腹诽?只是先前郭二郎南去之前,已有应答,眼下如何再拖得去?” 符昭信补充道:“关键在于那射虎郎此刻就陈兵城下,无法拒绝。” 符昭序闻言越发觉得今日的二弟不太对劲,当即反对:“观郭郎为人,倒不是妄自行事之人。不如先以遵循俗礼为名缓之,以邀其宴饮出猎抚之,待东京局面明朗些了,再做定夺不迟。” 一旁的二弟却仍在坚持劝言:“阿父,机遇难得。日后郭家真夺了中原,我等如今不发兵相助,错了开创新朝之功也就罢了,若在此时节,连亲事上也对郭郎如此作态,岂不让郭氏父子心怀芥蒂,甚至反遭记恨我等?” 符昭序瞧了二弟一眼,心里腹诽道:如今的符家,还要名望地位做什么?越这样说,阿父越要多做斟酌,二弟还是太急了些。 果然等到阿父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结亲一事,便先如大郎所言。至于其他,我与齐王(高行周)有旧,齐王老成明理,我修书一封,大郎明日便先赍书前去郓州,与其互通有无,诉说利害,不宜妄动兵戈,当观东京变化后共同进退。” 兄弟二人当即应命,符昭序这时突然想起了大妹先前在前院说的话,到底还是父兄在为她拿主意,女子的心意似乎在这种时候从不是人们所考虑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相思之病 符彦卿的拖字诀令郭信对符家深感不满,又是一连两日的觥筹饮宴后,他干脆托病不出,拒绝了符家一应邀请,并严禁行营军士私自出入军营,似是与符家赌气的样子。 或许是察觉到郭信态度的变化,符家次日便以犒军之名,由符昭序带人前往城下军营送上牛羊酒食等物。 郭信叫来向训、赵匡胤等人,令主将前去出营接纳谢过,自己则仍然抱病不出,摆明了不愿见到符家人。 正逢这时部将薛得福问道:“倘若符家问及将军患染何疾,我等该如何回之?” 郭信看着同样似有不解的其他诸将,突然想起赵匡胤先前在符家府上的戏言,便道:“尔等便向那符家大郎说,先前我在前去后院拜见魏国公时,偶遇了符家娘子,符家娘子貌比天仙,自那之后本将便沾染了相思之病,连卧榻也难起了!” 向训闻之愕然:“如此说法流传出去恐于主公名声不利,且对符家太无礼罢?” 郭信却一脸认真:“星民当我是在说笑耶?” 果不其然,郭信为符家娘子的美色而病一事很快便在军中与青州城中流传开来,郭信并不在意外间的风言风语,毕竟在这件事上,符家的压力一定比他更大。 与此同时,郭信亦在暗中遣人前往兖州、济州等地,探查沿途山川及城池守备之状,以备不久之后将要进行的新的战争。 很快,一张看似寻常的帖子经由郭朴被送到了郭信手上。帖子本身是很普通的样式,只是随帖而来的还有一枚香囊。 “来人自称许丰家仆,声称自家主人为答谢先前意哥儿在帅府上,特来请意哥儿前去许家赴宴。” 郭信想了片刻,想起许丰此人便是先前平息刘铢事变后见过的那个被押后也颇有骨气的推官。 郭信在手中把玩着香囊,桃型的香囊做工精致,其上绣着金线,不需凑近就能闻见隐隐的清香,只是分不清是何种草木的味道。一个判官送来请帖,何必附上女子的香囊?整个青州,自己真正认识的女子恐怕只有一位,且这似乎也确实像是那位娘子会做出的事。 翌日早间,郭信便只带领郭朴与几骑亲兵前往赴约。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许丰帖子上的宴请地点并不在青州城内,而是许家在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庄子上。 此时仍是农忙之际,青州境内的农业许久未经战火,与中原许多大面积抛荒的景象完全不同,地面被踏得又硬又平,道路两侧的田野间一片金黄,许多老少汉子躬身在田间劳作,偶尔才会抬头向着官道上飞驰的军人们打量一眼。 趁着郭朴前去找人问路,郭信止住马匹,饶有兴致的观察了一会儿在地头忙碌的人们,不远处田埂上就有几个赤脚的孩童也观察着他。郭信注意到那几个孩子,笑着冲他们招招手,孩童们彼此不知说了什么,痴痴地笑着跑开了。 这时郭朴问路回来,口中腹诽道:“这许家真是富庶,听那些佃客讲,从咱们身后来的地界直到那边东边山脚下,尽是他家的土地。” 藩镇幕职本就多由本地豪族出身的士人担任,郭信对此毫无意外,但还是顺着郭朴的话望了一眼东边,远方的天空隐隐一片昏沉,似乎又要有风雨了。 郭信一行人很快就到了许家庄外,未着官服的许丰携着庄上子弟仆众等人在路上迎接,口中称道:“郭将军得胜归来,尊临寒舍,卑下真是荣幸之至。” “若此间也算寒舍,天下还有几间宽敞住处?”郭信打趣着,“何况贵人在此,某怎敢不至?” 许丰遂寒暄着将郭信引至一处竹林前,竹林更深处是一间不大的茅亭,亭子四面打着帐幕遮盖,但透过轻纱依稀可以看到其中坐着两枚人影,许丰不再多言,只向着草庐做了个请的动作,随后便口称告退,郭信便也令郭朴在外等候,独自走向那间亭子。 篁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郭信迈步进了亭子,当先有一人起身向他行礼:“大妹身份特殊,不得不在此幽静相见,郭郎勿要怪罪。” 熟悉的声音却令郭信略感惊讶,亭中男子竟是符家二郎符昭信。 郭信谨慎地回了礼,随即看向亭中剩下那端坐着的小娘,纵使小娘头戴皂纱帷帽遮了面容,但光凭那端正的姿态,心下就已知晓了其人身份。 果然不及他细想,便听得符金缕那轻缓从容中又带有打趣意味的声音传来:“见郭郎步下生风,莫非相思病已缓解了?” 郭信浅笑回应:“劳金缕挂念,早在庄前下马时,就闻见庄内有一阵香风传来,相思病随之便已自愈了。” “许久不见,郭郎仍是旧时样子,凭空捏造甚么相思病出来,又是为的哪般?” 郭信一时无言,转而又忽地想起来,自己利用符金缕的名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对付李崇训时,他就曾让王世良假托过符金缕的名义来杀掉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 好在符昭信这时用清嗓的声音阻断了二人叙旧,随后金缕便道:“东京之事二哥已尽知晓了,你们儿郎间的事自己说罢。” 郭信点点头,正对着符家兄妹坐下,直接道:“魏国公如今于我事事搪塞应付,令我着实意外。” 符昭信当即道:“阿父老迈、长兄少断,天下豹变之岁,岂是吾家坐看之时?故而我今日私下请郭郎一见,正是愿助郭郎一臂之力。” “助得何事?” 符昭信反问:“郭郎可真有唐太宗之心?” “我一介武夫,如何比得太宗皇帝?” “自然是以兵助唐太祖入主长安,建鼎革新!” 篁竹响动,茅亭四面的轻纱也随风飘舞,只有亭中三人静坐无言。 良久后,郭信才缓缓开口道:“我在东京所为,只是以图自保,非是为了我家夺得大位。” 像是早就为郭信找好了台阶,符昭信当即道:“时事亦是天命,非人力所能拒之。如今朝廷虚弱,悍臣满朝,立朝以来外敌环伺,四方反叛不休,自该有人主逢时而生。” “君有何计?” “三日后本月望日,郭郎可以择选部下忠心之人,伏于青州城西门外等候,俟城门开启,郭郎可令兵马直入城中,控制府库、兵库要地,届时阿父自会令大妹与郭郎成亲以求自保,我家军伍亦将为郭郎所用矣!” 郭信闻言蹙眉不语,他并非不相信符昭信,符昭信能带着符金缕来此地与自己相见,显然是带有十足的诚意,甚至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但此举无疑是对符彦卿和符昭序的背叛,何况依靠这种方法,自己与符家真正掌权者的关系也只会变得更加微妙。 “二郎父兄皆不意于我,二郎如此做法,日后岂不与父兄隔阂?” 符昭信躬身下去,“我与郭郎均是二郎,郭郎应知我心矣!” “二哥所言非虚,如今只看郭郎的心意了。”这时一旁的符金缕亦摘下头上的帷帽,饶是郭信已在东京见过小娘数面,仍然为那轻纱后骤然显露出的美貌容颜恍惚了一瞬。 郭信忍不住心下暗想:之所以符金缕也在亭中,是符昭信还想用美人计打动自己? 就在此时,茅亭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步声。 郭信登地站起身来,随即扯开纷乱的纱帐,便见到郭朴赶到近前,面色紧张地道:“郭公从河北传来的急书,向训请意哥儿速去军中商议。” “门前备马!”郭信吩咐罢,随即便抬手向同样处于惊讶中的符昭信二人道:“二郎所言很好,只是已经太晚了,二位勿虑,诸事我已有定夺,二郎很快就会有帮我的时候。” 第一百七十九章 坐视 郭信飞驰入军营时,营中炊烟四起,正好是营中用饭的时辰。指挥们的号令斥责声和军汉们的打闹调笑声充斥军营,军中气氛一如往日,表面上仍是寻常的日子,军汉们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之间享受着匆忙而又难得的间歇时日。 郭信在中军行辕前下了马,瞥见了帐边阴影里躲作一排乘凉的四五名陌生汉子,他们当然也注意到了郭信一行人,此时稍显慌乱地起身抱拳行礼,视线中多有些好奇的打量。 郭信回顾左右,帐边的中军亲卫忙上前向郭信解释:“从大名府护送郭公信使而来的人。” 郭信了然,将马鞭甩给侍从,向远道而来的军汉们点点头,大声道:“请河北的禁军弟兄们下去一起用饭,好生招待休息。”然后便大步向主帅营帐走去。 郭信很快就在帐内见到了等候他的人。从河北奉命前来的依然是好友郑谆,此刻郑谆正和都虞侯向训,以及另一名站在郑谆身后的陌生将领在帐内交谈,三人见郭信进来,一齐向他行礼。 与月前见到郑谆时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眼前的郑谆不仅满面风尘,甚至冠带都尚未来得及收拾齐整,显然是带有远比上一回更加紧急的目的一路疾驰而来。 郑谆看向郭信的面容带有苦涩,因日夜急行而开裂着的嘴唇张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东京出大事了,郭郎知否?” 郭信拉着郑谆的手坐下:“已有预料,我在东京亦有耳目,只是不曾想到先来的却是郑郎。” “这是自然,东京城各门紧闭,新任府尹刘铢布兵禁严,具体风声尚无法从中传出来,但有一事已可确定——侍中枢密使杨公、太尉侍卫司史公及众多衙院属官,俱已暴死于官家诏令了!” 郭信低头不语,他早已知晓杨邠等人的身死命运,只是王世良等人暂时不能从东京轻易脱身,自己便无法得知东京的情况究竟如何,圆仁提供的避祸之所又是否真的安全可靠。 而且刘铢此人似乎还有些本事,接管开封府尹才不过数月,就能依仗宫中支持守扼京师,掌管侍卫司兵马大权的史弘肇当朝被杀后,东京城竟未发生大的乱子,或许自己当初就该杀掉此人! 不过纷乱的头绪很快就被郭信强压下去,头脑重新冷静,随即问起东京之变一些关键的问题,只是郑谆对其中细节也知之不详。 郭信又向郑谆问起郭威在河北的情况。 “大名府亦是十分凶险!王殷得知东京密谋后速报与郭公知晓,郭公则依魏仁浦之计,将杨邠等相公蒙冤屈死之事一一告于三军,自称愿奉诏领死,引得诸军震动,皆愿从郭公入朝斩杀群小,涤清朝廷。至于我等动身之时,郭公已令郭荣留守大名府,郭崇威引部下轻骑南行争渡,自率大军克日启程。按时日计,恐已将至澶州!” 在场三人多少都算是父亲郭威的人,身为儿子自然无法再像刚才那般冷静,郭信当即破口大骂,恨不得抽刀要去河北跟着郭威一同砍人的样子。 这时一直站在郑谆身后的那名将领也忍不住开口了:“好在众军皆愿以郭公为首,郭公誓兵回师东京诛逆臣、清君侧,如今兵戈已起,我等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郭信回头瞧着他,郑谆见状连忙引荐道:“连日赶路,致使头脑发昏,竟忘记向郭郎引荐。这位乃是郭公帐下指挥使,眼下不知各地动向,故而受郭公遣派一路随行护送我而来。” “卑下慕容延钊,见过郭将军。” 慕容不是常见的姓氏,郭信很快就想起沂州刺史慕容章曾提到过自己就有个叫慕容延钊的儿子在郭威军中听命。 郭信闻言又对慕容延钊快速地打量一番,慕容延钊的脸严厉而瘠瘦,这是长期出外征战的将士们脸上常会见到的面部特征,而两条高耸的浓眉又使他的脸具有一种威严昂扬的神态,仔细分辨下,眉眼间也确与慕容章有几分相像。 “幸会!”郭信拉过慕容延钊的手,“五月时我等行军经过沂州,刺史便向我提及过慕容兄的名字,未曾想相见之日竟是如此之快!” “惭愧!军务倥偬,末将已多年未与家父见面。本次末将前来东部,亦是奔赴郭公之令,毫无私份之心。” 郭信遂赞赏地点点头,又问郑谆:“阿父对我可有军令?” 郑谆摇头:“郭公担心东京家眷或遭不测,只望郭郎勿要妄动,若遇危急,纵使弃军躲避乡野,也要郭郎保全自身。” 郑谆顿了顿,直言道:“若青哥儿在城中真有不测,郭公便只有意哥儿一个儿子了。” “阿父心意我已知矣,只是一军在手,岂能坐视?” 郭信遂不再继续这一话题,回顾向训问道:“如今既已发生这些大事,城中可有动静?” “末将已暗潜人去城中四处盯着,眼下尚无消息来报。” “如此甚好,我来的不迟!既然魏国公还未知晓东京之事,我此番已赍来郭公手书,这便入城劝谏魏国公一同出兵,共赴阙下!” “郑郎想要说服魏国公几无可能,符家在本镇根基尚浅,人心浮动,我在此地与魏国公相处日久,观其心思,只不过是图一夕安稳,恐怕不会有心思参与这般局面。” “就无其他法子?至少若有东京‘伪诏’传来,魏国公不得为之蛊惑而反与郭郎生事罢?” 郭信当即哈哈一笑:“魏国公眼下不愿出兵相助我等也就罢了,若真的反相与我为敌,岂不怕我军旦夕入城擒之?” 郑谆微作沉吟:“不论如何,我且入城一试,也好向郭公回禀。” “既如此,我陪郑郎同去。” “郭郎心意我心领了,不过尚不知魏国公如何想法,郭郎眼下的身份性命已非同小可,且待我入城探明了符家口风再说。” “也好,有我大军在此,至少可保郑郎无后顾之虑。”郭信遂沉吟同意,他眼下当然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一百八十章 岂在覆手 令赵匡胤另率甲骑护送郑谆入城去见符彦卿后,郭信当即回到帐中找来纸笔,迅速写就了一封准备发往淄州章承化部。 可郭信随即又想起什么,迅速将信纸撕碎,并唤来郭朴,令他亲自去淄州给章承化带去口信,其一是要章承化派遣斥候前去郓州等地望明节度使慕容彦超动向,慕容彦超虽姓慕容,但却是“铁杆”的刘家人,如今兵势已起,朝廷定会要他起兵赴阙。其二是备好人马食料,探查各地山陉险要,以备后续向西行军之用。 考虑到章承化部下仅一个指挥留在淄州,当下便也只能叫他做下这些事情,但每一步都极为重要。 盖因郭信眼下在战略上的选择并不多,父亲郭威已领北军南下,即便无法寻求机会与之汇合,至少也要作为一支侧翼吸引到部分敌军脱离主要战场与己周旋。 山东三镇之中,符家就算不愿出力,至少不会与自家为敌,天平镇高行周不明动向,但据去年与齐王见到的那一面来看,很难想象那个年纪的齐王还想在这混乱的时局中有什么作为,何况齐王与慕容彦超曾有过节。 因此郭信此刻面临的主要敌人便是慕容彦超这一路。 慕容彦超出身军旅,但不见得有多少本事,当初在魏州城下时,执意强攻城池,遭至禁军暗中唾骂,还得罪了当时同在行营参议军事的齐王高行周,怎么看都不是太聪明的人,最多有些勇名罢了,这样的人在行伍当中实在太多。 目送郭朴西行而去,郭信又请来向训,一同去见本军名义上的行营主将郭琼。 郭琼早已不在营中,而是独自居住在南城山林间的一处小庙内。自闫晋卿跑路,郭信执掌行营军权后,郭琼便一直称病不出,既不出席行营内的中军议事,也不前赴符家的一应宴请,显得相当识趣。 郭信一行人等纵马来到庙前,正在门前看守者是郭朴的人,见郭信前来当即为他开门,并凑上前来在马头道:“这几日老将军依旧只日头不盛时出门闲逛一番,只前日有指挥使薛得福携酒肉来看望过。” 郭信颔首,遂留下亲卫等人,只与向训一同步入庙内。 说是间庙,实则都有些言过,此处既无宝殿,也无山门,仅是两进的小院,两厢供奉的泥塑佛像也早已残缺,庙中更是仅一青衫老僧在庭下打扫。 许是早听到了外间的动静,郭琼已立在中门处垂手等候。 郭信快步上前,口中道:“将军疗养有方,旬日不见已是气色大好。” “无俗事缠扰挂念,能不快活乎?请罢。” 郭信与向训对视一眼,郭琼语气和善,心下便也轻松些,郭琼则招待着二人一同在内院东厢的房间里坐下。 “此处太逼仄偏远了些,又无仆从侍奉,不如我请魏国公在青州城内觅一良宅,改日请将军前去。” 软禁郭琼本就是无奈必要之举,如今行营军中构成复杂,除了郭信自己嫡系外,不仅有原先郭琼的人马,闫晋卿带来的禁中骑兵,还有后来南唐的降卒等,拥有主将的权威是必要的。不过到了眼下,郭琼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又占据着授命主将名分,故而郭信寻求名义上的行营主将支持仍是必要的。 “何必?如今衣食无虑,此地又僻静清幽,再无金戈刀剑之声在耳,令人夜夜睡不安生。城中聒噪亦是去不得的。” 郭信还想说什么,这时庭下的那老僧忽地推门而入,为三人奉上热茶。 待老僧退下,郭信继续道:“本也无意前来叨扰将军修养,只是军机将至,规矩要依行营主将行事。” 郭琼吹了一口茶盏:“符信已在郭郎手中,依照朝廷之令行事便是,何需老叟?” “倘若并非朝廷之令呢?” 郭琼皱眉,问道:“闫晋卿领兵来问二郎之罪?若如此,郭郎万勿妄动,且先去他处躲避风头,我会为二郎调和。” 郭信摇头,看了一眼向训,向训便简单地将东京和河北之事诉说。 郭琼闻言眉头丝毫未有舒展,重重饮了一口酽茶:“郭郎准备如何做?” 郭信当即恭敬伏首庄重行了一礼:“请将军在行营前发布檄文,我将出兵,协助我父清除东京群小。” “此等险事如何能做得?”郭琼大惊,起身道:“此地西出无路,魏国公、齐王等深受官家之恩,又有慕容彦超在侧,郭郎孤军无路,倾覆只是旦夕覆手之间!” “我父拥大军三十万,四方诸将无不服从,东京群小谋害顾命,朝廷众臣无不含恨,军势大义皆在我辈,我军当下西行,任何人皆无法阻止,岂有覆手之说? 郭琼似有些无措,争辩道:“此反贼之举,人臣不当取之。” “哪有什么忠臣反贼!本朝刘姓进取中原也是反贼么?君受枢机之命来此,如今枢机遇害,不思回报,反在此胡言甚么!” 郭信也有些气愤,有些事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也不想顾及旁的甚么,没有郭琼他也能做得了剩下的事,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做下去。 说罢不等郭琼再说什么,郭信便起身离席,推门就走。 出院跨上马,向训才追了出来,劝说道:“兹事重大,且容他思量一番。” “刚才在里面是我失态了。” “卑下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郭信点点头,他难得会在外人面前动气,暗想最近确实深感压力在肩,只不过刚才郭琼的话凑巧勾出了他的火气罢了。 回到营中,正逢郑谆回来,不需郭信问他,仅看郑谆的脸色就知道符彦卿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 郭信还向邀郑谆今夜在营中休息,郑谆毫无迟疑地拒绝了,一边口称惭愧,一边重新叫上慕容延钊等人便要回去向郭威复命。 临行之际,郑谆神色迟疑,郭信瞧出他还有话说,遂挥斥众人,郑谆随即耳语道:“意哥儿如今为一军之将,我相信意哥儿的本事,但沙场诸事难料,若遇凶险,万勿逞一时之雄,一定保全自身,此亦是郭公的意思,郭郎切记!” “阿父的谆谆爱护,我心知之,郑郎且去回报,阿父以大事为重,无需虑我。” 郭信沿着官道继续送了郑谆数里,这才驻马与他抱拳别过。 郑谆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郭信这才回过头来,他往身后瞧,四面的田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长长的官道延伸向此刻已沉浸在夕阳里的青州城。那是一座稳固的城池,却许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争,里面生活着许多对远方的战争一无所知也毫无所谓的人们。 而自己很快就将离开当下,去到另一个同样沉浸在残阳里的辽阔天地,去奔赴一场与他和更多人都关系重大的战争。 第一百八十一章 西出 郭朴次日就从淄州回来了,这时郭信已叫齐了行营中的几位都指挥使,正在中军计议军事,遂让郭朴先入帐旁听。 帐中除了向训、赵匡胤、王元茂,昨日郭琼拒绝为他背书让他颇不痛快,但还是请来了郭琼的旧部薛得福、姚进二人。 五名部将中,向训先后在郭威郭信父子帐下听命,赵匡胤王元茂更是郭信一手提拔的嫡系部将——此外二人眼下都还有亲族在郭威的北军中听命,这三人毫无疑问会支持自己响应“大业”号召,稍不确定的只有薛得福、姚进二人罢了。 不过如今实力和大义都在父亲郭威一边,又有未来诸多前程许诺,武夫们如何拒绝?郭琼那样安分守己没什么野心的武夫本就少见。 借着向训向诸将解释最近发生诸事的同时,郭信也更多关注着薛、姚二人,好在两人除过初闻那些大事的惊讶,反应也并不与他人不同。 向训说罢,郭信便起身作愤恨状:“我家深受先帝恩荣,如今官家为奸臣蛊惑屠戮忠良,我父于此等阴谋中侥幸蒙生,岂非天意?如今我父已领大军南下,誓要护圣除奸。此等国仇家恨,我岂能在此地坐视之?” 诸将自然知道郭信意图,赵匡胤抢先一步便抱拳单膝于地,高声道:“国难当头,末将愿为将军前驱。” 其余几人随即亦跟从赵匡胤的样子一同抱拳表态:“末将等愿作驱使。” 一旁的向训抚掌叫好:“如此军心可用!” 郭信上前逐一扶起他们,语气激动道:“幸有尔等相助,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大手一挥便道:“待我等重新入得东京,我亲向我父为诸君请功!” 此刻全天下恐怕也没有人比郭信的身份更适合说这样的话。 眼见诸将反应爽快,甚至神色间颇有兴奋,这时一种在期冀战功的武人脸上常能见到的神情,郭信对此早已十分熟悉。 郭信遂重新令诸将入座,随后向郭朴询问淄州的消息。章承化写不了字,故而郭朴带回来的也同样是口信。 “慕容彦超以勤王之名集结了其部众多兵马,今日便要开拔向西,自己则早在三日前就先往东京去了,此事在兖州各地传开,不需多费力便打听得到。” 盘算时日,刘承佑等人一听闻郭威起兵就应向慕容彦超传旨了,而勤王旨意必然不会只传慕容彦超一家,不论齐王高行周还是魏国公符彦卿,必然是人手有份,论时间此刻他们也该收到了。 这时一旁的向训道:“这样看来,兖州必定空虚。我军若要西行,经齐州-郓州-济州一线本应是最快的,只是要完全经过齐王的天平镇内,一旦入镇,前路后路则皆非我军所控,乃是似安实危之路。至于另一路,则是经淄州-兖州西出,与慕容彦超直接为敌,我军兵少而精锐,可寻机牵制慕容彦超,倘若其想挥师来战,纵使我军无力与之野战,也可避战袭扰,而郭公大军不日将要渡河,岂容他多与我军周旋?至于最后向南取道沂州-兖州一路,实在太慢,恐我军兵临兖州时,郭公早已入东京矣。故而只有依淄州-兖州行军较为妥当。” “如此可见,慕容彦超乃一庸将,倘若其一知战机,便遣一军堵住山陉险要,我军便断难西行了。”郭信颔首道:“星民所言甚合我意,当下我军只有趁早进入兖州境内,令慕容彦超首尾难顾。值此战机,不容错过!” 郭信当即下令,今日便要各军准备,赵匡胤先行领马军前去淄州,汇合章承化后立即沿山陉西行抢夺要害,余众明日早间即誓师开拔。 诸将当即领命退下,这时郭朴却拿出一枚贴子,帖子的样式郭信一看便知,正是前日许丰递来的请帖。 真正请他的人自然不会是许丰,这个时候了,那符家二郎还想做什么?郭信遂叫郭朴备马,直奔许家庄园而去。 许丰仍在路左相迎,不过今日郭信没甚么时间与他闲谈,许丰见状便也直接引他入内。 仍是那处竹林间的茅亭,郭信掀开帷幕,左右瞧了瞧,只有符昭信一人等候在内。 虽然明知道符金缕今天必然不会再来,但预料的结果当真在眼前时,郭信惊讶地捕捉到了内心一闪而过的失落。征战在即,再相会又是何日? 各种事压在心上,郭信的语气也仅保持着最后的客气:“开拔在即,二郎上次所言的事毫无可能做到,我也不愿去做,今日我本不该来。” “我知郭郎已有用兵打算,此来是另有要事告知郭郎。” “何事?” “官家昨夜暗遣旨意送于我家,要父亲以叛臣之罪设计杀掉郭郎!” 郭信冷笑道:“魏国公要如何杀我?难不成要学数月前刘铢所作鸿门宴那般?” “不会!昨夜阿父与我兄弟二人商议罢,当夜即杀了信使,当作未曾接收过旨意。好在夜间见过信使的人本就不多,信使又未向外间人表明过身份来意,此事做来容易……” 符昭信说着瞧出郭信情绪不佳,缓缓出言道:“不论如何,父亲是不愿与郭郎为敌的……” “我知道了。” 符昭信又道:“除此之外,齐王的信也到了。” 这下总算引起了郭信的兴趣:“哦?齐王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先前阿父早已给齐王送去过密信以互通有无,齐王此番则告知阿父其将不作出兵打算,此外还托言阿父,不准郭郎行军过境。眼下阿父亦担忧郭郎久在城下,若河北战事有变,则于我两家都不利矣。”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举动,算不上好消息,但至少不是坏消息,郭信和向训等本就没打算从郓州走,但能确定了齐王不会勤王依旧重要。不过符彦卿竟觉得北军很有可能会兵败?细细揣测符二郎话中之意,应是想说倘若郭威大事不成,符彦卿也只好响应朝廷来对付自己这部人马了。 郭信向符昭信投去感激的目光,道:“眼下我不能为二郎做些什么,只有日后相报了。” …… 郭信刚回到营中,亲兵便上前禀报称另一个符家兄弟符昭序已在营中等候他多时了。 郭信将符昭序请入帐内,符昭序至少在表面仍保持着往日的从容,郭信耐心与他寒暄了片刻,才等来他的第一个问题。 “营中所见,军士们似有整备开拔之意,不知郭郎要领军往何处去?” 因为符二的缘故,郭信此刻只装作苦恼道:“河北之事符郎想必已清楚了,如今境地,北有齐王坐镇,西有慕容侧目,魏国公既不愿举兵相助,我军无处可去,只好暂行前往淄州观望时局。” “此事重大,何不入城与我家再行商议?” “何必?与其久留此地,让魏国公受我连累为东京猜忌,不如及早开拔。” 符昭序闻言果然有些动容:“我家有愧郭郎者大矣,不过此事还有商量余地……” “为将者,不应瞻前顾后,此中道理符郎知晓的。” 符昭序停顿许久,沉声道:“郭郎驻留淄州亦于大局无用,齐王暗中托言不愿郭郎行军至他处,慕容太尉则已起兵西行勤王,郭郎只有前去兖州一条路,方能在大局上有所作为。” 郭信认真地瞧向符昭序:“奈何出征日久,粮草不济。” “青州城内府库尚有余粮,可供给行营月余之用。” “好,”郭信随即爽快答应了,“除此之外,我还要向魏国公要两个人。” “何人?” “前节度推官许丰,和你家二郎。” 第一百八十二章 虎虫 次日临行之际,符昭序再次提出开拔前邀郭信与诸将赴府上践行,仍被郭信直言拒绝。他对符家的失望几乎摆在了面上,不想再为符彦卿更多的空头许诺耽误时日,他理解符彦卿这样名望兵权在手的实力藩镇总会顾忌更多,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一直要热脸去贴冷屁股罢? 郭信没有多作停留,留下部分人接收转运符家馈赠的粮秣车马后,仅在城下遥遥向城头相送的符彦卿一家人作行礼告别,随即便再度领军拔营而去。 不日就是立冬时节,天气却十分适合赶路,官道上车马旗帜鳞次栉比,因行军仓促的缘故并未按前后军分批开拔,数千人马摆在官道上,倒显得军容颇盛。只是原先东路行营的名号已经不再合适,郭信等人便干脆将部下兵马统称作射虎军。眼下经过整合唐军降卒与行营禁军,射虎军整编十个指挥,四个都指挥使约五千余人,竟是比离开东京时的四千余人还要多些。 郭信因而向外号称五万之众,西行的同时四散游骑携带布告沿途张贴,向各地民众声明当今朝廷贼子当道,郭家父子将要领兵入京剿贼。 到了午间,郭信在行军途中接到前方赵匡胤传来的消息,称其已至淄州,与章承化部合流后按照原定的方案准备先行攻略莱芜。 郭信对此不置可否,他相信赵匡胤打仗的能力,何况前军章承化麾下大多也是跟随自己一路转战关中的旧部,除非遇到数量悬殊的恶战,否则很难轻易送掉。 “莱芜恐不易拿下。”说话的却是随行的符昭信,引得大伙一齐侧目。 在符家看来,郭信索要符昭信随军是把他作为“质子”,而符昭信却知道这同样是为了保护他和许丰之故——毕竟他们曾为郭信谋划过太过分的事,按此时的道德标准来看简直称得上大逆不道了。 不过郭信除了这些还有另一层考虑,要知道上一任天平节度使就是符彦卿,符家人必然比自己更熟悉当地形胜与军力守备情况。 郭信闻言饶有兴致地瞧向他,示意符昭信说下去。 符昭信便继续道:“莱芜距兖州较远,慕容彦超举兵急走,这点时间来不及调拨境内各州县全部兵马,所征召者,最多不过麾下牙军及兖州周边州县镇兵。莱芜镇兵少亦有千余,城内府库充实,虽无力出击拦截,但据城而守不成问题,郭郎想要以精兵攻克之,恐怕消耗的人力、时间太多。” 郭信微微颔首,冷兵器的战争中,有无城池可以据守完全是两个概念,但此役他并不是为了攻略土地,而是为了尽可能在山东有所作为,以为郭威那边真正的决战增加筹码。 郭信思虑时,一旁得的向训也出声了:“莱芜乃是西出兖州必经之路,若不拔下此城,淄青的粮秣转运便会受之袭扰,且一旦前方首战不利,我军将有后路倾覆之危。” 郭信同样不置可否,一场战役牵扯的因素太多,总是很难按照将军们一开始就确定的方向发展,正因如此主将才要在一个接一个的决策中寻得转瞬即逝的胜败时机。 郭信回首看向其他人,王元茂向来都是依令行事,不是太有将略的人,薛、姚二人或许是出于归顺不久的缘故,不常主动发表意见。 这时郭信的目光注意到同样被他要来作为行营临时行军司马的许丰,遂招呼许丰上前来,随后开口道:“莱芜或是一座坚城,但守城者未必会死守。各地尚不知战事究竟为何而起,许司马代我写一篇檄文,诉明我父子起兵之由,请各地州县供给无虞,大军过处必秋毫无犯,若是据城不纳,甚至列阵为敌者,皆视为东京贼臣叛党,待我随父入京诛杀奸臣后,日后必以叛逆论罪。” 许丰欣然领命,郭信继续向诸将道:“兵将乃是我等武人立身之本,然纵有契丹主控弦无数,终也不过仓皇北逃,可见再多兵将也敌不过世人的人心向背。传我号令,诸军沿途不得侵害乡里,违者以军法论斩。” 诸将肃然,一片得令之声。 中军抵达淄州,原先章承化截留的行营粮秣与后续符家相送的粮秣都将汇聚与此,再由此地发往前方行营处。这时前方赵匡胤再度派人传信,称莱芜城守将得到檄文,已开城归顺,诸将大喜,郭信遂取出城内不多的酒肉犒军,中军士气大振。 次日中军继续行进,离开淄州城不久即是山路,再横穿过泰山余脉便是天平军境内。自黎明开始,军汉们便沿着白晃晃的、徘徊在山谷间的路行进了三十多里。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加上山路本就很吃脚力,汗水顺着头发流下,郭信骑着马尚觉得十分辛苦,更不必提麾下步卒了。 当离开群山,再度回到官道上时,周围的景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灌木荒草已疏,人烟渐盛。道路两边是广阔的休耕土地,不远处村落林立,小屋群集,地面被踏得又硬又平。小孩、劳作的男人、闲暇的老人隔着很远立在垄上瞧着射虎军经过。 此时的乡野百姓普遍很畏惧军人,他们多数分不清禁军和平日里横行暴敛的藩镇军队有什么区别,单是披坚执锐的武夫们出现在视线中,就足够令很多老实本分的农人担心了。 郭信驻马歇脚,指着远处张望的人们道:“在百姓眼中,我等与虎虫无异。” 姚进没有察觉到郭信的意思,随口便道:“本军名号射虎军,威风当然要比过大虫。” 几个武将干笑了几声,只有符昭信道:“郭郎太过仁心,不知民心之恶。前几年契丹人四散为祸中原时,本镇群盗四起,呼啸动辄上万之众,闹得最凶的便是莱芜东面,盖因此地山野相近,官军来剿便上山藏匿,兄长颇费了些功夫才平息匪乱。” 郭信无言,待日头稍下一些便下令继续赶路,等到众人望见莱芜城的影子时,已是离开青州的第四日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靠谱 临近莱芜城,莱芜守将及城内众官吏早已出城十里恭候迎迓,并称已在城内设置了接风酒宴。郭信立于马上,俯身看着一众脸上堆砌着讨好之意的人们。 “军务倥偬,马不停蹄尚来不及,我军不必入城,不劳诸位费心了。” 领头者跟着道:“郭将军既不入城,我等亦有美伎献于将军,以慰往来征劳之苦。” 郭信回顾一番身后部将,对领头的文官冷眼道:“眼下奸臣作乱于内,各国虎视于外,岂是享乐之时,尔等当天下事为儿戏么?!” 众人闻言错愕,随后一齐便要伏倒路旁请罪。 郭信这时又令亲兵上前扶一众人等起身,武夫们一上手便没有轻重,几个文官被捉得忍不住面露难色,郭信这才挥退了亲兵,重新以未从逆臣之功勉励了众人两句,一众人等连忙盛赞郭氏忠义,军伍威严,言语态度愈加恭谨。 射虎军毫不停留地经过莱芜,这时郭信终于苦等到了东京城中传来的消息,坐居高位的年轻官家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东京内外已是一片慌乱失序。 王世良故而有机会遣人出城送信,报称躲身于宅邸的郭氏家眷一应都好——唯一的插曲是东京风声不对时,长兄郭侗坚持派人去提醒丈人三司使王章,王章因此借巡视河道漕运离开东京,如今不知所踪逃过一劫,未与史弘肇等人一同被乱杀于宫中。 郭信对自己兄弟的性子当然了解,此事多半并非出于郭侗之意,而是长嫂王氏授意为之。不过郭信眼下没空操心这些事,一家人未再经历历史上那场血腥残酷的劫难就已达成目的,剩下的都是沙场上的事了。 离开山路,郭信下令加快行军,射虎军携甲胄军械日行六十余里,几乎达到步卒的极限,十一月十九日晌午渡过汶水抵达乾封,与被赵匡胤马军甩下来的章承化部汇合后暂作休整。 是夜,赵匡胤亦亲自赶回中军复命,称前方的兖州城得知射虎军入境之后,已是四城禁闭,严禁内外出入,一副死守的样式。 而赵匡胤之所以亲自赶来中军,实则是因为在西边还打听到了北军的消息——郭威大军一路在河北几乎未经抵抗,坐镇河北的外戚李洪义、宋偓先后归顺,北军得以顺利渡过大河,眼下主力兵锋离东京已经极近,前锋马军甚至已在灵昌、蒲城一线游曳了。 郭威进军之速远远超过郭信想象,实在靠谱!喜悦之余郭信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等待郭威入京之后召他回去就行了。 郭信确认消息无误后,立即请诸将赴中军议事,讨论事宜。 先是由赵匡胤向众人讲述远方的战况:“郭公自魏州出兵,南下先过澶州,渡河至滑州,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滑州节度使宋偓先后迎降,郭公大军朝夕之间即可兵临封丘、陈桥。” 向训道:“大河形同虚设,郭公如此轻易过河,贼众已断无可能在京畿之外阻止大军南向。” 郭信令人取出舆图,与众人端详一番,回首问赵匡胤道:“兖州如何?我军可否趁其空虚夺取?” “只见城头多立幡旗,尚不知有多少人马留守,不过兖州城坚,若要攻城需立马赶制器械,恐还要防备周边州县仍听命慕容彦超者率本镇镇军余众袭扰。” 其余诸将亦不作声,显然大伙并不想在大局几乎将要明朗时白白耗费部下实力。 “城内守将必然是虚张声势。”郭信先是断言,慕容彦超急于调拨兵力入阙勤王,毕竟只要能在主战场上赢了郭威,郭信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何必还要在兖州留重兵守备? 郭信随即以指在舆图上勾画:“父亲进军神速,我军断然是赶不上了,而在此攻城略地亦无甚么用处,如今我军只有越过兖州继续向西,至少依托洸水扼守任城,以起到防止慕容彦超胁迫官家东逃兖州,乃至挟制北面齐王的目的。” 自己部下纵使都是马军,也无法在战役之前赶到东京外围了,眼下考虑的只能是断掉刘承佑一干人可能会采取的后路。 这时向训抱拳道:“留敌于后乃是兵家之忌,主公慎重。” 郭信转目向训:“关键是时间。我父素知用兵缓急之道,此役不同河中之战,拖延时日恐会等到河东、许州、陕州等地宗室召集勤王兵马,北军要尽力成一战之功,不会在东京城外与敌相持太久,我军自然也不会长期驻留。至于兖州城内人马更不必担忧,其不出兵也就罢了,倘若其兵败之后城防无兵可守,岂不是给咱们送上大礼?” 向训遂抱拳唱喏,只要郭信能够说明道理,向训并不是太坚持己见的人。 郭信遂对行军路线重新作了更改,又令赵匡胤先行领马军前往任城一带劝降,待一应军务布置妥当后,郭信又请向训、符昭信、许丰入内单独议事。 符昭信语气中带有埋怨:“看如今的态势,郭相公不日就要打进东京,时局变化之快,阿父想必未曾料及今日局面,不然我与郭郎早应以内兄弟相称。” 郭信不置可否,如今看来,符彦卿到底愿不愿帮忙出兵根本不重要,甚至有没有自己领兵在外也不重要,自家老爹一个人都能率军打穿东京,连自己都低估了郭威的本事,更不要说符彦卿了。 郭信微微沉吟,道:“我准备写信于父亲,保举符郎权知兖州留后,星民为兖州衙内都指挥使,许先生作节度掌书记,待东京平复之后,射虎军要控制泰宁军,由此便名正言顺了。” 符昭信先是一惊,随即是犹疑复杂的神色:“这如何当得?何况阿父已持节青州,我资浅言薄,夙负重任,恐遭人非议。” “不过权知留后罢了,符郎为我行营参议,已是一功。符家离开兖州尚不满一年,名号在本镇还是响的,何况符家一门多人同持节度也不是第一回了。”郭信看了一眼符昭信,含笑道:“不论为自己还是家族,符郎也不想错失更多罢?” 符昭信略作沉吟,当下不再迟疑,俯身拜道:“郭郎于我恩厚如山,日后愿肝脑涂地以报郭郎。” 第一百八十四章 前程 离开兖州腹地,气温突地冷起来,先前大军路过汶水时河面尚未结冰,而百里外的洸水已可通行人马,今年还未下雪,但已让人有了严冬之感。抵达任城后,城中官军未作抵抗便向射虎军开城,其中亦有符昭信的功劳——任城县令、守将均与旧日上峰符家有旧谊。 之所以选择任城,是为了截住可能发生的慕容彦超携帝弃京东逃,不过这事的可能性本身就很小,慕容彦超兴许会死在战阵上,或许会见势不妙也投了郭威,何况刘承佑历史上本死于本次事变,郭信已做了不少改变历史的事儿,但大的趋势下,许多事件的发生是必然——就如刘承佑少年心气一定要干死桀骜的辅政大臣们,这一点便是郭信绝对无法改变的。 郭信将中军行辕设在城中府衙,只是任城毕竟城小屋少,无法供六千人马全部入城驻守,故而射虎军在城东冻冰的洸水左岸另起了一座营寨。同时郭信日常放出探骑打探西面军情,不过此地距东京往来尚有六百余里,往往郭信听到的已经是前一日的消息了。 又过了一日,郭信再次见到了从郭威行辕处前来传令的郑谆。 郭信出城迎接,护送郑谆的依旧是慕容延钊,两人上前拜见,神态从容轻松,显然西面的局面非常有利。郭信将他们迎进城里,请二人入府衙正堂说话。 都是在太原府时就认识的友人,彼此干脆连寒暄都免了,郑谆颇有些志得意满地道:“郭相公此番必胜无疑!” 郭信早知这个结果,但顺心的话总是不嫌多的,带有反问道:“南军主力有从此地赶去的慕容彦超部,听闻还有吴虔裕、张彦超、刘重进等人率军助阵,这样看,东京护卫的人马尚有数万,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如何见得必胜?” “意哥儿多虑了,东京的部分禁军人马和官家从四处拉来的勤王军号称十万,实则五万都未必是实数,且冬衣粮秣均未着落。如今两军相持于赤岗,我军铁骑至其营前呼啸,其众只是闭门不出,连箭也不发一根,饶是我这样疏于战阵的人都瞧出来了,南军士气低迷,哪有一战之力?” 慕容彦超补充道:“已不是战力的问题了,如今日夜都有对面步卒武将跑来大营请降,这还怎么打?” 郭信颔首表示赞同,郑谆往门外看了看,见只有一二随从站在堂下等候吩咐,便悄声道:“不瞒意哥儿,护圣军甚至有莽夫军汉私下流传官家无德,天下应该易姓之说。” “啊…”郭信装作意外,视线看向慕容延钊。 慕容延钊似当做郭信在向他求证,亦是低头抱拳道:“末将位低不敢妄言,但军中确实多有此传闻。” 郭信眼前不禁浮现出郭威那深沉的面孔和那双有力的手,他也学着郭威常有的动作,捋了捋出征数月已有些长的胡子,随即将很多想法都抛之脑后,沉吟道:“这样看,此役之后还有很多麻烦。” “对了,郭相公在行辕得知意哥儿领兵西出进逼兖州,当着众将亲口夸了意哥儿忠孝,众将都很赞同,宣徽使王峻、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等人也跟着说了意哥儿不少好话,称意哥儿有智勇、会用兵之类。只是郭相公对意哥儿保举符二郎为兖州留后似有犹豫,最后也是王峻以慕容彦超难制,不如暂时虢夺其节镇,日后归降另作移镇之言劝说一番后,郭相公方准可了此事。” 王殷是魏州城下结识的猛将,王峻当初更是在长安亲自为他题写射虎军军号,果然认识的人多就好办事! 不过郭威的态度也可以理解,虽然成事在即,但自家父亲行事仍然如往常一样谨慎,此外不愿过多逼迫宗室想必也是郭威的考虑之一,毕竟眼下外地还有几家宗室藩镇,尤其是河东节度使刘崇,后面干脆另立汉室朝廷了。 这时郑谆的表情却有些变化,似有犹豫着道:“此外……” “阿父还有吩咐?” “郭相公亲笔,意哥儿还是自己看罢。” 郑谆说罢从怀中掏出漆封的信,郭信接过来看,郭威信中所言却不再是说他什么忠孝,而是斥责他不顾先前令他不准妄动的安排,贸然领兵进犯兖州,特令郭信此番随郑谆一同回去复命,在郭威身边听候差遣,同时并另附以枢密院贴文,令都虞侯向训节制射虎军寻城驻守,除去退回淄州外,不准再作其他方向的动作。 “阿父言重情深,我听命就是。”郭信喟然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先前我与阿父相距太远,中原各厢人马又杂乱,未免军情泄露,故而先前一应行动无法及时向阿父禀明,只有回去之后当面向阿父告罪了。” “郭相公对射虎军的枢密院贴文要当众宣读,意哥儿以为然否?” 郭威都亲自写信来了,还有什么说的? 郭信遂欣然道:“我已令射虎军在此地驻守不再向西,向训也是自己人,自然听从阿父安排。” 不多时,郭信召行营诸将在堂前听命,郑谆当众宣读了郭威以枢密院名义下达的调动命令,郭信带领诸将一齐应命,符昭信也一同接受了兖州留后的任命。后郭信与向训几人交代一番后,便叫郭朴备马,仅带数骑亲随与郑谆向西去寻郭威所在。 向训等将领一同来到城门相送,赵匡胤亲自为郭信牵马出城,郭信在马下勉励了众人两句,感到气氛颇有些离别的愁绪,毕竟离京已有七个月的光景,大伙一起往来行了上千里的路,一起不知道吃了多少顿饭,人们的很多情感都建立于共同的记忆,不过军汉们向来不会说,也不喜说甚么煽情的话。 向训等人还要出城相送,郭信跃然上马,打趣道:“我是射虎军主将,却不是射虎军的娘,此去更不是出嫁,还有甚么好送的,待班师回京,我会向阿父为尔等一一禀报功赏,届时兄弟们在东京一同大醉一场。” 对前程的期冀冲淡了愁绪,大伙哄然而笑,郭信亦大笑着扬鞭而去,在路的尽头,父亲郭威正在那里等他。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小郭相公 郭信一行人走得极快,一路换马而行,几乎是昼夜不停,在二十日午间抵达了三日前北军营寨所在的封丘,而此时只剩下还未完全拆除的营垒土灶和无数纷乱的马蹄车辙,大军已不见踪影。 此时路上到处都是乱军和征召的民夫在乱跑,郭信与郑谆猜测郭威已继续向南走了,不然总不会回魏州去罢?一行人遂继续朝着东京方向走。走了不多时,迎面遇见一队骑兵,领头武将瞧见了他们,也带着马队拍马过来。 武将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在郭信几人面前停马呵斥道:“尔等是何人部下,在此处作甚?把马留下,自个走去南边听命。” 慕容延钊拍马出来,向那武将抱拳道:“见过白军使,我等非是乱军。此乃郭公家二郎,我等正要奉命护卫其前去中军面见郭公。” “竟是小郭相公?”被叫做白军使的武将惊讶地打量了郭信一番,当即回头向身后的众骑招呼:“此乃小郭相公,还不快下马拜见!” 百余骑人马俱甲的队伍一同下马行礼,只听得一片甲胄粼粼之声。 “末将护圣左厢五军都指挥使白重赞,奉郭相公之命前来收拢乱军。久闻小郭相公甚类郭公英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末将多有得罪了。” 这倒是个新鲜的称呼,郭信眼见和自己平级的禁军武将都要下马见礼,也就是郭威如今势大,过去何曾有过这般待遇?权势果然是最厉害的春药! 不过郭信还不敢在禁军将领面前托大,传出去名声不好。 于是他也翻身下马向白重赞回礼:“无碍!父亲召我,还望军使指示道路,我等自去寻中军就是了,莫要耽误了军使的正经差遣。” 随即郭信便从白重赞口中得知,南军畏惧北军骑兵众多,昨日趁夜间于赤冈退于七里店,许多外厢来勤王的人马见乱直接溃散了,郭威则率主力大军追击,继续在七里店与南军慕容彦超等人对峙。 白重赞又称周边乱兵甚多,坚持分出了数十骑随行护卫郭信安全,这才匆匆告别继续往北边去整收乱兵了。 七里店几乎就在东京城的近郊,郭信一行人遂直奔中军而去,果然行了十数里地,便看到漫天遍野的旌旗营寨在眼前展开,炊烟袅袅,尘烟飞起,到处都是马队在往来奔驰,木寨毡帐绵延同样十数里,从远处可以看到不同的禁军旗号按着顺序次第扎营,庞大的军队依旧暗含章法秩序。 当下整个中原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就在眼前了! 郑谆在前举着令牌一路在大营中畅通无阻,郭信径直寻着中军大纛而去,很快便到了中军行辕外。 慕容延钊这时进不去了,便向郭信郑谆二人拜别,领着骑兵们回本军复命。郑谆则向辕门外值守的亲卫说了两句,又送上符印,随后退回来道:“意哥儿见谅,郭公正在里面与诸位大将们计议军事,此处行辕我也轻易进不得,得先等亲卫去通报。” 二人遂等了片刻,不多时有个文官跟着通报者出来了,竟是郭信认识的人——昝居润。 昝居润见到郭信很恭敬正式地施了一礼,道:“郭相公正在与诸将布置阵前应敌之策,郭郎先随我在偏帐稍等片刻。”随后顿了顿又对郑谆道:“郑郎也可以先进来等着,令尊也在里面,一会儿可以与令尊一道回去。” “有劳承旨挂心,郑某此番幸不辱命,就是骑了数日的马,再不回去躺着路都走不得了。意哥儿,告辞。” 郭信遂与他约好回到东京后再聚,随后在辕门外向侍卫交了随身的横刀短刃,跟着昝居润往里走。 郭信走在后面,瞧出昝居润身上的袍服颜色变了,猜测他应该不再是枢密院的小官。说起来自己对昝居润应该是很有一番知遇之恩的,若没有他向郭威举荐,昝居润甚至很难到枢密院这样关键的衙门里办事。 就像是猜到了郭信的心思,走在路上的昝居润忽地回头道:“在下如今忝为枢密都承旨,以郭将军的身份或许用不到在下,但日后有什么吩咐,在下一定尽心去办。” 郭信随口道:“都是为阿父办事,一家人分不出你我。” 昝居润便点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很快就在大帐边上的一顶毡帐里等候,两个中军随从正在给中间的暖炉生火,等他们生着火,昝居润便吩咐道:“郭将军一路赶来还未吃上口热的,尔等去煮些汤饼来。” 随从告退,帐内只剩下郭信二人,暖炉边上有地毯,郭信干脆卸了上身甲胄凑上去烤手,等着昝居润开口。 昝居润跟着正襟坐在一旁,眼睛瞧着那暖炉中烧得通红的碳,口中道:“年初往河北调兵之前,郭郎在府上遇见我,对我说过一席话。” 郭信略作一想,便想起来那时是郭威领兵出征前,他确实提醒过昝居润,要他在郭威身边发生大事时要劝郭威迅速出兵。 “那时我以为郭郎说的是与契丹人的战事,我还觉得郭郎想的太多,郭相公用兵本就不是犹豫之人……后来发生了那事,杀郭相公的诏书都送到军中来了!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郭郎的话,不过依当时的情况,就算郭郎没对我说过,魏仁浦和我等也会劝谏郭相公果断领兵南下。不过我还是不敢断言郭郎说的就是此事,直到听闻郭氏一族在东京未遭遇害也是郭郎的安排,我便一下子明白了。” “郭郎对时局洞若观火,甚至比任何人都看得远,枢密院里聪明人不少,但都不如郭郎远矣,在下佩服至极!” “只言片语或许只是凑巧罢了……今日路上有人管我叫小郭相公,我实则没有这些心思,在禁军里做个指挥使就已经知足,到了如今地步,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能知而为之便已胜过无数人,昝某……” 这时帐帘被掀开,昝居润的话戛然而止,随从端着两碗还冒着热气的汤饼进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勿再乱跑 就着暖炉一碗热乎乎的汤饼下去,身子也暖了,这时又有兵士来传话,称诸将已经议完了军事,可以入见了。 郭信便起身整理了一番装扮,不过他离开射虎军后就一直没机会洗澡,衣甲和身上实在是有些脏了,只是因为军中武夫们不太讲究,出征在外也没法讲究这些,直到要见郭威了,郭信才想起这幅样子似乎有些不甚妥当,毕竟郭威办事为人都比较干净爽快,连带着其形象也很好,不像某些武将们一直给人以臭烘烘的军汉印象,这方面倒是与郭信的卫生观念不谋而合。 郭信已经不止头一回听说过自己很像郭威这样的话,除去奉承之外,也看得出郭威在人们、尤其是武将们的眼中很有威望,自然多少也会对郭威的儿子抱有不低的期待,倘若是对瘦弱些的兄长郭侗,武夫们就没法说出“甚类郭相公英姿”这样的话。 或许这也是郭侗打小不喜欢武人的缘故,武夫们不会隐藏心思,对弱者的鄙夷都是摆在脸上的。 郭信跟着昝居润到了大帐前,却先见到了王峻。 王峻抄手立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像是在领兵打仗,倒像是准备吟诗的郊游文人。 郭信认识王峻已经很久了……回想最初见面的时候,还是王峻拿着先帝刘知远的诏书嘉奖代州之战的奉国军,那时的郭信还是个都将。后来的事就更多了,魏州之战、长安之战都有王峻,隐隐之中竟好像有这样一种规律——每次见到王峻都是打完胜仗,或是马上就要打胜仗! 再想到郑谆先前说是王峻劝说郭威答应让符昭信权知兖州留后,郭信当即快步上前拜道:“大军杀伐在即,使君气色如常,末将佩服。” 王峻抬手回了一礼:“军务倥偬,本来是要去晓瑜部下诸将,但听说郭郎来了,便想着无论如何也和郭郎见一面。” 王峻竟是在这里等自己? 郭信忙道:“使君抬爱,末将多有惭愧。” “惭愧甚么?军中还有比郭郎更年轻的军都指挥使?此番郭郎去淮北亦是卓有战功,不知年轻人也要藏拙耶?好在朝廷权柄即日之后便不再为那些人所有,不然有郭郎好受。” 郭信想了想,笑道:“自使君为我亲笔题写射虎军名号后,部下诸军都以虎师自比,怎敢不奋勇建功?何况为将者最耻被人言怯,单说我也就罢了,不能让使君也受人暗地里说没有识人之明。” 王峻闻言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即道:“那时不过心血来潮,不料真被郭郎打出了些威名。郭郎智勇过人,倘若我家中还有女子,一定要郭郎作婿……罢了,郭相公还在里面,我不能夺人所爱,咱们东京再见。” 郭信抱拳称是,目送王峻离开后,转头对昝居润随口问道:“王使君对谁都这样好?” 昝居润先是一愣,接着低声说道:“此番起兵之功,郭相公之外,首功惟有王公一人而已,诸将巴结都来不及,郭郎能得王公青睐,在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郭信便点头不再多言,来到帐前,深吸一口气,待兵士通报后为他取下帐帘,便昂首迈步进去。 郭威身着紫袍,端坐正中,果然如往日一样仪表威严,一旁陪坐的只有魏仁浦。 郭信纳头就拜:“孩儿见过阿父,孩儿在青州得知官家受奸臣蒙蔽,在东京谋害忠良,贼人又阴谋欲加害阿父,心下真是忧急如焚,恨不得领兵飞到阿父身边护卫。” “二郎一片孝心,为父知矣。”郭威放下案牍,先令郭信和昝居润落座,随后即叹了口气:“至于那等儿戏之事,翻遍史册也未之有也,只可惜了杨、史两位相公,据闻其两家家眷、亲族乃至府衙亲信被戮者无数。你阿母和兄嫂等人在城中躲过一劫,竟是意哥儿安排的?现在何处?” 郭信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来:“孩儿与官家的内舅李业不和,后来孩儿在青州差点莫名其妙被刘铢设计杀了,后来才想清楚,孩儿的行营监军闫晋卿和李业等人是同一伙奸党,想来官…奸党们的计划便是在朝廷诱杀忠良的同时,密旨亲信杀掉在外带兵的大将,故而待闫晋卿单骑跑路后,孩儿立马传信东京,叫原先的部下们张罗将阿母兄嫂等人暗中接到密宅……符家的一处旧宅里避祸。” “此事早与符家有关?” “纯属巧合,那旧宅乃是符家要赠予相国寺高僧圆仁建寺所用,孩儿是与圆仁交好,想着我父子在外,阿母日夜焚香祷告多不方便,便与他借一处清净地方供阿母清修佛法所用,符家对此事完全不知晓的。”纵然是面对郭威,眼下也只有真话假话掺着说了。 郭威闻言面色不变,但郭信直觉认为郭威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话,毕竟此事完全经不起细究,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圆满的。 趁着这关头,郭信忽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矩:“我家逢此大难而能全身而免,岂非天意?” “此来路上还太平?”然而郭威并不作答,反而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事儿。 郭信见状只好继续认真作答:“齐王现在未动一兵一卒,故而济州、曹州一带都太平,只今早在北边封丘附近遇上了不少乱兵,也见到父亲派遣的禁军前去收拢了。” “嗯……你那射虎军现在何处?” “孩儿行营眼下扎在任城,留本军都虞候向训在看管。” “向训还是得力的,意哥儿能用好他,为父很欣慰。” “孩儿信任、倚重向训,不单是因他治军有本事,也是因为其是阿父选的人,才觉得此人一定很可靠。” “哈哈,”郭威笑了,“那他就没劝过你留在青州?你们能跑,一路从青州跑到任城去了,若是大军在澶州滑州不顺,耽搁上一旬两旬日子,我看照意哥儿的胆子,孤军都敢前来与我会师。” “劝过,没用,是孩儿坚持要发兵来。”郭信顿了顿,“孩儿听过一句话,称''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有老父和兄弟在前面卖命,而自己在后面干瞪眼的道理。” “彼时局势不明,部众支持否?未曾生乱?” “未曾。孩儿当着诸将的面诉说了我家蒙受的冤屈,部众们都很支持,愿意跟着孩儿走。” “很好。”郭威颔首转头向魏仁浦和昝居润:“依我看,我家二郎已可带兵独当一面,二位以为然否?” 二人一同称是,魏仁浦尤其赞同道:“郭将军素有战功,历次征战谋略得当,麾下军士咸服,已有大将之风了。” 郭威抚弄长须,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那先前的行营主将郭琼在何处?” “在青州养病,孩儿留了人看顾照料。” “嗯……他是咱家的远宗亲戚,意哥儿不要伤他,回头可以派人去妥善请来东京。” 郭信一愣,随即称是。禁军里面姓郭的将领不少,这却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和自家同宗,或许出于避嫌的缘故,也未曾听郭琼主动提起过,不过就算这样,郭琼连给自家亲戚出兵背书都不愿意?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完全不像是父子交谈,更像是上峰与下峰间的问对,比帐前和王峻说话时更紧张,短短片刻郭信恍然发觉自己鼻尖已微微发汗了。 郭威又声色肃然地勉励了两句,正逢又有亲卫进来禀报有将领奉命前来听令,郭信便道:“阿父还有别的差遣?若无差遣,孩儿这便告退。” 郭威微微沉吟,道:“明日我军便要列阵破敌,意哥儿既然来了就安生待在中军,勿再乱跑了。” 郭信口中称是,心中却暗自腹诽: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说‘乖乖待在老爸身边不要跑丢了’,自己有那么不老实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二郎何在 郭信是被整齐的军鼓声吵醒的。他唤来郭朴为自己穿戴好全套甲胄,出帐时,眼见东边的天色才刚刚蒙蒙亮,但远近不同的军鼓和号角声已此起彼伏。 郭信随即前去中军。入见时,郭威正在食用早饭,便要他坐下一同进饭。军中餐食简单,即便是中军主将也不过是粟粥胡饼,但在战前还能从容应付一顿已实属不易。 不多时魏仁浦等枢密院亲信和几个部将也前来拜见,并向郭威呈报军情。 郭威请诸人一同用饭,一伙人一边说话,一边就着粟粥啃食胡饼。 郑谆的爹郑仁诲先说道:“昨夜南军侯益、刘重进暗中遣人送来书信,称为贼众裹挟,不意与郭公为敌。” 侯益也在南军阵中?郭信立马竖起耳朵,郭威却并未细问其事,郭信遂暗自猜测那老狐狸恐怕又骑在墙头了。 “另有细作报称刘使相(河东节度使刘崇)已在太原府集结马步军将要南下,其数不详。” 郭威只点点头表示知道,又向侍从要来一碗粟粥,似乎他今天胃口很好,端起饮了一大口,随后却突然问及:“不知今日天子会在阵前否?” 帐中人彼此张望,没有回答。 “先帝待我恩义深重,我以父兄事之,如今身为顾命,反致国家内乱,非我本意也。” 说罢郭威已起身,甩袖就往外走,同时振声道:“传令诸军将帅,三刻之后列阵迎敌,不得有误。” 随从亲兵当即得令而去,郭信和帐内一众人等也不论吃完没有,连忙鱼贯跟上。 北军总数约八万余,此役几乎悉数列阵,摆出一副决战姿态。 其中主力是郭威年初节制的禁军行营与魏州镇兵,其次是沿途归降的澶州、滑州两镇人马,全军分作左中右三个大阵,每个大阵内又是无数小的指挥阵列,左右两翼都部署了为数不少的马军,而中军则俱是禁军步军精锐,整条战线阵列俨然,人马声势直冲云霄! 北军声势浩大,但想来自己若是对面的人,心里又会是截然相反的感受了。 此时南军亦从名叫刘子陂的营寨中陆续而出,对仗着摆出大阵。这几日没风,两军所有的旗帜都耷拉着,只有在人马调动时才有所舒展。郭威身边的部将等人一面观察对面打出的旗帜军纛,一面向郭威指示是哪些将领部下。 而不待南军阵势完全摆开,忽听见广阔的战场上一片低沉的骚动。 “看!官家来了!” 不知身侧是谁喊了一声,郭信朝南边望去,果然看到一群皇家规制的旌旗正在快速飘向对面主阵后的一处高坡。 郭威望见天子旌旗停在了高坡之上,回首亲卫道:“吾来诛群小,非犯官家也,传令各部慎勿先动。” 离得太远了,除了旗子根本看不清什么,只能依稀看到有许多骑马的人立在坡上观阵,想必那边的人也是如此打量着自己这边。 这时郭信心里倒觉得刘承佑还蛮实在,就算眼下的样子就是要输了,还肯亲自跑到一线来,摆明了不服想干到底。 郭威的脸色似乎也不太痛快,又向两侧吩咐:“去请驸马都尉宋偓。” “得令。” 稍时几个轻骑从后方奔来,为首的正是宋偓。 宋偓策马上来,郭威便以马鞭指向刘承佑所在的高坡:“稍后两军大动,天子处境危难,公乃天子近亲,届时领帐下卫兵前往保卫乘舆,并请附带启奏陛下,臣只清君侧,望陛下及早回宫,待臣破阵之后,自将伏首请罪。” 郭威说罢又向左右大声问道:“我家二郎何在?” 郭信连忙拍马上前,抱拳道:“孩儿在此。” “二郎一同前去护驾,必得保圣驾周全,免受奸人所持。” “孩儿得令。” 郭信遂跟着宋偓走,都是老相识了,但此刻不是寒暄的时候,宋偓也只是骑在马上遥遥抱拳算作见礼。 二人来到宋偓本阵前,郭信见到宋偓的人马不多,且多是步卒,心里不禁暗想:到时候四处都是人马冲杀,哪有那么容易到刘承佑近前? 宋偓叫来几个部将传达了郭威将令,又询问郭信有无不妥之处。 “仲俭(宋偓字)安排妥当,我跟着就是了。” 于是宋偓依旧令本部遵照部署在左翼稍靠前的位置列阵。 郭信引马于宋偓身侧,比起过去在东京交往时,宋偓就镇滑州之后似乎略有发福,却也显得老了一些,加上一路行军休息不佳带来的疲态,让他的脸色显得十分沧桑复杂。 这时候宋偓突然问道:“郭郎怎么没带弓箭?” “在青州时下了许久的雨,弓有些软了,父亲此番又召得急,便没带来。” 宋偓便向身后一个亲兵叫了一声,那亲兵当下取下背负的弓和胡禄呈上。 “一石半的骑弓,对郭郎来说太轻,也只能将就用了。” 郭郎也不推辞,只是心想:给我弓箭,让我射谁?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鼓声擂动。郭信向前看去,发现南军似察觉郭威许久不作攻势,抢先派出一支马军出阵,直冲自己所在的左翼而来。 左翼不止有宋偓一支人马,但他仍然有些慌乱,号令着:“弓弩准备迎敌,马军随我向南集结,其余诸军勿乱!” 宋偓的调令使得阵中一片喧闹混乱,郭信觉得这时候突然变换阵型不是明智之举,但他没有节制之权,遂也只能听之任之。 好在两军距离比较远,对面马军冲来时,好歹稳住了阵列,等到可以清楚看见人马轮廓时,便有阵中的弓弩开始散射,步弓射程更远,对面遂有人陆续坠马,但很快又被后面的骑兵淹没了。 然而马军速度极快,不多时也开始向本方抛来乱箭,阵中惨叫和咒骂声此起彼伏。 宋偓担心受乱箭所伤,带着郭信和亲骑与前面拉开距离,不无担心地说:“敌军若要往我这儿冲来,滑州军弱,不知能否抵挡。” 郭信无言,继续观摩战况。待对面更近了些,郭信从其中找到了对方马军主将所在,其身后飞旗隐约有慕容字样,难道慕容彦超在亲自带人冲阵? 不过他很快就看出宋偓的担心是多余的,那支来势汹汹的马军并不直接冲阵,只在阵前掠射一番便朝南走,而在那边,正在北军侧翼拱卫、数量更多的马军已经开始运动,越来越密集的厮杀声渐渐从南边传来。 宋偓也松了一口气,道:“那边是郭崇威的马军,我部无虞了。” 然而南边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南军的马军忽地就往回走,郭崇威的马军也乘势追杀过去,恰在此时,中军节奏急快的鼓声开始密集响起,左右两边无穷无尽的人马都开始躁动。 “上马!上马!”宋偓紧跟着招呼周边亲骑。 “今日一战胜败重大,日后在下要多多仰仗郭郎了。”这个时候宋偓紧张地注视着郭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走调。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非是人头,乃军功耳 顾不上思考宋偓的话,耳中只听得数万人马同进的步伐响彻天地如同雷鸣,而步军尚在鼓角声中维持阵列向前时,远处大军两翼的铁骑已如水银泻地似地突驰敌阵。 就好像一根绷紧得太长久的弦线突地一下子绷断了,整个大地都在震动,视野内一片军旗飞舞,东西两面刀枪如林,金戈铁马果然如是。 郭信暗自腹诽,这么大的阵仗里去寻刘承佑所在,压根一点也不安全罢?明明说要自己跟在身边,到头来还是给亲儿子这么危险的差遣。 不过他也知道刘承佑现在确实相当重要,倘若刘承佑脱离掌控,跑去陕州甚至河东号召各地藩镇勤王,郭威或许仍能被众军在东京拥护称帝,但无法再毕其功于一役,合法性也会受到很大影响——所以要想办法把刘承佑捉到,或者干脆让他死在乱军之中! 郭信一面想着心事,一面紧紧盯着前方战况。然而眼前并没有预料中令天地动色的厮杀场面,两军尚未交阵,就见到对面许多军阵不触自溃,更有甚者直接由武将带头倒旗弃兵而降。 但中军象征“攻阵”的鼓声信号尚在回响,诸军遂未停止前进,北军铁骑更是已然从抄手方向突入南军大阵,马军策动之下南军很快就失去了应有的指挥体系,地形占优的军阵队伍接连散乱破裂,随即变成乱兵四处奔走逃命,遗弃在地的刀盾甲胄不计其数。 等到郭信随宋偓的滑州军行至刘子坡前,眼前已无成建制的敌军,但远近尚有不少聚众抵抗者,一时间场面趁乱无比,各部诸军各行其是,有强攻顽守的敌众者,有驱降兵于一处杀戮者,有趁乱收敛溃军兵甲与亡者财物者,更有聪明的武将吆喝部众杀出一条路,直奔最近的东京玄化门而去。 这时郭信发现西边高岗上的旌旗开始动了,便在马上向还在左右张望的宋偓大声喊:“胜局已定,官家要跑了。” 不过他虽是这样说,但前面全是乱军,南北两军混作一处,如何去得? 宋偓一脸焦急,不知如何是好,郭信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宋偓身后的数十骑,便在旁提议:“如今只有以小股精骑突过去,仲俭兄便或许远远见到官家喊几句话。” “甚好,就依郭郎之言。” 平日里数十骑冲杀其实已颇有气势,但在眼下的战场,这点马军洒进去简直称得上是微不足道。 不时有流矢从面前飞过,好在自己甲胄精良,身边还有郭朴等亲骑围绕护卫,即便以甲胄硬抗一两支流矢都不甚要紧,除非被射中要害——如夏侯惇的眼睛,那也只有自认倒霉。 临近敌阵中心,周边厮杀声渐浓,显然南军还有相当一部分禁军或出于听命的习惯,或出于忠心,依旧愿意为刘家卖命,亦不时有不认识的北军将领带着马军从眼前飞驰而过,奔赴到另一处厮杀阵中。 或许是宋偓身后“驸马都尉宋”的旗号,又或许是根本顾不上他们这数十骑,两拨人厮杀之余并不主动来拦他们,饶是如此,待他们脱离战场中心,视野之内已不复见天子旌旗。 一行人一路防备乱军,一路复行了几里地,在路上捡到了被遗弃的天子旌旗。 “官家必然已回七里寨营中,咱们追不上了。” 宋偓指向南面的官军营寨,那营寨前设有拒马壕沟,有南军将领正在重新收拢溃兵组织人马列阵,部分追去的北军马军亦并不轻易攻寨,只是逡巡放箭。 见郭信不置可否,宋偓继续道:“此地凶险,不如先回阵中再做打算。” 郭信正要答应,却见得一众马军往此地疾驰而来,这个关头数百骑规模的马军只会是友军——慕容彦超带着南军仅有的马军早先作战失利后便跑了。 宋偓令麾下将道路让开,那马军领头武将本已带人过去,片刻后却突然呼喝部下驻马,自己折返回来,在郭信二人马前抱拳道:“末将史彦超,见过小郭相公!” 郭信很快想起眼前这武将就是先前在符家见到的禁军角抵高手“史大虫”,这厮不愧有大虫之名,印象里他角抵脱去上衣时的身材就已很骇人了,如今身穿甲胄骑在马上简直像一座铁塔! 然而更夸张的是这厮此时腰上还系着两个脑袋,竟也不用布包起来,两“人”甚至还保持着临死前那副惊恐的面孔。 史彦超注意到郭信的视线,似有骄傲地道:“两员指挥使,忒不经打,被末将破阵时顺手阵斩了。末将现在奉命往玄化门去,小郭相公往哪儿去?末将愿为护卫。” 玄化门是离此地最近的一道城门,郭信略作思量,如今的形势,南军的七里寨大抵也要告破,如果自己是刘承佑,更有可能先回城里,起码还能抱着微弱的希望据城而守。 于是郭信便令亲兵将捡到的旌旗交予宋偓,道:“仲俭兄可先回军中将此旗呈给阿父,我随史大…彦超去玄化门看看情况,若探知官家回城了,也好再回去向阿父复命。” 宋偓显然不想继续待在战场上了,但还是犹疑道:“郭郎金贵之身,还要向前乎?若有不测,我纵使万死也不敢再见郭公。” 史彦超的表情显得十分激动,抢着保证道:“有末将在,不论谁的人头都为小郭相公取来,也没人能伤小郭相公一根头发。” 郭信愕然,自己好像没说要谁的人头罢?不过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史彦超的话让他觉得非常安心。 宋偓打量一番史彦超,又望了望他身后瞧上去确实更加可靠的禁军铁骑,当下不再坚持,告诫史彦超两句便取走天子旌旗向郭信告辞。 郭信便带着郭朴等几个亲骑与史彦超一同往玄化门驰去,一路上史彦超遇见成股的溃军便大喊着带头冲杀一番,不多时回来时腰间竟又多了一枚血肉模糊的头颅。 自认已经见识过相当多武夫的郭信也觉得这厮太变态了,提醒史彦超不要忙着杀人,先去玄化门再说,又忍不住道:“史将军腰间的东西…很别致。” 史彦超满脸血污的大脸大笑起来:“小郭相公说笑,末将腰间非是人头,乃军功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识官家 有史彦超开路,郭信很快来到玄化门外围,却见此时的玄化门正紧闭着,而外面已是乱军熙攘,一些如史彦超一样跑得快的北军马军已经追杀而来,正与部分溃败下来的南军继续厮杀,但更多的人都围在城外,隔着护城河向城楼哀求叫骂,却不见城门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刘承佑已经进城回宫了? 郭信停下马张望着,史彦超与部下骑兵遂跟着停马,随即便听得史彦超的大嗓门喊道:“这些没卵子的鸟人缩在城里,咱们一时攻不进去,末将请令先把门外的贼人杀个干净,等后面步军来了直接攻城。” 郭信一时没有应答,实则心里有些不然,就在一个月前大伙都还是禁军同袍,甚至有些关系极近的军队只是因为留守在东京城就要反目为敌——奉国军左厢部分人也在东京留守,里面就不乏有郭信旧日就认识的同僚。 何况仗打成这样,刘承佑已经断然没有翻盘的机会,普通士卒死更多又有什么用?很多禁军序列还是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侍卫司精锐。 郭信不说话,史彦超便也只有强忍住冲过去的想法,和郭信一同驻马观望远处厮杀场面。不多时,退下来的南军人马越来越多,都向玄化门汇聚而来,城外的北军马军反倒不敢继续浪战,从战阵上抽身出来重整队伍。 这时不断有轻骑在各处战场飞驰传令,郭信遂得知先前绕过的七里寨也被北军乘势夺下,数万大势已去的南军除了东京和投降已无路可走。 郭信便指向那支抽身出来,重新集中起来的北军马军道:“城外的溃兵够多了,城内若想开门放他们进去,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待城门开启,史将军可乘势冲去夺取城门,只要冲得动,那边马军也会跟上来。” 史彦超一副恍然的样子:“小郭相公刚才不准末将冲去,原来就是要咱们歇足了马力等这个时候?” 郭信不语,他刚才倒真没想这么多。 然而局势却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玄化门的城门不仅丝毫未动,城头上的守军反而开始向密集的溃军射箭。 玄化门外顿时大乱,哀嚎咒骂声四起,溃兵们再次无助地四散奔逃。 这时有一股十几骑脱离溃兵,独自往西北走。郭信常年射箭,目力自然极好,他不仅敏锐地发觉了那十几骑的动向,更在其中看到了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 郭信连忙叫史彦超:“守城的人压根不想开门,但那边似有敌军大将带着亲骑逃命,史将军的马还追得了么?” 史彦超闻言猛地一提缰绳,引得胯下战马连连嘶鸣。 “小郭相公下令,末将去取那厮人头来。” 二人遂重整人马,直奔那十几骑奔逃的方向而去。人少的轻骑跑起来很快,一路追了十数里,就在郭信都以为跟丢了时,却听得前面村子似有喊叫声传来,郭信一个眼神,史彦超便招呼部下四散围了过去。 村子或许压根称不上村子,只是四五户农家拢在一起,此时几户院子的门都紧闭着,但外面拴着十几匹马,地上还有几个男子的尸体。 郭信看出有几匹马的品相极好,显然不是寻常马军甚至军将所有,心里顿时已经有了八分把握:刘承佑仓促之下也没进城,且就在此地! 这时里面有声音传来:“尔等是何部人马?” 郭信不答,史彦超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将躲藏的人捉出来。 郭信连忙道:“要活的。” 军汉们敏捷地翻过土墙,或是干脆踹门而入,几声惨叫后,从几户人家中押出垂着脑袋的一伙人来。 郭信很快就从中看到了熟人:皇帝刘承佑、两个月前从自己眼皮底下跑路的监军闫晋卿,还有天子近臣郭允明等人和随行禁军侍卫,有的甲胄在身,有的甲胄也没有,此时披发散乱着都很狼狈。 这时有人见到马上的郭信,仰面怒斥道:“尔是何人?臣子面君,还不快快下马?” 周围的军汉们一片哗然,郭信随之下马抱拳道:“末将郭信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本来是押着他们的军汉,这时听到郭信的话都纷纷退开了。 “真是官家?”史彦超也下马来,低声问道。 郭信点头,史彦超便不再言语。 “郭二郎。”被一伙人护在中间的刘承佑的声音有些颤抖,“让你的人放朕过去,朕恕你无罪。” “末将奉命前来,今日陛下只能走到这儿了。” 郭信的视线迎过去,刘承佑却完全不敢对视,低头把脸埋了起来。 刘承佑年纪比自己小,个子更小,往日的皇帝总是坐在高处审视臣民,今日两人都站着,加上刘承佑因恐惧而畏缩在闫晋卿等人身后,更是显得十分自卑渺小。 脱离了皇权的伪装,也就是很寻常的年轻人罢了。不过郭信对眼前这些险些杀戮自己全家的人毫无怜悯之心,原谅和宽恕不是他能做的选择。 郭信重新跨上马去,刚要发号施令,就听得闫晋卿的声音大喊:“郭信!反贼!汝父子深受皇恩,今日还要弑君否?” “甚么皇恩要用项上人头来报答?”郭信冷笑道:“可惜都监今日的马跑了慢了一些。事到如今,不必多言,请陛下随末将前去军中,阿父已恭候多时了。” 刘承佑似乎还不想放弃,将惊恐的目光转向史彦超。 “尔是何人?护朕西去陕州,朕保你为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掌内外诸军事亦无不可!” 史彦超鼻子哼了一口气:“末将在军中数年,只识得郭公,不识得官家。” “此去如何得活!”“禁军皆负陛下,如今只有一死而已。” 刘承佑与闫晋卿等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郭信却不想给他们哭的时间:“扶官家上马!” 军汉们重新上前,从众人中硬生生拖出刘承佑,将他扶上马去,闫晋卿等人无力阻止,只有跪地哭嚎。 一行人重新上马,郭信正要劝史彦超丢了腰上的人头,却见刘承佑被牵马走到村口时,突然跳下马来,还不等周边的军汉反应,便两步奔到村口的井边,仅仅迟疑了一息,便一头面向井口栽了下去。 郭信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空荡荡的井口,一时间心里只想骂娘! 第一百九十章 军头的感觉 郭信前往中军复命时已是黄昏。中军行辕已转移至七里寨,许多铁骑跟随着大旗停驻在那里,夕阳下飘动的中军大纛犹如沧浪人海中的一座灯塔。 东京城外的战斗基本结束,郭信也让郭朴派人打听到了玄化门发生的事情——守城的开封府尹刘铢见局势清晰后果断倒戈北军,北军通过玄化门而入顺利接管城防。 郭信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忘记青州发生的事,那时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回,对自己而言情况远比今日大战还要凶险,他倒希望刘铢能坚持抵抗,之后才方便处置。 但说到底与郭信真正结仇的只有李业,那是在太原府就因玉娘结下的梁子了,而如刘铢、闫晋卿这样的仇人更多是利益冲突。 可惜郭信从刘承佑身边的几人口中得知李业跑得更早,南军甫一显露败象时,那厮就受刘承佑之命携重金提前去陕州,以联络兄弟保义军节度使李洪信准备天子西狩移驾事宜——当然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路上郭信看到无数投降的军士坐在地上接受看押缴械,而浩浩荡荡的北军步骑不断向东京城开去,以重新掌握东京城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各道城门。 不过郭威尚不急着进城,眼下东京并不安全,此外还有许多礼仪上的考虑。 灯火通明的毡帐里,正在与郑仁诲、魏仁浦谈话的郭威见到郭信,第一句话便是:“遣人进城看了,你阿母和兄嫂等都安好,二郎无虑。” “万幸!值此灾祸,老天保佑我一家无恙。”郭信附和了一句,随即又拜倒在地:“官家性烈,孩儿未能保护乘舆,请阿父责罚。” 早已提前派人回来通报过了,郭威表现并不惊讶,只是又详细询问了一番彼时情形。 在郭威面前没必要隐瞒,何况当时有史彦超手下那么多人看着,闫晋卿几个人也活着押回来了,既然天子都以身殉国,他们也乐意宣传其事,至少能在史书上为故主谋求一个英烈之名。 但还是免不了会有人认为是郭威父子所伪作的弑君之举,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自己认为应该发生的事情,太多必然和巧合事件串联着历朝的历史。 想到这,郭信也有些头疼,当时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史彦超的人也不太聪明,大伙都看到了一开始刘承佑惶惧怕死的模样,下意识就没想过年轻官家突然寻死的可能。 “古人云,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事到如今,实在有愧先帝。” 郭威扶额哀叹了一声,看得出来郭威对刘家还是有些感情的,如今事情的发展说是局势所迫并不完全虚假。 一旁的魏仁浦拜道:“朝廷负公,公不负朝,世风日坏,非是公一人之错。” “官家圣体何在?” “存于屋舍中不敢乱动,孩儿已令护圣军指挥使史彦超护卫。” 郭威颔首,视线转向郑仁诲:“日新连夜遣人置办梓宫(棺木),不得有误。” 郑仁诲略作沉吟,道:“是否以魏高贵乡公故事旧例,按公卿规制置办?” “不可。我等罪责已大,岂敢再行贬君?明日我当亲自前去护送梓宫。” 魏仁浦:“军中诸事尚需郭公操持,且各军都入东京,此人心浮动之际,郭公万万不可轻离中军,可暂且将梓宫迁于大内西宫。官家亲弟刘勋尚在宫中,诸将有野心者,得知官家大行,或拥立其继位……郭公宜速遣亲信值守宫禁。” “魏承旨所言妥当……” 郭信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一时插不上话。 安排罢宫禁值守部将人选,郭威才重新转向郭信道:“对了,为父已传令向训等人带兵回来,意哥儿届时仍带本部兵马在京。至于二郎保举的兖州留后……符家的二郎?亦已令其随同入京掌军。” 郭信一愣,随后抱拳道:“孩儿令向训等驻守任城,本是为了防止慕容彦超领兵回兖州归镇再作抵抗,此时仓促调动向训他们回来,恐会放跑慕容彦超。” 郭威抚弄胡须,朝他投来肯定的眼光。 “我家二郎粗有谋略了,不过此事没什么不妥。” 瞧出郭信的疑惑,魏仁浦在旁解释道:“刘使相已在太原府集结重兵,今日郭公有意放慕容彦超归去,令其仍领其镇,是为安慰刘使相及各地藩镇,实乃权宜之策。” 郭信遂颔首不言,眼下时局太不稳定了,郭威面对的局面比起当初刘知远传缴而定的情况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但就算亲爹,又是名正言顺的枢密使,郭信身为主帅,这时候才得知部下射虎军凋令,心头仍有些被越级干预的不痛快。这就是军头们手握军权的感觉? 不多时,郑仁诲和魏仁浦各自领了差遣便要告退,郭信也想跟着出去,却为郭威拦住:“稍后诸军大将来见,二郎就坐为父身旁。” 没有拒绝的理由,郭信亦想见见日后的开国元勋们。 很快,诸军将领陆续前来拜见。 宣徽使、行营都监王峻;宁江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镇宁军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李洪义;义成军节度使、驸马都尉宋偓;以及禁军各部厢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郭崇威、白重赞、何福进、王彦超、李筠、王进等人。 郭信认识的宋偓、王进、白重赞等人拜见过郭威后也向一旁陪坐的郭信点头示好,郭信亦微微抬手回礼。 有些将领刚从战场下来,身上尚有血迹未干,目光锐利逼人,彼此间亦并不多谦让客气,拜过郭威后便分左右按座次坐下。 一群虎狼,郭信暗想。 待众将到齐,郭威遂当众宣告天子驾崩之事。 “此老夫之罪也!”郭威悲嚎一句,随即以袖捂面,呼喊痛哭不能自已。 郭信心下惊讶地瞧着郭威的模样,在某些场合,演技是必要的,但自己似乎还是第一回见郭威显露他自然娴熟的“演技”。 郭信随后开始暗自观察着下首的人们,只见得诸将的面色各不相同,但面露悲哀者不多,身为驸马的宋偓算一个,更没一个人跟着郭威一起哭,只是出言劝慰。 这时,突然有不认识的军将出列拜道:“今天子驾崩,国家无主,刘氏不值我等久矣,众军威望咸服者惟有郭公一人而已,请郭公代为社稷之君。” 一时间帐内出言赞同附和者众多。 武夫们干事就是快,郭威还没进东京,这就开始劝进了。郭信坐在一旁,只感受到热血上涌,连带着心跳都在加速。当皇帝!他到现在都还深刻记得,三年前刘知远在太原府接受千万人拥戴、数万武夫山呼万岁的场景! 而郭信向身侧的郭威看去,却看不出郭威脸上有丝毫欣喜动容。 郭威一副悲伤过度,连语气都有些气息不足的样子:“身为人臣,已罪行不浅,高祖之子尚存,安敢做此?尔等休得再提!” 随后昝居润代郭威交代诸军部署,主要是东京各道城门及宫禁守卫,以及整编看管各部降军的差遣…… 第一百九十一章 玄化门 郭信离开中军时已是夜晚,临近晦日,夜间月色黯淡,然而南方有小半边天幕都亮着,那是东京城中的火光——入城的北军已开始在东京城内外肆行剽掠。 跟着从郭威帐中鱼贯而出的武将们不曾关注到停留在辕门边驻足的郭信,他们步履轻快,脸上尽是快意,有相熟的彼此接耳说笑,又因为要赶去新的差事而不得不在辕门匆忙告别,飞快地驰马向火光处而去。 在禁军编制上仍是郭信上峰的王进却看见了他,本来已经上马的王进又跳下马来,招呼了一声,见郭信张望夜空,好奇问道:“郭郎也会看星象?” “只是远见城中火起,想到我等兴举义兵,如今仍使无关百姓蒙难,心里难免觉得可惜。” 王进赞同了一声,随即又道:“眼下我奉命护卫中军,今夜既然无事,郭郎何不去我处一叙?” 奔波了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紧张的精神一时间反而难以松弛,自知又将是个难眠的夜晚,于是郭信爽快应邀。 王进本部驻地紧邻中军左翼,担任护卫之职——俨然已被郭威视作亲信。 这其中显然也有郭信自己的缘故。当初禁军从东京出征前,奉国军左厢主将解晖并不愿北上戍边,是王进私下通过郭信这层关系获得了节制左厢两个军北上的机会。一直以来两人不论公私都关系极好,再加上王进还与王章是同族,郭威信任王进似乎是顺利成章的事。 王进很自然地牵着郭信的袖子进入营帐,随即又屏退了亲随。 眼下再无旁人,王进便直言道:“军中许多人只知郭郎是郭相公之子,又有些骑射用兵的本事,眼下郭相公得势,得有不少人上抢着来讨好、巴结郭郎罢?” 郭信想起史彦超等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与郭郎相识数年,知道郭郎本事远不止于此,更清楚郭郎的性子为人。军中有勇力者成千上万,但关系总要讲究一个远近,郭郎从入军籍起便是咱们奉国军的人,一起征战了这么多年,真要论亲近的自己人,还得是我们奉国左厢的这些老兄弟。” 一旁的烛台在王进的脸上闪烁着红色的烛光,郭信瞧着这样一张充满期待的面孔,与刚才在中军帐内直劝郭威称帝的武将们的面孔并无两样。 王进难抑激动,继续热络地道:“郭郎刚在中军也见到了,我等诸军将士都想奉郭公为天子,待郭公成了官家,郭郎不就是皇子?日后我等奉国军将士都愿以郭郎为首,郭郎可不能忘记咱们旧日的情分。” “今夜父亲已有言在先,身为人子,此事我不应多言,不过我心里有数的。” 郭信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作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应答。话题太敏感,刘家已然失势,以后再也不必像原先那样低调,但即使是和王进这样亲密的关系,眼下郭信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大话、多做什么承诺。 郭信转头盯了一阵跳动的烛光,微微沉吟后道:“不过我有意劝说父亲下令停止禁军剽掠京城,虞侯以为如何?” 王进低头略作思索,随即道:“此事不易。当初郭公听从王峻之言,准许诸军入京后剽掠旬日,可再大的东京也不堪这样掠夺!然而此事谁敢去劝?上头的大将们自己也要借机发财,何况大伙来东京这些年了,谁家又没几个新仇旧怨?谁若劝郭公禁止剽掠,必被众人视之为仇敌。” 突然王进的话锋一转:“但郭郎如今的身份却正合适!郭相公心里愿意也必然会听郭郎,诸军将士别的大将面子可以不给,但刚反了朝廷,又要违背郭氏之令,难道是嫌命长?届时再有我与奉国军诸将带头支持,郭郎可尽获东京民心了。” 郭信听着王进的话,除了最后一句有些突兀——他想做这事并不主要为了邀名,其余的话则有些道理,王进打仗的本事或许只是一般,但在武夫中绝对属于会钻营的。 郭信略作思量,遂同意道:“待父亲下次召见诸将,我会寻机提出此事。” 王进拍拍胸脯保证:“只要郭郎有心,此事必能办成。” ……次日午间,北军已次第全部掌握东京并由郭威亲信部将郭崇威等人控制了大内宫禁,郭威传告将由玄化门入城,并唤郭信一同随行。 此时距郭信来到北军仅仅过了三日,距郭威自魏州大名府起兵甚至不过十日。郭信感慨郭威用兵神速之余,更隐隐感觉到自家的威胁很快将从朝廷官家转为支持自家上位的禁军——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自唐末至今仍未发生本质上的改变,这一现状在历史上要持续到赵匡胤再度被军头们拥立。 玄化门是东京汴梁城北面由东向西的第一道城门,正是刘铢先前在此闭门阻止南军撤回,最先向北军献上城门,也无意中让刘承佑无法返回宫中。 玄化门前早有城中百官在道旁迎迓等候,郭威率众行至门前,身穿紫袍、佩有金鱼带的太师冯道排众而出,带头谒见郭威。 郭威见状,下马向冯道行了拜礼,郭信在后面听不清郭威向冯道说了什么,只见郭威以衣袖掩面似在落泪。 冯道受了拜礼,同样向着郭威耳语一番,随即用着与年纪不大匹配的音量向身后百官道:“郭侍中此来诛君侧之恶,国家将安矣!” 郭威当众宣布要前去面见太后请立新君,随后便在百官一拜再拜的迎接称颂声中进入东京。 进入玄化门后直面马行长街,长街往日商旅不绝,今日却仅有诸军将士在道旁护卫,能看到的沿街坊市均是阖门闭户,萧条冷落的景象令人难以回忆起东京往日的繁华。然而禁军入城后多在平民所在的西城、南城等地剽掠,在临近皇宫周边与禁军将领们多居住的内城已有所收敛。 不多时,郭威率众行至金水河前的染院桥,又唤来郭信到马前问:“二郎刚在玄化门看到刘铢了?” 那时郭信关注着郭威和冯道两人,并没顾得上瞧百官中有哪些人,但想必献城的刘铢应该也在其中。 不及郭信回答,郭威便继续道:“刘铢昨日开门献城有功,又是汉家老臣久历军职,虽然在青州时罪过不小,我却不能杀他,这件事上要委屈二郎。” 郭威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干,且每一步都不能出大的差错,这个关头自家父亲还有空惦记儿子的情绪,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信不免感激道:“父亲宽仁,儿子岂能做睚眦必报之人?此等小人孩儿从来不放在眼里。” “不过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郎可奉我之命,前去罚没其家资,以其所居东京宅邸权为二郎日后居用。” 随后郭威回首向随行的魏仁浦开口道:“着令二郎为东京四城巡检使,于城内发奸剔垢,缉捕凶恶,并巡检东京四面城门事。” 魏仁浦当即下马,取出随身携带的帛书笔墨,在一名跪伏在地的亲兵背上飞快地写好任命,随后加盖枢密院印信,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郭信抱拳领命,从魏仁浦手中取过他新的任命,同时老实地提醒郭威:“孩儿手下只有郭朴,没有节制兵马。” “慕容延钊二郎是认识的,去寻他罢。” 沿长街继续行至汴河边,再向西不远处就是郭家府第,此时藏身于符家旧宅的郭家亲眷都已经回家,郭信便提议想要先回家中看望母亲张氏。 “二郎是有孝心的。”郭威微微颔首。 郭信遂带着郭朴和仅有的几名亲兵离开队伍,目送郭威继续向不远处的宫城而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下的人 郭信让郭朴去找慕容延钊先围住刘铢府邸,随后驰马到自家门前,发现已有披坚执锐的禁军在坊间护卫,并在府门外摆设了拒马叉子等物,一副防卫森严的态势。 递上符信后,护卫者自称护圣军左厢都指挥使王彦超部下,恭敬地为郭信打开正门,郭信将马甩给他们,令几个亲兵在外等候,独自迈过正门而入。 府上原先的仆人早在刘承佑下令搜捕郭家人时就四散而去,偌大的前院里仅停着三辆大车,地上盖了一层枯枝和被踩碎了的落叶,旁边的门房和耳房则都空着,许多物件都不知被何人拿去了,更无一人出来迎接他。 记忆中郭家是很亲密幸福的地方,郭信仍能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原府的节日时,表哥李重进和大哥郭荣带着自己兄弟二人和妹夫张永德、小舅杨廷璋等一群儿郎笑闹、玩耍的场景,但现在大伙能聚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少了。 时间让一切变得太多、也太快了,其实东京的宅邸郭信也没有真正久住过,数年以来总是在打仗和准备的打仗的路上,仿佛做了很多事,但细想下来只有暗中保护下一家人这件事比较重要而有意义。 但说起来,自己和兄嫂的关系并不好,三个从弟也谈不上多么亲近,父亲郭威留给他的心思心意太复杂,只有张氏和玉娘两个女人是不计利益地真心爱他关怀他、也是让他留恋家中的真正原因。 玉娘还在侯益的府上,侯益那老家伙这次又押中了风口,玉娘在鲁国公府上应该过得比旧宅中担惊受怕的郭侗等人更好。等到把刘铢的宅子拿到手,就可以接回玉娘了。 郭信捕捉着心中纷乱的思绪,径自往深处走,靴子踩碎地上的枯枝败叶伴随着窸窣的声音,不多时终于听见长嫂王氏女的声音。 “……你爹手中几万大军,你连几个人都使唤不得?” “我还没见到阿父,军中的人都有规矩,怎么听我的?况且外面还是兵荒马乱,何必急这一刻呢。” 兄长郭侗急于争辩的声音紧随其后,郭信甚至能够想象到郭侗脸上该是如何气急的模样。 “如何不急?郎君这也想不明白?眼下郭公进京,一大群人等着封赏,父亲(王章)晚回来一天,朝中的位置都要全被外边的人占去了。” 王氏的声音更大了,隐约带有哭腔:“到你家来只是吃苦头受委屈,单见着二郎整日在外面风光,今番回来又有不知多少功劳落在人家头上,你这个大郎和兄长到底当在哪里去了?是不是觉得我没诞出子嗣,都欺负起我来?” 郭侗好言劝慰:“这都是哪里的话……不要在此闹了,三个从弟还在家里,叫他们听去了要传闲话。” 郭信不好再听下去,有意放重了步子,穿过回廊,拐进一道月门,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装作意外的样子行礼:“见过兄长、嫂嫂。外间天寒,兄嫂怎么在这儿闲聊?” 郭侗面色陡然尴尬,朝王氏甩去一个''我就说吧''的眼色,随即依然作出笑意上来招呼:“意哥儿回来了,一路上多有不易罢?也多亏有意哥儿安排,不然我家不知要遭多大的横祸!” “让兄嫂受惊了,此番过后阿父清扫了朝廷的奸佞,这样的事不会再有。” “是呵!意哥儿可知杨、史二位相公家中惨象?哎,数十口人命啊!” 郭信心里一动:“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打听消息,不知史家大郎安在否?” “据说是被收押狱中免了一死……是苏逢吉相公要保他。听说被放出来后得了疯病,意哥儿和他关系好,抽空去看看罢。” 郭信闻言默然颔首,他对史家和史德珫实在怀有愧疚,但很多选择不得不做! 不论史弘肇还是史德珫对郭信都是很好的,他没有去救史家一把,正是因为他太了解史家父子的性子,史弘肇掌握东京侍卫司禁军,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稍有什么变化可能又会让自家遭遇不测,至少凭借史弘肇的地位和影响力,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影响郭威顺利登上帝位! 郭信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得知史德珫还活着,内心难免放松了些,至少日后还有很多弥补的机会。 “你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二郎来得正好,嫂嫂问你,现在手下有多少兵?” 王氏的话打断了郭信的思索,目光向着这位一直不太安分的大嫂打量过去,见王氏的身材依然丰腴,丝毫没看出有受苦的样子,甚至身上某些曲线还更圆润了些。 再盯着看下去就太过分了,郭信也确实许久没碰女人,上一回还是数月前在青州被他“幽禁”的刘铢女儿四娘。 “阿父刚任我做京城巡检使,嫂嫂有什么差遣吩咐?” “我父当初以巡视河道漕运离京避祸,如今大军进城了还不见音信,想来不在北边,多半是去了南边许州族亲处躲避,烦二郎派些人去寻找,不然我心里如何也放心不下。” “这事好办,待我入内拜见了母亲,就差人去请王使相回京。” 郭信说罢向旁边瞧了一眼,兄长的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郭侗:“如此也好,我先带意哥儿去拜见母亲。意哥儿还不知道,母亲这两日都卧在床上,正病得厉害。” “有劳二郎了。”王氏狠狠剜了郭侗一眼,向郭信道了一声谢便扬长而去。 郭信辞别王氏,兄弟二人回头往张氏居住的院子走,郭侗一路欲言又止,许久才低声说道:“你嫂嫂做事时常不分轻重缓急,但到底是一家人了,关键时候还是会向着自家的。” “嗯。”郭信没什么别的话好讲,但内心觉得王氏欲望太强,家中有这样一个喜欢争权的妇人,总不是好事。 郭信入内见到张氏时,张氏躺在看起来是刚收拾出来的卧榻上,家中没有女仆,正在一旁照顾他的是郭荣之妻刘氏。 “孩儿来晚了。” 郭信上前在卧榻前行了拜礼,又很恭敬地向大嫂刘氏行礼。 郭侗上前,在卧榻边很轻声的道了一声:“阿父已经入城,二郎也回来了,阿母不必担心了。” 卧榻上没有反应。 郭信从地上疑惑地抬起头来,刘氏道:“老夫人这两日不能言语,二郎过来说话吧。” 刘氏一边为郭信让出位置,一边轻声解释道:“本来还好,每天还能念几个时辰的经呢,谁知道昨两日城外打起仗来,老夫人就开始做梦,说甚么恶鬼都在梦里找她还命,我们劝不了,后来连话都说不出口了,好在今早医者来看过,说只是受惊,过几天就该自个儿好了。” 郭侗:“城中杀戮太多,阿母身弱,昨天夜间咱们坐车回来,一路上全是哭声惨叫,兴许也是被杀气冲撞了。” 郭信伏在榻边,果然张氏湿润而肿胀的眼睛睁着,只是没有说话,见郭信凑近了,张氏缓缓向他伸出一支手,郭信取下保暖的貂帽,跪在床边,将身子伏得更低、离阿母更近,任由她软而无力的手掌在他的头和脸上摩挲。 “阿母不用再担心什么,现在不仅我们一家人仰仗阿父,整个东京、中原的人,甚至很快天下就会有更多的人要奉阿父为主,不会再有什么灾祸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圣者与好人 郭信与郭侗拜别张氏出来后,两兄弟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走在一处廊下,郭侗突然停下脚。 “去年刚下雪时我们兄弟也在这里说过话,意哥儿还记得?” 郭信想了一下,眼前确有似曾相识的印象,只是今年入冬天气古怪,至今仍未见有下雪,在普遍讲究农时的人们眼中并不是好的兆头。 “记得,那时兄长曾说过此宅当初是前朝枢密使冯玉的故宅,咱们一家都依仗阿父才能轻松度日。” “我还说了许多别的话…不过不重要了。刚才二郎对阿母说的那番话很有深意——听说很多将领在劝父亲登上帝位,真有此事?” 郭信微微沉吟道:“在中军我亲眼所见就有一次,皇帝已经驾崩,阿父恐怕无法违背数万禁军将士的集体意志。” 至于亲爹郭威的主观意愿,兄弟二人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有些话是决然不能说出口的。 郭侗喟然长叹一声:“真没想到咱家会有如此大运。世事无常,祸福相依,佛家亦在灭谛中讲一个涅盘,比起其他敛财无度、贪求权色、专事弄权的诸位相公们,阿父像不像戒除了贪、嗔、痴的圣者?在阿母身边待得久了,我现在也越来越信这些说法道理。” “不仅是时运,阿父自从先帝驾崩,去关中平叛以来在军中一直经营得很好,很多关键的藩镇也与我家亲善,以至宫中所依赖的宗室都未在局势上发挥大的作用。” 郭侗闻言只是顺应式地点点头,他一直待在衙署中,所司职事也不过是太仆寺的一亩三分地,对军中诸事的了解相当匮乏。 “意哥儿现在要去哪儿?” “兄长说大军在城中杀戮太重,我也有同感。待父亲今日面见过太后,我有意去劝父亲下令停止禁军在城中抢掠。兄长和我同往?” 除此之外,还有答应王氏的事要差人去办,不过被郭信有意跳过了。 “罢了,我不能骑马,不能耽误正事,意哥儿先去罢。待我将家中安顿好了,再去拜见父亲。” 郭信遂与郭侗告别,回到自己院子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正巧郭朴办完差事回来,称慕容延钊已率人将刘铢府第围困。 城中已经戒严,街上不见商人百姓,只有来自各厢已不受约束的乱兵,许多沿街的铺面酒肆和民居楼牌等都已在昨晚就烧了,远处仍有人在纵火,乌黑浓烟在四面八方升起,空气里满是木头燃烧和尸体血肉混合起来的难闻气味。 刘铢既然跑不了,郭信便不急着去找他,遂还是先打算去找郭威。 把守宫城明德门的是禁军武将何福进,何福进的年纪相当大了,胡子已完全白了,完全就是个老人,虽然历经数朝,但数十年都在中级武将打转,直到今年才进入郭威视线拔以重用,如今颇得郭威信任。 郭信心中暗想:或许正是因为何福进年纪太大,这个年纪有野心也干不成事了,郭威才放心让他在这儿值守宫门。 郭信上前询问,得知郭威与王峻已前去万岁宫面见李太后,冯道等百官和诸军大将们都在崇元殿内等待太后选择哪位宗亲继位的诏令。 郭信听罢便要入宫,何福进则以眼神示意郭信身后的一行亲随,用着客气却又不容分说的语气提醒:“末将奉郭相公之令,任何人都不得带甲士入宫,即便是小郭相公,也请下马步行入宫,得罪之处,烦请小郭相公谅宥。” “好说,将军尽忠职守,岂有不从之理。” 郭信遂令郭朴与亲兵等候,单独进入明德门。 进入宫城之内,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临墙遍植的树木早已掉光了叶子,远近的殿宇也是灰扑扑的,戗脊之上仿佛压着什么东西,建筑虽然无言,但没有人的活动,一切又显得异常压抑。 郭信要去的是崇元殿,是外朝第一间大殿,只需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崇元殿前的广场。 郭信知道怎么走,但依然有小黄门跟上来在前为他引路,这是外朝臣子受诏入宫的规矩,既是为了不熟悉宫城的人,也是防止他们四处乱跑、乱看,皇宫里的一切都比外间更讲规矩,但当外面的世界不再讲君臣父子的规矩时,宫城内的规矩也就变成一张裱糊的纸了。 小黄门年纪不大,身上穿得很好,走在前面步履轻快,竟显得兴致不错。 通往崇元殿的路不长不短,但走路还是需要一点功夫,郭信装出训斥的口吻:“皇帝新崩,身为帝室家仆,怎敢走路这般轻浮?” 小黄门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就跪在地上:“将军恕罪,奴不是轻浮,只是想到郭侍中把奸臣们都捉了去,以后朝廷上都是忠义之公,奴日后往内带的诸公也都是史书上的忠良,这才忍不住心里头高兴。” “巧舌。奸臣是捉不完的。” “旁的人奴不敢说,郭侍中必定是好人,连宫里杂役都知道的事,众位相公里,只有郭侍中最是忠良能干。” 郭信笑了笑,小黄门说得都是胡话,但自己却没有继续怪罪下去的理由了,他接着顺口问道:“什么名字,在禁中当差多久了?” 小黄门见郭信没有怪罪之意,当即跳起身子,用讨好的语气道:“奴姓张,单名一个赞字,也是太原府人,三年前跟从先帝来了东京,最早是伺候周王(已故的刘承训),后又打发在明德门当差。” “我记着了。” 郭信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崇元殿就在眼前了。 崇元殿的数道门都大开着,庑殿下原本该张挂防风的帷帘落在地上无人收捡,许多文武都在殿内坐着等待,也有三三两两的武将干脆在殿外闲谈。 郭信跟在郭威身边两日已经露了不少脸,不断有武将招呼他,小郭相公、郭巡检、郭二郎,各种各样的称呼不一而足,只有王进等几个奉国军的少量熟人才会以最亲密的意哥儿来称呼他。 但不论对方何人,与自己关系如何,郭信都一一向他们恭谨地回礼,听到武夫们的动静,许多身穿紫色绯色袍服的文官也向郭信投来目光了。 入得殿内,郭信先找熟悉的人,殿内文武隐约分作了三团,除了当朝的文官,禁军诸将中护圣军和奉国军的两边人之间也刻意隔出了位置。 郭信随即注意到了坐在最临近御座的宋偓,宋偓与其他武将表现明显的兴奋不同,他的目光低垂着,完全不参与武夫们的讨论。 宋偓苦笑着和郭信寒暄了两句,这时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殿后传来,很快郭威、王峻还有几个太监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太后已有诏令,文武百官听诏。” 王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威严肃穆,原本熙攘吵闹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下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顺理成章 “太后有诏:……君上蒙难,国家神器不可一日无主。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节度使刘信,皆高祖兄弟;武宁节度使刘赟,开封尹刘勋,皆高祖之子,百官尽早议选为宜。” 传诏的太监拖着长音向殿上的文武百官宣布诏令,本来安静下来的大殿又骤起喧闹。 “万不可迎河东领兵南来,否则我等岂能再为刘氏所容?” “刘勋是高祖第几子?怎么未曾见过?” “刘信是护圣马军出身,俺们奉国军的人不能认……” 郭信静静听着武夫们的意见,虽说这个时候立谁都只是走个过场,最终还是会由郭威取而代之,但具体过程和风险仍有不同。 四人当中,刘崇刘信拥兵在镇,刘勋虚病不能起身。而刘赟既是先帝养子,又是刘崇亲子,在郭信看来,只有立刘赟入主东京最为稳妥,这样郭威对内可掌控一位同样年轻的临时皇帝,对外则可以稳定已经在太原府起兵的刘崇。 郭威和王峻似乎有意留给诸将讨论思考的余地,等到大殿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郭威才当众称刘崇、刘信身处南北边镇,国家内乱之际更是身负守土重任不能轻移,高祖亲子刘勋身体虚弱卧榻已久,无法视事,故而当迎武宁节度使刘赟继承帝位。 大伙其实并不怎么关心郭威说的理由,刘赟无疑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于是文武百官都拜服认同,郭威遂请传诏的太监返身将百官商议结果带回后宫。 不消片刻,太监就赍着太后的旨意匆忙跑回大殿,诰令有司选择日子,准备天子车马迎接刘赟即皇帝位。 终于议罢新任皇帝人选,郭威便宣布文班各自回家暂且等待,诸将厢都指挥使以上者则移步明德殿西面的西挟殿商议处置入京以来的枢密院军务。 处置军务只是说辞,实则冯道等文官根本没有参与讨论的资格,眼下整个朝廷的决策权暂时只在此殿上的一群拥兵的武夫们所有。至于郭信虽然还不到厢都指挥使的级别,但他要跟着去西挟殿,自然也没人阻拦。 西挟殿内,值守东京城内各处与周边通路的军将们向郭威汇报了部署和换防情况,郭威面露满意之色,大伙虽然在城内纵兵劫掠,但殿内的主将们大体上依旧有序掌控着全局。 郭威于是勉励一番诸将,又称在新君即位前,将请太后临朝听政,届时将封赏南下有功诸将。 随后个别将领先后请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郭威一一处置妥当,只有宋偓请求领本部兵马先行回滑州戍备一事被郭威婉言拒绝。 见时机差不多了,郭信清清嗓子排众而出,朗声道:“孩儿自家中入宫路上,但见乱兵四处游荡,在内外城间焚烧剽掠不止,若继续下去,恐堂堂东京将徒剩一座空城。故请父亲下令停止城中抢掠。” 诸将目光都集中向郭信,随后王进等几名奉国军出身的武将当先支持,陆续也有其他将领出言赞同。 就连最早提出准许北军入城后抢掠的王峻也开口了:“末将听闻前义成军节帅白再荣昨日为乱军持杀,军士尽掠其财而去,此事骇人听闻呵。郭将军言之有理,此事不可不止。” 既然王峻也说话了,一些本欲出言反对的武将见状也便不再动作。 殿上并没有发生郭信想象中的争论,郭威自然不会违背众议,向着郭信赞赏地颔首致意,随即下令各厢军主约束本部将士,有不从者一律问斩,且除在京禁军序列外,其余各处来源的兵马均在城外驻扎,安守待命。 “此外,二郎以四城巡检使事,节制原奉国左厢诸军,专索城内不法乱军,指挥使以下违令者,皆以军法论处。” “末将领命。” 郭信当即欣喜应命,一切处置都顺理成章。 ……刘铢府第之外,慕容延钊已令部下排队列阵,将刘铢一家囚禁在府内,等待着郭信命令。 而在府中,刘铢正与妻子儿女用饭。 刘铢用手掰着胡饼,用勺子喝着汤,然后不胜爱怜地捞起碗里的那块带骨羊肉。他看上去很疲惫,额头满是皱纹,一张拖着稀疏胡须的瘦脸因为用力咀嚼的动作而颤抖。 然而刘铢的内心远没有表面那般平静,郭威军势完全不能抵挡,如今毫不费力地打入东京,众军顺从拥立之势以至于连坊间都流传郭威将要登上帝位,自己却偏偏得罪了他的儿子。 刘铢在心中狠狠咒骂当初与他密谋在青州除掉郭信的闫晋卿、郭允文等人,可如今小官家已经驾崩,闫晋卿等人听说不日也要以罪行论斩,一应人等似乎都有了事败之后的报应,而自己呢? 刘铢的心里当然没有底,东京城外的大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但只有当死亡的威胁真正落在头上,甚至就与自己一门之隔时,才真正知道其中滋味到底如何。好在门外的禁军至今尚无闯进来的意思,自家安危似乎尚存有一线希望。 身边的妻子不住呜咽哭着,间或抬头埋怨他的声音中含有惧意:“当初公何必沾惹是非?今日公若死了,要我母女去为妓么!” “妇人之见,懂得什么!要杀早就杀了,还要先在门外磨刀么?” 长子刘孝和在一旁低着头既不动筷也不说话,听着父母的话只是叹气。 刘铢内心更加烦闷,他从早年一介牙将逐渐持节一方,靠的就是逢迎上峰、投起所好。到了这个时候,郭家父子当然什么也不缺了,外面的禁军印证了开城献门显然不足以保证自家性命。 刘铢费劲却又仔细的剔干净了骨头缝中的肉,耳边妻女的哭声一阵胜过一阵,刘铢抬头看着妻女二人,妻子年轻时长得端正漂亮,但如今年老色衰早就不中看了,只有女子四娘正是豆蔻年华,此时依傍在她的阿母身旁啜泣不已,伤心的样子实在惹人怜惜。 郭家二郎在坊间倒是有好色之名,虽然四娘早在青州时就被那郭家二郎强行占有过了,但眼下自己手上还有什么能换取全家性命?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松绑 巡检使并不是常设的行政机构,而是属于朝廷因事设官的一种,故而单有这样一个名头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人。 等到太后赐诸将廊下食毕,郭信便与王进一同去奉国军左厢军营,并提前召集左厢在军的指挥使以上在堂中听令。 自从关中平叛班师之后,奉国军左厢几乎没有大的人员调整,上下将领们彼此都很熟悉,只是因为两个留守东京的军作为南军在东京城外参战,所以个别将领,包括原先的左厢主将、都指挥解晖在内却是见不到的。 与众将寒暄一二,郭信便当众宣布郭威军令,差遣众将以指挥为单位,简单划分了东京坊市、街道为各部的巡戒区域。 郭信俨然一副左厢主将的做派,大伙却没什么异议,毕竟连左厢都虞侯王进也是十分遵从的样子。朝廷上层权力变动所带来的影响在禁军内部同样传导得很快,何况上面的人不论再怎么变,最后总还是要仰仗禁军,不过是禁军大小军将们眼里熟不熟、心里认不认的差别罢了。 “太后及我父念及城中百姓生计,不忍百姓多受兵燹,何况城中亦有我等将士妻儿老小,此事重大紧急,诸位都明白罢?自此时起,城中指挥使以下犯禁者,凡有在场两人以上作证,一律可杀。望诸位尽快制止城中抢掠,勿要辜负太后及我父信任。” 诸将欣然领命,比起保护百姓制止乱兵,大伙显然在听到本军正受太后与郭威的重用时更加激动。 郭信随即又如在关中时一样,向王进要来祁廷训一个都指挥的人作为随行差遣,以弥补在向训带射虎军入京前,手下没有自己人的窘境。 左厢诸将得令而去,郭信便向祁廷训打听原先主将解晖的去向。 祁廷训干了很多年禁军,关中平叛回来后也顺利升迁都指挥使,在大量没甚么背景的底层武将中已是不慢的速度,但和目下已在事实上兼任厢都指挥使的郭信简直没法比。 祁廷训摆出面对上峰的顺从姿态,不无恭敬羡慕地道:“咱们在战场上没见着奉国军的旗号,听说当时与解公对阵的是郭崇威的马军,郭崇威一路收了许多降将押在狱中,解公多半也在其中,末将可差人去护圣军打听一番。” “咱们奉国军的一厢主将,怎么能让护圣军关着?速去派人把解将军请回来。” 郭信随即以东京四城巡检使的名义,亲自写信让祁廷训带人去护圣军要人。他自己则在营中清查奉国军左厢籍册,其间不时有人回来复命,称在某处捉住乱兵多少人,在某处与乱兵相搏互有伤亡云云。 临近黄昏,堂外一阵喧嚷叫骂声,随后便见祁廷训带着一伙军士押着数个披头散发的狼狈汉子来到堂前。 “什么人,来到本军堂前还不见礼?” 看出那伙军士不是本军的人,本在堂前护卫的郭朴当即呵斥一声,随即带着亲卫围了上去。 郭信立在廊下,祁廷训连忙上来解释:“护圣军的这些狗厮不愿放人,说甚么朝廷尚未论功行赏,恐怕这时放了人日后叙功少了。末将和兄弟们再三说理,就差提刀干了,他们说不过,还是坚持要押着咱们的人回来,当面向郭郎讨要赏钱。” 护圣军和奉国军矛盾再大,作为郭威之子和名正言顺巡检全城的巡检使,自己这点职权和面子都没有? 郭信冷哼一声,指着院中的护圣军十数人:“缴了兵器,给咱们的人松绑!” 郭朴于是带着人上前,护圣军中有人不服道:“这就要把马军兄弟们在战阵上用命换来的军功夺去,纵是小郭相公,恐怕也不合规矩罢!” “你说的是甚么规矩?” “按照故例,阵斩生擒敌军厢都指挥使,赏钱万缗或金三十。看在小郭相公的面上,咱们只要这一份钱,剩下的其他人等便一起放了。” 这时,受绑者中一人闻言仰面怒斥:“受辱至此,尔等不如杀了我!” 郭信循声看去,这才看出说话的人就是解晖,只是他此刻被扒了甲胄,又丢了盔冠,一时很难将眼前的人与印象中用兵谨慎、老成持重的解晖联想起来。 郭信不言,当即大步跨下台阶,亲自上前为解晖解开麻绳,手中紧握刀柄的亲兵紧随其后,护圣军的人并不敢阻拦,只能任由他去做。 “多年以来趋走麾下,今日却令将军受辱,郭某实在惭愧。” 解晖重重叹了口气,借着郭信伸出的手臂站直身子:“为将如此仓皇失据,今后还有何面目复见本军将士?” 郭信环顾四方:“都是奸臣误国,将军奉命行事,并无大的过错,我会亲自请父亲宽宥将军及麾下受奸臣蒙蔽的将士,如何?” 解晖眼中盈泪,竟当众向郭信跪拜:“先为郭公所败,又为郭郎所救,解某不知当作何言,只有日后以死相报了。” 郭信将他扶起,一阵好言劝慰,这时郭朴等人亦已夺下护圣军诸人的兵器,将押来的奉国军武将一一解绑。 郭信扭头对着先前那最不服的人道:“你叫甚么名字?上峰是何人?” “小郭相公是要挟仇报复卑下么?” “哈哈!都是军中汉子,向来不在人后欺压同僚兄弟。不过先帝起兵之初,代州的首战先锋便是解将军,他为本朝征战数载,又是已故史公的亲旧,就算我今日不将他请回来,不日我父念及与史公的旧情也会保他,尔等又能如何处置?” 护圣军的人面面相觑,早无先前的气势。 “各军封赏自有有司裁定,今日之事我放过你们,下回捉了契丹或南国的将军,再来像今日这般有底气地找我讨要赏赐罢。” 郭信说罢不再理会他们,挥挥手示意郭朴将他们打发走,自己则与祁廷训将被俘的左厢诸将请到堂内。 诸将在解晖的带领下又是一番拜谢,郭信见他们模样凄惨,安慰一番后便令人送众人回家等候安排。 郭信处置了这桩意料之外的事,听祁廷训骂了一阵护圣军的坏话,见天色不早,遂送走祁廷训,吩咐郭朴去前面备马准备回家。 然而郭朴刚出去不久就折身回来,在郭信耳边耳语:“慕容延钊派人送来了刘铢家那女子,称带有重金为意哥儿请罪,是否把人请到后面去?” 郭信已准备起身的身子重新安坐下来,猜测刘铢是什么想法,这么明目张胆的美人计?可他早就在青州和刘四娘做过许多过分的事了。 郭信心里默默思索着,眼睛则盯着桌子上那捆刚从解晖身上解下来的绳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都是我的 既然人都送来了,郭信遂决定先见见再说。 郭信并不多作声张,只是让左厢在值的人回家休息,自己则称在东京安定之前都将留在军中。 等郭朴回来禀报称连人带车都领到后面了,郭信便来到正堂后面的配院,不大的配院里只有两间卧房,平日里是供左厢值守堂官休息用的。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临近月底,月亮也只剩下浅浅的一道弧光,四下黯淡,郭朴点了火把在前引路,到了配院,里面早已经清走了无干的人,只有一辆富贵人家出行的有棚马车在中间停着。 见郭信观察马车,郭朴便道:“营前还有两辆车一起跟着来的,不过里面装的是货……查看了都是银钱,吩咐了信得过的人在旁看守。” 郭信遂点点头,指着两间卧房中窗户透出光亮的一间道:“只有刘家女子一人?” “是,我带人去院外守着……刘家毕竟与咱们有旧仇,有甚么事情意哥儿喊我就是。” 郭信点点头,自觉刘铢没必要再干什么冒险的事,人在尚未判处死刑前,总会幻想着还有一线生机,何况郭信在青州时就看出来刘铢此人军旅出身却十分怕死,到如今的情况,当然更不会嫌自己死得太慢。 卧房的门很重,推开时伴随有一阵叫人牙酸的嘎吱声,卧房内则布置简单,除了两架胡椅便是一面屏风,屏风面上绣着一只不大写实的老虎,屏风之后隔着的便是床榻,透过老虎身上的斑纹,郭信隐约看到了一道绰约的人影。 郭信绕过屏风,人影动了一下,郭信反应过来时刘四娘已跪伏在他面前,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声哭泣。 外间的天已经很冷了,刘四娘穿的衣服却很少,在冬衣外仅加了一件开襟的褙子,至于腰间裙裾的系带也束得很紧,跪伏在地的动作让她纤细的腰肢和臀部的曲线很自然地显露出来。 郭信绕过她坐在床榻上,内心毫无介怀地欣赏着一个美貌的女子在身前跪伏做出顺从的样子,而这个姿势让他突然发觉四娘趴在地上时,隆起的脊背弧线也十分漂亮,让他想起了刚才在外面见到的月轮的圆弧。 郭信把那条绳子取出来放在一边,开口道:“四娘何故来此?” 被问及的小娘抬起已有红肿的双目,看见绳子愣了一下,随即垂泪而诉:“妾身自知家中犯下天大的罪行,眼下我家资财都已带来献于将军,足够郭将军做许多事了。只祈求郭将军能饶恕家父的过错。” 四娘的话几次都被自己的抽泣打断,郭信耐心听她讲完,煞有介事道:“听闻刘公在镇为政多有暴敛,积财不至于只有那些罢?” 四娘的脸色闻之一变:“在青州时郭将军不是已经拿我家府上私产赏过下面的人一回?家父任开封府尹不过两月,在东京确实没甚么余财,那两车乃是阿父早间多年的积蓄……家父如今已是欲作平民而不得,郭将军真的要苦苦相逼么?” “父亲已下令将你家资财全部罚没交予我,如今这些钱本就是我的。就连四娘也早是我的人了,在青州时四娘说过,只要那时能放过父母,就愿意一直服侍我左右。四娘还记得么?” 四娘的脸又垂了下去:“当然记得,只要郭将军愿意放过我家,妾身依然愿意服侍将军左右。” 郭信一脸笑意地道:“一样货怎么能卖两次?就算我明日杀了你父,强占了四娘和那些财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四娘咬着牙道:“这样行事过于暴虐,对郭将军的声名不好。” “我刚刚建言父亲禁止禁军剽掠,今晚我节制的左厢弟兄正在城中制止不法,坊间百姓称我仁善尚来不及。何况我一介武夫,行事暴虐又如何?” 见四娘脸色被吓得发白,郭信站起身来,用手在四娘柔顺的发顶轻抚,随后在她的额前稍稍用力,便让她的脸扬起来面向自己。 “我说过的,四娘是很漂亮的,但和我在一起时候却总是在伤心落泪。我现在晓得四娘的心意了,我会放过你阿父和府上其他人生路,但要四娘以后只服侍我一人,任何事都顺从我,四娘愿意么?” 四娘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郭信便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小娘脸上的泪痕,四娘被强行扬起的俏脸由白转红,想要扭头不要郭信看到自己这样的面孔,却被郭信的手保持着仰视他的角度。 四娘只好闭上眼睛,努力不要去想在青州时发生过的、类似的场景。可那些不堪的场面却偏偏不住地在她眼前浮现,她心里随即就想到:果然是暴虐的武夫,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 …… 次日,郭信很早就来到外间开始视事,先是让亲兵护卫刘四娘所坐的马车送回刘家府上,并且用车内四娘能听得到的声音吩咐护卫者向慕容延钊传达解除对刘家人的幽禁,并且不得冒犯府上人等的命令。 随后郭信来到那两车蒙着牛皮的财物旁,向一旁昨晚显然没睡好的郭朴道:“既然都送到这了,等一会儿人都来了,就让王进他们按左厢在册人数分下去,权当作我为左厢兄弟们近月来为我父子帐前听命的报答。” 郭朴点头称是,同时问道:“向训他们还在路上,不用给咱们射虎军的自己人留一些?” 郭信转过头去,正想开口笑骂郭朴只想着射虎军那点人,然而他突然意识到,眼前年轻汉子身子高壮,胡子也已经长及喉间,做事也开始考虑更多,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在太原府里跟着他爹拉车喂马的年轻仆役了。 郭信拍拍郭朴的肩膀:“你的意哥儿要混出头了,往日那些担惊受怕、低调做人的日子都过去了。如今这点财物算得上什么?以后会有更多财物送上门来,也有更多人等着赏赐,而我想要的,是更多人的人心。” 郭朴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不太明白,但意哥儿说得肯定有理。” 这时东方的朝阳尽出,郭信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整个胸腔都充满为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阿父可为天子 郭威面见李太后的次日,太后即开始临朝听政,并派遣以冯道为首的队伍前去徐州迎接武宁军节度使刘赟继位。 郭信在巡检东京各面城防时,中枢的一系列人事任命也已向军中下达:李太后准郭威所奏,诏令王峻为枢密使,窦贞固、苏禹珪二人复宰相原职,还在回东京路上的王章为左仆射,原陈州刺史李谷权判三司。 禁军主将方面亦有大的调整,王殷(原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即侍卫司主官),郭崇威(原护圣右厢都指挥使)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曹英(原奉国右厢都指挥使)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中下层将领亦完全按照郭威与王峻的心意有较多变动。 因原先杨邠、史弘肇在朝堂及侍卫司的许多党羽都被株连杀害,郭威主持的诸多人事任命称得上十分方便顺利。至此,郭威及原北面行营属官副将已经完全接手枢密院及侍卫司系统,禁军统兵调兵之权完全受控于郭威为首的小集团之间。 而东京城内亦在郭信的授意之下以军法处置数十名乱兵,并在城中各处枭首示众后逐渐安定,但商人百姓仍不敢轻易上街行走。 就在这个时候,东京城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鹅毛大雪。 郭信正与王进等左厢将领谈论突然而至的大雪,会拍马屁的人少不了夸赞称是郭威将污浊的朝廷一扫而净,故而久不降雪的今冬终于落了大雪,亦有人提到是郭信止下城中杀戮,天公才降下大雪以示宽仁世人之心。 武夫们不太高明的马屁也只是听听罢了,郭信呷着浓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武夫们转移话题,开始谈论起朝廷哪些人今番得以上位,哪些人又惨死于先前的事变。 只是郭信瞧出因为自己在场的缘故,大伙多也只是泛泛而谈,寻一些前义成军节帅白再荣为旧日部下割了脑袋、吏部侍郎张允把仓库钥匙藏在衣服下,被乱军扒了衣服活活冻死等新奇的事来打发时间。 还不到下值的时辰,突然有侯骑前来传令,称郭威已回府中,请郭信打道回府。 郭信遂向诸将辞别,在众人钦佩仰慕嫉妒等各样不同的视线中离开军营。 出了军营,雪似乎下得更大了,远处的城中佛塔也看不真切,漫天飞舞的大雪隐隐有遮蔽一切之势。郭信将头上的风帽披得更紧了些。 来到府外,便见原先的门房郭寿已经回来了,正带着几个年轻的仆役在门前扫雪。郭信打了声招呼,留下郭朴和他爹叙旧,自己独自往里走。 府上已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新的仆役、女侍,口中只称呼郭信为郎君或将军,叫他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以前府上的旧人们是以“意哥儿”来称呼他的。 不暇多想,郭信已登入正堂。眼见郭威尚未列席,只有兄弟郭侗和魏仁浦,以及仅有数面之缘的翰林天文赵修己正在此间等候,而除了都穿着常服的三人外,还有一人身穿道衣,年纪不大,却气质不俗。 郭信向认识的人打了招呼,视线停留在身穿道衣的人身上。 郭侗侧出身子向他介绍:“此乃原翰林学士、户部侍郎范文素,今日受阿父表为兵部侍郎、枢密副使。” “郭将军,幸会。” 郭信与他彼此执礼罢,当即反应过来,此人也是刚才部将们谈及的骤然上位者之一——范质。范质一直为宫中秉笔下诏军事机宜,外间传闻郭威是看重范质文采方举荐其为枢密副使,何故今日出现此地? 郭信不禁猜测,恐怕郭威与范质于私下早有交往勾结。 “父亲正在后面更衣,二郎先坐。”郭信依言在郭侗身侧坐下,兄弟二人刚说了两句话,便听见堂屋外传来了郭威强而有力的脚步声。 郭威身着紫服便装,进来后便抖落了披在肩上的厚重的披风,身后的侍者则敏捷地将披风接过,恭敬地立在门内一侧。 “不要多礼,坐。”郭威止住了要一同起身行礼的几人,随后大步走到首位安坐下来。 随即郭威的目光落到郭信身上:“二郎差事办得如何?” “昨夜连斩数十人方止住抢掠,孩儿亦令部下继续在城中巡逻警戒,以防再生乱兵扰民。” 郭威颔首不再多问,有侍者奉上热茶,郭威细细呷了一口,随即屏退堂闲人,待侍者们闭门而出,郭威转而问起翰林天文赵修己近日天象与大雪征兆。 赵修己称大雪乃是祥瑞,随后细细谈论天象,并称:“紫微隐弱,有帝室将移之势,明公当鉴之矣。” “诸军不愿再立刘氏为天子,我将如何?” 范质闻言断然起身:“如今衅发萧墙,祸难斯作,公奋志提戈,夷凶为社,如此大功大名,四海仰望,况公位极将相,已是居功高不赏之地,当依天命,天下乃归矣。” 范质出口果然不俗,单是一本正经的话就让人心生信服,也更加印证了郭信对范质与郭威二人关系的猜想。 魏仁浦也道:“主公之命,是天所与也。天与不取,悔何可追?望主公勿多迟疑,只需依先前议者施行即是。” 郭信随即听出来,郭威已不是第一回与他们三人,或涉及更多人密议称帝之事了,不过今日竟无一名武将参与,如此关头,显然郭威对在禁军中掌兵者亦无绝对的信任。 郭威捋着长须,这是他思考重大决断时惯有的动作,他的目光随即先后落在郭侗、郭信兄弟身上。 “青哥儿、意哥儿以为如何?” 郭信先看向郭侗,见兄长低头思索,一时并不作答,便微微沉吟,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字句,开口道: “阿父年富力强,又受禁军所拥、百官所敬。依孩儿愚见,数十年来,天子非兵强马壮、军民之心归附者方可为之,如今刘氏已无统驭四方之能。由此看来,阿父可为天子。” 郭侗这时也出言赞同:“父亲应世出图,澄波启运,如今践祚,是众望所归。” 郭威大笑,指着郭信兄弟向魏仁浦三人道:“古人有言,惟盛德者,其嗣远。见我二子,比之先帝诸子,可知德在我处呵!” 郭威随即告知兄弟二人,镇、邢二州已有心腹,不日将假奏称契丹主领大军南下,自己再领禁军出发征讨,路程当中将为众军所迫立为天子,届时大军呼啸南下,东京亦在王峻、王殷等人手中,大局将定。 第一百九十七章 魏王故事 郭信得知郭威计划的次日,东京即接到镇州、邢州传来奏报,称契丹主率数万骑兵南侵,已攻陷内丘并屠城,进而向东略地饶阳至冀州一带。 太后急召郭威入宫,随后敕命郭威提点禁军北上,郭威遂又作了一番禁军部署,确定各厢出征序列及京城戍备安排,并请命长子郭侗接替逃亡的李业为皇城武德使,掌宫禁出入、宫门启闭等事。 十二月初一,风雪停歇,郭威领行营前军出北面迎春门,郭氏兄弟与部分枢密院属官、王殷等留守东京的禁军大将送行。 临行之际,郭威吩咐过王殷等人,并唤郭信兄弟二人至马前,叮嘱照料家中、做好各自本分差遣。 郭信痛快应下,却见郭侗突然哽咽落泪,郭威便问:“大郎何故垂泪?” 郭侗上前依于马侧,拭泪道:“父亲鞍马劳苦,如今征尘未洗,又将冲锋疆场,万钧国事在父一人之肩,身为人子人臣,只得无为于帷幄之后,孩儿心中愧疚不安,故而落泪。” 郭信见状愕然,原来兄弟也会演戏。只是郭侗头一回在这么多高级禁军武将前露面,这番表现除了郭威却显然不会太讨喜,武夫们有的是勇武豪迈,向来轻薄女儿作态。 郭威亦只是勉励了郭侗两句,随后在马上环顾众人:“无妨!国家多事之秋,今日王事鞅掌,乃为后世开太平故,汝等可知矣!” 郭威目光所向之处,即便是禁军宿将也忍不住低下脑袋,送行的诸将官员很快一片称赞拜服的声音。 送别郭威,郭侗便称前去拜会刚回到东京的岳父王章,与郭信告别。郭信也准备先去鲁国公府上,把玉娘接回夺取自刘铢的新宅,顺带拜会鲁国公侯益及自己的义子侯延广。 郭信沿着长街行不多时,就见骑马的昝居润从后面跟上来,郭信让他与自己并行,没想到昝居润并不寒暄,开口便道:“适才城前一幕,让我想起一桩故事,郭郎或许有所听闻。” “什么故事?” “传说汉末曹孟德出征前,其子曹子建吟诗送行,其兄曹子恒见状随即哭于马前,以示孝顺之心。是为曹子恒、曹子建争魏世子故也。今汉祚又见微薄,郭公德望日隆,不能不令人想起先代故事。” 郭信默默想了想,抱拳道:“多谢,昝先生所言我知道了,如今事情纷乱,还望昝先生多下赐教。” “承蒙郭郎恩情甚多,昝某自当全心报答。”昝居润肃然道:“不过事不在一时,待郭公甫定内外,我再与郭郎长叙。今日枢密院尚有公务,昝某告辞。” 郭信目送昝居润离开,心里默默盘算这件事:郭威尚未登上帝位,兄弟郭侗会不会已在想着日后太子的事? 郭信自己当然也想过在郭威之后自己来当皇帝,既然如今自己兄弟二人没有如历史上一般死于东京事变,除非郭威再生儿子,否则太子便只会在自己和兄长郭侗之间产生。 郭信向来默认郭威会倾向于立自己为嗣,最关键就在于郭侗在军中毫无根基!唐末以来,不受禁军拥戴的天子究竟如何下场,仅仅在今年就又多了刘承佑一个例子。 但郭侗真的有心争取,以长子身份加上左仆射王章及其亲旧支持,再慢慢在军中和朝廷扶持羽翼,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郭信深感自从东京上层洗牌以来,自己需要短期长期应对的大小事情反而日益增多,靠向训、赵匡胤等一干武夫或许能打胜仗,但更多的事还是需要有昝居润、王溥这样的人佐助。 郭信遂向郭朴道:“你亲自去龙津桥铁匠铺,叫王世良去我府上等候,晚些时候我回去见他。” 郭朴领命而去,郭信则怀揣着许多心思来到了鲁国公府上,因已提前令亲随通报的缘故,鲁国公府门大开,并有侍者在外迎接,完全不像以前两次要避人耳目走后门偷摸进去的场景。 郭信在内堂见到了鲁国公侯益,以及正坐在他膝上的孙儿,自己的义子侯延广。 郭信向侯益见礼罢,侯益便把侯延广放在地上,轻轻推孙儿的背:“去见过你的义父。” 侯延广便两步跑过来,抱住郭信的腿,尚带有奶气地喊了一声:“义父。” 郭信顺手去摸他的头顶,道:“延广似乎长高了些。” 侯益显然心情很好,顺着话题谈起一些琐碎的事:“长身子的年纪,再过两年便该学骑马射箭了。此子饭量不小,整日能吃能睡,腿力好跑得快,日后也是沙场之才。延广,你义父能使强弓射死猛虎,你可知道?” 侯延广瞪大眼睛瞧着郭信:“义父,阿爷说的是真的?” 郭信不置可否地在侯延广的脑袋上挼了又挼:“待你长大些能骑马了,义父也带你去射猎。” “好了,去找你阿母读书去罢,阿爷与你义父还有正事。” 侯延广兴致来了,侯益却挥挥手,招呼仆人将侯延广带出去。 郭信随后落座,侍者为他奉上热茶,侯益便开口道:“观今日东京朝野及诸军之心,郭公有升龙之象呵。” 郭信默然以对,反正便是这几天的事了,郭威再回到东京时,身份将是众军拥戴的皇帝。 “先前先帝受奸臣蒙蔽,突生衅变,好在郭相公受上天眷顾,脱得大难。如今将帅臣服,百官推戴,又生有二郎这样的好儿郎,真乃天赐洪福呵。” “说到此处,不知我在离京前,任性交由侯公保护的爱妾还好?” “既是郭郎托付之人,老夫自然是照料妥当。” 侯益随即像一旁的侍者问玉娘现在何处,得知眼下玉娘正和刘夫人在后院梅园赏雪,侯益便问:“郭郎不如前去一见?” 郭信想起上一回来时正是去后院见了刘夫人,才忍不住又做了那事,他和刘夫人的关系本就忌讳,见到玉娘也免不了说些思念的话,女子心思难测,还是免下这些麻烦为好。 “罢了,后院私密我不便入内。烦请侯公今日托人用车把玉娘送回就是,郭某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郭郎与我家关系匪浅,日后还要多来交往才是。”说罢侯益叹了一声:“自凤翔之难后,我家中人丁稀薄啊。” 郭信随口道:“侯公不是尚有二子,现在何处?” “我虽尚存仁矩、仁宝二子,但二人在外为官,已有数年未得一见。待郭相公得胜归来,我也将上表乞退,换得他们一二人回京来。这个年纪了,若没有子孙在眼前,便觉得凄惨可怜啊。” 郭信点点头,印象里刘夫人曾说过,侯延广他真正的爹侯仁矩在隰州做刺史。 他也听出侯益托他为两个儿子请官之意,不过给侯家走后门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侯益与外镇许多藩帅都有交往,能为自己说上话,且有侯延广的这层关系在,两家人至少在表面上关系密切。 第一百九十八章 曹姓亲戚 在鲁国公府上被侯益留下一同用过午饭,郭信随后前往左厢营中办事。因刘铢卸任后,郭威尚未奏请新的开封府尹,而郭信身上兼着东京四城巡检的差遣,府中许多涉及禁军士卒不法的情事便都发由他来勾当处置。 军士犯法,无非是依照军法处置罢了,难的是顾及其背后有无靠山、自己手下人有无把握缉拏,而如今东京城内,郭信恰恰是少数几个可以不顾及这些,只需按部就班秉公处置的人。 遂当郭信逐一传令祁廷训的人去办差,并将处置内容发回有司知悉,熟悉之后竟觉得颇有些得心应手之感,连带着同在左厢签押房当值的几个武将都开始佩服他处理案牍的明晰迅速了。 将两日发来的一应处置完毕,便有亲随从外间带来一封递信,称外间有军汉从奉国左厢第五军——即射虎军而来。 郭信接过来看,信面上果是向训的字迹和印信,向训在信中称射虎军走曹州路三十日晚间已至冤句,预计明日便到封丘。 郭信收起递信,转而令亲随将军汉带进来,随后吩咐道:“父亲统帅大军近日开拔北上,叫向训不必往封丘陈桥官道堵塞道路,绕些路从东面来东京,后日午时后从曹门入城,届时我将亲往迎接。” 说罢郭信又叫军汉复述一遍,确认无误后即令亲随为他换匹马前去复命。 然而不多时,亲随紧跟着就又递上一张刚送来的帖子。帖子是新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奉国军都指挥使曹英差人送来的,邀奉国军在京都指挥使者及以上前往府上赴宴。 曹英是原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如今凭借郭威亲信成为禁军步军头子,又是奉国军内部圈子的聚会,郭信没有理由不去。武夫们在军中任职到指挥使,开始被人唤作一声将军开始,总要在一些山头上才站得稳。向训、赵匡胤等人的山头是自己,而自己的山头先是郭威,再往后便是奉国军(即侍卫步军)这座供养着无数武夫、存在历史比之近来的几姓王朝还要长久稳固的大山。 郭信收下帖子,暗想自己如今真是个忙人了。 下值之后离开左厢,见时辰尚早,郭信便先提马往郭府去看望母亲张氏。 在门房郭信遇到了郭朴他爹郭寿,郭寿年纪与郭威相近,只是因为残疾便显得沧桑,如今似乎背也驼了些,不过招呼郭信时的精神依旧很好——许多因伤致残的武夫们并不容易活到郭寿这个年纪。 郭信已经进了门的脚又退了回来:“郭朴那小子眼下多少是个指挥使,俸禄也不不少了,寿叔何必还每日在这儿做苦差?过几日我就叫郭朴在城中购间宅院,寿叔也该是颐养的年纪了。” 本来笑呵呵的郭寿脸上却生出不大乐意的神色:“意哥儿是嫌老儿年岁大了?老儿跟随郎君已久,早把郎君视为主人……” 郭信笑着打断了他:“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父不久之后就会去别处住了……也罢,寿叔若不嫌弃,阿父赏我的那座新宅里没个旧人,我想请寿叔去管事,回头寿叔思量思量罢。” 郭信接着信步到后院,正遇上三个从弟,郭守筠、郭奉超和郭逊三个从弟出来,自回家以来,他还没见过三兄弟,年纪最大、印象里也最懂事的郭守筠很恭敬地带两个兄弟向郭信行礼。 “一家人不必多礼。” 年纪最小的郭逊怯声道:“二从兄和大从兄说的话好不一样,大从兄说在家里要遵礼,对长辈不能随意说话。” 郭信无言以对,便想伸手去摸郭守筠的脑袋。但三兄弟似乎自上一回见面以来又长高了些,他遂放弃了这个动作,改由在郭守筠的肩上拍了拍,问:“你们伯母在后面安歇了么?” 这回性子最活跃的郭奉超抢话道:“没有。来了个姓曹的亲戚,伯母正在里面和他说话呢。二从兄何时带我去禁军里玩玩?” 郭信想了一下,印象里似乎没有哪位姓曹的亲戚,随后他看向郭奉超:“奉超一直很想当兵打仗?” “我想和二从兄一样打胜仗!叫外面的人都认识我,喊我的名字!” 郭奉超用力点头,郭守筠在一边牵扯他的袖子:“二弟怎么能在二从兄面前说大话……” 郭信却很认真地盯着郭奉超:“等你可以在马上拉弓射五十步外便来找我,我会找机会为你谋个军身,不过要先从我的亲兵做起。” “谢过二从兄,明日起我就习练骑射!”郭奉超当即眼睛发亮,随后大呼小叫地就往外跑,郭信瞧他奔跑的样子,似乎确实他的两个兄弟长得更健壮。 郭守筠则连忙拉着小弟郭逊向郭信辞别去追自己的兄弟。 被三兄弟一通耽搁胡闹,郭信却觉得从左厢出来时那种诸多事情堆在心头,烦杂闷闷的心情好了很多。 在张氏的房间,郭信果然见到除了张氏和郭荣妻刘氏外,还有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在下方坐陪。 张氏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能下床说话了,心情也很好,郭信入内拜见时,张氏正在和那年轻的亲戚谈笑。见郭信来,张氏就指着那年轻男子向郭信引见。 “意哥儿快来,这是你的姨兄弟,姓曹,单名一个彬字,比你年少四岁,你们两人以前还从未见过呢。” 曹彬也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却不曾想和自己还是亲戚?不过张氏既不是生母,两人之间确实没有血缘就是了。 张氏话音落罢,曹彬随即肃然起身向郭信作礼,略带紧张地自我介绍道:“见过姨兄。我在河北时,就常听说姨兄在关中作战功勋显着,今日一见,姨兄果然是龙虎之姿。” 郭信深深地望了一眼曹彬,随口问道:“弟刚来东京?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是,弟受成德镇帅之命,随使者到东京来奏报军情,一路上是有些不太平,不过姨兄郭荣在大名府整顿军纪、清剿匪盗,故而到了魏州境内便太平许多,后来也止在澶、滑一带见到了一些乱兵……弟在前日到东京,待办完了差事,听闻姨母有疾,便冒昧来拜见叨扰。” “便是那镇、邢二镇奏报契丹入寇的军情?” “正是。弟在武镇帅麾下做一牙将,所以有所见闻。契丹年年入犯,今朝得知中原生乱,遂不仅有零星马兵来打草谷、更发现有规模不小的甲骑游曳,在边境似有集结入寇之势,故而紧急上报奏请姨父回师北上以威慑防御。” 郭信点头,他相信曹彬的话,至于郭威所言契丹主入寇看来也并非是完全无迹可寻,前几天对自己等人之所以称是令镇、邢两镇心腹假奏军情,或许只是出于不让自己兄弟额外担心的缘故。 郭信与曹彬又应对了几句,见曹彬态度恭谨,言之有物,加上曹彬本身就面白且长相端正,顿时心生好感。 这时张氏笑着开口道:“你们要说什么军国大事,何须非在我这里来说?” 郭信连忙装作请罪的样子,惹得张氏笑意更甚,随后指着曹彬对郭信道:“你这姨兄弟是可怜的孩子,阿母走得早,去年又新丧父,如今既然到了东京,再回镇州那边境地方去有甚么意思?我不要他走了,就在东京待着罢,待你阿父回来了,我亲自与他说。” 郭信看到曹彬脸上露出无措的模样,笑着称是。 张氏无疑是恭顺娴淑的妇人,只有在涉及家人后辈时才会偶尔有这样任性的一面。 第一百九十九章 要紧的事 郭信离开郭府,回到原先刘铢的府第——当然如今是郭威借太后之名赏给随行有功的次子郭信的新宅。此宅同样位于汴河边上,除刘四娘外的刘铢一家虽被逐离,但府上的多数仆人暂时还未被替换。 天色将暗,郭信入得府门,便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卑下见过主公,主公今朝班师归来,英姿更胜以往。” 郭信看去,正是留在东京为他办了不少事的王世良,和郭朴一起在门房等他。 “你们吃过饭么?玉娘可从侯家送回来了?” 郭朴道:“得了意哥儿差遣,我便找来王世良一直在此间等着,我二人回来路上经铺子吃过的,娘子也是两个时辰前就送来了,见着我时还问了些意哥儿的事。” “什么事?” “除了问意哥儿在淮北作战有无伤着身子,便是问郭郎在青州见过符家娘子没有,我答说只见过两次,私下里只有一次……我瞧娘子有些生气模样。” 郭信听罢脸上有些不快,瞪了他一眼:“以后家中再有娘子问话,勿要说那么多,回话前多想一想,不知道该不该说的便都说不知道。” 郭朴似有委屈地应了一声是,郭信则将他们带到一旁宽敞些的耳房,再度接受了王世良的拜见,称赞道:“世良实心任事,办事干练,这些日子在东京的差事做得都很得体。保全我家中老母兄弟嫂侄等一干人,多有仰赖,就说是于我家有救命恩也不为过了。 “岂敢!个中谋划均是主公预先所作,卑下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冒贪功劳。” “话不能全这样说,手下若没有世良这样能干可靠的人,很多事是做不来的。” “卑下惭愧。” 与真正亲近的部下不需多作寒暄,郭信随即便步入正题,称想要了解兄弟郭侗与新任左仆射王章与朝臣、诸军将帅的交际活动,吩咐王世良暗中遣人观察记录。 王世良早已习惯了接受这样的差遣,当下不问原由便领了差事。 “对了,令堂在家中还好?” 交代完正事,郭信顺口提了一句,只是因为想起王世良还有个老母亲在东京居住,而那些平民聚居的坊市应该是前阵子禁军抢掠最甚的地方。 王世良显然没有预料到郭信的问题,反应过来便是一副动容的样子:“劳主公挂念,阿母一切很好。听闻郭相公义军到了封丘时,卑下就送阿母借居于城外他处。” “你倒是机灵的。”郭信笑了笑,“只是眼下我却没什么能够赏你的,要等再过些日子阿父论功行赏,届时我不会亏待世良和手下那些人。日后待有机会,我也会想法子给你们谋一些正经的官身。” 王世良又是一番感恩,随后道:“卑下还有一件事向主公禀明。” “何事?” “那个和尚圆仁最近在城中走动频繁,先后见了宋偓、李洪义两家镇帅,卑下是否该多派些人手跟着?” 郭信稍作考虑:“圆仁是符家的人,跟着也好,瞧瞧符家在朝中到底有多少交情。” 安排过王世良的差遣后已经入夜,近期东京仍有宵禁,郭信虽然可以拿出自己印信让王世良在城中畅通无阻,只是并不愿王世良与自己的关系在明面上为人所知罢了。 郭信又将对郭寿说的话与郭朴说了,便令府上仆役安排二人前去客房休息,自己则穿过前堂入内去找玉娘。 府第遵循前堂后寝的一般规制,只是刘铢回京时将隔壁宅院并入为一体,因此厢院颇多,回廊萦绕,郭信只有让府上女仆掌灯为自己引路。 不多时女仆将他引到就寝的后院,院内房屋里还亮着灯。这时女仆怯声提醒了一句,称刘四娘住在隔壁的厢院里。 郭信瞧了女仆一眼,没多说什么。 临近房间,郭信的内心一时无法平静。许久的离别之后,再见面前人仿佛会变得踌躇,大抵是出于时间带来的不确定性所致。 但郭信很快就将脑海里冒出的可笑想法抛掷一边,对自己的女人有甚么犹豫踌躇的。 郭信推门而入,带进了外间的一股冷风,屏风之后很快就有响动,玉娘已从屏风后探出了身子。 “郭郎……”玉娘的眼睛一见到她就红了,其中思念不由分说,但似乎又有不甘和埋怨。 郭信反手合上门,并拴上了锁扣。 “先前城中混乱,没有把玉娘接到我身边,玉娘在怪罪我?” 郭信一边说话一边走到玉娘身边,像以前一样把玉娘揽在自己的怀里,很有兴趣地观察着小娘微微发红的耳朵,还有鬓角的那些碎发。 “怎敢?现在外面都在传说郭相公要自己当皇帝……真如郭郎临行前所说的那些话一样了,妾又怎么敢怪罪一个皇子殿下呢。” “对,我还说过待阿父登基,我要请阿父册封玉娘为嫔妃。玉娘无虑,这事我也记得。” 郭信微微一笑,轻轻嗅着玉娘发香,在她耳边轻语。只有在玉娘面前他才不必顾忌什么,外人眼中再忌讳的话,哪怕是自家还是枢密使的父亲日后可能会当皇帝这样的疯话他也可以对玉娘直言。 “郭郎知道我从未在意过这些。”玉娘嗔道,但脸上的喜悦却掩盖不住。 郭信遂拉着她坐在椅子上,让小娘继续斜坐在自己的腿上,上身倾倒依偎在自己的胸膛。 鼻尖靠近小娘的脖子,入鼻是熟悉已久的淡淡的清香,而郭信的手已经从小娘的腰间逐渐向上摸索。 这时玉娘的手却轻轻压在郭信的手上。 “隔壁还住了人,是谁?” “刘铢的女儿。” “前阵子顶替侯公为开封府尹的刘铢?此人不是与郭相公为敌?郭郎为何要留他女子在这?” “说来话长了……不过不是很重要,我不会给她什么名分,玉娘若是不喜欢她,不与她交往就是了。等到阿父称帝之后,我能决定很多事,玉娘也将不再是寻常的妇人。” “啊,”玉娘微微惊呼,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浅浅笑了一声,向疑惑的郭信解释道:“妾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自从听说郭相公的大军渡河之后,侯公府上的人快把我当做自己府上的夫人伺候了。” “在此之前他们对玉娘不好?” “并非不好,只是不像后来那样百般殷勤罢了。刘夫人对我就一直是很好的,还总向我打听郭郎的事儿。郭郎和她曾经……” 郭信顿时有些心虚得打断她的话,哼了一声:“侯益那厮是这样的,谁赢了他都倒不了。不说这些,今天我与玉娘还有更要紧的事办。” “有什么事?” “以前我心里总担心未来命运难控,所以每次和玉娘做事的最后都会出来解决,不过今后再也没必要了。阿父只有两个儿子,本家人丁太少了。” 玉娘一时没反应过来:“郭郎在说什么……” “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去卧房里说。” 数年间一直受威胁灭顶之灾的压力和忧惧,直到郭信确认郭威已完全掌控局势,不日就将称帝改朝换代而终止。郭信发现自己眼下正有无限精力和抱负需要爆发倾泻,而前日和刘四娘的一番温存并不完全令他满意。 第二百章 浅饮一杯 开封府东面的曹门,郭信自午时起就在城楼上等着了。今日是射虎军班师的日子,自己已告知向训等人自己将在曹门迎接本军入城。 城楼之上不仅有郭信的人,枢密使王峻、奉国军左厢都指挥使王进以及守城武将等都在等候前方音信。 郭信先前本作为东面行营副将出征,行营已经是出征禁军很高的级别设置,只是在如今的日子,已有总计十数万的禁军镇军在汴州的地界上南来北往,数千人的东面行营班师回京相比之下似乎也只是一件小事了。 王峻坐在一旁打趣道:“郭郎本事不小,射虎军一个都指挥的兵力,离京时满编两千余人,班师之后麾下翻了三番,还有这么打仗的?” 王进跟着来是因为他就是左厢的上峰,王峻在此似乎就纯粹是兴致使然,郭信管不了俨然成为新权臣的王峻,也只好听之任之。 此时王峻的话让郭信回想起在淮北并不久的一段日子,随口笑道:“唐军孱弱且无斗志,又未遭遇主力大战,是故我军部下几乎没有伤亡,此番前去淮北作战,实在不值一提。” 郭信并不提及兼并郭琼部众一事,王峻自然也不多谈,只是笑笑。 不多时,便有侯骑登上城楼,禀报射虎军已至。一行人遂移步临墙观看。 东京城外尚未完全开发,城郭几里地之外尚有许多农田和村庄,而此时远处官道和休耕的田地上都覆着积雪,午后的阳光在茫茫的积雪上反射着灼目的白光。 不过很快地,原本单调的图画突然有了变化,正前方逐渐有旗帜和步卒的长队出现,夹杂着驼运的骡马和轮车,为数不多的马军亦在步卒队列的两侧有序前行。 这支军队朝着东京的方向而来,片刻不停,他们穿过那些雪地,在因积雪覆盖而并不明了的乡土道路上逐渐形成越发清晰的队伍,并不断向远方延伸,仿佛绵延不绝。 城楼之上,王峻的神情好像收起了以往的那种从容优雅,转而十分严肃地称赞了一声:“郭郎治军有方。” 一旁的王进等将领也纷纷出言附和。 郭信不置可否,眼前这支军队虽然人数仅六千余人,其中又有不少是青州收编的刘铢牙军和淮北时的唐军降卒,甚至连马军也很少,只能凑出两个指挥约六百骑归于赵匡胤节制——但这几乎就是他最可靠的家底了。 这时有一支数十人的马队,打着旗号沿行军队列的一侧飞快驰行,直到奔至城门下为止。郭信从下面的面孔中很快看到了熟悉的部将们,遂令人将他们都请上城楼。 着甲的武夫们在城楼上先拜见主将郭信,郭信又向他们引见王峻。 “此乃枢密使王公,王厢主你们也都识得,还不快快拜见?” 诸将又是一番参拜,王峻便拿出枢密使的架子,肃然道:“尔等征伐淮北有功,今功过已录,待北面战事罢了,郭侍中回京之后自当不吝赐赏。” 王进也顺着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向训等人却没作什么反应,目光都瞧向郭信。 郭信便挥挥手,令亲随将早已准备好的酒器端上来,为麾下的向训、赵匡胤,以至于新近投靠的姚进等部将逐一斟满酒斛送到他们手里,随后也为自己举起一杯: “诸位与我出征日久,鞍马劳顿,如今我父业已扫清朝廷奸小,朝中无虑,日后我等一同为国家征伐四方,岂不快活!先前答应了为尔等一一报功,回到东京大醉一场之言我还记得。且在今日浅酌一杯,待封赏之后再邀诸位共饮!” 诸将神情雀跃,一同举杯:“末将等愿效死力,以报将军!” 郭信一饮而尽,又言道:“至于入城之后,需严饬部下不得惊扰百姓,待兵马安顿之后,本军上下均有重赏,伤殁者别有抚恤。尔等这几日亦不必在军前听候,回家去好生休息罢。” 向训等人神情动容,只是当着王峻等人的面不好表现得太过,遂又正经地拜谢一番才领命而去。 郭信回到城墙,目送向训等人回到军中传达他的指示命令。这时射虎军先头已开入曹门,很快有人瞧见城头上的郭信,先是几个人,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欢呼、高喊他的名字。 “意哥儿!意哥儿……” ……与射虎军一同回来的,不仅有向训等人,还有符昭信和许丰,两人本已被郭信保举为兖州留后和节度掌书记,只是郭威放慕容彦超回兖州,两人便并未实际担任兖州职务,随军一同来了东京。 只是城楼上人多眼杂,郭信并没有在城楼公开接见二人,而是回到左厢军中后摒开旁人相见。 符昭信见面便直言道:“如今郭公德望无人能比,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汉室将覆,今日是已!” 郭信遂问:“二郎一路都不在东京,何又知晓见得?” “我等在路上甚至听到了谶言童谣。” “什么童谣?” 符昭信看了一眼许丰,许丰遂清了清嗓子,以某种曲调低声浅唱道:“汉非汉,北边立、鹿走雀飞神器易……汉祚仅历三年,而赋税严苛,中原百姓不堪重负,由此童谣亦可见人心思变。” 符昭信道:“谁不知郭相公黥有飞雀?父帅亦有书信传来,称如若郭公果真受禅为帝,我当求见郭公,声明父帅有入京朝见之意,以表遵奉之心……此外阿父亦要我打探郭郎与我家大妹亲事后面如何商办。” 郭信冷冷地道:“何必?魏国公不是说他年纪大了,不宜多动?” 符昭信默了一会儿,道:“阿父颟顸看不清事了,但父兄毕竟手握军旅,又持节重镇,此番虽然错失支持郭郎,但与我家联姻对郭郎仍有诸多好处。” “我对迎娶金缕没有什么不满,何况这事我父已有过决断,如今也没必要再变。” 确如郭信所言,他对符金缕没意见,但对符彦卿在青州所作所为有很大意见!不过眼下似乎也只能暂时捏鼻子认了。 郭信转而不再谈这个话题,遂言道:“先前阿父有言,令符郎在京掌军,不过多半会是诸卫将军之类的虚衔。我记得符郎私下里愿意为我做的那些事,日后我会寻机会让符郎去更有作用的位置。” “未能在青州助郭郎一臂之力,已实属惭愧,日后愿为郭郎效力。” 郭信瞧向符昭信,这个能在当初就笃定郭威会兵谏成功,一心要有所作为,甚至想出作为内应把自家父亲献上这样大逆不道之计的‘二郎’,显然也是极有野心的人。 郭信最后又向许丰道:“眼下却无职事可为许先生安排,不过我如今掌巡检事尚缺一记室从事,不知先生可愿意屈尊否?” 许丰起身一拜:“既如此,下官敢不承命。” 第二百零一章 传言可信 奉国军左厢的值房里,郭信新处置了一桩某军都将在西城强占民女杀人夫君的禀报,随后向一旁的许丰询问时辰,盖因今日下值之后,侍卫司步军都指挥使曹英要在自家府第宴请奉国军的高级将领。 得知离下值的时辰还有一会儿,郭信便继续翻看这两天从家里带来的书。 郭信其实本不用每天都来签押点卯,如今不要说左厢的上峰王进,恐怕连新任的侍卫司主官王殷也管不了他。更何况自己挂着的四城巡检使的差遣,本身也有职责在东京城多溜达。 不过郭信自认是很守规矩的人,每日上午照例巡查城防后,下午便在签押房当值,开封府衙发来的案牍也不再需要他亲笔处置,有许丰帮忙拟写,自己只需要盖章就是。 有些人在得权之后免不了逾越规则来显示权力,但这在郭信眼中却没必要,即便是武夫们也是认可上下服从、各司其职那一套的——毕竟战阵上不听指挥瞎干就得没命。张扬跋扈并不能让身边的人心服,反而踏实做事在任何时候都是美德。 这时郭信发现许丰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自己,遂问他:“许先生有话对我讲?” 许丰停下手头的笔,笑道:“下官未见将军前,只知将军素以勇武闻名,后来在青州有幸相识,才知将军性情非寻常武夫。如今又见将军闲暇时手不释卷,再想到外间对将军的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当下便觉得市井传闻谬之远矣,不禁好笑。” “外间的传言多不可信。有些人还说我好色,尤其是喜好争抢女人,但那纯属早年间在太原府时的一桩误会。许先生看我像是好色的人?” 但郭信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许丰是知道他在青州强行霸占了刘四娘的,遑论自己那时还故意放出过传言,称见过符金缕后就沾染了相思之病,以至一病不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好美色的人。 好在不用等许丰找来台阶,郭朴就急急忙忙地大步跑进来,顾不上见礼就道:“出大事了意哥儿!” 郭信被郭朴的样子搅得顿时心乱,连忙问他:“什么事这么急?” “外间都在传言,北面禁军大将们拒不接受新皇的慰劳赐命,鼓噪称不愿再令刘氏复立国君,准备立郭相公为天子。” 听完这话,知晓是预料之中的事,郭信反而心安了,沉声问道:“何以得知?” “午后先有令骑从迎春门疾驰入宫,太后随后就召见了几位宰相,消息便这般传出来了。” 昨日郭信才收到邸报,得知郭威领兵刚到滑州,比起上个月引兵南下时的进军神速简直不能相提并论,自己父亲显然是在拖延时间,目的就是要在其被拥立后能够快速回京。 于是上一秒还在说传言不可信的郭信站了起来,对房间里的郭朴和许丰道:“此事多半是真的。” 事情确实很大,但郭信眼下却不用做什么事,事态发展完全在郭威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安心等郭威带兵回来就行。但为保险起见,郭信还是令郭朴即刻遣人去召向训等部将领取甲兵,在城中军营集结部下待命。 这时一旁的许丰提醒:“郭将军自行调兵,可同时告知侍卫司王殷与枢密使王峻两位相公知晓。此外宫中或许会有人传将军入宫,目下将军处身非凡,其中安危亦不可不察。” “许先生考虑周到。”郭信瞧了许丰一眼,遂吩咐郭朴派人去知会王殷、王峻二人。 就在这时,外间又是一阵喧哗,随即就有亲卫进来禀报,称有宫内侍监带懿旨到了左厢,请郭信前去听旨。 郭信和郭朴一时间都看向许丰,应验未免也太快了些,许丰依旧只是笑笑。 郭信很快来到前堂,见到了一名年纪很大的太监,太监自称姓曹,面对郭信时言语态度十分恭敬。这时许多还未下值的武将都出来瞧热闹,不过曹太监带来的懿旨内容却很简单,也正如许丰所说,李太后只是请郭氏兄弟入宫谒见。 郭信便称要先回家更换衣服,曹姓太监好言提醒郭信勿要耽搁太久,随后急匆匆地回宫复命。 送走曹太监,郭信想起许丰的话,便问左右今日哪部人马在营。左右有人答是祁廷训,郭信便令人去叫祁廷训先带一队人去西华门外等候。 等郭信到西华门外时,除了祁廷训带了近两百余人的甲士,兄弟郭侗也正坐在有厢的车里避寒等他。 郭信先去见郭侗,郭侗在车上指着祁廷训的人问道:“意哥儿叫的人?又不带进宫去,戍卫宫禁的本来也是咱们的人,意哥儿这么做有何用处?” “总是以防不测……奉国军以外的将领我不熟悉,太后突然把我兄弟二人都召进去,我心里没底。今日戍卫明德门的是谁?” “何福进……罢了,意哥儿既然这样说,稳妥些总是没错。” “既然是何将军,那就好说话。不如我令祁廷训带人入内巡守东西街,兄长不是掌宫禁出入的皇城使?” 郭侗稍作思索便同意了,只是问道:“此事做是做得,只是以什么名义?” “外间传言纷乱,增派禁军守卫后宫。” “如此也好。” 兄弟二人一番商议后,便步行入西华门,得知李太后就在懿德殿后殿等待,郭信遂令祁廷训在右承天门外‘守卫宫禁’,兄弟二人由内监引去谒见太后。 懿德殿即是文德殿,因李太后重新临朝的缘故,刘承佑亲政后才改名的文德殿又再度改回了懿德殿。其后殿并不大,除了常朝,临朝听政的李太后多数时候都在此处接见外朝臣子。 郭信二人隔着纱幔向看不见样子的李太后行礼拜见,待李太后赐座后,便听到嗓音明显沙哑,也许是刚哭过的太后缓慢开口:“今年夏初时,我尚在外殿召过你们父子三人,你们兄弟还记得?” 兄弟二人一齐称是,李太后便接着道:“彼时天下纵不太平,也只是契丹人在北边闹事,夏去东来,不到一年的光景,国事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李太后语气并非斥责,也不是真的疑心发问,更像是在哀怨自责。 郭侗不作声,郭信同样无言以对,只在心里默默说:还不是您的好儿子受人蛊惑干了蠢事。 但李太后似乎真的找他们来只是诉一番苦,她的许多问题郭信兄弟二人几乎都无法回答,这也让兄弟二人在宫城外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一事显得十分多虑且多余,李太后显然根本没想过那回事…… 郭信二人耐心听着李太后的懿言,不时努力地做出模棱两可的回应,除此外他们也毫无办法。 郭信这时对李太后也不免心生可怜,太后对武夫们向来比较亲和,在民间亦有很好的名声,唯独在政治上似乎过于单纯——在郭威兵临东京城下时,听说李太后还相信郭威是忠臣,劝刘承佑去和郭威好好谈一谈的。 自高祖皇帝驾崩以来,李太后与郭威素来配合默契,太后对郭威的‘感情’和信任胜于任何臣子,只不过帝王家最不需要感情。 第二百零二章 谁还坐得 兄弟二人走出懿德殿,郭侗瞧了一眼身后跟着送他们出去的内监,便只是侧问道:“意哥儿今天要回咱家么?同路的话咱们一同回去。” 郭信闻言抬头看了眼日头的方向,发觉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便道:“今日侍卫司步帅曹英在府上设宴,此番入宫耽误了些时辰,弟要快点赶去赴宴,不然要被那些武夫们罚酒……只有劳烦兄长代我问候阿母。” 郭侗听后很想像小时候一样以兄长之尊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只点头嗯了一声。与武夫们交往应酬,和幼时意哥儿与市井小儿们玩耍得不顾时辰,好像有些像,但又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兄弟彼此相顾一眼,不约而同地低头走路。西华门就在眼前,不远的距离,郭侗心里却想着能快点走完这截路。 西华门外,郭侗目送郭信离开,郭信上马的动作娴熟,仅在手上牵扯缰绳,胯下骏马遂打个响鼻,听话地原地调转身子,郭信又轻轻抚摸马颈,那马就温驯地立住了。 待身后亲随也纷纷上马,马上的郭信便向郭侗抱拳告辞,随后一行骑士便朝着城中某处疾驰而去。 郭侗瞧着兄弟远去的身影,内心突然产生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在郭侗眼中,郭信的样子越是显得十分潇洒,他的心情就越是觉得烦闷。很久以前自己就总是摆出兄长的模样教训兄弟的顽劣无礼,可他清楚其中的原因——嫉妒! 纵使父亲郭威对待兄弟二人的态度从无偏颇,可凭什么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意哥儿就生得更健壮、就拉得开硬弓还从不生病? 这时,有在西直门当值的指挥使武将上前来打断他的思路:“敢问武德使,小郭相公带来的人尚在宫中,是否该请回去?” 郭侗一怔,眉头蹙紧问道:“谁是小郭相公?” 武将指向郭信离开的方向:“刚才不就……” “我姓什么?” 武将不明所以,抱拳道:“武德使是郭相公之子,当然姓郭。” “呵,汝既然称我父为郭相公,称我弟小郭相公,何故只称我为武德使?” 武将无言,郭侗遂冷冷地道:“多事之秋,宫中理应加强戍备,二郎的兵该走时他会自己传令。” 郭侗随后快步回到车上,临行之前,郭侗召来他从礼部带来的佐贰侍从,在车旁问:“刚才那武将叫甚么名字?” 待侍从报上名字,郭侗便恨恨地道:“此人狂悖犯上,目无上峰,不宜再守宫禁,让侍卫司按军法处置,并换人来守西华门。” 佐贰答声应是,郭侗心中仍忿恨不平,坐在车中想起了前几天娘子王氏对自己说的话。 ‘郭侍中若为天子,二郎人望如此,郎君身为长子应及早准备,岂能无意于太子之位?’ 郭侗闭上眼睛,回忆起刚才懿德殿中太后说的那些话。错失权力之后,即便是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后也会变成哀怨的妇人! ……郭信到曹英府第时,酉时已经过去一半,报上名姓,曹家在门前迎候的仆役们很快为他牵走马,十分恭敬地将他迎入正门。 郭信被领到内院的一间厅堂里,因是奉国军在京高级将领的小范围聚会,赴宴的人并不算多,郭信走进厅堂,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武将,这会儿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一群人都在笑,更有甚者拍起了桌子。 这时有人瞧见他,喊了一声,于是武将们、连坐在首位的宴会主人曹英都起身迎接他,一时间郭信却真有些不适应这些高级武将的态度。 左厢的将领郭信都熟悉,于是还在兼任奉国右厢都指挥使的曹英拉着他,逐一为他引见在场武将。 “末将右厢一军都指挥使韩通,见过巡检使。” “右厢六军都指挥使张令铎”、“右厢散员都虞侯韩令坤,见过小郭相公”…… 郭信在军中的级别仍是都指挥使,部分武将们遂以巡检使称呼他,郭信也努力记下他们的名字样貌。 一通招呼执礼罢,武夫们又闹哄哄地说了一阵话,便要把曹英推回主位,然而曹英并不落座,而是指着身侧,向着郭信道:“既然今日郭巡检在,本将岂可独坐首位?” 郭信连忙推辞,武夫们却不肯依从,王进亦在一旁直言道:“天下不日就要改姓,我等禁军皆为臣下,此座除了郭郎,谁还坐得?” 在武将们的坚持下,郭信便不再迟疑,郭威过几天都要带兵回来当皇帝了,自己人面前还要装下去就太矫情了! “大伙都如此说,郭某从命便是。” 郭信走到首位,见桌上有酒,便捉起来用双手举着面向一众武将:“然我家之兴,在天命,也在诸位武臣之心!且让我敬曹公与诸位将军一斛!” 于是诸将尽皆回到座上,举杯欢庆。 “既然宾主到齐了,咱们便开宴罢。”曹英拍了拍手,府上仆役们便陆续上菜、斟酒。 曹英的年纪瞧上去与郭威差不多,气质也与下面坐着的那许多粗莽武将不同,举手投足堪称有儒将之风,与郭信对谈说话亦十分得体,甚至显得有些谦恭。 不过此前王进就与他讲过,曹英在本朝的人脉不算深厚,也无瞩目战功,此番能够升任仅次于王殷、郭崇的禁军三号人物,靠的是后唐明宗朝起就在禁军任职的资历,以及抓住了在大名府最早主动拥护郭威起兵的机会。 郭信与曹英主动搭话,侧头问道:“不知我刚才进门时,大伙都在笑什么?” 曹英随即为他解释:“我等在笑的是慕容彦超!此人先前在用饭时听闻郭相公起兵南下要清君侧,于是饭也不吃就丢了筷子提兵跑来。眼下兵败被郭相公放回兖州,我等刚才在猜测他回兖州后,是不是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了?” 郭信为这个不太高明的笑话赔笑了两声,接着笑容满面,继续与曹英和诸将谈笑风生。 几轮酒罢、王进连改朝换代的话都说出来了,大伙席间说话就更没有什么拘束,上至宫中的秘闻,中到某家藩镇的趣闻轶事,下至时下市井百姓间流行的荤味故事,尽兴的话题连带着酒意一齐让武将们在今夜伶仃大醉了。 最后,满脸通红的王进端起酒站上桌子,连说话的语气也变成家乡幽州的调子:“咱只听过一句俗语——水涨了船高,泥多了佛大,咱们奉国军是水、是泥,日后哪能不以郭巡检马首是瞻?” 诸将吵嚷着赞同,郭信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零三章 果为天子 郭信在半梦半醒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没有刀枪剑影,有的只是一个农家子,天上的日头很毒,晒得他满头满身都是汗,他再挥不动锄头,就靠着田垄休息。 可他还没坐下一会儿,一个长相身材都和郭威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短褐麻鞋的人就来挨着他坐下。这个‘郭威’口中也唤他二郎,自顾自地说着今年田产如果收成好,冬天就能给他讨个婆娘。 郭信刚要问他自己婆娘是不是姓符,‘郭威’就把他从地上打起来,把锄头推到他怀里,要他赶紧干活…… 郭信于是伸手去抓那锄子的杆,但摸到手上却不是硬的,而是柔软光滑、手感像是记忆里的面团。 郭信的意识逐渐清醒,他睁开眼睛,终于发现头顶不是毒辣的太阳,而是一层轻纱帷幔。可是手里的感觉仍然不变,他瞧过去,发现自己的手就抓在一片横陈的玉体上,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真有两个赤条条的女子和自己卧在一张榻上! 郭信警醒地坐起身子,就要四下去找衣服蔽体。 “你们是谁?此处是哪?” 而下意识问出口的同时,郭信自己就有了答案。昨晚在曹英家被武夫们灌醉,再后面的记忆压根没有了,自己还在曹家,眼前两个女子多半也是曹英对自己的款待。 两个女子被他惊醒,果然连忙称自己二人是曹家府上的女侍,昨夜受曹英安排在此伺候不省人事的郭信。 两人年纪看上去都不大,甚至算得上是少女,样貌比不得郭信在梦里想的符金缕,但至少也算得上漂亮。只是她们此刻欲遮还露的身子在郭信眼里稍显圆润,不过武夫们似乎都很喜欢这类结实丰腴的女子。 “将军这就要走?妾等为将军更衣。” 郭信找到了昨晚的衣服,两个女子见状便下来一左一右为他更衣。 郭信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打量她们的身子,顺带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主人特意交代过了,将军乃是郭侍中的郎君,还是禁军大将……天大的贵人哩,妾身二人昨晚好生伺候,不敢稍有懈怠。” 郭信听得眉头紧皱,虽然他和玉娘说过郭家男丁稀少……但在外面闹出人命总还是很麻烦的事,谁知道这两人前后会不会同样‘伺候’过别人?而且自己好色的名头似乎也更难洗掉了。 两个侍女似乎察觉到他的担忧,怯声解释道:“将军放心,昨夜将军未泄过阳气……” 郭信这才心情稍好些,暗想曹英实在过于‘懂事’了。衣服很快就穿好了,郭信便不再和她们多话,抬脚就走。 出了内院,从府上人口中得知曹英还在睡觉,郭信遂托府上管事者回报曹英多谢款待,随后还是去左厢军中。 到了军中,记室许丰先向他禀报了一件事——今早天没亮的时候,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就拿着侍卫司王殷和枢密使王峻二人的凋令,带着千余骑叫开城门往宋州去,自称是奉命前去护卫不久前刚到宋州修整的准皇帝刘赟。 “滑州有兵变之兆,此去宋州不过三百里,刘氏恐无法入京。” 郭信点点头,赞同了许丰的看法。如今朝廷和禁军上层全是参与、至少是支持过郭威当初清君侧的人,大伙要想让郭威尽快获得正统,这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刘赟入京即位之前就死掉。 见郭信沉思不言,许丰遂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 这时郭信却随口问道:“这几日没见到符二郎,他最近在东京做什么?” “下官不知……下官其实与符二郎并不十分熟悉。” 郭信却不能相信许丰的话,在青州时符二郎会两次都选择在许丰的庄上与自己私会,会是不熟的人? “刘铢在镇时不得人心,下官其时虽在刘铢幕府,亦受青州士人百姓所托,试图阴迎魏国公入镇,故而彼时与符二郎有所联系,但仅此而已。” “刘铢非是忠臣,做镇帅也很失败。” 郭信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但仍对许丰的话有所怀疑。这几日他在巡检使的职事上第一回体会到有文官辅佐的方便,但一想到许丰或许早已在为符家卖命,心里难免又有些芥蒂。 到了午时,郭信正在左厢与祁廷训等几个当值的武将吃饭,外间营中突然一阵纷乱。 紧接着郭朴便领亲兵前来警卫,并为郭信带来了北方的消息:郭威昨日领军离开滑州,今晨在澶州被数千将士围住馆舍,有将士翻墙登房而入,哭诉刘氏不得复立,并有人撕裂军中黄旗披在郭威身上……数万禁军此刻正一边山呼万岁,一边簇拥郭威南返。” “郭公已是天子,意哥儿眼下就是皇子了!” 祁廷训等人这时也停下筷子,都站起身来看向郭信。 郭信竖耳听了听外间军士们的喧闹叫嚷,又瞧着神情激动的郭朴和门外神情紧张的亲卫,便环顾身边的祁廷训等人,笑道:“在左厢谁能害我?把人撤了去,咱吃了饭再说。” 说罢自己先重新动起筷子,其实他也根本无心再吃下去,但他突然想起了昨晚曹英说的那个慕容彦超捡筷子的笑话,便想着在武夫们面前应该表现得淡定点。 祁廷训等人遂重新坐下来,但像是有许多话卡在喉咙,明里暗里拿目光瞅他。 郭信终于吃完了,当他不顾郭朴劝阻迈步出去时,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军士,见到他出来,人群骤然沸腾。 “意哥儿,意哥儿!” “郭侍中当为天子!” 郭信想对军士们说些勉励的话,但群情激昂,将他的每一句话都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声浪里。 郭信遂回到签押房,这时祁廷训等人纷纷正式向他行拜礼,一片报效尽忠的美言。尽管大伙都知道很快就有这么一天,但当此刻真的来临时,人们仍然需要时间去适应新的身份。 郭信依旧以东京巡检使名义向诸将下令,要各军约束部下,不得在城中生乱,同时派人去东京各处城门严饬防卫,另外派人去叫赵匡胤和章承化各带一队马军前去自家的两处府第护卫,防止有人趁乱冲撞。 做完这些事,王峻的人也到了左厢,请郭信前去枢密院议事。 郭信带上郭朴和少量亲随走小门离开军营,经过宫门时,郭信再次见到了何福进,今天宫门值守的人更胜昨日,枢密院外亦有王殷的人把守。 在枢密院迎候郭信的则是魏仁浦,魏仁浦显然得到郭威在澶州称帝后的消息心情愉快,两人互相执礼,说了两句话,魏仁浦便将他带到枢密院身处的一间小厅里。 厅中除了侍卫司王殷、两位枢密使王峻和范质,便是因在宫中上值而来得更早的兄弟郭侗。 只摆了五张椅子,郭信在给他留好的椅子上坐下,猛将王殷便先说了已派郭崇前去宋州阻击刘赟一事。 范质道:“河东地远,前些日子朝中诏立徐帅(刘赟)继位,刘崇听闻后已罢兵卸甲,今朝再想聚兵南犯,除非联合契丹,否则几无可能。至于慕容彦超新败,亦无力再阻止大事。” 王峻紧接着道:“宗室可虑者仅剩许州(刘信)一镇。可再遣一部兵马前去许州,军帅有何人选?” 王殷微微一想,便沉声道:“申州刺史马铎为我昔日旧部,其部下兵马强劲,可就近由申州以巡检名义领兵入许州。” 王峻和王殷二人几乎很快就拍板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待他们商量罢了,郭侗才有机会插嘴道:“今日事大,何不请左、右仆射共同议定?” 王峻笑了一声,道:“既然都是朝廷军事,可不与他二公知晓。” 郭信瞧了郭侗一眼,猜测他只是想让岳父王章也参与其中。王峻接着便以商量的口吻,提议郭氏兄弟下令加强城防宫禁,二人当即表示同意。 (试一下插图功能,以上为郭威澶州兵变时本章谈及部分藩镇及州所在地。) 第二百零四章 味道变了 郭威二十日在澶州受诸军将士拥立南返,二十三日即回到滑州,同时上奏李太后请求应诸军所请,暂时由自己主持汉室宗庙社稷,并愿侍奉太后为母。 消息传至东京,太后再次召郭信入宫,不过这次太后召来见面的人很多,懿德殿殿内,除了郭信兄弟二人,还有窦贞固、王章等几位在京宰辅。 太后一如上回召见郭信二人一样嗓音沙哑,但这回总算识趣地未再当着诸位大臣诉苦,只是询问该如何下诏答复。 王峻等人遂劝太后当立即撤销刘赟召赴京师的成命,封刘赟为湘阴公,并下诏由郭威代理国政。随后大臣们商议郭威返京前的诸事准备工作,李太后隔着纱帘只得一一应是,后令擅长撰写的范质代为撰写一应诏书敕命等。 郭信坐在几位相公的身后,眼下的场景没他什么发言的机会,便只饶有兴趣地听着。数十年间类似的场面已经上演过许多次,大臣们面对处理皇位更迭这件事显得相当有经验。 就在这时,李太后突然问道:“郭二郎来了么?” “禀太后,臣在。” 郭信起身行礼,又往前走了两步,以便让李太后能看清楚些。 “赟儿在宋州恐怕已知晓了北边的这些事,就劳烦卿携一部马军,赍着哀家的敕诏往宋州去一回,好生向他诉说原委,护送他先回徐州去,诸相公以为可乎?” 李太后显然还不知道郭崇已经带兵去了宋州,郭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命,只是他知道自己断然不能去宋州蹚这遭浑水,已经有个皇帝死在自己面前了,若是自己再去宋州见证刘赟的死,日后免不了成为道德污点,落下对前朝皇室过于刻薄无情的嫌疑。 好在这时王殷道:“郭将军受命巡检京师,情急事重,如今亦不得轻易脱身。目下马军司郭崇已亲自前往宋州警卫。” 王殷说罢,纱帘后一时便没了声音,郭信不知李太后在想什么,但显然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 离开懿德殿,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花打着旋儿在天空漫舞,又随风飘落在宫殿楼阁的顶上,郭信回头望了一眼,懿德殿的戗脊上已有了一道白线。 王峻几人则都是一副忙碌的样子,彼此告辞之后便各回各的官署,只有王章放慢步子,和郭氏兄弟一起出宫。 王章依旧还是那副瘦小老头的样子,只是经过东京的一番劫难倒显得气态平和了些。郭侗从内监手中接过了伞为岳父撑着,王章便开始向郭侗抱怨最近刚接替他成为三司使的王祚办事如何颟顸。 王祚是王溥他爹,郭信和王溥关系比较好,便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临出宫前,王章却突然对郭信问道:“刚才在殿上,太后亲点二郎去宋州保护刘赟……太后对二郎何故如此信任?” 郭信微微一想,身为皇帝的亲生儿子死在自己眼前,李太后不怨恨自己都是好的,何谈信任? 郭信遂说道:“太后只是信任我家,比起旁人去宋州,我去宋州更能显得父亲和诸位相公态度诚恳,更有把握劝湘阴公不要做傻事。青哥儿要是有兵,太后多半也会叫青哥儿去。” 王章狐疑地瞅了瞅郭信,终究没再说什么。 郭信回到左厢,继续干他的巡检使差事。郭威即将再度率禁军回东京,此时不能出什么乱子,好在郭威这次提前发来文告,声称禁军一路秋毫无犯,劝东京百姓无需忧虑。但据各处城门的回报,每日离开东京的百姓依旧为数不少。 待到下值的时候,郭信与部将们告辞,最多两天郭威就将抵达东京,因此大伙们就算上值一天了,神情也依旧兴奋。郭威称帝之后,最得利者依旧是禁军将士,这一点郭信也毫不怀疑。 离开左厢,郭信上马准备先去看望母亲张氏、然后再回自己的家。走到一半,就有人想要过来被亲卫拦下,郭信见那人面熟,便叫那人上跟前来说话。 来人自称来自相国寺,郭信便说知道了,随后调转马头,让郭朴只带上少数几骑跟自己去相国寺。 东京城经过两个月的骚乱,相国寺不复往日游人香客如织的热闹景象,山门前宽敞的道路已覆上了一层雪,马蹄走过去有踩雪的破碎声。 郭信步入山门,先见到了符昭信。符昭信戴着貂帽,正在宝殿参拜,经旁人提醒,连忙起身相迎,两人稍作寒暄,符昭信便领郭信到圆仁的禅房。 郭信记得自己已经来过这禅房许多次了,连圆仁送上的茶汤端在手上的温度都颇有熟悉之感。 “知道郭郎事务繁重,近日寓居东京亦未曾叨扰。至于今日请郭郎一见,实有不请之托。” “我与兄不分你我,但说无妨。” “太后弟李洪建——郭侍中入京后将其执入狱中,据闻郭公有意杀之。此人与驸马都尉宋公、与我家都有亲旧,父帅传信令我设法使其免死,我思虑良久,眼下能在这样的事上能说上话的,只有郭郎。” “嗯,此事难办。先前东京变乱时,据说小官家令李洪建害王殷与史弘肇全家、李业害王章及我家、刘铢害王峻家。三人之中,我家与王章家均设法避祸,刘铢畏日后之事不敢行凶,仅李洪建与史弘肇曾有旧怨而杀其全家,却同样放过了王殷全族。” 郭信的话仅说一半,符昭信便听出他的婉拒之意,随即道:“这事实难办得,父帅所言我亦不十分赞同,更不想给郭郎沾惹是非,只是勉为其难罢了。回头我会想办法回复父帅。” 郭信点点头,又随口道:“如今刘铢已是庶人,李洪建被执狱中,可惜却跑了李业。” “素闻郭郎与李业有仇,我想李业多半会先去其兄陕州节度使李洪信处,也可能会直接跑到河东太原府。当今北方天下,也只有河东刘崇能据命不从。” 郭信不置可否,符家的情报显然也不知李业究竟去了哪儿,至于陕州和河东都太远了,他的势力和影响还仅局限在奉国军和东京城,纵使有心去追拏也完全使不上劲。 郭信呷了一口茶,接着又听到符昭信似有犹豫地问道:“听闻先前东京生变时,郭郎是引全家在圆仁处避难?” 郭信微微迟疑,便点头表示确有其事。许多人都在好奇郭家如何能够在东京人的眼皮子底下避祸……而事情已经过去,参与的人太多,此事瞒不住有心人。 符昭信当下也不再多问,瞧了一眼圆仁,仅小声道:“父兄竟对此事完全不知……原来郭郎与我家大妹早就关系匪浅。” 郭信低头望着在茶盏中打转的茶叶,一时没有回答。良久,他开口道:“法师今天的茶味似与先前不同?” 一旁阖目打坐的圆仁突然睁开眼睛,“怎会?依然是寿州的黄牙茶。” “许是水不干净、或是煮久了,总之味道不对。” 圆仁笑道:“又或许是品茶者的心境变了。” 第二百零五章 逼仄 时值岁末,郭威率禁军再度返回东京,却并不入城,而在城外皋门村宿营。郭信跟着东京的百官再度出城迎拜,冠盖云集的文武百官们在雪地里恭劝郭威即位,郭威则以军情未定,不敢轻易犯入京师为由辞而不见。 次日雪停,郭信和兄弟郭侗受召前去中军,在临时的驿馆里见到了郭威。 郭威正在料理各种事务,将领和属官们逐一当面禀报,郭威在听取详问之后即口述成命,魏仁浦等人则在旁不时提出建议。郭信见郭威事务繁忙,遂先站在一边等待,等到如此往复了十数人,郭威才独留下魏仁浦、郑仁诲和郭氏兄弟二人。 马上要当皇帝的郭威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快活,脸上那两条浓密遒长的眉毛从郭信注意到开始,便从未舒展开过。 正在此时,郭威那双平静中闪着光芒的眼睛向着郭信雄视而来,郭信遂相信郭威仍对局面握有绝对的控制力,只是一连数月少有休息的行程,让纵使精力充沛的郭威也难免在不经意处显露疲态。 郭威先是问起李太后在宫中的起居情况,并问太后是否有未与宰相们商议而发出的其他敕令。 郭侗很是谨慎地回答:“太后起居按时,平日里无事并不召见外臣。至于把守宫禁的主要是孩儿与何福进,一切官员内监等出入宫禁者皆经过将士查验,未发现有敕诏等暗中流出。” 郭威站起身来,在不大的屋子当中开始踱步,似是在活动久坐的筋骨。 郭信略作一想,便出口道:“时至今日,太后依旧很信任我家,前几日太后还想要孩儿带兵去宋州护送湘阴公回徐州就镇。” “此事我已知之,二郎不去是对的。” 郭威带有深意的目光快速瞥了郭信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我志安社稷,而至今日,有负先帝太后何其多也!大郎今日回去后,当告诫宫人谨加侍奉,并即日令人修葺西宫以待日后太后迁居,太后身侧近侍,亦宜悉用旧人为便。” 郭侗连忙称是。 郭威又问及东京城内境况,郭信拿出早有准备的说辞:“百姓受苛政已久,素闻阿父在魏州节用爱民,早有盼望阿父入主东京之心。及近日飞雪,坊间传言是朝代更兴之祥瑞,待阿父安抚文告发来,百姓更加推戴爱崇,目下皆翘首以盼。” “公有仁爱之心,故而天道、人心皆来附之。”魏仁浦适时地恭维一句。 “好,好。”郭威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随后不再踱步,回到首位坐下抚弄自己的胡须。 恰在这时,外间又有部将入内禀报,称此前申州刺史马铎奉命引兵入许州,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惶恐不安,昨日自缢于家中。 “如此,则又一兵患除也。今已遣郭崇在宋州,王彦超在复州,武宁、忠武两镇皆可视为定数,所虑者仅剩河东一镇。”一旁的郑仁诲道。 “禁军南北往来,又尚未封功犒赏,眼下军疲,只有先令晋州王晏、河中扈彦珂,及镇州武行德、邢州薛怀让等人细加探查河东、契丹各地军情,余者只有徐徐图之。” 郑仁诲继续道:“若起兵戈,当以守备晋、磁二州为重。如今湖南二马战事已定,陈思让尚领兵屯在郢州,不如使其将兵先往磁州守备。” 郭威称好,随即却抬起一只手,止住还想继续抒发军事看法的郑仁诲,转而面向郭信道:“如今已有多镇上奏劝我即位,魏国公亦称愿在不久之后亲身入朝,二郎如何看?” 郭威终于提及符家的事,想到青州时符彦卿的所作所为,郭信直言道:“此前在青州时,我与郑谆先后劝说魏国公出兵相助,至少要其在声势上为阿父张目。然而魏国公一再推辞拖延,既不愿同赴内乱,亦不再提及与我家结亲之事,其行事如此,依孩儿所见,不论东京是何人为主,其都会入朝示好。” “哈哈。此一时彼一时,如魏国公这等公卿,为图己家声名不堕,多的是望风使舵,昨日不为我家助力,明日亦不会听奉太原或兖州号令,倒也无须挂怀。然两家既已有结亲之约,亦当恪守遵循。符家几代藩王,与其交好,对安定各镇之心大有益处呵。” 连郭威都在出言宽慰劝解,甚至耐心解释了,郭信也探出了郭威仍有意与符家联姻的口风,当下便抱拳道:“婚姻之事,皆由阿父做主。” “二郎与符家长女的亲事速宜营办。符家二郎不是在京?待我入城继位大统,便令其赍回诏令,速速遣符家女来与二郎成婚。”郭威抚着长须,语气不容拒绝,显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郭信更不多言,心里一时却谈不上多么高兴。本来期待了很久的事,因各种事情一再拖延,感情也会随之消磨殆尽,剩下的完全是所获利益的考量。 随后郭威称在太后和百官再行一次劝进之后,便将入宫即位,令郭信二人准备好母亲张氏的迁宫事宜。 兄弟二人一齐应是,随后向郭威辞别。出门之前,郭威与魏仁浦、郑仁诲二人已再度商议起禁军在河北的布局…… 离开中军,郭侗因不能骑马,仍然坐车出行,兄弟二人一人一车正要辞别,郭侗突然请郭信上车同行。 此时的马车只有两轮,厢体普遍也不甚宽大,车厢仅能起遮盖作用,坐着并不舒服,更不能御寒。好在郭侗身子瘦弱,倘若是史彦超或章承化那样的两个大汉,恐怕挤着坐都费劲。 马车缓缓前进,车轮压过积雪发出簇簇声。 “二郎似不愿与符家联姻?” 郭信微微沉吟,答道:“谈不上,只是符家的做派好似把符家女当做贵重的货物,只有看到能稳妥得利时才愿意放出来,纵使已经签了约定,货在他手里,还是能反悔。咱们就是再怎样有钱、再怎样百般求他也买不到手。弟因此才不爽。” 郭侗一怔,反问道:“人与人间交往本不就是如此?就算是意哥儿,若不是生在咱家,符家人怎么会正眼瞧你?” “兄长说的是,是我想得太天真。好在如今是魏国公要求着把货卖给我了。” 马车颠簸,郭信坐得十分不习惯,但他突然回忆起自己最初见到符家兄妹时,符金缕也是坐在车里的。他随即想到符金缕那张令人无法忘记的面容,如果那位娘子知道自己把她比作买来卖去的货物,脸上会呈现出怎样的表情? “意哥儿应该知足。女要外娶,在家中才做得了主。”郭侗犹疑着说出这句话。 郭信瞧着郭侗的脸色,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嫂王氏是不是在家里把自己兄弟欺负得太狠了? 郭信这时想起郭威出征前,昝居润所讲的那个曹植曹丕的故事,忍不住道:“不过倘若所有的感情都以利益衡量,无利则无情,有利则有情,争利则互为仇雠,人活着不也太辛苦,太没意思了?” “话虽如此,古往今来,除了僧道之流,又有几人能超脱于俗世的欲念?同僚旧友反目、乃至父子兄弟相仇者,史册之上何其多哉?” “兄长前不久还给我说过,阿父就像是戒除了贪、嗔、痴的圣者。” 郭侗愕然,郭信也觉得话不投机,遂道:“在车上待着实在逼仄难受,我还是出去骑马罢。” 第二百零六章 周 时岁已是正月,东京百官与四方藩镇相继上表劝进,三番劝进之后,名义上仍在宫中临朝的李太后下诏授郭威传国玺印,郭威自领属官部将入宫,于崇元殿即位,以郭姓为周室虢叔后裔,选取国号为周。 即日改年号广顺,实行大赦。 郭信次日一早即被叫去文德殿陛见,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封赏。除了钱财和宅院,更重要的是官职——左卫上将军、检校太尉、东京大内巡检、同平章事,遥领兴元尹。 左卫上将军和检校太尉都是散官,并无实际执掌,挂着的同平章事更是虚衔,只有东京大内巡检是实职,但所领职事与之前的东京四城巡检使并无本质差别,兴元尹则完全是遥领,只存在于地图上的兴元府(汉中)眼下还在蜀国境内。 相较前朝数代而言,郭威对两位皇子的封赏只是平平。但郭信对此并无不满,一来眼下大周立朝之初的局势尚不平稳,连冯道、窦贞固、苏禹珪等大臣都且尚未加官,郭威对两个儿子已显示出足够的恩宠。 二来相比兄弟郭侗受封的开封府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看上去郭侗兼有开封府尹这一重要实职,但并未加授武散官。这即意味着郭信随时有机会被授外出统兵之权,而兄弟郭侗则更多被视为东京政事的参与者。 已身穿绛罗红袍,头戴朝天幞头的郭威坐在御座之上,原先李太后临朝时所设的纱幔早已撤去,新的皇帝已经承接天意践祚为帝,群臣更需要在仰视天家容颜的觐见中直接意识到君臣的概念。 侍立的太监宣读罢敕诏,此时初升的朝暾正从文德殿的窗棂之间照进殿堂,梁柱之间一片光洁明净,御座之上的郭威仿若阳光普照,令人不敢直视。 郭信低下头去拜谢:“儿臣领命,谢父皇恩赏。” “何须父皇之言?此间既无外臣,二郎还叫我阿父。”郭威充满威仪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但语气相比面对群臣时仍不免带有亲切之意。 郭信笑着称是,并趁机道:“向训为人忠义,持军有方,携领本军已久,孩儿自军中去职后,请由向训继续节制射虎一军。此外孩儿在东京尚无衙署……请阿父设巡检司以便孩儿视事。” 郭威面带笑意,抚弄胡须道:“此二事皆准二郎所请。此外,射虎军历战数功,虽仍以番号军部署奉国左厢,但可再选一军拆分作为奉国左厢四、五军隶属。两军将帅职员,二郎自行择选,回头奏报使我知晓便是。” 郭信当下更加欣喜,射虎军在向训手里和在自己手里没什么区别,而郭威主动提出为射虎军增加军额更是在亲自帮他培养嫡系人马,两个步军接近五千人的禁军,纵使在东京城里也能横着走了。 郭威继续道:“近日北边不宁,报称河东有进犯之兆,若边镇不能御,则需再选调禁军北去,二郎宜提前准备。” “儿臣谨遵圣命。” “二郎回京以来,可曾去史家见过史家大郎?”正事说罢,郭威总是照例要说些和自己相关的事情来表达关注和亲近,这是郭信最近才悟出的规律。 郭信遂也用日常的话来应答:“去了几次,但都没见到人。外间有人传言史德珫害了疯病,但孩儿自己的名帖递过去也没回信,府上人只称史郎每日酗饮,不问外事,更不见客。” “此非守孝之道呵。”郭威听罢却显得不大高兴,两条眉毛微微耸起,声音也大了些。“朕念及史公旧情,已令人寻史公之弟弘福入京来掌一部禁军,曹记恩?” 刚才在御台侧面宣读敕诏的太监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落在郭信身后拜道:“微臣在。” “你与二郎一同前去宣旨,着敕史家大郎光禄大夫、检校司徒,曹州防御使。再选两名御医一并去瞧瞧,另带朕的口谕,令其好生眷惟孝节,待日后既膺列郡,更当勤勉报效以传其父懋功。可记得了?” 曹记恩应是再拜,郭信遂与他一同领命告退。 两人一同步出殿外,郭信见曹记恩虽是太监,但长得竟颇壮实,除了没有胡子,换身衣服放在普通禁军步卒中也没什么违和感。 “内监也姓曹?原先太后身边也有个姓曹的太监,与内监是什么关系?”走下台阶,郭信主动和曹记恩搭话。 太监连忙弯腰执礼,做出惶恐的模样:“回禀殿下,在太后身边服侍的正是杂家养父。我父子二人均是自天福十二年便随前朝高祖入得京城,后一直都在宫里当差。” “这么说,曹监也是太原人?我们倒算是同乡呵。” “岂敢与殿下攀交!杂家承蒙陛下选中,现在内侍监押班,殿下若有什么差事,只消吩咐咱家一声便是。” 曹记恩话中不免讨好之意,随后请郭信在西华门稍待,自己则去找御医并请翰林写旨。 郭信在西华门内坐了片刻,值守武官主动前来拜见,郭信在攀谈中得知宫城已不再由侍卫司巡护,改由郭信亲自选拔的殿前诸班值守。 郭威入京以来尚未对禁军各厢作大的调整变动,只是重新选调了宫禁侍卫,但许多风声已在军中流传,尤其是郭威有意以裁撤、新设军额的方式来解决奉国、护圣之间马步军冲突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连郭信自己都颇受此影响而苦恼——这几日已有许多奉国军将领通过各种门路参拜或送礼,以求能够继续留在禁军步军主力序列。 与武官说了几句话,曹记恩就已带着一伙人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去史家宣旨。 行了不多时,提前去招呼的侍从便向郭信曹记恩禀报,称史德珫正在家中其父行‘叫魂’之仪。 叫魂是丧礼的一部分,只是史弘肇已经死了快两个月,北军入城后就收敛入葬了,何来丧礼一说?郭信与曹记恩一时都摸不着头脑,不过皇帝已经降旨,自然不能改日再来。 一行人走到史家门前净街,果然听到里面传来僧人诵经声与乐班吹奏的哀乐。 这回府上门人不敢再阻拦,一行人从大门进入前院,便见到院子两侧各站着一班哀乐班子,正北的堂屋里则摆着史弘肇牌位,一群僧众已在里面设了法场诵念经文。 郭信等人进来,随行卫士便喊着闲者回避,将乐手僧人等都驱散出去。 郭信接着喊来府上管事者,问史德珫何在,管事者不语,只用手向上指,郭信随之看到史德珫身穿斩衰之服,正爬到东边的屋檐,抱着鸱吻向北挥舞衣服,大声喊着:“魂归来兮!” 众人费了许多功夫才将史德珫带了下来,史德珫却仍想继续去爬梯子,直到仆人把梯子搬走才消停下来。郭信瞧着曹记恩和人们的脸色,显然大伙都觉得史德珫已经疯了。 史德珫不情不愿地被仆人搀扶到郭信等人面前,曹记恩便对郭信道:“史君看似不堪哀丧毁伤,不如先请御医探病,咱们再找间屋子宣读谕旨。” 郭信正要点头,不料这话却被史德珫听去,大笑道:“哈哈!意哥儿也觉得我有病?罢了,尔等有什么旨意尽管说来,我只顾谢恩便是。” “罢了,就在此处吧。” 见郭信如此说,曹记恩遂展开帛书宣读敕命,史德珫尤自低头窃笑不已。 宣旨结束,曹记恩便请御医为史德珫看病,史德珫不肯回房,仆人只得从卧房搬来椅子供他在院子里坐着,由御医把脉。 两名御医先后探了病状,彼此交谈两句,便低声来报:“史将军并无什么病症,最多只是受惊。事情过了这么许久,理应是该好了,但或许过段时间也好不了,用药无用,乃是心病。” 御医的暗示已经很明显,曹记恩听罢点头,便称差事完成,这就回宫复命。 郭信见史德珫仍在椅子上装疯卖傻,完全不似想与自己说话的模样,也只得叹了口气,跟着曹记恩一同草草离开。 第二百零七章 忠臣 东京比郭信预料中安定得更快。郭威称帝入宫不及旬日,一道道诏书便从宫禁之中经由政事堂发出,除去南北的调兵遣将诏令外,还有一系列更改严刑、革除苛政,尤其是取消前朝“斗余”、“称耗”等额外征税及诸道州镇盈赋上贡的敕令。 坊间很快开始称道仁政,士民之心逐渐归附新朝,至于军心更是早已是新朝建立的根本,大周虽然只是初创,但人们似乎都对本朝的未来充满希望。 为了庆祝一个人们更乐见的新朝建立,又仿佛只是为了弥补年初元旦未能进行的诸多新年活动,因动乱而持续近整个冬天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东京市面逐渐恢复繁华与活力。 郭信自己则因已除去禁军职位,不好继续留在左厢视事,暂时在府上处理公事,不过巡检司还没有着落,在兄弟郭侗升任开封府尹以后,日常便更没什么事务。每日应付最多的是前来拜访的熟悉或不熟悉的各军将领,并和向训商议谋划射虎军员额调整之事。 临近正月望日,郭威召百官入宫,将为大行皇帝刘承佑发丧。 郭信步行走西华门,遇上曹英、王进等几个熟人,彼此打过招呼,曹英等人恭敬执礼,口称“殿下”,令郭信仍有些不习惯。 不过禁军武将们显然对死去的皇帝没什么恭敬之心,郭信竟发觉曹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随即想到那天在曹英家里过夜的事,忍不住在心里猜想:曹英这家伙看上去端庄老实,家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美妾。 大伙早已知道仪程,遂一同先去停柩的滋福殿外等候。滋德殿外,文武百官已分作左右两班,按各自品级官衔排列,身穿丧服的百官立于殿前,远远看去一片素白,倒像是大殿外积了厚厚的一片雪。 郭信几人向前走,王进和曹英很快就按照自身排位停下站住,郭信则已是同平章事,故而直列于右班最前——身边是两名枢密使王峻、范质,隔道相望的另一边是兄弟郭侗和三位宰相王章、窦贞固、苏禹珪。 和对面拱手见礼,站定不多时,郭威的御驾便在一片前呼后拥中穿过百官,立于西阶之上,随后有卫尉卿刘嗥当众先后宣读太后懿旨与皇帝敕诏,宰相窦贞固上前读哀册,举行大行皇帝丧礼。 郭威先前不顾军中许多武将劝阻,执意以天子之礼为刘承佑发丧,此时哀乐之下,人群中仍隐约有哭声传来。不过郭信只觉得整套仪式繁琐无聊,临近午时才有发殡,輴车在前,百官跟随其后,直至西上阁门为止。 丧礼结束,内监称皇帝哀不自胜,已回宫休息,百官各自散开,许多武将干脆未出宫门就脱了丧服。 许多人都在明里暗里盯着,郭信当然跟着不会干这么鲁莽的事——即使皇帝当时就死在他面前。 就当郭信如此想时,突然有一座‘山’堵在自己面前。 “末将见过殿下。” ‘山’很快低下头来向他抱拳行礼,郭信回过神来很快认出来人,正是如‘山’一般高壮的猛将史彦超。 郭信拍拍史彦超的肩示意他免礼,一面继续向前走,一面问他:“听说史将军已在护圣军升任都指挥使?” “正是,当时未能与殿下一同在玄化门前杀个痛快,着实可惜。”史彦超话不多,但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 能追上刘承佑把人家‘逼死’也不赖了——郭信心里说了一句,不过今日大伙能在此为刘承佑举丧,还真有自己二人的一份‘功劳’。 郭信脑海里想着大逆不道的事,转头还想说什么,却见史彦超竟然眉头紧皱,面露痛苦状,身上的丧服也披戴得一丝不苟。 郭信见状一怔,难道这厮其实是个大汉忠臣? “史将军在想什么?” “回殿下,末将家中幼儿已满周岁,在想该取甚么名字。”史彦超抬起头,仍一副冥思苦想状。 郭信愕然无语,想起什么,便随口道:“将军在战阵上有进无退,不如名进。” “史进?”史彦超在下巴上抓了抓,一张晒得黢黑的大脸突然咧嘴笑了,“既是殿下赐名,那就该叫此名。” 离开宫城,郭信暂时没有其他差事,遂直接回家。 刚进府门,已经来到郭信府上管事的郭寿便称,左金吾卫将军姚汉英和左千牛卫将军朱宪片刻前刚来拜见,此时正在迎在罩房里等待。 大唐时期的六军十六卫早已不复存在,左右卫职位沦为虚衔,郭信自己的左卫上将军仅是名义上的左卫头头,实际上与他们两人毫无关系。不过人只要发达了,但凡能够沾亲带故的关系,都会自己找上门来。 郭信如今也早已习惯,便令郭寿直接将二人请去正堂说事。 正堂里,两个虚衔将军一番拜见后,便呈上金银酒器、银装剑具、金镀银鞍等辔礼物。 “我等素闻殿下武艺绝伦,今日献上银剑等物,不成敬意。” 郭信瞧了瞧那些物件,属实做工优良,至少在样子上很令人心动。不过他还是摆摆手道:“父皇俭约克己,特令诸道各镇不得上贡土产贵物,将宫中珍宝古玩视为无物,我又怎敢贪恋此等物件?” 姚汉英和朱宪面面相觑,连忙请罪,郭信遂又宽慰道:“二位只是不知我为人,何罪之有?军中旧部皆知,每逢钱财赏赐,我若不是发与部下同乐,便是抚恤军中孤幼,最差也是与部众们欢饮作乐,既留不住钱财,也实在不是贪财之人。” “殿下仁义好施,我等佩服至极。” 郭信又是一番应答,才套出二人的话,不过又是来求在禁军中谋一处差事的,郭信对此也只能做否定回答。禁军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哪怕一个底层指挥使的位置都有无数人盯着,既无军功,又不是自己人,凭什么为你说话? 不过这些有资历背景的武人并不好随便得罪,郭信只得每次婉言拒绝,登门拜访者这才日渐稀少。 不过与常在各处衙门走动的朱宪二人论及北方局势,郭信偶然间得知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契丹主已遣使南下求和,使者已至邢州。然而郭威对此并不太在意,反而准备派侍卫司王殷再次率大批禁军北上大名府镇抚河北。 倘若王殷替代为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一直在大名府的大哥郭侗或许会回京来。 打发走了二人,郭信便回内宅更换便服,不过在内宅却没见到崔玉娘。府上的奴仆婢女已经换过一批人,郭信随便找了个婢女,问后竟得知玉娘正在刘四娘那厢说话。 都是自己的女人,不过仍然存在亲疏远近的差别。崔玉娘是从太原府就跟着自己的人了,完全称得上是‘微末之妻’,经过这些年,在郭信的心里早已无可取代。 至于刘四娘更多像是一桩意外,两人除了肌肤之亲之外并无太多交流,不过其中原因并不全在郭信,四娘自己仍有许多心结未解。 不过想起那些只能在四娘身上做的事,郭信又觉得有四娘这样的角色服侍很不错。而想及两个貌美而又风格迥然的小娘此时正共处一室,不禁内心一阵侧动。 第二百零八章 先苦后甜 还不到巳牌时辰,东京城里的天色尚早,赵匡胤却已经早早起来梳洗穿衣,准备去左厢上值。 妻子贺氏顶着惺忪的睡眼,仔细地为赵匡胤整理衣襟,又为他扶正幞头,似作闲谈地问起:“听闻殿下受命重整射虎军员额,官人跟着殿下也不久了,此番能升任都指挥使?” 赵匡胤与贺氏算得上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赵匡胤人在东京的时候,每逢他上值或早起出门,贺氏为他更衣时总会顺带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新朝建立以来,外间的各种消息令人应接不暇,朝廷和藩镇受封受赏者不计其数,就连贺氏最近也关注起赵匡胤的升迁了。 赵匡胤微微沉吟,便道:“不好说,阿父已在护圣军中做都指挥使,禁军里有过一门父子二人皆列禁军都指挥使的事?” 赵匡胤并非反问,而是诚心发问。盖因妻子贺氏同样出身于武人世家,还在前唐庄宗皇帝近前做亲军时,父亲赵弘殷就已经与贺氏父亲一同当差了。 “怎么没有?仅是妾身知晓的,就有前唐武皇与庄宗父子、明宗与末帝父子,都是一同征讨四方数十年,又何止是都指挥使?” 赵匡胤知道贺氏说的和自己所问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回头瞧了一眼贺氏,刚戴好的幞头便歪了下去,惹得贺氏柳眉微皱。 “如今我既奉殿下为主公,娘子不该说这些话……至于都指挥使一事,虽然我先前在淮南有功,但那说起来已经是前朝的事了,实在不好算计功劳。后来官家入京前的大战又没能赶上,如今论功行赏就差别人一头,能够仰仗的只有主公赏识而已。” “妾身自然知晓,这样的话不也就在家里说说?” 赵匡胤犹自叮嘱了贺氏几句,随后穿戴整齐,想到父亲赵弘殷前日已随新任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统帅的护圣军主力赴大名府镇抚河北,遂先去拜见母亲杜氏。 赵匡胤前去拜见时,杜氏也刚刚醒来,未说两句话,竟也问起升迁一事来。 在杜氏面前赵匡胤不敢托大,只得如实道:“殿下那边尚无消息,但孩儿猜想,应该能任本厢五军都虞侯。” “香孩儿不错了,你阿父在你这般年纪,还在给雍陵牵马哩。听说殿下年纪亦不大?近来城中宴乐不少,有机会你带上小二多去殿下面前走动,日后总是大有用处。” 赵匡胤闻言先是一怔,随后迟疑道:“二弟年齿太小了,还是再过些日子罢。” 见杜氏再没什么旁的话说,赵匡胤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阿母治家严厉,但唯独在关于二弟匡义的事上总是过度关心溺爱。 不自觉与两个妇人多说了些话,天色都已明亮,赵匡胤怀揣着心事从马厩牵马,刚至前门,门人便称二皇子殿下遣人送来口信,邀他午前去府上相见。 赵匡胤应了一声,便不再赶着出门。回到房里,贺氏见他去而复返,正要相问,赵匡胤的声音便道:“换身得体的衣服,我要去拜见主公。” 前院的厅堂里,郭信正在煮茶,茶是那天圆仁送的,正将茶汤煮至清澈的黄绿色时,仆人将赵匡胤引了进来。 郭信随手一指,语气轻快地道:“元朗不必多礼,坐。” 赵匡胤仍旧抱拳执了一礼,两人隔着煮着茶汤的矮几对坐,郭信便为赵匡胤倒了一杯茶。 “寿州茶,我尝不出此中奥妙,元朗为我品鉴一二。” “岂敢?末将一介粗人,只怕糟践了主公好茶。” “别说这些,尝过再说。” 赵匡胤遂轻轻举起茶盏,吹了两口气,浅浅呷了一口。 “什么味道?” “茶水太烫。” 二人一同笑了,郭信与赵匡胤聪明而恭敬的目光相接触,脸上露出在亲近部将们面前常有的笑意,然后似谈论家常的口吻问道:“禁军自从去年起,前前后后往大名府发兵又班师了好几次,但这回父皇着令大将王殷去河北镇抚,恐怕是要待得久一些了……令尊眼下大概已经到了澶州,元朗家中还好?” “劳主公挂怀,家中一切都好。” 赵匡胤作了肯定的答复,大概是觉得回话太少不够亲近,又补充道:“今日出门前,阿母还提及殿下年少而已建功立业,令我多为殿下实心奔命不得虚应差事……家中幼弟听闻主公东西征战事迹,也很有仰慕之心。” “幼弟?元朗家中是有个兄弟叫赵匡义?” 赵匡胤一愣:“正是,主公竟知我二弟?” 郭信脸上的笑意更浓:“哈哈,改日元朗可领他来,我想见见。” 赵匡胤不明所以地道了一声是,二人又聊了几句近日奉国军内的杂事,随即步入正题。 “元朗跟我也有不少时日了,此番射虎军员额调整,我有意请旨升元朗为左厢四军都指挥使,如何?” 一语成谶!赵匡胤想起妻子贺氏在清早的一句话,强奈住心中的狂喜,连忙起身行礼拜谢:“多承主公培植教育,为报主公之志,末将必效死力!” 赵匡胤犹自沉浸在欣喜中不能自拔,从指挥使直接升任都指挥使,不知有多少武将为实现这一跨向高级武将的一步而辛苦卖命数十年,甚至于至死仍不得志,而今朝自己并未建立多少功勋,所赖者完全是微末时就在意哥儿麾下效力的运气使然。 不想郭信这时却叹了口气,道:“我麾下虽有元朗等诸将,又有射虎军历战精锐,但实在出力不多,我等能有今朝,仔细想来,还是全仰赖父皇开创基业。” 赵匡胤当即对答道:“主公能在千里之外洞见成败,已远胜常人,末将及军中将士们都十分钦佩,只是官家胜得太快,我军便一时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赵匡胤的话没有说在郭信的心上,他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前日三司使王祚受贬陕州刺史,户部侍郎李谷代之判三司事,此事元朗有所听闻?” 赵匡胤很快就想起自己是在左厢与诸将闲谈时听到过的这件事,起因似乎是王章升为左仆射后,递补三司使的王祚大肆收受属下财贿,因而被郭威治罪。因在立朝之初,多是封赏有功之臣,因而王祚作为朝廷重臣的突然受贬显得十分突兀。 但赵匡胤不知郭信为何接着提及此事,遂言道:“是有所闻,不过末将所知不多,还请主公赐教。” 郭信点点头,带有深意地看了赵匡胤一眼,道:“王祚之子,枢密院直学士王溥与我颇有旧交。而王祚此番受贬是因为左仆射的谏言,左仆射乃是我兄长岳父呵。” 赵匡胤低头不语,似在认真思索,郭信则不等他回答,举起凉下来的茶水饮了一口,啧嘴道:“此茶先苦后甘,我等又何不如是?” 第二百零九章 忧虑 王祚被贬出京,实在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而郭信之所以对赵匡胤谈及此事,也是因为赵匡胤并非寻常武将,比起部下其他人,除去和郭威关系亲密的向训,郭信相信赵匡胤更能听得懂自己的暗示和内心深处的某种忧虑。 而赵匡胤旋即表现出的恭顺忠诚则令郭信感到宽心,自己在此世安身立命的根本仍然在于部下将士们的拥护认可,这一点即使在大周建立之后的今天也未曾有过本质的改变。 郭信送走赵匡胤,犹自坐在案边思索。 那天出宫时,自己和王章、郭侗同行,一路上王章与郭侗所谈论的就是对三司使继任者王祚的不满,那时王章是在有意说给自己听? 自己与王溥自打从关中平叛时起就日渐相交甚笃,这是早已为众所知的事。但郭信又觉得王章这么做完全没必要,当下大周至少还有几个方向需要防备用兵,远处藩镇对改朝换代的态度亦没有完全确定,大伙何故要先准备着窝里斗? 郭信故而认为王章把王祚贬斥出京,更多是出于当初在三司衙门时二人就不太对付的缘故,如今只是王章在得势后打压旧仇罢了,至于将与自己有些交往的王祚排斥出京城,最多是顺带而为,至少也不该是主要目的。自己对此事的担忧实在是心里有某些不安的念头在作祟。 郭信细想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也许正是从昝居润在郭威出征前追上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开始。 此外,自己在军中混迹太久,各厢禁军以至赵晖、刘词、符彦卿的几家藩镇军中都有人脉,但朝堂之上的文官们却几乎都与自己素昧平生,若不是还有王峻与自己关系较好,几乎称得上是‘朝中无人’的局面。 好在从自己和郭侗兄弟二人受封的情况来看,郭威本人还根本没什么立嗣的想法。毕竟刚刚登上帝位,凭借郭威的心志和能力,至少也想先奋斗数十年罢? 这时玉娘走进内厅,款款走到近前,往茶案上看了一眼,为郭信面前的茶盏里重新添上茶水。 郭信默默看着玉娘俯下身子为他做这些事,思绪顺着水流倾倒时的潺潺声远去。玉娘在自己面前似乎从未有过波涛汹涌的情绪起伏,但这只是表面,他知道女子温顺的外表下同样有一个复杂纷繁的内心。 玉娘将新添的热茶放在郭信面前,见郭信的目光开始游移,便用很轻的声音,生怕打扰了他思索似的问道:“郭朴在外面等一会儿了,郭郎还要不要去相国寺?” 郭信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急,让他先等着。不过我突然想起一桩事来想问玉娘。” “郭郎要问什么?” “我在出征关中前,王氏嫂子就有过身孕,后来不是为了保胎用药太猛伤了身子?还能不能生育?” 玉娘侧过螓首默想了一会儿,说道:“是有这回事。但看过医者们只说要修养两年,没人明说过不能再生,但瞧他们的模样,也许这事比嘴上说的要难一些。” “玉娘如何知晓见得?” “那些日子我常在夫人身边陪侍,故而听到了不少话。再者,郭郎忘记遇见我时,我还在太原春乐坊弹唱度日?在那样的地方,各色人物也见过不少了,多少能看出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郭信的脸色豁然开朗,含笑道:“原来玉娘还要这样的本事?我对玉娘说过假话么?” 玉娘同样付以莞尔一笑:“很少,但我知道郭郎那些话不是为了骗我。” “我想在让玉娘尽早为我生下大周宗室的孩子,这句话是真的。”这样说着,郭信的目光便往玉娘的身上打量。 玉娘的小腹依旧平坦,郭信对玉娘的身体实在是很熟悉了,他的视线不需透过层层衣料,完全靠记忆就能想象出小娘玉体在衣料之下的样子,那白净细腻的皮肤,以及从指尖传来的温暖和光滑的感觉。 然而这时郭信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妙的想法:父亲郭威这些年都娶过三任妻了,还是只有自己兄弟两个儿子。难道自家子嗣不昌是有原因的?大哥郭荣倒是和刘氏嫂子生了三个儿子,可郭荣本来也姓柴不姓郭。 玉娘被郭信的视线盯着,羞赧不安道:“郭郎才回来多久?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会这么快就有迹象。” 郭信遂移回视线,往厅堂外望了望,今天天气很好,一片云也没有,天空辽阔而高远,日光肆无忌惮地光照世界,让人感受到温暖和躁动,而漫长的冬日已在慢慢远去。 “也许是玉娘和我还不够努力。” 郭信低头品啧玉娘的那盏茶,水温恰到好处,温润而清香的茶水包裹着他的舌头,鼻尖也因为碰到茶盏的边缘而沾上了水迹。 内厅后面不远就有一间暖室,郭信对父亲赏赐给自己的这间宅第已经熟悉了。 重新换了衣服回到前院,郭朴果然还在牵马等着,郭信不言,挥挥手示意郭朴将马牵出去。府门外,同样还有十数骑亲卫手持旗帜、仪牌等物等着他。 翻身上马,郭信便挥退了一众出行仪仗,只令郭朴一人随行。 二人离开坊门,沿汴河横街东行,路上郭信随口说起升任赵匡胤为四军都指挥使的事。 “意哥儿对赵大是不是太好了些?赵兄弟在马上是蛮有功夫,又会带马兵,可咱奉国军不是步军?” 与郭信在私下闲聊时,郭朴品评任何人想来都是毫无讳言,这既出自于两人深厚的情谊,也是郭信直接了解部下对自己所作决策态度的方式——至少是很大一部分像郭朴这样率直的部下。 “射虎军现有两个军的员额,除了赵匡胤,五军都指挥使要由直接升任左厢都虞侯的向训兼任。这二人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郭朴在马背上很努力地想了片刻,还是作了否定的回答。 郭信眯着眼瞅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天气明媚,令人心情舒畅,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二人不仅都有本事,也都是在河中府时向父皇要来的部将啊。” 郭信转头看向似有所悟的郭朴,紧接着道:“我有意让你做四军都虞侯,赵匡胤颇有才能,日后要好好在他身边学些本事。” 郭朴一阵默然,很久后他的声音才说道:“多谢意哥儿……但我还是更想留在意哥儿身边。” “何必?”郭信继续宽言道:“如今部下虽然不少,但我最亲近信任的,只有你一人。我需要在射虎军中留人盯着些向训、赵匡胤他们,除你之外还有谁可胜任?” “既然是意哥儿差遣,我一定用心去办。”郭朴终于还是领命,只是脸上的表情显示他仍然不大情愿。 郭信侧首认真打量了一番郭朴,数年前他的脸上还有稚气未脱,而如今只有晒得黢黑的面庞和一圈硬而发直的胡须,持缰的一双手皲裂而粗壮有力、还有马镫上时而紧绷、时而松弛的双腿,早已是一幅武夫模样了——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第二百一十章 今非昔比 相国寺前已恢复了香火旺盛的往日景象,不管是只有一双脚板的百姓,还是有车马轿舆可供坐乘的达官贵人,相国寺的三道山门总是大大敞开着,毫无保留地吐纳着来自东京城不同阶层的香客。 跨进山门,打发走前来讨要香火钱的沙弥,郭信与郭朴轻车熟路地直奔圆仁所在的那间藏在竹林里的禅房。 留下郭朴在外等候,郭信独自推门而入,禅房里却不见圆仁,只有符昭信正跪坐在榻上等他。 符昭信连忙起身行礼,请郭信坐下。房间内烧炭的兽炉口中吐着氤氲的热气,郭信随手摘下披袄,动作十分随意地与符昭信对案而坐。 “遇上些事耽误了功夫,让符兄久等。” “不久不久,我本该登门拜访,只是听闻郭郎门前每日访客不绝,恐人前眼目太多,遂只好委屈郭郎得空时屈尊至此陋舍一会。郭郎还未吃午饭罢?圆仁法师已去准备斋饭,不如一同就食。” 郭信主动以兄弟相称,符昭信便知趣地放弃行礼时的殿下之称,依旧以往日的‘郭郎’见称。而见郭信点头,符昭信遂又出门朝外间的侍从吩咐了两句,重新落座后,话头逐渐热络起来。 “此地无有珍馐美食,但吃腻了酒肉鱼禽,偶尔吃吃素斋也是别有风味。” “如此也好。”嘴上如此说着,郭信心里却暗自觉得好笑,不是谁家都像符家一样过着吃腻了珍馔的奢侈日子,像自家父亲郭威如今哪怕当了皇帝,都还要特别敕令宫中节俭度日。 这样说来,郭家与符家不论当初还是现在,似乎都颇有门不当户不对之嫌,只不过两者高低已是今非昔比了。 符昭信恰在此时提及了昨日陛见时的经过:“昨日前去陛见,阿父的入朝之请已被陛下降旨准可。陛下旋即主动谈及郭郎与大妹的婚事,圣口亲称‘宜速营办’,并当即遣内监去有司寻窦相公及户部张公,诏问亲王成婚之礼。” 郭信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他本就是为此事而来,但此时此刻却发现没什么想说的。 或许在符昭信面前应该表现得兴奋,至少跟着说两句好话,但郭信现在似乎越来越懒得去在不太熟悉的人们面前佯装出什么情绪来,他宁愿轻松地摆出一张平静而无波澜的面孔,人们反而会因他的情绪不形于色而感到高深莫测,地位差距越大者则越会在这样的情境下显露出惶恐的姿态,人们会不自觉地主动猜测他内心的想法,以期能够逢迎、贴近他的心意。 原因无他,依旧是身份地位的变化使然,许多事没必要再做。不过符昭信仍然属于与郭信关系亲近、且利益一致的这一群体中的人物。 “郭郎可曾听说过前朝晋出帝与赵在礼结亲之事么?出帝以皇长子石延煦娶赵在礼女,赵在礼献绢三千匹。不过赵在礼所到之处无不重征暴敛,阿父治镇虽不属于此道,但此次入朝亦有意献绢千匹,以资两家婚礼及国家之用。” 在符昭信紧跟着的这番低语后,郭信总算展颜微笑道:“魏国公难得的大手笔,魏国公准备何时动身到东京来?” “既然已有圣谕,盘算时日二月初就能到。两家先前私下已有过纳采问名之礼,只要阿父与大妹他们到了东京,其余诸礼很快就能完成,兴许在二月底我与郭郎就能以内兄弟相称。” 郭信不置可否,这时他突然想起郭威有意令他娶符金缕时说过的一番话,此刻不禁带有玩笑意味地对符昭信复述道:“父皇旧时曾与我说起,有相士称金缕有母仪天下的大贵之相,故而克死了命弱的李守贞之子,问过我怕不怕娶金缕为妻。” 符昭信的声音愈小:“大妹是我见过最聪慧贤良的女子,郭郎日后践祚为天子,大妹自然为天下之母,龙凤之配,乃是天意,官家所言非虚。” 再次见识到符家二郎的言出惊人,郭信闻言不禁笑了两声。至于符金缕的聪慧郭信也是认可的,不过当初只是因为不喜欢便要密谋杀掉未婚夫的女子,真的称得上贤良么? 不过郭信知道符金缕显然是喜欢、至少不讨厌自己。他记得金缕让圆仁提供的避祸之所,也记得在许丰庄园上她与符昭信一同出现的时候——在符昭信为帮助自己争取青州军而‘谋逆’的计划里,符金缕也是当时的知情甚至是参与者。 郭信望向符昭信的目光炙热起来,肃然沉声道:“兄曾问我有无唐太宗之心,如今不知兄愿为长孙无忌否?” 符昭信身子微颤,看向郭信的视线毫不掩饰其中的渴望,而符昭信就将要起身表态时,门却被敲响了。 圆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带着两个端着碗碟的沙弥走进来,便往两人案前各摆了一碗粟粥和几盏小菜。 “禅家寒舍,供奉不足以招待殿下,不过这玉乳萝卜与菘菜,均是金陵做法,殿下倒也可以吃个新鲜。”圆仁站在一旁陪侍,饶有兴致地为郭信二人介绍他所准备的菜色。 郭信颔首摘筷吃了两口,确实味道口感颇佳,想起王世良禀报的圆仁在各镇藩帅间走动频繁,不禁讽笑道:“法师会算卦,爱品茗尝鲜,又多与朝臣交往,沾染俗尘未免太多罢?” 圆仁笑而不语,符昭信则逐渐从刚才激动的氛围中缓过神来,出言解释道:“法师虽与我家、尤其是与大妹亲善,但当真是名声响亮的高僧,只是向来不喜循规守矩罢了。此前云游诸国,法师雄辩南方群僧,今朝留在东京只是为编修佛经。” 郭信内心里早已把圆仁打上了符家细作的标签,符昭信这番话听上去也只是说了一半,所谓云游诸国,或许就是为了在各地为符家收集情报? “我记得去年离京前法师曾说起,今年要北游五台后才回来在那处旧宅新建梵宫?” 圆仁摇头道:“本该如此。不过如今刘崇已在太原僭伪称帝,与我大周敌对,前往河东的数条路都不太平,五台山恐不知何时才能去得了。” “是不太平,”郭信微微沉吟,“枢密院前日已接奏报,河东已发兵南下,欲往晋州一带进犯。河东一镇数州之地,想要割据一国只是妄想,但眼下大周内外尚不平稳,法师也只有暂且等上些日子。” 三人各怀心事,屋内一时无话,只听得外间的寒风吹动竹林簌簌作响。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送行 立春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再不必身负层叠的厚袄,也不必贪恋暖舍的温存,东京城积雪消融,穿城而过的汴河河道上游曳着满载粮食货物的舫船,坊市和沿街的大小商铺各色牙行则开始为一年之计日渐繁忙。 而在巡检司衙门尚未开张前,郭信也难得度过了一段安静平和的日子,即使是以前觉得无趣的应酬酒筵,如今也因往来的多是亲近部下和旧日熟人而成为日常里必不可少的消遣,无事烦心的日子令人心情愉悦。 当然无事也只在嘴上说活,不过是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有些事则属于操心也没用。前者如明暗里与兄弟郭侗对太子之位的竞争,后者如自己那已完全由郭威下令太常寺宗正府等有司操办的婚事。 郭信一早就带人前去原先的郭府。如今兄弟郭侗一家与郭守筠等三个从弟、嫂子刘氏和三个侄儿尚在旧宅中居住,而今日他则要去为即将离京赴澶州与大哥郭荣相逢的嫂子刘氏送行。 在王殷带领禁军接任天雄节度使后,留守大名府的郭荣并未回京,而是奉旨除授镇宁(澶州)节度使,代替李太后之弟李洪义掌镇澶州,控扼河津要地。 同被除镇的还有前朝驸马都尉,郭信的熟人宋偓,义成(滑州)节度使由郭威旧部、南下功臣李筠接任。 来到坊前,净街上已排了一队车马,郭信在府门前遇到了兄弟郭侗与嫂子王氏。 三人互相见礼罢,王氏便扭着身子回去了,郭侗面色不改,解释道:“外间天气尚寒,你嫂子不能在外面久待……下人们尚在装车,意哥儿和我先进去坐坐,喝点热茶等候?” 已经特意选了天气明媚的好日子出行,哪来的寒冷一说?郭信稍作迟疑,但还是将马缰递给随从,寒暄着与郭侗联袂而入。 兄弟二人在倒罩房坐下,郭侗便叫仆人看茶,随即感慨道:“阿父阿母已乘銮驾入宫,意哥儿好不容易回京待着,却分家出去了,如今刘氏嫂嫂又要去澶州,这家里竟是一日比一日冷清了。” “如今咱家一朝贵为帝胄,弟家中的门槛每日都要新旧相识踏破了,休沐日里也颇感不耐烦,想必兄长也是不胜烦扰才对,何谈冷清一说?” “外人毕竟是外人,听得也都是些逢迎巴结之言,不胜烦扰是真,但终归不如一家人在一起。” 郭信接过茶抿了一口:“兄长的话倒也不尽然,大伙只是以后不再住一起罢了,但终究是一家人。听说妹夫(张永德)和姑兄(李重进)不日也要回东京来,再过几天咱们几个兄弟兴许在常朝时都能碰头说几句话。” “意哥儿这样说也是。”郭侗啧啧嘴巴,又说道:“不过意哥儿真不觉得咱们比以前的日子变得太多,也太快了?” “世道如此,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公卿诸侯,人们都很难能活得轻松……不过兄长若想过安逸舒闲的日子,弟会为之努力。”郭信含有深意地望着郭侗说出这番话,希望从郭侗的眼睛里能看出某个答案。 不过郭侗只是讪讪笑了笑:“为兄说的话太矫情,让意哥儿见笑了。身为长子,岂能不为父分忧尽孝?” 兄弟二人说了不到片刻,仆人便来禀报外间车驾驽马都已准备妥当,刘氏嫂子携三子从后院出来准备登车。 郭信在府门外站了一会儿,便见刘氏和乳母携着三个幼子,还有郭守筠三个从弟也簇拥着出来了。 “劳驾二位叔叔相送,今朝一别,不知何时再回东京了。” 刘氏的语调表情充满感伤,刘氏怀中的幼子似乎感受母亲的情绪,忽地开始嘤嘤哭鸣,一旁乳母怀里的另一个幼子也跟着啼哭,大一些已能走路的长子郭谊牵着刘氏的裙摆,一副不知是不是也该哭的脸呆呆地望着母亲。 一时间府邸外的气氛十分低落,随从女仆们也在一旁垂手哀叹,郭信见状上前将郭谊抱在怀里,笑道:“澶州距东京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之遥,嫂嫂这番说得倒好像要去西域似的。” “荣哥膺受重托,在北方为国家干城,嫂嫂此行亦是为公为国。”郭侗也跟着在一旁帮腔。 刘氏一面轻摇哄睡怀里的幼儿,另一面也强作笑意道:“好啦,你们不必再说。好在也只是澶州,我母子三人尚能去与郎君团聚,再远些这两个襁褓中的孩儿可吃不消了。” 一群人遂又互道珍重,送刘氏一行人乘上车马,郭信上马也向门前的家人告别:“我再多送嫂嫂一程。” 不多时车马驶上长街,前有十数骑护卫骑兵开道,满载着郭威赏赐的驽马大车成行成列,两侧各有跟车的甲士随行,一时当真有了帝胄贵室的派头。 郭信正恍惚间,却听得身后马蹄声传来,从弟郭奉超却骑马跟了上来,郭奉超胯下是一匹与他年纪完全不相称的大马,但看起来已完全能娴熟驾驭了。 “我也来随从兄走一段。”郭奉超提起缰绳令坐骑减速与郭信同行,仰面的表情不无骄傲。 郭信心里觉得好笑,亦顺着年轻后辈的心思赞叹道:“奉超控得一手好马。” 郭奉超果真咧嘴笑道:“真的?那从兄何时准我去军中当差?” “骑射功夫练得如何?” 郭奉超的脸马上耷拉下来,悻悻道:“五十步太难,不如先射三十步?” “若为武夫,岂能有畏难之心?” 郭奉超当即不再反驳,只是低头默默行进。 很快一行人驶出迎春门外,车驾停下,刘氏掀开帘子露出脸来:“意哥儿到这里快回去罢。” 郭信下马上前,复说道:“府门外只是玩笑之言,我兄弟二人向来把荣哥视作一样亲的兄弟,嫂嫂此去澶州,劳烦顺带向荣哥转诉我等兄弟思念之情。” 刘氏佯作生气嗔道:“意哥儿的话太见外,一家人岂有‘劳烦’之言?莫不是意哥儿只认荣哥这个兄弟,却不把我视作一家?” “岂敢,是我失言。”郭信连忙笑着讨饶,又似随意说道:“嫂嫂在阿父尚在河东任幕职时与我们便是一家人,在我心里远比王家女更加亲近。” 单说一个女子身上的好,永远不如说她比某个女子更好来得有效,刘氏显然也很受用,但嘴上仍然道:“王氏妹子心里不坏,只是贪心太多,而且先前诞下死胎,不知何时再能生育……总之亦是很可怜的人,意哥儿与她相处也要多加恭敬。” 郭信点头称是,刘氏又叹气道:“只可惜意哥儿成婚之时我与荣哥不能到场,届时只好备厚礼相赠。待符家入门之后,彼出身世代公卿之家,又素有聪慧之名,初入家门或许会有不和,但意哥儿的心地宽仁,只要相处久了自然能够情意相通。” 这是一家人的真心之言了,郭信十分感慨,临别之前,仍叫来负责护卫警戒的偏将作了一番叮嘱告诫,在偏将一阵唯唯应诺之后,车驾才重新上路。 经过一冬的寒冷,土地被冻得发硬,马蹄与车轮经过扬不起丝毫尘土,随行而去的车马在官道上看起来走得很慢,但片刻之后又已经离开很远了。 “真的不行?”一旁的郭奉超仍在试探着问道。 “真的不行。”郭信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断然拒绝。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木德 刘崇在河东的军事动作比人们预想的来得更快,汉军发兵屯住阴地、黄泽一带,主力则由伪帝之子刘承钧率步骑万人进犯晋州。 从晋州传来的军情急递如此匆忙,很快就从宫禁之中向坊间扩散,东京城内顿时人心惶惶。 人们的紧张担忧不无道理,近代的数十年间,从河东发兵攻灭中原王朝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太多次——庄宗灭梁、石晋灭唐、前朝高祖皇帝驱逐契丹,无不是自河东操戈提兵,或东出河北,或南下河中,且皆能战而胜之。 而大周建立以来还未经历外战,普通人尚未对新朝建立起足够的信心,就连家中的两个小娘和府上仆役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某种焦虑的情绪,直到察觉到郭信轻松的神态一如往日,玉娘等人才逐渐相信这并不是一场值得担忧的战争。 晋州军情抵达东京后的常朝,百官在殿外时等待尚议论汹汹,然而登上崇元殿后,众臣却仿佛无事发生,郭威不主动提及此事向文武问策,王峻和范质两位枢密使亦不出班奏事。 郭信与兄弟郭侗位列右班最前,体会到殿内气氛诡异,但暗自看郭威和王峻等人神态自若,便心知郭威和王峻等人早有应对之策。 陆续有官员上奏各部事宜,端坐于御座之上的郭威不时曰可或不可,逐一敕令有司处置。大周建立不过一月,但在郭威等人的掌握之下,旧有的规章制度已逐渐流畅运转。 稍时,又有户部尚书张昭出班奏事道:“臣奏,今大周内衅既宁,各镇臣服,陛下宜宣定本朝德行。前朝以水德行之,按例,本朝当为木德。” 郭威遂问同在殿上的太常寺卿是否合乎礼仪,得到太常寺卿肯定的答复后,便以沉稳庄严的声音道了一声可,依照张昭所言定大周德行为木德,余者礼仪诸事仍委太常寺照办,并准翰林学士制诰宣告天下。 确认大周的五行似乎是一件大事,百官一时间皆共同行礼称庆。郭信微微躬身站在百官前列、御座近前,却注意到郭威在听张昭奏事时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下一撇,显得对大周要以木德为德行这件事并不十分满意。 木德,听上去是太寻常了些,树木寿命常不过百年,远不如汉唐两朝的火德和土德听上去威严长久。 不过无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何况张昭不久前才受命制定自己与符金缕的亲王成婚之礼,郭信自然不会在此时拿自己浅薄的‘理论知识’出来献丑。 殿内再无人出班奏事,遂在阁门使的一声高唱后,群臣齐呼万岁退朝。 退朝之后,皇帝照例会赐参加朝会的朝参官们廊下食,即在东西左右长廊设座赐食。 和这么多不熟悉的官员吃饭,郭信单是想想便很不自在,何况在朝堂之上已经有很多繁琐的礼仪了,至少在吃饭时想要轻松一些。 郭信与百官一同谢赐罢,便寻到要回左厢的王进与他一同出宫。 两人走了一段路,郭信便道:“父皇已准许了我上报的射虎军两军将员名录,我明日准备去左厢瞧瞧兄弟们,还需将军向营门看守提前通告。” 王进听罢连忙摆摆手:“奉国军中无人不识殿下,殿下凭一张脸便进出就是,我看谁敢拦着?” 郭信闻言摸摸胡须,饭还没吃,但听到顺耳的话似乎也能抵饿。 二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禁军各厢的军将变动,以及郭威新近选拔的殿前军。期间王进始终有意无意地落后郭信半个身子,郭信瞧在眼里,亦觉得王进虽然长得粗鲁,但实则是心思比较细的武夫。 郭信两人快走到崇元门时,却有内监追上来,请他即刻前去文德殿陛见。郭信遂与王进约定好明日卯时前去左厢,随后便跟着小步疾趋的内监往文德殿去。 郭信走上殿前台阶,刚一露头,里面便传来内监宣到的声音。 殿内已入座了王峻王章几人,郭信无暇细看有谁在,进殿后当先忙不迭地向龙椅之上往日的阿父行君臣之礼。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不适应后,他已完全掌握并熟悉了所谓宫廷之内的礼仪,好在此时面君多数时候不需要动不动就下跪额头,甚至还有赐座。 “二郎的奏书我已看了,所选那赵匡胤等人可都堪用否?”面对郭信,郭威的话音似乎也比刚才在崇元殿上时多了几分亲切。 郭信抬头迎向郭威的目光,自信言道:“回父皇,此番射虎军各级迁转军将,不少都是儿臣在关中时的旧部,往来征战数年,儿臣均知晓底细,斗胆言其不仅堪用,且都能忠心国事。” “好一个忠心国事。”郭威对郭信的回答当即表示满意,又接连念起了几个郭信在奏书中拟提拔至指挥使、虞侯的下级军官的名字,显然是亲自审阅过郭信所报的名册。 郭信遂一一简诉郭威提及到的部下经历,其中多数是自己刚升任指挥使时的麾下旧部,更有一些人甚至是在郭信还是都将时的手下大头兵,随着他这些年逐级升迁而一路升上来的底层部将。 郭信了解、信任手下的人,亦愿意与他们分享功劳赏赐,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嫡系射虎军是堪用且忠心的——至少是对他自己。 郭威很快就颔首表示肯定,又对一旁的王峻等人道:“外人常言朕的二郎在军中奋起,其中多有朕的助力,何其谬也!其不知朕自太原时便常与二子分隔两地,二郎投身军旅,以至累功至都指挥使,皆二郎独自之功也。” “二殿下不仅容貌身姿甚类陛下,德才亦有类陛下。” 王峻最先附和,一旁的枢密副使范质、新任三司使李谷亦出言称赞,左仆射王章同样跟着一同说了两句好话。 一旁的郭信面色不改地听着当朝宰相们的夸奖,直到他们都发言罢了才微笑着遥遥抬手作礼当作回应。 郭威这时又道:“东京巡检司衙门亦由工部、户部二司择址修葺好了,就在尚书省西北、西角楼大街边上的昌宁坊,旧址原先乃是前朝张全义宅,为父的用意,二郎可明白?” 郭信微微沉吟,思索自己确实不知什么张全义是什么人,于是直言道:“儿臣不明,望父皇明示。” 郭威只侧目一个眼神,范质便朝郭信拱拱手开口道:“张全义受谥‘忠肃’,曾为河南尹时,时人称其有再造京畿之功。微臣故而斗胆猜测,陛下所言是望殿下之下的巡检司能够善抚东京军民,不知臣所言是否。” 郭威果然以他常表露出十分欣赏的表情向着范质点头,而郭信随即就要领命时,王章却突然道:“尹正畿甸、教法导民,实乃开封府之职,新设巡检司或使两衙职事相冲,陛下不可不察。” “无妨,巡检司专掌察检禁军、巡逻城邑、擒捕盗贼事,二者不相抵的。”郭威随即便为郭信和兄弟郭侗的开封府尹在东京职权做了区分,王章不再多言,亦口中称是。 郭信默默瞧了一眼王章不大宽厚的背影,却正碰上坐在王章身侧的王峻向他看过来,两人的视线短暂相交,随即又默契而迅速地分开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身在其间 直至离开文德殿,郭威与几人也未曾提起晋州的战事,好像那真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其重要性甚至没有东京巡检司衙门开张更大。 几人步下文德殿,郭信和范质、李谷两人不太熟,自然和王峻走在一起,听着几个宰相说话。 范质虽然和王峻同在枢密院,但两人显然关系并不亲近,反倒是三司使李谷主动和王峻说起了若要向晋州转运粮秣的困难,主要是需等到二月中旬黄河完全可以通航后粮食才能转运至陕州,再由陕州改走陆路去晋州。 这是郭信几天以来头一回听到本朝中枢谈及晋州与汉军的战事,于是等到两人话头停顿时,他当即适时带有疑问地说了一句:“父皇似乎无意往晋州发兵。” 王峻站下脚:“王殷已屯大军在魏州,眼下东京不宜再派出劲旅,此外晋州王晏奏报中称其尚可抵御来犯,未请朝廷支兵。” 李谷这时也插了一句:“王彦超不知何时能够攻克徐州,而各镇夏秋赋税未供,国库暂不足以支撑朝廷多面用兵。” 李谷虽然掌管钱粮,但与王章那样一看就与‘钱粮’相符的气质不同,实在是个身材壮实的人,在军中待得久了,见过太多军汉的郭信一眼就能看出李谷也是属于文武兼具的那一类人物。 两位大臣三言两语就向郭信解释了中枢对北汉主进犯的对策及原因。郭信遂不再多言,两人旋即说起其他话题,这时王章和范质已经走远,三人走到端礼门后便彼此告别。 宰相们不上朝时多在右掖门北廊的朝堂办公,不过今日上朝时郭威对各处衙门都有敕令,王峻等人遂要先去各自分管衙署勾当差事。出端礼门往西不远就是枢密院衙署,而尚书省因在宫城之外,李谷要去户部则需继续走右掖门出宫。 李谷向王峻和郭信拱手告辞,王峻等李谷走开距离,便用不会被听到的声音似随意提道:“此处距枢密院很近,殿下若无事何不去我处坐坐?” 郭信想起刚才在殿上二人目光交汇的时刻,猜测王峻有话要说,于是不作拒绝,口称叨扰,跟着他去了枢密院。 王峻将郭信请到枢密院侧面的一间小厅,面对面坐下时,郭信才察觉到王峻那深重且微微带有乌青的眼袋,这本该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疲惫,然而他的神情和眼神里却又闪烁着某种兴奋莫名、能够鼓舞人心的神采,举手投足的动作又是那么妥当而充满活力,这才令人不容易注意到他端正威仪的面孔上那些疲倦、消瘦的细微之处。 衙署中的侍从官为二人递上茶水便默默离开,王峻重重地呷了一口浓茶,随即道:“枢密院里的王溥、昝居润二人都与郭郎亲善罢?” 没有外人,王峻不再口称殿下,郭信对此自然没有意见,在私下里抛开明面的身份稍稍‘逾矩’,恰恰是人们表达关系亲近、增进情谊的一种方式。 不过对于王峻的问题,郭信仍然选择了谨慎回答:“谈不上亲善,只是先前因公事与此二人多有相交,故而私下偶有往来。” 王峻随之点点头,又道:“最近枢密院内将有变动,此二人或会迁转去尚书某部,或会迁入内朝使职。” 郭信沉住气,问道:“何故?” “郭郎不必多想,陛下明断各司,有功者迁转其职,有能者专任其事,如范质、李谷等人无不如是,此是应有之义。” 郭信跟着喝了一口茶,发觉枢密院的茶水味道已经不错,但远不如圆仁那里的茶好喝。圆仁的寿州茶来自淮南,现在那里还是唐国的地盘,虽然南北方民间仍然保持有许多商路,但中央朝廷真想搞到大量敌国的物产依旧很不容易。 王峻微作沉吟,道:“倒是郭郎的差遣很不合适。天子脚下,京畿之地,这么多的衙门,天大的事也有宰臣和百官顶着。”说到此处王峻笑了一下,似乎想到自己就是朝廷最大宰臣的之一,“开在东京的巡检司能有多少事可干?遥领兴元府尹更只是空话,郭郎仍应设法多参与军机,最好能外任一镇,一两年内先封王,随后便可开府广纳部将贤良。” 许多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郭信听罢遂直言道:“以今日来看,父皇定夺晋州对策尚不意与我知晓,该如何参与军机?” “此事陛下并非不意与郭郎知晓,只是如今除非必要,陛下不会轻易动郭郎。王殷既已领禁军出镇魏州,王彦超又有一部在征讨徐州,东京城里最可信任的武将不正是郭郎?” 顺着王峻的话,郭信自然地想起不日就要到东京殿前军任职的姑表兄李重进和妹夫张永德,在郭威试图组建新军拱卫宫禁的同时,选择李、张二人进入其中,显然是对如今的禁军并不抱有绝对的信任。 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是常事,但对于刚拥立自己上位的禁军,郭威无法,至少暂时无法使用太多的手段,即便是对射虎军的调整,也多是因为郭信自己本就出身于左厢序列,不然让兄弟郭侗去右厢干同样的事,郭信毫不怀疑那些武夫稍有不满就会让瘦弱的兄长经历某种离奇的死法,而郭威为了安抚禁军甚至不会作出太多的回应。 “不过其间仍有问题。王章多主尚书各部,宫内所议离不开他,故而朝廷大小诸事,大皇子多能知晓,其余丞弼之中,我虽有意与郭郎走动,但来往太繁仍多有不便。” 郭信颔首,当朝重臣和皇子走得太近对于皇帝本人而言属实不是什么好事,但王章和郭侗又是例外——因为有岳丈这层身份。而郭信甚至早已不对符彦卿抱有太多期望,只要那位魏国公能安分地把符金缕送来成婚,在明面上起到巩固大周朝廷与藩镇关系的作用,郭信就已经很满意了。 王峻接着话头,随即说了两个人名,尚书右丞颜衎、中书舍人陈观。 “此二人与我有旧交,私下向来亲善,若其有事拜访,郭郎可放心听之。我的心意,郭郎可知否?” 短短时间内郭信再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只是这一次他做了肯定的答复。 郭信默默转动手里的茶盏,秘色的茶盏上有烧制时留下的纹路,细密而毫无规则,像一张铺开的网,又像是将要破裂的湖面,但不论是网还是湖面,郭信都已经身在其间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截然不同 东方一白,尚不大明亮的阳光敷在窗上,早春的日头升得比较晚,郭信知道这时已临近卯时正了,遂缓缓将身子从被褥抽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背着自己的四娘。 尚在熟睡中的四娘像是怕冷,双臂依在胸前,双腿也蜷缩着。郭信靠近她的身子,才能察觉到小娘鼻翼翕动时那近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郭信想要提起被子为四娘遮住露出来的身子,但看到那背对着自己的肩颈和脊背、那不着寸缕的洁白而紧致的胴体,忍不住伸出手来,从小娘的肩头沿着腰侧的弧线一直向下。 四娘身子缩了一下,发出一声软糯的鼻音,终究被郭信不太安分的动作弄醒了。 四娘很快地就坐起来,接着去找自己的衣裳,用着没太睡醒的声音道:“我去叫人来为殿下更衣。” “不急。”郭信捉住四娘的手,四娘便停下手中的动作,睁开眼睛看着他。 郭信这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目光在小娘的身上四处游移,眼前的这幅身子已经完全被他完全熟悉、探索过了,即使是那些已经变得很浅的痕迹——有些是因为绳子、有些则只是因为他的手,郭信也能清楚得想起每一处痕迹发生时的场景,以及小娘当时的模样。 自从回到东京再次‘强占’四娘后,他们私下里的每一次似乎都在伴随着一些暴力的方式来进行。郭信虽然是个武将,但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崇尚暴力的人,但在四娘的身上,他似乎越发意识到自己还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欲望。 而对于四娘似乎也是如此,小娘对郭信的一切要求都保持依顺,有时甚至会主动把郭信的手放在自己白皙娇嫩的脖颈之上……但当一切结束之后,四娘却仿佛无事发生,努力避开郭信的目光和身体,就像躲避雄鹰扑食的雌兔。 郭信不想去深究其中复杂的心理,但这样的感觉令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总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他总是在暮色深沉时才来到四娘的厢院,又在朝暾未明时就早早逃离。 而眼下又是相似场景的重演,郭信不说话,只是揽过四娘的腰肢,想要引导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但大腿上刚传来皮肤的温度,小娘的身子却立马弹起来了。 “……痛。”小娘的声音道。 郭信随即想起昨夜所做的事,于是抚着四娘的背,示意她趴在自己的腿上,四娘略显迟疑,但还是照做了。 郭信的一双大手遂放在了那两处痛的地方,手上的动作缓慢轻柔,明明姿势相同,却在做着与昨夜截然相反的事。 就在这时,郭信似随口问道:“四娘的父兄现在何处?” “许是回陕州故地了,刘家在那边还有偏房亲族。或是在许州的庄园……痛。” 郭信手下的力度更轻了些,宽言道:“四娘应该知道我箭术不错,手下力道我都有数,最晚明日就能消肿。” 小娘的脸深埋在自己交叉着的双臂间,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郭信当然早已让王世良派人暗中盯着刘铢的动向——主要是为了防止那厮跑到河东去投敌,之所以问四娘并非是没话找话,而是通过最近的一些事上有了新的想法。 刘铢是曾想设计杀了自己给刘承佑的‘帝党’纳投名状,但眼下刘知远的三个儿子都死了——刘承佑不提,刘勋在本月初郭威践祚不久就在宫中不巧病逝,刘赟则被护送其前来东京即位的郭崇杀死,以至于逼得刘崇直接在太原自立为帝继承汉祚。 但河东地贫民少,已不复早年间几次争霸中原时的富庶强盛,且南部关键的几处州县如今也在几家藩镇手里依附于大周,在两国初次交手胜负未分时,投靠河东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而刘铢这样的人,倘若不愿身为布衣,在如今的大周境内还能投靠谁?因为四娘的缘故,似乎只有投靠自己。此外刘四娘不会奢想什么其他名分,和玉娘一样不用担心符家会有意见,而在符金缕入嫁之后,刘家的人若能重回朝堂,在某些程度上或许也可以制衡符家。 郭信微微沉吟,便开口道:“刘公已回到陕州,四娘托空写一封信罢,便要刘公和四娘的兄弟等一起回东京来,过往的事我不再追究。” “殿下是为我而做这些事?”趴在郭信腿上的四娘无法回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就当是我为四娘所做的事罢……不要动。”说罢郭信的手先后在两瓣臀峰之上拍了两下,声音清脆,手感极好。 …… 前厅,甲胄齐全、外披罩袍的郭朴正在等候,见郭信出来,连忙上前一本正经地执礼问候。 “只是去左厢看看,穿甲做什么?” 郭朴笑道:“听说意哥儿今日要去左厢巡视,昨日王厢主就叫去左厢几个都指挥使、都虞侯令在今日着甲恭候了。” 郭信撇撇嘴,又问:“曹彬来了没有?” “来了,正在门外等着。我请他进来,他执意不肯,称尚未正式来藩邸拜见过,不能草率登门。” 郭信点点头:“曹彬倒是个恭谨守规矩的人。” 郭信带上郭朴及出行仪仗出门,门外的曹彬果然上来拜见:“殿下。” 曹彬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母亲张氏——如今的大周皇后,听闻巡检司左右押衙有阙,亲口点了自家外甥补阙巡检司右押衙。至于左押衙的阙额郭信则已奏请王世良隶属,其余衙署佐吏等则要等郭威另择人选。 名义上是押衙,但巡检司并不实际节制兵马,押衙更像是有着官身的巡检使跟班。 曹彬拜见后,见郭信上马便想来扶他,却被熟悉郭信的郭朴伸手拦住。 郭信独自娴熟地翻身上马,把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笑道:“母后的心意是好的,但近来恐怕没什么差事,只能委屈弟多在我身边干些杂使差遣的活计,这事郭朴熟悉,弟得空了可多向他请教。” “惭愧。某才能浅薄,能够隶属殿下之侧已是荣幸。” 曹彬对着马上的郭信恭敬回应,又转而向郭朴行礼,郭朴受了礼也只好学着曹彬的样子回礼。 二人的性格气质截然不同,郭信喜欢郭朴的忠心和耿直的性子,但也欣赏曹彬的聪明恭谨,日后曹彬跟在自己身边,想必与郭朴的体验会有很大不同。 郭信脑袋里胡乱想着这些事,很快便拍马向左厢而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石竹木 郭信来到奉国军左厢,左厢都指挥使王进及左厢新任都虞侯向训、赵匡胤等人都早已在营门外恭候,郭信还未下马,就听得一片拜见之声。 在场的武将在大周建立后几乎都升了官,且左厢整个中层班底都没有大的变动,武将们与同级军官、部下将士之间彼此亲近熟悉,郭信下马与众将寒暄时,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禁军武将们常有的那种志得意满而略有骄纵的神态。 大周禁军基本沿袭前朝,在清理掉少数去年底时作为南军抵抗,且未及时投降的将领后(如原先的左厢都指挥使解晖),上面的缺额足够分配,故而人们直接很少有什么利益纠葛,如今因同一面军旗或同一支番号而纠集在一起,大伙至少在表面上对左厢的认同感较强,而这也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军中的士气和战力。 郭信被人们簇拥着来到前堂,与相熟的武将们说了些体己话,并再次当众宣布任命,关键处当然是曾经的旧部,以及隶属于射虎军番号下的左厢四、五军将领: 左厢都虞侯、五军都指挥使向训;四军都指挥使赵匡胤、都虞侯郭朴;五军都虞侯章承化。以及将去奉国军右厢升任的右厢二军都指挥使姚进、右厢三军都指挥使薛得福、三军都虞侯王元茂。 一众将领当堂拜谢,郭信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口中道:“尔等日后当竭力用事,以报君恩。” 诸将又是向着皇城的方向一番拜谢,随后王进便称营中教场正在教习旗阵,请郭信移步前去巡阅赐教。 郭信把手挥了挥:“何谈赐教!咱们左厢的人是甚么模样,我还不晓得?今番我虽是衣锦还乡了,王都使也不能拿我当自家左厢的外人罢?” 王进连忙躬身行了个礼:“末将失言,殿下出身左厢,如今还拿咱们左厢弟兄当做自家人,如此厚爱,我等左厢将士简直无以为报。” 赵匡胤随即就出言道:“日后我等为立赫赫之功,惟有奉殿下马首是瞻,末将愿永为殿下前驱!” “末将等愿永为殿下前驱!” 诸将在堂上一拜再拜,再多礼反而显得生分,郭信遂止住诸将行礼,邀众人一同前去教场观演。 教习旗阵即是训练将士在阵中熟悉各种旌旗鼓角号令,从而学习阵法分队进退,也通过此种方式完成各级军官与底层士卒间的磨合,只是在郭信看来这样的指挥体系仍然太繁琐、仍属于是此时战场信息传递的无奈之举。 郭信等人登上将台,左右鼓角各有十二具,左厢的三纛大旗与各色军旗随风飘扬,武将们在郭信左右排列一行,郭信望着台下正在不同号令下演变阵势的数千人,忽地将配剑横举至额前。 将台上的鼓角声霎时停歇,数千士卒亦很快在原地重新集结,只有北风仍在席卷着旌旗呼呼作响,但郭信也听到了另一个坚定而富有节奏的声音——来自他的胸膛。 气氛仿佛凝滞了,郭信隐约能感受到身边的武夫们紧张而炙热的呼吸,可他并不说话,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动作,直到台下呼唤他‘意哥儿’的声音如浪潮一般由近及远地次第传向远方,他才将佩剑落下。 和武将们联系感情固然重要,但在构成一支军队真正的主体——那些同样出身于这片土地上的普通士卒面前露脸也是很要紧的事。 郭信不敢奢求射虎军乃至整个左厢都对他忠诚服从,但至少可以通过赏赐和提拔,让将士们记住自己的名字,相信他是他们的自己人。 而此刻台下的回应让郭信非常满意,将佩剑重新束在腰间,语气中不无轻松地道:“王军使传令大伙继续演练罢。” 王进稍稍有些恍惚,随后才忙不迭地重新下令。 郭信留在台上又看了一会儿,随后侧首问身边的曹彬:“国华(曹彬字)久在镇州,今日观我左厢将士,不知与北方各镇兵马较之如何?” 曹彬微微躬身正经道:“殿下此言,是将金石与竹木相比,金石坚韧不可摧,竹木只能作一时之用,孰优孰劣,仅观其形就可知之。” 此言一出,左厢诸将显然非常受用,郭信身边一片轻松愉快的大笑声。 离开教场,郭信又单独唤来左厢射虎军指挥使以上者,两个军的员额,都指挥使都虞侯四人,加上指挥使等也不过是十余人。郭信又对着他们作了一番勉励之言,不时以郭威的名义夸赞其‘堪用、忠心’。 见诸将今日的兴致已经很高,郭信遂不再多言准备离开,向训赵匡胤等人又跟随簇拥着他直到相送出营方才作罢。 离开左厢重新上马,走了一段路之后,郭信便回头向曹彬问道:“刚才在军中,国华称我禁军远胜北方诸镇,我相信那不是虚言,但不知与契丹人相比如何?” 曹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很认真地在心里将刚才的左厢禁军与契丹兵马作着比较。 但良久后,曹彬却遥遥头:“东京禁军兵甲精锐,近年又多经战事,天下任何一人,任何一军都不能断言胜过禁军。只是沙场之上,将略、城池、粮秣等都很重要,且辽国多马,常以万马纵横往来,战法亦与中原各国大不相同,弟实难比较。” “嗯……”郭信微微沉吟,“军中无人畏惧南方诸国,惟有论及契丹时常有踌躇犹豫。我至今尚未在战阵上与契丹人交手,不过听闻远至前堂庄宗,近至石晋一代,中原禁军在河北与辽军多是互有胜负,想来胜之虽非容易事,但只要用人得当,将士用命,辽军也并不如坊间流传那么可怕。” “殿下明断。契丹人多是打草谷为祸百姓,故而百姓畏其如虎,倘若契丹人当真无敌,当初就不必仓皇北返草原了。” 郭信闻言笑了两声,曹彬在北方边境多年,对契丹人的威胁反倒比东京城的很多人看得轻松。 “不过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待日后沙场相见,届时自然知道分晓。”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巡检司 离开左厢,郭信回家吃过午饭,刚在前厅与曹彬说了会话,就有府上人禀报称许丰前来拜见。 郭信命人将许丰请来,穿着崭新官服的许丰被带到厅外,似是见郭信与曹彬二人还在说话,便站在门边等候。直到郭信注意到他,说了声:“许先生,进来说吧。”许丰这才轻步走了进来,禀报称位于昌宁坊的巡检司衙门已备置妥当,郭信可以随时前去衙门视事。 东京巡检使毕竟是郭信在大周朝任上的头一道官,又是在如今的东京城不太容易能分到的实权,虽然自己不会像许多人那样在一份差事上干很久,但郭信对这份差事依旧相当重视。 而勉强算得上‘幕僚’的许丰如今同样被郭信在巡检司内安排了巡检司掌书记一职,待许丰谢座之后,郭信便向他详细问及巡检司当前人员配置、巡检兵马数目等相关事宜。 许丰显然已在东京城适应了他新的身份,不无详尽地回答了郭信的问题,随即又道:“诸司官僚俱已在衙中,皆在期盼目睹殿下真容,下官以为殿下宜早日去司中视事,也好令下官等尽早开始处置公事。” 郭信捋捋胡须,想起明日又是朝会,还要去郭侗家里赴宴为回京的姑兄李重进接风,此外郭信手里还堆着许多拜帖请帖都等着他回复,其中的许多往来都无法回绝,如侯益次子、义子侯延广的亲生父亲侯仁矩也已回京,不久将赴任左羽林将军,这两天也想要登门拜访。 郭信遂对许丰道:“衙门刚开张,想来还不会太多事宜。明日还有朝会,你回去后且叫大伙先熟悉公务,我后日便开始去衙中上值。” 不想许丰却苦笑道:“殿下明鉴,从开封府送来的案牍已能堆满几张书案了,眼下王推官与崔判官等人正带属吏重新梳理。” 郭信一听说开封府三个字,瞬间就打起精神,原因无他,开封府尹就是兄弟郭侗。 郭信低头抿了茶水,与曹彬看来的视线对视了一下,语气平淡道:“何故?” “主要是近来东京士民所报的禁军在城中不法情状,依旧是殿下当初为四城巡检时所处置过的那些事,不过后来禁军回京,此类诉状便转交了侍卫司。而如今侍卫司官属再度随王殷去了大名府,故而在我司设置前,此类案事仍报在开封府,开封府不愿处置犯事禁军,如今却将积压的案牍等都报了来。” “入城以来禁军军纪不严,我巡检司本就受命察检禁军,这倒也是分内之事。”郭信嘴上作出随性的回答,心里却在猜测这是否只是开封府正常交转公事这么简单。 郭信在心中按下此事,随即又问:“许先生刚才所言,是已见过了王推官他们?” 巡检司内除了许丰,其余几名主要属官都由郭威为他亲自挑选:有原侍御史王敏为巡检推官、原右补阙崔颂为巡检判官、原校书郎王朴为记室主簿,三人品级依旧,各自分领巡检司职事。 许丰自然知道郭信问的是什么,略作思索后道:“下官这两天方与几位同僚相见,彼此相处之日尚短,但据下官所闻及言谈所见,三人俱是品性纯良、恭守干事之人。” 郭信遂不再多言,他一直都比较相信郭威识人的眼光,不必说那些从关中平叛起逐渐至今担负重任的一众郭威旧部,仅当初选派给自己的都虞侯向训就足以说明郭威在识人、用人方面都是一流。 因此郭信完全不担心郭威选的人有无才干,只是在意那些人于自己而言好不好用罢了。 将许丰送到厅门外,郭信又转头向曹彬道:“国华派人去叫王世良来,今日便可先回去休息了。” 曹彬躬身称是,走到郭信身边,正要离开时,又用略为踌躇的声音道:“弟虽因姨母缘故在殿下身边任事,但也知忠臣侍主的道理。如今既在兄阶下奉命,便不会另作其他心思。” “国华的心意我知道了。”郭信含笑看着他,“只是东京城里的人太多、事也太多了,国华不妨先慢慢走、慢慢看。说到底都是自家人,但毕竟心里有数才好办事,我想应该是这个道理。” “多谢殿下培植教育。” 曹彬果然是聪明人,当即不再多言,重新昂首迈开步子而去。 不多时巡检司左都押衙王世良便前来求见,郭信径直将他请到书房里说话。 “世良手下的那些人,都在巡检司内安排妥当了?” “按照主公所言都安排妥当了,此外其余的外围眼线、密探等则还是按照先前的法子暗中联系。” 郭信听后点点头,巡检司的左、右都押衙已由他初步划分了差事,右都押衙曹彬主要是带亲卫负责巡检司及自己这个主官的日常护卫巡警,左都押衙王世良要干的活则更多,不仅在城中负责罪人案犯的缉拏追捕,当然也兼负要刺探坊间情报。 “世良手下现在有多少人,我交代的事情都盯得过来?” “盯得过来,末将今日正巧就有几桩事要禀报殿下。” “那些事一会儿再说,”郭信微微颔首表示认可,“只是如今托世良暗中做的事太多,虽然以我如今的身份不必再怕甚么,但若能避开外人的注意总是最好的。” “是。末将一向严令下面的人谨慎行事,不敢为殿下沾惹是非。” “很好,”郭信这时忽然想到王世良现在才应该是对东京城最熟悉的人,遂问他:“禁军近来当真在城内干了许多不法的事?” 讨论到禁军,就连王世良也是稍作迟疑才回答道:“末将不知详细,但坊间百姓商人对禁军在城中行事是多有不满之言。此外,主公因在当初奏请过禁止剽掠,故而民间对主公上任东京巡检后颇有期待。” 郭信却不曾想过东京百姓的心思,不过当初出面劝说郭威约束禁军,虽然得罪了一些人,但如今看来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在郭信思索时,王世良的声音继续道:“主公或有不知,主公如今在军、民之间的名望都很高,有人甚至说是数代少有……” “此等无益的话不必多提,”郭信抬手止住王世良说下去,“刚才不是还有几桩事要说?” 王世良遂禀报了近来一些重点人物的行踪,不过只有两件事引起了郭信注意,其一是宋偓被除镇后,又开始经常往相国寺与圆仁来往,其二是这段时间以户部尚书张昭为首的一些文官常出入兄弟郭侗藩邸。 郭信默默记在心上,随即起身走到边上的书架,一边问道:“刘铢最近在陕州做什么?” “刘氏宗族在陕州有些地,刘铢一家回到陕州不久,趁着眼下尚未春耕,先从同宗手里买了不少土地和耕牛,又招徕了北方的流民做佃户,末将所知便是这些。” 这时郭信从书架上摸索出一封信交给王世良:“派人送到陕州去,叫刘铢不用种地,把田都卖了罢。” 王世良不明所以,但还是习惯性的接过信称是。 “此外,如先前派去陕州的人熟悉了暂时可不必回来,近年朝廷与汉国之间恐会有许多战事,陕州是朝廷调兵遣将、粮秣转运的重地,又是河津要冲,留些人在那边总没坏处。”郭信这是受到前不久李谷所言的启发。 王世良抱拳领命,郭信仍意犹未尽,在屋内一边踱步一边道:“东京太小,天底下如陕州这样的地方也不只有一处,咱们的眼睛看得越远越好,手也伸得越长越好。以后甚至蜀、唐等国,乃至辽国都有咱们的人能打探消息,那样才最好。” 然而王世良面露难色,这似乎还是郭信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遂出言提醒道:“当初龙津桥那间铁匠铺起到的作用不就很好?若要去更远的地方,也可以假托商队来掩人耳目。” 郭信带有深意地望着王世良:“办成这样的事需要大量人手钱财,也需成要细细谋划,不必急于一时。不过我相信假以时日,咱们能办这样的事,过两天我再拿一笔钱送到铁匠铺,世良在闲时便慢慢筹备。” 王世良脸上的迟疑随即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接受重用的激动,旋即他的身子也跟着拜了下去:“主公深谋远虑,志在千里,末将敢不用命报效?” 第二百一十七章 毛躁 时间已到二月,随风而来的草木清香和早间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温暖,让人清楚地知道春天已经到来。 准备走西华门入宫参加朝会的路上,郭信又遇到了同样骑马前去朝会的王进,让郭信不免猜想这厮是不是有意在路上蹲守自己。 王进骑马跟在郭信身侧:“听说陛下要在各军铨选精兵进殿前军,负责此事的是驸马都尉张永德,咱们是不是该做点啥比较好?” 郭信目不斜视地问他:“做什么?” 王进道:“若陛下当真降下圣谕要从左厢选兵,各军精干顶事的都选走了,恐会影响左厢战力。” 马上的郭信稍作沉吟,便道:“殿前军只作宫禁守卫用,军官另有人选,士卒也不会选太多人,以至让左厢伤筋动骨的地步……将军操那么多心作甚么?” 郭信这时不禁提醒王进:“晋州、徐州两边的战事还没分出个胜负,我瞧这段时间大伙还是安稳一些罢。” “殿下说得是,只是暂时没仗打,心里毛躁。” 两人骑马到西华门外,等候入宫的文武官员多了起来,便都不再开口。 常朝之上,中使先是当众宣读了晋州那边最新的军奏——建雄(晋州)节度使王晏于晋州城中设伏大败汉军,奏报斩首千余,汉军行营副兵马使安元宝引兵投降。晋州围城遂解,汉军已移军隰州。 朝堂之上,百官一片拜倒祝颂之声,御座之上的郭威连说三个好字,当廷宣诏加封王晏侍中,赐袭衣、金带,即令学士拟旨赍去晋州告谕。 在群臣高呼万岁声中,郭信敏锐地关注到同列的几位宰相神情也较先前轻松了些,至少在汉军攻势阻遏后,三司使李谷的压力瞬间骤减,暂时不必焦虑在税季前往晋州增兵派粮的事。 而眼下来看,契丹不出兵,北汉连晋州都很难攻克,想要独自攻出河中进取中原,在大周内部逐渐稳定之后已经几无可能。 退朝之后,郭侗主动来找郭信,道:“今晚意哥儿不必去我那儿了,父皇要在内殿设家宴。” 郭信随即问了时辰,便道:“弟知道了。” 两人一同出崇元门,路上二人寒暄,郭侗问:“意哥儿最近在忙什么?前天问候母后,母后说入宫以来意哥儿就不怎么去她那儿,最近又是连着好几天没见着意哥儿。” “让阿母费心了,待明日有空了我就前去拜访。”郭信想了想,回答道:“不过弟近日事是有些多,眼下又逢巡检司开张,还没到任就已有一堆公事等着处置,想想就头疼。” “意哥儿是不太擅长案牍之事呵。不论如何,阿母如今母仪天下,寻常不宜轻易出宫,意哥儿还是多去问安才是。” 见郭侗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自己想要引起的话题,郭信便随口道:“兄长说的是。如今弟在这萧墙之内行走,想到父母已是社稷之主,时常有如梦似幻的感觉,不过看来兄长习惯得很快。” “君子当有龙蛇之变,不是意哥儿当初告诉我的道理?” “哦?什么时候?” “就在意哥儿离京去淮北之前。为兄一直记得意哥儿说过的那些话,如今看来,意哥儿那时说的不仅很有道理,最后也都应验了,意哥儿属实有先见之明,好在咱们一家都捱过来了。” “不过为兄还有件事一直想问意哥儿。”说着郭侗拉着郭信的袖摆,两人移步到崇元门左廊下。此时离午时尚早,日头还未升得很高,廊庑不能完全遮蔽光线,阳光落在兄弟的脸上半阴半晴。 “意哥儿的妾崔玉娘,当初为何不与我和阿母等人藏在一处?意哥儿离京前把她送到哪里了?” 郭信不再与兄弟对视,目光越过殿前的两道廊庑投向更远的地方,从宫中能看到的高层建筑只有城里的几座佛塔,更远处是无限延伸的蔚蓝天空。 “鲁国公侯益宅。”郭信神情坦然地转向郭侗。 “弟那时已招了鲁国公之孙为义子,其父侯仁矩当时在隰州做刺史,其母刘夫人独居在家,我得知夫人也好音乐,便让玉娘带着琵琶去府上陪伴,两人相处不久就以姐妹相称,我遂在离京前干脆送玉娘去鲁国公府上住着,好让两个妇人凑个伴儿。” “原来如此。”郭侗若有所思,语气并不十分信服。 郭信回到家中,先换了官服,在书房坐了不到片刻,感觉有些饿了,便叫仆人送些吃的来。 不多时玉娘就亲自端来食盒,郭信接过看了一眼,食盒里是一叠雅称为‘同阿饼’的蒸饼,厚实而有肉馅,地道的河东风味。河东民俗常在二三月间做这样的蒸饼来吃,传言男子经过一冬的蛰伏,这个时候多吃肉饼能长力气。 “都到这个时节了啊。” 郭信感慨一句,便直接把蒸饼放在书案上来吃。只有在吃饭这件事上郭信是完全的武夫风气,公卿们的宴请他下得了嘴,行军时与士卒们同喝醋布、吃干粮也从无怨言,至于在家里自己吃饭,他更是不多在意礼仪,忙的时候有桌子就能吃。 郭信一面吃着,一面把要再给王世良送一笔‘经费’的事和玉娘说了。 玉娘却婉言道:“郭郎回京之后,把自己的钱给军汉们赏了一回又一回,陛下所赐固然厚重,可郭郎也不该全流水一样赏给别人。等符家娘子来了,内账也空了,郭郎到时候怎么给人家说呢?” “就说她嫁了个穷鬼。何况家中管帐的不一直都是玉娘?我没说过要让符家女来管账。” 这当然只是玩笑,如今郭信仅月俸就有五十贯,此外还有禄粟、食盐、马草料等其他‘收入’,须知此时外州刺史一年俸禄也不过百贯,一名禁军步卒的军费一年到头合计也只二十余贯。 “郭郎要娶符家女为正房,怎么能让妾身继续守着内账?到时若不主动相让,还要被人说是争宠,于妾身可不是好事哩。” 郭信听罢摸了摸额头,好像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郭郎有这份心思,妾身心里已经很满足了。何况这是该有的事,妾身不介意的。” 印象里玉娘就是这样毫无相争之心,总是小心翼翼地退让以维护在郭信身边的位置,对此郭信固然知足,但有时又不免觉得玉娘太好欺负了。 家中另一个女人四娘倒是真的经常被郭信‘欺负’,可相处久了,郭信就发现四娘其实很有主见,只是与刘家之间发生的事让她在自己面前十分谨小慎微。 郭信站起身来,见书房的门还开着,外面有两个跟着玉娘的侍女,于是他又坐了下来。 “对了,巡检司的属官里也有个姓崔的、原右补阙崔颂,据说也是清河人氏,改日我把他叫来问问,或许能和玉娘攀上亲戚。” 说话间郭信已吃光了蒸饼,就在玉娘唤侍女端来温水好让郭信擦脸时,郭朴却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开口便道:“意哥儿!大事不好,奉国右厢在校场有兵变。” 郭信登时就站起身来:“瞎扯!怎么会兵变?” “说是右厢有人不满护圣马军在澶州的拥立之功,不仅赏赐比奉国步军更多,如今北汉进犯晋州不犯河北,护圣军又在大名府占着军籍白占出兵的俸禄赏赐……曹英叫我速速前来请意哥儿前去商议。” 郭信对右厢的人不熟,但当初同在奉国军序列,多少都与他沾着些亲近故旧,且巡检禁军、严肃军纪本就是巡检司的职责,莫名其妙就沾上这样的大事——而他甚至明天才到巡检司上任。 郭信心里顿时毛躁极了,随即抓起面巾随便抹了一把吃在胡子上的油,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喊:“叫曹彬带人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兵变 右厢校场前,身形矫健的郭信跨坐在马背上,他体态挺拔,穿着绣有暗紫色花纹的大红圆领袍,腰侧的长短刀剑剑鞘在当空的晧日下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光滑的枣红马身上印着一道道深色的汗迹。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几乎和郭信同时到达右厢校场,在他们二人面前不远就是上百名已被束缚了手脚跪在地上的军汉,那些人便是此次“兵变”的主角。而在郭信身后,则是他的亲兵与曹彬带来的巡检司所属全副武装的甲士,此外还有巡检司掌书记许丰。 校场在兵变发生不久就被在营中当值的主将、右厢都虞侯韩通领兵掌控,并解散了右厢今日在训士卒。 郭信很快就搞清楚了情况,大抵与郭朴禀报的内容差别不大,只是规模远小于郭信预想中那般糟糕的情况,涉及的也就是眼前这百余人而已。 至于兵变原因,郭信更是觉得无语,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自刘知远南下中原时,奉国军便一直与护圣军存在矛盾,堪称是步军与马军间的‘兵种之争’,而郭信先前在澶州被拥立时,因郭信在内的大多数奉国军都在东京留守,故而当时参与拥立的禁军大多都是护圣军。 到郭威回到东京,赏赐自然会略有倾向于护圣军,如今护圣军主力再次随王殷镇守河北——照例,禁军出征后不仅照常供给军费,还有额外一笔的‘出界粮’,而北汉军甚至根本没想过东出太行山去与寻求幽燕的契丹合兵,选择的是晋州方向。 在晋州王晏大破汉军后,奉国军内的话题一如往日地开始洗刷护圣军白占军籍还吃双份军饷……这些话题军汉们以往多是在私下吃酒时说一声,但今日却有人在校场聚集操演时公开议论此事,甚至于出现了要由奉国军独自再拥立一遍郭威的荒唐提议。 郭信瞧着那些曝晒于日光下的军汉,他们无一不是把头耷拉在两个肩膀里,郭信不在意他们是在躲避日头的毒辣还是畏惧自己和曹英等人的视线,他所在意的是眼前这件事是否只是一桩闹剧。 被称作兵变的人里,军职最高者不过是一名都将,而这伙人只是在校场喊了些号子,完全没有兵变该有的样子——串联同袍、挟持上峰、占领武库夺取兵甲……这套流程在近百余年间贯穿数个王朝,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每个武夫都或多或少从老人口中听闻、甚至亲眼见过、亲历过类似的事。 而眼前这些人连兵器甲胄都没有,只是群情激奋地呼喊口号,怎么兵变?也正因如此,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兵变就被完全控制,校场上连血也没见着。 果然身边的曹英就说道:“这不是兵变,不过是一些蠢汉酒醉未醒,今日在军中说些胡言罢了。” 郭信心里赞同曹英的论断,但校场上的事既然能由郭朴传到他耳朵里,此事必然也早已传到宫里去了。 郭信遂只是令许丰将事实俱实写成进奏,让曹彬亲自送去政事堂,并对曹英道:“到底如何处置,还须奏请父皇定夺,公以为如何?” 曹英自然只有点头赞同。 不多时,陆续有一些武将到场,有刚调到右厢几天的旧部王元茂,姚进、薛得福,也有先前在曹英家宴上见过的张令铎、韩令坤等人。 郭信环顾一圈,这时候倒是见不到王进了,多半是觉得出事的是右厢,和他左厢都指挥使没什么关系,自然该离得远一些。 很快就有军将来到郭信和曹英马前禀报:“查清楚了,多是右厢四军的人,其余各军亦有人受裹挟随同,不过仅七八人而已。” 身后传来不知哪些人放松下来的喘气声,不过事情并没有直接牵扯到旧部王元茂等人所在的右厢二、三军,郭信心里也吁了一口气。 诸将当中,只有右厢都虞侯、四军都指挥使何徽闻言脸色煞白,三步并作两步地跪倒在曹英马前:“冤枉!末将实不知此事!” 郭信瞧着何徽的神情模样,觉得应该是实情。他其实是认识何徽的,当初西征长安赵思绾时,何徽就与自己同在南面行营隶属尚洪迁麾下,不过彼时何徽是都指挥使,他只是指挥使,两人之间没有交往,王峻到达长安后不久又调自己去支援赵晖,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娘的,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屁!”在军中以忠厚老实闻名的曹英竟也当众破口大骂,举鞭在空中抽了个响鞭。 见曹英无意支持自己,焦急之下,何徽便又起身,随手抽出刀就朝那些军汉走去:“直娘贼!自个儿寻死还来害老子!” “慢着。”马上的郭信发声了。 然而何徽头也不回,仍咒骂着向前,郭信皱眉向身后挥挥手,当即几个亲兵冲上前去拦住何徽,并把刀夺在地上。 郭信转头看了一眼曹英,见他无动于衷,遂向那边的何徽道:“何将军,是非曲直不由得刀刃来判,何必如此?” 郭信随后指着日头,问曹英:“既然犯事者身份俱已查明身份,我等又已将此间情况禀明父皇及政事堂,不如叫不相干的人先回去各自安抚、约束部下,咱们几人去正堂里等候御旨?” “殿下所言甚是。”曹英当即表示赞同,随即下发传令。 正堂之上,曹英屏退了无关人等,与郭信坐在首位,只有韩通和许丰作陪。 “东京新设巡检司,我本想着城内禁军大部是我熟悉的奉国军,我军上下和睦,军纪严厉,应是轻松的差事,不成想刚上任就出这样的事,着实叫人可恨。” 面相周正的韩通一脸懊悔道:“是末将无能,竟令校场生出这样的事,实在有负圣恩。” “我不是在说韩将军,将军能够当机立断遣散军卒,以至军中局面未走向失控,说是有功也不为过。” 说话间,外间一阵吵闹,便有亲兵禀报称有中使自宫中赍来谕旨。 郭信等人连忙到阶下迎接,稍时便看到曹记恩带着曹彬在内的一行人前来宣旨。 曹记恩先是单独与郭信执礼,随后便拿出谕旨宣到:“朕自平祸乱以来,朝廷以礼御人伦,以刑齐兆民,何至今日乌合凶狂,兵乱烦扰?着皇子开封尹郭侗、皇子东京巡检使郭信,并殿前司指挥使李重进、侍御史卢亿、刑部员外郎曹匪躬、大理正段涛等人会审,诸司宜细察其事,待究其事机,立行严断惩戒,以安军民之心。” 郭信当即领旨,曹记恩便称还要去其他几处衙门宣旨,与郭信等人告辞。 郭信将曹记恩一行人送走,便把曹彬叫来堂上问话:“怎么会叫上这么多人?” 曹彬便道:“陛下在宫中刚得知此事龙颜大怒,尚不知兵变多少人时,当即就已传旨枢密院调殿前军张永德、亲卫军慕容延钊等人领兵来右厢弹压,好在殿下上奏及时,这才及时作罢。以上是在政事堂时,王峻王相公亲口与我所说。” 郭威很生气,而且突然这么多人参与进来,郭信当即觉得事情变得十分麻烦棘手,一旁的曹英和韩通二人脸色更是变得十分难看。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兵变(二) 郭信真没想到,再见到姑兄李重进不是在金祥殿的御宴,而是在自己的巡检司衙署。 “姑兄别来无恙!” 郭信亲自到正门外迎接,昨天才回到东京的李重进也是面带苦笑:“听说陛下在宫中要设家宴,本来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眼下见到意哥儿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意哥儿不会怪我无礼罢?” “怎会!姑兄与我是何等亲近的人,顾那些俗礼作甚?”郭信笑着将李重进请进衙门,两人的关系还真算得上是几年未见的兄弟。 “哈哈!一别多年,意哥儿倒是洒脱依旧。”李重进抬起手来,想要上手拍拍郭信的肩,又似乎觉得身份不太合适,只好改作往自己的胡子上抓了一把,令他的动作显得不大自然。 “军中闹剧却惹得咱们大费周折,姑兄一路远行,误了接风也就罢了,鞍尘未洗就来了差遣,着实是有劳辛苦。”郭信的语气亲热,与李重进联袂走进正堂,除了曹彬以外,其余吏书门皂等则全被郭信屏退在外。 “辛苦倒不打紧,只是突然被陛下叫到面前好一通申饬,叫我好生协助你们兄弟二人查明兵变实情,可实情究竟如何,我想我还是先在边上瞧着看罢。” “也罢,且等青哥儿与其他诸司官员来了,我再详细为姑兄说明此中事由。” 两人又寒暄片刻,曹彬在一旁偶尔出言奉承,李重进本就是个不大拘礼的人,三言两语后两人的关系又亲密地好像回到了当初魏州城外的军营。 李重进言谈间同样多有感慨:“不过陛下如今当真是天日之表,刚才我在殿上听旨,屁都不敢放一个,哪敢想那御座上坐的是舅父?” 郭信跟着附和,这时他看到许丰在门外不时探出身子往里张望,于是作了托词,让曹彬先留下作陪,出去问许丰有什么事。 许丰在廊下禀报:“王推官三人到了,正在前边签押房里。” 郭信遂跟着许丰去见那三名郭威为他选派的属官。签押房里,三个中年文官一同拜见,郭信挥手示意免礼,随即询问他们的历仕籍贯等。 待郭信将三人的名字和长相对上,便问道:“今日之事想必几位已有所闻,不知有何赐教于我?” 大抵是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三人说的都是些浮言,郭信便不再与他们多费时间,只令三人各司其职,在自己与几处衙门共同会审之后迅速走完流程结案上报,以期尽快了结这桩荒唐的兵变。 三人奉命而去,皂吏跟着就来通报侍御史卢亿等几个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官员到衙门外了。 郭信令皂吏将他们先请去正堂等候,随后对着许丰道:“父皇谕旨中虽未明言,但既然有司官员都来在我巡检司会审,应当仍是以我为主审罢?” “这是自然,殿下的官职、身份在会审者中都是最高,又对禁军事务最为熟悉,当以殿下为主。” “这还好说,”郭信低头凝思,追问道:“不过开封府与三法司参与同理此事皆有旧例可循,何以让刚回到京城的姑兄也参与其中?” “也许正因李将军刚刚回京,故而才能受此任用。” 郭信似有明悟,但还是继续追问道:“何解?” “李将军刚回京城,在军中瓜葛极少,又要去殿前军任职,自然能够排除相干人物和奉国右厢军情干扰。何况其也曾在禁军供职,熟悉军中诸事,倘若真查出今日之事在军中有什么更深的牵连,曹英等人也就无法遮挡隐瞒。” 郭信相信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角色,或许也属于郭威眼中‘曹英等人’中的一员,不过倒不是自己已经失去郭威的信任,这样的安排更多出于君王差遣臣民办事时,惯常会用的几处衙门相互牵制以获取实情的手法罢了。 “不论如何,等人到齐了先审再说。把那领头的两个都将都带到正堂后等着,再派人去问问皇兄何时能到。” 许丰得令而去,郭信心里却想:一群没头脑的军汉,到底有什么好审的? 回到正堂,刚到巡检司的侍御史卢亿、刑部员外郎曹匪躬、大理正段涛三人出来向郭信拜见,郭信接受拜礼,随后请他们在堂上入座。 正堂上首是巡检司郭朴和留给兄弟郭侗的两个位置,李重进和其余三人分坐两边,另外还有巡检司主簿王朴和两名吏员在边上备候咨询并作堂前记录。 这时郭信的目光注意到正在与大理正段涛侧首交谈的侍御史卢亿。郭信这时才想起刚才见面的属官王敏在调来巡检司之前也是侍御史,他和卢亿两人作为台院同僚应该很熟悉。 稍时郭侗终于姗姗来迟,一众人纷纷秉礼罢了,郭信便引他在自己身侧坐下:“既然人已到齐,咱们不如现在开始?” 郭侗问:“从何开始?” 郭信便让许丰在堂下复述了今日校场兵变的经过及目前了解到的缘由。 本以为大伙都会觉得荒唐可笑,不成想郭侗听后便很生气地道:“竟有此等目无君上、无知狂悖之人!父皇嗣继社稷,靠的是天命人心,岂是军汉们三言两语便可拥立?” 郭信瞧了一眼李重进和卢亿几人的脸色,毕竟涉及天子与拥立的敏感话题,能让他们表态的选择不多,李重进闭着眼不说话,代表三法司的卢亿三人则跟着附和了几句。 “今日之事确实狂悖犯上,不过了解其中情由,也多有群情裹挟之处,倒不似有提前串联、密谋之状,故而军中主将能够迅速弹压抓捕,如此容易就令其束手。” 大理正段涛起身道:“殿下久在军中,或不相闻朝廷法令及裁决刑狱之事。历朝司法举证,皆需物证、书证、勘验、检查。兵变一事或无需书证、勘验,但亦无法凭借殿下一人之言叫我等轻易判别。” “无妨,今日犯事军职最高者就在堂后,诸位审问便知。” “殿下明鉴。”段涛拱手坐回原位。 兵变中的领头者——右厢四军的两个都将被带上堂来,随即卢亿三人向他们问话,然而两人都不作回答。 “无耻武夫!”郭侗骂了一声。 郭信听着便觉得不大自在,这时曹匪躬建言:“此等人下官在刑部见得多了,只有先施以杖责,才撬得开嘴巴。” 王朴听后看了一眼郭信,见郭信点头,便从外面喊来侍卫将两人拖出去拷打。 沉闷的棍棒声传来,那两个武夫却也叫也不叫一声,只是蒙声受了。 两个都将被拖回堂前,卢亿等人再度询问,两人依旧不答。 郭信瞧着情况顿觉十分古怪,倘若兵变只是军汉们交谈时的一时兴起,两人何必连冤也不说一句?何况他们兵变号召的还是让郭威再登基一次——不过这回要轮到奉国军来拥立。 郭侗道:“我看不必再审了,此等恶徒已知其必死,不如拖入死狱,待父皇勾决后,在军中枭首以震慑军中犯上之心。” “如此草率想必不能向父皇交代,此外禁军将士得知我等不经细察就对犯事武将施加极刑,恐怕军情难安。” “意哥儿何须护着此等死徒?” 卢亿三人依旧没说半句有用的话,不论郭侗还是郭信说完,他们都只是点头或应和几句,郭信当即便也看明白了,这三人不想趟这遭浑水,只是来走走程序罢了。 只有李重进见郭信兄弟二人越说越快,隐隐有话锋相争的趋势,适时插嘴道:“其余犯事禁军现在何处?” 许丰禀报:“皆已收押在侍卫司狱中听候发落。” 李重进便道:“难不成每个都是铁嘴巴?且多传些人来问话,总能审到什么。” 于是郭信传令曹彬去侍卫司狱提人来,待曹彬再带了五六个军汉们到堂前听审,这回总算没人不说话,但却又杂七杂八说得太多了。 就如郭信预料那般,普通军汉多数是就凑着热闹喊口号、纯属武夫们常有的头脑发热。卢亿等人没审出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反倒听了许多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废话,只能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和郭信所说相差不多的事情原委。 待又审过一票人,天色都已近黄昏,卢亿便提议明日再来,这时郭侗也提议道:“既然犯事者如此众多,如皇弟所言,谕旨又有令我等细察其事,不如五处衙门各自把犯事者分了,待明日在各司逐一细细审问后了,我等再来碰头如何?” 卢亿等人都点头表示没有意见,郭信正欲同意,却见一直在角落秉笔记录的王朴突然站起身来:“入夜之际,军汉之中多有自恃勇武之辈,这个时辰押送各司,倘若趁夜走脱一二为害坊间,恐怕多有不妥。下官请诸位上峰明日再议此事。” 王朴所言很有道理,郭侗也不再坚持。 于是郭信当即拍板道:“既如此,且叫司狱严加看管,待明日我等再来会审不迟。” 郭信随后送郭侗、李重进等人离开,在与讲不清道理的军汉们瞎扯中耗费了整个下午,大伙神情都有些疲惫。 待一众车马从衙门前走过,不知何时来到郭信身边的王朴便开口道:“殿下不宜同意将犯事者交由各司去审。” “为何?” 郭信看向王朴,看上去已过而立之年的王朴,眼中却迸现着某种在赵匡胤和符昭信两个年轻武将身上似曾相识的神采。 王朴低声道:“若把人交给他们带走,在各家衙门里如何审、审什么都是各家的事,咱们看不见听不着,如何知晓带走的案犯会说些什么?记录在案的又是真是假?” 郭信拍拍脑袋,暗想今天自己头脑着实有些不清,先是没想到李重进为何会被郭威派来参与会审,现在又差点被郭侗着了道。 第二百二十章 兵变(三) 离开巡检司前,郭信先令曹彬亲自带人去侍卫司狱看守兵变士卒,随后又叫上王世良跟自己进签押房里做了一番叮嘱。 “尽快去派些人去盯着何徽,看看他会不会见什么人,倘若有人夜里出入其家,也要跟着去瞧瞧源头是何人。”郭信以手扶着额头把事情交代清楚,隐约觉得有些头痛。 王世良随即表露出认真的模样:“末将亲自布置此事,主公不必担忧。” 几匹快马很快就跟着曹彬前往侍卫司狱,王世良亦在渐沉的天色里不为人注目地离开了。 郭信独自待在签押房坐着想了一会儿,确认该办的事没有什么疏漏后才离开巡检司。等他走出衙门,已经快到了掌灯的时辰。 一行人骑马走在内城大街上,街面空空荡荡,虽然宵禁制度几乎已被废除,但因为去年的战乱和王章在前朝施行过于苛刻的税法,中原地区的商业远未恢复到盛时,此时的东京城在夜里并不热闹。 回到家里已是华灯初上,等候的婢女在后厅伺候郭信换下官服,跟着问道:“殿下今晚是去东院还是西院就寝?” 郭信抬头看了一眼婢女,见她年龄不大,但眼神里完全没有年轻女子该有的机灵神采,有的只是低垂的脑袋和一双畏人的眼睛。 她的手长得很大,但动作又像猫儿般轻柔,五官还算端正,但肤色晒得有些深,让郭信想起故乡太原府赤黄的土壤——也许在被人牙子带来东京谋生前,她本就是在农户的田间地头上长大的。 这个世道只要有口饭吃,大概随时随地能找来很多这样穷苦人家的女儿,与长在闺阁中的玉娘或四娘那样的小娘完全不同,生活的琐事和谋生的活计磨掉了她们的许多可能,在女子之美上能够凭借的往往只有年轻。 “就没有其他选择?”郭信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婢女。 婢女却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紧张还是害怕,回话也不大利索:“陛下身份尊贵,婢不知道…不敢…” 瞧着她的样子,郭信顿觉索然无味,打消了偶然升起的兴致,连名字也懒得问她,起身便道:“去西院。” 西院住的是四娘,这样的一天下来,欲望和情绪在心里压着无法发泄,令人胸膛发闷。 …次日郭信并没有去巡检司继续审案,而是以夜间受了风寒为由告病修养一日,兵变暂时托由兄弟郭侗在巡检司公堂审理。 “殿下此举十分高明,明面上虽不在场,实则侍卫司狱、巡检司衙门现都听命殿下,审哪些人、怎么审仍由殿下说了算,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 前厅里,许丰的恭维让郭信听了也有些惭愧,实际上郭信只是突然想起来李重进昨日的那番话——“先在边上瞧着看罢”。李重进刚回东京,短时间内搞不清状况,想要置身事外等瞧清楚再出手,自己又何尝不行? 他放下手里今早刚收到的符昭序的书信,开口道:“毕竟是父皇亲命的差事,我不能离开太久。今早提审的一批人审得如何,王朴那边还没有传话来?” 许丰摇头,郭信遂继续耐着性子等候,他虽然不在巡检司衙门,但时刻有衙役在巡检司与藩邸之间往返为他汇报,公堂上的事郭信在家里依然一清二楚。 不多时先来府上禀报的却是王世良:“何徽被带去巡检司问话了。” “好歹也是都指挥使,说带走就带走了?曹英和右厢的韩通他们就没反应?” 王世良不动声色地瞧了坐在一旁的许丰一眼,郭信知道他的意思,点头示意他无需避讳,继续说下去。 “昨日何徽从校场回家后便没出过门,今早开封府的人是直接从何家府上把人请去的,恐怕曹英韩通他们眼下还不知道这回事。” 如果兵变真的有鬼,何徽也许就是揭开这场谜底的引子,问题在于到底会牵扯到谁? 郭信定住心神,又拿起符昭序的信来看。信上称符家一行人已到济州,离东京只剩下不到五日路程了。 符家虽是武将世家,但看起来颇重视子女诗书教育,手上符昭序的一手好字就是明证,不过未婚妻符金缕的字似乎比两个兄弟写得还要好。 就在这时,仆人又来禀报,称右厢三军都虞侯王元茂登门求见。 王元茂很是恭谨地走上前厅,见到郭信生龙活虎的模样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赶紧拜道:“末将听闻殿下抱恙,特此前来探望。” 这厮出征在外风餐露宿时还好,回东京才两个月的功夫,就把身上的肉又吃了回来。 郭信语气不满道:“不在右厢上值,来我这儿做什么?” “右厢上下均已奉命停止演训,末将等都在家里等候兵变处置结果。” “出了这番乱子,右厢军情还安定?有无不满?” “安定的……听说陛下给史彦超的马军分发兵甲,敢不安定?不满倒是有的,都在说那帮吃饱了撑的货把大伙连累惨了。” 郭信皱眉:“都是传言,子虚乌有的事。父皇心里有数,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回去之后传话下去,军中不得再传这些谣言,否则以动摇军心论罪,我会从巡检司里调人去盯着这事。” 王元茂一脸苦涩:“末将遵命。” 见王元茂还是欲言又止,郭信便问:“还有啥事?” “末将斗胆请殿下庇护右厢二、三军牵连士卒。末将新到右厢三军上任,麾下都知道末将曾是殿下的亲信旧部,如今一应犯事者都收入狱中,军汉们遂都来寻找末将求情。不过此番事变,也确实由何徽的四军引起,余众只是受群情感染一时糊涂,绝无密谋串联情状,望殿下明断……薛、姚二人也是这个意思。” 说罢王元茂就把脑袋埋了下去。 “知道是不情之请,他两人不敢来见我,倒独使唤你来找我,下回不要做这么糊涂的事。” 郭信摸着下巴,继续道:“你们三人刚到右厢领兵,我也愿意为你们在右厢建立威信,只是整件事我还没看清楚,不能轻易做主。不过此事不论牵连发落到谁,也不会挨到你们头上,先放心回去罢,把下面的人看好才是正事。” “多谢殿下培植爱护,末将无以为报。” 把王元茂打发走,一旁的许丰便道:“既然有这层关系,必要时殿下可私下送王将军去侍卫司狱与其部下交代,令其部下被提审时在公堂上说一些殿下或许需要的话。” 许丰这人在东京毫无根基,且根据王世良禀报,在两人的某次谈话后,不论是否有意为之,许丰未曾再与住在进奉院里的符昭信有过来往,郭信因此渐渐接纳了他作为自己幕僚宾客的身份。 但相处日久,郭信也发现许丰或许更擅长琢磨“人”而不是具体的事。 于是郭信沉声道:“现在盯着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处置此事上谁都能作假搞鬼,只有我不能辜负父皇,若传出去也会让军中武夫们觉得我行事太不光明磊落的人,咱们没必要这样冒险。” 临近午时,郭信终于收到王朴从巡检司送来的报告,称郭侗等人当堂审讯了何徽和一批参与事变的士卒,依旧没什么结果,只是昨日用刑也闭口不言的两个都将在见到何徽时,却突然开口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兵变(四) 不多时,郭侗等人就派人前来请郭信去巡检司会审,郭信淡定地让许丰去前面打发了来人,随后却收拾一番,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巡检司。 京城各处衙门在上值的日子里都管饭,趁午时郭侗和李重进等人在后堂用饭休息时,郭信先在签押房里与几个属官见了面。 王朴很快就将公堂上的事解释清楚:接连审了许多犯事军汉,供词基本一致,大伙本来都已经认可此事没有什么更深的牵连,单纯是底层士卒自发闹事而引起的闹剧。 然而就在带何徽到巡检司补充人证时,兵变中领头的两个都将见到何徽不知何故被带到堂上,忽然表现得神情十分紧张。李重进见状当即令人带何徽退下,向两人诈称何徽已经认罪,于是两个都将被诈出了新的供状:军中传言官家要拆分奉国军精锐以隶属殿前军,何徽私下吩咐他们以请赏拥立的名义挑动军情,为奉国军拿回应有的赏赐,顺带劝官家不再拆分禁军,承诺事成之后补缺本军指挥使。 昨天校场上何徽是在演戏?那厮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但郭信随即意识到重点不在这儿,随即问道:“听说是去何徽家的是开封府的差役,带何徽来是兄长的授意?” 推官王敏道:“不是。叫来四军主将问话以补充人证是侍御史卢亿的主意,只是卢御史手下没人,差遣巡检司的属役兵士又要先去藩邸禀报殿下,大皇子这才直接命手下开封府的人去办了这趟差事。” “难怪。”郭信若有所思,又问:“我想起来王推官先前也在御史台,与卢亿应该很熟?” 王敏摇头道:“差事不同,只算得上点头之交。不过此人精于刑律,颇有才名。” 郭信遂不再问。这时大概是觉得两位同僚都发言过了,判官崔颂找到机会插话道:“既然起事者完全没有作兵变该有的准备和计划,那两个都将完全是送死鬼。何徽为什么这么做?” 郭信道:“我也不知,但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查清原委秉奏父皇。” 稍时,三个属官告退准备再次升堂,郭信则对留下来的许丰和王世良道:“其实我已想明白了,右厢兵变还是在针对我,何徽是受人指使。” 许丰道:“殿下既然已不在禁军典军,兵变如何能牵扯到殿下?” 郭信冷声道:“当然牵扯不到我,但能牵扯到新到右厢上任的薛得福、王元茂他们身上。奉国军左右两厢四个军、小半数的都指挥使都是我的旧部,整个东京城,谁最不愿我在军中势力太大?” 在场二人都是聪明人,郭信虽不明言,但瞧二人的表情郭信就知道他们心里有数,而两人既不提出其他疑问,郭信当下觉得自己的推断应该很有道理。 这时后面衙署正堂上的声音传来,郭信临时改了主意,与王世良吩咐了两句,又叫许丰去给曹彬带话,随后就在签押房换上官服往正堂大步而去。 还未走上台阶,郭信便朗声道:“军中流言四起,在京驻泊禁军何止数万,倘若有人趁机拱火,再激兵变,我等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宫中陛见?” 说话间郭信已经走上厅堂,坐回到他的位置,环顾堂上还在愣神的众人,再度厉声追问道:“诸位还等什么?” 郭侗偏过身子来,上下打量道:“意哥儿的病好了?” “弟偶感风寒,听说犯事者竟称,急火攻心之下,风寒自然消退了。” 这时大伙都回过神来,卢亿问:“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必须尽快处置犯事禁军,以安军情!”除了在战场上发号施令,郭信在人前其实很少显露出这样不容置疑的姿态。 郭侗道:“可那何徽死不承认指使,该如何办?” “攀扯!”郭信断然道,“本朝厚待禁军,如今竟在校场哄闹兵变,可见那两员都将是何等不忠,如今又意欲攀扯出本军主将抵罪,岂能信之?” 郭信说着转头看向郭侗:“皇兄有何高见?” “也许是这样……只是既然犯事者已经称受何徽指使,如此轻易就言其无罪,恐怕无法向父皇交代。” “无妨,我刚才已令巡检司左都押衙王世良前去何徽家搜捕罪证,右都押衙曹彬前去奉国右厢各司查访何徽有无不法及密谋情状,倘若一无所获,我看何徽当属无辜,皇兄以为如何?” 郭侗皱眉不语良久,终于道:“就按照意哥儿的主意办。” 郭侗的回答瞬间让郭信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既然何徽无意间被供了出来,继续追查下去,不论何徽早有准备继续攀扯奉国军的其他人,或者干脆供出真正的指使者——不论如何他都是死路一条,但对自己兄弟二人也都是风险和麻烦。 至于让王世良和曹彬去查找罪证,结果肯定是没有。 兄弟二人达成妥协,李重进便出言道:“我同意殿下所言,此事不宜再拖了。何徽有无罪状暂且不提,但其余犯事者如何发落,你们大理寺和刑部该拿出法子来罢?” 于是负责断刑的大理寺正段涛依据律书先后列举了几条刑律,无外乎举事者以各种刑罚处死,从犯依据不同罪名杖责、流放、处死……百年间持续不断的底层将士犯上作乱早就让人们风声鹤唳,兵变与谋反几乎无二,都是重罪。 “不如尽数诛杀。”郭侗轻飘飘地一句话,在场的人一时却没法附和。 百余名在籍的正经禁军,身后在东京的家眷不知有多少人靠他们养活,何况军汉们在军中都是袍泽弟兄,彼此家眷又多有互相照顾、沾亲带故的情况,杀掉这百余人,日后受影响的、骂娘的可不止百户人家。 郭信暗道:自家兄弟是不太熟悉武夫们的生活。当初史弘肇还活着时,主持东京司法倒也总是杀得人头滚滚,往往犯了小事也一律死刑,还要株连全家一同处死。不过史弘肇杀的都是民,不是兵。 还是老成持重的卢亿清清嗓子,开口打破沉默:“段寺正所言此类峻法过于严苛,早已不堪其用。当今官家临朝,讲究的是宽仁减刑、讼简刑清,杀戮太重有悖朝廷近来施恩之策。” 郭侗不满道:“卢御史何以称刑律不堪用?” “禀殿下,本朝尚未修律书,所行《兴律统类》乃臣兄卢价在前唐时所编,《大中类统》亦是臣族叔卢损在前晋时详定汇集而成,故臣知其多也。” 郭信闻言略感惊讶,难怪三法司在本案中要以卢亿为首,王敏也说卢亿精通刑律,原来这人本就是法律世家出身。 不过郭信当即听懂了卢亿的话,律条都是几十年下来早不堪用的东西,具体如何决断参考律条没多大用,还是要会审的几家衙门先达成共识,而后再秉奏宫中定夺。 于是郭信略作思量,提议道:“此番事变,为首两员都将当以谋逆罪处以极刑。至于余孽可按军法,视其作为,以犯上或违命论罪,如此或可安定军民之心。” 三法司的三人一番交头接耳,很快就出言赞同,李重进当然更没意见,郭侗见状也跟着表示同意。 正在此时,王世良和曹彬也回来了,当即禀报称在何徽家中未发现任何罪证,右厢各军上至都指挥使,下至营房小校,都未曾听闻何徽近日与部下都将有可疑行为,更没听说军中有阴结乱党的情况。 至此兵变原委都已‘查明’,五名谕旨钦点的会审者认同了两名都将私自唆使部众闹事的定论,接下来则是为犯事者逐一定罪,待郭威和政事堂准可后施加刑罚,属于大理寺和刑部的差事了。 核对过王溥记录在案的内容后,郭信遂送郭侗等人离开,卢亿等人告退去忙接下来的事,李重进也匆忙要去宫里陛见,向郭威当面诉说兵变一事的处置结果。 只有在送别郭侗时,郭侗不急着走,在檐下屏退旁人和郭信站了一会儿。 兄弟二人无话,视线都不落在对方身上,过了好一会儿郭侗才微微叹了口气:“国朝初立,应当严肃军纪,当初大军入城剽掠也就罢了,如今连兵变这样的事意哥儿和他们竟也要继续姑息。武夫祸国已有百余年,我不认为继续这样下去是对的,有些事意哥儿不要怪我。” 郭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跟着附和了一声:“兄长看得长远。” “老人常言,看得远才走得远。希望我和意哥儿都能长远稳当地走下去。”不等郭信再次作出回答,郭侗便已经转身而去。 因为要符合礼仪规矩,郭侗出行已改为乘坐轿舆,郭信目送郭侗抬腿上轿,那个在宗亲同辈中最瘦弱的身躯随即消失在轿帘之后。 但起轿之后,那朱漆装绘的轿舆前有喝道,后有随行,一众人前呼后拥扬长而去,惹得道路行人侧目、车马避让,至于那里面坐着的究竟是一个身强力壮还是形容枯槁的人,似乎根本没那么重要。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还是我来 兵变处置后的次日,又逢每隔五日的常朝,郭信略有忐忑地站在臣僚之前,心里默想着如果有人抨击自己纵容兵士应该如何对策。 好在百官压根没提就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兵变,大抵是因为兵变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又或许因为处置此事的是大周两位皇子。 各部官员陆续禀奏了许多事,但又都没什么要紧的事。随着年末纷乱的时局逐渐安定,北方河东河北一线的防线也日益稳固,破损不堪的官僚机制开始重新运转,朝廷的治理随之走上正轨,大周的一切看上去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退朝之后,郭威果然在文德殿里召见郭信前去文德殿陛对。 文德殿外,郭信、郭侗和李重进,以及参与了审理兵变的卢亿等人都到齐了,内监称官家正在与宰臣面对机宜,于是几人又稍等了片刻,内监才引几人一并入殿参拜。 郭威面前的御案前压着许多案牍,殿内陪侍的是宰相王峻和枢密使范质。内监用并不高昂的声音禀报郭信等人宣到后,郭威也未从手中的案牍抬起视线,只是微微扬起下巴表示知晓。 郭信见王峻和范质在场,便猜测郭威刚才与二人在殿上所言的机宜应是军事。 果然一行人行礼罢,郭威令内监为众人赐座,随后便问郭信:“王彦超奏报称再有五日攻下徐州,二郎知兵,以为其然否?” 先前朝廷两个用兵方向,一大一小,一北一南,除了晋州便是王彦超征讨徐州叛乱——起因是湘阴公刘赟在即位路上被杀后,留守徐州的部将据城反叛。 论及武将本行,郭信自然关注着两场战争,即使突然被问到也心里有数,稍稍思量后便道:“徐州之战,关键却不在徐州,而在晋州。徐州一座孤城,所凭借者只有汉军大举进犯以南北呼应。至于汉军不久前在晋州一败之后,短期内再想南下有所作为已是笑谈,如今消息传到徐州,徐州何必继续坐困孤城?攻城以攻心为上,儿臣以为,徐州守心尽丧,就差王彦超的最后一脚。” 郭威哈哈大笑,回首问两位枢密使:“朕的儿子知兵否?” 王峻随即附和:“殿下英才,臣不及也。” 范质跟着道:“正如殿下所言,守心尽丧,城即可破。臣奏请发晋州所俘汉军往徐州城下劝降,使城中叛将晓谕汉军兵败非虚。” 郭威当即应允,又交代了一番口谕,很快回到召见郭信等人的正题:“兵变一事令人闻之诧异,可见曹英他们治军是何等颟顸懈怠?” 郭信低头不言,却见王峻离座伏首道:“臣等惶恐,发生此等事,枢密院亦有其咎。” “卿谋议枢密军机已是夙兴夜寐,何关卿的事?好在此事弹压迅速,处置得当,朕的两个儿子还是能干的。” 郭威提及两个儿子,口中依旧是夸赞,但郭信已渐渐学会从郭威的语气中辨别出哪些事是真的合他心意,哪些事又只是勉强合格。刚才说郭信知兵是前者,而此刻郭威对兄弟二人处置兵变的态度则是后者。 勉强交差,不输不赢,郭信心里做了一个自己也不大满意的评价,瞧了一眼兄弟郭侗,两人也像王峻的样子伏首拜道:“儿臣惭愧。” 郭威接着向卢亿三人问询了一些刑律之事,显然对当前依据前朝施行的琐碎严酷的刑律不太满意,但编撰新的刑统并不容易,且大周许多政策还未定下方向,眼下并不是修订刑律的合适时机。 郭威随后令一旁的曹记恩宣读圣旨:曹英、韩通及右厢参与兵变士卒所涉上级指挥使以上罚俸半年,何徽勒停本职,责授亳州团练副使。犯事两员都将及亲信十数人悬首市曹,余众则按军法从禁军中除名,各领杖责等刑。 王峻范质与李重进等人一齐领旨告退,郭信兄弟二人则继续被留在殿上。除了曹记恩和几名伺候的内监,殿内只剩下父子三人。 都是一家人,郭威似乎也不再坐得那么端正了,随口笑着提起郭信的婚事:“魏国公及宗正卿不日就要到东京,朕已令司天监赵修己择选良日为二郎成婚。” 不等郭信谢过,郭威却话锋一转,道:“不过近日有太常礼院奏称车、障、伞、扇等仪物皆不够婚礼所用,需令有司赶制贡奉。然而我家起於寒徽,备尝艰苦,如今一朝成为帝室,岂敢优厚供养而苛苦下民?故朕未准其所请,并令中外不贺,禁止各道进奉贡品,二郎应知阿父苦心呵。” “父皇仁德爱民之心,孩儿敢不知晓?” 郭信连忙抱拳应答,不过他本身确实也是不喜欢、也不享受繁琐礼节和大摆仪仗的人,这些事物容易让人产生某种拥有权力、超人一等的错觉,其实不过是虚荣罢了。二代和一代虽然都从豪车里出来,但人们的观感和想法往往截然相反——说到底能让人们打心底里高看一眼的,还是能力和本事。 而为将者必须清楚知道自己真正实力如何,否则在战场上很容易鲁莽犯错,这是经历过许多场战争后郭信明白的道理。 而郭威听后郭信的回答,竟在他登基以来人前时刻肃穆的面孔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惬意的微笑:“符家女迟不婚配,朕遵照两家先前婚约,仍让二郎迎娶为妻已是恩宠,二郎若不满此桩婚事,眼下也来得及。” 虽然听出是玩笑之言,但仔细想想符金缕在上层婚恋市场中应该确实不是好的选择,一来她曾经‘克死’了前未婚夫李崇训,二来拖延日久的婚约让她又徒增了几岁年纪。 既然双方都是大龄未婚,当初李崇训之死也与自己有直接关系,再回想到符家大妹的容貌身段,有这么多理由,郭信心下一凛:罢了,还是让我来吧。 离开文德殿,殿外已经等候了另一批等候陛对的官员,官员们向两位殿下执礼,随即就被宣到殿内去了。 郭威登基不久,就已在朝野留下勤政的美名,这个时代想做靠谱的人君也是十分辛苦。郭信心中感慨一声,转头迎上了郭侗投来的视线,相信自己这位兄弟心里其实也是相差不多的感觉。 郭侗告辞前去开封府视事,郭信则先去皇后寝宫问候母亲张氏,但到地方却没见到张氏,宫人告知张氏正在西宫陪李太后赏花。西宫郭信不便再去,只好留下话改日再来拜见。 前朝高祖刘知远还未发迹、李太后还是李三娘时就与张氏熟悉,并以姐妹相称……如今郭威仍奉李氏为太后,两个妇人相见彼此该怎么称呼?郭威突然和死掉的刘承佑成为同辈,那前朝驸马都尉宋偓不也成了自己的父辈? 郭信杂七杂八地想着这些事,再抬头看时,已经走出西华门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崔氏 草长莺飞的日子,空气里洋溢着阳光带来的和煦温暖,暖洋洋的日子叫人发困。 藩邸紧挨着穿城而过的汴河,汴水被引入内宅,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水潭,潭边遍植垂柳,没有楼阁,但临水台基上修有一座歇山顶的水榭。 天气暖和起来,郭信才恍然发觉藩邸还有这样一个春风熏人的好去处,等捱到了放衙休沐的日子,遂不再在前厅,而是在水榭内接见亲信和来客。 上午时先来藩邸拜见的是巡检司判官崔颂,是为请郭信为兵变处置案牍盖印一事。巡检司虽不常设,但办事流程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在处置政务后需加盖主官印信,并按时将案牍上报中书门下。 而午时郭信则还要这里宴请刚回到东京不久的侯益次子侯仁矩,当然还有郭信的义子侯延广和其母刘夫人。 这几天巡检司在许丰和几个属官的忙活下逐渐开始运转,还悬置在城中的兵变者首级令各部禁军都安分很多,加之郭信对赵匡胤等旧部的有意叮嘱,在郭信正式上任东京巡检使后不久,东京城内驻泊禁军的军纪整顿便卓有成效。 身穿便装的郭信坐在榭内,四面都有卷帘,但只有北边的帘子垂下用来挡风,放眼出去,此时晨间的阳光正好,周围的景致叫人心旷神怡。 不过郭信没有机会花费太多时间去凭栏欣赏春景,他身前的矮案上放着崔颂递上来的案牍,待他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便赞叹道:“崔判官写得很好,我没异议。” 说罢郭信便叫曹彬取印,在文末端正地施了一印。 “下官职责所在,殿下谬赞了。” 崔颂年纪不大,相貌平常,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中年男子,但实际上官职不低,家世也很好——出身清河崔氏,他爹崔协还曾在李嗣源时期做过宰相。 当今朝廷其实仍有很多过去的世家后裔为官,如前几天一同参与审理兵变的侍御史卢亿也是出身范阳卢氏,公堂上他曾提及到为前朝修撰刑律的兄弟卢价也还在本朝为官,现任吏部侍郎。 不过这些世家子弟经过乱世的杀戮,在朝野间的影响力早已衰落谷底,多数时候都比较低调。 公事结束,郭信便叫下人奉茶,习惯性地通过与下属作亲近的闲谈来拉近关系:“听说令尊曾在前堂明宗时做过宰相,经纶诗书之家,难怪敦美(崔颂字)有此文才。” 不料崔颂听后表情却不大自然,拱手道:“先父为官时,常因不精文字而被时人称‘没字碑’,下官因此发愤读书,终略有所学……身为人子本不当妄议尊亲,但在殿下面前诳言亦是不忠,下官惭愧。” 郭信一怔,随即面不改色继续道:“我是武夫出身,看重的正是忠义呵。” 彼此吹捧两句,再论及巡检司公事,崔颂与多数文官一样,倾向于遏制过于独立的禁军体系,对郭信上任巡检使后整顿禁军一事显得极有兴趣。 不过郭信对此只能不置可否,巡检司最多能够涉及禁军内部司法,职权还是太小,面对禁军这个庞然大物,一切改革都还只是空谈。 两人聊至兴时,郭信才缓缓步入另一个正题:“实不相瞒,我府上有一妾室也是清河人氏,当初落难太原府与我相识,或许敦美能为我寻访其亲族?” “竟有此事?殿下不如将其请来一见。” 郭信遂令人去将玉娘请来。 崔玉娘戴着面纱,款款施礼罢,郭信为玉娘引荐了崔颂,崔颂随即便与玉娘攀谈起宗族谱序。郭信听着两人不断抛出一个个相差不多的名讳,很快就通过复杂的联系算清楚了辈分——崔颂是叔叔辈的人了。 玉娘随即就以族叔称呼崔颂,崔颂自然不敢受礼,连忙拱手推辞,并向郭信道:“下官与娘子所在宗房无有往来,但已知娘子亲族大抵尚在邢州,殿下若是有意,下官即日便可修信一封,邀其亲族遣人来京城叙亲。” 郭信闻言一喜,本来并不抱太大希望,结果到头来如此容易? 一旁的玉娘自然也是欣喜非常:“寻得亲人,哪怕只是远亲,妾身终不再是在外的飘蓬了。” 郭信当即拍板:“如此甚好,就依敦美所言。那邢州族中若有良善子弟,也叫送来东京,在我麾下谋一差事还不容易?” 郭信随即又吩咐曹彬待崔颂写了信后,亲自从自己亲卫里选人和快马护送传信去邢州。 崔颂很快告辞而去,玉娘跪坐郭信身侧为他煮茶,言语间依旧十分动容:“殿下为妾身做了太多的事,妾身只不知该怎么报答。” 只是因为曹彬在场,小娘言辞十分谨慎,不敢更加大胆地袒露心意,但那顾盼间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曹彬察觉气氛变化,连忙告退道:“快到午时了,末将去前面看看侯家人到了没有。” 曹彬的脚步走远,郭信向四周观望了一圈,他早就发觉水榭处在台上,周边没有建筑躲藏,有人走近立马就能看到,其实是很适合私下交谈、密谋事情的地方。 这时微风吹过,玉娘鬓间的碎发也变得凌乱,郭信遂起身把周边的帘子都放了下来,因为临近正午,光线的原因使得从水榭内可以看到外面,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 郭信回到位置上,大胆把她温软的身体放在自己怀里,手上做着十分轻柔的动作,但声音却很正经:“为玉娘找到互相照应、走动的亲戚,这是之前就答应过玉娘的事。何况不久之后四娘的父兄会回京,符家更不必说,不能只叫玉娘一个人孤单着罢?” 玉娘不言,只是用明媚的眼神望着郭信:“妾身在侯家的时候,有段日子外面的风声很不好,常有传言说北军很快就要兵败。那时妾身就想着,倘若陛下和郭郎再也回不到东京,妾身也只有以死报答郭郎了。” 郭信手上的动作一顿:“说这些做什么?” “妾身以前不知道为何有人会愿意为另一个人而死,好像那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些。郭郎如今部下一定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你而死,但郭郎要记得我。” 玉娘贪恋似的缩在郭信怀里,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用手摸索到郭信腰间的束带便要为他解脱。 郭信低头看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一个世间美丽的女子坦然地当面谈论爱慕之心,这个时候任何犹豫都是一种冒犯。 郭信捉住那正要解开自己革带的一双柔荑:“我自己来,这样快一些。” 说罢他又抬头看了一样太阳的方位,最多巳牌时分,离曹彬那家伙说的午时还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