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人之屋》 楔子 白沙镇 白沙镇。 这里离海不远,开车十五分钟便可以到码头。河水安静的流淌,听不见涛声,看不见激流,舒缓地汇入大海。附近有许多瀑布,镇上每一个人几乎都彼此认识,遇到陌生人时会惊讶但友好地注视。你可以放心的找一家小饭馆坐下来,和他们谈天说地。只要脸上挂着微笑,并不难结识新朋友。 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从淘气的孩子,变成个子高高的英俊青年,逐渐成熟沉稳。不是非常健谈的人,偶尔表情严肃地讲让人捧腹的笑话,读书时是排球队主力。周遭不乏青睐的目光,也有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渐渐地褪去稚气,不再像周围的少年一样,和偶然相识的女孩搭讪。 而她和她们,似乎是不一样的。慧黠的女孩,带着一点点骄傲,初来乍到时小心翼翼用笑容掩饰不安和警惕。时间久了,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有人不喜欢她毫无藻饰的爽朗笑声。她也会偶尔安静,喜欢眯着眼睛看大海,夕阳下发丝都是金色的,几乎透明。他凝视她的侧脸,她佯装没有发觉,唯恐转过头去,他的目光就会移开。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 穿着素色裙子,赤脚的她;带着贝壳项链,躺在舢舨上看星星的她;在午后的阴凉处,吹着风写明信片的她;爱吃零食,孩子气吮着手指的她。因为太美好,所以是无法触碰的。在出海口的小码头,她坐在木质长椅上,带着耳机,低头听歌;脸圆圆的,皮肤晒成小麦色。陆地上的熏风没有海面的湿润凉爽,脑门沁出细细的汗珠来。 以为不会再见面,以为说了goodbye就是永别,以为离开就不会回头。却依然希望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脸庞。那么长久的凝望过,还是记不住彼此的容颜。这或许是重逢的借口吧,看清你的模样。再一次就好。 没有承诺,就没有背叛;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蔚蓝的海岸线上依然有男孩女孩牵着手看星,却不再有同一个身影。生活经历了新的轮转,故事将在别人身上重演。通往机场的路在白沙镇转弯,那只是一个岔口,甚至不是一个驿站。 所谓永恒,不过是回忆的尽头,梦的终点。 ==== it’sajourneytonowhere… 常在夜里被月亮唤醒,清冷的光,像一声叹息。 推开窗,便看见大海。 她半阖着眼,睫毛深处阴影浓重。 听不见海浪的翻飞,看不见大海的终点。 是错觉吗?深蓝绸缎般的海水变得明亮了,像盛夏的湛蓝天空,星星点点荡漾的碎白月光幻化成飞舞的蒲公英种子,一粒粒越飘越远。铺天盖地的白,明晃晃让人不敢直视,烈日、潮汐、贝壳、快艇、吉他、夏花……场景交错。 于是回忆爆炸了,世界只剩一片白炽。 第一章 起程 在许多年后,她仍可清楚记得初次相逢时,彼此的模样。 大四末,蔡满心来到儋化。 此前她从数百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去世界银行实习两个月的机会。从华盛顿回来,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她早已找到令人艳羡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心里长草,已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手脚想要旅行,渴望舞蹈一样渴望旅行,让血管中的不安分因素在陌生的环境中恣意生长。 起初想要找个同伴,于是去游说好友何洛,说:“等你拿到签证,我们一起去峂港,怎么样?还是在美国时一个同事推荐的。说起来惭愧,中国好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外国背包客先发现的。不过这样也好,不会开发过度。” 何洛摇头:“万一我第一次签证没过呢?” “哪有那么多签不过?”蔡满心嗤之以鼻,“你们专业通过率那么高,而且你是牛校全奖,英文流利。不要相信网上那些危言耸听的话,我去过使馆,签证官也就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聊得倍儿开心,他最后哈哈大笑,就给我撕黄条了。” “我还是留出二签三签的余地来,比较保险。” “如果一签不过,二签也要再等将近一个月,正好出去散心么!去吹吹风,看大海,晒太阳,游泳,吃水果和海鲜,总比憋在这里好。”她继续游说,何洛百般推辞。 “哦……我明白了。”蔡满心拍拍额头,“似乎前两天章同学来了北京,对不对?” 何洛没说话,便是默认。 章远是何洛的高中同学,二人青涩的初恋在大二冬天戛然而止,此后一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状态。何洛对此的解释是,感情是沉没资本,不一定因为对方处处做得最好,而是自己已经投入太多,收不回来了。 蔡满心一向为好友抱不平,也不理解她为何有飞蛾扑火一样的决绝,现在看她不说话,难免心急:“你还真要再见他?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何洛凄然一笑:“离开?马上我就彻底滚蛋了。一次把心伤透,死得比较干脆,免得我出国之后还有什么幻想。” “你是说,本来你还有幻想?” “没有。”何洛摇头,“但我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回忆。” 蔡满心一向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很难理解平日里聪敏慧黠的好友,为什么陷入这个死结若干年不能脱身,时至今日逛街时还会偶尔失神,旁边的店员絮絮地推荐着e.t二十周年纪念t-shirt,若干图案,都有男女情侣版。何洛的目光稍做停留,店员就不失时机地跳出,说这一版卖得最好,每个型号只剩下一件。 “小女人,不要再看什么情侣衫了!”蔡满心伸手在她眼前比划,“美国的t-shirt简直太多了,都是便宜的名牌。更重要的是,你也不需要这些。”为了避免好友走出几步又折返,她索性将最后一件买下:“咱们两个一样的size,你总不会抢我这件吧。” 蔡满心找来找去,拉不到可心的旅伴。没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倒不如独自上路。天涯孤旅,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与蛊惑,是安全范围内最大的冒险。从一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管红绿灯。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峂港的海边小城,这里不通航班,也没有火车站,只能搭乘长途汽车或轮渡到达。蔡满心乘飞机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预备搭乘长途客车去峂港。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中间隔着蔚蓝半月形的内海,公路在蓝屏山后绕一个弯,汽车要开三个小时。 这趟航班的经济舱无比逼仄,蔡满心膝盖顶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根本伸不开腿。她还苦中取乐,看着前两排人高马大的金发游客偷笑,想这些老兄经历三个多小时的煎熬,是不是会憋出些毛病来。一旦上路,整个人就兴奋起来,完全忘记出行前如何忙乱地添置必需品,还有在网上搜索信息所获甚微时的局促不安。 到达儋化长途车站,发现开往峂港的班车要过一个多小时才出发。候车大厅里老旧的电扇嗡嗡运转,完全不能驱散因微濡热而孳生的略微霉湿的气息。蔡满心不想枯坐在这几乎可以长蘑菇的阴暗大厅里,便在人行道旁盘腿坐下,热带湿润的风徐徐吹来,抬眼便看得见高大的棕榈树。她捧着刚买的鲜榨甘蔗汁,加满冰块,凉凉的,甘冽爽口。接近正午,阳光强烈起来,皮肤有轻微的灼痛感。蔡满心很少打阳伞,认为那太过娇气矫情,于是在路边买了一顶卡其色渔夫帽,两层帆布都难以过滤耀眼的阳光。她忍不住一再抬手,确定帽子依然在头上。 她肤色白皙,从一群黧黑的当地乘客中脱颖而出。 于是有打探的目光投过来,明的或暗的、好奇或艳羡的,还有游动狡黠的。蔡满心环视四方,有当地人友善地向她微笑,也有人走过来搭讪,阴阳怪气地问她独自旅行,到了峂港是否需要照应。蔡满心摇头退开,侧身眺望海港,余光却看见他依旧不罢休地走近。 她蹙眉,再退一步,险些踩到身后男子的脚。 蔡满心连忙转身:“对不起。” “不用谢。”低沉的声线,悠然不迫。 蔡满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应该谢谢我!”她反驳,“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是我及时发现才没有踩到你。” “是么?”他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站在这儿的。”虽然嘴角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但眉眼间仍透着疏离与冷漠。 真想冲着他翻白眼!蔡满心向来傲气,忍不住要回敬两句。 她这样天真,喜怒都写在脸上,一眼被看穿。 “嘘,你嗓门太大了。”说话之间,他压了压帽檐。 蔡满心忽然明白。浅棕色运动凉鞋,卡其色阔脚七分裤,同款的渔夫帽,e.t20周年的纪念款情侣t-shirt。如出一辙的装扮,同样修长的身形,并肩而立。谁看来都是好一双璧人。 抱着臂,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冷洌地扫了一周,猥琐的跟随者停住了,悻悻转身离去……蔡满心无意和他视线接触,打个哆嗦,想起何洛说,在她家乡,每年冬天都有人掉进冰河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瞬间冷却,冰凌从内而外的结晶。 只一秒后,蔡满心开始舒畅地笑。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龇牙咧嘴、看家护院。这比喻让她笑得更开心了。 蔡满心率先冲上长途客车,挑一张干净些的座椅,自己占了靠窗的座位,又拍拍身边,示意冒名情侣坐下。他瞥一眼。 木条米黄的本色已蒙上棕黑,边沿磨地发亮。 蔡满心以为他在犹豫,把座位来来回回擦了:“喏,现在可以了吧?再不坐下来,我可不伺候你!” 蜿蜒的高速公路绕在山峦后,经过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腰开始云雾缭绕,掩不住的满山绿意,将沾衣欲湿的雾气洇染成淡青色。 山巅的冷气和大洋的暖风交汇,薄雾浓云经年不散。是而称其为蓝屏山。蔡满心临时抱佛脚,出发前看了许多网站,说给身边的同伴听,他并不回应,甚至拿出mp3堵住耳朵。她不禁有些无聊。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致,便打起哈欠,拍拍他的左肩:“借我用用!” 也不待他同意,歪头靠过来,闭眼就睡。 他看也不看,伸出右手推开满心的头。“你可以靠着窗睡。” “那多硬啊。”她嘟囔了一句,颇不情愿的倒向另一侧,用渔夫帽盖住脸。 公路盘山,客车一个转弯,蔡满心摇摇晃晃倒过来,枕在他肩头。他轻轻推她,她并没有醒,反而扭来扭去,选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呼吸均匀舒缓。一次,两次……他没有躲开。坐得僵直,久了,头和肩膀开始酸痛。右手捏捏左臂,唯恐血行不畅,一会儿麻得抬不起。 哈,木了吧?刚才臭脾气,看你一会儿肩膀不酸掉。她迷迷糊糊中尚且得意地偷笑,脸上却要维持婴儿般的天真宁静。年轻漂亮,楚楚柔弱的女孩子,谁能拒绝?蔡满心明白,大多男生吃软不吃硬。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全世界的光线都消失。 失明吗?她呼地坐直,睁大双眼。车窗外昏黄的壁灯飞闪而过。 “隧道而已。”他的声音不无讥嘲,好像在说,早知道你在装睡。 蔡满心冲他筋鼻子。“以为你的肩膀很舒服么?也太硬了。”这句话有些底气不足,对方的肩宽阔坚实,她其实可以睡得安稳舒心。 车窗前方一个亮点,像白色的小高尔夫球,渐渐扩散。夺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飞快地填满视野。一大片白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让人屏住呼吸的深深浅浅的蓝。波光潋滟的海面就在公路侧旁,清澈的可以看见水底斑斓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荡漾到公路上。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海,干净纯粹的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 这正是我要的地方!蔡满心激动不已,“啊”地叫了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按着前排的靠背,兴奋地四下张望。一株株盛开的花树扑面而来,白色鸡蛋花、浅紫的三角梅、火红的凤凰花、明黄嫩粉的木槿,轰轰烈烈扰扰攘攘。间或有挺拔的棕榈和椰子树,点缀在碧海蓝天白沙繁花之间,透过巨大扇形的枝叶,浮云聚了又散,蓬松的汇拢在天边,低得触手可及。 此生前二十二年都是虚度。蔡满心啧啧称叹。 在峂港南站,一个二十左右的大男孩迎上来,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睛,大声笑着喊,“海哥!”又指指跟在后面的蔡满心,“嗯?这是你的……女朋友?” “不认识她。”淡淡地说。 “蔡满心。你叫什么?”她大方地伸手,“以后我们就认识了。” 被叫做“海哥”的男子转身大步离开。 少年冲过来握着蔡满心的手,嘻笑着:“陆生俊,生来英俊,叫我阿俊好了。”淘气地笑,热烈地握手。蔡满心忍不住笑着说:“好好,阿俊。” “阿俊。”前面的男子停下脚步,“我们还要赶时间。” “美女,我走了啊~~这儿不大,改天见咯!”少年跑开,不断回头招手,“一定哦!” “那我……”蔡满心一怔,眼看已到黄昏,又想起此前那些不安分的眼神。她抓紧书包肩带,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 “你在做什么?”他愠然,猛地回头。 “喂,你……”蔡满心气喘吁吁,“那个什么海,送佛送到西。” “我没有护送你的义务,趁天还亮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去哪里啊?我还没有定旅店。”她说,“网上说这里遍地是家庭旅馆,都在哪儿啊?” “在网上。”他哼一声,继续大步前进,还不忘拽着阿俊。少年回头,同情地看她一眼,无可奈何耸耸肩。 蔡满心气愤,又不知该去哪儿,只能低着头,恨恨地跟在二人身后,穿过狭长的街市。他们越走越快,将她抛远。 肚子开始叫,蔡满心买了一碗牛肉米粉,和当地人一起蹲在路边呼噜呼噜地吃着。游人不多,间或几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用微笑和目光彼此问候。 蔡满心起身走过去,想问问他们在何处投宿。忽然手被拉住,回头,是阿俊笑成月牙的眼睛。“嘻嘻,我偷偷溜出来啦,来,跟我走吧,我阿婆就开了一家旅店。” 她犹疑片刻。 “快点,海哥要知道我多管闲事,又要骂人了。”阿俊招呼着。 有什么好怕的?蔡满心一甩头,笑着跟上去。 第二章 流泪的岛 陆阿婆做了饭团,白米中掺了糯米和绿豆粉,糯糯软软,还有清爽的香气,配饭的菜是自家晒的鱼干,用生菜卷了,咸淡适中,菜叶的水汽滋润了鱼干自身的鲜味。 蔡满心在飞机上只喝了一杯橙汁,虽然刚刚吃过牛肉面,还是一口气吃了两个饭团一碗鱼干一碟生菜。阿俊高呼这次的访客是大胃王,生意亏本了。陆阿婆笑得皱纹更深,露出缺了两三颗牙的牙床。 蔡满心一夜睡得安稳,清晨背着相机包去海边。和风清爽,水清沙幼,小螃蟹举着钳子慌张地追赶着大海的脚步。一整天四处走走停停,傍晚就坐在大榕树下,吃着龟苓膏写游记。隔壁的小孩子在打羽毛球,不留神球挂在树上,跳着脚用球拍去打,还是差一截。蔡满心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一蹦三跳地奔过去,抛起手中厚厚的笔记本,打得枝丫颤三颤。 球落下来,还有好多枯叶和小虫。 她尖叫一声,跳脚掸着。 弯腰捡起本子,看见长长的影子蔓延到自己脚下。他抱着臂,依旧面无表情。她侧身站在风里,夹着一本大开的笔记本。谁的目光都不躲避。你冷,我更酷。 对视半分钟,阿俊敲着碗喊:“开饭,开饭啦!” “这孩子,讨饭的么?”陆阿婆苍老的声音呵斥着,“说了你多少次,都不改。阿海,你也要说说他啊。” 晚饭吃蒸螃蟹,除了一点姜,再无调料,但是鲜美得让人差点吮掉自己的舌头。蔡满心说:“早上在海边,我想明白了,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 “管它为什么,有的吃不就好?”阿俊笑。 蔡满心哈一声:“那么多条腿,竖着走一定踩到自己的脚!”陆家祖孙大笑起来。 江海不以为然:“蜈蚣腿不是更多?” 蔡满心懒理他。“咦,阿婆你的牙齿补好了?”她问。 “是啊是啊,阿海下午带我去的。”老人孩子气地摘下假牙,“看,像真的吧。以前有钱人也就装个金牙,哪儿有这个好看啊。” “你还有真热心啊。”蔡满心揶揄。 “阿海最乖了,比我家这个臭小子强一百倍。” 蔡满心和祖孙二人说笑着。阿海的表情渐柔和,偶尔淡淡一笑。风穿梭庭院,带来花木青草的气息。 这一带的海湾可以看见瑰丽的日落。山岚自身后山脚的椰林升腾,愈发衬出眼前树木的绿。乌云从山边来,遇到海上的晚霞。大片水墨灰和玫瑰粉的色块交错,慢慢渗透着。海水渐暗渐深沉,远处的灯塔明灭。 蔡满心独自跑过长长的栈桥,渔船列在海面,安静地随波起伏。 这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天空!她在栈桥尽头张开双臂,真想把这句话告诉给谁。 不亦乐乎,一时兴起,在海天间伸展肩颈,作了几个瑜伽的姿势。踢掉鞋子跳到沙滩上,树、太阳、战士一、战士二……一个个肢体扭曲的造型摆出来。此刻心灵宁静,清楚听到潮水涌向栈桥的木桩又离去,涓涓细流从粗木的罅隙里悉悉簌簌重新汇入大海。 全体通泰,她心满意足。回身,又看到那个人。“你为什么总是不声不响偷看!”她扬扬下巴质问。 “我想看你什么时候被涨高的潮水淹死。”他轻嘲。 蔡满心抓一把湿沙扔过去。他侧身,轻松闪开。 海平线上最后一道阳光射来,暗淡模糊的橙红,天地间都是同样的颜色。 “据说那边的海水更清。”蔡满心指指海中的小岛。和大陆相连的沙坝被潮水掩盖,越来越远越孤离。 “那边也更偏僻。”他说,“不是单身女子应该去的。” “可我很想去看看。”蔡满心说,“陆阿婆说,那个岛叫做泪岛。当初她的丈夫被征募去台湾,她和姐妹在岛上哭干了眼泪。” “之所以叫泪岛,是因为古时有一位谪贬过来的文人,说这岛让人怆然泪下。”他说,“从内陆来的人,到了这里就在没有前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很容易让人悲观弃世。” “怎么会!”蔡满心意气风发,“海那边还有更大的天地啊!” “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喂,你不会真的悲观厌世,跑到这里来吧?”蔡满心说,“不要寻死,这年代帅哥已经不多了。” “你这算是夸我么?”他哂笑。 “哦,我一向擅长安慰别人,黑得也能说成白的。”蔡满心大笑。又问,“喂,你到底叫什么,总不成我天天叫你喂啊喂的。” “江海。”他说,“江河湖海。” 蔡满心还是找了一个渔民,说好雇他划舢板送自己去泪岛。听说那里还有残旧的教堂和战壕,在废墟中寻找出路,四面都没有通途,四面均是蹊径。想来就心情激动,幻想自己是劳拉第二,海岛丽影。 正在讨价还价,看到江海的身影出现在栈桥上。“就猜到你不听劝。”他哼了一声,“破房子破树,有什么可看。” “你管不着!”蔡满心吐舌头,“弃世的人看什么都是破烂的,我看什么都是花花世界。” “哼,花花世界!”他不屑地笑,“我带你去好了。” “怎么去?游过去?” “你可以游,如果能跟得上我的快艇。”江海引她跳过几条小船,码头近处有一艘小快艇,“抓紧护栏。”他说。 马达轰鸣,劈波斩浪,在浪尖跳跃,像飞鱼,像海豚。蔡满心穿着橙红色的救生衣站到船头,伸臂高呼乌拉。快艇一颠,她险些掉下去。江海眼疾手快,单手把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坐到船尾去!”江海大声喊。 声音被疾风吹散,蔡满心听不到。她大笑着,头发在风中飞舞着。 泪岛中央仿佛是一片雨林,一条小路几乎湮没在繁密的植被里,江海拿着一把砍刀开路,蔡满心手脚并用跟在后面,手臂被荆棘挂伤,也忍住不喊,唯恐被向导看扁。翻过泪岛中央的丘陵,林间空地里一大片蒲公英扑面而来。翠绿的茎脉,嫩黄的小花朵,层层叠叠蔓延向大海。蔡满心跑过去,长长地喊:“啊~~~~” “我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她太息,“修一所石屋,每天可以眺望大海。” “真的?这个容易啊。”江海忍不住撇嘴,“去做灯塔看守员,还可以领工资。” 蔡满心白他一眼,仰面躺在花海里。 一茎蒲公英结了毛球,风来,细密的白种子满天飞散,从她眼前飞过,一直飞到低矮的蓝天里。云彩这样低,白绒绒的棉絮几乎覆在身上。 “起来吧,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江海踢她的脚。 二人绕过海岸嶙峋的礁石,看见山坡上有几乎荒废的台阶。沿山势拾阶而上,旁生了高高低低的野草。蔡满心本来觉得这里偏僻荒芜,然而路转峰回,上到坡顶,忽然看见一幢小木屋,搭在岬角的岩石上。暗褐色的外墙,墨绿的门窗,江海拉开门,一眼就看见让人屏息的海。大海就在脚下一般,满目都是清澈斑斓深浅起伏的蓝。 蔡满心忍不住要上前一步,被江海一把拉住:“看仔细了,地板还没铺完。” “这是……你的?”她环视四周,看见堆在一旁的木材和工具。 江海点头:“再过一个月就能完工。” 他指着湛蓝水面上绿松石色的暗影,说那下面布满珊瑚,退潮时可以看见大群的游鱼沿着海浪撤退到更深的水域。他讲在岛上会看到绿色的四脚蛇,蜗牛比北京的大许多;蓝屏山有两种猴子,一种是叶猴,成群活动,坐在树上安静地吃着树叶,另一种是淘气的猕猴,有一次来抢江海带的午餐,吱吱哇哇,他一路跑到齐腰的水里才摆脱追兵。 蔡满心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路边杂乱的野草都平添几分野趣,早已经忘了关于这个地方如何倾颓的第一印象。 此后的日子,蔡满心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年没有去华盛顿实习,听说了一个叫做峂港的小镇;如果夏天时何洛没有推辞,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如果在网上看到更多信息,提前预定了住宿;甚至如果没有在逛街时抢下那件e.t的t-shirt……那么是否就不会误打误撞来到陆阿婆的家庭旅馆,就不会在峂港停留那么久,就不会置疑此前拼搏奋进的真正意义,就不会努力探究什么才是所谓的梦想。 这正是所谓的蝴蝶效应。细小的转弯,或许会将未来引向完全不同的历程。 第三章 思念人之屋 三年后,为了一句从未说出的承诺,齐翊踏上同样的旅程。 蔚蓝的海在峻峭的岚屏山下抹出一弯新月,儋化和峂港恰在月牙的两个尖角上。从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搭乘长途汽车要走三个小时。 峂港不通火车,也没有机场,反而成了背包客们趋之若骛的世外桃源。最近这两三年,当地渔民纷纷放弃世代操持的渔网,开起旅店餐馆来,形形色色的家庭旅馆一时间如雨后春笋,遍布在峂港一带的山坡上。 齐翊刚走出峂港南站,立时有黧黑的当地人围上来,热情地推荐自家的旅店。他摆摆手,一言不发,侧身从众人间穿过。喧嚣热情的招呼声转而投向其他游客,只有一个面膛紫红的男人矮小干瘦,挤不到前面,于是讨好地笑着,仍跟在齐翊身后。“是不是已经预定了?那我送你过去好啦。”一直追了他两个街口。 “知道这里么?”齐翊停下脚步,拿出一张打印的a4纸。 “哦,是‘思念人’么!晓得,晓得。”紫红脸一迭声应到,“开店的妹子是个外乡人,长得可俊俏哩。这家店在泪岛上,我拿摩托带你去码头好了。 齐翊和司机谈好价钱,摩托车扬起一路烟尘。路边盛放着大朵粉红色的木槿,间或有几株黄槿朱槿掺杂进来,明亮而张扬。司机忍不住介绍着:“有些花可以粘粉油炸,也好吃的很呢,有机会你一定要试试看。以前小时候拿来当零嘴的,不过现在我家小孩子,就喜欢冰激凌。”说话之间,摩托车爬上一道缓坡,在坡顶极目远眺,宝石蓝的海平面斜斜地出现在左前方。山坡上多是白色的木质平房,映着背后的青山,犹如一只只展翅翱翔的海鸥。下坡时温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腥咸清新的味道,吹鼓了齐翊的格子衬衫,衣角在风中烈烈作响。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一路上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摩托车在海滨公路的转弯处停下,司机指指前方海中绿色的小岛。“喏,就在那里。现在退潮了,有一条沙坝可以直接走到岛上。坐船也好,前面就有码头。上了岛,向左或者向右走都好,只要绕到岛的另一边,向着外海的方向,就能看到你要找的房子啦。” 齐翊坐了三个小时车,很想下来走走。他道过谢,走到海边,只见一道沙洲迤逦在海面上,如同碧波间漂浮着一条米白色的带子,此刻落潮了,才露出水面。齐翊脱下帆布鞋,赤脚沿着沙洲向泪岛走过去。在猛烈的阳光下,不多时额头就沁出汗珠来,贴紧旅行包的背也开始有了潮湿的感觉,齐翊低着头,影子在脚下缩成圆圆的一小团。耀眼的沙洲上只有他一个人。 泪岛大约十多平方公里,中央是连绵的丘陵。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树木蓊郁,繁花盛开,芒果树果香宜人,林间开阔的草地上散布着黄色的蒲公英。岛上向着外海一侧有一段崖壁,下面是绵长的白色沙滩,这一带建筑并不密集,星星点点散落着一些度假别墅,和向着内海一侧的平民化家庭旅馆大相径庭。 然而占据了别墅区中绝佳风景的,是一家收费低廉的青年旅馆:思念人之屋。 齐翊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临街的三层板楼。此时已经是中午,热带的阳光笔直地照射,天气炎热起来,街道变得寂静。一楼临街的接待处空无一人,进去便是铺着深色木地板的客厅,与花草繁茂的后院相连,庭院延伸到一处岬角,探伸向外海。岬角上五光十色的繁花迎风怒放,靠近海滩的崖边有一间带阁楼和阳台的二层木屋。斜斜的屋顶长满青草,如同油绿的毡子,藤蔓肆意爬满墙壁,又垂下来,酽酽地绿意流淌到台阶下。门前青色的石子路与青年旅店相连,上面用白色的鹅卵石拼出一串英文字母。齐翊侧身去看,原来是“houseofmissingu”。 “喂!你是来投宿的?有reservation吗?”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齐翊回头,一个少女插着腰,站在大厅里。 “哦,不是……” “就知道你不是,那怎么随随便便就溜达进来了?”少女从阴影处走出来,脸上满是怒气,“我们这儿不是参观的地方。想住店,要提前预约的,不欢迎随处乱闯的游客!” 女孩十七八岁,乌黑的双眼大而有神,全身晒成健康的蜜色。她穿一件白底吊带裙,上面洒着明黄色碎花,一条同色绸带在腰侧松松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那还不是有人消极怠工。”不待齐翊开口,噼啪的木屐声从楼梯上传来,“桃桃你不是守前台的?这么大活人都能从你眼皮底下溜进来。还有,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太恶劣了,等我变成这儿的老板,一定开除你!” “何天纬,你想的美!”桃桃扭身跑过去,戳着他的胸口,“我还不是要给某些赖着不走的猪准备午餐?开除我?哼,满心姐才不会开除我!” “等我变成老板,就难说了。”何天纬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肥大的t-shirt把帆布七分裤遮了大半。 “呸,癞蛤蟆,满心姐才不会嫁给你!你连着来了两年了,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香蕉人,你想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吧?”何天纬揉着棕色的乱发大笑,“你这个小abc,还想用你的三脚猫中文和我吵嘴?” 桃桃皱起一张脸,怒冲冲吐了吐舌头。忽然她停下来,吸吸鼻子,大叫一声:“天啊,我的米饭。”甩腿就向厨房跑,还不忘狠狠地剜了何天纬和齐翊一眼。 何天纬摊开手,无奈地耸肩:“似乎是我的午餐泡汤了。公平的说,老兄你要负一定的责任。” 齐翊淡淡一笑,“听口音,你也是abc?” “不算是,我小时候和爸妈去的加州,在那里读书。” “我来做好了,吃什么?californianroll,tunasandwich?” “都很让人流口水……不过……看了你就知道了。” 拉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调味料。桃桃哭丧着脸,瘪嘴守着一锅煮糊的米饭,见两个男生进来,又剜了他们一眼,“满心姐昨天都说了,家里多来了一头猪,提前断粮,今天早晨要去峂港大采购。猪头昨天还心事重重的答应说帮忙……” “拜托,不要添油加醋,满心哪里说多来一头猪了?”何天纬赶紧纠正,“还有,小姐,是信誓旦旦……” “猪头,还信誓旦旦说帮忙,结果早上睡得像死猪一样,想吃饭?没啦!最后两碗米都在锅里。” “那你多放一些水,就算煮成稀饭也不会糊,真是个大小姐!”何天纬啧啧摇头。 “上次我煮粥,谁说那是早餐,中午做了就是偷懒?” 两个大孩子还在争吵,齐翊摘下旅行包,挽高袖子将手洗净。他打开锅盖,把最下一层糊锅巴翻出来,黑的部分扔掉,微黄的盛在碟子里。“如果有葱,插上去就可以解糊气。”说话之间,他在米饭中拌进融化的黄油、盐、生粉和花椒粉,然后在案板上铺上一层保鲜膜,将米饭擀成薄片,切小,随后用热油炸过。他动作敏捷,只一会儿,厨房中焦糊的气味就被喷香的锅巴味道掩盖住了。 “哇,看不出,这个破破烂烂的大叔是个高手!”桃桃用胳膊肘碰碰何天纬。 “是啊,如果不是大叔,我今天就吃了你这个毛桃!”何天纬拽了一下桃桃蓬松的麻花辫。 大叔?齐翊摸摸脸,的确已经胡子拉碴,不大适合来见工。 那边何天纬和桃桃已经开始了新的争执,无非是为了一碟子锅巴的归属权。 “本来就是我的午饭,给我!”何天纬夺过盘子。 “你一个人吃得完这么多么?我们两个人的!还要给满心姐留!” “哈,说得好听,肯定留在你自己肚子里了,还是我来保管,正好你也该减肥了。我当然吃得完,谁知道大叔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齐翊按住两人的手臂,“我是来求职的,暂时不走。” “求职?”二人一起望向他,桃桃咽了口口水,“虽然大叔手艺很好,可是平时都是满心姐做饭的,好吃的很,我们不需要厨师。” “哦。”齐翊从旅行袋中拿出一张折旧了的a4纸,上面是打印出来的网上广告,正是几个月前“思念人之屋”的招聘启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似乎招过一个,因为满心说要出趟远门。”何天纬凝神,“可是人家觉得这里发展空间不大,回省城去了,所以满心不在那段时间,餐厅就关掉了。都是我今年夏天来之前的事情了。”他打量齐翊,“这里的薪金不错,生活也很悠闲,但也有人觉得住久了简单乏味哦,你不会想在这个海岛安家落户吧。” “家?”齐翊看看身后的旅行袋,“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我是暑假和妈咪度假才会过来的。”桃桃说,“这个猪头也是刚刚放假,就纠缠满心姐。大叔你不知道,旅游淡季岛上很无聊的,还会刮台风!” “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大叔不爱热闹。”齐翊微笑,刻意重读了大叔两个字。 “那我没意见了。”桃桃说,“猪头你呢?” “‘猪头你’没意见,我也没意见。估计大叔做饭的手艺也不错。”何天纬笑嘻嘻答道,“不过还要满心拍板,现在她出远门回来了,可能也不需要请人了。” “我也没意见。试用期一个月,之后薪金另谈,包食宿,没问题吧?”蔡满心刚进店门,就闻到扑鼻的饭香,她指点着送菜来的伙计把大包小裹的东西放进厨房,“我是这儿的店主,蔡满心。” “齐翊。” 二人握了握手。 “哇,果真是好奇异的名字。”桃桃咯咯地笑起来。 “喂,握够了吧。”何天纬跳过来打掉齐翊的手,“大叔你收敛一点,没见过美女么?”又转身对蔡满心说,“这个人还是不要用吧,看着不放心!” “小纬,别开玩笑了,带齐大哥挑房间吧。我去冲凉,你们先开饭吧,知道都饿坏了,所以买了方便面来喂你们。”蔡满心摘下帽子,扬扬手,兀自向着后面的木房走去。 透过厨房的窗子,齐翊可以望见她修美的背影,黑发迎风翻飞,在天海映衬下自在而孤单。 “看他的眼神,我分明是引狼入室么!”何天纬气哼哼地说,“桃桃,要提醒满心啊!”他回头,看见桃桃嘴中塞满了锅巴,呜呜噎噎点着头。 “你,给我留点啊!”想到除此之外惟有方便面可以速食,他大放悲声。 第四章 菠萝翻转蛋糕 齐翊习惯早起。他把糕点坯放进烤箱时,海上氤氲的白雾还没有完全消散。穿过后院,石屋侧旁有一道粗木台阶直通往岬角下的海滩。山坡并不高,但是台阶依着崖壁舒缓地迤逦,洋洋洒洒蔓延到很远。 齐翊也不心急,拾阶而下,草叶上的晨露打湿了他的鞋子,此刻海风吹来,有些微凉。细软的沙铺在脚下,是干净的贝壳白,一路延伸到蔚蓝的碧海中。近处的海水清澈地如同辽阔的蓝天,间或夹杂进翡翠一样剔透的绿,便是水下有珊瑚礁。天海交界处云雾缥缈,朝阳从山崖背后投射一线曙光,将青天白云抹了一色的玫瑰红。 海边有一截枯木横亘在沙滩上,蔡满心穿了宽大的亚麻长衣长裤,面向大海抱膝坐在树干上。 “满心,早啊。”齐翊走上前打声招呼。 “早,齐大哥。”蔡满心应声回头,一怔,微笑着说,“你这样看起来年轻好多,也许我不应该叫你大哥。” “哦?”齐翊在她身边坐下,“昨天的样子很邋遢吧,陶陶和天纬都叫我大叔。” 他修掉胡子,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沉稳安静的青年男子,没有了昨日的沧桑疲倦。 “换了床,睡得习惯么?还有,晚上海边风大,就算是夏天,也不要贪凉大开着窗。”蔡满心看他不断活动着肩膀,弯腰拔起一株小小的花,“它的根可以治风湿和关节炎,要不要试试看?” 齐翊接过来仔细端详,桃红色漏斗一样,像一朵牵牛花,但是叶片厚很多。“夏天海边有很多。” “是啊,那一片都是。”蔡满心指点着,“这是马鞍藤,因为叶子前面裂开,像马鞍一样。它的根可以插在沙里很深。” “你知道的很多,是本地人么?听口音不像。” “不是,不过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守着这片海滩,没事情就研究一下花草。” “来了那么久,真的是有先见之明,听说早些年这里游客并不多。” 蔡满心浅浅一笑:“赶早不如赶巧,没有错过,就不算晚。”她站起身,“我先上去了,你慢慢看,马鞍藤花开不过午,那两个懒孩子就很少看得到。” “我也回去,早餐快好了。” 青年旅馆有两个厨房,二楼的供游客自助使用,一楼的供员工使用。一些投宿的青年人已经整装待发,此刻却停在大堂门口吸着鼻子,见到蔡满心回来,围上来问:“满心,今早做了什么好吃的,好香,以后带我们搭伙可不可以?” “要问齐翊师傅了。”蔡满心笑着介绍,“他是我们这儿新请的店员,看来以后也是厨师长。” “哇,好帅的大师傅亚。”一个小女生赞叹道,“只在厨房里好可惜,满心姐,做一个有落地窗的主题厨房怎样?在就餐区也能看见厨师那样的。” “你花痴,边参观边流口水,还要不要我们吃啊。”同行的男伴拽住女友,“走啦,一会儿就太晒了。” “呓,分明不想人家看帅哥,真是不自信的家伙。” “帅哥,帅哥想不想看你啊,满心还有桃桃,哪个不比你漂亮。” “哈,你背着我看美女……” 两个年轻人亲昵地拌着嘴,追上同伴走远,蔡满心笑,“我每月给多你五百吧,你负责对所有的女孩子附赠微笑一个。” “我还是宁可当大厨。”齐翊戴上厚棉手套,取出烤箱中的托盘。 八寸玻璃烤盘中,乳黄的蛋糕兀自冒着诱人的气味,核桃和水果的味道混合着浓郁的乳香。 蔡满心望过去,最上面是薄薄一层棕色焦糖和果仁混合的脆壳,透过玻璃器皿,隐约可以看见底层金黄的菠萝片。 “翻转菠萝蛋糕,是吧。”蔡满心深深吸气,“还要配一杯水果花茶么?不过更想赶紧吃上一口,还是泡袋装茶好了。我这里有伯爵茶,肉桂茶,蔓越梅芙蓉茶,你要哪种?” “谢了,不过早餐我还是喜欢清粥小菜。”齐翊将烤盘放在铁架上,回身将灶上小沙锅的盖子掀开,白米的清香散逸开来,他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闷烂的白米粥,配上肉松和酱瓜,最好的早餐。”他递过一把刮刀,“正好现在烤盘也不烫手了,要不要试试?” “好啊!我也见朋友弄过的。”蔡满心兴致勃勃,先用刮刀沿着烤盘壁划了一圈,取了一个大盘子盖在上面,然后数着一二三,将烤盘翻过来。 正要取下,齐翊拦住她:“别急,拍拍底,让菠萝掉下来。” 蔡满心依言而行,取下烤盘,露出一片片色泽金黄的菠萝,汁水粘稠,酽酽地胶着在菠萝表面,带着一层莹润的光泽。 齐翊切下一块:“看看和你原来吃过的有什么不同。” 放在嘴里抿开。菠萝酸酸甜甜的清香在嘴里弥漫,蛋糕轻软但并不腻滑,吃起来有些劲道。中夹了另一层馅料,仔细品,有鸡蛋的香润、奶油的馥郁,中和了菠萝的酸,还有其他的果香,混在着在口中舞蹈。 “什么感觉?”齐翊笑问。 “很好……嗯……夏天来了。”蔡满心闭上眼睛,夏日海边的风吹过棕榈和芭蕉,亚热带的阳光热烈地照在身上。 “嗯,没错,中间的夹馅有蛋黄,牛奶,椰浆,还有打碎的香蕉。”齐翊数着,“最重要是点到为止,不能喧宾夺主,抢了菠萝蛋糕的风头。” “很适合。吹风,看大海,这样的蛋糕配一杯柠檬冰茶。”蔡满心点头,“不过,我觉得没有上次吃到的那么细腻。” “因为是早餐,所以面粉筛得不细,早餐要大口大口吃得痛快,下午茶才是用来慢慢品的,对吧?” 蔡满心竖起大拇指:“免去你一个月的试用期了。” “好香啊,谁又破坏我减肥……”桃桃嘟囔着走下楼梯,抽抽鼻子,踢踢趿趿跑过来,直奔餐桌,伸手就拈了一块菠萝,“神啊,宽恕我的馋嘴吧。” “丫头,幼儿园老师没告诉你么,饭前要洗手。”齐翊拍了拍她。 “奇怪大叔,不要那么严肃么。”桃桃将菠萝塞在嘴里,转过头,眼睛瞪大,“哇,奇怪大叔,是你么!”用手指在下巴上比划出胡子的形状。 “是我。”齐翊低垂眼皮作疲累状。 “太好了,太好了!”桃桃跳上去八爪鱼一样抱住齐翊,“一个会做美食的帅哥!人家的理想耶!不像某只猪,好吃懒做!”说着,回头狠狠瞪了何天纬一眼。 吃早饭的时候,一桌四个人面色古怪。 桃桃挽着齐翊,靠在他肩上,拿起一大块蛋糕塞在嘴里,时不时咯咯笑出声来。 齐翊喝着白粥,求助似地看着蔡满心。 蔡满心忍着笑意,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何天纬沉着脸,忍不住一拍桌子:“你们,不要眉来眼去了。” “神经。”桃桃白了他一眼。 “谁管你了?”何天纬哼了一声,“一个大男人就会作一些婆婆妈妈的东西,算什么本事嘛,就桃桃你这样的小孩子,今天想着嫁给西点师傅,明天想着冰激凌店长,满心才不会这么幼稚。” “那也不关你事。”桃桃跳起来。 “谁让他乱出风头!” “嚯,齐大哥不出风头,满心姐也没有天天看你啊。”桃桃哈哈笑着跑开,“除非你赖床,她去叫你起床。” 何天纬张牙舞爪追过去,两个大孩子一路从后院跑向海滩。 “年轻真好。”齐翊说了一句,低头继续吃粥。 “你怎么不吃蛋糕,或者那边还有昨天买的法棍。” “我喜欢中餐。这两年一直在国外,有时找了蛋糕店打工,每天都吃卖剩的点心,现在想起来也反胃。”齐翊皱眉。 “原来这样,这几年一直在路上,边旅行边打工么?之前你做什么呢?”蔡满心问。 “那么你呢?为什么要远离家人,开这家店,你也至少大学毕业了吧。”齐翊反问,“你当初学什么专业?” 蔡满心一怔,笑道:“学概率啊。这不,中了乐透彩,就可以不必工作,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你信不信?” 齐翊低头继续喝粥。 二人对坐无语。蔡满心收拾餐具,转身送去洗理台。“其实,每个人都有说不清楚的过去,不如不提。” 齐翊跟上来,“你洗第一遍,我来帮你冲干净。” “小心砸碎我的宝贝瓷器,扣你的工钱。” “我什么样的工都打过。”齐翊翻过藏青色瓷碟,“河内制造,你也去过越南?” “朋友带来的,喜欢,收集了两副。” “女孩子,都喜欢这些。”齐翊目光看向窗外,表情变得柔和,食指在水池边上轻轻叩着,合着拍子,他低声唱道: 迷漫房子里的咖啡香 提醒我你在心灵的异乡 不再属于我是否想到我 他对你好吗其实我还好 hellobabydog,是否你和我一樣sheisgone. iamlivinginthehouseofmissingyou. iamlivinginthehouseofmissingyou. 水一滴一滴从龙头里溅落到池子里。蔡满心抬眼望向大海,阳光在浩渺的水面上跳舞,波光粼粼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旅馆名字是个噱头,当然越煽情越好。”她拧紧水龙头,“难道还真守着这个小岛等谁十年八年么?” “噢?”何天纬跑进来,将齐翊挤开,探身望着蔡满心,“那我不在的时候,可不可以叫做houseofmissingmark?” “拜托,我还不想自己的店这么快就倒闭!”蔡满心戳戳他的额头,“你看看,从沙滩回来弄一地沙子,快给我扫干净。” “不要吧……”何天纬哀号一声,“好歹我是房客。” “对,不付房费还有freemeal的房客。”蔡满心点头,“好啊,不扫可以,以后和别人一样付全价,只提供早餐,面包牛奶花生酱。” “我开玩笑嘛。”何天纬飞快地拿起笤帚,“满心交待的事情,我一定认真完成!” “我交待你的事情很多,木台阶有一根松动了,你修好了没?” “还没有……啊,桃桃刚才说扭到脚了,不会真的是……” “桃桃她人呢?”蔡满心叹了一声,“有你们两个在,我这里就是幼儿园。”走到后院,远远就望见桃桃坐在坡底的台阶上掉眼泪。 “都是大尾巴不好!”她憋红了脸,兀自带着泪痕,“人家都说扭到脚了,还把人家丢在这里。” “那,我以为揪了你的小辫子,你要报复嘛。”何天纬伸手,“我扶你起来,娇气!” “喂,说我娇气,你扭一下试试看啊!”桃桃打开他。 “好啦好啦,我扶你吧。”蔡满心上来打圆场。 “我来吧,这么高,总不能她单腿跳上去。”齐翊蹲下,“来,桃桃,我背你上去。” “齐大哥,你真是太好了!”桃桃嘻嘻笑着,趴在齐翊背上,“我更喜欢你了。”她把着齐翊的肩,探身在他脸颊上轻快的啄了一下。 “啊,儿童不宜!”何天纬说着,飞快地伸手挡住蔡满心的眼睛,“这么伤风败俗,满心,你就这么纵容他们在店里胡来。” “我在看海鸥,什么都没看见。”蔡满心把手揣在兜里,看着大海吹起口哨。 齐翊把桃桃送回房,蔡满心给她擦了跌打酒。桃桃拽住齐翊,非要他讲自己的旅途见闻。 “受不了了。”何天纬跺脚,“我去游泳,你们慢慢浪漫。” “我去前台好了。”蔡满心看一眼何天纬气急的样子,心中暗笑,和他一起退出房门。 “满心,你就留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太危险了吧!”何天纬按住她的肩膀,“我可不想你店里出什么事情,快回去看着。” “能出什么事情?” “这,就是……你看她,看着齐翊的时候那双桃花眼。哎啊,她是未成年少女啊!真有什么糊涂事情,你的员工也要被控告的。” 蔡满心歪头,“桃桃早过了十六岁了,我怕什么?” “你!关心被当驴肝肺。”何天纬被噎得说不出话,“我去冲浪。” “不是游泳么?”蔡满心故作茫然地问,强忍着笑。 齐翊好不容易讲了一些旅途中的趣事,借口要准备餐厅开张才得以脱身。下楼来却找不到蔡满心,门外似乎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襟。他一路走过去,暗褐的木头地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榕树的气根荡在风里,阴凉处摆一把铜棕色藤椅,蔡满心偎在椅中睡了过去。 一大朵粉红色的重瓣扶桑花被风吹落,跌进她怀里,柔嫩的花瓣滞在白色亚麻布上,细长的花蕊精致如工笔画。她低垂着手,一本翻开的书散落在脚旁。 齐翊捡起来,是画本,《麦兜的故事》。 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生活可不可以如此简单。 他俯身打量着双眼紧阖的蔡满心。已经快三年了,她将这家店打理得井井有条,看似是心思缜密而心性淡然的女子。她究竟用怎样的心情,收藏那些往事? 蔡满心,你是否还在想念着那个人。 齐翊思忖着,没留神蔡满心已经醒来,他忙将目光移开。 “哦,我睡着了啊。没有进小偷吧。”她四下环顾。 “你也喜欢《麦兜的故事》?”齐翊扬了扬手中的书,在台阶上坐下,“我朋友中也有人很喜欢,不过,他不喜欢简单的生活。” “哦。”蔡满心单腿盘起,侧身趴在藤椅的扶手上,“我原来也喜欢大起大落的生活,可是,就好像坐过山车,到了顶点,就一定要跌下来。年龄大了,受不了那种刺激。” “那是因为你足够富有。”齐翊笑,“你喜欢简单的生活,但不是简朴的生活。你拥有这家店,花园海滩,已经是大部分年轻女孩子的所有梦想了。” “你就是这样理解年轻女孩子的梦想么?”蔡满心支起下巴,悠悠的晃着腿,“她们中大部分追求的梦,并不是能够物质化的。” “是一份浪漫的感情,和完美的恋人。你一定想说这个吧。”齐翊摊开手,露出深深的掌纹和厚硬的茧子,“和她一起慢慢变老,坐在月光下听花开的声音。” “很浪漫呢。”蔡满心点头,“是某个女生这样说过吧。” “是以前了。” “当然是以前。因为后来,你在这里。所以没什么可问了。” “是啊。”齐翊站起来,“很滥俗的故事吧。也没什么可埋怨的,因为没有办法给她幸福。” “幸福,幸福不等于开心。”蔡满心笑,“不说这些话题了。对了,桃桃怎样?” “她睡着了。桃桃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她家原来在峂港,后来移民去了美国。每年夏天忙的时候,桃桃就来帮忙,她和我很投缘呢。”蔡满心眨眼,“很可爱的女孩子吧,家境也优厚得很,值得你考虑哦。” “我大她十多岁吧,你觉得桃桃缺乏父爱么?”齐翊笑,“她开始还叫我大叔。倒是你,何天纬不也是一往情深。很阳光的男孩子。” “呐,我可不喜欢姐弟恋,在一起谁照顾谁啊?再说,小孩子总是好奇,他不过以为自己走到一个故事里,其实心底……”蔡满心抿嘴一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故事,什么故事?”齐翊问。 蔡满心拈起扶桑花,轻摇着,浅浅的笑。 “佛曰,不可说。” 第五章 风之国度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提到的吉他曲,可以在如下链接听到 建议大家可以一边听一边看啊 是台湾吉他界fingerstyle的领军人物之一黄家伟的代表作——《风之国度》 一段情宁愿短暂精彩,还是先去问它会不会有将来。 “还有什么,是我们希望从世外桃源获得,而在峂港寻不到的呢?” 蔡满心在明信片背面写下一行字,写上自己寝室的地址,又拿过另一张,填上何洛的名字。思忖片刻,却不知道写些什么。 “没有与我同行,是你本科四年最大的遗憾。” “愿你振翅高飞,脱离羁绊。” 想了两句,都不是特别可心。她盘膝坐在陆家旅舍的露台上,侧头望向波光跳跃的大海,笔杆戳着下颌。 身后时断时续的吉他声总是打断她的思路,蔡满心忍不住扭身,在草席上蹭到陆生俊身边:“阿俊哥,你已经弹了一个小时,始终只有这几个小节。可以休息一下了。” 阿俊甩着手腕:“真的很酸,都已经木了,美女帮我揉揉吧。” “哈,你还来邀功了!”满心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臭小子,又想着去骗哪家姑娘吧?” “哪有……” 满心撇嘴:“学校里也有很多男生学吉他,我见过不少,会几个和弦之后就到草坪上拨来拨去,唱两首校园民谣,还不是为了骗小女生?” “我学这个,是因为真的喜欢。” “是因为会有更多的女生喜欢你,所以你喜欢它么?”满心从阿俊怀中夺过吉他,抱着拨了几下。 “喂,小心,这可是海哥的宝贝,如果弄坏了他会吃了你。” “音色也很一般么。”蔡满心又拨了几下,从音孔看进去,像发现新大陆般叫着,“嘿,原来是北京出产的。”她大声喊着房间里正在修理风扇的江海,“喂,这是哪家姑娘送给你的信物么?” 江海扯过一截纸巾擦净手上的油污,团成一团打在蔡满心后脑勺,她吐吐舌头。江海握着琴颈,将吉他从她手中抽出,转动弦钮,将各弦音高重新调过。又接上背带,将吉他斜挎身前。 他抿着嘴,神情单纯认真,低头时齐整的短发看起来格外浓密,从前面望过去,眉骨的轮廓格外分明,坚毅的线条延伸到挺直的鼻翼。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拨弦,便是漂亮的轮指,音符像叮咚的雨滴自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江海低垂眼帘,他的睫毛竟这样长,似乎将所有心事都遮挡隐藏。他神色悠闲,看似不疾不徐,但流水一样的旋律自琴弦间淙淙流泻,又恰似微风穿越林间,俊秀的乔木枝桠摇曳,繁茂的绿叶沙沙作响,在大片翠意间流转着阳光明亮的圆斑。 琴声忽而急促,像疾风吹落叶子上的晨露,掠过池塘的水面。江海和着节拍微微颔首,神色专注,双手离开琴弦,嗒嗒地敲响面板,如同在风中愉悦飞跑的顽皮孩童,留下一串匆促的脚步声。一段漂亮的华彩过后,他严肃冷峻的神色变舒缓,绽出舒心的微笑来。 旋律渐渐平稳,在和弦转换的间隙,偶尔有空弦振颤的泛音。如同风停雨住,水色氤氲的天地间,浅淡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曲终了,余音盈耳。蔡满心鼓掌:“原来高手在这里。这是什么曲子,好听的很,再弹一次吧!” 江海斜睨一眼:“我不是广播电台,可以随意点歌。” “没看出,你的乐感还很好。”蔡满心由衷赞道。 “惟手熟耳。”阿俊抢着接话,又指指江海,“海哥一直这么说。所以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只会几个骗女生的和弦。” 她嘻嘻一笑,蹭到江海身边:“喂喂,那不是几个,是多少?” “你说吉他一共有多少和弦?” “不,是你骗了多少姑娘。” 江海将她探过来的额头推开:“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下次记得多带些朋友过来,我已经厌倦单身的生活了。” “什么样的女生呢?” “有女孩子气一点的,不要像你这样自大,爱耍小聪明。” “喂,”蔡满心失笑,“那个自称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到底谁比较自大?” 从陆阿婆的旅舍出来,转过两条街巷,便看得到峂港最繁华的农贸市场。蔡满心自从陪陆阿婆买过一次菜,在路边摊床看见荔枝、木瓜和芒果,价格便宜如同北京秋天满市场的大白菜,便将这里列为她最爱的集市之一。闲来无事,满心便抓了钱包一路溜达过来,不忘顺手买一只青椰子,喝着甘冽的汁水,将吸管吸得呼呼作响。她对摊主的热情叫卖招架不住,左挑右选,买了十多斤水果。 江海经过市场门口,恰和蔡满心迎面碰上。她鼻尖上沁着汗珠,手指被几只大塑料袋勒得发紫,双眼却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扬扬下巴,就算是打招呼。 他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又伫足,转身喊她:“喂,给我买包烟,就送你回去。” “不如,送你两个芒果。” “这种东西树上多的是,吃都吃不完。” “不,反对吸烟!”她转身昂头,“我自己拎回去好了,就当锻炼,减肥咯。” “你减肥?”江海失笑,“你想变得骨瘦如柴么?”从她手中接过两个袋子。 蔡满心说:“今天谢谢你,我请你吃海鲜吧,网上推荐了一个物美价廉的地方。”她掏出小纸片,上面写着地址,还有老板的手机。 “我知道这里。”江海带着她七拐八拐,路转堤头,看见一家热闹的大排挡,没有什么招展的广告,生意却好得紧。 点了两只青蟹,一斤虾,一斤芒果螺,分别蒸煮白灼,又要了一打生蚝和青柠。总共一百零五元。“便宜吧!”蔡满心得意洋洋,问小跑堂,“能不能抹了零头?我们要了这么多。” “这个我要问老板。” 老板是一个脸膛红黑的本地男子,笑着过来:“好说,好说,以后多多光顾啊。” 江海面向蔡满心:“天下总有免费的晚餐。”然后转头,“对不对,成哥?” “对,对!”老板面露惊喜,“阿海,来了也不打招呼。你在忙什么?店铺也不来打理。” “成哥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江海说,“你看,首都的客人都慕名而来。” “啊,真没想到。”蔡满心惊讶,“原来你是开海鲜餐馆的,怪不得自己有小快艇。是不是可以开到深海去钓大鱼?” 江海又让成哥蒸了一条花斑。两个人吃得肚子溜圆。 “我把剩下的鱼头带走吧,”蔡满心说,“陆阿婆家附近有一只流浪猫,可怜得很。” “物竞天择。”江海说,“自然界的法则如此,没有弱者生存的空间和资源。” “少来!”蔡满心挥手,“你这样讲,穷人活该饿死。”装了两个方便饭盒,一路打着饱嗝回到旅店。她单膝跪在地上,柔声唤着:“猫猫,猫猫猫。” 黄白花的小猫探头探脑,从灌木后钻出,凄凄地“喵”了一声,蹒跚着走向蔡满心。闻到腥气不禁快跑了两步,低下头大快朵颐。 江海不再抱肩站着,而是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说:“她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田里面长大的,动物比你见得多。”他又是嘲弄的语气,但表情变柔和。 蔡满心不和他争辩,耸耸肩,拍着猫咪的头,“蒲蒲,多吃点,你要做妈妈了呀。” “蒲蒲?” “对啊,看她身上的颜色,像不像蒲公英?黄的是开花的,白的是结子的。” “亏你想得出,我看看几个月了。”江海抱起花猫,他唇边有虾蟹的气味,猫咪闻到,翕动小小的鼻头,伸出舌头来在他下巴舔了一下。 蔡满心大笑。 江海一愣,无奈地蹙眉。然而他也笑了,真诚自然地笑了。 这样的男子,宽阔的肩,冷傲的脸。忽然他孩子一样动人地笑了,那本不是属于他的表情,却自然的仿佛从开天辟地那一刻起就挂在他脸上。 如同他在专注弹响吉他时,严肃的表情上忽然绽放的让人舒怀的笑容一样。 她忽然心中一暖,一种莫名的喜悦在胸膛中膨胀,让人忍不住想要释然地长吁一气。他是英俊的,不笑的时候便英俊,笑起来更迷人。不计较他那些沉默冰冷的面容,那些都是可以被融化的假象;又或许自己心中,关于他的印象一直这样温暖,任他选择怎样的表情都没有分别。在最初抵达那一天,毫不犹豫地跟着阿俊去陆阿婆的店,潜意识里,是为了要见到他吧,再见到他。 怎样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一个人?她曾问过好友何洛。 初来乍到的爱情,让你变傻变笨变胆小。何洛说,在他身边不敢呼吸语无伦次,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满心松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迷失自己的经历;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没有什么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oter。何洛颇不以为然,爱情没来时,说什么都是空谈。 sooneroter。 六月晴空忽一场雨,这喜欢来得太快,让蔡满心措手不及。 “六月在夏天之前的心情总是偶尔晴朗有点雨 来得快又去得急少女忧愁的情怀 你猜猜六月单纯的心中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忘不了那个男孩和他满腮的胡渣” (陈升――《六月》) 蔡满心哼着歌,心情愉悦地晾衣服。阿俊凑过来说:“美女最近气色不错啊,越来越漂亮。哎,作我的第二百八十一个女朋友,好不好?” “亏你记得过来。”用衣架打他,故意板脸,“没大没小。” “我保证不会有第二百八十二个的!”阿俊作揖,“什么条件,你讲你讲,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 “好啊!”蔡满心大笑,“我要坐摩托车,滨海一日游。” “早说!”阿俊打个响指,“我这就找海哥去借,他的摩托很酷!” “不行。”江海板脸,“你太毛躁,路上嘻嘻哈哈,多不安全。” “可是满心要去啊,”叫得亲热,“她要去公路边开阔的地方看日落。” “和阿俊看日落,无论在那里都是很好的。”江海笑道。 “我想去山边的公路嘛,真的很漂亮。”她从没用过这样撒娇的语气,自己听得都发冷,鼓足勇气,眼一闭,心一横,“要不,你带我去?”。 沉默半晌。 江海抛过一顶头盔,“生死由天,我不负责。” 弯弯曲曲的路最好没有尽头。攀上小丘,摩托一路轰鸣冲下,路边各色繁花灿然,渐欲迷眼,一颗心随着南国的天气晴朗起来。 风疾风劲,几乎可以借力上青云。江海的格子衬衫猎猎疾响,蔡满心将飞舞的下摆在他身后打结,反掀起来扣在他头顶。她大笑,喊着:“塔利班!”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 蔡满心把着他的肩头,附耳说:“我喜欢你。” 喃喃一句,被飞速急行的摩托抛在身后。 “什么?!”他又喊道。 “我说……”蔡满心扯着脖子喊回,“i、am、king、of、the、world!~~~~” 她伸开双臂,飞,飞啊! youmakemewannahaveatry you’rekingoftheworld wereithequeen 第六章 日落之前 蔡满心终于提起笔,在给何洛的明信片上写道:生活,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美好。 阿俊跑到露台上,在她耳边“啊”地大喊一声:“怎么还在写卡片?” “我人缘好,朋友多,没办法。”蔡满心抻个懒腰,“又到水果时间了,我要去买个大椰子!” “椰子需要买么?”阿俊拽她来到房后的沙地上,抱着一株树干上砍出交错豁口的椰树,双手双脚交替,须臾之间便到了树梢,摘了两个扔下来,“够吗?” “不够,不够!”蔡满心大笑着摇头。 阿俊示意她躲开,又扔了三五个下来,椰子骨碌碌滚到一旁,蔡满心乐不可支,将它们拢成一堆。只听“砰”一声,再抬头,阿俊已经拍着手站在沙地上。 “你跳下来的?”她不敢相信。 阿俊点头。 “我也要试试!”蔡满心摩拳擦掌,找了斜度最大的一株椰树,抠着树干上人工砍斫的切口,向上跳了两下。不过是抱着树干大呼小叫,根本没办法爬上去。 “我放弃我放弃。”她挑了一只最大的,“咱们吃这个。” “有朋友过生日,我要留着肚子吃大餐!”阿俊将吉他装入袋子里,背在肩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蔡满心摇头:“人家也没有邀请我。” “美女嘛,总是受欢迎的。” “算了,我谁都不认识。” “怎么会?在成哥的店里啊,你不是去过么?哦,海哥也会在,你看,至少有三个你认识的人。” 此时若冲口而出,“让我去吧”,仿佛是为了他一样。她心中有鬼,明知可以落落大方地答应阿俊的邀约,但还是忸怩着犹豫起来。 阿俊等不及:“我先过去,你一会儿赶过来吧。” 蔡满心冲了凉,站在露台上心不在焉地梳着头。夕阳温柔地凝视着她,跳脱的海此刻万顷波平,褪去斑斓的蓝绿色,呈现出醉人的金红色。有归航的小小船只,在身后划下细长的波纹。 再有一二十分钟,便是落日最辉煌的时刻。想起江海的揶揄,“和阿俊看日落,无论在那里都是很好的。”这句话忽然让她意识到,和什么人一起看夕阳,其实是很重要的。 她匆忙将头发挽好,抓过一条淡蓝色棉布吊带裙换上,蹬上明黄色的人字拖,踢踢嗒嗒跑下楼。临出门,看到门廊堆放的几个椰子,忍不住抱上一个,小跑着去海边的大排挡。 不能迟到,要和落日赛跑,蔡满心抱着硕大的椰子,又出了一身大汗。 江海和朋友们已经在长桌旁坐定,远远看见她踩着绵软的沙滩,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跑近,将怀中的椰子向桌下一扔,拽过一把椅子坐下。也说不出话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哪儿来的椰子?真是不小。”成哥问。 “从旅店拿来的。” “哦。”江海了然地点头,“那是从阿俊那里来的。” “是啊是啊,他简直猴子一样。”蔡满心指着身后的树,“比这个高多了,我都没看清,他就已经跳下来了。” “你一定没看过海哥爬树。”阿俊从厨房拿来一把大砍刀,三两下将椰壳斫开,插上吸管“那才叫敏捷呢。” “他?”蔡满心看看蹦蹦跳跳的阿俊,又看看沉默寡言的江海,“喂,是真的么?”她胳膊交叠着趴在桌上,笑眯眯侧脸望着他。 “很久以前了,比他现在还小的时候。”江海拧熄手中烟蒂,“现在不会再做这些淘气的事情了。” 蔡满心点点头。成哥问她是否喝啤酒,她摇摇头:“不是说吃海鲜的时候不能喝啤酒,否则会中毒?” 成哥大笑:“哪里听来的?” “网上写的啊。” “又是网上,”江海瞥她一眼,“你生活在网上?蜘蛛么?” 蔡满心搬起椰子要敲他脑袋。 江海蹙眉板脸:“全是汁水,很粘的。”嘴角挑挑,是一个友善的坏笑。 成哥说:“就算你住在北京,总听说过青岛啤酒吧?如果吃海鲜的时候不能喝啤酒,那里的人怎么活?” 蔡满心想想有道理:“那我也不喜欢酒精饮料。我还是喜欢水果,还有各色刨冰。”她抱过椰子,叼着吸管大口喝起来。 这里是一处海湾,远处的山坡蔓延到海天交界线,夕阳的边缘已经没入山后,明艳的霞光浸染了浮云的纹理,变幻流转。众人喝着啤酒,聊到投机处便忘了蔡满心的存在,纷纷讲起她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于是她便有了难得的安静,暖暖的金色夕照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浓密的睫毛,略显俏皮微翘的圆润鼻头,即使在最初见面时骄傲地怄气时,也透出纯真的孩子气。不知道是因为跑得久,还是空气都被晚霞洇染成绛红色,她面色酡红,因为一层薄汗而更加莹润。 她感觉有人在凝视自己的侧脸,转过头去,似乎看到江海收回目光。他凝视着斜前方的泪岛,仿佛只是对她无心一瞥。 蔡满心低下头,继续吸着椰子。 “那边的夕阳更好。”江海说。 “嗯?” “这里有山挡着,看不到落日的全景,尤其是傍晚起雾的时候,基本都看不清。” “哦,对啊,在泪岛上可以看见太阳坠到海里,那一定很壮观。” “嗯,几乎每天。” 在之后那些日子,和江海一同看落日,几乎成了蔡满心的必修课。也不必说什么,就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路过的人们聊上几句。他多数时间也在和别人聊天,或者拿过吉他来练习。 在离开峂港数月之后,蔡满心在华盛顿纪念碑前又一次重见辉煌的落日,漫天舞动的红霞令她在一瞬间心就揪紧,呼吸凝滞。 江海不曾带她到泪岛看落日,那里对着广袤的海,海平线一览无余,可以看见一轮红日缓缓沉入海中,火烧云瑰美绮丽。然而在华盛顿的蔡满心看不见夕阳坠入海中的景象,只能在深秋的冷风中走到酒吧里,问酒保能否调一杯tequsunset。他摇头,说只有tequsunrise。这些都无所谓了,你尽可以当那杯红黄相间的鸡尾酒是sunset,就如同你以为别人的怀抱有和他相同的温度。 在无数次彷徨的交叉路口,她终究不舍得就此离开,选择放纵自己的思绪和情感。 正所谓,咎由自取。 第七章 月亮代表谁的心 蒸熟的螃蟹端上来,在盆里堆着像小山一样;两条清蒸鱼淋了明油,葱姜的香气更衬托了海鱼的鲜美;还有若干蔡满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贝壳,林林总总码了一桌。亮红的海蟹让她蠢蠢欲动,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还很烫手,忙又缩回来。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只海蟹来掂了掂,又扔回去,选了另一只,一过手便笃定地放到蔡满心面前。她捏着蟹脚大口吹气,似乎这样就能给蟹壳降温,索性从冰桶里摸了一块冰,在螃蟹肚脐上擦擦,利落地掀开顶盖,喃喃自语:“蒸了桑那就有冰块降温,这是北海道温泉的待遇啊。” 虽不是吃海蟹的黄金季节,但这一只格外饱满肥美。江海等一众人吃得轻松随意,蔡满心相对狼狈得多,十指齐齐上阵,又懒得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手,只是孩子气地吮着手指。 众人喝起酒来似乎没有尽头,夹杂着方言,蔡满心虽然听不懂他们的九成对话,但这样悠闲自得的时光已经足以令她感到单纯的快乐。抬头自大排挡的雨遮边缘望出去,满天繁星已经垂挂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处。 在美国时,她已经为看见了北京所不能见的夜空而赞叹不已,但此时群星的灿烂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平日熟稔的星座间,都增添了无数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蔡满心忍不住从大排挡里走出来,一路来到沙滩上,夜色中荡漾的微波是推上白沙的一条银线,轻轻漫过她的脚面。稍稍远离灯光,她走到齐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条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来六等星,真的也是肉眼可见的呢。”她拨通何洛的电话,莫名奇妙的开场白。 好在好友习惯了她的天马行空,并没有一头雾水,答道:“北京灯光污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时,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经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着漫游,只为了告诉我星星很好?”何洛问道。 “你的美国签证怎样?” “一签就过了,很顺利。” “哈,那也不向我报告一下。不过我早说了你没问题!”蔡满心笑,“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后悔没和我出来玩。” 何洛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怅然,“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见到章同学了。” “嗯。他去使馆那里接我,回来的路上他还去爬人家学校里的练习岩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来吧,否则姐姐会担心了。” “在人家眼里你们还是一对儿,想到这些,是不是又百味陈杂?” 何洛浅笑,算是默认。 “你有没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继续默认。 “如果他再对你说,留下来吧,你会不会动摇?” “肯定会。”何洛不假思索,“呵,你又要骂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 “你不总是说,这段感情让我迷失自我,已经变得不聪明也不坚强,不如彻底死心,离开这个伤心地么?” “我是不是,有些太绝情了?”蔡满心反思自己的言语,“或许就像你说的,感情是沉没资本,投入了,就收不回来?”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总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够承担所有未来,但遇到难题就放弃我,这是一种保护么?我并不责怪他,可如此从希望到失望的反复,我真的已经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种痛。”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是么?” “你说呢?”何洛悠然长叹,“即使我早知道后来会有多难过,当初也会选择他。” 在这许多年里,蔡满心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体会好友的心痛。虽然没有那种痛彻心扉,但对于未来的迷茫,淡淡的哀伤,却像淡蓝的烟雾一样萦绕在心头。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满心仰天躺在舢板里,苍穹缀满繁星,银河横亘天宇,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融化在那浩淼的深蓝色中。 这几日她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软甜蜜的牵挂而辗转反侧,常常在午夜坐到露台上看月亮。在此前的岁月里,她并非没有对男生有过懵懂的好感,然而没有谁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相信每一段感情开始时都充满着新鲜感,让人依依不舍,然而时间久了,或许就会厌烦失望;她不理解为什么世界如此辽阔美好,却有人只想抓紧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会更加精彩。 蔡满心一向自诩在张扬开朗的外表下,有冷静理智的头脑,而现在这颗心在南国微潮的海风中飞速膨胀,那些期盼和依恋不受控制地充盈了胸口,几乎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 或许这只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歧路,风景美好却没有出口。 “是否应该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轻声问自己,“在一切变化之前,在所有的记忆还都美好,值得反复回味的时候。” 当时的蔡满心,或许已经意识到有什么在改变。 但她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以为自己不是毫无理智的少女,便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展开,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至少还曾拥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满心,你在哪儿?”阿俊跑到沙滩上大喊。 “这里!”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觉自己像德库拉公爵自夜里醒来,“哈”地大笑一声,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快回来,我要唱歌了!” “满心去哪里了?”成哥问。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说对了吧?”阿俊做了个“v”字,“她夜里总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也不怕着凉。” “小鬼头,你又什么都知道。”满心拍他后脑勺。 “我比你小不了两岁啦。”阿俊揉揉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献给满心的,还练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弹响吉他。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唱了两遍,他停下来挠挠头,“后面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成哥摇头,“我都没听过,你们年轻人听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将自己的吉他递过去,他在这一瞬,神色间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跟着我弹。” 阿俊侧身盯着江海的把位,继续唱道: 什么原因,我竟然又会遇见你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就这样陷入爱的陷阱 江海也轻轻哼起旋律: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满心忍不住举起相机,江海这一刻恰好抬头,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心中一悸,想这是否也是你想唱给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扫过她,又回到琴颈上。 蔡满心不禁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兴奋地挨着蔡满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说:“还没有听过满心唱歌,老歌你会么,选一个我会弹,你会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满心点头,在悠扬的琴声中,低声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一曲终了,成哥抚琴道:“你学过声乐?” “小时候参加过区里的少儿合唱团。”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歌手。”众人纷纷附和。 “没想到声音那么沉。”成哥问,“你多大,二十出头?” “二十二。” “我就说你比我大不多,三岁么!”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会追你的。”成哥笑,“不过,满心肯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她摇头。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条。” “一条?” “嗯,我希望他各方面都比我强。”蔡满心犹豫一下,“或许是一种托词吧,在没遇到合适的人的时候。” 成哥笑:“这也太难了。听说你去过美国实习,毕业之后再去跨国企业工作。人又聪明漂亮,怪不得心气这样高。不过,的确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唇,“我现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凭缘分吧。” 店里的伙计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蚝,吃了一只,江海手机响起,他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满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着他一起离开,接下来的生蚝扇贝,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 众人又喝了不少,醉得东倒西歪,阿俊坚持要送蔡满心回去,自己却一次次跑去洗手间。她趁成哥去照顾阿俊,悄悄溜下海滩,才想起来的路上跑得急,拖鞋总是陷在沙里,被甩到一株横倒在海滩上的椰子树上了。于是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向回走。 经过一家稍大些的旅馆,门廊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小灯。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院子中的两只狗忽然狂吠起来,竟然没有栓着,跳过篱笆追了上来。蔡满心有些发怵,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来背对动物跑,反而增加了它们攻击的可能性,于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声,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打在前面那只狗的头上,它呜呜两声,转身抛开,后面那只也退了开来。 “你怎么自己走?”江海从灯影处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满心忍不住笑意,“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捡到这个。”他扬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面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爬过去。” “我本来放在石子路这边的啊,本来想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顺手牵羊。”她笑着跳起来,抢下拖鞋,“拿来,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灯,离远了看,像不像萤火虫?”她问。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说,“不像。” “想象一下嘛!听说这里的海边有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 “想看红树林,最好是在河流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里?” “不远。在去儋化机场的路上,有条岔路通往白沙镇,那里有河口,因为山里有许多瀑布。” “你见过?” “我在那儿出生,上小学;在峂港读初中,这里没有高中,才去了儋化。” 二人随意聊着。 “你快要走了,是么?”江海声音低沉。 蔡满心有些黯然,“还有两三天。” “还想去哪里?”他问,“走之前,我带你去好了。” “嗯。”她用力点头。 很想抓住他的手,并肩走在海浪轻抚的夜晚,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将是怎样的甜蜜,让人浑身颤抖。 白色沙滩迤逦蔓延,她穿着淡蓝的棉布吊带裙,拎着明黄人字拖,低头跟在江海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里。他这样高,腿这样长,她需要小小的跳跃。 跳着,跳着。 他无声无息地停住,沉默的背影挡住了眼前一切。她收不住脚,恰好他转身过来,于是撞入坚实温暖的的怀中。他的手放在她肩头,传来让人安定的温度。 江海本想扶她一把,而那个女孩子已经将头埋在他胸前,漆黑的长发微湿,隐约有洗发露的清香。她似乎在微微发抖,而双臂却紧紧环绕着他,脸颊贴在他胸口。 没有羞赧,没有犹豫,蔡满心惊讶于自己的肆无忌惮,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稍纵即逝的。她的双手在江海背后扣紧,仿佛松开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是天,他是一切。 “不要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就要站不住了。”江海笑,嗓音低沉,浓浓的,透过胸膛震颤着,传到她耳朵里。月亮出来了,映亮了棕榈树后的一方天空。大片厚重的云朵半透明,镶着银边,像海上翻滚的浪涛。 她抬起头,略带感伤,清澈的眼眸蒙了一层雾气,脸颊在月色中清朗莹润。 不知是谁主动吻了谁。他吻她,缠绵细腻;她也吻回,生涩却热烈。 最初的心动给了他,最初的拥抱给了他。最初的眼最初的心,最初的双唇,统统都给你。 头顶是墨蓝的一方天,忽而一阵风,吹落几点雨。 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然而,是的,就要走了。一季炎热,转眼到了鼎盛的夏至。 第八章 遗忘的时光 吃午饭时桃桃仍没醒来,蔡满心去喊她,她懒懒翻了一个身,说了句,“满心姐,再睡一会儿,关灯好不好。” 关灯?蔡满心四望,哪儿有亮着的灯,不过是正午的阳光笔直的射在她床上。 “真是懒丫头,太阳晒屁股,还在睡回笼觉。”蔡满心摇头,走过去将窗帘放下来。窗外齐翊拎着工具箱,穿过草地向崖边的台阶走去。 她跟过去:“先吃饭吧,一会儿再修。” “马上就好了,否则可能会有客人受伤。” “好……喂,你为什么还带着旅行袋?” “噢,我想环岛看看。”齐翊检查了台阶其他接榫处,指指旅行包,看似很鼓,一拍之下瘪下去,打开,只一部单反相机。“可以给半天假么?” “不可以!”蔡满心摇头,“有别人的私家花园和海滩,你环不过去的。” 齐翊也笑,掂着几样工具将木台阶上下检修一番,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大汗。纯棉t-shirt出了一个v型的湿印子,贴在背上。 “正晌午卖力,小心中暑。我去冲些凉茶。”蔡满心道,“下午我带你四处转转,海边阳光太毒,不如去后山阴凉处看风景咯。” “你不用看店么?” “小纬应该就回来了,他再怎么怄气,也不会和肚子过不去的。”蔡满心对此毫不怀疑。 果然,何天纬拎着冲浪板,臭着脸站在门廊下:“你们去哪儿了?也不怕来贼。” “还问,你只知道去玩儿,齐大哥已经把台阶修好了。咱们吃饭去吧,下午你老实看店,我带齐翊四处看看。” “你看店吧,跑来跑去多累,交给我好了。” “没关系,我那天买了些东西给陆阿婆,正好下午送过去。” 何天纬还想再说什么,见齐翊在旁边微笑,翕翕嘴唇,没出声。 吃过午饭,蔡满心将送去给陆阿婆的物品捡拾出来。何天纬在前台招手,“满心,你来,这个旅馆登记系统的密码是多少?” “不是前两天刚说过。你怎么每次都问?” “那登陆之后呢,怎么确定房客预约?” “这样的记性,还读大学?”蔡满心摇头,走过去说,“我再演示一次给你看!” “我当然知道。”何天纬一手搭在她肩上,附耳低声道,“提醒你小心那个齐翊。” “小纬,你怎么每次都当别人是狼?”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你见过他的后腰没有?” 蔡满心眇他一眼,“你说呢?” “哇,好长一道伤疤,狰狞得很!不要告诉我那是切菜弄伤的。” “你又什么都知道。” “刚才他换衣服,我无意中看到的。” 何天纬和齐翊房间相邻,蔡满心料想他说的不是大话,略微思索:“那怎样?也不代表他砍过别人。” “难保他是什么帮派分子,一个大师傅,要练六块八块腹肌出来么?” “你观察得倒仔细!”蔡满心不禁笑出来,回肘顶顶何天纬的肚子,“怎么?你最近好吃懒做,羡慕别人的腹肌了。” “你也说我好吃懒做!真是好心当驴肝肺!就算他不去砍别人,万一被仇家追杀,我们也惹祸上门!你不知道那些团伙的人……”何天纬懊恼度发现,自从齐翊来到,自己的器官统统变做“驴肝肺”,一次又一次。 “好啦好啦。”蔡满心拦住他,“你以为写小说?如果他是帮派分子,那黑社会老大我也见多了。” “你才写小说,你哪里见过?” “《蛊惑仔》,还有《英雄本色》,小马哥咯!”蔡满心不再和他多说,笑着扬手,“好好看店,我带陆阿婆包的粽子给你吃!” “总当我小孩子。”何天纬不满地嘟囔,向着齐翊的背影用力挥拳…… 晴朗的天空下,阳光灼热,好在岛上树木蓊郁,透过深深浅浅的绿色枝叶,隐约可见波光跳跃的蔚蓝海洋。走了片刻,小径在转角处分岔,主路继续环岛而行,分支插向岛屿的腹地。 “前面都是私人别墅区了。”蔡满心指着主路旁写着“含珠”的指示牌,“不要乱闯,有几家根本也没有围墙,种着些灌木来划分界限。小心走错了,有大狗来咬你!” 齐翊笑:“现在这个岛,也叫‘含珠’岛了?” “是啊,前两年开发旅游业,做宣传时觉得泪岛这个名字太哀伤了,所以征集了一个新名字,意思是月牙形内海中的一颗明珠。”蔡满心解释道,“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那部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我倒更倾向于‘还珠’这个名字。” “因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齐翊问道。 “不。”她微微摇头,“你听说过合浦珠还的故事么?” “大概知道。” “相传东汉年间,两广一带的合浦郡生产珍珠,珠民在官吏的压榨下大量采珠,大概是因为捕捞过度,渐渐在这一带的海中便不生长珠蚌了。后来一位叫孟尝的新太守上任,制止了滥采的行为,过了一段时间,珠蚌又繁衍生息,采珠业才恢复过来。” 齐翊颔首:“不涸泽而鱼,不焚林而猎,中国人倒是自古就懂得这些道理。” “嗯,刚刚那是《后汉书》的记载,其实呢,我更喜欢另一个民间传说。”蔡满心娓娓道来,“传说合浦附近的白龙海中有一颗稀世宝珠,皇帝派了太监来抢夺,勒令珠民下深海采珠,民不聊生。采珠能手海生在珍珠公主的帮助下得到了明珠,来拯救已经死伤无数的珠民。但每次到了离城三里的杨梅岭,海面就泛起白光,宝珠依然回到白龙海里。后来太监把自己的大腿割开,将明珠缝入,以为这样就可以将它平安带回京城。但是没想到,再过杨梅岭,晴天霹雳,海面光芒大盛,那颗明珠再次消失不见。而太监无法交差,急火攻心,伤口发作死掉了。” “这么说,还珠岛倒也是不错的名字。” “所谓合浦珠还,就是说物归原主,失而复得;或者什么人故土难离,去而复返。”蔡满心半眯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属于这里,便再不会离开了。” 她抬起头来,热带的乔木笔直高大,彷佛能穿破头顶低矮的浮云。细小的圆形光斑洒在她脸上,炙热的光芒带来强烈的存在感,像谁的指尖划过她的面颊。 “你这几年,过得好么?” 齐翊的问话让她一愣,似乎刚刚从心底蔓生的细微感叹被他洞悉。 “我是说,你离开家乡,在这里是否习惯。这样的日子看上去很悠闲,但时间久了会不会厌倦?游客们肯定都很羡慕你,但你自己,是否开心呢。”见她犹疑,齐翊又补充道。 “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蔡满心笑着和路上擦肩而过的果农打招呼,“你看他们,有的人喜欢出人头地,有的人则满足每天只是送几挑蔬菜水果给岛上的住户,收入并不多,但足以养家糊口,下午就去街边的茶寮喝茶聊天。或许有人说他们太不勤劳上进,但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心神安定的地方。我很喜欢这里,因为每一天似乎都差不多,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她笑了笑,“那样我就不会老了,当然很开心!” 两人说着说着,从岛屿中心的蒲公英花地穿过,走了一小段下坡,穿过果实飘香的香蕉林,在一块平整的空地上,耸立着一座古旧的小教堂。 “这教堂还是上个世纪初来传教的法国人修的,后来几乎都破败了,这些年开发旅游又简单整修了一下,也有信徒轮流住在这边,负责简单的日常维护。他们同时也组织义工,照料亲人不在身边的老人们。陆阿婆本来在峂港有一个小旅店,现在租给别人打理,自己就住到岛上,给大家做做饭。这样也好,我也更容易照应些。” “阿婆没有亲人了?” “还有一个孙子,阿俊,他一直做边贸生意,说要多赚点钱给祖母养老;后来又报了河内那边一所语言大学的夜校,所以不常回来。好在阿婆身体硬朗的很,就是……”她点点自己的额头,“记性不大好。” 蔡满心绕到教堂后去找陆阿婆,齐翊取出背包里的相机,在小教堂周围寻找适宜的取景点。“一会儿再照吧!”她又折返,站在小径尽头喊道。 “嗯,现在光线太强。” “呵,阿婆一会儿要包粽子,还卤了猪脚,晚上有猪脚面线吃。以后‘思念人’的厨房就交给你打理了,还不快来学习一下。”蔡满心笑眯眯说道,“陆阿婆的手艺可是非常非常的好呢。” 她转身消失在教堂后,齐翊隐约闻到卤味的酱香,便循着味道转到后面三进的木板房里。 陆阿婆年逾古稀,但看上去精神矍铄,正淘洗着糯米,说:“不用再买新手机了,我不会用,也总记不得放到哪儿了。” “我这次买一款操作简单的啊,只要按绿色的键接听就可以了,这样阿俊打电话过来会方便一些么。” “阿俊不是住校么?又逃学了么?”陆阿婆摇头,“他班主任说的那些话,我也听不大懂,还是等阿海回来,他的话,阿俊能听进去。” 说话间,齐翊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陆阿婆看过来,半眯着眼,略带犹疑:“阿海?” “不,不是江海。”蔡满心应道,“他叫齐翊,是刚刚来我这儿边帮忙的,所以要他来和阿婆学习一下。” “真是上了年纪,眼睛不够用。”陆阿婆侧头冥思,“阿海还没放假呢吧。” “应该快了。”蔡满心洗净手,“我来和你一起包吧。” “我做些什么?”齐翊问。 “把鸡肉切块吧。” 陆阿婆笑:“阿海很喜欢我做的粽子,但他又没耐心做别的,每次帮忙也是切鸡肉。以前在儋化上高中时,还带到学校去,说同学们都爱吃。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螺蛳粉。” 蔡满心将煮好的栗子一一剥壳:“我也很爱吃呢。最初有些吃不惯,觉得有腥气,现在觉得那个汤头真是鲜得很。” “峂港最好吃的汤料是朱记的,下次让阿海带你去。” “我们去过的,的确好吃。” “你要多吃点。最近又瘦了吧,下巴这么尖了。” 趁陆阿婆去拿包粽子的蕉叶,蔡满心耸耸肩:“阿婆印象中的我,还是三年前的样子,那时脸圆圆的。” 充满年轻的气息,光泽的面颊,像小孩子作文中写的,苹果一样红润。 齐翊问道:“陆阿婆是记忆力衰退?” “大概,有点类似于老年痴呆,如果不是我常常来看她,她肯定连我都不会认得。她记不住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常常重复以前说过许多遍的话。” “我明白,”齐翊点头,“放心,我很理解,不会不耐烦。” “其实我很喜欢和阿婆聊天。”满心笑,“新近发生的事情记得很混乱,越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 天色渐已黄昏,齐翊和蔡满心仍没有回来。何天纬有些焦躁不安,给桃桃冷敷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将冰袋放在另一只脚上。 桃桃大叫:“猪头纬,你要冻死我啊!” “自己弄!”何天纬将冰袋一把塞到她手里,“你还不如睡觉,起来就这么多毛病。” “你刚刚在楼梯上上下下,吵死了,怎么睡得着?” “我是看那家伙怎么还没有回来。” “齐大哥和满心姐去看陆阿婆,没有那么快回来的。”桃桃侧头想了片刻,“满心姐每次去看陆阿婆都会很久。” “阿海从小就很懂事,他爸爸去世早,妈妈身体不好,家里的果园都是他一边上学一边打理。不过他从小很会做生意,每次在集市上,他的芒果一定是最早卖完的。” “是啊,每次我说要买芒果吃,他都是很不屑的样子,说,那个还用买么。” 陆阿婆将芭蕉叶左右压过来,一边包着粽子,一边继续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王,总有一群小孩子跟着他爬树摘椰子,下水挖牡蛎。阿俊就是喽。后来阿俊上小学的时候,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他,阿海还和人家打了一架,这孩子很讲义气。我一直当他也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 “阿俊是陆阿婆的孙子。”蔡满心对齐翊解释道。 “我印象中,他们两个不久前还都是小淘气呢,一转眼,就都成大孩子了。阿海上初中的时候,镇上就有几个女孩子喜欢他,有的总去买他的芒果,有的还做酸笋、绿豆糕给他,都进了阿俊的肚子。” “有我认识的人么?”蔡满心饶有兴致地问,“不过,估计她们中很多人如果不再读书,应该都嫁人了,可能孩子都很大了。” “最近真有两三个出嫁吧,”陆阿婆将细绳在手上绕了几圈,开始缠粽子,“后来阿海去儋化读高中,现在又去了北京读大学。不过我想起他,还是小时候那个很淘气的样子。” 包好粽子,半尺见方,大半拳厚。糯米中间是一层混合着椰奶的绿豆沙,内里还包裹着栗子和鸡肉块、带着肥膘的猪腿肉。 “没吃过这样的方粽子吧?”蔡满心捧起一只,“要蒸上一会儿呢,趁热吃,特别香甜,很滑润,又不会腻。” “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了。”齐翊接过来,“哦,这是越南方粽吧,我在那边旅游的时候见过。” “嗯,陆阿婆就是越南华侨呢,她的兄弟姐妹还有人在越南。” “我陪满心姐去看过陆阿婆两次,老婆婆常会把同一件事说上好几次,什么她的孙子和朋友怎么淘气了,”桃桃托着腮道,“我听多了都打哈欠了。满心姐真是好有耐心。” “不是这个,我觉得那个齐翊怪怪的。”何天纬摇头,“看到他就觉得不顺眼。” 桃桃拍手笑:“哈,你嫉妒!那追他们去咯。” “以为我不想么?”何天纬狠狠瞪她,“谁栽赃我,说是我弄伤了她的脚,把我吆来喝去的,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又要喝水又要吃面!” “你以为你做得很好吃么,只会煮方便面!” “谁让你中午只睡觉,不起来吃午饭,现在才几点,又说饿!” “谁饿了?我带了好吃的粽子回来。”齐翊倚在门口,拎了三五只大方粽,“快来,趁热。” “满心呢?”何天纬问。 “她要陪陆阿婆一会儿。我担心你们没的吃,就先回来了。” “那晚上我去接她。” “不必了,满心应该就住下了。” “那,正好满心不在,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哦!” 齐翊挺直了背,缓缓说道:“我只是边旅行,边打工,没有别的想法。” “呵,都这么说,前两年也有人说是路过,但隔一段时间就转回来,纠缠满心。” 桃桃低声插嘴:“猪头,你是在说自己么?” “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哑巴卖掉……”何天纬在她头上弹了个爆栗。 桃桃痛得大叫:“喂,本来么,你也没有什么希望。满心姐喜欢的人比你帅多了!” 何天纬不以为然:“哈,信你才怪,你又没见过。” “我当然见过。”桃桃不服气,“去年你刚走的那几天,店里正好没有客人,就我们两个在。有人在夜里来找满心姐。我本来都睡着了,又被院子里的吉他声唤醒了,琴声一直断断续续的,然后满心姐开始哭。那个男生就抱着她,两个人在月光下摇晃着跳舞。满心姐一直在哭,从来没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 “三更半夜的,你又哪看得清长相?”何天纬质疑。 桃桃跳起来,抱住齐翊,脸颊侧着贴在他胸前:“呐,他们就是这个姿势了。月亮很亮,我的眼神好得很,正好看见男生的脸,很帅的人,我不会看错。” “那也不用和他挂在一起!”何天纬揪着桃桃的麻花辫,将她从齐翊身边拉过来,黑着脸问, “满心有没有说那个人是谁?” “没有。”桃桃耸肩,“而且她当时泪流满脸……” “泪流满面。”何天纬没好气地纠正。 “哦,泪流满面。”桃桃继续道,“第二天我就没敢问。” 何天纬有些挫败,又哼了一声,“把满心惹哭就跑掉,算什么男人。” 猪脚涂上酱油,在锅里炸到金黄,加上调料焖炖到酥烂,放在韧性十足的米粉上,加一勺热汤,洒上翠绿的葱花,喷香诱人。 “刚刚和你来的孩子呢?” “齐翊说他先回去,怕桃桃和天纬饿到。都和他说稍等一下就有猪脚粉吃了,没口福。” “桃桃和天纬是谁啊?”阿婆想不起来,“哦,刚刚那个孩子叫齐翊啊。” 蔡满心又耐心地解释了桃桃和何天纬的身份。 陆阿婆上了年纪,腿脚渐渐不灵便,忙了一下午,小腿有些酸麻。蔡满心搬了小凳子坐在她床前,帮阿婆按摩双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又说到江海为了阿俊和别人打架而挂彩。陆阿婆忽然停住。 满心听不到下文,低着头,问:“后来呢?” “满心,你,喜欢阿海吧?” 猛地抬起头,对上阿婆慈祥的笑。 蔡满心惊讶:“阿婆,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阿婆又像小孩子一样无辜地看着她,“我这里糊涂,”她指指自己的额头,又拍了拍心口,“但是,这里没有。” 蔡满心不言语,双臂交叠,趴在陆阿婆床前。“阿俊打过电话,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哦,”阿婆点头,“阿海怎么说?不记得有没有他的音信了,我都想他了。” “我也很想他。”蔡满心喃喃,眼泪滑落,自面颊凉凉地滴到手臂上。 在夜里,听见风翻越林稍的声音。那些呼啸的声音,像重重叠叠的呼喊。 她猛地开窗。是你,是你回来了么? 然而窗外没有温柔的浪涛声,那些熟悉的、能让她安宁的海浪声,被隐约隔在了树丛后面。她跌在地板上,在月光中抱膝而坐,清冷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隐约有歌声划过如水的夜色,那是自己和着成哥的吉他,欢快地唱老歌。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让我思念到如今。 好像又听到自己笑着的声音,问:“你可以装作喜欢我么?我觉得自己还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说:“我不喜欢你,不能假装。” “那,在走之前,可以再吻我一次么?” 他的唇在那么近的地方,她只要稍稍踮脚就能触碰。 但他终于推开了她:“对不起,这是不同的感情。” 即使在拥有了彼此之后,这仍然是不同的感情。 宁可自己是遗忘了前尘旧事的那个,宁可不记得所有的一切。 指甲陷在掌心里,蔡满心感觉到自己在微微抽泣,环抱着自己的双肩,在这热带的炎夏,双手冰冷。 恍如前世 【《忽而今夏》中的满心】 恍如前世 ====定向越野==== 何洛和沈列两人的起跑点在同一方向,从检录处出来,沈列递给何洛一块巧克力,“一个小时呢,充分补充热量。” 有女生笑着问:“沈列,三天不见,学会向女生献殷勤了?” “我原来就会,只不过某些人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女生。”沈列嘿嘿地笑。 怎么不是女生?还是个美女。何洛心想。高挑苗条的女孩儿,瘦削的肩线,骨瓷一样细腻的皮肤,象牙白。严肃时冰凉傲然,笑起来嘴角微微偏向一侧,三分俏皮三分讥嘲。像高山积雪融下的泉水,沁凉,让人精神一凛。女孩说:“你个沈阳列车,我懒得和你计较!咱们赛场上见真章。” “啊呀,我怕了大姐你还不行?你看,我都没敢和你领一样的地图。”沈列递上男子b组的场地图。 “得了吧得了吧,当着美女的面,我就不打击你了。”她转身问何洛,“你是沈列一个系的?我叫蔡满心,是他高中同学。” “你好。我们一个班的,我叫何洛。” “你就是何洛?!”笑中颇有深意,“今天的头号强劲对手就是你啊。” “我?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能找到北就不错了。” “沈列可不是这么说,把你夸得天上地下的。” “你说我什么了?”蔡满心走后,何洛问。 “她总夸口,说经管学院女生多,这次的女子组冠军誓在必得。”沈列撇嘴,“我总不能说咱们系女生少,朝中无人啊,就把你说成一代侠女了,你可要争气啊。” “我压力真大。”何洛笑,“你说她经管的?我想问问她考研究生的问题。” “咱们学院不好么?你还打算学经济?” “不,我想帮章远问问。”何洛说,“他们学校保研的名额非常少,我希望他能考到咱们这边。相关专业我都会去问,金融、经济、应用数学,或者计算机。” “现在开始准备,太早点了吧?” “还有三年而已,越早下手,胜算越大。”何洛微笑,“我和你说过吧,有些事情输得起,同样,有些事情,我们可输不起。” 发令枪响。 何洛没有着急和大队人马抢跑,她拿着地图,慢慢跑出起跑区,在视野开阔处极目四望,迅速推算比赛的最佳路线,然后才好整以暇地向着选定的方向出发。一转头,蔡满心采用的也是同样战略。 磨刀不误砍柴工,二人相视一笑。 周欣颜最倒霉,刚出起跑区,一扬臂,“我要翻过这座大山。”攀上起伏的土坡,冲下来时不小心踩到一个废弃的树坑里,立时痛得龇牙咧嘴,走不动路。班上同学七手八脚把她扶到路边,江至尧笑:“你旁边的选手肯定特别奇怪,怎么跑了两步,这个女生一下子矮了半截,土行孙遁地么?仔细一看,嚯,原来是掉到坑里了。” “你再笑,挖坑埋了你!”无力的恐吓,忘记自己刚刚从坑中爬出来。 江至尧笑得更大声,但最后还是用自行车把她送去校医院。 何洛跑得不错,个人第四。但是女子组少了一个人的成绩,本系的名次自然一落千丈。蔡满心速度很快,但是有两个检查点的顺序弄反了,只得了十一。她淡淡地挥手:“何洛,还有机会,咱们下次再比吧。 “我还想问你,你们系研究生考试专业课的问题。”何洛追上去。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蔡满心挑眉,“你想,每年30%出国,40%保研,百分之二十多的人去外企。剩下的,都是毕不了业的吧,有几个人考研啊?” “哦……我是帮同学问的。他不是咱们学校的,学金融数学,所以,我想问问你们学院有哪些专业可以选择。” “这你要问教务,或者问今年考研的人。” “教务还好说……”何洛蹙眉,今年考研的,去哪儿围追堵截? “对了,正好有一个要考研的人,每天和我们一起上基础课,我问问她有什么复习资料吧!”蔡满心扬扬下巴,“现在开始准备就对了,我们学院的竞争满激烈的。” “张狂吧!”沈列说,“她好多年,一直这样。” “其实很热心的。”何洛笑,“你们高中出产热心的人,她也是,你也是。” “这孩子本质是不坏,就是有些傲气。” “是不坏,人又漂亮。”何洛压低声音问,“不考虑考虑?” “她?眼光太高!”沈列说,“能看上我就怪了。” “看你说的,那以后活该没有女朋友。”何洛笑,“哪个女生看上你,不等于承认自己没眼光。” “她眼光高到头顶上!”沈列大叫,“除非我是电线杆。” 蔡满心隐约听到几个字,斜乜着沈列,“小子,你死定了。” ====何洛希望章远考研======== 何洛千辛万苦搜集了考研的资料,蔡满心在寒假到来前一天终于借到最后一本笔记。“他们今天才考试结束,都出去庆祝了,才回来。”她有些歉然。 何洛是第二天上午的火车,她担心学校的复印社到了假期缩短营业时间,开门晚,于是心一横,熬了通宵,把一学期的经济学原理笔记统统抄下来。 =====大二军训======== 或许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大笑了吧。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要面对不苟言笑的教官,在烈日下暴晒,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天里只有三两次机会洗澡。然而这样的生活是单纯的,因而是快乐的。晚饭后大家刷了饭盆,一群女生凑在一起唧唧喳喳,讨论哪一个教官比较英俊可爱。 蔡满心跑来说:“我们教官一说话就脸红,特别清纯。”她怎么也晒不黑,站在众人中格外扎眼。 “你用的什么防晒霜,推荐一下啊。”叶芝问她。 “我还想黑点呢,太白了会得皮肤癌。”一本正经地回答。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叶芝嘴一撇,“看我们一个个黑的,晚上站岗只看到一件件军装在飘。” 童嘉颖吃吃地笑。 叶芝说:“笑什么笑,就你牙白。”她模仿着教官的训话,惟妙惟肖的河南腔,自己忍不住也笑,“喂喂,以后给班长一个外国名字好不好,朱莉娅白,他的确就是这样发音的。” 大家笑作一团。 蔡满心说:“你们看,我来找何洛聊天的,她根本不理我,只是望天。随便我们怎么说,她都听不到似的。” 周欣颜笑:“这女人最近总发呆,想情哥哥呢吧,这鬼地方电话都没法打,某些同学习惯了煲电话粥,每天三十分,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现在受不了了不是。” 何洛的确在看聚聚散散的浮云,她回过神来:“谁说我发呆?你们一个个麻雀似的,我也插不进嘴啊。” “你分明就是在想某人,还狡辩。”蔡满心说,“这鬼军训什么时候到头?”她开始学张信哲的新歌,凄凄哀哀唱,“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众人齐喊:“不对,不对!” 何洛和她们一同大笑。她是喜欢军训的,在笑闹中心情平静。周围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一再提醒,这才是你现在的生活,如此开心如此美好,为什么反反复复想着过去将来,想到心疼想到不快乐? ========蔡满心和何洛一同报名考托福======= 蔡满心要去北外报名,参加第二年五月的托福考试,游说何洛和她一起去排队。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国。”何洛说,“要看看章远的打算。” “他们数学专业出国形势很好啊。”蔡满心说,“你们慢慢商量,先考个试有什么关系?就算不出国,找工作去外企,一样是有利条件;如果读研,分数高的话,研究生英语都可以免修。” ======何洛章远分手之后================== 何洛的头脑想要爱的有骨气有尊严,但一颗心却没有骨气地疼着。上微观经济课的时候也是恹恹的,在纸上乱画着蛋糕、冰激凌,说:“这是第一次,他过生日的时候,我没有送他贺卡。” “选了我们系的课,你不专心听讲,还想那个烂人!”蔡满心气得去抢她的笔记本。何洛不给。两个人在课堂上咬牙切齿,一言不发地拉拉扯扯。 蔡满心一松手,何洛不提防,本子刷地滑出去,甩到长条课桌的尽头。沈列回头看看,伸长手臂帮她捡回来。 “你看这臭小子,一向最鄙视社会科学了,现在屁颠屁颠来听课。司马昭之心啊。”蔡满心哼了一声,抿嘴一笑,“其实,你不觉得沈列不错么?他真的真的真的比章远好。” “我没有说他不好。”何洛说,“但你知道,感情是沉没资本。不一定是因为他处处都作的最好,但却是我已经投入太多,收不回来。” “知道是沉没资本,你还继续投资?”蔡满心撇嘴。 “是啊,我选择损失最小化。”何洛笑笑,“我总希望自己不会最后清盘破产。” 蔡满心叹气:“爱情它是个难题,其实没什么道理。”又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一个人,你说,怎么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一个人?” 何洛想了想:“初来乍到的爱情,让你变傻变笨变胆小,在他身边不敢呼吸语无伦次;但如果真的爱了,会很勇敢,不,是非常莽撞,根本不计较后果。总之,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满心松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迷失自己的经历;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没有什么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oter。”何洛颇不以为然地说,“这话我也说过。但爱情没来时,说什么都是空谈。” 天气热起来,何洛茫然地打开走珠香露,紫丁香的味道在午夜绽放。家乡常见的花朵,花语是“初恋”,馥郁的味道闻起来有些忧伤。 她第二天要去参加托福考试。何洛的听力一向不错,语法和阅读更不在话下,此前作了几套模拟,考试当日浑浑噩噩被蔡满心拉着早起去考场。 路上凉风一吹,头脑清醒很多。她没有吃早饭,口袋里装着前一天买的德芙黑巧克力,掰下小小的一块,细细品尝着熟悉的香味。 悠闲如昨日午后,心头是点点惆怅。 多少年了,三年,哦,是四年前,那时章远还遥不可及,每天准时出现在日记里。想起考的砸锅卖铁的物理,想起他教她打篮球,帮她复习,想起期末大考前他递过来的黑巧克力。 “放松心情,祝你好运!”章远说。 “啊,都给我了,那你呢?” “我的运气一直都不赖。”他扬着头,微笑,何洛被他感染,自信满满。世界一瞬间充满夏天的味道,绚烂起来。 而此刻,只有朝阳眩目,前路一片灿然。 蔡满心看她吃得投入,双眼微阖,揶揄说:“喂,别光享受丝般感受,一会儿忘了答题。” 何洛挤出一丝笑容,她明白,自己要迈出这一步,已经和他向着不同的方向。 回到寝室已经是中午,懒虫叶芝睡眼惺忪,问:“怎么样?答得顺手么?” 何洛说:“一般得很,估计是不可用的分数。” 蔡满心在走廊听到,跑过来掀起门帘,探头说:“别听她胡说。有几道题目我拿不准,她的答案和我都八九不离十,其他的肯定更没有问题。我可是模拟650的选手。” 何洛掐她的鼻子:“是是,你每次都650,就不行我考个560?” “怎么会,我相信你,铁定600以上。”蔡满心说,“再说,这次考不好,还有下次呢么。” “算了,那说明我水平有限。”何洛摊手,“我也不会浪费gre、tse的报名费,老老实实读本系的研究生好了。” “你真不上进!”蔡满心噘嘴。 “只有出国才是上进吗?”何洛笑出声来。 “别争了别争了。”叶芝倒下继续睡,蒙头前嘟囔了一句,“何洛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出国,能不考gre最好。” 何洛转身不语。 蔡满心瞪大眼睛看她:“你还抱有幻想么?” “什么幻想?”何洛装傻。 “你该为自己想想未来了,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理想。”蔡满心跺脚,“有的人值得,有的人不值得。” “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何洛说,“但是很多事情,不是说忘就忘的。” “我去吃午饭,懒得理你。”蔡满心愤愤不平,甩下门帘,“他这几个月,给过你只字片语的解释?” 无从解释。 他不是从前的他了。 =============话剧排练============= 话剧社的剧本写好,何洛拿给舅舅洛大使,他看过后赞不绝口,还兴致勃勃地说可以去指导同学们彩排。剧本是蔡满心改写的,一老一小一见如故,排练后又讨论起《安提戈涅》所涉及的法律与伦理之间的冲突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洛大使说:“孩子们都饿坏了吧,这顿我做东,咱们边吃边聊。” 沈列一直在忙道具,出了一身大汗,花着脸跑过来:“舅舅,给您添这么大麻烦,怎么还能让您请客?” 蔡满心大笑:“喂,不要套近乎!分明是何洛的舅舅,怎么成了你舅舅?叫洛老师,或者洛大使啊。” 何洛脸红,沈列摆手:“你你,我紧张还不行,头一次见到副部级的大官,说都不会话了。” 洛大使缓缓点头,笑得颇有深意:“大家都是洛洛的好朋友,一样叫我舅舅,也没有关系啊。” 当沈列提议期末考试后去北戴河,周欣颜热烈响应,又来游说何洛。她没多想便答应了,再问有谁,发现一对一对都是情侣,不觉有些尴尬。沈列看出她的犹豫,主动说:“反正铁路系统在那边有疗养院,可以拿到优惠价格,你看看周围的朋友还有谁想去,可以一起叫上。” 童嘉颖说:“车票好贵。” 叶芝说:“大灯泡,我才不作。” 蔡满心说:“没追求,北戴河那种开发过度的海滨没看头,要去就去没什么人去过的!” 田馨说:“我爸妈想我了。” 李云微家里出了一些事,根本没有旅行的心情。 ============何洛决定回去找章远=============== 何洛如同醍醐灌顶。她把车票和退票手续费交给沈列,对上的是他惊讶而了然无奈的目光。 “你已经作了决定,是么?”蔡满心问。 “对。”何洛坚定地点头,“我忽然意识到,这半年来,我一直没有去尝试,不是因为我绝望了,而是因为太伤心,伤心的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切。我还年轻,我还有力量被打击,我想,我还能投入更多的沉没成本。” “你自己都说了,忘不了他,是因为忘不了纯真的高中时代;或许,也是你不甘心他先放手呢?”蔡满心着急,“如果他现在还不接受你,如果他有了新的女朋友?” “那我就抢回来。”何洛数着手指,“不甘心也好,怀念高中也好,沉没成本已经太多也好……无论什么原因,现在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能想到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只有他。” “你们又在一起了?”童嘉颖问。 何洛茫然摇头。 叶芝安慰她:“其实也差不多了。不就是谁一句话的问题么?” 何洛笑笑:“其实现在也挺好。这样的距离,两个人看对方,看得更清楚,也更好地想想未来。” “如果他说何洛你别出国了,你怎么办?”周欣颜问。 “那我就不出了。” “如果他说,往后别在北京上海工作,回家吧。” “那,我就回家。”何洛犹豫片刻。 “如果他说,以后别读研究生了……” “那……”何洛左思右想,“如果他当时的状态,真的需要我在他身边,我就回去。” “天啊,何洛不读研不出国不要北京了!”周欣颜大喊。 正好蔡满心来串门,刚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尖叫着:“疯了,这个女人疯了!” 蔡满心要准备gre考试,所以也提前回来,见到何洛无比惊讶。“你怎么也这么早回来?”她问。 “还说呢,我也想在家多呆几天。但是系里要我赶紧回来,说上学期来过的那个访问学者又要来了,说反正我也当过他的翻译,这次就不找别人了。”何洛递给蔡满心一袋面包,“呐,你要的俄式面包,大列巴和锅盖那么大,带不了,这个也差不多,大同小异。” “哈,是那个加州理工的牛人么?好机会啊,好好套瓷,到时候他一开心,直接录取你,申请都不用了。” “我又在想,要不要申请。”何洛犹豫。 蔡满心瞪大眼睛看她:“为什么不?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她看看何洛甜蜜又恍惚的表情,恍然道,“噢,看来没有白白练习煮粥。要绑住男人的心,就要先绑住他的胃。怎么,又在一起了?” “没……”何洛说得心虚,知道蔡满心又要教育自己了,抓起大衣,“不和你多说了,要去机场接人。” “哎哎,我还没等说,你就要跑了。”蔡满心对她的行径嗤之以鼻,“能不能干脆利落,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忘了他。三条腿的蛤蟆少,两条腿的男人不还满世界乱跑?” 何洛一边穿大衣,一边笑:“满世界跑,怎么也没让你撞到一个?” “那是我躲着他们走。我现在要忙的事情这么多,哪儿有心思去想这些?”蔡满心吐吐舌头,“你以为我不想爱的轰轰烈烈?可是周围的男生要不然太现实,要不然太不上进,要不然太幼稚,我可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挖掘他们潜在的闪光点。” “是,等你去了美国,有那个美国时间再说。”何洛笑,“我真要走了,人家飞机都要降落了。” =======满心虽然嘴硬,也是帮过远远的啊============ 章远气定神闲地微笑,深蓝色及膝的northface风雪服,领子竖起,松松地围一条灰色围巾。好像此前六七年的光阴都浓缩在这一刻,坠在何洛心里沉甸甸的。“这是上次帮你整理的材料,一些国外小公司起步及成功运作的案例。”她递过去,“蔡满心帮了不少忙,她提的建议我写在后边,或许你做presentation的时候用得到。” 何洛推去所有饭局,抱膝坐在寝室里静静等着。打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发短信没有回。她百无聊赖,蔡满心要去实习,拽着她作model练习化妆。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成熟的陌生,连连摇头。匆匆忙忙洗掉,章远仍然没有来。 章远五月末去了北京,问何洛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好不好。” “不,我过两天去使馆签证。我怕再吵架,很影响心情。”何洛说。 蔡满心实习结束,撺掇着何洛签证之后和她一起去旅行。她推辞,蔡满心着急:“你还真要再见他?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何洛凄然一笑:“离开?马上我就彻底滚蛋了。一次把心伤透,死得比较干脆,免得我出国后还有什么幻想。” “你是说,本来你还有幻想?” “没有。”何洛摇头,“但我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回忆。” ===============忽而今夏2===================== ang决定去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读新闻,何天纬则打算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此跨越整个美国。两个人说好开开心心玩到分别,此后再不联络。他早先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心情去旅行,但自从在何洛那里看到蔡满心寄来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cool,这个地方好漂亮,一定适合潜水。” “所以,暑假堂叔会把他发配到你那边,说是旅行,其实想让他练习一下中文。”何洛给满心打电话,“他还是个大孩子,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可最不会安慰失恋的人。” “我没看到他脸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个人,不需要挂在脸上的。”满心缓缓地说,“对了,我在海边开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轻笑一声,算是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怀旧是一种负担。痛苦的回忆起来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乐,更加痛苦。什么都不去想,远比思念一个人来的简单。所以我们不如对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顶看流云。远远望着天际,浮云聚散,天空湛蓝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还在梦乡中吧。我的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却没有你的只字片言。 (哈,天纬原来的女朋友叫ang,而且是从加州到美东读书的哟。) 第九章 心太急 “我坠入情网。”蔡满心发短信给何洛。 “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蔡满心想,于是忽略这问题,继续写,wekissed。 “啊,你的初吻……?!进展太神速了。” 难道要像你和章远一样等好几年,话说回来,谁让你们是早恋?她暗笑,回道:“留着干吗?又不能升值。” 风静的傍晚,她在露台上看书等他,翻来翻去都是一本《小王子》。 “你觉得有趣?”江海低头看一眼,“我以前读过,童话不像童话,寓言不像寓言。” “我喜欢那只狐狸。”蔡满心捧起书,读道: “应该很耐心。”狐狸答道,“开头时你就这样坐在草地上,要离我稍远些。我偷眼看你,你什么也别说。言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你每天都可以坐得离我更近些……” 在夕阳下她翻着书本,江海在她身后练琴,两个人都有些漫不经心,被风往复翻过的那几页,飘入耳中一些重复的音符。 念得渴了,看见桌上有一份水果冰,塑料杯外壁上挂了一层冷霜,不禁嘴馋,试探着问:“这是哪个房客的?刚刚没有看见。” “我路上买的,渴了,不过只喝了一口,觉得太甜。”江海漫不经心道,“你想喝,拿去好了。” 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水果冰?还是你记得,这是我的最爱?蔡满心喜滋滋接过来,看他故作矜持的样子,忍不住眉眼弯弯笑起来。 “小馋猫,需要这么开心么?”江海板脸看她,片刻又忍不住微笑,拍拍她的头顶,“来,去成哥那里玩。” “喵喵,好吧。”她学着猫叫,俏皮地眨眨眼睛。 成哥那里有刚打捞回来的海蟹,已经挑出几只最肥硕的放在水池里,举着蟹螯,剑拔弩张。蔡满心好奇,拿着筷子伸到螃蟹上方,立刻被夹紧,她趁机飞快地在蟹壳上拍了一下。 “在做什么?”江海走过来,“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把食物当玩具?” 蔡满心噘嘴看他。 江海笑:“而且,不是这么玩的。”说话之间,他伸手捏着另一只螃蟹的两直前螯,便将它举了起来,“噌”地送到她面前。满心吓得大叫了一声,旋即跃跃欲试,伸手来接。 “你不行,速度不够快。”江海摇头,“手指头都会没。” “不要小看我,让我试试!”蔡满心跳着去抢,江海侧身,她扑了个空。他将螃蟹举高,她便拉着他的手臂,力量悬殊,依旧够不到。于是眼睛一转,伸手去呵他的痒。江海大笑,放下胳膊,将她的手腕夹在大臂和身体之间。 “要断了,要断了!”满心大喊,“你属螃蟹的么?” 江海把她松开,满心佯怒:“不抢了,我不要这只了。” “不行,这只就是你的。” “为什么?” 江海将螃蟹放在料理台上,拿过记号笔,沿着蟹壳的凹凸起伏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居然连成一个心形。他在中间三两笔画了一棵白菜,“你看,心里满满的有一颗菜,是谁?” 蔡满心咯咯地笑起来,凑近了看:“喂,我的眼睛有这么小么?” 她拿将“满心菜”摆在桌上玩,用筷子不断拦截它的去路。螃蟹听到波涛的声音,蹒跚着向大海的方向挪动,坚定执着,屡挫不改。蔡满心忽然心生怜悯,将它盛在小盆里,一路跑下海滩。海水没过小腿,她俯身将“满心菜”放进水中:“走吧,阿菜,下次可不一定这么好运气碰到我了。” 江海看到,抱着臂站在海堤的台阶上:“其他的都卖光了,那是成哥留给咱们每人一只的,你放掉了自己的份额。” 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盘螃蟹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端上桌,蔡满心忍不住怀念起“满心菜”来,她夹了几只白灼虾在碟子里,目光忍住不在清蒸蟹上留恋地逡巡。 江海站在她旁边,探身挑了一只大的,掀开蟹壳,将螃蟹一分为二,塞了一半在她手中;长腿迈过椅子,懒懒地坐在她身旁,一只手臂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他又从清蒸石斑背脊上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满心碟子中,“这里比肚子要好吃。” 众人惊讶看着并肩而坐的二人,之后“哦~~”,发出恍然大悟般的长声感叹。 “螃蟹分给你了,可不能不劳而获。”江海对大家的惊叹声置若罔闻,“一会儿要帮忙刷碗。” 蔡满心高高兴兴站在厨房里刷着面前的碗碟,忍不住哼起歌来,透过洞开的窗,看见江海和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弹琴,他随着节拍微微点头颔首,在弹到solo时全神贯注,抬头瞬间,和她目光交汇。于是走了个音,便停下来,赧然地笑着摇头。 蔡满心忽而觉得,她很惧怕即将到来的离别,她想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种氛围中。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这是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上一段风光美妙地歧途,然而在那时,她丝毫不想约束自己的思想。 无法约束。 洗净手出来,江海正在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歌,他吹着口哨,悠扬的几个音符,然后在琴弦拨出一串行云流水的琶音。 隔壁几桌的食客被吸引,也都聚拢过来。 蔡满心坐在大排挡角落的餐桌旁,托着腮,静静凝视江海,心中沉沉地满是喜悦。这一刻美好地如同天长地久,而那份喜悦却不断提醒她时间的存在。 “满心,不要坐得那么远。”成哥招呼她。 “我很喜欢刚才那段口哨,想坐下来仔细听听。”蔡满心起身走近。 “真好听。”隔壁餐桌的顾客探过头来,“这叫什么名字?” “蝎子乐队的windofchange,”成哥答道,“这个乐队最厉害的就是双吉他,你看现场版的dvd,非常震撼。不过我水平有限,一般阿海负责弹旋律,我负责弹和弦。” “我真的很喜欢这一首,不过我更喜欢他那天弹的。”蔡满心指指江海,“他给了我个下马威。” “哪首?”成哥问。 “不知道名字。”满心耸肩。 “我每天弹几十首,怎么记得住。”江海拨了一段甜蜜蜜,问,“是这个?”又拨了小城故事的两个音节,“还是这个?” 蔡满心鼓起腮,白他一眼。 “安静一点,坐下来。”江海指指旁边的座椅,抱起吉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拧灭,“弹一首你没听过的。” 他轻轻在琴弦上拍了几下,在嗡嗡的震动中,旋律舒缓地铺展开来。像薄薄的雾霭后隐约显现青山的轮廓;音符连绵悠远,便如同淡青的山岚氤氲到半空,水气蒸腾。他飞快地扫过琴弦,然后在高音区绽响一段密集的华彩。随后便是重重叠叠的连音,左手指尖连续击弦勾弦,像细碎的阳光舞动在起伏的海浪上。细密的音符所构成的主旋律却是平稳舒缓的,只是那音色如同几把吉他同时奏响,那些细微的、琐碎的、繁杂的情绪,在平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 江海又吹起一段口哨,配上一串的三度重音,嘹亮饱满,却是来自于当地少数民族的山歌。曲调趋于平静,像一抹温柔的金色夕照,将他的指尖映亮。和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一样,若有还无。 众人啧啧赞叹,蔡满心抚掌,“再弹一次吧!” “不能点歌。”江海摇摇手指,“我不是卖唱的,我弹吉他也不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心。”蔡满心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早前的言语,伸手在他肋间戳了一下。 江海笑:“别闹。这曲子还太糙,弹得很涩,许多细节需要调整。” “是最近新写的?”成哥问,“打算取什么名字?” “《归》,或者《归乡之旅》。”江海看了看满心,眼中有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他将吉他放下,“是我这次回来的路上想到的。” 可是那条和他一同乘车经过的迤逦长路?薄雾笼罩的蓝屏山,蔚蓝澄澈的月牙海,繁花扑面,浮云聚散。蔡满心心中冲动,什么毕业典礼、集体合照,统统放到一边去吧,她不想在两三天后就离开这里,她不想一切结束得太快。 江海起身离席,蔡满心一路小跑追到屋后。 “还没到走的时候呢。”他努努嘴,示意她回去。 “我……想跟着你。” “呵,不许反悔。”江海过来牵她的手,“我去洗手间。” “不早说。”她嗔道,“那我在这儿等你。想和你说两句话。” “急事?” “本来,我后天就要走了的……” 他默默点头。 蔡满心侧转了身,孩子气地抿着嘴,“但我现在想,退掉这张火车票。” 蟋蟀悉悉簌簌叫着,她在路灯下微扬着脸,想他是否会大笑着张开双臂,将自己紧紧拥在怀里。 而他的沉默,和夜里的海一样深邃。时间凝滞了一般,蔡满心不安地等待着,双手攥拳再松开。没有见到想象中他的欢欣雀跃,甚至连一个表示知晓的“哦”字也没有。 “阿海,我说,我……”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江海片刻后才看了她一眼,在她侧旁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望过来。 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下来?蔡满心暗想,扬起头来与他直视,重重地颔首。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他语调平淡。在刚刚的温情下,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回应,比初识时略带嘲讽的口吻更冰冷。 他的平静和冷淡让蔡满心措手不及,回到众人之间仍有些情绪不振。不待她从错愕中缓解过来,成哥将她拉到人群里和众人一同唱歌。 “唱得不错,”邻桌客人鼓掌,“大家一起照张相吧。” 蔡满心走过去,站在成哥身旁。“等等阿海。”他说。 江海应了一声,走过来站在二人中间,手搭在两人肩膀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满心的白色半袖外套也连着一顶白色的小帽,他把二人的帽子都扣上,说:“现在可以了。” 成哥仰身:“你们倒是般配,就不要带我照了么。” 蔡满心抬眼看江海,他向着镜头微笑着,神色自若,仿佛刚刚在门外被拉住那一个并不是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出乎意料,让她隐隐失望。 你是真的这么想么?在我想要放弃些什么,在你身边停留更久时,你告诉我,这些都随我。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不禁想到了好友何洛与她初恋男友章远之间的种种波折,难道一句挽留这样难?蔡满心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想要再问江海几句什么,他却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啤酒一瓶又一瓶摆上桌面。 回去的路上,他将摩托开得飞快。蔡满心把着江海的肩,额头抵在他背上,却第一次感觉到两个人的疏离。 她在寂静的午夜独自来到海边,白色的浪花温柔地涌上曲折的海岸线。蔡满心站在沙滩的边缘,任温暖的海水漫过自己的脚面,她拎着明黄的人字拖,仰头望着幽蓝天幕中皎洁的银白圆月。 从口袋里摸出mp3来,刚刚江海说要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曲目时,蔡满心就按下了录音键。此时耳机中重现了那一刻的欢乐场景,吉他的重音听起来有些闷,还有众人细碎的对话声、笑声和挪动座椅的吱呀声。 她的心忽然安稳下来,觉得那些问题都是可以不问的。从最初开始,她就很清楚,这一段感情没有根基、看不到未来,他挽留也好,冷漠也罢,就算她将这个夏天剩余的光阴全部消磨在峂港,也不过再多一段海市蜃楼的幸福。当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时,一切都会成为泡沫。 这样冷峻的男子,也可以不动声色讲让人捧腹的笑话;有一些桀骜,也能对朋友露出真诚友善孩子气的笑容来;他没说过甜言蜜语,却在不经意间投过关注的目光来。这许多天,她在他身旁,哪怕只是各自坐在露台的不同角落,闭上眼睛丢失了言语,也能真切感受他的存在带来的满溢的幸福。 在这让人忘却烦忧的桃源,难免心动。 她提醒自己,你应该明白这是一时冲动,你应该明白这不现实,你应该明白这不长久。你有没有发现所谓激情和浪漫,不过是旅途中迸发的花火。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可能存在。 停在这里,说再见,其实是最好的,对不对?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却不能像劝诫朋友时一样慷慨激昂地劝说自己。 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力中,后者占了上风。 不需要任何任挽留,她选择留下来。 蔡满心对着mp3咿咿呀呀,笑着说:“you’reinsane,你疯了,真是疯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缺乏勇气重听这段录音。当时的小疯丫头如此单纯执着,简直另她嫉妒。即使那些所谓的关于未来的思考彷徨,其实都没有那么严肃认真,一次次的考虑,也都没有丝毫动摇与日俱增的依恋。 这一夜几乎无眠。翌日清晨,蔡满心跑到江海家门前。门外悬挂的竹帘上满是行草书法,长歌吟松风,曲尽星河稀。 无人应门。 蔡满心在街巷间漫无目的地乱转,吃了一碗螺蛳粉,沿着海滩一路走到成哥的店里,却发现江海窝在店堂一角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已经有伙计开始准备午市开张,将鱼和贝类分装到门外的水池里。 成哥打着哈欠从后面的房间里绕出:“早。啊,满心你也来了。咦,谁这么勤快清早进货去了?我以为你们都和我一样喝多了,睡死过去。看来还是年轻人体力好。” “不是我们,是海哥。”有人点点角落的吊床。 “阿海怎么睡在这儿?”成哥和满心走到近前,“我记得他昨天和你在一起啊!” 蔡满心尴尬:“大概送我回去之后又折回来了。” 成哥从她身后探手,无比温柔地在江海脸颊上抚摸了两下。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见立在身前的蔡满心,将她扯开,挥手在成哥臂上狠狠打了一拳。 “哈,被识破了。”成哥笑,“让他接着睡吧,我带你吃早饭去。” “吃过了。”满心说,“我在路边随便吃了碗螺蛳粉。” “阿海带你去过?这小子最喜欢吃了。” 蔡满心摇头。 “下次让他指给你,全峂港哪家螺蛳粉什么味道,他最清楚不过了。”成哥笑,“你看他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和个淘气的小男孩一样。” 蔡满心坐下来,微笑着说,“看得出来。” 江海翻身趴在吊床上,摇摇晃晃,用胳膊肘推了她后背一下。蔡满心向前弯腰避开,也不回头,侧身用肩膀撞回去。两个人悠悠荡荡,直到江海喊停。“太晕了,我还是起来吧。”他说。 “今天还想去哪里?”他问。 “泪岛,和你一起去盖房子。” 江海沉默片刻,并没有拒绝。 那时她以为这一季炎夏已经到了尾声,却不知距离结束,还很远很远。 一切刚刚开始。 第十章 如果我离开 蔡满心坐在江海的摩托后,狭窄街巷旁低矮的白色房屋飞速后退,像展翅翱翔的海鸥。他带她去吃当地老人自己熬得凉茶和龟苓膏,还有路边最新鲜的椰奶,搅碎的乳白椰肉冲上椰汁和牛奶,清凉宜人。 江海向快艇上扔了一些工具,伸手拉蔡满心跳上来。“系好安全带,带上护照,我们这就出发!” “为什么还要带护照?” “从这边下去,一两个小时,就是越南了。” 蔡满心大笑。江海把快艇开得飞快,她抓住他的手臂。江海反手握住她,不再言语。 植物在炎热湿润的季节里疯长,上一次江海开出的小径已经重又被繁茂的藤蔓和枝叶覆盖。“为什么没有人住在这个岛上?”蔡满心问。 “有过一些开发方案,因为不能平衡各方的利益,所以一直被搁置了。”江海道,“而本地人只是打鱼时偶尔来歇脚,因为传说住在这儿会孤独终老。”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你说过,我悲观厌世么。”江海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很自由,好像拥有整片天地。” “你拥有的已经很多,不要太贪心。” 在此时此刻,我只想拥有你全部的真心。这要求算不算太多? 江海开始铺设地板,蔡满心帮他固定皮尺,递送锯子,其实并帮不上多大忙。她沿着岬角旁层层叠叠的岩石跳到沙滩上,发现了一只汤碗大小的白色螺壳,兴高采烈捧回来,好像拾到稀世的珍宝。 “这个送给你,好不好?”她晃着螺壳,发出沙沙的声音。 “做什么?” “随便,养鱼,种花,都好。” “你觉得,我需要自己养鱼种花么?”江海指指山坡上繁茂绚烂的野花,接过来掂了掂,“作烟灰缸还不错。” 蔡满心伸手夺回,将螺壳翻转,白色的海沙从中倾泻下来,细细的一缕。她坐在木台阶上晃着脚,悠悠地说:“我明天不走了,不回去参加毕业典礼了。” 江海“哦”了一声,问:“那离校手续呢?” “同学会帮我办好的。不过去公司报到,是别人代替不了的。” “大概什么时候?” “最多还有半个月。因为是美资的公司,头半年要去总部培训。”她侧身,单手支在身后,“他们在香港和深圳也有分支机构,等培训结束,我可以申请到南边来工作啊。” “你应该回到北京,离父母近些。”江海道,“你不是说,是家中的独生女么?” 蔡满心气闷:“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江海反问。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惶然摇头,“我本以为自己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不懂你的态度。” “我没有什么顾虑,但你说的话让我很有压力。”江海放下工具,坐在阳台上伸长双腿,身影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可以作你的好朋友,你的兄长,陪你发疯,带你四处去玩。但不是你想要的那种身份,明白么?” 蔡满心紧抿双唇,低头不语。星光下那缠绵的吻,对你我而言,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江海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的确,你很可爱,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但你想要的太多,让我很紧张。你并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没有。如果你明白了我是怎样的人,你会失望的。” “或许已经明白了。”蔡满心强自笑笑,尽量让语气轻松,“喂,既然你愿意带我四处去玩,那你可以装作喜欢我么?我觉得自己还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摇头:“我不喜欢你,不能假装。” 在回去的路上,江海的步子很大,蔡满心一路小跑跟上,想要握着他的手指,却被他甩落。 回到峂港,大概她的样子太过萎靡,成哥拍拍她的肩,“你没事吧?走,我去买调料,顺便给你买点糖果,你需要吃点甜食。” 两人从百货商店拎了不少瓶瓶罐罐的调料,蔡满心吮着一根巧克力冰棒,塑料袋里还揣着一盒绿豆糕。 “你没事吧?”成哥又问。 她耸肩:“很好,很好。成哥,今天你问我不下十遍了。” “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一直都没有笑,阿俊还说过,他很喜欢你笑的样子,特别天真。” “那……阿海说过我什么么?”蔡满心忍不住问。 “他很少评论别人,也不说自己在想什么。”成哥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能看出来,昨晚你想和他说什么,但他似乎有些不想谈。你在等他,但是他不想我们大家走,于是叫了一打啤酒,又一打啤酒。他有些害怕。” 他怕什么?蔡满心“哼”了一声,难道怕大家走开我对他不轨?真是岂有此理。 “刚刚你告诉我们说,决定晚回去。我很开心,阿俊也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阿海怎么想。而且我们不可能一直把你留在这儿。你的父母亲友,一定都很为你骄傲,你对他们而言太宝贵了,而我们的生活,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我不该想太远,只要这两天开心就好。” “这样最好。为什么不和阿海他们一同打排球去?”成哥指着沙滩上的一群人,“还有阿俊,都是你认识的。阿海以前是校队的,打得非常不错。” 蔡满心弯弯嘴角,摇头道:“我有点累了。而且,我不想表现的好像随时都要出现在他身边一样。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成哥点头,“你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但又是谁,扰乱了我曾经平静的生活和坚定的追求?让我质疑人生道路倒底要选择哪一个岔口? 蔡满心将调料放下,也没有留下吃晚饭,一路走回旅舍。陆阿婆用猪骨和鱼头吊了一锅清汤,用来和白米、香菇、带子一起熬粥,又切了薄薄的鱼片,用粥的热度烫熟,嫩滑鲜美。蔡满心没有什么食欲,其他住客将生滚鱼片粥哄抢一空,她碗里还是满满的,原本颗粒分明的白米都要凝在一起。 “不吃别浪费。”阿俊噔噔噔跑上楼梯,看见发呆的蔡满心,将她面前的粥碗抽走,三两口吃干净。 “怎么回来了?” “打球打得太脏了,回来冲个凉,晚上喝酒,又不知道几点回来。” “还喝酒?昨天不是才喝了那么多。” “不知道,海哥提议的,你不去?他在那边和大家聊天呢,最近似乎很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蔡满心嘟囔。 “还用问?”阿俊在她面前盘膝坐下,“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也一样会很开心。” “我可不认为,我在这儿有什么男朋友。”蔡满心扯扯嘴角,“快去冲凉吧,你一身的汗味!” 她拿出在儋化买的旅游指南,上面并没有关于白沙镇的只言片语。好在后面附了这一地区的行政简图,在连接峂港和儋化的省级公路上,细小的一线,在一比百万的缩略图上,像伶仃的顿号。尽头标着细小的斜体字,白沙镇。 在刚刚回来的路上,蔡满心已经打听清楚,峂港和白沙镇之间没有直通的长途客车,要在岔路口的村落下车,然后搭电动三轮或摩托到达白沙镇。每日只有一班停靠的客车,她已经买好清晨出发的车票。 从行李中捡出必备的随身物品,装在双肩包里。阿俊在门廊里唱着歌,大声问满心是否要一同去成哥的店里。“我想早点睡,你好好玩,别喝太多。”她喊回。 门外脚步踢嗒,歌声远去,渐渐安静下来。 蔡满心趴在露台的栏杆上,看着椰子树在玫瑰红渲染的天幕下随风摇曳,夕阳下的大海也是温柔的金红色。又想起了那个和他一同看日落的傍晚,还有那一夜的星光和浪涛,不过是数日之前的场景,却如同蒸发的晨雾般烟消云散,让她从云端狠狠摔下。 她想起了两个人关于白沙镇的对话,那里是他的家乡,山里有许多瀑布。在淡水咸水交汇的河口,丛生着繁茂的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曾经幻想和他一同划一条小舢板,荡过静夜里的红树林,现在实现这个愿望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 蔡满心早早起身,留了字条给陆阿婆,蹑手蹑脚推门而出。 这班车与她从儋化来峂港时搭乘的长途客车正是对开。她选了来时的位置,靠窗坐下,忍不住下意识擦拭着身边的座位。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是希望一切如此发生,还是宁肯从没有结识江海? 蔡满心意识到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与其假设过去,不如努力争取未来。但未来如何,二人之间似乎也不存在圆满的解答。她趴在车窗边,怅然叹息。 汽车启动,掠过路边的行人。蔡满心忽然听到阿俊的声音,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自车窗探出头,挥着凉帽:“我一两天就回来,别担心。”声音大半湮没在轰鸣的汽车声中。一阵疾风,没有抓牢,卡其色的凉帽翻滚着跌到路中。阿俊追了半条街,终于被汽车甩下,怅然地拾起帽子,向着长途客车挥动着双臂。 好在这不是一场真正的离别。蔡满心不禁庆幸。 穿过峂港的街巷,那些碧绿山坡上面向大海的白色房屋,在朝阳映射的薄雾中醒来。街上的店铺开了,新鲜的鱼虾和水果涌向大小摊床,有人在路边支起炉灶卖汤粉米线。火红的凤凰花和水粉的木槿带着夜里的露水,格外鲜亮明艳,叶子碧绿青翠,在渐渐明亮的天空下舒展开来。这一座小城,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如此充满温情,让人依恋。 这只是短暂的离开,蔡满心无法想象,和它真正说再见那一天,将是如何的心绪。 第十一章 白沙镇 白沙镇并不大,只有纵横四五条街巷,蔡满心很快转了一圈,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她到达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间操。 学校没有围墙,操场和路边的人行道用花坛隔开。蔡满心绕到背阴的房檐下,给米黄色的二层校舍拍了张照片,有几个小孩子发现了她,不断扭头看过来,顽皮地拌着鬼脸。蔡满心耸耸肩,学着他们的姿势比划起来。这是她没学过的最新一套广播体操,难免和标准动作南辕北辙。有个小男孩憋不住,“哈”地一声笑出来,被站在队伍前面的老师狠狠瞪了一眼。 蔡满心吐吐舌头,抓起背包溜之大吉。 “我在那儿出生,上小学;在峂港读初中。”他说。 那时候的江海是怎样的孩子,淘气或是寡言,应该很聪明,但也向来不守纪律的吧。 蔡满心想要仔细看看他的故乡,一条街一条街地又走一遍。不知他家在哪里。那么多老旧的房子,棕褐色木质凉棚斑驳了颜色,白墙上经了雨水,一条条黑色的印记。从墙角蔓生出茁壮的绿色植物来,大朵的夏花开在风里。 她沿着穿过镇中心的主路一直走下去,路边的屋舍渐渐稀落,出现了大片的农田和果园,继续向前十余分钟,公路旁转过一条舒缓的河流,灰黄色安静地流淌,如果不是河流中间沙洲上有随水漂曳的水草,几乎看不出它的流向。对岸出现了扎根在水中的茂盛树木,根系密集而发达,从水面上都可看出交错纵横的支柱根。 蔡满心激动起来,沿着公路一路小跑,片刻后来到公路的尽头,翻过土埂,一片泥泞的滩涂将海面阻隔在视线边缘。她的背脊已经被汗浸湿,额头上渗出晶亮的汗珠。 这里和海风拂面的峂港相比,有一些濡湿闷热,空气中的味道似乎都是不同的。 让她想到江海的怀抱,这是属于他的故乡,他的童年的味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想知道的更多,她想走过他曾经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回到镇上,才觉得口干舌燥。蔡满心在一家茶寮前站下,掏出手机来看时间,一瞥之下,居然一格信号都没有。她无比惊诧,抬起头,身边的白墙上赫然六个蓝色大字――“神州行,行神州”。蔡满心不禁笑出声来,坐在茶寮外择菜的阿婆也抬起头,对她友善地微笑。 她坐到室内吹着风扇,要了一杯凉茶。三三两两的顾客进来,都对她报以好奇的目光。有人捧了茶壶坐到她邻桌,打量许久,用蹩脚的普通话试探着问:“你从哪里来?” “北京。本来是到峂港旅游,听说这里有红树林和瀑布,想过来看看。” 有三五个人围过来,七嘴八舌描述着镇子附近的风物,蔡满心听不懂他们自以为是的普通话,但也能看出他们是争先恐后地要带她去看瀑布,难免受宠若惊,略带尴尬向后仰身,都要贴到墙上。 “你们别吓到人家小姑娘!”一个抱着幼儿的少妇大喝一声,“等会儿放学了,让阿海带她去。”又转身安慰满心,“别紧张,他们没有恶意,白沙镇很少有外地人来旅游。这里的人都是很热情的。” 凉茶喝完,一个小男孩飞跑进茶社,书包“啪”地扔在屋角,捧起水杯咕咚咕咚仰头畅饮。唤作阿海的小男孩被少妇训斥了几句,飞速吃了一碗粉,将嘴一抹,歪头看着蔡满心。 “我姐说你想去看瀑布?” “嗯。”她颔首,学他的样子歪着头,“能带我去么?我请你吃冰激凌。” 小男孩被这个许愿收买,对满心立刻热络起来,还去房后的院子里摘了两只芒果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在路上,蔡满心问前面蹦跳着的孩童。 “陈定海。”他大声回答,“你呐?” “要叫我大姐姐。” “切,大姐姐也是有名字的啊?” “哦,你叫定海,我叫神针了。”蔡满心笑,“喂,你的小名叫金箍棒么?” “哈!”定海学着小猴子抓耳挠腮的样子,“他们都叫我阿海。” “我能叫你阿海么?”她问。 “那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蔡满心。” “阿心。” “不,听起来怪别扭,满心就好。” “满心,满心,满心!”他重复了几次,“我记住啦!” “我也记得你了,阿海。”蔡满心笑。她随定海转入路边的小径,穿过一片树林,淌着清澈的小溪逆流而上。她一个踉跄跌倒水里,膝盖蹭破了皮,裤筒衣角都湿透了,清凉的溪水驱散暑意,她不禁咯咯地笑起来。 回到镇上,已经错过了当天返回峂港的班车。当地并没有什么正规的旅店,定海的嫂子芳姐留满心在家里住下,说第二天是每月一次的大集,不妨去看看。 “为什么想到来白沙镇?”吃过晚饭,芳姐问,“我只知道现在去峂港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这边好多人都在峂港和儋化打工。” “我想看萤火虫,有一个朋友家是白沙镇的,说这里有红树林。” “但现在可能看不到萤火虫。”芳姐摇头,“因为围海养殖,很多树林都被砍掉了。但这边的海货销路还不好,一些养殖场也成了荒废的泥滩了。我小的时候,河边真的是一树一树的萤火虫,那时候不觉得有太漂亮,现在还挺怀念呢。” “那个朋友也觉得我少见多怪。” “哈!对了,你说的朋友叫什么,镇上的年轻人,我们应该都认识。” “江海。” “是阿海啊。”芳姐大笑,“他和我,还有我老公阿德,都是小学同学啊。我还和他作过同桌,他总是写不完作业,每天一早抢我的来抄。他小时候很淘气的,没有女生愿意和他同桌。” “看他现在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真想不到呢。”蔡满心饶有兴致支着下巴。 “他沉默?哈!”芳姐又笑了一声,“上课的时候属他最能说,老师在台上讲,他就在台下讲,还给我看他捉的蛐蛐,没少被老师罚站,还问他,‘你说你,是不是有多动症?’” “我下次好好问问他,还有这样的把柄。” “不过……”芳姐叹气,“自从阿海的父亲过世,他的确就话少了。那时候他妈妈身体也不好,到了初中,家里的果园基本上就是阿海自己打理了。初中学校又设在峂港,忙的时候他每天骑车往返,那时候又黑又瘦的。不过他还是很聪明,我们这群人里,最后考上大学的也只有他。像我们,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读,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 蔡满心笑:“只是生活的道路不同而已,就算上了大学,现在也回到了峂港啊。” “他大四那年母亲去世了,好像学校那边也遇到什么问题,总之挺不顺心的。”芳姐摇头,“详情也不知道。阿海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就像你说的,他后来真是沉默呢。谁想得到,以前是那么多嘴乱动的淘气孩子。” 蔡满心望着趴在桌子上做功课的定海,他显然也为芳姐不断提到的阿海感到困惑,时而抬头看过来。蔡满心想到了童年的江海,淘气又倔强。如果光阴能够逆转,她能穿梭时空看见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一定会将他紧紧拥入怀里。 当时她并不懂得,当自己如此温柔地心疼怜惜着另一个人时,便已经心甘情愿,做好了被他伤害的准备。 定海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把他的房间让给满心。墙上挂着两幅大玻璃画框,里面夹了许多照片。一瞥之下,还有定海和同学去峂港旅行时的合影,在成哥的店里吃海鲜。背景中,有熟悉的身影叉着腰,和店员交待着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继续看过去。芳姐和定海已经睡下,蔡满心不想房间里一直亮着灯,于是举起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荧光一张张看过去。还夹杂了一些芳姐婚礼的照片,新郎有些面熟,江海也站在宾客间。 手指隔着玻璃,反复划过他的面庞。 你并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没有。他曾这样说。 蔡满心扬扬下巴,笑着自语:“喂,小淘气,多动症,现在有0.2%了吧。”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没有海风驱走濡热,只能开了风扇,吱吱呀呀响了一晚。天蒙蒙亮时,听到芳姐出入厨房的声音,蔡满心睁开双眼,半梦半醒间听不到熟悉的海浪声,一时恍惚,才想起自己并不在峂港。 芳姐已经备好早餐,又将整理好的两只大编织袋放在门厅,抱怨道:“你说阿德,知道今天有集市,昨天还是那么晚回来,根本不能指望他早起帮忙。” “我帮你拿过去吧。” “没事,我先带一部分过去,等阿德起来,会把另一半带过去。他要是上午赶不过去,看还有没有午饭吃!”虽是抱怨,语气里也带着亲昵的娇气。 集市在白沙镇的边缘,热闹非凡,肉类禽蛋、瓜果蔬菜,服装鞋帽、日用百货,一应俱全。旁边还有动物市场。蔡满心目不暇接,帮芳姐摆好货床,便自在地闲逛去了。走走停停,转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芳姐的摊床前多了手提大包的男人,蔡满心在照片上见过,正是她的丈夫阿德。芳姐戳着他的胸口,嗔道:“懒鬼呀,要不是我当时走了眼,谁会嫁给你。” “被朋友们拉住了么,好在昨天没有多喝,”阿德拍着妻子的手臂,低声哄劝,“你看,我还是记得今天的集市,不能误事的。” 蔡满心在几步之外站下,双手揣在口袋里,耸了耸肩膀,眼睛从左转到右,自忖还是不要插嘴。 “逛完了?”芳姐看见她,“没什么可看的吧。” “不会呀,很好玩。”蔡满心应道。 阿德转身,面露惊讶:“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芳姐奇道:“你们认识?” 蔡满心在记忆中搜索:“好像见过。” “在成哥的店里,我们一群人,”阿德“哈”地笑了一声,“不过你一直看着阿海,没注意到我吧。” 她脸颊发热,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阿海的女朋友啊,挺好的一个姑娘吧。”阿德拉着芳姐,“我和你说过的,你还说八成又不是什么正……” 芳姐狠狠瞪了阿德一眼,他把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不是,别误会。”蔡满心摆手辩解,“我们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成哥、阿俊,还有江海,比较照顾我,带我在峂港四处转转而已。” “你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阿德问,“他们起初都以为你回儋化了,但后来发现东西还在陆阿婆那里。” “在峂港呆了太多天,想出来转转而已。”蔡满心暗想,他们,他们都是谁?他有没有问起我到底去了哪里,还是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个问题? “你给阿海打个电话吧。”阿德说,“阿俊说你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原来你在这儿,难怪,镇上的发射塔前些日子被台风吹倒了,临时机站总是不稳定。” “我想不用了,再过一两天就回回去。我给陆阿婆留字条了啊。” “还是打一个吧,老人家哪识字啊,搞不好当废纸扔掉了。我昨天看阿海喝酒的时候总掏出手机来看,八成是在担心你。” 你又以什么身份担心我?兄长,朋友,路人甲乙丙丁?蔡满心自嘲,不要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只是担心她会弄出什么更大的麻烦来增加他的压力。 这一点现在已经显现,隔壁的摊主听说江海的女朋友来了,都寻机过来探视一番,带着好奇或品评的目光。 “都是老街坊了。”芳姐解释,“你别介意啊。”的 芳姐继续照顾摊位,阿德和定海要去果园收芒果。蔡满心好奇心起,也不想再留下被更多的人围观,于是搭着阿德的小货车,和兄弟二人一同去河畔的芒果园。 一排排齐整的果树,圆圆的树冠,浓绿光滑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蜡质光泽,枝叶间缀着青绿的芒果,有一些渗出淡淡的黄绿色。 “这些树也就6,7年,产量不是特别高。”阿德指着远处一片蓊郁高大的芒果林,“那边啊,都是10多年的成龄树,亩产比这边多一多半。那一片以前是阿海家的,后来他去儋化上高中,离得太远,就转给别人了。” “那怎么贴补家里?” “他妈妈开了个小杂货店,而且,阿海那小子啊,可是个人精。”阿德笑,“有什么能难住他?” “他是有点老奸巨猾。”蔡满心评价。 阿德大笑:“对了,他一会儿开车来接你,再过半小时就能到,你去路边的小码头等他吧。” “你告诉他我在这儿?他怎么说。” “他说,那挺好的,就在那儿呆着吧。清净。” 蔡满心扯扯嘴角:“你语气都学得很像。” “他就那个臭样子。”阿德了然的神情,“末了还不是说,‘让她别再乱跑,我一会儿开车过去’么。话说回来,他以前真没带女孩子来过白沙镇。” 这次也没有。蔡满心暗想,是我自己跑来的。他肯定又是一副拧着眉不耐烦的样子。 蔡满心从没想过,自己会坐在白沙河畔渡口的长椅上,等江海的到来。河水在面前安静地流淌,听不见涛声,看不见激流,在不远处舒缓地汇入大海。有两个当地人经过,放下扁担在凉棚下休息,同她打个招呼。他们用方言聊着天,听在耳中无比亲切。她带上耳机,低头听歌,陆地上的熏风没有海边的湿润凉爽,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 反复听着那首《勇气》,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是爱么?蔡满心自问,她无法用爱情来定义自己对江海的感觉。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深深迷恋着他,想要见到他,甚至可以为了不确定的未来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 等了片刻,一辆吉普车在小码头前停下,江海推门下来,和旁边的当地人打了声招呼。 蔡满心在他面前站定,歪着头,看他蹙眉的样子,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不禁笑出来:“你是不是想说,你怎么这么麻烦。” “刚才我路过镇上,居然有人和我说,你的女朋友在这里。”江海挽高袖子,“我哪来的什么女朋友?” 难道气急败坏要打我?蔡满心一脸无辜:“我又什么都没说。” “你不该来这里。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你说的,这是我自己的旅行,想什么时候走,想做什么都随我。”她低头嘟囔一句,“关你什么事?” “太任性了。总要和陆阿婆说一声,知道她昨天多担心么,我们大家都在找你。阿俊说你坐车去儋化了,但行李都还在,彻夜不归,耍什么小姐脾气?” “我知道,陆阿婆担心我!”她重重地念着“陆阿婆”三个字,“所以我留了字条给她,我承认,是我想的不周到,回去我会道歉。” “想的不周到?”江海伸过手来,覆在蔡满心前额上。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她心头一悸。 他稍一凝滞,重重推了一下:“你说,你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 蔡满心有些委屈,但又忍不住笑出来,“你这样推我,会越来越笨的。” “阿德在果园里?”江海对她的无赖相无可奈何,“我去和他打个招呼,咱们就回去。这是朋友的车,回头你要付他油费。” 二人穿行在芒果林间,甜美的果香扑鼻而来,已经有熟透的黄色果实落在地上。江海自低矮的枝头摘了一颗嫩黄绿的椭圆芒果扔过来,蔡满心拨开皮,咬上一口。深黄色的果肉细腻润滑,浓郁香甜,汁水四溢。 她啧啧地吮着手指,江海在前面轻笑,配音一般咂着嘴,“嗯,好吃,好吃。”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芒果!”蔡满心断言。 “北京的都是催熟的。六七分熟就摘下来了,否则没办法运输,所以口感很差,而且味道呛嗓子。” “你以前肯定吃了很多,都吃伤了吧?” “还好。”江海捉着她的手腕,低头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芒果,“只是不觉得希罕罢了。” “那时候很辛苦吧?”蔡满心问,“你自己怎么撑得下?” “忘记了。”江海淡然道,“我不会再做什么辛苦自己的事情。” 蔡满心把着树干一棵棵绕过去,在林间画起了8字。阳光丝丝缕缕穿透茂密肥厚的叶片,她微扬了头。 你不会辛苦委屈自己。 我是如此的一厢情愿啊。或许一切停留在这里,随炎夏的尾声一同终结,未尝不好。她叹息,这是事情的本来面目,蔡满心啊蔡满心,你看得清一切,为什么还冥顽不灵? 回去时江海将车开得飞快,蔡满心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无照驾驶?” 他把驾照扔过来,打开来,是五年前的照片,他还留着长发,在脑后束起来。 “看不出,摇滚青年么。” “哦,那时候和朋友组了个乐队。”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蔡满心坐在后排,额头抵着江海的座背,侧脸看窗外的田野和棕榈树,便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此前她一直在想,对于江海的感情,是否只存在于峂港那样的氛围。然而在彼时,她只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什么地方,是否有碧海蓝天,似乎都是无所谓的。 路口的牌子上有反向的两支箭头,指向儋化和峂港。通往白沙镇的这个转弯,只是主路上的一个岔口,甚至不是一个驿站。 第十二章 错爱 峂港一带连日来水气丰沛,常常入夜便大雨倾盆,第二日清晨白雾渺渺,到了中午复又艳阳高照。沙滩上积了败枝落叶,齐翊吃过早饭,便推了独轮车,带上竹耙去清理海滩。房客带来的两个小孩子跑来凑趣,爬到独轮车上,任齐翊将他们从爬满了马鞍藤的沙滩边缘推到海边,然后从车斗里直接翻到柔软的白沙中。车轮半陷在沙滩中,走得歪歪斜斜、左右摇晃,小孩子便兴奋地大叫大笑。 桃桃站在露台上,唤满心过来看:“他们玩得好开心,我们也过去吧!” “你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小心不要再扭到脚,”蔡满心叮嘱,“让天纬陪你吧。” “我才不去。”何天纬晃过来,揪着桃桃的发稍,“就知道去玩,不知道满心要写项目申请吗?还不留下来帮忙?” “我上次有帮忙啊,是你说我都在帮倒忙!”桃桃把头发抢回来,反驳道。 “你说是不是越帮越忙?”何天纬笑了两声,“给你中文材料你看不懂,有解释给你的时间我自己都翻译好了。就算你懂了,好多术语也不知道怎么讲。” “难道你就知道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满心姐问你的单词,你不是也不知道?” “她是经济学专业,我不是啊!”何天纬辩驳,“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自己看不懂,还把档案翻得乱七八糟。” “我想按年份排列好啊。” “哈,你只会看图片玩。” “你们两个还是去帮齐大哥吧。”蔡满心将两个争执不休的大孩子推到门口,“我先自己把申请书整理出大概框架来,下午你们再帮我把关,如何?” 二人互相抱怨着,打打闹闹来到海滩上。齐翊听了个大概,便问:“什么申请书?” “一个国际组织提供的环境基金项目。上次考察团来的时候,满心帮忙做过翻译。结果大部分后续工作也都请她来帮忙,报酬也不高,和作义工差不多。” “满心姐才没有那么小气。”桃桃插嘴道,“她说峂港这边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当然希望它越来越好。” “是他们好福气,满心不仅有语言优势,也有idea,她在世界银行做过实习,知道类似项目申请的流程和重点。”何天纬耸耸肩,“我堂姐就说,这样也好,不会浪费满心的才华。而且如果当年她没有去世行实习,或许就不会来到峂港。这是生活的循环,冥冥中早有安排。ok,我姐有点宿命论。” 桃桃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堂姐和满心姐是很好的朋友。” 何天纬点头:“她们是大学同年级的,大一就认识了。” “那她知不知道满心姐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应该就是去年我见到的那个和她拥抱的男生吧,她当时哭得那么厉害,那个人为什么不肯留在她身边呢?” 桃桃提出的一串问题让何天纬应接不暇,他抱着手臂,不耐烦地挑眉:“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 “你也不知道吧?”桃桃大乐,“你是不是问过你姐姐,她就这样说你,‘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 何天纬作势打她,两个人又闹作一团。 “我去看看屋顶要不要加固。”齐翊将海滩清理干净,“你们一会儿带小朋友回去。” “如果要修缮满心住的地方,最好和她说一声。”何天纬提醒,“上次我好心帮她清理,想要换个栏杆,把用旧的贝壳花盆扔掉,她跑到垃圾堆翻回来,好长时间没理我。” 拾阶而上,风轻巧地在庭院里打了个转,几朵开败的鸡蛋花落在草丛中,白色花瓣边缘有些枯萎,花蕊附近还是明媚的嫩黄。 蔡满心坐在临窗的长桌旁,面前摊着一沓文件和几本英文原版书。她头发束高,额发用发卡固定在头顶,戴着黑框眼镜。齐翊走到厨房,泡了一壶花茶放在她面前。 “哦,谢谢。”蔡满心抬头,“真的忘记了,现在才觉得口干。” “还有许多要做的么?”齐翊在她身旁坐下。 “还好,能写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些术语我不确定,已经发信问在美国的同学了,让他们找有学科背景的,帮我再润色一下。” “天纬说,是一个项目的申请书?” “嗯,其实是很大的一个工程,峂港这边是全部计划中的一个子项目而已,涉及到峂港和周边地区的生态环境恢复,包括水质监测、红树林再生等等。”蔡满心推推眼镜,“本来,这边有很好的湿地和滩涂生态系统,不过前些年因为围垦挖塘,遭到了很严重的破坏。但也不能完全责怪当地人急功近利,只追求经济效益,谁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呢?只是没有合理的规划和扶持而已。” “听起来很有意义。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齐翊翻看着桌上的文件,“说起来,我这几年也接触过一些国际性的非政府组织。” “去工作?” “不,是做志愿者。” “哦?是那种需要到贫困国家和地区生活一段时间的?”蔡满心合上笔记本电脑,“我听说过有人去了非洲和印度,挺有意义的,但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辞职,离开家人,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 “我在贵州一段时间,印度也去过,还没去过非洲。”齐翊笑,“我申请过,他们没要我。后来去了欧洲一段时间,帮一家熟悉的ngo作亚洲项目初期的策划。” “已经很传奇了。”蔡满心托着腮,“有时候不顾周围的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需要莫大的决心和勇气的。” “你不也是?” “我?”她颔首,浅笑着摇头,“我是在逃避吧。” “有些事情是无法一直逃避的,总要面对才可以。” “你认为,人一定能够战胜自我么?” “可以战胜自己的脆弱,但是……”齐翊起身,踱到窗旁:“无论走过多少地方,接触过贫困或者死亡,都不足以强大到战胜自我的愧疚。因为那需要补偿,而不是战胜。” 环境基金考察团两日后便抵达儋化,蔡满心和峂港的工作人员一同乘车去迎接。何天纬听说齐翊也会同行,大为不满,连声抱怨道:“为什么要带他,他的英语比我讲得好么,简直是ridiculous!” “我需要有人在这里照顾旅店,你来得久,熟悉情况。”蔡满心好言宽慰,“你留在这里,比别人留下来,更让我放心。” “总之你就是不打算带我去了。”何天纬扫了一眼齐翊,“不过倒也是,他才来多久?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你也知道这里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地方,你会照顾好旅店的,哦,还有桃桃。” “我妈妈也要回来了。”桃桃撇嘴,“她说在普陀山还了愿,大概明后天就会回来。才不需要大尾巴照顾我。他不欺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何天纬单手握拳,在她头顶重重捶了一下。 蔡满心和齐翊乘船从泪岛出发,已经有人开车在峂港码头等候,一行人驶向儋化。路上工作人员将更新的数据交给满心,她修正了报告中的一些细节。“今天和考察团接头,听听他们的指导意见,之后我润色一下,再交给你们工作小组,希望对你们项目申请书的成文有点帮助。” “哪里是有点帮助?”黑脸膛的中年男子朗声大笑,“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们才像乱撞的没头苍蝇呢。” 蔡满心强自笑笑,将头抵在车壁上,面色苍白。 “不舒服么?”齐翊把车窗摇下,“是不是晕车了?” 她点点头,“大概刚刚一直在车上看文件。” “你这两天休息得也不好,早晨又没吃什么东西。”他拍拍司机的肩膀,“小兄弟,麻烦你一会儿在路口停一下,我去买点吃的。” “不用,我怕都会吐出来。”蔡满心摆手。 “我给你买杯甘蔗汁,也可能是开了空调,空气不流通,用冰饮润润喉咙会舒服一点。” 齐翊在路口下车,司机回头笑:“满心,你这个朋友还很紧张你呢,把握机会哟。” “哪有?我们才认识不久。”她倚着车窗,笑着瞥一眼齐翊的背影,“他走过很多地方,还做过志愿者照顾难民,所以比较懂得关照别人。” 她将玻璃全部摇下,枕着胳膊趴在车窗上:“在这个路口转弯,就是白沙镇了吧。” “是啊,项目中提到的红树林再生,说的就是这一带河口的湿地。” “嗯,我知道。”蔡满心点点头。 “这次考察团也要来实地调研。”中年男子说道,“镇子虽然不大,但最近有每月一次的大集,也很热闹。” “我以前来过一次,也赶上集市。”蔡满心微阖双眼,长舒一口气,“这里也有不少变化呢,还多了候车的凉棚,几年前还是要站在太阳底下,向着儋化峂港之间的过路车招手的。” “哦,说起来你是应该来过白沙镇的。”司机回头,“听说你认识江……” 中年男子咳了两声:“齐翊回来了,发动汽车吧。”又转向满心,诚挚道歉,“年轻人口无遮拦,别多想。” “没关系,”她帮齐翊打开车门,“本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不想提而已。” 新鲜的甘蔗汁里加了冰块,甘甜清冽,蔡满心抿了一口,将塑料杯放在额头上,暑意大消,也不再头晕目眩。她依旧闭目养神,这一路风景已经太熟悉,公路两旁青山碧海相携而行,不多时会出现漆黑漫长的隧道。无论走过多少次,都无法消磨最初的印象,仿佛还枕在他肩头假寐,坚实的臂膀,耳朵和脸颊贴在他的纯棉t-shirt上,感觉得到他呼吸带来的最细微的起伏。 在深爱之后,惊觉自己居然记得最初相遇的每一个小细节。不知是神奇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挖掘出潜藏心底的蛛丝马迹;又或是在反复的思念中,修葺粉饰了和他相处的每一个段落。 她的眉头紧蹙,又稍舒展,随之又拧紧。齐翊抬抬手,终于克制住将她揽在怀里的冲动。他想起三年前她的模样,脸颊因为年轻饱满显得微圆,却有尖尖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她笑得开怀,眼睛和眉毛一同弯起来,微张的双唇似乎要倾诉什么,纵使有彷徨,却都不足以掩饰盈怀的幸福喜悦。 那是一个女孩全身心地依恋着她所倾慕的人时,最美的模样。 来到代表团下榻的宾馆,儋化林业局已经将客人自机场接来,正在办入住手续。蔡满心和众人打过招呼,简单介绍了齐翊,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其他工作人员交流着工作进度。 有些话题齐翊不知道来龙去脉,低声询问满心,她俯身一一解释。越过她的肩头,齐翊与服务台前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目光相接,他一直望向满心,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从容地走过来。 “是你认识的人吧?”齐翊示意。 蔡满心转身,面露惊讶站起来。 “michelle,果然是你。没想到在这遇到你。”男子伸出手来。 “好久不见,oliver,”她微笑着和他握手,“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我来这家ngo一年多了,在北京停留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在某个吵闹的路口就看见你了。” “我回中国后一直在峂港,这边的生活比较悠闲。” “也有道理,如果你喜欢那种繁华的生活,当初留在美国就好。”奥利弗笑,“难怪这边的报告书比其他地方做得正规,原来你在。” 前台服务员办好手续,同伴唤奥利弗来拿门卡。 “晚上出来喝一杯吧,”他说,“还有,你留下那些中国电影我都看过了,你要再推荐几部。” “叙旧可以,喝酒就不必了。”蔡满心微笑摇头,“早戒了。” “不错,那样对你好。”离开前奥利弗凝视齐翊片刻,礼貌地笑了笑。 “满心你认识那个老外?”有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探头问。 “在世行实习时认识的,算是同事吧,不过他级别很高。” “他是这次考察团里的首席科学顾问。”众人七嘴八舌,“你认识就好说话了。” “恐怕没什么加分的,”蔡满心耸耸肩,“他这个人很严格。不过我们的申请本身就很有优势,不用担心。” 她回到座位上,抿着唇,有片刻失神。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来作翻译就好。”齐翊问,“就和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 “你看出来了?……没事,我不用回避oliver,他不是小气的人。”蔡满心顿了顿,“我们曾经交往过。” “你没事就好,别勉强自己。” “我知道。”蔡满心侧头,笑着看他,“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没。我也没打算瞒你什么。觉得你像老朋友一样,很值得信任。或许因为你做过志愿者?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下午工作组简要介绍了项目规划,吃过晚饭,蔡满心要和峂港的工作人员一同去林业局招待所。奥利弗向她招手:“能占用一点你的休息时间,带我四处看看么?” “想去哪里?” “随便,当地人的生活,夜市,什么都可以。北京上海都太国际化了,我想小城市也许更像我想象中的中国。” “是个好提议,”考察团的另一位专家附和,“算我一个。” “我也和你们去吧。”齐翊站出来。 夜市人声鼎沸,许多市民出来消夜纳凉,四人不能并排走。齐翊和另一人走在前面,蔡满心和奥利弗放慢脚步,隔出一段距离。 两个人随意寒暄,说了些近况,奥利弗忽然问:“他是你离开我的原因么?” “不是,他是普通朋友而已。”蔡满心摇头,“我并没有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不想很多嘴,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说‘没有办法彻底遗忘’的人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其他什么人能够让你忘记他。” “我没有忘记他。所以现在我宁可一个人,不会再那么草率了。” “那我也算很幸运了,”奥利弗笑,“因为你的草率,至少那几个月中我们可以在一起。那时候我开始学中文,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然而你提出要分手。” 蔡满心笑:“你这个感性的科学家。” “但之后上天给了我一个惊喜。”奥利弗说,“第二位中文老师,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真是好消息,恭喜你!” 奥利弗有些感慨:“我有时会想,命运真的很奇妙。之前的坎坷波折,似乎就是为了引领你到那个正确的人身边。” 将奥利弗二人送回宾馆,齐翊和蔡满心出了大门,沿着林荫道走向林业局招待所。两旁是遒劲的榕树,枝叶交错,覆盖了一整条街,气根在风中轻摆。 “吃点东西吧。”齐翊提议,“刚刚晚饭你一直在翻译,都没怎么动筷子。” “好啊,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烧烤特别好吃。”蔡满心带他拐入一条斜巷,来到一所学校侧旁,果然聚合了许多小商贩。 “一会儿下晚自习,很多学生会出来吃东西。这里的炭烤生蚝和烤牛肉都特别好吃。” 烤肉酱里兑了葱姜末,牛肉在炭火上翻来覆去,滋滋冒着油水和香气。 “有个朋友以前在这儿读高中。”蔡满心说,“因为太淘气了,总被老师罚站,或者绕着操场跑圈。” “我小时候挺好奇被罚站是什么滋味。”齐翊笑,“我试着闯了两次祸,不过老师都没有深究。” “你一定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怎么舍得罚呢。”蔡满心望着围栏里的操场,“我那个朋友就说,他在老师眼中已经是惯犯了。他倒是宁可出来跑圈,也不愿意闷在教室里上自习。不过后来他也学精明了,每次淘气时也会拉一两个优等生垫背,老师通常就会法外开恩了。” 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结帐时蔡满心拦住齐翊:“我请你好了,刚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 “给我和oliver单独说话的机会。”蔡满心背着手,“知道他现在生活幸福,我很高兴。” 她在夜里做了一个凌乱的梦。彷佛还是在美国的时候,周末和同事在酒吧买醉,跑到台上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奥利弗从乐手那里接过萨克斯为她伴奏。恍然间吉他手竟然是江海,他将琴竖在地上,钢弦统统松开,戏谑地看过来。她大声和每个人说笑,蹭到奥利弗身边仰着头喝光一杯马丁尼,顺势倚靠在他肩膀上。二人牵手、拥抱,场景变换到寂静的大街上,奥利弗低下头来吻她,她没有躲避,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江海背着琴袋与他们擦肩而过,神情漠然。 蔡满心彷佛漂浮在半空,冷冷地看自己与棕发男子缠绵热吻,而江海没有回头,越行越远。 蔡满心自梦中惊醒,眼角微湿,她抱着膝,心口纠结地痛。那一切自然都是时空颠倒的梦。然而即使在梦中,他依旧是冷漠的神情。 所有浪漫暧昧的瞬间,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想吧。 第十三章 似是故人来 三天的考察进展顺利。在机场安检口,奥利弗给了蔡满心一个结实的拥抱,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我的小michelle,你也要幸福!所有的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希望下次再来中国,也能看到你的mr.right。” 圆满送走考察团,儋化林业局设宴答谢工作人员,席间觥筹交错。蔡满心声明自己对酒精过敏,起初没有人向她劝酒,但几番推杯换盏后,有人醉意显露,拉着她递过酒盅,“就一口,意思一下。” 蔡满心婉言谢绝。 敬酒者面露愠色:“也不能一口不喝,难得今天大家高兴,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老赵,你喝多了,快回来坐。”有神志清醒的从中调和。 老赵不依不饶。齐翊端着酒杯,将蔡满心挡在身后:“她真的不能喝,我替她好了。” “我是要和满心喝,你怎么替?” “那咱们先喝,我来敬你。咱们也是初次见面,以后就是朋友了,为了这个也要干上三杯。” 老赵还想说什么。齐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先干为敬了。不如这样,我喝两杯,你喝一杯。” 蔡满心扯扯他的衣襟,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喝得太猛。齐翊拍拍她的肩,斟满酒,连饮数杯。接下来但凡有人向蔡满心敬酒,都被齐翊一一挡住。 中途他离席去洗手间,回来时在走廊里被蔡满心拦下。“你喝太多了。”她说,“他们也醉得差不多了,就算真来劝我,喝一两杯我也是可以的。你是不是都喝吐了?” “还好,去洗了洗脸。”齐翊摇头,“你不是告诉oliver已经戒酒了么?我不想你勉强自己。” 散席时已经有数人喝得酩酊大醉,清醒的几个分头将他们护送回住处。齐翊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坐在角落不断揉着额头。蔡满心问:“你还好吧,咱们回去吧。” 他看似镇定:“回峂港么?这个时候没有班车了。” “真是喝多了!”蔡满心失笑,“什么峂港,这些天不都住在儋化林业局招待所么?” 齐翊步子有些踉跄,跟在她身后,走几步就停下来倚着墙休息。蔡满心退回来,将他扶下楼梯,在饭店门口打了一辆车。 “去哪里?”司机一口儋化方言。 “林业局招待所。”蔡满心听得懂,但不会讲。 “林业局……怎么走?” 她大致形容了一下,司机重复了一遍,有两个相似的街名纠结不清。蔡满心正在思考如何避免鸡同鸭讲,齐翊忽然开口,将路线复述一遍。 司机点头:“哦,知道了。” 汽车启动,齐翊沿着靠背滑下,头枕在蔡满心肩上。他呼吸间带了酒气,令她神经紧张,于是眉头轻蹙,侧脸垂眼打量着半睡半醒的齐翊。车窗外不时有路灯或者对面的车灯映照进来,他棱角分明的脸明明暗暗。 曾经问过齐翊是哪里人,回答说,父母都在上海。 可刚刚他描述路线时,讲得地地道道,是儋化方言。 车到招待所,齐翊每上两步楼梯就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快点回房休息了。”蔡满心架着他的胳膊,一路拖到住处。齐翊掏出钥匙来,几次都插不进锁眼。 “给我吧。” “不,我没事。” “你靠着墙休息一下,还是给我吧。”蔡满心抢过钥匙,将门打开。 “让我来。”齐翊自她身后伸手去拿钥匙,立足不稳,另一只手搭在她肩头。蔡满心颈间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浑身一凛,她转身,被齐翊拦腰抱住。他眼神迷离,低头吻过来。蔡满心连忙闪身低头,感觉他的双唇落在鬓角。 “满心,对不起,对不起。”齐翊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喝多了。”她推着他的手臂向后用力,“让我回去,你也早点休息。” 齐翊扔在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房门被她撞开,二人一同跌坐在地上,蔡满心的背撞在门把手上,痛得她咧嘴。 “没想到你酒品这么差,早知道就不让你喝那么多了。”她埋怨着,将齐翊拉起来,推着他走到床前,“快睡吧,我拿条毛巾给你。” 正要转身,右手被齐翊拉住,力道如此之大,蔡满心站不稳,猛地跌到他怀里。微醺的酒气在身边蔓延,她竭力挥动双臂想要挣脱,都被齐翊紧紧压住。蔡满心有些慌乱,她很清楚男女力量差异悬殊,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她打定主意,如果齐翊再不放手,就大声呼救,宁可不留情面也不能重蹈覆辙。 而齐翊并没有不轨的举动,他只是将她牢牢地圈在怀里,低下头,把脸埋在她蓬松的发丝间。蔡满心渐渐放松下来,枕在他胸膛上,坚韧结实,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她虽一向不喜熏人的烟酒气,但他怀中的味道让人感觉温暖而安定。将手放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蓬勃有力的心跳。她阖上双眼,有片刻失神,恍然能听到不息的海浪声,抬起头便能吻到他下巴新生的胡茬。 只是那个他,并非眼前这个他。无论多贪图这个怀抱的温暖,都并非自己想要的归宿。蔡满心镇定心神,将齐翊的胳膊搬开,他嗫嚅了无数次“对不起”之后,已经沉沉睡去。 这一夜朗月当空,水样流泻的光辉,洁白得像心底的寂寞。蔡满心回到房间,忽而顽心大发,甩掉拖鞋,光脚,侧身踩在阳台半尺宽的水泥护栏上,身体摇摇晃晃,像踩平衡木。 就这样,像右轻轻一倒,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吧。 她从护拦上下来,仰身靠在阳台边缘。月光泻落在脸上,地平线在头顶上方,蟋蟀唱地热烈。呵,偏偏自己不是想要轻生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没想过要向命运认输。然而,这些年她从未倾诉,甚至不敢问自己,心底的思念有多辛苦。 第二日齐翊醒来时将近正午,宿醉后头脑依旧昏沉。同来的二人要赶回去报告进展,已经驾车返回峂港,只有蔡满心留在招待所等他。 “昨天我没有借酒发疯吧?”齐翊问。 蔡满心摇头。 “他们都说我是喝多了就睡得不省人事。” “你总喝多么?” “有一段时间是,总要别人把我拖回来,还有几次就睡到路边了,好在是夏天。”齐翊赧然,“昨天不会是你把我拖回来的吧?” 蔡满心颔首:“还好,你还记得走路。” 二人收拾行李,去儋化长途车站搭乘去往峂港的班车。 齐翊买了车票,递给蔡满心,“其实你不必等我,和他们先走就好。” “没关系,我挺喜欢坐大巴,比小车舒展。” 因为峂港旅游业蓬勃发展,班车已经由早年四面漏风木质座椅的老式客车换成全封闭的空调大巴。隔着褐色的玻璃,车窗外的景物都有些暗淡的沉寂。 蜿蜒的公路绕过云雾缭绕的蓝屏山,穿过隧道,蓝绿斑驳的清澈海水倏然出现在公路侧旁,繁花盛开风里,在青山碧海的映衬下更显热烈妩媚。浮云低矮,天海尽头的渔船似乎扬起帆,就能驶到云朵中。 中指和食指交替,在车窗上轻轻打着拍子,蔡满心反复哼着一段山歌似的旋律。在倒影中看见齐翊看过来,她转头微笑:“荒腔走板吧?” “很好听。” “是一个朋友写的。本来是首吉他曲,不过他只弹过一次,还不肯多弹,说,‘我不是卖唱的。’”蔡满心忍不住微笑,“他说这曲子的名字叫《归乡之旅》,大概就是在这条路上萌发的灵感。” “只记得这一段?” “本来,mp3里录了大半。”她有些怅然,“后来两人之间有些不愉快,都删掉了,有时也很后悔呢。” 齐翊不再多问。沉默片刻,二人手机先后响起,是桃桃发来的短信,内容相同:“你们回来时,要装作情侣一样亲热。” “这丫头,又有什么鬼点子。”蔡满心打量齐翊,揶揄道,“你不是她理想中会做美食的帅哥么?为什么推给我?” “你个毛桃,居然这样和满心说?!”何天纬发怒,去揪桃桃的麻花辫。 “小声点!”她扬手打开,“我都忍痛,把齐大哥外借了。你不要把什么都搞砸了。” 何天纬没好气:“你妈妈不是从普陀山回来了?你干吗不回家,又赖在这儿。” “我没想到,满心姐的那个他会带一个女人回来!”桃桃一脸大义凛然,“满心姐守在这里等他,他却大摇大摆和别的女人粘在一起,唧唧歪歪。” “你想说卿卿我我?”何天纬打岔。 “whatever,不管了!”桃桃瞟了一眼客厅中的一男一女,“不能让他们太得意。” “那你也不用告诉他,满心和男朋友去了儋化。”何天纬低声抗议,作顿足捶胸状,“你可以指着我,说这就是满心的男朋友!” “你?”桃桃上下打量,eon,我是想给满心姐挽回点面子,不是让她丢人。” 何天纬横眉竖目,把拳头捏得嘎巴作响,忍不住又探头打量了一下,室内阴凉昏暗,看不清男女二人的容貌。“你确信,那是满心在等的人?”他将信将疑,“怎么看都不像。” 桃桃用力点头,“他就是去年半夜来探访满心姐,她抱着大哭的那个人。” 齐翊和蔡满心的身影刚刚在路口出现,桃桃便飞奔而至,牵过二人的手,重重拍在一起。“记住,手牵手回去,笑得甜蜜一点。” 蔡满心嗔道:“你又和天纬斗气?还是在搞什么鬼?” “你要做好准备。”桃桃鼓足勇气,“那个,那个他……” “到底怎么了?”蔡满心一头雾水。 “她大惊小怪。”何天纬晃出来,“一定要说,你等的人令结新欢。其实只不过看到一眼……”他还要再说,却惊讶地发现蔡满心神情僵滞,勉强弯起嘴角,却不带半丝笑意。 “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有什么意义?”语气清冷。 “不,是他……”桃桃指向身后,话音未落。厅堂内的男子听到门前热闹,循着声音走出来。 何天纬下意识挡在蔡满心身前。她侧身,看到阳光下熟悉的面孔,挣开齐翊的手,欢喜地奔过去。 “你还是这么漂亮。”他张开双臂,给她一个大力的拥抱。 “欢迎回家。”蔡满心揉着他的头发,“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好像比去年结实了,你是不是又长个子了?” “要给你个惊喜啊。好像是高了一点,还是你矮了一些?”他打量蔡满心,“怎么好像又瘦了?不是让你多去我阿婆那里吃饭,还能多吃点,长些肉。” “来,和我这边的小鬼们打个招呼。”蔡满心牵着他走过来,“何天纬,桃桃,他们两个都是来度假的,我的小帮手。齐翊,大家一致推举的大厨。” 又转过身,“这是陆生俊,陆阿婆的孙子。阿俊是我的小老弟,刚从越南回来。” “切,就说不是么……看起来就和我年龄差不多,怎么可能!”何天纬撇嘴。 蔡满心大概猜到他和桃桃之前的对话,点着二人的鼻子,“不要瞎猜哟。” “他们说,你和男朋友一同去儋化……”阿俊的目光投向齐翊。 “这两个孩子每天都闹来闹去的,说着玩儿。” “我本来,还很替你开心呢。”阿俊有些失望。 “这是什么表情?”蔡满心拍拍他的手背,“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么?” “我这次倒是带了一个人回来见你。”阿俊将一直跟在身侧的女孩推到面前,“我的女朋友,黎秋庄。” “真是秀气,是越南姑娘吧?”蔡满心友善地问好。 “秋庄在河内读大学,她学汉语,我学越南语,所以就认识了。她家在会安,还曾帮我打听梅姐的下落。” “有消息?”她问得急迫。 阿俊摇头:“有几条线索,都断了。她和家人很久都没联系。” 何天纬和桃桃推搡着互相埋怨,齐翊放下行装,着手准备晚饭。 “不用了,刚才不是买了鲜鱼和青菜么,直接带到陆阿婆那里吧,”蔡满心踅进厨房,“咱们晚上在那边吃饭。” 陆阿婆好不容易接受了变化的阿俊,又开始絮絮地讲起从前的事情。秋庄是第一次听说,饶有兴致,个别词句一时领悟不了,阿俊便用越南语解释给她听。陆阿婆也不时插入几句越语。 阿俊跨坐在椅子上,手臂搭在秋庄身后,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鱼背脊的肉夹到女友面前的碟子中。 蔡满心曾见过许多情侣的亲昵,都不曾苦涩微酸地嫉妒。而阿俊懒散的神态,益发像当年的江海;秋庄神色间带着羞赧的喜悦,甜蜜地令她心碎。 还不待开口,就听陆阿婆说:“秋庄也是会安人,我也是呢,阿梅也是。她家是开灯笼店的。秋庄认识么?” “听阿俊说过,不认识。” “她也在学中文,还去了北京。好在有阿海在那边照顾她。”陆阿婆又转向满心,“别多想,因为阿梅是我家的亲戚,阿海才格外照顾她的。” “满心……”阿俊握了握她的手,“没事吧。” “没关系,阿婆这样说,我倒觉得离他很近。”她摇头,“不过,你的气质,倒是越来越像他了。” “是么?”阿俊挠头,“我从小就跟着海哥长大,他一直是我的偶像来着。” “是,第二百八十二个女朋友。”蔡满心揶揄道,“八成也是跟他学的。” “怎么会?!有秋庄就足够了。”阿俊笑,“不过都是满心你当年不答应我,否则我也不会找她。” 头上同时被两个女生弹了爆栗。 齐翊在一旁吃着猪脚粉,不言不语。 “上次你错过了,好在这次阿婆又煮了。”蔡满心探身,忽然想起什么,用儋化方言问了一句,“好吃么?” “好吃。”齐翊同样用方言答回,又笑着改成普通话,“每次旅行,学的最多的当地话就是,你好,谢谢,好吃。” 蔡满心也笑笑,不再追问。 隔日蔡满心和阿俊带陆阿婆去峂港体检,齐翊在店里烤制椰丝饼,旁边两个大孩子等着试吃,又为了之前的事情争执不休。 “你为什么要说他是满心的男朋友,我当时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都不说我是!”何天纬指着齐翊,对此耿耿于怀。 “齐大哥比较可信嘛。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成熟稳重,怎么可能……” “哈,你现在倒学会推理了!”何天纬嗤之以鼻,“那个阿俊也和我差不多大,他又怎么可能是满心等了三年的人?” “那我去年确实看到了啊,我发誓没有认错人!”桃桃竖起两根手指,“不信你可以问问满心姐去年她有没有抱着阿俊大哭。” “well,就算有,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满心还抱着我姐大哭过,难道她喜欢的人是我姐?”何天纬耸耸肩,“你这个没头脑的孩子,还是不要去问了。” “为什么要抱着你姐姐大哭?”桃桃好奇。 何天纬扭头,闭口不谈。 “为什么为什么?”桃桃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何天纬被纠缠得忍无可忍,“好好,不要像麻雀一样在我身边叽叽喳喳了。我说一下,也是给你提个醒,以后不要再多问满心感情上的事,除非她自己愿意讲。”他将桃桃拉到店门外的阴凉处。 “我堂姐何洛和满心是大学开始的好朋友,大四毕业后,我堂姐来到加州读博士,满心去了一家咨询公司,要在华盛顿特区的总部培训半年。我第一次见到她,是那年的感恩节假期,她来找我姐。那时候我堂姐还没有买车,所以我开车带她去机场接满心。那次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打扮得也很妖娆,和我堂姐分明是两类人,很奇怪她们怎么成了好朋友。 “在车上,我堂姐问,你为什么忽然跑来加州,你的瑞士男朋友怎么办?她说,‘我和oliver分手了。’又拉着我堂姐陪她去酒吧喝酒,还拍着我说‘小弟也一同去吧。’我堂姐说,‘你别发疯啊,他还没到21周岁,你要他非法酗酒?’ “后来她俩大概还是去了。感恩节那天堂姐带她去我家参加家庭聚会,晚上就住下了。夜里我听到家里的拉不拉多叫了两声,从窗户看见满心坐在门廊抽烟,一会儿我堂姐过来,把她的烟抢过来掐了。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满心抱着我姐大哭起来。虽然离得远,但她一定哭得很伤心,整个人都在颤抖一样。 “不过,第二天起来,她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热情奔放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有没有问过堂姐,到底发生了什么?”桃桃忍不住插嘴。 “我没有那么八卦。”何天纬撇嘴,“第二次见她应该是年末了,我堂姐正好手边有实验走不开,就让我一个人到机场去接满心。路上有些堵车,我到的时候她就倚着玻璃墙坐在地上,穿得很单薄,显得瘦瘦小小的。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化很艳丽的妆,有些憔悴。我问她冷不冷。她说没想到加州气温也这么低。 “那段时间我堂姐把实验都停了,带着她四处去玩,有一天我还开车带她们去了旧金山。在金门大桥上,我开玩笑说这里的自杀率很高,被何洛瞪了好几眼。 “满心说,‘他说过,从内陆来的人,到了这样无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的地方,很容易悲观弃世。当时我还很得意,说,怎么会,海那边还有更大的天地啊!他说,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我堂姐劝了她很久,满心说,‘我从来没有轻生的念头,我只是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代价。现在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送她走的时候,堂姐一路上都把她抱在怀里。在机场两个人也是依依不舍,一次又一次地拥抱。回来路上我堂姐自己咬着手指掉眼泪。如果没有看到满心那种惹人怜惜的样子,真觉得这两个女人有问题。 “后来满心回国度假,之后竟然就辞职了。我就听堂姐说她来到峂港了,那年夏天我来中国旅行,想着来这边看看她。当时的满心就有点像现在这样安静。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相信是一个什么oliver造成的影响。每一次见到,她都是不同的样子,和最初的感觉比起来,这种沉静反而让我觉得担心,似乎她藏了很重的心事。我只是很想让她开心一些。” 何天纬一气讲完,问:“你都明白了?” 桃桃沉默半晌:“houseofmissingyou,不知道谁这么幸运。”一双小粉蝶自花树间翩跹而过,盘绕飞舞。她抬手指着:“你看它们,一定是一对恋人。” “没听过梁祝的故事么?”何天纬白她,“记得我的话,不要告诉满心,更别撮合她和齐翊。她需要一个真正能包容她的人,而不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齐翊隐在窗后的阴影处,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字句,隐约拼加出大概轮廓来。烤箱到了预定时间,发出刺耳的提醒声。 阿俊在夜里和秋庄一同来到思念人之屋,还背了一把吉他。 蔡满心问:“在越南还弹么?” “很少弹了,又要做生意又要上课,也很忙。”阿俊笑,揽着秋庄的肩,“可惜我技术不够好,否则也能早点骗到她。” “好久不保养,琴颈都要弯了。”蔡满心接过他的琴,举起来平视,“还是我送你的吧,怎么对得起我?不如先用我的。”她转身回去,不多时拎了琴盒出来。 “换新盒子了?这盒子恐怕比琴都贵。”阿俊咋舌。 “上次回北京,去琴行配的。”她拿出一把极普通的民谣吉他,抱在怀中,轻撩琴弦,调整了一下音准。 阿俊接过,问:“唱什么好,还是《情非得已》?” 蔡满心笑:“你是不是只会这一首?”她转身问齐翊,“你会么?” “以前会一点,不过很久不弹,左手的茧子都没了。” “试试看么,一起。”阿俊将自己的吉他递过。 齐翊修剪了指甲,抱起吉他,“献丑了。唱一首老歌吧。”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毫不畏惧的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地思念着每一个过去 失眠已占据了你走后大部分的时间 不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你的房间 看着你写给我的第一封和最后一封信 如此的转变用了四年三个月又七天 他清唱起来,只在小节转换之间转换和弦,拨出一串琶音,简单随意,但更显得嗓音干净清朗。 我试着勇敢一点,你却不在我身边 我的坚强和自信,是因为相爱才上演 我一定会勇敢一点,即使你不在我身边 你的决定和抱歉,改变不了我的明天 一曲终了,桃桃鼓掌喝彩,何天纬不屑一顾:“原来只会三五个和弦。” 阿俊说:“我也唱过,不过几个你用g和弦的地方,我觉得用em更好。” “有好久没唱了。”齐翊将琴放下,“磕磕绊绊才顺下来。” 蔡满心接过,随手拨动,唱道:“爱真的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她有些无奈地笑笑,“勇敢的结果,不也是头破血流么?” “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么?虽然你回来峂港我很开心,但我不赞成你留在这里,也不赞成你找梅姐。”阿俊陪她去厨房拿水果,“忘记过去和海哥会比较好。” “我有时有些羡慕阿婆,如果我记不得这些,或许会比较开心。但是,我忘不了,也没办法躲避。” 阿俊叹气:“我不知道当时你们怎么了,你知道海哥这个人,他的想法不会和我说。” “没关系,我不介意他当初怎么想。他如何对我是他的事,我迷恋他是我自己的事。”蔡满心望着窗外夜色中月影浮动的大海,“我真的,真的不在意。” 第十四章 孤独的自由 可能在我左右,你在追求,孤独的自由 回到峂港,江海将车归还朋友,寒暄几句,径自向陆阿婆的旅舍走去。蔡满心背了小包,隔了半人的距离,疾步跟上。 走上斜坡,俯瞰路旁白色的房屋,嗅到大海的气息,隐约听见温柔的浪涛和船只的马达声,她的心瞬间安稳充实,庆幸自己还能再一次回到这小城的土地上。 回到旅舍,阿俊冲上来帮她拿包:“要不是德哥打电话来,我们真要去儋化找你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阿婆将满心的鬓发拢在耳后,“我就说不用太担心,你不会走远,很快就会回来的。” 蔡满心想起江海刚刚说过,陆阿婆前一日无比担心,忍不住偷眼看他。江海扫了她一眼,抬了抬下颏,“去把电扇打开,再出去给大家买点解渴的回来。我要啤酒就好。” 她欢快地答应下来,跑到街角的小超市买了果汁和凉茶。 “这不是啤酒。”江海看着手中的冰饮,蹙眉。 “白天就喝,早晚喝出啤酒肚来。”蔡满心去他手中抢过凉茶,“不喝算了。” “还没要你车钱呢。”江海扬眉,“帮我打开。” 蔡满心自己拿了一瓶酸奶,坐在圆桌旁和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阿俊指着墙上的世界地图,问她要去美国的什么地方,蔡满心蹦跳着,将华盛顿指给他看。 “还蹦呢。”江海指指她在溪边跌破的膝盖,“问阿婆要一些白药敷上。别去海边了,小心感染。” “那里冬天也很冷么?”阿俊问。 “和北京差不多,不过听说雪很大。” “我还没见过下雪呢!”阿俊扭头,“海哥,冬天一起去北京吧!”又忽然泄气,“算了,去了满心也不在。” “今年不在,明年就回来了呀。”她笑,“来吧,到时候我请你吃涮羊肉,还是炭锅的。”又看向江海,“这个酒鬼,有二锅头就可以了吧。” “我要走了。”江海起身,“这两天让阿俊陪你玩吧。” 蔡满心抱膝坐在椅子上,问:“那么晚饭时,也许去成哥店里?” 他“啊”地应了一声,又摇头道,“不知道,还没打算。” 她也不再追问,回身继续和阿俊讨论下雪时如何玩闹的话题。 在露台俯瞰夜幕降临的街道,有其他投宿的住客走过来闲聊,问她在哪里可以吃到正宗的小吃,什么地方能买到特色纪念品,是否能还价。蔡满心一一道来。 “海鲜倒是不错,如果坐飞机走,可以带上一箱,我看有人用塑料泡沫箱带过。”她说,“我自己就懒得背回去了,托运麻烦,家里人也不是特别爱吃。” “你不是当地人?”对方诧异,“我看你和店里的人很熟,还以为你是在这儿帮忙的。” “我只是住得比较久。” “真好,你还是学生吧,能有这么长的假期。我每次旅行都很怕最后要结束,好像那些地方都是去过就再也见不到的了。因为下次做计划,总是想去不同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到峂港。”蔡满心有些怅然,趴在露台的栏杆上,任海上吹来微凉的风撩动发稍,“虽然,我现在很不想离开。” 不知不觉就踱到成哥店前,里面喧嚣热闹,江海和几个朋友都在,欢歌笑语声阵阵传来。她停在灯影处,徘徊不前。一切都是遥远虚幻的,这一副图景注定是回忆中的画面。 蔡满心深知,生命中充满不能预知的事情,自己能掌控的,就是不要去触碰那些幻影,更不要让它成为一生的追求。她头脑清醒,无论谁,都无非是彼此生命的过客,进入你的生活,离开你的生活;如果强求对方或自己改变现有的生活轨迹,需要鲁莽的勇气,也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稍稍客观分析,便知那一时的感情冲动很不现实。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自己何必如此严肃?不如放轻松,享受最后几天的快乐。 她想要摆出轻松的姿态,胸口却闷得需要反复捶打。就这样看着自己带着很傻的想法,去做很傻的事情。她对自己的冥顽不灵感到畏惧。 蔡满心在路灯下迟疑,进进退退,阿俊眼尖看到,跑出来将她拽到店里。她借口大桌旁人多有烟气,坐到角落去逗着两只来觅食的野猫。 成哥端了一盘扇贝过来,坐在她对面,“听阿德说,你去了白沙镇?” “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我走之前,不留遗憾。” “是阿海把你接回来的?” 蔡满心点头。 “我和你讲过么,我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成哥说,“我真觉得这一辈子就是要和她在一起了。不过她去外地读书的时候,我又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虽然我知道,那样很对不起她。” “远距离的感情,的确很难维持。”蔡满心宽慰道。 “而且她家里反对得厉害,觉得我是小混混。”成哥自嘲地笑,“的确,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后来家里介绍,她嫁给了一个华侨,年纪比她大很多。过得也不是很好。” “如果她知道你还惦记她,也会感到欣慰吧。” “她知道。如果她能回来,我还希望和她在一起。”成哥摆摆手,“不提了,都是梦话,我根本没办法给她一个稳定的生活。” 蔡满心远远地望了江海一眼。“谢谢你,成哥,这样来宽慰我。”她低了头,“但我不想编个这样浪漫的理由麻痹自己。只是我庸人自扰而已,他或许什么都没有想过。” “算不上糊涂,阿海确实很受欢迎啊。”成哥笑着指他,“很酷,会板着脸讲笑话;也很聪明,对朋友很讲义气;弹琴的时候很温柔。喜欢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只是他没有做好给谁承诺的准备,他还是太孩子气,没有一点想要安定的打算。” 蔡满心紧抿着嘴点头,眼眶有些潮湿。 成哥拍拍她:“嘿,阿海过来了,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和他讲。” “我要回去了。”成哥走后,江海略显不耐,“跑了一整天,我想休息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蔡满心起身拦在江海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江海沉默片刻,向着门口摆头:“边走边说。” 蔡满心不知从何说起,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达成什么样的愿望,似乎无论怎么做,都只能让两个人越来越疏离。她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定非常哀怨,带着她一向不屑的凄凉彷徨,然而此时她没有勇气和力气,让自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最近不开心。”江海说,“不像你刚刚来的时候那么开心。” 蔡满心点头。 “不要难过,你看起来会显得很老。大家都说我看起来年轻,那是因为我很少去想不开心的事情,我只希望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你从来,没有牵挂过谁么?”她忍不住问。 “我说过,你根本不了解我。有很多女生喜欢我,一直如此,我不需要去牵挂谁。”江海倚着身,似笑非笑看她,“我有过很多女朋友,我很花心。” “成哥说的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蔡满心勉强露出笑意,“我很认真,没办法只是玩玩就算了。” “你我的路不同。我的生活就是一场游戏。”江海起身,“我没有别的选择。” 朗月的清辉映得四周一片幽然的白,海浪将日间纷沓的足迹抹平,沙滩细腻平整。 “再给我一个拥抱吧。”蔡满心伸开双臂,“最后一个。” 江海没有拒绝,将她拥入怀里。 感触到温暖结实的手臂环绕着自己的身体,真实地存在着,又好像转眼就会消失。她双手紧扣在江海背后,想哭又哭不出来。 “可以了。”他抚着她的胳膊,轻笑,“这个拥抱也太长了,好像永远也不会完。” “你真的对我从没有任何感情?”蔡满心听到自己瓮瓮的声音。 “如果要说,邪念算么?”他低低地笑着。 蔡满心用力捶着他的背。 “我说过,我是个坏小子。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嗯?” 她把头埋在江海怀里,“不知道。不总是说,好姑娘会喜欢坏小子么?” “我并不是每天只吃喝玩乐,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很忙的,常常睡不好。所以,我每天喝酒,就是为了能倒头就睡。不过,我如果和你呆在一起太晚,就会睡不好。”江海扶着她的肩头,试图推开,“还有,不要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不管我对你有没有感情,我的身体不会拒绝一个投怀送抱的漂亮姑娘。” 蔡满心将脸颊紧贴在他胸口:“我不怕,其实你本来有很多机会的。我相信你。” “你相信猫不吃腥么?”江海笑,“我想要,真的很想。但是我不能。我尊重你,那样对你不好。” “如果我说,没什么不好呢?”蔡满心把头埋得更深,语气坚定,“只要你现在看到的,想到的,都是我。” 抚着她的胳膊,江海的手有些急促,她耳畔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蔡满心环紧他的肩背,要踮起脚,才能把脸颊贴在他的肩头。 江海的手掌沿着她背脊滑下,停在纤细的腰间。她微阖双眼,身体轻颤。侧了头,润湿的双唇便落在江海脖颈间,鼻尖触到新生的胡茬。缓缓地仰头,用柔软的唇勾勒出他下颏硬朗的线条。她细碎地啄着他的脸颊,一直吻到他的耳廓。 听到江海闷哼一声。同样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紧张,手掌贴合描摹着她玲珑的曲线。衣襟被撩起,掌心的热度温暖着她腰线以下凉滑的肌肤。 “去我那里吧。”江海声音暗哑。 她埋在他颈间,沉静地颔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一道巨浪猛烈地拍击在岸边礁石上。 江海全身一震,将蔡满心重重地推开。他涉水走到齐膝深处,俯身撩起水来泼在脸上。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他咬着牙问,“你发疯了吧?” “这是我唯一能靠近你的方法。” “你是一个好姑娘,对我而言太好了。”江海站在水中,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我从来不给任何人承诺。”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后悔的,也不需要你负什么责任。”她扬着头,“我走了也许就再不回来了。” “你还太天真了。”江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你刚刚不是说,没办法玩玩就算了?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我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妹,其他的免谈。好吧?” 蔡满心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缺少朋友吗?” “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你是一个聪明坚强的女孩。”江海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你只是需要适应。我和很多女孩子交往又分手,让我学会怎样面对感情,可以不脆弱。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你知不知道,面对这样的诱惑,要忍住,很辛苦的。” 事情的结果,蔡满心早就料到。她的头脑远比心灵要睿智,只是不断执拗地麻醉自己。那些冲动的欢笑和泪水,掩盖了一切理性分析和逻辑推理。 在我们眼中,世界的真相,和虚无的白日梦比起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么? 是太自负,太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一切么? 包括彼此的感情。 蔡满心将峂港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终于找到一家可以冲洗数码照片的照相馆。她将存储卡里的照片选了一些冲印,一份给陆阿婆和阿俊,另一份给成哥。她犹豫不决,要不要多冲洗一份给江海。照相馆的阿伯也不催促,蔡满心站在蝉声鼎沸的榕树下,透过房屋的间隙看着蔚蓝色海平面,一时没了主意。 “还是不用了。”她交了钱,拿起单据,沿着长长的斜坡踱回旅馆。 “咦,你去哪里啦?”阿俊剥着一只芒果跳出来,“德哥和芳姐来峂港了,你不在,他们先去水果摊送货,一会儿还会回来。” “还有我。”阿俊身后探出一张黝黑的小脸。 “哈,阿海也来啦。”蔡满心拢着裙子,蹲在他面前,“今天有没有带金箍棒来?” “我们带了芒果来。”定海从斜挎的书包里掏出卷了边的暑期作业,“你要帮我做题才能吃。” “臭小子,还和我讲条件。”蔡满心在他头上拂了一把,“自己的作业要自己写。”又想到芳姐说江海小学的事情,打趣道,“不能写不完,就每天早上去学校抄同桌的。” “我成绩很好的。”定海不服气,“我做不出来的,他们也都做不出!” 蔡满心接过大作业本,里面空出的题目果然尽是刁钻的问题,她用方程组可以很快解出,但如果用小学生也能理解的算术方法,就颇需要费些周折。 她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前蓊郁的榕树下,咬着笔头在纸上演算。定海蹲在她面前,双手捧着下巴,大大的脑门,黑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 “满心!”阿德开着小货车停在路边,芳姐自车上下来,“咦,又被我家小淘气缠住了。” “还好,他这作业还真不好做呢。”她用笔杆敲敲太阳穴,“啊,如果让我再读一次小学,这暑假作业会逼疯我。” “还不都是借口,每年作业写不完,他才不着急,随便划拉两笔就交上去了。”芳姐揉着定海的头发,“这次非要和我们来,说要拿着作业问你。” 定海转身要跑,被芳姐揪着衣领抓回来:“老阿海把你带走,我们这个小阿海垂头丧气一天。昨天隔壁有人结婚,他看了一眼,回来说,满心比那个新媳妇漂亮多啦。哈哈!当时就被他哥在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蔡满心笑:“小孩子么,说着玩。” 阿德将车停好,过来将弟弟搂在怀里:“我是说,轮也轮不到他。” 定海羞赧,挣脱阿德一溜烟跑到后院去了。 “那天你走得急,阿德也是,不知道给你拿点芒果。”芳姐指挥丈夫从车上搬下一筐来,“这是今天刚摘的小吕宋和鸡蛋芒,你和阿海他们趁新鲜吃。下面还有一些是青的,能放上几天,你带回北京吃正好。” “谢谢芳姐,这么多,我每天吃芒果就可以了。”蔡满心开心地拍手,“我去买点好吃的,拜托陆阿婆煮一下,咱们一起吃饭吧。阿婆的手艺太好了。” “哦,这样啊。”阿德恍然,“怪不得阿海也说今天晚点去成哥那里。” “没打算预备他那份,”蔡满心撇嘴,“他也没说来这儿吃饭。” 芳姐戳戳丈夫:“你你,喝茶去吧。我和满心去买菜。” 二人在市场挑了些新鲜鱼虾和蔬菜,又抓了一只土鸡。芳姐想起要去信用社存钱,满心拎着大小口袋站在街边等她。 转过头,望到江海从对街的凉茶铺里出来,将头盔戴上。她正想着,如果他路过自己面前,是否要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就看见一个艳丽的女子紧随身后,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江海掀开摩托车座,拿出备用头盔递给她。他骑上摩托,她就跨坐在后座上,抱着他的腰,几乎紧贴在他背上。 江海抬起头,看见站在路边的蔡满心,扬了扬手,便发动摩托,自她面前呼啸而过。那女人烫了细卷的长发被风吹起。 蔡满心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有什么了不起,一头方便面。” “咱们回去吧。” 肩膀被芳姐拍了两下,她才回过神来。一路上低着头,走得郁郁。 “什么时候走?”芳姐问,“要回去,舍不得吧?” “没有几天了。”答的有些怅然。 “还会再回来吧?” “不知道。或许,不会。”她敷衍地笑着,“我不知道还回来干吗?” “当然是看我们呀!真是没心肝。”芳姐取笑她,“难道一定要阿海请你回来?大的没说的话,我家那个小的算不算?” “我会想你们的。”满心抿着唇,重重点头,“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万一……他不想我回来,又或者,他有了新的女朋友……” “女朋友?哈,就别提和他来往的都是什么人了,我以前就和阿德说,和阿海学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学他和那些女人勾勾搭搭。” “他说过,自己有很多女朋友。” 芳姐连忙解释:“那些人怎么能算得上女朋友呢?而且那是以前了,他现在好像越来越安分一些。” “没关系。”蔡满心摇头,“这些和我都没什么关系。” “留不住你,是阿海的损失。”芳姐叹气,“不过也没办法,你怎么可能留在峂港这个小地方。还是为了他这样不安分的人。” 二人回到旅舍,择着菜闲聊。蔡满心忍不住,问道:“他,有没有认真喜欢过的女孩子?” “这个,喜欢他的女孩子我倒是知道很多。他喜欢过的……”芳姐侧头凝思,“高中他去了儋化,但也没听同乡提过。后来大学里……”她压低声音,“你知道陆阿婆是越南华侨么?” 蔡满心点点头。 “她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来这边读书,开始在儋化,后来去了北京读语言。叫阮什么梅,长得很漂亮,眼睛很亮,睫毛又密又长。连着两三年假期,她和阿海一同回到峂港来看陆阿婆。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对儿呢。那都是三四年前了。再后来就没见过阿梅。” “他们为什么分开呢?” “不知道,或许有什么问题呢。不过阿海么,和谁在一起也从来都不说。之后他大学毕业,居然回到峂港,那段时间身边的人换得像走马灯。”芳姐拍拍自己的嘴,“哎,我太多话了,不过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即使这样,喜欢阿海的好女孩也不少,只不过一般作父母的,都不许。阿海倒也不去招惹谁,他对谁都不热络。这次到白沙镇接你,也是难得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态。他从不想尝试改变自己什么,我只能相信,他只是希望有人陪他玩玩。” “不管怎样,阿海不会想要伤害你。”芳姐拍拍她的手背,“相信我,在本质上,阿海是个好人。只是他的经历复杂,和我们真不是一路人。你要决定放开他,就离开这儿,别再回来。我不会怪你不回来看我的。” “我就是这样想的。”蔡满心点头,锥心地痛,“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晚饭在陆阿婆家,定海狼吞虎咽,芳姐叹着气:“我说小弟,又没有人和你抢,吃慢点。” “阿婆做的饭就是很香,”蔡满心捧着碗,笑道,“阿俊也总说我是大胃王。” 芳姐奇道,“咦,那怎么没看你吃什么东西?” 盘中佳肴香气四溢,她的确毫无胃口,只吃了两只虾,一只蔬菜春卷。“也许是芒果吃多了,一直不觉得饿呢。”她找着理由。 “咿,芒果什么时候吃都可以,错过阿婆的饭,以后去哪里补?”芳姐夹了鸡翅给她,“阿德也是没口福,下午就跑去找阿海和成哥,又在那边吃饭。今天要不是我跟着来峂港,他一定又喝得醉醺醺,半夜才回去,太危险了。” “那的确要说说德哥,酒后驾车多容易出事故啊。” “就是,我说他好多次,有老婆有孩子的,学人家疯什么。”芳姐抱怨。 “要是在大城市里,警察抓酒后驾车抓得还挺严呢。” “哈,这边哪有人管那么多,好多事情管都管不过来呢。所以事故也多。阿海说没说过他出过一次意外?” 蔡满心摇头,“丢脸的事,他才不会讲。” “你还真了解他。”芳姐笑,“不过那次还真不是开车,是开船。他不知道怎么,夜里喝多了酒去开快艇,也没挂灯,结果和大渔船撞在一起。后来被人家捞回来。” “是用渔网捞回来的么?”定海插嘴。 “是啊是啊,和臭鱼烂虾裹在一起。”蔡满心严肃地点头。 芳姐忍不住笑:“具体不清楚,阿德从兄弟那儿听来的,大家笑了他好久。” 清理了餐具,芳姐在客厅追看每日不落的《流星花园》,间或传来插曲的旋律。 难以忘记初次见面,一双迷人的眼睛 …… 蔡满心幽然叹息,想起自己举起相机,唱着《情非得已》的他忽然抬头,目光交错一瞬带来的心悸。电视看不下去了,她拿了收据去照相馆取照片。定海悉悉簌簌地跟在她身后,蔡满心站在门廊里,踩上凉拖,冲他努努嘴。“回去看电视,”她说,“我想自己走走,好吗?” 定海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蔡满心拂着他的头发,怅惘地笑:“要是那个阿海也这么乖,就好了。” 但如果江海不是这样的江海,是否还会如此迷恋,像一棵草一样,无法自拔。 第十五章 永不说再见 怀抱如果不能逗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一边享受,一边泪流。 在店里拿了照片,虽然多数是洗给陆阿婆和成哥的,但难免就出现了江海的身影。高高的个子,健康的肤色,略宽的肩膀,不同于学校里那些文弱稚气的男生。她对于他自始至终就有一种依赖感,这和家世背景、学历地位无关。抛弃了所有附加的社会属性,她简单地,纯粹地,用一个女孩爱恋一个男子的心情,深深地迷恋着江海。 而他…… 街边几家商铺都在放着《情非得已》,俨然又诞生了一曲万众传唱的口水歌。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满心再一次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还真是自欺欺人呢,江海这样玩世不恭的人,会如此畏首畏尾么?更何况她已经提出要到南方工作,他却一副被干涉的神情。 多想相信他的心思也如歌中一样千回百转,可蔡满心不想自己被浪漫的假设蒙住眼睛,以致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他不喜欢你,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她冷冷地想,这就是事实,不要骗自己。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蜿蜒到小城的边缘。蔡满心回望随着山势起伏的街巷,千家灯火亮如繁星,心中却一片空旷。她背离回旅舍的方向,信步游荡。插上mp3的耳机,反复听着那一日他弹奏的《归乡之旅》,夹杂着说笑的声音,分不清哪个凌乱的声调是自己的,只有那段漂亮的华彩震人心弦,回响耳畔。 身后一辆摩托车超过,停在她斜前方。蔡满心低着头,没有留意。走过去几步,那辆车又停在她前方,尖锐的刹车声打断了她的遐想。 仰头,看见江海摘去头盔,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又去哪里?” “随便走走。” “这么晚,一个人?” 她点头:“刚刚去取了照片,夜色这么好,溜达溜达。” “知道再往前就出城了么?”江海挑眉,“这里不是北京,城市没有那么大,没有那么多警力。你小心被人抢了卖了都不知道。” 现在又来担心我的安危,你那位方便面女郎呢?蔡满心有些不服气地想,抱着肩,在地上乱踢。对于他的多管闲事,心里却有一丝喜悦。 “我看看你的照片。”他倚在摩托上,没待她回话,就将纸口袋抽走,“照得不错,挺清楚,构图也还好。是数码相机?” 蔡满心从包里掏出,“是啊。我只挑了一部分洗。” 江海浏览存储的照片:“哦?还有在美国的?” 她探头:“实习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刚买了这相机,就一直保留着。” “你穿正装的样子……”他呵呵笑起来,“真是古板。”又翻,“这张倒不错。” 那是她自购物中心归来,被美国专柜销售画了浓艳的妆容。蔡满心伸手拦住,“不要看,像动画里的花木兰。” “不看了。”江海向后座努努嘴,“我送你回去。” 蔡满心瞥了一眼,本想侧身坐上去,想到白天看见那个妩媚的女人,便一迈腿跨坐在后座上。 江海低头,看了看她纤长的小腿和搭在膝盖上方的裙摆,用手指勾着裙沿向上轻推了一下,说道:“这样看起来好点。” 她在他肩头捶了一下。 “如果这都受不了,一会儿风会把你的裙子掀得更高。”江海哂笑,“还不侧过去坐?” 蔡满心悻悻地转过身去,想起那女人紧贴在江海身后,还是心里不舒服。他的过去必然不单纯,然而在这一段时光里,和他如此亲昵的,只应是她。越想心中越是郁结,那女人妖娆的身姿固执地钻入她脑海中,还有bbs上流传甚广的一篇文章,说:机车走走停停大法,感受身后波涛汹涌。 江海虽然将摩托开得飞快,却极平稳,转弯减速灵活自如,不多时便回到旅舍楼下。 “你回去吧,我就不上去了。” 蔡满心点头,摆摆手,“晚安,好梦。”她倚在门厅的暗影内,听着摩托的马达声远去,喟然轻叹。 上了楼,阿德已经被芳姐的连环call召唤回来,二人正打算离开。 “你怎么在这儿?”阿德讶异地问,“我出来时阿海打电话给成哥,说来接你过去。” “接我?” “是啊,他说‘我接了女朋友晚点过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蔡满心扁了扁嘴。 她在门前送走了芳姐三人,想了想,回房间拿了钥匙包。在去往海边的路上走到一半,周围的灯光一下都熄灭了,此起彼伏地惊呼声。音乐声、电视声、街边播着广告的大喇叭声,在同一个瞬间停止了。时钟仿佛在这一刻停摆,她就这样穿过静止的光阴,想着自己的心事,走在被月光映照的明朗清冷的柏油路上。 驾轻就熟地拐到成哥店里,每一桌正中都摆了一两只蜡烛。蔡满心扫了一眼,江海依然在常坐的位置,旁边是一头细碎卷发的女人。她兀傲地望过去,妆太浓,脸有些宽,橙黄衣裙更是过于鲜艳,只适合十八九的小女孩。旋即她意识到自己的怒意毫无道理,她又用什么身份来品头论足? 成哥和一众熟人看见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否招呼她入座,场面颇有些尴尬。蔡满心点点头,恰好看见邻桌有同样投宿在陆阿婆旅舍的背包客夫妇,便走过去坐在他们身旁。 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事实的真相或许丑陋,但这样才更能忍心将它从记忆里拔除。 “这里的鱼虾好便宜哦,生蚝也新鲜的很。”小夫妻二人热忱地推荐,“我们点了好多,一起来吃啊。” 她婉言谢过:“我在阿婆那里吃过了,吃得太多,出来走走,本来打算买些纪念品带回北京。没想到停电,也逛不成街了。” 妻子说:“他们刚刚在一起唱歌。”又指着成哥,“他吉他弹得很好呢。” “呵,只是简单的伴奏还可以。”成哥谦逊的摆手。 细卷发摇着江海的胳膊,“人家想听你弹啊。不如找一首我们都会的,我来唱,你帮我伴奏,怎么样?” “不能点歌。”江海摇头,“这是我的规矩,也不是卖唱的。” “那随便你弹什么,看我会不会唱了。”细卷发趴在他肩头,“人家迁就你,总可以了吧。” 蔡满心置若罔闻,趁着摇曳的烛火,对着白墙上玩起手影来,狼,鸽子,孔雀,农夫,茶壶,兔子……似乎又是无忧无虑,欢乐的自己。小夫妻兴致勃勃加入。一个喊着:“喂喂,咱们来个大灰狼和小白兔。” 另一个叫道:“满心你慢一点,让我看看兔子是怎么摆出来的?” 眼看狼头就要咬到兔子,农夫扛着锄头横在中间。满心大笑:“丁哥,你的手别抖啊,是因为农夫看起来太小了,会被大灰狼一口吃掉么。” 阿俊抱着吉他跳过来:“咿,你几岁了,这个都能玩得这么开心?!还是唱歌吧,你都要走了,我快没机会听到了。” “你哪天走?”年轻妻子问。 “再过两天,早班车去儋化,然后飞回去。” “所以咯,抓紧时间。”阿俊牵着她的手,“过来啊,唱《情非得已》?” 蔡满心摇头,靠在成哥旁的柜台边,轻声哼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成哥拨动琴弦,和她一起唱道:“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细卷发把江海拉起来,要趁着音乐同他跳舞。江海摆摆手,她自己转了两个圈,又贴到他身上。 成哥停下不弹,咳了两声,“还不来电呢,关门算了。” “你们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江海将面前啤酒饮尽。 “咦,不是才来么,还没开始玩呢!”细卷发娇嗔,又趴在江海背上,细声道,“还是……你想早些回去,嗯?” 蔡满心似乎没听到,仍然清亮地唱着:“深深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江海载着细卷发呼啸而去,曲终人散。成哥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蔡满心摆摆手:“我困了,明天还要好好收拾一下行李。” “还想看星星么?我可以加入。”阿俊指指头顶,朗月当空,银辉下繁星虽然黯淡许多,但仍比灯光污染的都市里来得清晰明亮。 她摇摇头:“我真的累了。” 无论星辰或日落,她清楚自己想要和谁一同欣赏。 然而此刻,要面对如此讽刺的局面,蔡满心忍不住自嘲,你看,还想头脑发热,无所顾忌。你能不能有周全考虑,好好保护自己?你只是想要跌宕起伏的生活,好过庸碌麻木的日子。总是要和命运抗衡一下,总是要挑战一下世俗的规则,总以为自己会成为那个与众不同的幸运儿。然而,我们就是万千凡夫俗子中的一员,并没有谁能得到书中或电影里的浪漫结局。 她沿着沙滩的边缘走,一直走到海滩尽头,乱石嶙峋,无法翻越,又穿过棕榈树从来到公路上,走街过巷。半个月亮挂在天幕上,宁静地注视着她的悲伤。 路过一户宅院,看见江海的摩托车就停在大门入口。蔡满心退后,扫了一眼这座陌生的老房子,忍不住在车轮胎上恨恨地踢了几脚。 她在街巷和海岸之间游荡,不知不觉到了前夜和江海拥抱的海滩。甩开凉拖,一路跑到水中,她迎着翻涌的浪涛尖叫:“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再也不会回来!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潮水击打礁石的巨响将她的呼喊声淹没,用滚滚轰鸣应和着她心中的愤懑与伤痛。 回到旅社时正值夜阑,万籁俱寂。她蹑手蹑脚拉开楼下的铁门,踮着脚尖上了木楼梯,经过二楼客厅,听见身后有人唤道,“满心。” 她毫无准备,吓了一激灵。 “阿婆,是我吵醒你了?” “哦,我半夜起来,就睡不着了。” “你又胸闷了?明天我陪你去卫生所看看吧。” “没有,”陆阿婆摇摇头,“前两天阿海刚刚带我去检查过。我的心、关节,都好得很,就是记性不大好。” “你有时候会忘事么?” “经常会找不到东西。”陆阿婆孩子一样瘪着嘴,“不过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非要记住不忘的。” “如果能把我的记性分一些给阿婆就好了。”满心在她面前盘膝坐下,“记得越多,麻烦越多。” “又说孩子话。”陆阿婆慈爱地抚着蔡满心的头顶,“难怪阿海说,你是镇上最天真的姑娘。” “是说我总做傻事么?”她双眼有些湿润,将头靠在阿婆的膝上,“还是我太莽撞?” “你不傻,你很聪明呢。”老人颤颤地揽着她的肩,“好好睡一觉,一天又一天,什么都会过去的。” 蔡满心夜不能寐。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到细卷发蛇一样熨帖在江海背上的腰身。他怀抱的温度似乎依然清晰,双臂环绕在她身后的感觉还没有消失,而此刻他拥着谁,有怎样的缠绵,都是她不敢深想的。 就这样在半梦半醒间度过了几个小时,在清晨被楼下谁家笼中的雀鸟唤醒,脚步发虚地去洗漱。看着镜中一张缺乏睡眠木讷的脸,她用凉水拍打着眼睛,又像偶像剧里一样拍着自己的面颊,露出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微笑。 “要振作啊!你聪明漂亮,活泼可爱,大家都知道,是他没有眼光!” 这并非妄自尊大。然而纵使你青春亮丽,伶俐可人,都没有办法改变现实。 他不喜欢你。 他宁可和你眼中俗不可耐的人在一起。 他毫不顾忌你的感受。 他不在乎你。 她委屈,她愤懑,她不服气。 然而即便如此,依然不肯早些离开峂港到儋化去。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也不希望说再见的那一刻提前来到。 蔡满心任由自己在小城里毫无头绪地飘荡。和所有相识的人打招呼,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她努力找回初来乍到的快乐,那时即使没有牵挂他,仍然将这次旅行视作人生的崭新发现。 依然背着小包去海边追赶螃蟹,在大榕树下吃着龟苓膏写游记,和小孩子一起打羽毛球,跑到栈桥的尽头去看渔船,在日落时宁静的沙滩上做瑜珈。 远远望到泪岛,笼着暮霭,真的像一颗温柔的泪。 在平整的沙地上,一群少年扯了球网在打排球。蔡满心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发现江海坐在一株棕榈树下,手边放着两罐啤酒。 她走到球场旁,隔着吵闹跑动的孩子们和他对视。江海自顾自喝着酒,神情冷漠。 两方为了一个界外球争执不下,让江海来作评判,他拿起排球丢给其中一方,引来那边一群少年的欢呼。蔡满心绕到他身边,一蹭脚,将打开的易拉罐踢到,啤酒汩汩流出,渗到沙地里,留下一堆白色泡沫。江海没抬眼,伸手打开另一罐。 “成哥说,你当初也是校队的呢。” 江海“啊”了一声,算是答应。 “因为其他人都不够高吧。毕竟这里不是北方。”蔡满心揶揄道。 他仰头喝酒。 “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她有些气愤,“我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说和我是朋友,是兄妹么?那今晚成哥那里的告别晚餐,你来不来?” “这很重要么?”江海晃着罐子,“再说。” “你就要走了,所以我今天有份礼物送给你。”成哥笑吟吟拿出一本书来。 蔡满心探头:“吉他谱?我不懂啊。” “这是我今天去书店买的。”阿俊举手,“成哥说了,今天你想唱什么歌,只要上面有,他就给你伴奏。” “今天不仅有海鲜,俊哥还让我去夜市买了好多小吃回来。”连小跑堂也凑上来,“他说要你今晚吃到峂港所有的好吃的。” “这里还有米酒,要不要尝尝看?”阿俊笑嘻嘻递过一个瓷瓶。 “满心不喝酒吧。”成哥拦住他。 “以前从来不喝。”她竖起手指,“不过,就这一次。这么开心,怎么能不喝一点呢?” 众人且吃且唱,把酒欢歌。一瓶米酒已经空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甚至还有人起哄拿出北京的红星二锅头。 江海依然没有出现。 蔡满心跑到柜台前,坐在桌角,和成哥一起翻着谱子,从头到尾一首首唱过来。阿俊还在身后踮着脚,用手电给他们照明。 唱到高兴处,蔡满心支着桌面跳下来,随着歌声摇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她一手卡腰,一手平举,勾着两根手指,眼神也左右飘忽,迷离中带出平时不曾流露的妩媚来。 又用手掌轻挡了下半边脸,摇着头唱,“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怕给他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只好回避他,虽然也想和他说一说话,怎奈他的身旁有个她。” 转身又伸展双臂,“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怎么飞呀飞,飞也飞不高~~” 又双手分别揽着成哥和阿海的脖颈,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她拉着每个人唱歌,认识不认识的。只要有人举杯,她就跟着喝酒。 各种酒水混杂着喝下去,被撑得跑了几次洗手间,沿途发现自己还能走直线,不禁暗想,“原来我还挺有成为女酒鬼的潜质。”脚步已经有些轻飘飘。 曲谱翻到女歌手的流行歌曲。 或许是喝了酒,更觉得每个高音都能完美演绎。蔡满心趴在桌上,一首首唱下来。 “还没好好的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可能在我左右,你在追求,孤独的自由。”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遇见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为什么成人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成哥被人拉住又喝了两杯,连连摆手说不行了,脚步踉跄跑到店后,扶着椰子树吐个不停。阿俊忙放下吉他去照顾他。 蔡满心有些头晕,趴在桌上继续翻着页,挑了一首继续唱道: “thatiswhyallthegirlsintown followyouaround.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有人揽着她的肩说:“听不懂啊,换一首。”1515 她摇着头,用同样的曲调,自己配了词,荒腔走板唱着:“letmestay,idon’twannago,idon’twannaleaveyou.”反反复复。 那人贴得更紧,蔡满心依然清醒,侧身躲避一身酒气。“我要去那边坐。”她摆着手想要挣脱,对方不依不饶。 她的手腕忽然被拽住,整个人被大力扯到挺拔的身形后。江海不知何时出现在店堂里,挡在她身前。 那人与江海相识,依旧端着杯要绕过去,“满心,来来,再喝,再喝。” 江海随手抓起一杯啤酒,扬到他脸上,冷冷地说,“你喝多了。” 蔡满心不领情:“你不要一来就装酷,大家都喝半天了,当然都多了。现在反倒显得你清醒了。” “喝了多少,这些么?”江海指着旁边一溜二锅头,将打开的两小瓶拎过来一饮而尽,“公平了,嗯?适可而止吧。” 众人不再说话,一瞬间冷清下来。阿俊扶着成哥从店后转过来,“咦,海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我们一直再唱歌,可开心了,连满心都喝酒了。” “也差不多了,她明天早晨要赶车呢。你们早点回去吧,赶不上车,小心误了飞机。” 他刚要转身,衣襟被蔡满心拉住。 “能再弹一次么?”她的黑色瞳仁格外明显,眉峰聚拢,带着些祈求的意味,“再弹一次《归乡之旅》。” “不能点歌。”江海摇头,但仍然拿了吉他,站在店堂中央。 是他曾经在旅舍弹奏过的那一支曲子,像疾风翻越林稍吹向大海,又似欢快的步履穿行在青石板的街巷中。而弦上回转的泛音,听起来像一声无奈的轻叹。 曲调越来越激昂,旋律更加急促。蓦然间“砰”地一向,一根钢弦在江海挑弦时应声而断。“这种弹法就是很容易断弦的。”他将吉他放在一旁,“好了,正好结束。”他大步走出门外,回身嘱咐道,“阿俊,你没喝多吧,送满心回去,她走路都不稳了。” 她看着他离去,再没有望她一眼。没有再见的赠言,没有临别的拥抱,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落下帷幕。一场轰轰烈烈的盛夏烟火,就这样隐匿在无边的夜色中。 走在回去的路上,蔡满心沉默无言。 阿俊有些不自在,“你没事吧?” “没,”她摇摇头,“就是不想回去。” “我陪你走走吧。”阿俊说,“去海边看星星,怎么样,你不是喜欢么?” “好啊!我们带啤酒过去,如何?” “哈,你上瘾啦。”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是跑到街边的便利店,拎了三四罐出来。 坐在沙滩旁的台阶上,微苦的液体充满了口腔。 “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才走。”阿俊用易拉罐在沙滩上画着圈。 蔡满心轻笑,“人人都知道。” “我不喜欢海哥这样对你。”阿俊“哼”了一声,“他刚刚就来了一下,也不和你说话。还有,他……” “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是么?”蔡满心无奈地摇头,“我知道,我有什么不知道呢?”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他?” “哪个病入膏肓的人想生病呢?这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她笑,心想,爱情有时候真的就是臆想症吧。 “那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阿俊有些不平,“我最开始就说让你作我女朋友。” “你这个小弟,别开玩笑了。” “我是比你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阿俊言之凿凿,“你看过报道吧,都说女人比男人长寿。我比海哥年轻很多,我能比他陪你更久。” 蔡满心失笑:“傻瓜,我不是缺一个人陪我。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孤单。只不过是……”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蔡满心也问自己。 只不过是飞蛾扑火,自负且盲目。 她看着腕上的表滴滴答答走动,内心无比惶恐。这场盲目不需要自省,就将如魅影般,在日出时魂飞魄散。 阿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用方言回答着,蔡满心隐约听清几个词,“没事”,“到家了”,“睡了”。 “是海哥。”放下手机,阿俊扭过头来,印证了她的猜测,“他问我是不是已经把你送回去了。” “你说是的?” “嗯,我告诉他咱们已经到家了,你已经睡下了。” 这时蔡满心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来自江海,“一路平安。” “咱们回去吧?”阿俊问。 走到岔路口,蔡满心停下脚步,“你回去吧,我想再走走。” “这么晚了,还去哪儿?” “哪儿都不去,随便转转。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在北京了呢。” 她再三劝说,阿俊总算同意让她自己再转两圈,反复叮嘱,“走大路,还有没收摊的,安全,有事情立刻给我打电话。” 蔡满心目送他走远,脚步加快,气喘吁吁出现在江海家的门前。月光透过玄关半透明的遮阳板,拉伸着风铃模糊的影。 门外悬挂的竹帘上满是行草书法:长歌吟松风,曲尽星河稀。 曲尽星河稀。 要不要再见他一面,怕是难以自持,会不自禁落下泪来。 忍不住翻到江海的短信,按了回拨键。几乎响到要掉线,对方才接起来,声音混浊,“喂?” “你在哪里,还没有睡?” “哦,在家,已经躺下了,又被你吵醒了。刚才喝得太急,头有点疼。你怎么也没睡,明天不是赶车?” “本来睡了一半,被你的短信吵醒了。” “哦……” 二人握着手机无声沉默。 “还有什么事么?”他问。 “没,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蔡满心捉紧电话。 “也没。我想明天见不到了,一路平安。” “谢谢。”她喃喃自语般低声,对他的一句寄语,不知应该惆怅,还是释然。 隔着竹帘,蔡满心将额头抵在木门上,闻着竹篾特有的气息。自始至终,她讲不出再见。再见,再见,或许便是再也不见。而没有道别,是否就可以当作不曾远离? 然而心底难免生出山高水远的寥落来。她在门外踟躇良久,怅然收起电话,转身向着陆阿婆的旅馆走去。 路过一条空旷的小巷,是从江海家到旅舍的必经之路。两旁分别是小学和宾馆,都立着一人多高的围墙,繁盛锦簇的三角梅和鸡蛋花开得密集,争先恐后从栏杆的空隙探出枝条来。两段巷口各有一盏微弱的路灯,蔡满心刚走过转角,不禁一愣,又摸出电话按了重拨。 “喂,”江海疲倦的声音传来,“还有什么事么?” “你很困了吧?”蔡满心轻声问,“要不要出来和我打个招呼?” “啊。”他短短应了一声,又是长久的沉默,“你在哪里?阿俊不是送你回去了?我的确困了,不出去了。” “是很困呢,”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已经看见你在揉眼睛了。” 她收了线,踱到路灯下,两手抓着双肩包的肩带,歪着头站在小小的青白光圈中。在小巷的那一端,江海正走过明暗相间的路口,他举着手机,惊讶中略带一丝赧然。 在此后的此后,每当蔡满心回忆这个场景,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长了一双翅膀,盘旋在半空,看他将手揣在口袋里,缓慢而从容地走过去,逆着光,身姿挺拔;而她抿嘴侧头,微扬着下巴,顽皮而得意,双肩圆润,侧身的弧线美好修长。 走到巷子中央,江海止住了脚步,悄然无声,向着她的方向张开双臂。蔡满心忍不住飞奔上前,扑进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拥抱。 江海的怀抱宽阔坚实,她把脸埋进去,嗅到烟草和白酒味道掩盖下,他干净温暖的男子气息。这种感觉让她深深地眷恋和迷醉,蔡满心翕动鼻翼,侧脸贴住他的胸膛,闭上双眼,头顶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摆动。 我在你的家门口站了很久,你知道么?如果不是这样,是不是就错过此刻拥抱的机会了呢? 你是否也站在陆阿婆旅舍的楼下,仰头望着二楼我的房间,对着熄灭的灯光说再见? 你是否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是对未来有太多顾虑,还是并不想对我付出真情? 但你也想要再见到我,是不是?是不是! 蔡满心有许多问题,但此刻她并不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 答案无从改变人生既定的方向。她更怕一开口,他会焦躁地蹙眉,会冷淡地将她推开。平素爽朗跳脱的女孩,此时瑟瑟颤抖,仿佛一个单薄瘦弱的孩子。 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并非莽撞或一时冲动,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知道这是再见,还是永别。她不希望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用一声“再见”来了断一切。 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各种被压制的情绪顷刻释放出来,蔡满心来不及一一体会,也不想追究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她只希望能这样抱着江海,拥得紧一些,更紧一些,恨不能将彼此融入到对方的骨血里,便不必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 “你舍不得我走,对不对?”她环住江海的脖颈,踮起脚来,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她呵着气,这句话有些虚无飘渺,伴着湿润的呼吸滑过他的耳朵。耳廓痒痒的,她带着醉意的慵懒声音像一片撩拨心弦的羽毛。 “别闹。”江海摆头,“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我是喝了不少,但我还不糊涂。我只是有勇气,做我想做的事情。”她不依不饶,濡湿柔软的嘴唇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颏线上,随着他的侧头,浅浅地滑过他的脖颈,“不要再躲开我。” 江海不置可否。“你想要的太多。” “你不知道我要什么。我现在又能要什么?明天我走了,真的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只希望离你近些,更近些。”她嗫嚅着,“至少我确信,有些什么是你想要的。” “别这样贴在我身上,”江海的呼吸有些急促,拍着她的背,“乖,让我冷静一下。” “不。”蔡满心果决坚定。 “滚!”他试图将她甩开,“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嗯?”又恶毒尖刻地骂了她一句。 蔡满心抓紧他的双臂不放手。她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江海的眼睛,微张的双唇,几乎和他的贴合在一起。便只隔了若有若无的距离,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在天真懵懂间露出惊人的风情,“我可以去你那里。好么?”她反手拉过江海的掌,缓慢却毫不迟疑,将它覆在自己柔软的胸前。江海闷声低叹,呼吸凌乱起来,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纠缠在她的长发间,托着她的头颈,深深地吻下去。 蔡满心无法分辨这其中有多少□,多少爱恋。她不给两个人犹豫的机会,踮起脚,扳着他的后颈,和他唇舌纠缠。 甜蜜的对白,伤人的言语,出于同一张嘴。而有什么无法言说的,便用细腻敏锐的唇舌去温柔探究。描摹了彼此唇线的轮廓,让牙齿的咬啮带来细小的刺痛。二人口腔里浓郁的酒气蒸腾在凉薄如水的夜色里,在深蓝天幕下几乎燃烧起来。 浓密的长发自枕上散落开来,窗外透进的月光将发稍映得剔透亮泽,也浸润着她□的身体。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在月色中有暧昧的光晕。年轻紧致的身体绷紧着,却又渴望着他的轻柔抚摸,没有一丝犹疑与羞涩。 身前落下他细密的吻,炙热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了她。蔡满心微微战栗着,纤细的胳膊搭在江海结实宽阔的背上。他的手滑过她优美的脖颈,饱满起伏的胸线,玲珑的侧腰。她感觉到呼吸的凝滞,小腹凹下去,显出髂骨微凸的轮廓。 她在绵长的亲吻中迷失,几乎忘记呼吸。身体像稚嫩的花蕾,此刻煦风吹来,战兢兢缓缓舒展,在风中绽开。 而下一刻,强烈的疼痛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几乎摆脱了酒力带来的晕眩。她咬紧下唇,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痛啊,可是莫名的沉醉感席卷着她,在江海的臂弯里,她如同找到停泊的港湾。他粗重的喘息,迷乱的神情,让她的心变得温柔而愉悦。 身体被充满,心也如是。 撕裂的感觉似乎也不是无法忍受的,疼痛的呻吟听起来像无助的嘤嘤哭泣。江海的神色仿佛无比怜惜,温柔吻落在她眼角,又轻轻吮着她的双唇。他宽阔的臂膀蒙了一层细密的汗,沾了她的发丝。蔡满心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身体,要伸出寄生的根来,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他们在静谧的夜里不发一语。 蔡满心在月亮的光影中不忍睡去,江海从身后紧紧拥着她,和她双腿纠缠。蔡满心枕着他的胳膊,背贴紧坚实的胸膛,端详面前修长有力的手,干净的指甲,忍不住伸出自己的,覆在他摊开的掌心,交错了手指,紧紧握住。指尖微微的温热起来,淡淡的粉白色,和他有一样的温度。 江海喃喃说了句什么,翻了个身,环着蔡满心的胳膊,让她枕在自己肩头。额头蹭在他青色的胡茬上,微刺,痒痒的。蔡满心轻声笑着,手指搔着他的腋窝。他夹紧胳膊,她的手抽不出来,就这样放在他的肋骨旁,暖暖的,手心下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脉搏,温暖的体温。 “你说什么?”她低声问。 “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在乎。” 江海眉头紧蹙,半梦半醒间似乎还有不安。 “又睡不好?” “头疼。”他迷糊地答道,语气像个无辜的孩子,“老了,熬夜就疼。” “是你喝太多酒,又那么急。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蔡满心浅笑,“我帮你揉揉。” 她的指尖在江海太阳穴上画着圈,又抚过他蹙紧的额头,他乌亮的头发微微潮湿。蔡满心忍不住撑起身体,仔细打量着江海的脸庞,轮廓分明的眉骨,微阖的眼睑,挺直的鼻,坚毅硬朗的唇。心中无比爱怜,又略生了酸楚,她捧着江海的脸颊,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双唇。 江海拥住她的背,她便伏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的胸膛。 “痛么?”他问。 “没事。”蔡满心学着他吻她的样子,稚拙地啄着他的脖颈和身体。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双手游移到她的胸前。 她想要再一次和他缠绵,纵然身体只有痛楚,没有愉悦。 只因为,这是她能够到达,距离他最近的姿态。 天光渐明,风扬起白色丝麻窗帘,看见天边粉红浅紫的霞光流转。 原来自己也如此肆无忌惮,想起刚才的泼辣,蛇一样的缠绕,蔡满心赧然地拉高腰间的薄毯。身体被分成两半,裹紧,再裹紧,才不会裂开来。 江海仍在熟睡中,光滑坚实的身体,大理石雕像般流畅健美,却更温暖柔韧。蔡满心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麦色皮肤上,她湿着眼睛,最后一次轻吻他的双唇。 “你不要担心了,那个纠缠你的大麻烦,现在就走了。” 她已经预知了分离的结局,心中并不觉得无限凄凉。 虽然告别后天高海阔,然而这么大的世界,竟然有缘在如此小的城镇相逢,笑着记取曾经的快乐时光,已可满足矣。如果不再相逢,那么这个拥抱再久都不是永远;如果可以重逢,那么何必在此时拘泥于一个亲吻的长短呢? 便没想到要牢牢捉住他,好像永不重逢般不放手。 然而。 如果,如果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吻,会不会更久更用力。如果我早知道结局,会不会选择在一起,甚而是最初的相遇? 回忆过去,无限唏嘘。蔡满心渐渐认清,当时在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坚信有重逢的那一天。 酒醉后一夜不眠,她歪歪斜斜走回旅馆,这才觉得腿软。已经没有时间昏睡,好在前一日行李已经收好,她最后检查一次,将大背包背到楼下。 陆阿婆听到响动,披衣起身,打开昏黄的门灯,欲言又止,“你刚刚……” 蔡满心咬着唇不说话。 “何苦啊。”陆阿婆叹气,抱了抱她。 望着在门前不断挥手的陆阿婆,蔡满心几乎要哭出来,只觉得这一生都不能再回到那里。她搭上从峂港开往儋化的长途客车。旁边也是来峂港小住的背包客,似乎看出了蔡满心的不舍,安慰她道:“这里很好。然而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停留太久,也就会厌倦。” 真的如此么?蔡满心不知道。 通往白沙镇的岔路口,悠长的隧道,一一在窗外掠过,碧波万顷的大海消隐在身后。只有在飞机起飞后,还能俯瞰蔚蓝的水面,以及绵延的海岸线。 这航班晚点了将近一个小时,再晚些也无所谓,毕竟此刻她还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蔡满心几次有冲动,想要转身奔到门外,叫一辆出租返回峂港,回到他身边去。 在你身边一天,胜似世间一千晚。 抵达北京,领取了行李坐上大巴时,已经是傍晚。在机场高速路上,天空呈现出不同于往日的辽阔幽蓝,蔡满心看到北京难得一见的火红夕阳。不知此刻在峂港,是否有人记得她。每天重复不变的辉煌落日,观看的人却再也不同了。 她听着mp3里的录音,江海演奏的《归乡之旅》,木然地看着窗外宽阔的柏油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繁华的都市有些陌生,而峂港的一切也骤然飘忽得如同一场海市蜃楼。 刚刚走出机场片刻,炎夏的热浪就让人大汗淋漓。任由她如何怀念海边的宜人气候,当飞机带她离开,似乎一切,便真的就此结束了。 八月初的北京热得像要燃烧起来,柏油路融化变软,热气蒸腾。蔡满心错过毕业期,朋友们都已离校。她还有几天就要去华盛顿实习,在母亲的催促下整理行装,翻出那件et纪念衫,衣服上隐隐约约还有着海风的味道。蔡满心想了想,将t-shirt塞到箱子里。 何洛从家乡来到北京,即将赴加州读书,几个好友相聚在学校附近吃饭。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个,坐在当年宿舍楼前的紫藤花架下。 “你还有爱一个人的力气么?”蔡满心问。 “有。”何洛笑,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不到一两厘米的距离,“但只有这么多,不知道够不够用。” “我常常在想,你和章远,或许不该分开。就算现在分开,也未必就是结束。” “这不像你原来的语气呢。”何洛笑,“你说过,世上不只有爱情。” “我还不知道怎么判断,什么是爱情。” “你提过的那个‘wekissed’呢?” “不知道,这个人我很喜欢,很喜欢。我很迷恋他,迷恋那种心动的感觉。”蔡满心凝神,“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即使我……即使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即使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 “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怀念以前的时光,还是怀念那个人。”何洛握紧她的手,“但是,又何必拘泥于一个词语呢?无论什么原因,结果都一样。” “结果。对,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蔡满心站起来,抻了抻胳膊,“有什么可悲悲戚戚的?我就当是一段艳遇,占了一个帅哥的便宜,也没什么不好。” 何洛嗔道:“咿,就是个kiss,让你说的这么流氓。” “我们都要keepmovingforward!”蔡满心回身看着她,笑意盈盈,“我会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好一百倍。” 她试着让自己相信,生活回到正轨。 一切重新开始。 第十六章 提拉米苏的想念 她居然找到了三年前的那条浅蓝色吊带裙。大概因为一直暴露在海边湿润的空气中,颜色已经没有刚买时亮丽,水洗过后老旧的棉布裙,料子也不再挺括,手一捏上去就会留下褶皱般。 但蔡满心还是很开心,她依稀记得,在出国期间,这条廉价的裙子已经被整理房间的母亲抛弃了。 洗发水的味道也很熟悉,头发湿漉漉披在肩头,当她赤脚走过长廊时,滴落在身后的木地板上。和她擦肩而过的房客回头打量,蔡满心没看清他的相貌,只是心头忽然有熟稔的依恋感。她忍不住驻足转身,却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只有何天纬和桃桃站在楼梯口向她招手。 似乎一出门,就转进了成哥的大排档,陆阿婆竟然也在厨房,慈爱地笑着,问满心要吃什么。那个一头乱发的住客也在,低声说:“当然还是螃蟹了。”他从旁边桌上拿了一只,掂了掂,抛给蔡满心,打开来,果然连尖角里都是满满的蟹膏。 她满腹狐疑,和他并肩而坐,对面一对情侣竟是在美国时热情的澳洲同事,和她恩爱体贴的先生。两个人挽着臂,幸福地依偎着。蔡满心垂下手,指尖和那乱发的男子相碰。他修长的手指忽然勾住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划过她的掌心。 蔡满心一怔,还不知如何回应,对方已经拎着吉他盒起身,说:“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来不及出言挽留,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踅回旅社。 将人字拖甩在门廊里,正要上楼。他忽然气喘吁吁疾步闯进来,却不同她打招呼,只是坐在大厅里大口喝着水。 “你不是要走?”蔡满心试探着问。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他放下水杯,笑着转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她幸福地几乎落泪,“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他抚着她的头发:“别急,我一直在这里,让你看到厌烦为止。” 蔡满心想要抬头看清他的容貌,又舍不得怀抱的温度。她在恍恍惚惚中犹疑不定,只希望这一刻永不结束。 “难得满心姐今天赖床哦。”桃桃站在厨房窗口,向着木屋张望,“昨天我走之后,你们又唱到几点?” “也没有很晚。”齐翊将牛肉片倒入白粥里,小火煮着,“你走了我们也散了。” “那,这都十点多了耶。”桃桃指指睡眼惺忪的何天纬,“你看他都起来了。” “我还想睡,是他一早就在隔壁走来走去,把我吵醒了。”何天纬眼皮发沉,“砰”地趴在客厅的桌上,“好不容易又睡过去,他又开始烤松饼……” “然后你就爬起来偷吃。”桃桃撅嘴,“我要回来住。” “你和回来住有什么区别?”何天纬笑她,“昨天不是赖到半夜才走,如果不是你妈妈三番五次打电话找你,恐怕都不动步。” “那当然不同。那样我就可以随时见到齐大哥啊!”她绕到齐翊身边,“我要和你学弹吉他,好不好?” 不待齐翊说话,何天纬就讥嘲地笑:“咿,他那两下子,只能骗骗你。幼稚!” “那你也说满心姐幼稚咯?”桃桃扬头,“你有没有发现,她很宝贝她那把琴呢。” “也许,那是别人送她的礼物呢。”何天纬蹦起来,戳着她的脑门,“别把满心和你相提并论。” 桃桃“哼”了一声,转身跑到齐翊身边。“齐大哥,不如白天我过来,你教我做点心,回去我就可以找一家bakery打工了。” “你想学什么呢?” “简单一些的,比如buttercookie,cheesecake,muffin,我都会。”桃桃歪头抿嘴,“让我想想……” “提拉米苏吧!”有房客路过,兴奋地围上来。 “我几乎吃过城里每家店的提拉米苏,最喜欢的居然是楼下便利店的,她们都说我很没品。” “哈,本来就是,你那个顶多算撒了可可粉的布丁。没见过市面的丫头。”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讨论着。 “大家早,在讨论什么?”蔡满心微笑着走过来。 “满心,让大师傅做提拉米苏吧。”有人建议。 “好哦,不知道对原材料要求是不是很高。这个还要问他本人的意见。” “等我一下。”齐翊将鸡蛋液倒入粥里,轻搅几下,撒了些葱花。他盛了一碗放在满心面前,和声问:“怎么,不舒服么?” “早就醒了,偶尔想要赖床而已。”她笑笑,“你们不一起吃?” “已经吃过了。”齐翊关了火,坐在桌旁,立时被房客围住。 “不如中午你来教我们啊。反正天气这么热,中午哪里都不去。” 众人随声附和。 “啊,似乎需要一种特别的cheese吧。”有人醒悟。 “mascarponecreamcheese。”齐翊道,“这个在峂港可能是买不到的。怎么,现在很流行tiramisu么?” “名字很浪漫呀!” “哈,你是小资,吃东西都要看名字。” “我才不矫情!” “公平点说,确实味道不错。”众说纷纭。 “不是说,tiramisu是意大利语,它的英文解释是‘pickmeup’,带我走吧。”有人插话道,“据说是二战的时候,一个意大利士兵的妻子把家里各种食品混杂在一起,让丈夫一直记得家的感觉。说起来,倒也寄托了一种思念呢,很适合放在这店里做。” “我在欧洲看过一些老版本的烘焙书,上面反而没有tiramisu。”齐翊微笑,“不过这个浪漫的解释,应该也是它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我曾寄宿在一座小镇,房东是年过古稀的老夫妻,女主人很喜欢烘焙。她也是小镇上womenclub里的活跃成员,曾经上过当地的电视节目,就是下午教大家做菜的那种。还组织镇上的居民们编写了一本homemade的食谱。”在一众住客的簇拥下,齐翊娓娓道来,“我们还真的说起过提拉米苏的来源。她自小就喜欢在厨房里打转,但是在年轻时并没有听说过提拉米苏,大概是到八十年代之后,才渐渐从同样爱好烘焙的朋友那里听说了这个方子。tirami-su如果是直译成英文,大概是pull-me-up,因为在这种蛋糕里,放了能让人振奋的浓咖啡espresso。虽然有一些方子例说明要放酒,不过最初似乎是不需要的,因为它本来是为了老人和孩子准备的。” “咿,被你一说,什么意境都没有啦。”头上架着白框太阳镜的游客撅嘴。 “是啊。”她旁边吸着冰可乐的女孩也摇头,“我宁可相信原来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欢tiramisu这个名字,那种节奏有点像cindere,听起来像个童话里的姑娘。我想她一定很安静地等着自己的爱人回来,然后伸着双臂说,‘啊,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白框太阳镜配合她的语气,伸长右臂,左手捂着胸口,一脸期盼状:“啊,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女孩子们笑成一团。冰可乐的男友坐在蔡满心对面,支着下巴摇头:“我说大老板,你这个厨师请得真划算。她本来嚷着要去玩什么水上降落伞,现在也没出门。看来我可以省钱了。” “而且手艺真的不错。”蔡满心笑着,舀起一片牛肉,入口顺滑香软,“不过让她们说的,我也有些想吃提拉米苏了。” “是啊是啊!”冰可乐交叉双手捧在胸前,“被酒香和乳酪香环绕的手指饼,又透出一点点苦涩来,但又有咖啡绵长浓醇的香气。多让人陶醉啊,上面还有一层可可粉,想起来就觉得很幸福。”她蹭到蔡满心身边,“买材料来吧,很适合‘思念人之屋’呢。” “是啊!”白框太阳镜配合道,“这个‘带我走吧’蛋糕,不就是思念一个人时最冲动的想法么?” “那不如换一种,”何天纬在人群外挑着眉,“有没有什么蛋糕叫做‘等我回来’。” 齐翊温和地笑:“地道的mascarpone很细滑,脂肪含量很高,其实是最适合在天气冷的时候吃的。而且也不容易在炎热的天气里保存,哪怕就是运输过程中的升温,都会很大影响它的品质。而且在峂港,真的买不到。” “啊,那谁来‘pick-me-up’啊?”冰可乐叹气。 “我啊~~”被无视的男友略显无辜,举高手,“如果你在谈论了蛋糕之后,还记得我的存在的话。” “我可以试试看提拉米苏口味的冰激凌。”齐翊想了想,“味道差不多,而且可以用冰激凌自身的口感,来弥补没有mascarpone的不足。而且,也比较适合这里的天气。” 众人散去后,齐翊在电脑上浏览提拉米苏冰激凌的配方,桃桃坐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起初齐翊还耐心回答她的问题,后来全神贯注,回复就越来越简短。桃桃打个哈欠,拿出阿俊寄放在“思念人之屋”的吉他,缠着满心教她最基本的指法。 “这个琴还需要再调一下,等我去峂港找一家琴行。”蔡满心接过来,“阿俊一直没怎么保养。” “是啊,他就没有你那么细心。”桃桃附过来,“满心姐,那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 蔡满心一怔,想了想,摇头笑道:“算是吧,但也不完全准确。” “是一个男孩子?” “嗯……哦,不,不是。”她微笑,“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不是一个孩子。” “哇哦,听你的语气,就很有故事呢。”桃桃暧昧地笑,“讲给我听吧,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哦。我不会说给齐大哥和大尾巴的。” “毛桃!”何天纬在楼梯口大声喊她,“就知道来白吃白喝,不知道要帮忙吗?和我去院子里浇花。” “拜托,这两天夜里都有下雨,好不好。” “那就拔草,你也知道又热又湿,杂草都长疯了!”何天纬冲进来,不由分说将桃桃拉走。 “喂喂!”她不断抗议,在庭院中甩开天纬,“我正问到关键时刻,你就来打岔。”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问满心这些事情么?”他板着脸,一字一顿,“和感情相关的任何事。” “我也是想知道些原因,才明白能怎么帮到她啊。”桃桃有些委屈,“她也需要找人聊天谈心,都藏起来怎么好?” “那也不是你。”何天纬翻白眼,“你如果能安慰她,大概我就可以得诺贝尔和平奖了。” “我觉得可以让齐大哥和她谈谈啊。”桃桃建议,“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想,他会知道如何哄满心姐开心。” “再说一次,他是危险人物!”何天纬斩钉截铁,又补充道,“凭我的直觉,还有我的推断力。” “他是危险人物。”桃桃揶揄地笑,“他一来,你就觉得自己的地位很危险,是不是?”她跳开,笑得弯了腰,“不过没必要,本来你也没什么希望的。” 何天纬张牙舞爪去揪她,两个人也顾不得拔草。 庭院边缘的野草已经过膝,但和三年前她最初抵达泪岛时的景象已经大有不同。蔡满心托着腮,想起那繁茂植被覆盖的小径,江海走在前面,用砍刀开着路,她不发一语紧随其后,唯恐被向导看扁,手脚并用,荆棘在小臂上留下浅浅的血红色划痕。那景象不断晃动,并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湮没在岁月的荒芜杂草中。 她总是做梦,不同的梦。 有时时光倒流,有时恍如重逢,如同今晨一样。每一次都让她流连在梦与醒的边缘,舍不得睁开双眼。 她怔忡不语,回过神来,看见齐翊望过来,沉静的凝视中有一丝探询。 “你找到想要的recipe了?”她叉开话题。 “嗯,这两个都值得一试。” 蔡满心探头过去:“咦,你还看了好多网站呢。呵,虽然说很多好厨师都是男性,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会喜欢这些。因为在小店里打杂,和做大厨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齐翊笑:“你是说太居家,太女生气?” “有一些。” “比起做一个大厨,我更喜欢一些homemade配方。我相信,好的食物是可以抚慰心灵的。”齐翊耐心解释,“有的人为什么会吃东西来减压?因为除了身体的饥饿,还有mindhunger。食物可以带来饱足感。不过真正好的食物,合适的烹调方式,带来的不仅仅是肠胃的满足感,还有一种生活的幸福感。我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些配方和烹调,我喜欢所有能给别人带来喜悦感的事情。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 “听起来很博爱呢。”蔡满心微笑,“可当人真正惶恐无助的时候,恐怕会废寝忘食地难过。” “那你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么?”齐翊问,“感到幸福快乐?” “怎么说呢,很幸福,很幸福……”蔡满心连着说了几次,“但是快乐……似乎更多人觉得快乐是浅表的,幸福是深层的。但我认为幸福是一种生活状态,快乐是一种心情,更加纯粹,更加直接。需要无忧无虑,有点什么都不计较的味道。我没那么超脱。” 什么是快乐呢? 快乐是在大巴上靠在他肩头装睡,坐在木屋里听他说蓝屏山有两种猴子,搬着椰子满头大汗跑去海边和他一起看落日,感觉他凝视自己的侧脸,和他穿过光影交错的芒果林,看他安静睡在大排档角落的吊床里,知道他小时候是小淘气,哪怕低声笑说自己是个坏小子,在月光下凝视他的睡脸,手指划过他的眉骨。 那些快乐。 交错着忧伤的快乐。 就像醇厚的提拉米苏一样,一层蛋糕,一层奶油,渗透着浓咖啡的馥郁香滑和微苦。她戒不掉对这种缅怀的瘾,就好像明知暴食对身体绝无好处,仍对美食嗜之如命! 第十七章 向着彩虹许愿 蔡满心收到奥利弗发来的电子邮件,打开来居然翻了两屏,她有些意外。仔细读下来,前面寥寥数语表示问候,随后大段的篇幅都是在分析儋化峂港项目申请书的优点和不足。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虽然项目申请书中有大量翔实的数据,也对未来发展做了统一规划,但因为专业知识的不足及目光的局限,很多关于数据的解读并不深入,通篇看来更有哗众取宠之嫌,而缺乏具有时代眼光的分析,以及长远发展的实际措施。 奥利弗写道:“尽管你有独特的观点,聪敏过人,但缺乏在大型国际组织中长期工作的经验,也缺乏系统深入的专业背景,很多前沿领域连你们所请的学术顾问都不够了解。虽然以我的身份,不能对评审结果做任何评述,但单从朋友的角度而言,这份计划书你可以做的更好。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去找这些书籍和文章来看。”他列了长长的书单,多数是环境与自然经济学,区域生态经济等等方面的最新论著。 “经济学不是我的本行,只在工作中有所涉猎,”奥利弗写道,“何不咨询当初你的老师们?去年我在达沃斯开会,遇到了在这方面颇有造诣的郑教授,聊了两句,才知道她原来是指导你毕业论文的导师。这世界真小!” 蔡满心关上邮箱,打开母校的主页,在校园新闻中找到导师郑文亚参加国际大会,并赴耶鲁林业与环境学院讲学的报道。这些她何尝没有想过,当年赴世行实习,也是在郑教授的支持鼓励下得以成行。想那时意气风发,郑教授对她寄予厚望,不知现在恩师将如何看待自己,自甘堕落还是自暴自弃。虽然蔡满心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想到去面对导师疑惑和失望的神情,她仍惴惴不安。 奥利弗列出的书目中有些是她已经读过的,便从余下的书单里勾选出几本,发了一封email给何洛,拜托她在美国代为购买。 何洛那里正是夜间,她很快回信:“你要的这些我会留意,前些日子邮给你的dk鸟类、树木和贝壳图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是否已经收到?” “我几次路过峂港,都忘记查收了。”蔡满心老实回答。 “这么大的忘性,不像你的风格。”何洛的msn头像亮起来,“又遇到什么纠结的事情了?” “你怎么半夜还上线?” “是啊是啊,某人问了和你同样的问题。”何洛打了个吐舌头的鬼脸,“我本来要睡了,不是担心你么。” “这次ngo来的审查组,首席科学顾问是oliver。” “你的瑞士前男友?听你说他应该也是个绅士,不会为难你吧。” “没有,还给了很多中肯的建议。其实我可以去咨询郑文亚教授,她做了很多大项目的顾问。” “但你不知道如何回到现实中去,是么?”何洛马上又发了一条,“当然,你现在的生活就是你的现实,只不过是不被大众认同的一种选择。我倒希望你有机会能回学校看看,不要想起从前恍如隔世一样。” “哈,你自己的乱麻刚解决了,就来挤兑我。”蔡满心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卡通笑脸,“别担心,这些我都有勇气去面对。只是手边还有事情要做。” “你担心回北京了没人管店?天纬不还在么?” “不,我想先去趟越南。”蔡满心犹疑一下,还是决定对好友和盘托出,“阿俊回来了,带来一些零散的消息,虽然不能确认阿梅的下落,但我还是想亲自走一趟。” “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说你,但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天真和固执。”何洛叹气,“其实你只想找到他们,想看到他们过得很好,是么?” “我都清楚,就算我找到了阿梅又怎样?就算她真的生下了江海的孩子,又能改变什么?你知道么,”蔡满心有些心酸怅然,“我常常想,如果我有一个和他的孩子,那就好了。” 何洛发给她几个图标,大大的拥抱,玫瑰花,还有一道彩虹。 何洛提及的几本书前几天便寄到了峂港,因为快递范围不包括泪岛,蔡满心一向填写林业局的地址。她看过奥利弗的来信,决定再去和工作组的人详谈。齐翊要采购制作提拉米苏冰激凌的原材料,于是和她同行。 自泪岛出发时,天色阴霾,不时飘落星星点点的细雨。两个人刚转入林业局的大厅,瓢泼大雨滂沱而至,门外茫茫一片水色。蔡满心和组员交换了意见,又去收发室取了包裹,拿出何洛寄来的dorlingkindersleys图谱,爱不释手。 综合办公室的龚科长路过,探头问:“满心,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朋友从美国寄来的书,这么多年,她一直记得我喜欢什么。” “嗬,是男孩子么?” “是当时隔壁寝室的女生。” “啊,我都忘了,”龚科长笑着打量齐翊,“听说前些天在儋化,有人帮你挡酒来着。” “因为我实在是不能喝,我对酒精过敏。” “啊,他们也是喝多了,没有恶意的,你千万别计较。” 蔡满心点点头。 龚科长又想起什么:“看我,险些忘记了。前两天专家组来审查的新闻,省台播出了。他们还想做一个生态恢复的专辑,要拍一些工作场面,还有人物访谈,满心你有没有时间?” “我?我就是个打下手的呀。” “你也太谦虚了。”龚科长还要坚持。 蔡满心推辞:“而且我过两天要去趟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真的决定回去?”龚科长走后,齐翊问她。 “不是,暂时先不回北京……我要……还有别的事情。”蔡满心笑了笑,“而且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啊,你看电视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说不来。” “这里的人,其实都挺质朴真诚的,也想做实事,可是毕竟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内很多年,无论是观念上的转变,还是综合能力的提高,都需要时间。希望他们不要急于求成才好。”齐翊评价道,“本来恢复生态是好事,但同时还要解决这么多渔民果农的生计问题,如果先期曝光太多,在舆·论的新闻效应下,难免会有浮夸和急功近利的倾向。” “是啊,哪个部门能真的脱离政绩二字呢。”蔡满心说完,饶有兴致地侧头看向齐翊,“你倒讲了不少,不如和龚科长说,你来上镜?” “不用。”齐翊否决得干脆,顿了顿,神情严肃,“做人还是要低调。” 蔡满心被他忽然一本正经的神态逗笑,“你紧张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怕被仇家追杀。” 窗外依旧飘着细雨,太阳却从西边的云层后扯了一条缝隙,雨雾弥漫的空气中散射出明媚柔和的日光来。一道彩虹跨越天际,似乎从街道尽头一户人家的天台延伸到层层叠叠的厚密云层中。 “难怪希腊神话中说,彩虹iris是沟通上天和人间的使者。”蔡满心趴在窗台上,隔了布满水珠的玻璃,面颊因为窗外柔和的光线而更显亮泽。 “似乎各地都有关于彩虹的神话呢,”齐翊双臂支在窗边,抬头望着天边,“在爱尔兰神话里,身穿绿衣服的小矮妖leprechaun将它收集的宝藏都藏在彩虹尽头;而台湾太鲁阁族相信,彩虹那边是祖灵的所在地,只有斩获过敌人首级的男人,和会织布的女人,才能到达。” “其实都差不多。”蔡满心单手在半空虚握,仿佛将彩虹握在手中,“那一端都是让人向往的地方。” “有什么地方是你想去的?应该,就是这里吧。”齐翊将她的小臂按下,“有一首歌里唱‘抬起头,忘记奇迹,收回向着彩虹许愿的手’,我想他是对的,要活在现实中。” 回到泪岛,齐翊便着手制作冰激凌,他煮上espresso咖啡,又将鸡蛋黄、白葡萄酒和砂糖调配加热,和奶油牛奶混在一起,放在冰箱里冷却。桃桃兴致勃勃地打下手,将冰激凌机清理好备用。 蔡满心坐在窗边,拿了一杯柠檬冰茶看书。她其实看不下去,心中已经计划好近日的行程,只是茫然望着窗外阴云翻滚的海面。 吃过晚饭,齐翊将做好的冰激凌拿出来,拿了松脆饼掰成数段,在凉咖啡中浸过,和冰激凌交错着一层层盛放在高脚杯里,最上面放一截蛋卷做装饰。桃桃和几个住客早已迫不及待,拿了小勺分享。何天纬视若无睹,对桃桃的邀请不屑一顾,哼了一声:“女孩子气。” “不吃就没有啦!”房客们丝毫不客气,风卷残云。 浓醇的咖啡、馥郁的乳香,夹杂些许葡萄酒的味道,因为口感冰凉,没有一点甜腻的感觉,仿佛是热烈喧闹的甜蜜,瞬间被冷却一样,带了丝清冷。却也因这丝清冷缓缓地融化在口中,便衍生出绵长的回味和追忆来。 大孩子们还在嬉闹,蔡满心尝了小半杯便回到房间。 她要准备行装。 拿了旅行袋,里面除了钱包护照和记事本,只有洗漱用品和简单的换洗衣物。仍然空荡荡,像她的心。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只有没安全感的人,才会带很多东西去旅行吧。蔡满心也没有安全感,但是她仍对未知的旅途充满期盼。 她搭乘夜班车,去百公里外的省城。大巴车上人不多,她独占一排位子,靠窗坐了,将旅行包放在手边。上了省际高速公路,没有路灯,只看见对面来的车明晃晃的头灯,呼啸一声掠过。更多的时候,只有窗外寂寞的月,愁云惨淡,更有空旷寂寥的田野。赶路的人都不说话,有人开始打鼾。她侧身向前倾,额头顶在玻璃窗上。大巴里冷气旺盛,玻璃凉地像冰。 她喜欢这样一个人独处,颠簸在路上。周围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脸。如同两年多以前从美国回来,喧闹的戏落幕,可以卸下浓墨重彩,真实地作回自己。万丈红尘中,孤单寂寞的自己。窗中倒影仿佛是初抵峂港时年轻跳脱的女子,和此时满面倦意的她无言相对。 开得极茂盛的花,下一刻就将凋敝。 她一路上都没吃什么东西,也不觉得饿。下车后随意找了个小旅馆栖身,第二天一早就去领馆办理签z。 她曾经去过越南几次,和国内南方的村镇差别并不大,因为经济的开放,原本老旧的街巷在一瞬间膨胀起来,而各家独立建造的楼房依旧是狭窄逼仄的,接踵摩肩,像一块块色泽艳丽的积木。喧嚣的城市,寂静的乡村,一切都像亚热带生机勃勃而毫无秩序的植物一样繁茂生长着。 她对这个国家说不上好恶。她只想找到阿梅,或许她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而她,即使在美国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酒会中,也从没有感到安定满足。那时只有ckcollection凉薄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身形,也将心事呈现,一览无余。还是此前宽大的t-shirt好啊,飘荡荡,心也自由。若有可能,蔡满心愿意用全部来交换。 她想到齐翊说的那句,收回向着彩虹许愿的手。但唯有虹桥,能传递她内心的话语吧。 我在这里,我在想念你。 第十八章 一追再追 齐翊起早整理店面,就发现店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一切过于整齐,住客的登记表格井井有条,延期、预定都用不同颜色的高光笔做了标注,一些车船票预定的要求也逐条列出。电脑屏幕边框上贴了若干即时贴,包括何时提醒阿俊去领取陆阿婆的体检表,何时缴纳水电费等细节。冰箱贴下也压着满满一页清单,列出将近一两周来需要购买增补的食材。 他认得这些都是蔡满心的字迹,不由凝神沉思,还不待仔细推敲,便有住客拎着大背包下楼来结账。齐翊打开电脑,调出二人的住宿信息来。 “喂,不要乱动。”何天纬睡眼惺忪地从二楼跑下来,“咦,你怎么知道密码的?” “昨天满心告诉我,如何操作的。” “啊,她可真是放心。”何天纬嘟嘟囔囔抱怨两句。 “满心出远门了?”齐翊问。 “她就说这两天有事情要办,不是关于那个生态恢复的计划么?”何天纬略带嘲讽,“你天天脚前脚后地黏着,不是应该什么都知道么?她去哪里,没有必要向你通报吧。” 齐翊微微一笑:“你最近不会离开吧?” “这两周都在。” “那,这个也拜托你了。”齐翊将冰箱上的食物列表摘下来,放在他面前,“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旅社。满心不是说过,你知道这里对她有多重要,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哟。” 何天纬点头,忽然醒悟:“喂,你这是什么口气啊?你又不是这儿的老板。” “明天多买点面包和快餐面。”齐翊嘱咐道,“这几天恐怕没人给你做饭了。” “干吗,你要辞职?那可太好了。不过满心不在,我可没办法给你开工资。” “我只是离开几天。” 齐翊背上背包,穿过高大树木荫蔽的小径,来到泪岛的中央。想起第一次和蔡满心走在这条路上,她讲起合浦珠还的故事,“或者什么人故土难离,去而复返,属于这里,便再也不会离开了。” 平淡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怅然和遗憾来。 他无意打探她内心隐蔽的情绪,然而却能从她细微的字句中洞悉那些深藏的思念和无法平复的伤痛。对于昨天的种种,她说得云淡风轻,但始终无法真正释怀。 绕过石砌的小教堂,阿俊正在修理家具,把几把木椅子都搬到草地上,逐一加固。秋庄陪着阿婆坐在大榕树下,安静地择菜,看见阿俊抹汗,倒了凉茶送过去,又递上一条毛巾。阿俊没有接过茶杯,而是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喝了一口,又弯腰探头,等秋庄帮他擦去额头的汗。 秋庄看见有别人走过来,有些羞涩,随便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就把毛巾扔在他肩头。 “阿婆,最近身体好么?”齐翊和老人聊了两句,走到阿俊面前,“需要帮忙么?” “没事儿,马上就都弄完了。”阿俊把椅子举在半空晃了晃,“这回结实多了。哦,你怎么一早过来了,不用在那边忙?” “顾不上了,天纬自己应该还能招架吧。”他神色严肃,“我来,是想问你,知道满心去了哪里么?” “她不在店里?”阿俊放下椅子,疑惑地问。 齐翊摇头,将早晨店里的情况说了一下:“我想,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抱歉。”阿俊沉默片刻,“既然满心没有说,我也不方便告诉你。” “我知道她去了越南,河内,会安,还是西贡?我可以一个个城市找过去,但我知道你带回一些消息给满心,所以应该清楚她都会去什么地方。” “你喜欢满心?”阿俊跨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上,挑眉笑道,“放心,她能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就回越南了,我会去找她。” 齐翊不置可否:“我想还是有人在她身边比较好。”他语气中有一丝怜惜,“她总是一副很独立能干的样子,但如果你还记得她三年前的样子,就知道,她再也没有真正开怀地笑过。” “你不是刚刚来打工的么?你以前就见过她?”阿俊疑惑地问。 齐翊没有回答。“我还知道她为什么去越南。是为了找阿梅,对么?她是否听说过一些关于阿海和阿梅的传言,说六年前阿梅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退学?” 阿俊挺直脊背,目光警惕:“这些是满心告诉你的,还是你向别人打听的。就算你想要追求满心,我奉劝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去打探她以前的事情。满心很好强,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我说对了么。她果然对这些还很介怀。”齐翊笑得无奈,“阿俊,仔细看看,你不记得我了么?” 阿俊眉头紧锁,上下打量齐翊。“你……你是……” “老怪,我是齐老怪。”他换了儋化方言,将“老怪”二字重复数次。 “老怪……”阿俊在脑海中不断寻觅。 “老怪,你是老怪?”陆阿婆听到二人的对话,颤颤地起身,“让阿婆看看?咿,真的是呢。你把头发剪短了?还有,你的大眼镜呢?” 齐翊点头,拂了拂平整的短发:“做了近视矫正手术,现在不用了。” “怎么一下就变样子了?你不是和阿海一同在北京读书么,他和阿梅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我们放假比较早。”回答了阿婆几个问题,齐翊拍着阿俊的肩,“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距离上次见面,也有八年了。” 两人坐在榕树下,齐翊小臂架在膝上,交叉双手。“这两三年我都在欧洲,满心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这次回来,是想看看她,阿婆,还有你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其实她选择留下来,我就知道,她将自己封锁起来了。” “当时满心走后,我问过海哥,他们有没有再联系,他总是不发一语,又总和一些不地道的女人混在一起。又一次被我问烦了,他就说,‘不要问了,她再也不会回来。’我不知道满心在美国怎样了,但她回来时,我很惊讶。” 齐翊将关节捏得青白。“满心是想到什么,就一定去做的人。她太自负了,总觉得自己是什么都能承受的。” “你真的想去越南找她?”阿俊说,“你喜欢满心,是吗?” 齐翊沉默不语。 “如果你留在她身边,或许满心会被你感动。”阿俊叹气,“但你应该知道,她始终放不下海哥。你甘心么?” “都没有关系。我也没有想太多。”齐翊低头看着树影,“我只希望她能真的看开一切,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的事情。” “我也希望,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劝过她不要去找梅姐,可她索性自己跑去越南两次,没办法,我才答应帮她打听梅姐的下落。满心的第一站应该是会安。”阿俊写了一个越南语地址,“阿庄的邻居说,曾经见到过梅姐。我想,满心是找他去确认了。” 这已经是蔡满心第三次来到河内,这座城市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到达时天色已黑,她穿梭在老城区迷宫一般的三十六行街中,随意选了一家家庭旅馆住下,房间明亮通风,推开漆成亮蓝色的百叶窗,便能看见蛛网一样的街巷。她冲了凉,走了几条街,在旅行社订了sinhcafe的opentour巴士车票。 越南是狭长的国度,旅行巴士穿梭南北,远比长途汽车干净便捷。她的计划是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去会安,寻访阿梅的下落。 路边散布着米粉摊,牛肉烧烤摊床。她选了一家生意兴隆的,走过去坐下。老板娘不懂英语,蔡满心打着手势,指指旁边一位顾客的牛肉米粉。牛肉现炒,嫩嫩的喷香,和米粉拌在一起, 浇汤,加上鱼露,酸酸甜甜,配一大碟子各色菜叶,香茅、生菜,很是爽口。蔡满心好像又回到初抵峂港的时光,和当地人一起坐在街边的小凳子上,听着路边摩托的轰鸣,将米线吃得胡噜作响。 回到店里,和前台的少年说好第二天一早离开。他正在听收音机,是一首港台流行歌曲的旋律,配上越南语歌词。蔡满心笑了:“说这歌我也会,不过歌词不同。”少年不大听得懂英语,也笑笑,比划着要带她四处转转。 他骑着摩托,带蔡满心绕过还剑湖,来到颇受当地人欢迎的一家冰激凌店。蔡满心买了两个甜筒,和他靠着摩托,在路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夜风和润,街上一派热闹的景象,年轻的恋人们双双对对。少年指指自己,又点点满心,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我们也是一对。” 蔡满心想到阿俊,忍不住笑:“你和我一个小兄弟一样,喜欢搭讪。” “什么是搭讪?”他问。 “嗯,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说,找机会和女孩子聊天。” “这有什么不好?”少年浑不在意,“男孩们喜欢和女孩聊天,漂亮女孩。” 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否也这样站在路边,对着漂亮的女孩吹口哨。蔡满心转着甜筒,安静看街上行人。越南的女子多数玲珑小巧,身材却是圆润,有的恬静秀美,如果穿上传统越式长衫奥黛,便格外翩然绰约。阿俊曾带回一张阿梅的小照,笑意盎然。大概因为曾经在外读书,没有一点拘谨腼腆,反而有一种西方少女的热情奔放,和她面前这些越南女子截然不同。 齐翊并没有直接去河内,他经东兴出境,抵达越南的边境城市芒街。东兴和芒街是中越边境上毗邻的两座小城,中间只隔一条浅浅的北仑河,因为边贸的蓬勃发展而日益兴盛。虽然也有旅行团路过芒街,但当地并没有太多值得观光的风景名胜,每天沸沸扬扬的口岸,更多聚合了往来中越两国之间经商的边民。因为两国经济发展一日千里,市场昌盛繁荣,许多生意人因此暴富。 在河岸两边,密密匝匝停靠着一排排的小货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柴油味。按规定,能走水路口岸的必须是持中国东兴或越南芒街证件的边民,其他人需要从陆路过关。齐翊跨出口岸,立刻有摩的司机上前招揽生意,和抵达峂港时别无二致。当地人大多能说中越双语,街道上的牌匾也多用两种文字书写,乍一看,和国内的小镇颇有些相似,街道上有新建的楼房,也透出急速建设下的浮躁和粗糙来。 齐翊走过一家香港人开的赌场,随着吵吵嚷嚷的旅行团折进路边的一家金店。那里的店员正不遗余力地大力推销,听到游客的四川口音,立刻上楼喊来老板。操着四川口音的老板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拍着胸脯说要给老乡们打折优惠。 齐翊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样的把戏他见得太多,不过是欺哄游客的骗术而已。待到旅行团欢天喜地地散去,他走近店员:“麻烦你,我想找兴叔。” 小伙子疑惑地看他。 “请转告兴叔,我是阿海的老朋友。” 小伙子转入后堂,隐约听见他用越南语喊了两句,不多时转出一位五六十岁、身形略胖的男子来。“阿海?你说的是……”兴叔眼神警惕。 “从峂港来的江海,几年前在这边做过生意。”齐翊自报家门,“我叫齐翊,是阿海的高中同学。” “果然。阿海……”兴叔略微放松了一些,“听到这名字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只不过这两年都没有提起了。” “他以前也总说起,在这边的时候受到你很多照顾。” 兴叔大笑:“照顾?初次见面,为了抢停船泊位,就差点把我从船上撞到河里去!他那时候可真是年少气盛,不过的确能吃苦,讲义气,人也聪明。”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吧。”齐翊回想,“他应该是初中毕业后来了一年。” “是。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应该回去读书,否则就浪费了。”兴叔感叹,“他虽然对我很尊重,但其实是不喜欢金店这一行的。” “兴叔还有一家贸易行,是么?”齐翊问。 “这个也是阿海说的吧。” 齐翊点头:“之前阿海曾拜托您照顾一位朋友,后来听他说,您就把她安排在河内工作。” “你说,阿梅?” “是。我这次,就是想要找她的。三年前阿海告诉我,如果想知道阿梅的下落,就来您这儿。” “那时候我还真能找到她。但现在……”兴叔沉思,“她早就不在我这里了。当时河内一家家具厂要向中国出口红木家具,很希望阿梅过去帮忙,开出的工资又好。最初我和她还是有联络的,但后来她似乎又换了几处工作,就失去音讯了。有人说,她是去西贡结婚了。” 兴叔请齐翊到街角喝茶:“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起阿海的事情了。三年前的夏天吧,他替广东一家工厂到河内谈了一个大单的家电生意,正好我也在,一起吃了顿饭。他说要回峂港打理一下,隔几天就来芒街。但后来又打电话说事情太多,走不开。” 齐翊微笑:“他当时的确遇到了一些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事情。” “嗬。”兴叔笑,“从没听说什么事让阿海为难。” 齐翊回想起三年前的八月,他恰在峂港。江海难得地没有东奔西走,在平素最忙碌的月份里,在峂港停留了两个月。齐翊问起,他回答说,要休整一下,因为遇到了难缠的人。 齐翊知道他要去芒街的打算,便问何时动身。 江海没说什么,喝下一杯啤酒,忽然笑了一声,说:“忽然有点怀念北京。” “哦?为什么?你已经三年没去了吧。” “不知道,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气吧。吃炭火锅,喝二锅头。有人说会请客。”江海晃着酒瓶,“算了,随便说说而已。” 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蔡满心的照片,她和成哥分立在江海两旁,穿着白色的连帽衫,帽子被胡乱地戴在头顶,乌黑的发勾勒出脸颊俏丽的轮廓来,笑意盈盈,眼神却投射向江海的方向。天真地,毫不掩饰内心的情绪。年轻,执着。 蔡满心从河内出发赶往会安。旅社的大巴在清晨时分抵达目的地,背着行囊的游客们肤色各异,或疲惫或兴奋,下了车后很快就消失在街头巷尾。会安曾是兴盛一时的港口,城内有各式风格的建筑,在清晨煦暖的朝阳下,依稀转变着时空场景。老城区颇有古镇情致,很多民宅和店铺都挂着一排排的灯笼。 蔡满心经过几家中式会馆和宗祠,停在一处灯笼店前。她徘徊良久,一路上也想了千万种开场白,但此时仍难免紧张。她要面对的不过是阿梅的家人而已,此刻却仿佛要面对命运的审判。 店堂里没有人,她穿到后院,便是扎制灯笼的作坊,地上散放着竹篾和素色的绢绸。有小孩子在庭院里跑过,一头撞在她怀里,又嬉笑着闪到一旁,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来客。他四五岁年纪,眼睛大大的,短短的小平头在金色的阳光下毛茸茸的。 蔡满心心中一懔,虽然知道不大可能在这里邂逅阿梅,但这毕竟是她家的老宅。如果如同众人传言,她在五年多以前因怀孕而退学,那么算起来,孩子也有这么大了。 她不自知地,在周围孩童的面容上寻找江海的痕迹。 只因为这里是阿梅的家乡,只因为,这是她可以寻找到的,和江海的最后一丝牵连。 女主人从内堂走出来,小孩子飞快地躲在她身后。“嗨,你好。”她用英语和蔡满心打招呼,“要买灯笼么?到前厅来吧,有最新的款式。” “好啊。”蔡满心随她来到前厅,在店铺中一一看过来,指着门口的中文木匾问,“你讲中文么?” “你说普通话么?”少妇摇摇头,笑容腼腆。“会潮州话,不过你可能听不懂。”又问,“你是中国人?” “是啊,我从北京来。” “哦。” “听说过北京吧?” “当然。”少妇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你有没有去过?” “没有,我还没有离开过越南。” “那,你认识的人里面,是否有人去过?” “啊……”少妇犹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蔡满心知道,阿梅的存在对这家人而言是讳莫如深的禁忌,或耻辱。她的出生便已经令这个家族蒙羞,而她此后的经历,更令她成为亲戚们不屑提起的名字。留下来也问不出什么,她和少妇随意聊了两句,离开灯笼店。 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随后的两三日,她几乎走访了城内所有她知道的,和阿梅有关联的人家,想要辗转着打听她的消息。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主动提及。她在一户成衣店定做了一身奥黛,选料时和男主人攀谈起来。 “怎么想到来这里?”他问。 蔡满心用了一贯的借口:“我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越南的女孩子,她家就是会安的。” “哦?这么巧。她叫什么名字?” “阮清梅。” “是阿梅啊。”男主人还要再说些什么,妻子板着脸看过来,他尴尬地笑了笑,不肯再继续下去。 蔡满心走过傍晚的古城,恰逢学校放学,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或走路,或骑车,结伴回家。女孩子们的校服多是白色的奥黛,戴一顶竹笠,长衫过膝,腰身纤细,衣袂翻飞,更显得婀娜娉婷。她们声音甜糯,轻声软语。 天色渐暗,秋盆河安静地倒影着街巷两边灯笼的橘红光晕,屋檐下垂下的绿色藤萝,房前盛开的各色繁花,都随着日落而消退了鲜艳的光彩,多出一份夜的静谧来。 在这样与世无争的小城,蔡满心却无端地烦躁起来。她看着路过的少女,无端就会想起江海载着那个一头碎卷发的女人,从她面前呼啸而过。除了恨恨地在心里说一句“方便面”,她并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任何因果。而如果换作阿梅呢,那个娇俏可人的阿梅呢? 她知道江海的经历复杂,然而让她感到嫉妒的,只有阮清梅。这嫉妒撕咬着她,让她无法遏止地在脑海里闪现二人亲昵的场景。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翻云覆雨。 蔡满心知道自己错了,她不应该在对江海无法释怀的时候,来到一个可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的家乡,在街道上想象她当年的绰约风姿。 然而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距离江海近些,再近些。 当星月被阴云遮蔽,闷湿的水汽在空中接近饱和,忽然飘落的雨就好像从空气中渗透出来一样,瞬间将她环绕。日间的溽热一扫而空,清冷的雨越下越急。蔡满心刚刚跨越日本桥,却不想在桥中央的风雨亭躲避。雨雾中,这两日来走过多少次的街道变得陌生,她在这异国的街巷间几乎迷失,滂沱大雨扑面而来,封住了她的口鼻。 她以为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这时有人迎面跑来,在她面前停下,大雨中只看到模糊的身影。 “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充满焦虑。 “齐翊?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揽着蔡满心的肩将她带到路边一栋法式小楼的门廊中。他将雨披解下塞给蔡满心,又将衬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干爽的衬衫,还带着齐翊的体温,让蔡满心忽然发觉自己身体这样冰冷。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衬衫裹紧,又问了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齐翊严肃而坚定,“如果你累了,我带你回去峂港;如果你想继续找下去,我陪你去西贡。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说,相信自己能找到么?” 蔡满心初时神色惊讶,转而浅笑:“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你问了阿俊?” “当我听你和阿俊提起阿梅这个名字,我就知道,你会来找她。可是,事实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人。”他的双眼温柔中带了怜惜,“满心,你应该清楚,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如果想哭,你就哭出来。但是,阿海不会回到你身边,他永远也不会。这是现实,这是你我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蔡满心面色平静,但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我只是想找到他的孩子,想看看它现在过得好不好。我不希望阿海的骨肉,还和阿梅一起颠沛流离,我只是想尽可能帮助他们。”她的嗓音暗哑,带了浓浓的倦意,颤栗着,几欲哭泣。然而她的手背飞快在眼上一抹,深呼吸,笑着望向齐翊,“其实你也这么希望吧。你是不是认识阿海?我听你讲过儋化方言。” “我们是高中同学,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离开以后,我曾经在峂港见过阿海。”齐翊坦言,“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真正释怀,但有些事情,你是应该知道的。” 第十九章 一生不羁爱自由 蔡满心回到住处,洗了个热水澡。齐翊在大厅等她,看她脸色苍白,不免有些担心。但他知道此时劝说蔡满心回去将是徒劳的,她迫切地想要倾听,关于江海的一切。 那是齐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时,你和我说,以前有朋友在这儿读高中,因为淘气,总被老师罚站,或者绕着操场跑圈。后来他想要淘气时,总会拉上一两个优等生垫背。”齐翊点点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个垫背的。” “这几年在峂港和白沙镇,我陆陆续续听说过阿海的一些事。”蔡满心捧着一杯热茶,在氤氲的水汽中缓缓道,“因为峂港的中学只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学生都要去儋化读高中。阿海初中时父亲去世,家里的果园都要由他帮着母亲打理,初三便复读了一年。升学考试中,他的成绩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来儋化要住校,果园也不能再维持下去。 他听说有人做边贸赚了钱,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给母亲留了封信,就跑去东兴。从最初帮忙送货,到联系买家卖家。他聪明机灵,虽然年纪小,但是吃苦,讲信义,在东兴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当时他帮广西的一家纺织厂在越南找到了客户,又把一批不锈钢厨具卖了过去,赚的钱就寄回家里,让母亲经营一家小店。 有几家贸易行都想让阿海去帮忙,但也有几位长辈和同乡劝他回去读书。阿海的母亲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学校,几次去恳求初中高中的老师,他们终于同意阿海复学,但要求他再参加一次入学考试。但我想,只要肯学,初中的试题对他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齐翊点头:“入学的时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学要大两三岁,而且因为在外面闯荡过,看起来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满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讲过,上高中的时候,他经常逃晚自习,或者是上课睡觉。老师用粉笔头打他,他就拾起来扔回去,还正好扔到讲台上的粉笔盒里。老师很生气,让他选择去门口罚站,还是绕着操场跑圈。他选择去跑圈,说总比闷在教室里,一遍遍做试卷好。” “我和他熟起来,因为我们都是学校排球队的。”齐翊说,“你猜他擅长打什么位置?” “主攻?” “二传。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对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术不够好,只能打二传?” 齐翊摇头:“他说自己做生意就是个掮客,比较适合当二传。” “他那时就开始弹吉他了么?”蔡满心问。她抱膝坐在沙发的一端,头倚在靠背上。 “当时住校的男生里,很多人开始听摇滚。阿海的父亲曾经给他买过一把吉他,他就经常翘课,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后来他听说我小时候学过中阮,就问我要不要一起组个乐队,说有一些乐队,比如德国的scorpi*****,就是以凌厉的双吉他闻名。我们还找了一个学钢琴的同学来做键盘手,拼拼凑凑,在学校新年晚会上演出。” “唱scorpi*****的windofchange么?” “不,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蔡满心笑,“倒满符合的。” “这只是第一首。第二首彩排时,江海说,如果谁怕被老师骂,可以不唱。” “是什么?” “我们报了《同桌的你》,但其实主持人刚下场,我们就开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满心失笑,“那时候你们才多大,老师还不疯了?” 齐翊也笑,“阿海的这个提议,我们都没有反对。” 蔡满心想象一群十几岁少年在舞台上大唱“我的舌头是一道美味佳肴任你品尝”,不禁莞尔:“如果你们老师听懂了歌词,还没有发怒,那也真的是太前卫了。” 齐翊苦笑:“怎么会,那句一出来,坐在最前排的教导主任脸色就变了,唱到下一句,‘你抱着娃娃我还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来,恨不得脱了高跟鞋砸到台上来。我们还很嚣张地将外套脱下来甩在地上,台下都是欢呼声和口哨声。演出结束,我们就被集体叫到训导处去了,所有人都要写检查,还要给主谋记过。江海要一力承担,但我们几个都拉着他,说法不责众。” 蔡满心想起齐翊曾说过,他试图淘气,但都被老师放过,便问:“因为有你这个优等生,老师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们都从轻发落了,是么?” 齐翊颔首。 “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两声,“明明就是早有预谋,拉你下水。” “其实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叛逆吧,只不过平时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不过以后我们几个就一直混在一起,他们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为大家说,齐翊奇异,还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满心身体乏力,双眼却仍熠熠闪亮,她不肯去休息,缠着齐翊讲高中时的种种趣事。 “你说,在我离开峂港之后,你曾经去过那里,并见到阿海?”她有些迟疑,“那么他……” 他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在好友面前说起关于我的种种? 哪怕,只言片语。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时间他应该去东兴谈生意,却破天荒地在峂港住了两个月,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东兴和芒街,他没有回答,却说,想去趟北京,说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气,可以吃炭火锅,喝二锅头;还说有人会请客。我问是谁,他拿出别的游客寄到乘客那里的照片。” “哪一张?”蔡满心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 “他只拿出来扫了一眼,就又扔到柜台后去了。”齐翊答道,“就是你和他,都穿了连帽衫的一张。” “我没有那一张。”蔡满心摇头,“我没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张照片。本来有许多数码的,但是后来,都删除了。” 二人沉默相对。 蔡满心轻笑了一声:“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也不会自作多情,想他对我有多念念不忘。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是么?我不相信自己能对他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我也不想问什么公平不公平了,我没有机会挽回这一局。” 浓重的倦意袭来,蔡满心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我好困了。”她揉了揉眼睛,“醒来再说吧。”她知道齐翊还知道许多关于江海的旧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纠葛。但此时她忽然感到胆怯,怕刚刚产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复着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么会没有期盼?他说要去北京,他说要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吃炭火锅喝白酒。这些那些,曾经的对白和构想,原来并不只有她自己记得。 纵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如今这一切都再也无法成为现实。 在峂港时,蔡满心很少有任何孤单寂寞的感觉,仿佛他近在咫尺,或许只要绕过下一个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被孤寂的感觉深深攫取,这是如此苦涩,却又无人可以分担的感觉。她必须自己反复咀嚼所有艰辛的回忆,才能让它变得无味,但这过程冗长缓慢得如同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蔡满心在半梦半醒间头疼欲裂,睡不着,便睁着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红,洇晕着,散开满天霞光。像什么呢?像和他一起在栈桥边看海边的落日。乌云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错,慢慢渗透着。 只有这样半梦半醒的冷清凌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虑丑陋的背叛,只有幸福。真实的回忆、虚假的期盼,都无所谓了,是一场梦了,天大亮的时候,阳光自然会驱散一切晨雾样缥缈的思绪。 齐翊此时也感觉到清晨的凉意爬过肌肤。衬衣在潮湿的天气里还没有干,于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丛生的台阶上,露水潮湿。站起来,牛仔裤沾了墨绿的苔藓。他走到蔡满心门前,转身,踱回来。辗转三年,留心过每一个和她有关的消息,以为是熟稔的旧识了;而今终于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门、或一座墙,却发现,和隔着千山万水一样遥远。 时近正午,仍不见蔡满心出现。齐翊心中不安,转到前台,问:“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对方摇头:“今天还没见到她呢。” 叩响她的门,敲了很久,才听到蔡满心嗓音沙哑地问:“谁?” “是我。”他应道,“你没事吧?” 她拉开门,面色憔悴:“还好。刚才就醒了,本来想再迷糊一会儿,谁想一下就睡到现在。” 齐翊知道她夜里定然睡得不安稳,也不再追问。 “鼻子怎么这么红?是昨天淋雨伤风了吧?”他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你带退烧药了么?我有阿司匹林。” “没事,我体质还可以,就是伤风,多睡睡就好了。”蔡满心倚在门旁,揉着额角,“我想明天去西贡。秋庄的邻居在那里工作,说曾经在第一郡的新华大厦门前遇到阿梅。他本来想过去打招呼,可是大楼的保安很严,轻易不准入内。” “车票给我。”齐翊并不阻拦,“你好好休息,我去sinhcafe帮你预约明天的班车。” “哦。”蔡满心应了一声,回去拿联程车票给他。她知道不需询问,齐翊也会陪自己一同去西贡。 因为他是江海的挚友,心中更觉亲近。而他为什么来到峂港,为什么千里迢迢到越南来找她,还有在儋化酒醉后突如其来的拥抱和亲吻,蔡满心不想深究。有人陪伴在身边总是好的,她并不是勇敢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如果真的在西贡找到阮清梅,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被惶恐无助攫取。 齐翊在一家中餐馆买了白粥和小菜回来,蔡满心随便吃了两口,一下午都在昏睡。傍晚醒来时精神好了很多,肚子也觉得发空。“出去转转吧?”她敲开齐翊的门,歪着头,有些羞赧地笑,“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是啊,吃饱了,才能恢复得快。”齐翊抓过背包,“走,我带你去吃‘白玫瑰’和凉拌面。” 这一日正是农历十五,全城都熄了电灯,街中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秋盆河上灯影摇曳。许多小餐馆和咖啡店将餐桌摆在街边。二人选了一家,芒果树下的小圆桌铺着深蓝色台布,摆放着绿叶缠绕的白瓷瓶,盛两朵粉红色蔷薇。树上挂着白绢灯笼,在桌面上投射明亮的圆斑。 当地的名小吃白玫瑰酷似粤式虾饺,用越南的春卷皮裹了猪肉和虾肉,包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还有四四方方的豆糕,两面是绿色的糯米凉糕,中间夹上黄色绿豆粉调制的馅料,撒上一层椰丝,有浓郁的豆香,却只微微的甜,一点都不腻口,正适合在这潮湿微热的天气去火。街边还有挑着扁担走过的小贩,叫卖各种水果;有编草鞋的老人坐在店门口,轻声聊着天。 朦胧月色中,不知何处传来轻柔的歌声,听不懂歌词,软软的越南语听在耳中格外缠绵。夜风清凉,青墙碧瓦的老宅子前,穿着奥黛的女子们背影婀娜,蹁跹而过。 “都说会安这边的越南姑娘乖巧秀气、温柔贤淑,”蔡满心转头看着结伴而过的几个少女,微笑着转着手边的凉茶,“你认识阮清梅么?她也是这样的么?” “阿梅,和大家印象中的越南女生很不同。她母亲是华裔,所以从小会讲中越两种语言。她在儋化读了中文的预科班,又拿了中国的政府奖学金,我们大二那年她到北京念本科。因为是陆阿婆的亲戚,所以阿海一直很照顾她。她很爱玩,常常和留学生们去泡吧。有时候我们乐队彩排或者去演出,她也会来捧场。 “在大四上学期研究生报送推荐的关键时期,有人写匿名信给阿海的系里,说他行为不端,不符合推荐标准。为此负责学生工作的导员找他谈话,阿海说,‘我没有做错,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本来就不想争这个资格,谁喜欢就拿去好了。’ “我们才知道,原来阿梅怀孕了,又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几年前学校对这种事情严苛得很,不同意延期考试或休学,她无法继续拿到政府奖学金,便退学返回越南。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阿海的学校那边,于是被人捕风捉影,说他和阿梅过从甚密。” “那时阿海的母亲病重,他赶回家乡,之后母亲去世,等料理后事,返回北京的时候,阿梅已经回越南了。” 蔡满心紧抿嘴唇,不知该调整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只能点点头。“这些我在峂港听说过,这也是我想要找到阿梅的原因。” “大学毕业后,阿海就继续去做边贸了,他很少说起自己的感情,我也是后来才渐渐知道,阿梅回到越南后,他请在芒街和东兴的熟人代为照料。但阿梅,他再也没有和我们提起。”齐翊沉默片刻,“你知道么,阿海在大学时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朋友。” 蔡满心轻声哂笑,“这不代表,他不会犯错,尤其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的时候。” “好,放下这个不谈,”齐翊说,“以我对阿海的了解,如果阿梅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相信他会置之不理。” “他说,他从不给别人承诺。” “那是因为他知道信守承诺很难。但如果是他的责任,他不会躲避。”齐翊说,“看来,你并不相信阿海。”的 “我不是不相信,”蔡满心笑得有些无奈,“而是根本就不了解他。我对他的感情是单方面的,很盲目。” 第二十章 此情可待 会安开往西贡的大巴在清晨出发。车上冷气开得很大,两个人都只带了轻便的夏装,齐翊坚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蔡满心身上。“你感冒还没有痊愈,不要再反复了。” 她的确还恹恹地没有精神,随着车的颠簸又昏昏欲睡,将衣领立起挡着凉气,整个人好像缩在一堆衣物中,只露了鼻子以上的半张脸。 蔡满心的额头不时碰到齐翊的胳膊上,他坐低一些,向旁边略顷身。于是她的头恰好依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中像小猫一样拱着脑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大巴在晨雾中穿行,窗外掠过葱茏的树木和青翠的稻田,透过轻纱似的雾霭,青山隐隐,奇秀峻峭。经过一道急转弯,蔡满心被猛然惊醒,意识尚未清醒,眼中跃入和儋化附近相似的风景。依靠在一道坚实的臂膀上,她在一瞬间恍如时光倒转,下意识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臂。 他什么也没说,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没有捉紧,没有轻抚,只是搭在上面,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蔡满心醒觉到自己一直倚靠在齐翊肩头,连忙坐正,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 “我们在西贡不要呆太久,好不好?”齐翊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说。 “嗯。”蔡满心点头,“我也不想大海捞针。” “就去新华大厦看看,兴叔也告诉我几个阿梅曾工作的地方。如果都没有下落,我们就回去峂港。” “谢谢。”她由衷地说。 “我也想为阿海做点什么。” “可你不是认为,阮清梅的孩子不是阿海的么?” “我所说的做点什么,不是指阿梅。”齐翊叹气,“等回去峂港,我给你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讲?”蔡满心好奇,“不是指阿梅,难道还是我?你这样对我算是安慰,还是麻醉?” “口说无凭。”齐翊破天荒惜言如金。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么难以说服的?” 齐翊点头:“我一向没把握。” 西贡是胡志明市的旧名,但许多当地人还是愿意称呼它的旧名,听起来抑扬顿挫,带着湄公河岸沉积的诡魅和繁华。第一郡是西贡最繁华的区域,新华大厦是其间一栋高档办公楼,汇聚了众多跨国公司和银行的办事处。越南本国人进出都会受到严格的盘查,齐翊和蔡满心将旅行背包存放在范五老街的旅馆,挑了衣物中稍显正式的穿上,将中国护照一晃,便顺利地进入大厦。 在去会安寻找蔡满心之前,齐翊曾按照兴叔的指点去过河内,走访阮清梅曾经工作的家具厂,又辗转去过她工作的几家公司。最后一家说她结交了在银行工作的法国男友,一同去了西贡。在新华大厦内的银行众多,齐翊会基础的法语,他指指门口的咖啡馆,“我去银行打听,你去那里问问看。越南人都喜欢泡咖啡馆,如果阿梅真的在这边工作,他们一定见过。” 新华大厦附属的咖啡馆内,出入的也多是在此办公的白领,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咖啡馆内的西式情调和外面的嘈杂街市如同两个世界。蔡满心要了一杯越南咖啡,带着小小的滴漏,加上冰块,她借机和店员攀谈起来,依然借口自己久不联络的老同学或许就在此工作。 “阿梅……”店员摇头,“这楼里叫做阿梅的姑娘太多了,姓阮的也是数不胜数。不过,我基本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名。” “她叫阮清梅。”蔡满心拿出照片,“这是许多年前的了,但她应该没什么变化。” 店员接过去端详了半天,依旧摇头:“没见过,这样的美女,我是不会忘了的。” “我可以看一下么?”一位穿着正装的男子走过来。 “没问题。”蔡满心答道,抬眼看见男子的胸牌,是国内某机构驻西贡办事处的职员,还用拼音写了姓名。她转用中文问道:“你认识阿梅?” “哦,原来你也是国内来的。”男子笑,“那你怎么会有一个越南同学?” “阿梅曾经在北京读书。” “难怪。”男子点头,“两年多前我们和一家越南公司谈生意,她是我们的翻译,中文讲得很好。我们曾想过请她过来帮忙,不过后来她辞职不做了。” 齐翊在大厦门前和蔡满心汇合,摊开手:“无功而返。” 她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字条:“我知道,她曾经在哪家公司帮过忙。” 二人按照地址找到郊区一家房地产公司,阮清梅果然曾经在此供职,只不过一年多以前已经辞职。她在当地语言大学的中文系完成学业,随即就被导师聘用参与汉语教学书籍的编纂,同时在夜校授课。 赶回市区时已经华灯初上,一日奔波下来,蔡满心仍然双眼熠熠,两颊却有病态的绯红。齐翊知道她全凭一口心气支撑,心中担忧:“现在我们赶到学校,他们可能也下课了。不如回去休息,明天早点过去。” “不。”她坚定地摇头,“我没事。” 正如齐翊所言,二人来到校区,正遇到夜校放学,众多的摩托车自街口呼啸而出,马达轰鸣。蔡满心望着只在咫尺的校门,心中焦急。她不顾川流的车河,跳下人行道,在几乎密不透风的摩托车阵中艰难前行。齐翊没留心,再去追赶,已经被车流隔开。 蔡满心冲到对街,距离校门数米之遥。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而出。她看见有许多人都在向其中一位年轻女子颔首致意,还有人用生涩的中文说“老师再见”。 浅褐色的长发,发稍微卷,她身量窈窕,自然随意中有三分不羁。一辆轿车停在路边,她拉开门就要坐进去。 蔡满心忍不住跨上一步,将信将疑地轻唤了一声:“阿梅。” 她一怔,倚着车门循声望过来。那声呼唤被散学后的人群淹没,她找不到声音的出处,坐进车中。 前灯亮起,蔡满心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强烈的光束。那辆车已经发动,向前驶去。 “等一下!”蔡满心追过去,将将拍打到车尾,“等一下!” “满心!”齐翊看着她不顾车辆在路上飞奔,心惊胆战。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子旋响cd,scorpi*****激昂的歌声在车内唱起, thewindwillblowintoyourface astheyearspassyouby hearthisvoicefromdeepinside itsthecallofyourheart closeyoureyesandyourwillfind thepassageoutofthedark 她跟着清哼:“hereiam,willyousendmeanangel。” 开车的男子笑着问:“你很喜欢这支乐队呢。” “以前有几个朋友玩乐队,他们很喜欢,所以带着我听了许多曲目。” “其中,有你的心上人?” “你说呢?”她慵懒地笑,在后视镜里看见满街流泻的霓虹,和自己明暗变换的脸庞。忽然,她看见车后的倒影,高大英挺,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老怪……?”她忍不住回头,却看见他停住脚步,转身向后跑回去。 齐翊眼看已经追上汽车,想要回头招呼蔡满心,却发现她被摩托挤到路旁,脚下踉跄,几乎摔倒。他停下来,大步跑回她身边:“你没事吧?” “别管我了,前面正好是红灯,过了就追不上了。” 蔡满心喘得厉害,齐翊扶起她:“别追了,等明天吧。我送你回去。” “快去啊,我没事。”蔡满心要挣脱他。 齐翊不说话。 “你怎么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他仍要追赶,齐翊拉住她的手腕,“可以了,到此为止吧。你是要跑到吐血才甘心?车上坐的是阮清梅,不是江海。” 蔡满心猛然回头,呆愣了片刻,强自笑笑:“我当然知道,但我找了这么久,不想功亏一篑。” “我们已经找到她的下落,难道一天,一天都不能等么?”齐翊蹙眉,“如果真的见到阿梅,真的知道一些什么,你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蔡满心甩开齐翊的手:“我为什么要控制?我难道控制得还不够久么?”她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渐渐湿润。 即使我寸步不离在你身边,你也是孤独的。齐翊看着蔡满心,心中无限悲悯,把自己陷在绝境的她,拒绝被救赎。他忽然觉得无力,只能片刻温暖她么?转身,她就回去原来的世界。象龟裂干旱的土地,一滴水、一杯水、一桶水,都是一样,倒上去,转瞬干涸。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环着蔡满心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到怀里。她挣扎了几下,终于伏在齐翊肩头嘤嘤哭泣,哽咽道:“我像个疯子吧?” 齐翊拍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没关系,你是太累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他抬起头,看见一辆车掉转车头停在路对面,副驾驶座位的女子推开车门,双臂交叠放在车顶,笑眯眯看过来。 每颗心,都是一座城。双城的距离,比不过两颗心的距离。一段跨越十年,分分合合的感情。 “上车来吧。”她扬扬手,“老怪,好久不见了呢。” 齐翊和蔡满心坐进车里,阮清梅和开车的男子交待了几句,转身对二人说道:“我说遇到了老朋友,一会儿和你们找地方坐下聊聊。他送咱们过去。” 她带路去了一家装修颇雅致的咖啡馆,庭院内流水淙淙,花木扶疏。三个人要了越式滴漏咖啡和冰奶茶。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阮清梅问齐翊。 “大概六七年了吧。”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笑得揶揄,“是否仕途一帆风顺?” “我辞职很久,现在随处走,随处打工。” “没想到你做了无业游民。”阮清梅挑眉,又笑,“我以为只有阿海会做这些不靠谱的事情,你就是循规蹈矩,平步青云的。”她又转向蔡满心,“那蔡小姐在哪里高就?难道你也陪着他天南海北的闯荡?” “我在峂港开了一家旅店,同时帮朋友翻译一些东西。” “峂港?”阮清梅眯了眼,长久回忆,“我以前去过呢。你的店开了多久了?” “大概两年多。” “哦……那你大概没见过阿海,齐翊和我的老朋友。” “见过。”蔡满心淡淡一笑,“我第一次去峂港,是三年前。” “我三年前在河内见过阿海,没想到……”阿梅垂下头来,“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想起他的好来。要不是阿海拜托兴叔照顾我,当初我从北京回到越南,也没有立足之地。” 蔡满心想要追问下去,又不知如何开口。齐翊看出她的迟疑,问道:“这些年你怎么样?因为那年阿海的母亲过身,所以其他一些事情,我们也没有问过……” “其他什么事情?”阮清梅故作不知。 齐翊试探地问:“你离开北京……的原因,当时有不少传言。” 阮清梅长长舒气,陷在沙发中,单手支颐,“是我拜托阿海,不要提起这些事情的。” “对不起,不该再提这些。” “都过了这么久,有什么关系呢。”阮清梅耸耸肩,“刚刚你看到了,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蔡满心不能插话,搅着面前的冻奶茶,只剩下一些冰块在杯中,渐渐融化成浑浊的液体。 “你知道,我就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么会那么不负责任,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阮清梅起身,“你们想知道的,应该就是这些。我要走了。” 蔡满心要送她去街口,阮清梅摇头:“让老怪送我吧,我想和他叙叙旧。” 两个人并肩而行,说了一些旧事。 “这么说,你留在峂港,是因为阿海的事情?” 齐翊点头。 “我起初以为,蔡小姐是你的女朋友;但后来发现,每次提到阿海的时候,她听得更认真。” “她是……如果阿海还在,也许他们会在一起。” “你觉得,亏欠阿海和蔡满心?” 齐翊又点点头。 阮清梅摇头:“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这姑娘太执著,她不可能留住阿海,阿海根本不是能忍受一点束缚的人。他不愿意为任何人做任何改变,当初他的女朋友哭着求他留在北京,他又怎样了呢?” “因为她家反对得厉害。阿海知道,留下来也没用。” “你总是为别人想太多。”阮清梅幽幽长叹,“这样会很累的。而且,你对蔡满心,真的只是愧疚么?” 齐翊笑:“你还是当初那个人精。” “这只是大部分女人的敏锐直觉而已。”阮清梅轻笑,“只能说你太迟钝了,你甚至都没有想想,我为什么不让阿海再和你们提我的事情。但我要提醒你,你确信自己能改变蔡满心的心意?你知道,有一种情敌,是你永远无法战胜的。最好的可能,她不过当你是一个替身。” 齐翊淡淡地笑:“如果你想留在一个人的身边,你会介意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存在么?”不待阮清梅回答,他坚定地说,“或许,以前我会;但现在,我不会。因为我很明白,有些要珍惜的,错过了,放手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想清楚了就好。”阮清梅微笑,“我真的有些嫉妒她。” 蔡满心趴在青年旅馆的圆桌上,反复想着阮清梅那句话:“你知道,我就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么会那么不负责任,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她心中不知道是失落,还是释怀,总之,笼着淡淡的惆怅。她想,自己是有点太失控,这感觉让她感到恐惧,和两年多以前在美国的迷乱惶恐一样,都超越了她的自我认知范围。 她想到了齐翊提起的那张照片,芒果树下的大排挡里,白衣蓝裙的女孩子幸福的笑,隔着三年的光阴,仿佛在嘲笑今天的自己有多不堪。 忘记了,我也曾经是那么快乐的人。 “怎么睡在这里?”齐翊回来时看见她趴在冷气极盛的前厅,“小心着凉。” “我在自我反省。”蔡满心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我面对阮清梅,真的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场面肯定很尴尬。” “不用客气,总算不会让这个想法再困扰你了。”齐翊拍拍她的肩,“早点休息吧。这两天还要赶路回去。” “我睡不着,想了很多事情。我曾经以为自己学会了宁静淡泊,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倦然地笑,“我总和自己说,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很多人经历的苦难比你多,你没资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是思念,有多少是不甘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对江海的感情,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喜欢,迷恋,还是爱。只是我没有验证的机会了。” “你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还有江海对你的感情,是么?” “怎么会不耿耿于怀呢?”蔡满心自嘲地笑,“虽然我总是告诉自己,他对我从来没有动心。但这样,也无非是为了让我不要太自作多情,不要太遗憾。在内心深处,当然有截然不同的愿望。” 齐翊走到大门前,旅馆的小伙子正坐在那里拨弄着吉他。 “借我用一下,好么?”他问。 小伙子将琴递过来,齐翊调了一下音准,怀抱吉他坐下。 “你要弹哪首歌?”小伙子问。 齐翊微笑:“弹一首你没有听过的。” 他划下一串琶音,叩响琴弦,舒缓的起始,像山岚弥漫在峰岭间,气流越过山颠,扑向蓝绿色过渡渐变的海洋;随后是重叠的连音,密如疾风的和弦。 这旋律陌生而熟稔,齐翊低头,垂下眼帘,随着节拍轻轻点着下颏,严肃认真地弹着华彩。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微笑,像孩子一样有些自得,有些羞赧。 她想起在成哥的店里,江海弹起这一首《归乡之旅》,当时她要求再弹一次,江海摇摇手指,说:“不能点歌。我不是卖唱的,我弹吉他也不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心。” 她曾经用mp3录了一段,却在到美国后悉数删除了。 旋律渐缓渐平息,围着的店员和游客鼓起掌来。齐翊按住琴弦,“你还记得这曲目?” 蔡满心点头浅笑:“怎么可能忘?” “我去峂港的时候,阿海说写了一首吉他曲,但有些细节需要切磋一下。” “我问他打算叫什么名字,背景是什么。他说,叫做《归》,或者《归乡之旅》。他在从儋化回峂港的路上,忽然有一种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愉快心情,在一瞬间,就想哼一段歌。他说,这首歌写给当时同路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很精明能干,其实简单得像个小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平时总爱叽叽喳喳地说话,只有看书和看星星的时候能安静一些。我问,这就是你说的难缠的人?他点头,说是啊,不过她可能再不会回来这里了。” 蔡满心咬紧嘴唇。那一把六弦琴似乎仍在身旁浅唱低回,在和弦转换的间隙,偶尔有空弦振颤的泛音。若霓虹灯可以散落成天幕上的繁星,大概就能带她重新回到那时空。如同混浊的泥流渗过洁白的沙石,在层层过滤下,剥离了之后的愤懑、惶恐和失落,又将一切还原成更纯粹清澈的模样。 在此一刻,她只想像一个孩子样,坦白面对毫无修饰的内心。是的,在江海面前,她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天真莽撞。 峂港零公里的路标出现,大巴从船坞一样的收费站旁疾驰而过。空气的味道瞬间熟悉起来,像他怀抱的温暖。 “我真的希望,有一个江海的孩子。就算为此更加无法解脱,我也不在乎。”蔡满心凝视着远方的青山,“看他长大,一样的淘气;去摘芒果,去白沙镇附近的瀑布,去红树林看萤火虫,一起出海捉鱼。” 齐翊不说话,握紧她的右手。 “我知道即使这样,他也不会回来了。但现在,他消失得这么彻底,他和这个世界的关联,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就完完全全被割断了。”她捂住胸口,心痛得几欲落泪。 市郊荒山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黝黑深邃。江海,就在半山腰,山岚蒸腾的地方。 他长眠于此,已近三年。 第二十一章 鬼迷心窍 在蔡满心来到美国工作的那年秋天,几位在附近读研究生的大学同学约好在华盛顿特区小聚。当年同班的一位男同学在georgetown大学就读,出面组织联络,预定了城市西北角的一家青年旅舍。 “这是我能找到最便宜的地方,距离地铁也不远。”他在电话里将地址告诉蔡满心,“你知道怎么去那边么?” 蔡满心犹豫片刻,说,“不大清楚。”听着对方将地铁换乘线路报上,下了车如何左拐右转。 “如果还不知道,可以去mapquest查查看。”对方叮嘱道。 她手边的记事本上,除了旅店的名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写。adamsmorgan,这个华盛顿最有名的拉丁区,酒吧林立,不少颇具特色的乐队在其间演出。她怎么会不熟悉? 每逢周末,蔡满心都会和同事们去那一带小聚,直到有一天她喝得微醺,跑到bluemoon的台上去清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双蓝眼睛在台下注视着她,那个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走上来问:“michelle,真的是你?!” 她不记得自己那天喝了多少,只记得自己大声说笑,和每个人碰杯,跳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仰头将马丁尼一饮而尽。头晕晕沉沉,顺势就倚在奥利弗的肩膀上。 “你在世行的实习期结束时,我正好在墨西哥出差,回来后你已经离开了,当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可爱的中国女孩了,我甚至没有你的email。”他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奥利弗送她回家,在凌晨的街边他拥抱了她。蔡满心没有躲避。小公寓外繁茂的花树,隐约散落风中的草木香。她好像漂浮在半空,看见星空下的自己,歪着头站在路灯下的光圈里,随后奔跑起来,穿越繁花盛放的小巷,扑入江海的怀里。 又在宽阔温暖的怀抱中,这样的力度和温度让她心神恍惚。她渴望拥抱,仿佛这样就能将不可触及的思念牢牢环在怀里。她也渴望亲吻,那细腻缠绵的触碰,仿佛自己是对方最珍爱的宝贝。她渴望被怜惜,被疼爱,渴望用这一切证实自己依然存在。 她喝得太多,在恍惚中甚至不在意自己吻的是谁。 想到这里,蔡满心拿出手机,对方接起来,笑着喊了她一声“honey”。 “我周末不去bluemoon了,”她说,“有几个大学同学来dc玩,我们要聚聚。” “可以带他们一起来么。” “哦,他们只来一个周末,日程安排得挺满。”蔡满心找了个借口,“你们玩得开心些。” 她拉开衣橱,翻了牛仔裤和tshirt出来,这并不是她平时去adamsmorgan的装束。当老同学们近在咫尺,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勇气,让他们看见今时今日自己的世界。 几位老同学周五没什么课,当天傍晚陆陆续续抵达华盛顿。蔡满心下了班,和在georgetown读书的同学约在地铁站口,准备出发去唐人街吃晚餐。 “我们还是去他们的旅店吧。”见面时,那男生说,“老杨没赶上下午那班车,现在还没到,我们又都没有手机,所以约着在旅店见,不会走散。如果老杨到的晚,咱们就在adamsmorgan附近转转,找点吃的。”蔡满心并不愿去adamsmorgan附近,但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果然,老杨八点多才风尘仆仆赶到,众人已经饥肠辘辘,嚷着要出去觅食。 便有人说:“来的路上看到许多饭店呢,这一带似乎很热闹啊。” 负责联络的男生面有得色:“那当然,这里是dc夜生活最丰富的地段了,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你来了美国就腐化了,说起夜生活来眉飞色舞。” “喂,不要想歪了。去听听爵士乐,坐下来聊聊天,你都想什么呢?”一群人兴致盎然,除了旅店,沿着热闹喧嚣的街道一家家走过去。 “这里看起来不错。”前面几人已经选好了一家墨西哥餐馆,街边的露天座位用半人高的木栅栏和人行道隔开,餐桌上铺了深绿色台布,透明玻璃灯罩中蜡烛安静燃烧着。 蔡满心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各家百货商店的化妆品促销活动。男生们摆出一副“女人就是购物狂”的不屑神色,转身也讨论起如何在网上购买电子产品来。 “michelle。”有人隔了木栅栏,将手搭在她肩上。 蔡满心听见奥利弗的声音,猛地回头,险些和他贴近的脸颊撞在一起。 “你怎么今天就过来了?”她有些吃惊。 “哦,没有人和我晚餐,所以来找些朋友。”奥利弗拎起手中的琴箱,“我们在bluemoon排一个新曲目。” ~蔡满心点点头。 “这几位是你的老同学吧?”奥利弗抬起头来,笑着和大家说了声“嗨”。 众人的目光投射过来,蔡满心不能视而不见。 “这是奥利弗,”她缓缓开口,“我的朋友。” 他温暖的手掌还在肩头。抬起眼,看见奥利弗深邃澄澈的蓝色眼睛中有一丝失落,她心中自责,补充道:“男朋友。” 同学们沉寂片刻,随后爆出一阵惊叹声。 奥利弗笑得天真满足:“你们先吃,一会儿如果有时间,不妨一同去bluemoon。”他和众人道别,在蔡满心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保密工作做的不错哦。”女生们霎着眼睛凑上来。 “是美国人么?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 “他是瑞士人,我在世行实习时,他从研究所过来帮我们审核项目,算是专家组的。”蔡满心答道。 奥利弗自幼学习萨克斯,在大学时曾经是爵士乐队成员,闲暇时便来bluemoon和几位乐手一同演奏。几曲爵士乐后,他拿过麦克风:“下面的两首曲目献给michelle,还有她的朋友们。如果我早知道今天他们会来,前段时间就应该更努力练习。还有一些需要打磨的地方,请大家包涵。” 轻快的旋律响起,是众人耳熟能详的《茉莉花》。奥利弗吹得俏皮,大家拍着手,和着曲调轻声哼唱起来。一曲罢了,旋律又变得辽阔深邃,众人多数听过民乐版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此刻换了萨克斯,别有一番浑和悠远的韵味。 奥利弗一边吹着,一边望向蔡满心,嘴角似乎还挂了一丝笑意。 “他真的很爱你呢。”身边的女同学羡慕地慨叹,“如果有人这样为我吹上一曲,我的心肯定就醉了。” 蔡满心微笑。她也曾醉过,迷醉在与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在清朗的乐曲声中,一颗心都随着琴声飞扬。 不应该再想他了。一切都是过去了。你不是告诉自己,要向前看么?你不是已经明白那一晚的再见就是永远的道别么?为什么还在这样温馨浪漫的夜晚,又想起那个在你心中留下伤痕的人? 之后不几日,蔡满心便收到何洛的电话。 “有没有什么要向我交待的?”好友声音中带了笑意,“不是你们班上同学大嘴巴,实在是这个消息太具爆炸性。不仅我,好多你的熟人都知道了。” “因为,奥利弗是老外?”蔡满心笑,“这有什么好惊讶么?” “这倒没什么,哪怕你找个外星人,我也不会很惊讶。”何洛敛了笑意,“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说过,以前的事情,我就当是一段小插曲,没什么可耿耿于怀的。我会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奥利弗博士毕业没多久,已经很有建树。他有稳定的工作,对未来有计划。更重要的是,他在乎我,尊重我的感受。”蔡满心轻笑,“怎么说,都比原来那个条件好。” 何洛沉默片刻,缓缓道:“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你怎么想。你甚至,没有主动告诉我。满心,我当然不是要你抱着过去不肯放。但我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心,是很难的事情。我希望,你真的能看得开,放得下。” “有什么放不下?”蔡满心轻哂,“他不值得。他要自由,随便谁陪在他身边都无所谓。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人,无谓地伤心。” “你总是比我洒脱一些。”何洛笑,“你不是说感恩节来看我?现在有了奥利弗,还要来么?还是带他一起来?” “我是重色轻友的人么?”蔡满心也笑,“说好看你,就一定会去。” 挂了电话。她踱到窗边,月亮清冷的光辉落寞地洒了一地。蔡满心抽出烟盒来,里面已经空了,她嗅了嗅,扔到一旁。自来到美国后,她开始对尼古丁有一种成瘾的迷恋。并不是为了在吞云吐雾中填补心灵的空虚,她只是在不断地追寻一种味道。买不同的香烟,却没有哪一种是她熟悉的气息,在江海的怀抱里能找得到的,那种让她揪着一颗心,却又感觉安心的气息。 她出门买了烟,不想回到逼仄的公寓里,于是在街头闲逛。拐进地铁站,随便选了一趟线路,摇晃到自己不曾去过的终点站。不知转了几次车,在地下兜转了多久,迈出车门,忽然站台上传来清亮的吉他声,伴着闲适的口哨。 正是那一曲,江海曾经拨响的windofchange。 似乎还能想见,他当时聚精会神低头演奏的模样,神情严肃地弹出一段华彩,然后抬起眼来,像孩子一样轻松释然地微笑,目光掠过她的脸庞。似乎是不经意的,眼神交错的一瞬,却好像是永恒一般长久的凝望。 蔡满心攥紧手中的烟盒,在那一刻,心被掏空了一样。她在行人寥寥的地铁站里蹲下身来,夹杂了稀落脚步的吉他声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 那一刻,她自离开峂港便积蓄的泪水,终于无法再隐藏。 奥利弗买了nba的篮球票,约蔡满心去mci中心看比赛。乔丹复出加入华盛顿奇才队,主场比赛几乎场场爆满。然而这一场对手西雅图超音速队表现神勇,以101比95赢得比赛。蔡满心想着心事,从赛场出来,一路低头不语。 奥利弗以为她为了输球而懊恼,安慰道:“乔丹今天表现得不错,他得了27分。” “但是刘易斯有37分。” “可他才二十几岁,乔丹已经年近四十,岁月不饶人啊。” 他见蔡满心神色郁郁,带她到路边的餐厅小坐。 “过几天感恩节,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要去加州看朋友,已经买好了机票。” 奥利弗笑:“如果对方是个英俊的男生,我会嫉妒的。” “是个可爱的姑娘。” “原来这样,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了。” 蔡满心失笑:“不会发生任何事,她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还有一些抛不开的心事。” 奥利弗不再提感恩节的事情,他拿出一本相册。“你圣诞到元旦这个假期有安排么?我们可以去瑞士滑雪。”他说,“我家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住在山坡上,推开窗就能看见外面的湖水,夏天是宝石蓝,冬天白茫茫一片,一尘不染。” “这是你小时候?”蔡满心指着一张照片,“真可爱,像个小天使。”她又抽出另一张,火车在半山坡蜿蜒,驶入白雪覆盖的小镇。“这儿真像童话里一样。”她感叹。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奥利弗握住她的手。 在温暖的掌心中,她的指尖越显冰冷。蔡满心勉强维系着微笑的神态,缓缓将手抽出来。“听我说,奥利弗,有件事情,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你不想见我的家人?”他问,“我不是给你任何压力,你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那边玩。” 她点点头,又摇头:“不是压力的问题。你对我太好了,让我很有负疚感。” 奥利弗不解地看她。 “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蔡满心斟酌字句,“我以为来到美国后,一切就是新的开始。但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彻底遗忘他。对你对我,这都是不公平的。” “你是想要,回到他身边?” “我不知道。” “他也没办法遗忘你么?” “我不知道。” “你们之间的感情很深?” “我不知道。”蔡满心摇头,“或许只是我自己耿耿于怀,但我不想在自己还没有放下一切前,就开始另一段认真严肃的感情。我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松地和别人交往,然而,我错了。” “michelle,这听起来很残忍呢。忽然我就要面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手,而且还没有比试,就成为了一个失败者。”他扯扯嘴角,笑得无奈。 “奥利弗,这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抱歉。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的照顾,但我想,早点坦白一切,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你想怎么责怪我,都可以。” “我怎么会责怪你。”奥利弗握住她的手,“我们都会有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时候。当然,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不想失去你,我想把你留在身边。然而,似乎你也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一切。我挽留不了你,只能给你最好的祝福。” “谢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你这么说,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奥利弗张开双臂,“来,让我抱抱。”他轻轻拥着蔡满心,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的中国小姑娘,希望你一切如愿。” 他要送蔡满心回家,她摇头拒绝。奥利弗也没有坚持,将她送到地铁站。蔡满心坐了两站,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上次听到吉他演奏的地方,她下了车,果然那位满面风霜的乐手依然在弹奏着scorpi*****的歌曲,只不过这次换成了alwayssomewhere。alwayssomewhere。 “icallyournumberthelineain\tfree iliketotellyoetome buteverycityhasseenmeintheend andbringsmetoyouagain alwayssomewhere missyouwhere i\vebeen i\llbebacktoloveyouagain”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清冷的地铁站里,显得格外苍凉,那一句i’llbebacktoloveyouagain,隐忍压抑,似乎将无穷的思念束缚在胸口,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更显沧桑。 蔡满心说不出内心的情绪,略带释然,又满是惆怅;开始期待,又无限彷徨。她知道时光不能倒转,却又无可救药地希望一切都停留在峂港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她在海边吹风写着明信片,他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夕阳中他凝视她的侧脸。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感恩节即将来到,蔡满心飞抵旧金山。下了飞机,她在化妆间整理了一下妆容,在眼尾抹上淡金底色的眼影,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 何洛还没有驾照,于是叫了堂弟何天纬开车,一同去机场接她。 “怎么真的就自己跑来加州,”何洛问,“你的瑞士男朋友怎么办?” 蔡满心窝在后座,绞着头发:“我和奥利弗已经分手了。” “哦……”何洛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这一带看起来很热闹呢。”路过大学校区附近,蔡满心指着窗外,“你们这一带好多学生区,富人区,应该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吧。” “什么样的地方算好玩?”何天纬问道,“说来听听,这边我熟得很,何洛每天圈在实验室,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头上被堂姐拍了一记。 “酒吧啊,最好是有现场演唱的。” “我知道不错的地方。”何天纬努了努嘴,“就在那边,放下行李我送你们过去,离何洛住的地方很近。” “好啊!”蔡满心开心地坐直,“何洛明天你没课吧?咱们去逛逛。小弟也一起来吧!” 何洛摇头:“你别发疯啊。他还没到21周岁呢,你要他非法酗酒?如果被警察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还有,你自己最好也带证件,美国人看不出我们的年纪。” 蔡满心笑:“放心,乖乖女,我比你清楚得多。” 二人走进何天纬推荐的酒吧,小舞台上正有乐手演奏着萨克斯。蔡满心愣了一下,何洛看出她神情上的细微变化,拍拍她的手臂:“要不要换一家?” 蔡满心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奥利弗,觉得愧疚。” “我听他们提起过,在华盛顿他为你准备了《茉莉花》和《小河淌水》。为什么会分开?” “当然是因为不喜欢,或者说,不是恋人之间那种喜欢。”蔡满心耸耸肩,“或者当初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满心,是你一直在告诉我,人要向前看,要向前走。就算对方不合适,至少你尝试了,也算不得坏事。” “说我说的头头是道,那么你自己呢?”蔡满心笑,“你的章远怎么样了?” “他现在在北京工作。我们说好不再联系,就真的没再联系。”何洛喟叹,“老同学们说他很忙,但我想,是我们不知道要和对方说些什么好。这样也好,这段感情让两个人都很累,我再不敢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蔡满心又回到刚刚的话题:“那么,你和同一个人纠缠了那么多年,分分合合,有没有考虑过要和别人开始呢?” 何洛摇头:“至少现在不会。我还是会时常想起章远,想他来到北京后,是否会想起我,想起这里曾经是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他下了火车,是否会想到大一时买了站票,千里迢迢来看我;在这个城市里,是否会想到我曾经走过哪一条街,或许经过了他经过的那个路口,听着他寄给我的磁带。”她有些自嘲地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幼稚的女孩子气的想法,男生不会对这样的细节耿耿于怀,更不会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回忆里。尤其是,他开始自己事业的时候。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我太矫情,太酸了?” “你的确是很酸呢,听起来踌躇满志的章远同学,就是徘徊街头的文艺小青年。”蔡满心大笑起来,捧着高脚杯斜靠在沙发上,“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是否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是担心我会继续纠缠,还是会很得意。毕竟,我觉得自己还不算难看。你都不觉得章远思念你,那么我怎么能指望他还惦记着我?我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 何洛疑惑地看她。“什么叫‘他是否记得发生了什么’?”她问,“我以为只是一个kiss。” “不,远非如此。”蔡满心蜷在沙发一角,“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以为你很理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何洛点头。 “我也不知道,在他面前,终究是迷失了自己,还是找回了另一个自我。” 希望,是对未来的期许。若没有它,便仿佛在夜航的海上失去了繁星和航标灯,一切都将沉寂,随时会被黑暗的现实吞噬。 然而,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区别希望与妄想。 蔡满心试图说服自己,想要得到江海的一句安慰,或者是关怀的问候,都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她依旧想听到那个声音。他会说什么,会冷漠地敷衍,还是粗暴地呵斥? 就算是抛弃了自尊吧,她也想问江海,如果我还回到峂港,我不要未来不要承诺了,你是否就能放下戒备,像最初一样,我们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相处? 蔡满心喝了两杯鸡尾酒,微醺中神智依旧清醒,但因为那一丝丝晕眩,给了自己勇敢的借口。 何洛已经睡下了。 蔡满心拉开房门,穿过庭院的草坪,走到停车场的路灯下。她按住胸口,一颗心在掌心下急促不安地跳动着。熟悉的号码,跨越大洋的距离,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一声,两声,三声,五声……始终是没人接听,一直到电话断线。 蔡满心松了一口气,又倔强地继续拨打过去。这次只响了两下,听筒中“嗒”地一声,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开场白。 彼端没有回应。 “我现在在加州,离海边不太远。所以,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她有些紧张,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对方仍然没有回应,但似乎一直拿着电话,似乎还贴在耳旁。在听筒中,她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在听。不要挂电话,好么?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你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由我自己来讲好了。”蔡满心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又喝许多酒,是不是还把摩托开得很快,那样都很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朋友。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保持联系,哪怕就是简单地聊聊天。 “我来到美国将近四个月了,我很怀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机会,我冬天回国的时候想再去看看,陆阿婆,阿俊,成哥……还有,你。” 对方依旧一言不发。 “你果真,对我还是充满戒备呢。”蔡满心苦笑,“至于这样么?是我表现得太像牛皮糖了,沾上了就甩不掉么?是我的介入让你的生活中多了许多麻烦么?好吧,其实你心里都清楚,我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江海,你在听我说么?”她握紧电话,“我只是不想让一切变坏,我的回忆,还有我们的关系。你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是不是?我们并不是陌生人或者敌人。你不要躲开我,哪怕再见一面,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消失了,是清脆地一响,似乎手机被放在了桌子上,又传来了远去的脚步声。 “你还在听么?”蔡满心有些惊惶,“如果你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好了。需要这么刻薄地对待我么?好吧,是我自取其辱,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纠缠不休的人么?你又何尝不是幼稚简单地像个小孩?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或许,我根本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只想快快乐乐,不想想太多。我也一样,我也不想每天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 “可是,”她声音哽咽,“当我想到所有的过去就真的只能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为什么,你不肯呢?” 对方依旧是长久地沉寂。 蔡满心已然泪流满面:“我很高兴,曾经认识了你;也很高兴,你没有给我一点点希望。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纠缠你。再也不会!” 她切断了电话。耳机中不再有沙沙的回音,宁静,时间凝固一般地宁静。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就像水渗入沙中。 第二日便是感恩节,蔡满心随何洛去参加她叔叔家的聚会。一家人已经来美多年,日常饮食习惯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口味。为了感恩节的节日气氛,何洛的婶婶烤了南瓜派,又准备了一只火鸡,但何洛的叔叔坚决不吃,说:“一点味道都没有,肉也不嫩。” “每年都如此。”何天纬耸肩,附在何洛耳边道,“幸亏我妈早就料到,后院还有一只烤鸭。” “又在给老爸拆台?”何洛的叔叔瞪了儿子一眼。 “哪敢?只是夸老妈英明,懂得提前做准备。” “嗯。说到这儿,我前两天教你的那句成语,还记得么?和有备无患意思相近。” “呃,”何天纬转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又被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哦哦,我知道不是这个。总之是和天气有关系,不是风,是雨,是雨。” 父亲点头:“然后呢?” “未雨……未……”何天纬抓头,“那两个字我总记不住啦。” “未雨绸缪啦,”何洛笑,“你的中文的确需要提高。” “我都说,要把他送回去,让他去你家住上几天,让大哥好好教教他中文。” “我的中文已经很好了。”何天纬不服气,“就不要麻烦大伯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就会这些成语啊。何洛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她会的比我多也是应该啊。她父亲是历史教授,我爸爸是民工,怎么能比?” 父亲哭笑不得:“书香门第,it民工,这些词你倒用的很流利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何洛坐在桌旁,削好了用来烤派的苹果,却发现很久都没见到蔡满心。她四下张望,问何天纬:“看到满心么?” “似乎在后院。”他答道,“何洛,你这个朋友很有意思。有时候撒欢得不得了,来了就吵着要去酒吧;有时候又一言不发,自己就飘到后院去了。” 何洛绕到后院,蔡满心盘腿坐在草地上,拿了厨房里剩下的碎肉,和拉布拉多寻回犬玩得不亦乐乎。 “一会儿就开饭了,洗洗手吧。”何洛走上前。 “哦,不好意思,拿了碎肉出来,就忘记回去帮忙了。”她跳起来,做了一个扬手的姿势,猎犬向着那个方向跑了两步,意识到不过是虚晃的招式,便摇着尾巴悻悻地跑回来。蔡满心大笑,又逗着它跑了两圈,“我这就回去。” “没关系。”何洛跟在好友身后,看她笑着走进厨房,兴致勃勃地向婶婶询问南瓜派的做法,又跑到门外去看自制烤鸭,还伸手在炭炉旁边探温度,被何天纬一把拉住。 她看起来朝气蓬勃,笑容灿烂。何洛心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和蔡满心相识多年,相对于自己那么多年纠缠在初恋的情感里无法释怀,蔡满心一向是理智冷静,不为感情所困的。 然而正因如此,何洛才更加忧心忡忡。 她还记得蔡满心在峂港时打给她的电话,语气那么欢快,那是和平素的开朗截然不同的欢快,简单的,无法掩饰的快乐,每一个字都带着甜甜的笑意。而她在离开北京前夕,抻着胳膊说:“有什么可悲悲戚戚的,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男朋友,比他好一百倍。”踌躇满志的表象下,掩饰着不甘和惆怅。 她宁可蔡满心在她面前大声哭泣。然而她没有,她隐藏着,压抑着。她拒绝流露伤痛,拒绝表现脆弱,拒绝被情感左右。 她拒绝迷失自己,但她已然无法单纯地做回真实的自我。 当晚何洛和蔡满心在客房住下,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每当这样家人团聚时,何洛便无法抑制地想起家中的父母,也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章远。这种思念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再是尖锐地刺痛,却会在月光恬静地笼罩面庞时,想起他温柔的凝视,胸闷地像被压住,呼吸凝滞。她睡不着,定定地躺着不动,听到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透过窗子,看见蔡满心披着外衣走出门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 听到脚步声的拉布拉多猎犬警惕地叫起来,蔡满心走过去抚着它的头顶。 “嘿,老兄,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烟,“是这个让你闻不到我的气味吗?还是你不喜欢烟味儿?”她向后退了两步,“这样好些么?” 拉布拉多摇了摇尾巴,头在她腿上蹭了两下,转了个身,就在她身侧趴了下来。 午夜升起的下弦月,略带昏黄。 她难免想起曾经有这样的夜晚,她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走。路边的两只狗狂吠起来,他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将它们赶走,从灯影中走出来。 她穿着淡蓝的棉布裙,拎着明黄的人字拖,在他身后轻快地跳跃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只不过那天的月色更皎洁。天空中的云朵都被映染了半透明的银边,棕榈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苍茫的海面上。 那是最初的拥抱,最初的亲吻,那是永远不想结束,却转瞬即逝的鼎盛的夏日。 她听到有人穿越院子走过来,连忙伸手抹着脸颊上的泪痕。 “满心,怎么还没有睡?”何洛唤了她一声。 她转过脸来,眼角仍有泪光。终究,还是不能隐藏自己鬼迷心窍的彷徨和哀伤。 第二十二章 坠落的边缘 “一直没有完整地告诉你,在峂港发生的事情。”蔡满心轻轻掸了一下烟灰,“因为我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你现在的样子的确很荒唐。”何洛将她的烟夺过来掐灭,“我不认识这样的蔡满心。我的高中好友和我说过,想念一个人就说出来,难过的话就哭出来,这样很难么?” “我不是没有说啊……”蔡满心苦笑,“只是他并不想听。” “还记得以前我说你和章远的时候么?讲得头头是道。我以为男女在感情中互相试探的那些心思和伎俩我都看的很清楚,我可以很超脱。事实上,我和每一个女生没有任何差别。” 她开始讲述,这个夏天在峂港发生的一切。 “如果能够重来,或许我会takeitslow,不会那么急切地拥有。”她总结道,“可是……” 何洛笑了:“可是,在迷恋的时候,是掩饰不了自己的欢欣和渴望的。” “我也问过自己,是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么?其实从最初我告诉他想要改变行程时,我就应该意识到他的恐惧和疏离。虽然我没有说,但从一开始我的表现,就是希望一切能确定,希望要一个承诺。因为他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安的人。” “你并没有做错。”何洛抚着她的肩膀,“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只是这个人不值得。你和我说过,要一直向前看,向前走。” “我知道不值得。他甚至可以接起我的电话,然后一言不发。比较起来,奥利弗比他好很多。”蔡满心扳着手指,“他有稳定的工作,对事业有追求,浪漫,追求生活品质,易于沟通,尊重我爱护我……”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他能逗我笑。可是,这里……”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告诉我,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何洛轻声叹气,环着好友的肩膀。蔡满心和她拥在一起,放声大哭,全身紧张,不断地颤抖着。 第二日是感恩节后的ckfriday,各类商店纷纷打折促销。蔡满心跟着何洛一家去购物,依旧说说笑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翌日她返回华盛顿,临别时何洛依依不舍,在机场再三叮咛:“回去之后不要再抽烟了,也别总去酒吧喝酒。你知道那些都是精神依赖。” “好好好,我都记下了,何阿姨。”蔡满心笑着和她拥抱,“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她办好登记手续,坐在候机大厅里,想起好友的殷殷叮嘱,心头有一丝暖意。然而微笑真的就代表释怀么? 抬起头,登机口旁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佛罗里达的旅游广告,美国大陆最南端的,珍珠般散落在海面上的几个小岛,通过跨海大桥与陆地相连。汽车行驶在上面,两旁便是波光粼粼的蔚蓝海洋。 在前一日,她认为倾诉了,痛哭了,便可以选择放下过去;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相似的情景,仍然抑制不住泪湿双眼。 华盛顿的初冬,气温骤降,天空却格外地澄净。蔡满心下了班,搭地铁来到华盛顿纪念碑。夜幕低垂,只在天边有隐约的一抹霞光,深紫暗红,蜿蜒着渗透到纯澈的幽蓝天幕中。浮云丝丝绵延,天空高远地似乎超越了目光所能聚焦的范围。一旦看过去,整个人便迷失其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蔡满心扬起头,不知凝视了多久,鼻尖冻得发红,握着电话的手指开始僵硬。 她想起和江海一同看落日的情景,温暖湿润的热带海边,而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褪色,冻结,碎裂。说过不再联系,但她仍然习惯性地拨打过几次电话,振铃每次都响到忙音,依然无人接起。 蔡满心决定和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告别了。手机在低温的室外反应迟缓,她冰冻的指尖也不怎么灵活,一点点地将联系人列表下拉,找到江海的名字。 有那么片刻的迟疑,她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两个字,好像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庞。然后撇了撇嘴角,说不出是自嘲还是自怜地轻笑。 如果还需要用一些所谓的标志□件来告别一段感情,只能说明自己依然没有完全抽身。 而此刻的蔡满心,需要一些外在的表象来证明,我也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她随身带着mp3。比起江海的电话号码,他自创的那首《归乡之旅》更让蔡满心难以割舍。那一串流畅的琶音,每每听到,都令她如同沐浴在海边的和风之中。 而每次她将一颗心舒展在这风中,都是将柔软的情感暴露出来,随之而来便是冷酷现实的刺痛。 这样起伏反复的情绪让她感到疲累无助,纵然不舍,似乎也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按下删除键,她将光标移到“ok”的选项,闭上眼,在心中和这段过往告别。 因为奥利弗的原因,她不再去bluemoon,甚至也不去adamsmorgan中心一带那几家常去的酒吧。更因为她记得何洛的叮咛,这一段时间来都烟酒不沾。而今时今日,她需要酒精滑过喉咙,微凉之后带来的灼烧感,需要有一点微醺,脚步摇晃,让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她来到georgetown一带,挑了波多马克河畔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当天恰好有人在庆祝生日,店堂内彩带飞扬,不时有人吹着口哨,dj放了最热门的舞曲。蔡满心本来坐在吧台,随着音乐摇摆着身体,酒保冲她笑笑:“你可以过去加入他们,别害羞。” 她挑了挑眉,点头一笑。 “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你。”有金发的年轻人转了个身,在她身边摇摆,“你知道,未成年酗酒是会被逮捕的,不管你是什么国籍。” “谢谢,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查过我的id。” “他们应该查。”年轻人笑得灿烂,“知道么,你看起来就像一个高中生。” 蔡满心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不大分得清亚洲人的年龄,我们的五官在你们看起来都是平平的。” “不,不是这个原因。”他说,“是你坐在那边的神情。你知道么,你是我在这里见过的,神情最天真的女孩子。” 蔡满心忽然想起陆阿婆那一句,“阿海说,你是镇上最天真的姑娘”,一时心潮起伏。 “但你不快乐。”年轻人又说。 “well,”她向着舞池中放声大笑的几个美国姑娘扬了扬下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笑着,才是快乐。” “不,你不快乐,因为你一直在跳舞。”他说,“你跳了很久,模仿每一个人的动作。不是因为你真的喜欢舞蹈,只是因为你不想停下来。” “我能问问你的先祖从哪里来么?”蔡满心笑着摇头,“东欧?你是会占卜的吉普赛?” 年轻人也笑:“你想喝点什么?这里一些鸡尾酒调的很酷,你一带要试试看。” 不同形状的酒杯,不同色泽的液体,不同味道的烈酒。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头脑昏沉,懒懒地窝在沙发一隅。 “我要回去了。”她摇摇晃晃起身,“午夜过了,魔法消失。我再不走就打不到车,只能看到满大街的南瓜了。” “我送你回去吧。”年轻人说,“免得你上车后忘记自己住在哪里,或者就在后座睡了过去。” 蔡满心还在推辞,但他已经随她走出酒吧,扬手招了一辆车,陪她坐到车上。 汽车遇到红灯,停车起步,摇晃之间,蔡满心才觉得混合的烈酒后劲十足。 “你没事吧?”金发男子握住她的右手,轻轻一带,她靠在他的肩头,隐约觉得这样不妥,又挣扎着坐正,转向另一侧,将额头抵在车窗上,试图借由玻璃的凉意让自己清醒过来。 到了公寓前,蔡满心执意付了车费,转头道:“我到了,谢谢,明天还要上班去。就此说再见吧。” “好吧,再见。”他笑了笑,“你要开心点。” 蔡满心点点头:“我会的。” “真的?那就好。”他伸开双臂轻轻抱住她,“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蔡满心拍拍他的后背。 对方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打算。 “你知道么?”他说,“你坐在那里,静悄悄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是有哪个男孩子让你伤心么?真不敢相信,有人会这样伤害你。” 蔡满心知道此时的温柔言语定然别有用心,但她真的感到委屈,鼻子一酸:“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来,说晚安吧。” “晚安不会让你开心。”他的嘴唇贴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钻到她耳朵里,“相信我,我能让你开心,至少,是今晚。” “你可能误会了,我不应该让你送我回来。”蔡满心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对不起,我不是你想的那种……” 她话未说完,就被对方的双唇堵住。他托着她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吻过来。 “停下来!”蔡满心甩头,推着对方的手臂。 “你并不想我停下来,是不是?”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廓,伸手抢过她手中的钥匙。 “你要做什么?□我么?”蔡满心感到自己的背已经贴在门上。 “不,不,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是一个浪漫的夜晚,对我,也对你。”他轻笑,“你知道你惦记的人在哪里么?或许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他此时根本就把你忘在脑后了。” 她晕沉的头脑炸裂一般,那些过往情景纷至沓来。那个女人坐在江海的摩托车后,紧紧环着他的腰,那场景不断鞭笞着她的心。甚至连最后一夜纠缠的记忆,似乎都变成了他与别人的幻象。 金发男子再度吻上来,她木然地半张了双唇。在灯光昏暗的门廊里,她意识似乎清醒,但身体乏力,一双手将她的衣襟从腰带中扯出,她低声拒绝,虚弱地抵抗着,想要呼喊江海的名字,声音却消失空气里,翕动双唇,像涸辙里的鱼,大口地呼吸,无声地呼吸。 而她似乎忘记了大声呼喊,如同站在悬崖的边沿,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却找不到回头的路。甚至通过伤害自己,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你可以不在乎我,我也无需为你守身如玉。 在某一个闪念,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渴望失速下坠的。 这念头转瞬即逝,蔡满心马上便对对方的肢体触碰感到厌恶和恐惧。他钳制着她的双臂将她拦腰抱起,走到卧室的床前,嘴唇滑过她的耳垂,沿着脖颈吻在她锁骨和胸前。她蹒跚着要离开,被他大力拉了回来压在身下,蔡满心意识到男女体力的悬殊,无效地挣扎只能激起对方的欲望。 身体再次感到疼痛,依然如同最初一般的疼痛,或是更甚。剧痛蔓延到心中,仿佛它噼啪破成一地碎片。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能将她灵魂的一部分剥离。蔡满心抓住床单,紧紧咬了下唇,侧过脸来,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痛恨此时的自己,厌恶和恐惧感伴随着黑暗狰狞而至,握紧拳,空气凝滞,听到秒针滴答走过。 全世界的时间都就此老去,也不比这一夜漫长。 十二月清晨,室内的暖风没有开,房间阴冷。 蔡满心在晨光乍现的时分被冻醒,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手伸在腋下,因为自己的冰冷打了一个激灵。她蜷缩着,这样缺乏温度的身体,没有谁愿意给一个真心的拥抱吧。 多怀念江海怀中的温度,他坚强有力的臂弯,轻轻阖上,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新生的青色胡茬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痒痒的。她咯咯地笑着,手指搔着他的掖窝。他夹紧胳膊,她的手抽不出来,就这样放在他的肋骨旁,暖暖的,手心下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脉搏。 而这一切,终不过是虚妄。 她已经为了自己的冲动和执拗付出代价。 她蜷缩了身体,手脚渐渐温暖,恢复了一些知觉,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摸到浴室。流水从花洒中散落,淋漓一身。她的脊背贴紧瓷砖,凉意瞬间击穿她的身体,直抵心脏。 镜子中的自己,长发滴着水,睡衣肩头湿了一小片。她坐下来兀自梳着头,脸庞依然紧致剔透,嘴唇失了红润,淡淡的青紫。 这一天蔡满心请了假,从衣柜里找出最厚的毛衣和外套,又扯了一条长围巾在脖颈上绕了几圈。她在楼下的信箱里发现了奥利弗寄来的明信片,是阿尔卑斯山山麓的宁静小镇,倚着白雪覆盖的山坡,火车驶过蜿蜒的铁轨。他在上面写着,wishyouwerehere。 她翻过来看了两眼,又塞回到信箱中。 在那个熟悉的地铁站里,她沉默地站在乐手旁,听他用暗哑的嗓音竭力地唱着dustinthewind。 我阖上双眼,那一刻转瞬即逝;所有旧日梦想,不过是风中尘埃。 同一首老歌,像水滴溶入无尽大海;我们碎身如齑粉,不过是风中尘埃。 “嗨,又看到你了。”他停下来,打了个招呼,“今天不需要工作?” 她摇摇头:“给自己放假。” “这就对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就不去上班了。”他笑了笑,“现在也足够糊口。但我是自己的老板,我喜欢在地铁站弹吉他,这是我的舞台。” “你弹得很好呢。” “我以前在乐团里弹古典吉他,我很喜欢西班牙风格的。”他拿起琴来拨了一小段弗拉明戈的旋律,“不过后来东欧局势剧变,我也没了工作,就到这边来做软件。” “但那并不是你喜欢的吧。”蔡满心问。 他点点头,“你也很喜欢吉他吧?要不要试试看?” 蔡满心摆手:“我一点都不会弹。” 她想了想,问:“可以为我弹一首歌么?” “没问题,你想听什么?” “diamondsandrust。” “好啊。” 蔡满心和着琴声,和他一同唱起来。 我看见你伫立的身影,身边落叶飞旋,发上覆着白雪 我们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烟 你说你不是念旧的人,你总擅长说些晦涩不明的句子。 而我现在需要一些晦涩,因为一切过往太过于清晰。 是的,我依然深爱着你。 如果你曾带给我钻石与铁锈,我早已为它们付出代价。 她在不到一个月内,第二次飞赴加州。虽然圣诞假期将至,但何洛手边的实验不能停,于是叫堂弟何天纬开车去机场接她。 这一日是周五,傍晚路上颇为拥堵,何天纬到的时候飞机已经降落了半个小时。他来到和蔡满心约好的大门前,四下张望,没看到她的身影。这里不允许长时间停车,后面的车已经排上来,他有些急躁,掏出手机来。刚响了两声,就看见盘坐在墙边的小小身影扬了扬手。 何天纬险些没认出蔡满心来。她穿着深色牛仔裤,一件单薄的米色套头衫,身形瘦弱,倚在玻璃墙外,像一个娇小的孩子。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上次艳丽的妆容,看起来单纯而又憔悴。 何天纬接过她的行李:“就带了这么一个小包?没有厚衣服,你不冷么?” 她浅浅一笑:“我没想到加州的气温也这么低呢。” “冬天很难说,这几日的确降温了。”何天纬打开车门,“但平时肯定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暖和,那要去夏威夷之类的热带岛屿才可以。” 蔡满心见到何洛,扑上去紧紧地抱着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在之后的几天,何洛将手头的事情拜托给实验室的同学,索性又停掉了一部分实验,陪着蔡满心四处游玩。何天纬带他们来到金门大桥,海面上雾气茫茫。 “来到这里自杀的人很多的。”他指着海面说,“据说有的人本来只是来观光,看着看着就跳下去了;更别说本身心理脆弱,有厌世倾向的人。” “乱讲。”何洛瞪他。 “这是真的!”何天纬指天发誓,“从1937年建好至今,这里已经发生了一千多起自杀事件。这里这么高,跳下去不在礁石上拍的粉身碎骨,也会因为巨大的冲力晕过去。有些遇难者是几天之后在很远的海面上找到的。”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何洛在堂弟头上拍了一下。 “没关系。”蔡满心怅然微笑,“我们一起去泪岛的时候,他讲过,内陆来的人,到了这样无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的地方,很容易悲观弃世。当时我还很得意,说,怎么会,海那边还有更大的天地啊!他说,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本来就有很大的天地。”何洛说,“只要你向前走,就比停到原地要好。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不愉快,就让自己低迷下去。” “放心,我从来没有轻生的念头。”蔡满心把着栏杆,身体探伸向外海,“我只是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代价。” “我打算从这里直接回国,新年后呆几天再回来。”她强自笑笑,“很想回家看看呢,在爸妈面前当个小孩子。” 何洛点头:“让妈妈好好疼疼你。而且你现在这样回去华盛顿,我也不放心。” 在去机场的路上,何洛将蔡满心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在入闸口一再地拥抱。 “我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如此不堪,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蔡满心低喃道,“到此为止了,我不想自己变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自信单纯的你。”何洛拍着她的背,“我相信,你会从这段阴影里走出来。” 蔡满心点头:“我会的。对这个人我没什么可放不开的了,我彻底死心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记忆,nomatterhe’sofferingdiamondsandrust,i’vealreadypaid。” dustinthewind,allweareisjustdustinthewind。 她此时并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在某一个昨天已经碎裂成齑粉,如风中的尘埃。 事实比她所知的更为残酷。 第二十三章 时光之外 蔡满心和齐翊经儋化返回峂港,舟车劳顿,加之此前她体力已经透支,路上几乎一直在沉睡。在漫长无边际的梦境中,种种旧事纷至沓来,她几乎在短短一两日内,将三年前的快乐甜蜜、悲伤耻辱尽数重温,只觉得思绪混乱,几乎无力承受。 何天纬留在思念人之屋,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远远望见二人的身影,便兴奋地跑出店来,又笑又跳,挥动双臂。 “谢天谢地,满心你总算回来了,否则这儿真要关门大吉了!”他说着,狠狠剜了齐翊一眼,“你又跑到哪儿去了?满心刚走你就说要出去两天……啊,啊,啊,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点着齐翊的鼻子,“原来你知道满心要去哪里,所以一路追过去。喂,这样也太狡诈了。把我留下来看店,你有没有一点公平竞争的精神啊!” “不要难为齐翊了。”蔡满心摆手,“最近店里一切都好吧?” “勉强过得去,虽然一团糟,好在住客们都不是挑剔的人,我还应付的来。”何天纬抱怨,“还说什么这里是最重要的地方,是对我的信任。却跟他一起出远门,这不是诓我么?” “怎么会呢?”蔡满心拍拍他的头顶,“这里本来就是很重要的地方,你看我无论去哪里,总归只是去几天,还是会回来的。” “你找专家咨询那个红树林保护项目了?进展如何?”何天纬一迭声地追问。 “没有,”蔡满心摇头,“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 何天纬本想再问,看她神色疲惫,于是欲言又止,但依旧瞪了齐翊两眼,以示不满。 蔡满心回到岬角的房间里,推开窗,对着广袤的外海,海平线一览无余。正值傍晚时分,可以看见一轮红日缓缓沉入海中,火烧云瑰美绮丽。这正是江海所说的,观赏落日的绝佳地点,更胜于峂港海湾。而今时今日,她再没有任何机会和他一同看落日。 回想起日暮时分,曾经和江海等一众人围坐在小餐馆的长条桌旁,余光感觉到他在旁边,枕着手臂望过来,这并不是日落的方向。蔡满心微微侧头,他就把脸转过去。她想,或许这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然而再扭过头去,依然可以感觉到他望向她的方向。索性不动,夕阳下每个人的脸庞都是金色的,有柔和的光泽。她宁可相信,他曾在这样的傍晚如此温柔地凝视过自己。 阿俊来到思念人之屋,走进大堂,只看见何天纬反坐在木椅上,瞪眼看着齐翊,见到有人进来,“哼”了一声,拔腿转到后厨去。 “这几天天纬一直问我,你们去哪里了。”阿俊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怎么隐瞒,索性带阿婆回去峂港住了两天,知道你们回来,我才搭船过来。满心呢?” “她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了。”齐翊望向岬角的方向,“她是累了。” “莫非,这次你们见到阿梅了?” 齐翊点头:“从北越一直找到西贡。” “她真的有海哥的孩子……” “没有。如果真的有这么大的事情,阿海不会对我都隐瞒。” 阿俊蹙眉:“那你为什么不早些阻止满心?” “她总是抱着一线希望,任由别人怎么说,除非自己看到,否则是不会死心的。” “没错。其实,我也不大相信的。”阿俊叹气,“但我没办法拒绝满心的请求,她的确有些执拗。海哥走后,我真没想到,又在峂港见到满心。她居然回来了,而且决定一直留下来。之后有人陆陆续续提起海哥的过去,谈到阿梅怀孕退学或许和海哥有关的传闻,她就开始四处打听阿梅的下落。我本来不支持满心找下去,后来她回了一次北京,在阿梅的学校找到当年负责留学生的老师,她说阿梅的确喜欢同乡的一位吉他手,并且在怀孕后很高调地宣称不会打掉爱人的孩子。” 阿俊也望了望蔡满心的房间,继续说道:“回来后,她就问我,是否还想海哥。我说,是的。满心说,‘我也很想他。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但如果他有个孩子,一切就不同了。我只想知道,阿梅是不是把他照顾得很好,需不需要帮忙,她一个单身妈妈要带大孩子,一定很辛苦。’我拗不过她,而且,我也很想知道,海哥是否真的有后人,所以开始在越南寻找阿梅的下落。” “这件事情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说,“虽然这个结果并不是满心想要的。” “如果真的找到阿海的孩子,你认为满心会很好过么?”齐翊十指交叉,“她就更难从过去挣脱出来。其实她回到峂港,留在这里,都是将自己封闭起来。” “你真的很在乎满心。”阿俊笑,“宁可海哥无后。” “阿海已经不在了,逝者已逝。此时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继续快乐地活下去。”齐翊顿了顿,“我想,这也是阿海希望看到的。” 阿俊即日启程返回越南,临行前去拜祭江海。蔡满心和齐翊同他一起来到蓝屏山山麓的公墓。 “当年你离开峂港后不久,海哥建议我还是回学校读书,我就去南宁那边读语言课程了。当时需要的学费和生活开销,还是他帮我垫付的。”阿俊将一束百合放在墓前,转向蔡满心,“他走的时候我并不在,这一直是我心底一个遗憾。虽然我知道,即使当时我还在峂港,他也未必会对我说什么,我也无法阻止他。” 蔡满心抿唇:“他很少说自己的想法,一向如此。” “在他眼中,我或许就是个小孩子吧。”阿俊怅然,“我也的确一直想成为海哥那样的人。” “还是不要了。”蔡满心轻声一笑,“他有点太自我了,不考虑未来,没有责任感,不喜欢被束缚。” “你就是这样看海哥的么?”阿俊问。 “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坚持自我,不被别人左右,不信口开河。其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你记得么,我说过,回来峂港后,我要给你一样东西。”齐翊将手插在口袋里。 蔡满心点头:“我当时问你,对我是一种安慰,还是麻醉。” 齐翊掏出mp3随身听,放在她掌心:“我不知道这样是否会让你更难过,但至少,希望你能够不再耿耿于怀,不再质疑阿海对你的感情。” 她略带疑惑接了过来,戴上耳机,听见江海咳了一声,问:“可以了?” 这许多年后后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浑身一颤。 “可以了。”是齐翊的回答。 随后是三两下拨弦定音声。片刻沉静后,琴弦和面板被同时叩响,余音未散,舒缓的旋律便由回声中渐渐显现出来,如同迤逦的公路穿越了山峦间弥漫的浓雾;扫弦声愈发清脆,高音区的华彩如同驱散雾气的阳光,在山巅远眺浩瀚湛蓝的海。他吹响口哨,带着民歌的调子,像欢快穿梭在林间的精灵,而在茂密的雨林间隙,波光摇曳。 正是那一首《归乡之旅》。 曲调渐渐平和,益发显得温柔,每一个音节都咏叹徘徊,仿佛不忍离去这宁静的滨海小镇。一曲奏罢,听见江海说:“回去你再听听,看能有什么改进。” “已经很不错了。”齐翊笑,“我只是好奇,你居然也会给女生写歌。” “的确有点太大费周章了。”江海也笑,“我一向不屑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不过,”他顿了顿,“应该是写给自己的吧,我想她没机会再听到这歌。” “如果她回来,你会让她留下来么?” 江海沉默不语,片刻后缓缓开口:“她不会回来。” “如果,如果她回来呢?” 他依旧无言,却弹响了一段吉他,正是赵传的《勇敢一点》。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毫不畏惧的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的思念着每一个过去 勇敢是我今天再也无法面对的事情 因为面对了勇敢记忆就会没有你 我的虚弱一直提醒着照顾自己 当初如果照顾好你现在也不会被自己放弃” 他弹了两段,就孩子气地笑起来,蔡满心仿佛能看见他无奈摇头地神态。 “真是,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喂,老怪,你不会还在录着吧,红灯怎么还亮着……” 录音戛然而止,蔡满心握着随身听,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现在我懂了,我懂了。”她拂去墓碑上的泥污,“可是你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 流云自山巅滑过,阻了阳光,忽明忽暗映在墓碑上江海的脸上,仿若笑容绽开。 “可是太晚了,是不是?”蔡满心痛哭失声,亲吻着江海的遗像,“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 风起,林涛万顷响声雷动,云聚云散。环顾四下林立的墓碑,想光阴如梭,人一生不过如此。她抚摸着冰凉的大理石,声音渐低,只剩下断断续续地呜咽。 在他亲手搭建的木屋里,蔡满心无可救药地想念三年前在峂港的纯真时光,没有太多感情纠葛,只有欢笑的光阴。 而现在,她只能拿过曾经属于江海的吉他,弹不出任何旋律来。紧紧抱住,全身颤抖地啜泣,额头抵在琴箱上,似乎可以伏在他的肩头痛哭一场。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或许她早就知道。就好像一串珍珠项链,每一个回忆的瞬间还在闪闪发光,但串起它们的链子却断掉了。所有的珍珠四散滚落,她尝试着把它们一一收集起来,但永远回不到首尾相连的圆满。 它们最终零落分离,就如同她和他一样。 夜里蔡满心睡不着,趴在窗前听着不眠不休的海浪声,那碎裂在岩石上飞珠溅玉的轰鸣,或是细腻轻抚着白色沙滩的喃喃低语,高高低低交织在一起,仿佛诉说着所有隐藏在浪涛下的故事,无论如何也听不厌倦。 每当她有心事,便会披了衣服到海边散步,任涌上来的海水没过脚背,感觉细沙从脚趾缝间钻过。在安静的夜里,一颗心便会平静而温柔起来。 沿着沙滩的边缘,几乎要走到灯光企及范围的尽头,忽然看见拥吻在一起的身影。听见有人过来,二人连忙分开,见是蔡满心,女孩尴尬地要甩开对方的手,男孩捉着不放。 蔡满心认得二人,是从不同大学来毕业旅行的两个大孩子,在这里相识。她见过很多本是陌路的年轻人在碧海蓝天下坠入情网,这氛围太浪漫,而人在快乐时格外容易敞开心扉。然而这旅途中的激情很少能发展成持久的恋情。蔡满心真诚地祝福每一对,纵使以后分开,也不要彼此伤害,或许只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浪漫的插曲。 在海边永远有相爱的人牵着手看星,但她却再也等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段浪漫邂逅了。 她走到远离灯火的寂静沙滩,除去披在身上的衬衫,露出泳装来。夜里的海水依旧温暖,她一步步走进去,像是融入一个静谧安宁的怀抱之中。那分不清海天界线的蓝黑色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诱惑着她投身其中。仰面浮在水面,天空中繁星如缀,银河横亘天宇,似乎要流泻到天海交接的无穷尽处。 不知道游了多久,直到饥肠辘辘,才想起自己没有吃晚饭。蔡满心转身向回游,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齐翊站在齐膝深的水中,望向自己的方向。 “你一直在这里?”她问。 齐翊递上毛巾:“如果你再向前游,我就要把你拽回来了。” “你认为我会游过去,再也不回来了么?”蔡满心擦着头发,披上外衣坐在海滩的枯木上,“你有没有试过半夜在海里游泳?月光已经足够明亮了,不会感到害怕或者悲伤,只是觉得自己和天地都融在一起了。” “一个人这个时间出来很危险,不说其他,如果抽筋怎么办?” “我还真遇到过一次。”蔡满心侧头,“当时我痛得伸不直腿,慌乱之中喝了两口海水,呛得找不到方向,当时知道自己已经游出去很远了,心里想,呵,或许都游不回去了。” “之后呢,你呼救了?有人发现了你?” 她摇头:“我嘴里和鼻子中都灌了许多水,当时想,这就是溺水的感受吧。忽然觉得离阿海很近,不知道渔船在遇到台风沉没时,他的感受和我此时是否一样。于是一下子就觉得没什么可怕了,平静下来,我就半浮在水面上,仰着头让鼻子露出来。就这样随着浪花漂,过了一会儿,脚就碰到沙地了。” “大海还不想带走我呢,”她轻声笑,“它只是带走了阿海。” 蔡满心又问:“你知道么,我为什么要住在泪岛,而不是和阿海有共同回忆的峂港。” “因为回忆仅仅只能是回忆而已。” “是啊,我很怕走过那些熟悉的地方。”蔡满心拿起树枝,在沙滩上写着missingu的字样,“我舍不得走的太远,又不敢离得太近。这里的距离刚刚好,而且面向外海。有时候我就站在岬角看过去,总觉得他就在海那边,只不过是我视力所不及的地方。” “或许太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逃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蔡满心起身,“现在我找到了想找的人,也解除了一直困惑自己的疑问,是时候回到现实中了。谢谢你,齐翊。”她由衷地说,“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也找不到阿梅,更不会知道阿海临走前的想法。其实,你来到这里,就是在等机会,对我说明一切的,是不是?” 齐翊颔首:“你会不会,怪我来得太晚?” “怎么会?”蔡满心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这几年的执拗让我感到心力交瘁,或许我很难平静面对最近知道的这一切,也许会失落,会遗憾,会痛苦不堪。但现在我不会了,因为我知道,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我想回去北京,”她说“我应该离开峂港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还记得去越南之前奥利弗发来的邮件么?他对儋化峂港的林木再生项目提了很多中肯的建议,我想回去找导师谈谈,她现在做了很多资源经济学方面的研究。我想请她指导一下,否则就算我们的项目书过了初审,还有第二轮第三轮筛选。我希望能拿申请成功,私心上,我希望这里能变回阿海说的那个样子,河流清澈,河岸两边的红树林里满是萤火虫。” “我想,你已经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齐翊低下头,注视着她的双眼,“斗志昂扬呢。” “当然!”她孩子气地鼓了鼓腮,“是不是要像韩剧里那样,说,!”她握拳挥了两下。齐翊也笑,拍了拍她湿漉漉的头发。 在波涛拂岸的海边,两个人的脸距离这样近,风一停,才感觉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可以嗅到对方的气息。齐翊的手还搭在蔡满心颈间的发上,掌根几乎贴在她的面颊上。她光洁的脸庞在月光下带着水汽,有着柔和的光晕。 齐翊心中一滞,几乎想要抚着她的脸庞,轻轻地吻下去。这念头让他绷直了背脊,双手握拳,向后急速闪身。指间还绕了蔡满心一绺头发,她痛得叫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他说,“你还是洗个热水澡,海边风大,当心着凉。”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来路走回去。望着前面纤丽的背影,齐翊不禁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一曲唱罢,吉他的余音犹在,江海掌心按住琴弦,四下一片寂静。“等这件事了结之后,如果一切顺利,如果还有机会联系到她,”他微微一笑,“我想,或许,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我保证,一切会万无一失。”齐翊答道,“会有详尽的计划和保全措施。而且,这样也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本来,我不在乎履历上有没有什么污点,只要我问心无愧。”江海扬眉,“可现在,我需要考虑未来了。呵,她可真是个大麻烦。” 而在不久之后,二人促膝长谈的客厅,变成了江海的灵堂。 江海的房间甚为简洁,齐翊很快整理完毕,却不知要将他的遗物交托给谁。他取回了江海的手机,打开通讯录,想看看能否找到他的任何亲戚。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齐翊知道是国外的ip电话,立时想到江海曾经提到的女孩,现在正在美国工作。 他犹豫着,迟迟无法按下接听键,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一个充满期许的姑娘解释发生的一切。而此时倒底哪一个对她的伤害会更大,是她想象中江海的绝情,还是更加冷酷的事实真相。 齐翊还在权衡时,电话已经响到断线。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懊恼。过了数秒,铃声又倔强地响起,他急忙按下接听键。 “喂,是我。”她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带了一些沙沙的信号杂音。 齐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握着手机讲不出话来。 “我现在在加州,离海边不太远。所以,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她的声音微微振颤,明显紧张。 “我来到美国将近四个月了,我很怀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机会,我冬天回国的时候想再去看看,陆阿婆,阿俊,成哥……还有,你。”最后一个字音被拖得很长,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又带着无限期许。 齐翊攥紧拳,想起江海摇头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心中感慨万千,又无限痛苦自责,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果真,对我还是充满戒备呢。”对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苦涩地抱怨着,哀哀地请求着一个见面的机会。 齐翊再听不下去,将手机放在桌上,贴近江海的遗照,转身走开,隐隐听见女孩子哽咽着说:“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为什么,你不肯呢?” 他坐在门前,狂风正劲,雨季已经到来。齐翊将头埋在双臂间,握了拳头,用力地捶着后脑。 “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都很难过。”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失误。我们都没有想到暴风雨中无线电失灵,江海又回到了船上。” “我不会原谅自己的。”齐翊起身,“是我游说他来冒这个险。我没有办法留下来,坦然地接受什么称赞和荣誉。我想离开一段时间,希望您能理解。” 他没有想到,在两个月之后,那个女孩又回到了峂港,并且固执地留下来;那时他参加了一个志愿者组织,苦行僧一样跋涉在充斥着穷困饥饿的贫瘠土地上。 他知道或许有一天,会将江海最后的信息转达给她,那是他能为江海完成的最后的心愿。 自此之后,他和她,不知道是否还应再有交集。 第二十四章 回忆尽头 蔡满心要赶在学校暑期开始前返回北京,拜访经济学与环境科学领域的专家教授。临行前齐翊和她一同去峂港林业局参加项目会议。她将众人的意见和疑问收集整理,又去各个办公室辞行。 “可惜你看不到省台的新闻专访了。”综合办公室的龚科长递给她一份报纸,“日报已经介绍了这个项目,过几天省台有一期特别节目,里面大概还有上次外国专家组来访问的时候,你们陪同翻译的画面呢。没关系,我问台里要dvd给你啊。” “我希望这个项目能真的申请成功。”蔡满心笑着接过报纸,“否则都对不起他们的大力宣传。” “怎么会不成功?”龚科长滔滔不绝,对她的尽心尽力大加赞扬。 齐翊在旁边微笑不语,蔡满心回头看他,无奈地垂着眉毛作了个鬼脸。 这时局长从隔壁办公室出来,引着一行客人穿过大厅,热烈地告别着。“以后你们一定要常来,指导我们工作啊。” 其中一人经过齐翊时,打量了他几眼,又若有所思转过身走回来。“你是……周市长的……”他伸出手来,“齐翊,你是齐翊。我没有认错人吧?你母亲是我的老领导啊。” “我是齐翊,您是……”他疑惑地和对方握了握手。 “我是小严叔叔啊。当初你妈妈在教育局的时候,我是她的助手,还去小学接过你放学。不过后来我调去省里工作,”他拍着齐翊的肩膀,“小伙子,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我也不敢认你了。不过你和你爸爸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他转向同事们,“记得我以前总提起的,在儋化主管教科文卫的副市长么,这就是她的小儿子齐翊。” “我妈妈已经退下来好多年了。”齐翊笑,“她现在比较习惯大家喊她周老师。” “我们都很钦佩你母亲,她也给我很多帮助。听说她现在在上海?” “是,和我哥哥一家住在一起。” “她的身体还好?我记得周市长退下来,是因为健康原因。” “退休后没有那么大压力,她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 “要不是我和考察团来峂港这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到你。怎么,你来看朋友么?” “小齐在帮我们做一个项目。”林业局长说道,“没想到,你家就在儋化。” 众人拉着他寒暄,又要让他一同去吃晚饭。 “严叔叔,今天恐怕是没时间了。”齐翊回头看看蔡满心,“我要送朋友去赶飞机,以后有机会,去省城看您好了。” “没想到,你是副市长家的公子呢。”坐在长途汽车上,蔡满心揶揄地笑,“喂,如有冒犯,多多包涵啊。” “别拿我开玩笑了。”齐翊面色尴尬。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蔡满心转身,注视着他的双目,“阿海走之后,他承租的土地,也就是‘思念人之屋’所在的地方,本来是应该被收回的。我来到峂港后,很顺利地就接手下来,而且这些年周围开发成高档别墅和度假村,我这里都没有受到租金上的压力。否则,即使以我从美国带回来的存款,也是不足以维持下去的。” “根据阿海生前的意愿,他的财产大部分由陆阿婆和阿俊来支配,所以这块土地,还是以陆阿婆的名义租赁的,也用阿海的遗产支付了部分地租。”齐翊答道,“我所能做的,就是请母亲出面打个招呼,让整个过程顺畅一些而已,并没有给你特别优渥的待遇。” 蔡满心感叹:“你知道,能让我拥有那么一个角落,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了。”她又问,“其实你一直在关注峂港的事情吧,为什么你没有早点现身,早点说明一切呢?” “阿海走之后,我便辞职了,去了很多地方,也是想重新找回生活的意义。”齐翊答道,“而且,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的确呢,万里迢迢回到这里,想起来就是个冥顽不灵的女生,如果是我,不到最后也不会要和她正面接触。”蔡满心笑,“难为你了。” “其实,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被我吓坏了。”她补充道,“不管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爸妈。” 当初她在加州见过何洛,从旧金山飞回北京。她一向是亲友的骄傲,回来后自然少不了各种聚会。蔡满心借口旅途奔波,时差没有调整好,每天都睡到将近正午,晚上又早早躺下。家人问起,就说在加州时衣物没带足,有些感冒。 母亲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便将各种家庭聚会一一推了,又买来乌鸡、银耳、猪蹄,变换花式地熬汤给女儿喝。 蔡满心有大半天躺在床上,大部分的时间并不能入睡,只是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想起江海的决绝,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下来。她也不能入睡,几次梦见被陌生人追逐,捉住她的手脚,任由她如何反抗,都阻止不了对方的侵犯。 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度日,直到假期将近尾声,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最近有一家基金会进行项目考察,需要翻译。 “你自己不也可以么?”蔡满心并不感兴趣,恹恹地答道。 “我的水平也就能应付日常会话。本来找好了一个,她却说要考研,走不开。”朋友气急败坏,“我们已经通知了当地的代表,人家大老远从峂港赶来,让我这样半吊子的上场,有点太不负责了。” 蔡满心忍不住问:“你说哪里?” “峂港啊。”对方笑,“所以我才找你。我记得你去过那里,还呆了很久。看在你那么喜欢峂港的份上,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她心中明白,自己不应该再和那里有任何瓜葛,却又无法拒绝任何和他相关的细微联系。 “别犹豫了,我就当你默许了!”朋友在那边欣喜地催促着。 这家基金会的主要资助是濒危野生动物的保护,而峂港提出的计划是以生态环境恢复为主,当地并没有太多具有代表性的物种。会谈下来,峂港林业局的代表掩不住失望的神色,蔡满心于心不忍,会后追了过去。 “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她说,“只是许多捐款人是限制款项用途的,这家不行,换一家再试试。” 来人很是感动:“谢谢了!刚才我就知道,很多话你翻译的很婉转,给我们不少台阶下。” “不必客气。”蔡满心浅浅一笑,“说起来,我去过峂港,还有附近的白沙镇。我很喜欢那里,也愿意为它做点什么。” “好啊!欢迎你什么时候再来峂港!”对方很是积极,“我们那里的海鲜真的是好吃又便宜。” “我知道。”她点头。 “下次我带你去,有些饭店看是游客,宰人宰得厉害。” “我去的时候还好,找到一家很不错的。” “哪一家?”来人追问道。 蔡满心略一迟疑,报了成哥的名字。 “啊……可惜了……”对方长叹一声,“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阿成前不久……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 “渔船遇到了暴风雨,外海浪太大……” “成哥,怎么会……”蔡满心泫然欲泣,“不会是同名吧?” 对方确信地摇头:“这是峂港这两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渔船事故。遇难的还有几个人,包括渔船的所有者。” “你是说……”蔡满心攥紧楼梯扶手,在下一刻,她宁可自己的耳朵听不到声音。 “江海。渔船的所有者叫江海。峂港很多人都认识他。” 当晚是在奶奶家吃饭,蔡满心推脱不掉。她木然地回答着亲人们的问题,在别人讲话时竭怜中注意,却没有一个字能听到耳朵里。 江海,江海,那个让你爱恨交织的人,已经不在了。 蔡满心眼鼻发酸,又无处藏匿,只好躲到洗手间里。插上门,打开水龙头,无声地留着眼泪。她拼命洗着脸,用凉水拍打着红肿的眼睛。鼻腔被堵住,窒息一般。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刚出来,堂妹就闪身冲了进去,“憋死我了。” “我肠胃有些不舒服。”蔡满心低着头,“真的是很难受呢。” “是感冒还没有好吧?”母亲摸摸她的额头,“一点精神都没有。我们早点回家吧。” 父亲开着车,她在后座倚在母亲的怀中,那种温暖的安慰感,让她更加想要痛哭一场。然而,她自幼便很少在父母前落泪,她唯恐此时的失态让他们忧虑不安,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在掌心里。 回到家中,她立刻整理行装,打电话预定了去儋化的机票。 “假期就这么短,还要出去玩。”母亲抱怨,“暑假你就去了那么久,现在不能在家陪陪我和你爸爸么?” 蔡满心不知如何解释,只怕一开口就落下泪来。 “我那条连衣裙呢?”她问,“淡蓝色的。” “哦,那是多少年前买的了?”母亲漫不经心地答道,“上次你去海边,被盐水泡的裙边都褪色了,前几天我整理的时候扔掉了。” “怎么说扔就扔,你为什么都不问问我!”蔡满心大喊。 “怎么说了两句,就发这么大脾气?”母亲又是错愕,又是气愤。 蔡满心将房门甩上,倚着墙,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她在机场候机,母亲的电话追过来:“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但如果你这么远从美国回来,还就惦记着出去玩,也未免让我和你爸爸太伤心了。” “你们只强调自己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蔡满心站在换登机牌的队伍里,压低声音。 “你是自由惯了。”母亲气急,“我们是一直绑着你限制你的那种家长么?不是因为你前些天身体一直不好,我和你爸爸不放心你出远门么?” “可是,我呆在家里也不好受。”蔡满心办理了登机手续,走到大厅的角落,“我真的没事,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怎么了?”母亲听出女儿声音的异样。 “没什么,只是,只是心里不好受。”她强作镇定,“我在感情上,遇到一些不如意。” “到底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蔡满心顿了顿,“就是,和一个男生在一起,然后,又分开了么。”她着意轻描淡写,但泪水已经沿着脸颊滚落。 母亲沉默片刻:“我们……都没听你说起。” “我不想你们担心。”蔡满心从包中拿出墨镜戴上,“但我实在不能在家里呆下去,我和那种聚会的气氛格格不入,每一次我都很难过,又要忍住了,不让任何人看出来。我真的很累,我想走远点,歇一歇。” “出去旅游会让你开心一点?”母亲问。 “嗯。”蔡满心应道,隔着电话点了点头。 母亲不再说什么,嘱咐了两句,挂上电话。不多时铃声又响起来,这次是父亲严厉的声音: “不许去,现在就给我回来!” “我已经对妈妈解释过了。” “我知道,所以才不让你去!”父亲叹道,“你妈妈说你泣不成声。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你说,这种情绪之下,我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已经换好登机牌了。”蔡满心哽咽着,“我会照顾好自己。对不起,这一次,我是任性到底了。” “有什么难过的事,不能对我和你妈妈讲,而要躲避呢?”父亲不解,“如果你就这么不信任父母,不顾虑我们的感受,也不要回来了!” 蔡满心不知如何安慰父母,但她心意已决,搭乘当日最早一班飞机前往儋化。路上遇到气流,颠簸得厉害。降落时她吐得一塌糊涂,但已经两日没有认真吃饭,最后只呕出的酸腥的浅黄胃液。上了长途汽车依旧头昏。车上有一队结伴度假的大学生,一路上兴奋地叽叽喳喳聊个不停。邻座的女孩子有一头清爽的短发,不断拉住她问东问西。 蔡满心知道,是自己六十升的准专业登山包太过惹眼。其实里面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她没有心情欣赏窗外景致,用渔夫帽遮了眼小憩。无法入眠。 忽而周围的光暗下去,大孩子们兴奋的喊着:“好长的隧道!” 仿佛看到指顶花的花朵,像一串倒悬的小铃铛,在黑暗中摇曳,摇曳。“它的花语是深深思念,英文名字叫做foxglove,很可爱吧。”那时候她微笑着,指给江海看。清爽的笑声,好像风吹过一茎粉红色的foxglove。 此时她以为,那是自己今生不再的清脆的笑。 当长途汽车经过白沙镇的路标时,她积攒的泪就要滑落。 哦,白沙镇,我爱的白沙镇。那只是一个岔口,甚至不是一个驿站。 和最初一样的行程,搭乘同一班车,走了同样的路,翻越同一座雾气氤氲的山峦,看见同一片浩渺澄澈的海洋。然而在同样的城镇里,路过同样的街巷,却再也见不到同样的人。 蔡满心从陆阿婆那里取了江海的摩托,她不怎么会换挡,于是慢慢地骑着。沿着公路攀上缓坡,路旁的花树在蓝天下格外艳丽,白色木屋像展翅的海鸥。在公路的尽头,出现了蔚蓝的海洋,波光跳跃在辽阔的水面上。 略带咸腥的海风吹来,温润清新,掀起她的衣角。 在这一刻,连续几日来撕裂般疼痛的心忽然安静下来。蔡满心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一路蜿蜒,开下去似乎就是天涯海角。只是大海不明白,夏天过去,弄潮的人就不会再回来。如何放手去爱,曾经的记忆,等时间掩埋。 那个在月光下星光下载着她在街巷呼啸而过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了,他灼人的眼已经阖上。 一片黑暗,他和你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树影爬过窗下,蹑手蹑脚攀上白墙。梦中,他长身而立,在泪岛岬角的风中回首,浅浅地笑。 所有的绿色青苔已经枯黄。 蒲公英的毛絮迎风,扑面而来。 it’sajourneytonowhere’ 想起三年前的心痛和无助,蔡满心忽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坚强了许多。她已经坦然地接受了江海不在的现实,而且笼罩心中的云翳已经散去。她开始反省,在漫长的等待与思念中,是否变得自闭而又执拗,不过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她不禁想起刚刚决定到峂港居住时,何洛写来的信,她说“你一定会想,命运对你是否太过残忍。或许曾经的一切都只能陪你一程,但不要为此失去了对未来的期望。你会幸福,你一定可以幸福!” 齐翊碰碰她的臂肘:“到儋化了,准备下车吧。” “哦,我没有睡。”蔡满心睁开双眼,“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好像都遥远得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北京后,先好好休息两天。”他叮嘱道,“不要回去就开始忙项目,抽点时间陪陪爸妈,他们应该也很想你。” 蔡满心笑:“是啊,说起来,我真觉得亏欠他们很多。” 她上一次回北京,还是半年前与家人共度春节。父母对她的归来自然无比欣喜,妈妈特意请了一天假,带她去逛街。从宁静的海边小镇骤然返回繁华喧嚣的大都市,蔡满心一时不适应,她也不想添加衣物,于是陪了母亲去超市,选购晚餐需要的原材料。 母亲一边选着蔬菜,一边问:“你最近在负责的项目进展如何?” “前段时间外方的专家组来考察了,其中还有当年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提了许多中肯的建议。”蔡满心又纠正母亲,“我不是负责,只是帮忙而已。” “说习惯了而已。”母亲笑,“你可不要又说我和你爸爸虚荣,别人问起来,我总不能说你跑到南方去开小旅店了。说你为当地发展做贡献,负责个什么项目,也不算是扯谎吧。” “是我不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我当时太任性了。”蔡满心揽着母亲的肩,“我当时离开美国,你们是不是很失望?” “当然是有些遗憾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们家里的骄傲,不仅成绩好,而且也很有目标,但忽然,你就把自己之前的奋斗全部推翻了。我和你爸也一时接受不了。”母亲叹气,“不过,后来我们静下来想想,你或许走得太急太快了。我们只看到你奋进懂事的一方面,却忽略了你也是个孩子,你在其他方面也会遇到挫折,又心高气傲,一时承受不了。” “我让你们担心了。”蔡满心贴了贴母亲的面颊,“放心,我已经走出来了,以后都会开开心心的。” 她推了购物车跟在母亲身旁,听她讲如何分别猪前肘后肘,哪个牌子的花椒味道更足,什么样的豆子在煮之前要浸泡多久……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带着烟火气的俗世感觉格外暖人。她不禁想起了另一个对食物颇有研究的人,和齐翊一同采购时,蔡满心基本上将决策权交给他。齐翊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挑选合意的食材,只有蔡满心问道时,才说明自己选择的标准。 如果他像母亲这样拿出管家婆的架势,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情景。蔡满心想象着齐翊絮絮不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次回来呆多久?”母亲问。 “短则一周,长了也许会一个月。”蔡满心答道,“我这两天回学校,去见见郑老师,看她有什么建议。我这两年都不敢回去见她,当时去世行实习就是她推荐的,她一定觉得我很不上进,不够脚踏实地。” 母亲笑:“你现在知道自己不切实际了?当初决定离开美国时,真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但我不后悔啊。”蔡满心抱着母亲的脖颈,“因为回来了,才慢慢想开了。如果留在那边,真不知会怎样。”她又笑着补充,“或许就去金门大桥了。” “去金门大桥做什么,不是在旧金山?” 蔡满心自然不会告诉母亲,何天纬关于自杀圣地的论断。而且无论怎样悲伤绝望,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无法将时间的洪流定格,就让它将一切都带走或淹没吧。 所谓永恒,不过是回忆的尽头,梦的终点。 第二十五章 选择与梦想 蔡满心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正赶上毕业前夕,四处都可以见到穿着学位服的学生来来去去,在标志性的景物前拍照留念。 这一日恰好是经管学院的毕业典礼,留下读研的本科同学和郑文亚教授都在会议中心。于是她打电话给高中同学沈列,听筒那端一片噪杂。 “我在图书馆门前拍照呢。”他大声说,“你过来找我吧,中午一起吃饭!” “拍照?”蔡满心好奇,“你不是直升博士,还有两三年才毕业?” “这不是有个小祖宗今年毕业么?”沈列叹气,“非让我把同学的单反相机借来。” 那边一迭声地喊着:“沈阳列车,我们都摆好pose啦,你长话短说啊。” “呵,领导着急了。”蔡满心笑,“你快去照相,我去图书馆那边找你。”她早听说沈列的女朋友是英语系数一数二的漂亮女生,却从没见过,不禁好奇心起。走到图书馆前,一群女生在台阶上摆着各种造型,沈列背着相机包,挎着一架数码单反,看似专业地跑前跑后。 “刚才那张照好了么?”一个玲珑纤巧的女孩子提起长袍,摆了一个妩媚的造型,“如果照得不好看,就再换一个!” “草草,你是说,换一个造型,还是干脆换一个男朋友?”她的室友打趣道,“你已经换了几个造型了。” “喂,不要把硕士服穿得那么狂野。”沈列挥手,“你是要去教书的人,注意一下人民教师的形象好不好?” 被唤作草草的女孩子冲过来,在他背上捶了两下,笑嘻嘻说道:“自己照相技术不好还那么多话。” 沈列大叫:“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暴力的野蛮教师,体罚学生!” “相机给我吧,我给你们照张合影。”蔡满心笑着走过去,“你个沈阳列车,好久不见,还是这么贫嘴。” “好呀。”草草环着沈列的脖颈,亲热地将脸颊和他贴在一起。 沈列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蔡满心笑:“怎么,让人煮了?” 草草的室友也笑:“在一起都两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害羞。” 拍过合照,沈列无奈地指指蔡满心:“你们不知道,她的一张嘴有多刻薄。”他转向女友,“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我们高中班上最冰雪聪明才华横溢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睥睨群雄不可一世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绝顶高手蔡满心。当初那个沈阳列车的外号,就是她老人家赏给我的。” “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长的名号。”蔡满心笑。 “呵,你这次居然没有赏我个白眼。”沈列有些意外,“这是张葳蕤,就是很难写的那两个字,所以你叫她草草就可以了。” “啊,是那个在海边开旅馆的同学么?”张葳蕤惊讶地扬了扬头,硕士帽险些滑下来,连忙扶住,“简直是传奇人物!我听沈列提起过你。” “嗯,基本上你是我用来打击草草的重磅武器。”沈列点头,“每次她说‘比我聪明的没有我漂亮,比我漂亮的没有我聪明,你找到我是你的福气’,我就会反驳说,那是你不认识蔡满心。” “好了好了,”蔡满心摆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可不要当炮灰。一起吃饭去吧,我请客。” 三人来到学校的餐厅,草草研究着菜谱,蔡满心向沈列询问一些高中老友的近况。草草忽然抬头,看着蔡满心问了句:“高中的时候,他有没有追过你?” 沈列正在喝茶,冲着女友鼓了鼓嘴:“我真想喷你一脸。从小到大那点有的没的小暧昧,我不是都交待清楚了么?哪里会有历史遗留问题?” 草草举起菜谱挡在面前:“我就是好奇么。就算你喜欢过满心,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啦。功课好又漂亮的女孩子,在中学时难道不是很受欢迎么?” “她一直傲气得很,眼界特高,只能看见蓝天白云,电线杆子上的麻雀什么的,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沈列摇头,“我们当时一个个在她面前,都战战兢兢的,说错点什么能被她驳斥得体无完肤。你问她自己,大一定向越野时,她们班一个男生不会用指北针,还不懂装懂,被大小姐讽刺得体无完肤。玫瑰虽好,刺太多。这位,比一般的刺更多,和刺猬似的,谁敢招惹啊。” “我有那么可怕么?”蔡满心笑,“我是挺直来直去的,但还不至于让别人下不来台吧,如果真的是我看着不入眼的人,我理都不会理。” “对对对,被您抢白都是一种荣幸。”沈列点头。 “他呀,就是这么贫嘴。”草草掐着男友两腮,“北京男生是不是都这样啊?” “那说点不贫的。”沈列要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你现在的感情问题如何了?留在那边那么久,不是打算嫁个渔民吧?” 蔡满心微笑:“渔民又怎样?” “不会是真的吧!” “你说呢?” “自从你忽然之间从美国辞职,放弃汽车洋房高薪诱惑毅然回国,投身我国环境保护的伟大事业以后,你做什么事,我都不觉得惊讶了。” “没什么新动向,倒是你,”蔡满心笑了笑,“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还在读书,开什么玩笑,难道让老婆养着?” 草草抗议:“谁是你老婆?啊,谁是你老婆?” “她现在很怕这个老字。”沈列佯作低声,“你都不能叫她‘张老师’,要喊ms.zhang。”立时被女友拳脚伺候。 蔡满心和他们说说笑笑,这一餐饭吃得甚是愉快。 午后她去拜访她本科毕业论文的导师郑文亚教授。自大一下学期的专业课起,郑教授就对蔡满心青眼有加,她喜欢这个聪敏好学而又见解独到的女孩子,更欣赏她雷厉风行的性格。“有女孩子的细心,又像男孩子一样爽朗。”她对蔡满心赞不绝口,“以后无论做学术,还是去企业,一定都能发展得很好。”郑教授在世行工作的老朋友提供了实习机会,蔡满心是不二人选。 想起郑教授的殷切希望,蔡满心仍然惴惴不安,总觉得愧对了恩师的厚望。她站在办公室前,内心忐忑。 “怎么站在这里?”身后传来郑教授软软的江浙口音。 蔡满心惊讶地回头,看见导师端着茶水,微笑站在身后。她发间染了秋霜,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郑老师,好久不见了。我这么久没来看您,所以有点……”她有些尴尬。 “呵,我倒相信,你是近乡情怯。”郑教授拍拍她的肩,“进来坐吧。我听你们班上同学说起一些你的事情,但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你从美国辞职去了南方,一定是很与众不同的经历。怎么,不想讲给我听听。” “怎么会呢。”蔡满心赧然一笑,“只是您当初大力推荐我,我却忽然决定离开这一行,没有征求您的意见,甚至都没有打一声招呼。想起来,很是愧对您的照顾;而且,这次也是遇到难题,才来请教您。更加觉得过意不去了。” “真是傻孩子,我怎么会计较这些呢?”郑文亚放下茶杯,细细打量着爱徒,“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走同样的路。我有很多学生,在这个行业内做到出类拔萃,但这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尽己所能,给你们提供最好的生长空间,但我不可能强求一棵红木长成一株银杏。你有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我听说你做的一些事情,也很有意义。有想法,有能力,有学术背景,有实践经验,这样的人,是我们最需要的。你不妨说说现在做的项目,我很想听一听呢。” “只是我当时忽然辞职,其实……只是出于一些很小很个人的原因。”蔡满心鼓起勇气,“并没有太长远的考虑,也没有什么伟大的目标。”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郑文亚微笑,“不管你的初衷如何,只要你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并且现在一切步入正轨,又有什么需要自责的呢?你喜欢现在所做的事情,并且认为这是有意义的,这样就足够了。很多人只是为工作而工作,从这点上,我倒觉得,你离开咨询公司,不一定是一件坏事。你经历了不同的选择,体验到了不一样的生活,这些,比什么都宝贵。” 坐在熟悉的办公室内,蔡满心似乎又回到了大四为了论文废寝忘食的日子里,她为了一个理想的论述孜孜不倦地翻阅材料,追求更多的是被所有人肯定和赞许的满足感。而此时,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校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追求的,正是自己有能力完成,也真心希望实现的愿望。 在这一瞬,她重新界定了自己的价值,忽然觉得整个人轻松愉悦了很多。 傍晚时下了一阵小雨,旋即又放晴,天边显现出绚烂的晚霞来。蔡满心从学校出来,站在公共汽车站,望着变幻的深红浅紫,湿润的空气让她格外想念海边的天气。忍不住拿出电话来,打回思念人之屋。 “满心姐,是你吗?”桃桃接了电话,大声喊起来,“是满心姐,是满心姐!”她有些委屈地问,“你是不是回去之后见到许多老朋友,就把我们忘记了。我每天都来这边问有没有你的电话,每天都失望地回去。” 蔡满心失笑:“傻丫头,我才离开几天而已。” “哦,是啊……可是我们都觉得你走了很久呢。大尾巴这两天好勤快啊,和齐大哥一起把房间都整修了一遍。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贪玩,现在只剩齐大哥一个人在那边刷漆,他就跑回来了。” “喂喂,你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何天纬不满地夺过电话,“才说了我半句好话,转过来就不中听了。我跑回来还不是向满心报告一下最近这边的情况?” “好啦,有你和齐翊在,我很放心呢。” “哦,我们会打点好一切的。当然,如果你能早点回来就更好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回美国了,现在每天只能对着另一个大男人。”何天纬叹气,“这算什么假期啊!” “我见了几个老朋友和教授,听听他们的建议,或许不会在北京很久。” “对了,何洛是不是也要回来?我听伯父说,她有这个念头。” “或许,但暂时不会吧,只是有这个打算。” “她当年的男朋友在北京吧,哈,等我回美国前,要让他请我大吃一顿。” “我这次还真没见到过他。”蔡满心笑,“你的准姐夫估计是很不待见我,因为当初我从来没支持过他。” 何天纬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希望她早点回来。 “带马斯卡彭乳酪啊!”桃桃大喊,“我要吃齐大哥做的提拉米苏!” “好好,答应你们。”蔡满心一一应下,“齐翊呢?他还在忙着么?” 何天纬很不情愿地喊着:“老齐,老齐,满心找你。动作快一些,是长途啊。” 电话那边窸窸窣窣,齐翊接起来:“满心么,刚刚洗手去了,沾了些油漆。” “没关系,我还在等车。” “北京还是那么多人吧。” “是啊,从峂港回来后,都不适应了。过马路的时候左转直行右转都有交通灯,我都快分不清哪个给人看,哪个给车看。马路又都太宽了,走到一半的时候绿灯就变红。”蔡满心孩子一样地抱怨着,“城市太大,去哪里都要坐至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 “呵,你回学校了?”他笑,“离你家很远吧?见到郑教授了么,谈的如何?” “还不错,一切顺利。”说起下午的谈话,蔡满心兴奋起来,“郑老师建议,是否可以扩大一下项目的范围,除了恢复河口的红树林,同时在上游的蓝屏山大规模种植人工林。现在一些新品种的苗木,生长周期比原来短将近一半,单位产量却有提高。虽然最初要投入大额启动资金,但是一旦运转起来,在几年的收入比银行的利息要高太多。当然,如何合理规划布局,有计划的栽种和砍伐,种什么样的树,带动哪一些周边产业,都是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论证分析的。郑教授还提了许多其他的想法,她说要我和林业局的人再沟通一下,也还答应做我们的顾问,可能近期就会去峂港呢。” “看来这次真的有进展。”齐翊笑,“第一次听你这么滔滔不绝。” “倒也不是什么飞跃,只是忽然觉得路越走越宽了。也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学,可以做。” “你不会打算留下来,重投郑老师门下吧?” “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怎么也要等手边的事情都料理妥当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舍得离开峂港。”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嗓音醇和,探询的语气让蔡满心有一丝莫名的欣喜。“或许用不了太久,我会尽快结束北京这边的事情。那边都还好吧?也不用有太大的休整,油漆的气味太大了。现在还是旺季呢,等到雨季再整修也来得及么。” “我知道。只是到时候天纬走了,怕你这边没有人手。”齐翊顿了顿,“我过两天要去趟北京呢。” “哦?什么时候?” “有当初在国外做志愿者时认识的朋友来中国,我们约着见一下。他知道一些工作的机会。” “你要找工作?” “嗯,或许在国内,或许去其他国家。” 何天纬在那边揶揄:“哈,总算要走路了。就知道有的人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呆不久。” 蔡满心隐隐有些失望:“是啊,一切都回到正轨,你应该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两周后,蔡满心预定了返回儋化的机票,在她离开前两天,齐翊动身前往北京。他和蔡满心约在她家附近的广场见面。天气很热,蔡满心坐在荫凉处等他。有小孩子冲进广场中心的喷泉里,脚下一滑摔得浑身泥水,却仍然笑着爬起来,手舞足蹈地嬉笑着。她被那天真童稚的快乐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翊远远便看见蔡满心的身影,她穿了宽大的和牛仔裙,头发束高,脸上洋溢着笑容,单纯而愉快。他停下脚步,隔着熙攘的人群,静静地凝视。她坐在面对喷泉的石阶上,微扬着下颌,小腿轻轻摇摆,仿佛正在聆听一首欢乐的歌。 他想要记得这样的蔡满心,即使在离开之后,不管去如何冰深雪厚的国度,都可以有她的笑容温暖崎岖长路。如果不是因为江海,他可能不会有机会遇到她;但正因为江海,他无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希望蔡满心永远幸福快乐,而自己的存在,似乎为这一可能平添了诸多不确定因素。 或许远远观望,是最适合两个人的距离。 第二十六章 不期而至的真相 跌倒的小孩子被母亲唤回,蔡满心笑着看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去,目光遇到站在广场边缘的齐翊。她挥了挥手,仰头看着走近的齐翊,“你来很久了?一直站在那儿?” “哦,人太多,没有看见你。我正想着要打电话。” “见过你的朋友了么?有什么进展?”蔡满心问。 “他是那年大海啸的幸存者,之后一直投身于各种重建项目。这次有一家基金会在泰国南部援建学校,他们需要人手。” “你决定去了吧……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 “再过两周。” “这么急?”蔡满心脱口而出,“我是说,你不是还要去上海看你妈妈?” “是啊,所以我在北京待不久。不过去过上海之后,我会再去峂港,然后从广州或者昆明飞去泰国。” “那,我陪你去买些东西吧。”蔡满心起身,“你总要带些礼物回家吧。” 她走在齐翊身前半步,这两日来原本斗志昂扬,心中那么多的宏伟蓝图,他是最有默契、能一起分享的伙伴。而此刻他要远行到数千公里之外的热带国度去,似乎所有的交谈在此刻都没有了意义。 齐翊要买一些营养品给母亲,还想着买些玩具送给从未谋面的侄儿。蔡满心帮他选了一套乐高的组合玩具,齐翊去付款,她便在旁边的童装部闲逛。抚过那一排缩微版的小衬衣,她难免心生感慨。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寻找阿梅,希望江海的生命借由一个小小的孩童得以延续。在她想象中,那个孩子应该和幼时的江海别无二致。这是多么幼稚的念头啊,即使这个孩子真的存在,他也并不是江海。那个自己曾经深深眷恋的、带来伤痛回忆和无尽思念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对于他的缅怀,只能寄托于碧海蓝天,而不能转移到某个人的身上。 好在那些噬骨的苦痛与愤懑已经消失,只有一些缱绻浪漫的时光,偶尔在心头驻足,带来一些温柔的低叹。 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方向,可以大步前行了。蔡满心抬起头,望向齐翊的方向,他只是作为江海的好友,来传递他当年没有说出的信息么?解开了自己纠缠的心结,他是不是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转身离开了呢? 她想得过于出神,险些和身后的顾客撞在一起,对方“哎呦”叫了一声。蔡满心回头,见是位孕妇,连忙扶住问:“你没事吧?” “没关系。”她摆手,“不过没办法,我现在占地面积比较大。” 蔡满心笑笑。她见齐翊走过来,便问:“要不要再买两件小衬衣?” “我从来没见过小侄子,不知道他现在穿多大的呀。” “小孩子的衣服,买大一些总是没有问题的么。” “那也好……” 那位少妇已经走过去,听见二人的对话又回过头来,“老怪?”她面露惊喜,“真的是你?” “启珊……”齐翊上前两步,回头望了望蔡满心,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 她敏锐地发觉,笑道:“你们先聊,我去楼下看看女装。” “不用不用,我老公一会儿就来接我。”启珊拍拍肚子,“我也走累了,咱们去楼下的咖啡厅坐一下吧。老怪,有了女朋友也不介绍给我么?” “不是……蔡满心,我们只是朋友。” “哦……放心,那我也不会说你当年的糗事。”启珊狡黠地一笑,“走吧,真怕我揭你老底不成?”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在咖啡店点了一壶水果茶,齐翊问道。 “大概在年底。” “知道是男孩女孩么?” “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男孩。”启珊点点自己的脸颊,“长了好多小红斑。都说带男孩的时候,妈妈会变得难看。” 齐翊笑了笑,“怎么会?不过,在我印象中你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没想到已经要做妈妈了。” “我有多久没见过你了?”启珊问道,“其实最后也挺尴尬的,几乎每天都在大吵。我真没想到自己还有勇气这么坐在这里,和你说从前的事情。”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 “只是缺乏信任是不是?”启珊淡淡一笑,“那时候我刚刚二十一二岁,以为男朋友背着我和别人不清不楚,还有了孩子。让他解释,他不肯多说,只问我相不相信他。后来阿梅亲自来和我解释,我才明白,她总和你们乐队在一起,跑去儋化和峂港,并不是为了江海。我相信他了,顶着家庭的压力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背景复杂,拿不到学位,我都不在乎。可他却不肯为了我留在北京。他说他不喜欢大城市,但是我在这里啊。北京真的就那么糟么,甚至比不过海边的一个小镇?”她轻叹,“当然,那时候我年轻,以为爱情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对方是江海,他或许从来都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改变。” 蔡满心已经大概明白了启珊的身份,紧紧抓着扶手。 齐翊宽慰道:“阿海知道,你家里施加的压力已经很大了,而且,你也并不想去峂港。如果勉强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开心。” “但如果他留在北京,或许就不会……”启珊红了眼眶,轻轻啜泣,“不好意思。或许今天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不过知道江海出事之后,我心里一直很闷,这么多年,又不知道有谁可以说一说。” “爱情,真的也是要天时地利的吧。”蔡满心缓缓开口,“人真的应该为了感情放弃一切么?或许,大家都只是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生活的环境而已。如果他选择留在这里,庸庸碌碌地活下去,那么,他也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他了。” “你也认识阿海?”启珊问道。 “三年之前,有一面之缘。” “我只是憋闷了很久,都没有办法倾诉。其实当初,到底是他放弃了我,还是我放弃了他,真的也说不清。老怪说得对,爱情没有改变我,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抛开北京的一切去峂港。”她低下头,抚着隆起的腹部,神色温柔,“这样的生活其实更适合我,安安稳稳,按部就班。但在年轻一些的时候,或许会更喜欢那些有棱角的男孩子吧。好在当时我已经有了感情深厚的男友,否则听到他出意外,恐怕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熬过来。” 启珊的丈夫来商场将她接走,蔡满心和齐翊仍然对坐在咖啡店里。 “这世界还真是小呢。”她笑笑,“我从来没想到会遇到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甚至没有设想过她的存在。” “自从毕业,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也已经许多年了。” “其实,她是幸运的。” 齐翊伸出手,似乎要握住她的手掌,在半空凝滞片刻,最终落在她手边的坐椅扶手上。 蔡满心笑了,释然地摇摇头,“别担心。我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我遇到了他,改变了我的生活,中间也经历过波折,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渐渐好起来。在难过时,我曾经想过,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但曾经拥有过,总好过一无所有。” “看到你这么积极乐观,我就更放心了。”齐翊道,“我回上海住一周,然后就去峂港,看看临走之前还有什么能帮忙的,找资料、写报告,还是修房子。” 蔡满心心中失落,转着手中的杯子,找不到话题,过了片刻,问道:“你妈妈不是曾经在儋化任职,怎么后来又调去上海么?” “我嫂子是上海人,我妈退休后,去上海带小孙子。我哥……已经不在了。” “哦,对不起。” 齐翊神色复杂,“没事。等回到峂港之后,我再和你说这些吧。” “也对。”蔡满心点头,“这几天不要想这些,开开心心回去陪家人吧。” 夜里,齐翊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置身于医院冰冷的走廊上,幽暗狭长,仿佛没有尽头。母亲在一夜间苍老,嫂子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兄长的名字,他不敢看白布下的面孔,仿佛那样就不必直面死亡。他半跪着,一拳拳打在地面上。 恍惚间又来到和江海促膝长谈的夜晚,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保证,一切会万无一失,会有详尽的计划和保全措施。而且,这样也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都很难过。”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失误。我们都没有想到暴风雨中无线电失灵,江海又回到了船上。” “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他起身,“是我游说他来冒这个险。我没有办法留下来,坦然地接受什么称赞和荣誉。” 那时雨季已经到来,狂风大作,桌上摆着江海的遗照,手机中有女孩子隐约的哭泣声:“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的。为什么,你不肯呢?” 他仿佛看见蔡满心站在泪岛的岬角,漠然转身,长发在风中清冷地扬起。她一言不发。所有景象疾速后退,缩成遥不可及的白色光点。 齐翊自梦中惊醒,腰上的伤疤隐隐作痛。他不记得泰南海啸时的景象,只记得震耳欲聋的轰鸣,人们凄厉的呼救声。背部如同被撕扯开来一样,他浑身颤抖,滔天的浊浪呼啸着扑来。强大的水流迅猛地灌入口鼻之中,无法挣脱的压迫感让他似乎永远不能从急流中脱身。当他浑身血污从泥泞中爬起时,感觉自己刚刚真切地经历了死亡。 在生死边缘,他想到自己还有未竟的心愿。三年来,负疚与自责无时无刻不在咬啮着他的心灵。而无论走多远,到陌生的世界尽头,它们都如影随形。 蔡满心即将启程回泪岛,何天纬打来电话,说一家卫视台看过省台的新闻专访,对当地的生态恢复项目非常感兴趣,要来拍一期纪录片,因为要对当地的经济旅游等因素加以介绍,想要到思念人之屋取景。蔡满心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她要了对方联系人的电话,和摄制组约好在峂港会面。 摄制组的负责人姓柯,比蔡满心大两三岁,她便随组里的人一同称她小柯姐。小柯说:“你不归我管,不用和他们一样。叫我小柯就是了。” 蔡满心笑,“和那位音乐人一样。” 小柯也笑,“好在不是老狼。” 组内都是年轻人,大家聊得投机,工作进程轻松愉快。 何天纬获得上镜机会,精心打理发型。拍出来之后,小柯逗他说,这一段只要截取一个背影,并配上画外音:“如此多的外地甚至外国游客慕名而来,当地旅游业迅猛发展的同时,谁应该为环境的恶化买单?” 何天纬大呼上当,抗议摄制组污蔑他阳光环保的健康形象。 桃桃插嘴,说如果用了他的全景,那才是有损峂港的健康形象。 两个大孩子你推我搡,打打闹闹乐此不疲。 傍晚,众人在后院里烧烤,夕阳西下时喝着啤酒聊天。小柯问:“你气质形象都不错,为什么不愿意出镜?” 蔡满心笑,“我来到这里定居,其实是因为一些很私人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真是可惜,其实这种故事性的内容,是很有卖点的。”小柯摇头,“那么,你们这里的大厨呢?他是否愿意上镜?他的母亲,可是儋化的前副市长。” “你是克格勃么?”蔡满心笑问。 “我在省台的新闻上见到齐翊,问了一下林业局的人,就知道他现在做什么了。”小柯晃着手中啤酒,微醺地凑到蔡满心耳旁,“他可是我高中时代暗恋的男生呢。” 蔡满心瞪圆眼睛。 小柯羞赧且顽皮地侧头,“所以我连夜赶策划案,就是为了正大光明地来调查他。可惜,他居然不在。” 说起齐翊的高中时代,蔡满心不觉一愣。对于这一段历史,她曾经几次和他说起,但每每都是在寻找关于江海的细枝末节,从未探寻齐翊本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对他的所知,也仅限于作为江海好友的相关部分。 小柯喝了三五罐啤酒,开始喋喋不休,“齐翊当年真是好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呢,温文尔雅,一看就是家教很好。他妈妈那时候就是教育局的局长,但是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成绩好,校排球队的主力。后来和几个同学组乐队,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蔡满心笑,“听说,是江海要拉个好学生去做垫背。” 小柯点头,“你也知道啊。像齐翊这样品学兼优,又是教育局局长的公子,谁能为难他?江海这个人很狡猾呀。高中时我不喜欢他,觉得他太世故了。不过也有很多女生觉得他成熟,很迷他呢。” 她又絮絮地讲了许多高中琐事,如何在球场上追寻齐翊的身影,如何因为他和别的女生多说了一句话而耿耿于怀,如何在拿到去不同城市的录取通知书时怅然若失,如何在听说他有女朋友时黯然落泪。 “不过,那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柯挥手,“我现在没什么感伤了,只是真的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过些日子会回峂港,”蔡满心说,“不过住不久,之后就要去泰国参加海啸之后的重建工作。” “说实话,我真想不到齐翊会走这样的路。”小柯感叹,“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会按部就班走一条阳关大道,考上公务员,然后平步青云。但谁知道两年多以前,他忽然就辞去公职去深山老林当志愿者去了,女朋友不甘寂寞,很快就和别人在一起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呢,谁想他越走越远,满世界绕圈去了。” 蔡满心看着小柯左手中指的戒指,微微一笑,道:“或许忽然之间,发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小柯摇头,“我总觉得和他哥哥的殉职有关。” “殉职?”蔡满心奇道,“我知道他哥哥不在了,但不知道……” “齐翊的哥哥是缉私大队的,新婚不久就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此后过了几个月,峂港一带的走私头子落网。不过那次打击走私的行动一直在继续,涉案人员众多,为了一些举报民众的安全,所以没有大肆报道。”小柯说,“否则,肯定也是很轰动的事件呢。” “齐翊当年可是名校法学院的高材生,毕业之后去海关总署工作,在我们眼中真是风光无限。不过他哥哥牺牲后,母亲就搬去上海照顾怀孕的嫂子。想来那半年内齐翊也受了很大的震撼,接连失去兄长和好友,所以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是正常。” “这些也是三年前?”蔡满心不禁问,“你说他接连失去兄长和好友,就是江海的渔船遇到台风失事的那年吧?” “哪里是什么单纯的台风失事?”小柯一笑,“当时已经是雨季,风浪骇人。有几艘渔船在那种天气出海捕鱼?我原来做过缉私的跟踪报道,当初这边大多走私分子都用改装的渔船。后来越来越猖狂,你知道‘大飞’么?就是挂七八个马达的摩托艇,有的还有武装,简直是装甲武器的,真有一些是穷凶极恶的。” “渔船,走私……你说,江海牵扯其中……” “具体就不清楚了。这些在前两年都是秘密,现在过了这么久,有些真相大概已经石沉大海了。” 摄制组在一周后即将离开,蔡满心问小柯:“你不再等两天?齐翊或许就回来了。” “这么一大队人,要吃要住,我的预算已经超标了。”小柯说,“知道他下一步去哪里就好,就好像一个老朋友,知道他的下落,哪怕不联系,也不会觉得这个人就此消失了一样那么失落。” 然而有些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蔡满心抚着江海留下的吉他,心中隐隐不安。齐翊兄长的殉职,走私团伙的肃清,齐翊的辞职远走,这些似乎都因果相连。还有齐翊酒醉后那一声声的“对不起”。她心不在焉,右手拨着第五弦,左手却在调着第六弦的音准,不觉拧得太紧,钢弦砰的一声崩断。 第二十七章 一切如新 蔡满心·现在进行时 这一切湖被时光的洪流带走,永永远远只能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 齐翊即将回到冬港,蔡满心动身去长途车站等他。何大纬对此大为不满,抱怨道:“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带几本参考资料回来,难道会背不动?就算背不动,难道要你帮他背么?你就在这里等他不好么?” “我也要去!”桃桃小跑过来,“我们当然是希望旱点儿见到齐大哥了,你就吃醋去吧!” “我不会吃你‘们’的醋的!”何天纬强调,“没有你这个小毛桃的事。” “我自己去就好。”蔡满心拍拍桃桃的肩膀,“有些关于一个朋友的私事,想要问问他。” “不是前两天来的那个小柯吧?”桃桃眨眼,“人家有男朋友的。满心姐,你也在吃醋么?”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蔡满心失笑,“对不起,这次真的是不能带你去了。” 齐翊走出车站,便看到在路边等候的蔡满心。她安静地站在一株大榕树下,白色衣裙卜是细碎的光影,淡淡一笑,有一种陌生的距离感。 两个人走向码头。 “谢谢你,这么热的天气还来接我。”齐翊道。 “反正我早晨也要去林业局。”蔡满心编了个借口,“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儿东西?”转过两个巷口,街角有一家米粉店,高悬着一块老旧的木匾,“朱记”。蔡满心停下脚步,回身看过来,“就这里吧。他家的螺蛳粉,是阿海最爱吃的。” “你有什么事想问我,是么?”齐翊将行囊放下。两个人隔着一步的距离,正午猛烈的阳光灼烧着皮肤,似乎让一切都无所遁形。满街蝉噪,填补着二人之间无言的沉静。 “我大哥是在一次海上追捕行动中牺牲的,当时抓获了几个嫌疑人,但是主犯却逃逸了。嫂子当时已经怀孕三个月,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母亲很好强,她之前一直坚持着料理种种后事,直到我从北京赶回来,她抱着我,才真正哭出来。我这么多年来才发现,原来母亲这么苍老瘦弱。” “我从当地的海关那里听说他们和海警配合开展缉私行动,但缺少突破口。走私的大飞通常都停靠在越南海域,而且装备精良、速度快,很难追剿。但是他们常常在岭港附近的海域冲滩上岸卸货,或者在海面上过驳给渔船。当时有线人举报成哥,虽然没有证据证明阿海牵涉其中,但他也被列为调查的对象之一,因为他早年靠边贸起家,背景复杂,此外成哥租用的渔船,其实是在江海名下的。有人脉,有工具,想不被怀疑也难。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江海被认定嫌疑不大,但成哥难逃干系。当时的线人为了酬劳和缉私组发生了矛盾,而且觉得风险太大,不愿意继续提供信息。所以那年初秋,我回到了岭港。” “他们……希望你来游说阿海?”蔡满心问。 齐翎默然片刻,“是我的提议。” “阿海本来不想插手,说自己和这些事情全无关联,不想趟浑水。我告诉他成哥己经是被密切监视的对象,还说,这是他洗脱嫌疑、不留下污点的最好方法。” 蔡满心蹙眉,“你知道他当时想去北京,也在考虑以后可能会换~种生活方式,不会像原来一样对档案这些事毫不在意,所以你夸大了缉私局对他的怀疑,是么?” 齐翊没有否认,“阿海答应和成哥一起行动,以获取消息,但提出条件,要保证成哥能够戴罪立功,减轻对成哥的处罚。这些我都争取到了,也答应保证阿海和成哥的人身安全。围剿那天晚上风高浪急,行动过程中有武装冲突,但总体很成功,当时走私船上运有违规汽油,固定不牢很容易爆炸。海警决定先撤离,风平浪静后再来清理现场。回到缉私艇上发现成哥不在,有人说他在混战中受了伤,被藏在舱底。当时缉私艇已经开出一段距离,在风暴中电台也失灵了,他们就在距离不远的海域,看到那艘走私船爆炸。本来已经有人看到阿海回到缉私艇上,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那艘船上。 “通过那次抓获的嫌疑人,又顺藤摸瓜揪出了背后的几个主谋……”“可以了,其他的我都不想知道了。”蔡满心侧过脸去,“我一直以为,就是一场暴风雨而已,电台失灵,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呼救。其实,他本来可以平安无事的,是不是?什么事都不参与,离开岭港,或许去北京……“她无法再想,闭紧双眼,握拳砸着发闷的胸口,”那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是不是?他会接我的电话,他不会一言不发……“她双肩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满心,对不起,我……“齐诩想要拍拍她的肩膀,被用力甩开。”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蔡满心冷冷说道,”你多有正义感啊,给了江海这样一个重于泰山的机会。他的举动,或许避免了其他像你哥哥一样的年轻缉私海警牺牲。江海不想做的事情,别人逼着他求着他,都没有用,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她泪盈于睫,”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有这样一种选择?为什么不能让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什么不能让他继续自由自在过简单的日子?哪怕他不去北京,哪怕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但是,至少他不会死……”她咬紧拳侧,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全身却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夜来风疾,木质百叶窗被吹得格格作响。狂怒的海仁浪涛咆哮着,猛烈地冲击到岩石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蔡满心无法入眠,心被种种念头撕扯,侧身蜷缩起来,抱紧双肩,仿佛这样身体才不会绽裂开来。这种痛,如同当年在美国与何洛重逢,拍着自己的胸口对她说:“可是,这里,这里告诉我,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闭上眼睛,仿佛听.见江海在耳边弹起吉他,她轻声跟着和。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让我思念到如今。” 他们在月光下亲吻,路旁的木样和只角梅匕速生长,枝丫蔓延。在热带繁花的簇拥下,他们拥抱着缓缓起舞。 看见他在岬角,盘坐在草地上讲海岛上的趣闻;又或者仍然在修葺木屋,看见她后转过身来,张开手臂,做出怪兽一样的鬼脸,然后笑着大喊她的名字。 这一切都被时光的洪流带走,永永远远只能存在于她的幻想中。蔡满心猛然坐起,推开窗,狂风夹杂着大海咸涩的味道。 “阿海,是你回来了么?是你么?”她抚着窗权,泪流满面。 狂风一夜未停,翌日清晨天色晦暗,浓黑的重云自海天交界处翻滚而至.许多房客取消了旅行计划,聚在大厅里谈天。 “我们订了下午从咚港去儋化的大巴,不知道能不能延两天再走。”有旅客问道. “应该可以吧。”何天纬应道,“这样的天气,也没有渡轮从岛上返回冬港。不过我要问问满心,她和长途运营商比较熟。” “咦,今天还没有见到她呢。” “又没有起?”何天纬拿起电话,拨通蔡满心的手机,一直响到断线。“早晨我看到她出门了。”有游客说,“那时候天还没这么阴,我看她开了快艇出去,以为她耍去采购。” “满心很少开快艇去岭港的啊。”何天纬想不明白。 桃桃托着下巴,瘪嘴问进:“昨天齐大哥都回到岭港了,为什么也没有上岛来呢?” “啊,一定是他……”何天纬怒火中烧,”满心昨天回来的时候就很委靡,一定是这个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满心的事情!“ 他翻出齐翊的号码,打过去兴师问罪。 “你说满心早晨开了快艇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齐翊站在阳台上,眺望着海面。远处隐约有雷声滚动,幽暗的天幕己经将不远处的泪岛笼罩,他忽然想到什么,冲下海滩,“天纬,你打给海事、渔政和公安,看他们有没有收到海上的救援信号,并且让他们通知附近船只注意海面异常。”他飞快地报了一个坐标,这一组数字深藏于心,在愧疚中从不曾忘怀。 那是江海遇难的海域。 快艇刮蹭在暗礁上,马达无法正常工作,船身开始进水,不断地倾斜。蔡满心穿上救生衣,将船锚抛向礁石。然而小艇在风浪中不断飘摇,转瞬便被从波峰抛向波谷,她从船头滑向船尾,额头剧烈地撞在扶栏上,只觉头脑晕眩,身体无所依靠,便从快艇中翻了下去。蔡满心在恍惚中抓住缆绳,猛地喝了儿口海水。她竭力移动身体,但意识渐渐散去,双臂使不出力来。一阵大浪过来,船锚禁不住拉扯松脱开来。快艇被巨浪拖开,又随着下一波浪花掩向礁石。蔡满心的肩膀被撞在岩石上,痛得几乎晕过去。在灰暗的海而和暗黑的天空之间,她不过是小小一个橙色的点,在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被淹没。 她仿佛又回到星光满天的海边,那时的浪涛轻柔地吻着漫长的海岸线,如同她将自己的双唇印在江海唇上。在这摇荡的海面上,她仿佛又回到了温暖的怀抱之中,不觉松了手,任它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雨后的庭院里,一双绿背山雀婉转惆啾,从榕树枝头蹿入碧空。城市被重新洗刷干净,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太阳的光线,天地一片澄明,远方出现一道彩虹。 “齐大哥今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去送他?”桃桃趴在蔡满心的病床前,眨着圆圆的一双眼,略带委屈地问,“医生说,他本应该再休养几天的。” 蔡满心缓缓地摇头。 “那你去帮齐大哥收拾东西吧,我来陪满心。”桃桃的母亲贞姐走进来,在床边坐下。她洗了一个蜜瓜,削皮切成小块,看女儿一路小跑着出去,转身拍拍蔡满心的手,“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别?你就不怕以后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么?” 蔡满心不言语。 “他冒着那么大的风浪去找你,跳到海里去救你,如果不是那艘大型渔业船路过,可能你们两个都会没命。上船之后,他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一直在抽搐,身上有几处伤口,最深的己经能见到骨头,但他都没有放开你。你认为,这也只是因为他对阿海的愧疚么?就算你现在不能心平气和地和他坐下来谈一谈,总要说一声再见吧。”贞姐叹气,“我相信,齐翎最想得到的,不是你的原凉,而是你自己的释怀。” “我本来已经……己经可以接受江海的离去,我甚至满怀希望,相信一切都能重来。但是对于齐翊,我不知道如何原谅,虽然我甚至找不到一个理由责怪他。” “因为,你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他来取代江海的位置,好像那就是对江海的背叛,是不是?其实在你心中,不会一直拿齐翊当一个普通朋友,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或陌生人,你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么?” 蔡满心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泪岛么?”贞姐淡然一笑,“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初恋,是一个小混混,但爸妈不许我们来往,送我去国外亲戚那里。我在那边结婚,有了桃桃。但后来一直不如意,我打算离婚,那个青梅竹马说他赚够了钱就来接我。我当他是一句玩笑,因为后来很久都没有联络。两年前,我知道他己经不在了。找没有想到,他所谓的赚钱,是要去挺而走险,更连累了别人。如果,你真的想要责怪什么人,你应该责怪阿成,还有当初抛弃他的我。 “贞姐,原来你就是……” 她点头,“你恨脚成么?你恨我么?” “我怎么会恨你?”蔡满心应道,“我也不怪成哥。他对我很好,一直很照顾我,每次想到他不在了,我也会很伤心。” “那么,你为什么对齐翊耿耿于怀呢?”贞姐拉开百叶窗,“我们对于那些重要的人,是不是格外地苛责呢?这两天我听他讲,阿海走后,他在泰南遇到了海啸,九死一生。在那之后,他觉得没有什么是自己无法面对或克服的,可他还是无法面对你的责怪.一定要到他再一次走远的时候,你再去惦念他对你的照顾和体贴么?” 蔡满心的头七缠着绷带,右臂打了石膏,贞姐搀着她来到床边。隔着百叶窗,可以看到同样挂着夹板的齐翊,何天纬帮他拎了背包,沿着草坪间的石径向医院大门走去。齐翊停下脚步,望过来,向着蔡满心的窗招招手。 她下意识抬起手来,这才发觉,他看不到百叶窗后的自己。 齐翊已经转身走远。 雨季到来,喧嚣了一夏的咚港渐渐进入旅游淡季。有游客从岭港去了越南和柬埔寨,游历归来再次探访思念人之屋,不禁念叨着那些老朋友都去了哪里。蔡满心说桃桃和何天纬都已经开学返校,访客大叫遗憾,又问:“那大厨呢?我很怀念他烤的蛋糕啊。” “他已经辞工了。” “怎么会?”访客惊讶,又恍然道,“是他对你表白被拒绝了,所以留不得吧?” 蔡满心失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 “哈,你要相信我的洞察力啊。那时候他在操作间,你在门厅看书,他.总会停下来看你。那种眼神,有一种非常宠爱的味道。 齐诩添置了许多烘焙用其,临行前还留下几本书籍。但蔡满心常常在细节上犯错,烤出来的蛋糕和饼干不是太软就是太硬。她索性清理出来,将各种模具束之高阁。游客稀少时,她便有更多的时间用在生态恢复的项目中。入秋之后,郑教授带了学生来岭港考察,决定和当地政府合作,在争取资助的同时开展科研。 转眼到了江海的忌日。 蔡满心带了花束和酒水去江海长眠的半山坡。 这是雨季中难得的晴好天气,空中的乌云散尽,植物吸足了水分,蓬勃生长,层层叠叠的绿色在山坡上蔓延,似乎能一直纵深到远处蔚蓝的天海之间。墓碑旁的杂草己经有半人高,蔡满心将它们一一拔除,然后盘膝坐下。她随身带了吉他,抱在怀中,靠在琴颈上,仿佛依然离他很近。 “来来我并不了解你,或许像你说的0.1%都没有。可是因为你,我的人生轨迹完全被改变了。或者说,我所经历的才算是我的人生轨迹,遇到你,不过是其中一个巧合。当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好像才都离不开彼此。我似乎是经历了深爱到伤害、分手到平复这一系列过程,但仔细想想,多数都是在你缺席的情况下。我真的曾经很喜欢你,喜欢到可以放弃我自己。然而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必须学会接受这个现实,就好像那么多相爱又分开的人,也要学会面对分手后孤单的口子。我学着不去想,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是否会和我一起弹琴唱歌;不去想是否你会带我出海捕鱼:不去想是否你会和我回北京,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喝白酒吃火锅……我己经努力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改变事实。但…… “你怨过老怪么?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可是,你可以不怨他么?我可以么?这对你,对我自己,对过去发生的所有一切,是不是一种否定和背叛呢?” 凉风自海上来,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润感觉,扬起覆在前额的发,露出鬓角留下的细微疤痕。 回到泪岛,陆阿婆问她去了哪里。 “去看一个老朋友。” “为什么老怪不陪你一起去啊?好久都没有看到他了。” “他有事情离开岭港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老怪是个好孩子!……其实,阿梅是喜欢老怪的,她跟着阿海和老怪来终港的时候我就知道。”陆阿婆像窥破秘密的小孩子一样,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不过,老怪喜欢的,是满心啊。” “阿婆……“ “你也喜欢老怪么?”蔡满心摇头。 “是不喜欢,还是不知道?”陆阿婆笑容慈祥,又带了些顽皮,“满心已经好多天没有让我讲阿海的故事了。” 蔡满心站在思念人之屋的大厅里,闭上眼,似乎能闻到菠萝翻转蛋糕的甜香。他总是很耐心,好脾气地笑着,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他总在身边。他选择在伤日没有痊愈的时候离开,隔着百叶窗挥手告别,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是否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起往事,然而她清楚,她远不希望这是彼此最后的告别。 蔡满心知道齐翊参加的志愿团体的名称,在他们的网站上,偶尔会有一两张集体照。齐翎的头发剃得更短,在北纬6度的热带国度,肌肤变得蒸黑,几乎要和身边的泰国小孩子一样了。所有人在明亮的阳光下咧着嘴大笑,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不知道齐翊是否能上网查收邮件,但还是发了一封,只有短短一行字:“天气炎热,保重身体”。 齐翊过了一周才一回信,说自己在攀牙府的任务结束,将继续向南,经甲米、董里、合艾、也拉等南部诸府前往马来西亚北部,并南下到新加坡,从那里飞回香港。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后或许会路过岭港。 他没有提是否要见面,蔡满心也不知道将用怎样的开场白。 雨季中,风声总是呜咽。 翻滚的云层,也掩盖了暮春初夏时分的和风,然而天地间生机盎然,在暴雨的冲洗下,一切如新。 尾 声 时近年底,泰国南部再次发生多起枪击事件,局势紧张,遇难者中包括赴当地工作的中国商人。各大媒体与网站纷纷报道。泰国政府表示,这是泰南局势恶化的延伸,而并非针对具体人群。鉴于泰国南部也拉、北大年、陶公三府的治安局势尚未得到有效控制,泰国决定延长这一地区的紧急状态。随后中国驻泰国使馆特别提醒中国公民,尽量避免前往冲突地区,如确需前往,应提高安全防范意识,谨慎出行,注意人身安全。 齐翊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复e一mail了。 桃桃打来电话,问齐翊是否仍在泰南,急道:“如果满心姐都没有他的消息,那齐大哥一定是出事了,他不会不联系你的啊。这可怎么办?大尾巴一来看我,就带了这么个坏消息,真是不吉利。” “我又没说他出事了,只是说泰南最近不安定,好像老齐也在那边。是你自己一直在念念念,说些不吉利的话!”那边传来何天纬的抱怨声,一阵窸窸窣窣,他将电话抢下,说道,“谁让他搞个人英雄主义,要跑去那种地方。不过,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满心,你就不想打探一下他的下落么?” 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别?你就不怕以后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么?耳畔响起贞姐的话,蔡满心心头一悸,发了两封信给齐翊,始终没有回音。新闻没有进一步的跟踪报道,她打电话到中国驻泰使馆,工作人员回应道:“伤亡名单中没有这个人,但也有可能南部偏远地区相关数据不全,你不妨联系宋卡府的中国总领馆。” 总领馆那边忙于处理几位中国公民的后事,等了两日终于找到负责人,他也没有确切信息,说道:“或者他跟着国际组织走,如果不是护照丢失或违规居留,也不会主动和我们使领馆联系。至于伤亡者,我们还需要和各个府的警察局、医院以及慈善机构等一-一核实。” 蔡满心想到志愿者网站上曾经提到过的几所援建学校,其中一所就在宋卡府,于是查了号码打过去,得知一行人仍在泰南。蔡满心拿到对方负责人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人操着德国口音的英语,说:“诩?我不知道那是谁。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么? “他是中国人,你们组里有中国人么? “ok,我知道了,你稍等。” 蔡满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没事,他就在电话那端。然而,要说些什么?她无端地紧张起来。 “喂,请问是哪位?”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讲着南洋腔的中文。 “我……我是齐翊的朋友。 “哦,他们听说找华人,就把电话给我了。齐翎哦,他现在在新加坡那边的医院里。 “他怎么会住院?”蔡满心急问。 “前两天学校举行足球赛的时候发生了爆炸事件,齐翊为了保护两个孩子,被人群压在下面。他的手本来就伤愈不久,韧带拉伤,有些小骨折。稍等,我告诉你他那边的号码……喂,你还在听吗?喂,喂?” 听着对方一声声的问询,蔡满心已然硬咽无语。 在距离吉隆坡两小时车程的雪兰获河门,遍生着大片茂盛的红树三林。“这些年很多原生的树木被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棕搁树这样的经济作物,没有规划的土地开发,是不利于萤火虫生存的。好在政府己经开始懂得保护,现在有引擎的船就不能再进入这一带的河流了。我们也正在与大马的森林研究院合作,看如何有利于保护萤火虫以及各种鸟类的栖息地。”当地的华人朋友介绍着。 “阿坚和我提起这个地方,我就想,应该让你也来这边看看。”齐翊和蔡满心并肩坐在小艇上,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甚至飞入船内,舞动着不肯离开。他停顿片刻,说道,“阿海少年时的白沙镇,应该也有这样的景象。” “以后的白沙镇和岭港,也会是这个样子。”她浅浅一笑。 蔡满心终于看到了河口的红树林,虽然这是在千里之外的异阔,然而眼前梦境般的景象让她更加相信,生活可以比想象更令人惊喜。 天色渐暗,月亮只是树影后浅淡的一弯。林间明明暗暗的萤光越来越繁密。在安静的夜晚,水流发出涂涂的声响。小艇转了一道弯,面前一片闪烁的星光,仿佛与银河相通,沿着幽静的河道,便能直接驶向天际。 你是否还在等待思念的那个人,还在寻找生命的意义? 你是否还有无法释怀的过去,还为迷茫的未来感到恐慌? 沉稳的心,如同沙石,将时光中混浊的泥流过滤,层层渗透之后,剥离了一切愤意、惶恐和失落,还原它更加纯粹清澈的模样。 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终于看见了彩虹彼端,也再次拥有了梦想的力量。 那些期望细碎地蔓生,是心底开出一朵花的声音。 水声寥落下来,你们也停止了细细喁语。 流光穿过林间,等待,并不漫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