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的左手边》 楔 子 白天,学校门口的大街上永远都是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从一处来,到另一处去。有许多次,我站在这里,看来来往往的人、形形色色的脸和缤纷各异的衣裳,因为数量的巨大,眼花缭乱。 是这个城市著名的大学路,除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学,这里充斥着无数银行、书店、理发店、小吃店……路不宽,然而交通总是很拥堵,那些无奈而焦躁的司机习惯了按喇叭企图驱散行人,而行人总是视若无睹地在车流中横冲直撞。林卡说:在这条路上,两条腿的比四个轮子的要更有力量。 林卡是与我同寝室的姑娘,川妹子,嗜辣,皮肤却透明般晶莹闪光。在2000年之后,师兄们总是叹息着说:“戏剧系的美女绝种了,现在的主持人流行特型演员。”可是因为林卡,师兄们笑靥如花地抢先表达:“林卡是女超人,拯救戏剧系沦落的审美。”于是,入大学两年,林卡是当之无愧的“校花”,而与“校花”形影不离却又相貌平平的我便沦为当之无愧的“校叶”——红花总要绿叶衬的。 然而,好在我的高考成绩高——我以超过文化课分数线110分的绝对高分成为戏剧系历史上最“牛”的学生。我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个真理:假使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容貌,那你唯有以更加丰富的内心支撑自己的灵魂,以使其更加强大。 就比如现在——我依然不漂亮,大型校级文艺晚会、省级演出我永远不能担纲主持,然而每逢演讲比赛、辩论赛或者知识竞赛,我又是当之无愧的一号人选,因为我可以随时随地引经据典,而这又恰恰不是所有人可以具备的。 生命,似乎正在绽放它最动人的笑脸,以近乎玄妙的方式,昭示种种的可能与不可能。 我生活了两年的艺术学院是个让我无法形容的地方,因为太多的矛盾词充斥其间。比如:校园面积很小、舞台天地很大;外观楼宇陈旧、内里设备昂贵;总有人夜不归宿,住宿制度之严格却冠绝省城高校;很多年轻的人们走来走去,面容单纯宁静、阅历丰富纠杂……是最简单的大学时代,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早早成熟,心理素质突飞猛进。渐渐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对于这里,我总是不可扼制地怀有深深感激:因为我很多次这样想过——假使没有艺术学院,现在的我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隐约,还是可以记起一张脸,那样白皙的皮肤、清秀的面容,目光里有深深的冷。伴随着那样鄙弃、不屑的声音,响彻我的记忆: “陶滢,你不漂亮,成绩又不好。” “你毕业后能干什么?能做公交车售票员?” “或者,你可以去环卫局做城市清洁工?” …… 是记忆的碎片,然而清晰凌厉。仿若一些细小的刀片,貌不惊人的小,飞过去,甚至看不见伤痕。要过一小会,鲜血喷涌而出、筋脉悉数断裂,英雄倒地,惊惧着死亡——惟其小,才能够杀人于无形。 那么,或许正是因为了这些沉在记忆深处不欲怀想的岁月,我对今天所能拥有的一切,才怀有真诚的感念。 秋天的时候我把头发剪短了。 我似乎从未剪短过自己的头发,即便是在曾经那些最不修边幅的日子里。剪短了的头发柔顺地贴服在我的耳际,起风的时候会细细地飘动。我的头发软而细,一丝丝一缕缕地缺少坚硬的固着感。因为软与细,扎起来的时候就汇成那么小的束,任何小号发夹都可以将其固定,只轻轻一挽,便是孱弱纤瘦的髻。戏剧系和舞蹈系的女生大多长发飘飘,于是我剪短头发后很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先是老师们很惊讶地看着我:陶滢,你这是《实话实说》还是《开心辞典》? 然后是关系不错的师兄,这个系的、那个系的,看见了,惊讶很久,然后清一色带着惋惜感叹:陶滢,其实你还是长头发好看。 再后来连几个常常在餐厅里帮我占座位的小师弟都要说:师姐,你失恋了吗? …… 我终于无言以对:是谁说头发只能和爱情有关? 我的爱情,或许和左手有关。 我是个左撇子女生,从3岁学用笔、拿筷子,到今天,17年间,我用的都是左手。 吃饭、写字,主持节目拿话筒,都是左手。 在我16岁的时候,便有一个男生预言:“陶滢,你的左面要么不能坐人,要么就得坐一个甘心一辈子弯腰捡筷子的人。” 因为如果不这样,吃饭的时候,他的筷子便会掉到地板上很多次。 筷子,或是钢笔,掉落的时候溅出极其轻微的响,在我的记忆中,代表尴尬、委屈、惶恐、歉疚……我曾经,是从最尴尬、委屈、惶恐、歉疚的岁月中一点点跋涉出来,很努力才做到昂起头,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镇定自若地讲话。 为此,几乎付出了我整段少年时光作为代价。 不能再回忆。 因为假使真的要回忆,我不知道,那个为我预言的男生、那些生动如斯的画面,随着岁月的流淌,沉淀到了何方? 心里会有浅浅的疼,挟裹着那些再也无法重走的时光,起起伏伏。 想起一阕《一剪梅》,最后一句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或许,岁月是最无情的手,任时光催红了樱桃、染绿了芭蕉,更是把韶华人生抛在后头,然后,抚过去,覆上细细流年的尘埃。 多么巧,16岁,我的绰号便是叫作“大樱桃”。 第一章 1-1 十六岁时,我的绰号叫作“大樱桃”。 樱桃,是我的名字“陶滢”的谐音。我的同桌夏薇薇说:“陶滢,你和樱桃还真像啊!你知道吗,樱桃的保险期只有不到20天,所以是最最容易腐烂的水果。”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高高昂起头,白皙的面孔和修长的脖颈一起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在上午灿烂的阳光下镀上金色边缘。 而在我周围,会响起零零落落被压抑住的笑声。 我不理她,只是低下头很努力地看一本书。可是书上的字我一个都看不进去,因为周围那些刻意掩饰的笑声让我的大脑里涨满支离破碎的尴尬与耻辱。我的手在轻轻地抖,有什么东西濡湿了我的睫毛,可是却又梗阻着,哪怕眼眶渐渐酸涩,也不肯涌出来。 十六岁,这就是我委屈的青春。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反抗呢?十六岁的我有张胖乎乎的脸,脸上还有些影响视觉效果的青春痘;成绩不好,在71人的班里考六十几名;也孤僻,只是一个人偷偷看很多课外书,被老师抓到很多次,检讨写了很多份。不美丽,不聪慧,不合群,不上进,所以没有人喜欢我。 并且,在不美丽、不聪慧之外,我还是个左撇子。 虽然我的手和任何女孩子的手没有区别——白皙、修长,看上去还很纤细。可是,我的左手,它有它的灵魂:它像别人的右手一样,可以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可以在课本的页眉页脚画很多栩栩如生的动画小人,也正是因为这些,而显得太过与众不同。 没有人愿意坐在我的左手边。 因为那将意味着:当别人抄笔记抄到热火朝天的时候,只是不经意间,被我左边手肘一碰,一行字就此歪开去,万劫不复。甚至于“啪啦”一声响,手中的笔便落到了地上。或许只是很脆、很小的一声响,然而因为频繁,却总能换几分目光:同情的、厌烦的、幸灾乐祸的。千奇百怪的目光,挟裹一点难为情,让我变得愈加尴尬。 所以,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同桌。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夏薇薇故意放大的叹息声,以及她的抱怨:“樱桃就是容易烂,粘乎乎地讨人厌。” 我咬紧牙关,沉默。只是一只手把手中的笔紧紧攥住,直到手背上露出清晰血管的脉络。 十六岁,这就是我隐忍的青春。 夏薇薇是那样的女孩子——从省城到我们这个海边小城来借读,家境一定是不错的。虽然不漂亮,不拔尖,但样样都算说得过去。是喜欢说话的女孩子,习惯了随时随地表达自己的见解,哪怕是那些刻薄的评价。 而且我知道,为了换座位,夏薇薇至少找过班主任3次。只是班主任并没有同意夏薇薇的要求,她只是互换了我和夏薇薇的位置——现在,夏薇薇坐在我的右手边。于是,我再也没有碰掉过夏薇薇的笔。 可是因为教室小,横向的每两排课桌是挨在一起的。而班里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两周大家的座位就按照顺时针的方式向右挪一排,据说这样可以保护视力。于是,每两周就有人要挨着我坐,也就总有人要被我碰来碰去。 渐渐地,我习惯了看左手边同学皱眉头的样子,或许还有不耐烦的牢骚声。 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呢? 16岁,生命的全部价值在于上课和考试。成绩好的时候会很开心,成绩不好的时候却只能对自己表示忧伤。 对话常常是这样: “你第几?多少分?”语气平静,带点关心的好奇。 “不能说,丢死人了,还是你好,九十几?”艳羡,或许还有几分脱不掉的小嫉妒。 “不顶事,九十几也考不上大学,我偏科。”说着说着,终究还是拐到高考上来。 大家都是这样走过的吧? 可我不是。 十六岁,我不喜欢那些翻来覆去换汤不换药却仍然让我听不懂的习题,不喜欢那些满嘴都是“大学”、“高考”的神经质一样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这样肯定考不上大学,可是我也不知道考上大学会有什么好处——因为我压根不知道我该考哪里、学什么,对我来说高考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命题,忽略得久了,渐渐也就觉得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每天到学校里上课,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不过是因为除了上学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到哪里去。 看得出来,班主任王老师对我很头疼。 就好像现在——这是王老师本月第三次站在我面前大发雷霆。 “陶滢,你还要不要高考了?”王老师花白的头发气愤地颤抖着,她的手里抓着我刚看到一半的小说,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是外语课,班主任王老师的外语课,而我却在看小说! 我起立,垂手,低眉顺眼。又不是第一次被抓到,早就没有羞赧或者沮丧。余光能瞥到周围的人:有人抬头,然而很快又低下,埋头看英语课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未来,我和他们毫不相关。 “陶滢,叫你家长来。”老王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可我还是能感受到巨大的能量,或者说压力,在我周围郁积。 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这时候,在我左前方的位置,有一道目光看过来。或许只是不经意,可是我抬头的瞬间,突然撞上他的目光。 那一瞬间,突然呆住。 是张怿?! 是这个班里,唯一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狼狈、尴尬的那个张怿啊! 我的脸瞬间红了,好像终于想起什么一样,恨不得有一条地缝突然裂开,把自己埋进去,越深越好。心里只想着:你为什么要回头看?为什么偏偏是你回头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头看?又为什么看的偏偏是我? 一颗心,一颗那么不知悔改、无所谓的心,好像深海沉船,顷刻间便已坠向无边深渊。 1-2 我们班的张怿,就像一则传奇。 他是这个年纪的男生里为数不多的乖孩子之一:永远按时完成作业,认真回答问题,笔记一丝不苟,总是把校服扣子全部系得规规矩矩的,左胸前认真佩戴校徽。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桦,树叶子被阳光照耀,反射出金灿灿明亮的光。 帅气的男孩子,在16岁这样的年纪本身就很引人注目。而假使他的学习成绩又很好的话,那简直就是相当完美了。 张怿偏巧就是这样,刚结束不久的全市中考,他是全市第一名。 他坐在我的左前方,从我的座位到他的座位,直线距离不到1米。我只要抬起头看黑板,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见他的后脑勺,还有右边的脸颊。他回答问题的时候,普通话很标准,声音很好听。 我很喜欢他。 喜欢往往是有原因的,是悄然增长的情绪,在不经意的时刻突然破土而出。 那是刚开学不久后的一个周六,不放假,因为要补课。所有同学都在复习功课,我照例又在看小说。 夏薇薇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她自己说过,一个女生可以笨而美丽,也可以聪明而丑陋,但假使不美丽又愚笨的话,那才真是无药可救。 而我偏偏就是那种无药可救的女生,所以被厌恶也是天经地义。 课间的时候我去上厕所,随手把小说塞到桌子下面的桌洞里。因为是随手放上去,所以没怎么放好,后来想起来,当时那本书露出一角,斜斜地放在书包上面,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掉下来一样。这种十分危险的地理位置,是事件得以发生的条件之一。 是在我回教室的时候,就在我将要踏进教室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了老王的背影,她在同学们身旁走走停停——看看这个的作业,看看那个的课本。 就在老王快走到我座位旁边的时候,夏薇薇猛地晃一下桌子,“啪啦”,那本课外书就掉在了地面上! 我不由自主地在教室门边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老王的视线因为这本书而突然掉转过来,那一刻,站在门口的我要很努力,才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 那本课外书,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两排课桌之间的地面上,浅浅橙色的封面,不怎么用低头就可以看见上面清晰的书名:《小王子》。 那是妈妈带回来的新书,中英文对照,彩色插图,精美得很。我喜欢极了,已经看了很多遍,那只痴情的狐狸、那朵骄傲的玫瑰花,它们在遥远的星球上,孤单而又执拗地守望爱情。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故事发生了关键性的转折——正在做习题的张怿看见王老师走过来,急忙站起来请教一道英语问题。站起来的时候他被椅子绊了一下,顺势就往后退了一步,恰好就踩在我的新书上! 我站在门口,清楚地看见他愣了一下,低头,捡起了那本书。 王老师也在这时走了过来,她看见张怿捡书,便问:“这是你的书?” 令我没想到的是,张怿居然点了点头。 然后,我清楚地听到,他说:“中英文对照的书,我在练习阅读理解。” 王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低下头,开始认真地讲解起英语题目来。 我的一颗心,一点点,回复到了正常的位置。 那天,我很认真地对张怿说了一声“谢谢”。 可是张怿没有什么表情,他点点头,用手擦擦被踩脏了的封面。 他说:“对不起,我就是觉得踩脏了你的书,有点不好意思。” 他顿了顿,又说:“这书挺好看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被那么多女生偷偷喜欢着的男孩子,突然愣住。一股暖流悄悄流淌开去,在严冬干燥的空气里,润物细无声。 或许,只是那么一瞬间,我悄悄地喜欢上了我们班最优秀的男生张怿。因为这些原因,我不仅不恨夏薇薇,反而有些感激她——感激她让我和张怿有了那么一点点擦肩而过的机缘。 于是,十六岁这一年我有了生命中第一个秘密——我在那个浅绿色、带一把小锁的日记本上,安静记录那些关于灰姑娘和王子的幻想:灰姑娘和王子,他们在华尔兹的裙摆和旋转里,目光相撞。12点钟响之后,灰姑娘遗落了水晶鞋,而王子弄丢了灰姑娘的踪迹。 在我的幻想里,我是灰姑娘,张怿便是王子。 所以,我不怕所有人蔑视的目光,却独独害怕左前方的那个男生任何一点的不屑。 是因为喜欢,所以那么在乎。 可是,如今,张怿,你该多么鄙视我? 1-3 稍晚一些的时候我到家了。我家所在的小院掩藏在一条小小的胡同里,胡同口长着几棵很粗壮的芙蓉树,一到夏天就盛开粉红色絮状的花朵,把空气染成甜蜜蜜的味道。于是,人们就把这条小胡同叫做“花树里胡同”。我住在37号院,是个不大的院子,住着四户人家。多少年了,老人去世了,小孩出生了,这四户人家的组合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我推开院子大门的时候,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 外婆正在往饭桌上端饭,听见声音,没转身就说:“小桃回来啦?” “小桃”是外婆给我取的乳名,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是8月,外婆抱着我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医院外面的马路上到处都是果农在卖桃子。那些硕大的水蜜桃,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外婆说,我们家的小丫头真是像水蜜桃一样水灵啊,就叫小桃吧。 从那以后,外婆就很固执地叫我“小桃”。渐渐地,周围的邻居们也开始叫:小桃、小桃、小桃……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要很努力地解释:我叫陶滢。 因为我记得妈妈说过:滢,就是清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家的女孩子,要有永远清澈的目光,和永远清澈的心灵。 而这样清澈的名字又是多么美丽的名字啊! 可是大家还是忘记我的名字,还是叫:小桃、小桃、小桃…… 渐渐地我终于放弃解释,因为我想,所谓名字不过是个标签。既然我还是我,那么陶滢还是小桃,或许并不重要。 晚餐是外婆拿手的红烧茄子,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道菜。可是今天的红烧茄子因为老王的“召见”而变得有些怪味道。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鼓足勇气告诉外婆:“我们老师让家长明天过去一趟。” 她认真看看我:“你闯祸了?” 我扁扁嘴巴,看她一眼:“你看我像么?” 她不信:“那让我去干什么?” 我只好说:“老师要和每个同学的家长都聊聊。” 她将信将疑:“真的?” 我点点头。 她一只手抓着碗边,另一只手用馒头去蘸盘子里剩下的菜汤,边蘸边问:“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4点,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就是我们班教室对面的那间办公室。” “噢,晓得了。”她嘟哝着,我抬头看看她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走出房间,听见外婆在给我妈打电话。我趴在门缝上,耳背的外婆嗓门很大,所以我听得清清楚楚。 外婆说:“老师让家长去,本来该是你们做父母的出面的,到头来还要找我这么个什么都说不清楚的老太婆,真没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 她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抱怨父母把我扔到她身边,抱怨父母很久没有回家,抱怨他们走得太远,对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 我听不下去了,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觉得鼻子有点酸,我看着桌子上的“全家福”照片,很用力地想要回忆起爸爸妈妈的样子。 可是很遗憾——如果没有照片,我总是记不清父母的模样。 只是听外婆说过,10个月,我刚刚断奶,妈妈就去了大西北;1岁3个月,爸爸也去了大西北。从那时候开始,我一个人学习长大——不太懂得什么是孤独的年纪里,孤独已经无处不在。36号院的殷然每个周末都有妈妈陪着去艺术学院附小学画画,她还时常发牢骚,想尽办法旷课。她当然不知道我也很喜欢画画,可是压根没有人关心我这所谓的爱好。到了上小学,我迷上了电子琴,可是也没有爸爸送我去学琴。渐渐的,除了读书,读很多很多的课外书,我似乎也就没有了其它的乐趣。这样想想,我的童年多么乏善可陈。 不过,好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书。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远在半个中国之外,不了解女儿的成长,也并不敢完全依靠外婆老眼昏花的管教。他们唯一的对策便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本后,那些充满诱惑的阅读世界。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反复强调阅读的幸福感,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规范我的行为,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止步于胡闹、顽皮之外,而只是静静地、安宁地翻阅书籍。他们应该感到庆幸,他们成功了——今天,对我而言,只有在看课外书的时候才可以感受到快乐。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和书里各式各样的朋友在交谈。 可是渐渐地,我的生活也因此而越来越单调、孤僻。我似乎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些色彩斑斓的课外书了——我上课时候看课外书,下课时候还看课外书,回到家里继续看课外书。就这样,72个人的高一(12)班,我的成绩一路跌到六十几名并稳居此列。这种状态基本可以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因为书,我是孤独的,可是又并不孤独。 我的朋友们,它们站在我的四周,静静地注视着我的成长——在我的房间里,四面墙上全都是书。书架是爸爸亲手做的,每个书架都有5层,爸爸小心翼翼刷上白色的油漆,让它们看上去显得明亮精致。然后,我们一起把上千本图书摆上去,仄密地挨在一起,如同整齐的队列,秩序井然。 我每天早晨起床,看见这些书,就会觉得很幸福:是这种没滋没味的生活里,单纯的幸福;是除了关于王子的幻想之外,我最美好的幸福。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梦想成真会怎样? 尽管,我总是那么偷偷地在日记本上记录那些与张怿有关的段落,悄悄地观察他——他读书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皱着眉头作题的样子……可是,优秀如他,对于我这样平庸、自卑的女孩子而言,好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遥远模糊。 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距离,会在50厘米之内。 所以,当我听到班主任宣布让张怿做我的同桌的时候,根本就是大吃一惊! 所有同学,都大吃一惊! 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下午四点钟,外婆与班主任老王的见面,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后来听外婆讲,老王那么恳切地给外婆讲了一个左撇子女孩的故事与尴尬。她想征求外婆的同意,让我自己单独坐一张桌子,在讲台旁边。 外婆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只是自顾自地讲起一个小姑娘的童年: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发高烧,甚至昏迷;父母不在身边,从小跌跌撞撞地长大,所有知识的学习过程都是同龄人的几倍长;终于学会写字,却还是个左撇子,怎么打都改不过来;不漂亮、不聪明的左撇子女孩,上学后总是被同学嘲笑,胖乎乎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她说,她从来不期盼自己的外孙女能考第一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识几个字就可以…… 最后,外婆哭了,王老师也哭了。 外婆说,王老师是个好心的老师。她当场表示:不仅不能让已经很孤独的我一个人坐,同时还要让她最得意的学生张怿做我的同桌! 她对外婆说,她相信张怿脾气好、有气度,他会对我这个从小孤独的左撇子女孩宽容一点、包涵一点的。 就这样,在这个11月,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左撇子的我,有了一个新同桌。 他叫张怿,他是高一(12)班最帅、最优秀的男孩子,是我浅绿色带小锁的日记本里,像小白桦一样挺拔的秘密。 第二章 2-1 刚成为同桌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静静地坐在张怿的右手边。 很多时候,我都佯装低头看一篇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课文,而我的眼睛连同心灵,都在偷偷看着他。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 有时候习题做不出来,会看见他紧紧皱眉头,用迷茫的目光盯着黑板。他的手里常常会握一支笔,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一顿一顿,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的时候,他在阳光的瀑布中沉默着思考。我一转头,可以看见男孩子青涩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运动。 这一切,都在我的余光中。从来没有直视,却悉数铭记。 又过几周,班里调整座位之后,夏薇薇坐到了张怿的左边。 他们之间隔一条窄窄的过道,每隔两周还可以做一次“同桌”。夏薇薇对这个结果显然是非常满意的,她和张怿讨论习题,谈天说地。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自然而从容,而我,不过是个低着头佯装看课本的偷听者。 我为我这样的偷听感到羞耻。 可是,在那个年纪,那样的我注定无法拒绝——无法拒绝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微笑。 倘若,你16岁的时候也偷偷喜欢过什么人的话,或许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喜欢,就是心底深处悄悄开放的花,掩藏在自卑的岩石后面,羞涩地露出一两枚花瓣,期待阳光的降临、神的青睐。 我从来没有指望张怿会和我说什么话,假使不说点“借橡皮用用”、“喂,你有三角板吗”之类的话,我们之间,或许更多的还是静默的姿态——静默,就是明目张胆的忽略,名正言顺的忘记。 直到那天的数学课。 数学课上我正在埋头苦读《平凡的世界》。老师在黑板上做板书,讲正弦和余弦函数。我把课外书压在代数课本下面,专注而投入。 然而,几乎是突然地,听到左边有人咳嗽。 我扭头,看见他歪着脑袋,身子微微伏着,缩在课桌上一大堆书本后面,从而躲避讲台上老师的视线。 他小声说:“小心点,老师刚才看你了。” 我心里猛地一热,好像“呼拉”一下子,有一扇窗户猛地打开,泻进来一室清新的空气、柔和的风。我的脸那么不争气地红了,我小心翼翼把课外书塞到了书包里,然后抬头听课。我得承认,很久以来,这是我听过的极少数课之一,尽管心猿意马。 下课后,他没有和我说话就去外面打球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他说声“谢谢”。 那天的日记里我悄悄写道:“这是我们成为同桌之后他第一次为我打掩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概,有点感激,也有点难过。感激的是他救了我,让我免于被当众责罚;难过的是,我终究没有办法成为他心目中美丽、智慧和带有强烈自尊的女孩子。” 是的,因为张怿,我开始尝试着思考自己被人排斥的原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灵好像会突然变得敏感。于是我渐渐猜到了同学们排斥我的原因:当我从老师一次又一次的批评与责罚中走过来的时候,当我一次又一次因为看小说的缘故而写检查的时候,在所有人眼里,我已经是个没有自尊,也不知道羞耻的女孩子。 16岁,因为高考的缘故,每个人都活得那么斗志昂扬。可是,相比他们而言,那令所有人一路奋斗着的高考、令所有人都为之拼搏的梦想,对我来说,不过是空谈,是海市蜃楼,看得见却摸不着。 所以,从一开始,我能回忆起的这个故事,或许就是一个没有梦想的故事。假使梦想能令我们的青春以及回忆变得五彩斑斓,那么从一开始,我的青春就苍白而又贫瘠。 但是我不知道,张怿的这次掩护,是否意味着他不像夏薇薇那么厌恶我?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上课的时候,我小心再小心,还是听到安静的教室里,“啪啦”一声清脆的响。 老师在讲台上激情四溢地朗读课文,被这响声打断,有点没好气地看着讲台下面发出声响的地方。前排几张脸扭转过来,好奇又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怿。夏薇薇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稍纵即逝,却还是被恰好转头过去的我看到。 可是,我却没有胆量看看张怿此时的表情。因为窘迫,我飞快埋下自己的头,一边在心里,第一次那么深切地痛恨自己是个左撇子。 这样想的时候,我可以用余光看见,张怿弯下腰,在那么多人的注视里,低头捡自己的笔。 我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他黑色茂密的头发,在我左手边,微微晃动。他穿着咖啡色的高领毛衣,在他弯腰的这瞬间里,他的背,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老师又开始朗读课文了,前排几个人也把脑袋转回去重新盯着自己的课本。只有我,尴尬而窘迫地,在朗朗读书声里,偷偷看我的同桌。 他捡起笔,用手擦了擦,几乎什么表情都没有,又开始看课本,记笔记。 我的心,忐忑地上窜下跳。 我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右边挪了挪,让自己的胳膊离他远一点。我这样移动的时候他看过来一眼,我低下头,感受到自己左脸颊燃烧的红。 下课铃响后,同学们绝大多数已经忘记了上课时候的小插曲,可是夏薇薇记得。 她看看张怿,再看看我,微笑着说:“张怿,你的脾气可真好。” 我狠狠瞪她一眼,觉得夏薇薇那张白皙粉嫩的脸蛋在这一瞬间好像老巫婆一样难看。 可是,张怿居然说:“她又不是故意的。” 我愣了。 夏薇薇也愣了。 过几秒钟,夏薇薇回过神来,对张怿说:“要是每天都这样你也受得了的话我就请你吃饭。” 她顿了顿:“我请你吃3块钱一份的辣椒鸡。” 她边说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或许也算可爱,假使我不是那么讨厌她的话,我想单是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我就该会很喜欢她。 可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张怿,他居然表情诚恳地对夏薇薇说:“夏薇薇,要是你不这么刻薄,我请你吃3块钱一份的辣椒鸡,怎么样?” “啪!”我听见夏薇薇把笔狠狠拍在课桌上的声音。前后排的同学显然被吓到了,三三两两的人扭转头看着她,然后再饶有兴趣地看看张怿。没有人看我,我是每个故事里的局外人,理所当然的无关紧要。 我看见夏薇薇的脸色涨红,她怒气冲冲地看着张怿不说话,而张怿若无其事地大声读课文,他的英语发音那么好听。我的心,小心眼的那颗心里,突然满满地溢出温暖的感觉来。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我照例是把凳子往外挪,我这样做的时候张怿看着我,他说:“陶滢,你这样坐不别扭吗?” 他比划一下桌子的大小:“这么大的桌子,往里面坐一点也没关系。” 他看我不出声,接着说:“不用怕,笔掉了可以捡的。” 就是这句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湿湿的,迅速蔓延。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还有淡淡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直到后来,我还是不可扼制地,很多次想起那一天——我生命中盛开着金色阳光的那一天,在我16岁的那一年,凝结成为一桢永远美好的照片。尽管,时间像条蜿蜒的河流,慢慢地淌过去,不再回头。可是,这张老照片却因为水流的濯洗而越发清晰、温暖、和煦。 相片里镌刻着那个课间,那个男孩子、那个女孩子,那句平凡的话——“不用怕,笔掉了可以捡的”。可是,就是这样的平凡里,却镌刻着骤然盛放的温暖。 如果你没有经历,你便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盛大的感动,汹涌涨潮! 2-2 从那以后,每天的每天,我都在忐忑不安里生活。 我小心翼翼对待我的新同桌,很在意地,使自己不要碰到他。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窘迫,有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我一眼,无声地告诉我:没关系,别担心。 我很感激。 可是,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在每天早晨早到一点点,帮他把课桌、椅子擦干净;上课的时候尽量斜着身子写字,这样撞到他的几率或许会低一点。我们就这样继续着我们的同桌关系,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提出换同桌。 可是,我和夏薇薇彻底结了梁子。 从那天以后,夏薇薇再也不正眼看我一眼,甚至也不看张怿了——我们之间突然间就结上了厚厚的冰墙,并且,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来得更加突然。 这天中午,下课后我们都去食堂买饭。长长的队伍里,她端着饭盒站在我前面。她声音清脆地说:“一份辣椒鸡。” 我探头看看盛辣椒鸡的盆,一共也就剩一份的份量而已。后面的同学看见了,也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 食堂里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买菜。夏薇薇买好了菜,转身要走。 我正要抬手给卖饭的师傅指我要的菜,突然,我的手臂一热,“咣当”一声,夏薇薇的饭盒就掉到了我脚下。 这是个多么意外的意外! 我完全愣了——这是个戏剧性的事件,可是多么不幸,戏剧的另一个主角居然是夏薇薇! 我在内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们的队伍出现了少许的安静,紧接着就是骚动,站在我身后的男生一个劲催促:“快买饭,别站着不动啊!” 可是我几乎完全傻掉了,关键时刻,我就是这么没用。 我抬起头,看见夏薇薇铁青的脸,从她的表情中能看出来她在努力压抑着怒火,她指着地上的饭盒,还有洒了一地的菜,一字一顿:“你赔我的辣椒鸡。” 我根本没有时间关注自己被烫红了的手腕,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让我从哪里再弄一份辣椒鸡? 我呆呆地看着夏薇薇脚下的饭盒,还有洒了一地的辣椒鸡,甚至听不到周围的响动。 我只是尴尬而局促地站在那里,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卖饭的师傅开始敲着大勺子喊“下一个,下一个”,我身后的男生终于等不及我的拖沓,越过我开始买饭。买饭的队伍自动顺延到了后面,只留下我和夏薇薇,在卖3元菜的窗口守着一份辣椒鸡进行不同风格的哀悼。 她还是重复:“你赔我的辣椒鸡!” 我叹口气,低头捡起夏薇薇的饭盒。然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张怿居然走过来,走到我们身边,站住了。 他看看夏薇薇,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又看看地板上狼狈而凌乱的饭菜。 或许只是几秒钟之后,他举起手,把自己的饭盒放到夏薇薇面前,在他的饭盒里,赫然是一份冒着热气的辣椒鸡! 夏薇薇吃惊地抬起了头,她看着张怿,而张怿微笑着。 他说:“已经没有辣椒鸡了,你要是想吃,我的这份给你。” 我有了短短的窒息,我猜夏薇薇也是一样吧? 可是马上,我看见夏薇薇嘴角嘲讽的笑容。她说:“张怿,真是奇怪,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张怿的语气那么平静:“都是同学,何必过不去。” 他的手还在擎着自己的饭盒,他把它端到夏薇薇面前:“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着,眼前的这幅场景突然让我那么憎恨眼前这个狼狈而无能的自己。 我抬头看看夏薇薇,却恰好撞上她怨恨的目光。 那目光,凌厉而尖锐,令我莫名地打一个寒噤。然而,就在我僵立的时间里,夏薇薇从我手里抢过自己的饭盒,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转过身来,看看还停留在原地的我们,大声问:“张怿,你对她这么好,是不是心里有鬼?”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看见周围有人停下了步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 可是接着,张怿说出了一句让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话:“她是我同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带一点微笑,很浅,然而清晰和煦。 我抬起头看着他,愣了。 夏薇薇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重重地“哼”了一声,走远了。 我的眼睛,悄悄地就蒙了层雾气。 我低下头,努力抑制眼眶里一些液体的分泌。然后我听见张怿熟悉的声音:“快买饭吧,都快卖完了。” 说完这句话,他走了。 我抬起头,透过迷蒙的视线,我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坚定的步伐,就好像12点的王子,他一转身,灰姑娘便有了梦想。 我的梦想,看起来很不切实际的一个梦想就是: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那该有多好? 2-3 那段日子,就这样变得以真亦幻起来。很多次,想起来的时候,真实得仿佛历历在目。 我力求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把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得真实美好。每个夜晚,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日记本的时候,我似乎可以看到当时的张怿,一次又一次,给我帮助和感动。 其实我想他不需要这个样子的。因为我是很多人都不在意的女孩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讨厌我,可是大家也没有必要刻意去记住一个总是排倒数几名的女孩子。大家对我全部的印象,或许仅仅限于每天下午上课前我的检讨——常常在这个时候,屡教不改的我,要因为自己的课外书被没收而宣读检讨书。 可是凭良心起誓,因为张怿的缘故,因为不想让他更加瞧不起我,我已经极大地减少了上课看课外书的次数。虽然,那些雀跃着想要努力钻出的懈怠感让我抑制不住地想要打盹,或者干脆就是瞪大眼睛也丝毫听不懂,可是,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看课外书的欲望。 因为我无法想象,当我再次被老师抓到的时候,当我再次走上讲台宣读检讨书的时候,张怿,他看着右手边空荡荡的座位和讲台上窘迫的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因为喜欢,偷偷的、默然的喜欢,我在16岁的某一天里,居然可以尝试改变自己依赖已久的习惯,这真是个奇迹啊! 不过,我还是在书包里放着课外书,每到我实在无法忍受的数学课上,或者课间以及活动课的时候,就如饥似渴地读着。 《平凡的世界》我开始读第二卷,勤奋敏感的农村少年孙少平,他终于高中毕业做了一名初中老师。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无法忘记第一卷开篇,那段关于两个黑馒头的描写。我闭上眼睛,似乎就可以看见一个同样处在花季、自尊心无限强烈的少年,家境贫寒,只能在同学们都取完自己的白面馍或者玉米面馍之后,悄悄走过去取走属于自己的两个黑色高粱面馍。那个年代的孩子们把三种不同颜色的馍馍分别叫做“欧洲”、“亚洲”、“非洲”,生动形象的绰号里却饱含着无尽的辛酸。我似乎可以看见,雨雪交加的日子里,一个男孩子走到馍筐前,拿起自己的两个高粱面馍,扭头看看旁边盛着乙等菜的盆子。他看四周没有人,就像小偷一样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碗里舀。雨水滴在盆里,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上眼,两颗泪珠慢慢滚下来…… 农村少年孙少平,他生活在和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虽然没有父母在身边,可是衣食无忧。而且远方的父母总觉得亏待了我,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买最好看的书、最好吃的食物。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孙少平在那么艰难的生活里都没有放弃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理想,而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理想?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或许太冷淡疏离了。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在我的左手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一扭头,看见张怿,他好奇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书。 我说:“《平凡的世界》,路遥的。” 这样说话的时候,其实我很想冲他微笑,可那么努力,仍然表情生涩。 他却高兴起来:“我听表哥说过这本书,他还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借的呢,没想到你有啊,借我看看行不行?” 我愣一愣,下意识点点头。 他笑着伸出手,从我手里把书接过去,翻几页,问我:“有第一卷吗?我得从头看起啊。” 我点点头:“明天带给你。” 他很高兴:“别忘了啊。” 我有点担忧:“如果被王老师知道了,会不会说是我把你带坏了?” 他轻轻笑:“不会的,这也是一种学习嘛。” 然后顿了顿:“只要不上课看,谁也干涉不了我们的课外阅读啊。” 他若有所指地看着我,我又不争气地脸红了。我当然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告诉我,有些事,只能在有些时候做,才有价值。 可是他不知道,课外书对我来说,或许已经如同罂粟——绚烂、诱惑,直侵入骨髓,无法割舍。 第二天下午,我把《平凡的世界》第一卷带给张怿。他小心翼翼装到书包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夏薇薇看到了,瞥一眼,没出声。 放学的时候,我照例是一个人背上书包往外走。走到校门口,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一扭头,看见张怿微笑的脸:“一起走啊。” 我有点犯晕。 我在想,我这样的女生,犯得着他对我表示这么多的亲近吗?再或者,仅仅是为了我借给他书看,而表示一种热情的感激? 想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就笑着晃晃脑袋。 张怿看见了,很好奇:“笑什么?” 我不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看他,挺拔、干净,目光纯净,不含杂质。 有一点点惶惑,在心里细密地涨潮,起起落落,偶尔会有一点点响声。 我仍旧不出声,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接一个听上去如此亲近的话茬。 他只好换个话题:“陶滢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 我看看他,觉得他有点没话找话。 他看着我:“你最喜欢哪一本?” 我想了想:“就是借给你的那本吧,我最喜欢那本。” 他“哦”了一声,说:“以后我想多借几本书,可以吗?” 我点点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何况,他是张怿啊。 正在这个时候身后赶上来几个男生,他们平时和张怿走得很近,包括坐在我前面的徐畅,他笑嘻嘻地看着张怿:“哎,走那么快干吗,重色轻友啊!” 我很厌烦地把头扭向另一边,听见张怿笑嘻嘻的声音:“别胡说八道。” 我急忙快走几步,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大概走出十几米后,我转身看他们,他们正在朝我挤眉弄眼,徐畅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接着,除了微笑着的张怿以外,那群男生一个接一个地吹起了口哨。 没多一会,他们骑着色彩绚烂的山地车,从我身边飞快地驶过。天已经慢慢黑下来,我只能隐约看见张怿坐在一个男生的车后座上,飞驰而过的瞬间向我招手。冷风差点吹飞他的帽子,他慌忙用手按了按,模样很滑稽。渐渐地,他们融在远方路灯的光晕里,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小点。 直到看不见。 第三章 3-1 又过几天,下午活动课,我读《围城》的时候,左手边的人用手肘顶顶我的胳膊。我抬头,看见张怿微微的笑。 他的笑容单纯干净,好似春末一缕热而明亮的阳光,带着含蓄的穿透力,一路照耀过来。 “这个,还你。”他推过来一本书,包着书皮,四角规整,每个角都坚硬挺拔。 我翻翻扉页,是我的《平凡的世界》第一卷。 “不客气。”我微笑一下,然后开始懊恼:为什么我没有夏薇薇那么甜的笑容? “下一本。”他伸出手,手掌摊开在我面前,修长的手指,食指上还缠一小块创可贴。 “手怎么了?”我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打球,破了,”他不在乎地看一眼,仍旧摊开手:“书啊,你答应借我的。” “张怿,你看书这么快,不会影响功课吗?你爸妈不管你?”我有点怀疑人和人大脑的构成存在本质区别。否则,为什么我看课外书就是无药可救,而他就算博览群书? “功课完成了,看书就算休息了,”他语气平静:“学生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你学习好,一俊遮百丑。” 他顿了顿:“初中的时候,我看漫画看得很疯,考班里倒数第三名。我妈用鸡毛掸子抽我,十二下,抽到我后背开花。” 我倒抽一口冷气。 十二下,他记得这么清楚。 他用手比划一下:“这么粗的掸子把儿,‘啪’地就断了。” 我失语。或许,我只是不想承认:假使我妈也能抽我一顿,或许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样一败涂地,一塌糊涂,一筹莫展。 可是,为什么,我的妈妈,她对我的成绩,可以不在乎? 心里悄悄滋长一点蚯蚓样的怨,细细地蜿蜒。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他顿一顿,目光一点点从明亮到模糊:“后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所谓好学生,考第一名,得奖,她再也没有管我。” “终于还是妥协了。”我瞥他一眼。 “可是妥协在许多时候不一定就是失败。”他解释,手在课桌上划拉着,没有规则。在下午的阳光下散开一点浅白的光。 “噢——”我应景。 “做个好学生,对你来说又不难。”他看着手中的课本,声音低而轻。 “听起来像我外婆在唠叨。”我取笑他。 “是真的,你这么聪明,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他仍然不生气。 聪明?自7岁上小学之后,这个形容词似乎距我越来越远了。机会?什么叫做机会呢? “做个大家认可的好学生,释放自己的压力,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这些机会不是没有。其实就像书上说的,自由是有纪律的自由,纪律是有自由的纪律,这世界上的事大概都是有规则的吧。” 太哲学了,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绕口令。 我沉默,虽然觉得他说的那个聪明的女孩子并不是我,可是却情不自禁地想: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建议? “和大家公认的规则对抗,可以成功,但未必快乐。有时候,妥协一点点,可能有意外的惊喜,”他看看我:“足够强大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 心底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塌,塌陷的碎片激起了陈年的尘埃。 我突然发现,其实他说得不是不对。 却觉得有些狼狈:我凭什么要听他说这些话? 带点指点,带点教诲,带点老成,带点沧桑,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同一平面上的人。 那么是不是说,如何走,都永远不会相逢? 心里突然又闷闷地疼,胸腔有点胀气,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很难受。 “不是要借书吗?记得按时还。”我把《平凡的世界》第二卷推到他面前,他愣一下,接过去。 我顺手从第一卷上扯下书皮,塞到他面前:“不必包新的了,这个还可以用。” 他怔住,继而接过书皮,用粘着创可贴的食指压住书皮边缘,一下下抹压。 “书皮包得这么好,仔细得像女孩子。”我打破僵住的空气。 他突然笑了,他伸出手,把书皮包到第二卷上:“我以为你嫌我多此一举。” 我看他一眼:“怎么会,别人帮我保护我的书,感谢还来不及。” 我们终于相视而笑。 隐约,看见夏薇薇飞快地抬起头瞥我一眼,目光复杂,而后又飞快地低头继续写作业。 我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3-2 男生的思路,永远和女生不一样。 比如,男生喜欢看《上下五千年》、《风雪定陵》、《世界十大品牌经营战略》…… 而我似乎也记得,除了我,同院的女孩子们永远不会看这些书一眼。她们只是兴奋而急切地想要在我的书架上搜索言情小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爸爸妈妈可以给我买《飘》、《安娜?卡列尼娜》这样涉及爱情的名著,却绝对不可能买一本言情或者武侠小说的。 那些书,那些带给我一个大大的世界的书,那些属于我一个人的书,安静地憩息于我的书架上,在我安静地房间里,如同一列列士兵,见证我经历过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 当然,也包括一场若有若无、含蓄美好的暗恋。 可是,如今,这些书,终于迎来了除我之外的第二个阅读者。 张怿看书的速度极快,在我书架上的书消化掉几十本之后,他期末考试考取年级第二名。 我有一点懊悔: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可以拿第一? 成绩公布后,我有一整天不和他说话。他察觉到了,不吱声。 直到憋不住。 放学时候,我在前边走,他追上来,没头没脑地说:“不关你的事。” 我心里一凛——我想什么,他居然知道。 我斜眼看看他,高个子长手长脚的男生,走路的时候挺直了腰,校服扣子仍然系到第一颗,胸前闪亮的校徽一晃一晃的。 “真的,不关你的事。”他重复。 “那就好。”话说出口,又觉得懊悔。这都说的哪儿跟哪儿嘛。明明想说一点好听的话,比如“我怕影响你学习”、“我替你担心”、“我希望你更好”之类的,却开不了口,说不出来。 偏偏到最后,还是个生硬而不讨喜的女孩子。 我几乎要对自己失望了:这样的我,果然极不可爱。 他快走几步,横到我面前,顿时,面前巨大的影子横陈,我险些撞上去。 抬起头有点忿忿地看他,他那么无辜地站在我面前,嘴角有微微的笑。站得太直了,让我恍然间发现彼此的身高差那么大。 “干吗不高兴?”他站住不动。 我看他,不回答。 我只是往左走一步,他看见了,往我左边挡一下。 我又往右走一步,他接着往我右边迈一脚。 我站住了。 下午的阳光下,暖洋洋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夕阳在他身后皱成一小团的红,阳光在他身上洒一层好看的橙色光晕。 “干吗不高兴,一天都不说话。”他还是问。 “没有不高兴。” “不高兴干吗不理我?”不屈不挠,不知死活。 “考试成绩不好,不开心。”说的也是实话吧? 他不接话了,只是低头看着我。我能感受到面前男生唇角的笑渐渐荡漾开来,逐渐扩散成好看的弧线。 “我帮你啊!”十分热情地建议。 我沉默了:是少女漫画里常有的情节吧?一个人替另一个人补习功课,渐渐地愈加亲密。 是我一直期待的场景呢,可是为什么不开心? 想一会才终于想明白:我们不平等。少女漫画里多是女生为男生补习,好像男生天资聪颖却又调皮,成绩自然不会好。可是到我们这里,居然是男生为女生补习? 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噼哩啪啦散了一地。 我抬起头,可以看见他殷切的脸,想生硬地拒绝,却又不忍。 他还是站在我面前,手抄在衣兜里等我的回答。他在阳光下微微眯一下眼,安静的、美好的,如同午夜十二点皇宫宴会上沉静而高贵的那个少年。 突然间就心软了。那些伤人的句子,莫名地就被咽回去。 我犹豫很久,终于还是说:“那么,谢谢你。” 一朵明媚的笑容在对面男生的脸上绽开。他轻轻吹声口哨,清脆得如同突然溅落的叶子,在山谷中砸碎无边漫延的沉寂。 他转过身,仍旧走在我的左手边。下午五点四十分——我偷偷看看手表,可以看见身边车水马龙的街市、熙熙攘攘的行人,而这个男生走在我的左手边,令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除此之外,世界安静如斯。 是“爱”么?我懵懂而迷惑地问自己。可是太久的自卑让我找不到答案。 我只能自嘲地笑笑,为自己的没出息偷偷羞愧——我本可以拒绝这种施予般的好意,可是最终仍是卑屈地接受。 然而,我后来想,张怿的内心,应该没有我这般复杂吧?他仿佛一株挺拔的小白桦,直冲向阳光和云霄,哪里来的繁复心思与勾心斗角? 那么,便是我的不好了:我的小心眼、我的放不开,在每一个傍晚、每一节自习课、每一次课间,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但,张怿是个极其耐心的老师。这一点,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要承认。因为他在我这样笨的学生面前,仍旧不厌其烦:每一条辅助线的变化、每一种解法的补充……那些方正而有力的字,在草稿纸上一行行匝密地留下来,如同青春那些确实而断然的脚步,捱过一步又一步,不停歇。 过一个月考试,我的数学成绩第一次爬上75分! 虽然满分是150分,可是对我而言已经是太大的惊喜。 张怿坦然而自豪地接受了我的答谢:当我请他吃麦当劳的时候,他边吃边说话的样子,笑得开心的表情,让我以为或许我们很早以前便已熟稔。这种错觉,几乎要让我以为:以前的我,不过是种错觉,而今天的这一个,才是真实的。 至少,今天的我可以说笑、吵闹,谈一点书里书外的话题,渐渐从课外书中蔓延开去,看上去活泼又聪敏。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还有这样秘密而丰富的一块心灵世界,如同一座后花园,小心翼翼地存在于我自己的世界里。 而张怿,他微笑着坐在我对面,听我说话,也说话给我听。 他谈那些书,那些闪烁着思想的片段,在我16岁的记忆里,如同一片又一片落进湖面的石子,在水面上轻轻弹跳,一下、两下、三下…… 一层又一层涟漪,执拗地,不肯平息。 3-3 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的生日也要到了,妈妈又寄来了大批的书做生日礼物。 我去邮局取包裹,取完出门的瞬间,穿越层层黑色头顶和各色衣裳的人群,只一眼,便不可避免地看见一株挺拔的白桦,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卓尔不群地伫立。 是张怿。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往邮筒里投,投完信转身的一瞬间目光扫过来,顿一顿,突然笑了。 隔着那么多人,他挥挥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他大步走过来。 他走到我跟前,看看地上的包裹,有点惊讶:“这么大的包裹,是你的?” 我点头:“我妈寄来的。” “这么多。”他不可置信。 我微微笑:“生日礼物。” 他一愣:“生日?哪天啊?” “3月6日,下周四。” 我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满不在乎。 他“哦”了一声,很快帮我拎起包裹:“我帮你拿。” 我挡住他的手:“我自己可以。” 他低头看看眼前硕大的包裹,又打量我一下:“就你这体格,还是算了吧,我帮你拎。” 说话间,手上早已运了力,稳稳地,包裹被提起来,而我只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或许是因为突然的偶遇增加了措手不及的成分,我们一路沉默。可是心里仍然有点莫名的小激动,就像放完鞭炮后夜空里迸射出的三两点火花,或者鱼儿跳跃时水池里溅出的几滴水——并不浓烈喷薄,却灵动鲜活。 虽然不说话,脚下的步子却都很快,一转眼就到了胡同口。我停住步子,他看我一眼,轻轻地把包裹放在地上。 我说谢谢,他轻轻笑一下。 然后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把它包到包裹外面的绳子上。直起身,微笑着对我说:“这样就不勒手了。” 而我到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手心勒出暗红色的一道痕迹。 我突然间觉得很感动,在感动之外还有点莫名其妙、无法形容的其它感觉,复杂地纠缠。 他看看我,挥手,说“再见”,然后转身走远。我目送他走远,直到变成看不清的一抹雾,渐渐消散。只余三月的芙蓉树,在他身后抽芽生长。 我拎起包裹转身回家,却突然看见站在院子门口的外婆。她看着张怿走远的方向,又看看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回院子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终究还是问了我:“今天那个男孩子,帮你拿书的那个,是谁啊?” 我不耐烦地回答她:“我同学。” 她又问:“他为什么要帮你拿书啊?” 我还是不耐烦:“偶然遇见了,就是从邮局出来就遇见了呗。” 她不说话了。 晚上,我回到房间里写日记。浅绿色带小锁的日记本在台灯下闪烁宁静的光泽。我提笔,记录那些动人的瞬间:那个温和的笑容、那道暗红的痕迹、那个如同雾一样散在街角的背影。 以及,外婆的唠叨和多管闲事。 我和外婆,我们在这个城市相依为命。 我的爷爷奶奶过世早,从我一岁的时候,就是外婆将我带大。 她是南方人,一直到现在说话都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据说,当年是因为外公的缘故,她才千里迢迢随军来到了这个没有长江只有海的城市。她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妈妈。可是,就连这唯一的孩子都不在她身边。她是个倔强的老太太,她嘴上从来都不说她对我妈妈的想念,可是我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要翻看影集,一点点,看着妈妈从4岁开始到40岁的模样。 当然我承认,她很爱我。小时候身体孱弱的我总是接连不断地生病。她不相信西药,宁愿在盛夏守着一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熬中药。中药的味道渐渐漫过一个院子,甘苦的香气侵略着我整个的童年。那些刺目的阳光、阳光下的外婆、不断摇动的蒲扇和小小的蜂窝煤炉一起组成一幅硕大的拼图——有太多细碎的缝隙,然而又完整盛大。 那些褐色的汁液,无疑是很苦很苦的。 许多次,我哭着把药碗扔掉,她还是好脾气地再盛一碗,骗我:“小桃,喝,喝下去外婆给你糖吃。” 她手里举着那么硕大一颗酒心巧克力,我伸手抓,她不给我。她只是把药碗塞到我嘴巴前面,哄我:“别喘气,一口喝下去就不苦了,喝完了我们吃糖啊!” 我就这么捏着鼻子,摒住呼吸,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苦涩难闻的药汁。喝完最后一口,她会把一颗剥好的巧克力塞进我嘴巴里,一只手给我擦眼泪。 她的手干燥、温暖、粗糙,擦在我的小脸上,有点疼。 那段日子里,她是我唯一的依靠。 于是,我总是扯着她的衣角不松手,因为这个缘故,她甚至没有送我去上过幼儿园,因为她实在受不了听我在离开她的刹那撕心扯肺的嚎哭声。她小时候读过几年书,所以就自己教我读书识字,背唐诗,也唱一些南方荷塘里的水乡小调…… 可是,这些都是很悠远的记忆了,现实是随着她年纪的增大,她越来越爱管闲事,似乎我的每一件事她都很好奇、都要管。不管是我校服领子没有洗干净、上学忘记戴校徽还是成绩不好,她都能日复一日地唠叨。从我的粗心马虎到懒散敷衍还有不勤奋等等。她的唠叨让我越来越烦她,习惯了顶撞她。 每当我顶撞她的时候,她总是很生气地斥责我,虽然无论怎么斥责总是那两句话:“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把你从小带到大容易吗,你自己的妈都不管你,多少年不回家来一次……”渐渐,就变成了我妈的批斗会。 可是,她生气归生气,往往过不了半小时就会烟消云散,继续开始新一轮语重心长的关怀、唠叨、斥责…… 她老了,她的背驼了,耳朵背了,头发白了。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随着年纪的增大,我和她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了? 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我们彼此之间的对抗却越来越强烈? 是因为不爱了,还是因为更加爱? 3-4 16岁的生日,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到。 书上说16岁是花季,可是,16岁,因为不远处的高考,生命中那些所谓的花朵只能孤独而脆弱地开放,让人触摸不到。 16岁的生日对我而言更是毫无新奇可言:没有妈妈送的生日蛋糕,没有爸爸的微笑祝福。从小到大,我只有外婆的一碗清汤面——外婆总是说生日蛋糕是祝外国人生日快乐的,而中国人还是要吃面条才能长长久久。渐渐地,我习惯,也就不再争辩。当然,也就没有了特别的希冀。 下午五点半,下课铃声终于刺破呆滞的空气,带一点凄厉的尾音,在千呼万唤中响起来。 教室里立刻变得凌乱而喧闹。 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张怿也在慢慢腾腾地收拾东西。很快,教室里除了值日生就没剩几个同学了。然而就在我准备离开座位的一刹那,一只手飞快地伸进了我的课桌抽屉。我有点惊讶地抬头,看见张怿站在旁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生日快乐!”他说。他的脸上洋溢着简单真挚的笑容,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我怔住了。 快乐,好像淡蓝色明净透彻的泡沫,一层层铺陈开来,在阳光下闪烁七彩的光芒。它们一层层翻涌,自下而上,将我紧紧包围。当心脏被这样美丽温柔的泡沫包围的瞬间,猛地扬一起急促的幸福感,好似一柄小小的锤击打心脏,在安静的空间里发出“突突”的响。 这是16岁生日里,我在这个小小教室中收获的唯一一份祝福! 或许辛酸,却因为这个“唯一”而显得越发弥足珍贵起来! “生日快乐,”他又说,然后指指我的课桌抽屉,微笑:“生日礼物。” 说完这句话,他背上书包出了教室门。我扭头看门外,徐畅他们站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张望着,看张怿出去了,此起彼伏地大声抱怨他的磨蹭。 我低头,看自己的课桌。或许,还是有那么一小会的犹豫与迟疑,带点惯常的自卑与难以置信——我的心脏从膨胀到紧缩,中间不过几秒钟。 我把手伸进抽屉,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在它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我几乎停住呼吸——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小房子! 门、窗、烟囱,每一个部件都清晰可爱,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的心,就像一个膨胀得马上要爆炸的泡泡一样,鼓鼓地膨胀着幸福! 那天晚上,我把这个水晶小房子放在自己书桌上,在日记本上临摹着它的形状。它在台灯的照耀下散发出七彩的色泽,安宁美好! 我这样临摹着的时候外婆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漂亮的小房子,脸上掠过一线惊讶的表情。 她说:“真漂亮!” 我冲她笑笑,没说话。 她还是盯着那个小房子,对我说:“你爸妈的电话,快去接。” 我看她一眼,而她仍然在看着那个水晶小房子,她弯着腰,微微地驼着背,凑近了看。 她的眼角有那么多的皱纹,暗示一些年华的消逝。 出房间的刹那,我不自觉地摸摸脸,有点怔怔地: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像外婆一样苍老吧?外婆也一定有过最美好的年华吧?是不是,如同我今天这样年轻而快乐?时间——原来是这样神奇而无法逆转的力量。 和爸妈的通话很快便结束了。 早已习惯。 我们的电话一向都不长。大段大段的沉默充塞着我们的交谈,甚至往往是妈妈的祝福与唠叨弥补着这些断裂般的交谈,使缝隙显得不那么巨大,使努力弥补的亲情看上去面目和蔼、温柔可亲。可是,却仍然掩盖不住一个事实:我们的心,一直、一直,那么疏远。 自小如此。 在我成长的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陪伴在我身边。家长会永远是外婆参加,周末也是外婆带我去公园。外婆力气小,不能扶我爬滑梯,我一个人摸爬滚打,摔过多少次早已记不清。对我而言,“亲情”这东西或许就是淡淡疏离,以及静悄悄不肯消散的怨。 有时候我甚至想:做一个孤儿又如何?如我这般,在父母习惯性的缺席中长大,不也一样活得很好? 我的心就这样渐渐冷而硬下去,对周遭的一切习惯了不信任。 可是,从这一天开始,因为一个水晶小房子的缘故,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我的一整颗心都拴在一个水晶小房子上,因为它的存在,我开始感觉不孤独!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常常对着这个水晶小房子傻笑。做作业的时候、看书的时候,一抬头,就不知不觉开始微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开始变得异常勤劳,至少开始每天亲手擦自己的桌子。我把小房子当宝贝护着,甚至不允许外婆再动我的书桌,惟恐她年老眼花把小房子碰到地上摔碎了。 你能理解我的小心眼吗?假如,你也从16岁的年纪走过,你会理解的。 因为那些蹦蹦跳跳的、16岁的小心情,如同色彩缤纷的玻璃糖纸,在每一段阳光下,绽放五颜六色的光芒。 16岁,我原不知道,可以如此美好。 第四章 4-1 和张怿的话渐渐变多。 虽然开头往往是不变的几个。 “书啊,我借的书啊,带了吗”、“我喜欢昨天那本”、“看过xx书没有”…… “英语作业借我看看”、“数学老师上课讲的什么啊”、“昨天那本好看吗”…… 一群男生渐渐开始起哄。课间、自习、活动课。我们彼此经过对方身边打招呼的时候,男生们眯着眼睛笑,“噢噢”地发出起哄声。我习惯低头坐下,然而余光可以看见,左手边的男生扬扬手,作势威胁身边起哄的男生。男生们“轰”地一下笑了,女生也窃窃地笑。 我唯有沉默。 只有在放学路上,才可以悄悄放下一些隔膜与负担,因为走在我左手边的人,那么努力想要打破一些隔阂。 张怿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只右手在我面前晃动,似乎是在提醒我某个人的存在和自己的不孤单。 “昨天看了《报刊文摘》……”右手一挥,义愤填膺地说一点社会问题。 “上午那节课,老王说的那个笑话,你听见没有……”右手又一挥,手抬起来,可以看见粉红色的手掌。 “小心!走路不看车吗?”右手一挡,在我面前横一只胳膊,耳边有责备的声音。 “喂,慢点!”左边衣袖一紧,一只手已经攥住我的左手腕,一辆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 只能看见一只手。 一只右手,在我左边,牢牢抓住我的一些呼吸,几分思想,若干情绪。 我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看那张脸。 但我想,那一定是一张温和友善的面孔,因为传说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泄漏某些秘密。 比如说声音温和柔软的人,往往有不错的心情、从容的心境、淡定的情怀;声音坚硬短促的人,往往有焦虑的情绪、雷厉的作风、着急的性子。 如果声音有秘密,那么,我的声音里,会倾泻怎样的欣喜与哀愁? “陶滢,你的声音嘛——”拖腔拉调,带一点点踌躇。 “我的声音怎么了?”我的问句里有些许忐忑。 “你的声音很好听!”很干脆的短句,甚至能听见嘴角笑容绽开的声音。 心底突然一软,险些要涨满丁香花一样甜腻的气息。然而又突然记起要理智,甜腻的气息,那么努力地才被压抑下去。 我抬头,斜一眼,恰好撞上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时光退出去,只余满树清新的香。 是最最美好的年华,最最美好的人与事。是最最美好的春天里,芙蓉树一行行延伸到远方,笔直地浸泡在夕阳光影里,投下一个个树影,风一吹,影子便也活了。 “可是——”又开始拖腔拉调了,我的心里居然为这个转折而有一点点惶恐。 “可是你的声音不自信。” 脚下一顿,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稍稍僵硬的背,连同表情、步伐。 然而,这明明是实话。 我当然不自信。 不美丽,不优秀,前途一片渺茫,“自信”是遥远处的水,解不了眼前绝望的渴。 他觉察到了,手还是那么轻轻地挥:“其实你写在书上的那些批注就很好啊!” 是自信的声音了吧?还有什么声音,能像眼前男生的声音一样自信? 可是,我自卑,我胆怯,自卑和胆怯的人,往往对于善意的指点,带有习惯性的抵触和敌视。或许,只是因为自尊像薯片一样薄而脆。 可惜这些,都是很久以后我才悟到的。 在当时,当日,我唯一做过的事,就是紧咬我的嘴唇,低头,不出声。 我恨他。 恨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松,一语中的,说中我的心事和掩藏那么久的秘密。 秘密,不该是属于一个人的吗? 秘密,仿佛紧紧缠绕在一株时光的花藤上,溯流而上,可以生长,却不可以公开。是一个人的树洞,把秘密喊进去,任其被泥土和年轮收藏。不可以放在阳光下曝晒,不可以告诉别人,宁愿腐烂。 可是,他居然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悄悄放在他面前的那些秘密,讲成最寻常的模样。 那些书上的批注,是信笔由疆,也是心事吐露。是我的爱与恨,甜蜜与忧伤。是我一个人翻阅时,悄悄的、美好的回忆与珍藏。我拿来,展开在他面前,是信任,也是期许——假使你能懂我,必会先懂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张怿,你读懂了吗? 我猜,你没有懂吧。 假使你懂,你便会知道,那些长长短短的批注,带着我一个人的心情,在那些描写历史、政治、人生、情感的段落旁边,静静停靠。那是何等隐秘的心事,那是何等隐秘的一个我,打开在你面前。 假使你懂,便会知晓。或许会惊讶,或许会赞同,而不是如此轻松地评判“好”与“不好”。 “都很好啊”,只这一句,我足够失望。 我恨恨地瞪他,他用无辜的眼神看我,大胆而磊落。 “我说的是实话。”他站在芙蓉树下,我能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然而我只给他一个背影。 在我要迈进家门之前,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陶滢,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我猛地站住,回头。夕阳下,那个挺拔的影子,在不远处,冲我微笑。 然后,他挥挥手,转身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晕里。 我目送那个背影变小,直到看不见。 我的心里突然涨满巨大的幸福! 那晚,我凝视书架上拿一排排藏书,轻轻抚摸那一行行书脊。灯光照耀下,我突然发现——虽然恨你的一针见血,虽然怨你的一语中的,然而,张怿,这些书,只有你我读过。也包括,书上那些细小批注。 那是你我的秘密,是你我的时间树洞。埋一个心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后落进泥土,直腐烂成只属于我们的淡淡尘埃。 时光寂静渺远。然而,那个微笑,安然动人。 4-2 可是,你有没有见过,快乐顷刻间断裂、幸福急坠着陨落,美丽如烟花——稍纵即逝。 仿佛,热气球带一腔热乎乎的愿望上升,然而只是一个小小的孔,便轰然落地。 一切消失的刹那,一声惊叫甚至来不及出口,然后你抬头,只能看见不变的阳光,冷漠地在天空里停留。 只有一泻千里的阳光,冷冷的,铺在小小教室里。 四周是课间通常的吵闹,而夏薇薇,她站在我旁边,大声说:“陶滢,你知道你帮张怿赢得了一架望远镜么?” 我听不太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瞥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可是夏薇薇还是不走,她还是站在那里,大声说:“你去问问张怿,你是不是帮他赢得了一架望远镜?” 我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候似乎全班都听见了她的这句话,喧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看着我们,而我很迷茫地看着夏薇薇。 我看见,春天灿烂的阳光从夏薇薇的身后照过来,照出侧逆光的效果。强烈的光线下,有那么一忽儿,我甚至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也是多年以后当我学习过一些影视知识的时候,我才知道,在一些著名的电影片段中,经常用光影来制造意味深长的效果:比如要描写一个人的邪恶,就常常把他置身于黑暗中,只余下阴冷的声音来传达思想;再比如要描写一个人亦正亦邪的时候,就利用侧面的光源把一个人脸上弄出半边明亮半边阴暗的效果,暗示其内心深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或许,当时的夏薇薇,就无意当中进入了这样的光影效果中。 我依然不明白夏薇薇的意思。 只是下意识地,我四下里张望,想要捕捉张怿的目光,可是他不在教室里。 我盯着夏薇薇,一字一顿:“请、你、说、清、楚、一、点。” 她笑了:“陶滢,你不漂亮,成绩又不好,你以为张怿真的要和你做朋友么?你以为他帮你说几次好话,和你讨论点书里的故事,就说明他喜欢你吗?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会考上名牌大学,你呢?你毕业后能干什么?就你这成绩,你能做公交车售票员?或者,你可以去环卫局做城市清洁工?你要知道,他是因为打了一个赌才对你好的,不信你可以问徐畅啊。是不是啊徐畅,是不是你对张怿说只要他敢追陶滢你就输给他一架望远镜的?你说啊……” 以后的话我再也没有听清,我只听懂了一点:那段美好的时光原来只是个骗局,我喜欢的男孩子,他只是想要一架望远镜。 只是一架望远镜! 那一刻,四下里寂静得如同冰山山顶,冷漠地固执地寂静地拒绝融化。 没有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耳朵轰鸣,只能听见: “你以为张怿真的要和你做朋友吗?” “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是因为打了一个赌才对你好的。” …… 绝望,在燃烧到尽头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倘使你没见过,我可以告诉你:是心脏爆裂般地疼,而后鼓鼓地胀,仿佛轻轻一碰,就流出殷红甚至酽紫色的汁液。四肢早已麻木了,只有目光,凌厉的、绝望的、隐含最后一点求救信息与不死心的目光,如飞快的箭,搭上弓,射出去,撞上不远处闪躲逃避沉默的目光,“咣当”,坠地。 绝望,燃烧到极至,就是一张一无所有、洁白无瑕的纸。 足够的脆弱,足够的干净,足够的遗忘。 我抬起头,看见张怿站在刚进教室门的位置上,站着,不说话,表情僵硬而呆板。 在目光相撞的刹那,一低头,他的目光避过去,我的目光落了空。心脏“噗”的一声,如同被戳一个洞,从膨胀到干瘪,好像鼠疫细菌入侵后,肌体快速地脱水。 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是说,张怿,他站在那里,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绝望到无可指望的时候,力量开始注入我已经空洞的身体:我的手在僵硬的紧张空气里,一点点从麻木到酸涩,一点点恢复知觉。没有眼泪,眼眶干涩而肿胀,视神经仿佛在“突突”地跳。 夏薇薇在注视着我,她的眉尖轻轻上挑,皮肤白皙清透,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神采。是压抑已久的胜利与终于渲泻的快感,变成细微的光影,在她的脸上跳跃。 我轻轻、轻轻坐下。 不眨眼,不说话,在四周寂静得令人寒冷的空气里,安静地坐。 然后我抬头,看向讲台边那个瘦而高的人影:深色校服,扣子系到第一颗,白衬衣的衣领挺括而洁净,校徽在左胸前一闪一闪地发光。 仍然像是一株秀气而挺拔的小白桦啊! 就是这株小白桦,他低着头,在我的、所有人的目光中,沉默。 过很久,他终于迈动步伐,僵硬的、紧绷的步子,移动到课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课本,翻到其中某一页,定住。不说话,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书页。目光停滞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闪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却读不懂。 曾经,我以为我可以读懂:他的热情、他的快乐、他的真挚,透明如同雨后的空气,叶子在一节节拔出来,肆意生长。 可如今,这一切原来不过是泡沫,是飞翔时五颜六色的姿态与破碎时毫无眷恋的坠落。 我的心脏传来一阵清晰的疼,我的手开始抖,我只能紧紧攥住一支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很镇定。我的木然让夏薇薇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可是前排的徐畅拽住了她。 那天,班里的空气浑浊而厚重,迟滞着,凝固成硫酸钡一样的乳白。 张怿,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学的时候,身后若有若无地浮现着这样那样的指指点点、好奇与议论,可我只能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五月的风温热而干燥,可是碰触在我的皮肤上,却是猛然间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后来过很久我才知道,最绝望的,不是对夏薇薇、张怿,而是对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关注的内容与对象,倘若没有张怿的参与,这个故事毫无可取之处——张怿,他毕竟是班里最优秀的男生,他居然这么傻,要拿班里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赌,而这个赌,还被他貌似热情的关怀弄得亦真亦幻。 可是,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畅的想象中,以我这样不入流的女生,追我是种当然的耻辱,骄傲如张怿,怎么可能答应,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没有人愿意探究原因,只为这个组合的不搭调与搞笑,宁愿失去一架望远镜,也愿意看到故事的发展。 原来,一切不过是场“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里的表演者,却居然傻到没有看见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 我是个小丑啊!我如此珍视的幸福,居然只是一场盛大而华美的表演! 而后,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突然落幕了! 我终于知道:那些放学路上的口哨、那些嘻嘻哈哈的玩笑,原来,它们一早就有深层的含义,而我只是没看到! 心底的泪水突然涨了潮,“哗啦”一下子,冲破紧闭的闸。 那天的放学路上我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在距离花树里胡同很远的街心广场上,那座看起来还有点嶙峋的假山后面,号啕大哭。 那些泪水,沿着我捂住双眼的指缝,渗出来,双手粘腻而潮湿,爬满了细微的痒与风吹过时紧密的疼。 哭声太大了,我甚至能够听到飞鸟受惊拍翅的声音,可是,泪水澎湃巨大,我克制不住,无能为力。 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了山,路灯亮起来,饭后散步的市民越来越多,我才拖着沉重的书包,以及那颗更加沉重的心,回家。 家,在突然来袭的打击面前,居然是我唯一的港湾。 而我以前,竟未发现。 4-3 进门的时候,外婆正在做饭,爆锅的声音“嗤啦”一声响亮地划过小小的院子。葱姜蒜的气息弥漫开来,温暖得让我想要流泪。 外婆转身看见我,又嘟囔:“回来这么晚啊,要不是去换煤气罐耽误了时间,我早就做好饭了,现在都凉透了……” 她还是唠唠叨叨的,可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唠叨是那么亲切。 她边唠叨,边往炒菜的锅里加了一点点水,她在做酱焖鸡翅,是我最喜欢吃的菜。她边做边念叨:“我还是放点水吧,多点汁,你吃的时候在里面蘸一蘸,更有味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破了又补的小花围裙、她花白了的头发。有那么一阵子的恍惚:好像回到童年,左撇子的小姑娘遭到伙伴们的嘲笑,哭着跑回家,直奔向她的怀抱。 想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外婆听见了,吓坏了。她急忙关上了煤气灶,用围裙擦着手,转身紧张地看着我:“怎么了,小桃,谁欺负你了?” 我不说话,只是哭。她把我拉到屋子里,搂着我,不停地念叨:“不哭不哭,再哭眼肿了……” 我缩在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哭到声嘶力竭。 我看不见颜色了,也辨不明灯光,更分不出那些关切的话语从哪里来。只有哭声,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露出一方硕大水塘,呼啸着喷涌而出。 隔壁的邻居们听到了,纷纷走出来担忧地问:“小桃怎么了?” 隐约看见,那么多的目光,交杂着,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 记不清哭了多久,抬头的时候,只看到那些担忧的脸。 连话语都那么小心翼翼:小桃,你怎么啦? 然而,真正的原因不能说,宁愿腐烂在心里,也不能说。 咬咬牙,只能解释:“我们老师说我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大人们纷纷松了口气,他们笑了,丁爷爷笑着对外婆说:“小桃真是好孩子,知道上进啊。这才高一嘛,还有两年呢,着急什么啊?” 林叔叔也接话:“这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打击学生呢?” 只有外婆,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她的目光平和深邃。 我低头,知道外婆未必相信我说的话。可是她紧紧搂着我的胳膊让我知道,她爱我,从我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她都是世界上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人。 妈妈的电话也恰好在那个时候打来。 她的电话还是照常的开头:“滢滢,你好不好?吃得好吗?功课怎么样?” 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带一点点远,却奇异地散发着温暖。 她并不知道,听见她声音的刹那,是第一次,我感觉那些想念就如同夜里的星光一样,轻轻地蔓延开去。 我静静地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学习的情况、外婆的身体、上次考试的名次、和同学的关系好不好……都是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然而,有什么东西一路滑落。 过一小会儿,她突然沉默一下,然后很敏感地问:“滢滢,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然后说:“妈,我想你了。”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电话那边突然失去了声音。 过很久,妈妈的声音才同样哽咽着响起来:“滢滢,妈妈也很想你。” 顿了顿,她说:“滢滢,你是妈妈的宝贝,唯一的。” 我终于哭出声:“可是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大家都看不起我。” “那么,就努力让别人看得起你啊。滢滢,你要知道,想让别人看得起,就要有被看得起的资本。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骨气。只要有骨气、有信念、肯努力,你就不是一无所有,就算再困难,你也爬得起来。 “滢滢,别气馁,学习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你也不能指望自己一下子就比别人学得好,但是你可以和自己比啊,只要你每天超过自己一点点,总有一天你会超过很多人的,知道吗? “还有,滢滢,妈妈想让你知道,你在妈妈心里,永远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 泪水涌出来了,我抹一把,再抹一把,可是仍然不断地掉下来。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一场偶然的变故,我们的心可以渐渐拉近。 是的,她是我的妈妈。她爱我,她永远都不会欺骗我。 我以为我不爱她,其实是因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习惯了一个人独自长大,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成长。只有当我遭遇了挫折、苦难的时候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亲人,他们可以不在乎我的不够好!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不过还好,我知道的还不算晚。 那个晚上,我关上房门,安静地凝视着我浅绿色的日记本。 水晶小房子,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台灯下,散发出妖娆的光泽。 光芒太过璀璨,反而生出诡异的质感。 从正面的角度看过去,门、窗、烟囱都形成晶莹剔透的折射光芒,可以看到后面笔筒的轮廓,却又看不分明;从旁边的角度看过去,那些小巧的部件,在灯光下形成尖锐犀利的棱角,棱角顶端顶一团细微的光芒。 美得炫目。 而那样的美,如同一柄锋利的小刀,一刀刀,剜掉我的青春、激情、快乐、幸福…… 伸出手,“嗤啦”,一页日记撕下来,白色的纸,黑色的字,中间“张怿”的名字,时隐时现。 可下一页,仍然是“张怿”。 张怿的微笑,在阳光下温暖明亮,在唇角边开成一朵花。 张怿的手,修长而瘦的手指,力量却那么大,只一抓,我便乖乖站在斑马线一端。 张怿的声音,欢快的、愉悦的,读课文时,英语句子如同珠子般清脆生动。 张怿的目光,单纯美好,穿越傍晚深深的空气与阳光,直抵我的内心。 张怿说:陶滢,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张怿、张怿、张怿…… 手撕纸撕到麻木,一个厚厚的本子,顷刻间就变成满地白色凌乱的绝望纸屑。我关上台灯,只余一地的白,有点像考试过后的考场,大溃退般地撤离。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心底里的愿望一早就逃掉了,白色纸片只能带那些惨白的光,委顿地挤挨着。 我弯腰捡起一片,翻过来,却恰好仍然是两个字:张怿。 心里尖锐的刺痛,伴随哀哀的恨,悄然而生。 我捧起那些纸片,放在院子一角的簸箕里。然后打开打火机,看见一点光微弱地跳。随后那光芒变成蓝色的小舌,贪婪地、不紧不慢地,卷去白色纸片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字迹。 张怿的名字一点点消失。 满院黑色灰烬,在春天的风里上下翻飞。月光照耀下如同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盘旋,直到最后一星火苗熄灭。 然后我回到屋里,把那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扔进床底的纸箱里——本想摔碎的,可是几次举起手,终究还是不忍心。 做完这一切以后,我一个人抱着胳膊,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孤独而寂寞地哭泣。我坐在地板上任泪水流淌,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哭泣。 我似乎看见,有些什么东西,珍贵的、娇弱的那些花儿,在泪水中渐渐风干。伴随一些单纯、美好的年华,悄悄埋葬。 第五章 5-1 第二天傍晚,放学路上我买了两份报纸。一元钱换来64版硕大的纸,唯一的价值,不是伊拉克、科索沃,也不是世界五百强,而是糊住书架时,一道脆弱又坚固的墙。 报纸,是脆弱的,而内心,第一次如此坚强。 我的书架上没有玻璃门,除了用报纸糊,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些报纸,如同一枚又一枚巨大的封条,在那些曾经承载我全部快乐的书架上,威武伫立。如同士兵把守住最重要的禁地,如同巨石压抑着最灵验的咒语。 这些封条,它们不仅封住了我那些视为珍宝的书籍,也封住了一些快乐的往事、跳动的记忆。 我的动作,连同我的心都变得很决绝。 手起手落间,粘乎乎的胶水便使报纸皱成湿漉漉的深灰色。字里行间,仍然可以看见家长里短,可是都已无法引起我的注意。我只记得,妈妈在电话里重复过的真理:在以成绩论英雄的高中时代,考试就是一场场优胜劣汰的抉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所以,倘若你笨倒也罢了,人们对真正的弱者总心怀同情和怜悯。可是假使你自己都不珍视自己的尊严,那么更没有人有义务珍视你! 是这样的,灰姑娘的故事经久流传,可是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南瓜马车、水晶鞋,我有的不过是一份份的检讨书还有不漂亮的成绩单。 所以,陶滢,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抱怨什么! 如果你优秀,如果你够好,哪怕你不漂亮,也没人敢于无视你的人格和尊严。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块补丁,一块不搭调的补丁啊! 这样想的时候,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凛冽气息从我心头漫过,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失落感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报复欲。我突然想要报复我自己,用更艰苦的生活来报复我自己。报复以前的那个陶滢,她的漠然、她的冷淡、她的无所谓…… 我甚至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当有一天我也变成一个公主的时候,张怿,你会是什么表情?夏薇薇会是什么表情?徐畅又是什么表情? 你、你们,还会觉得我是一只可以随便嘲笑、踩来踩去的丑小鸭吗? 说到底,你们不过是恃强凌弱,你们觉得自己是班里的正常人,你们即便成绩不拔尖也好歹属于正常的行列。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书、被没收、作检讨、再看书、再被没收、再作检讨……因为我和你们不同,所以你们认为我厚脸皮,认为我不是正常人,是不是? 所以,你们就顺理成章地以为我没有灵魂没有心了,对吗? 这是简?爱的呐喊,她含泪的眼睛,出现在我心里,撕扯着疼。 我似乎又想起早晨走进班里的时候,同学们那异样的眼神,夏薇薇的得意,还有张怿始终没有抬起来的头。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在我们之间,在我们的课桌上已经无形中出现了一条“三八线”,它昭示着某些我永远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像冰山一样冰冷庞大。我的那颗心也仿佛被冰块包裹住了,沉重而乏力,每动一下都会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我就这样机械地裁报纸、涂胶水,外婆进来的时候明显被整个屋子里的阵势给震慑住了。她有点惊讶地问:“小桃你在干什么呢?” 我不转身,还是在涂胶水。我说:“高考之前,我不看课外书了,我就不信我考不上大学!” 外婆愣一下,突然喜笑颜开,她颤巍巍地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我也来粘。” 我默默地把手里的胶水瓶子递给她,看她欢欣鼓舞地涂胶水,而我把涂好胶水的报纸粘到书架上。渐渐的,书架上一排排的书脊看不见了,看见的只是一面又一面报纸连起来的墙。 半小时后,我们把所有书架都包上了厚厚的报纸,风吹进来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呼啦啦”的脆响。我躺在床上,外婆坐在我的床边,我们看着房间四壁这些报纸,不说话,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我猜,外婆一定感觉很释然,这让她坚信了我昨晚的解释——她的小桃,终于大彻大悟,要专心致志读书考大学啦! 她当然不会知道,在这样的大彻大悟背后,我付出了几乎整个青春的代价。 16岁,我的青春,最细腻敏感、纯粹美好的这段花季一样的青春,嘎然而止。 我从这一天开始长大。 从这一天开始,除了阅读课,我再也没有看过课外书。 虽然,在很多时候,功课枯燥而沉重的时候,心理疲惫而困顿的时候,那些书在层层报纸后向我展开诱惑的笑颜,欲望如同一只又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兽撕扯着我的意志力。然而,没有妥协。 我牢牢地记住那些嘲笑、白眼、口哨声,还有妈妈说过的话:只要还有骨气,你就不是一无所有。 我几乎是史无前例地一头扎进浩瀚的题海,夜以继日地游。我的成绩一点点好起来,虽然进步幅度很慢,却也悄悄爬到五十几名的样子。 尽管,我仍然没有目标,不知道自己要考怎样的大学,甚至是否真的要考大学。可是,埋头苦读已经成为一种机械性的行为,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方式昭示自己的存在、尊严的存在。 这些,张怿都看在眼里。 上课,一张小纸条,轻轻推过来,余光可以看见,方方正正的“对不起”,在纸条正中屹立。我翻书,佯装力气很大,带起的风轻轻就将纸条吹到地上。 课间,他企图用寒暄打破某种隔阂,然而一句话没说完,我已起身离去。隐约只能感觉到,身后那张僵滞的脸。 放学,我打街角走过,他从后面快步追上,何等熟悉的情节,可是我转身,宁愿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终究没有机会说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多么乏力的一句话,当你把一个耳光狠狠甩到一个人的脸上时,你还指望着说“对不起”并企求原谅,这可能吗?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代价,现在轮到张怿了。 那段时间,放学,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是在等我吧?倘若我也留下,倘若我慢点走,他一定有话要说的吧。 可是张怿你知道吗——当一切都发生并已无法挽回的时候,语言是何其苍白无力的东西! 当我最需要你一个解释的时候,你可记得,你只给过我木然的沉默与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是普通的女孩子,没有如蔷薇刺般的锋利,也没有蜗牛壳一样的坚强,即使我可以不在乎别人的嘲笑与讽刺,可我终不能置一颗青涩的石榴于不顾——16岁的爱情,本可以如同那枚青涩的石榴一样,在树枝下执着而坚韧地悬挂,一点点焕发粉红的色泽、甜蜜的心情,然后咧开嘴,轻轻笑。 我是说,我不在乎所有人怎么想,可是我在乎你:你的谎言、你的欺骗,你不经意间的玩笑,你信口打下的一个赌! 我恨你。 你亲手埋下我的爱、我的希望,你给我最美好的错觉,然后,你纵容别人收走了。你不发一言,默认了别人的愚弄,默认了自己的参与,默认了我的傻、我的无药可救! 你让我如何才能原谅你?! 我做不到。做不到宽容、大度、豁达、释然,我仍旧只是个用小心眼偷偷喜欢你的女孩子,以暗恋的姿态,不奢求更多,却悄悄收藏那些幸福的瞬间。可现在,居然要别人告诉我,这些,全部都是假的?! 是假的吗?我不愿意相信。可设若是真的,你如何连句解释都没有? 我并不指望你喜欢我。只要你说,这不是赌,不关乎喜欢与不喜欢,也可以。 可是,你没有。 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的可怜与可耻。 …… 就这样,每天傍晚放学时,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胶着在我背后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我感到钻心地疼 然而我不敢回头,我只能加快步子往前走——我以为,当我大步向前走的时候,我可以离痛苦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是,他始终坐在我的左手边。他没有提出换同桌,我也没有。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之间慢慢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防线:在防线的这一边,我把椅子尽量挪到课桌的最右边,我不能让自己碰掉他的笔,因为假使碰掉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说“对不起”。 然而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一直到高一结束升入高二,我再也没有碰掉过他的笔。 直到高一学年末的结业考之后。 那是6月,我还记得,那次结业考之后,我们班就要被拆成很多份——有人去理科班,有人去文科班。 我们班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活动,是结业考之后第二天的集体聚餐。 5-2 聚餐是在海边的一家饭店,因为人多,便把整个二楼宴会厅包了下来。大厅东面是一大排窗户,能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海。我坐在一个能看见海的位置上,右手边坐着一个平时也不怎么说话的女生,左手边的位子自然而然是空着的。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那天的气氛居然很热烈——或许是马上就要分开的缘故,所有人都捐弃前嫌,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饮料。深褐色的可口可乐看上去很像红酒,一杯杯地把聚餐推向了高xdx潮。 那些平时不怎么和我说话的人,路过我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把玻璃杯在我的杯口上轻轻碰触,然后说一点祝福的话。徐畅也走过来,和我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走到了我身边,他有点窘迫,但是还是嗫嚅着说:“陶滢,对不起。” 我愣住了。 他叫我陶滢,他说对不起?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可是我仔细看看他的表情,很真诚。 他说:“我报了理科,要分开了,说声再见吧。” 我微笑了,我说:“再见。” 他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道歉。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本来就不喜欢,所以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恨。 又过了一会,张怿也走过来了。他在我左手边的位置坐下,大家都在忙着相互说些祝福的话,所以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不理他,挟一箸上汤小白菜,又一下下把白菜撕成丝。我的目光始终只注视眼前小小的碟,他几次想开口,可还是没有开得了口。 直到他也拿起筷子来想要挟什么菜的时候,我恰好把胳膊收回来,就在那碰撞的一瞬间,“啪啦”,他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声音很脆,不大,没有人注意,可是我们两个人突然都僵住。 过了几秒钟,他叹口气,弯腰把筷子捡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我似乎想起不过半年前,那个穿着咖啡色毛衣的男生,微笑着说:“没关系。” 然后他直起腰,用餐巾纸把筷子擦干净,他这么擦的时候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陶滢,你的左面要么不能坐人,要么就得坐一个甘心一辈子弯腰捡筷子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干净纯粹。可是,我的四周在这一刻好像屏蔽了所有声音,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他说:“陶滢,对不起。” 其实,我也很想说“没关系。”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这样,至少看上去显得我很大度。 可是我做不到。 事实是,我站起身,端起杯子去了隔壁桌,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 我用余光看得见:他低下头,一下,又一下,狠狠擦着筷子。 我的心里有揪心的疼,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疼得想要流泪。 这是我们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集体活动,终究,我什么都没有说。 几年后,翻开那时候的日记本,我看见这样一些话: 你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么?见过绵延万里的海滩么? 那样的海,汹涌着涨潮,然后,把断裂的水草、破碎的贝壳、漂浮的石子,堆积在沙滩上。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光芒,熠熠生辉。 你以为,那是了不起的珍宝。欢呼着走近了,却发现,不过是水草、贝壳、石子,以并不完整的姿态,匍匐。 落一腔缠绵的失望,纠结着,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开心。 那么,张怿,你该是水草、贝壳、石子,还是那可以改变一切的阳光? 你在我的左手边——在今天以前。 而今天以后——你与我,只是陌路。 …… 第六章 6-1 可是还是没有避开他——我以为我们不会相遇,然而开学那天在文科班门口,我居然再次看见了那个挺拔、干净的背影! 那一瞬间,我在教室门口摒住了呼吸。 我压根没想到他会报文科。 在我们这所以理科见长的高中里,文科班就如同第三世界——你可以生活,但未必生活得很好;你可以成长,但未必不缺少钙镁锌硒维生素。理科班的学生们担负着诞生高考状元、为学校增光添彩的重任,而我们,能多考一个本科生,都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所以,张怿报文科这件事在高一年级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据说那天的张怿,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里基本上就是刀枪不入了。 年级主任相当无可奈何:“你报文科太可惜了,你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考北大的苗子啊!” “那就考北大中文吧,名牌大学名牌系。”张怿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要学什么我们管不着,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学校的情况,历年来都是理科生走得更好一点。”主任烦躁地摸摸头发。 “那么,我就做文科班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好了。”他还是那么自信。 看看他的样子,主任终于放弃了说教。 很多人无法理解张怿的行为,然而却又有人说张怿是聪明的——最优秀的,在最普通的群体里,该是多么的卓尔不群?说到底,高考不是大奖赛,一等奖永远不能缺席。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坐在教室后半部,在我进门时注视着我。我从他面前走过,眼睛的余光看得见:他坐在靠近后门的地方,腰板挺得笔直。 而我视若无睹。 因为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么?不是亲人不是朋友,我们本来就是两不相干。 而且新班级给我带来了小小的喜悦:小小的文科班只有53个学生,教室宽敞明亮,课桌之间的间距那么大,我终于不会再碰到别人的胳膊,不至于再制造一场又一场的尴尬。 我的新同桌名叫田佳佳,她坐在我的右手边。 田佳佳是个说话很干脆的女孩子,她说话的时候好像脆脆的豆子落在桌面上,错落着,极好听。排座位的时候是我先坐在了靠近窗户的座位上,她进教室的时候四下里张望一下,毫不犹豫地拎着书包走近我。 她把书包往课桌上重重地一搁,还没说话便笑了。她说:“你好,我叫田佳佳,你叫什么啊?” 我说:“我叫陶滢。” 她“哦”了一声,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我从她的眸子里看见那么真诚的气息。我在心里先笑了,看她的反应我知道她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当然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虽然我的故事在原来的高一(12)班或许是个经典的笑话,可是笑过也就过了。我这样的人,压根没有成为任何一个故事中女主人公的潜质,所以,我们的故事也就太过平常,甚至没有流传的机会。 是后来才知道,我的同桌田佳佳,她是一个转学生。 “搬家了,到这里读书比较方便。”她这样解释,眼角含着笑,明媚如太阳花。 我着实感谢上天指派给我这样的同桌:善良、热情、优秀而又平和,并且很可爱。 这是个短头发、个子不高但极秀气的女孩子。她有白净的皮肤、精致的五官,笑起来的时候微微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像宝石一样清澈见底。有很多男生给她递这样那样的纸条,作为她的同桌,我看得多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收下,一一叠好。 看我很好奇地样子,她耐心地给我解释:“这是一种尊重。妈妈说,总有一天,我长大了,再回头看这些情书和纸条的时候,会由衷地感激曾经有人喜欢我。” 我心里一震,张大眼盯着她看,突然觉得她好幸福,有个那么可爱的妈妈。然后我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些男生不好么?” “他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那种静静地陪在你身边,一起成长、一起说笑的男生。我们彼此欣赏,然后就互相喜欢了呀!”她眨一下眼,笑得天真烂漫。 “哦,”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你的青梅竹马?” “是啊!”她开心地笑:“那边啊!” 她的手一指,径直指向教室右后方的角落。我抬头,却猛地撞上一束直视的目光。 我猛地呆住。 那束目光的主人也呆住了。 我们彼此,相隔一个教室的对角线遥遥张望。那双眼睛里,有木然地惊怔,有质疑的犹豫,有惶惶的闪躲……只是一双眼睛,却在顷刻间泄露那么多的内容。 我彻底僵住。 16岁,我还不懂得那些爱情中最神秘的符号,还不懂得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的含义。我只是被一双眼睛惊呆了——我刻意避讳的,难道就是必须面对的? 田佳佳看看我,又将头扭到相反方向,只一秒钟:“你在看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里有许多小小牙齿在一点点地咬,不是疼,却比疼更令我呼吸困难。 “你知道是尹国栋?”她困惑地问。 “谁?”我有点晕。 “尹国栋啊,张怿的同桌,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们很熟呢,”她回头看一眼:“奇怪,他都没有说过。” 我渐渐瞪大眼,原来——不是他。 我的心脏终于一点点回到原来的位置。 6-2 “我和尹国栋,就是你说的青梅竹马。”田佳佳回头看我,目光温柔骄傲:“在搬家之前,我们做了10年邻居。那层楼三户人家,两户有男孩,只我一个女孩,哥哥们都很照顾我,阿姨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抢着要和我妈妈订‘娃娃亲’。”快乐的笑容,盛开在女孩子美丽纯净的面孔上。 “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当然我对他们也很好。他们打架,我给他们敷创可贴;他们不抄笔记,我帮他们补;大人们加班出差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午饭也是我来做,”她看看我,又笑了:“是不是很贤惠?” 我也终于笑出声。 “可是,我还是喜欢尹国栋多一点。两个哥哥不一样,一个太沉默,一个很能说。尹国栋就是很能说的那一个。我喜欢听他说话,因为他太能说了,我就可以不说话。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像哑巴一样,反正他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她晃晃脑袋。 “书上说这叫互补。”我插一句嘴。 “是吗?可能是吧,”她又回头看看尹国栋:“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不熟,不了解。”我老老实实回答。 “噢。”她笑笑,低头看课本。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我还是很好奇。 “这不重要啊。反正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周末一起玩,一起做功课,每天都在一起,”她抿抿嘴,唇边又漾起轻轻浅浅的笑容:“只要在一起,只要能觉得开心,就好了啊。”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撞到我的胸口上,钝而疼。 只要在一起,只要能开心——曾经,我们也那么开心,芙蓉树抽芽的季节里,爱与喜欢都是悄悄的花骨朵,在花蕊中静静地蜷缩,以为终有一天会开放。可是六月很快就过去了,芙蓉树开了满树红色的花,香气飘满巷里巷外,只是那个站在芙蓉树下的少年,早已不再走那条路。 或许,我早该知道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可是不对啊。你转学是因为搬家,那现在和尹国栋就不是邻居了,为什么反倒成了同班同学?”我忽然发现了故事的疑点。 田佳佳歪过头,伸手在我面前摆了摆,笑:“我们原来住的那个家属院,就在外国语中学旁边,可是尹国栋那家伙宁愿跑3公里的路,到实验中学读书。他说,外国语中学女生太多,没意思。” 天——这也叫理由。 “可是,现在文科班还是女生多啊!”我很迷惑。 “没错,尹国栋完全是在撒谎,真正的理由是他不想在家门口念书,而且——”她顿了顿:“他妈妈就是外国语中学的老师,我高一时的班主任。” “天——”我崩溃了:有个做老师的妈妈在自己身边,对于缺乏母爱的我而言,是何等巨大的诱惑与幸福。 “所以,今年我们两家都搬到这边来,索性我也转学了。然后,继续做邻居,继续做同学啊。”快乐的表情,快乐的眼神,快乐的笑。 我那么羡慕眼前这个女孩子:她几乎拥有我希望拥有却不曾拥有的一切:母亲的疼爱、男生的关怀、优秀的成绩、美丽的容貌、温和的性情……以及真诚的善良。 她从来没有对我的左手表现过任何一点好奇,反而在每一次我向左边挪动的时候,微笑着说:“往右边吧,我这边宽敞着呢。” 说话时她的眼角弯成小小月牙,俏皮可爱。 我深深感激。 因为尹国栋的缘故,田佳佳时常在张怿的座位附近出现。 课间,张怿离开教室的时候,田佳佳会坐在张怿的座位上,和尹国栋聊天。高高个子的尹国栋看田佳佳的目光,像哥哥宠溺心爱的妹妹。有时候他伸出手,揉一揉田佳佳的头发,那样温暖的笑、习惯的纵容,让我悄悄羡慕。 我甚至偷偷想,如果我有一个哥哥该多好? 当我被人嘲笑的时候,当我被人冷落的时候,他可以站在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或揉一下我的头发,眼角含着笑说:怎么啦? 甚至于他随时可以出手,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们。 我知道,从小,在孤独中长大的我,或许更加期待一种虚拟的温暖,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可以容身的墙角。于是,我美化了一个男生,以为那是可以庇护我的伞。我全心信任,全力依赖,我以他的微笑为生命的空气,以他的一句话为快乐的阳光,而当终有一日这伞合拢,这依赖撤离,我那么轻易便失去平衡,仓惶倒地。那是一种被动的摔倒,比主动倒下更加痛彻心肺。 田佳佳这样评价张怿:人还不错,可是有些怯懦。 “为什么?” “不知道。” 她用大而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重复:“不知道,只是那么觉得。” 我微笑。 我不知道张怿是否“人不错”,但我想,田佳佳说的“怯懦”,或许不是没有道理。 到这时,我以为我们已经渐渐远离了曾经的那些过结。 我是说,我以为。 是到后来才知道,许多时候,不痛,不是因为伤疤平复,而仅仅因为缺少一个契机。一个把伤口裸露在空气中,终于爆裂刺痛的契机。 或许是为了提示我伤痛的存在,契机那么快便已到来。 6-3 语文课,分角色朗读课文,年轻美丽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温柔地扫视台下。 有人悄悄地将身体埋在桌上如山的课本后;有人深深低头,以避免被抽到;只有我,无所事事,在午后阳光里注视窗外一丛旺盛的冬青树。 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事会和我有任何关联。我眯着眼,能看见秋天给梧桐叶子染上浅黄色的边缘,花朵凋谢了,只余下孤独而单薄的花茎,屹立在秋天的风里。 我微微有些困顿。 在明媚的阳光下,毛衣熨贴地拢在皮肤上,刺刺地痒,皮肤的敏感与思维的迟钝相伴而生,让我不由自主想要打盹。 然而,几乎是突然地,语文老师喊:“陶滢!” 我完全愣住。 在一瞬间,清醒的大脑中似乎还吹过一点冷而硬的风。我扭头看看田佳佳,她站在我旁边,目光兴奋地看着我。 “我读四凤呢。”她说。 我迷茫地看着语文老师。她是那么好看的一个老师,穿一身羊毛套裙,优雅地冲我微笑,然后我听见她说:“陶滢你读侍萍吧,张怿,你来读周朴园。” 心脏“砰”地一震,或许不到一秒钟,一腔血已冲到头顶:“嗡”地一声,我苦心经营的墓地——掩埋着痛苦记忆的那块墓碑下,泥土被翻开来,沙砾和碎石散落一地。 是曹禺的《雷雨》。 它如同一道闪电,“嗤啦”一下劈掉我的壳,我赖以生存的壳。我以为在这个壳后的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任何事,可是在那一瞬,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从来未曾忘记。 从来未曾。 我下意识地回头,却碰上张怿的目光,沿教室狭长的对角线相撞。 我们同时顿住了。 这是我们所能设定的最远距离。在这个教室里,我们因为一条对角线的距离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我心里的那些旧结,终究无法打开。 想必,张怿也是一样的吧? 我缓缓起立。 在我站起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无法扼制地想起了那些谈天说地的日子,那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他手上被包裹勒出的红印,还有在我最无助最困顿最需要一个解释的那一刻,他低垂的头,还有令我冷到心里去的沉默。 一股淡淡的恨很柔韧地生长起来,只是刹那就繁衍出无数枝蔓,甚至一路蔓延到我的声音。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我所无法抑制的怨恨、失望、不甘以及彻骨的痛。 而他,我听得出来,也在努力压抑着一些什么,甚至声音里有了与往日不一样的微微的战栗。 他声音低低地读:“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我的声音也那么低,低沉的声音里有我无法压抑的痛感:“不敢说。” “哦。”声音那么轻。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说说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哦!”…… 他说完这声“哦”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出了一些痛苦的味道。课本上,这段台词的旁边正标注着“苦痛”二字作为注释。可是我知道,张怿的声音里,饱含着一些我们这个年纪所伪装不出来的情感。 是啊,这段台词多像在说我们自己——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对话,一边粉饰太平而另一边偏要说出凛冽的真相。张怿,你是在说我还不是很坏、不是很无药可救吗?可是很遗憾,托你所赐,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是多么的傻、笨、一无是处。 “哦,侍萍!怎么,是你?”他的声音里有惊讶、恐惧、欣喜相互交杂。 然而,我只能看到恨:“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你——侍萍?”突然喊出来。 我感受得到,他读到这里的时候,甚至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有没有痛苦且惊惧的神色。但我听得出来,那低低的呼喊声里,有一些语言所无法形容的东西,静静滋生。 我几乎是皱着眉头了,声音里居然出现了一点点包容、关怀、期待、失落相互混杂的情绪:“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当我说出“朴园”这个名字的刹那,省略掉姓氏的刹那,你或许想象不到,我的心里,居然产生了沉痛与亲切的感情。那样的亲切,就好像许久未见的亲人,于苦难后的重逢。 可是,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来干什么?” “不是我要来的。” “谁指使你来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要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我的语气痛苦、怨愤、哀伤、绝望,这不是我刻意渲染的情感,而是在一刹那,我几乎用我所有的怨喊出来:“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我好像看见自己真的变成了70年前的鲁侍萍,在遇见昔日情人的刹那,现实的冰融掉了当年全部爱情的火,一颗心在静静地滴血。 是啊,不公平的命让我遇见你,又是这不公平的命让我在新的班级里仍要遇见你,就连读课文,都斩不断旧日的恩怨! 可是,毫无疑问的是,那天的分角色朗读大获成功:教室里始终静静地,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没有人交头接耳,更没有人笑,每个人,都像回到了70年前,当我们读完最后一个词语的时候,班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语文老师眼睛里潮潮的,她看着我说:“陶滢,你读得太好了。” 她说:“你读出了鲁侍萍这个人物应有的情感,你太有朗诵的天赋了。” 天赋?我愣了,我以为这样的词汇早已离我远去。 我,居然有天赋? 我很想回报语文老师一个微笑,可是我回头,撞上张怿的目光,突然心里一阵刺痛。 我终于知道:我还没有忘记,或许永远无法忘记。 6-4 两周后,班里接到参加全市中学生“为新世纪喝彩”演讲比赛的通知,而本校的预赛将在半个月后举行。语文老师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是我。 居然,是我。 太多的不可思议堆砌在一起——我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语文老师找我谈话的那个下午,我的命运已在时间的河上悄悄地拐了一个弯。 是下午三点钟,柔和的阳光沿着窗台一路洒进来,给坐在窗边的语文老师身上镀上好看的一层金色。她微笑着看着我,而我站在她对面。在我左手边的墙上悬挂着一面不算大的梳妆镜,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有点犹豫。 我深知我不是漂亮的女孩子,在灯光刺目的舞台上,我并非从容自若的舞者。在我生命中的前十六年,只有一个人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可是,那个人早已辨不明身分和面孔。 “我——不漂亮,不能上台的。”我憋了一会,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语文老师看看我,微笑着:“陶滢,谁说你不漂亮?” 我看这她微笑的脸,恍惚间发生了错觉:眼前这个人,温柔地、友善地、和蔼地,好像——妈妈。 她说:“陶滢,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站起来,扳住我的肩膀,使我转过身,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我看见镜子里的女孩子瘦了那么多,渐渐有了尖尖的下巴、深深的眼窝,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恐惧以及哀愁。 语文老师站在我身后,她的声音那么安宁:“陶滢,你要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你没有必要自卑。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你有干净的眼神,干净的面容,我想你还有一颗干净的心。这些已经很好了,所以,你也很漂亮。”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老师,心里有滔天的浪席卷而来。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 她按住我的肩膀,微笑着:“陶滢,你要知道,一个女孩子的美丽不是恒久的,只有魅力才是永远的。魅力要从哪里来呢?要自尊、自信,要有智慧和学识,要有坚强的心、豁达的品性和从容的态度,要真诚并且善良。当你具有了这些,即便你不年轻了,老了,别人也会认为你很雍容很高贵。任何一个美女,无论她多么漂亮,到年老的时候都和普通人别无二致。当她脸上布满皱纹的时候,她曾经一切的风光都烟消云散了。而假设你有一颗丰富的内心,那么即便你不年轻了,你也依然很美丽。冰心奶奶就是这样的,你能说90岁的她不美丽、不可爱、不值得尊敬吗?” 醍醐灌顶!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词的涵义。 我甚至知道了为什么有句话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的眼泪盈满了眼眶,老师看到了,轻轻塞给我一张面巾纸。 她不会知道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可是她知道如何把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一面呼唤出来。 我终于答应了她。 十天后,演讲比赛如期举行。 第七章 7-1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学校的礼堂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轻轻抬头便可以看见台下第一排坐着很多面无表情的评委。四下里那么安静,我突然感到很孤独。 偌大的舞台上,只有我自己,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我抬起头,突然很想找到我们班的方阵,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对集体原来有着这么强烈的依赖和信任。我找了一圈,没找到,我有点害怕了。然而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却突然看见礼堂的中后部猛地站起来两个人,他们打着胜利的手势,拼命向我挥手。 是田佳佳和尹国栋! 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好象飞向天空的风筝在寻不到目标的刹那却猛地发现地面上那双牵挂的眼睛和对方手里牢牢攥住的线。那是茫无边际的空气里,最切实可靠的方向。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始了我的演讲。 我说:“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二(11)班的陶滢,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历史的质地》。” 演讲稿是我在语文老师指导下完成的。在这篇稿子里,我说:“假设历史也有质地的话,那么历史的质地是石头的。那些历经风雨沧桑渐渐销蚀了容颜却无法毁灭精神的石头,从东汉的画像石,到唐代的佛教雕塑,它们以石头的方式铭记历史,铭记一个民族辉煌灿烂的骄傲与自豪……” 我渐渐不紧张了,我仿佛真的回到了繁盛的大唐,那些衣香鬓影,那些霓裳羽衣,那些鼓点的节奏、丝绸的纹理。 我的语气渐渐激越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脸上表情的变化。我只是下意识朗诵出那些已经倒背如流地话,好像那些字也存在着惯性,从我的大脑中溢出:“假设历史也有质地的话,那历史的质地应该是水的。那奔腾咆哮的河流,不仅滋润着广袤的土地,也滋润着华夏儿女善良勤劳的心。当我们从5000年的河流里走过,当我们沿这样的河流溯流而上,我们依稀看见,那些灿烂的文明与历史的荣光……” “假使历史也有质地的话,那它的质地是火的。是星星之火,虽不盛大,却可燎原。它从南烧到北,烧遍中华大地,烧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假使历史也有质地的话,那它的质地是血的。是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诚,才换来今天这幸福的安宁。是监狱里显眼的红旗,是生命最后一刻的口号,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未来却也是他们宁愿用生命去换取的民族的自由……” 我终于,在这个光辉灿烂的舞台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伤害、苦痛,忘记了自尊颠覆时毁灭性的绝望。我终于把沉睡的勇气唤醒,终于在声音里听到自信抽芽拔节的声音——如果声音有秘密,那么在这一刻,你可听到我内心深处欢乐无忧的吟唱? 哪怕只是一瞬间,却让我想要紧抓不放。 我的眼里渐渐噙了泪花,我似乎被自己的投入与真诚感动了。在那一刻,穿越时光的隧道,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和无数美梦的成真。 是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个舞台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些曾经的梦想与今日现实的重叠,我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想法:我真的没有梦想吗?我真的要把自己的前路斩断吗?我真的与大学无缘吗? 那天,我获得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 10天后,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市的演讲比赛,依然是第一名。 我赢了。 我知道我赢了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 也是那次全市的演讲比赛,让我认识了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丁寄林教授。他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是那天评委团的主席,他给我的评语是:演讲词角度新颖、文采斐然,情感真挚动人,语气抑扬顿挫,表情、动作舒展自然,具有较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朗诵功底。 颁奖典礼后,他还对我说:“孩子,你应该去报考播音主持专业,只要肯努力,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播音员的。” 我很高兴。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也知道,我不漂亮,我这样的容貌是不可能上镜做一个播音员的。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孩子,不管能不能行,你都该去试一试。按照我的经验,有些不漂亮的人很上镜,有些很漂亮的人却偏偏不上镜。你应该去试试,这样才能没有遗憾啊。你还没有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抬起头,看见他花白的发,还有微笑的脸以及充满鼓励的目光。 临走的时候,他专门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语重心长:“如果你不喜欢这一行也就罢了,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建议你去尝试一下。虽然这一行很苦,可是也有自己独特的快乐。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成为一个电台主持人也很好啊,没有人看见你的样子,但你可以通过电波给人们传递欢乐。你要知道,一个最幸福的人一定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欢乐的人。” 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有暖流,如三月沁人的溪水、如隆冬和暖的温泉,一点点,漫过我干涸的心田。将一片龟裂的土地,滋润出鸟语花香。 第一次,在我绝望而无所谓的世界中出现了灯塔固执的光——那是关于前途和理想的号召,在我心底跃跃欲试。 有两个自己,在激烈争吵,甚至要大打出手:一个说“我喜欢,我真的喜欢”,而另一个说“你做梦,你凭什么”。争吵那么久,我的头欲裂开般的疼,可还是无法骗自己:我喜欢,我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与职业。在清晨,在黄昏,在每一个你看不见我却能听到我的时刻,我以真诚的心、柔和的声音,向每一个陌生人传递快乐的种子,而后看它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生长。 这样美好的幻想与渴望,让我早已绝望的心重新蓄满希望。 就这样,从来没有梦想的我,一点点滋生一种叫做梦想的情绪。好像斑斓的氢气球,雀跃着奔向天际。 我的梦想,那么美好的梦想是:做一名节目主持人,用我的声音为人们传递欢乐,无论何时、何地。 7-2 比赛结束,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田佳佳第一个送给我她的祝贺。在我的课本里,我看到淡粉色的美丽卡片,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祝贺你,亲爱的,你真棒! 一股暖流,在喧闹的清晨,缓缓弥散开来。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那些平日里少有交谈的同学,也给我那么真挚的祝福。 只是一个微笑,只是一句“加油”,只是后排男生几句祝贺的寒暄,却敌住三九严寒,在冬天最冷的空气里荡漾出最和煦的春光。 十二月的末节,我才知道,阳光如此温暖,空气如此清新,世界如此可爱! 可是,只有张怿,他从我身边走过,面无表情。 田佳佳看见了,语气疑惑:“奇怪啊,你比赛那天,他紧张得不得了。” “他紧张什么?”我很奇怪。 田佳佳看我一眼:“你在台上看不见,他就坐在我旁边,一直看着你,紧紧攥着自己的手,鼻尖上都是汗。我还以为他生病了呢,后来观察了一下才知道他是紧张。大概是怕你出错吧,他比你还要紧张呢。” 她想想,又补充一句:“班长的集体荣誉感就是强烈啊!” 我一愣,回报她一个微笑,然后低下头看课本,虽然那些字母一个都进不了我的脑海,可我狠狠盯着它们发呆。我好像是突然才发现自己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那些浓烈的喜欢与怨恨! 这真让我感到意外:当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梦想之后,我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居然就可以放下那些我一直放不下的人与事,或许依然无法原谅,却终究不再被其束缚,转而能够酣畅淋漓地大口呼吸了。 虽然我知道,那些梦想也都长着翅膀,那些愿望在我尚且看不到的远方。可是,我却能听到脆生生的大门开启的声音。那是心底的一扇门,关闭多年,积了太多尘土,而今,却抖落灰尘,缓缓开放。 那天晚上我把获奖证书放到衣橱下面的抽屉里,关抽屉的刹那我低头,看见了床下那个已落满灰尘的纸箱。 我使劲拖出它,打开。最上层,水晶小房子在灯光的照耀下,还是那么晶莹剔透。 我把它托在手心里,擎高,看它光滑的切面、分明的棱角、五颜六色的光,依然那么漂亮。这样看着的时候,我似乎还能记起那些时光,清晰的在我眼前跳跃。我轻轻吹去它上面的三两点浮灰,然后把它重新放回箱子里去。我还很仔细地拂去了箱子上的灰尘,为它的缝隙粘上了透明胶带。 粘胶带的时候,那“嗤啦”、“嗤啦”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连同我的记忆与心。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我曾经喜欢过的男孩子,在我还喜欢他的那些日子里,善良的微笑、和气的模样,还有他说“她是我同桌”时的义正词严。 这样的回忆让我觉得美好,可是也有隐隐的哀伤: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原谅他。或许,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他了。 因为我这样想:你可以用任何事情来开玩笑,可是你不能拿16岁的感情开玩笑。 毕竟16岁只有一次。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来;伤害了,就永远无法平复——这才是最让我痛心与遗憾的、留在岁月肌肤上的隐隐的疤痕。 寒假照例是要补课的。 没有人抱怨,每个人似乎都很习惯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使命。4周的寒假如果能放一周也没人埋怨什么,如果能放10天,那简直就是上帝开恩了。 然而对我来说,这四周可以不必到校上课。因为我请假了——寒假里,我要去省城找老师学习播音主持方面的专业课。 去教务处请假的那天,恰巧碰见了夏薇薇。她表情讥诮,脸上有不屑的笑。 “陶滢,你要用左手拿话筒吗?”她这样问,似不经意,却又如此刻意。 我没好气地回嘴:“难道左手不可以拿话筒吗?”我昂首挺胸从她面前走过去,再回头,看见她气急败坏的脸。 其实,除语文老师外,没有人认为我会成功。 包括田佳佳。 她微微皱着眉头,不说话,过很久终于问我:“是真的喜欢吗?” “是。”我从来没有如此斩钉截铁。 那些困顿而尴尬的岁月,那些自卑而迷茫的年华里,我从来不知道,梦想本身有如此可亲、可爱的面孔。 换句话说,生命,对我而言,已许久未如此饱满过了。 我是说,饱满。 饱满,就是种子破土、树叶抽芽,一小团的茧握在手心。是鼓而胀的质感,填充在生活的角落里,让你感觉不虚无。 我终于在有了梦想之后,感受到生命那些华美的颜色,在晴好午后慵懒停靠。 我记得,在过去的时光里我曾弄丢过我自己:我的未来、我的梦想、我的希望。那是我记忆中最张皇失措的一段时间,我如同象棋棋盘上的卒子,手持盾牌,步步为营,只能向前,不可后退。我无意伤人,能不被人伤,已实属不易。 那些人前人后的嘲笑、三三两两的指点,不过是湍流的河,奋力趟过去,一切不过如此——早已练就一身不怕死的胆,哪怕你说我脸皮厚。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或许未遗忘,但已不害怕。 因为同学们终究是健忘的。分班之后太多故事散落了,除了日益逼近的高考,大脑里容不下其他。我对陌生人从来不怨不恨,因为我知道,我的忘不了,不过是因为极之希望落空后的极之失望,或者说,我只是无法面对张怿、夏薇薇、徐畅,以及一切与当时事件发生联系的人与物。 感谢梦想——因为一场突然落幕的爱,我却找回了我的梦想。 它太仓促地就介入了我毫无准备的生活之中,然而突如其来的冲击并不让人感觉痛苦,或许可以说,还带来了某种欢愉。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然而,经历了这一切,我无路可逃,唯有背水一战。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唯一的希望,唯一能拯救前途、拯救自己的方式。 所以,我找到了我的路,再苦、再难也要咬牙走下去。毕竟,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无力走路,而是无路可走。 感谢田佳佳,她收起担忧的眼神,而给予我无比坚定的鼓励:她只是在自习课的时候给我传了无数张小纸条,告诉我一定要坚持到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坚持到底。 只是没有想到,妈妈的态度那么开明。 她在电话里听完了我的设想,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我:“你觉得你真正喜欢这个专业吗?” 我说:“是。” 她又问:“你觉得你有足够的克制力抵御那些诱惑和压力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妈妈叹口气,说:“是啊,你也不过是个孩子。” 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在艺术学院做老师,我向她打听一下好不好?如果她说你可以尝试一下,那我们就勇敢地尝试一下!” 她的语气坚定、沉着,充满轻松的鼓励。我隔着一条电话线,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总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轻轻地、柔软地开放着。 7-3 在等妈妈电话的时间里,我不可遏制地回忆起那些和妈妈之间有限的残章。 我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或许是最奇怪的,因为我从小便不是美丽的女孩子。 她有瘦削的身材,并不高,然而沉静端庄。她站在那里,你一回头,便可以看见她含笑的目光,充满安然静逸的力量。爸爸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校园里散步,只见一个女生穿好看的格子裙从他面前闪过,身上有淡淡雪花膏的香。他转头,看见她信步走进旁边的教学楼里。他只想跟上去,只想认识她。 他说,这一辈子,他只为这一个女人失魂落魄过。他这样说的时候,微微含笑却看不出戏谑。 爸爸追妈妈的过程,在整个地质大学校园里是一段佳话。 那个憨厚的男生,不说话,木讷的、羞涩的,想要靠近却没有勇气的,只能用情书,一封封打动女生的心。据说,那时候校园里极流行“情书”这种载体,很多人都写,不过水平良莠不齐。偏偏我爸那时属于文才斐然的那一种,人倒不帅,却颇有些内秀。他的情书极少高谈阔论,只是随口说点开心的事、生活的心情,然而不经意,一句话却打动女生的心。 他在信里说:“柏拉图说,人生来是一个半圆,只有找到另外半个,才可以获得幸福。我希望,我可以找到属于我的另外半个圆,然后,这个完整的圆便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这个在今天多么广为人知的理论和多么单纯甚至酸涩的句子,在八十年代的空气里,却曾是那么高屋建瓴,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就因为柏拉图而走到了一起——穿白衬衣、格子裙的女生和穿蓝灰色夹克、涤纶裤子的男生就这样相爱了。 半年后毕业,他们结婚。又过一年,他们有了我。 生活已经很幸福。 可是,工作单位要去格尔木,他们属于单位有限的几个大学生,广袤的大西北,需要他们去奉献青春。 挣扎很久。 外婆说,那段日子,他们不断地吵、我不停地哭,让37号院毫无宁日。 终于,还是外婆站出来:“小桃给我,你们走。” 两个人双双愣住。 这几乎是当时情况下唯一的解决方式。 于是就走了。相互承诺要给彼此永久幸福的两个人双双去了大西北,而他们小小的女儿,在海边湿润的海风里,扯着外婆的衣角长大。 他们写信,很多信,寄来了,外婆找人读来听,有关于我的句子,就比划着给我看。我当时不识字,眼神扫过去,只盯着外婆的衣兜,期待里面的糖果。 后来渐渐长大,变成我给外婆读信。 很不耐烦。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随信寄来的照片、卡片,或者稍后抵达的包裹。 照片上的妈妈很美丽,爸爸皮肤黝黑,他们站在阳光茂盛的高原,微笑。 渐渐长大。 长大后也有过对妈妈的想念,却只有每年2月能够见到她。她和爸爸,为了我,从来没有一起享受过假期,她休2月,爸爸休8月,只为一年有两个月,可以有人陪在女儿身边。 是种牺牲,然而我不懂,从未珍惜。 我痛恨那些她为我检查作业的有限日子,痛恨她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影响我偷看小说,也痛恨她每一次离开时一滴一滴努力压制的眼泪。 痛恨她的走,也痛恨她的留。 因为孤僻,习惯了独自长大的我就是这样满身带刺的小刺猬,习惯性地竖起一身的刺,却盲目到无力拥抱。 我早熟——这样长大的孩子,往往都早熟。我期待一种爱,那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无论炎热的夏还是寒冷的冬,不离不弃。他给我爱,而我也爱他——当然,不仅是爱情的爱。我甚至设想等将来长大了,如果我也有个女儿,我一定要陪她长大,和她一起搭积木,坐旋转木马,唱歌、画画。我要她温暖而明媚,不孤独、不寒冷,像36号院的殷然和所有其他孩子那样。 因为缺乏这一切,我以为我恨她。 直到张怿出现又消失,直到我的命运发生至关重要的转折,我似乎才发现,她距我那么远,而她的心却在我身边,我其实从来未曾缺少过她的爱。 至少,她始终付出,只是我太迟钝,从来没有发现。 电话铃声终于刺破安静的空气响起来时,已是夜晚9点。夜色沉沉里我忽然有点担心:假使,是条走不通的路,那么我要怎么办? 我的希望经历过太多打击,早已片瓦无存,这是最后一次,我并不敢想象,假使消失,我会不会一无所有,一蹶不振,一泻千里? 然而,妈妈的声音那么温和:“滢滢,如果你试过了,却失败了,你会后悔吗?” 她顿一顿:“或许到那时候,就更考不上大学了。” 她的语气那么担忧。然而我说过,我只有这一条路。 “妈妈,我不会后悔,绝对不会。”我第一次语气那么坚定。 妈妈沉默了,或许只有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那么长。 终于,妈妈说:“那好,滢滢,既然决定了,就全力以赴,你要记住今天的话。” 电话这边,妈妈看不见我在重重点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我:“你适合吗?你可以吗?” 她也没有说“你不漂亮,不要想了”之类的话,她只是告诉我:“只要你努力做了,就算我们失败了,也会从这个过程中学习到很多宝贵的东西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离我那么近,仿佛就在我身边。而我,仿佛任何人家的女儿一样,依偎在母亲耳边,悄悄说点小女儿的心事。 我想,我也是从那天晚上起,渐渐贴近了我的妈妈。 第八章 8-1 省城是个大而混乱的城市。 混乱是并不整洁的混乱:更多的车在狭窄街道上发出各种各样聒噪的响,更多摩肩接踵的人在并不清澈的空气里行色匆匆。大陆季风气候的城市里极少有风的流动,于是建筑物和各种公用设施上积一层尘埃,看上去雾蒙蒙的一片。也干燥,还没怎么意识到的时候,嘴唇上已经裂了小小的缝。 然后是大,看不到边际的大。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听妈妈给司机讲:“向西,走解放路,再往南……”完全听不懂,只知道一条狭长的路,走很久都没到头。而周围那些建筑物、人群的堆积,却又在告诉你:你在城市,始终在城市。 走那么久,居然还是在城市,而并非郊区? 我承认我有点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很新鲜。 其实我的方向感一向不怎么好,我记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路,就只能用充满好奇、惊讶且疲惫的目光注视车外的世界——它那么大,和我只隔一层texi玻璃,我在它的怀中,而它是我的希望。 在此之前我只在我生活的小城走来走去,世界对我而言就是一张地图,按照1:33000000的比例存在。那时候的我坐井观天,神经单纯而幼稚,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世界很远,远到你站在一个原点,目光发散,却看不到尽头,找不到方向,茫然而无措。 原来,在任何一座城市里,最可怕的都不是脏、大、乱,而是陌生。 突然有淡淡的恐惧感:我真的,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 却也有浅浅的好奇:需要多久,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将不再陌生? 我把脸扭向车窗,好奇地注视这座城市。我想,假使哪一天你在城市中走过,看见一辆texi中的一个女孩子渴望、恐惧、好奇的脸和找不到方向的目光,那么可以证明,偌大城市里,你我也曾擦肩而过。 和偌大的城市相比,艺术学院的小,却在我的意料之外。 是真的小——讲面积尚不足我所在高中的校园,也没有校园小说中写着的小树林、体育馆,只有小小广场,在正对校门的地方,局促而委屈地存在。 广场上立着三三两两的雕塑,放一块木板,上面有几行硕大的字“99级雕塑专业汇报展”。有几个老师模样的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那些雕塑前面指指点点。还有几个男生边说话边绕着那些雕塑转,其中一个的手里拎着一台摄像机,另一个男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手里攥着一张雪白的纸。这时候有几个女生走过来了,很响亮地冲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打了个招呼,正是冬天,然而来来往往的她们,皆是裙角飞扬。 我四下打量这个校园,看见它那么小,小到只有有限的几栋楼房:其中一栋不停地传出悠扬的音乐声,有人在弹钢琴、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吹笛子;有一栋楼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几个男生搬着硕大的石膏像走出来,在他们身上居然还系着围裙;还有一栋楼一看就知道是宿舍楼,因为里面的窗帘花枝招展,有些窗户的窗台上还摆着花瓶,里面有看不分明的红色花朵…… 可是,就是这一切,这看上去不怎么气派的一切,突然间让我变得激动起来! 我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不远处那几个叽叽喳喳的漂亮女孩子,还有那些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年轻的脸孔,悄悄的在心里想——如果我能考进这里,是不是就可以像她们一样,这么漂亮、时尚、快乐、自信? 我闭上眼睛,甚至可以想象到:待我考上大学,我也可以像眼前校园里这些男女生一样,意气风发地走在校园里,每当看见自己的老师或者同学,就报以灿烂的笑容和热情的问候…… 大学,就这样走进我的梦里来。 妈妈的同学,我叫她宋阿姨。 她是个眉目清秀的女人,皮肤很好,身材匀称,穿修长的衣裳,高贵而美丽。那天,她穿着高领子的黑毛衣和看上去不怎么厚的黑裤子,套一件浅驼色的长下摆大衣,快步向我们走过来。她微笑着,在阳光照耀下,她的笑容熠熠发光。 是走近了才看清,她的毛衣上缀着小颗粒的仿水钻,大衣领子上还别着一个金灿灿的胸针,是小巧的花朵形状,花瓣黄绿相间,看上去像水晶。 在校门口,她伸出双手,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她搂着妈妈快乐地说:“沈雯、沈雯,我有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呢?” 妈妈看上去也那么激动:“16年了,上次见面的时候,滢滢刚出生。” 妈妈指一下我,宋阿姨的脸马上转了过来,她看着我,还是笑眯眯的:“你好,滢滢,你这么大了啊!” 她的热情并不造作,只是让你感觉活泼、温暖。 宋阿姨是单身。 在她的生活中,我见不到男性的痕迹。她只是她自己,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规律而简单。或许唯一的男性,是她的外甥,那个叫郑扬的男生,大我一岁,与我一起学专业。按照宋阿姨的嘱咐,我们两个人应该算是“同门师兄妹”,所以应该“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听到这个称呼的刹那我有点想笑,突然想到了令狐冲和岳灵珊——师兄师妹这个词还真是有点江湖质感,我在心底偷笑了两声,捎带瞄两眼从出现起到现在都一直表现出良好教养的这个男孩子,他的目光有点飘忽,不怎么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这更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更努力地观察他:晚餐时他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样子实在是太斯文了,我看得目瞪口呆;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叉,再低头看看我盘里乱七八糟的巴西烤肉,不知道它们到了他手里怎么就能那么听话;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得体地回答我妈的问题,良好的规矩简直让我汗颜…… 想我也是从小读书破万卷的人,怎么差距就能这么大? 我好像忘记说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生,我必须如实地承认:他很帅。 不是那种阳光少年活力四射的帅,也不是那种少年老成胸有城府的帅,他那副样子就好像是电视新闻里男主播的感觉——坐在小小屏幕的那一边,就算年纪不大,都可以让你觉得他的声音、语气、表情是那么沉静舒服。 并且我很喜欢他的目光:不是很柔也不是很坚硬——目光太坚硬的男生,在刚毅果断的优点之外却更易给人生疏的距离感;目光太柔软的男生又平白多了些阴柔气,让人觉得阳刚不足。而郑扬的目光是恰到好处的那一种,让人可以平添信任。 所以不能否认那天郑扬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8-2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郑扬很喜欢喝茶。 18岁的男生,不喜欢可乐、雪碧、芬达,却喜欢茶,这难道不奇怪么? 我很好奇他保温杯里的那些色泽各异的茶:碧绿的、金黄的、暗红的茶,在茶杯中舒展而沉浮的叶子,携一缕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好奇表达得太过明显,他终于还是很郑重地给我解释了一下:因为爷爷喜欢。 说话的时候他站在我旁边,我们正在艺术学院音乐楼的天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校园外车水马龙的街。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冬天的风带一点点凉。 “爷爷是喜欢喝茶的人,他每天都用一只小紫砂壶喝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晒太阳。他周围是月季花和葡萄架,还有一只花猫,名字叫‘老虎’。爷爷最疼我。三个孙子,我不是最大的一个,也不是最小的一个,可是他最疼我。因为他说,我是最孤单的孩子。”他略微顿一顿。 “小时候,我是结巴,我说话口齿不清,而且常常因为结巴而被人模仿、嘲笑。我躲起来,不和任何人一起玩。我的心智甚至比同龄孩子成熟得更快,我一点都不快乐。因为这个原因,我是让爷爷最揪心的孩子。他用自己几乎整个的晚年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陪我说话。他陪着我从‘苹果、太阳、花’开始说,一直说到‘扁担长、板凳宽’。我的口齿越来越伶俐的时候,爷爷老了。他住在医院里,时间越来越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遥远:“那段时间我在准备中考,他不让我去看他。他说他很好,我居然相信了。直到某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从睡梦中被妈妈拖起来赶到医院,却只看见医生护士在撤氧气瓶……” 他微微仰起头,视线看着远处:“他的葬礼上我没有哭,很多人都觉得我没良心。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太后悔,后悔得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因为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居然不在他的身边。”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喝茶的吧,喝他生前最喜欢的铁观音、龙井。每年四月买新鲜的竹叶青撒到墓地周围,然后坐在那里陪他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要不停地说。因为我知道他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我决定学播音主持专业,说话给所有人听。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上午暖洋洋的阳光下,我低头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始终没有说话。 我没有告诉他,在听他讲故事的瞬间里,我的心底突然绽放一小朵明亮的火焰——我们本质上都是缺少温暖的孩子啊,我们孤独地成长,敏感而又脆弱、固执并且顽强。我们都很渴望关怀,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关怀别人。 或许也是到这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郑扬身上有很多我很钦佩很欣赏的东西:比如很坚强,很勤奋,从来不放弃。很多时候我都见他不厌其烦地咬一个字,只为了找到最准确的发音。他是那种有着很执著的梦想的人,或许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可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可以变得相当有毅力,表面的好脾气和一个十分强大的内心在他身上奇怪的融合着。 他和张怿完全是两类人。 居然又想到张怿,奇怪地又想到了他。 只那么一瞬间,心里就掠过一阵“嘶拉拉”的疼,就好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偏偏在最要紧的位置抽了一道丝。 那段时间我和郑扬常常在晚上看星星,我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仰头寻找北极星、北斗星、皇后星座,然后信口朗诵一些喜欢的诗篇。 最喜欢的朗诵段子是曾经风靡过大学校园的一段朗诵,叫做《四月的纪念》。第一次听是乔榛与丁建华的版本,深沉的、悠远的岁月与情怀,在舒缓的音乐声里一点点牵扯出一些温暖的情绪。 那是一些饱含伤痕与爱的句子,一字字,滑过流年。 “二十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像一把伤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哑在流浪的主题里,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一点岁月的忧伤、迷茫和痛苦。在那一瞬间,很奇怪地是,我却突然又想起了张怿。 我的语气轻轻的:“我走向你。” “用风铃草一样亮晶晶的眼神。” “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 “擦拭着我裸露的孤独。”渐渐,又变得沉重。 “孤独?为什么你总是孤独?” “真的。” “真的吗?” “第一次。” “第一次吗?” “太阳暖融融的手。” “暖融融的……” “轻轻的。” “轻轻的……” “碰着我了。” “碰着你了吗?” 我们相互交叠着台词,急促地读过这一段,当我抬起头看见他的一刹那,他碰巧也在看着我。我们好像以前就认识很久,却又在这一刻突然走近了彼此。那一声声探寻一样的叹息,带一点点急促的速度,好像急着倾诉什么。 “于是,往事再也没有冻结怨了。” “冻结怨了……” “我捧起我的歌。” “捧起你的歌……” “捧起一串串曾被辜负的音符。” “捧起一串串曾被辜负的音符。” “走进一个春日的黄昏。” “一个黄昏,一个没皱纹的黄昏。” “和黄昏里,不再失约的车站。” “不再失约,永远不再失约。” 朗诵到这里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郑扬闪亮亮的眸子,他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眼睛看着远方,深情而投入。 他继续朗诵:“四月的那个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那个晚上,很平常。” “我用沼泽的经历交换了你过去的故事。” “谁都无法遗忘,沼泽那么泥泞,故事那么忧伤。” “这时候,你在我的视网膜里潮湿起来了。” “我翻着膝盖上的一本诗集,一本惠特曼的诗集。” “我看见,你是一只纯白的飞鸟!”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美丽的笼子囚禁了你,也养育了你绵绵的孤寂和优美的沉静。” “是的,囚禁了我也养育了我。” “我知道你没有料到会突然在一个早晨开始第一次放飞,而且正好碰到下雨。” “是的,第一次放飞就碰到了下雨。” “我知道雨水打湿了羽毛,沉重了翅膀也忧伤了你的心。” “是的,雨水忧伤了我的心。” 朗诵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样神奇的巧合——是啊,一只白鸟,第一次放飞就碰上了下雨。这是一个多么精妙的比喻——一个白鸟一样的女孩子,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爱到了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没有发现吧?” “你在看着我吗?” “我湿热的脉搏正在升起一个无法诉说的冲动!” “真想抬起眼睛看看你……” “可你却没有抬头。” “没有抬头……我还在翻着那本惠特曼的诗集。” “是的,我知道,我并不是岩石,也不是堤坝。” “不是岩石,不是堤坝。” “并不是可以依靠的坚实的大树。” “也不是坚实的大树,” “可是如果你愿意……” “你说——如果我愿意……” “我会的!我会勇敢地,以我并不宽阔的肩膀和一颗高原培植出来忠实的心,为你支撑起一块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他看着我,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 “你说如果我愿意!” “是的,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下去、再轻下去。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静静站在操场上。寒假开始了,学生们纷纷离开了校园,寂静的校园里只能看见同样安静的星光在闪烁,偶尔,能听到从教师宿舍楼里传来隐约的唢呐声。 我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这令我有点惶惑。 过很久,他说:“走吧。” 我跟上他,从高高的看台上一阶一阶地跳下去。他的步子很大,我跟在他后面,渐渐拉开了距离。 走到宋阿姨家楼下的时候,他回过身,看我一步步跟上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上楼吧,我要回家了。” 我点点头往楼上走,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是重重踏着步子,楼梯间里的感应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我知道他一定在楼下看着这些灯,等到四楼的灯也亮起来了,他才会离开。 他是个好人,这我知道。 8-3 说好了要考到同一所学校读书——我和郑扬。 寒假我们一起参加戏剧系的辅导班,在二楼一间很小的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坐着二十几个人。我们坐同一张桌子,我在右,他在左。 我要换过来,而他执意不肯。 “男左女右。”他强调。 “我用左手的。”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这不重要。”他低下头看书,不理我。仔细听,他还在咬字:“的、的、的……” 其实我觉得他这样的固执很有趣,但已无需表达感激,因为习以为常——如果不这样,他反倒不是郑扬了。 他是那样和善,好脾气的男生,却又带点小霸道。有时候看我耍小脾气,他站着看,最后笑笑,仍然会迁就,只因在他眼里迁就女生是当然的职责。然而关于考试、学习之类的正事,他又当仁不让地帮你拿主意、提建议,带点小蛮横地限制你的随心所欲——是他理解中的关键时刻,他不允许我做出任何冒险或者懈怠的举动。仿若一个军师,因为其太聪明严谨,便娇惯出一个越发懒惰的主帅来。 我们还说好了要考到同一所学校就读,只不过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都会很忐忑:我的专业成绩,我的文化课分数……是学了专业才知道:考播音主持远非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专业考试的战线那么漫长,从初试到三试,横跨半个月。朗诵、即兴播读、即兴评述、特长展示、写作、试镜……又不可能只报考一所学校,于是数家高校的专业考试便纠缠在一起。每一届考生,都在穿越大江南北的过程中仓皇而疲惫。 然而好在,郑扬说:“丫头,有我呢。” 瞬间心安。 这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不过是年龄相仿的男生,可就是容易让人产生信任。 他还喜欢拍拍我的头,偶尔敲敲我的脑门:“笨啊你!” 我生气了,加快步伐在前面走,他大步跟上来,伸出手拽我的衣角,像在吆喝牲口:“吁——” 我甩掉他的手,继续怒气冲冲往前走。他会拽住我胳膊:“别生气啦,请你吃章鱼小丸子。” 当机立断地原谅他。 还有多加了两勺奶油的爆米花、抹了通红番茄酱的炸香蕉、两元一碗的炒米线、辣乎乎的大米面皮,统统可以用来原谅他。 而艺术学院北门外小广场上星罗密布的地摊火锅,3角钱一串蔬菜、5角钱一串鸡肉丸,更是带着实惠而热乎乎的美好气息弥漫在我们周围。吃到一半抬起头,可以看见满天散乱的星星,于是我们便叫它“满天星火锅店”。于是我们常常坐在小马扎上围拢一只小小木桌,吃火锅、看星星,是凡俗平常的小幸福。 偶尔也会突然走神,以为眼前这个男生曾在哪里见过? 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张怿,不恨了,却有那么多的惋惜——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从未平等过。从我抬起头仰望他,因他的关怀而心心念念感激他的刹那,本就该知道这样不平等的友谊必不恒久。 关于过去的种种郑扬并不知晓,他只知道我是安静的女孩子,话不多但很固执,仅此而已。 直到夏薇薇出现。 这个有白皙皮肤的女孩子,她站在我面前时,我们险些没有认出彼此。 艺术学院校园里因放假而冷清的林荫道上,我、郑扬与夏薇薇,就那么面面相觑地站着,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 夏薇薇的目光中有愕然,有惊讶,或许还有其它情绪,此消彼长。她看看我,又看看郑扬,有些许踌躇,却又说不出话。 郑扬看看我俩,小心翼翼打破沉默:“是同学?” “是。”我面无表情,就那么盯着夏微微看,郑扬看看我,很明显有点无奈。 他转身对面前的夏薇薇笑笑:“你好。” “你好。”夏薇薇回应,可是目光始终紧紧盯在郑扬替我拎着的书包上。 她看看郑扬,又看看我。可我还是不说话,无论郑扬给我多少暗示,那句“你好”我都说不出口。我知道自己的目光很冷,冷得我自己都要颤抖了。 我甚至知道我的戒备、我的敌视都是源于我的自卑,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和颜悦色地面对她! 她凭什么?我又凭什么?! 我承认,我从来都没有摆脱掉自卑的压迫,我固囿在这个圈子里难以逃脱。在郑扬眼里,我是那样天真单纯、正直可爱的孩子,我健康明朗、快乐无忧,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本质是:我连一个夏薇薇都要在乎。 终于,还是夏薇薇先开口:“张怿生病了。” 怦然一声巨响,是重重冲击的震荡,如同小时候玩过的“激流勇进”,冲下来,溅起一身硕大水珠,凉而冷的恐惧,潮湿而阴郁地包围住你。 我在一瞬间呆住了。 张怿,太遥远的名字,却又那么近地在我耳边回荡——是我极力抗拒的远,与根本无法忘记的近,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我终于感受到心底柔韧的痛苦感:我终究还是抗拒不了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些情绪,那些爱与恨。 郑扬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猜他一定看到了我内心的挣扎,我的矛盾与苦闷。大概过了几秒钟,他慢慢走近我,放一只手掌在我肩上。 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能感觉到有热量在渐渐注入。 我的沉默令夏薇薇很不满意。 她的口气渐渐变硬:“是胃出血,上晚自习的时候,听说突然就喷出一口血,很恐怖。” 我瞪着她,很想转身就走,可是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听下去:我觉得心脏在收缩,那种疼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像一尾凉而滑的鱼,爬得异常迅速,脚印清晰。 我紧紧咬着嘴唇,看夏薇薇犹豫一下,然后迈开步子从我面前经过。她走过去的刹那,突然扬起头狠狠瞪我:“陶滢,你生活得真不错!” 她几乎用牙咬出这句话,然后快步走开,再也没有回头。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中,好像带着浓重的怨气。 这才是我认识的夏薇薇。 她是精明女生,有自己的目标和靠近目标的方式。她只是看我不顺眼,刻薄而挑剔。可是,又不能算是坏。 我感到有泪水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夏薇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张怿现在怎样了。我问不出口。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么担心他。那一瞬间,我不想恨他了,我可以妥协、可以投降,我只希望他好。 也是在这时候,郑扬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淡紫色的小包上,印着面巾纸的牌子:心相印。 突然没来由地心疼:是谁和谁在一起,如何爱,才可以心心相印? 眼泪太多了,便很徒劳地擦,可是根本止不住。 那些旧日的片段一股脑地涌上来,镜头太快,甚至闪得我措手不及。我那快乐与不快乐的年华、16岁的心事、关于声音的秘密,应该是真心的吧?可是怎么那么轻易就辜负了它们? 郑扬终于深深地叹口气。校园太安静了,以至于他的叹息声清晰而突兀。 那天,我第一次给郑扬讲起关于张怿的故事。 只是浮光掠影,只是简明扼要,然而我们都是那么敏感的人,他几乎不必琢磨,便知道故事背后那些情感的渊源。 他只是静静倾听,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这也是我认识的郑扬,他从不轻易地出口伤人,更不会轻慢了任何他所不了解的人与事。他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就像田佳佳说过的那样——站在你身边,彼此欣赏。 只可惜,在17岁的那一年,我不信任所有人与事:除了亲人,我没有理由相信别人会无条件对我好。 我凭什么?而别人又凭什么呢? 第九章 9-1 开学,升旗仪式上又一次见到张怿。 是校长亲自颁奖的殊荣——全省外语竞赛一等奖。刚刚出院的冠军脸上仍然是缺少血色的白。他瘦了许多,在初春的风里站着的时候,我奇怪地想到他可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走。 田佳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叨:“陶滢你没看见,太恐怖了,真的太恐怖了。尹国栋衣服上全是血,张怿倒下去的时候前排女生几乎全吓晕了……” 事情过去十几天,田佳佳的复述仍然因为极度惊吓而显得语无伦次。 我扭过头看别的地方——过了一个寒假,学校好象重新整修了操场,噢食堂的外墙也被刷过了,还有国旗似乎换了一面新的…… 田佳佳见了,不开心地嘟囔:“陶滢你怎么那么冷血?” 我还是看着远处,我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我在心里想:这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反复重复这一点,重复得次数多了,似乎也就确信这件事真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操场上终于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把头转回来,却正巧看见张怿迎面走过来。他的脸色带着少见的苍白,嘴唇紧紧抿着,目光稍稍有点茫然,然而却在走近我身边的刹那,一扭头,聚焦。 我的目光甚至来不及扭转,直直地便撞上那双眼睛,那双少了点清亮、爽利,却透着点负气与软弱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他擦肩而过。 也不过是那一刹那里,我的心脏被重重打击,锤出不可抑制的胀与疼。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依赖一种清新犀利的疼来掩盖内心隐忍的痛。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当我有了新的生活与目标,我以为我早已遗忘过去。可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胃出血”,却让我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弱者、病患易于承受同情。可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掩耳盗铃,算不算用最堂皇的姿态暗示一些东西的难以磨灭。 比如曾经那些多么单纯美好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也有喜欢。 这样的喜欢,就是全心全意,就是一抬头可以看见他的笑容,低下头却仍走不出他的笑声。是单纯清澈的情感,只是认定了一种好。 是幼稚青涩的心情,却也是一个女孩子成长的路途上,一段绝无仅有、至情至性的惦念。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因为失去这些信任与依赖,命运拐了一个弯,奇妙地令我找到梦想。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感激? 也是从那以后,张怿的身体状况始终不是太好。 开始的时候他还少食多餐,渐渐地,因为繁琐便渐渐懈怠。有时候饿得厉害,便看见他用左手抵住胃部,皱着眉头做习题。尹国栋气急了,会从田佳佳的书包里抽一包饼干出来,狠狠甩在张怿课桌上。张怿头也不抬,随便吃三两片交差。 班里的饮水机始终没有通电,大家都习惯了喝凉水,张怿也随众得很。田佳佳时常冲上去劈手夺下他的水杯,然后塞一只有热水的保温杯给他。他笑笑,像尹国栋一样揉揉田佳佳的头发,轻声说“谢谢”。田佳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对自己并不好。 田佳佳时常对我发牢骚:张怿不按时吃饭、张怿不听劝、张怿不知道爱惜自己…… 每一句话,我耳朵里能听到的每一次词,都是“张怿”、“张怿”、“张怿”。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们早已不再横眉冷对。时间过去一年整,我们仿佛都已长大了很多。我学会掩饰情绪和故作从容,他也渐渐恢复平静,我们只是不打招呼不说话。 不是我狭隘,不是我小肚鸡肠忘不了那些小作弄。而是我怕一旦开口,就会想起那些丢不掉的木芙蓉、旧树洞,会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一个少年的微笑与背影。 我只能偶尔注视那个日益单薄的背影,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打球、跑跳,在鼻尖上闪烁一层晶莹生动的汗珠,那么热切而洋溢的健康与美好。 转眼三月。 三月的时候班里组织捐款捐物——校艺术团要去sos儿童村演出,每个人都要为儿童村的孩子们准备一份小礼物。 或许也是“蓄谋已久”——那个晚上,我搬出床下尘封已久的纸箱,撕掉胶袋后,就看见一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在纸箱上层璀璨精巧地放着,干净得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取出它,轻轻托在掌心。台灯下,它的每一次旋转都为房间四壁增添星星点点的光。这些光芒遍洒在四周书架外面的报纸上,好像可以产生灼热的力量,提醒我一些时光的温暖与明亮。 我想了想,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钟的迟疑,可是最终还是将它和几本书放进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扎紧了口。在失去光芒之后,水晶小房子顿时黯淡下去,与任何一块玻璃没有本质区别。那个小小的塑料袋仿佛一块巨大的布,遮蔽住那些曾经令我赖以生存的光芒。 我知道是我小心眼,可是,我也知道我无法做到真正的大度和宽容。 第二天,团支书在讲台旁边准备了大大的纸箱,每个同学都从讲台上走过去,将手里的捐赠品放进那个大纸箱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水晶小房子,有点不舍,可是又有点烫手。我从讲台上走过的时候故意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侧着身子弯下腰,轻轻把它放进纸箱的角落里,当我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它。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那么小心翼翼的保护与遮挡,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张怿的眼睛。 是啊,我居然忘记了,他是班长,他要负责所有物品的清点。 可是,就算我早点想到了,我猜我依然会这么做。 9-2 下晚自习后,因为去语文教研组的缘故,回到教室时,偌大教室居然只余张怿一个人。 灯灭了几盏,只有他头顶上方的一行灯,散发出白色寒冷的光。 他的面前放了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他僵硬的表情在白色灯光里雕刻出生硬的脸部线条。仍然是深蓝色制服,仍然是扣子系到第一颗,仍然是在左胸前佩戴闪亮的校徽。 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几乎令我以为:时光停滞不前,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然而,幻象终究要打破。 就在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挡在我面前。 讲台边,狭窄通道上,他站在那里,目光凌厉而不悦。 他瞪着眼,过很久,不说话。我静静抬头看他,第一次那么大胆而认真地凝视他的面容:端正而清晰的五官,略略泛白的肤色,眸子深而黑,像一潭不流动的水。 仍旧是好看的少年呐。 可是真是瘦了,颧骨高了一点,喉结显得更加突出,瘦得让人心疼。 “吃晚饭了吗?”奇怪的是,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温和。 他愣住了。 “胃不好,就按时吃饭,不要喝凉水。”我那么努力,才可以让话语中不要包含太多的感情色彩。 他的目光一瞬间就软下去了。 “为什么要把我送的礼物捐掉?”他的声音,刻板的、僵硬的、凝结的。 “是旧东西了,送给孩子们废物利用吧,他们会喜欢的。” “是生日礼物,不是废物。”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而冰冷。 我抬头,几乎可以看见他每一点表情的变化。仔细看,可以在那双眸子中看见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敢于正视眼前这个人的表情与模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方面心里有细微的痛,另一方面又感觉怜惜与宽容? 我自己都无法得出答案。 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伸出手扯住我的衣袖:“陶滢,你还没原谅我吗?” 我愣一下,他声音里的那些失望和苦恼太明显了,我想应该不是我耳朵坏掉了吧? 我扭头直直地注视他,我们的目光在寂静的教室中相撞,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我眼里的那些慌乱,我还可以感觉到在我的声音里有那么多刻意被强调的冷漠疏远、事不关己…… 我的喉咙好像堵住了,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可以说话:“张怿,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 时间瞬间凝固了。 在那时候,真的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有张怿的愕然与张口结舌,他的手从我袖子上滑下,无力地垂落。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避让。我甚至能感觉到当我的左手碰到他的左手的刹那,沁入骨髓的凉——我的每一个毛孔,似乎也随之变得冰凉。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还可以看见他站在讲台边,一动不动。 我终于还是转头离开。直到走远了,才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我在心里骂自己没用,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终于提到了他的名字。 这么多天以来,我都下意识地不肯提他,可是这一天,情不自禁的时候,他的名字终于还是出现在我的日记本上。 我在日记里对他说:张怿,其实,那是我收到过的最美好的生日礼物;张怿,其实,我很舍不得把它捐掉;张怿,其实,我以为我已经可以不在乎你;张怿,其实,我曾经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有什么把纸洇湿了。字迹扩散开来,变成模糊的一片。 不知道张怿是否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17岁生日,除父母之外,唯一祝我生日快乐的人,是郑扬。 “丫头,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那边说。 我惊讶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隐约听到他的笑声:“我看过你参加辅导班时的报名表。” 我的心里悄悄一暖,可是嘴上仍然很强硬:“我过农历生日的。” “是吗?”他的声音惊讶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电话这边偷笑——我当然是骗他的,因为就在刚才我还吃了外婆煮的长寿面。不过骗他好像很好玩,因为他真的会信,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然后我们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聊着聊着我就忘记告诉他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了——是一年只会过一次的生日。 学期末,我的期末考试的成绩是文科年级99名。这是个还算吉利的数字,不计数学,我的总分是376分。 郑扬的声音是那样兴奋而昂扬的快乐:“不错啊陶滢,你这个成绩考播音肯定没问题。” 我很高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校门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得意忘形,所以就反复告诉自己——陶滢你要努力,你一定要努力,你要把另外的一只脚也迈进大学校门…… 念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念叨里,我的小宇宙好像完全爆发了:每天都到凌晨才睡觉,几乎把小命都拼掉了,用史无前例的勤奋姿态开始复习,复习累了的时候就畅想一些考上大学后的美好场景——可以去电台、电视台毛遂自荐,可以在那里做兼职积累经验,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出镜的机会……这样想着想着就不累了,深呼吸一口气,或者用凉毛巾擦把脸,我就又把自己埋到书桌前,拼了! 到这时,外婆仍然不了解艺术考试是什么,可是她想问题要实际许多。她很严肃地问我:“小桃,是不是学了这个专业,以后我就能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我点点头,她那么高兴:“那就好,那就算你在外地念书我也能看见你了。” 她高兴的样子却让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 我问她:“外婆,要是我去外地读大学,你会想我吗?” 她笑眯眯地看我:“当然想啊,不过我们小桃有出息就行,我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你呢,就和在身边是一样的。” 然而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心里却静静地发酸,因为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我将远离外婆,那么远,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要回来。这样想着想着,心底就有抗拒不了的难过和忧伤涌上来。 不过对我的转变,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十分高兴。 他们因为一个准大学生的诞生而提前对我有了信心,也多了许多的关照。他们目光里的殷切期盼偶尔会让我惶恐而担忧,唯恐前途的不确定会辜负了这样确凿的关怀与支持。 至于我的同桌田佳佳,则对我表示了更为实际的援助:每个课间,她都煞有介事地提问我历史、政治问题。她用这样默默的方式为我补课,却在每一次我说“谢谢”的时候皱着眉头拒绝。她总是说:“同桌,你干吗这么见外?” 只有张怿,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再看我一眼。 有时候,他走过我身边的刹那,我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空气的流动。我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目不斜视的眼。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而他从楼下走过,我还会有一点点发愣。 我会记起,那些渐渐沉淀的岁月里,他的微笑、他的话语,他坐在我左手边不抱怨、宽容的样子,想着想着,心脏就会疼起来,疼得好像刀绞一样。 张怿,我以为可以不在乎,我以为已经做到了淡忘,却原来,当我回到有你的世界,我终究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第十章 10-1 三月,专业考试很快就到了。 朱自清先生说: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们并不盼望,可是春天还是到了。 春天来了,专业考试就到了。 我报考了五所高校的播音主持专业,最后一站才是艺术学院。 那段日子真是疲于奔命——我在几个考点之间奔波,第一个学校的复试结束后直接扎进第二个学校的初试考场;刚刚考完声乐考试,来不及换衣服就要乘出租车赶往另一所院校,那边将要开始的是命题小品表演;睡眠永远不足,大脑永远绷紧一根弦,全身所有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时刻处于待命状态,似乎只要一声令下,下一秒就可以微笑着出口成章……考场里总是有那么多考生走来走去,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期待与努力压制的疲惫,在初春的寒风里让人看得莫名紧张。 春寒料峭的考场外,每个考生都变得神经兮兮的:每当看见一个人从考场里走出来,立即就有一大堆待考的冲上去把他包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你刚才抽了什么题”、“老师刁难人吗”……虽然明知道这些题目自己可能抽不到,可还是很用心地琢磨那些题目万一被自己抽到会如何回答。而当自己真正踏上肃穆安静的考场时,天可怜见,你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佩服出题老师的功力——因为那些题目千奇百怪,永不重复。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只知道当我过五关斩六将地走到艺术学院开始考试的那天时,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 初试还算比较简单:准备好的段子从字词读音到表情手势都已经被抠得无懈可击,即兴播读抽到了一条百余字的新闻,唯一的难点不过是“莘莘学子”这四个字的正确读法。我读到一半就听到评委老师喊停,当天下午就在张贴的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顺利进入复试。 和初试相比,三天的复试简直是一场持久战:声乐、朗诵、舞蹈、即兴主持、即兴评述、写作……好像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这一套,可却把我这些天来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上苍啊——我居然连做梦都会梦到即兴播读时抽到一条有生僻字的新闻! 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都说高考是条独木桥,可艺术考试的道路又比它宽多少了?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艺术考试根本就是在走钢丝——100比1的专业通过率,300比1的录取率,多少人殚精竭虑,最后仍然是失败! 可是,还是要咬牙挺过来,似乎是要通过这校园里看上去歌舞升平的一切告诉自己:会有机会的,会有机会的,只要挺过去,坚持到底,就会有回报的! 于是,所有的累,就这么咬着牙挺过去了。 三天后,当我终于从复试考场中走出时,世界骤然间的明亮甚至让我有一刹那的晕眩。 闭上眼,又睁开,渐渐看见变得清晰的楼宇、人群,嘈杂而凌乱。 那一刻,我站在教学楼前高高的台阶上,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美术类与艺术理论类专业开始报名,数以万计的面孔逼仄地挤来挤去…… 偌大一条应考的河流,而我原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一枚石子。 我似乎才忐忑地发现:我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有彻骨的恐惧与凉。 这样想着的时候,在我后面考完试的郑扬走近我身边,他没说话,只是握一下我的手,很紧,似乎要给我力量。 然后松开。 我带点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说:“晚上去琴房吧。” 我怔一下,问:“声乐考试已经结束了啊,去琴房做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走在我前面,我想了想,追上他的步子,从报名的考生中间一路挤出去。 那晚我还是去琴房了。有些事情或许就是这样——至少在我和郑扬之间——我只需执行就可以了。 夜晚的琴房楼仍然灯火通明,那些考生、在校生仍然在勤奋练习,其中不知哪间琴房里传来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因为了乐器的缘故,在夜空中扩散出孤独、凄怆的味道。 4楼,403。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个琴房号,需要上楼梯,再上楼梯,到四楼,沿狭长走廊走到头,左手边第二间琴房,小小的门玻璃上有一小块淡蓝色窗帘。那时,对于非本校学生租用琴房,每小时收费5元。 那天,是在那里,郑扬点燃鲜奶蛋糕上18支小巧的生日蜡烛。 满目跳跃的桔黄色烛光里,有个小巧的生日蛋糕摆在中间。上面涂满猕猴桃果酱,写着四个浅紫色的字:生日快乐! 我不由自主瞪大眼: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就在我马上就要炮轰他记错了我的生日的刹那,我突然反应过来——好像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带着一脸恶作剧的笑告诉他我是过农历生日的。 掐指算算,我的农历生日可不就是今天么! 天啊,一年了,我居然忘记告诉他那是个谎话!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告诉他我实际上一直都是过公历生日的……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这段兵慌马乱的日子里,我疲惫、紧张得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说起来,我今年还没有给自己过生日呢! 那么眼前这个有点从天而降的生日蛋糕,是不是也算是恰如其分? 我呆呆地看着蛋糕,听见他说:“吹蜡烛吧,许个愿。” 我听话的闭上眼,双手合十。 那一刻的静谧空气里,我第一次感觉“许愿”的神圣。 是烛光、星辰、温暖的狭小空间里,我许下三桩心愿,而谁可以听到?又有谁能让它们成为现实? 我认真地重复三次愿望,希望能帮我实现愿望的人不要忘记:希望外婆身体健康;希望朋友心想事成;希望我自己考上大学,美梦成真。 两天后复试成绩揭晓,我和郑扬双双进入三试。 三试唯一的科目是上镜。 考场上的气氛安静庄严。 是铺着红色地毯的演播间,我坐在铺有暗红绒布的台子后面,面前是话筒和摄像机。而考官则在隔壁屋子里的电视机前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我开始紧张,只是下意识地播送新闻,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演播间的地毯很软,软到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每抖一下,那些地毯上的长绒就随着颤抖一下。 过几天,宋阿姨带回来反馈信息:我见了你们那卷带子,郑扬很上镜,陶滢也不错。陶滢更紧张一点,其实放松了会更好,目光有点发直,在屏幕里看稍稍有点僵。 “听天由命吧。”她说。 明知道是宽慰的话,甚至也不能说明我就是失败了,可是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要死,一颗心一沉到底,有绝望的情绪莫名其妙将我笼罩。 我突然觉得我来错了——我一定会失败的!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当时我真的特别特别绝望——哪怕一点点希望都看不到! 离开省城的那天早上,我在艺术学院大门口呆呆地站着,看春天的风挟裹着树叶的气息而来,温暖干燥的带一点甜蜜味道。郑扬在我旁边,不做声。 仍然是个很帅的男孩子,比我高十几公分的样子,他的表情安宁,他的手掌宽厚。他没有对我说“再见”,而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挥挥手,看我关上出租车的门,越来越远。 他渐渐在我身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可是直到我看不见他了,我都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我也在他的视线里变成小小的、看不见的点。也只有到这时,他才会转身离开。 半小时后我到达火车站,随潮水一样的人群挤进站台,挤进车厢,寻到自己的座位。天光大亮,喧闹的周遭却让我觉得越发的孤单。 火车启动,我起身走到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那里有陌生男子在抽烟,烟味弥漫在我的衣服上。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我捂住脸,任泪水潸然而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特别绝望——我觉得自己的梦想好像说破碎就要破碎了。就像夏薇薇提过的那枚樱桃,狠狠一踩,汁液四溢。 或许,这就是一颗樱桃必然的命运吧。 10-2 回到班里的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最白热化的时候,黑板一角每天都写着“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字样,倒计时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少,莫名就让人变得很紧张。 到这时我基本上已经快疯了——专业考试的成绩好像一根绳索一样紧紧捆在我的脖子上,绳子绷紧,不知道那头拴在哪里,只知道我每天都有快要窒息的感觉。我落下那么多的功课:几十份卷子、第二轮复习、两次模拟考……专业考试结束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我居然是我们班倒数第三名?! 那瞬间,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天,我看着卷子上一片红色的叉,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我伏在课桌上,任下午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可是我感觉不到热量,只觉得有寒气从脚底升上来,迅速冰封住全身的骨骼! 那样深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埋葬! 直到田佳佳伸出手拉起我,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她在我耳朵边不停地说:“陶滢,你不要难过,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看我不说话,趴在她肩头不动,她似乎有些着急了,她用手轻轻拍我的后背,不住地念叨:“陶滢,你千万别着急,你不是几个月没上课了吗,退步也是很正常的啊,咱们文科生不就是靠背诵么,你好好背一下就可以追上来啊,你看等你拿到专业证书就可以不用学数学了,你可以利用数学课复习历史和政治啊,真的,如果不学数学你会有很多时间复习的,你的成绩一定会追上来的……” 她的声音都急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倾向,我的心脏膨胀成那么僵硬的一大块,没有弹性没有感觉,甚至连我的皮肤都好像绷紧了一样,泛出麻木的滋味来。我静静趴在田佳佳肩膀上,闭上眼,努力想要给自己鼓劲,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被抽走了,我那么努力却没有一点点力气注入到我身体里!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低沉的、清晰的男生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说:“田佳佳,尹国栋说你居然把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题目答出来了,真的假的?让我看看。” 我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抬头,却撞上张怿的目光——他面向我,一只手拍着田佳佳头顶,笑笑地看着她。田佳佳一个劲地向他使眼色,好像是要他快走开,可是他不动,还是站在那里。 我慢慢直起腰,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把目光转向我,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收起来。田佳佳担忧地回头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发愣的时候,田佳佳突然拍拍自己的脑袋,问我:“隔壁班有个女生也考了艺术,好像是音乐吧,听说考了十几所学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考这么多学校是不是很好玩?” 她一边问一边用力地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塞到张怿怀里,然后把身体转向我,背对着张怿,不再理他。张怿愣了愣,无奈地笑笑,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 我压抑住内心里那些莫名的失落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田佳佳问:“谁?” “夏薇薇,是叫这个名字吧?”田佳佳想了想,回答。 我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夏薇薇——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看见她。 原来,她也参加了艺术考试? 十几所学校,那她一定比我更辛苦。 田佳佳摆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只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至于沉浸在刚刚公布的成绩里继续伤心难过。她追着我问:“你考了几所学校?” “五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不少啊!”田佳佳感叹一声。她不知道,其实这不过是个适中的数字,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报考的学校是宋阿姨帮忙挑选的,是她认为比较正规、设备齐全的全日制正规院校,其中一所一类院校、两所二类院校、一所三类院校和一所综合性大学的二级学院。挑学校的时候宋阿姨解释说只有合理规划才能提高命中率,成绩好的话就去一类院校,成绩不好就去三类院校,保底还有二级学院可以读。她说得很直白:“万一高考成绩不理想,先找所大学读着也不错啊。” 虽然听上去很惨烈,可是也很实际——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成绩平平,不敢打复读的赌,因为一旦失败便输掉了大好年华。对我们而言,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还管考上哪所大学呢。 正发愣的时候,田佳佳拍拍我的肩膀,把我从混沌中拍醒。我看着她,她伸手推给我厚厚一沓卷子:“这是你这一个月里落下的卷子,大概几百张吧,上面都写好了答题步骤,老师说这是历年试卷,你可以看看。” 她说得好象很轻松,我将信将疑地拿过来翻翻,才发现这根本就是项无比巨大的工程:那么多的题目,她是怎么一点点给我写完的?! 我看着卷子上大方工整的手书,眼眶渐渐湿润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不仅对不起自己,就连田佳佳都对不起! 可是,命运之神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吉林艺术学院的专业合格证,又过了三天,收到省艺术学院播音主持专业的合格证! 那天,我站在语文老师办公室里,看着她手上的合格证,很努力才压抑住喜悦的哭泣。 语文老师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握住我的手,微笑着对我说:“陶滢,你看,你还是做到了,再加油一下,考进大学,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感激,只能狠狠、狠狠地点头。 又过几天,恰逢妈妈出差途经家乡,她回家看我,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到深夜。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的成绩不够好,考不上好大学,让你失望了吧?” 妈妈眼里湿湿的:“滢滢,妈妈希望你快乐。只要你快乐,上不上大学,上哪所大学,做什么职业,都好。” 顿了顿:“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从没想过你一定要读大学,妈妈只希望你识几个字就好了。” 说完,妈妈哽咽了。 我感觉到,有凉凉的液体沿眼角滑下。我知道,我妈妈,她说的是心里话。 这是我们母女关于我的未来的第一次长谈,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她对我的爱原来如此悠远:为了让女儿生活在医疗条件发达的沿海城市,她才把刚刚断奶的女儿留在家乡;为了让女儿快乐的成长,她甚至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情况;为了让女儿生活充实,她才每年花大笔邮费寄书回来……她从未指望女儿有什么非凡的成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健康快乐!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而是我压根无法理解她的爱,无法理解她爱我的方式。 原来,是我错了。 那是一个幸福的晚上,因为当消除了心里的芥蒂之后,我发现我的妈妈那么可爱。 四月之后,高三的疯狂愈发显现出来。 课间不再有“疯打闹”的声音——这是个中学时代特有的名词,政教处的领导们似乎习惯将所有属于青春与年轻的追赶、笑闹归纳于“疯打闹”。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活活泼泼的打闹却以“疯”字修饰。或许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高三以后,我们的生命中褪除了最青葱纯洁的少年时代,“打闹”便不见了。 而每一节晚自习,我们更是专心致志,埋头苦读。思考是场漫长的长征,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哪一样都无法逃脱。 从四月到六月,属于我的三个月,这是一段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时间段。 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我背上书包冲向学校。6点40分,我踩着铃声进教室,或许嘴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口面包;中午,我趴在课桌上进行短暂午休,半小时后还要忙着完成当天的作业;傍晚,1小时的晚餐时间,我用5分钟买饭,10分钟吃饭,5分钟收拾残局,剩下的40分钟,还可以背一份《时事政治报》上的内容;晚自习,在做作业的基础上,我还要补习落下的功课;深夜,回家后,台灯下我要苦背英语课文,以及最容易拿分的史地生;凌晨1点,我吃一小片“安定”才可以睡得着…… 并且,我那有限的睡眠始终质量不高。 许多次我梦见自己站在艺术学院的门口,手里捏一张《录取通知书》,可是门卫把大门锁上,偏偏不让我进。我站在校门口双手摇动铁门,边摇边哭。哭着哭着就哭醒了。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是濡湿一片。 夜的梦魇,何尝不是张漆黑的网?那张网只轻轻一罩,就把我的安然一下子罩进去,永不见天日。 其实我知道,紧张是因为太在乎。 太在乎,所以放不下,所以才一次次纠缠着,好像束缚呼吸的绳。 我迅速瘦下去,再不是那个胖乎乎的圆脸女孩子,体重先是跌破50公斤的大关,然后在164公分的身高映衬下按照每月1公斤的速度继续下跌;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小痘痘,每次照镜子时都会心有余悸,庆幸它们没有在我考专业的日子里冒出来;眼神当然清明很多,早已不是当初的混沌飘渺,感觉颇有一些神采的样子……尽管这看似神采奕奕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破坏健康的基础上,可是我无怨无悔。 因为在通往梦想的路上我曾经落下了太多,所以注定在最后的行程中要成为苦行僧。 高考那天居然是下雨的。 我穿长及脚踝的裙子去看考场。艺术考点设在五中,我的考场在一楼,是极好找的位置。属于我的那张桌子在第三排,桌子右上角贴一张小小纸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以及考号。 我轻轻抚摸那张斑驳的桌子,凸起的纹理,很旧了,似乎见证了某些人某些事。有调皮的学生在上面留下了类似于“某某猪仔”之类的字样,手指碰触到的时候,如同掠过流年。 出考场时我看见了张怿。他站在马路对面的十四中门口,那里是普文考生的考点。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撑一把湖蓝色的雨伞安静地注视我,他的目光寂静安然,似乎唇角有微微的笑。 那天,他穿一件白衬衣。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个场景:18岁的末节,夏天细碎的雨里,我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和我们那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远远地冲他微笑。他挥挥手,淹没在了蜂拥而去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见。 一转眼,高考便结束了。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准时在5点50分起床,慌忙冲向洗手间,可是冲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高考结束了,我再也不用上早自习了。 我怔怔地愣在客厅里,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看看四周,天已放亮,夏天的风清爽湿润,仍然安静的小院里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 高考过去了,我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空荡而寂寞,似乎每迈一步都有寂寥的回声。 我不自觉地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如此热爱学习的学生? 等成绩的日子,比高考还难熬。 那是一种悬而未决的命运在头顶正上方悬挂,如斯芬克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斩落人的首级,然而,又因为剑后的绚烂前景而充满诱惑。 关于高考,或许正是这样——不能拒绝,充满幻想,却又心生恐惧。 常常焦躁不安。 郑扬偶尔会打电话来,说话的语气一成不变,以近乎固执的坚持抵御恐惧的来袭。 丫头,干吗呢——这是开头。 别担心,开心点——这是时常出现的安慰。 好了,早早睡吧——这是结尾。 这些句子是那样的温暖,和他聊天时我似乎可以回到曾经那天真无邪的童年。 其它的日子是陪田佳佳逛街。 她是漂亮的女孩子,有白皙的皮肤、清晰的锁骨。她买许多色彩斑斓的小上衣、蕾丝裙子或者彩色小短裤,俏丽可爱。路过end,我们每人买一件有小熊图案的深蓝t恤,穿上了在街上走。莫名就是喜欢那些格子和熊的组合,清纯如天真肥皂泡的年代。 我们手牵手在街上走,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去买一人一支的甜筒,路过“和路雪”专柜去买一人一个小碗冰淇淋,要草莓味道。 整个夏天,都洋溢着奶油香气,冲淡了紧张的气息。 23号晚8点,高考成绩公布。我比预计成绩多考了57分,信心满满地报考了艺术学院。田佳佳报考四川大学心理学专业,尹国栋追随田佳佳的脚步报考该校法律系。 而张怿,在高考考场上因病影响发挥,成绩并不理想,没有报北大,而是改报本省一所重点大学久负盛名的中文系。 8月,录取通知书终于飞到我身边。ems特快专递的工作人员来到37号院,递给我录取通知书,以及一枝红色康乃馨。邻居们的兴奋远在我想象之外,他们拖着外婆说些祝福的话。看着他们激动的脸,我却想哭。 那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把一把地撕掉书架上的报纸,一下,又一下,直到阳光的瀑布中,碎片如花一样缤纷散落。 “嗤啦”一声,刺破炎夏室内反凉的空气,空调的白汽似乎都凝结了。 “嗤啦”再一声。 “嗤啦、嗤啦……”在不断地重复声里,我的大脑中,快速闪过一些杂乱的图片:左手、右手、水晶小房子、大片的花与白皑皑的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疯了一样去撕那些糊在书架上的报纸,可是我真的很想在刺耳的声音里寻找某种解脱。那样的解脱,仿佛一点火星灼伤皮肤,微痒、刺痛,然而充满释放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看见满地都是报纸的碎片,白花花的,仿佛可以灼伤我的视网膜。 然后,夏天的风里,我无力地坐到地板上,看着四周那些报纸的碎屑,突然间想哭。 这时候收音机里传来广播的声音。 是声音好听的女主持,温柔地、轻轻地说:六月,又是离别的季节了。可是你是否还记得那些爱你的人、那些沉淀的泪,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 歌声渐渐响亮起来了,是女孩子们干净、透明的嗓音,穿透湿润而孤寂的空气,静静流淌:我们都曾有过一张天真而忧伤的脸/手握阳光我们望着遥远/轻轻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这首歌叫做《心愿》。 少年的心愿、爱的心愿,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啊。 那么,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那么,长大间,我们的心愿会不会变? 歌声里,我软绵绵地倚在桌子腿上,看满屋呼啦拉飘飞的碎纸片,机械地、僵滞地,发呆。 那一排排整齐的书脊,它们见证了我的成长。 明天早晨8点30分,我将乘坐西行的列车离开。 我的18岁,欢乐的、忧伤的18岁,我就这样扔下了它…… 第十一章 11-1 大二那年的秋天,我剪短了我的头发。 剪短的发令我看上去精明而干练,或许还带来一些好运气——10月,省电视台举办主持人大赛,我是唯一短发的女候选人。仍然算不上漂亮,更不可能令人惊艳,却在一路迷迷糊糊与跌跌撞撞中进入“十佳”,并拿到一个“最智慧奖”的称号! 那天,灯光明亮的舞台上,我看不清台下人的表情,只能听到如雷的掌声,我甚至有些恍惚了,我看着主持人、颁奖嘉宾的笑容,心里在想——这个,是我么? 我一低头,还可以看见手中水晶样的奖杯,在灯光辉映下,闪烁若隐若现的光芒,这光芒灼痛了我的眼,令我失神。 其实我之所以能来参加这场主持人大赛,根本就是阴差阳错——我本来是陪我的舍友林卡来报名的,只不过在报名现场她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求我:“陶滢,一起去嘛,闲着也是闲着啊!” 我想想自己确实很闲,就这样来了。 没有强烈的欲望,故而从容得体。 从“海选”到40进30,再到30进20,然后是20进10,直至“十佳决赛”,似乎时光只是一闪,唇枪舌剑中,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还没有从激烈的比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当我的大脑中还时刻充满计时器的回声时,当我还在睡梦中都想着要如何现场组织主持词的时候,比赛却悄无声息落幕,而我,成为舞台上被人铭记的那一个。 这个城市的报纸上一夜之间堆满了关于我的报道,其中许多处这样说:陶滢,她没有令人惊艳的脸蛋,却有让人过目不忘的亲切。 我为这个评语受宠若惊,甚至导致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些迷惑: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一闭眼,似乎仍然可以记起高中时代那个相貌平平的左撇子小姑娘,站在寂静教室中孤独无助的模样,她有多少次想号啕大哭,可是总没有哭出来。那个寂寞而胆怯的孩子,是我么? 我记忆里所反复呈现的,似乎还是大一那年的苦不堪言:对于像我这样起步有些晚的学生而言,学声乐、学舞蹈、练发音、练咬字,哪一项都不能疏忽不能少;每天早晨6点40分全校学生做早操,我们播音专业的学生却要提前20分钟到练功房练习绕口令;站立坐走的姿势和礼仪要从头学起,形体老师随时都会出现在校园中,任何一个散漫的动作都可能被抓获归案,进而导致期末考试不及格……这一级播音班共有16个学生,8男8女,我不是天资聪颖的那一个,亦不是漂亮脱俗的那一个,若说优势,恐怕只有我的高考成绩算得上惊世骇俗——可是进了大学,我知道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所以,我从不旷课迟到早退,甚至没有请过假;我坚持每天都上晚自习,学专业学英语,温习文学和美学方面的公共课;我每周都会去阅览室看艺术杂志,从《国际广告》、《艺术界》到英文的《apollo》……当我沉浸在我所热爱的艺术当中时,我居然自动自发地就变成了一个勤奋上进的学生! 所以,今天,当我走在校园里的时候,那些好奇的指指点点、那些轻声地议论、那些艳羡的目光,应该都是真的吧? 我终于抛下了自闭的枷锁,终于渐渐打开了自己的世界,这些,都是真的吧? 直到我走进省电视台演播厅的时候,我终于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按照参赛之前的合同规定,我将为省电视台服务5年。运气很好的我甫一上阵便要担纲主持生活频道的一档新节目《青春纪事》。 我有点手忙脚乱。 新节目、新主持、新班底——电视台花了大力气投入宣传与制作,我兢兢业业、无限勤勉,唯恐我的不力造成节目的失败。 第一期节目是在在元旦之后播出,为了找选题,我们一班人通宵达旦、夜以继日,三个小组分头做了三份策划,开选题会时常常吵到面红耳赤。我们每个人都在电视台的走廊里行色匆匆,工作压力和学习压力令我几乎要崩溃。可是我得承认,这样有目标、有奔头的生活令我感到欢悦——我是说,我真的感谢命运,感谢曾经的一切,因为这一切让我知道一些生活的生龙活虎,或者是朝气四溢。 第一期节目的主题最终定为“艺术招生考试”,是我的提议,经过激烈的争吵,居然得到主任拍板:“就这个吧!” 他看我一眼,虽然表情淡淡的,声音却很温和:“陶滢,不错,好好干!” 我如释重负。 那一刻,我回头,看见同事们的笑脸,我知道自己终于融入了这个群体,在这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中,没有人欢迎花瓶——还好我不是花,所以永远成为不了花瓶。 因为大家的精诚团结,我们的第一期节目很快就做好了。两天后,几乎省台的所有频道都在播出这期节目的宣传片:已经大学毕业、正在大学就读以及将要报考艺术院校的学生作为嘉宾侃侃而谈,他们所回忆的时光纵横交错,各不相同。那些充满向往的脸孔与稍历世事的表情在灯光和暖的舞台上立体而又生动,好像有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抓住你,也抓住时光的步伐。 节目正式播出那天,我和林卡跑到教室里看电视。带有怀旧色彩的片头里,镜头掠过一排排报名参加艺术考试的考生队伍,掠过他们身后的画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然后节目开始,嘉宾们一点点回忆自己的求学路,几多艰辛、几多伤怀,聊着聊着就有泪水轻轻浮上来。紧接着插入vcr,忠实记录下考生们的居住环境:30元每晚的招待所、15元每晚的民居、5元每晚的地下室里,三五成群的少年出出进进,神色疲惫而又充满期冀。 还有节目中我自己的声音:每年此时,一批又一批艺术考生怀揣梦想上路,在拥挤的城市中寻找方向。他们心中充满不可抗拒的孤独,然而又因为年轻与梦想而充满力量…… 看着看着,我和林卡都有点恍惚了。 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如我们每个艺术生所走过的18岁:辛苦、绝望、快乐、忧伤、孤独、脆弱……这些情绪,我们一一经历,永生难忘。 背景音乐是那首《隐形的翅膀》。渐渐地,画外音淡去,歌声响亮起来了: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而后,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三期节目结束后,收视率已位于本台访谈类节目第二名。 是不折不扣的好成绩。 就连省报的记者都打电话来学校,指名道姓地要采访“那个主持《青春纪事》的主持人”,学校里也渐渐多了打招呼的师弟师妹甚而陌生同学。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甚至会有人突然问:你是那个主持人吗? 所以你看命运多么诡异——在我未曾预料到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若干转折,我从一个自闭、沉闷的女孩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主持人,清爽伶俐的短发居然成为了我的标志!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城市的广播电视报,在某一天的专题中居然用好大的篇幅刊载了关于我的专访,甚至还拿我与这次同样在主持人大赛中入围“十佳”的综艺节目主持人林卡相比,比较的结果是:林卡的美丽与陶滢的亲切,是本届主持人大赛的双生花。 看过这些报道,我有点失笑:没有人能拒绝一张漂亮脸蛋的诱惑,我也一样。假使能够让我像林卡一样美丽,我猜我也不会拒绝。 11-2 说到林卡,她是那样的女孩子——艺术学院戏剧系的“系花”,有天生美丽的面孔,干净而明朗的笑容,笑起来的时候微微露出的酒窝恬淡安宁。喜欢穿裙子,一年四季在裸露的小腿处闪耀夺目的光泽,那是属于青春和年轻的光泽,或许稍纵即逝,然而美得惊人。 她没有什么繁复的心机,早先的理想只不过是成为一名少儿节目主持人。如果不是这场电视主持人大赛,或许她现在还在市电视台少儿频道穿着厚厚的道具服做兼职,每天声音甜美地面向千家万户说:小朋友们好,我是草莓姐姐,今天是传统的端午节,大家知道端午节要吃什么食物吗?随后,一排可爱的小朋友会七嘴八舌地喊:粽子…… 然而,一场电视选秀大赛却把一位少儿节目支持人推到了综艺节目的舞台上,美丽、可爱的林卡当之无愧地成为屏幕上抢眼的新面孔和校园里光芒四射的明星。相比于我主持的《青春纪事》而言,林卡主持的《综艺新秀场》更是收视率全线飘红,电视选秀的方式赚足了少男少女的眼球。用郑扬的话来说就是:陶滢你是中年妇女理想中的女儿形象,知书识礼、温和亲切;而林卡就是无数男生心目中的女朋友形象,够漂亮、光彩照人、活力四射。 中年妇女vs无数男生? 第一轮,林卡胜 其实郑扬第一次见林卡时,也有两三秒的失神。 彼时他已在师范大学艺术系学习播音主持,我们虽不同校,但生活在同样美轮美奂的人群中。郑扬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这样评定。 可是见过世面的郑扬还是错愕了。虽然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和思想,我却还是因为这两三秒的错愕而为他感到羞耻。一个男人,他终于还是无法克服自己最直观的动物欲,这是不怎么绅士的事情。我想象中近乎完美的男子,首先要具有的便是视美艳于无物的从容的神气。 不过好在郑扬终究是郑扬,他不卑不亢,微微握林卡的指尖:“你好,我叫郑扬。” 林卡还是那种盛开明媚的笑:“知道,我猜你也知道我叫林卡。” 郑扬不动声色:“经常听陶滢提起你。” 林卡有一点点失望,我猜她宁愿听到: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你。 可是郑扬明显不给她面子。 林卡也是从那天开始记住了郑扬,以至于后来林卡经常哀叹:女人啊,就是没事找事,越是看上去无关紧要的,越是想要霸占。 林卡甚至还粘上我,只要郑扬出现在艺术学院,林卡一定要和我同时出现。郑扬看她的眼神永远是淡淡的,口头禅也似乎统一更新为“陶滢如何如何……”。 终于有一天,林卡忍无可忍地问郑扬:“你喜欢陶滢吗?” 郑扬了然于胸地笑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钩心斗角的哑谜。他揽住我的肩,神色和悦:“我和小滢,我们是好兄妹,这一辈子都不要分离。” 我酸得牙要倒。林卡锲而不舍:“你爱她吗?” 郑扬看看我的眼睛,我偏巧也在用极其鄙夷的眼神看他。他突然笑了,然后问:“丫头你爱我吗?” 我想都没想:“呸!” 他大笑,边笑边以极快的速度拥抱我一下:“可我还是爱你!” 林卡目瞪口呆。我反手一记爆栗敲在郑扬头上,他闪躲,边躲边笑。 后来过很久,林卡忧伤地问我:“你们真的相爱吗?” 我安慰林卡:“放心,他说笑的,我们是铁哥们儿,铁得都生锈了。” 可是林卡还是那么忧伤。她很认真地注视我的眼睛:“陶滢,或许你不信,可是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见那两泓很深的潭水上空,很快笼起淡淡的白色雾汽。 不过,假使漂亮姑娘林卡是上天赐予我的朋友的话,那么,上天同样没有忘记把“敌人”放到我身边:比如我和夏薇薇的重逢。 夏薇薇——很不幸,高中毕业后我们一起考进艺术学院,我进戏剧系学习播音主持,她进音乐系学习音乐学。或许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夏薇薇居然弹一手好钢琴,而且还有点作曲的天赋。 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于是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会作曲的才女夏薇薇大一那年就顺利地进入院学生会文艺部担任干事,而我进入校广播站担任播音员。 我们在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两个部门工作,然而小小的校园里,要躲一个人谈何容易? 第一次交锋是春天的时候,校学生会要组织“春之声艺术节”。晚上,学生会副主席、我的师兄岳哲将我叫到学生会办公室。 “陶滢,有没有信心主持今年的艺术节?”岳哲开门见山,语气里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人莫名地想笑。 “师兄很少这么一本正经,在系里你都是采花大盗。”我撇嘴。 岳哲急了:“小姑娘兮兮的你知道什么叫‘采花’啊?别胡乱说话败坏我的一世清誉。” 我笑得更凶了,笑到弯下腰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抬头,便看见夏薇薇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岳哲伸手拍我的头:“别笑了别笑了,长得帅又不是我的错。” 我干脆坐到沙发上捂着肚子笑,偷看一眼夏薇薇越来越不好看的表情。 再看一眼,心中便有了数:夏薇薇果然是喜欢岳哲的。 岳哲无疑是艺术学院顶好看的男孩子,更是大型文艺晚会的金牌男主持。或许所有高校都有这样那样的“金牌司仪”,可是通常省级大型晚会在需要学生主持时能想到的人恐怕也不多。 偏巧,岳哲就是那一个。 “那一个”的意思是:灯火最明亮、直播车整装待发、舞台美轮美奂、台下vip区清一色坐着穿黑灰西装的领导人物的时候,只有你能登场。你的气度、口才、样貌、声音,样样都无可挑剔。 那么,岳哲就是“那一个”,舞台上英俊潇洒的那一个。 而舞台下的岳哲,又是全系女生心目中最可爱的男生:帅,然而从来不拿样貌当资本看不起别人;功课做得好,学习也认真,虽然没有拿过一等奖学金,但二三等总是少不了;脾气好,常常被女生拖去做苦力,打扫卫生搬道具任劳任怨。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女生缘太好,总有那么多亲密的女性朋友出出进进,看哪一个都像女朋友,可是哪一个又都不像女朋友。 林卡曾经在背后说岳哲: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袜子还快。 又翻个白眼:偏偏没长眼的女生还真够多。 可是,难道夏薇薇也“没长眼”? 我有点想笑地偷偷看夏薇薇,岳哲在一边用手敲办公桌:“师妹你考虑好了没有?要么说师兄我罩着你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主持?我要不是听过你在广播站做的节目才不会——” “我不同意。”突兀的一声响,打断岳哲的滔滔不绝。 是突然的一声响,在8平米的办公室里砸出细碎的回音。 仿佛几年前,莫名安静的空气里,一个声音重复着:陶滢,你知道你帮张怿赢了一架望远镜么? 原来,没有什么发生改变。 11-3 8平米的办公室里,我慢慢直起腰,慢慢地在沙发上坐端正。 岳哲呆住了。 “我不同意。”仍然是这句话。 我注视那双眼睛,进而是那张脸、那个人。 荧光灯下,女生薄而粉红的唇、单眼皮下执拗的眼神,皮肤是白皙的,耳朵秀气红润。下巴微微扬起,有细腻婉转的弧度。半长的发搭在肩上,一道斜斜的刘海垂在额前,掩一点额头的锋芒。 并不是极其美丽的女孩子,然而气质上也算是无懈可击。 岳哲终于反应过来:“夏薇薇?你为什么不同意?”男生皱眉头的样子似乎更好看了一点,仿佛在思考大问题一样的严肃谨慎。 也是在这时候,面对眼前女孩子冷冷的表情,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是坦然安宁的:没有因为有人否定而愤怒,也没有因为有人支持而得意。风雨不动安如山——没想到经过这几年,居然有这样大的进步! 夏薇薇的目光凉而镇静:“因为我觉得陶滢擅长主持温和一点的节目,这种艺术节太闹,还是换有综艺节目支持经验的人主持会比较好。” 她抬头看我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岳哲:“我推荐欧阳方琳师姐。” “欧阳方琳?”岳哲一愣。 我微微笑,心里却在想:夏薇薇你难道不知道欧阳方琳是岳哲的搭档吗?倘若欧阳方琳上台主持,岳哲便在“执行导演”的职务上平添了一个“主持人”的职责,不累死也要吐血的吧? 果然,岳哲一口否定:“方琳不行,她从不和除我以外的人主持校内的活动。” 夏薇薇仍然那么执拗:“主席你为什么不能主持?” 岳哲没好气:“我是执行导演。” 夏薇薇仍然坚持:“那么就找别的师兄师姐,经验丰富一点的,这样艺术节才能圆满成功。” 岳哲看一眼夏薇薇:“这是同学们展示自我的舞台,我们每年都利用这个机会推出新主持啊!” 夏薇薇的面色仍然不好看:“可是播音主持专业有那么多的主持人,为什么不能找个漂亮一点的女生呢?难道这就不是咱们学校的门面了吗?!” 声音大了,岳哲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到尴尬,然后转过头看着我,目光中有满满的歉意。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岳哲的为难。 “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接这项活动了,”我叹口气:“师兄,对不起。” 岳哲愣在原地。 夏薇薇也有少许的不能置信。 惨白的墙壁,反射出明亮而冷色调的光,在狭小的办公室里,一层层回旋成莫名其妙的白色寒光。 隐约可以听见对面宿舍楼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寒流来袭,明日最高气温10摄氏度…… 原来是寒流。是放在五年前,我甚至会感到冻彻心扉的寒流吧? 岳哲张张嘴,又合上,过了好一阵才说:“师妹,你疯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又看看我:“你疯了是不是?” 夏薇薇在一边站立,脸上闪烁一点不分明的表情,含糊而隐约。 那天晚上,林卡也说了同样的话:“陶滢,你疯了是不是?” 她抓住我的台词课本,在桌上狠狠一摔:“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吗不要?!”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知道台下坐着什么人吗?电视台的、电台的、话剧院的,还有校长、书记,你很快就可以成为继欧阳方琳之后的又一颗主持新星!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不要?!你白痴啊!”一边说一边摔摔打打地泄气,从书本到抱枕无一幸免。 “你完全是个疯子!那夏薇薇不过是文艺部的一个小干事,她说的话顶什么用?你为了她一句话居然就可以放弃一台晚会!你大脑秀逗啊!”仍然不休止地数落我。 我抬头看林卡的脸,直肠子的女生一幅两肋插刀的表情,在日光灯下被气愤烧红了脸。不嫉妒、不怨恨,对于我的入选甚至没有太多的关注,只是纠缠着:你白痴啊?!你疯了吗?! 真心实意地着急,甚至不去想:为什么是陶滢,为什么不是我? 这才是正常的逻辑不是么?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直率而真诚的性格,外加没有城府的火爆脾气,让人喜欢并且信赖。 “林卡,最后决定的主持人你也认识。”趁林卡发火的间隙,我说。 “谁?”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整理满床被扔乱了的抱枕和书本。 “你。” “什么?”林卡迅速回头看我一眼。 沉默一小会。 “你是因为我才放弃?”她的语气里有许多的不可思议,以及压抑不住的不甘心。 “不是。”我斩钉截铁。 林卡愣了。 我看看林卡,微笑。 “你我都得承认,夏薇薇至少说对了一件事。”我说。 林卡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她说你比我更适合这场晚会,她说对了。”我注视林卡的眼睛,缓缓说。 林卡用鼻子哼一声,不理我。 却没有人知道,那夜,我失眠了。 暗黑的夜里,我闭上眼,有些场景却始终浮现在眼前:一些不耐烦的目光,三两点指指划划的议论…… 还有一个女孩子尖锐刺耳的声音:“陶滢,你将来能做什么呢?公交车售票员还是城市清洁工?” 以及一次遥远的聚餐会上,男孩子轻轻的声音:“对不起。” 还有后来无数次寒暑假时的邀约——高中同窗给我电话,大多这样开头:“陶滢你怎么不来参加同学聚会?咱们班也就你这一个名人了。” 黑暗中我睁开眼,周围是同寝室的姑娘们均匀的呼吸声,我却突然发现:自从告别了我的高中时代,我没有尝试和那个校园里除田佳佳外的任何人有任何交集! 我知道有人说我傲气,可是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让我无法面对的,是那些相熟面孔后所代表的苍白的年华。 只是有一次,回家乡过年时,在大街上偶然遇到旧时同学,不好意思闪躲,便站在满地的鞭炮碎屑上聊天。对方是声音温柔的女生,热切的面孔,让我几乎以为我们曾是密友。她迫不及待地给我讲一些旧人新事,末了突然问:“你见过张怿吗?” 我明显一愣。 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就是咱们班长啊,你不会连他都忘了吧?” 一脸遗憾的表情:如果不是高考那天胃病犯了,他一定可以考上北大的。 又很好奇:可是你们都不联络吗?好像咱班在省城读书的只有你俩呢,多巧。 多巧。 可是,这个人在距我很近的地方,却只有触摸不到的虚无感。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两年,背井离乡,却从未联系。 四周仍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息,我在新年的味道里看面前女孩子未变的模样,几乎要以为,从高三到现在,时间未曾运动。 一切生动若此。 原来,我并未改变。那么张怿呢?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子? 第十二章 12-1 田佳佳的信在一个和煦的午后抵达。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给我写信,在此之前许多次拿起笔,却不知道如何去讲述整个故事。 “我得让你知道,亲爱的滢,爱你的人是那么多。”她说。 ……滢,你还是喜欢看课外书吗?也或许没有时间看了吧?我猜你会很忙哦。感谢卫星电视,让我可以在遥远的四川看到你。 你决赛那天我一直守在电视机旁边,我看见你穿白裙子、系橙丝巾,还有你剪短头发了,很清爽很好看。当时我在教室里,很自豪地向我的同学们介绍你,我说: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同桌哦!他们瞪大眼睛看我,然后很仔细地看你,他们说你很漂亮,我好开心呢! 可是没想到的是,节目播到一半我们学校居然停电了。从我入校到现在,一共也只停过那么一次电啊!我都快急哭了。是我们班一个辽宁男生自告奋勇送我去学校外面的网吧看在线电视。可是你相信吗?那天居然连学校门口的网吧也停电了! 我不敢离开学校太远,所以我终究还是没看到你入选的结果。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你的消息,我就不会知道你居然入选“十佳”哦!我真为你骄傲,宝贝儿!我每周都准时收看你的节目,看你说话,看你微笑,看你安静地说“下周同一时间,再见”。有许多次,当我在教室里仰头看电视的时候,我感觉有液体从眼眶里滑出来。你知道吗,亲爱的滢——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我们生活的小城,好像回到家,见到了亲人。我盼着能见到你,这种盼望在每周五晚上八点钟支撑着我,无论多冷多热都要去教室,只是因为你在那里,透过屏幕,好像也在看着我,就像我们高中时候那样。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不信,但它的确是真的。 在你16岁的那一年,我们未曾谋面,然而我却知道你的名字。张怿一次又一次对我讲:佳佳,你没有见过,就不会知道,有种女孩子是很特别的,你可以不喜欢,但有些时候你无法拒绝对她的好奇。 他说的是你。 他提起你的时候,第一次目光迷朦而模糊。我惊讶极了,毕竟,我、张怿、尹国栋,我们是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而我从来没有见到他提起任何女生时,关注的模样。(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一下:如果你记得,我曾经对你说,在我和尹国栋之外,还有一个男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对不起,我隐瞒了你,其实那个人便是张怿。)虽然他始终是幼儿园、小学、初中甚至高中里最好看的男孩子,可他对班里的女生从来就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只除了你——他讲你的眼睛,没有笑容、没有惊喜、没有恐惧、没有在意,只是一潭深深的水。我从来没见哥哥对一双眼睛、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过。他说,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让他对你感到好奇。当你躲到桌角时,他突然觉得那是一个受到责备的孩子,忍不住想要保护。当这个孩子沉默着不肯接受也并不拒绝这种保护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疼。 因为他的叙述,我也对你很好奇。那时候,我是说高一,我在外国语中学读书。我偷偷跑到你们学校看你,第一眼,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并不漂亮,但出奇的安静。那天张怿悄悄把你指给我看时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孤单的女孩子。越是丰富的内心就越孤单,因为我们这个年纪除了读书不可以有其他,丰富是罪,十恶不赦。 张怿,他是多么好的学生。然而我知道他也很孤独:他曾经也很喜欢看课外书,初中时还考过全班倒数第三名。后来是他的妈妈大发雷霆,要烧掉他所有的书,他才承诺用一年的时间拿到全班第一名,否则就永远不看课外书。 所以,他提起你时说,他以为你是他自己,很孤独,可是不甘心放弃,在成为一名“好学生”之前,那种生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改变起来会很难。 当他真正成为一名“好学生”之后,他才知道,有些东西,我们无力抗拒,就只能妥协,在妥协中寻找出路,适应或者改变。比如高考,在我们无法躲避的时候,哥哥说你要接受,并想办法从中寻找乐趣。他希望能引导你进入“好学生”的行列,因为你是那么聪明而敏感,只可惜,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功的时候,故事发生转折。 哥哥说,关于朋友们的约定,他理解为一种纯粹的玩笑,他答应参与游戏也不过是带有一种玩笑的心理,可是当后来玩笑越开越大,终于爆发之后,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再后来,他就知道,他错过了唯一的解释机会,使后来的一切解释都更像是有备而来的谎言。 所以,曾经,我才说:他哪里都好,只是怯懦。 请你不要误会我,我并没有恶意。高二转学后和你同桌也并非有见不得人的企图,我只是好奇——因为哥哥的叙述,我想要了解你,希望走近你,并成为帮助你快乐起来的那个人。换言之,我希望哥哥能放下让他内疚的心灵包袱,而后你们会成为很谈得来的朋友,而假使哥哥能够找到他的幸福,那将是我最愿意看到的结局。 可是,随着我对你的了解的加深,我迷惑了,你和我想象中的陶滢完全不同,我甚至有理由相信:你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同,你喜欢的不仅仅是课外书,而是书里那些各式各样的心灵。你的敏感与自尊让你背负着更加沉重的想象,你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那里有你需要的虚妄的幸福。你在逃避,然而你又的的确确是灵气逼人的女孩子,你的聪慧、快速反应能力都很杰出,我似乎意识到你完全可以生活得更好。我支持你的选择,是因为我从中看到你的潜力——顽强、独立、执着、不畏艰苦。可是你未必知道,在你缺课的日子里,所有标有清晰答案的卷子,都出自张怿之手。 而后来,事情也的确按照我们希望的样子发展下去了,你甚至站在了同龄人之上,拥有我们所无法企及的巨大光环。哥哥能做的,就是关注你所有的信息,他甚至买下各种有你信息的报纸。他在qq上告诉我,你们已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可他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孤独? 滢,你看,那么多的人关心你、爱你。我们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有更好的未来,可是我们更希望的是,你能幸福。 我想你一定知道:快乐和幸福是两码事。 那么,滢,在你变得越来越有名气的时候,朋友多不多?有没有可能伤害你的人?又有没有人站在你身边,给你幸福? 我记得张怿说过:他愿意一辈子坐在你的左手边,假使你一辈子喜欢用左手写字、吃饭的话。 可是,我想,他永远不会对你说出这句话了。因为他感觉你们之间已经隔了一条宽大的河——当他竭尽所能帮助你实现梦想的时候,他便知道,他正亲手挖着这条河。 他就生活在你生活的城市里,生活规律而简单:读书、考英语四六级、打游戏、踢足球,最近开始练书法,都是些普通男生会做的事,而后就是看你的节目,听你说那些青春往事,看你每一次服装与表情的变化。电视报上写你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他便觉得这当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很得意,也带点惶恐。 或许因为我学心理学的缘故,我觉得张怿似乎进入一个封闭自己的怪圈,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读书,只有远远地张望你,没有女孩子可以靠近。你最初的近距离与今天的远距离反差太大,而他沉浸在曾经的亲近中无法自拔,那么今天的疏远就成为了他的固囿,他无法挣脱,或许也无意挣脱。 当然,今天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都爱你,并希望你越来越好。 另外,我要向你道歉,我给了张怿你的qq号和手机号码,或许他会和你联系,或许不会。但我想假使有那么一天,你们可以于千千万万人中相遇,你一定会微笑,而后说“你好”,因为,你是那么善良、宽容的姑娘。 亲爱的,我谨希望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那么喜欢你的笑容,并且希望你永远、永远都幸福…… 祝 好 爱你的佳佳于成都 12-2 那个下午,我在温热慵懒的阳光里,读田佳佳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 我的眼睛里,始终有湿润的气息,很多次,让我在一些时光激起的尘土中想要哭泣。 我从来不知道,那双在我右后方的、干净忧郁的眼睛,曾经给我怎样的注视。而如今,他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关注我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却沉寂若此。 我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有风吹过来,带一点清冷,然而清新得很,挟裹一点冬日干草香扑面而来。我在午后的阳光里闭上眼,似乎能看到,那个羞涩紧张的少年,嗫嚅着说一句:生日快乐! 还有他那被勒出红印的手掌,和一块皱皱的却温暖的面巾纸,在花树里胡同口,春天的芙蓉树抽芽生长。 还有那些细密的写着答案的卷子,八开的纸,都被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安静地在我课桌里一字排开,卷子上甚至有每一道题最完整的步骤解法。 …… 记忆如破闸的水,在这个午后,轰隆隆破开沉郁的冰。 灿烂的阳光下,我低头,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只一滑,倏地便坠入透明的空气里,颊上凉而湿。我举起手,挡住眼睛,我对自己说:阳光太刺眼,居然可以流泪。 我忽然那么怀念一只水晶小房子,小小的、透明的,安静蛰伏在我的掌心上。它有秀气的门窗和精巧的小烟囱,在我16岁的时候,它注视过我的成长。 而我根本没想到:这么久之后,居然闭上眼睛还可以回想起它的模样,包括它憩息于我的掌心时凉凉的质感。 “嗨!”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见林卡。 她看见我的脸,“咦”地惊叫一声。 她仔细左右打量我:“陶滢,你居然在哭?” 我笑:“想起点旧事,感动而已。” 她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哭。” 又叹口气:“陶滢,别太坚强,一个人扛算什么?你孤独寂寞,可是有谁可怜你?放在别人眼里,你的孤独最多是因为你清高,自作自受,没有人会理解你,除非大家都可以学会不嫉妒。” 她看着远方,目光里有我没见过的冷静坚韧:“做名人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电视是最直接的东西,因为它,你不可以在马路上吃东西,不可以和不讲理的人吵架,不可以有任何不雅的行为,甚至连一点偏激自我的念头都不能有。在别人面前,永远要伪装出完美的面孔和心灵,要有爱心、够宽容、善良且坚强。你就是人们心中的楷模,你还不可以读错别字,不然你作为‘知性女主持’的形象就要受损,你付出那么多,时刻为所有人着想,独独不能想自己。 她转过头,看着我越张越大的嘴:“陶滢,闭上你的嘴巴,注意形象。” 而后自嘲地笑笑:“是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成熟过?在别人眼里,我幼稚可笑、总是长不大。” “不是。”我徒劳地解释。她却笑了,无奈的笑浮在嘴角:“其实,在这个圈子里,迟早是要长大的。” 她的话凛冽如刀,只一闪,多少幻象已悉数斩落。她闭上眼,把双肘支撑在阳台护栏上,伏在上面,如同一只安静的蝶。她不说话,空气也仿佛凝滞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甚至以为,在我们之外,时间停止了步伐。 “陶滢,你曾经爱过什么人么?”良久,林卡问。 我摇摇头,少年时代的喜欢,或许算不得“爱”吧?这个词太沉重,如同巨大的责任,我背不起。 她看向我手中的信:“那个,是情书?” 我默默地把信递给她:“高中同桌写来的,如果早一点收到,或许会知道什么叫爱。” 林卡白皙修长的手指接过我手中的信,目光掠过一行行字迹的时候,我看见她皱起的眉头,而后,她放下信纸,轻轻叹息。 我走神了,我又想起了那些少年时代的岁月。回忆中,我似乎听到林卡的叹息,还有她说:陶滢,解铃还需系铃人。 周末,“青春纪事”栏目组到省大取外景,我和两名学生嘉宾一起在校园甬路上走,边走边说点闲散话题。其中一个女孩子是中文系的大一学生,她说话时总是喜欢先甜甜地微笑。她那么快乐,讲起自己暗恋的人是同系的师兄,那男生明媚得好像阳光一样,和所有男生一样会旷课、迟到,会上课时看报纸、睡觉,可是成绩还是那么好。他爱读《易经》,读书的时候沉默安宁,而每当女生要求他帮助看掌纹时,他那认真的表情与欲语还休的眼神让人觉得很神秘、很羞涩。他从不参加学校的舞会,理由是不会跳舞,可是每个女孩子都很希望成为他的舞伴…… 我笑了,看看她:“这就叫爱情啊?爱情是要双向的。”2b 她仍笑笑的:“可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啊!我们一起出门聚餐,他永远先一步给女生开门、关门,进屋给女生拿包、挂大衣,坐下前为你把椅子拉开,吃饭时为人盛饮料。许多次,我们逛超市,手里东西那么沉,在校门口遇见他,他二话不说就拿过去帮我们拎到寝室楼下……” 我揶揄她:“你怎么不觉得这是在无事献殷勤呢?” 她摇摇头:“如果是只针对某一个女生,这就一定是殷勤,开始如果是对所有人呢?” 她看看我:“无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的女生,一概如此。” 顿了顿:“在公交车上,每次都要让座,不仅是老人孩子,只要身边有女性站着,他一定让出座位;在大街上看见乞丐,他弯腰蹲下把硬币放进乞丐的盒子里;最难得的是,他成绩那么好,博览群书,上下五千年,侃侃而谈。” 我目瞪口呆:“这么完美的男生,简直像神,难道就没有缺点?” 女生的目光倏地暗下去,她低下头,看看脚下的草:“当然有缺点,而且很致命。” 我好奇:“致命?” 女生的神情黯淡了:“他在上个月精神病发作,住进医院,休学了。” 一瞬间,我的呼吸突然停止,喧闹的校园里,突然消失了一切声音。我努力在大脑中拼接那些碎片:中文系、大二、男生、很绅士、阳光明媚的笑容、博览群书…… 我猛地抓住身边的女生的胳膊,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女生惊讶地看着我:“你认识他吗?可是他刚从国外读完高中回来,不可能有旧同学啊!” 国外?我的心猛地落回原处。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气,让缺氧的大脑逐渐趋于正常。我在心里微笑了,我突然想:真好,不是他就好。 身边的女孩子担忧地看着我:“姐姐,你没事吧?” 我冲她笑笑说:“谢谢你。” 她愣了:“为什么?” 我说:“谢谢你给我讲这个故事,让我知道一切完美的事物都不可能永恒,而不完美的人才是真实的人。” 然后,我在心里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人不是张怿。 我有点如释重负地想:张怿,只要不是你,就好。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脏有温柔的触动感,似乎碰到了一些柔软却又坚硬的年华,而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在我面前徐徐绽放。 我很想问女生:你是不是有个师兄叫张怿?他好不好? 可是我张张口,终究还是咽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不出口。 “因为你还在乎他。”林卡嚼着口香糖,在阳台上努力吹泡泡。 我给她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她看到了,瞥我一眼:“他和郑扬,你更在乎哪一个?” 我下意识地回答:“别乱说话,郑扬是我哥。” 林卡敲敲我的脑袋:“如果郑扬明天出车祸死了,你会只像哭哥哥一样哭泣吗?还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伸出手,捏住林卡的脸蛋,她“啊”一声尖叫。我恶狠狠看她:“乌鸦嘴,你咒人家干吗?你不是喜欢他吗?” 林卡一愣,连忙冲空气“呸呸呸”几声。 然后她看住我:“陶滢,你该有自己的爱情了,你不能做一辈子荧屏偶像。偶像也要有爱情,大学生谈恋爱再正常不过。你如果喜欢,就要争取。”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关于张怿,他是我少年时代的美丽梦想——而梦想,那是小人鱼的肥皂泡,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只一瞬便已消失。令我惊异的,其实不过是若干年后张怿对我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念念不忘。只有我知道,我早已不恨他,反而感激他。因为是他,我才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或许可以说,是因为怨恨消失了,田佳佳的信来到了,我才在如今一帆风顺的生活里想起他的好。原来,一个人真的是在顺境中才能更宽容、更博爱、更平和。 那么,博爱和宽容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爱? 我迷惑了。 我又想起郑扬。他的关怀、他的包容,他从来不埋怨的样子,他总是开玩笑:妹子,可怜我就给我做女朋友啊! 而我只当是说笑。 是因为太熟悉了吧?所以亲情的成分好像一点点撒到锅里的盐末一样越积越多。 于是,生活就变成了一锅咸粥。 周三下午郑扬没课,傍晚来我们学校的餐厅一起吃饭。他拿我的饭卡买饭,一趟又一趟来回送菜,而我拿餐具,盛免费的汤。我看看四周,几乎觉得我们和任何一对一起吃饭的校园情侣没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郑扬有点发呆。他敲敲我的碗:“吃饭也走神啊,姑娘!” 他看看我,表情里有一丝好奇,一丝纵容。他的语气带点惯常的自信和戏谑:“丫头,你们学校美女真多,你就没有压力吗?” 他又看我,咽口米饭:“真是奇怪,我们这个最不漂亮的丫头却是最出名的一个,而我居然认识一个好大的名人啊!” 他夸张地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啊”。我瞪他,顺手往那张嘴里塞了半只四喜丸子。他很费劲地吞咽,狠狠瞪我。 “食堂里不准喂饭!”一声暴喝,林卡从天而降站在我身后。 我头都不回:“你不是从来不吃食堂的这些残羹冷炙吗?” 林卡笑嘻嘻地坐到我旁边:“有帅哥作陪,我可以忍受。” 我白她一眼:“真肉麻。” 郑扬笑得什么似的。我嘲笑他:“林卡一看见你就可以饱了,秀色可餐啊!” 郑扬笑着摇摇头:“我和林卡现在是同事,天天见,已经不算秀色了。” “什么?”我有点晕。 林卡得意地拍拍手:“我们应聘到同一个栏目组了,交通台的‘交通心情播报’,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我们是搭档。”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电视台的合同怎么办?” 林卡笑笑:“没事的,交通台的节目是晚上8点到9点,不冲突。” 我转头看郑扬,他给我比划一个“v”字手势,又看看林卡,她那么高兴,于是我感觉自己也高兴起来。 我举起面前的粥碗,里面的所谓紫菜蛋花汤因为过多的淀粉而显得浑浊凝滞,因陋就简,我只能拿这个来表达对我两位最要好的朋友兼同行的祝福:“祝你们合作愉快!” 林卡和郑扬也举起碗,轻轻的“当当”声响起来。我觉得这样的感觉真美好——和朋友在一起,哪怕是在大学餐厅里吃难吃的饭菜,都可以觉得由衷的幸福。 第十三章 13-1 有些事一定是宿命。 所谓宿命,我想,或许就是你在既定的路上行走,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总要遇见许许多多临时加入的人。而恰巧,这些人正是你不走另外一条路的原因。 比如:在我刻意避开夏薇薇之后,因为做节目的缘故,我却认识了夏婉婷。 夏婉婷是夏薇薇的亲妹妹,“行知学校”高二年级的学生,漂亮的女孩子——并且,是个听不到声音,也无法说话的聋哑人。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在心里想:造物主多么不公平,你把美丽给了一个女孩子,然后把声音收走了。就仿佛蝴蝶有斑斓的色彩,却没有耳朵。 夏婉婷站在我面前微笑,她的眼睛完成一道好看的月牙,白皙的脸孔上盛开灿烂明媚的花朵。 她伸出手,在胸前起伏着比划手语。我看着她透明的、粉红色的修长手指,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站在她身边的老师为我翻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微笑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真是漂亮的女孩子。” 她摇摇头,用手“说”:“我不漂亮,但我希望可以变得美好。老师说过的,虽然残缺,也可以变得很美好。”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看她平和的笑容,以及远超过17岁这个年纪的安然。 在夏婉婷的带领下,我认识了“行知学校”这所特殊教育学校里一些特殊的人:聋哑的舞蹈女孩段筱琳、失去双腿却有一双剪纸巧手的男孩周远方、失明却努力自学英语的男孩丁鑫……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学校,砖红色的两层楼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爬山虎下。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学校,却带给我最巨大的震撼。 在那些特殊的孩子们身上,我奇迹般地看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透过他们,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个左撇子女孩黯淡、晦涩的过往。 在这个左撇子女孩17岁的那一年,青春是凝固的白、肃穆的灰,她甚至从来没有想到:即便残缺,都可以变得美好,而她,从来未曾缺少过什么。 而这道理,我居然到今天才悟懂?! 在蜿蜒的校园小径边,夏婉婷与我并肩安静地坐。手语翻译老师有事先离开了,我和婉婷通过纸笔交流。 “姐姐,我看过你的节目,很怀旧、很温暖呢。” “谢谢你,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做一期关于残疾人的主题节目,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美好。” 她画个笑脸:“谢谢你。” 又补充一行字:“我姐姐也在艺术学院读书,她叫夏薇薇,姐姐你认识她吗?” 我一愣:“夏薇薇?” 笔停在了半空中,我愣愣的表情被她看懂了:“你们认识?” 我低头写:“她是你姐姐?表姐?” 她摇摇头,紧紧握住笔一下子,又松开,然后奋笔疾书:“我们不是一个妈妈,却是同一个爸爸。姐姐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我妈妈把她抚养大。” “哦。”我的内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可是我们不亲,从小我们就不亲。在我还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每次她弹钢琴的时候都会锁上房门,不让我看,也不让我妈妈看。其实,我们都很关心她,很爱她。” 我惊讶了:这就是夏薇薇的身世么?从小失去了生母,继母再好却终究没有血缘的吧?难道,她的冷漠是出自这样的渊源? “那么,你原来是能听到声音的?”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从6岁开始才听不到声音的,发烧,打了抗生素。” 我的心脏猛地窜起一阵疼:小时候的夏婉婷,一定是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吧?细瓷一样的肌肤,会笑的眼睛,甜甜的酒窝,就像天使一样! 可是这个天使突然有一天就失声了,这样的打击,够不够让一个家庭痛苦万分? “你妈妈该多难过。”我写。 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妈妈哭了很多天,爸爸总是叹气,姐姐一直不说话,甚至从那以后再也不正眼看我,我想,她大概越发不喜欢我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 “家里从来没有瞒她,妈妈说,只有告诉她真相,她才能离自己的妈妈更近一点。每年清明,妈妈带我和姐姐一起去给姐姐的妈妈扫墓。也只有在那一天会看见姐姐哭,她一个人在墓前说很多话,说到太阳下山,而我们在墓地外等她。” “她一定很想自己的妈妈。”我说。 “姐姐,你和我姐姐是朋友么?”天真的小女孩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夏薇薇,咱们算朋友么? “你看见我妹妹了?”过几天,盥洗室里,夏薇薇神色冷冷地看我。 我静静看着她,不说话。我的手上还沾着肥皂泡,它们在空气中飞起来,又缓缓降落,落到盆里的衣服上,轻轻碎裂成一朵朵四散的花。 其实我们之间的记忆本可以很美好,因为我猜,夏薇薇和我一样孤独。 孤独,就是一个人静悄悄地顾影自怜,仿佛那些若有若无的刺,虽然悄然无声,却竖起尖锐锋芒以抵御伤害。 其实,本质上,没有妈妈的夏薇薇与远离妈妈的我,我们是那么相近。唯一不同的,不过是我用沉默对抗孤独,而她用声音对抗孤独——比如在每一个课间大声说话、和男生打闹尽情欢笑,是人群里不搭调的颤音。 她像我一样没有安全感,只是,我渐渐不相信自己,自卑而懦弱;她却越发偏执,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有近乎决绝的争取,不达目的不罢休。 “夏薇薇,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可是我想你应该对你妹妹好点。和她交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告诉她你是她的姐姐,你们是一家人。”我看着她说。 “陶滢,你真的变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指手画脚?”夏薇薇的表情还是冷得像冰。 “夏薇薇,你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血浓于水啊。”我觉得和她说话真是够头疼。 “她都对你说什么了?你也真好骗,什么都信。”她的嘴角浮现一些轻蔑。 “我从她脸上看不到撒谎的痕迹,我不认为17岁的聋哑女孩子有必要骗我什么。何况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你半句坏话,正相反,我能看出来她很依赖你,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姐姐。” 她“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博爱?” “夏薇薇!”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严厉起来:“如果你要吵架,咱们有以前4年的架攒在一起需要吵。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觉得世界上只有你痛苦,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想过你的言行可能对别人造成伤害?有没有想过你痛快了别人可能就痛苦了?” 夏薇薇打断我:“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没有人知道别人真正经历过什么,所以不要好为人师!”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便走,留我一个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我的心里涌出一层层细密的泡沫,挤占住很大的空间,却没有办法一一撇净。 没有办法告诉你:我对你妹妹说,咱们是朋友。 那瞬间,女孩子脸上迸出激动的神采,她告诉我:姐姐从来没有介绍过她的朋友给我认识呢,认识你真好!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 夏薇薇,这些人世间最美好、最温润的情感,你能理解么? 第十四章 14-1 周一,居然在电视台大厅里看见了夏婉婷。 女孩子看见我的刹那,明媚笑容盛开,她伸出手“说”:“姐姐,我来这里参选主持人呢。” 看我讶异,她解释:“教育频道开设一个残疾人栏目,我来竞选手语主持。” 我恍然大悟。 她快乐地问我:“教育频道在几楼?” 我伸出手:“九楼,刚好我要去看一位在教育频道工作的师兄,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更加快乐地点头。 我带夏婉婷上楼,出电梯的时候撞见岳哲。 他还是那幅样子: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衣靠近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一点点随意一点点帅。 看见我和夏婉婷,他笑眯眯:“师妹,你怎么有时间来我们九楼?” 又看看夏婉婷,很好奇:“咦?新来的么?” 他手里抱着大堆文件夹,看上去好像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买他的帐,伸手把夏婉婷揽过来:“师兄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哦,人家小姑娘才17岁,是来竞聘主持人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岳哲皱皱眉头:“师妹你怎么总把我想象得那么龌龊呢?” 我笑:“看我们家的姑娘漂亮不漂亮?” 岳哲看看夏婉婷,很温和地笑:“真漂亮。” 又迟疑了:“可是我们今天招考的是残疾人节目的主持人。” 话音未落,夏婉婷伸出手:“我是聋哑人。” 我惊讶地看着夏婉婷,她读懂了我的表情:“我能看懂一点唇语。” 我恍然大悟。 一边的岳哲早就呆掉了。 我扭头看岳哲:“这是夏婉婷,行知学校的学生——夏薇薇的妹妹。” 岳哲张大嘴巴:“夏薇薇?音乐系的那个?” 看我点头,岳哲嘟哝:“怎么会这样啊。” 夏婉婷灿烂地笑了:“你认识我姐姐?” 岳哲点点头:“认识。”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女孩子问。 岳哲看看在一边做“翻译”的我,点点头:“是。” 夏婉婷高兴极了,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对岳哲解释:“只要是夏薇薇的朋友,婉婷都很容易喜欢上人家。” 岳哲的目光里多了很多的怜爱:“多好的小姑娘……” 留半截话没有说,然而我知道,他想说“多可惜”。 “你现在主持《青春纪事》辛苦么?”去会议室的路上岳哲问我。 “还好,不过杂事也很多,所以时间上很紧张。” “噢,”岳哲思考一下:“前几天我们主任还说需要一个主持人,女性,年轻一点,还要有亲和力,我一下子就想到你。” “什么节目?” “《彩虹桥》,”他转身指指身后:“就是婉婷要报考的栏目。” “不是已经在招主持人了么?”我有点迷惑。 “那是手语主持,”岳哲耐心解释:“这是个残疾人节目,当然需要一名手语主持,可是更需要一名健康亲切的主持人啊。要不是你有了《青春纪事》,我第一个推荐你。” “这种事我说了又不算,”我无奈的看看他:“你也知道,从比赛之前签合同的时刻起,我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自由了。” 岳哲叹口气:“所以才觉得可惜,不然咱们做同事多好!”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我只是沉浸在对刚才话题的思考中:《彩虹桥》——在风雨之后,阳光出来的刹那,一道彩虹搭成的桥,是为了连到你的心里吧? 让无论健康还是残疾的人把心连通,让被残缺折磨的人们走到阳光下看湛蓝天空和明媚笑容,这一定就是节目的宗旨吧? 所以,才叫《彩虹桥》? 其实很想为这些特殊的人们做点事情,可是教育频道的收视率一向比不上生活频道,《青春纪事》的势头又如日中天,现在是我最美好的时代,这一切,我都能放得下么? 即便我放得下,两个频道之间的调动多么难,我一个小小的兼职主持,有什么力量跳来跳去? 在岳哲的沉默里,我也沉默了。 因为在电视台主页上公开了电子信箱和qq号的缘故,渐渐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来信。 没有署名,信箱地址是adrian119@sina。 看不出任何信息,如同一个隐去的谜。 开始的时候称呼我“陶滢”,后来沿用了我信箱上的名字,开始叫我cherry。 cherry,你好。 每周五都会看你的节目,很多时候甚至会想起童年——空气中起伏灰尘的颗粒,在阳光的瀑布中飞翔,而我坐在地板上,孤独地、安静地,看一本狄更斯的《双城记》。 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很年轻,很干净。你的眼神很真挚,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些模糊的东西,比如期待、比如热切、比如爱。 咳咳,有点矫情啦,希望你不要介意。 cherry,早。 今天看你上节目,说的是“早恋”的问题,我突然想到不知道你有没有男朋友呢?又想到听人说作为公众人物私生活都是不便公开的,但是你比我想象中要平和,我随便说几句,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猜,在你周围的男性大抵会有几类:好奇于你的名气的,这一类大多比较虚荣,希望以你的光环成为自己炫耀的手段;惧怕于你的名气的,这一类大多比较自卑,无法接受你比他优秀;当然也有坦然接受你的名气的,他们多有较为成熟的心态,可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么我想说,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应该有更美好的未来,有些事如果在你的承受能力之外,那么一定要坚持自己,坚持自己的心与自己的品格。因为,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真诚。 cherry,最近好么? 前几天和一个硕士时代的同学一起吃饭,她现在就在省电视台广告部。她给我讲起的经历总是让我害怕——怕你也要经历这些,又不知道你有没有力量抵御。 她说起每天里一起应酬的多是广告商或者节目投资方。财大气粗的人常常极富侵略性,甚至有人会直白地问:“你在台里一年赚多少?不如去我公司做公关?” 一直以为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情节,可是还是会遇见。她说:某年某月某日,一个足以做我父亲的人瞥一眼我的衣服与包,像是信口说——改天我带你去买几个新的包吧,主持人哪有这么寒酸的? 潜台词相当明显,她却只能扯着半死不活的笑容说谢谢,然而心里恨不得抽他两耳光。 cherry,关于这些,是我们在电视屏幕前看不到的花絮吧?希望你能挺住。 cherry,做名人是不是很辛苦? 一个去电视台工作的朋友曾经说过:收视率是栏目的生命线,栏目的质量名气是主持人的生命线。 于是我想,作为一个主持人,如果只是照本宣科,那么岂不是把生命线交在了别人手中? 真正具有生命力的主持人,应该是具有主动意识的主持人。 恕我直言:没有人能吃一辈子青春饭。 你说对不对? cherry,看你的信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的工作,甚至于很多时候无比期待地反复刷新信箱。我发现你的回信从三五个字到越来越长,我很感动。对于一个陌生人,其实你只不过说句“认识你很高兴”就可以,可是我能看出来,你比电视屏幕上的那个你还要真诚。 并且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是难得的理智。 …… 三十几封信,是很厚重的感觉。 我建立了新的文档,把这些信件的往来内容整理好,整整齐齐打印出来。 偶尔翻看。 我不知道他是谁,仿佛有默契,我们从来都不提及这个话题。 从他的字里行间,我能看到他是那样的人:和我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冷静而成熟。知道自己的所长与所短,清楚生活在每一个阶段的目标,并奋力实现。比我大几岁,应该在读博士…… 我喜欢这样的揣测,我甚至想象着他戴着一副眼镜,面容干净的样子。 没有通过电话,虽然很想听他的声音。很奇怪,不知不觉中,我居然忘记了网络的虚拟与欺骗,或许也是刻意地忽略掉了。我渐渐开始信任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在网络世界的疏离与亲近里。 真是诡异得很哪! 14-2 或许也是因为这些信的缘故,我去传媒系旁听电视编导课程的时间渐渐增多,也就越发没有了休息时间。 只有晚上,在晚自习结束后,我上网,可以遇见adrian或者田佳佳。 adrian的头像是绿色的青蛙,我的头像是大名鼎鼎的鸭子“小翠”。他仍然叫adrian,我仍然叫cherry。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用adrian这个名字。 我也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用cherry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 因为我原来的绰号叫做“樱桃”。 哦,怪不得。 那么你呢,为什么叫adrian? 没什么吧,只是觉得很有一点古希腊的味道。 呵呵。 最近忙什么呢? 在传媒系听课,有些东西很难懂,可是有些东西启发很大。 那就好,视野开阔对主持人来说是好事。不过要小心哦,不要让别的同学觉得你太急功近利。 会吗? 当然会,人都是容易多心的,早先白居易就说过: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 或许,adrian更像一个叔叔、一个兄长,在我任何风头正健的时候跳出来打击我的兴奋与骄傲,始终叮嘱我保持冷静与沉着。 有时候也猜想,adrian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答案总是五花八门,后来索性不再想。因为,一些浅浅的神秘感和小小的却无意跨越的沟壑,或许正是坦诚与信任的前提。 也会时常碰到田佳佳。 我们视频聊天,小小的屏幕上,可以看见田佳佳穿卡通睡衣,周围是寝室里的书架、衣橱,并不宽敞却很温馨。圆脸的女生,仍然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她讲学校、讲功课,讲“看你的节目了”,讲“尹国栋那头猪”,讲“我们最近去做志愿者了”。 她的信息来源似乎也特别多: xx有男朋友了,你记得她吗,就是坐在咱们后面再后面的那个女生,眼睛片特别厚的。 班主任最近好像获得了什么优秀教师一类的称号,据说是个全国性的荣誉,我在咱们学校网站上看到的,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记得隔壁班的那个物理老师吗,就是特别帅的那个,他结婚啦。呜呜呜,又一个帅哥陨落了。 …… 我笑她:佳佳,你该去参选“感动中国十大杰出金喇叭”评选。 她在那边笑,从视频里看起来,动作一顿一顿的。 仍然是以前的那个田佳佳啊。明净得好像水晶一样。 “可是,陶滢,你的变化特别大。” “你出口成章,在电视上看起来很是才华横溢的样子。” “亲爱的,你现在还看得上张怿吗?” 世界在顷刻间安静。 我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视频框中的女孩子表情忧伤而沉重。 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我输入:我猜,他总要有自己的生活。 视频里的田佳佳苦笑一下:苦命的张怿啊,终于轮到他品尝暗恋的滋味了。 我惊讶,不打自招:你知道什么? 田佳佳冲摄像头吐一下舌头:你借给他看的那些书,我也看过。 我愣了:那些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田佳佳很认真:可是我看得懂。 我沉默了。 她又说:凭良心说,如果有机会,你真的可以考虑他。勤奋、专一、有担待的男生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何况他又够帅,前途大好,是仅次于我们家尹国栋的二号种子选手,良种啊! 我大笑。 田佳佳在那边看到了,也笑得什么似的。 那一晚,我再度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旧时光忽而涌上来,忽而退下去,仿若海浪层层叠叠,在16岁的海滩上,贝壳熠熠闪光。 做节目的间隙突然想起来,似乎好久没有见到郑扬了。 是好久了,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电话联系,甚至没有来艺术学院一起吃晚饭。只是偶尔给他打过几通电话,却总是在不合宜的时候,只能听见话筒那边的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郑扬声音那么小:“我上课呢”或者“我在录音”。 “哦,那没什么事情了,再见。”我常常也是习惯性压低了声音收线,可是隐隐觉得,这样的疏离,似乎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郑扬了。 在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之后,周末的晚上,我决定亲自去电台探班送夜宵——给郑扬和林卡一个惊喜! 坐在出租车上,我看着手里的两碗热乎乎的小馄饨,猜想着下了节目的郑扬和林卡或许会饿,也或许会因为两碗小馄饨而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样想着的时候,自己就先要笑起来。 我沿着车窗看出去,马路两边霓虹闪烁、行人如织,周末的夜晚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娱乐项目,牵手的情侣、散步的老人都在这条因为高校云集而热闹繁华的路上走来走去,这是每个人的夜晚,是八小时以外最悠闲的时光,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是那么遥不可及——节目主播的生活,就是以节目播出时间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来的、迥异于常人的生活。“昼伏夜出”,这四个字足以概括我未来的职业生涯。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司机师傅正歪着头拨弄收音机,播到故事频道,可以听见单田芳先生的评书段子。他摇头晃脑地听一段,再换音乐频道听歌,是劳碌时光里的自得其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一个路口,红灯,车子停下来。司机伸手一拨,突然在狭小车厢里弥漫开我熟悉的声音:各位听众朋友晚上好,这里是交通心情播报,我是郑扬(我是林卡)。现在是北京时间20点整,首先请您欣赏一首舒缓的歌曲吧,五月天的《知足》。 司机不换频道了,任干净的歌声流淌在车厢里: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总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够…… “这个歌好听。”良久,司机师傅说。 “嗯。”我侧头看他一眼——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却早早染了风霜。 “五月天的歌,你喜欢么?”他问我。 我愣了愣,如实回答:“我只听过这一首。” 真的只是这一首,还是郑扬把它复制到我的mp3里,只听一次,就已经记住。 司机师傅兴致很高:“那你该多听听,五月天的歌多好听。” 我笑:“我还是喜欢女歌手的歌多一点。” “谁的?女的我只听蔡依琳和孙燕姿。” 我想了想:“刘若英吧?我喜欢舒缓一点的歌。” “是吗?”又一个路口,车子慢慢停下来。他侧头看我一眼,又仔细看几眼。 “你是——那个主持人?前阵子比赛得奖的那个?”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我长得很特别吗?居然能被认出来。”我微笑着看他。 “当然,名人嘛,”他得意极了:“我居然能载到名人啊!你得给我签名,明天我挂到车窗玻璃上,生意说不定会更好。” 我忍不住笑出声,他也笑了,过会问:“那你去电台干吗?” 正在这时,收音机里传来郑扬的声音:许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幸福原来就在手边,所以我们错过了。其实,关于爱情,知足才是一种幸福。 “我去找这个声音的主人。”我指指收音机。 司机一愣,马上笑容灿烂:“男朋友哦?” “啊?”我愣一下,马上否认:“不是啦。” “总不会是你追他吧?”他用一只手指我手里的小馄饨:“送夜宵啊?” 越说越窘了。 我急忙答:“好朋友嘛,怕他饿死而已。” 说完了才发现是越抹越黑。 果然出租车司机一脸得意的笑:“还说不是?喜欢就要说啊,总是默默无闻奉献算什么?告诉你啊,当初我帮我媳妇家干了多少活啊。只要是危急关头我一准出现,抓耗子打蟑螂,挖冬天的地窖,搬蜂窝煤球,可是人家一直当我是她哥。” “后来呢?”我好奇地看他。 “后来她去相亲,我就逼到她家门上了。我说我做了这么多事你看不到啊?你当我是傻子啊?还是你就是傻子?我不说我喜欢你就当看不见怎么着?她吓坏了,后来我们就结婚啦……”仍然滔滔不绝地讲。 我忍不住笑。可是,笑过了,又有若有若无的伤怀。 郑扬,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我。可是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事? 考专业时你帮我找段子、帮我写自我介绍,考完后还不忘给我寄你所在学校的参考资料;考进大学你送我报到,陪我注册,连饭卡都帮我办好了;你看我的每一期节目,给我记录每一个问题或纰漏……郑扬,你喜欢我吗? 那么,我喜欢你吗? 正想着的时候出租车停在电台大门口,我结账下车,司机师傅竖起大拇指:“加油!” 他咧嘴笑,我没再解释,而是回报他一个笑容。其实是否误会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我好像突然悟懂了这个道理——总是要经历一些什么才会长大,然而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不该成为我们悲观躲避的借口。 或许,长久以来,张怿或者林卡,都是我躲避你也躲避我自己的借口。 那么,今天,就让我鼓足勇气,穿越那些暧昧不明的迷雾去讨一个答案好了:郑扬,你,喜欢我吗? 如果喜欢,那么或许我们真的该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对我而言,过去的总要过去,新的生活总要打开。张怿的影子总要变淡,而这些年,你在我身边,我也并未视而不见。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认识已三年余。 三年里,你在距离我最近的地方,就在我的左手边。 只是这三年里我有那么多想要实现的愿望,有那么多来不及恢复的信心与力量,有那么多无法信任的人与事,我忽略了太多近在咫尺的关怀——倘若,还有爱。 原来,你说的对:关于爱情,知足才是一种幸福。 可是,那天的那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因为那天晚上,在电台大门口,我看见林卡和郑扬一起走出来。 他们手牵手,有隐约的羞涩与更多无法形容的欢悦。 隐在大门外的暗影里,我看见他们微笑年轻的脸,春天的夜风拂过来,20岁原来如此美好。 原来如此。 郑扬,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消失了音信,知道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打一通。 因为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全身心爱你的女孩子,终于回头是岸了。 原来,知足是这样的意思——当你终于发现林卡的坚守,你因为悟懂知足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那晚,我把热乎乎的小馄饨放在电台收发室外面的桌子上,转身离开。 第十五章 15-1 那天晚上林卡很晚才回寝室。是晚上12点,其他人都已经入睡,只有我打着手电筒趴在床上看一本《时尚》。那些妖娆的裙子和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在我面前一页页闪过,可是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涨涨地撞击着,无法集中注意力。 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起起伏伏,我有些烦躁,可是又说不出口。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回头看,便看见林卡蹑手蹑脚走进来的样子,她看见我的时候愣了愣,突然笑了,做个口型问我:你还没睡? 我摇摇头,继续埋头看杂志。隐约感觉到她拿上脸盆去外面洗漱,动作小心翼翼的,怕惊醒了别人。又过一会,她回来放好东西,轻轻走到我床前,掀开我的被子钻进来,我也不说话,自觉地往里面闪一闪。 她放下我床边挂着的帘子,紧紧挨着我,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从心底轻轻叹口气,可还是笑了,压低了声音问她:“说吧,他从了你了吗?” 林卡愣一下,笑得更大:“你猜到啦?” 我有点无奈地笑——岂止猜到了,分明都已经看到了。 “陶滢,我觉得都不像是真的,”她把被子拉到脖颈处,仰头看着我:“今天做完节目往外走的时候,我说郑扬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他吓着了,一直盯着我看,看到我以为已经没希望了,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他突然说‘好啊’,我当时就以为自己的耳朵幻听了。” 林卡的脸上闪着那么明媚闪亮的光辉:“陶滢,你说这是真的么?他不是开玩笑吧?” 我忍不住也笑了:“郑扬那种出土文物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林卡侧身抓着我的胳膊,语气焦急而担忧:“你知道吗陶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说起你,我们去吃路边摊,他说这个陶滢喜欢吃;我们去买cd碟,他说这个歌手的歌陶滢喜欢听;我们去做任何事,他都会记得你……你知道我曾经有多嫉妒你么……”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孩子是完美的,那就是你。而我,我算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卡,如果你真的了解他,你就会知道他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我轻轻叹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是他眼里完美的那一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做过他的女朋友?” 林卡愣住了。 “许多时候我都问自己,郑扬喜欢我吗,如果喜欢,为什么从来不表达,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苦笑:“以前,我都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看着她,微笑:“可是今天我知道了,我们之所以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就是因为他以为我是完美的,所以我绝对不可以成为他近距离接触的爱人,而只能是保持距离的默契知己。他当我是妹妹,我当他是哥哥,这样就很好,永远不会逾矩。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但打破这层关系,很多美好的东西就消失了,曾经以为很完美的人就不存在了。” 林卡瞪大眼睛看着我:“太深奥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翻个身,看着上铺的床板,扁扁嘴:“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不管你是不是明白,我也只会叫你的名字,你想都不要想让我叫你‘大嫂’。” 林卡愣了愣,终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那晚,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聊天,直到困意席卷而来,不知不觉入梦去。 似乎是在睡着之前的刹那,我还在想:郑扬,不知道我的解释对不对? 不过不管我的解释对不对,事实都是:郑扬和林卡恋爱了。 所以,不可以骚扰林卡的爱情,也不可以借用郑扬的闲暇——我就这样重新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逛街……有时候路过“满天星”火锅店,看见那些坐着小板凳埋头吃火锅的男生女生,我会恍惚想起那些和郑扬一起吃路边摊的时光,那些静谧而美好的情绪就会悄悄地蔓延开。 到这时我必须承认:悠长时光里,我一定是喜欢过他的,只是我们的成长有先有后,存在一个时间差,于是,便错过了。 不过还好,因为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开始,所以失去了也不至于太过心痛。我们之间似乎仍然是那副老朋友的样子:微笑着站在那里,静静注视彼此的生活,祈祷彼此的幸福。 我的生活还是一样的忙碌:上专业课、听旁听课、做节目、读书自习……闲暇的时候去“行知学校”,婉婷在那里等我。 有时候还会碰见岳哲,他依然那么绅士,每次做完节目都送婉婷回学校。从电视台到行知学校,43路公交车上颠簸拥挤的35分钟里,因为岳哲的缘故,我才放心于婉婷的穿梭。 常常三个人一起吃晚饭,弥漫着饭菜香的小饭店里,偶尔我会恍惚:夏薇薇,你和我,我们究竟谁才是婉婷的姐姐? 然而,一定有些什么,悄悄发生改变。 三月,第四届春之声艺术节文艺汇演,依然是学生会办公室,依然是大会筹备组,我们一圈人团团围坐。 林卡挑战似地提议:“陶滢主持吧。” 夏薇薇居然没有反对! 岳哲瞪大眼,欧阳方琳几乎以为彗星撞到地球,改变了人类的dna序列。 只有夏薇薇,不声不响,仍旧窝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翻一本当月的《上海服饰》。 林卡坐在我对面,不方便说话,只好给我发短信: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轮转过一圈又一圈,春天漫山的花开遍了,那些恨的种子生了根却没有发芽吗? 虽然,因为《青春纪事》的缘故我仍旧没有接过艺术节的主持棒,然而厚厚的冰层终究裂开了一条缝。我也终于可以确信:夏薇薇是善良的女孩子,只是她的心底,郁积了太多不能言说的苦恼与秘密。 连岳哲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不同。 周末,岳哲在三号直播间外的走廊里遇见我,一脸纳闷:“你和夏薇薇冰释前嫌了?” “本来也没有什么啊。” “你们不是世仇吗?听说还是三代以上的。” “别听欧阳师姐误导。” “那她为什么针对你?” “有点误会而已嘛。” “噢,看她也不像坏人啊。” “师兄你看所有女生都像好人吧?”我揶揄他。 岳哲挥挥拳头:“师妹,怎么在你眼里我总是像色狼呢?” 我大笑:“我可没说。” 岳哲叹口气:“上次为福利院捐款,大家都拿5元、10元,只有夏薇薇趁大家不注意捐了100元,还没在捐款簿上签名。” “你怎么知道的?” “我恰好从办公室外面经过,看见她悄悄往办公室的箱子里放钱,我没声张。” 我不说话了。 岳哲叹口气:“你们明明都是很好的女孩子,怎么能弄得像仇人,真想不通。” 想不通吗? 其实我也想不通。 “师兄有喜欢的女孩子么?” “有啊,我喜欢每一个师妹。”他咧嘴笑,依然一副人见人爱,又相当欠扁的表情。 “师兄觉得夏薇薇可爱么?” “她?如果不那么凶,应该很可爱的。” “我有两张下周交响乐团巡回展演的票,你请她去看好不好?” “为什么?听起来很像约会,”岳哲用怀疑的目光看我:“师妹你要干什么?” “师兄行行好,就当是帮我打探她不喜欢我的原因,这种事总不能在办公室里说吧。” “这倒也是。” “明天给你票,师兄你致力于世界和平的善举将会载入史册的。” 岳哲看我一眼:“师妹你不要抱太高希望啊。” 我笑:“那就当作多了解一个女生吧,如果你能让不开心的人变得开心,是不是算功德无量?” 岳哲皱眉头:“她不开心么?” “你觉得呢?” 岳哲摇摇头:“没看出来。” “哈哈,采花大盗也有看不透人的时候?”我大笑。 岳哲急了:“师妹你又诋毁我!” “师兄,我再也不诋毁你了,我发誓!可是拜托你谈一场正经的恋爱吧,不要每天流连花丛,专一一点可以吗?”我难得在岳哲面前一本正经。 岳哲不说话了,扭头看我一眼,转身走。 走出几步,回过头:“记得明天把票给我。” 我微笑,看着岳哲的背影,心里却在想:夏薇薇,我又给你一次机会,你该如何报答我? 15-2 “你就属于典型的没事找事,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少臭美了。”林卡这样给我发短信-—见林卡的机会越来越少,渐渐只能依赖中国移动。 她的电视节目录制时间总与我错开,除了上课,我们能单独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郑扬更不用说——林卡出现他便出现,林卡消失他也一并消失。虽然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会揉着我的脑袋笑着叫我“姑娘”、“丫头”、“孩子”……可是还是有什么东西,开始界限分明地横亘于我们中间。 不是不遗憾的。 也是突然,又想起了张怿。 想起那些芙蓉树下的时光,阳光灿烂明媚,眼神蒙了雾,看不分明眼前的人与事。春风暖暖的,和煦拂上我的脸。少年时的羞涩,绽开一层层好看的花,洋溢着雨后青草香。 莫名地,当时间走过那些如烟的过往,我能铭记的,还只是那些你的好。 我打开电脑,给adrian留言:adrian,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真诚地、单纯地。然而突然有一天,这个人如泡沫一样消散,留给你的,是与爱一样深的恨,以及满满的不甘心。 几秒钟后,adrian的头像亮起。他和我一样,习惯隐身。 多年前,我曾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她还是离开了。我时常想,我们一定是在不合适的时间里遇见了,所以才注定不能在一起。 是吗?原来,只是因为不合适啊。 恋爱了? 没有。 恋爱过? 暗恋过。 对方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说呢?像你这么优秀的女生,他会很高兴的。 呵呵,说笑呢你吧?我那时候可是标准的丑小鸭呢。 那好啊,丑小鸭终于变成白天鹅了,感谢安徒生,感谢佛祖,感谢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去你的。 …… 和adrian聊天,心情很快会好转——四两拨千斤,是他的绝招。 我喜欢他的睿智、成熟、稳重。如果不是这条网络的线,我猜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恋人。 可是很遗憾,我无法接受网恋。 尽管,这个比我年纪稍大几岁的陌生男人已熟识我几乎全部的秘密。然而,因为网络的关系,他终究还只是个热心观众,不是吗? 月末,《青春纪事》制作特别节目,联合少儿频道的《阳光度假营》和教育频道的《彩虹桥》一起去sos儿童村。在台里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教育频道的李主任突然问我:“陶滢,将来怎么打算的?” 李主任是台里著名的好脾气与热心肠,每次看见他都好像看见自家长辈一样的亲切。我答:“没想好,不过有朋友建议我考研。” “哦,”他若有所思:“播音主持专业现在有研究生么?” “我朋友建议我考广播电视编导,说是内外兼修也很好,”我开玩笑:“可惜外形也就这样了,不过学点技术好像还不错。” 李主任似乎很高兴:“这是好事啊,现在的主持人就是要做多面手!” 他想了想:“传媒大学的平台当然是更高一些,如果真想学,不如挑战一下自己,去更大的空间里闯一闯。” 我点点头,可还是免不了心虚:“难度很大,考虑一下再说吧。” 他笑笑,却突然转移了话题:“想不想来我们教育频道试试?” 他问得太突然,我愣一下,下意识问:“《彩虹桥》?” 他点点头:“其实从一开始我们想要的主持人就是你,可是生活频道不肯放。” 说完轻轻叹口气:“倒也是人之常情,你们频道的收视率比我们频道高多了,一旦转了频道——” 潜台词我听得懂:一旦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换频道,且还是冷门栏目,你就不怕被观众遗忘?你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你就不怕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去教育频道的念头,那是种隐隐约约却无比坚韧的憧憬,虽然是冷门频道的冷门栏目,可是却总有什么在若有若无地提醒我:那里,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可是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鲜花与掌声,是冷清与感激,还是未来广阔空间里从无到有的大展拳脚? 我茫然了。 良久,听到李主任的声音:“你再考虑一下,如果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如果你愿意,可以定期来做嘉宾主持。” 他的目光深沉宽厚,我在这样温暖的目光里认真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九点,汽车缓缓驶进sos儿童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路沉默着看窗外。 进大门的一瞬间,我看见远处一个挺拔的男生背影,是瘦而高的男生,手抄在裤兜里注视远方。突然间觉得恍惚,心里只是那么一紧,心脏在猛然间的收缩中胀出迟滞的疼。 车子慢慢滑近,我的眼睛盯紧窗外,眼里只能看得见路灯下、绿草坪边,那个站立在薄雾中的少年。他穿件白衬衫,袖子在手腕处微微挽起来,松松的,却干干净净,带一点雾气的湿,看不分明,却又更加像首诗。 似乎压根没有去想那应该是谁、可以是谁,又为什么必须是谁。我只知道我在那短短几秒钟里弄丢了呼吸,我屏住气息,心脏紧促地跳,只是下意识地想:张怿,是你吗? 然而,汽车滑过的刹那,少年在薄雾中抬起头。我的心像猛地被重物击打,却又自然而然舒口气:还好,不是他。 突然间有点迷惑:如果是,会怎样?如果不是,又会怎样? 甚至越发迷茫:为什么我会想到他?又为什么心脏有胀胀的痛感? 我安安静静地看窗外了。树很多,儿童村很大,我深呼吸,想要让自己变得镇定。我突然间又想起了一个水晶小房子:璀璨的透明的、在灯光照射下散发出七彩的光泽,美轮美奂,那是一件16岁的礼物。在我18岁的那一年,或许就是乘坐这样一辆依维柯汽车来到了儿童村,轻轻扎下根来。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兴奋:时隔两年,并不长久的时间里,我能否找到那个闪烁着光芒的水晶小房子? 那天,我坚持走遍了sos儿童村所有的家庭。那些热情的笑脸,那些天真的童年,那些孩子们温热柔软的手和妈妈们明净善良的笑容,陪我走过一户又一户。我看见了孩子们渐渐丰盈的心,看见了最美的爱的所在,惟独没有看见一只水晶小房子。 终于忍不住问5号家庭的林妈妈:“两年前,我曾捐给这里一个水晶小房子,就是那种透明的玩具,不知道会在哪一家?” 林妈妈也迷茫了:“这里每年都会收到大批捐赠物品,可是有些被小孩子摔坏了,有些转到了别的地方。谁知道呢?” 我的心,一点点下沉,又一点点回复原位。 我苦笑了:是啊,那些久远的物与人,在时光的河里,只一闪,就看不到了。那么,那个小心翼翼将礼物塞进课桌,说“生日快乐”的少年呢?那个曾手托水晶小房子,任幸福填满心底的女孩子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始终没有说话。 身后的摄像拍我肩:“陶滢,这么沉默啊?想什么呢?” 我冲他笑笑,说:“在想我的少年时代呢。” 他颇文艺腔地打趣:“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笑。却想起另外一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是暗红色妖娆的字句,缠绵悱恻,只是无关爱情。 因为这阕《虞美人》,后几句是这样: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说的是“人生”。 第十六章 16-1 再见郑扬的时候是在校园里的篮球场边——因为电台到艺术学院做一期关于大学生择业的节目,郑扬一本正经地坐在石凳上采访嘉宾。春天的风里,好看的男生穿着白色的衬衣,干净、挺括而精神。节目结束后,他与嘉宾一一握手表示感谢。我站在不远处,悄悄地注视。 正想打招呼的时候,郑扬转过头来,恰巧看到我。 他挥挥手,笑容明朗单纯。 仍然是像阳光一样的男孩子。在进入大学之后,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沉默少年,而是周身阳光的一个男孩子,带着光芒四射的自信,站在你面前。 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身后仍追随着女生关注好奇的视线。 还是那样温和的笑:“好久不见了,丫头,忙什么呢?” 我故作认真地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呀。” “啊?哈哈,别矫情了,被男生追得四处躲藏吧?”他笑咪咪的。 “哪里有,倒是你桃花运很旺呀。”我扁扁嘴。 “是吗,你都不肯做我女朋友,桃花在哪儿呢?”他故意东张西望。 突然心底有细微触动——郑扬你就不能正经点?再不是当初了啊。 “怎么不说话,丫头?”他弯下腰,认真看我的眼:“哎,不高兴?” “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都不像你了。” “谁像你那么老不正经,就不能好好说话,你现在好歹也是有妇之夫,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瞪他一眼:“女孩子都是小心眼的,小心惹祸上身。” 他愣一下,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你们在这里呀,晚上一起吃饭吧。”林卡走过来,笑靥如花。 我快速摇摇头:“我晚上约了婉婷。” “哦,”林卡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啊。” 我也点点头,笑着挥挥手,先转身走开。走远了回头看,他们并肩往校门口走,帅气的男生和漂亮的女生,是夕阳下好看的图画。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永恒而纯粹的男女友谊。 因为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爱情与家庭,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与介意。最美好的友谊是青春年少时生动的记忆,却未必可以成为终生相伴的追随。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福——爸爸说妈妈是他寻觅已久的另一半圆,他们因为凑成了一个整圆而恒久幸福,那么,我的那一半圆,又在什么地方? 都不可以告诉别人:那个在节目里谈爱情、谈亲情、谈友情的陶滢,其实依然孤单。 周末,我又去了行知学校。 进门的时候看见段筱琳抱着一大堆舞蹈服往练功房里走,我几步追上去帮忙,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许是默契得久了,不用她说话,我已经自动自发说“不客气”。她笑,拖着我看她排练。 偌大练功房里,辅导老师不断随音乐做着手势,筱琳像轻盈的鸟儿一样,跳跃、旋转,额前的几绺碎发飘起来,美好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你。”我正看得入神的时候,身边突然响起说话声。 我转头,看见行知学校的沈校长站在我身边,也注视着段筱琳流畅的舞姿。沈校长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戴副眼镜,目光寂静安宁。他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曾听人说他有一个很富有的家庭,父亲去世前给他留下庞大的产业和一份慈善基金。那年他不过硕士毕业,一边打理祖业一边招募志愿者加入到基金运营的过程中。五年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在自己的事业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启用职业经理人,由自己的夫人担任集团董事长,而他一心一意创办行知学校,出任校长。 那时候,很多人都说他是在做秀。可是他不解释,远远地避开媒体的涡流,努力从自己曾经习惯了的圈子里抽身而退。 或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我突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沈校长,恕我冒昧,很多富人或者名人都或多或少参与一些慈善事业,可能有些人确实是炒作的需要,有些人是善良的驱动,那您呢,您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力在行知学校上?” 他深深看我一眼,微微笑:“你是在采访么?” 我也笑了:“或许,沈校长愿意和我们一起分享您的青春故事?”16-2 我的离开是这一季最大的新闻。 外界有关于这件事情的各种传说版本,其中比较普及的有两种,一种是说我犯了错被“贬入冷宫”,另一种是说我被某某领导的亲戚排挤,所以只能拱手让出好节目的主持权。 一时间很多人的目光充满同情与怜悯,当然也有幸灾乐祸,这些都在我的想象之内。 只是,没有想到的也很多。 在得知我属于“主动放弃”的消息后,环绕于我身边的同情怜悯、幸灾乐祸就变成了众口一词的质疑:陶滢主动放弃?她为什么肯这么善良?真高尚还是假高尚? 我无言了——善良需要理由么?或者高尚已经不值得被信任? 终于想起来adrian引用的那句白居易的话: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那段日子多亏有朋友陪我度过。 郑扬一个人包揽了几乎全部前期工作,只为让林卡挤出时间陪伴我;岳哲时常在栏目组里给我很多帮助,下班后陪我吃饭,告诉我“坚持下去,清者自清”;还有夏婉婷,不说话,只是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告诉我“我和同学们都很喜欢你,我们永远支持你”…… 而深夜,是adrian陪我聊天。 ——《青春纪事》里再也看不到你,还是很怀念的。 离开那里,我居然也有很多很多的舍不得。本来以为不会这么伤感的。 小姑娘,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都很复杂,只有我们坚持自己干净的内心,才能获得真正的宁静。 不过,在《彩虹桥》的日子很充实,因为发现很多自己的不足,学习本身原来也是有趣的过程。 是啊,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只要自己觉得充实快乐,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对了,想过考研吗? 没想过,似乎早得很。 馅饼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读研做的是理论研究吧,听上去艰深而不实用的样子。 我想,读研不只是学习更深的专业知识,更重要的在于培养学习习惯和学习技能,当然还有思维方式。 可是播音主持专业的硕士点太少了。 或许可以试试相关专业啊,编导或者媒体管理什么的。 跨专业啊? 跨专业有什么不好?多学点知识,可以不要被人当花瓶。 怎么听上去你这么专业?你学什么的? 我的一位朋友在中国传媒大学读传播学博士,常常聊起这些。如果你有兴趣,我帮你收集资料吧。 谢谢你哦。 干吗突然这么客气。 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好家伙,还“报答”呢,赴汤蹈火吗? 呵呵,也不是不可以啊。 …… 凌晨一点,我们下线。 我从来没有对adrian表达感激,可是我的内心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在我身边,在任何我需要支持与鼓励的时候,他都在。 然而好在,通过大家的努力,夏天到来的时候,《彩虹桥》的收视率进入一个平稳期。 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这档本来清淡的新栏目有了自己的固定收视群,开始步入良性运转的轨道;可是又不是好消息,因为随着节目名气的增大,各式各样的互动活动和慈善募捐、义工报名都挤在暑期开展,栏目组里的每个人都调动了全部积极性在各个活动场地里跑来跑去,硬是打出一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形象来。到最后连暑假都没得休,和亲人的联系只能依赖打电话。 外婆的耳朵越来越背了,常常是我冲电话话筒大声喊,却反而把她的脑子喊乱,然而声音小了她又听不见。 三年,外婆似乎一下子老下去了。 上一次回家是过年,外婆从腊月二十八就站在院子门口等,等她的小桃。等一天,没有等到。 第二天气温骤降,她就回到屋里,搬把椅子坐到窗前,眼睛盯着院门口。又等一天,却还没有等到。 第三天,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开始包饺子,她也包。终于在饺子出锅前的刹那,看见她的宝贝小桃推开家门,冲她笑。 她老得飞快,然而我却无法告诉她,即便是大年三十的上午,我们还在为栏目的春节特别节目做最后的剪辑与审订,属于我的配音部分也在忙着做后期合成与处理。 然而好在,节目在春节期间顺利播出,全院的邻居都陆续来我家表示最真诚的祝福: “小桃好漂亮哦,女大十八变啦。” “电视上的小桃真是口齿伶俐,出息了,了不起呀。” “要我们家小盛也跟你学好不好?小盛,过来,叫姐姐好。” …… 外婆高兴得合不拢嘴。 只有丁爷爷说:“小桃,吃了不少苦吧?” 他的声音温和,眼神慈祥。我的鼻子一酸,险些有泪涌出来。 可是,我早已不是那个软弱的、爱哭的小桃了。 我的酸楚是因为:我那么努力,不过是希望我的家人以我为荣,可是,当我拥有了这一切,却和外婆拉远了距离。 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我多想陪在她身边。 暑假里,平日里便不是很热闹的艺术学院越发冷清,只有我和林卡因为工作的缘故要留在学生公寓里相依为命。 因为有本地“土著”的优势,郑扬常常回学校,然后贿赂了公寓一楼的守门阿姨跑到三楼上来。每当空旷的楼梯上响起男生的脚步声时,我和林卡往往会相视一笑,提前一步把寝室门打开。郑扬也不会空着手,每次总是拎两只西瓜,看我和林卡欢天喜地拿去冲洗,又一劈两半,用勺子舀一大块,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郑扬说:“你们两个就好像两头心满意足的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仍然有抑制不住的宠,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会有浅浅错觉:郑扬,仍是以前的那个郑扬啊。是那个拉告诉我不要担心、不要害怕的少年,是那个为我点亮18支生日蜡烛的少年,是那个和我一起朗诵《四月的纪念》的少年…… 可是只一瞬,我抬头,知道这不过是错觉。 只需一瞬,我用余光也可以看见:林卡舀一勺西瓜举到郑扬面前。郑扬摆摆手说“我不吃”,然后一伸手,那么自然而随意地抹掉林卡颊边一颗西瓜籽。 空气中都一同染满了西瓜甜蜜的味道。 我低下头舀西瓜,却把目光落在自己举着勺子的左手上。 仍然是左手啊。 似乎还是记得那个好看的男孩子用低沉的声音说:陶滢,你的左手边要么不能坐人,要么就要坐一个甘心一辈子捡筷子的人。 他叫张怿。他是一棵挺拔的小白桦,曾在我16岁那年给了我最美好的关怀,也曾给了我最刻骨的伤害。 可是,时光那么远,远到我忘记了伤害,只记下那些温暖美好的瞬间。因为,倘若不是成长,便意识不到那年那月的幼稚。 我早已原谅他。只可惜,他躲闪着,不肯出现在我面前。 他大声笑出来,然后说:“我夫人名叫段雅琪。” 我愣一下,稍稍有点茫然。 他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练功房里旋转的身影:“筱琳,是我的女儿。” 我的心脏猛地被撞击一下。 我有些怔住地看着正随老师的手势认真练习的女孩子,她额上的汗珠滴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碎的光线,似乎可以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隐隐,听到沈校长的声音:“我和夫人说好的,如果有女儿,就随她姓,如果有儿子,就随我姓。作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琳琳出生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谁也没想到,琳琳五岁那年,一场大病使她的耳膜发生病变,后来,十聋九哑,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琳琳了。” “是我们对不起她,我们都太忙了,等到我们发现她生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轻轻叹口气:“也是从那天起,我突然发现,事业再成功,最爱的人却因此而受到伤害,那我们拥有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喜欢面对媒体,就是因为我不希望琳琳的故事曝光在媒体面前。这辈子,她如果要站在镁光灯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让自己的舞蹈被世人认可,”他的声音柔和沉稳:“虽然她听不到,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和她的妈妈一直在很努力地想让她知道,只要有希望,只要肯努力,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对于一个懒惰的人来说,耳朵或是嘴巴并没有多么高贵的价值;对于一个执著乐观的人而言,即便失去声音,世界仍然是悦耳动听的。” 我被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 我突然想起岳哲提过的《彩虹桥》,下意识问:“筱琳看电视么?”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当然看,不然怎么会认识你?” “适合她看的节目多么?” “怎么可能多呢,”他苦笑:“教育频道倒是有手语新闻,可是杯水车薪。” 顿一顿,他补充:“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多请几位手语老师,上课时给电视节目配手语,让孩子们也随时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 “说到慈善存在作秀的情况,”他的话锋一转,“我承认确实有这种可能,可是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残疾女孩的父亲,我觉得结果比动机更重要。因为就算是做秀,肯用慈善而不是绯闻或者丑闻什么的来做,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到学校,根据我平时在行知学校收集到的信息,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做出一份节目策划书,虽然明知道很幼稚、很不专业,可还是在三天后递给了李主任,他看见策划书的刹那很惊讶,瞪着我看了三秒钟,问:“你不后悔?” 我摇头。 他神情恳切:“陶滢,你不过是个大学在读的本科生,你应该知道《青春纪事》这个平台多么宝贵。教育频道的收视率比较低,这个恐怕不需要我多说吧。”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主任,我妹妹,她是个残疾人。” 主任愣住了,只这一句便够了。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布满了夏婉婷、段筱琳,还有很多行知学校的孩子们的笑容。 我始终记得不久之前我选择成为一名主持人时的初衷:为别人带来欢乐,而我将从中获得欢乐。 一个健康人,他们已经拥有太多欢乐的理由与机会。可是一个残疾人,他们的世界或许只有方寸天空,电视、广播、网络就是他们与外界交流的平台。他们要想战胜自己,首先需要有人告诉他们——你能够,你可以,你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而我,就想做到这些,或许,也只能做到这些。 三天后,生活频道顾主任找我谈话,说着说着就叹气:“陶滢,其实你也知道,如果我们执意不放,你也走不成。因为你和省台签约5年,这5年里你辞职就算违约,不辞职就要服从分配。可是我还是决定放你走了。” 他顿一顿,郑重地看着我:“我看了你的策划书,虽然从栏目的角度来说,这份策划书很稚嫩,可行性不是特别大,但是却让我们看到你的热情和善良。陶滢,你还年轻,未来可能有很多风雨是在你的承受能力之外,甚至因为你的善良和热情,在别人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你却还只能默默无闻,那么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心灵的富足比某些昙花一现的荣耀更恒久、更宝贵,所以,选择了,就不必后悔。” 我愣一下,看着主任的眼睛,点点头。 转身出门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的眼眶有微微的湿。 一周后,我到教育频道报道,正式成为《彩虹桥》的主持人,夏婉婷成为我的手语搭档。 第十七章 17-1 夏薇薇与岳哲终于进入状态,这期间消耗掉我10张赠票。 当事人却没有应有的感激表情,反倒对我说“世界和平,人人有责”,渐渐讨票上了瘾。 “夏薇薇喜欢看吗?”我还是有点怀疑岳哲的意图。 “没说不喜欢啊。”他那副样子好像我给他票是天经地义一样。 我真是越来越不相信他了:“是你自己喜欢吧?” “我喜欢和美女一起看,至于看什么无所谓,”岳哲三句话就暴露本质,看我十分不屑的表情,才换一副学生会主席的义正辞严给我看:“我在追求夏薇薇,你看不出来吗?” 我终于笑出声:“师兄,浪子回头金不换,做师妹的怎能不支持?” 怎么能够不支持——何况还是夏婉婷的姐姐、我的旧日同窗夏薇薇? “可是,你喜欢夏薇薇什么呢?”我还是有点好奇。 岳哲微微笑笑:“心地其实蛮好,可是眼睛里常常有很忧郁的东西,这样的女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 他想了想,又补充:“有一次下乡义演回来,她在长途车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就在梦里开始掉眼泪,当时我坐在她旁边,觉得很难过。” 岳哲的表情真诚而坦然。 我稍稍有些吃惊——掉眼泪?那个是夏薇薇么? 依稀又想起了田佳佳的话:她对妹妹实际上是关心的,可是因为一些不甘心的因素而选择了敌对,或许只是下意识,可是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或许我们本质上真的都是孤独的人,所以都习惯了把自己包在厚厚的壳里不撒手。 但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见到岳哲的时候就可以常常看见夏薇薇。又过了一段时间,岳哲与夏薇薇恋爱的消息就飞遍了全校。 很多很多人掉下巴——是金牌司仪岳哲么?那么夏薇薇又是谁? 直到看见了,很多人就在背后嘟哝:“也不漂亮啊!” 是不漂亮啊。可是爱情这个事,哪里有常理可以讲? 倒是从夏薇薇的爱情里,我和夏婉婷成为最直接的受益人:偶尔可以在盥洗室里遇见洗衣服的夏薇薇,人少的时候,她甚至会问我一点关于夏婉婷的情况;夏婉婷的眼睛里干脆盛满了殷殷的小喜悦,并且相当热切地告诉我:“今天我姐姐带我去琴房教我唱歌,她给我弹钢琴啦!”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忙着比划:“虽然我听不到,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弹得很好呢!” 然后小女孩在我面前愉快地转圈:“姐姐还给我买了新衣服,看!” 是白毛衣、格子裙,可爱乖巧的小女生形象。 “姐姐说——让我谢谢你。”小姑娘微笑着伸出手,“告诉”我。 那一瞬间,空气似乎停滞了。 “姐姐说——让我谢谢你。”她重复。我却在女孩子干净的目光里睁大眼,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我手中的书页。洁白的书页如羽毛般翻飞,柔软地裹住我的呼吸。 夏薇薇,你想谢我什么呢? 岳哲的10张赠票?夏婉婷的明媚笑容?还是对过去全部事情的原谅? 其实很想对你说,如果要谢,请感谢时光。 时光如同魔法师的手,掩盖在宽大的黑袍下,只轻轻拂过,便有足够魔力令我们遗忘那些昔日的哀愁。 总是要成长的啊。 因为成长,我终于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上体会夏之欢悦、冬之壮美,我终于学会理解,继而学会宽恕与原谅。 我们终究是相似的——相似的孤独与相似的自卫,好像磁石的相同磁极,在靠近的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推力。 因为相似,故而排斥。 那么,因为相似,为什么不能握手言欢? 夏婉婷生日的那天,夏薇薇和岳哲也参加了婉婷的生日宴会。那天夏薇薇站在我面前,第一次卸掉脸上敌对的光芒。 是第一次,我从夏薇薇的眸子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寂静平和。 我们曾经是同桌,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可是我们之间却曾有着世界上最长的心理防线。 “辛苦了。”夏微微一边往我杯子里倒水一边轻声说,我听见了,微笑着看她。她的脸稍微有点红,有点赧然,有点羞涩,也很真诚。 “我们一起祝婉婷生日快乐吧。”我举杯,建议。岳哲忙不迭说好,于是我们三个人便轻声唱生日歌。婉婷听不见,可是一定看懂了,整张脸都泛出激动的潮红。 那天,夏婉婷是最幸福的女孩子,而我也同样幸福。 对这一切,林卡几乎当作听神话。 晚上,林卡难得地早回寝室,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盯着我看:“陶滢,你是神仙?” 看见我抬头冲她笑,她还是不太相信:“你真的和夏薇薇化敌为友了?” “是啊。”我低头继续看一本严歌苓的小说,却仍能感受到面前难以置信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靠过来,摸到我桌边,手搭在我肩上,手掌的热度穿透厚厚的毛衣。 我扭头看她。 林卡瞪大眼:“你是说真的?” “是啊。” “那个疯婆娘?” “她曾经是我同桌,现在是咱们师兄的女朋友。”我纠正她。 “啊——”林卡尖叫:“你害死岳哲了!” 她的嘴角同时耷拉下来:“岳哲那么好脾气的人,会被夏薇薇欺负死的啊!” 又抓住我的胳膊:“陶滢你怎么尽干些对不起戏剧系的事?” 她都快哭了:“我不管啦,你们都去做好人,只有我帮你们出气,还要做恶人。” 她“啪啪”地甩着课本,我忍不住冲她的背影笑。我伸手拉拉她的胳膊,她却使劲地僵持着,不肯转身过来。我再使劲拉,她终于回过头,眼睛里有小孩子撒娇一样的不服气、不甘心,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谢谢你,林卡。”我是真心实意说这句话的。 “谢有什么用,我还是要唱黑脸。”林卡的语气仍然很别扭。 “谢谢你帮我出气,谢谢你总是支持我。” “可是以后再看见夏薇薇怎么办啊!”林卡的五官都快要皱到一起了。 “打招呼,说你好啊。”我看着她。 “我做不到。”她瞪着我,斩钉截铁。 “其实我也只能做到这些。”我耸耸肩,轻轻叹口气。 “我以为你们快要变成闺中密友了。”林卡似乎终于松口气,肩膀也松弛下来,只不过口气还是郁郁的。我忍不住想笑:很多时候林卡真的就像小孩子呢。 想了想,我答:“怎么可能呢,毕竟打闹了那么多年。” 何况——直到今天,我们之间仍有许多结没有解开。 可是,我相信再多的结也终究会解开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种智力玩具:小巧的钩与环,勾连在一起,银白的,轻巧便捷。 据说聪明人可以将所有的结都打开,然而实际上,打开那些结的人有许多并没有用太多的智慧和技巧,更多打开环的人用的不过是耐心——耐心地相信所有的结都不是死结,耐心地相信所有的结都终能打开。于是反复尝试,直到解开一个又一个的结。 也包括人心上的结。 17-2 转年九月,是我梦想路上的一块里程碑——我终于进入考研冲刺阶段。 虽然报考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很偶然的决定,却仍然要下很大的决心——跨省、跨校、跨专业,我就是传说中的“三跨”考生,不仅要学英语、政治,就连专业课都要从头学起。 不是不辛苦的。 每个不录节目的日子里我早晨6点30分便起床吃饭、听英语听力;8点踩着图书馆开门的吱嘎声去找座位,背英语单词到12点;午饭在12点30分结束,继续回图书馆做阅读理解,一直到下午5点,去餐厅吃晚饭;5点30分吃完晚饭,开始复习考研政治,10点图书馆锁门,我回寝室继续复习专业课到凌晨1点,睡觉……如此往复,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条橡皮筋,马上就要绷断。 寒冷的冬天里,六点半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我怕吵醒室友,只能小心翼翼端着洗漱用品到公共洗手间洗漱。走廊里没有暖气,刺骨的冰冷一下子就鼓透我的衣裳,似乎要把我冻成硬硬的一小块。冷空气打在皮肤上,想不清醒都不行。 睡眠严重不足的后果是每次上节目时我都要用厚厚的粉底压住眼袋与黑眼圈,皮肤粗糙喑哑,整个人疲乏得要死,却仍然要在摄像机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出现。当那些温暖的笑容与明亮的眼神出现在电视屏幕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呼吸都因为疲惫而变得越来越迟缓。 如果我不做这一行,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电视屏幕里的主持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主持人,往往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似乎又回想起我的高三——我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而拼尽全力的时候,我不过是落水的丑小鸭,期待着可以到阳光丰沛的草地上晾干自己湿漉漉的羽毛,那时候我怎么可能想象到,有朝一日我会为自己更加高远的理想而付出更加艰辛的努力,而且是更加奋不顾身、拼死拼活的那一种? 原来,我们谁都不比谁差多少:因为未来充满未知,所以只要生命没有走到终点,一切都不能盖棺定论,毕竟谁都不知道未来会遇见什么,而自己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或许也是因为压力太大的缘故,复习考研的日子里我总是生病,从肠胃炎到感冒发烧角膜炎轮了一个遍。我对林卡诉苦:考研果然是个系统工程,参加辅导班1000元,去北京联系导师往返路费2000元,购买各种考研参考书2000元,平均每个月生病一次医药费共计1500元……我都快倾家荡产了! 林卡同情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又探头看看我正在恶狠狠盯着的《考研阅读理解1800篇》,吐吐舌头,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话音未落就被我用抱枕直接揍出门去。 再后来连妈妈都打电话来嘱咐:“滢滢,如果太辛苦就放弃好了。其实你能有今天,妈妈已经很开心了。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我在电话这边重重点头,可是都走到这会了,我怎么可能放弃? 我只是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想:如果这次考不上就算了,我是真的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了,考一次研究生足够弄丢半条小命,再考一次的话,我迟早会英年早逝的! 这中间adrian很是神通广大,托他在中国传媒的同学给我买了大堆的考研资料寄过来,还时常在qq上留言,鼓励我要坚持下去:“cherry你要知道,只有坚持才能胜利,以后你会发现,这个过程是你人生中难得的财富,毕竟这世界上没有真正从天而降的馅饼。” 安慰完我濒临崩溃的神经后,他会轮番给我介绍自己当年考研时的复习思路和答题技巧。漫漫长夜里,他真的就好像一个引路人,总是在我最撑不下去的时候递给我一把手杖。 直到1月18日。 那天下很大的雪,我在考场里答题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在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那一刻我甚至有短暂的走神:不知道一向爱玩的林卡是不是又在雪地里疯? 在我的周围,充满了笔尖和纸张碰撞时“刷刷”的摩擦声。 三小时后,我交卷走出考场,走出考场大楼的瞬间有雪花裹在寒风里扑面而来,清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打在我的脸颊上、耳朵上,一刀刀锋利地疼。可是我突然觉得空气特别清新,我仰起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似乎终于找到了“解脱”的感觉。 我站在考点大门外,最后回头看我奋战了整整两天的那个考场,深知我的命运到这里便要划上一个“暂停”的符号,此后,向哪里拐弯,谁也不知道。 三月,田佳佳来省城参加一场人才招聘会。她没怎么变,长发圆脸,伶俐而乖巧。笑的时候露出小小虎牙,眼睛眯成弯弯月牙。说话的声音清爽干脆,隔着一片人山人海,快乐地喊:“陶滢,陶滢!” 我快乐地冲她挥挥手,然后我们在火车站出站口紧紧拥抱。 那一刻,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突然发现时光好像退回到四年前——我们仍然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在溢满阳光的教室里相视而笑。四年,奥运会开了一届,新生命诞生了无数,我和你的少年时代,却一去不复返。 那晚我请她去学校附近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馆子吃春卷,一边聊天一边吃得天昏地暗的。田佳佳举凡说话就不忘提“尹国栋说”,我一边很认真地卷春卷一边取笑她:“你不如出版一套尹氏语录。” 她嘻嘻笑着看我:“来之前我们吵架了,我说我如果找到这边的工作,他就得跟我来,如果不来就分手!” 我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大小姐,你压根不需要吓唬他,你明知道你出现在哪里,他就会追随到哪里。” 田佳佳立即变得相当得意,不过也就三两秒的功夫,她立马就换了一副很忐忑的表情盯着我看,踌躇了很久才小声说:“我来这里之前,给张怿打过电话。” 我叹口气,其实她不说我也能猜到。 “他让我问你好。”她低下头,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我。 “我很好。”我继续专心致志卷春卷。 可心里却有些郁郁的——“他让我问你好”,可是如何界定“好”的概念呢?身体很好,精神看起来也不错,做节目的时候依然自信坦诚地微笑,仍然是中年妇女心目中理想女儿的形象。这样算不算“好”呢?可是,你知道我的记忆什么时候会难过吗? “那个,还有就是他说对不起。”田佳佳的语气愈发底气不足。 我抬头看她一眼:“为什么?” “大概还是为了那件事吧。”田佳佳飞快地瞄我一眼,答。 “哪件?”我故作不知,然后又做恍然大悟状:“哦,很久了,让他别想了。” 自己都觉得自己演戏演得累。 可是,我能怎样呢? 说我真的不在乎了,谁会信呢,毕竟我曾经的反应那么强烈,好像对方就是我的世仇;说我仍然在乎,可是那些事情真的都好远了,我想在乎都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了。 其实,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早在高中毕业的时候便不记恨他了。高考结束那天从考场里走出来,当我看见那个干净挺拔的男孩子在对面的公交车站等公交车时,我心里便已经开始希望他能考上喜欢的大学。虽然后来他高考失利,可毕竟也是重点大学不是么?我们都生活得不错,所以还说什么对不起呢? “你提过的男生,现在还好么,”田佳佳顿一顿:“就是那个陪你一起考试的?” “郑扬?很好啊,怎么会想起他,”我很奇怪地看田佳佳一眼:“这会他大概在忙着谈恋爱吧,哪会有时间搭理我?” “啊?”田佳佳的语气十分惊讶:“我以为他喜欢你。” 我很惊讶她的反应:“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我心里却在说: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这么想,只有我自己全然不觉? “因为很明显啊,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那么好,又没有血缘,何必呢?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田佳佳摊一摊手,扁扁嘴巴。 可是很快,田佳佳就又兴高采烈起来:“不过这样也好,张怿又有机会了呢!” 我很无奈。 “滢,你信不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应得的幸福,”田佳佳拉住我的手:“如果现在不幸福,是因为我们的幸福还在路上,很快就会抵达。”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佳佳,你一个学心理学的学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腔?” 田佳佳也笑了,可是还是更文艺地补充了一句:“亲爱的,你得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遇见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候!” 合适的时候,总会有合适的时候的。 其实我从来都知道,在“合适的时候”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只能够,更好地生活下去。 17-3 夏薇薇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在洗头发,透过满手满脸的海飞丝泡沫,看见一个女孩子笔直站在我身边,阳光沿窗口滑进来,把她的脸庞照亮。 这样看她的时候就有泡沫跑进眼睛里了,我用手擦一下,听见她冷冷的声音:“岳哲说要请你吃饭。” “夏薇薇,你就不能换种正常的口气说话吗?7年了,也没见你变多少,”我瞥她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夏薇薇终于绷不住,笑容爬了一脸。 “小心点,笑大了会有褶子,”我又补充一句:“师兄好歹也是一等一的帅哥,你得有点危机意识。” 她用鼻子哼出来一声:“他敢!” “牛!”我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看着她,表情是大大的佩服。 半小时后,我们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店里,听一支叫做《bluemountainriver》的歌。女歌手清澈的声线,好像把空气染出一片忧郁的蓝。 “你不是说岳哲请我吃饭吗?”我挖挖耳朵:“我以为我已经耳背或者幻听。” “他太忙了,算我一厢情愿吧。”夏薇端起茶杯看我一眼,眯起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针锋相对。 “你们还好么?”看着夏薇薇那副不太高的情绪,我有点纳闷。 “不好。”她的目光渐渐黯下去。 “为什么?” “如果连人都消失了,哪里还有好或者不好,”夏薇薇直直地看住我:“你常去电视台,告诉我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里——要怎么说呢? 那里有最光鲜的舞台,随时有机会成就一个人成名的梦想。可是诱惑也很多:衣饰考究的男女、鲜花簇拥的虚荣、物质利益的诱惑与精神荣耀的麻痹。当然也有辛苦耕耘的早衰、一干人等的亚健康,以创意讨生活的代价是永远超负荷的运转。梦想是有代价的,你要我说哪些? “岳哲,他变了很多呢。很久见不到,偶尔见到了也是争分夺秒。身边永远有漂亮女孩子,我想不担心恐怕不可能。”夏薇薇轻轻叹口气。 “可是师兄不是那种人。”我解释。 “你也说过他不专一的。”她看我一眼。 “如果我知道开玩笑会让你在意,我一定不会胡说八道。”其实我在心里相当懊悔地想:回去之后先要撕了自己的嘴再说。 “明天我就要回咱们母校实习了。”夏薇薇的脸上满是疲惫。 我有点着急:“岳哲知道么?” “我有机会告诉他么,”她苦笑:“反正迟早要分手。”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仍然还是夏薇薇的风格——死撑着不肯泄气。 我真是拿这两个人没办法,只好捶胸顿足地帮忙做保证:“师兄他是真心的,他真的很认真!”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应该是吧。可是你也知道这边工作不好找,上个月我去一所中学试讲,到现在也没有答复。再说守着一个太帅的男生过日子,确实没有什么安全感可言。” 我也有点急:“那你之前还飞蛾扑火?” “他对我很好,虽然他对所有女生都很好,可是我觉得很感动。婉婷有没有告诉你我妈并不是我的亲妈?”她扭过头来看着我。 我点点头:“有。” 她笑了:“早先,我不是真的讨厌你,只是你有妈妈,我没有。” 我在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田佳佳同学,你的专业果然没有白学啊! 夏薇薇看我一眼,低下头抿一口咖啡:“你妈妈很爱你。”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她爱我,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我无奈地笑笑:“没有妈妈在身边,没有朋友,同桌好像巫婆一样凶神恶煞。” 她笑出声:“所以我才讨厌你,明明什么都有,还作出一副一无所有的表情来装可怜,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可是——”她顿一顿,目光有点飘忽:“岳哲让我觉得还有人关心我。哪怕是加班时的一杯红茶、晚会后台上花篮里随手扯一支玫瑰花向演职人员表示慰问——你知道的,岳哲不用太刻意也可以讨女孩子欢心。” 这个——的确是知道的吧。 还记得新生开学第一场迎新舞会,岳哲师兄穿深色西装、系同色系领带,白衬衣,黑皮鞋,站在你面前,微微弯腰,一伸手,声音低沉温柔:“能一起跳支舞么?” 多少女生一夜之间当其是白马王子。 只有习惯了被人忽视的我坐在休息区一杯接一杯喝果珍,看衣香鬓影,真的仿如12点钟响之前,华尔兹背景下的盛大宫廷。 我能有如此良好的免疫力,说到底还不是要感谢夏薇薇? 可是命运是场蛊,到最后被套牢的也是夏薇薇。 夏薇薇叹口气:“陶滢,我曾经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可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的幸福会被磨平了。日积月累的磨,不疼,可是太熬人。岳哲可以十几天销声匿迹,忙得天旋地转,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试着去了解他,可是我做不到。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我想要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一起吃晚饭,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关心我的人。可是岳哲不是能过这种生活的人,我们不合适,我累了。” 我累了。 花累了可以枯萎、树累了可以落叶,那么,人累了呢? 或许,我们彼此都知道:岳哲从未与任何女孩子纠缠不清,夏薇薇的出现是岳哲生命中一项至关重要的大事件,可是,终究还是无法重合的两行足迹。 深蓝色的寂寞里,多少爱,一转身,就变成一场轻描淡写。 消失已久的岳哲终于从地表深处冒出来,以每天几十次电话的频率将我的手机打爆。 “师妹,你见到薇薇没有?” “师妹,你帮我找找薇薇,你让她打开手机,我解释给她听。” “师妹,你去她寝室看看,她就留下句要分手的话就完全失踪了啊!” “师妹,算师兄求你,帮我跟她说我冤枉啊。” …… “师兄,你说什么是冤枉呢?”我在电话这边问。 “我没干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就被休了,我不冤吗!”岳哲在一片嘈杂的背景声音里吼。 “你在哪?” “直播间。” 我抬手看看表:晚上8点14分。 “吃晚饭了么?”我问。 “刚才有发盒饭,”岳哲语无伦次了:“我怎么得罪她了?我这么忙……” “你忙,就可以忘记她的生日,就可以不给她打电话,就可以当她不存在,”我叹口气:“师兄,你曾经对我说你想疼她、关心她的。”我叹口气。 岳哲终于沉默了。 “你明知道她什么都不缺,只是缺一个可以无条件信赖的人。她只是想有个人在身边陪着一起吃晚饭,而且她也很担心你总是吃盒饭会胃溃疡。” “可是我是男人啊,师妹,我有事业。”他急急地解释。 “事业很重要,可是你已经17天没有和她联系了。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在这17天里连发短信的时间都没有?” 岳哲终于哑口无言。 “她去哪里了?”过一会他问。 “她去实习了。师兄,她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做个中学教师,有个温暖的家。” 而后,和我一样,想有个温暖的人,一起平淡、琐碎、却温暖地生活。 柴米油盐,如此而已。 岳哲垂头丧气:“她也没说过啊。”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她不说,你就理直气壮地不知道?师兄,恋爱不是这么谈的。两个人在一起,你要试着去了解对方,你要学会关心对方,再怎么说,她不过是个女孩子,你也说过她很需要人照顾,可是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给了她多少关怀?” 岳哲一言不发,任我数落。 直到我连数落都没力气了,他才低声说:“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我现在连句‘对不起’都没法说了。” 我终于看不过去了,只好叹口气:“她去实习了,或许毕业后就不会回来了。” 岳哲急了:“她在哪所学校实习?” “师兄你的节目还没录完吧?”我提醒他。 “陶滢!”岳哲大喝一声,吓我一大跳:“少废话!” “师兄,我好像没见过你发脾气,”我坏笑,然后尽快在他发作之前告诉他:“实验中学,她在我们家乡的实验中学实习。” 我话音未落,岳哲已经挂断电话。 我是第二天才听说岳哲请假的事情,栏目主任大为光火,因为他费心扶持的主持人居然很没有敬业精神的跑掉了,压根没有把他“我不准假”的命令当回事。 可是只有我知道:这是一向敬业的岳哲最明智的一回“不敬业”。 那晚,我又在网上遇见adrian。我用了很久才给他讲完我与夏薇薇、夏薇薇与岳哲的故事。 ——我从来没想到我们的敌对居然会有这么可笑的理由,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更没想到我的死对头实际上是个如此细心的女孩子。 你是善良的姑娘,善良的人终会获得幸福。 是吗?不过我曾经特别想成为一个公主,能在华丽的宫殿里与王子跳舞,哈哈。 并不是不可能啊,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成为公主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又要教育我了对不对,你想说“只要肯修炼,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成为公主”,是不是?拜托啊大叔,每次看见你就要上思想品德课。 呵呵,我才比你大5岁好不好!而且我想说的是:就算没有修炼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一个善良的女孩子都有她无可否认的美。 别装了大叔,男生分明都是视觉动物,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如果不漂亮,也没见你们前仆后继、继往开来啊。 呵呵,你这孩子,就会抬杠。 …… 我在电脑前微笑。 虽然总是习惯了和adrian斗嘴打趣,可是我的经历告诉我,他说的没有错。 是这样的: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成为公主,每个善良的人都可以获得幸福。 假使,人生是环线地铁,那么我们会认真地站在这里等,等我们的幸福绕一大圈后,仍然不离不弃地从远方来。 第十八章 18-1 四月,我赴北京参加研究生专业复试。火车开动的时候我习惯性站起身,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没有陌生男子吸烟,只有一个顽皮的男孩子在玩“溜溜球”。我有一忽儿的失神,才恍觉:时光走远了,许多事都改变了。许多熟悉的场景迟早会消失,而人生,往往都是这样,一次次拥有,一次次失去,而后从头开始。 陌生的北京,是个更大、更吵、更拥挤的城市。 也更孤寂。 我乘地铁在城市的肚腹里穿行,车厢里是神色各异的人,男男女女伴随车厢的晃动而闪烁其间。有年轻女孩子在讨论周末的演唱会,偶尔有卖三流小报的小贩在车厢里喊“刘德华遇刺身亡”,间歇性的吵闹伴随着永恒的“咣当”声,一下下敲击坚硬的轨道。复兴门、西四、西单、天安门、天安门东、东单、东四、朝阳门……一路向东,换乘环线,没有目的地游荡。偶尔听到喜欢的站名,就走出去,看看地面上的楼宇。 白天的北京,是染一路历史风尘,余韵悠长的古城:雍和宫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中,门口永远有卖香烛的妇女,告诉你今天是佛祖的生日明天是菩萨的诞辰;故宫门口排队买票的人络绎不绝,三大殿前的青砖磨成透明的玄青;恭王府里的池水仿佛凝滞了,太湖石堆积出规模巨大的假山,镇住一些福禄寿喜的祈愿,任来来往往的游人迫不及待地要与吉祥的符号亲密接触…… 然而夜晚,华灯初上的时候,又是声色犬马的旖旎,带一些纸醉金迷的现代气息,还有小资兮兮的文化氛围:后海的灯光一线延伸开去,伸出手可以触摸到浓郁百威、骆驼的质地;三里屯的夜生活悄悄开始,灯火明灭风情万种;保利剧院门口车来车往,“黄牛”忙着收售话剧票子;长安大戏院门口的脸谱雕塑色彩斑斓,里面正在上演一出《挑滑车》…… 也去博物馆、展览馆、美术馆,那些绚烂的画作、那些沧桑的展品告诉我,我正在一个多么丰沛的城市里行走。我迈出脚,就可以站在艺术身边,在连绵不断的艺术河流中幸福呼吸。往往,这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一场复试的意义,就是渐渐爱上一座城。 从北京回来,adrian的头像一直在闪。 ——考试顺利吗? 还好。 北京怎么样? 不错。 将来,会想要留在那里吗? 或许。 拜托,说话不要两个字、两个字的好不好? 可以。 败给你了。 哈哈。 faint~~~ …… adrian不知道,其实陶滢的梦想已经渐渐变成那个被称为“首都”的城市里最大的电视台中,摩肩接踵却充满挑战的生活。 四月末,郑扬带我和林卡去钓鱼。林卡坐不住,跑到远处买小吃,只剩我和郑扬。 我俩谁都不说话,只是肩并肩坐着,静静看着水面。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郑扬问:“等过了复试就可以去北京了,开心么?” 我抬头看看他,他微微侧着脑袋看我,太阳在他身后散发出暖洋洋的光,我突然不假思索地问他:“郑扬,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帅?” 他一愣,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目光开始跳:“说正事呢,不要转移话题。” “就是说正事啊,”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帅呢,哥——哥——” 后面这句话拖腔拉调的,郑扬惊恐地瞪眼看着我,又拂拂自己的胳膊,抱怨:“腻歪死了,你看这一地鸡皮疙瘩!” 我哈哈大笑,郑扬也笑了,过一会听见他低声说:“我签就业协议了,在省人民广播电台。” 我很高兴:“真的啊,祝贺你啊!!” “终于要分开了。”他叹息。 我撇撇嘴:“呦呵,听上去很迫不及待呢——还‘终于’啊!” 他瞪我一眼:“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我边“哼”边把头扭过去看水面。 听见他感叹:“我们认识快6年了吧?” 我点点头:“差不多,不是说‘七年之痒’嘛,我们还来不及痒就拜拜啦。” 突然听见猛烈的咳嗽声,我扭头看旁边男生呛得通红的脸,觉得很好玩。 他边咳嗽边说:“不要乱说话,注意影响,‘七年之痒’是这么用的吗?” “呵呵,郑扬主播,你现在也这么在乎名气了么,”我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一眼:“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郑扬么?” 他一愣,马上笑着摇头:“丫头你记仇啊。” “嘁,我很不屑。”我斜他一眼。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真诚。 “什么?”我挖挖耳朵,看着他。 “我说对不起啊!”他又瞪眼,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他太帅,所以瞪眼的样子一点都不凶狠。 倒是我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软下来,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没有好好照顾你,所以对不起。” 他苦笑:“我以为我已经是个很自信的人,可是却用了四年才发现,我每次站到你身边,就会莫名其妙觉得自卑。” “啊!怎么会?”我惊讶地回头,却看见他的目光深沉恳切,那些我试图探求却最终放弃的答案在眉宇间闪烁。 原来,真的怪我一直不知道,真的是我的错,让一些爱在还没有来得及爱的时候就已夭折——有一线感动的暖意一直涌上我的喉咙,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爱,真的都要建立在心灵的平衡与目光的对等上。 我们都悟得太晚,所以再没有时间去为彼此寻一个相同的高度。 所以,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呆了一小会,我故意翻个白眼打破有些僵持的气氛:“恶心!” “什么?”他不明白。 “我说你好恶心呀郑扬,”我歪着脑袋看看他:“韩剧里才这么说话。” “哈哈又被你看穿了。”他大笑,我也笑了。鱼儿吓跑了,我们看着空空的鱼钩无奈地相互解嘲。只有我们心里知道,其实许多事,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我们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花树里的芙蓉树、艺术学院的小操场、后门口的“满天星”、掌心里的水晶小房子,都真的变成秘密树洞里的植物,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后风干成流年的细砂。 也或许,会有那么一两颗沙粒飞起来,落入时光河底,被一只蚌吸入口中,蕴蓄、磨砺,最终成为一颗圆润的珠子。 这只蚌,叫回忆。 只能是回忆。 六月,我在林卡的怂恿下去网上抢一双据说相当物美价廉的鞋子,然而恰逢田佳佳在线。 还是“感动中国十大杰出金喇叭”的风格啊,第一句话便是:猜猜出什么大事了? 切,能有什么大事?哈雷彗星撞地球了?2000年的时候还告诉我说世界要玩完呢,现在不是也活着? 真是大事呀!张怿考上研究生了。 意料之中,这算什么大事。 北大,是北大啊!卧薪尝胆,终于还是去北大啦! 了——不——起——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该有什么反应?请他签名合影,然后把照片裱起来挂到墙上? 呜哇哇,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你们将要在同一个城市一起生活三年啊! 之前我们也在同一个城市一起生活了四年,谢谢! 唉,算我求你件事吧。 什么事? 如果你去了北京,替我盯牢他。他胃不好,别让他太嚣张。 哦,田佳佳同学,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他这四年自己在省城,没你监督是怎么活下来的?第二个是:我怎么才能“盯牢”他? …… 没有回复,居然又掉线了! 正郁闷着,门突然被踹开,巨大的冲力险些令我被冲进来的人掀翻在地。 是林卡。 她头发被风吹乱了,脸上有激动的潮红,手心里攥一个大信封,冲到我面前,给我一个几乎令我窒息的拥抱。 “陶滢,考上了!考上了!考上了啊!!” “什么?”我晕头胀脑:“林卡你该减肥了,你冲击力太大,我鼻子快瘪了。” “考研,你考上了,是录取通知书!”林卡紧紧抱住我,我的脖子也快要断了。然而在我断气之前,我还是听见这句令我的大脑蓦地一涨的话,瞬间令我以为自己发生了幻听! “什么?”我抢过林卡手里已被撕开的信封,果然是中国传媒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啊! 然而,慢着——挂号信不是要本人签收吗? “是我对阿姨说我先帮你看看,如果是录取通知书就给你,如果不是就扔掉。阿姨不信任我,一定要跟上来看看。” 她回手一指,门口是收发室阿姨的笑脸:“祝贺你啊,同学。” 祝贺你啊! 祝贺你啊! …… 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收获快乐与祝福最多的一天。冥冥中,我似乎可以看到,命运的船在时光的河道上,轻轻巧巧,再次拐了一个弯。而天空中那些浓墨重彩的红色,“呼啦”一下子,涂满我整个的生命。 我的心几乎快要飞起来了,迫不及待想要和人分享我的喜悦。以及,说谢谢。 妈妈,谢谢你。 林卡,谢谢你。 郑扬,谢谢你。 adrian,谢谢你。 18-2 六月,花树里胡同口的两棵芙蓉树又该开花了。开花的时候,许多人该说“再见”了。 艺术学院门口的小饭店里每天都有吃散伙饭的人群,时常有人喝得酩酊大醉。美术系油画专业的男生集体剃了光头,说要缅怀行将结束的大学时代。校园里每天都有情侣分手,昔日美好的爱情在生活的现实面前因为别离而溃不成军。 我主持的最后一期《彩虹桥》主题就是“离别”。而我从这一天开始,也将把关于这里的一切——三号直播间的灯光、随处可见的台标、空气里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味道,当作回忆。 节目录制完后,栏目组举行了小型的告别会。 栏目主任喝多了。四十几岁的人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样大口喝啤酒,在ktv包间里抢话筒,然后拍我肩膀:“课余时间如果想做社会实践可以给我电话,我哥们在北京电视台。” 见我点头,又叹口气:“陶滢,你是好孩子,有时间该让你和我儿子聊聊。那小子整天不务正业,电脑玩得不错,就是学习上让人操心。他要是像你一样用功,我得省多少心?” 我一愣,继而笑。栏目主任看到了,瞪眼看我:“我说真的,你别不信。你父母的教育多成功,不像我,忙得都顾不上儿子。” 中年人的絮叨果然极其具有杀伤力,听得我昏昏欲睡却仍然要做出投入状。我强打精神环顾四周,发现ktv包间昏暗的灯光下同事们正在争抢麦克风,而主人还在絮叨“你是好孩子啊你是个好孩子”…… 我突然有一会儿的失神:我的父母教育成功?我是好孩子? 忍不住想起中学时代作业本上丁爷爷替外婆签的名字,想起了没有父母帮忙检查作业的愤怒与不甘,也想起了那些惹老师生气的时光和卷子上火红的叉……那时的陶滢和今天的陶滢,是一个人吗?那个不知道什么是梦想,每天忙着看课外书的陶滢,和今天这个一步一个脚印,清楚自己的愿望并每天都努力向目标靠拢的陶滢,是一个人吗? 我孤独的童年、受伤的少年和光彩的青年时代,多么奇异地组成一道蜿蜒曲折的风景。 正走神,栏目摄像塞一个麦克风到我手里:“陶滢别发呆,唱个歌嘛。” 唱就唱。 冲摄像挥挥手:“《隐形的翅膀》,谢谢。” 他一愣,耸一下肩膀,还是点了歌,然后按“优先”。 前奏很快响起来,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我唱: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谁说一定要闪泪光? 被老师骂、被同学嘲笑、被喜欢的人欺骗、被想要走的路累得筋疲力尽,这些,都是可以走过去的,也是可以被忘记的,想要不哭泣,就可以不要见泪光。 七年时间里,原来,所谓的成长,就是拥有更加强大的心灵,可以豁达从容。 栏目主任微醉了,目光迷离地看着屏幕,舌头有些大:“这个歌星是谁?声音很像小陶嘛。” 周围的人“轰”地一下笑翻了。 摄像拍着主任肩膀:“主任,您的耳朵越来越灵光啦!” 我也随着笑。 告别会在深夜结束,摄像开着他的白色golf送我回学校。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劈头盖脸张贴着的红色长横幅,上面写着“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摄像开始笑,几乎笑弯了腰,然后哆嗦着和我握手:“恭喜你陶滢,你将要去农村和基层了,有空回城看看。” 我笑着拍他肩膀一掌,被他躲开。 然后他大笑着钻进车子,一边发动,一边挥手再见,我目送他离开,直到白色golf变成一个小点。 我回头往校园里走,仰头看见满天的星星,红条幅把夜空割裂成许多个大色块。 路灯下条幅上的字迹清晰可见——“欢送毕业生”。 我站在深夜安静的校园里,环视四周。 明天,这里就会车来车往,喧嚣异常。 那么,今天说再见吧——再见了,我的大学! 第二天,校园里果然到处是依依惜别的人群,有人仍在办理离校手续。 林卡先我一步回家,回四川的火车下午2:28发车。我回家的火车是晚上10点28分发车,所以可以和郑扬一起送她去火车站。路上我很努力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可是到最后我们还是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喧闹的火车站站台上,我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林卡,一边哭一边有那么多的镜头快速从记忆中闪过: 大一那年的夏天,因为天太热,我们抱着被子和凉席去阳台上睡觉。可是半夜突然下起了雨,我和林卡在暴雨中被淋醒,像落汤鸡一样逃回屋里,其他人看到了,笑得几乎要断气。 又想起每天晚上开卧谈会,我高歌《黑猫警长》,林卡唱《葫芦娃》,声音太大被巡楼的管理员抓到,罚我们打扫了三天走廊卫生。 还有我俩一起去逛商场,我拖她在相近的两间大卖场之间走了三个来回,只为决策是否要买一条裙子。林卡累坏了,最后坐到路边呼天抢地地说:我快疯啦,我发誓以后以后一定不要生一个天秤座的孩子,一点主见都没有啊! 然后是大二那年又一次我们站在马路边等公交车,林卡突然搂紧我的胳膊,一脸深情地对我说:陶滢,以后我们要一起结婚,要买相邻的房子,我们的孩子要一起长大…… 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一起参加各种比赛,一起奔走在去做节目的路上,风雨再大我们也不怕,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我们相约这样、那样的未来,我们说好要在同一个城市里,一起喝下午茶。 可是,我还是失约了。我要一个人去另外一个城市生活三年,也或许后面还紧跟着十三年、三十年……未来那么远、那么长,我看不到明天的模样。 偌大京城里,没有林卡,没有郑扬,甚至没有夏薇薇,而只有我自己。 孤独挟裹着一点点绝望,侵袭分别前的空气,鼻子一酸,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 林卡一边哭一边说:“滢,我再回来时,你不会在宿舍等我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每次我回来时,都有你给我烧好的一壶热水,以后也不会有了吧。” 我也哭得乱七八糟的,却还要强笑着拍拍林卡肩膀:“以后有郑扬,他会帮你烧好热水,帮你打扫卫生,帮你做许多事。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就是你的110。” 郑扬冲我笑一下,揉揉我的头发:“丫头说的对。” 然后他走到林卡面前,伸出双臂拥抱她,她把脸埋在郑扬胸前抽泣,我看在眼里,却有那么清晰的羡慕。 郑扬伸出手,擦擦林卡的眼泪,笑容明媚而快乐:“别这么难过,又不是见不到了,从这里到北京乘火车才三个半小时的路程,想陶滢了就去北京啊。” 林卡渐渐止住哭泣,点点头,回转身很认真地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我耳边小声说:“去北京后,记得找一个人,替我陪你。” 温暖一路上行,我抬头看她的眼睛,清澈的目光里溢满关怀和真诚。 然后林卡登上火车,她从窗口向我们挥手,我们也努力挥手,直到火车融到远方,再也看不见。 送走林卡后,我和郑扬去大学路上的一间咖啡店里喝咖啡。 我喝拿铁,而他是黑咖啡。窗外是流火七月的阳光,盛放成灼热的白。柏油路软软的,在阳光照耀下隐约升腾一些热量,从远处看上去,路上的行人似乎也变得虚幻起来。 我们都静默着看窗外,寂静的空气中只有隐约的歌声在漂浮: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我要陪着你不弃不散…… 过了很久,郑扬才低声开口说话:“陶滢,去了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学习固然重要,可是不能太拼命。你太要强,这样对身体不好。” “嗯。” “还有,不要一个人在城市里乱走,要转也尽量去人多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安全。” “嗯。” “该花钱的时候就花,不要太省。出门在外,身上留点现金,但不能太多,自己注意点,以后就靠自己了。” “嗯。”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千万记得打电话,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工作了,收入也会多一点。” “嗯。” “如果心情不好,不要憋着,哪怕找我们发牢骚也行,再怎么说身体最重要,生病了划不来。” “嗯。” “去了北京,如果有合适的人,记得要抓紧。也别忘了及时通知我们,我们坐火车去北京帮你把关。” “嗯。” “你别只是嗯啊,你说话啊。” …… 下午四点,夕阳变成金红的色泽,而我在听郑扬嘱咐那些唠唠叨叨的话。 不再觉得烦了,反倒要很努力,才可以压抑住那些马上就要涌出来的泪水。 如果可以,多么想一直这样听下去。 可是,我们的大学,就这样曲终人散了。 第十九章 19-1 四年中仅有的一个暑假,我在花树里胡同的小院里陪外婆。 我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 我不再和她吵架,不再惹她生气,不再嫌她多管闲事。我听她的话,跟在她身后学习那些菜肴的做法。 她絮絮地说:“你总得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嘛,不然你一个人在北京,多亏嘴呀。” 我“嗯嗯呀呀”地答应,围在她旁边转。她心满意足地给我讲“焖鱼一定要放醋,可以去腥,还要用王守义十三香”、“这个鸡翅,要不停地翻炒,不然会粘锅”、“炸花生米不能全热,用油的余温就可以了,不然会糊”、“炖鱼汤一定要加热水,不然汤就不是乳白色的了”…… 然后她吃着我初学乍练做出的饭,幸福地叹息:“这是小桃做的呢,不知道还能吃多少年。” 甚至逢人便讲:“今天中午我们家是小桃掌勺呢。” 听见人家夸奖我,还谦虚而骄傲地回答:“做得还凑合啦,不过现在的女孩子,肯学做饭的也不多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满脸都是满足,可是她并不知道,当我们穿着高跟鞋奔走在电视台里的时候,盒饭就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她也不知道我学做饭仅仅是为了她能开心——因为我喜欢看她开心地看着我做菜的模样,更喜欢看她吃着我做的饭菜时完整而真实的幸福表情。 当我长大,当我离她越来越远,我才发现,原来,我对她的爱,早已渗透在骨子里,深切而专注。 这样告诉adrian了,他发过来一个笑脸符号。 ——cherry,你是好孩子。 你才知道呀! 毕业后可以回家乡,陪你外婆啊! 或许吧,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但无论我去哪里,都要努力工作,买大房子,接外婆过去,然后和她一起生活。 好!我支持你! 谢谢啦! 好姑娘,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生活化多了,嗯,一点都不像电视里那个样子呢。我一直在想,现实生活中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呢,你说会不会见光死? 不会的,大哥你放心吧,因为我不会见光,所以不会见光死的,哈哈。 你没见过网友吗? 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怎么会去见网友呢?我还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可靠的人呢。 这事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就挺可靠——你总不能考上研之后都不面谢你的恩人吧? 呵呵,要怎么谢?三跪九叩? 那倒不必要,大不了以身相许嘛。 哈哈,adrian你返老还童了哦!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都是一本正经的,看上去很像人生导师的样子呢!那时候我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这样彼此开玩笑的。 啊?是吗? 当然! 哦,那也不能算是坏事,再怎么说返老还童至少意味着我们可以没有代沟了对不对? 也对。 不过话说回来,谁说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 啊—— 我很严肃的好不好。 噢——那就算是告白啦? 算是吧。 那怎么能行啊,太简单了! 那怎样才算不简单呢? 要在电视上打广告啊,至少也要在报纸上用一整版篇幅说“cherry我爱你”一类的话吧。 好家伙,你巴不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是不是? 哈哈,恭喜你,你答对了! 这孩子又梦游了。 …… 和adrian犯贫,是炎热夏天里的消遣方式。 后来说到了去北京的事。 ——什么时候来北京? 什么叫做“来”北京?你在哪里? 哈哈,说出来吓你一跳,我现在就在北京呢! 啊?!这么巧? 对啊,所以告诉我你的车次,我去接你吧。 不要了,谢谢大叔。 谁是“大叔”?我再强调一遍,我才比你大5岁! 哦,知道了。对了,大叔你到底是哪所大学的啊?我一直以为你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呢! 没错啊,我上个月才来北京的,另外警告你,不要叫我大叔! 啊?大夏天的去那里干什么,你不嫌热吗? 还好,导师有个重要会议要参加,我随行,也算是半个秘书吧。 哦,原来如此哦!对了大叔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貌似成熟,实则幼稚;思维活跃,本质善良;不骄不躁,奋勇顽强……还有就是:你再叫我一声“大叔”试试?! 哈哈,怎么听着像“十佳少先队员”的标准? 我说的不对吗?我还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我可是你的忠实观众。 可是我都没见过你!太不公平啦!! 我可以给你发张照片啊,多简单的事儿!你好像也从来没有提出来过这个要求啊。 发吧,不过提前告诉你,我习惯以貌取人哦。 切!等着接收吧。 …… 几十秒钟后,一个压缩包发送完毕。 带一点点忐忑,握着鼠标的手湿出一手汗,居然不敢打开。 是真的有些紧张:adrian,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口气、你说的话都已经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没想太美丽,我便愈发不敢询问关于你的真实信息。因为我害怕当一些现实砸碎美好的想象,我们是否还能如此坦诚而快乐地聊天? 可是,又有什么东西在噬咬着,催促我双击鼠标箭头下那个rar格式的压缩包。 过一会,见我没有反应,他发消息过来问:看完了吗? 看完了。(骗你的,心里这样想着。) 有什么感想?也不是太丑吧?虽然也不是很帅。 唔,还可以。(也是骗你的,哼哼。) 我就说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见光死啊!这样吧,等九月份你来北京报到时,我去接你。 噢。(除了含含糊糊地答应,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 其实,仍然没有打开——因为胆怯。 因为我一直觉得有些事、有些情感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一旦想象与现实发生某种关联,再美好的想象也会因为其形象的日益真实而显得不切实际。 所以,我终究还是没有打开那张照片。 我任由它静静栖息在我的电脑里,然后渐渐的也就忘记了。 去北京报道前两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回了母校。 四年了,这居然是我第一次回去。 校门还是那个样子,传达室的大爷仍然拦住所有企图入校的陌生人,尽职又尽责。 然而在看见我之后他还是愣了一小会儿:“你是谁?怎么这么眼熟?” 我笑了:“我从这里毕业的。” 大爷认真得很:“现在是上课时间,就算你是从这里毕业的也不准进。” “她是来找我的。”正纠缠着,突然响起说话声。我转头,居然看到夏薇薇! 看见我惊讶的样子,她微微笑,对大爷说:“她来找我拿点东西。” 大爷恍然大悟,笑眯眯地看我:“早说啊,你怎么不说你是来找小夏老师的?” 我回报大爷一个笑容,然后随夏薇薇走进校园。 路上我有点奇怪地问夏薇薇:“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薇薇反问我:“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在这里?” 我张口结舌——是啊,我怎么就能确定夏薇薇不在这里呢?难道仅仅凭岳哲几次表忠心的“千里之行”就认定了夏薇薇会原谅他、会随他回省城? 看我发呆,夏薇薇笑了:“我就知道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 我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看他还算真诚,想想他也挺不容易的,决定原谅他了。”夏薇薇微笑着答。 “啊,”我笑:“那工作的事情怎么解决?” 她耸耸肩:“回来实习之前不是曾经去一所中学试讲过吗?前几天他们刚通知我去签协议。” 她笑笑:“没想到这么顺利。” “真的?”我很高兴:“恭喜你!” 夏薇薇笑着说:“可惜以后我们都留在省城,只有你去北京了。” 我笑:“那刚才大爷还放你进来啊,小夏老师?” 夏薇薇一脸狡黠:“我本来就是来取东西的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遇见你。” 我们一起笑,肩并肩在校园里走。 一路沿甬路上行。 我四下张望,学校里的变化并不是特别大,那些熟悉的角落里真是盛满太多旧时的回忆了:操场边的台阶上,我曾在那里读过课外书;教学楼边的第一个垃圾桶,我曾在那里扔过几张不及格的卷子;升旗台外的ic卡电话,我曾在那里攥一张张怿家的电话号码,却终究没敢打通这个电话;餐厅仍然是旧时模样,我还记得那份本属于夏薇薇的辣椒鸡…… 我在学校宣传栏前停下脚步,夏薇薇也站住了。 白色的木框宣传栏早已换成不锈钢质地,玻璃窗后面是一张张照片,面孔陌生,然而有着相同灿烂的笑容,在照片下面赫然标注着“省物理竞赛一等奖”、“省化学竞赛一等奖”之类的字样——都是卓越而杰出的孩子们啊。 可是物是人非——之前,这里常常都会挂着照片的那个人,现在也随着时光的河流,不知道去了何方。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学生们蜂拥出教室,安静的走廊顿时喧闹起来。 我和夏薇薇一起站在篮球场边看男生打篮球,甚至还可以听见身边的女孩子们唧唧喳喳讨论打球的男生谁更帅一些,抱怨上节课老师拖堂太久。偶尔还有好奇的目光看过来,打量我和夏薇薇一下,又飞快地转回头去,窃窃私语——我和夏薇薇已经是她们眼中的陌生人。 我低头看自己:白色及膝的裙子,短发已变成修剪柔顺的中长发,垂在肩膀上,仍然是柔顺的一层。浅色的高跟鞋昭示着我和眼前的女孩子们的不同,而这一切也不过四年。 四年前,我也是站在这里看张怿打球,瑟缩而害羞地,在小小树荫下,满心都是殷切的小心愿,哪怕只是他回头时一个面向球筐的明朗笑容,都令我满怀喜悦。 而他不知道。 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就好像麦田里的稻草人,一个人安静地守望天空中飞鸟的痕迹。 喧哗的校园里,夏薇薇仰头看着天空,突然说:“陶滢,如果时间倒回四年,我们会不会成为好朋友?” 我也仰头,看见天边有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或许会吧,”我答,然后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对婉婷那么凶?” “凶?”她笑了:“我对她凶么?” 又想了想,她轻轻叹口气:“其实我是害怕面对她?” “啊?”我听不明白。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对婉婷的愧疚,”她看看我,又看着远方的夕阳:“如果不是我带她出门玩却忘记给她穿外套她就不会发烧,不发烧就不会打针,不打针就不会变成聋哑人……” 我呆住了。 夏薇薇叹口气,看着我的脸上满是哀伤:“从那以后我总觉得欠了她,我不敢看她,不敢让自己想起来曾经发生的事,连带着也觉得后妈对我生疏起来,渐渐地就看什么都生气。其实,后来长大了,觉得自己挺傻的。” “傻?” “是啊,挺傻的,这一傻,错过了多少风景呢。” 错过了多少风景呢? 其实,我们这一路,太多关于风景的回忆,都是残缺不全的。 因为在路上的时候,我们顾及其它,而忘记了欣赏风景。所以,当我们真正想要温习风景的时候,却发现,我们拥有的只剩断篇残章。 如果可以,如果能够重来,我们一定不留这么多的遗憾。 19-2 那晚,我在网上又遇见了常年挂网的优秀蜘蛛人田佳佳同学。 她的运气一向很好——和尹国栋一起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双双留在了那个美丽的城市。 我迫不及待地汇报我当天的心得:咱们学校的体育馆落成了,还新修了塑胶跑道! 你才知道啊?显然你很久没有回学校看看了。 那你说,现在的学生是不是逢雨雪天就要去体育馆上体育课? 估计是吧。 真惨哦,那还不如没有体育馆的好,我很怀念因为天气原因而把体育课改做自习课的日子,哈哈。 呵呵,你还是不喜欢运动吗? 喜不喜欢都没用,我们这行压力太大,就算坚持运动也会亚健康。 你满嘴都是借口——“运动是生命的娘亲”,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再说吧再说吧,等研究生开学后,或许我会考虑每天跑800米。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啊?难道平时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吗?哪个是西? 哈哈,越来越受不了你了。你这是跟谁学的?贫吧你就! 一个网友。呵呵,原来我被他带坏了这么多哦。 他很有趣吗?男or女? 男,现在在北京吧。 啊!那你们岂不是要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十环!恭喜你,又答对了! 啊……那张怿怎么办? 大小姐,求求你理智点吧。四年了,他还是以前那个张怿吗?即便他是,我也不是以前那个陶滢了。两个陌生人,桥归桥,路归路。 可是日久生情啊!干脆让他早去报道几天,去火车站接你得了! 哈哈,不好意思,我已经预约了搬运工。 谁呀? 我的网友啊!年轻有为、风华正茂的高级知识分子! 哼!给我他的qq号,我去找他聊一聊! 你有病啊!不要骚扰无辜的人。 我这是对你负责好不好,有我这样两肋插刀的朋友是你三生有幸,你给我记住了,“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裳”! 好的,我会记住的——为姐妹两肋插刀,为衣裳插姐妹两刀! 陶滢你这厮!!快给我qq号。 给你号码可以,不过你要伪装成陌生人啊,别出卖我。 那当然,我学心理学的好不好。放心啦! …… 田佳佳从线上隐去,之后彻底消失掉了。 早该知道,一个心理学的狂热爱好者一定是不把此人的“本我、自我、超我”全挖出来不罢休。 果然,几天后,田佳佳的头像“唧唧”响。 口气极其得意:我查出他的性格特征了。 什么?! 我给他做了一个心理测试啊! 天……认识你真是我朋友们的劫数。 哈哈,你要不要听结果。 说吧。 此人性格正常,心理健康,典型的粘液质和多血质混合性格,比例大约3:2。 不要说专业名词! 哦,好。简单说就是心境平稳,不易冲动。沉着冷静,自制力和坚持性较强,有耐心,比较执拗,但是性格也不是很内向,能够有比较敏捷的反应,人际关系也还不错。 那就没有缺点吗? 比较谨慎,许多问题有躲避的嫌疑,老奸巨猾。 真难听。 哈哈。 …… 田佳佳下线后,adrian上线。看见他的头像时我有一点点内疚,觉得设计了圈套给他似的。 他先向我打招呼:还不睡? ——和朋友聊天呢。 什么时候来北京? 9月2日,三天后。 很快了呀。那天开学吗? 不是,提前去几天而已。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提前这么多来报道。 不是啦!只是因为那天有木偶剧。 什么? 那天在剧院里有木偶剧上演。小时候没有看过,多么希望能去看一场啊。 这是暗示吗?听起来好像在提醒我订票。 别误会,我会通过“票务通”自己订票的,反正又不贵。 还是我订吧,就算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好了。 啊?!不要! 为什么? 我们又不熟。 还不熟吗?我们认识快两年了。心灵上的熟和面貌上的熟哪个更重要? 可是网络不是现实,再美好的情感也会见光死,我不要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 这样争执着的时候,几乎是不自觉地,我手中的鼠标又指到了adrian发来的压缩包上。 当真是奇怪的人——只不过几张照片而已,有必要打成压缩包吗?可是自己也当真奇怪得很——不过是个压缩包,却视如定时炸弹般疑神疑鬼。 我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很好笑了,我抬头看看闹钟,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困意袭上来,我和adrian说了再见,然后洗漱睡觉。 睡前我对自己说: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事实证明,这一天果然完全不一样。 从上午开始,我甫一上线就发现qq上的小喇叭在疯狂地叫,无数条消息涌过来,还有众多要求加为好友的申请。 所有的页面都只有一句话:大樱桃,对不起。 我一瞬间呆在原处。 八月末的风吹过来,温带海洋气候下的空气凉爽而湿润。上午的阳光正好,我站在电脑前不知所措。 仍然有信息在不停地涌入,那些闪烁的头像,千奇百怪的网名,呼啦一下子涌过来,声势浩大。我查阅那些陌生人信息,居然来自省内不同的地市。 那么多陌生人,从各个方向,不约而同地说:大樱桃,对不起。 真是莫名其妙:我和这些人非亲非故,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qq号?又怎么会知道我那早已轶失的绰号,甚至会说“大樱桃,对不起”? 太多个谜纷至沓来,我完全弄不明白了! 我坐在电脑前,眼睁睁看着qq上的陌生人越来越多,留言渐渐五花八门: “大樱桃吗?阿潮向你说对不起。” “你是大樱桃吗?有人要向你说对不起。” “阿潮说对不起,你快原谅他吧。” “大樱桃吗?原谅阿潮好不好?” “你原谅阿潮吗?你现在还爱他吗?” …… “阿潮”、“阿潮”、“阿潮”,满目都是这个名字。 可是,阿潮是谁? 我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统统回复了消息:你好,请问阿潮是谁? 十几秒钟后,回复渐渐多起来: “呀,你居然在线呀。你真是大樱桃吗?阿潮向你说对不起。他是喜欢你的人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你究竟是不是大樱桃?” “阿潮向你说对不起,他说他爱你。你快原谅他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不认识阿潮?那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 终于有一个女孩子的留言引起我的注意:“你没看今天的《城市信报》吗?” 我一愣——《城市信报》? 然后急忙发信息过去:“《城市信报》怎么了?” “今天的《城市信报》,b刊第4版,有篇文章叫做《大樱桃,对不起》。” 谜底在这一瞬间变得呼之欲出,我当机立断,抓起零钱包就快步跑出门,到胡同口的报摊那里递上五毛钱:“买一份《城市信报》。” 我快速打开报纸,翻到b刊第4版,发现那是一个每周一次的征文专题,本周的主题是《xxx,对不起》。在右下角,我看到那篇署名阿潮的文章,题目是粉红色的:《大樱桃,对不起》。 第二十章 20-1 “我的高中时代是在一所省重点中学里度过的,是小城市,高考分数线每年都很高。那时候,为了上大学,所有人都披星戴月。也是在那时候,男孩子们无聊时常会想出一些无聊的主意,比如捉弄某个人,用打赌的方式来决定谁是胜利者。后来有一天,这个被捉弄的人就被锁定为我的同桌——她是个不算漂亮、成绩也不好的女生,左撇子,绰号叫做‘大樱桃’。 我还记得那一天的赌注,我的死党对我说:你要是能捉弄得了‘大樱桃’,我的望远镜就归你了。在周围男生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后来我想,这或许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误——我的沉默如此天经地义地被当作了默许。因为这份别人眼里的默许,我在不经意间伤害了一个无辜女孩子的心灵。 因为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我和这个女孩子会成为朋友。 成为朋友的机缘如此巧合——她喜欢看课外书,我也喜欢,我们渐渐开始聊天,从书里的故事聊开去,我才愕然发现这个女孩子那些深藏不露的智慧以及敏感细腻的心灵。那时候,我是老师手心里的宝贝、同学心目中的模范,我不懂得什么是爱,可是我知道,和她在一起,我总是可以很开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放学后我们常常一起回家,谈一些书里的见闻,说一点生活里的笑话。只有在这时,她平日里的伪装全数卸下,不再若往常那样孤僻、沉默、安静,眼睛里也没有了那些若有若无的距离感;而我也不必考虑名牌大学的压力、老师家长的期待——只是这时候,我们彼此如释重负。 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直到很多年后,我依然怀念的一段时光。 ‘怀念’,是因为失去。因为在一个上午,或许还是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在教室里,看见另一个女孩子对她说:你知道你的价值就是一个望远镜吗? 那一刻,教室里寂静无声。 我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解释的勇气,我在众目睽睽中懦弱地选择了逃避,然后,我们的友谊,从这一刻结束。 从那一天起,她发奋读书,从她近乎自虐的勤奋里我看到了一种仇恨的存在。她甚至把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捐献给sos儿童村,然后用冷漠的语气告诉我:都是旧东西了。 她不会知道,那一瞬,我内心的愤怒与伤痛。也更不会知道,我借助班长的职务之便,偷回了那个曾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水晶小房子,直到现在,这个水晶小房子仍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两年后,我们考到同一个城市读大学,是同一个城市,然而没有联系。可是我还是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比如知道她依然喜欢读书,知道她准备报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知道她没有男朋友,知道她每天神采飞扬的笑容后有深深的疲惫。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四处打听她的信息,而后偷偷张望:当她站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主持辩论赛的时候,我在观众席;当她走在校园里步伐匆匆的时候,我在路的那一边;当她来我们学校办公事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的人群外。我甚至在她买饭的食堂里吃过饭,为了能继续和她在同一个城市读书而努力报考北大研究生…… 可是,我不敢走到她身边,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原谅我。 直到有一天,一个因为不敢表白而错过爱情的好朋友对我说:爱一个人就要告诉她,不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再后悔。 我才惊觉:原来,我是爱她的。原来,爱,就要勇敢。 那么,如果你看到这篇文章,能否帮我向她说声‘对不起’?她的qq号是53265272,她的网名叫cherry。 请替我对她说:大樱桃,对不起。 还有:大樱桃,我爱你。” 夏末的风吹过来,吹出报纸一阵“呼啦啦”的响。清亮的阳光在屋子里铺陈成一面温暖的锦缎,均匀地洒在满墙的书脊上。那些蔚为壮观的图书,立正成士兵的姿态,提醒我一些旧事的存在。 是上午9点40分,这时候胡同外不远处的小学开始播放课间操的音乐,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旋律随风吹来,断断续续飘成一道声音的线,若有若无。 仍然可以记得:高一时的操场上,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音乐起,伸胳膊、伸腿、下蹲、立正,没有人认真做操。只有在老师抽查时才象征性地跳几下,致使操场上的人海随着抽查老师的走过而呈波浪线状起伏。 然而,第五节体转运动,我总是做得很认真。 因为伸直胳膊向一侧体转180度,我可以看见站在身后男生队伍里的张怿,深色制服、扣子系到第一颗,秀丽如一株洒满阳光的小白桦。 也永远会记得,春天,花树里的芙蓉树抽芽了,男生站在翠绿的树枝下,自信的笑容灿烂明媚。然后,有一只水晶小房子,带一路五颜六色的光芒,映入我的生活,又在一个同样晴好的午后离开我。 当然不会忘记:一只手,反反复复推过来一张写着“对不起”的纸条;一个人,一次次推延放学时间,也不过只是为了说句“对不起”;一个身影,低下头一下又一下擦拭一根筷子,低头说“你的左边要么不能坐人,要么就得坐一个甘心一辈子捡筷子的人”…… 原来,终究无法忘记。 原来,你也没有忘记。 当我站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观众席。艺术学院的演播厅纵深不过几十米,你来,你离开,我一无所知。我们之间,在那些时候其实不过几十米。可是因为人群、鲜花、掌声,我们被舞台隔绝在视线的两端。 当我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甬路的那一头,我的步伐因为电视台的熏陶而越来越快,再不是当初那个背着书包在路上晃悠的小姑娘。我忽略了风景,也忽略了你。 当我在sos儿童村里因为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背影而紧张的时候、当我因为找不到那个水晶小房子而沮丧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那个穿白衬衣的少年、那个水晶小房子,就在距我如此近的地方,关注我的每一点消息。 不得不承认:每次遇见田佳佳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你。 却始终没有勇气去开口承认:我早已原谅你。 因为田佳佳的信,在温暖而美好的午后,给我串起了往事的珠链。你的善良、你的好,你的懦弱、你的内疚,我终于知道。我甚至知道了你的qq号,知道了你的电子信箱、msn、手机号码,知道你的网名叫做“多云转晴27摄氏度”,怪异得很。 可是,我没有与你联系过,因为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暗恋,是场华美而忧伤的传奇,当我们涉过时光河流,只是没有想到,主动与被动的主角发生了颠倒。 是同情、愧疚引发的好感么?如果是怜悯,那么我不需要——曾经一度,我这样想。我甚至还很多疑,每次听到田佳佳的游说,都会令我以为那是你的授意或者委托,而你的爱不过是旧事的存余。 可是今天,这篇小小的豆腐块却轰然砸碎我几乎所有的壳:我的心里有柔软而痒的情绪爬一路,仿佛有小手小脚的婴儿,轻轻碰触我心脏的内壁,让温暖一丝丝涌上来,使全身上下的脉络都微微绷紧,然后因为一些惊愕和幸福而热乎乎地燃烧。 是幸福。 虽然,中间阻隔了四年的音信;虽然,中间历经了太多的改变;虽然,我不了解如今的你而你也未必熟悉如今的我……可是,幸福是滑而温顺的感觉,小手小脚地爬。 是的,就是今天,因为你的“对不起”、因为你的“我爱你”,我终究要承认一种幸福的存在。 你知道么,我从不参加同学聚会,不是因为我骄傲,而恰恰是因为我自卑——我无法忘记一场尴尬,无法释怀同学的目光,我难以融入那段时光,我翻不过曾经的屏障。虽然,我知道人们都是健忘的。可是,我战胜不了我自己,战胜不了那些回忆。 然而,因为你的这封信,让我从屏障上方越过,让我因为这种意料之外的跨越而幸福。 其实我很想对你说:没关系。 然后说:谢谢你。 20-2 上午灿烂的阳光里,我终于还是打开电脑,登录qq。只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张怿发信息的时候,就已经看见adrian的头像在拼命地闪烁。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迫不及待的样子:看报纸了吗,《城市信报》。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的语气很急: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b刊第四版,有篇文章叫做《大樱桃,对不起》。 我心下一凛:你怎么知道? 没有回复,居然下线了。 我呆呆坐在电脑前,adrian,你是谁? 你是——张怿?! 不可能。 你的语气,成熟而谨慎的态度,你不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 就在这时,灵光一闪,我忽然想起一个winrar压缩包! 我快速抓起鼠标,我的文档——我的图片——解压缩。 只一瞬,解压完毕。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鼠标一点,图片闪出来:故宫外的广场上,身后是夕阳的金红,身边是如织的游人,一个男人立在人群中,个子并不高,戴眼镜,穿简单的驼色外套,手抄在兜里,温暖而坦率地微笑。 并不是张怿! 不是很帅的男人,然而也不丑。温文尔雅的气度中带着明显的书卷气,自然而不造作。 adrian不是张怿?! 我长舒一口气。然而,又明明有一点点失望。 那些失望,仿佛经历漫长跋涉的脚步,忽然松弛下来,一软,便无力地跌倒在地上,失去支撑。 原来,仍旧只是个陌生人。可是,想象中的一切却终于有了落脚点。 adrian的理智、冷静,adrian的善良、真诚,adrian的关怀、执拗,adrian的快乐、忧愁。 adrian说:我们早已不陌生。 adrian说:你是善良的姑娘。 adrian说:我们约会吧。 …… adrian,原来你是这个模样。 我心里突然有点想笑的感觉。我仔细端详照片里的adrian,把两年来聊天的点点滴滴与照片里的干净男人相重合。 很有趣。 可是还是有点陌生: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笑容,陌生的一个人。 这样想着的时候,adrian的头像又亮起来:对不起,刚才网络不稳定,我拨号上网。 你在家里? 是啊,不然怎么能看见省内发行的《城市信报》?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我认识你的qq号啊,傻孩子! 哦。 写文章的人是你的同学吗? 嗯。 他说他爱你啊!! 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要这么八卦好不好? 呵呵,我只是觉得很激动嘛——多么有特点的表白啊,简直可以载入史册!有没有人替他给你留言? 快别提了,我的qq已经快要爆炸了。 哈哈,和你聊天的人是不是很羡慕你啊?他们知道你是那个主持人陶滢吗? 谢天谢地,好在不知道,不然会更乱。 小孩子的爱情啊,真是纯洁而幸福,真让人羡慕啊! 大叔,你现在还不承认你比我老吗?你听听你张口闭口都是倚老卖老的语气。 哎我先不追究你叫我“大叔”这个问题,因为我有个相当好奇的问题:你喜欢你的这个同学吗? 曾经,是喜欢的吧。 真的啊?!! 唉,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博士的样子,简直就是狗仔队风格。 哈哈,随便你怎么说,博士也是普通人嘛。那你现在不喜欢他了啊? 我干吗要告诉你? 他没机会了我才有机会呀! 切,懒得理你。你怎么回家了? 家里有点急事,处理完就回北京。 哈哈,那可不怪我失约了啊! 什么意思? 我坐明天的火车,后天到北京,提前一天出发,呵呵。 怎么会这样?! 我自己去看木偶戏了,拜拜。 你怎么知道我后天不在北京? 啊……你不是现在还在家吗? 我坐飞机的,明天上午9点的飞机,10点30分到北京。 啊?! 你几点到北京? 不告诉你,拜拜~~~~ …… 我逃一样下线,关掉对话框的瞬间可以看见青蛙头像在不停地闪动。 还是没有打开。 也没有给阿潮或是张怿发送任何信息。 我的大脑中充满了聒噪的响,我只想静一静。 只是静一静。 再次离家。 外婆执意要送我,她踮着小脚,在长长的站台上吃力地走。 她仍然是那个唠叨的外婆,在卧铺车厢外殷殷地盯着我看:“睡觉的时候把包压在枕头下面,别让人拿走了。” “值钱的东西放身上,别到处乱放。” “少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能谁都信啊,你得学会防备。” …… 又擦着红红的眼圈:“北京更远了,常打电话回来啊。” 我站在车厢里咬紧牙关抑制一些泪水的分泌,然后努力给她一个笑容。 火车终于缓缓移动,外婆不断挥着手,风吹起她的发丝,在空气里划出银色的线。 其实北京对我而言早已不陌生,可是在外婆的眼里,那里是无比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是人们心目中的首都——她的小桃,在首都的天空下,该是多么渺小而脆弱。 在她眼里,小桃永远长不大。 我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这才敢抽抽鼻子,眨眨眼,逼回那些隐隐浮现的泪水。 然后我拿出随身携带的mp4准备听歌,然而突然看见坐在我对面铺位上的女孩子手中正翻着一份熟悉的报纸:《城市信报》。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颊上有酒窝,圆脸、长头发,像极了十七岁那年的田佳佳。 自然而然产生好感。 这时对面的女孩子也注意到了我目光的走向,抬起头微笑着问:“看报纸么?” “哦,看过了,谢谢。”我微笑。 “哦。”她微笑着又低下头。 过一会,她伸手递过来一张报纸,纤细的手指按在报纸右下角粉红色的题目上:“你看过这篇文章了么?” 我的心脏又忍不住地一涨。 “看过了,”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笑笑:“怎么了?” 她的微笑浅而和煦:“很感人对不对?” 然后自言自语似的:“多浪漫啊,要是有个人这样对我,就算他做过什么错事,我也一定原谅他了。或许会爱上他也说不定呢,不管怎么说总得给彼此一个机会啊……” 我的内心被轻轻碰触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只能沉默者把目光掉转过去看窗外:列车在绿色的田野中飞驰,明亮的阳光散落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隐约,似乎可以记起有人举着一个水晶小房子说“生日快乐”的模样。 这样想的时候,列车已经不间歇地一路向远方奔驰过去了。从我坐着的窗口看出去,能够看见远方蜿蜒的铁轨,延伸着,仿佛要与太阳融合到一起,壮观而美丽。 拥挤而喧闹的北京站,adrian没有来。 我站在拥挤的火车站广场上,看看四周的人来人往,忍不住耸耸肩——虽然明白adrian的话多少也有点像戏言,可是还是觉得有点失落。 我四处张望一下,再次确定自己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反倒是看见了兜售假发票的中年妇女、忙着为小旅馆拉客的粗嗓门男子、拉扯儿子吃一碗即食面的母亲、依依惜别的情侣……广场上热气升腾,好像一口大大的锅,而来来往往的人就好像其中的饺子。那些饺子翻滚着,在汗味中挤来挤去。 我忍不住轻轻叹口气,然后拖起行李箱往地铁站走。沉甸甸的行李箱里是秋天的衣裳还有外婆执意要我带上的一些家乡的特产与零食,肩上还背一个同样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几本书、一摞喜欢的电影碟片。行李不多,但也颇有一些分量。 然而,就在我刚刚迈出步子的刹那,猛地有人拽住我的箱子,一股自后方而来的力量,令我突然止住步伐。 我扭头往后看,阳光太强烈,要用几秒钟的时间,我才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微微陌生的面孔,然而又那么熟悉:面容干净、目光温和的男孩子,穿浅色t恤、深色长裤,微笑地握住我行李箱的把手,紧紧攥着,不肯松。 那一刻,我突然梗住了呼吸! 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我一回头,便站成一根盐柱! 《圣经》里说过的——不可以回头,一定不可以回头。 可还是回头了不是吗? 上帝说:“你即使将一切事物毁去,也毁灭不去那个忍不住频频回头,因而被过往所凝固的自己。” 原来,真的如此。 毁去了周遭的嘈杂、毁去了曾经的怨恨、毁去了若有若无的希冀,可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直到凝固成一根盐柱。 越来越多的惊讶聚拢来,在广场的喧闹中,有什么东西沿血液一路上行。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暖,好像叶片沾了光,每一道叶脉都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汇聚成生机盎然的那一抹绿。 世界顷刻间安静。 “你是大樱桃吗?” “你比你自己知道的要好。” “你的左边要么不能坐人,要么就要坐一个甘心一辈子捡筷子的人。” “大樱桃,对不起。” …… 类似这样的话语,还可以回忆多少? 当日光汇成了河,当沙子融入了蚌,当愿望变成时光树洞里的尘埃,当我的声音盛满了关于你的秘密。 你在哪里? 你还在我的左手边吗? 假使,你还在我的左手边,那么,或许,我会爱上你。 倘若,你在。 那么,我会试试看…… 尾声 尾声:全剧终 后来的场景是这样—— 地铁站里,男生和女生站在站台边,向地铁将要驶来的方向张望。脚边放着行李箱,彼此都不说话,表情有点微微的窘。 男生站在女生的左边,可以看见女生的后脑勺,几次想开口,却还是把话咽回去。 女生手里拎一个貌似很沉重的包,男生伸出手,接过去,背上肩。 女生扭头看看男生,微微笑。 “谢谢,”她想了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男生笑了:“本来就知道。” “怎么会?”女生很好奇。 “你自己说的。”男生不动声色。 “啊?” “说要提前一天来看木偶戏的啊。”男生的目光看着远方,地铁隧道里依然安宁一片。 女生的眼睛猛地睁大,瞪着男生的脸:“adrian?你是adrian?” 她的语气里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丝的愤怒。 “我不是。”男生否定得干脆利落。 “可是我只告诉过他!”女生脸上满是气愤。 “他是我师兄,就是照片里的那个人,现当代文学博士,”男生仍然不看女生,躲避着女生的目光看远方:“我用他的电子信箱地址给你写信,后来也是他替我和你聊天。” “什么?”女生的表情满是难以置信。 “我怕你一旦知道我是谁就不理我了,师兄说话比较成熟,你或许不会怀疑,”男生终于有点心虚地看女生:“不过聊天的时候我经常在一边看。” “那——田佳佳知道你是谁么?”女生开始咬牙切齿。 “知道,可是她答应帮我的。”男生越来越心虚了。 女生不说话了,直直瞪着男生的脸,突然想起曾经和网友adrian聊起的那些关于暗恋的话题,画外音响起来了: “写文章的人,是你的同学吗?” “嗯。” “你喜欢他吗?” “曾经,是喜欢的吧。” …… 女生蓦地脸红了,却又因为尴尬和气愤而脸色微微发青。男生饶有趣味地注视女生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有微笑渐渐浮上嘴角。光线从头顶上方射过来,给微笑的男生、愕然而羞涩的女生笼上和暖的光泽。凉爽的地铁站里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候车人,在他们身边站成一排绵延的线。 “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乘哪趟列车来啊。”女生突然说。 她仰起头来,刚刚还赧然的表情倏地在男生视野里扩大,男生一愣。 “啊——我很早就来了,等了三个多小时,如果再不来,就继续等下去。”声音不大,可是轮到女生发愣。 “那——多不好意思。”女生渐渐消了一点气。 “没关系,四年都等了。”男生的声音那么低。 “什么?”女生挑高声调。 “没什么。”男生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了?”女生锲而不舍。 “我什么都没说。”男生也很顽强。 “张怿——”女生的声音渐渐硬起来。 “威胁我有用吗?”男生微笑着问。 沉默。 “其实,有时候和你聊天的是我。”男生转移话题。 “什么时候?”女生微微侧一下头问。 “很多时候,一年多了吧,”男生轻轻挪一下脚,站到女生身后的方向,挡住挤过来的人群:“师兄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所以那些比较贫的话都是我说的。” “哦,原来是犯贫啊。”女生终于笑了,开始拖腔拉调。 “不是!”男生正色道:“说喜欢你的那些话,是真的。” 女生脸红了,看看周围的候车人,没有发现关注的眼神或好奇的表情,这才扭头低声告诫男生:“别说了。” “因为这样的目的而用课余时间去了解你的专业,还请师兄帮忙联系在北京读博士的师姐,这些都是我做的。”男生不理会。 “别说了。”女生觉得自己快窘死了。 “你说要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地说喜欢你,我也做了。” “好了!!” “我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男生执拗得要命,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看着女生。 女生不领情,恶狠狠瞪回去:“真肉麻!”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男生一咬牙,终于决定问出来。 “没关系。”女生快速地说。 “啊?”男生的表情很迷茫:“什么没关系?” “你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女生看看男生,认真地回答。 男生有点张口结舌,女生看他一眼,得意地扭过头去看隧道尽头列车将要驶来的方向。 过了一会,她才听见男生的声音:“你知道我的qq号吗?” “知道啊,田佳佳给过我,”女生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促狭的笑容:“你的网名真傻啊,天气预报吗?” 男生叹口气:“我最后一次见你是高考结束那天,那天的天气是多云转晴27摄氏度。” 女生的笑容被活活卡在脸上和嗓子眼里。 完全失语了。 一秒钟后,女生把头扭到列车将要驶来的方向再也不看男生,空气变得尴尬起来。 过一小会,男生悉悉簌簌地掏东西。 再过一小会,有什么东西碰着了女生的手。 女生一低头,下意识地伸手接在了掌心里:一个璀璨的、晶莹剔透的水晶小房子! 那一瞬,女生屏住了呼吸,视线也似乎凝固了。 男生看一眼女生拿着东西的左手,愣一愣,问:“还用左手吗?” “什么?”女生抬头看男生一眼,这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答:“这个改得了吗?” “那就好。”男生似乎长舒一口气。 “好什么?”女生困惑地看着身边的男生。 男生先伸出手拽一下女生的胳膊,把女生拽到黄色的安全线后。他的目光看远处,隧道里渐渐有灯光亮起来,隐隐的风吹过来,列车渐渐驶近。 然后,他声音从容地答:“因为说好了要一直帮人捡筷子的呀。” 女生彻底愣住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列车逼近的响声,只是盯住男生微微的笑容和线条更加清晰的脸庞,还有干净的下巴和似乎更突出了一点的喉结。时间倒退回七年前,快而纷乱的镜头从女生脑海中闪过:春天的树枝抽出嫩芽,空气中盛满了蒲公英的味道,一个水晶小房子晶莹剔透——没有人长大。 地铁终于停靠在站台边。 一些人从车厢里走出来,男生拎起手中的行李箱,拍女生肩膀:“快走啊,晚上不是还要看木偶戏吗?我订了第九排的座位,去晚了就进不去了。” 边说边拉过仍然在发呆的女生,随蜂拥的人群挤进了车厢。 车门缓缓合拢。 列车开动,一阵风掀起来,把歌声吹过来:我终于看见所有梦想都开花,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歌声渐渐嘹亮,列车在仿若时光隧道的灯火里奔驰向远方。 列车撞击轨道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夹杂在歌声里,明灭闪烁。 音乐消隐。 黑场。 出字幕:全剧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