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在天涯(短篇小说集)》 那棵凤凰木名叫徐筱布 1 最近,我突然很喜欢那首叫做《凤凰木》的歌。 是孟庭苇的歌,我想,如果你听到这首歌,只因那样轻柔的旋律,也会想起你的童年。 我第一次认识徐筱布的时候,她跟在搬家的队伍后面,嘴里咬一支冰棒。我很努力想看清她吃的是什么冰棒,所以一不留神,就看到了她的脸。还有,她的眼睛很大,像一潭深深的水。 她看见我的时候,只看到我流着哈拉子、张着大嘴巴盯着她的那支冰棒。她几乎是立即地用舌头火速把冰棒四周舔了一遍,然后她绕过搬家的人群走到我家院子外,隔着矮矮的墙,举起那支已经被她舔过的冰棒,挑衅地看着我。 她把那支冰棒举到我面前,她说:我舔过了,你还吃吗? 她的眼神里,有荡漾的小聪明和狡黠笑意。 她只是没想到——我毫不犹豫地在她的冰棒顶端咬了那么大的一口!! 她愣了很久,等到我抢过她的冰棒,整个吞下去的时候,她还没回过神来。 等到我把冰棒棍子扔到远处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哭起来。 那年徐筱布5岁,我也5岁。 那天我被我妈一顿乱揍,徐筱布在我的嚎啕惨叫中绽放她灿烂的笑容。 小妖精!从那天开始,我这样称呼她。 就这样,这个小妖精,渐渐成为我的小跟屁虫。 她开始贿赂我,比如把她妈买的冰棒分一半给我——她从上面开始吃,而我可以从下面慢慢啃。为了对她表示感激,我替她实现了一个小小愿望——在我家后面的那棵凤凰木身上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小枝桠边,刻下“徐筱布”三个字。 徐筱布骄傲极了。她每天都看着那棵树,她说,那棵凤凰木,名叫徐筱布。 2 我家是个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中学高级教师。我是他们唯一的期望,只可惜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对学习没有什么好感。 我只是喜欢音乐——我会吹口琴,然后自学了电子琴。 我读中学了,我开始逃学,可是我不是去玩电子游戏或者打群架。我只是在商店里卖电视的柜台前看里面的人唱歌。1992年,那时候我们疯了一样地喜欢郑智化——一个残疾人歌手,唱《水手》、《星星点灯》。我喜欢他的那首歌,叫做《凤凰花》:“凤凰花像青春不能避免短暂的邂逅,凤凰花像年少不经事的你、不经事的我……” 这时候,徐筱布是学校学习成绩最好的女生。而我的父母却只能很无奈地看着我:伍克,你这样的成绩将来能做什么呢? 我想,我这样的成绩,可以在街边卖唱啊。我这样讲给徐筱布听我的理想的时候她就很崇拜地看着我。在徐筱布的眼里,我是个落魄的天才。 徐筱布15岁生日的时候我为她写了首歌,在我们曾经一起读过的实验小学操场上那棵大凤凰木树下唱给她听,她感动得哭了。那年那月,筱布对我是种肆无忌惮、忠贞坚韧的喜欢。 18岁那年,高考之后我落榜。偷了家里的钱跑到北京找我的音乐。而徐筱布,她离乡背井考到北京,来到我身边。 报名那天,上午我带她排队报名,下午她蹲在地铁站里看我唱歌。 原来,所谓成长,就是当我们真的走进那些我们曾经戏言的场景里的时候,才发现戏言的真实与生活的无法抗拒。 3 在北京的四年,我睡过地铁站、地下室、简易房。 我是家门逆子,所以从来不回家。寒假暑假的时候,不得不回家的时候,都是徐筱布替我选礼物带回去给我爸妈。传说,那些礼物都被扔出了家门。可是徐筱布每次都告诉我:你爸爸妈妈很高兴,你爸爸妈妈感动得哭了…… 第四年的时候,我开始在酒吧里做驻唱歌手。徐筱布大四了,在后海安静的风里,我仔细看她,忽然发现她很好看。 她有纤细的骨、那么瘦而白皙的胳膊,尖尖的下巴。她的脸很干净,眼睛依然像深深的水潭。她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长头发微微地甩来甩去。她穿长裙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是曾经的那个咬着冰棒狡黠的徐筱布了。 那天,满天是星光,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我说筱布,我原来不知道我这么喜欢你呵…… 她笑了。她快速地在我耳朵边上哈一口气,再咬一口我的耳廓,那么疼。 她说:伍克,永远只有我可以咬你,你知道吗? 她像一头小狮子,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小口咬我的胳膊、肩膀、脸,看着那些月牙形的牙印心满意足地笑。 而我总是拍她的脑袋,想生气,却总还是要笑出声来。 6月,厦门的凤凰花开的时候,徐筱布大学毕业了。她要守在我身边,所以不肯回厦门。 尽管,她是那样想念厦门潮湿温润的海风,想念那些火红色的凤凰花。 她甚至在说梦话的时候,还在说:徐筱布,你长这么粗了啊。 只有我知道,她一定梦见了那棵叫做“徐筱布”的凤凰木。 可是,她却留在北京,在一家不算大的生物制药公司里做小小研究员。月薪3000元,和我唱歌的收入差不多。可是这样的收入,在北京,能做什么呢? 我期待有一天,我可以被音乐人发现,可以把多年来写下的歌做成专辑,那是我最大的梦想,最真诚的愿望。 可是我多么自私,我的愿望里只有我爱的音乐,却没有爱我的徐筱布。 4 我们在一个小小四合院里居住。白天徐筱布上班,我在家里写写唱唱;夜晚她陪我去唱歌,坐在台下看着我。 筱布还是喜欢咬我,她咬我的时候眼睛里有闪烁的幸福光芒。她等到我下班,和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时常会抓起我的胳膊咬一大口,然后看着红色的牙印笑。她从来不抱怨自己的辛苦,也不说工作上的困难。她甚至,从来不说她对故乡厦门的思念。 她依旧每天奔波在西城和丰台之间,坐公交车、转地铁、再坐公交车,每天用2小时去上班,再用两小时回家。有时候等我唱完歌后回家的时候,她坐在公交车上睡着了。我拨开她散落的头发,可以看见她的睫毛好长。 直到那一天,我记忆里永远的一天。 那天,还是在酒吧里,一个一直喜欢我的女孩子咬住我的耳朵,那么轻、那么轻的一小口。我应景,在众人起哄声里亲吻她的额头。欢呼声里,我转头,却已看不见徐筱布。 那天,我遗落了那个叫徐筱布的女孩,以及她的一切消息。我去她的单位找,可是听说她辞职,我去她要好的朋友那里找,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终于的终于,我决定回厦门找徐筱布。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唱片公司找到我,要为我做专辑。在梦想与爱情之间,我权衡整整一夜,终于选了前者。我想,当我带上新的cd,走到徐筱布面前的时候,她一定会原谅我。 到那个时候,我要大声对她说:徐筱布,请你嫁给我。 5 6个月后,我踏上回厦门的旅途。6年了,我第一次,站在厦门的街上。 在徐筱布家的门口,我看到了徐筱布。 她看见我的刹那,愣住了。 我走到她面前,我说:筱布,我回来了。 我离她是那样近,以至于,她手上的钻戒,悄悄刺痛我的眼。 那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只是把cd递给她,她接过,眼睛红了,却说不出话。 那天,我获得了父母的谅解,然后坐晚上的飞机,回到北京。 回北京之前,我去院后的街上看了那棵叫做徐筱布的凤凰木——大了、粗了,字迹浅了,然而还在。我的心,突然疼如刀绞。 然后,我坐上车,去看这个城市里的凤凰花。六月,别离的季节,厦门大学里的凤凰花开成鲜艳的一片,还有湖中路与禾祥西路交界的地方,有棵凤凰木大得遮住了人行道。在车上,我的眼泪落下来。 徐筱布,曾经,我是真的爱过你。只可惜,当我为了梦想而错过你的时候,居然就是一生的错过了…… 6 我是徐筱布。 我很爱一个叫伍克的男孩子,他喜欢音乐,我可以陪他喜欢。我陪他在北京熬过最辛苦的6年,他的心里,我却并不是最珍贵的一个。 我赌气回到厦门,我以为他会来找我,可是他没有来。生日那天,我买颗小小的戒指,把它想象成伍克的求婚戒指。是5元钱的地摊货,但看上去很美丽。 后来伍克回来了,他送我一张cd,里面有首歌我真喜欢,他唱:童年的凤凰木,你还是否记得清楚,我从流年走过,树干已经变粗,而你,我爱的你,你在何处…… 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他爱音乐远比爱我多,这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有勇气承认。 我明天要结婚了,我最后一次为伍克哭泣,是在那棵叫做徐筱布的树下…… 7 我是曼生花,我在网络上收集故事。以上,是2004年9月和2005年3月,伍克和徐筱布分别讲给我听的故事。2005年8月,我整理这些故事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故事的交集。 我的心,突然装满甜蜜的忧伤和苦涩的微笑。 终于知道,原来,所谓爱情与心伤,就是流年里,那些关于你的粉红色牙印、火红色凤凰花和5元钱的戒指…… 九月的水晶颜色 1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我开着一家小店。小店里有各式各样的水晶制品,大的水晶花瓶、小的水晶项链,其中某一些,并不贵的价钱,像极了施华洛世其出品的款式。所以,我的小店生意很好。 我的小店叫“九月的水晶往事”,莫名其妙的名字,很多人看了会有怪异表情,有人会微笑,有人会皱眉头。我一直等的那个会哭泣的女孩子,没有来。 我等她,我的九月,等了3年。三年的时间,足够这个城市新修几条像样的马路,也足够我店外的梧桐越来越粗。可是九月,那个叫夏九月的小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有怎样的容颜。还有,她笑的时候,右边脸颊,还有没有深深酒窝? 记忆中,九月的母亲是个温和的女人,总是挺着大肚子做各种点心,盛在小小磁盘里给我吃。我吃的样子狼吞虎咽,她看我的样子很满足。 她说:赵印,等我们九月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我边吃边狠狠点头,我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媳妇”,但是如果是亲戚,至少意味着我可以天天吃到九月妈妈做的点心,这是件好事情。 我不是个乖小孩,这条街上没有人喜欢我,只有九月的妈妈,她总是微笑着摸我的头,她说:调皮的男孩子会比较聪明。 她成为我家房客的那天,我只觉得,她比电视上的鞠萍姐姐还要好看。 她在我们家空余的东厢房住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每天下午都要在小院里晒太阳,她边晒太阳边做一些好看的小衣裳,她摸着肚子和里面的孩子说话,她说那里面有个小女孩,她说,她的小女孩,名字叫九月。 我只是没想到,漂亮的九月出生的时候,就失去了妈妈。 九月在我家长大,我在还没有媳妇的时候,先多了一个妹妹。 2 九月很漂亮,她跟在我身后去看我踢足球,给我加油。我赢了比赛,她给我擦汗,递上一瓶矿泉水,那个年代,最时尚的是喝“农夫山泉”。2元钱一瓶,她一下子买两瓶,一瓶冰的一瓶不冰的,她说:哥哥你先喝不冰的吧,不然会闹肚子,等你凉快下来了,再喝冰的。 多细心的妹妹!看到我身后的猴子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很眼馋地看着我漂亮的九月妹妹,目光蠢蠢欲动。 我警告他:猴子,你休想打九月的主意,你见过谁动老大的码子还能活着从这条街走出去? 猴子蔫了。 从九月出生到今天,14年过去,我18岁了。我用14年的时间打到这附近方圆百里没有不认识我的——所有孩子,听说“赵霸王”来了,都会躲起来。 本来,我就是很能打架的,有了九月之后,九月的妈妈死后,我就知道,我必须要很强硬,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拳头更强硬。 因为,九月是那么漂亮的一个——盲人。 漂亮而目盲的九月,生命中处处都会有危险,我要让我的九月,安全幸福地生活。 3 我妈最近开始更年期,脾气很不好,她每次去给我开家长会都会大为光火。因为老师总是会留两类家长谈话,一类是学习很好的学生的家长,一类是学习不好的学生的家长。我妈是后者,老师正告她:赵印要是再这样下去,不仅考不上大学或者是职业学院,就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我妈回家后狠狠揍我,我爸在一边摇头不说话。九月恐惧地听着周围的声响,笤帚把抽在我屁股蛋上的声音敦实而富有磁性。她手忙脚乱地摸过来,一不小心,就被我妈的笤帚把抽到了手。 她手一抖,“呀”地叫一声,一个物体径直从手中落向地面,“啪”地一声,碎成两半。九月哭了,我妈也慌了,她急忙拣起地上碎成两片的物体,左比划右比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慌不忙提上裤子,出门,买来502胶,只一滴,三分钟后,一切恢复原样。 那是一只水晶蚌,上下两片光滑圆润的蚌,水晶雕刻出的截面还有闪烁光泽,张开的蚌嘴上有一颗水晶珠子,切了无数切面,璀璨生辉。九月抓在手里,顶着满脸的眼泪笑。 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东西,连同那东厢房一屋子的水晶饰品一起,高贵而璀璨的照亮九月的童年。 她没有见过水晶的样子,她问我:印哥哥,水晶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水晶没有颜色。 她问:没有颜色是什么颜色? 我无言以对。 4 高考前三个月,我在教室里昏昏欲睡地上晚自习,有人在敲我身边的窗户。 我抬头,是猴子。他表情很慌张,招手要我出去。我看看讲台上没有老师,弯着腰从后门溜走。有几个女生看见我溜,只是看一眼,旋即低下头继续学习——在所有人眼里,我不过是个混混、痞子,我不配他们拿出哪怕一点点时间来关注。 猴子说:老大,不好了,我刚才走到双河里胡同口,看见小三子和一群人围住个小女孩,像是你妹妹。 我没听完就跑,向双河里胡同口跑。我边跑边想九月去那里干什么?那里距离我家有三条街的距离,她一个小瞎子,什么都看不见,怎么走到那里的?会不会是猴子看错了? 我很卖力地跑,猴子在我身后呼哧呼哧地跟着,他体力不支,终于落队。 我赶到双河里的时候,很远,就听见了九月的哭声,声嘶力竭,让我从心里疼。 最先看见我的是小三子的一个小弟兄,他大喊:赵霸王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围了整整一圈人。 我一愣——我居然被包围了。圈的外面,我看见猴子恐惧的脸。 我终于、终于弄清楚,猴子是叛徒,而无辜的九月,是诱饵。 小三子勒住九月的胳膊,笑嘻嘻地:赵印,你上个月打伤我弟弟,这个账要怎么算?我不用猴子引你来,怎么能给我弟弟报仇? 他边说话边把九月甩到猴子面前:猴子,我也不食言,你不是喜欢她吗?赏给你。当着赵印的面,你爱把她怎么着就怎么着。 猴子哆嗦着去拉九月的手,九月只一味恐惧地向墙边躲。 我大吼一声,向九月跑过去,可是我面前突然多了那么多只拳头,他们狠狠挥向我,而我能做的只是狠狠挡开去。 失去记忆以前,我听到很多声响:九月的哭声、猴子的喊声、小三子的咒骂声、警笛的响声…… 5 九月还是很美丽的小女孩,读初中三年级,快中考了,老师说她会考上重点高中。 她隔着个铁栏杆和我握手,她的手软软的,指甲是粉红色泽。 她的眼神里有一点点忧郁,她说:哥哥,你要在里面呆多久? 她说话的时候,有眼泪一点点转圈,她有白皙的娃娃脸,梳齐肩的头发,穿深蓝色的校服裙子,和劳教所里的气氛不协调。 我咬咬牙,把一双烧砖烧粗糙了的手藏到身后。我要怎么告诉我的九月,我的拳头远比我想象的要有力量,我打伤了小三子,劳教3年——原来,最强硬的不是拳头,而是法律。 那天,如果没有警察来到,九月一定不可能安全地回家。也是因此,我最美好的青春,要在牢里度过。 而九月,她要去美国了,她从未见过面的爸爸终于认回了自己的女儿,要接她去美国治眼睛。 我知道,我和九月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像水晶一样澄净透明,而我是一粒最不堪入眼的沙子。 我那么爱九月,所以我宁愿只要一个幸福的妹妹。 我告诉九月:哥哥做错了事,要在劳教所里呆太长时间。你如果快去美国治好眼睛,还可以在哥哥出来那天来接哥哥。 据说,九月哭着上了飞机。她走后三个月后我家搬家了,又过一年后我被解除劳教,我再也没有见过九月。 6 我在这条街上守着我的水晶店,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大多很年轻,我看见她们,就会想起九月。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光明,有没有看见水晶的颜色? 如果现在她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告诉她:没有颜色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因为当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汇聚到一起的时候,所有的色彩就都消失了。只有透过水晶,我们看得到所有七种色彩,它们在水晶的棱角里跳舞。 我给九月写过信,可是石沉大海。我不知道九月会不会给我写信,就每天到老房子那里去等,可是后来那里拆迁盖了高档写字楼。我如此这般,失去了九月的消息。 就这样,我开这家店三年了。卖走了几千件水晶制品,小有积蓄。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见到九月,可惜我见不到。 盛夏午后,我一个人在店里打盹,恍惚中我听到门口风铃的响声。 我擦擦眼睛抬起头,看见眼前有白皙皮肤、齐肩长发的女孩子看着我笑了。她目光清澈,笑的时候颊上有酒窝闪现。 她问:这么多的水晶,都是你的吗…… 冰淇淋的六月天 1999•“真爱” 1999年夏天,我爱上“和露雪”的“真爱”冰淇淋。两元一碗,半边黑半边白,像个八卦,可是很好吃。黑色是巧克力味道,白色是香草味道,黑色有一点点苦,白色有一点点甜。 我走在大街上,嘴里咬着木头小勺子,目光从左划到右,又从右划到左的时候,看见了丁昶。他站在街对面,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我看。我以为他在看别人,四处转头,等我把脑袋转向他的时候,看见他绽放的微笑。 我摸摸脸,没有沾到冰淇淋的黏液;我看看衣裳,也没有穿错的地方;我还特别看了看袜子,还好穿的是同一副,我怒了,我瞪着他,目光凶狠。 他还是笑,直到我站在他面前了,他依然在笑。他说:陶潞潞,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晕了……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不对……他居然知道我改名前的名字?! 我说:你是谁? 他叹口气:我就知道你忘记我了。 又带点最后的期待:小时候,你喜欢吃蛋奶冰棒和雪人的时候…… 我猛然惊醒:丁昶! 他笑了。他笑的样子让我模糊记起中间轻巧滑过的十年光阴,1989年夏天,他牵我的手,带我去买一角五分钱一支的蛋奶冰棒。我吃冰棒的样子总是很得意,眯着眼,笑出一个大酒窝,伸出舌头,舔遍冰棒的上上下下。然后咬一小口,幸福地咂巴嘴。 而丁昶,舍不得给自己买那支一角五分钱的冰棒,他家境并不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有做公务员的母亲和经商的父亲,我不识稼穑之难,不知道一角五分钱是一包盐、一袋洗发膏,是一个13岁男孩节省给我的疼爱。我只知道,蛋奶冰棒很好吃,可是4角钱的“雪人”更好吃。 我那时候想的,就是以后天天都能吃上4角钱的“雪人”,还要举着它在街上走,吸引很多小朋友羡慕的目光。那么小,我就是个虚荣的小孩。 看见丁昶,是这个夏天里最大的惊喜。 这才知道,十年前,丁昶因父母工作而举家迁至青岛,可是十年后,他再度考回这个城市读大学。我心满意足地吁口气——还好、还好,我还留在这里没有离开。尽管丁昶学他的化工、我学我的艺术,我们彼此对对方研究的领域一窍不通,可是没有关系。 我们还在彼此身边,这就足够了。 2000•“沙冰”和“四个圈” 这一年,济南汗流浃背的夏天里流行两种冰棒:1元钱的“沙冰”和一元五角的“四个圈”。 周末我偶尔在宿舍里和姐妹们一起打扑克,打输了就被派到楼下小商店里买6支“沙冰”。有时候丁昶来找我,带我去大明湖划船。大明湖的荷花开得无比妖娆,可是这是多么奢侈的浪漫——每人15元的门票和30元每小时的船票,对我们来说过于昂贵。 到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丁昶和我是两个世界里长大:他始终穿一件格子衬衫,每月只有200元生活费。 我还是那么喜欢吃冰棒,和丁昶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多就是吃一支沙冰,可是回到宿舍,我一口气能吃三支“四个圈”。 宿舍里的老四秦蓓谈恋爱了,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其父母颇有几分财力。秦蓓男朋友送她全套“玉兰油”,令我这样虚荣的女孩子眼热。秦蓓把那瓶柔肤水放到我鼻子下面,她说陶然你闻闻看,没有多少香味,这才是好化妆品的标志呢。 我拿鼻子哼一声,我说秦蓓你小心点,柔肤水里一般都含有酒精,小心烧了你的脸。 秦蓓笑了,她是那种聪明得有点过分的女孩子。她说:陶然,听我一句劝,爱情不是只有物质才能支撑,但是爱情不能少了物质的支撑。现实点吧,即便你愿意扶贫,你忍心让你的父母陪你扶贫吗? 我的脸,突然涨红。脑袋里热热的,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可是那一瞬间,我竟然失语。 是六月的夜晚,我一个人站在夜空下的阳台上,举起一支“四个圈”,黏腻的巧克力液流下来,糊住我的胳膊。我就那么站着,小声地、绝望地,哭泣。 2003•“小布丁” 和丁昶在一起的时光,“浪漫”是精神领域的形容词。 比如夜晚,我们一起去千佛山上看星星,去燕子山顶看万家灯火。坐在丁昶的自行车后座上,风鼓起我的裙摆,打在我的小腿上,有凉凉的舒适。有时候,我会一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抓一支5角钱的“小布丁”,愉快地咬。 感谢上天,当爱情有千万种表现方式的时候,因为这个城市突然流行的这种只有5角钱却很好吃的冰棒,而使我们的爱情与其他人的爱情,并没有什么方式上的不同。 浓郁的奶香,千回百转而后一路滑过我们的咽喉、胃、肠,像爱情一样,醇厚芬芳。 这一年的六月,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场sars,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失去了心仪的应聘机会。我和丁昶运气好,双双考上研究生。被封闭隔离的日子里,无聊的我开始给各种杂志写点故事稿子,居然一投即中,后来屡投屡中,我们的生活开始改观。 这个夏天,我第一次去青岛,去丁昶在青岛的家。潮湿的海风里,我看见丁伯伯老了许多的脸,还有丁阿姨与旧时完全不同的眉眼。我涩涩地喊声“伯伯、阿姨”,他们惊喜地盯着我看:是潞潞吗?这么漂亮了啊! 他们的那声“潞潞”,让我鼻子发酸。我终于无法遏止地想起:童年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和秦蓓的那瓶玉兰油柔肤水。 我根本不敢告诉丁昶和他的父母,我一个月的稿费是他们全家一个月的收入之和。 午饭,丁阿姨买了小小的海螺,墨绿的色泽,煮熟时屋子里溢满海洋的气息。小海螺那么小的口,我使劲吸,没有吃到肉,只是吸出来咸咸的水,试了几个,终于放弃。 我把没有吸出来的小海螺放进盛放鱼刺的小碗里,被丁伯伯看到了。他不经意地说一句:这孩子,吸不出来也不能扔掉啊。 他拣起那些被我吮过又扔掉的小海螺,很认真地用钳子夹掉尾巴,很使劲地放进嘴里吸。他就这样一个个拣起、一个个夹掉尾巴、一个个吸,我不忍看下去,扭头看别处。 我的心里,有异样的疼。 2004•“哈根达斯” 研一的冬天,我去北京参加一家杂志的笔会,第一次吃到“哈根达斯”。我是写字的女子,我当然知道那句广告语:爱她,就带她去吃哈根达斯。我站在哈根达斯的玻璃冰柜面前,看那些冰淇淋不菲的价格,我点一客冰淇淋,用小勺斯文地吃。 偌大店里,我的目光穿透玻璃窗注视着外面那些进出高档写字楼的男男女女。是的,我希望每天都可以吃哈根达斯,我知道我和这些往来穿梭的白领女性并没有什么气质上的本质差异。除了爱情,我拥有大城市骄傲女子值得骄傲的一切资本:年轻、漂亮、独立、干练……可是为什么,我那么心甘情愿要用赚来的银子给我身边的男人买专业书、生活用品却舍不得为自己买一盒昂贵的冰点? 此时,秦蓓已经回家乡的城市做了一名大学教师,和她的男朋友领了结婚证,买了一套160平米的复式公寓和一辆“千里马”。前几天在网上遇见了,她还热心地问我丁昶过得好不好,为她当年的卤莽道歉。我告诉她自己并不介意。我只是没有说,我和丁昶已经分手了。分手的原因简单又无奈——只是因为我终于发现,从“小布丁”到“哈根达斯”的转变,需要比我青春还要长的段落与时间。 我会永远记得,分手那天丁昶流泪的脸。他从来没有哭过,可是那一天,他狠狠抽自己耳光,直到眼泪流出来。 他说:对不起潞潞,你想要的东西没有错,只是我给不了。 2005•“绿色心情” 这一年,我特别喜欢那种叫做“绿色心情”的绿豆沙冰棒。零售1元一支,批发一箱,每支6角。 这一年,我有了新的男朋友:田兆阳,大我一岁,省财政厅的公务员。父亲是省交通厅的副厅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他的父母多么喜欢我:他母亲总是亲自下厨给我烧菜,他父亲总是给我塞很多水果零食——可是,我和田兆阳,我们每天都会吵架。 吵架的原因,颇多零碎。 比如,田兆阳关心我未来的工作问题,他说:你认真准备考公务员吧,公务员的社会地位比较高,或者你做大学教师也不错,安闲又舒适。 他甚至不会问我:你想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田兆阳的身上,有着干部子弟深深的优越感,并不自知,却悄然流露。 此种例子渐渐越来越多,举例令我疲惫厌倦。 而此种生活,也渐渐令我疲惫厌倦。 用最最庸俗、刻薄的道理来讲:我已经是骄傲、优越的女子,如何能够忍受别人漠视的眼神? 或许是我幼稚,可是幼稚的心往往更加固执。 半年后,我与田兆阳分手。 此后很久,我以每周一次的速度频繁相亲,可是很遗憾,相亲和相爱,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我和这些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我们相亲,可是我们不相爱。 2006•“?” 2006年,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近。 到这个时候,身边的好友一个又一个走进婚姻的殿堂,她们的喜悦让我羡慕。我也想结婚了,可是每当念及此,都有隐隐的疼,在心底牵扯。 我多么无聊,总是忍不住会去看丁昶班里在chinaren的同学录,从一些只言片语里得到他的消息。他发表论文了、去南方开学术研讨会了、找工作了,诸如此类。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却终是无法说那句“我错了”。 是的呀,我是错了。温暖房间里,冰淇淋哭了。我看着冰淇淋的眼泪,多么想告诉他:我刚刚明白这样的道理——关于物质,积少成多的过程里会盛满我们深深的喜悦,更何况,以我们这样骄傲的女子,纵使对方真的能给我们广厦千万间,对我们而言,却怎如自己辛苦打拼的小屋更加温暖踏实? 这几天我在这个城市里逡巡,想要找那种叫做“真爱”的冰淇淋:一点点的甜和一点点的苦,这才是真的爱情吧? 终于知道,无论换了怎样的人与爱,只要还在爱,终究会有甜和苦的。一千种爱情里会有一千种的甜和一千种的苦,没有人能只择其一。 可惜,所有商场里都早已不出售这种冰淇淋了——现代人的爱情脚步太快,某些质朴的道理早已随着时间遍寻不见。 这一次,站在偌大的超市卖场里,我哭了。 我们的爱在天涯 1 深夜,我到网上去写blog,在天涯博客。写之前我照例要翻翻苏柠的日记本,她的日记本名字叫“我爱苏小花”,最近一篇日记是三天前的,她说我很爱苏小花,我希望她可以嫁个好男人,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笑了,我就是苏小花。我的名字其实叫“苏婷”,苏柠说太庸俗,然后她就开始叫我苏小花。理由是:与其一般俗,不如至尊俗,俗到无法再俗,就是大雅了。我无言,从此被她“小花、小花”地叫来叫去。 苏柠是大伯的女儿,我堂姐,比我大三个半月。她出生的时候是我妈挺着大肚子回家告诉爷爷这个消息的,后来我妈说当时她被爷爷的反应吓坏了:一心盼望长孙诞生的爷爷本来是在用心地擦一只小铝锅,说是要给孙子熬粥喝,可是听说是孙女,当时就一转身把锅扔出了院子。妈妈说,在我们山东,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计划生育政策实行之初越发兴盛了一阵子。 所以,苏柠的出生从一开始就不讨好。月子里的大妈不开心,告诉我妈说她心里的滋味就像吃了颗酸柠檬似的不好受,所以这个孩子就叫苏柠吧。就这样,刚出生的苏柠有了名字。 后来苏柠长大了,而且很漂亮。我最喜欢跟在苏柠屁股后头转来转去,我们两个让爷爷极度失望的丫头片子最大的乐趣就是联手藏爷爷的东西,从眼镜到烟斗。爷爷常常说:我有两个儿子,可是一个孙子都没有,我们老苏家是绝后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个丫头片子蹲在他旁边,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坐在藤椅里的爷爷,内心忧戚。 2 高中二年级,我认识了隔壁班上的男孩子,叫许儒年。许儒年真人没有名字那么显老,打篮球的时候阳光得不得了。他和苏柠同班,坐前后座位,常常抄袭苏柠的作业。我知道苏柠也喜欢他,可是我还是很残忍地让苏柠替我约他,苏柠看我一眼,不说话。 那是4月的下午,第7节活动课,苏柠站在我对面,用一只脚踢一颗石子。偶尔她抬头看看我,看我抱着胳膊不说话的样子,她就很泄气,也不说话了。我们都穿着蓝色的制服裙子,我没有苏柠那么清秀,但是比她高两公分。这让我低头看她时有一点点的优越感。 过很久,苏柠说:小花,我们,我是说我和许儒年,他知道我喜欢他。 我很仔细地看苏柠的眼睛,我说没关系的,亲爱的姐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他知道我也喜欢他。 苏柠都快哭了,我从小很少见她哭,因为她始终在我之上,成绩比我好,模样比我漂亮,连名字都比我的好听。可是这次,她是真的快哭了。我看着她咬着嘴唇的样子,突然有点不忍心了,可是还是强迫自己继续残忍地要求她:姐姐,你把他叫出来就行,我跟他说。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确是很自私的小孩,可是我还要安慰自己,这也是为了苏柠好。 因为我想让苏柠知道,相比她的美丽,许儒年一定会喜欢我多一点点。 我那么自信,苏柠终于转身离去。 她还是没有替我转达我对许儒年的邀约,但我想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我把自行车停到许儒年的自行车旁边,每天放学的时候都在他身边仪态万方地推自行车;我联合了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每天去他们班帮那女孩子搬课外读物;我从许儒年身边一趟又一趟来回地走,处心积虑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果然,他注意到我。偌大一个校园,我是极少数长头发女孩子之一,而且,我的头发很长很长,且乌黑油亮,可以媲美任何洗发水广告。 终于,某一个月亮皎洁的晚上,他站在操场上的梧桐树下对我说:苏婷,我喜欢你。 同一时刻,我约了苏柠来操场上分享我的生日蛋糕,她听到这句话时愣在原地,肝肠寸断。 五秒钟后,我对许儒年说:对不起,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许儒年,我只喜欢我的姐姐苏柠。我不可以看她喜欢上一个不值得她喜欢的男孩子,尤其是在即将高考的时候。 那一次,苏柠在我怀里,在夜晚9点的操场上,哭得天昏地暗。 3 寒假的时候我和苏柠照例是要给爷爷拜年的,爷爷很慷慨给了我们每人一个200元压岁钱的红包。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终于渐渐想得开。偶尔会听到他和一起晒太阳的老人们吹牛,说:我的这两个孙女,真比一般人家的男孩子还要能干。将来,我就要享她们的福啦。 苏柠听我转述,渐渐有眼泪浮上来。苏柠说:小花,我们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吧,考到大城市,自己挣钱,然后把爷爷接过去旅游,他还没坐过飞机呢。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的鼻子也开始发酸。 我们开始很勤奋地学习,苏柠找老师把座位调到远离许儒年的教室角落,每次我经过他们班门口的时候都会见到她抱着脑袋、闭着眼睛背书的样子,她还时常拿出时间替我补习数学。她当然不会知道许儒年曾经找过我,恶狠狠地对我说:苏婷,看不出来你人小鬼大,这么多心眼儿。明明是你勾引我,现在害我连苏柠都留不住了。你够狠,你等着! 我甚至没有告诉苏柠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晚自习后我都不敢一个人回家,我总和同学同行,还养成了时常向身后看的警觉习惯。 幸运的是许儒年并没有对我怎样,我和苏柠努力备考,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考到天津,因为那里的小吃很好吃,那里还有滨江道与和平路商业街。 可是遗憾的是,一场高考过去,苏柠如愿以偿考到天津财经大学学习金融,而我去了济南,学建筑设计。恰巧我的学校地址就在济南和平路上——这说明不怪我食言,要怪只能怪那么多的城市都有和平路。 4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爱上一个叫程震的男人。他是我实习公司总部的部门经理,广州人,来济南打理分公司。 从一开始他就告诉我,在广州他有一个家,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我们一起去喝咖啡,在他下班后约会聊天。他带我参加朋友的舞会,我穿大红的裙,给他舞出一片曼妙风情。而他贴近我的耳朵,他说苏婷你上辈子绝对是个妖精。 我趴在被窝里给苏柠写信,告诉她我的爱与我的被爱。苏柠急了,给我打电话,她说你疯了吗?你难道要拆散别人家庭? 我说对不起苏柠,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些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我觉得他们太幼稚,可是不幼稚的都已经是别人的丈夫,我很难过。 过很久,苏柠在电话那边缓缓说话:苏婷,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不幼稚,是他妻子教育的结果? 我愕然。第一次,苏柠没有叫我“小花”,我听得到她的失望。 周末,我在宿舍里对镜贴花黄,听见楼下有人喊我名字。我打开窗,看见苏柠站在楼下,大声喊:苏婷、苏婷…… 我急奔下楼,她在我面前,背了个大包豪迈地笑:我不知道你在哪间寝室,我只想来找你共度周末。那一刻我内心五味杂陈——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就像多年前一样,她只是不希望我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那晚她和我挤在寝室狭窄的小床上,她搂着我的胳膊小声和我说话。她说小花你考天津的研究生好不好?我们还要在一个城市里,我们这么年轻,找一个身家清白的男青年不算难吧,我们一起相依为命、一起挣钱,说好了要带爷爷来旅游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哽咽,而我只是无法告诉她:当我为这个男人打掉过一个孩子的时候,已经不存在值得爱或者不值得爱了。 对我来说,问题只是在于:爱、还是更加爱。 5 现在想来,如果苏柠不出事,我还会和程震在一起,而不会考上天津大学的研究生,不会在天津和平路商业街上,一个人走来走去。 接到妈妈电话的那天,我刚刚从程震的住处回来。电话里,妈的声音突然间变得苍老,她说:婷婷,苏柠死了。 我的大脑,突然间猛地震响,有些许晕,听不太清楚那边微弱的声音。 我说:你说什么,妈?你刚才说什么?苏柠怎么了? 我的心里在想,我的耳朵不太好用了。苏柠怎么会死呢? 可是苏柠是死了,夏天,她去游泳,1.8米的水深,溺水而亡。 大伯和大妈去天津处理了苏柠的后事,捧回小小的骨灰盒。 苏柠有个日记本,在天涯博客,最后一篇有这样一句话:22岁了,许个心愿,希望我的妹妹小花,嫁个好男人,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的心,疼如刀绞。 6 第二年,我考取天津大学艺术学研究生。 早已和程震分手,因为每当看见他的脸,都会想起苏柠的遗言。 研一时候做了份兼职,薪水尚可,春天的时候接爷爷到天津旅游,我给他买了往返的机票。 爷爷执意要去苏柠溺水的游泳馆看看,我陪他去了。他站在泳池边流了泪,我也背转身悄悄哭了。亲爱的苏柠,我终于知道爷爷有多么爱你,爱我们。天上的你,应该会看到,然后会微笑。 那么你也就会知道,我在网络上续写你的日记,因为我知道你在天涯博客的用户密码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写最近一篇日记的时候我想起你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我很爱苏小花,我希望她可以嫁个好男人,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在心底,有感动和伤怀,悄悄蔓延。 亲爱的苏柠,下个月我和我爱的身家清白的好男人要结婚了,新娘席给你留了位置,记得来参加。 忍者许小年的龟时代 1 许小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还在睡午觉。 下午三点,我醒了,打开冰箱找冰棒吃。我妈坐在电视机前面看肥皂剧,好似不经意说一句:许小年家搬家了,你睡觉的时候,车刚开走。 我一呆,冰棒从手里掉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妈听见了,第一次没有骂我,只说:你什么时候能仔细点? 我突然间想哭。 我躲在洗手间里,开很大的水流,终于哭出声:许小年,你真不仗义,你怎么就可以说走就走? 我和忍者许小年的龟时代故事,从这时候开始。 2 我爸和许小年的妈妈好上的时候,我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那么个唠叨的女人,拿着一个月两千块的工资和我爸的大部分收入,却不晓得花一点点。她穿廉价难看的裙子,才40岁就像50岁的大妈。可是许小年的妈妈,也是40岁的年纪,却相当好看。 她穿的衣服,永远有带着曲线的腰身,胸脯很饱满,像所有好看的女人那样,涂一点浅色唇膏。夏天傍晚我和许小年坐在楼下院子里数星星,我爸就和许小年的妈妈聊天,我妈还是在家看肥皂剧。我和许小年成为死党的时候,我爸和许小年的妈妈开始暗渡陈仓——请原谅,我是个早熟的小孩,这样的词语我从16岁就会用。 所以,直到我妈发现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她哭、闹,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用来砸,可是还是离婚了,我跟我妈。我爸最终也没和许小年的妈妈结婚,他一直一个人过日子。而许小年的妈妈,却顶不住压力搬了家。 许小年搬家后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寄到学校里的,用的是那种带香味的信纸。她说:拉斐尔,你不要觉得内疚,我从小到大没有爸爸,我是顶着“野孩子”的头衔长大的。我们要做忍者龟,这年头流行这个。 我就笑了。《忍者神龟》是我们小时候最流行的动画片,我和许小年因为这部片子知道了文艺复兴三杰和爱因斯坦的名字,从此我叫拉斐尔,她叫爱因斯坦。 像忍者一样生活,这是我从16岁的许小年那里,学到的第一则人生的道理。 就像许小年说的那样,既然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选择、无法改变的,那么我们能做的,惟有适应。 3 后来我们考上了重点高中,她在一中,我在二中,相隔大约5公里的路程,她的学校里有大片的木芙蓉树,而我的校园里是大片的青松。六月,我到她那里看粉红色的木芙蓉;冬天,下雪的时候,她到我这里来看松树上晶莹的雪花。我们都戴红色的巴掌手套,我们拉着手走在校园里的时候,阳光从我们身后射过来,剪出细长的两道影。 许小年说:拉斐尔,我恋爱了。 我吓了一跳。大冬天的,我一受惊,鼻涕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 许小年看见了,塞给我一块卫生纸。她说:是我们班长,他学习特别好,老师说他肯定能考上北大,我想我就考北京的学校吧,随便什么学校都可以。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团淡淡的红。我惊了:许小年什么时候开始脸红? 可是还有更惊的!许小年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拉斐尔,我妈出差了,昨天晚上,他在我家没回去。 我很想问:是不是你睡卧室,他睡客厅? 可是那是1996年,民风淳朴的20世纪末节,于是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许小年咬咬嘴唇,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只是,紧紧攥住她的手,隔着那双红色的手套,感受到她史无前例的单薄与力量。 4 冬天最最寒冷的月份,我和许小年坐在医院狭长的走廊里,惴惴不安。 我们的周围,都是大肚子的孕妇,她们用诡异的鄙弃眼神看住我们的时候,我都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终于听到护士的叫号声:许小年,许小年……所有目光射过来,许小年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我急忙扶住她。 我低着头,坐在走廊里不敢抬头看。屋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不知道许小年怎样了。我在思考明天的期末考试还需要做些什么准备,许小年摇摇晃晃走出来。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又被身后的护士叫住。她递给许小年一个塑料袋,嘱咐她:回去以后吃点这个药,吃法在盒子上有。顿了顿,又说:真没见过你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一声都不哭。早这么强硬的话,怎么还会遭这个罪?你还不到十八岁吧? 女护士最后怜悯的眼神让我牢记一辈子。还有许小年,她的不发一言,也让我刻骨铭心。 她只是僵硬地拿过那个袋子,很慢很慢走出门,她右手紧紧捂住肚子,左手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她皱着眉头,声音很小。她说:锦菲,真的很疼啊! 我呆住了。许小年已经很久都没叫过我的名字了。她只叫我拉斐尔,开心的和不开心的时候。在她面前,我都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顾锦菲。 那天,许小年说:锦菲,你要保护好自己,原来16岁也不算长大,有些疼痛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感谢许小年,如果没有她,或许在我青春最叛逆的年纪里,会承受同样的痛苦。比如我喜欢的男孩子,他离开我去远方上大学的前夜,因为许小年的忠告,我们最终选择了握手言欢。很多年后,他给我写信,还会说:顾锦菲,你是我所遇见过的,最端庄纯洁的女孩。 5 可是许小年,在第二天的期末考试考场上晕倒,被送往医院后真相大白。她不肯说出男孩的名字,两个月后,被勒令退学。 叶蓓唱:那白衣飘飘的年代……17岁的时候,我的朋友许小年,我的伙伴许小年,就和那些白衣飘飘的年代说了再见。 最后一次在这个城市里见她,是火车站。她要去北京了,据说报考了什么语言班,要去学外语。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个地方叫“新东方”,我只知道许小年全力保护的男孩子,那个曾经说无论有什么困难都要一起担当的男孩子,甚至都没有来送她。 我咬牙切齿地帮许小年拎行李,许小年淡淡地回应。我说你就该告发他,你这么保护他,到头来他像个乌龟一样缩着头无情无义。许小年说:他不配。对一个不配的人,忘记比什么都高尚。 许小年安置好行李,火车要开了。我要下车的时候,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的眼里蓄了眼泪,她说:拉斐尔,我感觉,我真的像一只忍者龟,承受灾难,还要拯救世界。 火车开远了,变成一个点,我看不见了,我一抬头,春天的芽已经抽满了整棵柳树。可是许小年的心里,却正是春寒料峭。 6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许小年学完外语班,去昌平的一所民办高校读了一个财会方面的本科。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她也大一。我在青岛,海边起了缠绵海雾的时候给许小年写信:大海很壮阔,我站在它面前,呼吸凝固。 许小年给我回信:我去了北海,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我们荡起双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大。 那年我和许小年都20岁,光阴荏苒,她给我寄照片,越发美丽。新的学校新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的痛,她却说:人生还长,一定有些痛还在后面。 四年后,我终于知道这句话的道理。 大学毕业,在青岛,我为了找工作,跑坏两双鞋。 七月底,终于不得不被大学宿舍扫地出门的时候,我找到一家船运公司做文员。月薪不过800元人民币,在青岛也只够基本生活保障。可是工作是那样辛苦,从影印到跑税务部门到和客户周旋,我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尽管如此还屡次被黑掉该得的年终奖金或是被老板骂。每当我站在香港路那些动辄万元一平米的房子面前时,就会被这些琐碎的痛梗住喉咙。 “人生还长,总有些痛在后面。”我记住这句话,谨小慎微地工作,很认真地学习。两年后炒掉这家公司,受聘中国远洋青岛分公司,一年后成为公司下属青岛远洋大酒店最年轻的主管。许小年开始在一家软件公司打工,后来去了一家律师楼,再后来跳到一家会计师事物所,开始是打杂,一边很辛苦地考会计师资格证。 生命中那些不可或缺的痛,我们总要走过。从适应到从容,然后铭记。 7 2004年春天,许小年订婚了。她跑那么远到青岛来,只为向我炫耀指头上的小小钻戒:周生生出品,18分的钻石,净度vvs。 她的未婚夫,敦厚老实的青年,有个小小公司,员工5人,许小年给他做财务主管。中间讲恋爱故事,他说:公司快要倒闭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还在我身边,告诉我,从来没有哪种困难会真的过不去。果然,走过那段日子,公司起死回生,我们就爱上了彼此。 突然有眼泪热了我的眼,这才像许小年,是真的许小年说的话。她从出生那天起,没有爸爸,也不知道谁是爸爸。被我妈妈骂,被老师骂。爱上一个男孩子,还要被退学,妇产科里遭受白眼都没有哭一声。在北京上民办高校,一个人打拼天下,住最简陋的房子,从地下室熬出来。那么多间小公司的微薄薪水,她从来没有放弃。 最近,许小年开始练习跆拳道,渐渐成为跆拳道六段,脑袋上绑根带子的模样越发像忍者龟。我看了照片暴笑,她也跟着笑。她笑的时候,有小小皱纹,在不经意间爬上眼角。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我们隐忍、坚强、不放弃的青春。就好像忍者龟,喜欢吃时尚的pizza,却同时有着最传统的执着、善良、正义感。 所以,我们把这段青春叫做:龟时代。 ——我和忍者许小年的,现实却美好的,龟时代。 听说你祝福了我 来到北京,终于知道,所谓大城市,无非是更大的尘烟、更大的声响,更多的人走来走去。更沉重的孤独,吞噬我们年轻的勇气。 在不看话剧、不听音乐会、不进行高尚消费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只和自己的居住范围有关——因为我不能每天看话剧和听音乐会,因此北京的大,对我只意味着更多的交通费以及更长的回家的路。 我在海淀住,距离的概念就是乘公交车到我工作的地方,需要一小时40分钟,如果先乘公交车再转乘地铁,需要50分钟。我的薪水是每月2900元,税后两千多一点。我的房租是每月1300元,我的餐费、交通费是1000元。所以,我是一个过着貌似富裕生活的穷人。我不需要信用卡这一类的东西,因为除了透支,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为它做些什么。 从2003年考取国家公务员到现在,我离开济南一年余。有时候我会想起盛羽,有时候会梦见他。梦里我和他面对面站着,说些问候的话。他说小苏你好吗,我微笑说还好。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温柔,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女孩子娇嗔的声音。我背转身去落荒而逃。我飞快地跑到没有人的楼梯拐角,眼泪流下来。 醒来的时候枕巾是湿的,闹钟在响。 起床,8点钟我开始上班。我是大机关里的小公务员,我的任务是打字影印、端茶倒水、整理资料、会议记录、收发信件。我读了19年书,硕士毕业,从1400人中脱颖而出考进这个外面看庄严神秘、内里安静成一片死寂的地方。我是父母的骄傲、老师的宠儿、师弟师妹们的榜样,可是,我为这些失去了爱情。 认识盛羽的时候,我22岁,是同窗们还在苦读考研的时候,我被保研。我每天过着猪一样的生活,看电影、看杂志,高兴了就看几页专业书籍。春天里我沿着校园里深邃的林荫道闲逛,看到有人卖旧物就去翻拣。那年我买了很多正版的cd,买到了寻觅很久的《小鞋子》。交钱的时候我抬头,就看见了盛羽的脸。因为一张钞票,我们的指尖碰到一起,溅起一点静电微辣的烫。我们都笑了,找钱的时候我们的指尖再次碰触,我的手带点惯常的凉。 夜晚,打开他找给我的那张皱皱巴巴的10元钞票,里面夹张小小纸条:8123542。我抬眼看对面的男生宿舍楼,每个窗口透出的灯光闪烁成一片辉煌而盛大的墙。我点亮阳台的灯,站在阳台上,一点点看对面的窗户。我猜,哪间是他的屋?我从东看到西,从一楼看到五楼。在四楼西起第三个阳台上,我看到有人在招手。 那一刻,我会心微笑。 开始恋爱,我们像所有恋人一样卿卿我我。爱情不是靠形式维持,但是爱情需要形式。我是个需要温暖的平凡女子,我在盛羽的照顾下安然生活,听他说爱我想念我,看他在我生病时候照顾我。我们相爱,是因为我们默契:许多话,没有说出口,然而他听得懂;许多事,故意反着做,然而他辨别得出。爱情不需要太多跌宕起伏,我们因为生活本身的平淡而从容。对于未来,我们的规划清晰可见:我读研,然后或许会继续考博;他工作,去体育学院做政治辅导员。相爱的时候我们把生活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每一步都方向明确、步伐坚定。 几个月后,我们毕业。对我们而言,婚姻成为一种迟早都要实现的格式。没有课的时候我会去盛羽那里,为他洗衣、买菜、做饭。我只会做最寻常的饭菜,然而尽力换着花样。在柴米油盐里,家的味道如此浓厚。他带我见他的父母,是在这个城市小有地位的人家。我被询问到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妈姨妈舅舅伯伯的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健康状况,很琐碎,然而我微笑回答。当我接过他母亲微笑着递过来的削好的苹果,我知道自己初试合格——因为家世好,这使我从来不需要自卑。也因为可以不卑不亢,所以越发坦然诚恳。 而盛羽是那样的青年:他有好的家境,带一点隐约的优越感;从小读书都很顺遂,有才华也幸运到有展示的空间;善良温和,无论同性还是异性朋友都很多。我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所有人提起他,无一例外会提到“人品好”这句赞扬,这样的赞扬令我踏实。 本科毕业第一年,我在疯狂的读书中度过,而他在学生的吵闹、入党、请假之类琐事中度过。这一年,我迅速沉淀,开始在枯燥的专业书籍里找到乐趣,再看《小鞋子》,不是简单的感动而是开始探讨节奏的起伏与视觉符号的丰富。我好像一只掘土的鼹鼠,随着洞穴的深入而感到由衷的幸福。也是这一年,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开始敦促他考研,开始说点关于改变与未来的话题。我最初的不安分充分体现在以学历的方式对他进行渗透,他不说话,不反驳,他总是微笑着支开话题。 他不想改变。3000元的薪水,辅导员的生活,令他满足。 而我,我总是个那样怀揣梦想的女孩子,因为读书,因为未来的不可触摸,我反而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与无限实现梦想的可能。当我回头,会发现眼前的男人开始在365天的琐碎中为新发的100元监考费而高兴,再或者,是为比别人少发的300元奖金而懊恼。生活落实到这样精确的时候,我开始觉得眼前的人渐渐陌生。 渐渐地,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当我感叹光影、色彩、音响的独特与某个细节的伏笔效果,他开始打盹,接着是不耐烦。曾经那个充满希望的盛羽,开始在日复一日的应酬中习惯。他不习惯的,是我的“说教”、我的“好为人师”。毕业一年的时间,我们在选择岔路口的时候,不知不觉,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开始觉得辛苦。辛苦的时候我去北京开笔会,当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这个宽容的城市以宽容的姿态容纳了我——我说一口以假乱真的“京片子”,加上从容的气质、端庄的举止、合适的装扮,在许多个场合,屡次被北京人当作是北京人。 这样的误会令我惊喜。 是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新华社的高级记者。同样年轻的一群人,每一个都是来自远方,做最辛苦的工作成就自己的事业。我们谈点闲散的话题,然而即便如此却还是可以撞击彼此思维。我们很快成为了投缘的朋友,他们为我描绘出最灿烂的未来蓝图。 蓝图关乎北京这个城市,它距离济南是特快列车4小时30分钟的车程。也就是说,如果我选择北京,我的爱人,就在4小时30分钟之外。 我激动、我犹豫、我彷徨,我爱盛羽,我也爱北京。我爱爱情,我也爱年轻。我爱梦想,我也爱婚姻。我爱事业,我也爱家庭。 我把爱写在眼里,尽管深埋眼底,但是盛羽,依然聪明若此。 2002年8月,他以转身离开的方式成全了我的抉择。他斩断了我最后的退路——爱情没有了,同样远离家乡的济南,对我而言是座空城。 我理解盛羽的选择:正是因为他的优越,他的家给他温暖的依靠,济南是他或许不满意却极适应的土壤。25年来他连读大学都没有离开这个城市,他在这里有亲人、有朋友,他们的关照令他在任何一个岗位上都可以少奋斗几年。和我们这些18岁选择异乡读书,从孤独逐渐走向丰盈的孩子们相比,他缺乏最基本的尝试的愿望。他习惯了安定,他只是不想改变。 而我,我习惯了改变,习惯了在完全陌生的境况下从零开始。 就这样,我们分开。2002年12月,我参加了国家公务员考试,1月赴京参加面试,以绝对优势被录取。看着师弟师妹们羡慕的眼,看着导师惋惜的脸,我放弃当年博士入学考试的机会,于2003年正式成为了一名拥有北京户口的中央直属机关工作人员。 分开了,却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消息阻隔不了。听说,他谈了几次恋爱,聚聚散散。又听说,他和旧友提起了我,他问我好不好,旧友说我过得还不错。 听到旧友提起这些的时候,我在平淡的日子中滋生感动。那个叫刘若英的女子多么喜欢唱失恋的歌,她唱:“想着联络,不如心底远远问候。最美丽,莫过于听说你还回忆。” 是因为听说盛羽对我的记忆与问候,突然间被打动。突然间想要请旧友代为转达我的近况:我恋爱了,新男友任职于公安部,是勤奋踏实的青年。说这句话的时候旧友也替我高兴了。她说:小苏,祝你幸福。 后来,她又替盛羽对我说:小苏,祝你幸福。 再后来,听说盛羽订婚了,新女友是同校的老师,不漂亮,但看上去很安分。 再再后来,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盛羽:因为默契,因为我对他的了解,我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斩断他的退路——济南对他而言不是空城,尽管,再也没有了沈小苏。 现在,我还是一个人在北京的街上走来走去。薪水在一点点变多,29岁的时候我或许会成为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仕途从来待我不薄,我只是没有爱情。 我只是,听说你祝福了我,突然,有眼泪落下来。 我只有在心里,同样深深祝福你:希望我爱的你,一生都幸福。 一定、一定,要幸福啊! 离开的华尔兹与恰恰 1 在这个世界上,离开一个你爱的人可以有两种理由:一种是你爱他,所以希望他幸福;而另一种是因为你爱他,可是你怯懦,所以你等不起他。 前者就像华尔兹的盛大舞步,多么悠扬、婉转的瞬间,华丽的转身。比如小人鱼,为了王子的幸福可以离开他,哪怕化做泡沫。而后者就像恰恰的闪烁身影,探寻似的步子以及断然的撤离。比如陈芊,对她而言,她与许健的爱情,经不起等待。 陈芊认识许健的时候10岁,读小学三年级。那天天气很好,陈芊在自家阳台上边吃雪糕边张望着楼下那辆装满家具的车。后来她注意到有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男孩子总是很卖力地搬很沉重的家具,这种注意直接导致那个稍微有点模糊的影子成为了陈芊记忆中最久远的许健,让她永远无法忘记。 所以后来陈芊一直说,她等许健的一句“我爱你”,等了有8年那么久。这种计算方式就是从陈芊10岁那年开始,到她18岁那年结束。 那是1998年的夏天,陈芊走出高考考场。在考场外等她的是她爱了8年的邻居许健——他还是那样瘦且高,嘴角有一点浅浅的笑。那笑,像风吹过了就离开,然而却是说不出的熨帖。 也是那天,许健对陈芊说了一句她期待了好久的话。他说:小芊,我很喜欢你。那一刻,陈芊木木地发傻了。她小心地看许健的脸,那张脸在七月的星空下不停地流汗。 许健说:小芊,我要去美国了,你能等我三年么?三年,只要三年我就回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月亮正好,葡萄架下有若干蚊子在“嗡嗡”地叫。 陈芊低下头想了想,是的,今年许健已经23岁了。大学本科毕业,gre考了2200多分,大好的前途,就要出国了呢。而她陈芊,只有18岁,她等了他8年,可是还没有等到她自己长大。 这8年,她亲眼看着许健为了功课不谈爱情。这8年,她等自己长大,等到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爱他,可是他,刚刚对她说了一句与爱情有关的话,第二句就告诉她他要去那个悬挂着星条旗的国家。 你,还会回来么?陈芊抬头,看着许健的眼。 会的,小芊,这里有我的家。许健这样承诺着。他带着这样的承诺与他满满的自信踏上了去另一个半球的航班。然而他忘了,陈芊本就不是一个如他一般自信的女孩子。 临行前他留给陈芊一个很大的盒子,说小芊等我走后你再打开它吧,好吗?他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陈芊,陈芊没有说不好。 然而陈芊也没有说好,更没有说过要等他。 2 那年高考,陈芊去了一个叫大连的城市。很快,她的家也搬到了长春。搬家的时候她又看见了许健留给她的盒子,然而她终是没有打开。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忘了他吧,这总比你等了三年却没有任何结果要好。于是那个盒子又被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奇心的、早熟的、冷静的陈芊藏到了新家的床下,渐渐地落满了灰尘。 她也没有告诉许健自己搬家的消息,事实上从高考结束许健远赴大洋彼岸开始他们就中断了全部的联系。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许健是否还会回来。不知道即便他回来了,是否还是她爱的那个许健。但她总记得他种种的好,从他1米83的身高,到他唇边浅浅的笑。 直到,陈芊21岁的时候,许健回国了。本来,她以为那个她爱了8年,却只说了一句爱她的男孩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以为他给她的爱情是那样虚弱不堪。所以她宁愿选择离开,然后铭记他种种的好,铭记她为他付出的八年以及那个夜晚的那声“我爱你”。正是因为陈芊是个唯美的女子,所以她宁愿选择美丽的记忆,也不肯选择有可能遗憾的等待。 然而一切都像是魔镜里的传说:美丽,却让人没有真实的感觉。这个传说发生的地点,就是在大连这个城市。 他们就像两棵挺拔而秀丽的树一样站立在广场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很多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留下各式各样的表情。而他们,不说话,却感觉到什么叫做沧海桑田。 他变了。陈芊想。她打量他西装革履的模样,白领的气质展露无余。脸上再没有少年时代那种让人想到阳光的浅浅的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属于24小时之外的那个国家的随意的神气。 而他,也打量着不远处的陈芊:淡淡的妆,长长的裙。头发还是那样微微有一点波浪的,自然地在脑后扎成一束,有风吹过来的时候就轻轻扫到身前几缕。 他们彼此凝望,直到陈芊身后跑来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递给她一罐饮料,然后随意地将胳膊搭到她的肩上,用大声且快乐的语调问她:嗨,看什么呢?! 陈芊被这声召唤惊醒,也在瞬间看到许健又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她看他走近她,说:你还好吗? 那一刻,几乎让陈芊以为这就是生生世世。 然而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客气。他始终是客气地告诉她:他秋天回国了,进了一家大型企业,工作不错,待遇不错。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自然地挥动,陈芊注意到他中指上的那枚银色的指环——细且简单——如此小的一个物件,却给了陈芊胸口上重重的一击! 陈芊想,那一刻,她的脸一定是苍白如纸。 就这样,陈芊没有对许健解释什么。何必呢?她苦笑着想:纵然自己告诉他那个男孩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觉得自己在炎热的夏季里几乎要晕倒——说完那声再见,她几乎是求救一样挽住身边男孩的胳膊,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那个晚上,她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许多细小却刺眼的银色指环在她面前晃动不止。 3 再见许健是一年后的事情了。当时陈芊刚刚找到工作,回家乡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也就顺理成章地见到了许健——还有他大腹便便的妻。 看见他妻子的时候陈芊很好奇地看那女人似乎有六七个月大的肚子,她在心里想,那里面,是许健的骨肉呢。而这个女子,她是为他孕育的这个生命的。 然后又奇怪地想,这个女子,可有她陈芊爱许健那么深?12年了,她爱了他整整12年。而这个女子,她爱了他有多久?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却有权利为他生一个孩子。 陈芊叹口气,准备转身离开。然而许健叫住了她,在那个夏天,他的声音有一点点的嘶哑。他说陈芊我们谈谈好么?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陈芊看看他,无声地叹口气。好吧,她这样说。 后来想起来那天的谈话,陈芊不得不承认她很惊讶,甚至恐慌。因为许健几乎是单刀直入地问她:你为什么不等我?三年的时间,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可是我回来了,却找不到你。总算遇上了你,却看到你有了男朋友,你那么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你们都那么年轻……那么好…… 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消失。 陈芊的脑袋里响起蜂鸣般的响,她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这个已经快要做爸爸的男人,这个她爱了12年却和别的女人组成了家庭的男人,他居然说:他始终爱着她!始终! 什么叫做始终?她问自己,是不离不弃么?还是寻寻觅觅?然而不管怎么说,他都有了自己的家。那是——他与他的妻以及他们未来孩子的家啊! 可她陈芊,虽然不至于是凄凄惨惨戚戚,却是真正的冷冷清清。 原来,属于他们的这阕词,是真正的“声声慢”! “许健,”她还是用那样柔和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我,快结婚了。” 顿了顿,“就是你见过的那个男孩子。”她微笑着,看着他的脸。 许健愣住了,然而几秒钟后他的表情变得从容:“那么,恭喜你。”他这样说,他的语气是平静的,然而也不失热情。 然后他们道别,走远。他回他的家——那个窗口始终为他亮着灯的家。而她,乘当晚的火车离开故乡的城市。这一次离开,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火车上,陈芊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泪水,沿着她的指缝渗出。 这一次,她的离开是像小人鱼一样的那种理由——因为爱他,希望他幸福,所以离开。她的话,她的回答,无非是为了给他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维系他的自尊与忠诚——不是他负她,而是她放弃他在先。他一刹那的释然与轻松没有逃过陈芊的眼,他只是想要一个她早已不爱他的回答,如此而已。更何况,她的这个回答只伤她一个人,而另一个回答或许会伤四个人:她自己、许健、许健的妻以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所以,颠簸的火车上她哽咽着抬起头,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树:她就这样坚决地选择了离开。从此,她将不再介入他的生活,从此! 4 本来故事就要这样结束,然而巧就巧在陈芊在一次大扫除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四年前的盒子。于是又隐约记起那年的许健,23岁的年纪,告诉她:等我走后再打开,好吗? 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总之陈芊终于在四年后拿出那个盒子,拂去上面厚厚的尘土,轻轻地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个稍小的盒子。再打开,还是一个盒子。又打开,又是盒子。直到她打开第七个盒子,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出现在她面前。 轻轻地打开,她这次是彻底地怔住了:一枚细小的、简单的银色指环,一枚与许健手上相同的指环,在微微潮湿的床下经历了四年的时光,而今却出现在她面前! 隐隐的班驳,似乎是在提醒她许健当年的誓言与承诺。提醒她那是一场怎样的伤害与怎样的不舍。 原来,许健,他是真的爱过她!甚至准备用这样郑重的礼物告诉她:他真的会回来,三年后,他一定会回来! 原来,很多时候,幸福就仿佛沙漏里的沙,一点点地,虽然少,却那么不犹豫地从时间的缝隙中流走了。 不过,还好,在这场与爱情有关的等待中,是因为陈芊那与小人鱼一般的理由离开,才使受伤的人减到最少。只要,无辜的人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得到幸福。 这就是华尔兹与恰恰,最后高贵的步伐。 十六年巴巴爸爸的光阴 1 (巴巴爸爸最初是一颗红色的球,他在泥土与雨露的滋润里成长,直到有一天冲破泥土,向天空绽放笑脸。可是当它真的走进这个世界,却被关进了动物园。) 在童小欧很小的时候,城市里开始流行一部叫做《巴巴爸爸》的动画片。每个孩子,都会说“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祖、巴巴拉拉、巴巴利波、巴巴鲍、巴巴贝尔、巴巴布莱特、巴巴布拉伯……”,然而,童小欧不会。 童小欧的童年是在父母的吵架声中度过的。有一次,小小年纪的小欧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啪”地一声就飞来一只碟子,打在小欧的额角上,有鲜红的血流下来。 小欧不哭,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母亲拿来创可贴,随便一粘,就好像从来未曾有任何事情发生。 一直一直,小欧都没有哭。只是眉骨上从此多了浅浅红红的一线,若有若无的,在少女芬芳的鬓角下,带点隐约的故事。 渐渐的,小欧的目光会离散。六岁的童小欧患上了自闭症。 只有应连城,邻居家10岁的小男孩,时常在三餐时间里敲门,然后拖着小欧的手去他家里吃饭。下午六点钟,《巴巴爸爸》的音乐声适时响起,小欧安静地坐在连城家的沙发上看电视。不说不笑,仿佛真空。 是无声无息,却有岁月悄然经过。 2 (巴巴爸爸和巴巴妈妈结婚了,他们一起养育了七个巴巴孩子。他们一家唱歌跳舞做游戏,他们是幸福的家庭。) 慢慢地,连城发现了巴巴爸爸的魔力。自闭的小欧,安静的小欧,只有在看《巴巴爸爸》的时候,会有泪水悄悄落下来。连城妈妈看到了,悄悄对连城爸爸说:小欧会哭呢,还有救。 连城听到了,欣喜若狂。他多么想念小时候那个有粉色指甲和软软头发的小欧,那个还没学会说话却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小欧。在连城的记忆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小欧更美丽。 是青梅竹马的少年,鹦鹉学舌地讲: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祖、巴巴拉拉、巴巴利波、巴巴鲍、巴巴贝尔、巴巴布莱特、巴巴布拉伯……是为了小欧的一个微笑,却让自己在不经意间变得口齿伶俐起来。 那个时候,小欧渐渐学会用目光去暗示一些什么,而这样的暗示也只有连城能懂。 3 (巴巴爸爸的房子险些被拆毁,巴巴孩子们与爸爸妈妈一起保卫了自己的家。巴巴爸爸说:“当我们的房子得救的时候,它比以前更漂亮了。”是因为险些失去,很多东西都变得珍贵。) 六年过去了,16岁的连城在高中读书,12岁的小欧学习着用图画表达思想。红的天空紫的海洋蓝的面孔,诡异却也气象万千。 连城的功课很紧张,却仍待小欧很好。然而那一年仲秋,是月亮马上就要变到最圆的时候,小欧妈妈终于不堪重负。 是第二天的早晨,小欧在卧室里看到了妈妈的尸体。12岁的小女孩,不尖叫,也不哭泣。她只是轻轻地伸手抚过妈妈的脸庞,把她裙子上的褶子,一道道扯平。 她给妈妈盖上最温暖的被子,把布娃娃放在大床的另一边,也用被子盖好。然后她去敲连城的门,她用冰凉的手拖住连城来家里看,是连城拨打了110。 民警要检查现场,伸手去掀被子。而连城按住了民警的手,16岁的男孩子言语中已经有清楚的力度。他说:别动那个布娃娃,那是小欧的爸爸。 民警呆住了。而连城清楚地看到,小欧平静的目光,自他的头顶掠向墙上那张微黄的结婚照。 三天后,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小欧爸爸来拉小欧的手。小欧把自己的手缩回,轻轻说话:你是谁? 连城怔住了:原来,小欧,她什么都明白。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上学或是与更多人的接触。 她的心里澄明如镜,而一颗心,却薄脆如纸。 4 (巴巴爸爸说:“孩子们,你们都会长大”。是的,我们所有人都会长大。于是,我们铭记一些事,遗忘另一些事。) 19岁,连城在本市读大学二年级,小欧爸爸则为她请了家教学德语。 周末放假,连城常常跑到小欧的房子里,看书或是做一点莫名其妙的东西吃。彼时,连城家已经搬到城市的另一端,可是偏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促使他,还是要穿越一个城市,到小欧的房子里,哪怕只是坐坐。 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们各做各的事,彼此不说话,安静得只有时钟在滴答。 在小欧家的书柜里,一套连城买给小欧的《巴巴爸爸》连环画悄悄地默立,九年了,却不沾一星半点的灰尘。 那是一个有雨的周末,连城在小欧家里看当天的报纸,而小欧照例是听德语录音。中间小欧去了洗手间,突然就喊了很响亮的一声“呀”。连城吓了一跳,急忙冲到洗手间,门开了,脸色苍白的小欧,素色的裙子,还有,裙子上仓皇失措的红色花朵。 然后小欧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连城穿上外套跑出门,出门的时候忘了打伞。 几分钟后连城回来了,手里拎一个黑色袋子。他的身上是雨水,从发梢一点点淌下。他撕开一个柔软的白色包装袋,取出洁白柔软的一条。他手把手地教小欧如何第一次,用那种叫做“卫生棉”的东西。 那样柔软的白,碰触到小欧的皮肤,突然间,就使泪水汹涌涨潮。 小欧长大了,可是见证这一切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叫做应连城的男孩子。 5 (巴巴爸爸去沙漠,巴巴爸爸去火车站,巴巴爸爸照顾小孩子,巴巴爸爸剪羊毛……巴巴爸爸很粗心,他剪掉了巴巴鲍的毛——可是一切都会变好,尽管曾经有哭泣。) 22岁那年连城大学毕业,几乎没做更多的考虑就选择了留在本市工作,那年小欧18岁,同龄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在大学校园里开始烂漫的春天。 小欧这时候已经可以与人进行简单的交流,说话的时候偶尔会脸红。开始在连城的帮助下做一些德文笔译工作,也开始穿长及脚踝的裙子,打写字楼出来的时候,身后会有很多目光追随。 连城这时候也是公司里很受女同事欢迎的人,他温和、细心、彬彬有礼。其中最执着的是技术部那个叫anny的女孩子,总是从家里带好吃的小点心,小心翼翼放在连城桌上。 那年耶诞公司里举行化妆舞会,连城带小欧去参加。连城的装扮是面孔狰狞的野兽,小欧的却是白雪公主的清纯可爱。 到了会场,连城一点点教小欧跳舞,跳到小欧累了才和别的女孩子跳。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所有人摘下面具,坐在一边的小欧看到高高瘦瘦的连城一下子就成为舞池里最好看的男人。 这时候有人把窗户打开了,连城的黑色披风被风刮起,一下子就裹住了他对面娇小的舞伴。也是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站在连城对面的是一身中世纪少女打扮的anny——仿佛是美女与野兽的现代版! 在人们的起哄声中,连城轻轻吻在anny额头,那一刻,欢声雷动。 6 (善良的巴巴爸爸把被捉的动物送回非洲,善良的巴巴祖把落巢的小鸟送回了家,而善良的连城,他把小欧放在手心里疼。) 有人开始疯狂地追求小欧——是小欧父亲公司驻德国办事处的男孩子。他不嫌小欧闷,还会在下雨天里去为小欧买一包“蜜三刀”。他发稍上滴下的水,一滴滴,敲击出小欧心里柔柔的疼。于是小欧就会想起15岁那年那个雨天,那些盛开在裙子上的张皇失措的红色花朵,以及,连城手里柔软洁净的白。 小欧22岁了,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小欧爸爸要带她一起去德国生活。以后在那里,小欧会有自己的家。 连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买来一件又一件漂亮衣裳,都是长长短短的旗袍:棉布的、锦缎的、起花的……倾国倾城。连城始终知道小欧穿什么最好看,甚至知道每一年,小欧尺码的变化。小欧对于连城,似乎早已成为掌心里的一道纹路,有着清晰的走向与切肤的牵连。 7 (以后的以后,巴巴爸爸一家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和所有人一起欢笑,于是,一个地球,就成了一个温暖的家。) 后来,连城听说小欧在德国生活得很幸福。再后来,连城也有了女朋友,不是anny,而是一个更文静的女孩子,不多话,穿长及脚踝的裙子,笑容恬淡。 小欧有的时候会写信来,信里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庄严肃穆。连城把小欧的照片小心藏在书柜里一套《巴巴爸爸》连环画书里——他始终没有告诉小欧,他曾经买了一式两套《巴巴爸爸》,因为小欧喜欢的,连城都喜欢。 连城知道有一天自己会老去,知道有些回忆会永远尘封,知道与小欧的十六年改变了小欧的人生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连城不知道的是:小欧,那个有着粉色指甲和软软头发的女孩,如何在汉堡浓重的暮霭下翻着少年时的那些斑斓的图画,深深、深深地想念他。 对连城而言,小欧是十六年里一个粉红色单纯的梦想,是一生里永远不会张扬的温柔秘密;而对小欧而言,连城是十六年里一个刻在心里的名字,是梦里千百次微笑拥抱的爱人。 这样的爱,是融合着亲情、友情与爱情,与婚姻无关,却温柔地停靠在心底没有风的港湾。 而遥远的德国,那里是巴巴爸爸的故乡。 爱情像dv一样寂寞 1 大学毕业后我在故乡小城的海边开了一间电影bar,这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影吧,常来的人们喜欢叫我的英文名字:lingo。 刚开始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并不多,至少没有现在这样多。那个时候每到阳光很好的午后,我都会搬一张躺椅,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然后,在某一个傍晚,某个冥想的间隙里,我认识了正四处找兼职的伊可。那时候他还是一名中文系的大四学生,也是个喜欢电影的年轻人。 和我的敷衍不同,伊可是个天生的宣传家。他的海报,从大学校园贴到高档写字楼。而且每个月末,他都会亲自去北京采购新的片子。所以,那一季,伊可和我,我们挣了很多很多钱,也认识了很多很多朋友。 有的时候,比如阳光灿烂的上午,店里没有客人,伊可和我,就并肩坐在门口的树下。伊可就问:lingo姐,你是怎么想起要开间电影吧的呢? 我没有回答。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种你所无法形容的纯净,就像六月里你所见到的淡绿色的薄荷酒。 那天晚上,我拿出浅紫色的信笺给水颜写信。水颜是我少年时代最要好的女友,可是现在她生活在另一个国度。我说水颜我为什么要开“电影吧”的呢?你还记得我们少年时代的梦想么? 然后我把信小心翼翼地塞进航空信封,再小心翼翼地贴上五元四角邮票。 2 大概是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我、水颜、明晖,就是三个拆不散的伙伴。我们的家在前后如列兵一般伫立的三栋宿舍楼上。有事情的时候,我喊一声明晖,他的脑袋就会从对面那座楼的五楼伸出来。那时我们的父母都是一家化工厂的工人,我们后来读书的小学就叫“化工子弟小学”。 相比较而言,明晖的父亲因为是厂里一个会写点文章的人而显得与我们的父亲有所不同。他对明晖的期望是考大学,而且要考中国最好的大学。孩提时代所有孩子都会说自己的梦想是将来要做科学家,只有明晖不。他说:我要考北大。 小学三年级那年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的作文和明晖的作文同时成为了班里的范文。明晖的理想被当时因为文革而与大学失之交臂的班主任大加赞扬,而我的文章则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文采出众”。我说我的理想是将来开个电影院,能天天看电影。我说“我期待着那样的好天气里,我能和那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起呼吸。” 多么个性的句子!这可不是80年代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所能想出来的。 实际上我之所以有这个理想也是因为有一天,被父亲强制在家学习的明晖在得知我们都去看过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之后若有所失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天天都看上电影该多好? 那一年,我十岁,是班里一个成绩普通但是情感很丰富很细腻的女孩子。水颜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明晖是班长兼学习委员。 那个年代,我坚信明晖会实现他的理想。作为他的朋友,我为他骄傲。 3 情人节要到来的时候,海边的冬天变得寒冷,于是我开始蜷缩在店里和一些朋友聊电影。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伊可有很理性的思想。他的语言犀利,目光沉着。他喜欢说点希区柯克或者黑泽明,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白色的火焰——激动,却又冷静。 而我喜欢所有具有形式美感的作品,比如说镜头里大红大绿的彩、千回百转的音乐或者是长镜头里人物表情的变化。更多的时候,店里的男人们侧重讨论影片的思想性与内涵,而更多的女子却在议论镜头、灯光、色彩以及其它。 每到这个时候,温暖的店里都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让我一点点变得轻松,一点点地快乐起来。 就像那些南迁的鸟儿一样。 后来伊可给店里做定期宣传用的海报,血红的底色上是黑色的大字:如果爱情会留下寂寞,我宁愿抓住寂寞的手…… 他问我:lingo姐,你有过爱情么? 我用模糊的目光看他,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过的那场记忆,算是爱情么? 4 那年中考,明晖和水颜都考到省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只有我落榜。差1.5分,被调配到一所普通高中。 于是开始和水颜通信,也就知道了,明晖在新的学校里像疯了一样地学习,为了他的北大梦可以放弃一切。周末,我们一起去郊区玩,那里有一大片草地。春天的阳光里满是青草的芳香。 我们三个人一起躺在草地上,从树叶的缝隙中我捕捉着圆而亮的光斑。然后我扭头看明晖,他的脸上有很清晰的疲惫。 我们谁也不说话,任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和煦。 那年我们16岁。 5 伊可最近是越发地忙碌了。因为几个有闲又有钱的朋友提出要搞一部dv。近些日子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埋头讨论,伊可说他要拍的片子与爱情有关,反映的就是当代青年在恋爱前后的孤独状态。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抬头看他一眼:在一群人中间,他的表情很严肃。 dv的观众不是很多。我泼他冷水。 当然,dv就像爱情一样,不一定有很多人围观,甚至只有很少人赞同,但是最懂得的人可以品味出真正的价值。 dv怎么可能像爱情呢?! 那是因为你现在没有爱情。如果你有,你会相信。爱情需要的不是很多的观众,而是有真心人去获得共鸣。 我不说话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在3点30分。 四点的时候我穿上绒外套往门外走,向伊可打招呼。 我要出门去兜风!我大声喊。 伊可追出来:我送你。 我回头微笑着看他,我说:不用了,我一个人随便走走。 然后我一个人向郊区的方向走去。快黄昏的时候我在风里距绿色越来越近。那是一片广袤的绿,在城市的边缘。那里有红顶白墙的房子,在一片浅黄色的花朵中伫立。在蓝、绿、红、黄、白的构图中,你会以为那是康斯太布尔的画:透过你的眼睛,空气中有饱满的水分的变化。 每周总有一天,我会来这里。当我在这片绿色中走,伸手,依稀可以触摸到我的少年时代,还有那些相关的记忆。 6 高三的时候,我要上晚自习,而明晖和水颜的学校则免除了这样的苦差。后来水颜说,这就是重点高中的好处。 两节晚自习的课间有15分钟的休息时间,有的情侣会在400米一周的操场跑道上手牵手一圈圈地走。有时候明晖会来看我,我们也就肩并肩地绕圈走。 从来没有牵过手,一直到明晖离开我,我们都没有牵过手。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明晖和水颜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因为空间上的距离比较近。可是没有。 和明晖聊天,感觉很压抑很痛苦,但是我无法抗拒见他。明晖也只有在我面前可以倾诉他的郁闷他的烦恼,讲最近成绩下降了两个名次,或者是学校里的第一轮保送将要开始。明晖的家里空气很凝重,他的父亲常常像对待一个大人那样握着他的手说:儿子,你一定要考上北大。 明晖用那种他一贯的迷惑的眼神看我:这些年来我不知道除了考北大,人生还有什么别的目标?除了读书,人生还有什么别的乐趣?我甚至不知道我有什么爱好,或者是为什么要考北大? 他晃着我的肩:你说,我为什么要考北大? 我没有说话,我的目光沿他的发际走远,天上的星星很亮,月亮是上弦。 后来水颜也来了,她说我是多么喜欢明晖啊,可是他压力太大。他除了考北大什么都不想,也不做。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青草味道的忧伤。 我陪她坐在操场边高高的台阶上,我总是这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久后我才知道,也是那个春天,明晖放弃了浙江大学的保送。因为他是那样的固执,他说:我只要考北大。 7 伊可的镜头开始瞄准我。 我调咖啡,放碟片,在午后的阳光里冥想。 我穿着大圆下摆的裙子,赤脚,指甲上涂着色彩鲜艳的指甲油。 我的目光总有一点点的迷离,在颠簸的镜头中,伊可说这个样子比较真实。 然后镜头对准伊可,他开始喃喃自语,关于天气关于心情关于我们少年时代的梦想。后来说:电影是有意味的形式,可是为什么有很多有意味的东西反而都是寂寞的?就像爱情一样寂寞? 我愣住了,因为我依稀看到一颗如我一样寂寞的心。 然后我听到伊可说:lingo,我爱你。 8 高三的末节,很多人很奋力地读书。桌子上堆了很多课本和习题,不伸长脖子就看不到黑板,讲台上的老师也就好像是对着许多空座位在讲课。 很少见到明晖了,见他的时候也是在郊外的草地上。他总是说自己头痛,说里面有很多声音在吵。我很担忧,但是我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我已经通过了艺术学院的专业招生考试,只待一张说得过去的高考文化课成绩单,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去戏剧系报到。四门功课(不算数学)共计360分的分数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障碍可言。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去郊外的草地,那片绿在那个夏天,撼人心魄。 水颜很努力地学外语,因为她的理想是去外语学院学德语。从水颜的眼睛里我仍可看到她对明晖的情谊,但是她不再提起。 因为相对于几年后将要出国的水颜来说,这份爱情不是她所承受得起的。 有的爱情,注定是理想化而且不容易实现。 其实又不仅仅是爱情。 那年8月,天气燥热得很。我在家里吃冰镇西瓜的时候收到了导演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几天后,水颜的通知书也到了,她考取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德语系。 而明晖收到的,却是一所调剂后的二类大学的录取通知! 那个夏天,高考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因为那以后,水颜如愿以偿地出国。写信回来的时候不再提明晖,最多只是问他最近好不好。我在离家470公里外的城市里读书,课余时间里看画展听音乐会也和不同的男孩一起聊天喝咖啡。但是我依然没有忘记时常地去看明晖,并且目睹他从一个昔日目光充满迷惑的男孩变成今天有着硬硬的胡茬的所谓男人。 我指的是他的外形。 因为那个8月,明晖在收到通知书后,疯了。 9 伊可终于在盛夏里说了这句“我爱你”。可是在我的眼睛里,他看不到相等的回应。 那个下午,我带伊可去了我每周都会去的那片草地。带他去看那有红屋顶和白墙的房子。房子在草地中央,所有的房间窗户上都有粗粗的栏杆。 那就是明晖6年来居住的地方。在他最喜欢的蓝天下,草地上,红瓦白墙间,他的目光六年如一日的空洞。 一切都和六年前没有什么差别。 医生的回答也没有变:他没有什么好转,如果有任何变化,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六年了,我听这句话已经麻木。 伊可没有说话。只是在夕阳如血般照耀进来的时候,他把我拉到他的怀中。单调的空气里,我的泪水一串串滑落。 10 伊可走了。因为他大学毕业,说要到更远的地方走一走。 但是他说他会回来。因为他说:我要用我的行动证明,爱情虽然也会像dv一样寂寞,但是总有真心人会得到共鸣。我爱你,所以会等你。就像你明知道没有多少人赞同你的选择,却仍在等他一样。 虽然我并不十分相信伊可真的会等我一生,但是至少,在这个盛夏,当我再听到莫文蔚的歌,我会,在我的冥想中加入关于伊可的这一段记忆。 就这样,盛夏的傍晚,海边微凉的风里,有一种爱情,延续着,如dv一样寂寞。 也如dv一样真实而灿烂。 以仰望的姿态爱上你 1 史青看见雅如的时候眼前没来由地就一亮:她居然买件曼尼芬的睡衣,纱质的,令里面的风景烟波浩淼间起承转合般诱人。 吞口唾沫,他想他还不是那么饿虎扑食般的男人吧。他猜想,像雅如这样的女子,需要温柔悠长的碰触,不然不会开花。就好像他的女友夏苏,她永远温婉和煦地看人,目光柔和、水静无波。她永远是娇弱地,在史青怀抱里,抬头凝望他的眼睛,看到脸上嫣红般展开明媚笑容。 她甚至都不肯,为他调换一个位置。 大学时代,没有哪个男生不看□。史青也看。看《本能》的时候,莎朗·斯通骑跨在男人身上的镜头令男生寝室里群情激昂。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在史青的小腹之间,好受而又不好受地鼓胀。 这么多年,那个镜头,一直在史青记忆深处,摇曳生姿。 直到他看见夏苏,美丽高贵的夏苏,在他最艰难时候患难与共的夏苏,说好过了年就结婚的夏苏,那些看似已经被淡忘的记忆,依然没有消失。 那么今夜,站在史青对面的雅如,可与夏苏类似? 原来,所谓性幻想,最诱人的地方不在于“性”,而在于“幻想”——既然是幻想,那就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对象,一律攻城略地。 2 史青认识段雅如,是桩巧合。 银行借贷,本来总有些款项是死帐。就是你明知道借出去可能血本无归,可是有些非借不可。商人做生意,讲究的是盈利,可是有些利无法赢得。 仅仅因为,最初,总有些死帐,看不出死的迹象。 比如段雅如的“锦绣织坊”,生产一应针织制品、床上用品,贷款400万要投资新生产线。可是很遗憾,投资失误,目前原有的基本运营仍在继续,但新生产线基本作废。史青负责收这样破烂的尾巴,去之前把上司祖宗十八代都骂遍。 可是见到段雅如的瞬间,史青愣在原地,突然间感谢上司的安排。 段雅如的美,绝对不是女友夏苏的温婉,而是,带点张扬与手腕,精明利落的美。 男人永远是好色的,他们的心就像他们的胃,不能只吃一样粮食。只不过有些男人吃惯了也就只认一种粮食,而史青,对不起,他的味蕾耐力不足。 就这样,有些帐,轻巧谈到床上。 史青永远记得,当他仰头,一张生动俊俏的脸,还有凌乱秀丽的发,在他脸孔上方,水静河飞。 3 回家的时候夏苏还在等他。他内心里突然就有点愧疚。卧室里,昏黄灯光下,他搂紧夏苏丰满紧致的躯体,无法不想以前。 以前,他不过是个财政学院毕业两年的本科生,分到银行之初,没有房子。他和夏苏的第一次是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就是那种“团结户”,二手老旧的两室一厅房子里,两个卧室被两个单身汉各据一间,厕所厨房客厅共用。老式房子墙厚,隔音效果还算好。只是第一次,夏苏疼到咬紧嘴唇,咬出淤血的紫,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时候,他是心疼的。 再后来,另一个人买了房子搬出去,这片小天地才成了两个人的家。夜晚,最噬骨般激情的时刻,夏苏却落下后遗症,再不发出半点声响。默默隐忍,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她闭上眼的瞬间,颊上如桃花的红。一滴汗,沿鬓角轻轻滑落。 一直的一直,夏苏永远喜欢躲在史青的怀抱里,紧紧搂住他的颈与肩,不松手。不是没有尝试过其它的步骤,然而她永远是不适应。她会急促地说话,好像丢失了童年的玩具。她说:青,青,你让我抱紧你,我怎么看不到你? 他无法站在她身后,那令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无法让她俯视他,因为她说抱不紧。她是个需要温暖的小女人,她惟恐松一下手、转一下眼就弄丢了他。她给他生活上的极大自由与任意空间,只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史青终于还是从了她。 4 只是,段雅如满足了史青对于爱与性最初的幻想。 段雅如的房间,那样铺天盖地的橘黄,明媚如阳光般金灿灿的触角。史青想不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不把卧室弄成大红?他以为对段雅如,只有“激情”或是“野性”才解释得通。 他以为这不过是交易:400万的欠帐,他已替她拖延。可她,还是贪恋他。 他不知道段雅如给闺中密友打电话,这样讲:我想我爱上史青了。我从来不知道,有一种男人,他们结婚这么久,却还是像充满期待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他给我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史青若是听到了,心里会怎么想? 5 周末史青去应酬,和客户老常、赵员外等几个人去吃烧烤。赵员外身边还带了个小姑娘,并不妖娆,年纪轻得很,直盯着几个人东看西看。中间突然插句嘴,让几个大老爷们笑翻了天。因为她看着烤羊鞭说:哎,现在流行吃烤小蛇? 史青没笑,只是心里蓦地一牵,多年前,他的夏苏也是懵懂着天真的眼神对他说:哎,那是什么?怎么有人吃烤蚯蚓? 他的夏苏,单纯到当史青是整个世界,离开他,她会有太多事情需要铭记需要懂,太累。夏苏不是个喜欢累自己的人。 晚上回家,缠绵依偎的时候,史青还是在想:或许,她认准这样一种姿势,仅仅只是怕累?可是这种事,过程的兴奋与结束后的累,哪一样逃得掉? 他终于留恋起段雅如的家,200平米橘黄色大居室的房子。像电影《情人》里的少男少女,拥抱、亲吻、结合,自此岸及彼岸,也不过20x10的距离。 却是叫做荡气回肠。 6 史青终于还是承认,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也从来不觉得当柳下惠有什么好。渐渐出入雅如的房子如自己家,晚上摸黑都能找到洗手间的电灯开关,而夏苏还真的以为他在外地出差。 凭良心说,史青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好男人,好的职业好的脾气好的气度,他需要一个像夏苏一样高贵的女人站在自己身边,更何况他爱她。 这是个没有任何社会学家能解释得了的命题: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真的爱两个女人? 史青想,对于这个问题,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个女人,身上都有绝对的优点与致命的缺陷,大到无法弥补的时候,只能两个半圆来凑成一个整圆。偏巧,史青又是个完美主义的男人。 而雅如,她是一个不需要依附男人的女人。史青喜欢雅如,是因为她让他感觉到爱的姿态如此完美,而又从不拖泥带水。到了段雅如这样的身份,已经不需要借助男人来发光,甚至还会拒绝这样繁冗的光亮。 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就是满足你爱的需要,但又不屑于讨索回报。 7 段雅如对于史青的爱,以360度的角度,环绕包围。 史青喜欢新鲜的姿态,像所有男人一样,在不断的变化中求发展。他只是不知道,段雅如不要他的婚姻不要他的承诺只是因为她自信。 她绝对想不到他要结婚,而且还是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结婚。 如果知道了,会怎样? 见面的那天,是在婚纱店巨大的玻璃窗后。史青正在陪夏苏挑选婚纱,一抬头,看见窗外女子冷若冰霜的脸。 终于还是面对面。 夏苏只一转头,看得见史青惊愕、心虚、担忧的表情,还有段雅如怨愤、骄傲、不甘的神态,何其聪明的女子,顷刻便明白了一切。 夏苏不是个多话的人,甚至回去的路上都没有多问一句话。然而这最可怕,你可以纠正一个人的言语,却无法干涉她的内心。 然后,夏苏消失了。 8 史青找遍了夏苏的工作单位,她喜欢去的所有地方,没有音信。 夜晚,闻着带有夏苏体香的被子,突然间,史青感到心疼。 就是那种揪心扯肺的疼,自躯体深处涌出,无法遏制。 终于知道,他还是爱夏苏的,这个女人,这么多年来给他的,何止一段爱?而根本就是一个家,一个亲人的位置。 她从来都要看紧他的眼睛,无非只是要一个他泰山压顶的王者气概,她当他是天,是整个世界。可恨他,竟然不明白。 而所谓对段雅如的爱,原来也只不过是让自己的不忠得以冠冕堂皇安慰自己的理由。 突然想要和段雅如说一声“分手”。那么辛苦,拖着疲惫的自己爬到段雅如四楼的家门口,按门铃,却没有人开门。良久,看见地上落张小纸,上书:此屋出租。 干净、利落的段雅如,以无数姿态占有他的段雅如,消失得干干净净。 史青苦笑了:红玫瑰与白玫瑰,自己一个都拥有不了,却还要一生一世,觉得欠了她们。 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爱,而不是爱的姿态。 只要有爱,何种姿态不是碧海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