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序章 霜之哀伤 八年前。 缩在那间垂着厚厚窗帘的阴暗房间的阴暗角落,他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在他脸上疯狂纵横的泪水,拼命祈祷。 “拜托。求你。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都是我在做梦,一个噩梦……请你让我赶快醒来,让我摆脱这个噩梦……求你了……” 可是显然,无论他在向谁企求,那个主宰生死与命运的家伙都不曾理睬这位十三岁的小男孩。 虽然试图封闭住的心灵,让自己不去关心外面的一切,然而房间中央,那个头顶微秃、穿着黑色西服的律师的低沉声音却还是一声声撞入他的耳膜。 “……根据遗嘱,凌汉杰董事长与夫人的所有财产都遗留给他们唯一的儿子,凌恩宇。然而,因为恩宇尚未成年,所以,凌氏集团包括凌耀百货公司、凌氏房地产和酒店管理公司等等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以及凌汉杰先生和夫人名下的所有存款和房产,都暂时由凌恩宇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叔叔凌汉利先生代为管理。直到恩宇年满二十五岁……” 尽管地处四季如夏的热带,尽管低气压和快要来临的热带风暴让周围的空气潮湿而又闷热,可是,他还是觉得冷。这股寒意渐渐从皮肤侵入到他的骨髓,让他开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恩宇。” 一只温暖的大手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倔强地不肯抬头。 凌汉利用力抬起侄子的下巴,痛惜地看着那双哀伤却又倔强的深灰色眼眸。 他从身边穿着黑色套装的妻子伸来的手中拿过手帕,试图擦去恩宇脸上的泪水。“不要哭。” 男孩的反应使在场的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我才没有哭!”凌恩宇愤怒地叫道,他夺过叔叔的手帕,狠狠摔在地上,“我不会哭的!这都是在做梦!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猛然转过身,他一把推开会议室紧闭的橡木大门,沿着走廊向外冲去。 他一路疯狂地跑着,跑过碧蓝的花园泳池,跑过如同高尔夫球场般美丽的草地,跑过洁白细腻的沙滩。 直到穿着球鞋的双脚浸在了涨潮的海水中,他才停了下来。 在他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原本蔚蓝的海水此刻泛起了铅灰色,波涛汹涌的海浪吐着白色的泡沫重重拍击着岸边的沙滩和岩石。灰黑色的乌云带着浓浓的不祥气息低低地笼罩住了海面上的天空——就如同他内心的*一般,一场罕见的风暴即将席卷这个美丽的热带岛屿。 一反往日游览胜地的热闹场面,此刻的海边除了他和一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遮阳伞之外,再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没有律师低沉烦人的声音,没有叔叔同情的大手,也没有所谓的亲朋好友的怜悯好奇的目光,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三天来的第一次,凌恩宇允许自己放开嗓门痛哭失声。 这当然不是做梦。 尽管一再地祈祷,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清楚得很——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是真的失去了老爸老妈,失去了那个会吼他、骂他、罚他关在房里不练好琴不许出门,而更多的时候会大笑着陪他打棒球,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骑单车、滑旱冰的男人,也失去了那个喜欢唠叨、喜欢肉麻地搂他亲他、喜欢亲自下厨做很多难吃的菜并逼着他吃下去的女人……他同时失去的,是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两个人。 狂风带走了他通彻心扉的哭声,雨水淋湿了他早已湿透的脸庞。 海水在脚下越涨越高,已经快要淹没他的膝盖了。 看着白沫一遍又一遍地冲过来吞噬他的双腿,他忽然有种冲动——不如就站在这儿吧,任惊涛骇浪把他吞没,这样的话,他就不会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样的话,或许在天堂或地狱的某个地方,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圆了…… “……好惨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随着风声传入他的耳朵——他说的是夹杂着泰国口音的英语。 凌恩宇转过身。 两个度假村的工作人员正匆匆地收起沙滩上的遮阳伞。在狂风骤雨中工作的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海中的那个小小身影。 “是啊!”另一个人说道。他是华裔——在这家凌氏集团管理的度假村中,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华裔员工,“谁能想得到呢!就这么短短的一个下午,董事长和夫人就……” 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声。 恩宇倏地转回头,让自己再度面向大海——他再也不要听到这种同情的声音,这种惋惜的叹息了,要是再听到一句,他也许会疯掉的…… “有一件事……”泰国人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大风还是把他们的对话传送了过来,”我只和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华裔员工好奇了起来。 “那艘船,也就是出事的那艘……”泰国人欲言又止。 凌恩宇感觉一道寒意顺着浸在海水中的冰冷双腿蔓延了上来——那个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怎么啦?”另外那个人催问道。 “那艘船一直是我负责的。出事的那天上午,我才刚刚彻底检查过一遍。船的状况一切良好。” “怎么会?!当他们捞起那艘船的时候,不是都说在船底发现了一个渗水的破洞吗?” “问题就在这儿。”泰国员工的声音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有些模糊不清,“那个洞是后来才有的……” 呆呆地伫立在海中,直到海风凌厉地扫过他的脸庞,直到海水已经快要淹到他的腰部了,凌恩宇这才浑身冰冷僵硬地领悟过来。 那个洞是后来才有的。 他开始慢慢地后退,一步一步地把自己从惊涛骇浪中拯救出来。 从汹涌的海中退到安全的海边岩石上的这几分钟时间内,他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悲伤转为了愤怒,哀痛变成了仇恨。 那个洞是后来才有的。 站在陡峭嶙峋的黑色岩石上面,凌恩宇俯瞰着脚下愤怒咆哮的海水。 风暴在这一刻达到顶点。狂风携带着暴雨呼啸而过,从远处奔腾而来的黑色海水怒吼着在岸边拍出几米高的浪花。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愤怒地颤抖。 抬起头,让冰冷的雨水打在自己脸颊上,让狂风吹起自己头发的同时,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做出了决定—— 他要尽快长大。 他要迅速建立自己的王国。 他要……追查出谋害他父母的凶手。 第一章 形之镜像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该死的凌耀大厦中该死的盥洗室里的那面该死的镜子…… 当她从洗手池上抬起头时,宣可怡那双因为没戴眼镜而有些模糊的眼睛在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的,竟然是两张属于自己的面孔。 十来年的五百度近视眼经验告诉她,这绝对不是因为眼睛散光的缘故。 摸索到水池边的眼镜,匆忙戴上,可怡再度看向镜子。 这一次,镜子中的那两张脸总算有些不同了。当然,最大的不同在于,一张脸上横着一副硕大的老气兼土气的黑框眼镜,而另一张脸上,除了一抹震惊和不敢置信的表情外,什么也没有。 嗯……这么说好像并不完全准确。 其实,只要仔细审视一番之后,还是可以找出这两张脸更多的不同之处的。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太礼貌,可怡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地瞄向镜子中的另外那张脸——反正那张脸的主人也毫无顾忌地一径瞪视着她,甚至还惊讶地张大了嘴。 其实……在默默观察了一分钟之后,可怡终于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像啦。事实上,站在身边的那个女孩和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虽然两个人的五官轮廓看似差不多,可是,身边那个女孩的眉毛比她整齐修长多了,眼睫毛也更浓密纤长,嘴唇的形状更清晰完美,还有,她嘴巴右上方的那颗痣——可怡回忆着自己无聊时翻过的那些面相书籍——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处在这个位置的那个小黑点应该是颗再标准不过的桃花痣吧。 所以,宣可怡叹了口气,关上水笼头,她和身边这个陌生女孩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她脸上那副难看的眼镜,而是人家根本就是一个颠倒众生、命犯桃花的大美女,至于她……全世界所有埋头苦读,除了猛k书本外毫无生活乐趣的书呆子大概都和她长得差不多吧。 在烘干机前甩干双手,可怡再度瞄了仍旧站在镜子前的那个陌生女孩一眼——她还在瞪着她,嘴巴也依然惊讶地张着,在她面前的水池中,水笼头正泊泊地流出白花花的自来水。 生平第n次地,宣可怡屈服于自己的八婆冲动。 “不好意思,你不用水了吧?”不等对方回答,可怡已经快手快脚地替她关上了笼头,“虽然我们生存的这个地球上百分之八十都是水,但真正可供人类使用和饮用的水却少得可怜,所以对于每一滴水,我们都要报着感恩和珍惜的心情。更别说水费现在已经越来越贵了,没必要这么白白浪费……” 陌生女孩脸上震惊的表情有增无减,嘴巴也越张越大。 可怡总算及时想起这是女厕所,而不是她曾经实习过的小学教室。收住自己的说教,她有些抱歉地向那个女孩微笑了一下,转头向门口走去。 “喂!” 当她正要推门而出的时候,一个略带沙哑的甜美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过来一下。” 镜子前的那个陌生女孩说道。她的下巴总算合上了,脸上的惊讶也被一贯的自信高傲所取代。 “我吗?”可怡有些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女孩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显然早就习惯了动动手指头就有人飞奔而来的待遇。 可怡转过身。 “我叫郭宝儿。”陌生女孩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可怡,“你叫什么名字?” 在她的目光中,可怡不由自主地意识到了自己这一身穿了几年的棉t恤、破牛仔裤和郭宝儿身上显然出自名家设计的连衣裙之间巨大的差异。 “宣可怡,宣判的宣,可怕的可,立刀旁加个台的怡。” 郭宝儿点点头。“大学生?” “研究生一年级。” “所以你……”宝儿推算着,“二十二岁了?” “十九。”可怡笑了笑,“中学的时候跳了几级。” 宝儿扬起一道精致漂亮的眉毛。 “原来你还是个天才。”她淡淡说道,“既然还是个学生,你到凌耀公司这边来做什么?” 警察审问嫌疑犯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可怡微微抬起下巴,扶了扶眼镜。“私事。” 宝儿显然不打算放过她。 “今天下午,凌耀有一场暑期兼职销售人员的面试。你不会是来参加面试的吧?” 可怡皱起眉头。十分钟前刚刚经历过的那次面试对于学业上向来一帆风顺的她来说,简直是一场耻辱——更别说她原本还指望用兼职销售打工赚来的钱付下个学期的学费了。 “我敢说,你一定是落选了。”宝儿带笑的目光扫过她乱蓬蓬地在脑后编起来的头发、足以遮住三分之二脸庞的眼镜和横穿过整个身子的老式大黑包,“那个行销策划部总监看到你的时候一定吓了一跳吧?” 事实上,吓一跳还不足以形容那个白痴——可怡愤愤地咬住了嘴唇——他差点落荒而逃。直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那个反应奇慢无比的笨蛋才明白过来,这是他的办公室,除此之外,他更有把看不入眼的人“请”出去的权利。 讽刺又可笑的是,在看到那个以貌取人的蠢货的第一眼时,可怡还差点因为他是她平生仅见最耀眼的男孩而流下口水。 事实再度证明了她曾经在某份科学杂志上看到过的研究结论:外表的美丑和智商的高低通常是成反比的。 不过,这套理论用在眼前这个名叫宝儿的女孩身上似乎并不恰当。直到目前为止,她的表现还是蛮精明的,逻辑推理的水平看来也不差。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宣可怡的思绪。 环顾了空空荡荡的卫生间一圈后,可怡的视线落回到镜子前那个一秒钟前才刚被她判断为还算聪明的女孩身上。 宝儿一脸哀伤地抬起头。 “我的指甲!我今天早上才在美容沙龙里做好的法式水晶指甲竟然断了一根!”她伸出五根手指,对可怡展示着她看上去依然漂亮完美的右手,“烦死了!这下我得回去补指甲了,不然晚上准会被她们笑死!” 她是在说中国话吗? 可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因为一根指甲断了就会被人笑死?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白痴行销部总监看到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法式水晶指甲”的她时没有当场昏死过去,应该还算是蛮给她面子的。 这些人…… 这个“水晶指甲小姐”和刚才的那个总监,他们到底是从银河系的哪颗星球上下来的? 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指甲,宝儿一边透过长长的眼睫毛再度偷偷打量那个宣可怡。 刚才还真是吓了她一跳呢!——蓦然抬头时,在镜子里突然看见另外一张和自己一样的面孔,这种刺激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谁想得到呢?! 这个看上去丑丑土土又严肃得要命的女生,脱掉眼镜后脸上的五官竟然和她长得差不太多呢!老天,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是她戴着副大眼镜,背着这么一个恐怖的大包包,再加上几天没梳的乱发的话……她活脱脱就是另外一个宣可怡了? 浑身颤抖了一下,宝儿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抛开那幅可怕的画面。 不过慢着…… 眯起妩媚的双眼,让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的灵感渐渐成形。 如果让可怡打扮成她的模样,而她化身为宣可怡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咳、咳……” 宣可怡清了清喉咙。 这个声音让宝儿想起了她的中学班主任。每次上班会课时,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老师都会在长篇大论前咳嗽两声。 “我赶着去打工,就不陪你多聊了。”可怡礼貌地向她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郭……呃,郭宝儿!” 虽然眼下她跟朋友间道别比较时髦的做法是拥抱,宝儿还是握住了可怡的手。“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知道你很忙,不过,我还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宝儿微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瞬间点亮了这间小小的卫生间。 “你想不想变成……我?” ……………………………………………………………………………………………… ——如果她是郭宝儿的话,每天过的将是怎样的人生呢? 面对桌上由炒青菜、炖土豆和豆腐汤这亘古不变的两菜一汤所组成的晚餐,宣可怡叹了口气——宝儿虽然不至于每餐吃的都是鱼翅燕窝,至少她的食物总能做到荤素搭配吧? 光凭这一点,她就有些开始后悔下午对宝儿那个荒谬提议的严词拒绝了。 “爸,昨天我还在豆腐汤里找到一点肉末星子,”可怡抱怨起来,“今天怎么索性变成清汤啦?” 宣启松一口干掉了杯中的二锅头。“马戏团已经有两个月都没接到演出合约了,菜又涨价了,”他又为自己倒上了一杯,“你以为养活你们这两个白吃白住的家伙容易啊?!” “可是,”可怡低声嘟囔,“我昨天不是才把这个月打工的钱交给你吗?” “你那些钱连付房租都不够!水费、电费、煤气费……这些我还都不知道用什么来交呢!”又一杯酒下肚,老爸的脸色开始泛红,“偏偏还要养你们这两个不中用的家伙!一个只知道读书,拿了本科文凭还不够,还要一级级继续往上读,把我的棺材本都砸在学费上也就算了,等你读完博士后出来,看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真是赔钱陪到家了!还有你……”他转过头,把炮火攻击的目标对准桌子另一头的宣澈,“你妹妹还知道要读书,你倒好,既不念书又不工作,二十几岁的大男人了,死乞白赖地成天赖在家里游手好闲,饭量还大到三个男人加起来都赶不上,像你这种败家子倒还真是少见啊!” “爸!” 可怡低喊一声,瞄了餐桌旁面无表情的老哥一眼。 “爸什么爸?”宣启松的嗓门大了起来——他今晚的演讲才刚刚开始呢,“我有说错吗?我养了你们两个二十多年,你们哪个让我少操点心了?哪个帮我分担过一点家里的重担了?养条狗还知道主人回家要摇两下尾巴呢!你们呢?一副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白吃白喝的样子。要是让你们妈看到她拼死拼活生下来的竟是这种东西,她非……” “我吃饱了。” 宣澈淡淡地打断了老爸每天例行的晚餐训话,推开饭碗,起身向门外走去。 “哈!”宣启松的大嗓门不依不饶地跟在他的身后,“才说了你两句就想摆张臭脸给我看?!有种的话你出去就别进来了!也省了我每天煮十多斤的米来喂你那个大胃口……” 房门砰然合上的声音,再度打断了他。 “哼!没出息的家伙!”宣启松余怒未熄地兀自喃喃说道,再次为自己倒满酒后,燃着怒火的目光转过来扫了宣可怡一眼,“哪!今天我收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啪”的一声拍在了可怡面前的餐桌上,“你自己看看该怎么办吧?!” 看着眼前那封红底黑字、从她所在的师范大学教务处发来的信函,再一次地,可怡有些后悔自己下午竟然会白白放弃那么好的一个赚钱机会——虽然那份工作实在是有些荒唐又匪夷所思,可是,郭宝儿提出的惊人报酬却足以支付眼前这张信函上列出的数字了。 “唉……”三杯酒下肚,宣启松已经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辛辛苦苦拉扯了你们兄妹长这么大,本来以为可以养儿防老,没想到,却是养了两个讨债鬼……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要钱,要学费,要吃好的穿好的……你们还不如直接要了我这条老命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他的脑袋一垂,在撞翻一边的二锅头酒瓶后,直接砸在了桌上。震耳的呼噜声也随之响起。 这原本是一副颇为滑稽的场面,可是,在宣可怡的唇边掀起的,却是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全家人曾经殷殷期待的温暖的晚餐时间,逐渐演变成了每天的噩梦时分。 小的时候,她曾以为这一切都是贫穷导致的。可是现在,身为心理学二年级的硕士研究生,她知道,笼罩全家的这一层厚厚的悲伤和愤怒跟贫穷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好吧,她勉强承认,或许还是有些关系的,如果家里有点钱能让她吃得好一些,体内能有更多的脂肪转化为能量的话,也许,她就有勇气和力气去跟父亲讲讲道理了。虽然也许还不能像专业的心理咨询师那样直接触及到他心中的伤口,但至少,她能试着让老爸控制住自己愤怒自责的情绪,从接纳自我开始,然后慢慢接纳她和哥哥。 把爸爸扶到一边的床上睡下,收拾满桌的狼籍,洗好碗,整理完小小的料理台,宣可怡在厨房擦手巾上擦干手,转身走向门外。 和往常一样,宣澈并没有走远。 可怡来到了院子中那个简陋的木制秋千架前,默默地在哥哥身边坐下,踮起脚尖踢着脚下的鹅卵石,让秋千轻轻摇荡起来。 初夏的微风拂面而来,带来玫瑰和夜来香的味道。 虽然家境贫寒,虽然容纳他们一家三口的这片屋檐不过是租来的两间老式洋房底楼二十几平米的小屋,可是,可怡和哥哥还是想尽办法让这方小小的天地变得更美好一些。 宣澈亲手制作了所有的家具,外加花园里的这座秋千。可怡则负责缝制所有的窗帘、桌布,此外,满院桂树、夜来香和玫瑰也是她的杰作。 此刻,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 静静地坐在星空下的玫瑰园中,可怡深吸一口带着清新花香的空气。当被玫瑰花香包围的时候,闭上眼,她总会有种妈妈依然还在身边的感觉——妈妈的身上总是有股玫瑰的香味,当她在厨房忙碌时,也总不忘对缠在脚边的可怡投下一个温暖的微笑:“妈妈在做你最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哦!不过现在不能吃,要等到晚饭的时候和爸爸哥哥一起吃,知道吗?” 可怡强迫自己睁开眼。 没有用的,即使再留恋再不舍也还是没有用的。 虽然偶尔在人群中闻到玫瑰的香味总会转身寻找,虽然有时半夜里还是会哭着醒来,可是,随着时光流逝,她终于慢慢接受了妈妈已经不在,而生活却还是要继续下去的事实。 很早她就明白了——如今,唯一能取代妈妈照顾爸爸和哥哥的人,只有她了。 “夏天就快到了。”可怡找出话题来打破沉默。 “是啊。”宣澈有些嘲讽地微微一笑,“又到了宣家能干的女儿出门打工养家糊口,而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哥哥成天玩乐的时间了。” 宣可怡皱起眉头。“哥!你再这么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宣澈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眸搜索着妹妹的脸庞。 “真生气了?” 她别过脑袋。 “好了,别生气了!”宣澈把右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有礼物要送给你。” 可怡低下头,不让哥哥看到自己的笑容,视线却忍不住偷偷溜到他空无一物的手上。 星光下,那只修长优美的手轻轻一抖,瞬间,一朵灿烂绽放的黄色夜来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哼,我还以为有什么新花样呢,又是老一套!”话虽这么说,可怡却依然珍惜地接过那枝鲜花。“哥……”她闻着手中的花香,沉默片刻,终于再度开口,“爸爸刚才的话,你别介意。他那么说,其实,伤得最重的人还是他自己。他只是太难过,太无奈又太自责了,所以才会借酒浇愁,然后把愤怒发泄在我们身上。” 宣澈没有说话,抬头凝望繁星满天的夜幕。 “他背负了太多的重担,却又找不到出口。所以,我们便成为了他最近又最容易的发泄目标。我相信爸爸在世界上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我们了,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所以只能……” “相信我,”他淡淡地打断了她,“就算哪天他用一门火箭炮把我给轰了,我也不会介意的。我明白老头子的心情——即使没有你的三流心理分析。” 可怡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恼火地迅速抬起头来。 “三流心理分析?!” 宣澈微笑了起来,揉了揉妹妹早已蓬乱不堪的头发。 “好了,不跟你瞎掰了,我今晚还有一场演出。”他站了起来,木制秋千因为他的离开而摇晃了起来,“对了,”他停下脚步,浓黑英挺的双眉微微皱起,“老爸下午在看的那封信,是不是你们学校寄来的?” 现在她最不要想起的就是这件事。 “是。” “是下个学期的学费缴纳通知?” “嗯。”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 “我本来想为你的学费存笔钱的,可是,今天下午巷子口杂货铺的老板娘堵住我,说老头子欠了她几百块的酒钱,所以这个月团里给我的钱我就全交给她了。”他把手插进裤袋中,“你们交学费的截至日期是什么时候?” “爸爸还欠了杂货铺的钱?”可怡的头开始痛了起来,这是今晚第三次,她再度不由自主地想起下午郭宝儿的提议。 “你们学费交到什么时候?”没有理睬她的提问,宣澈再次问道。 “这个月月底。”她急急地说道,“哥,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来……” “我会想办法的。”他简单地说道,转身穿过院子前方蔷薇缠绕的栏栅木门,走出了她的视线。 即使老哥已经走远了,因为他的离去而晃动不已的秋千却还在微微摇晃着。 可怡摘下眼镜,用身上的棉布t恤简单地擦了擦镜片后,架回到了鼻梁上。虽然视野不再因为镜片而模糊,眼前的夜色也比刚才清晰美丽了很多,可是依然没用,她暗自叹了口气,她的心情还是一样的糟糕。 老爸的酗酒,哥哥的我行我素,高额的学费,依然没有着落的水、电、煤气费,还有杂货铺的赊账单……生活的重担实际而又鲜明地摆在了她的面前。虽然她早就习惯了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开始计划每一分钱的流动方向的生活,可是有的时候,她也会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身边别的女孩——她们的十九岁过得比她简单快乐多了,至少,她们闲暇的时候不必辛苦地打工,而是可以去逛街,看电影,悠闲地在冷饮店里一边吃冰激淋一边消磨掉大半天的时光,然后,在夜幕降临时为朋友的生日派对而精心打扮…… 当然,可怡骄傲地抬起了下巴,她才不会真的羡慕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可是,她是真的希望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让她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譬如读些喜欢的书籍,参加几场感兴趣的讲座,听一听她最爱的小提琴演奏会,或者到社区去当义工,帮助他们一起开办一个类似单亲家庭儿童互助会这样的协会……好吧,她对自己承认,最后一条并不仅仅是“想做的事情”那么简单。成立“单亲家庭儿童互助会”早已成为她的梦想和攻读心理学硕士学位的最大动力,可问题也就在这里——她要用什么来缴纳剩下的两个学年的学费? 没错,她是每年都有拿到奖学金。那笔钱通常都是右手才刚收到,还没捂热,左手便已经拿出去支付拖欠的房租了。她也有固定的打工收入,家里的日常开销通常都靠它了。有时,哥哥会偷偷塞给她一些魔术团千年难得一发的奖金让她去买些女生喜欢的时髦衣服,对于这笔钱,她则有她的专项支出——要知道国外那些原版的专业心理书籍可都是奇贵无比的,就算是整本书借过来复印,那也是一大笔开销哦!发现那些钱最终的用途之后,宣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他一贯的冷酷模样摇了摇头。此后,若是再有外快的话,他会直接给她买件毛衣或是裙子,在外包装上贴张纸条,然后写上——“送给书呆子”。 书呆子。 老哥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叫她的人。早在中学时代,班里的男生就已经给她取了这么个外号。她比所有人的年龄都小,智商却比所有人都高,这让她成为了同学眼里的怪胎。更别说她还有手不释卷的习惯,和一旦开始说教便会一改平常羞涩胆小的模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毛病——事实上,“书呆子”还是她曾经有过的绰号里比较好听的一个。 她并不以有这样的绰号为耻。相反,她宁可自己是个“书呆子”,也不愿成为“花痴”或是“辣妹”。或许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她是有点“假清高”,可是,她就是无法容忍脚趾甲颜色重要过08年奥运会的“绣花枕头一包草”型人物。 所以今天下午,她竟然能够和郭宝儿展开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对话,这对她来说,可以说是平生绝无仅有的事——即使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出,宝儿绝对是“绣花枕头”那一类里的翘楚。可是…… 宣可怡微微皱起眉头——这个郭宝儿有些不太一样。她虽然美丽多过智慧,可是与此同时,在她身上却有些别的东西吸引住了她。 踢着脚下铺了鹅卵石的地面,可怡让秋千荡漾起来。晚风拂过她随便扎成一把的蓬乱长发,几缕卷曲的发丝不听话地遮在了她的眼前。 她不耐烦地挥去头发。虽然明知那是个荒唐透顶的提议,可是,这却已经是今晚的第n次了,可怡再度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宝儿在说出那句话时的明媚笑容,和藏在笑容背后的紧张表情…… “你想不想变成……我?” 这次轮到可怡张大了嘴巴。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郭宝儿换了种说法。 “你不觉得这会很好玩吗?”宝儿笑着说道,“既然我们长得这么像,为什么不你扮成我,而我假装自己是你呢?等我那票死党发现和她们在一起逛街做美容的,不是郭宝儿时,一定会尖叫上半个小时的!” “与此同时,我的人格心理学一定会因为考试零分而被当掉的。”宣可怡喃喃道。 “什么?”宝儿有些困惑地皱起了漂亮的眉毛。 “我是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玩。”可怡对这个提议一笑置之,“我不喜欢逛街,也从来都不做什么美容。此外,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喜欢我的生活。” “噢,那可不一定!”“水晶指甲小姐”热切地说道,“我一向都很好奇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可怡没有心思再扯下去了——很明显,宝儿和她的共同语言并不多。 她再次向门口走去。“和你聊天很开心,不过我真的得……” “5000块!” 郭宝儿冲口而出。“如果你肯扮成我的话,我给你5000块!”她依然微笑着,可是,在那抹灿烂的笑容背后却隐隐有着冲动和不安,“只要一个月的时间就好!事实上,你甚至根本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穿我的衣服,住我的屋子,再顺便应付一下我身边的那些人就可以了!我知道你需要钱,不然你也不会来面试凌耀的卖场推销员这种又苦又累的工作。至于薪水,我相信,我提供的应该也远远高出凌耀几倍了吧!”她的口气中有种不自觉的富家女的气派,“怎么样,你同意吗?” 可怡转过身,站稳脚跟。 “我或许是需要钱,但是,我还没有需要到要把自己从‘乞丐’扮演成‘公主’来娱乐别人。抱歉,”她扶正了黑框眼镜,“我从来都不喜欢不好笑的笑话,更不喜欢自己成为这种笑话的主角。” “这不是笑话。”宝儿急忙说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透过厚厚的镜片,可怡直视着眼前那个被名牌包裹着的亮丽女孩,“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需要演这么一出戏,我都不想奉陪。我很满意做我自己,我不想成为,或是假装自己成为任何别的人。”更何况是变成像你这样的“水晶指甲小姐”。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宝儿困惑而又焦躁地说道,显然,在她予取予求的富家女生涯中很少有人会对她说个“不”字,“想一想吧!你很难会再遇到这样的赚钱机会了!” “我也很难会再遇到这样荒谬的提议了。”可怡转过身,握住了盥洗室的门把手,“再见,郭小姐。” 她刚要跨过门槛,宝儿的声音便在她的身后静静地响起。 “你道吗?你真的很会说话呢……或者应该说,你真的很会讨价还价呢!这样吧,”这个柔美沙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自信平静,其中更多了一丝坚持和倔强,“薪水翻倍。只要你同意暂时变成我,我给你一万的月薪——你的日常生活开销另算。” 就这样,她被卡在了厕所门口——宣可怡终于在她的“高智商天才生涯”里,遇到了进退维谷的时刻。自尊心让她恨不得能够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可是,一后面四个零的惊人数字又使她怎么也迈不开离开的步伐。 一万块诶!! 想想能派上多少用场!这个月的水电费,下个月的房租,还有明年的学费都能一并解决了!运气好的话,剩下的钱说不定还够她买一本原版专业书或是给老哥买那副他看中许久的进口塔罗牌了! 可是……变成郭宝儿? 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见了镜子中前后而立的两个女孩。除了身材大致差不多,五官略有相似之外,她和郭宝儿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宝儿那一身的服饰估计抵得上她两年的奖学金,更别说她出自著名造型师打理的头发和精雕细琢的妆容了……天,这个“水晶指甲小姐”也许光是刷个睫毛就得用上半天吧?而如果有半天的空闲时间,她能看多少书,琢磨多少心理案例啊?要是让她成天翻着时尚杂志研究最新流行风尚,或者对着衣柜动用一下难得才会用上的脑细胞思考什么才是最佳搭配,她一定会无聊到疯掉的!! “我……” 终于,可怡蠕动着嘴唇发出了一个犹豫的声音。 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两个看上去像是办公室职员的女孩边说边笑着推开洗手间的门,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和宝儿一眼,转身进入了隔间。 “这样吧,”宝儿抢在宣可怡之前开口。她从她那只金色的prada小拎包中拿出笔和便笺本,在洗手台上写了些什么,接着撕下那一页,把纸塞进了可怡的手中,“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任何决定的话,打电话给我。” 以退为进的一招——事实再次证明水晶指甲小姐比她想象的聪明。那张纸在可怡的掌心揉成了一团。“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答应你的。” 郭宝儿用擅长的微笑掩饰住她的失望和不确定。 她抬起头,迈出足可媲美模特儿的步伐从可怡身边缓缓走过。 淡淡的香水味道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除此之外,困住可怡的还有宝儿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话—— “我等你电话。” 把电话号码扔进最近的垃圾桶,并且试着把下午的经历当成一场搞笑的梦境,应该是对那个荒唐提议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 可怡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即使有些撕坏,又曾经被揉成一团,这张散发着香气的浅珠灰色便笺依然显得身价不凡。上面,黑色的水笔写着几个简单的大字:“郭宝儿:1362688888。” 至少,宝儿的字还算不错,当然,也可能她特地练过签名——就着星光,可怡研究着纸上的笔迹——她一向都看不惯那些因为打惯电脑而连中文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都写得歪七扭八的人。在曾经实习任教的小学里,她甚至还发动过一场全校规模的书法比赛。 所以,现在她对郭宝儿的了解是:一个还不算太笨的富家女,至少知道要练练自己的签名——这样的一个女孩,扮演起来会有多难? 问题在于,可怡咬住了嘴唇,宝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她就像她的外表所表现的那样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生活中除了精品店、美容院之外,就只有大大小小的宴会派对了的话,她又为什么想要别人冒充她? 这不会仅仅只是一场闹剧或是一个笑话那么简单——即使没有168的智商,她也可以从宝儿急切固执又有些烦躁的眼神中看出这一点——她是真的希望能够有人代替她,住她住的屋子,过她过的日子,哪怕只有一个月也好!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 躺在超大size的铺满粉红色丝质被单和枕头的床上,郭宝儿烦躁地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脑袋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枕头里,以阻隔门外吵吵闹闹的整理行李声。 “……老公!我那件巴宝莉的风衣带上了没有?!” “有!对了,老婆,别忘了把我的古龙水放到你的化妆包里!” “化妆包……天哪!我的面膜还没放进包里呢,化妆师规定我每天早晚都要用的!” “护照和机票你放好了没有?可别像上次那样忘在家里,害得我们只能搭下一班的经济舱,在那么小的座位上足足挤了十多个小时……” “死老头子,你有完没完啊?我偶尔犯一次错,你就会碎碎念上一辈子!我叫你做的事你都做好了没有?宝宝的行李你帮她收拾得怎样了?” “别的都好了,除了她房间里的那些。”郭靖邦的声音压低了,“宝宝在睡觉,我不想吵醒她。” 哈! 宝儿翻了翻白眼——现在才想起她在睡觉啊?!她这对活宝父母的大嗓门简直连死人都能吵得醒。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宝宝?”老妈用气声试探地轻喊着,“宝宝你睡着了没有啊?” 郭宝儿呼噜了两声。 老妈第一百次地上当了。她挥手招呼老公过来:“女儿睡着了。你帮她收拾一下衣服,”黄韵容指挥着,“我去整理她的化妆品。” 正当两人试图蹑手蹑脚地穿过这间偌大的粉红色的套房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猛然在床头响起。 “我的东西你们谁也不准碰!” 郭靖邦和黄韵容呆立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缓缓回过身,他们小心翼翼地看向房间另一头的四柱大床。 郭宝儿笔直地坐在床上,长发披在肩头,栗色的大眼睛燃着执拗的怒火。 “我不要你们碰我的东西!”她大声重复了一遍,“我也不要你们帮我收拾行李!!我最后告诉你们一遍,这几个礼拜,我就住在家里!”她干脆开始用喊的,“我哪里也不会去,你们听到没有?!我、就、住、家、里!!” 郭靖邦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宝宝,乖,”他哄道,“只要你这次听话,等你生日的时候,老爸送你一辆你最喜欢的小跑车做礼物怎么样?” “还有你看中的那款卡地亚钻石项链,”黄韵容连忙补充,“老妈这次去欧洲就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想跟她来贿赂的?很好! 宝儿一把推开被单,找到被她踢飞的粉红色hellokitty拖鞋,站了起来。 “跑车?方雪莉前两天刚开着一辆跑车带我们兜风来着。既然她有了,我就不想再要了。我现在觉得……”她耸耸肩,“好像私人直升飞机更好玩了。” 郭靖邦的脸色开始发白。“直升……飞机?” “至于项链,”她转向老妈,“前两天我在拍卖会上看见一条十克拉的祖母绿项链,倒是蛮配我那条绿色小礼服的。老妈,如果你真的想送我东西,不如帮我去拍下这条项链吧。不太贵,也就五、六百万吧。” 黄韵容的反应是一声惊喘。“五、六百万……还不贵?!” “别闹了,宝儿。”当郭靖邦用“宝儿”来取代“宝宝”的时候,通常说明他决定以更有威严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凌叔叔和施阿姨都很喜欢你,他们已经几次打电话来问我你什么时候住过去了。你要是不去的话,他们会很不开心的,而且……也会影响到我们家的生意。” 所以,这才是重点——一切都是为了生意。 “为了不影响生意,你们就把我‘抵押’给了凌氏。我!你们的亲生女儿!”宝儿愤怒地甩开了脸颊边的几缕发丝,“在你们这些生意人眼中,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过是件商品,是不是?” “爸爸妈妈怎么可能把你当商品呢?!”黄韵容瞪了郭靖邦一眼,“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也知道,比起凌氏集团,我们家的公司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你要是能成为凌家的一员,什么喷气式飞机,什么十克拉项链,这已经不是要什么的问题,而是要多少的问题了!” 要怎么说他们才会明白?! “我要的不是钱!!我要……”宝儿困惑地皱起眉。虽然她这一生可以说都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贵族私立学校,名牌服装,还有一票家境差不多的狐朋狗友,可是,除了财富之外,她也渴望别的东西,“我要自由,我要呼吸!我不想让一个白痴又花心的智障绑住我的手脚!”她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真不敢相信,都已经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你们凭什么替我作出决定,答应那个姓凌的住到他家去?!我长这么大,你们了解过我吗?你们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才不要该死的跑车项链呢!我最想要的,其实只是……”她停了下来,看向呆立房中听着她难得一见的长篇大论的父母,“你们之间这样的感情。” 郭氏夫妇对望了一眼。 黄韵容的脸庞柔和了起来。她向女儿踏上一步。 “正是因为你爸爸和我之间的感情,才让我们最终同意了你凌叔叔的建议。宝宝,你也知道的,”她柔声道,“我和你爸爸之间甚至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过分,我们根本就是因为‘指腹为婚’才在一起的。可是,尽管这样,这二十几年来,我和你父亲还是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我知道你不愿意由长辈来干涉你的自由,可是,若没有我和你父亲这一路走来的亲身经历,你以为我们会喜欢安排你的生活吗?” ——你们只是运气好!! 她几乎想要尖叫。 她也曾经以为所有的父母都和她的老爸老妈那样恩爱幸福,渐渐长大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完美。 她已经听说过太多貌合神离的所谓“幸福婚姻”了,她甚至还曾在方雪莉的生日派对上亲眼看到方爸爸和他那位年轻的女秘书偷偷摸摸从主卧中溜出来,而与此同时,雪莉的妈妈则正忙着灌下她的第二十杯洋酒——事实上,这些“天作之合”通常代表了某大家族又添新血,或是某个集团并购案的顺利完成,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在这场“婚姻并购”中,存在着多少感情的成分。 “好!”宝儿倔强地抬起下巴,“就算你们是为了我好,我倒想问问看,在答应凌家的安排之前,你们有没有亲眼见过你们为我精心挑选的真命天子——凌恩宇?” 郭靖邦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我们有看到过……”他停顿了一下,“他的照片。” 老妈连忙补充。“他真的好帅呢!虽然只是一张学生证上的证件照,不过也足够可以看得出了,恩宇不去拍电影简直就是演艺界的一大损失呢!”她两眼放光,“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能生下这种儿子,他那个明星老妈还真不是盖的!” 宝儿冷冷一笑。 “我说呢,他那种到处乱放生物电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原来还有个明星老妈!”她不屑地抬起下巴,“顺便问一声,他妈妈的智商是不是也是负的?” “什么意思?”郭靖邦皱起浓眉。 “既然你们做父母的没有尽到调查未来女婿德行的责任,我就只有亲自出马了。”她在床边坐下,“今天下午,在凌耀百货有一场暑假卖场兼职推销员的面试——由行销策划部‘代理总监’亲自主持。当我和其他几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孩进入房间时,原本还在打磕睡的凌大总监差点没跳起来,一边流口水,一边忙着问我们的电话号码和住址。直到旁边的副总提醒,他才反应过来,所有应征人员的资料早就登记在报名表上了——不用说,我们几个当然全都入选了,”宝儿鄙夷地一笑,“对凌恩宇那种花花公子来说,什么狗屁面试,这根本只是一场选美比赛而已!” “宝儿!”黄韵容板起了脸,“淑女是不说脏话的!而且,恩宇认为你长得漂亮也没什么错。” “妈!”郭宝儿就差尖叫出声了,“关键是他并不仅仅认为只有我才漂亮,只要是雌性动物,他都会觉得美丽天成,楚楚动人!” 这话也许有些夸张——至少那个宣可怡看样子并没有被凌大公子看上——可是,只要一想起面试时凌恩宇那一脸白痴的急色相,宝儿就觉得不寒而栗。 郭靖邦坐到了床对面的沙发上,伸长了双腿。 “男人嘛,一开始总是容易挑花眼,”他说道,“只要跟你定下来了,他就会收心了。” “一开始我也这么安慰自己,”宝儿像老爸那样伸长双腿,试着放松自己,“直到我发现他的智商存在明显问题——当然,这也无所谓,只要你们不介意以后有个智障低能的外孙。” “智商?” “今天下午面试的时候,当念到我的名字时——当然我用的是假名——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黄韵容问道。 “‘韩宝儿’,他说,你不就是‘韩国的宝儿吗?’”宝儿翻起了白眼,凌恩宇那阵自得其乐的傻笑声仿佛犹在耳边,“他甚至还问我会不会唱歌,能不能够当场表演一段火辣热舞。你们能想象我跟这么一个家伙在一起的场面吗?我敢打赌,要是我不会跳雷鬼或是肚皮舞,他对我的注意力绝对不会超过十分钟!”她看了对面沉默无语的老爸老妈一眼,扔下最后一枚重量级的炸弹,“此外,据我的调查报告显示,迄今为止这个凌恩宇已经在大学里混了六年了。他本来应该前年就从师范学院毕业的,结果二十三门功课的学分他只修满了三门——这三门还都是不需要用笔来考试的!”她嘲讽地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这样‘优异’的成绩,是不是很惊人呢?” 沉默笼罩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郭靖邦双眉紧锁,而黄韵容则面带忧虑地不时向老公看上两眼。 “我知道,我们没有权利决定你的人生。”郭靖邦终于开口,低落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你的未来和感情完全应该由你自己来选择……” 宝儿双眸一亮——有可能吗?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老爸老妈有可能为了他们心爱的女儿,抛开所谓的“生意”吗? “不过……”老爸面容严峻,“凌氏集团目前正在和我们谈并购的事情,所以,我不想让凌汉利失望。宝儿,就当是帮爸爸妈妈一个忙,在我们去欧洲度假的这一个月里,拜托你住到凌家去——你施阿姨已经说了,她一定会像照顾自己女儿那样地照顾你的。记住,我们不强迫你一定要选择凌恩宇,但至少,我希望你们能够有一段相处的时间,来真正地认识彼此。” “生意”还是占了上风——宝儿失望地咬紧嘴唇——一切又得回到原点: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她将离开自己熟悉可爱的卧室,去到凌家那个陌生冰冷的地方,扮出一副三从四德、低眉顺眼的淑女模样来讨好那些“失望不起”的大人们。不过,即使这样,也没有天天都得见到凌恩宇那个家伙来得可怕……要是他再像今天面试时那样对她抛媚眼,她敢发誓,她一定会当场吐出来的! “我宁可和你们一起去欧洲……” 郭靖邦举起一只手,颇有威严地阻止了女儿的不驯。“就这么决定了。”他沉声说道,站起身来,拉着妻子向门口走去,“你的行李你自己整理好。后天司机会先把你送到凌家,再送我和你妈去机场。我们会看着你进入凌家的。”他在门口停了下来,“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吗?” 在通常情况下,老爸都是最宠她也最好说话的“好好先生”,可是,即使娇纵如她,也知道,当郭靖邦满脸冰霜、紧锁双眉的时候最好还是少开口为妙。 所以,直到爸妈消失在卧室那扇桃花心木的大门之后,郭宝儿才敢放任自己尖叫出100分贝的刺耳声音。 太过分了!! 她尖叫着抓起枕头扔到地上——她一向都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为什么这次却不能如愿?! 该死的凌家! 下一样被扔到地上的是插座都被连根拔起的粉红色电话——让凌氏那群家伙都见鬼去吧!他们以为自己是老几?有几个臭钱就想操纵别人的生活吗?! 还有…… 宝儿顺手抓起离她最近的手机——她为什么就没有办法摆脱这一切呢?!要是真的住到凌家去,老天,她和她那群死党每周几次的派对怎么办?在她屁股后面排队等着和她约会的男朋友们怎么办?更重要的是,要是凌老头子和他那个笨蛋侄子凌恩宇真的看中她了,那又该死的怎么办啊?! 她愤怒地把手机高高举起,在狠狠砸下的前一秒,一阵清脆的音乐响起。 愣了足有半分钟,宝儿这才反应过来——有电话进来了。 色彩艳丽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小灵通号码。就宝儿所知,在她交往的那群人中间,没有一个曾经使用过小灵通。 悦耳的铃声持续不断地响着。 看着在屏幕上闪烁的陌生号码,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慢慢浮现在宝儿唇边—— 也许…… 这一盘棋,她还并没有完全输掉呢! 第二章 谜之序幕 直到坐在那家超贵的咖啡屋的靠窗雅座上,宣可怡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做出了给郭宝儿打电话这种事情。 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三点一刻,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足足超出了十五分钟。这当然一点也不奇怪,对于千金小姐们来说,要是准时或提早到达了,那或许才是怪事一件吧——哈,若是她真的决定假扮宝儿的话,看来还得注意这个细节:凡是约会,记得迟到半个小时以上。 拿起黑色大书包的背带,她决定趁自己已经开始后悔,及早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抱歉。”随着一阵淡淡的玫瑰香味,一个有些气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路上太堵了,我是跑过来的,但还是迟到了!” 可怡把书包放回了座位上。 她还是后悔自己竟然答应和宝儿见面。可是,面对如此真诚的道歉,她实在没法做到拂袖而去。此外,留住她的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喜欢宝儿身上的香水味道。 还没来得及阻止,可怡便听到自己的问题已经冲口而出:“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刚在她对面坐下的郭宝儿一愣。 “香水?” “我只是觉得……”宣可怡有些尴尬地解释,“这种香水很好闻。”——那是妈妈的玫瑰香味。 宝儿微微一笑。 “谢谢。不过我今天并没有洒香水。这股味道,”她皱起鼻子,试图闻出自己的气息,“可能是我抹的玫瑰油面霜带来的吧?” “哦。”可怡喃喃地应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傻气——宝儿的面霜一定比妈妈的玫瑰雪花膏贵上几十倍,可是,就因为这一丝丝莫名其妙的相似之处,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有些喜欢宝儿了。 宝儿急切地把话题转到了这次见面的重点。 “你打电话约我出来,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她的双眸闪亮,“你同意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件事了?” 可怡咬着嘴唇。昨晚,一整夜她都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为了宝儿的提议而不安,到后来,她才发现原来她是为了那即将赚到的一万块而兴奋得睡不着。这个事实让她明白了——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财迷。 宝儿笔直地凝视着她。“你同意了,对吗?不然你根本不用给我打电话,你会直接把我的号码撕了,不是吗?” 郭宝儿再一次地证明了她的智商高于平均分;而与此同时,可怡发现自己在宝儿身上找到了另外一项她喜欢的特质——直率。 “我很有可能会同意你的提议。”可怡斟酌着措辞,“但在此之前,我必须知道我具体的‘工作’内容,还有,你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你花这么多的钱,当然不会只是为了让你的朋友吓一跳吧?” “噢!”宝儿笑着挥挥手,“用一万块来开个玩笑,这样的价钱我还出得起!” 可怡只是静静地缀着柠檬水。 在她的凝视下,郭宝儿的笑容渐渐消失。 “好吧。”她耸耸肩,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眼中的表情,“明天,我父母就将开始他们每年的欧洲旅行。以往他们都会带我一起去——你知道,和老爸老妈一起旅游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了,所以通常我都会努力找各种借口留在家里——可是这次,他们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这个暑假,我可以留在国内。”抬起双眼,她有些嘲讽地看向可怡,“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就因为某个该死的财阀想要和我家的公司合并,所以,这些满脑子只有‘$’符号的生意人们想出了买一送一的办法——”宝儿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公司合并的同时,把两家的子女也捆绑在一起,以确保并购案的万无一失。” 服务生的到来打断了她的话。 看着宝儿熟练地为她和自己各点了一杯拿铁,可怡皱起了眉头——虽然她偶尔也会满脑子想的都是钞票,可是,她还不至于为了钱,搭上自己或是亲人的幸福。 “这跟你是不是留在国内又有什么关系呢?”服务生离开后,可怡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宝儿冷冷一笑,“在这一个月内,我必须住到凌家去——也就是购买我家公司的那个集团总裁的家——让他们看看被他们‘买下’的这个女孩是个什么货色。同时,趁此机会,也能够让凌氏集团接班人和他未来的另一半,也就是我,培养一下感情。” 可怡觉得自己的手心渐渐开始发冷。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道,“这就是你的计划——明天住进凌家的这个郭宝儿,事实上并不是你。你之所以想要和我交换身份,其实只是想找人替你坐这一个月的牢。” 宝儿急切地倾身过来。 “我敢打赌,凌汉利——那个凌氏集团的代总裁——和他的老婆一定都没有看见过我本人。要是这样的话,只要把你好好打扮一下,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你并不是真的我。再加上他们已经认定我就是他们未来的侄媳妇,所以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想一想吧,这个月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损失——除了住的和穿的不一样之外,别的几乎没什么改变。你可以照常去学校上课,写论文,看你爱看的书……”她仔细地打量可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那种爱读书的人吧?” 她的“书呆子”形象就这么典型吗?!可怡扶了扶黑框眼镜——连“水晶指甲小姐”都能一眼就看出她的这个嗜好。想到指甲,可怡瞄了眼宝儿的手指。很好,才不过一天的工夫,她的指甲就已经从“法式水晶”换成了蓝白水钻镶拼的“英伦风情”。 “再这么说下去,‘监牢’简直就快成为‘天堂’了。”可怡有些嘲讽地说道,“你付我那么高的薪水,不会只是让我去享受的吧?” 宝儿向后靠在椅背上,让服务生在她俩面前放上香气四溢的咖啡。 “在这一个月里,我希望你能帮我搞定一件事。”服务生走开后,她低声说道。端起漂亮的陶制咖啡杯,她的双眸坚定地看向可怡,“我要你想办法让这门婚事黄掉。这次并购看来对我家意义重大,所以,不能由我们来提出拒绝——反对订婚的那个人,必须是凌恩宇。” 这出闹剧里有太多她不喜欢的东西了。 皱着眉搅拌手中的咖啡,宣可怡一一细数着她不喜欢的那些复杂成分:商战、阴谋、假冒、伪装……而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凌恩宇”。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她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疑惑,因为这样的事情我完全不必找人代替,自己也能做到。”宝儿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是,我真的不太相信我的脾气。我不够冷静,克制力不强,又不像你那么聪明,如果我住到凌家去,一定会被凌恩宇那个白痴惹得失去控制。要是因此得罪了凌氏,我老爸的生意一定会变得很惨。” 凌氏。 “这个凌氏……”可怡慢慢开口说道,“跟昨天我去面试的那个凌耀百货公司有什么关系?” “‘凌耀’属于凌氏集团。凌家就是从凌耀百货公司开始起步的。” “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凌恩宇,”可怡喝了一口咖啡,“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 郭宝儿犹豫了一下。 “你应该见过他,因为,”她叹了口气,“他昨天曾经面试过你。” 面试? 难道他是…… “行销策划部的那个总监?!”可怡张大了眼睛,“你爸妈竟然要你和他在一起?!” 难怪宝儿一付无路可逃的困兽模样——可怡开始有些同情她了——任何心智正常的女生都不会愿意跟那种家伙扯上关系的。 “很可笑是不是?”宝儿耸耸肩试着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却掩饰不住眼底闪过的一抹无奈和愤怒,“我父母根本不知道这个凌恩宇的为人,却居然一口答应了凌家的条件。” ——更可笑的是,她还曾经为自己有深爱她的老爸老妈而自豪,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父母所谓的“爱”,原来也不过如此。 可怡不再说话了。 即使实际理智如她,在为房租和学费而绞尽脑汁的日子里,也曾偶尔放任自己幻想一下,若是出生在富贵之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该有多好。现在看来,想象永远比现实美好——即使已经足够有钱,即使早已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中,人还是会有烦恼:怎样才能更有钱,怎样才能更成功,怎样才能把生意做得更大……贪心,让人类的yu望永无止尽。 不知道为什么,看向对面一脸倔强的宝儿,可怡忽然有种即使没有酬劳也愿意帮她摆脱困境的冲动。 “再问你一个问题。”她知道宝儿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在冒牌货登场的同时,真正的郭宝儿打算住到哪里去呢?” 宝儿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你答应我了?” 可怡并没有回答她。 “你还是住在自己的家里吗?” “开玩笑!”宝儿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住自己家里,管家一定会打小报告的啦!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我们是交换角色耶!所以,我要住到你家去。” “……我家?!” 这个“水晶指甲小姐”在开什么国际玩笑?她该不会是真的想住到她那个简陋的家里,睡她那张窄小的木板床,用那双刚做好指甲的手为她的老爸老哥洗衣做饭吧?! “既然你能住,我相信我也能住得惯。”宝儿的脸上又浮现出了招牌的倔强表情,“放心,我会付食宿费的!” 既然有人愿意花钱过苦日子,她又何乐而不为呢?宣可怡的眼前再度闪耀出‘¥’的符号。 “既然你说起食宿费,那我就不客气了。一个月800你看怎么样?” “可以。这是不是代表你明天愿意顶替我住到凌家去了?” “是。”可怡深吸一口气,试着不去理睬那种签了卖身契的感觉,“不过我有个条件,在我住过去之前,你必须预付一半的酬劳。” 郭宝儿笑了起来。她从手袋中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为什么我早有预感你会这么说?” ……………………………………………………………………………………………… 强力电吹风的声音嘈杂而又顽固地贯穿在整场谈话中。 “你的老爸是……” 嗡嗡嗡…… “郭靖邦,靖邦运输物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嗡嗡…… “你的老妈?” 嗡嗡嗡…… “黄韵容,社交名媛兼癌症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 嗡…… “你目前的职业?” 嗡……呜嗡嗡…… “云际大学女子学院三年级生,此外,我还在师范学院修心理学的学分……” “错!我哪有在师范学院读过书!拜托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呜嗡……呜嗡…… 宣可怡在扑面而来的热风中勉强抬起头,没有戴近视眼镜的双眼微微眯起,直视着始终站在她身边的郭宝儿。 “既然我决定接下你的‘工作’,当然就会去认真地完成它。”她简单地说道,“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在前面: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放弃我的学业——所以,明天出现在凌家的‘郭宝儿’会是个同时修了家政和心理学两个学位的好学生。” 宝儿嫌恶地皱起了鼻子。“双学位?天哪,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出凌汉利看到这么个求知若渴的侄子媳妇时,会有多惊喜了。” “与此同时,”可怡淡淡补充道,“我也可以想见,他那个白痴侄子看到我的时候,会有多‘惊吓’了。” ——当花花公子遇上学究气十足的老古板时,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 当脑海中出现那幅想象中的画面时,宝儿的脸上缓缓扬起一朵微笑。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脸严肃的书呆子绝对会把凌恩宇那家伙逼疯的!”她笑着向可怡眨了眨眼,“我有说过你很聪明吗?” “没有。”可怡试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和宝儿一起笑了起来。 如同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中,某种同样的感受在这两个女孩心中缓缓流过——在家庭环境、出身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她们之间……有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 吹风机的声音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好了!”这家会员制美容沙龙的首席造型师终于放下了沉重的电吹风,纤细而又有些女性化倾向的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现在的你只有两个字能够形容,那就是——完美。” 他说的……是她吗? 可怡眯起眼,忐忑不安地望向化妆镜。由于没戴眼镜,从镜子中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转过头,她试着从宝儿的表情中寻找答案。 宝儿仔细地凝视了她片刻,扬起眉,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戴上眼镜看吧。” 可怡下意识地在化妆台上摸索自己的黑框眼镜,却只摸到了一个扁扁的小塑料盒。 “这是什么?” 造型师高傲地挑起了精心修饰过的眉毛。“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丑陋的东西影响我的造型艺术。所以,你那副土到白垩纪的眼镜已经被我扔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给我戴上隐形眼镜。” 对自己新形象的好奇一下子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扔了?!” 可怡又惊又怒地瞪大双眼——那副黑框眼镜她从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戴着了,镜架再怎么变形,镜片再怎么磨损,她都不曾舍得把它换掉。可是现在,就因为某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觉得碍眼,她的宝贝眼镜就这么被弃如敝屣了? “这是我的东西,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怎么敢随便乱扔他人的私人财产?你的父母和老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即使处于半瞎状态,她还是精确地对准了说教对象,开始愤怒的长篇大论,“我的眼镜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它已经陪了我好几年了!对我来说,它的纪念价值远远高于实用价值,这种感情你懂吗?你了解吗?你凭什么就能把我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就这么扔掉了呢?!……” 造型师优雅苍白的脸色开始泛出愤怒的红晕。与此同时,诺大的沙龙安静了下来。几位正在用着吹风机的美发师也陆续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好奇而又颇觉有趣地投向这边。 要是她再不做些什么——宝儿当机立断地一把抓起桌上的隐形眼镜盒——只怕整座沙龙会被这个姓宣的女人的口水淹没,至于那位她好不容易才能约到的首席造型师,大概这辈子都会把她列在拒绝往来客户的黑名单上了。 以她和可怡相处一天半的短暂经验来看,想要堵住滔滔不绝的宣氏说教,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宣可怡掷地有声的清脆声音仍在继续。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东西都比外表重要。例如学识,例如感情,例如……啊!”她一声惊叫,扭头躲开宝儿戳到她眼睛上的手指,“你要干吗?!” “帮你戴隐形眼镜。”宝儿冷静地说道,“你不觉得看得清楚些,骂人才能骂得更爽吗?” 可怡终于决定中场休息一会儿。 她愤愤地接过眼镜盒,不太熟练地对着镜子戴上那两片透明的小薄片——她曾经尝试过商店促销时派送的日抛型隐形眼镜,虽然不得不承认隐形眼镜的确方便又好看很多,可是,必须定时更换镜片的昂贵代价还是让她望而却步。 待到眼前的世界恢复清晰,可怡刚想重拾话题继续方才的说教时,宝儿适时地把她的脑袋扭向了正前方的化妆镜。 “你不是好奇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吗?”她迅速说道,“看看镜子中的那两个人——你还分得出谁是谁吗?” 可怡恼火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镜子,随即再度愤怒地看向化妆师。“我要我的眼……”她的声音嘎然而止。目光小心翼翼地转回刚刚惊鸿一瞥的化妆镜,下一刻,她的宝贝黑框眼镜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一分钟前才刚戴上隐形眼镜,宣可怡一定会认为自己的眼睛已经散光到无可救药地出现叠影的程度——眼前的镜子中,并肩而站的,分明是两个郭宝儿。 一样秾纤合度的身材,一样昂贵时髦的服装,一样光滑垂顺的长发,一样精致完美的妆容……只除了指甲。 可怡的目光移到了两个人的手指上,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她抵死不愿意让自己的指甲变成和宝儿一样的……今天又是什么来着?对了,“海洋曲线”——所以,好歹经由那双xiu剪得整整齐齐朴实无华的手,她总算还能认得出自己。 “你知道吗?”宝儿沉思地凝望着镜子中的两人,“这辈子我最讨厌和别人一样了。如果有件衣服撞衫了,我一定不会穿第二次。我不会买别人有过的包包和首饰,不会做和别人一样的发型,更不会把别人的搭配拷贝到自己身上来。” “哦。”可怡应了一声,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些什么——她身上的衣服大多是别人穿过的二手衣或是地摊上买来的大路货,所以,“撞衫”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我曾经以为,要是有个人跟我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我一定会疯掉的。不过……”宝儿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似乎能反射出明亮的灯光,“事实证明,这还真的是件蛮好玩的事情呢!想想我和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是现在,”她兴奋地向镜子挥挥手,“我敢打赌,连我老爸老妈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出我呢!” “还有我的老爸和哥哥。”可怡补充道,“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身上穿的衣服竟然比几个月的房租还贵。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会以什么身份住到我家去?郭宝儿,还是宣可怡?” “第一选择当然是宣可怡啦!毕竟,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宝儿俏皮地拿起装了可怡旧衣服的塑料袋晃了晃,“我现在就去更衣室把你的衣服换上。” 可怡叹了口气,不去告诉她目前至少已经有整整一间美容沙龙的工作人员和顾客知道了她的计划。 “我爸爸应该不会发现什么,毕竟他每天清醒的时候加起来也不满六小时。可是我哥……”可怡摇了摇头,“我哥一定会看穿你的啦。” 宝儿停住了脚步。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会有办法让你哥帮我们的。”自信闪现在了她的笑容中——对付男生,她可从来都是很有一套的哦! 即使没有高智商,可怡也猜得出郭宝儿那漂亮的脑袋中在转些什么念头。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笑容——虽然这两人还没有见过面,可是,宝儿竟然已经开始想要“色诱”她哥哥了!要知道,从小到大,想要对老哥来这一手的女生起码有上百个,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成功突破宣澈的防线。 哈!——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幸灾乐祸的,可是,可怡还是克制不住想要下注赌一把的疯狂念头——“老僧入定”般冷漠的哥哥和超级自信又热情的郭宝儿……在这两人中间,她该赌谁赢呢? 当宝儿穿着旧衣服,背着大黑书包,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出现在化妆镜前的时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怡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眼前的一切,就如同一场最混乱最荒谬的梦境,谁是郭宝儿,谁是宣可怡,就连她自己都快要混淆不清了。 当然,仔细看还是有些不同的,例如,她没有宝儿那种自信妩媚的气质,脸上也少了那颗招牌美人痣,更别说干干净净的十个手指甲了;至于宝儿,虽然背了大书包,穿着她钮扣一直扣到脖子的老式白衬衫,却还是假装不出她的学究气,此外…… 可怡眯起眼仔细打量镜子中的假宣可怡,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如果你真的要扮成我住进我家的话,”她开口说道,“我劝你最好还是想想办法,”不满的视线再度落到早已躲得她远远的那个首席造型师身上,“把我那副‘土到白垩纪’的眼镜找回来。” ……………………………………………………………………………………………… 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凌恩宇眯起眼,抬起头,迎向街道另一头缓缓坠落在天边的那轮金红色的夕阳。 虽然已经接近黄昏,可是,落日余晖还在灼烧着这个6月的傍晚。 看着街上的行人一边挥汗如雨,一边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恩宇不由得为自己保持凉爽的方式感到自豪——老祖宗都已经说过了:“心静自然凉”。真是想不通现代人为什么不按照古人的金玉良言来办事,非要把自己弄得紧张万分又神经兮兮,总是像屁股后面有火在烧一样急不可待地走来走去,除了让自己流出一身臭汗之外,也未见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与其这样,还不如索性像他那样——恩宇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反射在商店橱窗中自己的身影,很好,polo衫还是洁白如雪,裤腿上笔直的熨线也纹丝不乱,至于他把小提琴盒甩在肩膀上的姿势,则是一如既往地酷毙了——那些“肩负重任”的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他,放慢脚步,放空头脑,懒洋洋地过些舒服日子,然后看看地球少了他们没头苍蝇一样地撞来撞去之后,是不是真的就会停止运转了呢? 对着橱窗玻璃理了理自己黑色微卷的头发,凌恩宇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橱窗中展示的皮质钥匙包上。前几天他过生日的时候,某个女生才刚送了他一个名牌钥匙包——对了,那个女生叫什么莎来着?——可是他真的很讨厌那个牌子无所不在的logo。他是不是该为自己再买一个钥匙包? 直起身,迈着慢条斯礼的步伐向家里走去,除了欣赏橱窗中的新款名品之外,恩宇的目光没有错过出现在这条精品店云集的商业街上的任何漂亮女孩。当然,那些女孩也毫无例外地注意到了他。毕竟——恩宇习以为常地对那些热情的目光报以微笑——外表能够达到他这样水准的男人并不多。 转入商业街旁一条洋房林立的幽静小巷中,凌恩宇的脚步停在了小巷尽头一幢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前。暗红色的拱型橡木大门微微开启,虽然天色还亮,但是明亮的灯光依然从门缝中流泻而出。除此之外,从屋内传来的还有阵阵笑声。 凌汉利的笑声。 恩宇皱了皱浓密的双眉。他太熟悉叔叔这种笑声了,凌汉利通常把这种爽朗欢乐的声音保留给客人或是陌生人,至于家里人……能得到他冷冷的一瞥就算不错了。 所以,现在家里一定是有客人在…… 该死!他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以难得的速度飞快地缩回踏上台阶的脚,刚想转身,大门便已经在他面前打开。 “恩宇!”婶婶的声音兴奋地响起,“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来!快进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他还是慢了一步——凌恩宇暗叹一口气,一面诅咒着自己变得有些迟钝的反应能力,一面把小提琴放在玄关的架子上,跟在婶婶的身后向被落地窗包围的大客厅走去。 “老赵!恩宇回来了,再端一杯咖啡过来!”施秀妍头也不回地吩咐匆匆赶来的管家,接着,对端坐在客厅印花单人沙发上的某个身影绽开笑容,“来!宝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凌恩宇。恩宇!”她皱眉瞥向身后,“别那么慢慢吞吞的了,快来见见宝儿!——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你可一定要好好招待客人哦!” 我们家的一员。 宣可怡,不,“郭宝儿”挺起不能挺得更直的脊背,第n次地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怎样都好,就是不能成为凌家的一员。 不安地把身子挪向沙发边缘,她抬起头,看向施秀妍身后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他站在客厅入口处,夕阳余晖从他身边的落地玻璃窗外洒入,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这一刻的凌恩宇甚至比她记忆中那个“行销策划部总监”更光芒耀眼。 他并没有穿那身在凌耀公司办公室时穿的衬衫和西服,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t恤和深蓝色的休闲长裤。白色的衣领衬托出他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肤。这个“不成器”的凌大少有着少女漫画中的美男子才有的瘦削分明的脸部轮廓,下巴坚毅,嘴角上扬,鼻梁挺拔,至于那双在乌黑微卷的头发覆盖下的眼睛…… 尽管戴了隐形眼镜,可怡还是习惯性地眯起眼,不由自主地研究起凌恩宇的双眸来——他的眼睛竟然是深灰色的。那对比黑略浅一点,比灰色又深一些的瞳人,为他带来了一抹懒洋洋的异域风情。 在她的审视下,微笑涌现在了那对深灰色的眼眸中。 “宝儿……”凌恩宇沉思地凝视着她,“我们有见过吗?” 冒牌货迎来了她冒牌生涯的第一个难关。 可怡的脊背僵直了。她敢打赌,这个白痴大少爷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当然不会想到在凌耀大厦中曾把他吓得差点夺门而逃的“宣可怡”,就是现在端坐在他面前的“郭宝儿”。可问题是……在此之前,真正的宝儿是否曾和他见过面呢? 压抑住紧张的情绪,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决定以不变来应万变。 “啊!我记起来了!”凌恩宇的声音有些激动地高昂了起来,“你是韩宝儿!来面试过我们公司暑期兼职销售人员的,是不是?!” 这么说……可怡再度不安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郭宝儿也参加了那场面试?难怪面试那天她会出现在凌耀大厦,她一定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就快和她“联姻”的家伙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德行! “恩宇!别闹了!”施秀妍皱起双眉,“宝儿怎么可能会去参加那种职位的面试?你一定是糊里糊涂的认错人了!” “别人我的确是有可能认错,不过,”他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美女我可从来都过目不忘的哦!如果你不记得了,宝儿,我甚至可以帮助你回忆一下:那天我问你有什么特长的时候,你说你不但会唱歌,还会跳舞——是那种热舞哦!于是我当下就决定聘用你了。”他笑着漫步走上前来,深灰色的双眸牢牢盯住可怡的脸庞,“千万别告诉我,这些你都忘了。我可是到现在都还在盼着你能来上班呢!” 可恶! 可怡愤怒又有些屈辱地别开脸。同样是人,有同样的学历和经验,可是,长的漂亮又能歌善舞的就能当场得到工作机会;而不修边幅,因为书看得太多而不得不戴上大眼镜的另一个,却差点被轰出面试办公室——只不过因为他是一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一切就能如此不公平,又如此狗眼看人低了吗?! “我有来面试过吗?抱歉,我还真不记得了。”可怡想着郭宝儿会怎样回答,“为了多增加些阅历,今年我参加了不少兼职打工的面试会。每次的面试官都一样无聊,只会问我一些和工作无关的问题,例如我爱唱哪些歌,喜欢哪些花什么的,我都快被这些臭男人烦死了……噢!当然,”她故作惊慌地瞥了恩宇一眼,“不包括你。” 凌恩宇强忍住脸上的笑容。 之所以当场说出“韩宝儿”,本来是想让郭宝儿难堪一下子的,没想到,最后反而倒是他被人说成了“臭男人”。 这个郭宝儿……他扬起眉仔细地打量着笔挺地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女生,似乎比他印象中的更严肃,更聪明,也……更有趣了。 “我本来还想请秘书打电话给你,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不过,既然‘韩宝儿’就是‘郭宝儿’的话,”他懒洋洋地在可怡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你是不是来卖场工作也就无所谓了。毕竟,我们天天都能见面了,不是吗?” 还来不及对这个轻佻的态度有所反应,已经有人抢在可怡之前发作了起来。 “凌恩宇!”站在壁炉边的凌汉利脸色阴沉了下来。恩宇进门之前那个热情好客的男主人,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位气势威严的家长兼总裁,“我任命你为代理营销总监,只是想在暑假里给你一个提高工作能力的实习机会,不是让你趁机泡漂亮女孩的!我不奢望你能够把凌耀的营销策划部管理好,但至少,我拜托你,”他低沉严厉的声音如同鞭子般抽过,“别在你实习的时候闹出丢人现眼的笑话来!” 夕阳渐渐从窗边隐去。浓浓暮色涌了进来,在不知不觉间,为这间富丽华贵的客厅罩上了一层凝重阴暗的氛围。 凌恩宇舒服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我不懂诶,叔叔。”他睁大了无辜的双眼,“既然怕我出丑,你又何必让我当这个总监呢?还不如趁早把我撤了吧,也免得我一个暑假都耗在凌耀。光是上了这两天班,我就已经快要无聊死了!” “无聊?!”凌汉利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一拳捶在壁炉旁的边桌上,震得桌上的陶瓷花瓶摇摇欲坠,“你知道有多少每天都加班加点辛勤工作的员工梦想有一天能爬到你现在这个位子吗?!只不过因为你姓凌,只不过因为你是凌氏集团的继承人,甚至什么都不用付出你该死地就能够得到一切!”他两步跨到了凌恩宇的面前,威胁地眯起了眼睛,“现在,你再说一遍‘无聊’看看?!” 可怡暗自叹了口气,悄悄往沙发的深处缩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远离这场家庭战争的风暴核心。 在凌恩宇进门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凌汉利夫妇热情、亲切,不但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身份,甚至还对她得体有礼的谈吐显得颇为惊喜。可惜的是,只不过张嘴说了两句话,凌恩宇就有本事把和睦亲热的气氛破坏殆尽。 而现在,这个白痴中的白痴面对凌氏总裁的慑人威胁,竟然还真的张开了尊口。 “无——” 千钧一发之际,施秀妍及时插手。 “我饿坏了,宝儿一定也是。”她拦在了丈夫和侄子之间,暗示还有客人在场,“老赵已经把饭菜都摆好了,我们去餐厅吧。” 尽管灯光耀眼,尽管菜肴丰盛,尽管女主人已经在尽力调节气氛了,可是,餐桌上空依然被低气压所笼罩。 很显然,这对叔侄之间的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仿佛只要看恩宇一眼,凌汉利就能火冒三丈;至于凌恩宇,他虽然智商不高,却似乎总有办法让叔叔的怒火越燃越旺。 在忙着惹毛凌汉利的同时,这个花花公子也不忘调查“郭宝儿”的祖宗八代。 “你爸爸的生意是……” “物流。靖邦目前是城里最大的物流公司之一。” “靖邦?是不是负责凌耀百货物流的那个靖邦运输公司?” 忙着大吃大喝以补充数年来缺少的油水的“宝儿”只能含糊其词。 “嗯。” “怪不得我们两家在谈合并呢!把你们收购下来以后,凌耀就能节约不少运输成本了。当然了,如果我们两家能够成为亲家的话,就连收购的费用也多少能省一点下来了。”凌恩宇自以为聪明地点点头,“是不是啊,叔叔?” 凌汉利的回答是怒目而对。 “别担心,老叔。”恩宇不怕死地继续说道,“只要你给我挑的女孩够漂亮,你要我怎么配合都行。” 凌汉利咬紧了牙关。“凌、恩、宇!” “没想到你除了女子学院外,竟然还在师范学院修心理学啊?”不去理睬叔叔的杀人眼光,他再度把目标对准了可怡,“那你可就是我的学妹了哦!我是师范学院艺术分院的,目前在读大……” “大六。”凌汉利冷冷地说道,“他在大学里混了六年,至今没有出校门的意思。” “我当然有出校门的意思啊!”恩宇委屈地叫了起来,“是这个该死的学校不肯放过我。每次考试出题都难得要死,叫我怎么通过嘛?!我看八成是那些女老师舍不得我毕业,所以每次都让我挂掉……” 可怡差点喷出了嘴里珍贵的鱼翅汤——怎么会有人自恋到了这个份上?! “恩宇,别光顾着说话了,多吃点菜。”施秀妍夹了一块鱼肉扔到凌恩宇碗里,试图阻止他说出更多的蠢话。 偏偏恩宇谈兴正浓。 “既然你修了双学位,为什么不写在简历上?”他好奇地看向可怡,“我记得面试报名表学校那一栏里,你只填了女子学院的家政系。” “对啊!”这个话题也引起了恩宇婶婶的兴趣,“我和你妈聊的时候,你妈妈也只说你在女子学院读书。下午我听你说起你还在师范学院修心理学的时候,还真有些吃惊呢。” 笨蛋公子哥看上去虽然没有心机,却再一次给冒牌货出了难题。 宣可怡坐直了身子,回想起自己和宝儿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编的那些理由。 “其实……”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筷子,“我父母并不赞成我的这个决定。黄韵容会长……”她试着根据宝儿的描述想象她母亲的模样,“一向都认为女孩子没必要有太高的学历,只要学会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就行了。” 凌恩宇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你平时也都是这么叫你老妈的吗?——叫她黄会长?!” 该死! 可怡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当然不是!在公众场合,我妈……”她有些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自从7年前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妈妈,除了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再也不曾说出过这个单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我在家里有时候也会开玩笑地这么称呼她。” 施秀妍把话题拉了回去。 “既然你爸爸妈妈都不是很赞成,你又怎么会想到要再去修一门功课?尤其是心理学这么艰深的学科?” 冒牌货耸耸肩,摆出郭宝儿的富家女架势。 “我只是觉得这么做很酷。我周围的那票朋友成天不是比谁的打扮更时髦,就是比谁的包包更新款……要是我读出了双学位,至少在这一点上,那些没大脑的家伙是怎么也比不过我的。” “这么说来,你读书的出发点是为了和你周围的那些人比较?” 许久不曾开口的凌汉利问道。他颦起两道浓眉,显然,在他心目中,这个未来侄媳妇的分数已经低了很多。 “心理学诶!”凌恩宇咂着舌头,“有意思。学你们这种专业的,毕业以后是不是都要去精神病院上班啊?” 这个人的脑细胞难道是由泡沫塑料做成的吗? “当然不是。”可怡推开了面前的饭碗——在这种抢逼围的审问之下,即使饿了三天三夜的人也不会有继续吃下去的胃口,“我的专业是儿童行为问题及矫治,不是临床心理学。所以以后即使想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也应该是以开心理诊所为主。” 凌恩宇挑起一道浓眉,以突然发现外星人降临面前的眼神凝视了她片刻,不再说话了。 她敢打赌,此刻的沉默一定是因为白痴先生没有听懂她刚才说的那些专业术语。 餐桌另一头,凌汉利的表情与恩宇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在那双严厉的黑眼睛里,多了一抹惊喜。 可怡又想咬自己的舌头了——她的任务是让凌家人讨厌她,而不是喜欢她!而且,她现在的身份应该是郭宝儿,不是吗?可为什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属于宣可怡的呢? 所幸的是,对她的回答,女主人并不太满意。 “儿童行为矫治……”施秀妍喃喃说道,皱起了精致的眉毛,“你妈常跟我说,你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经常需要她和你爸操心。你还真是让我吃惊不小呢,宝儿!谁想得到,韵容口中那个长不大的小孩,竟然还关心起了儿童问题。” “噢!我当然不会真的关心那些小孩子会有什么心理问题,我只是……”可怡“宝儿”式地摊开了手,“我只是觉得好玩。而且修这门课的人比较少,所以导师不太舍得死当我们。” “导师?” “老师!我刚才说的是老师!”她连忙修正,顺便心虚地瞪了餐桌对面那个智商虽然不高,听力却奇好无比的家伙一眼——要是让凌家人知道“郭宝儿”不但修了两门课,其中一门甚至还是硕士学位的话,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轮番轰炸她呢! 身兼管家和厨子的老赵端上了餐后的甜点。 视线好奇地溜过餐盘,随即,可怡的目光就如同被强力磁铁牢牢吸住一般,再也动不了了。 盘子中那些黄澄澄的可爱小东西……是榴莲酥耶! 小时候,除了妈妈做的红烧狮子头之外,她最爱的就是榴莲酥了!以前,一家人若是去餐厅吃饭,这是必点的一道甜品。当看到她和宣澈把这些糕点一抢而空时,妈妈总会和爸爸相视而笑。那个时候,一切都那么美好:爸爸滴酒不沾,哥哥调皮好动,而妈妈……妈妈也总是默默地守护在他们身边…… 甜点的上桌仿佛暗示了晚餐和“审问”时间的结束。 凌汉利从他餐桌顶端的主人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还有些业务要处理,”他彬彬有礼地说道,客气地对可怡点点头,“你们慢用,我失陪了。” 施秀妍紧随其后。 “癌症基金会在两周后安排了一场慈善晚会。既然副会长,”她无奈地冲着“宝儿”一笑,“也就是你妈,目前还在去欧洲逍遥的途中,很多事情就只有我这个当会长的自己去操心了。”她优雅地拿开餐巾站了起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宝儿,你千万别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尽管跟我说。” “我会的。谢谢你,施姨。” “还有,”施秀妍在餐厅门口停下了脚步,“你对你的房间还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叫老赵马上给你换一间。” “不用了!”可怡连忙表态,回想起下午看到的那间面对花园的精致套房:雅致的铸铁四柱公主床,雪白的床单和羽毛枕,厚厚的蓝绿色地毯,华贵的桃花心木衣柜和书桌;除此之外,房间还附带了一个有着按摩浴缸和浅粉红色大理石的卫生间——虽然早有住进豪宅的心理准备,可是,这个美丽的房间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我很喜欢我的房间,真的!”她热切地说道,“一切都很完美。”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施秀妍说道。 她在门口停了片刻,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宝儿”,仿佛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她还是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餐厅。 诺大的餐厅里,现在只剩下她和餐桌对面的那个凌家大少爷了。 此刻,这个白痴一号正用嫌恶的眼光看着餐盘里的榴莲酥。 “这已经是我这个月里第三次吃到这玩意了。老赵!”他拔高了嗓门,然后对着飞奔而来的管家摇头,“我不想让你伤心,不过,你真的有必要增加一下你的菜单内容了!每天晚上不是奶黄包就是榴莲酥的,实在很让人腻味诶!” 老赵忠厚而又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一抹暗红。他尴尬地瞥了可怡一眼。“是。我知道了。” 如果碗里还有鱼翅汤的话,可怡发誓,她一定会把一整盆汤都扣在这个凌恩宇的脑袋上——这个家伙不仅低能,还超级自大得到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压下心头的怒火,可怡自顾自地拿起盘中精巧的小点心,然后一口咬下。 “老赵!”她惊呼起来,语气中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赞叹,“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榴莲酥了!真的是入口即化,而且榴莲的味道也好香哦!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做的!” 老赵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起双手。“小姐要是喜欢的话,我一定经常做这道点心……” “记住,只要为宝儿一个人做就行。我们可都已经吃腻了。”白痴一号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推开身下的椅子,凌恩宇站起身,俯视餐桌对面的可怡,“你今晚有安排吗?” “怎么?” “如果你没有别的计划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出去唱歌或者泡酒吧。”他对着可怡身后那面巨大的装饰镜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领,“通常我会跟朋友去地下赌场或是桌球房,不过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去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安静点的地方……免得我老叔说我不懂待客之道。”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只要有反光的地方,都会停下来照镜子的纳西索斯式(narcissus,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为爱慕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淹死)超自恋家伙。这个家伙除了自大、臭美、智力有障碍之外,竟然还蠢到了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地下赌场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怪不得始终没有听到凌汉利夫妇提起恩宇的父母——说不定,他的老爸老妈早就被这个败家子给气死了! “我今天晚上倒是没什么安排。不过,我好累了,而且,我还想涂涂我的脚趾甲呢!”“宝儿”回答道。事实上,即使真的把时间用在涂指甲油上,也比和对面那个白痴一号一起去ktv鬼哭狼嚎好上一千倍。 凌恩宇耸耸肩。 “好吧。”他的目光依然流连在镜子中的自己身上,“不过,等你看到我老叔老婶的时候,拜托告诉他们一声,我约过你了。” “没问题。” 自恋先生终于把眼光从镜子中收回。 “那么,晚安了,宝儿小姐——”他缓缓抛给可怡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祝你脚趾甲涂得愉快!” 即使知道离开餐厅的那家伙集智障、花痴和败家子于一身,可怡还是身不由己地凝视着他慢慢走远的高大背影。 至少……这个凌恩宇还蛮养眼的。 只要他免开尊口,也别经常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每天都能在屋子里瞧见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庞,还真算得上是一件让人胃口大开的事情呢。 可怡咽下了嘴里的口水。 说到胃口……她转过头去,看着桌上那盘除了她之外就不再有人问津的榴莲酥。 “我能不能把这些点心带到我的房间里去吃?” 在餐桌边准备收拾碗碟的老赵绽开一脸慈爱的笑容。“当然可以,小姐。一会儿我就给您送到楼上。”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还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贱命一条”吧,被人伺候总是会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我叫宣……郭宝儿,你叫我宝儿就可以了。” “是,宝儿小姐。” “请把‘小姐’那两个字去掉。” “是,宝儿小姐……”在可怡的笑声中,老赵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口误,“是……宝儿。”他不太习惯地改了过来,与此同时,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 “还有,老赵,”可怡站起身,从老赵的手里接过食品袋,把剩下的甜点装进纸袋中,“我是真的想跟你学做榴莲酥。哪天你再做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好吗?我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好,绝对不会给你捣乱的。”——如果她能趁这段日子学些厨艺,并且回去有本事做榴莲酥给老爸老哥吃的话……那么在这场闹剧中她也算是能有些意外收获了。 “我一定提早告诉您,小……宝儿。” 捧着满满的宵夜,可怡准备转身离开。 “老赵。”她随口问道,“你在这个家里呆了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前主人……也就是恩宇少爷的父亲还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儿了。” 可怡停下了脚步。这是今天的第一次,她听到有人提起凌恩宇的父母。 “那恩宇的父母……现在去哪儿了?” 老赵的神情凝固了。ju花般的笑容转为一脸的空白表情。 “您没有听说过吗,小姐?”他再度拘礼地用上了管家的口气,“这可是几年前一桩轰动商界的大事件呢,我以为和主人的朋友都知道了。” “几年前我还小呢。”可怡不经意似地说道,心中却在暗暗提醒自己别再轻易露出马脚,“就算听大人说起过什么,也不会一直记在心上。” “是啊!”老赵一声叹息,目光黯淡了下来,“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您应该只有十岁吧。” “十一岁。” “恩宇少爷比您大两岁,也才十三岁,正是活泼好动,满脑子都是古灵精怪的鬼主意的时候。”他黯然摇头,“和您一样,他也从来不把大人之间的传闻轶事放在心上。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出在别人家——所有的灾难偏偏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灾难?!”可怡睁大了双眼。 “确切地说是一起沉船事故。”老赵茫然地把碗碟堆到大托盘上,“凌氏曾经在泰国苏眉的海湾拥有一个海边度假酒店。八年前的一天,汉杰少爷和夫人——也就是恩宇的父母去那里视察并驾小船出海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那艘船竟然沉了。凌汉利少爷找来了海岸巡逻队,在那片海域里找了整整两天两夜……”他摇了摇头,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十岁,“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快要憋死了,可怡才发现自己竟然震惊得屏住了呼吸——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小孩,可是此刻,老赵的陈述却让她发现,某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曾经经历过比她更为惨痛的悲剧。 “恩宇那个时候在哪儿?” “他就在度假村里。本来那天下午他也要一起跟去的,可由于在酒店里玩得太疯了,没有完成每天例行的小提琴功课,所以他被爸爸关在了房间里,严令禁止出海。因为这样,恩宇少爷逃过了一劫。可是,”老赵若有所思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这对他来说,究竟算是幸还是不幸呢?” 一想到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小男孩孤零零地站在茫茫大海边,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亲人,可怡的胸口便一阵阵地发紧。 她当然不会为了大白痴凌恩宇掉泪,可是……她是真的为想象画面中那个孤独无依的男孩感到难过。 向老赵道了晚安,可怡离开餐厅,转身踏上通往二楼卧室的大理石阶梯。 黄铜镶嵌的壁灯照亮了二楼走廊的地毯、转角处的插花和走道凸形玻璃窗前的黄绿色织锦缎窗帘。 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从某扇紧闭的橡木门后传了出来。 即使对音乐的造诣并不高,可怡还是听出了这是维瓦尔第的《四季》。 演奏者并没有费心去表现明媚的《春》,雷雨的《夏》和收获的《秋》,他拉出的是属于《冬》的荒寂的f小调。 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为屋后法国梧桐笼罩下的花园洒上一层淡淡的光芒,听着身后某处传来的如同在寂静的冬夜里,围在火炉旁听屋外雨水滴落的声音般缓慢、寂寞的琴声,这一刻,可怡忽然有些恍惚——她不是一向都以自己的理智和实际为傲吗?她怎么会竟然允许自己陷入这么一团混乱?本来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冒名顶替的闹剧,可是偏偏,剧中的人物却完全不同于她想象中那些优越、忙碌的富豪。在这个家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凌汉利的凝重,施秀妍隐隐的不安,还有凌恩宇…… 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没错,可是,八年前的那场灾难又为他染上了一层浓浓的悲剧气质。再加上如此精湛优美的小提琴演奏技巧……老天!白痴一号、艺术家,还有悲剧王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凌恩宇? 管他!可怡甩甩头,习惯性地想要捋去额前恼人的发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毛糙纷乱的头发早就在造型师的打理下变得和宝儿一样光滑柔顺——她只要捱过这一个月,想办法让凌恩宇讨厌她并主动解除婚约就好,别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是慢着…… 可怡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目光若有所思地溜向隔壁那扇传出小提琴乐声的紧闭房门。 在执行变身任务的同时,宝儿应该不会反对某个心理学硕士研究生把她的“未婚夫”当作一个现成的研究对象来探究一番吧。 一抹调皮的微笑慢慢浮上可怡的嘴角——虽然她的主攻方向是儿童心理学,可是,对凌恩宇这种智力从十多岁起就不再发育的家伙来说,把他当成“儿童”应该也不算是件有违天理的事吧! 笑着打开房门,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间正中央那张雪白舒适的大床上。 已经有人为她铺好床,打开了床头灯,甚至宝儿给她准备的那套粉红色真丝睡衣也已经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 她兴奋地跳上这张超软又超舒服的公主床,重重地仰天躺倒在羽毛枕头堆中。 有钱人过的日子还真是不错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说,还能拥有如此美丽的房间和大床……虽然知道自己有些不太厚道,可怡还是笑出了声—— 当宝儿看到她那张窄小简陋的硬木板床时……她的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第三章 影之黑暗 黑衣人不会承认自己是凶手的。 永远也不。 坐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穿着黑色外出服的那个人回忆起八年前的那一幕。 曾经以为自己会彻底抛开那些记忆。当那可怕的一天过去之后,他(或她?)以为自己会忘掉一切。不是总有人说吗,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美好的过往会留下,而不堪的回忆则会被淡忘。 所以,黑衣人总是努力地让自己记住他得到了些什么。金钱、财富、荣华和名声……还有复仇之后的痛快。当大脑被这些东西塞满之后,应该再也没有闲暇的地方去容纳八年前的记忆了。 但是……那一幕幕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黑衣人清晰地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每一道步骤:先是选择船只——要那种油漆鲜亮,看上去状况良好,却其实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浸泡中变得松软的木船;接着选择时间——每天一早,工作人员都会仔细检查每一艘船,所以他只能利用中午烈日把沙滩晒得能够烤熟鸡蛋的时间来进行操作;然后才是动手——在船上找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凿开直径30公分左右的洞,填上经过仔细计算一小时后才会被海水融化的胶水和碎木屑,再盖上船舱里常见的东西例如渔网或水桶…… 他其实真的没做什么。那两个人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的运气。谁叫他们那么轻易地就把自己的出海计划兴高采烈地告诉每个人?谁叫他们每次都是那么固定地在傍晚时分出去海钓?最最不应该的,好死不死地谁叫他们偏偏选择的就是他动过手脚的那艘船?——就算他事先已经把他们需要的吊杆渔网什么的都放在这条船里了,那两个倒霉蛋也完全可以再去选择别的船只啊! 总之,他们的死完全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们活该。黑衣人第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自己。一切都跟他无关。就像是做菜一样,老天爷完成了这道菜的绝大部分,而他只不过是在最后撒了几勺盐而已——无论哪个餐厅,都不会因为这几勺盐而让他成为大厨的。 可是…… 可是现在,他为什么又开始感觉到不安了呢? 是因为凌恩宇吗? 他应该不会造成困扰。这家伙的智商徘徊在零分上下。虽然留着他总是个麻烦,不过没关系,这个麻烦早晚会被他轻易解决。 既然如此……引起他心中那丝不祥预感的究竟是什么? 视线落回到手中那本厚厚的册子上。 这是一本照相册。 像这样的相册黑衣人有好几摞。拍照和看照片是他闲暇时候的娱乐。他喜欢看到自己和名人在一起,更为自己能跻身其中而沾沾自喜。这本相册里的照片都是好多年前拍的,那时的他还名不见经传呢,当大家一起拍照的时候,虽然别人从不记得叫他,他却总能在最后几秒挤到众人身边露出“茄子”的微笑。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他的不安? 黑衣人扭亮了身边的台灯,再一次仔细地把照片一张一张看过去。 这些都是已经看过上百次的画面。 在这其中……他究竟漏掉了什么? 第四章 忆之温暖 郭宝儿看了看手腕上和宣可怡交换得来的廉价电子表。 破旧的表面在灯光下显示现在是23:15。 自从下午和老爸老妈一起坐车出发,然后想办法在凌恩宇家前的小巷里和可怡合演了一出调包计之后,宝儿接下来的时间就一直都泡在ktv、酒吧和夜总会里了。 虽然和朋友们一起喝了些酒,脑中残存的理智总算及时让她想起了自己今晚还有任务。 首先,要在可怡的爸爸和哥哥睡眼朦胧,警惕心下降时抵达宣家。运气好的话,她今晚就能蒙混过关了;运气不好,如果还是被人家识破的话,她就得向可怡的老爸老哥解释整件事情,并及时送上房租以抚慰他们焦急的心情。总而言之,在今天晚上,她得顺利入住宣可怡家。 倒不是说她有多渴望睡在可怡的床上,只是,老爸老妈为了防止她偷溜出去住酒店,早把她信用卡里大部分的存款都冻结了。此外……既然她已经向可怡夸下海口,说自己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现在再临阵脱逃似乎有些丢脸哦。 可是…… 捏着鼻子远远绕开巷子口简陋的垃圾收集箱,就着昏暗的路灯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污水,宝儿终于停在了一幢貌似足有一百年历史,眼看就要风化倒塌的建筑前。 瞪着眼前斑驳的墙面,破损的屋檐和用玻璃胶带粘住的碎裂的窗玻璃,宝儿漂亮的双眸越睁越大。 难道……接下来一个月里她要住的——就是这间危房吗? 要想开溜,现在还来得及。 郭宝儿开始慢慢后退。 知道世界上有贫穷存在和住进危房是两回事情。就像她可以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捐助非洲饥饿儿童,却并不代表她会受冻挨饿来体验难民生活。 老天! 在这种钉颗螺丝钉就能把整幢楼都震塌下来的房子里应该不会有冷气设备吧?当然更别说环绕式背景音乐和净化空气的信风系统了。至于卫生设施……如果她想洗每天晚上例行的花瓣泡泡浴的话,是不是得自己去找个木桶,然后烧几热水瓶的开水来才行?而最最关键的是…… 宝儿强忍住回头的冲动,不让自己去看在身后某处黑暗角落里发出悉悉索索声音的是什么东西。 在这种地方一定会有老鼠和蟑螂! 天哪!要是不幸让她撞见这些动物家族的某位成员的话,她敢发誓,不是自己当场昏死过去,就是那只老鼠或蟑螂被她几乎可以媲美超声波的尖叫声吓死。 算了,还是去方雪莉家住几天吧。不过以她对雪莉的了解,这家伙现在肯定还不知道在哪里又是唱歌又是喝酒地high着呢!而且,她也实在不喜欢雪莉家的气氛,她爸妈总是那么一副过分客气的冷冰冰模样…… 慢慢退到房子的转角处。一阵阵轻微却沉闷的声音从屋子后面的某个地方传来。 犹豫了片刻,宝儿掉转方向,绕过这栋老式砖房的侧墙,来到了屋后。 出乎意料之外的,在这幢“危房”的后面,竟然还藏着几座用篱笆围隔开来的小花园。 传出那个类似于伐木声音的,是从右手边数来的第二个院子。 比起周围人家,这个花园显然是最小又最局促的——就着路灯,宝儿细细打量着那个院子——可与此同时,它却也是最精致、最美丽的。 不同于别家的灌木丛,在这个花园里,缠绕住三面篱笆的,是生长茂盛的蔷薇。带刺的枝叶有效阻挡了路人的视线,而在那片绿色间不时调皮地探出头来的艳红花朵却为寂静的夜色染上活泼的生机。 花园的前方,有一个简单的栏栅木门。这个只有插销的小门显然是为了进出方便而不是为了防盗而设的。一道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横穿过草地,连通花园和屋子的阳台门。透过木栏栅,宝儿可以看到院子的侧边,有一架用从旧家具上拆下的木板搭成的简陋秋千。除了蔷薇之外,沿着院子的周边还相间地种植了一圈桂树和夜来香;在靠近屋子的窗台下,则是一片正在怒放的玫瑰。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片白色、粉色和红色的玫瑰上——玫瑰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熟悉的花了。几乎平均每隔几天,就会男孩向她献上大捧的鲜花,有些罕见的黑玫瑰或蓝玫瑰甚至还是直接从国外预订然后空运过来的。以她对玫瑰长期累积的知识来看,种植在这里的既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也没有什么大花、长茎的特色。它们只是些最普通、最常见的小朵玫瑰。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在夜色中怒放的平凡花朵会如此吸引她的视线? 随后,她知道了。不同于管家摆放在花瓶里的插花,或是男生送上的捧花,这里的花朵没有被剪下,也不会行将枯萎。它们深深根植在土壤里,因为能够自由自在地汲取阳光和养分而显得生气勃勃。这些玫瑰……是活的。 轻微的敲打声再度响起,打断了宝儿的沉思。与此同时,眼角处的一个动静引起了她的警觉。 转过头,她看向小院的左侧。在那片月光下的草地上,堆着与周围环境颇不协调的烂木板和老旧的工具。一个人影正蹲着身子,审视着两片被他拼在了一起的木板。 月光撒在了那个人短短的黑发和穿着旧篮球背心的后背上。 宝儿屏住了呼吸。 本以为那丛盛开的玫瑰就是这个花园里最美的风景了,没想到——她对自己吐了吐舌头——还有更诱人的景色在后头呢! 虽然看不到那个男孩的正面,可是,从他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和修长的双腿来看,至少,他的身材一定会很不错。此外,古铜的肤色和在手臂上闪光的汗水告诉她,拥有这样的身材除了天生的遗传优势之外,在平时,他也一定经常去健身房并坚持做户外运动。 哇! 她早就腻味了围在身边的那群只知道穿名牌开快车,就连走几级台阶都会抱怨个不停的纨绔子弟。而此刻蹲在她眼前的这一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瘦肉型肌肉猛男哦……就是不知道他的长相对不对得起这副好身材。 她尽量斜过身子,试图看清那张笼罩在阴影中的脸庞。 也许是因为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也或许是她不小心弄出了声音,肌肉男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木板,慢慢站起身,然后蓦地转过头来。 宝儿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冷静漠然的黑色眼眸。 与此同时,她的好奇也得到了满足——眼前的这张脸绝对配得上他185公分的身材。这个站在月光下的男生既不漂亮,也不英俊,但是坚硬的轮廓,沉默的嘴角和羁傲不逊的双眼,却为他带来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他不悦地皱起双眉。“小怡?” 小怡?! 足足愣了几秒种,宝儿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会吧?!这个酷到不行的肌肉男难道竟然就是可怡的哥哥? 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诶!她本来还以为可怡的老哥应该跟他纤细的妹妹差不多,也是那种不读破万卷书誓不罢休的文弱书生型男孩。可谁曾料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就像是用冷硬的花岗岩雕凿而成的“码头搬运工”型老兄,竟然才是宣可怡如假包换的哥哥! “花岗岩”迈开长腿,几步跨到小木门前,打开插销。“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糟了! 宝儿飞快地低下头,从可怡那只丑毙了的黑书包里掏出黑框眼镜戴上——戏码都已经开始上演了,可是她这个女主角却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刹那间,五百度的镜片让她眼前的世界变得超级模糊扭曲起来。“我,呃……”她小心地扶住栏杆,摸索着踏入院子,“在打工的地方加了一会儿班。” 肌肉男没有说话。 宝儿抬起头,透过天旋地转的深度近视眼镜,她只看到他被镜片放大了的浓黑双眉和冷漠的锐利眼眸。 “你是谁?” “什么?” “你不是宣可怡。”肌肉男淡淡说道。他的声音也如同花岗石一般冷漠强硬。“你到底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搞什么?! 宝儿沮丧得几乎想尖叫。她才只说了一句对白,还没过足戏瘾呢,难道就已经被对方识破了吗?……哼!她才不会这么快就认输呢!既然宣可怡能假扮成她,没有理由她学不像可怡! “哥哥!”她一声委屈地尖叫,突如其来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这既是演戏的需要,也是自从第一眼看到宣澈后她就一直想做的事——吃吃这个肌肉男的豆腐,嘻嘻!“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认得了吗?” 下一秒,郭宝儿发现自己摔在了草地上。不但如此,她的右手还被反扭在对方的手中,只要她稍稍反抗,手臂就会有被折断的危险。 “首先,我妹妹从来不会打晚上的工。她知道我的规矩——好女孩必须在天黑前回家。其次,自从八岁以后,她就宣布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要我抱她了。所以,”宣澈毫不留情地捏紧了手中纤细的胳膊,“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是谁?” 郭宝儿的大小姐脾气彻底爆发了。 他怎么敢?!——她愤怒地瞪视着眼前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他怎么敢这么对她?! 在她这十九年的美丽富家女生涯里,所遇见的男生没有一个不是低声下气、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以吸引她的注意。若是哪天她大小姐心情不错赏赐某位男生一个甜甜的微笑或是短短的拥抱的话,那个幸运的家伙说不定会兴奋得一连几天都睡不着觉!可现在……她咬紧了牙关——她的*换来的是被粗鲁地推到地上不说,这个野蛮人竟然还敢捏痛她!! 转过头,迅雷不及掩耳地,宝儿狠狠地一口咬在了捏住她的那只大手上——#@&%¥,这家伙的手难道也是花岗岩做的吗?!为什么一口咬上去,反而是她的牙齿被磕得一阵疼痛? 尽管如此,宣澈还是放开了她的手。正当宝儿以为获得自由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被人提起衣领一路拎向花园的木门。 ——那个野蛮人想要把她扔出院子! 宝儿愤怒地大叫出声。 “噢!好吧!我不是宣可怡!我是郭宝儿。知道我爸爸是做什么的吗?他是这个城里最大的物流公司的老板!要是被他知道你这么对我的话,他一定会派人把你五马分尸、大卸八块的!!” “我好怕啊。”宣澈冷冷地说道。他打开木门,并把她举高。 “慢着!!”她连忙尖叫,“你不想知道你妹妹去哪里了吗?!要是你敢就这样把我扔出去,我发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可怡现在在哪里!!” 她差点以为她的威胁只会让他把她扔得更重更远,但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松开了手。 踉跄地站稳了脚跟,习惯性地整理了一番自己零乱的头发和衣服之后,宝儿这才醒悟过来,她目前还是“可怡”的装扮,而可怡是不需要随时保持漂亮完美的外表的。 杵在她面前的那尊铁石心肠的花岗岩不耐烦地把双手抱在胸前。“说吧,你该死的把我妹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宝儿没好气地说道,摘下眼镜愤愤地扔到地上——既然她扮演不了可怡,也就没必要戴着这副愚蠢的眼镜了,“我只不过是提供了她一个月薪上万的工作罢了。” 宣澈眼神中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他弯腰捡起了可怡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如果你提供我妹妹的工作是靠夜不归宿来挣钱的话,那么,关小姐,我倒想问你……” “郭!我姓郭!”宝儿大声说道,愤怒而又沮丧地发现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 “什么样的工作会有这么高的薪水,陪酒女郎还是ktv小姐?”宣澈绷紧下颌逼上一步,“你究竟把我妹妹弄去做什么了?” 她这才发现他完全误会了。 “放心,”她连忙保证,“我绝对不会害可怡的!她目前的这个工作既舒服又轻松,只要第一晚能平安度过,接下来就一切ok了……” 他危险地眯起了双眼。 “第一晚?” 她简直是越描越黑——宝儿恨不得踢自己一脚。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宝儿昂起下巴,“可怡目前正代替我住在我未婚夫的家里——放心,他们绝对没有孤男寡女相处的机会。我未婚夫的父母和他家里那票管家、佣人都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呢——因为两家的父母希望我和我未来的老公能够有机会互相了解,而我又完全没有办法忍受那个智障,所以,这一个月我就请可怡暂时冒名顶替我一下。当然,除此之外,我付的薪水还包括她得想办法让对方提出退婚,否则,光是住上这么几十天,一切等于还是白搭。”她抬起双眼,“我说的,你都明白吗?” “不明白。”宣澈简单地说道,脸上依然挂着冰冷的表情,“就因为你没有办法忍受某个家伙,就因为小怡和你有几分相像,你就想出这么个荒唐的计划并砸下高达五位数的钱——我凭什么要相信这种天方夜谭?!” 毕竟是兄妹,连用的词都一样。即使直到现在,可怡对她整个计划的评价也还是这两个字——荒唐。 宝儿倔强地抿紧了嘴唇。“既然这么信不过我,很简单,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问问你妹妹呢?”她愤慨地拿出手机按下号码,递到宣澈面前,“顺便也请你帮我问一下,她今天演出的效果究竟怎么样?” 他皱着眉头看向眼前的手机,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小怡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她也许是怕你反对吧。”她耸耸肩,“‘好女孩必须在天黑前回家’。哈!要是我有你这种老古董哥哥,我一定连一个字的真话都不会跟你说的。” “幸亏你不是我妹妹!” “我才幸好没有你这种哥哥!!”她反唇相讥。 他们俩怒目瞪视了对方片刻。他举起手,就在她以为他又要把她扔出去时,他劈手夺过了她手里的电话,一边按下通话键,一边突兀地转身走开。 切!好像她有多想听他们兄妹说话似的! 宝儿转身看向篱笆上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几分钟后,宣澈踱了回来,把手机还给她。 “可怡怎么说?”她淡淡问道,不想让他看出来她其实对他们的谈话好奇得要命。 “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 “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他冷冷地不予作答。 ——这只用花岗岩刻成的猪头! 她强压下怒火。“她今晚在那边还顺利吧?” “哼。” “我可不可以请问一下,”她甜甜地说道,“这个‘哼’,代表的是顺利,还是不顺利?” “随你怎么解释。” 她捏紧了刚摘下的那朵蔷薇,恨不得用花上的刺在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狠狠抓上几道。 “可怡在电话里有没有说起别的?例如……” “例如,你为什么要穿着她的衣服,背着她的书包,戴着她的眼镜混到这里来?” “类似这样的事。” “她说了。”宣澈简单地说道,“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就说有个白痴一号在敲她的房门,她得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这个白痴一号,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提起的那个智障?” 凌恩宇那家伙竟然连绰号都已经有了,看来可怡今晚过得还不错哦!“大概吧。” 他的表情不再冷漠,两道浓眉紧紧拧到了一起。“这么晚了,那小子去找她做什么?”他转身向门口冲去,“你把那家伙的地址给我,我得过去看看!” 宝儿的额头开始无力地冒汗——这个当哥哥的保护欲也实在旺盛得有些过分了吧? “放心,你妹妹不会有事的。”她叹了口气,“一个是天才少女,一个是智力残障人士,如果真有状况发生了,你觉得,会是谁比较吃亏呢?而且,现在也已经太晚了,凌家——也就是可怡现在住的地方——不会让任何人进门的。”再说了,要是他就这么跑掉了,深更半夜的,她要住到哪里去啊?! 宣澈停下了脚步。 “既然这样,那我明天再去。”他一脸阴沉地宣布道。 老天!这个花岗岩怎么还不明白呢?!要是他明天真的冲过去的话,不是摆明了要去拆可怡的台吗?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如果你以为我会同意让你们这出闹剧继续进行下去,那么你就错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把小怡接回来。至于你,”月光下,他黑色的眼眸冷冷地射向宝儿,“可怡说你会在我们家住下来。很好!你就留在这里,哪里也别想去。要是我妹妹少了一根寒毛,至少我还知道那个该死的罪魁祸首在哪里!” 虽然一切并没有按照她理想中的方式进行,但不论眼下的处境应该算是扣押还是囚禁,至少,她终于还是住进了宣家。 宝儿绕着宣可怡那张三尺半的行军床加木板加一床旧被褥和快要磨破的毛巾毯所组成的床铺踱来踱去。若是在她自己的卧室中,她至少会有三十平方米的空间供她一边兜圈子一边思考问题。可是在这儿……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周围,可怡这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除了刚好挤进一张床,别的,就什么都放不下了。 想到今后的三十天都要被困在这里,宝儿不由得对自己扮了个鬼脸。可是,如果明天她就被轰走,好腾出这间卧房来让给它真正的主人的话,那问题才叫大了呢!光是想到可怡那个花岗岩猪头老哥明天一早跑到凌家去要人,她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而真正会把问题闹到不可收拾的是,若是凌汉利发现被他当成自己准媳妇一样好吃好喝地招待的“宝儿”竟然是个冒牌货的话,天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子……说不定,这个在商场上一向以硬汉角色闻名的老大会在并购案里对靖邦物流痛下杀手也没一定呢! 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了这样……宝儿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硬板床上,天哪!她的老爸老妈从欧洲回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直接起锅,连洗都不洗就把她扔进锅里去油炸了!! 不要! 她愤愤地挥舞起了小拳头。她是战无不胜的郭宝儿诶!才不会就这样任人宰割呢!她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哼,就连不锈钢她都有办法变成绕指柔,一块又臭又硬的花岗岩又算得了什么?! 盖上虽然破旧却散发着香皂干净味道的毯子,宝儿向后靠在了床头板上。反正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也不太可能睡着,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还不如好好想想明早该怎么对付宣澈呢!是想办法让可怡赶来劝劝她老哥呢,还是给他一个假地址让他白跑一趟?又或者,她是不是可以拿出她终级必杀的美人计来,把这个肌肉男迷到晕头转向得忘了妹妹的事? 嘻嘻!在她的男朋友战利品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yu望号街车》里的马龙白兰度型人物呢,增加这么一个新品种好像也蛮不错的哦! 宝儿微笑着合上双眼。不出一分钟,这间五平方米左右的小屋里便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不是吗? ………………………………………………………………………………………………… 早上六点四十五分。 即使没有闹钟,体内的生物钟也准时地让宣可怡睁开了眼睛。 她习惯性地在床头柜上摸索着自己的眼镜,遍寻不着后,决定先不去管眼睛的问题——要是她再不起床做早饭的话,哥哥上班就又要迟到了。虽然魔术团最近并没有演出任务,可是新任的团长还是坚持所有的团员都要在早上八点半之前准时出现在团里的排练厅——即使是正式编制之外的助手也不例外。还有老爸,通常在一夜宿醉后,隔天早上他总会比平常更暴躁难缠。她得赶在爸爸醒过来之前,给他泡上一壶浓浓的醒酒茶…… 直到趿上软软的粉红色长毛kitty拖鞋,披上柔软顺滑的真丝睡袍,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向遥远的房门走去的时候,她才倏地停在了套房的正中央,清醒了过来。 从现在起一直到七月下旬,在这三十天里,她不再是宣可怡了。她要时刻牢记自己的新身份——郭宝儿。 这个郭宝儿不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起床,不会任劳任怨地操心老哥的早饭和老爸的醒酒茶,她不用整理房间,不用洗衣做饭,更不用为每天的柴米油盐斤斤计较。身为富家女的她,早就习惯了每天睡到自然醒,戴上昂贵的日抛型隐形眼镜后,慵懒地披着睡袍坐在床上,拉铃叫人来为她送上一杯浓香的碳烧咖啡,然后……无所事事的一天这才正式展开。 只是……这样的人生似乎未免也太无聊了一些吧。 可怡转身看向房间正中那张仿佛在召唤她回去美美地继续睡懒觉的大床,对自己坚决地摇了摇头——与其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床上,还不如趁着这段安静的没人打扰的时候好好看看书呢! 不太熟练地戴上隐形眼镜,简单地梳洗完毕后,她换上从宝儿那堆粉红嫩黄草绿的衣服里好不容易挑出的一件没有太多蕾丝花边的米白色无袖连身裙,接着,把之前一直在看的《发展心理学:儿童与青少年》从桃花心木书柜中抽出(开玩笑,昨晚搬进来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把她那些宝贝书书按顺序放好喽!),最后,打开玻璃窗,舒舒服服地窝进窗边被清晨阳光所笼罩的印花单人大沙发中,开始阅读起来。 事与愿违的是,还没看完一页,她的注意力却已经被分散到了别的地方。 轻柔的晨风带着草木的香气从窗外涌入,一起随之而来的,是六月的金色阳光和小鸟在林间婉转啼唱的声音。这个清晨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寂静,可怡侧过头,倾听窗外世间万物为了咏叹这个早晨的美好而发出的赞歌:除了鸟儿的吟唱外,还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蜜蜂嗡嗡地飞过花丛的声音和只有仔细听才能分辨出来的淙淙流水声。 把书随手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她站起身,向窗外看去。就在她的窗下,是一个大约二百平米的花园。虽然不是很大,但处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法租界地段,拥有这样的花园也足以让所有人羡慕得眼睛喷血。对可怡来说,吸引她的,不是花园的地段或面积,而是园中独树一帜的景观设计和经过悉心照料的各式植物——相比这么美丽的花园,她那个曾经引以为傲的小院子简直就像是一小块荒废已久的自留地。 可怡踢掉毛拖鞋,赤脚换上自己那双舒服的人字拖,打开房门向楼下冲去。既然有钱人不流行一大清早就起床,她何不趁机好好地在漂亮的花园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学学园艺技巧呢? 凌家的花园有一股懒懒的东南亚味道。 庭院的一侧,是一个小小的用稻草铺顶的亭子。一圈池塘围绕住了亭子,清澈黝黑的水面上,除了随处分布的绿色水生植物外,还懒散地躺着几朵睡莲。一条用黑色石板铺成的小径穿过细心修剪过的草坪;几尊巨大而年代久远的雕刻石盆随意地散落在茂密的绿色阔叶植物间;当微风拂过,白色的花瓣便会纷纷扬扬地从树上飘落,在花盆中蓄着的雨水上划出一圈圈的涟漪。 坐在小亭中,举目四望,触目所及的除了那些不知名的桃红和白色的艳丽花朵,就只有浓浓的绿色。这是一个即使是在冬天,也会让人觉得温暖的花园;而当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梢懒洋洋地洒在那些深深浅浅的绿色上时,那种感觉,就好像置身在热带海边的丛林中。 热带海边…… 没来由的,可怡忽然想到了昨晚老赵说的话:“凌氏曾经在泰国拥有一个海边度假酒店……”有没有可能,规划这个庭院的设计师和设计泰国酒店的是同一个人呢?而如果她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虽然凌家在八年前就换了主人,但是家里的一切……好吧,至少是这个花园,还保持着原来的风貌。这是现任大家长凌汉利的意思呢,还是出于凌恩宇的坚持? 还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花园侧边的一扇雕花铸铁小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凌恩宇从门后闪了进来,然后轻手轻脚地锁上园门。 这个败家子在外面花天酒地了一夜之后,现在终于想起要回家了——只是不知道他又败了多少家当在赌桌上。 看着他蹑手蹑脚地穿过树丛中的小径,可怡忍不住调皮心起。 “嗯哼!”她压低嗓音,模仿凌汉利的声音低低地咳嗽了一下。 凌恩宇倏地停住了脚步,迅速转过身来。 若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个笨蛋,可怡或许会以为那道闪电般掠过他脸上的神情是警觉。 当他看到坐在亭中的“宝儿”之后,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凌大少爷西施捧心般地抚着自己的胸口,“我还以为又是我那个老不死的叔叔呢!”他掉转方向,施施然地向被池塘和树丛包围的亭子走来,“你怎么会那么早就起来了?该不会和我一样昨天晚上溜出去找地方混了一夜吧?” 可怡撇了撇嘴——她才不会和他一样无聊呢! “你家的床垫太硬了,我睡不惯。”她模仿着小时候看过的某篇童话里那位因为床垫下有一粒小豌豆就整夜睡不着的白痴公主的口气说道,“我差不多整夜没合上眼!现在我的全身一定被你家的硬床垫弄得发青发紫了!” “是吗?”恩宇皱起浓眉,“房间的事情都是老赵负责的,我呆会儿就去叫他马上帮你换一张床垫过来——真是的,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要不是看在他在我家已经呆了几十年的份上,我一定叫叔叔炒了这个老家伙的鱿鱼!” “其实不关老赵的事啦!也不用麻烦他给我换床了。”天哪!要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因为她而下岗,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关键是我太认床了啦。几乎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会有好几天睡不着。现在再想想,我昨晚睡的那张床其实已经比许多五星级酒店都好太多了!” “你确定?”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我确定。” “既然这样,那这件事就算了吧。”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走上台阶,大大咧咧地挤到了她身边的座位上。 可怡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在两人之间空出一段安全距离。 “你昨晚去哪里了?”她找出话题。 “当然是去试试手气了!唉……”他苦着脸长叹一声,“最近还真是背诶!昨天又赔了个精光,看来我得向老叔预支下个月的薪水了。” 她猜得果然没错。虽然知道这跟她无关,但可怡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阵阵心痛——真可惜了那些被白白地浪费在赌桌上的钱,它们要是落在她的手里,能派上好多用处呢! “对了,”凌恩宇从他那件价值不菲的名牌外套口袋中掏出一片面包,捏成碎片喂池塘中那些体型肥胖、色彩斑斓的鲤鱼,“昨天晚上我请你帮忙的那件事情,你后来想过了没有?” 他该不会一直都随身带着切片面包吧?老天,这位白痴先生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习惯呢! “帮忙?” “关于我的作业呀!”他提醒她,“你不是说你会考虑一下的吗?” 她记起来了。昨晚,正当她忙于在电话中应付哥哥的时候,凌恩宇偏偏好死不死地选在这个时候敲她的房门。她还没来得及从老哥忽然来电(用的还是宝儿的手机)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接着又被门外的恩宇吓了一跳——这家伙的每次出场都会制造出一些效果来。而这一次,他选择了书和笔记本作为他的背景。 “我突然想到,你连修了两个学位,功课一定厉害到不行吧?”他绽开一脸电力十足的笑容,把手中堆得比人还高的书本捧到了她的面前,“既然你这么聪明,我的这些作业对你来说,一定是小菜一碟吧?” 不幸被这火花四射的笑容电到的可怡愣了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即使脑筋不太灵光,白痴一号还是懂得利用美男计来让女生乖乖就范为他捉刀写作业的。 她当然不会吃他这一套。可是,在关上房门之前,她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类似“让我考虑一下”的话来。 “就算帮我一次忙吧!”此刻,凌恩宇在她身边不依不绕地旧话重提,“有篇论文我今天下午就要交了。要是这次再不交的话,这门‘艺术原理’我铁定会被关掉!看在我们未来还有一大段路要携手共进的份上,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一大段路……携手共进?!”可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难道你父母没有对你说过他们的如意算盘?”他好奇地挑高眉毛,“关于你我……” “他们当然说过。” “那不就行了?”他松了口气,继续若无其事地喂鱼,“既然我们很快就要订婚了,你帮我这个小忙也是应该的……” “你就……”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就这么接受了?”这家伙难道就这么毫无反抗地任由双方家长对他的未来人生横加干涉和摆布?! “接受什么?” 他的反应迟钝几乎让她火冒三丈。 “订婚啊!你和宝……你和我几乎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却要被莫名其妙地绑在一起过一辈子了。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凌恩宇耸耸肩。“所以现在你住到我家来了啊。一个月后,我们就不是陌生人了。” ——跟智商为负数的家伙该怎样沟通? “可是……可是你总会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也或许你现在就已经有女朋友了。难道你不觉得订婚应该是件发生在两个彼此喜欢的人之间的事吗?” 她总算把他的注意力从鱼的身上引开。 他转过头,深灰色的眼眸笔直地看向她。 “我喜欢你。”他简单地说道。 在这一刻,风静了下来,水也停止了流动。一片寂静中,她只听得到自己如雷贯耳的心跳声。 “漂亮女孩我都喜欢。”凌恩宇继续说道,“所以,只要长得还不错,和谁订婚我都无所谓。” 魔咒解除了。 可怡觉得自己血管中奔流的血液就像过山车一样,从最高点摔落之后,此刻又愤怒地重新涌上了脸庞。 “无所谓?!你就那么麻木不仁吗?你就这么轻易地任人摆布吗?!你至少应该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感情吧?你……” 察觉到自己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地说教了,她连忙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之后,她转头看向四周,试着数出自己所看到的色彩——在心理学上,这是用来调整失控愤怒情绪的方法之一。 首先是树叶的绿色。 跟智商不在同一水准的人讲道理,果然就像两根各行其道的平行线——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沟通的交集! 其次是泥土和树干的褐色。 没想到,除了白痴以外,身边的这个家伙竟然还是个木头人——她简直都要开始怀疑他身上到底有没有人类最基本的感情了。 池塘中的鲤鱼为了争夺面包而聚集到了一起,阳光照在它们闪光的鳞片上,泛出了灿烂的金色、红色、白色和银蓝色。 话又说回来,凌恩宇之所以会这么麻木不仁,也许是八年前的那场悲剧所导致的。心理学上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在巨大的震惊中,有些人会封闭起自己的情感,用沉默和随波逐流来应对外在的变故。 可怡渐渐由恼火转为兴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何不立刻运用所学到的那些知识,用心理分析来探触他的内心世界,帮助恩宇摆脱往事的阴影,从而释放出他内心真正的感情呢? “咳、咳……” 她清了清喉咙,顺便给自己几秒种时间来整理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刚才问我愿不愿意帮你写作业,是吗?” 凌恩宇立刻满脸放光——就一个整夜不曾合眼的赌徒来说,他的气色未免也太好了一些。“你答应了?” “我可能会答应。” “可能?” “这要看你同不同意我提出来的条件了。” 他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她。“毕竟是生意人的后代,你还真有些商业头脑呢!我敢打赌,我老叔一定会超级喜欢你的!” 他是在讽刺她吗? 仔细打量了身边那个口袋里藏着源源不绝的面包片的家伙一眼,她决定,他还没有聪明到懂得如何嘲讽别人的地步。 “你知道我在修心理学。”她继续说道,“我的导……呃,老师希望我们能够利用暑假的时间,具体实践一下学到的知识,并且写出一份报告。” “暑假作业?” “差不多吧。” “你要我怎么帮你呢?” “其实很简单,你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她习惯性地想去扶眼镜,手伸到一半,这才想起她的宝贝黑框眼镜早被隐形镜片所取代,“你只要每周腾出三天,在这三天里每天留两个小时给我就行了。” “三天,每天两小时……”他掰着指头数了半天,“也就是每周给你六小时,我算得对不对?” 他还要利用手指才能算出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心算出来的数学题?! 可怡勉强挤出笑容。“对。” “你要这么多时间做什么呢?要我陪你逛街,还是打电子游戏,或者我们去唱歌?”他满怀希望地说道,“这些我都没问题。” 她绝对相信他是玩乐方面的个中高手。“都不是。我只要你陪我聊天就好。” “聊天?” “安安静静、不受干扰的那种。” “聊什么呢?”恩宇困惑地皱起眉,“女生、桌球、跑车或是衣服?” 在他空空如也的脑子里装的只有这些吗? “都不是。我们就聊我们自己。聊我们的童年、家庭、读过的学校、去过的地方、交往过的朋友、曾经经历过的快乐或悲伤的事……诸如此类的话题。” 他眯起了深灰色的双眼。 “你该不会想对我进行心理分析吧,优等生?” 这次她确定了,那道闪过他眼中的光芒的确是警觉。看来白痴先生并不像他外在所表现的那样反应迟钝。 “你需要我帮你完成作业,同样,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完成报告。就当我们彼此帮了对方一个忙吧。而且,你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体力或脑力方面的劳动,你只要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 “躺?!”他夸张地扬起了眉毛,“你难道是在提议我们……躺在床上聊天?” 可怡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滚烫。 “当然不是!!”她立刻大声说道,“只要你一个人躺着就好!我会坐在旁边,就像专业的心理咨询师那样……”她连忙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终于明白了。”凌恩宇轻松地拍掉手上的面包屑,“你是想给我安排一周三次的心理咨询。是不是,心理咨询师小姐?”他转过头来,唇边挂着一抹白痴先生的招牌笑容,“除此之外,你会不会还想收我一个小时几百块的咨询费呢?” “你愿意给的话,那当然最好!” 恩宇诧异的表情让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毕竟,我是郭家的继承人不是吗?才不会在乎这么一点点的咨询费呢!呵呵!”她干笑两声,赶在自己越描越黑之前,及时把话锋拉回正题,“怎么样,用聊天来换作业,这个交易你做不做呢?” 凌恩宇站了起来,面对池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清晨的阳光穿过茂密的阔叶树丛,斑斑驳驳地照在了他的黑色宽松外套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上。即使一夜没睡,阳光下的他依然帅得像个恶魔。在他身上,完美与颓废似乎同时揉和在了一起,为他带来一股浓浓的被宠坏了的贵族气质。 噢!她可以对着眼前的这幅美景流口水一直流到地老天荒,只要他不像白痴那样微笑,不对着池塘里的倒影摆pose,也别开口说话…… 他还是开口了。 “我想了又想。”他向她保证,“你刚才的提议我真的是仔细想过了。我还是觉得,与其那么麻烦,我还不如出点钱找别人来帮我做作业算了。要是运气好的话,”他侧过头,欣赏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说不定连钱都不用出呢。光是我们系,我就知道有十来个成绩还不错的女生已经暗恋我很久了。” 这个白痴竟然还敢说他“想了又想”?!她简直都已经开始怀疑他大脑里的脑细胞数量够不够运行一次“想”的动作! 可怡试着用比较容易理解一些的逻辑跟他沟通。 “不如这样吧,只要你同意偶尔和我‘聊’一下‘天’,那么,在这一个月之内,我就把你所有的论文、报告全都包了。我甚至还可以把你以前欠的功课帐也一并还了。身边有个随传随到的捉刀人,总好过你每次都临时花钱找人吧?” 他沉默了片刻,可能又在“想了又想”了吧。随后,他抬起头来,一脸认真的表情。 “什么是‘捉刀人’?” 虽然她及时转过脸去,但那个两眼向上一翻的表情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视线。 凌恩宇勉强维持住严肃的外表,不让“宝儿”看出他的笑意。 要是奥斯卡那些评委能够看到他的演技的话,他敢打赌,本年度最佳男主角的头衔一定非他莫属! 虽然让自己显得智力低下、不学无术又游手好闲已经有几年了,但是直到最近,确切地说,直到“郭宝儿”闯入了他的生活以后,这个“假装游戏”才开始变得越来越好玩起来。 这个“宝儿”…… 他垂下眼帘,掩藏起自己仔细观察面前这个女孩的锐利目光。 今早,她虽然穿了一身昂贵美丽的米色连衣裙,可是与之搭配的鞋子,却是一双旧到连颜色都快褪光了的塑胶底人字拖。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位富家千金会让自己的纤纤玉足屈就这么一双从地摊上淘来的廉价拖鞋。 类似于这样反常的自相矛盾的地方,在这位“郭宝儿”小姐身上,似乎屡见不鲜:出身豪门、家里应该仆从如云的她,对老赵的服务却显得受宠若惊;在她的言谈举止间,也丝毫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与势利;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竟然同时修了两个学位——以他对郭宝儿暗中调查的结果显示,这位千金小姐每天几乎从一睁开眼起就开始吃喝玩乐直到入睡,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在看书上……当然,光凭这些还不能就此妄下结论。可是,既然他曾经亲自面试过真正的郭宝儿,那么眼前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假宝儿又怎能轻易地在他面前瞒天过海呢? 事实上,当这位假宝儿怯生生地坐在他家客厅里的沙发上时,他就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并不是因为她的外貌——平心而论,不论从头发、化妆还是服装(现在的这双拖鞋不算)上来看,她都无可挑剔。真正露出破绽的,是她说的话。当他问起还记不记得在凌耀的那场面试时,她说她已经见过太多面试官,“都快被那些臭男人烦死了”。 她既模棱两可地回答了问题,又不露痕迹地狠狠反击了他一下——可问题的关键是,真正的郭宝儿是否有足够的智慧,使她能够在一秒钟之内做出这么快速的反应?以郭大小姐那次在凌耀面试时被他气得满脸通红却无计可施的样子来看,这对她来说似乎有些难度。 所以,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面试的时候,表现恶劣的他显然没有通过郭宝儿的审核,所以她安排了替身过来,免得自己在未来的三十天中被未婚夫的白痴模样气出脑溢血。 他的目光从假宝儿的人字拖移回到她的脸上。再仔细看,其实,她和真宝儿长得也不那么完全一模一样。相比郭宝儿的艳光四射,这个“宝儿”的脸部轮廓更为柔和一些,使她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此外,真正的宝儿眼睛虽然够大够亮也够热情,可是,与眼前的这个陌生女孩比起来,却少了些书卷气和偶尔眯起眼看人的迷离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假宝儿是个近视眼的关系吧——这是她的另一大破绽:她时不时会推一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 此刻,在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假宝儿回过头来。 “‘捉刀人’的意思就是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包办了你的全部功课。如果你不愿意处理凌耀行销策划部的报告或公文的话,那部分我也可以帮你完成。我会成为你的幕后秘书和智囊团——只要你同意每周和我聊六小时的天。” “听上去似乎还不错哦!”他眯起眼——除非他疯了才会答应这个冒牌货兼一本正经的心理分析狂人为他做心理咨询,“那么,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你答应了?!” “宝儿”的双眸一亮。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不是希望我躺着吗?”他暧mei地朝她挑挑眉,“我要躺在你的床上。”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们不会在我的卧室里聊天,我也绝对不会让你躺到我的床上。”“宝儿”冰冷地说道,“施姨带我参观的时候,我看到你叔叔的书房里有张大躺椅,那儿应该会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 “那间房间不属于凌汉利,那是我爸爸的书房。”他淡淡说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她指出这一点,“那里是这八年来,整幢屋子里唯一没有被改动过的地方。”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与同情。 “可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八年前的那件事。”他有些嘲讽地看她一眼,“就算你老爸老妈没有对你说起过,我敢打赌,昨天我的婶婶和老赵也会抢在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我听说过。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停了下来,聪明地看出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书房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改别的地方吧……这个凉亭就很好啊!” “我才不要在大夏天坐在这里喂蚊子呢!”他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把手插进裤袋,他开始走下台阶,“书房很好,就那里吧。” “恩宇……” 凌恩宇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凉亭中那个在初夏晨光中长发飘扬,衣袂翩然的女孩。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轻柔的嗓音让他的心有些不明所以的震动。 “什么?” “宝儿”犹豫了一会儿。 “没什么……”她向他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只是想跟你说声早安。” 看着凌恩宇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小径两侧的茂密树丛间,宣可怡皱起双眉,困惑的表情取代了唇边的微笑。 这个在众人眼里百无一用的凌家大少爷……真的是个草包吗? 他是极度自恋又超级败家,此外,也是勾引女孩子的一把好手没错啦,可是,他的智商真有传说中那么低吗? 当他说起爸爸的书房,提到人们对悲剧的争相传诵时,她清楚地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沧桑和智慧。 如果……凌恩宇并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么笨的话,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是震惊与悲伤让他自甘堕落呢,还是他刻意隐藏起了自己的智慧?如果答案是后者,恩宇是在刻意装傻的话,那么,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 可怡恼火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这一切关她什么事?她只不过是个呆满一个月就必须开溜闪人的冒牌货而已。对她来说,结束这桩婚事的任务完成得越干净、越不拖泥带水才越好。所以,她现在为什么会开始关心起凌家的家务事了呢?而当她那个为期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未婚夫说起八年前的往事时,她又该死的为什么竟然会有种想要握住恩宇的手,为他抹去忧伤的冲动呢?! 一阵清脆动听的铃声响起,打破了这个美丽清晨的宁静,也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茫然地在周围寻找了片刻之后,她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宝儿为她买的新手机的铃声。 ……………………………………………………………………………………………… 坐在小花园的木质秋千架上,郭宝儿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下的秋千,一边等着可怡接起电话。 真是朝阳无限好啊!! 宝儿懒洋洋地伸长了穿着超短热裤的修长双腿,让自己的全身都沐浴在金红色的阳光下。 早上七点半左右,当那个花岗岩粗人毫不客气地把她从床上拎下来的时候,她还曾经大发雷霆地把视线内看到的所有东西都狠狠地扫到地上来泄愤,可是,自从和可怡以及她那个野蛮人老哥的爸爸有过一番理性实际的交谈之后,她的心情一路从阴转向多云,此刻,更是成为了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谁能想得到,昨晚差点害她一夜无眠(当然,只是差点而已啦)的大问题,今早竟然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掉了?嘻嘻!这种情况,古人是怎么形容来着的?对了,这就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已经决定了,即刻颁布宣可怡的老爸——宣大叔为这个“又一村”的村长!…… “喂?是宝儿吗?” 可怡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打断了宝儿的偷笑和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是我!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现在在花园里,不会有人听到我讲电话的……你知道吗?凌家的花园好漂亮呢!” “你家的也不错啊!”宝儿晃着秋千,把话题引入正轨,“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凌汉利和他老婆对你还好吧?” “嗯!他们对我很好。”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罪恶感,“我觉得他们都很喜欢你呢,宝儿。” 宝儿挥挥手。“别傻了,他们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我。要是你有跟我爸妈那票商人朋友相处过,你就会知道,这些人假装亲热客气的水平有多高了。” “可是……” “说说凌恩宇吧,这个白痴大少爷有没有对你流下满满一浴缸的口水啊?” 可怡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没有。事实上,流了一浴缸口水的那个人是我。”她模模糊糊地说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可怡转移开话题,“那么你呢,宝儿?我哥哥昨晚打电话来的时候听声音好像在生气呢!他有没有为难你啊?” “哼!”宝儿冷哼一声,“能够为难住我郭宝儿的人到现在还没生出来呢!那只花岗岩猪头是有摆了张臭脸给我看……” “……花岗岩什么头?” 她连忙轻咳一声。“你哥,我是说你哥啦。他对我住进你家很不满意,不过,他更生气的是你竟然住到别人家去了。你知道你哥的啦,他的原则是……” 可怡的声音分秒不差地从听筒中传了过来。“好女孩必须在天黑前回家。” 电话线的两端,两个女孩同时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宝儿继续说道,“你哥本来想今天一大早就冲到凌家来把你揪回去的。” 即使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还是能够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可怡瑟缩了一下。 “本来?”可怡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宝儿笑着轻踢起脚下的鹅卵石,“后来,‘又一村’的村长就出现了。” 宣大叔——宣启松——出现的时候,正是郭宝儿火山爆发般的脾气发作到顶点的时候。 他瞪起睡意惺忪、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屋内的一片狼籍。而此刻,宝儿正举着一只超大的马克杯,打算重重砸下。 “这是我喝醒酒茶用的杯子。不管你是谁,”宣启松用手点着宝儿,“你把杯子给我放下。不然我要你赔五十块。” 宝儿愣了一秒钟。自从被宣澈从床上硬拖下来试图严刑拷打出可怡的下落到现在,她一直都在忙着发脾气,根本没有工夫打理自己的外貌。所以,现在的她脸没洗牙没刷,顶着一头乱发,穿着可怡土土的旧棉t恤,这副可怕的样子简直比宣可怡还要宣可怡。可是尽管这样,新登场的这位大叔——估计是可怡的老爸吧——还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地就知道,站在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难道,宣家人都是像狗一样凭着气味来辨别身份的吗?! 原先的火气加上又一次被识破伪装后的恼羞成怒,使得她毫不犹豫地把马克杯在地板上砸了个稀巴烂。 站在料理台边看好戏的宣澈扬起眉,黑眸中闪过这个清晨的第一道笑意。 紧接着,她又拿起桌上的茶壶。 “很好。马克杯五十块。”宣启松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纸上写了一笔,“现在你手上的那个玩意要稍微贵一点。是紫砂的,所以要一百块。” “啪!”——这是紫砂茶壶应声落地的声音。 宝儿再接再厉地捧起了餐桌上粗制滥造的陶质花瓶。 “这个一百二。” 哈!——富家女高傲地昂起了头——尽管漫天要价吧!哪怕再贵十倍,她也付得起! “啪!” …… 直到郭宝儿的手臂开始发酸,而小屋里又再也找不出可以摔的东西了的时候,这场“碎碎平安”的闹剧才终于告一段落。 “连之前的在内,你一共摔烂了十三样东西。”宣启松飞快地算了一下,“总共是一千五百八十元,”他抬起头,遍布血丝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宝儿,“你打算现在就付钱吗?”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之后,宝儿发现自己又能绽开迷死人的招牌笑容了。看来还是这招管用——大肆破坏一番以后,心情果然好多了! “这位大叔,你是可怡的……” “我是她老爸。”宣启松怀疑地眯起眼,“别以为你认识可怡,我就会给你打折……” “噢!放心,您刚才说的那个数字我一分钱也不会少给的。”宝儿连忙向他保证,“除此之外,我还会另外再支付给您一笔钱。” 宣大叔浑浊的双眼开始放光。“还有另外的?” 果然心情一好,思路也跟着清晰起来。而只要她那个聪明的小脑袋开始运转——宝儿得意地瞟了餐桌边脸色开始变得阴沉的宣澈一眼——区区一块花岗岩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爸!”宣澈踏上一步,试图引开宣启松的注意力,“你难道不想知道小怡在哪里吗?这个女人竟然把她……” “别打岔!”宣启松绕过儿子,“我在跟这位小姐说话呢!”一口白牙闪现在了他下巴上那丛杂乱无章的胡子中间,“小姐贵姓?” “我叫郭宝儿。您叫我宝儿就好。”她甜甜地一笑,“我是可怡的好朋友。” 宣澈愤怒地冷哼一声。 “好朋友?只怕你这个好朋友把可怡给卖了,她还在帮你数钱呢!” “小澈!你给我闭嘴。”宣启松警告地瞪了儿子一眼,转过头,面对宝儿时又是一脸亲切的笑容,“来,宝儿,我们坐下谈。”他毫不在意地踢开脚下的碎片,拖过餐桌边的椅子,“你刚才说的另外一笔钱是怎么回事?” 宝儿在桌边坐下。 “事情是这样的,”身为公司总裁和社交名媛的女儿,她从小就懂得如何运用外交辞令来进行谈判,“可怡和我决定交换住处。我们的协议是,我在这儿住一个月,付您八百元食宿费;而可怡则呆在我本来要去的地方,每天住好吃好不算,我还会另外给她一万元作为这个月的酬劳。” 宣启松瞪大了双眼。 “一万?!” “其中的绝大部分用来支付她下个学年的学费,”宝儿连忙说道,免得这位财迷老爸开始动别的脑筋,“我相信我预付的那些钱可怡已经上交学校了。” “可恶!”宣启松喃喃咕哝了一声,随即抬起头来,“你说你会付住在这里的食宿费?” “没错。” “八百?” “只要您不干涉我和可怡交换住处这件事,我甚至愿意付更高的费用。您觉得怎么样?” 宣启松沉吟片刻。 “一个月一千二的食宿费,再加上刚才赔偿的费用,如果你立刻给钱的话,一切都没问题。” 抬起头,宝儿的视线撞上宣澈燃着冰冷怒火的黑色眼眸。她胜利地朝他甜甜一笑。 “成交。” 即使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宝儿还是忍不住想笑。 嘻嘻!花岗岩无可奈何的窝火表情绝对值得载入史册! “宝儿?” 电话中,可怡的声音困惑地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 “可怡,你就定定心心地住在那儿吧!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宝儿得意洋洋地把秋千越荡越高,“你那个财迷老爸和老古董哥哥都已经被我搞定了,你……” 荡到半空中的秋千不知被谁拉住了,猛地停了下来。 惯性作用下,宝儿差点飞出去。她连忙握住扶手稳住自己,还在通话中的手机却就此滑了下来。 就在那台最新款的粉色机器砸向鹅卵石地面的时候,一只修长的大手稳稳地接住了手机。 “宝儿……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可怡有些焦急地问道,显然已经听到了宝儿的尖叫。 “你不用为你的‘好朋友’担心,她好得很。”宣澈眯起眼,冷冷地打量着秋千上惊魂未定的宝儿,“倒是你自己,如果你还想我认你这个妹妹的话,就该死的马上给我滚回来。” 宝儿不知道可怡说了些什么,但从宣澈变得冰冷的表情上来看,他妹妹并没有答应“马上滚回来”。 即使可怡还在电话那头解释着些什么,这个野蛮人还是粗鲁地按键结束了通话。 他竖起双眉,冷冷地瞪着宝儿。高大的身影仿佛遮住了整座花园的阳光。 哼!要比瞪眼睛啊?who怕who啊! 宝儿毫不示弱地怒视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缓缓流逝。 谁都不想输掉这场意志力的战争。 虽然那家伙背后的光线好刺眼,虽然好想眨眼睛,可是,她还是努力地把双眼越瞪越大。 这只花岗岩猪头是想宣战吗? 那好吧!反正她是绝对不会退缩的。宝儿抬起下巴,试着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慑力—— ——就让战火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五章 爱之壁防 战争结束得就如同它开始时一样突然。 在这场瞪眼比赛中,郭宝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尽管马上恢复到和刚才一样的怒目圆睁,可是,就在这一眨眼间,她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某个地方,似乎感觉不太对劲哦! 把大眼睛中愤怒的主要炮火依然对准宣澈,留下部分视线观察一下别的地方。 当眼角的余光扫到花岗岩的双手时,宝儿猛地一僵。 她的手机不见了! 他才不会和她玩只有小孩水准的瞪眼比赛呢!可是,经过这么一个既让人大开眼界同时又感觉愤怒沮丧的早上,他实在忍不住想捉弄一下眼前这个娇纵任性,脾气有如每隔五分钟就喷一次硫磺蒸汽的活火山一样的千金大小姐。 她今早的大爆发还真的是让他叹为观止——至今,他家赖以居住的小房间里,还像十级台风席卷而过那样一片狼籍。 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他那个脾气爆躁的老爸竟然破天荒地在宿醉以后还能笑逐颜开,乐颠颠地主动担负起整理房间的任务——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只是,不知道在老头子那财迷心窍的脑袋里还有没有多余的空间,能让他偶尔挂念一下自己的亲生女儿。 宣澈眯起眼,注意到郭大小姐已经发现她的手机不见了。 看来,她比他想象的敏锐。 “我的手机呢?”火山小姐冷冷地开口了。 “你的什么?” “手机!”宝儿不耐烦地说道,“就是你抢过去接电话的那只!” 他故意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耸耸肩。 宝儿的嗓门开始拔高——这是“活火山”再度爆发的前兆。 “刚才还明明在你手上的,现在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难道我是你的手机保管员吗?”他嘲讽地说道,尽量让自己保持一脸的面无表情,“既然是你的手机,自然在你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在我身上?!”虽然火气越来越大,她还是下意识地开始摸自己的口袋,“你又没有把它还给我过……” 她近乎尖叫的声音戛然而止。郭宝儿低下头,看着手上从自己的衣服口袋中拎出的那个粉红色的漂亮玩意。 “搞什么……”她困惑地喃喃低语。 抬起头,她这才发现,那只花岗岩猪头早已没有礼貌地甩下她扬长而去了。 看着手上的电话,再看向他远去的背影,即使想破她那个聪明的小脑袋,宝儿也还是不明白这只手机是怎么平空飞回她的口袋的。 除了是一尊花岗岩外,难道……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皱起了秀气的双眉——可怡的哥哥竟然还有特异功能? ……………………………………………………………………………………………… 宣可怡浑身不自在地走在师范学院教学楼的走廊上。 她把手中厚厚的教科书和笔记本牢牢地捧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阻挡住来自前后左右的诧异目光。 在陌生的凌家扮演郭宝儿是一回事,可是,在已经呆了好几年的熟悉校园里,突如其来的以富家女面目出现,那又是另一回事。 出门前,在面对暂时属于自己的那个超大衣柜时,她内心挣扎了足有一个小时——是该屈服于丑小鸭的羞怯天性,把“宣可怡”的衣服塞在包里,到了学校后在卫生间里换上呢;还是应该听从理智的呼唤,在这一个月内始终如一地维持“郭宝儿”的扮相? 最后取得胜利的还是理智。 毕竟,凌恩宇好死不死地和她在同一个学校,谁也说不准这个低能儿会不会脑壳突然坏掉地跑到心理系这边来找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冒不起被识破的险。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宣称家里忽然发了横财,以暴发户心态为理由来解释自己的面目全非。 可是…… 这真的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同学了几年的那些男生们惊艳和后悔自己有眼不识珍珠的目光她还能应付,可是,平常熟悉友好的女孩子们眼中的嫉妒和猜疑就让她有些难以承受了。 老天!原来改变一个人外貌的同时,竟然还能改变他的社交关系呢!当她只是平凡又土得掉渣的宣可怡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生都能不设心防把她当成朋友;可在她摇身一变穿起郭宝儿华贵靓丽的衣服后,仿佛在无形之中,也和绝大多数的女孩成为了敌人。 “可怡!”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可怡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穿着抢眼地搭配了宝蓝色和荧光绿衣服的短发女孩。 “你快要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了!”她夸张地腾出一只手遮住双眼。 柯蜜亚——物理系系主任的独生女、师范学院中除了宣可怡之外的另一位大名鼎鼎的顶尖高材生,兼可怡不打不相识的死党——笑了起来。随即,她的笑容转为一脸的不认同。 “老天!你今天穿了什么过来啊?!”蜜亚用两根手指捏起可怡身上价值四位数的丝质衬衣,就好像她在小心翼翼地拎起被拍死的苍蝇翅膀一样,“你知道我从你身上闻到了什么吗?”她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好一股浓浓的铜臭味哦!” 可怡故作愤怒地瞪大眼睛。然而,这却是踏进校园后,她第一次感到放松下来的时刻——在别人眼里,柯蜜亚简直就是一个高智商的怪胎:她喜欢奇装异服,说话直率又不经过大脑,而且还藐视一切代表了权威和金钱的东西。然而,就是这些旁人不能理解的部分,使她和蜜亚成为了好朋友。 “还有你的眼睛!”蜜亚发现新大陆似地叫了起来,“你那副有气质得要命的眼镜呢?要知道,它可是你的注册商标啊!你把你的注册商标丢到哪里去了?” 在她认识的人中间,只有柯蜜亚一个人会赞美那副老古董眼镜。可怡忍不住好奇,要是宝儿介绍的那位首席造型师听到蜜亚这番关于“有气质得要命的眼镜”与“注册商标”的言论,是不是会当场昏过去。 “我会告诉你的,”可怡扫视了一下周围好奇的目光,继续沿着走廊向教室走去,“等上完课,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之后。” 蜜亚不满地眯起了眼。 “看来你是想让我活活被好奇心憋死。” “放心,即使乌龟也没你长寿。你死不了的。”她看了身边那团耀眼的蓝绿色一眼,灵机一动地想起,或许她可以通过这位资深教授的女儿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对了,你有没有从你爸或是你爸同事那里,听说过凌恩宇这么一号人物?” “即使不通过我爸,凌恩宇的大名也还是很如雷贯耳啊!”蜜亚疑惑地转头看她,“难道你从没听说过他吗?” 可怡还来不及说什么,她那个高材生死党已经快速地反应过来了。 “也对哦!你平时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就算外星人突然进攻地球,你也不会把目光从书上面拉开,向周围看两眼的。” “我哪有!”可怡及时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扶眼镜的冲动,“国际形式和时事新闻我还是很关心的!我只是不太在意那些小道消息罢了。” 蜜亚忍住笑,瞟了自己的好朋友一眼。“是吗?那你现在又为什么开始关心起小道消息来了?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把你暑假心理分析报告的对象锁定在我校闻名遐尔的校草级帅哥身上了!” 这就是有个高智商死党的致命缺点。可怡已经开始怀念起凌恩宇如同树獭(目前世界上反应最慢的动物,据说早上用针戳一下,直到晚上它才会有感觉)一样迟钝的反应了。 她清了清喉咙。 “我只是突然对他有些好奇。毕竟,除了研究生院外,在我们学校里呆了那么长时间的学生并不多。” “那倒是。”蜜亚点点头,“这也是他比较有名的原因之一。” “那别的原因呢?” “有很多啦!例如,他帅得要命,笨得要命,小提琴拉的好得要命,还有最要命的是,他还是‘修罗会’的成员之一。” “‘修罗会’?” “你该不会连这个都没听说吧?”蜜亚不屑地撇撇嘴,“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参加的一定都是些蠢头蠢脑的家伙——这是近几年来,我们这个大学区里,包括师范学院、s大和青藤学院在内的最大的校园组织。” “校园组织?!”凌恩宇竟然还蠢到去参加学校黑社会?!就算可怡早上对他的智商有过丝毫怀疑,现在也已经彻底打消了——他果然是全亚洲最大的笨蛋! “不过,名字虽然难听了一点,这个组织的管理还是蛮有一套的。”蜜亚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它用搜刮保护费得来的钱盘下了几所学校附近所有的租书店、复印社和学习用品店,采取连锁经营的方式,既避免了恶性竞争,也适当地用提高服务质量来平稳了价格的上涨。只不过一两年的工夫,‘修罗会’里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把几年的学费赚回来了——这也是这个组织近几年扩张如此迅速的原因之一。” 怪不得最近复印原版书的价格越来越高呢,可怡恨恨地想着,原来这其中竟然还有凌大少爷的功劳! “除此之外,姓凌的这个家伙还有别的丰功伟绩吗?” “噢!不胜枚举!”蜜亚夸张地说道,“据说有女生在听他的小提琴独奏时昏了过去;还有一些女孩只不过得到了他的一个微笑就激动得一整天语无伦次;他有厚厚一笔记本的女朋友名单,为了记住那些和他交往过的女孩,笔记本里的内容甚至详细到对方眉毛的粗细、眼睛的大小和鼻梁的高度;更夸张的传闻是,他之所以一直都没有拿到毕业证书,是因为艺术学院的那些女老师舍不得失去他这么一个建校n年来好不容易才终于出现的色艺兼备的大帅哥……” 嗯?这句话听着有些耳熟哦!凌恩宇好像也曾这么臭屁地自我吹嘘过。 “这些女人的眼睛都瞎了吗?难道她们都没看出来这家伙是个超级白痴吗?”可怡抑制不住自己的刻薄语气。不知为什么,那本记录女朋友名单的本子,让她的情绪忽然笔直地滑向谷底。 “这个超级白痴的运气却好得很呢!”蜜亚耸耸肩,“他的小提琴曾拿到过国际性的大奖;‘修罗会’也是在他加入后才逐渐成气候的;而最奇怪的一点是……”她困惑地皱起眉,“我记得曾听我老爸提起过,凌恩宇当年是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艺术学院的,而且他还是他们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因为中学的时候他好像跳过两年级。” 跳级?这个低能儿竟然和她一样跳过级?! 以他那种智商,能够正常地跟大家一起升级就已经应该要谢天谢地了!跳级……他唯一能够跳级的机会,也许是从初级白痴直接晋升到超级白痴的程度吧! “他是什么中学毕业的?”可怡问道——她倒要看看,到底是哪所智障儿童学校会不负责任地让这种人跳级。 蜜亚摇摇头。 “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初中以前他一直都呆在英国。直到许多年前,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以后,他才回到国内就读。” 上这堂认知神经学的导师一如既往地在上课前五分钟准时抵达走廊。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一向以“挑战权威”为乐的蜜亚的注意。她当即甩下可怡,带着早已准备好的一箩筐问题向教授冲去。当不堪其扰的老教授发现这枚向他发射过来的蓝绿色炮弹时,连忙转移路线,拐向离自己最近的男厕所。 这场发生在学生和导师之间的猫捉老鼠游戏在平时总会让可怡觉得颇为有趣,可是今天,她的心思却完全放在了别的地方。 走进研究生上课专用的小教室,可怡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摊开教科书,视而不见地看着书上人体脑部神经分布的彩色图示。 那个家伙彻底引起了她的兴趣。 在对着书本足足五分种,发现自己破天荒地非但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反而满脑子都是跟“脑部神经分布”没有半点关系的一些交谈片段、一段模糊往事和一张时而白痴时而莫测高深的英俊脸庞之后,宣可怡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被郭宝儿的未婚夫给吸引住了。 噢!迷住她的,当然不是他魔鬼一样勾魂慑魄的外表!嗯……哦……好吧,或许她还是有点被这部分所诱惑,可是尽管这样,最让她感兴趣的,却还是凌恩宇身上那团浓浓的,越是靠近反而越是看不清的迷雾。 一个经历过惨痛悲剧的败家子,一个对人情世故有深刻了解的花花公子,再加上一个跳过级的留级生…… 可怡把视线从书上移开,转头看向窗外绿色如荫、阳光明媚的初夏景致。 在凌恩宇那双漂亮的,空空如也的深灰色眼眸后面……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 坐在琴房那台名贵的三角钢琴的绒凳上,凌恩宇懒洋洋地把琴谱扔在了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我想麻烦你一件小事。”他淡淡说道。 琴房的另一边,一个人站了起来。他高大强壮的身影仿佛能把整间屋子塞满。 “你我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那个人低沉哄亮的声音几乎在房间里形成回音,“什么事?” “心理系那边,应该有个和这张照片里很像的女生。”凌恩宇从衬衫口袋中摸出一张二寸的报名照——那是他从施秀妍那里顺手拿过来的,“她自称郭宝儿,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真名。拜托你帮我查一下。” 莫维原接过了照片。那张报名照在他大而粗壮的手中显得小得可怜——看到这双手,谁也想不到,它们的主人竟然会是师范学院钢琴系的天才四年级生。当然,除了弹钢琴之外,这双手也曾经把n多人揍了个半死,一路帮助它们的主人创建起名闻几所大学的“修罗会”。 他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的女孩。 “不错嘛!”维原评论道,“长得还算可圈可点。在你那票女朋友中间,她应该可以排在前几名了。”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凌恩宇慢吞吞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的什么?!”莫维原惊讶地咆哮一声。 “你听到了。” “天哪!你已经想要结婚了吗?” “当然不想。”恩宇淡淡说道,“这是老头子和他老婆的如意算盘。他们希望我一毕业就结婚——当然,前提是我毕得了业。” “所以,”维原甩着手中的照片,好像那是一团甩不开的湿面粉,“这就是他们给你找的‘真命天女’?” 凌恩宇轻敲琴键,修长的指间流淌出简单优美的音乐。“我已经调查过了,我的真命天女是个喜怒无常、任性自私,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千金大小姐。可是,昨天踏进我家门的那个女孩,除了外表,别的,没有一样符合我的调查报告。她根本不是娇纵任性的富家女,而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心理分析狂人——据她自己说,她还在心理系修了个学位。” “心理系?”莫维原皱起了吓人的浓眉,“能够进那个系的,都是书呆子。” “所以,”恩宇耸耸肩,“我怀疑我的未婚妻被调包了。” 维原收起照片。 “我会吩咐他们帮我查一下的。”他走上前,推开恩宇,“走开!你弹得难听死了,简直是在侮辱我的耳朵。” 凌恩宇轻笑着站起身,走到窗边。 在他身后,质朴、温暖,如同沐浴着阳光般的琴声渐渐响起——那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谁能想得到——恩宇微笑了起来——这个体形巨大、外表野蛮,曾经把无数女孩吓得心胆俱裂的“修罗会”头号人物,最拿手的曲目竟然是这首如此深情又如此温柔的歌颂少女的抒情曲? 和维原第一次打交道是在他大二的时候。 那时,莫维原刚以打遍全市高中无敌手的成绩考入师范学院,并在几个兄弟的挑唆下迅速成立“修罗会”。虽然名字颇为吓人,但是维原的动机却很单纯——他只想小打小闹一下,能够为弟兄们赚到些零花钱就可以了。本来一切都还算顺利,直到他在收取保护费的黑名单里写上了“凌恩宇”三个字。 就算现在看来,凌恩宇也依然是个很好的打劫对象——毕竟,在这所大学里好像很难再找到比他家更有钱,同时又比他更笨的人了。 所以,当莫维原在桌球房找到凌恩宇的时候,以为这不过只是小菜一碟,甚至不用他亲自出面,单靠手下那些弟兄就能把事情搞定了。直到进入恩宇单独包下的桌球房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被鼻青脸肿地扔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维原亲自出马,进入凌恩宇的私人包房时,“笨蛋大少爷”正好整以瑕地打着英式桌球。他甚至都没有费事从斯诺克球桌上抬头看这位大名鼎鼎的“修罗会”老大一眼。 “你竟然敢对我的弟兄动手?!”莫维原咆哮着说道,声音响彻小小的桌球房。与此同时,他恼火地发现,这个长了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小白脸的公子哥对他吓人的外表和洪亮的嗓门根本不为所动。 “我哪敢?!”“小白脸”夸张地说道,同时头也不抬地把桌上的红球撞到洞里,“你们是‘修罗会’诶!我怎么可能是你们的对手嘛!” 维原眯起了眼睛。这个小白脸的确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样子,可是…… “他们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凌恩宇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懒洋洋地走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仔细打量着黑球的走向,“那是他们自己不小心碰到桌子或是撞上我的球杆弄伤的。” 莫维原凶恶地瞪起了铜铃般的牛眼。 “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根据他的调查,眼前的这位凌大公子才应该是传说中的白痴,不是吗? “我认为……”凌恩宇淡淡说道,“在你类人猿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还算聪明的脑袋。” 类人猿的外表和还算聪明的脑袋……维原抿紧嘴唇——这家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小白脸”一记精准的推杆,黑球应声入袋。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你那些手下‘请’出去的原因。”凌恩宇继续说道。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站在桌子另一头如同一尊铁塔般的彪形大汉,“这样,我就能够和你单独聊聊了。”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莫维原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原本是想把这个小子好好修理一顿的,可是,两三句话之后,为什么感觉落入陷阱的人反而变成他自己了呢? 他试着找回自己的老大气势。 “鬼才想和你聊呢!”他握起拳头,怒吼着向凌恩宇冲去,“我今天不把你揍得屁滚尿流我就不姓……” 恩宇弯下腰,从中袋里摸出黑球。这个动作恰到好处地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了莫维原威力无比的一拳。 维原收势不住,踉跄着从他旁边冲了过去。 等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转过身来,凌恩宇早已把黑球放回原来的位置,施施然地准备打下一球了。 “我想加入你的‘修罗会’。”他宣布道,口气平淡得就如同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作为交换,我会让‘修罗会’成为全市最大也最成功的校园组织。”又是一记漂亮的撞击入洞,“你考虑一下吧。” 看着窗外沉浸在温暖阳光下的校园,凌恩宇扯回了落在回忆中的思绪。 经过几年的经营,他做到了当初对维原许下的承诺——“修罗会”成功的管理模式甚至还被当作案例,载入某些企管类教材。而在这几年的相处中,莫维原也渐渐成为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们有不少相似之处——在音乐上,他们都有天才般的造诣;他们有着和外表截然不同的内在;而更重要的是,维原的父母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离婚了,随后两人先后出国,只以每月寄回大笔生活费作为亲情的表示。相近的身世使得他渐渐放开心防,允许维原成为唯一了解他复仇计划的那个人。而出于对死党的忠诚,莫维原不但始终对恩宇的秘密守口如瓶,并且长期以来一直暗中调派人马帮助他进行调查。 尽管这样,一切还是毫无头绪。 身后传来的琴声优美绵长,窗外的景色明媚灿烂,可是,这些对恩宇阴霾的心情来说还是于事无补。 自从成为“修罗会”的幕后首脑,建立属于自己的小小王国之后,他就一直不曾间断对叔叔凌汉利的监视和调查——毕竟,父母出事后,获益最大的只有凌汉利。单是能够监管凌氏集团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这一项,就已经足够让很多人不惜杀人放火了——可是,不管他怎么明察暗访,却始终找不出凌汉利借凌氏集团代理董事长的名义中饱私囊的任何证据,不但如此,凌氏在他的带领下反而还越来越成功,近几年来更是不断扩张,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连开几家大型卖场。 但是,只要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 几年的等待后,凌恩宇终于等到了凌汉利的破绽——郭宝儿就是他的狐狸尾巴。 长期以来,凌耀百货一直和靖邦运输物流公司保持良好的合作,所以,与郭家的那场并购案原本无可厚非,毕竟,并购以后凌耀的物流成本将会大大降低。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买一送一的还搭上了个郭宝儿。 根据父亲的遗嘱,在他满二十五岁的那一天,凌汉利就必须交出所有的权力和股份,再度成为仅仅持有百分之二十五股份的凌氏董事局一员。可是,只要他暗中与郭家谈妥条件,然后把宝儿安排到他身边的话,不但能长期把凌恩宇掌握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还能通过种种商业运作,重新夺回凌氏的主控权。 虽然目前这一切都还只是出于他的猜测,可是,商场就如同一场英式桌球,每打出一杆都要考虑到后面的几杆甚至十几杆——凌恩宇懒懒地靠在窗台上,看向学校草坪对面那幢砖红色的研究生楼——他不得不小心对手打出的每一球。 不过,即使是凌汉利也有失算的时候。 一想到昨天,冒牌“郭宝儿”就在他家客厅把凌氏的代理老大摆了一道的情形,恩宇就忍不住想笑。 这个“宝儿”显然深得老叔的欢心。他可以从那些难得一见的赞许微笑和点头上看出来,凌汉利颇为满意她的谈吐、教养和学历。 而奇怪的是……他也喜欢。 凌恩宇皱起双眉——他不该这样的。一直以来,他喜欢交往的都是那些有身材没大脑的拉拉队队员型漂亮美眉。和她们在一起,至少他能安全地隐藏起自己,不用担心会被对方看出他真实的一面。可是,昨晚,还有今早,他是真的乐在和“宝儿”的交谈中。她的聪明、纯真和清新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盼望和她另一次的不期而遇。 这样的机会有很多,不是吗?毕竟她住在他家,两个人一天要见上好几次面。不但如此,她还该死地提议每周为他作三次心理咨询,而更该死的是,他竟然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再这样下去,这个过分聪明的“郭宝儿”总有一天会挖出他所有的秘密。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已经弹奏到了尾声,幽长婉转的旋律在这间空旷的琴房里回荡。 从窗台上直起身,凌恩宇刚想回头赞美一番维原这次精彩的演奏,对面研究生楼三楼玻璃窗前闪过的某个动静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公主领衬衣的纤细身影——早餐时,他曾见过这套衣服穿在某人的身上。此刻,她正在侃侃而谈,回答导师的提问。阳光洒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泛出动人的栗色光芒。接着,一阵掌声从研究生楼里隐隐传来,显然,那个回答博得了满堂喝彩。 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对面的那个女孩在坐下前转头向外看了一眼。 凌恩宇蓦然转过身,背对着窗外。 很好。 他的“未婚妻”不但反应敏捷、一本正经、喜欢没事就来一通心理分析……她还该死的是个研究生院的高材生。 ……………………………………………………………………………………………… 这个不断被男孩眼睛吃豆腐、被女孩眼睛喷毒火,还要应付柯蜜亚层出不穷的问题的下午,最终以在学校门口遇见满脸怒火的宣澈作为收场。 这当然不是偶遇。 显然,宣澈翻出了她的课程表,已经杵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了。不但如此,他还明显地摆出了一付“躲我者死”的样子,以警告老远就看见他的可怡,若是她有任何想溜的念头,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你哥凶起来的样子好酷哦!”蜜亚尖叫一声,眼里冒出不断跳动的红心。 可怡怯怯地放慢脚步。 “蜜亚……” “抱歉,我不和你一起走了。”柯蜜亚迅速转身——虽然是可怡的死党,又哈她老哥哈得要命,但这并不代表她会陪着她一起去送死,“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有关论文的问题要问导师。” 可怡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死党没心没肺地甩下她独自逃离的背影上移开,转向校门口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也好,不能什么事都让宝儿一个人去替她承担,她慢慢走向老哥,现在就把这份为期一个月的工作面对面地和老哥谈开也好。 只是……宣澈为什么要摆出这么臭的一张晚娘脸呢?他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吗?毕竟她早已不是三岁小孩了。脱离家人的羽翼,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这样做有错吗?! “哥……你今天下午不用上班吗?” 宣澈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她,并不接话。 他该不会是想在学校门口就把她海扁一顿吧?这样也太难看了,而且,她毕竟还是研究生院的天才生呢! “我们边走边谈吧,”她推他离开校门,“这样会妨碍别人走路的。” 他不为所动地站在那儿。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的。”他冷冷地开口了。 “宝儿不想让这件事情被太多人知道,此外,她也想试一下看假扮成我会不会被你和爸爸认出来……她的想法当然很搞笑,但是,”可怡抬起头来,“就算我事先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你会让我自己做决定吗?你当然不会允许我住在别人家,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生。即使我们周围还有一大群长辈,即使我对那个白痴大少爷一点都不感冒,你还是会……” “至少,关宝儿要住进我们家的事情,你应该先征得我的同意。” “郭宝儿。” “管她该死的到底姓什么!”他恼火地说道。 直到此时,可怡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让老哥生气的绝大部分原因,不是她不跟他商量就决定住进凌家,而是郭宝儿猝不及防地就此擅自闯入了他的生活。 可是,宝儿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平常轻易不会动怒的老哥如此不爽呢? “我可以让你继续你的这份‘工作’,”宣澈宣布道,“但有个条件,你必须把那座‘活火山’从我们家弄走。” 活火山? “那个女人摔烂了爸的茶壶,你的花瓶,”他的双眸余怒未消地眯了起来,“还有我的百变玻璃箱。” “什么?!”这下事情搞大了——那个玻璃箱是老哥连设计带制作整整花了两个月才好不容易完成的。 “她以为那是只该死的化妆箱。当她把化妆品放进去,发现那些玩意儿竟然再也找不到的时候,”宣澈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她就索性把箱子砸开来找。” 可怡努力保持住“节哀顺便”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也只有郭宝儿才干得出这种事情。 “现在,这个女人以帮我的忙为借口,又把魔掌伸向了我还没完工的大变活人柜。”他继续冰冷地说道,“在她搞出更大的破坏之前,我请你赶快把她弄出我的视线。” “我……” “她会闯到我们家都是你搞出来的事,所以你必须想办法把她赶走。” “宝儿和我之间有过协议……” 他再度打断了她。 “如果你不行的话,那我只有亲自动手。我会把她和她那一大堆没用的衣服、化妆品一起打包,一件不剩地从花园里扔出去。” “哥,”她抓住宣澈的衣服,试着从这一堆混乱中理出一条线来,“老爸收了她每个月多少的房租?” 他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一千二。” 可怡扬起眉毛。“就我那个连转个身都有问题的小房间,老爸竟然也能开出这种价钱?他还真是有够黑的!” 宣澈皱起了英挺的浓眉。 “所以你看,”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的问题并不在宝儿身上,而是我们亲爱的老爸。你觉得爸爸会心甘情愿地放过这么一笔飞来横财吗?” “我可以给他钱。” “拜托!你这个月的工资不是都已经替爸爸还了杂货铺的酒钱了吗?”可怡抚平了哥哥衬衫上的褶印,“至于我的那部分打工收入,交了学费以后也没剩下多少了。” “所以你的结论是……” 即使没有抬头,可怡也能从头上那个冰冷的声音里想象出哥哥一脸山雨欲来的阴霾神情。 “我的结论是,宝儿住在家里不但能帮我们增加收入,有她在,爸爸也一定会克制一下自己的酒瘾。既然这样,”她暗自吐了吐舌头,“也只好暂时委屈一下你了,老哥。毕竟只有一个月而已嘛,忍忍就过去了。” 宣澈默不做声。 她抬起头来,看向哥哥面无表情的脸庞。 “我为什么觉得,”他淡淡说道,“你对这件事情竟然还很高兴呢?” “我哪有!” 她用委屈的大叫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毕竟是老哥,想瞒住他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吧,就算她居心不良、幸灾乐祸好了,反正……她是真的很想看出好戏呢!当如同冰一样的哥哥撞上了宝儿这座“活火山”,究竟会是寒冰被融化,还是火山被浇熄?嘻嘻,不管怎么样,这个过程一定会是火花四溅的啦! 宣澈眯起眼,深思地看了她片刻。 “好吧,”他终于叹了口气,“不管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个月也只能这样了。我把话说在前面,如果那个姓关的千金小姐过不惯我们家的日子,那也是她自找的。” 可怡笑了起来。“那是当然。还有,她姓郭。” “还有你,”他揉揉她的头发,脸色柔和了下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那边吃住都好吧?” “不是好,是太好了。凌家的管家还答应教我做榴莲酥呢!等我回来,我做给你和爸吃啊!” 他点点头。“记得不许出去鬼混,不许晚归,不许让你电话里那个‘白痴一号’占便宜,不许……” “知道啦!不许先生!”她笑着打断了他,顺便再煽一把火,“你知道宝儿已经开始叫你老古董了吗?” 她微笑地看着宣澈的眉毛再度恼火地竖起,与此同时,眼角接收到的某个讯息告诉她,校门口那边,有人一直看着她。 可怡转过头去,笑容在那一刻凝结在了唇边。 学校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凌恩宇正懒洋洋地背着小提琴倚树而立。温暖的金红色夕阳斜斜地洒在他的身上,衬出他完美颓废的五官和修长优雅的身影。 无视于周围女生狂热的目光,那双深灰色眼眸只是专注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见到她转头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唇边慢慢浮起一抹微笑——凌恩宇式的,魅力无穷到足以让每个女孩忘记呼吸的微笑。 随即,他的目光移向了她身边的宣澈。 笑容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也依然保持着空空如也的神情,尽管如此,可怡却还是有种他的情绪似乎在瞬间有所改变的感觉。 如果,就像她所预感的那样,白痴先生其实并不那么白痴的话…… 可怡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那么很好,以眼下的情形来看,她这个冒牌货又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