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2》 楔子 只当是个梦 依稀是大一那一年,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看流星雨。在北国十一月的深夜,在人声鼎沸的江边,他想到她,便觉得秋风不再萧瑟。开始羡慕南去的候鸟,可以自由地飞去她在的方向。 只看一颗流星,只许一个愿。 在第二次赴美的航班上,章远再一次梦到何洛。 骤然又回到高中,和何洛握手站在路边等车,赵承杰大声喊:“给你们告老师!”心中紧张,脚下的马路忽然传送带一样,像两个不同方向将二人生生分开。 “不要!”他大喊,捉紧何洛的手,她便兜了一个大圈,飘飘然荡进他怀中。长长的白色裙裾翻飞,在风中结成一朵粲然盛开的花。 当爱着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便会陷入无休止的回忆中,曾经的辗转反侧,每个小动作,每一句有心或无意的话。两个人的对白,一个人铭记。或许对方终于一切都不记得。 其实,那年的分离已经决定了一切。 说再见的时候,应该更加坚定决绝,应该不回头,应该彻底失忆。 才不会在应该了无牵挂向前大步行进时,依然转了一个圈,回到最初的等待中。 这些道理,人人都明白,但当章远想到那一场无疾而终的过往,想到那一句没有斩钉截铁的farewell。 忽然之间,心就痛了。 这些,你是否知道? 他走过费城陌生的街头,看见微笑亲吻的老人,看见金发蓝眼玉雪可爱的小孩,天使般的笑颜。 山茱萸花开的日子里,谁家庭院里的七彩风车转阿转,转阿转。 一切让人感觉温暖的、悲伤的,或者是心碎的,都不过是场梦吧。 chapter 1-岁月长,衣裳薄 忘记幸福 这些细节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我们都学会 忘记一点傻一点会幸福一点 by利绮 ===== 这是何洛出国后的第一个冬天。 春节刚过,一地鞭炮的残骸。初四下了一场大雪,红色的碎纸屑落在白茫茫的街道上,触目惊心的艳丽。 李云微将外婆从出租车里搀出来,章远背起老人,她收好轮椅跟上,在后面张开双臂护着。 回到家中安顿好外婆,李云微走到客厅,歉疚地对章远说:“好不容易过节休息两天,还要抓你的苦力。真给你添麻烦了。” “是挺苦的,但你自己也做不来。”章远捶捶肩膀,笑道,“别内疚,现在我也没有什么过年的意识,太麻烦了。天天吃肉吃饺子,估计就上年纪的人喜欢这个热闹劲儿。我不怕别的,就怕自己脚底没跟,摔着你姥儿。” “你敢!看我不用二踢脚扔你!”李云微瞪他一眼,然后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我外婆待遇真高,去医院复查,出劳力的都是项目经理。” “别取笑我了。”章远摇头,“两个组几十号人,不是项目经理,就是项目经理助理。” “那也比我这样还没有转正的人好啊。”李云微翻来掉去看着章远的名片,“小子,现在你也能明着骗了啊。还看得上大街上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么?” “你请客,我就吃。”章远回答得爽快。 “我请就我请!”李云微咯咯笑着,“就你,我请客你从来不推托。” “老同桌了,推辞什么,多虚伪?” “我知道,你是给我一个小小报答你的机会,怕我下次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找你帮忙了。”李云微边走边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挺善良的。” “才发现啊!”章远夸张地垂下嘴角,哼了一声,“真伤感情,还老同桌儿呢。” “是是,我们真有事儿找你,你都是有求必应。”李云微顿了顿,“你对大家都好,唯独……” “我对谁不好了?”章远若无其事地笑,走在雪深的地方,咯吱咯吱大步踩出脚印,牛仔裤的边缘沾了细密的雪片。他转身问:“她和你说什么了么?” “她什么都没说。我们都忙,也很少联络。” “哦。”章远点点头,“她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这个是正常的,我和某人分开后,也没再说过话。”李云微耸肩,“难得去了新环境,有机会从头开始,何必彼此打搅?” 我们和你们,是不一样的。这句话在心头绕了两圈,还是没有讲出口。又有和不同?人人都以为自己的感情是最真挚浓烈的,但走到出国分手这一步,还不都是天各一方? 他给何洛发了张电子贺卡,留下两句话: “今天这边下雪了,路边很多小孩子在堆雪人。加州呢?晴天还是下雨?你多多保重。注意,是保重,不是保护体重。” 还想说些轻松的话,但双手沉重,千言万语凝滞在指尖,不知从何说起。 美国一月就开始新学期。何洛的学校是quarter制,每年四个小学期,春节到来时正在学期中,手边攒了一堆paper要读。算准国内的除夕夜,给家里打电话,听筒中震天动地的爆竹声传来,听到父母一句“我们煮饺子呢,你吃了么”,眼泪忽然涌出,怕路过的同学看到,急忙用衣袖抹着。 “说话,能听到吗?”何妈一声声喊着,抱怨说,“肯定好多中国学生打电话回来,线路太忙啦,都听不清楚。” “喂,喂……”何洛索性装作听不清楚,断断续续喊了两句,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呜咽声就破坏了地球那边乐融融的节日气息。 这是第一个离家的春节,唐人街新年的味道浓郁,只会让人更加思乡。 何洛连续几日心情低落。周末打开信箱,看到章远的卡片,心又被揪住,某个角落隐隐痛了一下。随意的几个字,轻描淡写,我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生活,能够轻松谈起的,只有天气吧。和所有半生不熟的点头之交一样,在擦肩而过时微笑致意,互相问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在几个字之间,说了你好,也说了再见。 也许,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也在打探自己的消息。何洛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一些吧,偶尔的关心又如何?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浪漫想象的延续吧。 她想着要不要回话,对着空白的回信栏痴痴发呆,关上,再打开,再关上。鼠标在屏幕上几个固定位置间反反复复游移着。 刺鼻的焦糊气从厨房传来,何洛一惊,想起厨房的热水壶。水已经烧干了,壶表面红色的漆皮融化,粘在炉灶上。她用力摇晃了两下才把水壶拔下来,底座已经熏黑了,炉子上带着红漆。她低低唉叹一声,把壶丢在水池里,挽起袖子用钢丝球卖力地擦着。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舒歌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啊,好大的糊味儿!何洛同学呀,你又要把厨房烧了!” “上次要烧厨房的是你……”何洛叹气,“谁煎鸡蛋煎了一半就去煲电话粥,也不闭火?” “哎,我是不愿意烟熏火燎的。所以躲一下下,谁想到,我的‘一下下’那么久。”舒歌嘻嘻地笑着。 “煎鸡蛋才多少烟啊?” “那也不成!黄脸婆就是熏出来的!”舒歌大喊。 “看你的脸,就和广告里的剥壳鸡蛋一样。”何洛点点她的脸颊,“你距离黄脸婆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又问,“上次你把烟雾报警器的电池拆下来了吧,放在哪儿了?” “不要不要,稍微炒菜油烟大点,它就响个不停!”舒歌摇头,“人家好不容易才研究明白的,别安了。” “它响了,你就把这个举起来拼命的扇,”何洛把抹布递给舒歌,“报警器附近的烟淡了,自然就不响了。还是有个东西提醒好,我怕咱们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非把房子烧了不可。”她点点自己的额头,“最近这儿也不怎么记事儿,我怀疑自己有成绩越来越好的趋势。” 舒歌好奇:“怎么这么说?” “我们本科寝室成绩最好的,就是最迷糊的,几次回来开了门,就把钥匙留在门上不拔,回头四处找钥匙。” 舒歌“哈”地大笑一声:“这么说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呢!” 何洛踩在凳子上,有些不够高,要踮着脚才能把天花板上的报警器卸下。舒歌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着一屋子的纸壳箱子哀声连连:“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为什么……” “这儿距离主校区近,面积更大性价比更高。我们最初申请oncampushousing的时候,这儿住满了,你不开心好几天;现在人家给调了,你又抱怨了。小丫头真难伺候。”何洛笑着嗔道,她努力旋着报警器的螺口,细密的粉尘落在脸上,迷了眼睛,侧头用手背揉揉,“我真恨自己矮了三五公分!” “姐姐别刺激我了。”舒歌哀哀地说,“那我岂不是矮了更多?”跑去伸手扯扯何洛的裤脚,“喂,找个男生吧!” “别动,你要把我拽下去啊!”何洛低头瞪她一眼,“放心,够得着。那天不就是我帮你拿下来的?” “但是我们还要搬家具装网线大采购,没有个劳力怎么行啊!”舒歌尖叫,“我要疯啦!希望这次马桶不要漏水,浴缸不要堵,天天收拾这些,哪儿是淑女过的日子啊!” “嗯,小淑女,那你去找个君子呀?”何洛眨眨眼。 “你怎么不去?”舒歌噘嘴。 “我没这个心情。”何洛终于把警报器卸下,从凳子上跳下,拂去头顶的灰尘,“老板说暑假要我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三天十门课程,还有四门我要自修,死人了!” “如果男朋友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好了。”舒歌仰面躺在地毯上,“你不想理他的时候他就隐身,需要帮助的时候随叫随到。” “应召男友……”何洛吃吃地笑,“听起来这么怪。” “看你一本正经,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舒歌笑得拍地板,“应召……亏你想得出。不过这么听话的男朋友,比召唤兽还乖,世界上存在么?” “也许有……但是绝种了。” “恐龙啊!……等我攒够钱,就回老家相亲去。” 两个女生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何洛心中酸涩,召之即来的恋人,得不到几分重视。“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自怜自艾。”她心底大喊,“没有人好好爱你,总要好好爱自己。” 北加州的雨季将要过去,接连几日水汽充沛。下了两场雨,学校后山一夜之间绿遍,绿意一直蔓延到窗下的草坪,每一株嫩茎都迎风伸展,在月光下毛茸茸一层。 何洛的心情也明朗起来,她的生日就在周末,在旧金山的堂弟何天纬嚷着来祝寿,于是她顺便约了三五个同年来美的朋友来吃晚饭。推开窗,炒菜的烟气跑出去,北美红雀的鸣声飘进来。她尝尝刚蒸好的扒羊肉条,总觉得没有母亲做的浓郁香气。国内正是中午,打个电话回家,歪着头夹着听筒和母亲聊天,絮絮地问菜谱细节;一边焯了西芹,翠绿地放在淡蓝色薄瓷盘里。 朋友们陆陆续续进门,天纬来的时候带了一束鲜花,见到何洛就大力熊抱,然后吸着鼻子问:“姐做了什么?好香!”他五六岁的时候便来了美国,英语比中文更流利。堂叔为此还再三提醒何洛,和天纬聊天的时候一定要用中文,他还想暑假的时候送儿子回国游历。 “你知道,我哪儿都不想去。”天纬研究着电饭煲里的粉蒸排骨,“ang要走了,我没心情去玩。”他迷恋的姑娘是漂亮的混血儿,美国老爸一心想要女儿传承衣钵,说大学一定要去美东的常青藤联盟;而天纬却想留在温暖的加州。 “小子,你不要反反复复掀开盖子检查啦!”舒歌准备碗筷,“上次你姐姐还告诫我,说这样米饭会夹生的。” “不过确实很香,你要不要闻?”何天纬笑得开心。 “到底是小孩子。”何洛的朋友们笑,“前面还愁眉苦脸地说着ang,这么快就多云转晴。” “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去看她,几个小时的飞机么。我一定努力打工,把机票赚出来!”天纬雄心勃勃。 众人啧啧,“到底是小孩子,有冲劲。” 借着这个话题,说起身边一些分分合合的故事。谁的女朋友在国内被别人撬走,谁又寒假回国二十天相亲十三次,谁和谁来美国后暗渡陈仓离弃了等在国内的恋人,谁认识了网友打算暑假回去见面…… 大老李的女友在国内,他感慨道:“我还是暑假回去把她带来好了。前阵子回去,两个人见面的头几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于是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何天纬说:“不如就这么算了,再找个新的吧。上大学前断了,总比拖拖拉拉,到了半截的时候再分手要好。起码彼此留个好印象。” “你们别口无遮拦,带坏我弟弟。”何洛拿起蒸锅中的碟子,“你们不许偷吃哦。家里没有香油了,我妈说这样扒出来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浓。等我两分钟,我去隔壁借。” 她走到门外,深呼吸调整心情。拖拖拉拉的感情是一把横在心头的钝刀,曾经勇敢莽撞的自己,恐怕再没有力气去持续这样的拉锯战。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她没有力气评论,也不想听。 穿过草坪,微凉的水汽打湿裤脚,何洛将牛仔裤筒挽起一截,草叶刺的脚踝痒痒的。她以为是小飞虫,俯身“啪”地打过去。低头间,身边灌木丛里明明暗暗地微弱绿光闪过。 萤火虫。 季节还这么早,就看到了萤火虫。 记忆中见到这小小的虫儿,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何洛一怔,可不,真的是上个世纪了。还有,那个孩子扬着头,才几岁啊,就学大人的样子,故作忧郁故弄玄虚地说“和你在一起,我真得很开心。”又说,“因为你总带很多好吃的”,怎么当初就原谅他的遮遮掩掩了? 那时候我们才几岁?比天纬现在还要小吧。当年怎么会喜欢这样张牙舞爪的小孩?何洛想起最近校友录有人上传了高中旅行的合影,那时候的他比记忆中单薄许多,怎么看怎么是竹竿一样高瘦的孩子,所谓的sunnyboy有一张青涩的娃娃脸,在人群中吐着舌头笑。那些定格的少年时光,是青春单程车票的起点,渐渐远离,远到已经像别人的故事,想起来都不伤心,连怀念都无从说起。 只要忘记后面的纷争,最初的开始,完全是美好的童话故事。 fairytalesneveetrue。 至于那些蔓延纠结的往事,何洛努力不去想,任由脑海中的记忆像存储室里的杂物一样堆积起来,有一些整理好了堆在角落,覆上蛛网也好,落上重锁也好,总之不会主动触碰。然而还有一些旧物凌乱的堆砌在一起,偶尔某个碎片就弹出来,在心上划一道痕。不会渗出血,只会让何洛捂住胸口,低头蹙眉。 站在冯萧家的门廊外,昏黄的灯光从男生背后投过来。何洛的目光从窗棱平行逡巡,直到掠过男孩的下巴。 “我家根本没有香油。”冯萧笑笑,“我是土人,从不用这么复杂的调料,顶多放个酱油味精什么的。” “早该知道,没几个男生家预备这个。”何洛走了一圈,无功而返。 “你着急用么?”冯萧问,“我开车带你去中国店买吧。” “不用了,大家等我开饭了。” “又作了什么好吃的?”冯萧努力吸吸鼻子,“真后悔,我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早。” “那再去吃点,欢迎啊。”何洛笑笑,“真不好意思,忘了叫你,因为都是些和我一起来的同学,怕你们不熟。” “真是伤感情啊!”冯萧耸肩,“算了,你肯定就做了一口猫食儿,我就不去抢了。” 何洛走出去,听见冯萧在身后笑着喊,“下次请客提前通知我,听到没,小面包?” “不许叫我小面包!”她哭笑不得,转身喊回去。 认识冯萧不过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何洛在实验室里熬了几天,睡眠严重不足。到周末她一觉睡到中午,仍然有些恍惚。在超市safeway看到圆盖一样的法式硬面包,很像缩小版的俄式列巴,用食品袋装了一个,拎在手中。 加州的华人很多,店里晃来晃去的黑头发黄皮肤。排在前面的男生把东西从购物篮中一件件取出,何洛无疑中瞟了他一眼,险些尖叫出声。 一样的下巴弧线,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 赶过去,把要买的东西放在传送带上,只为了站在他身边,好好地看一眼。好像下一秒钟,他的笑声就会响起,说:“很男人吧!” 前面的男生回过头来,看看何洛,然后拿起传送带上的面包,放在自己的食品堆里。 何洛对他的好印象瞬间烟消云散,自己走几步去拿一只不好么?大家都是顾客,是同胞,自己更是女孩,所以要格外欺负一下?她迅即地伸手,将面包抢回来,放在自己的购物篮中。 男生蹙眉,拿出来,放在自己面前。 何洛不说话,黑着脸抢回去。 这次男生笑了,问:“这面包这么好吃么?你一口气吃两只。” 何洛纳罕,男生指指她的胳膊。低头,才看见腋下夹着塑料食品袋,刚刚挑选的面包安静地躺在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何洛发窘。 “没关系,你想要,两个都拿去。”面前男生温和地笑,眼睛比他要大些,但没有略微的凹陷,额头宽阔一些,脸颊方正一些,很像主旋律电影中英武的正面角色。 他叫冯萧,比何洛早来一年,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发现住的地方不过隔了一个街区。后来渐渐熟悉,冯萧总会讲起何洛当时理直气壮从自己手中抢面包的事情。“头一次,看到满脸大义凛然的强盗。”他呵呵一笑,“是不是,小面包同学?” 舒歌后来见到冯萧,不断抱怨,那天在超市,若不是自己挑选冰激凌挑得眼花缭乱,没有和何洛一起结账,怎会错过和帅哥结识的机会?她气鼓鼓地说,“何洛,下次一定要大声喊我!” 何洛揶揄地笑:“好好,下次我随身带着你的照片,看到帅哥就说,喂喂,看看我的室友吧,美丽可爱,聪明活泼,我可以提供所有数据给你,生日电话,身高体重,三围要么?没量过,目测结果还不错!” “你敢,我也随身带上你的!”舒歌做个鬼脸,“虽说男朋友宁缺勿滥,但总要多几个备选项。我看冯萧不错。” “那就给你。” “人家分明看上你了。”舒歌大笑,“你看,那天他还主动过来说,咱们自行车要是坏了,可以找他修。我和他才见过一面,难道对我一见钟情了?” “人家那是热心。”何洛哭笑不得,“他都说了,自己学机械的,工具全。” “你真的,没想过找一个男朋友么?”舒歌问。 何洛弯弯嘴角:“没想过,随缘吧。”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人,总是要先生存下去。何洛就读的学校每年大批量发录取通知书,但是奖学金名额相对有限。毕竟学校名气大,许多留学生自费来读,希望表现出色,可以在第二年申请到实验室里的助研工作。中国学生的刻苦是出了名的,竞争更是激烈。何洛想,这也没办法,如果没有奖学金,每年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要三四万美金,即使对于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也是不小的负荷。所以像她这样拿着全额奖学金衣食无忧的人,也必须有一些忧患意识。 紧张新鲜的异国生活,让何洛忙碌麻木,不能相守的遗憾和哀伤不再如同刚出国的时候那么强烈,越来越不清晰。生活被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测验考试填满,偶尔忙里偷闲下来,亲手做些可口的饭菜,便是最好的休息。一颗痘痘也不长了,加州的天气总是好得让人心旷神怡……当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好的时候……不想到他,便不会孤单;不回忆过去,便没有遗憾。 ang决定去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读新闻,何天纬则打算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此跨越整个美国。两个人说好开开心心玩到分别,此后再不联络。他早先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心情去旅行,但自从在何洛那里看到蔡满心寄来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cool,这个地方好漂亮,一定适合潜水。” “所以,暑假堂叔会把他发配到你那边,说是旅行,其实想让他练习一下中文。”何洛给满心打电话,“他还是个大孩子,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可最不会安慰失恋的人。” “我没看到他脸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个人,不需要挂在脸上的。”满心缓缓地说,“对了,我在海边开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轻笑一声,算是回应:“有时候,我觉得怀旧是一种负担。痛苦的回忆起来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乐,更加痛苦。什么都不去想,远比思念一个人来的简单。所以我们不如对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顶看流云。远远望着天际,浮云聚散,天空湛蓝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还在梦乡中吧。我的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却没有你的只字片言。 路边的山茱萸枝干遒劲,粉红或者纯白的花瓣平展开来,一层层蔓延开来,从房顶看下去,如同层云蔓延脚下。疾风吹过,花落满路,沿着迤逦的柏油路,一直蜿蜒到天边,溶化在变幻万千的玫瑰红霞中。 耳机中的杨千嬅迷离地唱着《再见二丁目》: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 这一剎我只需要一罐热茶吧,那味道似是什么都不紧要 …… 不亲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奥妙,情和调随着怀缅变得萧条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寄托。” 何洛想,既然惧怕迷恋一个人的感觉,那么从告别天真梦幻吧。 岁月长,衣裳薄。 关于你,话题无多,可免都免掉。过去的时光,如果可以忘记一点,傻一点,或许现在的自己就会更加幸福一点。 chapter 2-你曾经存在的位置,是一个空洞 我的爱与自由 春末时节适合离别行色悠闲脚步翩翩 其实我比你在乎相爱的盟约只是不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如果我忘了要回到你身边 请你不要怀疑不要否定我们的从前 by苏慧伦 ==== 春节刚过,章远便接了一单任务,天达科技的副总特意找他谈话,要他从研发部门组织团队,配合市场部参与合同谈判。 任务紧急,刚刚放假回来的同事听说又要加班,纷纷叫苦不迭。 碰头会上,康满星抗议:“这个项目分明是missionimpossible!只给我们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来搭建那么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还要负责设计他们的电子化业务系统,有软件有硬件,简直要人命。更何况,现在合同还没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最爽快,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们面临的困难,竞争对手也有。”章远颔首,“我简单翻阅了一下材料,同兴最初是从南方一个小贸易公司起步,正式挂牌将近十年。我猜,对方八成是要用和国际化管理接轨这样的噱头,来做成立十年的献礼,以及进入大城市以及国际市场的敲门砖。” “你分析的有道理。”销售经理方斌翻看材料,“我们谈的时候,也会强调时效性,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尽可能打造一个强大平台的外壳出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康满星小声道。 “这是满足不同客户的不同需求。”章远笑,“所以这次要我作为技术代表参与谈判,是希望我对项目预期的结果有个清晰的脉络和把握。” “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方斌留下两个文件夹,笑道,“材料都在这儿,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谈合同一向是市场部的范畴,现在让我们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几个组员抱怨。 “能参与初期的谈判,把主动权握在我们研发组手里,是好事啊。”章远给大家一一分配任务,“做一个进度表出来,我们三个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面我去协调一下其他研发组和供货商。”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只有销售人员贸然去谈,合同一旦签订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再对老板说missionimpossible,可就要夹包走人了。” “组长,让你一说,什么坏事都变好事。”康满星吐舌头,“但是你五月份去美国参加培训,不会到时候完成不了,留下烂摊子给我们,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么会?我去美国培训,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总肯定取消我的行程。”章远笑,“为了我能顺利出发,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单任务按时完成。” “呵,原来你也这么崇洋啊。”康满星揶揄,“听到去美国开会就这么激动。” 章远微笑不语。 在同兴公司总部,章远遇到了朱宁莉。大学毕业后,她进了信息产业部下属的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人员,没想到此次二人各为其主,来争夺同一家客户。 交换名片后,朱宁莉叹道:“真是冤家路窄,我还说是谁和我们竞标。你怎么不做技术,跑到销售来和我抢饭吃?”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精诚团结,上下一心。”章远正了正领带,“早知道你在,我们应该再多来几个人才有胜算。” “你想说我话多就明讲!”朱宁莉白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 “那多伤同学感情?”章远笑,挥手告别,“不贫了,有机会改天再向您讨教。” “是天达的章远啊。”和朱宁莉同来的销售经理问她,“原来是你的同学,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和他一向说话不多。现在还好些,当年见面就吵。” “为什么?看不出来啊。” “这个人自视太高。” “呵呵,也算是欢喜冤家啊,有这么优秀的老同学,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销售经理感叹,她人脉广博,业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都认识,总惦记着给新来的同事当鹊桥,“听说章远本科毕业就被天达重用,当时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现在后悔得不行。”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朱宁莉摆手,“这家伙又自大,又傲气,比较适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应该有很多吧。” “谁说不是呢。”朱宁莉叹气,想到张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学不好,偏偏去何洛毕业的学校。还振振有词,说“当然要报考这里,人家的英语系好么,你要恭喜我”。 朱宁莉当时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确出国了,剩下你和章远留在北京了。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分手,就是因为何洛考到这所学校,对章远而言,这是伤心地,你更没戏了。” 几家竞标的公司里,天达给出的进度表最为翔实,章远提出的几项技术设想也被同兴采纳。项目上马,和时间赛跑,连续几个月里晨昏颠倒废寝忘食。 不知不觉,何洛的生日已经从日历上翻过。忽略了,便无从解释,回头说我太忙我忘记了,无异于雪上加霜。章远计算日期,项目完工之时,恰好可以赶上在西雅图举办的培训,此后一路向南,到加州不过是咫尺之间。 分开将近一年后,要说些什么,要走向何方,他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索性不去想,只要能亲自站到她面前,比一百句解释,一千句挽留都有效。 人算终究难敌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传到美国。 何洛去国万里,不知道国内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还是如一些人所讲北京都成了空城。问了几个在京的同学,有人开心,说街上每天清静极了,人少车少,空气质量都比往常好;有人忧心忡忡,说整个学校都被关闭,好像在坐牢。不知谁传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传播,一时间美国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货被哄抢一空,多数是华人买了快递回国。何洛明知道外国的口罩不比中国厚,然而此时人心惶惶,能买来安慰家人亲友也是好的,算着家里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云微一盒,北京同学多,要两盒,还有……在北京的他。 有了这个念头,便没心情安心复习。学校附近几家店已经被中国学生买空,只能去邻近镇上的homedepot试试运气。何洛还没有买车,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查了列车时刻表,准备搭校车去火车站。冯萧恰好来图书馆查资料,看见何洛在门前等车,便问她要去哪里。 何洛说了自己的打算,冯萧忍不住笑,说:“你是学生物工程的吧?” 她点头。 “上次你还给我讲了好多dna,rna,细菌病毒的,还有什么克隆分子抗生素……” “是离子载体抗生素。”何洛纠正。 “对啊。”冯萧说,“我学机械的,都知道n95对于病毒而言,是个大眼筛子。你是专业科学家,怎么也相信这些?” “至少能拦住唾液。就是知道sars没有什么办法防范,我才更着急。”何洛说,“除了买些口罩,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真要去?”冯萧打开车门,“我带你去吧,坐火车下来之后还要再转公共汽车吧。你也知道美国的公汽,半小时也没有一辆。” “这……太耽误你了吧?”何洛犹疑。 “看你心神不宁,怎么有心情去复习做实验?”冯萧坚持,“上来吧,科学家,我们还指着你研究出新型抗sars疫苗呢!” 何洛买好口罩,顿时觉得天气也好起来,有了说说笑笑的心情。冯萧从隔壁shoppingmall买了冰激凌给她,说:“你还真是小孩子,刚才一路板着脸,这么快就开心起来。” 四月中粉红的重瓣樱花开的绚烂,两人坐在一株花树下边吃边聊。 “我以为自己这段时间长大了很多,”何洛说,“但没想到还是这样一惊一乍,毛毛躁躁。” “也没什么不好,所谓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样。”冯萧说,“我看好你,你有潜力。” “什么潜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来了……”冯萧顿了顿,大笑,“从你抢面包开始。那时候我就说,谁家丫头,这么野蛮?后来发现,是这么迷糊。” 何洛笑着摇头,垂眼看着两个人的影子,上面铺满樱花花瓣。 野蛮丫头,他也说过,真是个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野蛮丫头。 似乎,手掌还有那年冬天,高中门外烤红薯的余温。 时光如水,潜藏的记忆是嶙峋的石,总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凌很凉,但牙齿不会疼,因为没有蛀牙;如果一颗心也完整无缺,那么怎样伤怀的往事,都不会让心头尖锐的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经存在过的位置,现在是一个空洞。 “我们往回走吧。”何洛意兴阑珊,“也耽误你很久了。” 坐在车上,捧着几盒口罩,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章远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后新换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qq这样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号码都丢失了。 人们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面前说起他们昔日的恋人。破碎过勉力粘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渐渐忽略裂痕。彼此生活环境都改变,对方的生活和心思无从知悉。而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护的坚强外壳? 没有力气面对未知的岁月了,又何必牵挂……想着想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冯萧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吞回去,最后问了句:“花粉过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头找纸巾。 “在后座上,等一下我给你拿。”正好赶上红灯,冯萧松开安全带,转身。 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撞击声传来。何洛系着安全带,身体被大力前推,头甩向后面,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骤然一黑,又慢慢亮起来,一时间有些晕眩。 “妈的……”冯萧骂了一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啊!”何洛看见他额头的血迹,探身过来。 “不要解开安全带。”冯萧拦住她,“打911,手机在我右边口袋……我动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脱臼了。” 后面是一车十几岁的孩子,开了老爸的大吉普出来,摇滚乐声音震天,虽然踩了刹车,但装甲车一样庞大的车体带来巨大的冲力,仍是尼桑车不能承受之重。 小孩子们毫发无伤,一再央求冯萧不要报警,说家里会承担维修和医疗费用。 “这肯定不行,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呢?”冯萧叮嘱何洛不要动,“车辆维修肯定是对方全责,但事故发生时我没系安全带,搞不好要我负担部分医药费呢。但你系了,所以要负责把我们两个的医药费,都从保险公司赚回来哟。”他见何洛面色苍白,朗声说笑:“看到了吧,在美国坦克面前,六缸的日本车也就是铁片。” 警车和救护车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在去医院的路上记录了二人的社会安全号和保险信息。冯萧的额发被血洇湿,色泽比周围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萧左手还能活动,在她手背重重拍了两下,“不许再祥林嫂了,你刚刚说了不下二十次对不起,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倒不如撞晕过去,还能耳根清静。” “呸呸,又乱说了,”何洛强自笑笑,“童言无忌!”后颈仍有些痛,她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微微发抖。冯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么?不要怕,不怕。”浑和的声音让何洛安心,渐渐松弛下来,她实在疲倦,竟在救护车上睡了过去。 冯萧额头破了,缝了五针,撞车时右手扶在方向盘上挡了一下,造成肩关节脱臼。医生说了许多肌肉韧带的名称,两个人听不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又有护士人员走过来,开口便问何洛是否怀孕,如果不确定,可以做一个检查。 何洛脸红,说绝对不可能。 医生笑了,解释道,很多人有身孕而不自知,或许对胎儿有潜在的危害。 冯萧也凑热闹,冲何洛挤挤眼睛:“顺便查查,反正有对方的保险付费。” “真该缝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瞪他一眼。但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车后自己心情紧张,于是又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车子送厂检修期间,对方保险公司付费给冯萧租车,他特意挑了一辆拉风的黄色双门跑车,笑道:“打死我,自己也不会买这种车,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免费尝试。”何洛过意不去,总觉得一切因为自己而起,冯萧替她宽心,说:“保险公司估价,赔了2400美金的修车费,我找的那家中国修车厂,估计只要七八百美金。里外里,还赚到了。”看何洛还是郁郁寡欢,他扬手,“你这么自责,不如请我吃饭。” “好啊!” “让你破财你还这么开心,为了让你更开心,吃顿大餐吧。” “多大?” “龙虾吧。” “嗬,狮子大张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赚了一千多美金。” “小面包,原来你刚才装忧郁,引我上套?”冯萧说,“没用的,我已经把你那顿龙虾记在本子上了,随时催债。”他一向乐天,笑声爽朗,丝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医疗费还在双方保险公司的拉锯扯锯中。 章远收到李云微从深圳转寄来的n95口罩,打电话给她,那边声音嘈杂,还听到有人用粤语吆喝,她的大嗓门抱怨着:“我吃饭呢,老大!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食堂有什么好?”章远笑,“等你来北京,历家私房菜伺候。” “才不去!现在北京非典发病率比深圳这边都高。” “那要我飞过去请你?不会先隔离一段时间吧。” “别绕弯了。”李云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神通广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事。对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绕了一大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碍……”李云微拉长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紧俏商品,我还怕邮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总爱为别人操心。有她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么?” “没有,国际长途太贵,从来都是她电话打过来。”李云微笑,“怎么,你也听说她暑假进实验室干活,不回来探亲,这才着急了……” “你说什么,她夏天不回来了?”章远打断她的话。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刚刚,听你说的。” “想追,去美国追啊。”李云微说,“你总要有点实际行动!” “本来,是可以的。”章远黯然,笑得无奈。赴美签证谈何容易?心里惦记了几个月的培训项目,却因为一场非典,组织者认为此时不宜组团大规模出访,推迟了行程。 同兴公司的项目顺利进入收尾阶段,客户邀请市场部和开发组赴宴。章远说过要逐步戒酒养胃,但偏偏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要有人敬酒,二话不说,笑着一饮而尽。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知不觉,便醉得不省人事。 众人只道是年轻人带领团队大战告捷,难免喜形于色,直到看见他吐得七荤八素,一地血红,才手忙脚乱打了120,送去医院急诊。 此时是美西太平洋时间上午九点。何洛终日复习头晕脑胀,在冯萧大力游说下,和几个朋友来到州立公园的湖畔烧烤。高大橡树荫蔽,草坪上铺着红白格子的亚麻餐布,男生们从车后备箱抬出木炭和腌肉,藤篮里有面包、红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点点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袅娜的青烟,直升到云里去。 只半日,何洛的脖颈和胳膊就晒得通红,好在有凉帽挡住脸庞。冯萧额头上的伤口明显,不断躲避相机,说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抢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头上。 北京春夜,救护车一路急驶,康满星急得都要哭出来,不断埋怨方斌:“你们怎么都不替章远挡酒,让他喝这么多!” 方斌摊开手:“我看他也没推辞啊。莫非东北小伙儿都这么实在。” 章远似乎作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记忆中炎夏的尾声。他说,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决绝的言辞,语调上扬,初听是讥嘲,今日细想,是隐隐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烧,她的发色层层叠叠,深金棕暗酒红,被夕阳映衬出金属般的哑光色泽。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后烙印于心的,只有一个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车前。当往事渐行渐远,晚霞燃烧最后一丝玫瑰红,两个人心底都堆满岁月的灰烬。一阵疾风吹过,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 chapter 3-眉毛这么短,天涯那么长 城里的月光 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by许美静·城里的月光 === 章远住院了,单位的几个同事来看他。 另一组的组长马德兴原来在天达的网络部任职,工作了三四年,手头小有积蓄,刚刚买了一辆小polo。他开车过来,四个女同事搭了顺风车。 “多亏我们苗条!”康满星缩紧肩膀形容着,“下次换大车。你一个大男人,开小polo,知不知道,那是北京的二奶车。” “那你们还非要来!”马德兴瞪眼,“让我一个人代表,你们还不干。” “真的是代表,还是党代表洪常青。”章远挂着吊瓶,斜倚枕头半坐着,笑道。 “是啊,带了一车娘子军!”马德兴说,“一路叽叽喳喳,吵死了。我说你们都别去了,就算章远没胃出血,也要被你们闹得脑溢血。”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章远见到我们大家很开心,是不是?”康满星大笑,“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我们组长比你有女生缘!刚才还吓唬我们,说什么现在医院是高危地区,来一次就要统统被隔离。” “难道不是么?你看,明天就把你送去小汤山!” 章远笑:“你说满星,还是说我?我可想着明天就出院呢,不会刚离开这儿,就送去隔离了吧?” “明天出院?你还是好好休息两天吧!”马德兴挥挥手,“你那组有什么事情,我先帮着看一眼,这段时间让sars闹的,各部门都清闲,你也趁机养病吧。” “你说过,医院是个危险地区。” “但你家更危险!你吃什么?做十二个煎鸡蛋,中午半打晚上半打?”康满星“嘁”了一声,这是公司内经典笑话,说章远某个周末终于不加班了,回到家里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在超市买了一盒子鸡蛋。 “道听途说。我难道还不会去楼下吃馄饨?”章远笑骂,“我不过是说自己不用买炊具,买来了也只有时间煎鸡蛋。” “想找个贤惠的,喏,这儿这么多,选一个!”马德兴一比划,然后把康满星拨到一边,“这个女人就算了,根本就是‘闲会’,闲着什么都不会!” “我又怎么了?!”康满星气鼓鼓。 “对对,你没错你没错。”马德兴讨饶,“我忘记了,你根本不是女人,不能用上得厅堂下得出房的标准来衡量!”他又转身看看章远,“要找女朋友,还是找一个温柔贤淑的,能照顾你生活的。” “那我不如找个妈。”章远笑。 “对啊,让伯母来北京吧。”康满星说。 “那我爸怎么办?”章远说,“他还要过几年才退休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是小问题,前两天加班赶工,之后交工了,又被客户灌酒。”章远指指点滴,“这个也就是生理盐水,稀释我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吧。” “顺便稀释你的胃液。”马德兴摇头,“吃点清淡的,慢慢调理调理吧,胃病就是靠养的。” 同事们说笑了一阵,起身告辞。 声音潮水一样退去。 向南的窗半开着,杨絮飞进来,轻飘飘忽上忽下。章远微阖双眼,窗框暗青的影,笔直一线,将金色的阳光缓缓推到床尾。 护士长踮着脚进来,用棉花棒按住吊瓶的针头,飞速拔出。 “噢,谢谢您。”章远接过棉签,“我自己来按着吧。” “原来醒着呢。”护士长和蔼地笑。 “好久没有闭目养神这么长时间,所以刚才太投入了。” “今天的访客不少啊,晚上还有人来陪护么?” “没有。我想不会再吐血了。”章远笑,“前两天同事们瞎紧张,看着红红的就以为都是血,其实那天吐出来的,多数是饭后吃的西瓜。” “你的朋友们关心你么!”护士长收好吊瓶,“对啦,刚才哪个是你女朋友?” “您看,有人像么?”章远笑。 “不像。”护士长呵呵一笑,“没有没关系,小伙儿长得这么精神,等病好了,阿姨介绍女孩子给你认识。” “谢啦,不过不用了。她……”章远略微迟疑,“她在美国。” “出差?” “留学。” “啊,那要去多少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章远惊觉,倏忽之间何洛出国已有八九个月,而自己和她正式分手,更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此前夜以继日的工作,有片刻闲暇也用来补充睡眠,于是以为心中放下了关于她的念头。而这段时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适应了新的环境,结交了新的朋友,他一无所知。 “如果她知道你生病住院了,立马订机票飞回来了。”护士长笑,“是吧?” “也许,上次我住院,压根没敢告诉她;但还是有人多嘴,结果她打电话回来,好顿埋怨我。”章远微笑。 “打国际长途啊?贵吧。” “噢,那时候我们还在大学,她在北京我在外地。”章远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高中同学。” “难得啊,到现在也很多年了。同学好,知根知底,彼此也都了解。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开饭了。” 护士长走后,周围寂静一片,无声的沉默缓缓包围上来。耳边,似乎还有她清澈的声音,说:“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就已经住院了,是不是?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埋怨的语气里掩不住关切,听在耳中只觉得甜蜜到极致,竟已微微发酸。 但,那已经过去多久? 流转的时光,照一脸沧桑。来不及遗忘,来不及细数,眉毛这样短,思念那么长。 加州阳光热烈,何洛沿着校园主路跑了半个多小时,觉得精神了许多。她连日来憋在图书馆里自修,翻烂参考书,抱怨自己本科时没有多选几门专业课。舒歌笑问:“那你当时都忙什么去了?”何洛一怔:“好吃懒做吧。” 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虽然不大,但在旱季里足可以让人精神振奋。沿路粉红嫩黄的夹竹桃开得这样的好,冯萧和一群中国学生在草坪踢球,大汗淋漓,远远地向着何洛招手。她轻快地应着,将运动外套在腰间打个结,小跑着来到球场边。 高高低低的原木座椅上还留着雨水的痕迹,深褐色渗在木纹里,透过木条的间隙,可以看见翠绿的草坪和一夜之间绽开的浅紫色野花。 早有球员的家属团在旁边助威,何洛找一个认识的女生,挨着她坐下。那女生怀孕四个多月,肚子略略隆起。中场休息,冯萧拎着矿泉水走过来,“怎么样?复查结果都出来了,没有问题吧。” “没有。你怎么这就来踢球了?你胳膊好了么?前些日子才脱臼,要尽量避免冲撞吧。” “没问题了,你看武林高手,都是一咬牙,自己把胳膊复位,然后接着打。” 准妈妈的先生也跑过来,笑道:“何洛,我家小文就交给你了,她现在可是行动不便。” “有我在,球过来了我就踢开。” “看不出,你也有女足的水平。” “嘲笑我呢?”何洛笑,“大不了我飞扑上去,甘当人墙,总不会让你家小文姐被球砸到。” “这还差不多。” “这差多了。”冯萧说,“难道我们何洛就活该被砸么?” 小文笑:“哟,老公你看,护花使者出现了。这何洛,怎么都成了冯萧他的了。” 何洛尴尬。小文连忙拍拍老公:“你俩别在这儿站着喝水,刚刚跑那么猛,也不怕岔气。” 男生们说笑着走远。 “何洛,要抓紧哟。冯萧是大家公认的好男生,很热心,性格开朗,又很稳重。不是他不讨女生喜欢,实在是每天埋头苦学,没几个女生认识他。”小文点头,“不像我家那口子。我总说,他什么时候能长大呀,不要每天上网找coupon,找sale,家里攒了一堆电子垃圾,还想买,贪贱吃穷人。”话虽如此,她望着场上,右手满足地轻覆在微隆的小腹上,一脸幸福。 何洛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着天,偶尔无言,伸直双臂,搭在椅背上。是否自己的明天就是如此,幸福的准妈妈,坐在遥远的天空下。只是那时候,自己能笑得这样简单么? 这样的假设,怎能不恐惧。 风吹起,隐约嗅到熟悉的花香,怔忡之间,对从前爱的人有一丝丝想念。要在异乡微笑着生活,就要学会坚强,要把一切藏起。什么都不能表露,不能心碎,不能伤悲,不能失神。 博士生资格考试连续进行三天,何洛每一个脑细胞都被榨干,只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但冯萧不许,他说:“只有早晨学校附近人少车少,最适合练车。” 何洛睡到半梦半醒,捧着电话嘀咕:“我这样的状态,很容易出事故的。不……去……!” 舒歌笑嘻嘻乜眼看她,走上来呵痒:“难得看你撒娇。” “哪儿有?!”何洛捂住话筒瞪她,转念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忙对冯萧说,“好好,等我十五分钟。” 电话打来的时候,何洛正在练车,手忙脚乱,连声大喊:“冯萧,冯萧,快快,我的手机。” “嚯,8610,首都来电。”冯萧呵呵一笑,按下接听,“你好……哦,她在开车,稍等。” “谁?”何洛问。 “一个男生,说是你同学。” 何洛心一紧,手下没把住,车歪向路边的灌木丛。冯萧一把抓住方向盘:“你这技术,还号称是国内开过车的。” “问问是谁吧。”何洛轻描淡写,“我现在空不出手来,告诉他,改天我打回去。” “现在路上车多,何洛不能分神,您有什么事情就留言,我转告她;或者,改天让她给你打回去。”冯萧接完电话,转身看看何洛,“沈列。他说,听说你寄了口罩,提前谢谢你。” “噢。”何洛将车停在路边,季风吹过旱季枯黄的蒿草,公路空荡荡的,一片灰黄。 “我拿到口罩了。”叶芝在电话里说,“但是沈列比较倒霉,他不过回家一趟,再返校就被隔离了;他刚进入隔离区,学校就解禁了。哈,所以每天嚷着让我们去探监。” 何洛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芝听了也很开心:“你心情好了?魔鬼考试一结束,你又活蹦乱跳了?” “是啊!”何洛点头,“我听说是沈列来的电话,一下觉得很轻松,虽然……” “虽然有点失落,对不对?”叶芝啧啧叹气,“过了这么久,你快点找个人填补心灵空白,就不会继续胡思乱想。” 何洛笑:“我很久不作毫无希望的白日梦了。” “但愿你真的能解脱。”叶芝叹气,“没有走不出的昨天,关键看你想不想走出去。” “想!”何洛对着电话认真地点头,“keepmovingforward。” “别拽鸟语,知道我现在英文差。”叶芝咯咯地笑,“哦,对了,说到英文,沈列最近和一个英语系的女生走得很近,据说是话剧社认识的。你好歹关心一下,祝贺一下。否则人走茶凉,小伙子多心寒啊。” “我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洛辩驳,发现真的很久没有和沈列联系。放下电话,马上又打给他。 “就说你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迷惑了,都忘记了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沈列话音惊喜,依旧是当初调侃的语气,但微笑的声音从话筒彼端荡漾开来。 “听说,最近你结交了美女无数啊。”何洛笑他,“我不给你口罩,你也不联系我啊。” 沈列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嫁了老外拿了绿卡!” “谁说的?”何洛笑,“和他们沟通有问题。我prefer中国男孩。” “那……考虑考虑我?”沈列半开玩笑,“如果你不嫌远。” “如果你身边的mm同意。”何洛故作严肃。 “别乱说,刚刚认识,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人家不够漂亮?” “说来话长呢。而且,我……”沈列顿顿,“我常常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何必呢。”何洛深呼吸,淡淡地笑,“珍惜眼前人。” 所谓眼前人,是正在哼歌刷着碗的男生,他回头笑笑,说:“你炒菜,我刷锅,公平的很。” 何洛站在他身边侧头看看,“也不用那么用力,锅底都要蹭漏了。” “来咱们这儿吃饭,就要出力。”舒歌拽开她,“让冯萧刷,而且他也愿意刷,你看他革命干劲冲云霄啊。” “如果天天有的吃,我就天天来刷。”冯萧招呼何洛,“哎,我的衣袖掉下来了,帮我挽高些。” “那就把何洛请回去,天天给你做饭!”舒歌嘻嘻笑着,“可惜我就没得蹭饭了。” “给我交伙食费阿,允许你来我家蹭饭。”冯萧看向何洛,“你说怎么样,小面包?我出材料,你出人工,收入二一添作五。”他笑吟吟收拾着灶台。排烟罩乳黄的灯光映亮他的眉梢,柔和了脸部的轮廓。何洛想起刚刚在食品超市买菜,他推着购物车,自己在旁边指指点点。平素爽朗的男孩子,低下头来听自己说话,温和地微笑。 冯萧的导师在作一项大型试验,夜里还要值班,记录材料疲劳性数据。何洛拎着垃圾下楼,顺便送他去拿车。冯萧说:“还有时间,我们走走吧。” 何洛点头,甩甩手:“刚拎完垃圾,没洗呢。” “我不在意,又不拿来吃。”冯萧笑着。两个人绕着研究生公寓区走了一大圈。 “何洛,我……”冯萧站下,回头望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说这些的结果是什么,或许你就此认为我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何洛不明就里。一只小松鼠跑到路边,瞪着圆眼,滴溜溜望着二人。 他双手插在帆布休闲裤口袋里,“但我不能隐瞒你,关于我的过去。” “谁没有过去呢?”何洛微笑。 “我有过一个未婚妻。”冯萧语气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个于己无关的人,“很草率的一件事,我很少对别人说起。”他正色,“但是你,有知道这件事情的权利。” “我?” “对。因为我希望你明白,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大学没有女朋友,而且认为感情是累赘,年龄越大越这样想。或许因为一直太投入学习,我又不是天才型少年,总觉得,所有的回报都是要不懈努力得到的。所以,我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的爱另一个人。我爸妈可能觉得我根本没有这根弦,着急得不得了,恰好爸爸的同学的同事的侄女,很大的圈子,是吧,”冯萧笑,“那个女孩子申请出国,但没有来美国的offer,又不想去其他国家,所以很想试试其他路子。我家里觉得女生漂亮乖巧,家庭背景好,所以……我见了她几次,看电影,送她回家,觉得,既然和哪个女生都是一辈子,何不就让家人也开心些。所以,大四下,我们就订婚了,打算毕业就结婚,然后f2她来美国。” “就是几面之交?”何洛问。 “对,女生倒是很积极主动。” “那要感谢你妈妈,生了一个帅儿子。”何洛笑。 “也要感谢我妈妈,让我晚生了几天。”冯萧舒一口气,“我出国那天,距离二十二岁还有小半个月,所以不能登记。多亏如此,否则现在只能发展婚外情了。” 何洛轻颦,“别美了。那就不会有女生和你有任何瓜葛。” “来美国后,功课紧张,也有过连续两个礼拜吃垃圾食品的经历,真的很想就寒假回去结婚,把她带过来算了。”冯萧舒一口气,“好在我熬过来了,感恩节的时候去一户美国人家里吃火鸡,看着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夫老妻还甜蜜的握着手,说感谢上帝让他们相识相知。忽然,我觉得自己要等的人,并不是那个所谓的未婚妻。如果和她结婚,我永远不会有这样温馨的生活。我还年轻,何必为了找一个伴儿,把全部人生都押进去?” “我理解。”何洛点头,“刚来的头几个月,很彷徨,很孤单,总觉得自己是被时间抛弃的那个。” “所以,我退婚了。”冯萧苦笑,挠挠头,“你看,我订婚了,又退婚了,总共见过那个女生不到二十次。我很自责。” 何洛低头不语。 “我知道,或许你接受不了那样的事情。我自己也想起来就后悔,怎么对于感情,如此儿戏。” “没关系,这也是一种成长。”何洛抬头,“有的人太现实,有的人就太理想。大家都在寻找自己感情的平衡点。其实,我也很怕。有一个人,分开这么久,我还是会梦到。” 想念的刺,如此钉住我的位置。 冯萧反而笑了:“我在未名空间看到,有人说,钉子拔了会有洞。聪明人会用画挡住,愚笨的人会一直看,还会把洞抠大;现实理智的人,会再钉一个钉子,但是要大,如果小,还会脱落。” 何洛也笑:“为什么不能用水泥抹上。” “是啊。那我帮你把它抹上,然后钉个新钉子,再挂上一幅画。”冯萧握住她的手,“小面包,我……” “我刚收拾了垃圾……”何洛抽出手,“你忘了?” 两个人在漫天繁星下各自看着脚尖,一辆汽车驶过,车灯打破沉默。“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何洛嗫嚅。即使想过,也没有想过来得如此快,更没有想过如何回应。 “我等着。” “或许不是你希望的。” “那,或许是呢?” 何洛下意识地扭过头,身后并没有人。来路黑漆漆的,曾经凝望过自己的双眼,远没有身边公寓楼里几盏灯光明亮。 检查并无大碍,章远住了几晚便申请出院。马德兴来接他,说顺便要去车市。章远笑:“你不是才买了一辆?” “骑驴找马。”马德兴笑,“汽车就和老婆一样,看到年轻漂亮的,总觉得自己结婚太早。” “不要在办公室,尤其是康满星面前说这些,估计你会死得很惨。”章远道,“而且现在的小姑娘,我和那些孩子有代沟。” 马德兴笑笑,不再多问。关于章远的感情问题,公司内一直流言纷纷,版本众多。他的个人能力无可厚非,然而此刻形影相吊,众人揣测,还有传言说他的目标是某家企业大老板尚未学成归国的女儿。 “你不要去车市看看?就在西北四环。距离公司不远。”马德兴建议。 “也好,不过我可没什么积蓄。”章远答应着,路边的楼盘广告飞掠而过。“毗邻昆玉,学府圣地,碧水清涛……”他喃喃念着,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下一个路口,走辅路,向着香山方向开。” “去哪儿?” “京密引水渠附近的楼盘。” “什么?”马德兴怀疑自己的耳朵。 “刚看到的广告,均价6500,还不错。”章远微笑,“我很想在这边买房,规划中的北京城市绿化带。” 售楼小姐三寸不烂之舌,将开发商和物业管理吹得天花乱坠。从售楼中心出来,马德兴建议:“这个地方公交系统太不发达,只能开车;但周围几个小区,只有一条主路,以后两年内的交通绝对是大问题。修路,是以后的事情。同样的钱,不如买辆车,再买个远点的大点的房子。” “不买车,买这儿,挤车上班。”章远弹了一下宣传册,“我刚才没答应,是留一个晚上找我爸妈融资,我可没有实力一次付清。” “这么快决定了?我们只看了样本间,还没看毛坯房呢。”马德兴摇头,“你得的胃炎是非典型性的吧?怎么整个人都糊涂了?” “没有糊涂。”章远摇头。他站在车边,望着北方一脉青山。 那天他吃过病号饭,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看街景。北京的夜晚流光溢彩,远星寂寥,只有半轮上弦月俯瞰千家灯火。塑钢窗隔离了嘈杂的车水马龙,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反复咀嚼思念一个人的心情。 想起何洛专著聆听的样子,在图书馆的顶楼,在寝室喝着糯米粥,在雪后喧嚣的十二月,她微笑着点头认可,他便没有后顾之忧,毫不犹豫向前冲。然而,那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不是她的。 何洛不需要他打一片天空双手奉上,她有足够的能力打造自己的未来。 她的爱情没有回应,玫瑰空白了花季,在等待中枯萎。笑容背后的孤单,喧哗背后的落寞,当章远独自在医院里时才深深体会到。 而此刻,分手后一千多个日子在忙忙碌碌蝇营狗苟之间仓促地流逝。时至今日,才忽然有永远失去的感觉。章远像一个初识爱情的毛头小子,在飘忽的未来前束手无策。 我想问问你,何洛,是否能看到,两个人的未来? chapter 4- 永远有多远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我拿什么和你计较我想留的你想忘掉 曾经幸福的痛苦的该你的该我的到此一笔勾消 我拿什么和你计较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原来牵着手走的路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天荒地老 by张宇·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 张葳蕤找了一层楼,才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看到章远。他正凝神望着窗外,面色灰暗,几乎融到蒙蒙暮霭中,仅留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使两腮憔悴的略微凹陷下去,侧脸依旧是一道漂亮的弧线。前额一绺发丝站错了队,桀骜的翘起来;双唇紧抿,目光看向远方,执著得像个孩子。 “看够了么?”朱宁莉推推她,“真后悔让你看到他的名片。” “谁让你把它放在钱包里,还和ktv会员卡放一栏?” “谁让你偷偷溜出学校来找我k歌?你们不是应该封校么!”朱宁莉拉着她,“快走,被看见了你怎么解释?!”她有些后悔带张葳蕤来天达写字楼,虽然这边也有其他的合作公司,但现在这样明目张胆站在天达科技的走廊里,就颇有些司马昭之心的意味了。 “让我再看一眼……”张葳蕤依依不舍,然后“唉”了一声,“到底是我哥,生病的时候都比别人帅。” 朱宁莉白她:“看,夕阳下落魄忧郁的优雅帅哥,满足你小女生花痴的幻想,再燃烧一点母性的关爱。” “我真的对他没什么想法了。” “那你干吗来看他?一听我说他公司的人送他去医院,就从学校偷溜出来?” “我真的想起他就像想起哥哥。”张葳蕤辩驳,“真的是亲人一样。” “狡辩。” 张葳蕤噘嘴,沉默片刻,问:“那你干吗来看他?” “谁来看他了?”朱宁莉笑出声,“我是要看住你。快回去吧,天达市场部的人都认识我。” 隔了两日,朱宁莉接到张葳蕤的电话,听到她悲戚戚地声音:“阿姐,我被隔离了……” “为什么?!” “因为我离开的时候,系里正好查寝了,大家瞒不篆……” 人要倒霉,喝凉水也会塞牙缝。 张葳蕤大哭:“过两天就是人家的生日啊,难道就在中美合作所过了?” 朱宁莉安慰她几句,答应过后补给她一个带蓝莓果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又在她的念叨下记下诸如动感地带手机充值卡、新一季friends光盘等等长长一串购物清单,这才了事。 学校要求曾经离校的学生返回前,必须接受两周的隔离。从四月开始,留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国躲避sars,此时腾出一栋四层的宿舍来,有空调和独立卫生间,比一般学生公寓好。但前□院的大门都有校卫队看守,学校再三声明,有违反规定擅自出入隔离区者,一律记大过。 叶芝隔着栅栏,把何洛邮寄来的口罩转交给沈列:“咱们两个已经算危险距离之内了吧。” “隔离就是个形式。” “谁让你乱跑?” “我妈让我回家吃粽子啊,谁敢拂了老佛爷的意啊。” “这儿也不错。”叶芝笑,看花园里一众人打羽毛球踢毽子,还有人扯起皮筋,“简直是中美合作幼儿园啊!很适合你,沈列小朋友,好好接受改造!” 她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们话剧社新加盟的那个ppmm,有没有来探望你?” “没有。” “没有?”叶芝摇头,“你小子别骗人了。” “多事!”沈列笑骂,“谁骗你。”的确没有,因为她也被隔离了。 每天傍晚学校都会来发中药,随意取用,板蓝根和其他草药混在一起,熬成深褐色浓汁。张葳蕤英雄就义一样,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碗,实在咽不下,把嘴里一口吐在树下。 “草草你漱口呢?”沈列问。这个外号倒是牢固地跟着她。 “那,好几天没下雨了么。”张葳蕤抬头看天,睫毛闪动,“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 “什么啊,本科同学。”沈列扬手,“来,分你一个。” “口罩?” “传说中的n95,另一个在美国的同学买的,特意快递回来。” “哦。”张葳蕤研究了一下白色口罩,“这么简单呀,像一次性的。你学生物的,说说看,真有用?” “咳,就是个心理安慰。女生就是多愁善感。” “你还不领情?”她撇嘴,“说明人家在乎你。这次,是女朋友了么?” “把你美的,是女朋友给的我还给你?”沈列笑。 “重色轻友。”地上有人用粉笔画了跳房子,张葳蕤过去蹦着,“没人和你玩儿了。” “我追过,没追上。”沈列坦诚,“那时她有一个关系非常好的男朋友,两个人是高中同学。” “嘻嘻,你还想第三者插足啊。”张葳蕤走过来,和他在花坛边坐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 “我可没拆谁。”沈列辩白,“我是那种人么?只不过,时间和空间,远比人为因素可怕。” 张葳蕤了然地点头:“是啊。我认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他女朋友为了出国不要他了。说起来,也是你们学校的女生呢。” “咱们干嘛讨论这些郁闷的话题!”沈列说,“来来,说点轻松的。”他把口罩带在脸上,“奥特曼!” “你同学会被气死的!不如下次,让她寄点别的……”张葳蕤举起手指数着,“巧克力啊,曲奇啊,提子啊,奇士橙碍……” “你自己问她要好了!”沈列笑,“说起来,她家乡就是你读本科的地方呢。” “这么巧?”张葳蕤忽然有一线预感,“她,叫什么名字?” “何洛。” 果然,果然是她。张葳蕤真想打自己两巴掌,就算不知道何洛当年的专业,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要问沈列一声。 “你认识她?”沈列问。 “就算是吧。”恹恹无力,“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孩子,被女朋友抛弃的……” “你说章远啊!何洛什么时候抛弃他了?”沈列蹙眉,想起大一十一,第一次看到何洛明媚的笑,在另一个男生面前。随后渐渐沉静,温润如玉,却再不见当年的巧笑倩兮。 “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何洛这样,对章远毫无保留付出的人。”他说,“是章远从不表态的做法让她无所适从。” “你又不是当事人!”张葳蕤辩驳,“当初章远买了站票来看何洛,亲手钉盒子给她邮磁带,住院了都没有告诉她!”一时激动,倒感谢朱宁莉打听了那么多事情,用来打击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何洛也曾经买票连夜赶回去?知不知道她一边准备申请材料,一边熬夜帮章远搜集材料?”沈列说,“我只清楚这些而已,但大家都说是章远伤害了何洛,他只为了自己的将来努力,却从来没有为何洛的幸福努力。” “他的行动都说明一切了!”张葳蕤激动,“你没有看到他多憔悴!如果是我,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出国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份没有把握的将来留下来。”沈列说,“他们分手后,章远还来过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来去的次数越多,只会让何洛更加惶惑不安。” “因为你喜欢何洛,所以就一直为她辩护。”张葳蕤气结,“你就胡乱猜测去吧!”她想把口罩扔在地上,踏上两脚,终于还是忍住,扔回到沈列脸上。 沈列愣在原地。怎么会这样?本来是听别人说起,张葳蕤过两天生日,想开玩笑问问她在集中营过生日有怎样的感受,顺便问她有什么心愿。 竟然,为了别人的事情吵起来。她提起章远时的激动,更让他感觉不安。 打电话给何洛,是一个男生接的。很体贴吧,捂住话筒,掩饰着,说她无暇□。她在躲避谁,却并不是自己。 “我还是会想起以前的事。” “珍惜眼前人。”她委婉一句,说给别人,还是自己? 每日太阳落山后大家都到庭院里乘凉,就像监牢里放风时间,谁都不想错过。 抬头不见低头见。张葳蕤这两日看到沈列都没有给他好脸色,心里感慨颇多。十一点熄了灯,想想自己马上又要老一岁,忍不住起身点了蜡烛,摸出日记本来。 “做人真是好失败!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这是头一次,让人一下子觉得老了好几十年。”她写道,“即使是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也没有这么挫败。我知道,在某人心里,这个女生,是我无论如何都取代不了的。对他的情渐渐淡了,就算我再关心再打听,也不会痴迷到心痛。而现在,当另一个人带来欢笑的时候,居然发现,我再次败到同一个女生手上,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你还不睡啊?”上铺女生问。 “哦,太亮了,照到你了是么?不好意思啊。” “我怕你烧了我的蚊帐。” 张葳蕤吹熄蜡烛,寂静的黑暗中,孤单如潮水。脑海里全是沈列严肃的表情,平素嘻嘻哈哈的他难得认真一次,认真地为曾经喜欢过的女生开脱。呵,或许是依旧喜欢的女生呢,谁知道呢? 反而淡忘了日前见到章远的模样。 倒是再次印证了一件事。她想,朱古力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喜欢一个人,怎么藏也藏不了。如果那么讨厌一个人,收到的名片大不了顺手放在包里,何必放在钱夹的暗格? 又想起当年朱宁莉说过的话:“一见不能钟情,那二见、三见呢?你这样的小女生对章远这样的男生是没有免疫力的。” 难道她就有?还总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孩。 张葳蕤一时间说不出是感慨伤怀,还是佩服自己的冰雪聪明。 有人“笃笃”地扣着窗棱。张葳蕤的寝室在一楼,常常有人忘记带门卡,随便挑个寝室唤人开门。她心情不好,懒得应声。但是窗外人执著地敲着,还是少先队员敲队鼓的节奏。 烦不烦啊!张葳蕤闷声嘟囔:“别敲了,都睡了。” “寿星也睡了?” 是沈列,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生日!张葳蕤半坐起来,忍住笑:“是啊,都睡了,在说梦话呢。” “啊,可惜了这么好的蛋糕,只能去喂流浪猫。” “这就是你说的,这么‘好’的蛋糕!”借一线槐树枝叶间漏出的荧白月光,张葳蕤打量着面前分不出造型的奶油和蛋糕混合物,“真是好抽象。” “你试试看从墙上摔下来呀,也会变得很抽象。”沈列揉着腰。 “啊,你摔下来了?……活该。” “不是我,是这个蛋糕。我不是武当派门下,拎着蛋糕还能来一手纵云梯。”沈列指指墙头,“我本来想先把盒子放在那儿,然后自己翻过来,谁想到一失手扔过头儿了,直接从墙外甩到墙里。” “你成心的吧。” “是蛋糕不想被你吃,我有什么办法啊。”沈列转身,“我走了。”还哼着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虽然我就这么老掉了……” “不吃也别浪费啊。”张葳蕤摸了一手奶油,飞快地在他鼻尖一抹,“哈,这样也不错,byebye白鼻头,回马戏团去吧!” 沈列还手,张葳蕤脑门上立刻多了一道巧克力酱。“印第安人。”他笑。 两个人打打闹闹,片刻满脸红绿,蛋糕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块。 “真浪费。”沈列说,“我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家十一点打烊的蛋糕店。” “好吧,我们分了它吧。”张葳蕤伸手。 “什么?” “刀叉,还有蜡烛呢?” “啊,忘记要了……” “真是个猪头。” “你就捧着啃吧。” “我有蜡烛!”张葳蕤冲回寝室。 “这样的危险物品,您这是打算烧了中美合作所吧?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沈列笑着揶揄她,“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生日蜡烛。” “还不是因为你忘了!”温暖的烛光映出朦胧两张脸。 “许个愿吧。”沈列说。 “三个!”张葳蕤举手,“前两个可以说,第三个不能说。” “好好,随你啦。真贪心,不怕一下老三岁么?” 张葳蕤跺脚:“别贫了,听我许愿!” “好好,我听着呢。” “第一,希望我们的隔离早早结束,所有的人都平安。” “嗯。” “第二,祝愿爸爸妈妈健康快乐,他们把我养这么大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沈列点点自己的鼻子,又指指墙头。 张葳蕤白他一眼。 “第三呢?” “不能说。” “不说就不说。”沈列笑,“来,吹了你的蜡烛,一会儿被楼长看到,消防车都来了。我还要被记大过。” 张葳蕤微合了眼,留一条缝,偷偷看沈列。他捂着腰,一脸奶油,白色tshirt上还有灰尘和杂草。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她在心里许愿。似乎,又看到一份值得期许的期许。 隔离结束没两日,各大院校纷纷解禁,众人抱怨白白在合作所住了两周。朱宁莉特地找张葳蕤逛街,说:“憋坏了吧。” “是啊,我们经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刚刚牺牲,全国就解放了。” “两周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贫嘴?”朱宁莉讶然,“我还担心你憋出抑郁症来。” “那又不是我说的……是……网上别人说的么……” “看你乐得合不拢嘴,你那天打电话,说有事情告诉我,还不从实招来?” “没什么可招的,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张葳蕤笑,“人还是要向前看,时间可以让所有的事情都过去。” 对于一部分人而言,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可惜,章远属于另一部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蚀骨的毒药。 他买的是期房,首付三十万,二十年按揭,月还款三千二。拿到钥匙的那天风很大,铺了一地金黄的银杏叶,蹁跹飘坠时,如蝴蝶的彩衣。楼盘后的青山也染了斑驳的秋色,红枫黄栎似乎触手可及。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何洛打一个电话。 前两日联络李云微,想让她打听何洛的联系方式。她听出章远的欲言又止,揶揄道:“你这么婆婆妈妈,还创什么业去什么私企?干脆找个事业单位每天喝茶看报算了!” “工作的事情,必然有风险。风险越大,可能获取的收益才越大。”章远说,“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不怕失败。有什么关系,本来就一穷二白,跌倒了顶多夹包走人,从头再来。”他顿了顿,“但我现在发现,有些事情,我输不起,判了秋后斩立决,可能就没有上诉的机会了。” “借口!荒谬!怕输就是怕输,还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李云微叫嚷了一阵,悠悠叹气,“我明白,你是觉得现在连好朋友都不是,很难恢复到过去情侣的关系。我懂,我都懂。”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还在这里等她。” “可是,你不担心这今年里,何洛被别人抢走?” “我开始担心了,而且担心的不得了!” “我也挺替你担心,自求多福吧。” “那还这么多废话!”章远笑,“赶紧去问!” 说时容易,做时难。 已经夜深,算算何洛那边刚起床,这才打好腹稿,心提在嗓子眼。“hello。”她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懒懒的,仿佛从脚下穿透地心。 “是我。” “哦,是你。”她沉默片刻,“还没有睡呢啊。” “是啊。新开的楼市,今天过来踩踩盘。” “然后决定买了么?兴奋得睡不着?”缥缈的语音,似乎在笑,“你……不是打算结婚了吧?” “这个太早了吧。” “诶,咱们高中,好几个人结婚了,比如田馨,搞不好明年孩子都有了。”何洛莞尔,“如果你有了合适的对象,也不需要对老同学隐瞒吧。”她握紧话筒。 如果,如果你有了意中人,如果,如果你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千万不要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或者,你干脆就不要让我知道。 “难道你结婚了?”章远反问,“还是……有这个打算。” “打算什么啊?”何洛飞速地说,“谁有哪个闲情逸致?险些被老板逼疯了,真不知道,自己出国干什么,真是遭洋罪。” “……那就回来吧。” “回不去的。”她浅浅笑,“高不成低不就,回去也没有工作,怎么养活自己?” 至少,还有我。章远几乎脱口而出,想何洛听到这样的话,或许又要蹙眉,于是笑笑,“是啊,怎么养活,你一天到晚变着花样的吃。” “对啊。我男朋友也这么说。”何洛握紧听筒,“他总说,我投入到做饭的精力,如果拿来学习,肯定也是个大牛。” 前几日,冯萧带何洛去旧金山看歌舞剧,演出结束后时间尚早,他要去体育商店给网球拍换线,何洛说想找家书店看一眼。 冯萧办完了事,迟迟不见何洛来会合,手机也关机。天色将黑,惟恐她找错了停车场,心急火燎四下去找。终于在连锁书店barnsandnobles看见何洛,她盘腿坐在地上,背靠一大排书架,拿着一大瓶矿泉水埋头苦读,看一会儿,喝一口,悠闲得很。 冯萧哭笑不得,挨着她坐下:“我以为你丢了,手机是不是又没电了?” “啊,果真,自动关机了。”何洛吐吐舌头,“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从小就这样,进了书店,就忘记时间。” 冯萧呵呵地笑,说:“是啊。说起小时候,我爸妈带我逛街,转两圈后看不见我,以为丢了,结果发现我就在书店的架子角落猫着看书。那时都晚上七点了,我妈看到我,不由分说冲上来,先甩了两巴掌,然后开始抱着我哭。亏得她是知识分子,饿着肚子,还有那么大力气,打得我可真晕菜了,好端端看书,怎么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何洛笑:“我小时候也一样。我妈也是。只不过她都是掐人,不动手打。” 冯萧说:“嗬,应该掐你。我现在可真理解家长那种担心了。刚才我看到你,真恨不得冲上去拿书打你的头。你知道我多担心么?就怕把你落在旧金山了,天都黑了,你怎么回去啊?遇到打劫的怎么办?” “谢谢,害你担心。”何洛笑,“不过真的丢不了。也许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又迷迷糊糊,又垂头丧气,但现在很好,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你看,一旦习惯了新环境,我就又活蹦乱跳了。” 冯萧微笑,“怎么会不担心。再怎么坚强独立,你也终归是个女孩子。” 何洛一瞬间心底温暖,像在漫漫冬夜里喝了一碗热汤般舒适安逸。 汽车驶过浓雾弥漫的跨海大桥,转过一道崖壁,雾气忽然散尽,便看见朗月清冷的悬在天边,亮白的银辉碎在海上,光线凉凉地爬过每一寸皮肤。几颗星子疏远零落,明灭不定闪着微弱暗黄的光芒。深蓝的天幕比起伏的大海更寂寥。 两个人齐声赞叹,把车停在路旁。向着外海的崖边波涛汹涌,海风强劲。 “我一个朋友讲,面对外海的时候,失意的人往往会觉得到了路的尽头,要么大彻大悟,要么自行了断。”何洛抱着肩,瑟瑟地说,“风真大,就这么笔直栽下去,也会被崖底涌起的风托住吧。” 冯萧把夹克衫披在她背上:“刚才吃牛排的时候不应该让你喝红酒,开始乱说话。” “我才不想轻生。”何洛瞪眼看他,“但分明有人明知道自己要开车,还嘴馋喝了半杯。” 月光下她薄怒的神情分外生动,双颊淡淡的酡红,寒星样的眸子目光流转,微醺时,有平日看不到的娇媚。 含嗔带怨的小女子,和平日端庄明丽的何洛大相径庭。酒只半杯,心先醉了。 冯萧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有浓浓淡淡的阴影。他站在上风处,翻飞的衣襟不断拍打何洛的手背。她不知说什么好,总有冲动按住猎猎作响的衬衫。飞舞的衣襟太吵闹。刚探出手,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下一刻,他把何洛拉到怀里,紧紧地拥住。 当时当日,此情此景,温暖的怀抱,何洛终没有拒绝。 不待秋后斩立决,直接推出午门。 章远颓然。他记不清后来和何洛聊了些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原来自己一直坐在飘窗宽大的窗台上抽着烟。楼盘外的公路迤逦如长蛇,车灯如流水,星星点点,蜿蜒到山边的黑夜里,似乎一路通到深邃的夜空中去。 房还是毛坯房,光秃秃的白炽灯泡无比刺眼,明晃晃的让所有心事无所遁形。章远宁愿把灯关上,这样坐在窗台上,披一身月光。仿佛这样,长夜就不会过去,也不需要面对忙碌的现实世界。 他已经叫了施工队开始改水管电线,充满石灰水气味的房间,白墙凿开,露出红红绿绿交错的粗缆细线。他早前用数码相机拍过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纸上,闲暇时,用彩笔画了诸多装饰。多年不碰画笔,自己的工具已经不齐全了。但当时心情无比激动,还特意跑去文具商店买了水彩涂料,在纸上将房间效果图画出来。客厅直通露台,画一张茶几,两把藤椅,地上一块浅驼色厚绒圆毯,窗外添一轮夕阳。傍晚下班,可以翘脚读书,或背靠着背坐下来看日薄西山。每一笔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动。 粗糙的毛坯房,在纸上俨然生动起来,温暖素净的色泽洇染开,章远只恨不得添加一个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梦如露亦如电。 依旧是空荡荡的房间,满地凌乱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见,她的声音遥远。 章远前所未有的孤寂,终于明白,什么是女孩子们在ktv里面唱的,心痛得无法呼吸。这样晚了,恐怕已经没有公交车,这一带如马德兴所说,两年内恐怕都是偏僻的,夜里也没有什么出租。或许,要饥肠辘辘地在窗台靠上一晚上,章远下意识地按住上腹。当时只一眼,看到路边的广告牌,就决定买了。根本没有细想关于道路和基础设施这些关键问题。 自己还真是冲动呢。他苦笑。 门岗那边清清冷冷,没有半个车影,只有路灯映照着马路对面的巨幅广告,山明水秀,楼阁交错,潇洒的行草写着: 毗邻昆玉,学府圣地,碧水清涛,河洛嘉苑。 他默念着,何洛家园。 怎么忽然间,她的离去变得无法挽回?如果最后自己喊了她的名字,不顾一切拥抱她,任她挣扎也要吻住她,是否一切就会不同。 她早已经放弃,不是在说再见的那天,而是在遥远的某个昨天。 我最初没选择的岔路,现在又有谁到达? chapter 5 转眼之间 这是老版的,现存在这儿,慢慢改 想自己在时光里有多少改变 想自己对你还剩下了多少眷恋 转眼之间流行又转了一圈 转眼之间朋友们换了新身份携家带眷 生命像一个圆圈但你呢怎么还没出现 by萧亚轩 ==== 章远坐在机场大巴上,看着窗外一辆辆流线型的新款小车开过,不由心急手边招商银行的项目还没有完成。反复修订的计划书终于被对方采纳,其中功不可没的还有天达的行销人员,此后这两个月,技术人员不眠不休的鏖战。虽然只是招行的一个小项目,但这块蛋糕巨大,能分一杯羹,便可以考虑添置新车。 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手捧一束香槟玫瑰,傻傻的,要坐在机场大巴的副驾驶位,才能躲避众乘客打量的目光。花托是柔和的绿色绵纸衬里,白色薄纱外围,一直拦在怀中,馥郁的花香让人错觉,以为冬天已经离开。 思念仿佛海浪,反复冲刷白日里逐渐功利冷漠的心,安静的夜里,更能清晰听到时光怅惘的感叹。机场路边一片片的杨树林褪光了叶子,细高的枝干伶仃地指向天空。朗月下旷野中薄薄的浮雪也被墨蓝的夜空映成微凉的宝石蓝,远望就像圣诞节常见的贺卡图片。 章远从校友录上知道何洛即将回国的信息,又向李云微确定她的航班号和行程。老同桌儿叹气,说:“不是我打击你,人家这次是带男友回家看父母的,你的明白?” 怎么不明白?他手揣在口袋里,拈着方方正正的小绒盒。 出国前,何洛送来一个纸盒,说:“东西还给你,但走得匆忙,能整理的只有这么多。” “不要这样,那我也应该有好多东西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时间来整理。”章远说,“而且,都是女孩子用的,你给我,我也用不上。” 何洛没有争执,“好吧,我留下,但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还给你。” 章远看着落入掌心的戒指,眉头蹙起,又无奈地展开。“就当,我先为你保留着。” 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么? 首都机场人声嘈杂,各种肤色的人笑着擦肩,交汇川流。章远第一次来到国际航班出口,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手持花束的人。 但似乎是唯一手捧大束玫瑰的。 再次庆幸,不是一捧热烈的红玫瑰。 看到这样清清淡淡的颜色,不自觉地想到她,从不曾浓烈绽放,只有温柔冗长的守候。 站在接机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推推搡搡,章远将花捧在胸前,依然有人撞上来,只好举得更高,几乎挡住半边脸。难免有人投来打探的或鼓励的目光,仰望着。章远局促尴尬,索性退后几步,站在人群稀落的地方,立起风衣的领子。 说些什么,见到她的第一面说些什么? 波音七四七平稳得滑翔,盘旋降落。灯火通明的城市在机翼下缓缓展开。窗外漆黑广袤的平原,流光溢彩的夜灯让人误以为银河泻落脚下。天旋地转,何洛有些晕眩。她递给冯萧一粒口香糖,自己也嚼着。 “有用吗?”冯萧笑,“是用来塞在耳朵里的么?” 何洛筋筋鼻子。每次飞机起降,耳中轰鸣不只,既然听不清楚,索性闭目养神。 冯萧拍拍她的手背,“饿不饿,下飞机后想吃什么?”他的声音嗡嗡地,只感觉到空气在震动。 “喝粥吧。”何洛说,“肚子很空。” “可真难为我哥们儿了。”冯萧笑,“他肯定不知道哪儿有粥铺,你知道,男生都是肉食动物。” “随便喝点白粥,吃咸菜。蜷了十多个小时,千万别让你同学请咱们吃大餐。” “不会,项北直来直去的,想吃什么直接提要求,他也不会瞎客气。” 项北是冯萧大学里的铁哥们,虽然是机械专业,但本科毕业便去了会计事务所。刚过了出闸口前的绿色通道,冯萧拍拍何洛的肩,说:“看那边,项北来了。” “哪个?” “就是那个,看起来一张包公脸的,我们那时候总说他像陈道明,还是中年陈道明。” “中年的陈道明更帅,我觉得。”何洛一脸认真。 “待会你当面夸他,他肯定脸红。”冯萧附在何洛耳边,小声说,“当初有女孩子追他,人家表白的时候,他转身就走,一点面子都没留。后来我们发现,他是因为耳朵都红透了。” “真的?这么有趣!”何洛闪身,“要是让他向别人表白,还不是要他的命?” “是啊,那肯定就有人问他,哥们,咋啦,让人煮了?” 何洛咯咯地笑着,“别学俺们那旮儿说话。” 章远知道,何洛没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身边英挺的男生指指点点。看不清他和她的脸,但可以看见他们在笑,肩膀轻轻颤动着。何洛双手推着行李车,那男生背着旅行袋,左手扶着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轻轻的,不过是轻轻的揽着她的肩膀,偶尔拍拍她的背。那一只手却仿佛有天大的力气,一把将章远推在黑暗的泥淖里。 冯萧冲项北挥手,两个人隔着警戒线大力拍着对方的肩膀。“我当初的铁哥们,黄金搭档,项北。”冯萧介绍着,“我女朋友,何洛。” “久仰。”何洛笑,“冯萧总说起你们一群人的光荣事迹,翘课踢球,半夜翻墙吃羊肉串儿。” “向来是萧哥举大旗,我们跟上。”项北一笑起来,脸上的寒霜消融,带了几分孩子气的真挚,“我是不是第一个见到嫂子的?真是荣幸啊。”说话间,冯萧与何洛走到出口,项北接了何洛手中的推车,“我早就有本了,一直没买车呢,这次好好向萧哥咨询一下。今天我借的车,你们敢坐吧?” 冯萧翘起拇指点点何洛,“她开车和碰碰车似的,我心一横都坐了,还怕了你小子?”何洛笑着,任他挽住自己的手。 大厅内顶灯明亮,章远站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越来越沉重。他下意识地闪身,已经贴到出口的玻璃墙。 “欢迎回到祖国的怀抱啊。”一句调侃的问候,在心底演练千百次。虽然知道她有了亲密的男友,但不到真正面对的这一刻,都下意识的当他是透明的。 然而,三个人说说笑笑,且行且近,那个何洛偎依的男生,决不是隐形人。他笑声爽朗,举手投足干净利落,何洛笑眯眯弯着眼睛,半仰着头,偶尔颔首。好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已经不是当年孩子一样的她。 此地不能久留。 章远转身,险些撞倒从外面冲进来的小伙子,嘴里嚷着:“晚了,完了。” “接人么?”章远问。 小伙子一怔,“对,您知道美联航旧金山来的航班到了没?” “刚到。”章远说,“给你。”他想都没想,将手中的玫瑰塞到小伙子手里。 “啊……!我爱死你了!” 何洛听到一声幸福的尖叫,回头,看见女孩子接过一大捧香槟玫瑰,配着小苍兰、黄莺,清新淡雅的浅绿色绵纸。她的男友傻呵呵笑着,满头大汗。女孩儿扑上去,几乎是跳到男生怀里。二人笑着,鼻尖顶着鼻尖,女孩儿狠狠地在男生面颊上啄了一口。 “真是浪漫的小孩子。”何洛掩不住艳羡感慨,长长呼气。 “萧哥,还不表现一下?”项北促狭地笑。 “你问何洛,我没送过她花?经常的啊。” “对对,都是盆花,还是我去挑的。” “你自己说,想要在寝室里面放花的,我可是力工,什么百合、杜鹃、风信子,不都是我从homedepot运回来的?你自己说,喜欢盆花,不喜欢剪切花。” “话是这么说。”何洛微笑,“但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收到花束呢?尤其这样的场合,被别人羡慕,充分满足我们小小的虚荣心,不算过分吧?” 熙攘的机场,满眼都是熟悉的黑发黄肤,何洛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然而又似乎一切已经恍若隔世。 章远来时因为打不到车,才被迫坐了机场大巴,但走出机场大门,面对一排排的出租,却下意识地走到大巴车站,抬头,发现这一路正是去往何洛学校方向的。下了车,章远踟蹰着,右手边是学校的大门,他转身走入街对过的小吃店,挑了一张靠窗的座位。 “田螺,谢谢。” “现在冬天,没有田螺卖。” “那……牛肉面吧。” 室内温暖的水汽凝结在玻璃窗上,一层朦胧的雾。已经入夜,可以望见学校大门处熙来攘往的学生,还有卖冰糖葫芦,糖炒栗子,以及烤红薯的小贩。 三五成群的大孩子们推门进来,吆喝着,大声说笑着。 仿佛下一刻,她也会笑着端着两碗绿豆沙过来,说:“我喝冰的,你喝温的。”然后就坐在桌子对面,低头吃着田螺,认真地用牙签挑着,嘴角还沾着几星红色的辣椒片。 猛然回过神来,衣襟上犹自留着玫瑰馥郁的香气,怀抱却是空荡荡的。 原地踏步,或是向后看,都不是自己的处事原则。然而最近却反反复复陷落在回忆中,重重复重重,已经将手边的事情搁置下来。章远想到招行证卡项目的收尾工作,还有一些说明文档和总结材料要检查,他飞快地吃了面,起身结账。 “也不知道项北能不能找到停车的地方。” “应该可以停在学校里,当初我们就说,学校是个廉价停车场。” 章远站在柜台前,挺直脊背,浑身的血都涌向耳膜,怦怦的心跳声震颤脑海。他怔在原地,宁可自己是幻听。也忘记了拿回找零,收款员叫了一声又一声:“先生,您的零钱。” 那么熟悉温暖的语气,不用回头也能看到脸上的微笑。 “真过意不去,”何洛说,“害得你同学兜了好几个圈儿。” “呵呵,最后还是靠你带路啊。”冯萧说,“不用和他客气,我们比亲兄弟还亲,都是自己人。” “这里的小吃,清粥小菜都不错,我以前总和寝室的姐妹们来吃宵夜。”何洛打量着店铺,装潢依旧,满室融融泄泄的米香。而那边,居然还有人的背影如此熟悉。 看到相似的背影,目光忍不住流连。 他缓缓地,缓缓地侧过头来,回身。 “我听声音就是你,还是三句不离吃。”章远走过来,低头微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下飞机。” “真巧,我来这边办事,随便吃点东西,刚结账要走。”狭小的空间内,目光无法躲避,触及到何洛身侧的男生,“和朋友一起回国的?” “对。哦,我介绍一下。”何洛侧身,“章远,我高中同学;这是冯萧……”无须多说,牵起的双手证明了一切。 两个男生握手,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章远看向何洛,“美国的生活还不错?看你还好,没怎么变瘦。” “没胖就不错了。”何洛浅浅一笑,“虽然学习挺累的,但自己吃的也挺好。” “知道你不会委屈自己的胃口。”章远也笑,“在国内能呆到春节么?” “不能,美国人也不过春节,一月中旬就要回去上课了。” “没有几天啊。” “是啊。” “那在北京呆多久?” “不久,就是来签证。两三天吧,然后回家。” “噢。明后天一些高中同学聚会,原来是为你接风啊。” “可能,他们组织的。我好久没看到大家了。” “我也是。最近日程紧,有几个大项目。我争取去吧。” “是啊,何洛也好久没遇到老同学了,在美国就总嚷着要去看田馨。”冯萧笑,“难得这么巧,一回来就遇到你,不如一起坐坐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儿,改天聚会再聊吧。”章远深深望了何洛一眼,目光从肩头滑下臂膀,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他转身,背影落寞,何洛不想再看,别过头来。 冯萧扬头看着菜单,扯扯她的袖子,“小面包,你想吃什么?红豆粥还是白果粥?” “都好。”何洛垂眼,目光从左扫到右,从右扫到左,咬了咬嘴唇,“刚才……那个男生,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冯萧点点头,“你们的眼光都还不错。” “你生气了?” “哪儿有?”他笑,“你也说了,是以前的,过去时。” “要么,你和我一起去同学聚会?” “那多不好。”冯萧摇头,“你们玩儿的就不尽兴了。”他戳戳何洛的脑门,笑道,“我对你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 高中同学有不少人相继来京,聚会时也来了两桌人。章远到的时候,何洛在的一桌已经满了,有人很识趣地站起来,喊:“来,章大老板,对着门的座位留给你,这可是最后买单的位子哟。” 章远也不多推辞,挨着何洛坐下,问她,“时差倒过来了?” “嗯,差不多,不过今天凌晨就醒了。” “我多数是凌晨都没睡。看来,如果我去美国,都不用倒时差了。”章远笑着,又和其他老同学打招呼。何洛和周围的人聊天,别人问一句,她便答一句。多数是问些在美国的生活,老同学们知之甚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提出来,何洛便需要从盘古开天地时仔细解释,说一会儿便觉得疲累。 “先别着急聊天,菜都要凉了。”章远把话截下,“不会是大家觉得我点的菜很没有水平,都不屑于吃吧?” 众人哈哈大笑,边吃边聊,起初还发发牢骚,片刻后就开始回忆当初的点滴趣事,谈天说地,渐入佳境。章远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随意洒脱又谦和内敛。这样的他让何洛感觉陌生,索性不多说话,自顾自吃着口水鸡。 “你现在这么能吃辣。”章远说,“给你来点凉的饮料?” 何洛弯弯嘴角,“你不知道,在美国的时候菜都没味儿,特别想吃这样麻辣鲜香的。” “早知道带你去吃俏江南或者沸腾鱼乡好了,麻辣诱惑和西蜀豆花庄也都不错。”章远说,“要么,这两天去试试看?” “嗯……再说吧。”何洛摆手,“我明天去签证,后天就回家看爸妈了。” “他们身体都好?” “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你到底离得远,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家里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章远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家都是老同学,别客气。” 吃了饭,众人意犹未尽,嚷着去钱柜k歌。十一个人,三辆出租嫌挤,章远说,“我再等一辆,谁和我一起?”余下几个人飞速分组,只把何洛落单。 何洛大方地站在章远旁边,“那捎上我吧。” 出租来了,章远拉开后门,让何洛坐进去,想了想,自己也在后排坐下。 何洛感叹道,“很喜欢和高中同学一起,大家都很亲,亲人一样。你看,过去吵得多厉害的人,动手打架的,现在都可以不计较了。” “是啊,可这些人真能说,吵得我头都晕了。”章远关上门,无奈的叹气,一双长腿懒散地抵在前排靠背上,“幸亏田馨没有回来,否则就是地震了。” “是啊,她在美国陪老公呢。”何洛笑,“想不到吧,她结婚这么早。” “还有几个隔壁班的也结婚了。”章远苦笑,“平时联系不多,发请柬的时候叫上我,真惨,随了份子,我也吃不了什么。” “他们都说你发大财呢,还在乎份子钱啊。”何洛笑,“上次,你说买房了?” “没,看了看,没买。”章远矢口否认,“北京楼价太高,都是泡沫。” “哦。”何洛又问,“你的胃还不好么?” “谁又和你说什么了?”章远蹙眉,隐隐有两道细而浅的抬头纹。 “我看你刚才还是不怎么吃辣的,也不吃油大的。” “哦。现在应酬多,吃不动了。” “总之,自己多注意吧。” “我知道了。”章远颔首,“你啊,还是这么啰嗦。” “三岁看到老,改不了了。”何洛看着窗外,微笑着摇头。 “他很照顾你吧。”章远忽然问,看何洛轻轻点着头。 “是啊,冯萧对我很好。”她说。 “我们的约定,你先实现了。”声音凝涩,“看来,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那你呢?”何洛依旧望着窗外,“你……有女朋友了?” “我哪儿闲着了?”章远说,“我很忙,没时间。” “你也不用怎么追,自然有女生会送上来。”何洛笑,“只要不要再送□花给人家了。” “你还真记仇。”章远呵呵地笑,“八百辈子前的事情了。” “过生日,收到□花的,我是第一个吧。”何洛耸肩,“还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束花。” “也是我送的第一束。”章远低低地说,隔了半晌,微笑道,“所以没什么经验,可以原谅。再说,送别的花,你爸还不当着去吃饭的十来个同学,直接把我打出来?只能挑了最素淡的,那时候,谁懂什么花语啊。” “还有,礼物价签。”何洛提醒,“你第一次送我的音乐盒,底下还有价签呢。” “谁知道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章远说,“要不是你提醒,我真忘记,自己做过这么土的事情。” “会气跑女生的。” “会么?”章远哑然失笑,说,“如果我想宠一个女生,我可以对她非常好。” 何洛笑:“那我就放心了。”她深吸一口气,“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这样聊从前的事情,时间的力量真大。其实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尴尬或者是避讳的。现在说起以前的事情,都是笑料了。” 那只是你的想法。章远脸色闷青。戒指的盒子依然在大衣口袋里,横在侧腰和车座之间,硌得不舒服。 在钱柜唱了一会儿,何洛就说要走。 “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同学们问。 “太累了,还是困。” “那你好好休息吧。”章远说,“别过两天顶着熊猫眼回家。对了,给叔叔阿姨带好。” “嗯。”何洛答应着,拎起手袋,“不用送了,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冯萧?”章远笑笑,“好,那我们大家就放心了,不送了。” 何洛下了楼,冯萧还没到。凛冽的风在开门关门之间钻进大堂里,她在墙角的沙发坐下,大屏幕里萧亚轩唱着:“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爱得那么深,于是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却回不了神……” 忽而换成刘若英,“你说我们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运的心血来潮。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经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可是还是会很怕很怕再伤心……” 这些靡靡之音,听来却惊心动魄。她刚才在包厢里就如坐针毡,只盼着早点离开。起身走到大门口,看见冯萧赶来,双耳通红站在门外时,何洛无比歉疚。“我们走吧。”她主动挽住冯萧的胳膊。 “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儿?” “都是这两年的新歌,只听过几次,不大会唱。” 即使会唱,也无法开口。 那么多歌词,仿佛都另有深意,直指那段苦不堪言的回忆。章远看起来泰然自若,不再拘泥于前尘旧事,还拉着她一起唱《花样年华》的主题曲。 可是自己呢?何洛痛恨自己的怯懦,不是已经和昨天一刀两断了吗?为什么听到那些情情爱爱的歌词,依然有落泪的冲动? 为了那个人,那段情。 chapter 6 听说爱情回来过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 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by林忆莲 ==== 何洛办好赴美续签,带冯萧回家乡探望父母。何爸何妈一年多不见女儿,在车站相逢后笑逐言开,说了几句话,何妈的眼圈就红了。何洛不禁唏嘘,回到家,趁父母忙碌着找拖鞋时,对冯萧说:“爸妈真是老了,好象一忽就多了好多白头发,小时侯我总觉得爸爸特别高大魁梧,现在……”她低头叹息。 冯萧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没关系,过两年我们工作了,就接你爸妈过去,好不好?” 何妈耳朵倒是好使,立刻回身表态:“我去了就是哑巴聋子啊。你文彬叔,就是你爸爸的堂弟,他们一家不是移民了么?你三奶奶去了美国,后来叫着无聊,呆了半年还是回上海去了。要不是后来过去看天纬这个长孙,恐怕那半年都熬不住。” 何爸笑:“你妈口口声声说不能去美国当保姆,带一个小孩子会累得蜕皮。结果刚才看到人家抱着小孩接站,冲过去稀罕得不行。” 何妈说:“诶,刚才那个小孩儿真好玩儿,你伸手指给他,他就过来抓,小手胖乎乎的,又白又嫩。我这个小老太太就是命贱,真给我个外孙,肯定作牛作马了。” 何洛晃着母亲肩膀,拖长了嗓音喊了一声“妈”,半是嗔怪半是赧然。 何爸说:“你妈听说女儿要回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收拾客房。洛洛不在家,里面全是她大学毕业拿回来的破烂,我们又不敢乱扔,现在还堆着两三个纸箱子,冯萧你先将就住吧。” 何洛说:“没扔最好,李云微的表弟大三了,一心要出国,向我要当年申请的材料呢,正好把那一大袋子送她。” 冯萧和何爸将行李拿到客房,何妈拉着女儿回自己房间,看她打开箱子,一件件整理,感叹到:“我刚才看到人家的小孩儿,就想,洛洛前两天也就这么一点点,怎么现在就忽然变成大姑娘了,再过两年,我也有个这样的外孙了。” “妈!”何洛撅嘴,瞟了母亲一眼,“我还上学呢,再说了,我们都还小,还不稳定。” “洛洛,妈问你……”何妈欲言又止,顿了顿,道“我和你爸都不是老封建,也知道很多学生在国外很辛苦,大家彼此生活上有个照应是好事。但是,你可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啊。如果不打算要孩子,那么……” “你说到哪儿去了。”何洛蹙眉,“我现在还是和舒歌一起租房,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田馨结婚了,是不是?”何妈问,“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同学里,她最象个孩子。” “她老公很照顾她的。”何洛笑,“你看,事情就这样。如果女孩子自己软弱一点,自然有人来保护你,反而容易找到坚强的后盾。” “是啊,我和你爸最担心的,就是你一直逞强。不过现在放心多了,我看冯萧这孩子说话办事也挺大方的。” “是啊。他想问题还是很周到的,基本不用我动什么脑筋。”何洛微笑,“和他在一起之后,日子倒是轻松很多。” “这样就挺好的。” “恩,挺好。” “有结婚打算吗?”何妈吃过晚饭,又问。 何洛站在厨房里和母亲一同洗碗,一把筷子在手中颠来倒去。“暂时没有。”她摇头,“真要结婚,肯定先向你和爸爸请示。” “你爸正在考察呢。”何妈笑,点点客厅。何爸沏了一壶茶,正拉着冯萧一同看新闻联播,天南地北地闲聊。 “我真同情他。”何洛苦笑摇头,“我爸从商这么多年,还保留着大学讲师滔滔不绝的激情。” “让你爸多观察观察,不也是为你好呀。”何妈说,“你们这些孩子,有时候看人看事不长远。” 何洛瞟一眼客厅,“冯萧的导师下半年起要跳槽去美东一个实验室,可能顺便要带他去那边做实习生。我顶多看这么远,再以后的生活,变数太多。” “瞧你说的,我们的生活好象一成不变似的。其实我们这一代,不比你们动荡?”何妈说,“我和你爸一起下乡,他考了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北京的,因为我进不去,他就回来了;后来你爸自己去做生意,前两笔陪的一塌糊涂,每个月都跑俄罗斯,偶尔回来一趟,还总和关系户喝酒,半夜醉醺醺回来乱吐。我一个人拖着你,还照顾这个家。当时,真以为挺不过来了。” “你又忆苦思甜了。” “我是说,彼此要为对方考虑。你们这一代孩子,太自我为中心了。” 何洛失笑,“你和爸爸不也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把别人当成自己的生活重心,否则很容易失落么。” 何妈哑然,“此一时,彼一时。”她想了想说,“我们不希望你过得辛苦。其实,当初你外公外婆,对你爸爸也没少抱怨。” 何洛低头,“我知道了。” 何爸喜滋滋对何妈说:“冯萧这孩子不错,懂事,也比较有见地。” 何妈叹气:“我也挺喜欢这孩子。但我,总觉得洛洛心不在焉呢。还是她大了,喜怒哀乐也不挂在脸上了?” 何爸笑,“前些年她哭哭笑笑的时候你担心,现在沉静了,你又担心。你到底想咱们洛洛怎么样,啊?” “想她开开心心的。” 冯萧十二月底就要返回北京,和家人一起迎接新年。临行前一日,何洛一家三口陪他去冰雪大世界看了冰灯雪雕,还买了木耳榛蘑一类的特产让他带回去。回到家里,何妈沏了热茶给大家暖手。何爸来了兴致,非要冯萧陪他下象棋。第一局何爸旗开得胜,接下来连输两局,第四局分外仔细,拈着棋子迟迟不决。 何洛笑:“爸,我和你们都下过,冯萧的棋力比你好很多,第一局输掉,多半也是紧张。” “女生外向。”何妈扯扯女儿,小声道,“给你爸留点面子啊。” 冯萧说:“何洛的棋下得也不错,经常和我打赌,谁输了谁洗碗。” “那一定多数是她洗。”何妈笑,“我知道洛洛,让她作饭可以,最厌烦洗碗了。” 冯萧笑着看何洛,“可别说我告状。有时她连输两盘,就找借口,说,诶,天色这么晚,我要走啦,然后拎包就跑,剩下一堆碗筷。” 何洛“哼”一声,“还说,第二天我再去找你,家里还是一摞子碗筷!” “那不是你头天积攒的?”冯萧揶揄,“跑掉就能赖帐?” 一室茶香,其乐融融。 何妈去接电话,转身喊女儿来听。 “家里很热闹,聚会么?”章远声音低哑。 “没有,我爸……他们在下棋呢。”听见他瓮瓮的鼻音,何洛很想问一句,感冒了么,还是太忙,没有休息好。嘴唇轻轻开合,问询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吞回去,只剩下几个毫无疑义的音节,像是不耐烦时“唔唔嗯嗯啊氨的应答。 “噢,我也没什么事情……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1月12日吧。” “能不能,抽空吃顿饭?” “恐怕不成。13日一早的飞机回美国。” “这么紧?那出来一下吧,一两个小时。” 何洛咬紧下唇,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客厅。何爸孩子一样,拽着冯萧又开了一局,何妈支着,喊着“跳马,跳氨。何爸懊恼,“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不是君子,我是你家姑娘的妈!” 冯萧摊开双手,冲何洛无奈地耸耸肩。 何洛浅浅笑回,低下头,刘海挡在面前,索性垂了眼帘。“他家里可能也有安排,我走不开。” 挂断电话,章远埋头,十指穿过头发,掌根压在太阳穴上用力地按了几下。在何洛踢踢踏踏的脚步行近之前,一家人的说笑先钻入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像捞月亮的猴子,因为她照亮了黑夜,便去捕捉,落得满手支离破碎的影像。她依旧在天边,笑容清冷。 最近公司事务繁忙,外部市场竞争激烈,负责技术的副总偏偏在此时跳槽,拉走不少老客户。总公司将副总的行政职能暂时分划给章远和另一位项目经理,提议他们拓展服务领域,但一时又找不到理想的新晋技术人员,只有和别家公司合作。各个组长推三阻四,又不公开反对总公司的决定,章远面对好高鹜远的上级,唉声叹气的同事,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颇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此时专注地想一个人,也是奢侈。捉不住,便放手吧。 章远原组开发人员暂时交由马德兴带领,他挠头,“这次简直是纯通讯设备支持,和我们相差太远,只能被合作方吃死,估计我们从别人牙缝里也抠不出什么肉渣来。” “总比被自己人吃死好。”章远低声道。 马德兴明白他在说什么。风传天达上层意见不和,争权诸方拿新兴的软件公司做擂台,无端大家都成了权利斗争的旋涡中心,被动接令,上诉无门。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二人异口同声。 章远感慨,“前提是要我们死不了。” 拿到年终分红,加上前两期的项目款,他一次性付清房贷,便开始寻下家卖房。河洛嘉苑一带楼盘价位扶摇直上,市价已经达到七千三。马德兴说:“章远这次真是成功的投资啊,转手就挣了十万。我就说,买个远点的房,外加一辆好车。” 章远笑,“也是无心插柳。”电话接进来,有一对儿中年夫妻通过代理找上来,要求隔日去看房。 他摸出门钥匙,思忖片刻,“下周吧。哦,不,还是赶早好了。恩?今天,那也好……” 康满星见章远要出门,忙喊住他:“章老大,你早退!” “当我请假吧,我刚才和上头打过招呼了。” “不是,你走了,我们那边搞不定。你也知道,客户总打电话过来,问新插板旧插槽的,我也不懂啊。”康满星埋怨,“还不都是老大你惹祸上身,我早就说,维护,尤其是和硬件相关这部分,我们一点都不该管,给售后服务,或者是设备部么!” “那你说哪部分我们来做?”章远抿嘴,语气强硬,“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多做点是好事,左也推掉,右也推掉,过两天清闲了,也就是我们大家走路的时候了。” “老大,你危言耸听。” “多学点总没坏处,我也不是没有原则地接活。”章远欲言又止,看见康满星强作笑颜,叹口气,“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但是,遇到逆境,规避是上策,变逆境为顺境,才是上上策。我去去就回,有事电话联系。” “明白了。”康满星点头,“老大你先忙去吧。” 马德兴幸灾乐祸,“喂,挨骂了不是?” “哪儿有,那是老大提点我!”康满星“嘁”了一声,又小声道,“不过,最近老大心情不大好,他以前从来不会对我们摆臭脸的。” “喂,不要背后诟病你的上级。”马德兴左右看看,“搞不好,以后还是我的上级。” “你也听到风声了?”一脸兴奋,“我就说,组长现在名义上是代理一部分行政工作,但什么跑客户,参与全年总结,上面也很放权给他啊。要不是因为他资历浅,论能力,早就应该提升了。新的开发计划,他听一遍,转头就能把技术核心分析给我们,从不用反反复复地想。你说,他最近不爽,是不是为了人事上的事情?那天我们吃饭,他还感慨,以前从不会说‘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样敷衍了事的话,现在也要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马德兴啐她:“好好工作,不要嚼舌头,不怕我打小报告?” 康满星哈哈大笑:“马哥人最好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肚量大。” 马德兴摸着二尺七的腰,瞪她,“好,你就讽刺我吧!千万别让我抓着你小辫子。” “我有什么小辫子?” “你对某些领导过分关心。” 康满星瞥他一眼,“你怎么和新来的实习生乔晓湘一样八卦?” 过分关心?开什么玩笑?康满星站在洗手间梳头,心情恍惚,“哎啾一声,梳子刮断几根头发。她心疼得看看,低下头对着镜子左望右望,怎么看,都觉得比大学时少了不少头发。 做it真是摧残女性青春,掉头发长痘痘,康满星懊恼。 “你的头发看起来真好,又黑又密。”深藏心底的声音又响起来。 康满星叹气。她是很没骨气啊,总想看到章远赞许的笑容,尤其是从侧面,仰望,线条坚毅的下巴,有些方,但又不会太宽。 简直和冯萧一模一样。 冯萧出国两年半,不再有任何交集。说给在英国的好友殷潍,她在电话里笑:“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们头儿,让你夸的,年轻英俊,温文有礼,前途无量。” “饶了我吧。”康满星抗议,“第一,我每次看到他笑,都会想到冯萧,我可不想一辈子有这么个心理阴影;第二,我们头儿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像……像隔着一层玻璃,对大家没有保留,但是谁也别想接近。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冲我们发发脾气也好,还能让我们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很高傲?” “嗯……也不完全是,有些,孤单。”康满星断言,“给这种人当女朋友,一定非常累。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该讲我是酸葡萄心理了。” “说来说去呢,还是萧哥最好。”殷潍叹气,“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明白么?” 明白,怎么不明白?呵,不该想了,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吧。 谁唱的什么“原来暗恋也很快乐”,害人不浅。大三结束的夏天,听说他要结婚。还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她站在银杏树下,望着人去楼空的男生宿舍瑟瑟发抖。却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冯萧,曾经帮她在实验室里收拾残局的男孩子,笑着说:“那台仪器也老了,坏掉就坏掉吧,如果导师问起来,我来扛着”。 为了冯萧那个让人宽心的笑容,20岁的康满星辗转反侧,两点半还没睡着,凌晨五点多就醒了,盯着日历牌,恨不得把所有和冯萧一起进实验室的日子用红笔勾出来。 以为那些说说笑笑的日子能够天长地久,听说他要出国,自己也鼓足了力气复习英语。但他忽然消失了,带着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未婚妻,没有上下文交待,比韩剧还狗血。 时至今日,或者,你根本就忘记了我这个师妹的存在。 “如果这样也算快乐,那我每天简直都是幸福的冒鼻涕泡了。冯萧,你还记得我吗?记得你说我的头发很好么?”康满星将梳子上的头发清下来,团一小团,扬手扔在垃圾桶里。 中年夫妻对楼盘质量、户型、采光、物业管理等都没有太多异议,但总是希望价钱可以压低一些。 丈夫说:“老弟,房子从开发商手里出来是新房,自己卖就是旧房了,怎么说,价钱也不能叫太高了。” 妻子也道,“没错,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房住,也不大着急买。要不是这边距离孩子的高中近,我们也不用折腾着把城南的房子兑到这儿来。” 丈夫又说:“你看,这边交通也不大方便。每天开车也要绕一大圈。” 章远四下环顾:“这房子我也不是用来投资赚钱的。只要本金加上手续费,还有一些添置的材料费,还算公道吧。” 夫妻二人絮絮地挑了很多无足轻重的毛病,比如距离小区中心花园不够远,晚上会吵;附近有苗圃,城里乡下人来人往太纷杂……章远均微微点头,不多说话。 那妻子说道:“恩,这楼盘的名字也太土气。河洛,河洛,说起来,就象算命的。” 丈夫附和:“是啊,河图洛书,开发商一下把楼盘命名到河南去了。要不是附近现房开盘的太少,孩子又要开学了……” 章远收回钥匙,“这边还有小户型,估计很多房主会有出租的打算。我还要回公司,咱们一起下楼吧。” 夫妻对视。妻子忙不迭地说:“嫌货才是买货人。我们不过是说说,可并没有压价啊。” 丈夫也说,“就是,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再说吧。”章远蹙眉,“我真的赶时间,改天再说。” 记忆中的盛夏,她说:“总不能因为我的名字,就只叫我来给你们算命吧?”孩子气的嗓音已经略微沙哑,却依然兴致高昂转向他,“来,看章远花落谁家。” 还坏笑着问:“不会是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 “这辈子又不是一副纸牌能决定的。”在多年前的慢火车上,章远笑着拂乱一桌扑克,“如果我认准的,管它天涯窝边,通通移植到窝里。” 抽屉里还有大四冬天与何洛合影的照片,西服配唐装,傻傻两个孩子,笑的多甜。我们从此分飞,各自苍老,各自去爱。 冯萧回北京之后,何洛每日陪着爸妈参加各种亲友聚会,她从美国带了不少化妆品回来,打算新年家庭聚会的时候送给七大姑八大姨,何妈好奇国内外的差价到底有多大,非要拉着丈夫和女儿到商场一一确认。又看见有返券活动,何妈说你表嫂快要生了,买些婴儿用品吧。何洛摇头,说:“我就不去看了,我对这些东西又没有研究。我去云微家一趟,给她外婆带了些西洋参。我还想去一趟音像店,爸,你要不要去附近的书店?”何爸倒是一反常态,对自动摇篮和新式磨牙器表现出浓厚兴趣,和何妈二人兴冲冲指指点点。 爸不是最讨厌逛街么,尤其不喜欢看和自己无关的商品。怎么人过了一定年龄,反而就像小孩子一样?何洛摇头无语。 音像店里和当年一样人潮汹涌,一楼零零散散放了一些正版音像制品,估计是到了年底要严查,架子上空了一片。年轻的店员是何洛不认识的新面孔,正大声回应着顾客的要求:“大哥你说你要谁的专辑吧,别看架子上没有,你问就有!” 这样明目张胆。何洛笑,也挤过去:“有阿甘正传的原声cd么?” “啊,有!……碍……没了!”小伙子一拍脑袋,“最后一套刚刚被买走。一时可能没有,等过了农历年还能来!你留个名字,等来货了我给你留一套。” “哦。”何洛有些失望,“谢谢,我可能赶不上了。” 她低头,忽然sanfransico明快的乐曲声响起,飘荡在整个店堂里。 “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 besuretowearsomeflowersinyourhair 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 you’regonnameetsomegentlepeoplethere forthosewhetosanfrancisco summertimewillbealove-inthere inthestreetsofsanfrancisco gentlepeoplewithflowersintheirhair” 然后又是琼·贝兹的blowininthewind,木吉他牵动心弦: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 beforetheycallhimaman” 曲声悠扬,何洛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飘下来的歌声出神。高一的夏天,她把《鬼马小精灵》的vcd借给章远,假期结束,他说被亲戚家的孩子拿走找不到了。两个人一起来这家音像店,何洛选了《阿甘正传》,章远送给她。 在一起之后,某日章远在何洛课本的扉页上画了鬼马小精灵,无意中说漏了嘴:“当然画得像,经常看啊。” 何洛佯怒:“原来没有丢,你贪污我的光盘。” “什么你的我的?”章远笑,“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又说,“其实你占便宜了。用90分钟的电影,换了142分钟,多值!”” “谁占你便宜了?斤斤计较。”何洛噘嘴。 “哟,占电影的便宜还不够,还有我的?”章远凑过来,“哦,你想怎么样?” 似乎又看到了阿甘不知疲倦的脚步,横跨了北美大陆,一寸寸土地的丈量。路程有多远,爱就有多广博。 忍不住向上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店员:“你们还有这盘cd的样品?不是新的我也可以拿。” “噢,一定是刚刚买碟的顾客在二楼试听呢。” “这样啊,那算了吧。” 她下楼出门,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还有一众人吃吃的笑声。一定是有人撞到头了。所谓的二楼,不过是由小阁楼改造而成,对外宣称是杂物间,来了工商税务文化局的检查队便锁起来。其实是d版仓库,举架很低,何洛站直时,头发将将蹭到天花板。像章远这样的高个子,一不留神,抻个懒腰就能撞到头顶。当初他最不愿意来这里,说店家一定是身高媲美赵承杰的根号三。 走在街上,纯净的蓝天里似乎还飘着那根白色羽毛。居然还会记得,这么遥远的事情。还有他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鸽子羽毛,抛起来,打着旋儿落下,再抛起来……还有他考试前递过来的巧克力,笑着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考试也像,你永远不知道下次老师出什么题。” 章远脚步急促,冲到一楼的店堂里。cd架前的女生背对着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麂皮裙子,及膝的长靴。她微扬着头,伸长手臂,纤细的指头滑过一排排cd的背脊。他轻咳了一声:“你在找什么呢?” “有周杰伦的最新专辑么?”女生回头,一愣。怎么看,面前的男子也不像店员,他微笑着,似乎是认识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不是她。 章远尴尬地笑了笑。是幻听么?在歌曲的间隙,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他四下环顾,又推开店门跑到街上。公共汽车停靠又离开,街边有人扬手拦下taxi,两旁都是商场,每秒钟都有纷繁的脚步进进出出。商业区熙来攘往的人群,很容易就把搜寻的视线吞没。他给何洛家拨过几个电话,都没有人应答。从下飞机到现在三四个小时,章远都没吃什么东西,却也不觉得饿。只是站在凛冽的风中,觉得从北京带回来的大衣过于单薄。 由内而外,全身透着寒气。 lifeislikeaboxofchocte。 无法预期,无论相逢或分离,或者,就是在茫茫人海和你擦肩。 chapter 7 两个冬天 你离开的以后我就这么生活着寂寞 两个冬天后 希望你是快乐你礼貌问候我 我的手指在颤抖有点不知所措 爱过恨过复杂的心忽然又复活 原来爱不会消失只是心情已经不同了 by侯湘婷 ===================== 章远走了一站地,回到高中的校园。到了年底,孩子们正在准备联欢会,走廊里散放着桌椅、气球和彩带。有男生拎着冰刀一路小跑回来,被女孩堵在门口:“自告奋勇说帮忙画黑板的,现在回来干吗,接着滑去啊!” “我错了我错了。”男生一迭声陪着不是,抓住女孩子的手腕,“我这就去。” “不用!” “不用我,黑板上面你够得着画么?” “我不会踩桌子椅子么?” “摔着你,还不是要我背你回去?” “好啊,你咒我!”女孩瞪圆眼睛,“不用,就是不用!” “我负荆请罪还不行么?”男生从门边拽过一只扫帚,“要我扛着么?” “怎么用你啊!”女孩笑了,“你手那么凉,能拿得住粉笔么?” 她,也曾经笑着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脖颈上,说:“冻死你!” 那时学校里用的是地下水,夏天也是冰凉。扫除后她双手浸得发白,微扬下颌,调皮地笑着。握着她柔软的指尖,像握着冬天的冰雪。一不留神,融化了,消失了,掌心湿湿的,空空的。 “这样不行,灯管上面不能缠彩带,温度高了会着火,多危险啊。” “老师,这是日光灯,不会太热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 “小林老师,”章远走过去,“您还是这么认真。” “噢!怎么现在回来了?” “哦……接了一个项目,过来出差。” 林淑珍很高兴见到爱徒,嘱咐学生们几句,便和章远站在走廊的窗前,问他和其他同学的近况。 “那时候我总说你们不懂事,淘气,结果现在的孩子啊,越来越有个性了。” “这样也挺好,老师您可以永葆革命青春!” “青春什么啊,儿子都上幼儿园了。” “哦?几岁了?我总以为他才出生不久呢。”章远说,“上次我们去看您,他刚满百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都好几年了。” “是啊,您带完了我们这批毕业班,第二年要的小孩儿么。” 那时候还和她在一起,两个人想要买点什么礼物,站在百货商店的婴儿用品专柜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出声来。她还捶他的背,说笑什么啊不许你笑,自己却乐得脸都红了。在林老师家见到同学们,大家还打趣:“如果你们以后结婚,小林老师可是当仁不让的证婚人啊。” 真的,已经是很多年了。 “你怎么样了啊?”小林老师问,“有没有女朋友呢?” “老师,您教导我们不要谈恋爱的。现在就我最听话吧。” “你听话?那人家家长就不会找到我办公室了。”小林老师笑,“据说何洛的爸爸当年是历史系的大教授,满面严肃地和我谈你们的问题,引经据典。你说,你俩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我也一直挺怕她爸。”章远也笑,“不过后来他也没为难我们,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因为何洛的数学成绩又上来了么。我当时就说,何洛只是一时没有发挥好,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帮助,不会耽误学习。” “原来您支持我们早恋的。” “我倒是想打压,压得住么?” 章远笑了笑,不说话。 “还是,挺可惜的。”小林老师叹了口气。 小林老师的小儿子从转角跑过来:“下班啦下班啦,去买玩具枪。” “小家伙,不去幼儿园!”章远拍他的脑袋。 “这是妈妈以前的学生,来,叫大哥哥。” 小男孩闪着眼睛,憋了半天,喏喏地唤了一声:“叔叔好。” 一楼门厅有一面落地的大镜子,是建校七十周年校友捐赠的。连日奔波,镜中的自己满面疲累,一身风霜。周围说说笑笑的孩子们,都是腰板笔直,头也是微昂的。真是不知道胆怯,不知道退缩的年龄。 他想起体育组的器械库外,还有自己高三时写给何洛的“thanks”,一路找过去,赫然发现旧日的仓库被重新粉刷,墙角的杂草连根拔除,露出雪白的墙壁来。 冰场平整如昨,但护栏都是新的。 “原来不都是木头的?”章远问一个滑冰的男生。 “早就拆了,去年的篝火晚会都烧掉了,还有一些破桌子烂椅子。”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曾经在公车上低着头,说:“我,总怕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是的,章远很怕,此时此刻,是自己一厢情愿,天涯思君不敢忘。门外卖烤红薯的小贩依然还在,章远买了一个捧在手里,香气扑鼻,却一口都吃不下。 何洛到李云微家里时,保姆徐姨正在收拾饭桌。“吃过了么?”她问,“屉上还有包子,刚蒸的。吃两个?” “好啊!姥姥指导出来的,味道肯定错不了。”何洛笑,把西洋参交给徐姨,又拿了一只包子,馅儿是肥瘦相间的肉丁和白菜丁,偶尔还能咬到小粒的脆骨。“我最喜欢这样香喷喷的山东大包子了,吃着痛快。”她坐在云微外婆的身边。两三年过去,老人的腿脚没有当初利索,但依旧眼神澄明,精神状态也很不错。 “小风也最喜欢这种了,不过云微比较喜欢豆角排骨馅儿。” “小风?” “常风啊,是云微打小玩到大的。不也是你们同学?” “不是我们高中的,也许是云微的初中同学。” “看我都记混了,人老了记性就是不好。”外婆戴上老花镜,拿出李云微的高中毕业照,“云微爸妈走得早,她这些小朋友们都没少帮忙,喏,去年春节,人家从北京回来就一个礼拜,还被云微抓着,带我去体检。” “哦?”何洛探头过去看。 “这个,高个子的孩子。” 集体照上他的面庞不是很清楚,但蓝白相间的校服无比清晰。何洛的心瞬时软软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章远,是原来云微的同桌儿。” “这孩子也很有心,每次回家都会来这儿看看。” 有人按门铃,徐姨从门镜看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 何洛不禁站起来,手里还举着半个包子。 “外面好冷啊。”他在门厅跺着脚,还不时把手里的烤红薯按在耳朵上。牛仔裤,半长的深蓝色northface大衣,还有一张缺乏睡眠的脸,扬眉时,额头隐隐有了细纹。 北京的见面是在夜色中,看不出彼此眉眼间的变迁;此时站在午后明亮的客厅里,冬日煦暖的阳光倦倦撒一脸,所有细枝末节无所遁形。 那些花儿都老了。 章远眼睛一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么巧。没想到,这个城市也太小了。”他和外婆聊了几句,坐在沙发上,口袋里清脆的一声,连忙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cd盒,soundtrack,forrestgump。 “好在只是盒子裂了。”他舒了一口气,“早就过来了?” “哦,才到,上午陪爸妈逛街来着。” “叔叔阿姨呢?有你这么陪的么?” “他们在看一些和我无关的东西。”她信手翻看着cd的曲目。 “第二张第三首。”章远说,“sanfrancisco。是你的城市呢。” “我不住在那儿,不过距离很近,经常去。” 他笑:“gentlepeoplewithflowersintheirhair。真的人人戴着花儿么?” “呵,那不成了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何洛也笑。 这是半个月内的第二次邂逅,笑过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远啊,最近胃还疼么?”外婆问,“我听云微说,怎么,你前段时间住院了?” “啊。”章远抬头,看着外婆,发现何洛也抬眼望着自己,目光相遇,她又低下头去。他笑笑:“没什么大事儿,同事们太紧张了,我那天就是喝多了而已。” “你们年轻人啊,都不注意身体,云微也是。” 老人家毕竟精力不济,聊了一会儿就倦了,章远和何洛起身告辞。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胳膊偶尔碰在一起,然后又荡开。十字路口的积雪被车辆碾化后又结成冰壳,章远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何洛在他的肩头扶了一把,不待他说谢谢,就飞快地抽回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你要是摔倒了,一百四五十斤,我可拽不动。” “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走路能撞倒电线杆,还痛得吱哇乱叫。”章远促狭地笑,“到了冬天,就摇摇晃晃走得像只企鹅。” “没人和你贫嘴。”她抬头,“说真的,你当心一点自己的身体。定时定量的吃饭,少时多餐,不要吃得太着急,不要吃得太油腻。” “你在北京已经念叨过一次了,可真比姥姥还像老太太。”他蹙眉抱怨,下一刻却忍不住翘起嘴角,眼中蓄了浓浓的笑意,“好了,忙过这段时间,我就修身养性,像太上老君一样开炉炼丹。” “那我也不多罗嗦了。”何洛站定,微扬着头看他,冷风刮在脸上针刺一样得痛,眯上眼睛,熟悉的轮廓渐渐模糊,“我要回去了,爸妈等我吃晚饭。” “时间还早,再走走吧。”章远说,“好久不见了,我……我有些事情咨询你。” “我?”何洛点着自己的鼻子,“又有人要出国么?最近倒是很多人问我申请的步骤。” “一些it方面的事情。” “我是外行,你知道的。而且听说你们公司发展得很不错,我更是人微言轻,就不要班门弄斧,四处丢丑了吧。” “最近工作上有点棘手,也没少碰壁。”章远蹙眉,“大家都觉得我们做得挺风光的,其实现在公司内部也是转折期,只不过我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 他额头上淡淡的川字纹,是何洛无法拒绝的请求。 “手机借我。”她说,“我和爸妈说一声好了。” 寒风凛冽,走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开始抽鼻子,用光了何洛包里所有纸巾后,章远建议去麦当劳。“档次比较低,没问题吧?”他耸肩,“要委屈你吃洋快餐了。” “那倒无所谓,在美国我还真的从来不吃。国内的改良过,而且做的也精致些。” 店里人很多,没什么空位。“咱们还是去前面的咖啡厅吧。”章远说,“等我先买点东西。” 何洛站在窗边,看他在一群小孩子和家长中乱哄哄地排队,知道他一定会买苹果派。真是好死不死,偏偏又来这家店。她转身,临窗的高脚凳还在,似乎还听得到郑轻音哭哭啼啼地问“你会拥抱她么”,“你会kiss她么”,“你会和她结婚么”……“如果,你愿意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也许是真的喜欢吧。” 然后是章远摸着下巴故作严肃:“啊,你没发现么,我还是很帅的,你要看紧点儿。” 这些似乎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至少,何洛已经很久不曾回想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在故乡共度的最后一冬,想起来就会感到凄冷。似乎还伫立着茫然无助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街角痛哭失声;而他甩手走开,消逝在路灯照不见的黑夜里。那一段过往,她懒于回忆。有时候铭记伤痛,比遗忘幸福,更需要执著的勇气。 章远果然举着两个苹果派过来。“怎么了,冷么?” “嗯?” “看你缩着肩膀。”他递一个给何洛,“吃点热乎的。”然后又促狭地笑。 “又想到什么恶心笑话了?” “哪个笑话比得过你的手纸?”他扬手,“看,又要了一沓儿。” “放心,我不是心脏的人,当作没听到。”何洛拆开包装,咬了一口,“这个和homemade的还不一样,去年感恩节,我还学了怎么做。” “味道差不多?” “嗯,像一个圆的蛋糕,外皮不是这样的。”她比划着,“这种特殊的味道是cinnamon。” “什么?” “cinnamon,月桂,cappino里面有时也放。” “听起来很专业。”章远笑,“别是光说不练哟,什么时候做一个来尝尝。” “国内家用的烘焙工具和材料比较难买。本来我想带月桂粉回来,给叶芝她们调咖啡……” 何洛说了一半,想起临行前冯萧带着购物单去了一趟超市,回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喏,你要的cinnamonpowder。” covergirl?这不是彩妆品牌么?何洛看着包装的盒子,无比纳罕,果然,是一盒散粉。 “老大,这是月桂皮色的loosepowder,化妆品啊!”她笑得肚子疼,“是定妆用的。” “啊?我看到写着cinnamon和powder就买来了。”冯萧也笑,“算了算了,你留着用吧,我就不去退了。” “你没见过月桂粉么?褐色的,只适合黑mm。”何洛摇头。 “我只负责吃,没有研究过你的瓶瓶罐罐啊。”冯萧说,“要不然夏天咱们去夏威夷,你晒黑点,变成炭烤面包?” 交错的记忆,瞬时提醒她,你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过去时。 章远的手机隔几分钟就要响一次,他听着电话,嘴角还沾了些果酱。何洛停住脚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章远擦拭的时候,手里举着的苹果派又蹭到脸颊上,自己不知道,依旧讲着一串何洛不懂得的专业词汇,表情严肃而陌生。她微歪着头看他,站在积了冬雪的大街上,人潮来往如海浪。忽而觉得他还是当初的少年,忽而觉得两个人站在地球两端一样的遥远。 两个人找到一家茶室。何洛说:“刚才你说的术语我都不懂,看来未必能提供什么建设性意见。” “噢,我们最近在争取一家挪威客户,有些技术内容我也没接触过。” “那怎么办?” “活到老学到老么。这个行业更新快,你也知道。”章远说,“对了,你距离硅谷那么近,认识不认识那边的技术人员?我们公司有意开展软件外包的项目,我想了解一下那边的行业标准。” “我只认识一些实习的人。” “不认识印度哥们?”他笑,“恐怕全中国的外包软件量,都比不上印度一家公司。” “他们有语言优势,也比较规模化吧。” “印度的公司比较成熟,美国显然拥有核心技术,可以制定标准;印度主要做子模块开发和独立的嵌入式软件开发。而我们大部分做的还是应用软件。”章远说,“国内公司发展不起来,主要是美方对公司规模和正规化要求很严,国内的草台班子根本通过不了审查,但是正规一些的大公司还不屑于做这样的外包业务。但是从市场和人力资源来看,我们都有优势。” 完全是何洛不知道的世界,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还不确定可行性如何。”章远说,“和印度公司相比,我们企业规模小,急功近利,产品种类单一,质量不高。集成业务火热的时候,所有的it企业都去做集成;企业信息化的时候,所有人都去做信息平台。不过没办法,我们首先要保证自身的利益和生存空间,然后才能求发展。这也是国内人力资源过剩,恶性竞争的一个循环。” 他斜靠着椅背,手指轻叩茶几,神色淡定:“我们缺乏开拓国际市场的能力,不光是我们一家公司,很多中国公司都有这个问题。不仅仅是语言制约,更重要的是管理机制和思维方式。这也是我们希望与更多国外企业合作的原因,一步步来。或者,”他顿了顿,“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走出去,看一看。” “确实,有些观念上的事情,没有办法阐述,能出去看看很好。” “本来,我们几家it公司一同联系了去西雅图的商务考察,就是今年春天。”章远的手指停止了动作,“但是,因为非典取消了。” “哦,机会肯定还会有。”何洛拨弄着cd盒子,似乎听到他怅怅舒一口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如果那次旅程没有取消……她不敢多想。有的事情错过了,并没有斡旋的机会。 这一刻相对无言,何洛低下头,读着cd盒子上的歌名,章远想问她些什么,又怕她下一刻起身就离开,从此再不回头。 “我让他们放来听听吧。”章远拿过碟片,和茶香一同氤氲开来的,还有一首首流淌的乐声。“加州很好吧,”他问,“四季温暖的阳光海岸。” “我还真没怎么玩儿,抽不开身。我夏天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以后不用选很多课了,但又要一直关在实验室里。” “你们现在做什么?克隆么?” “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人会这么问。”何洛笑,“也算吧,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什么多莉羊之类的。我们主要还是做基因的表达与控制,还有一些疾病基因的功能性研究和疫苗开发,所以很多人毕业之后去了药厂。” “完全听不懂,天书……”章远听了何洛的描述,笑,“上帝之手么,创造生物。” “哪儿啊。常常盯着显微镜,做实验到后半夜。我大四有一次连续三天一共睡了八个小时,估计下半年确定导师后,这样的日子也是家常便饭。” “大四?什么时候?”章远蹙眉。 “拿到offer之后。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都说国外学生动手能力很强,我很担心自己到美国之后丢人,所以跟着研究生做了很多实验。” “没有听你提起过。” 她笑得勉强:“我也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有点辛苦,挺挺就过来了。” “你向来报喜不报忧的。”章远清楚何洛的脾气,“从来也不示弱。如果你说有点辛苦,那么一定是非常辛苦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如意,和很多人比起来,我的路算是一帆风顺,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淡淡地笑着,一缕额发垂下来,艰难的日子就化解在温暖的笑容里。 章远说:“云微现在怎么样了?我是说她的个人问题,一直没好意思问,显得我很八卦。” “似乎没什么动静。她说打算有点积蓄,就回来工作,方便照顾外婆。” “靠她一个人还是有些辛苦。她和许贺扬,再没有可能了么?” “许同学离得那么远,能帮上什么?而且,就像你当时说的,两年后,可能什么都变了。” “我说的么?” “是。” “真的,什么都变了么?” “真的。” “是么……”章远强自笑笑,“估计过两年头发都要大把大把的掉了。”他坐在灯影里,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已经不是让何洛心动不已的男孩子了,她没有丝毫伤痛,只是理不清头绪。胸腔里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似乎它凭空消失了,血脉经络被打了死结,满胀着说不出的情绪。 “你也注意身体。”她说,“咱们走吧。回头我们那边中国社区有活动,我问问看在软件公司工作的中国人,帮你们搭搭桥。” 似乎结束了一场学术论坛。我们之间的话题,仅剩如此吧。 章远黯然。你有什么凭借去争取她?她那些毕业前辛苦着的日子,自己在哪里,竟然毫不知情;那些即将来到的拼搏和挑战,你又能在何处,是否能和她一起面对?他似乎可以想见,疲累的她走出实验室,有人开着车接她回家,在她熟睡时素净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终究,是自己给不了的贴身关怀。 “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你刚刚不也说就回家几天,多和家人聚聚吧。”何洛看表,“现在还早,我打车回去就好。” “好吧……”章远拍拍口袋,“你先走吧,我抽只烟。” 不想眼睁睁看她离开,再次验证自己的无能为力。 章远转身走回店里坐下,定定地看着一桌五子棋的残局,不知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暑假。 本来说把cd送给何洛,她忘记拿,还在悠悠唱着。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 beforetheycallhimaman 手机响起,康满星气急败坏地喊着:“老大,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要撑不住了。大老板说我们争取客户不够积极,都要怒发冲天了。” “怒发冲冠吧。” “冠?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请假,我们这边就急得什么冠都被冲掉了!只能冲天了。” “我明早赶回去。” “不是我催……你这么匆忙回家……不是家里人……” “都好,是我瞎紧张了。”章远交待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捉起手边的茶,已经冷了,苦涩难言。 何洛回家吃晚饭。何爸蹙眉:“和同学去哪里了,身上还有烟味儿。” “不是我们,是旁边那桌。” “洛洛,来,帮帮忙。”何妈把女儿叫到厨房,小声问,“看到谁了?”目光疑惑。 “没什么。” “问你是谁,你说没什么,这不是答非所问么?”何妈摇头,“你们还有几个同学在这边,他不是去了北京?” “真的没什么。”何洛乏力。 “冯萧是个好孩子。” “我也知道。”她帮忙盛菜,“妈,我不是小孩子,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二十几天的假期稍纵即逝,何洛返美前夕住在叶芝的宿舍,洗漱完毕,躺下来看见上铺熟悉的木板,恍然间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我总觉得,还是在读本科。”她说,“长大真累。” 叶芝用筷子挽个发髻,拿着桌上的矿泉水瓶作话筒,“发表一下重逢感言吧,叶芝channel现场报导!” “他说明天去机场送我。”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何洛摇头,“自然拒绝了。冯叔叔和阿姨都去送我们,还有冯萧的弟兄们。他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叶芝听了何洛的描述,跪着凑上来打量她的眼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哪儿有?你看仔细点!” “那他没坚持?” “坚持什么?无非是客套一下。如果不是偶然遇到,我想,他以后都不会再联络我。他一向很傲气,也不会低三下四地去祈求什么。” “对。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不能给你拆台!你也不能不为冯萧考虑,人家在美国和你一天到晚举案齐眉的。”叶芝点头,“不过,你和某人可以人约黄昏后,哈。我可不相信,这一次又一次,都是偶遇。就算是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要乱说!”何洛嗔道,“本来我没想什么,你非要说出点什么来。” “生活寂寞,需要花边新闻调剂么。”叶芝不死心,又问,“真的没什么?你的心海就没有一圈圈泛起涟漪?” “我回来国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但估计返回美国,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何洛阖上眼,微扬着头,“这是我现在的生活,感情之外,还有很多,并不是某一个人某一句话,就可以推翻,重新洗牌的。” “女人,冷漠起来也很可怕。”叶芝摇头,“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冯萧是个很好的男生,有他照顾你,我们大家都放心。” 我不是冷漠,我是不敢深想。何洛翻身,面向白墙。迷迷糊糊想,回头么?回头太难。我们的人生是两条直线,又不平行,交汇过一次,从此便越行越远,永不能再重逢。 春末时分,章远的事业渐上正轨,风生水起,已经被提升为总经理助理,分管和各大国有单位合作的相关事宜。这消息在老同学中传的轰轰烈烈,经过几千公里的过滤,在何洛眼中不过是网上的几行字,大家说章远高升,纷纷要他请客。 更有人爆料,说章远早就买房,因为他买房不买车,每天挤公车或者打车上下班,已经成了同行的笑料。 万一见客户,也是要西装革履吧。何洛想到他拎着公文包,挤在北京颠簸的公汽上,伸展不开。但他上次对于买房一事矢口否认,或许已经有了理想的追求对象,即使曾经等待过谁,最后他的怀抱也不会落空。 自己是备选,不是唯一。 和他,终于也是陌生人了。 chapter 8 听说 只能被安排着关于你我的对的或错的 两个人曾经相似的却以为都变了 by刘若英 ===== 章远拿到总经理助理的任命书,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人事部还指派新来的实习生杜果果作他的秘书。杜果果不久前刚从上海来北京,说话轻巧且快。 章远说:“果果这个名字念不好就成了蝈蝈。” “原来的朋友都叫我apple。”她面色红润,语音清脆,的确像一只烟台苹果。 “你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或者满星。” 杜果果点头,又转转眼睛:“老大,我想问问,以后你进进出出,大堂的保安会向你敬礼么?” “嗯?” “我那天看到董事长进来,所有的保安都立正敬礼。下次我跟在你身后好吧?不要太威风哦!” “似乎只有董事长有这个资格,这座写字楼都是他的。”章远笑,“或者是保安公司的头头。” “这样啊。”杜果果也笑,“没关系,我每天向老大敬礼。”说着脚一并,扬手喊了句“咳,希特勒”。 “新来的女生还真是够嗲。”实习生乔晓湘扯扯康满星的衣袖,“她不是学通信的么?又不是文秘专业,为什么让她作章远的秘书?如果说熟悉业务,她又是刚来的,不会帮倒忙么?” “因为最近我们拓展的业务,都在通信领域吧。”康满星说了一半原因,不禁想到马德兴私下里告诉她,任用杜果果是章远自己的决定。 “他喜欢这个类型的?”康满星讶然。 “不是。”马德兴得意地挑眉,“面试那天你去见挪威人,我去当考官了。面试的女生有几个,好几个去了人事和财务,但只有杜果果面对章远的时候最自然。” “嗬,你是火眼金睛?” “不是我,是市场部方斌说的。他天天和客户打交道,那个人精的眼光,你总信吧。” “有道理,章老大也是个人精。”康满星点头,又摇头,“你们这不是害他么?平时就看不到几个女人,好不容易找个秘书,你们又安置一个对他不感冒的,难道让老大去做和尚?” “是,看到的都是你这样不像女人的女人。”马德兴总不忘揶揄她,“傻瓜,到底你是新人……” “嗯?有什么八卦?快说快说。” “章远有女朋友啊,在美国。”马德兴无比得意,“上次医院的护士长说的,要不然他那么积极买房干什么?” “又是美国……”想到冯萧,康满星有些黯然,“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啊,所有的人都削尖了脑袋钻过去。” “是啊,这两年也没听章远提起他女朋友,我知道了都不敢多问。” “八成是劳燕分飞。”康满星歪歪嘴,“而且那边女生少,抢手的很,所以出国前临时抓一个就结婚的男生,也不是没有。” 她心绪不佳不想工作,看见大学同学常风在msn上,打开对话框就扔了一句“kick”。 “满星姑娘,我招你惹你了?” “没事儿,心情不好想抽人。” “好,打完左脸我让你打右脸。” 贫嘴几句,常风又说:“不是哥们没有提醒,过两日你的仇家就上门了。” “谁?” “项北。还记得么?” 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打交道不多,但这位师兄一向对自己吹毛求疵,如果不是看在他和冯萧是好友,满星才不会和这个个眼高于顶的男生打交道。 冯萧,冯萧,你总是阴魂不散。常风刚刚说起他的消息,因为学术表现突出,刚刚获得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 他到了那里,都是最优秀的。康满星想,这些都和我无关,没什么值得开心或者懊恼的。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跑去冯萧学校的网站上,一步步联接到系里的主页,想从一项项新闻里找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没有留心章远拿着文件站在她身后良久。 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熟悉的校名上,一时忘记言语。 “啊,老大!”康满星回头看见章远,吓了一跳,“我,我不是偷懒摸鱼啊。” “噢……” “只是同学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忍不住来看看。”她忙乱地关掉闪烁的msn对话框,又去点网页。 “你同学在这个学校?很不错呢。”章远笑,“什么好消息?” “我师兄拿了国家留学生奖,5000美金呢!”康满星尽力表现的兴奋开心,“这不是重要,每年全世界的中国留学生,就评出这么2,300个!” “牛人啊!” “是啊,成绩好,动手能力强,还是原来系足球队的主力。” “是你的偶像,还是……?” “老大你和他们一样八卦!”康满星瘪嘴,“人家啊,可能已经结婚了,至少,我知道他已经订婚了。” “好,我不八卦。”章远放下文件,“这些,你帮忙给apple讲讲。”低头之间,看见google搜索页,每一个搜索条里,都标着红色的“冯萧”。 “冯萧?” “噢,哦,就是我说的师兄。”康满星手忙脚乱。 “已经,订婚了碍……” “呃,是啊。” 章远勉自笑笑:“没事,下次我们多介绍有志青年给你。” 李云微问起冬天两个人的重逢:“真是的,跑到我家去碰头,一点都不浪漫。姥姥和徐姨又不知道内情,连个煽风点火的人都没有。” “以后不要再提她了。”章远冷冷地说。 “嗯?” “够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我不想为了这件事情牵扯太多精力。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 “可是……” “已经太晚了。” 没有任何预警,比911来得还突然。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一个角落。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个冬天里么?他毫不知情。坏消息总像一条盘尾于草丛深处的蛇,什么时候踩到了,便露出森白的牙,闪电般咬上你一口。更可恶的是,它一直在那里,危机四伏,但在感觉到疼痛前,你毫不知情。 冯萧在旧金山中国领事馆参加了颁奖仪式,致词时他说:“虽然很俗气,但是我还是要和获奖的每一位同学一样,感谢给于我指导和帮助的师友,感谢远在北京的父母,感谢一直在身边支持我鼓励我的人,特别是,”他向着台下伸长手臂,“我的女朋友,何洛。” 众人微笑着鼓掌,目光聚过来。 何洛说:“你的答谢辞也太老土了。” “那下次你来准备讲稿,”冯萧贴在她耳边说,“贤内助食谱秘籍。” 何洛向后微倾,侧头看他:“养猪秘籍吧。” “喏,这回有资金了,我们夏天的时候去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你喜欢哪边?” “暴发户,你不是打算换辆车?” 冯萧耸肩,“想做的事情太多,再说,军功章里……” “别,别酸我了。”何洛笑,“大热天的,要我出鸡皮疙瘩给你看么?” 二人心情都不错,从蜿蜒的花街一路走到渔人码头。pier39有一家叫做bubbagump的主题饭店,一向是何洛的最爱,店里摆放着《阿甘正传》的海报,剧本,服装,菜单也别具一格,写着诸如runacrossamerica,pingpongshrimp一类的菜名。在窗边可以看到海景,夕阳坠下,红色的金门大桥半隐在海雾山岚间,看不见彼端的尽头。 一队游客模样的日本小孩子说笑着,还有人举着runforrestrun的牌子,在听到店内音乐的时候,把一朵假花别在侍应生鬓角,拉着他一起照相。 歌声飞扬: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 besuretowearsomeflowersinyourhair “我们换一家店。”何洛说,“今天这里太闹了。” “你说了算。” 何洛买了两份奶油蛤蜊浓汤,盛在硬壳的面包碗里,拉着冯萧在露天长椅坐下,偶尔有海鸥飞来,她便撒些碎屑。街边艺人吹着萨克斯,暮春的空气中飘散着咖啡香,混合着低沉徘徊的爵士乐。 “我这学期结束后要去美东一段时间。”冯萧说,“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个土木工程实验室,要和我老板合作,对方的负责人也是当年911之后调查组的专家之一。” “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项目是这样的,但似乎我老板有跳槽的打算,那我们几个博士生肯定就要跟过去了,也比较麻烦。” “是啊,又要转学,又要搬家。” “这些都不算麻烦。只是,”冯萧顿了顿,“每天又要想实验,又要想你。”他在艺人那里点了西雅图夜未眠的主题曲whenifallinlove,说:“我不想离你太远。” “那,我也找一个去美东的实习机会吧。”何洛想了想说。她微阖着双眼,随着拍子轻轻摇摆。把那些欢快的歌声甩开吧,把那个额头撞在天花板满脸倦色笑容淡定的人甩开吧,把那朵旧日的花儿丢在风里吧,不要让它在心口腐烂。 “洛,你真打算先做一段时间实习生?”导师davis蹙眉,“你知道,我们实验组人手有限,而且你一气呵成,拿到学位也比较快些。虽然去大药厂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但是我们组里很多商业合作项目,其实可能比你做实习生更能了解目前的尖端技术。” “davis教授,我主要还是有一些私人原因。我男朋友可能会去美东一年。” “personalreason?或许是familyreason。”davis教授了然地笑,“萧是个好男孩,你们在一起很相称,这我无法阻拦,好的,我会给你签推荐信。” “谢谢davis教授。” “我也希望一年后,你还能回到组里。”davis教授夸张地耸耸肩膀,“亲爱的洛,你的博士生资格保留着,但是那时你要和新的申请人竞争奖学金了。” “我明白。所以我想趁早和您打招呼,以免耽误今年组里的招生录取。”何洛笑笑,“我会努力杀回来的,为了师母独家秘方的angelcake。” davis教授哈哈大笑,胡子一翘一翘:“一桩是一桩,既然你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也告诉你一些事。不知道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通常选择先听坏消息。” “噢,你会后悔寒假花了七百美金买回国的机票。” “已经是很好的折扣了呀。” “因为……”davis教授狡黠地笑,“我提供你免费机票,往返旧金山和北京,中国一月游。” “什么?” “你还记得姜么?他去年回到中国,去你的母校做客座教授,似乎中国政府给了他很不错的待遇。他邀请我去讲学一个月,我需要一名助手和翻译。你是最好的人选。” “姜教授是新聘任的长江学者,这个我知道。但是您从来没说过要我给您做翻译的事情。” “也是刚刚决定。”davis挠挠头,“本来我打算找别人,但是既然你决定去实习,我想做完手头的实验,你可以暂时不接新任务,免得到时候半途而废。而且姜很得意,说他的实验室在国内是最好的,你跟着我过去做联合项目,也不算耽误时间。当然,决定权在你,可以仔细考虑。” “我的签证过期了。”何洛说,“因为是敏感专业,所以寒假我被check了,而且只给了一次入境,就是说,这次回去,我还要签证。” “申请费是多少,我可以给你报销。” “而且如果我家人知道我要回去……” “你可以周末回家。” “我,我想……”何洛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你可不可以离开萧片刻,就这么短短的时间?”davis教授捏起拇指和食指,“真是让人嫉妒了,他拐走了我的博士生翻译。” “不是这样……”何洛叹气,对面的davis教授顽皮地笑,身后墙上挂着姜教授送的毛笔字,大大的一个“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davis说,“希望我只放了一把小刀。” “何止一把刀?你老板简直是投放核弹!”田馨在电话里笑,“何洛啊何洛,多好的机会,你在犹豫什么?” “这还算好机会?相当于把我从组里架空。也不知道这些老美,是真好心,还是真糊涂。”何洛唉了一声,“你看我现在没学会别的,只学会叹气了。” “你知道,我说的好机会,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何洛严肃起来,“我说过,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再做假设。” “那你犹豫什么?躲避什么?”田馨咯咯地笑,“还是心里有鬼!” “我……”说不感慨唏嘘,那是假的,“我心里很慌啊。就好像你明知道抽烟是不好的,戒掉了也就戒掉了,但是别人在你面前喷云吐雾的,难免勾出你的烟瘾来。”何洛说,“我对着某人,就是对着昨天,但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说来说去,也只有昨天。我不能让回忆成为自己的生活,我要向前看,向前走,你明白么?” “不是很明白。”田馨说,“但我支持你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光凭这一点,章同学可以三振出局了,他当初的表现也太逊了,这两年也三杆子打不出一个p来,和他交流太累人。” “拜托你说话文雅点……”那边田馨老公的声音传来。 “那你也不要敲人家脑门么……”娇憨地抱怨着,回头又来数落何洛,“反正你们的事情我都懒得管了,只是你一向喜欢勉强自己,就不能让自己活得痛快些么?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早死早投胎。” “好死不如赖活着。” “随便随便吧,我要睡美容觉了。”每次话题进行到无实质意义的闲谈阶段,田馨便兴味索然,打着美容万岁的幌子收线。 躲避终归不是办法,何洛翻出护照,把个人信息发送给davis教授。遇到困难,躲避是上策,化困难为机遇,才是上上策。她想,是时候和你的梦想和缅怀告别,勇敢地面对现实吧。 章远没想到,自己在三年后,重新看到了熟悉的鲫鱼糯米粥。蓝色盖子的微波炉饭盒里,隐隐透出糯米的莹白,点缀几星葱花绿。心在一瞬间,老了一点点。清晨出门时的满腔斗志,在心底凝结瑟缩成几分钟的记忆碎片。 她托着下巴颇为自得地说:“哪儿也不卖,我自己熬的。”她坐在他的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还说你快去睡吧。那么吵,一时间怎么睡得着?于是微阖双眼,隐约看见她望过来,凝视的目光似乎会胶着一辈子。彼时,房间里有片刻的寂静,就算周围有人出入来往,但他在那样的午后感觉无比放松,终于可以倦然睡去。以为以后的岁月里日复一日,如此到白头。然而只是转瞬,梦便醒了。 她,也走了。 康满星还端着饭盒,歪头解释着:“老大,虽然不是我亲力亲为,但好歹煤气费我也出了一半啊,您总要给我们俩一个面子不是?” “这两天你师兄来做审计,让你帮忙准备的财务系统资料,都搞定了么?”章远微笑,“你们不气我,我就不会胃疼,否则别说鲫鱼糯米粥,估计人参灵芝也没用了。” “这这,嘿,我们什么时候气您了啊,真冤枉!”康满星大叫,“是那个会计事务所的家伙和我起刺,好端端跑来我们公司做什么审计。您就看着下属被人欺负么?还不许反抗?” “我相信项北和你师兄妹二人一定配合默契的。”章远推开饭盒,“你刚刚说也给了项经理,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好像是你巴结上司,买一赠一附带给他一份。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别人看呢?” “怎么当了领导,就和我们这样生分了?”康满星嘀咕着,又不好在办公室辩驳什么。 “如果你有女朋友,拜托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杜果果把一摞文件放在章远面前,“我刚刚在复印室都听到了。谁让你昨天午饭的时候说什么,大三胃疼啊,一位朋友推荐了鲫鱼糯米粥很好用啊,还一脸神往,分明是怂恿啊!我不是说满星姐,我是说和她合住的那个小丫头。” 神往?怂恿?章远失笑,颔首道,“好,下次我记得说黄金钻石。” “那个朋友……”杜果果环顾四方,压低声音,“就是女朋友吧?” 章远抬头,笑而不语。 杜果果面露得色:“哈,他们都说我不适合做技术,做娱记就比较适合。直觉敏锐啊!” “我不会给你的直觉发工资。”章远指指身后的材料,“快分门别类,发送到相关部门。” 可以么?把别人女朋友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他的手掠过抽屉把手,想起里面那张大四的合影,心也微微颤抖。 chapter 9 冰雨 我是在等待一个女孩还是在等待沉沦苦海 一个人静静发呆两个人却有不同无奈 好好的一份爱怎么会慢慢变坏 by刘德华《冰雨》 ========================= 何洛作为交流学生,这一个月都住在短期留学生的公寓里,和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孩子为邻。她还在倒时差,清晨起来,走廊里已经有三五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穿着宽大的tshirt,交流晨练时学的二十四式太极拳。他们来中国几个月,就学会了“一个西瓜滴溜溜圆”的太极速成口诀。何洛翻出一条水洗白的牛仔裤,套上带着大学标志的连帽衫,马尾扎高,歪戴一顶棒球帽,把帽沿稍稍压低。她对着镜子吹了一声口哨,想起田馨的至理名言:“善待自己,五米开外,二十五岁也可以和二十岁一样无差别。” 早餐去了久违的食堂,油条豆浆,搭配免费榨菜,阳光从窗棂踱到水泥地面,带着细嫩的叶影,恍惚间和本科的光阴重重叠叠。何洛口袋里揣着mp3,还能当作收音机,此时铿锵有力的新闻播报听起来也分外熟悉亲切。寒假因为要见太多的亲友,奔波忙碌,全然没有此刻的恣意舒适。而此时暮春的风吹散了挥之不去的漂泊感,在这样的城市里懒散着,似乎从没有离开过。 叶芝说要和何洛一同去新开的家乐福,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但她一向是瞌睡虫,约好上午十点,足足晚了半个小时。她一路连跑带颠,在门前看不到何洛,不由心急。四下张望,才看到一个女生盘腿坐在花坛边,捧着煎饼果子大快朵颐,虽然有棒球帽遮住半张脸,还是能看见她不断地吮着手指。 “你怎么越活越回旋?”叶芝扯住她的帽檐,向下一拉。 “别别,快弄回去。”何洛嗔道,“我手上都是油。” “你没吃早餐么?” “吃了。但我好久没吃煎饼,忍不住买了一个。”何洛笑嘻嘻递过来,“但现在吃不了了,还剩一半,我猜你就没有吃早餐。” “看看你的形象啊。”叶芝摇头,“要不要把帽子放在地上?或许还有人扔两个硬币进来。” “我看起来很邋遢么?”何洛嘀咕着,“看来只有田馨可以装嫩,我就是典型的老葱刷绿漆。” “你不都是要扮演成熟女性的么?去了美国,反而变得随意了。” “生活状态不一样了么。”何洛微微一笑,“我希望自己可以简单轻松一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不是冯萧喜欢的样子?”叶芝揶揄,“看你现在像小孩一样,分明就是有人宠。” “他最近也忙得很,每天都要深夜才能收工。而且,我总觉得,似乎这两年的时间是空白的。”何洛说,“回到北京,我就觉得,这两年似乎就是一场梦,我似乎还是大四没有毕业的时候,连实验室里的仪器,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生命就是个圆圈。” “或许俯瞰是个圆,但从侧面看,也许是盘旋上升。”何洛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就像一个盘山道。经度纬度保持不变,高度全然不同。没有哪段生活可以重来。” 两个人推了手推车,选了些拉拉杂杂的百货。 “沈列有女朋友了,知道么?”叶芝问。 “知道。”何洛点头,“我那天看到沈列了,他说有一个小灵通,这个月可以借我。” “你听过那个小灵通的顺口溜?” “嗯。手握小灵通,站在风雨中,左手换右手,就是打不通。”何洛笑,“总比没有好,也方便和冯萧联系。他对于我再次回国羡慕得不行,过两天我去他家看看。” “儿子不回来,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叶芝笑,“你们有结婚打算?” “暂时没有。我还想装几年小孩子。” “小心夜长梦多,人家抓到更加年轻漂亮的。” 何洛扬眉:“那我也找个小帅哥。当初做助教,班上的美国小孩都以为我是高中生。呵呵,他们对于东方人的年龄,分辨率很低。” 两人嘻哈打趣着,何洛借帽檐当初半脸的阴影,低垂了眼帘。 结婚,和冯萧,多么遥远。一向当它是无需提及的话题。 学校在礼堂里组织了最后一期招聘会,算是本学年的扫尾。朱宁莉为公司来做宣讲,此时接到的简历有大半是外校的,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便应者寥寥,她乐得早早结束,顺便约张葳蕤吃晚饭。天有一些阴,但是银杏和国槐鲜嫩清爽,叶子浸染了白日里的阳光,晴翠的绿意流泻到林荫路两侧的石板行步道上。校园里的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从墙头垂下,暗香浮动。 “让人想起紫丁香呢。”张葳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啊,可惜北京丁香早就开过了,我原来一直都以为那是初夏的花呢。” “是啊,原来主楼前面那几株,白的紫的,开得很精神。”朱宁莉捶捶腰,“还是学校里好,你看我们现在上班,一天到晚自我摧残。” “嗬,不像你的语气呢。”张葳蕤笑,“还以为你又要说我只知道花花草草。” “拜托,我就是这么无趣的人么?看你做白日梦的时候当然要打击,但是我现在说得是实话,学校里的生活真好。” “参加工作的人,都会怀念学校么?” “会吧。”朱宁莉一张张电影海报看过去,“你看,才几块钱就能来看大片,你们的生活太腐败了!我要经常过来混混,你请客哟。” “看来,还有人也愿意来混校园哦。”张葳蕤扯扯她的衣袖,“我哥。” “你还要过去打招呼?没有搞错,贼心不死,小心我告诉沈列!” “什么什么啊!有一个沈列在我耳朵边每天唧唧呱呱已经足够了,难道我是为了自己。人家在美国都有男朋友了,我哥又是老哥一个了。” “你说什么啊?前言不搭后语。” 张葳蕤拽着朱宁莉的衣袖,跌撞着站在路当中。 “好久不见啊。”章远看到二人,转身把材料交给杜果果,“你先打车回去吧。” “没想到天达这么大架式,出动总经理助理来出席招聘会。”朱宁莉挑眉,“很可惜,似乎今天有些大炮打蚊子。” “难说,每年最后一期招聘会,我们都能挖掘到一些宝贝。希望今年人事部门运气一样好。”章远笑,“我来,是有别的事情。” “总不会是来缅怀吧?”张葳蕤在嗓子眼里呜噜了一句,估计只有自己听得清。 “什么?”朱宁莉问。 “啊,我说,你刚刚不是说几个大学同学提议,想找个周末大家聚会么?正好,男生女生班长都到齐了,你们慢慢商量吧。”张葳蕤很得意自己的说辞,“我去沈列的实验室,估计他们的例会也开完了。” “沈列?”看她走远,章远笑,“我认识,很不错的人。” “是。虽然不大适合小女孩做梦,但是热忱,也踏实。” “是很热情。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张葳蕤一步三跳,打沈列的手机:“喂喂,我今天作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你猜是什么?” “你记得加饭卡了?” “碍……又忘记了……” “就知道是这样,算了,反正你晚饭和朱宁莉一起,也别去食堂了。” “哪有,我安排她去见帅哥了。”张葳蕤笑,“别问是谁了,反正比你帅,呵呵。” “且,帅就帅吧。那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沈列说,“都是实验室里的同学,你都认识。还有一只海龟,你来见见吧。对了,你在哪里?” “就在你们实验室楼下呢。” “噢?我们这就出来了,你看到了么?” 张葳蕤抬头,一群人说笑着从生物楼走出来,沈列,叶芝,还有他们本科班上几个同学。中间一个女生穿得随意,笑容温暖明亮,除去眼神中灵动的光彩变得内敛,和五年前并没有太多改变。 “你……” “张葳蕤,何洛。”沈列介绍二人,“见过么?” 两个女生轻轻握手,不知道当初舞会仓促一瞥,彼此是否算认得。 “哦,听说过。”何洛打破沉默,“我早听说沈列的女朋友漂亮可爱,你小子,怎么拐骗人家小姑娘的?” “就是就是,沈列有了女朋友,一直都没有请客呢。”叶芝附和。 “对对,索性今天就是他的脱光报告好了。”众人推搡着。 “好好,我请就我请。对了,朱宁莉呢?” “她……她遇到老同学了。” “呵呵,原来是佳人有约,那我们走吧。”沈列牵着张葳蕤的手。她想看清何洛的模样,是否和记忆中丝丝吻合,又不敢直视,目光总徘徊在水洗蓝的牛仔裤上,耳边是一众人天南海北地闲侃,偶尔蹦出些她不明白的基因蛋白病毒的术语。 索性漫无边际的遐想,顺便偷眼打量何洛。她的装扮看起来分外眼熟啊,白色的套头衫,歪戴的棒球帽,微笑着听别人说话,习惯扬扬眉,鼓励别人把话题继续下去。 这样的神情,这样闲适的装束。 张葳蕤心念一动,不禁攥紧沈列的手,他大叫:“我说你迷迷糊糊而已,不要这么大力气呀。” 是的,是章远。 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但两个人都曾有一样飞扬的眼光,现在,也一同沉静下来。 她的温婉,他的深邃,曾经跳脱的少年人,就这样被时光雕琢。 “你现在没有大学的时候那么讨厌了。”朱宁莉忽然冒出来一句。 “就因为我请你吃饭?”章远笑,“你也一样,以前你也不会赏脸啊。” “哈,看你们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我怎么能放弃这样打击对手的机会呢……怎么不说话,被我猜中了?” “我是想虚心请教,可别说我刺探你们的商业机密。”章远轻轻摇头,“的确最近也不是很顺利。上次竞标那个5000万的项目,还不是输给你们?” “天达现在在推动产学研一体化不是?” “呵呵,你消息灵通的很。” “我们本来就和很多高校有合作,别忘了,我们是信息产业部的下属。你们是私企,信誉度就不可同日而语。” “嗯,所以我希望可以和高校合作。” “我明白,很多有部委背景的大单子,人家信得过高校,却不一定相信你们。”朱宁莉笑,“所以联合高校开拓软件工程硕士培养,进一步加盟到高校的软件园或者软件学院里,依托他们参与一些部委项目的招商,是你们的构想吧?” “你是克格勃出身?”章远也笑,“太犀利了。” 是我太关心你们公司的举动么?朱宁莉心里微苦,依旧笑言:“八成都是你的诡计。” 章远也不否认:“说对了。还可以顺便培养适合自己企业的技术工,毕业就能直接上岗。” “这么多经济利益驱动,难怪。”她顿了顿,“要么,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再来这个学校。” “我为什么不来?”章远反问,“公是公,私是私。我们看好的是智力资源和发展前景,目前是公关初期,几家相关高校我们都会尝试性地接触,没有理由跳过这里。” 这借口可以说服别人,也可以用来说服自己。当听说她有了亲密的男友时,当看到他们握紧的双手时,当得知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时,他也曾软弱地想逃避,以为再不会踏足这个园子半步。 “公私分明,不如说男人比较冷血。”朱宁莉嗤之以鼻。 “侠骨柔肠也不能拿来当饭吃。”章远笑,“谁没有摔过跟头?但是总用昨天的绊脚石当成今天的负担,未免就太看不开。” “绊脚石?一段深厚的感情,怎么就成了累赘呢?”她抬眼。 “我可没这么说。”章远内心缩紧,朱宁莉的问题咄咄逼人。是的,曾经以为是自己背负不了的重担,而当肩膀够坚强,却早有别人为她遮风挡雨。绊住自己的,不是这段感情,而是自己的念念不舍。 “你们还有联系么?” “她订婚了。” “你没有挽留?” “对方是很好的人选,家世、学历、个性,据说都无可挑剔。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没有希望徒劳的尝试。” “是你自己胆怯吧,怕被拒绝吧。” “或许。”章远苦笑,“你不会明白。虽然寒假她已经开始躲着我,但至少我们还可以有说有笑。如果我再一次尝试,失败了,那她以后都不会再见我。” “我怎么就不明白?……无论尝试与否,你都是永远失去她了。”朱宁莉哼一声,“难道她嫁人之后,还会和你说说笑笑?” “我们怎么说到这个话题了。”章远摇头,“我很久不提这件事情。” “更没有想到是和我说,对吧?”朱宁莉低头,“放心,我嘴很严。本来我也不爱说这些话题的……那,我也说个秘密来交换,”她抬眼看着章远,“我喜欢的人,他……” “呃?” “他……也要结婚了。”朱宁莉笑着举杯,“干杯干杯,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共喝了五瓶啤酒,大半还是女生解决的,走路时有些虚飘。章远结了帐,两个人从学校的餐厅出来,他说:“我送你去打车吧,你回去之后记得给我发个短信,要不我可就报警了。” 朱宁莉摇头:“我自己没问题。” “你这个人啊,真是爱逞强。” 我不是逞强,我是胆小啊。我知道你的心对别人设了防,我知道自己永远只能在针锋相对的时候才有勇气和你直视。草草当你是偶像一样崇拜,小女孩的暗恋时代在甜蜜的幸福到来之际迅速落幕,然而只有我,舍不得和过去说再见,一个人看着你的痛苦而痛苦,又怕着别人嘲笑我毫无希望的单相思。朱宁莉眼睛湿润:“他,也总这么说我呢。可惜,我想我没有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你这几个字了。” 可以,放纵自己片刻吧。她的额头抵在章远肩窝,听见他醇和的嗓音,低声安慰着:“一切都会好的,真的。” “你出什么神呢?一会儿卖水果的收摊了,就买不到荔枝了。”叶芝站在何洛身边,扯扯她的衣袖。 “没……” “看什么,看帅哥么?”叶芝嘻笑着,顺着何洛的目光看过去,“啊?那不是……那又是谁!” “不关咱们的事,走。” 什么佳人有约,约的就是他么?树影斑驳地爬过脸颊,明明暗暗之间,你们站在餐厅外的灯火中,霓虹闪烁,映出偎依的两个人的轮廓。 她拼命霎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你不是很开心回到校园么?你不是说一切如新抛开前尘往事么?你不是说不再缅怀,要让每一天都简单快乐么?你在骗谁,骗得那么卖力,骗得自己一颗心都麻木。 而今已经麻木到不知疼痛,只是闷闷得喘不过气来。 “你还好吧。”叶芝问,“难过就说出来。” “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呢?”何洛牵牵嘴角,“我知道有这一天,早晚的事。其实,我根本不应该为了他难过,只是事情来得突然,我一下子懵住了。让我自己走走吧,一会儿就好了。” “就是,冯萧不知道比他好多少。哎,我还是陪陪你吧。章远这家伙也太奇怪,冬天的时候还追回去,吞吞吐吐想挽回,这才几个月,就和别人搅在一起,肯定不是真心的,太不严肃负责了。” “也已经很久了。我已经把回头的路都堵死,不能怪他。他现在也很辛苦,在他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我并没有守在他身边。我选择了冯萧,他选择了别人,这样说起来,我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些。” “真的?” “真的真的,道理我都懂,但感情上需要时间来接受。让我自己走走吧。” 何洛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校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步挪动着,只觉得人潮汹涌,一抹抹身影扑面而来,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和自己擦肩。 冯萧打来电话,说:“我这边是凌晨五点,刚刚出实验室,看到你的email,有没有左手换右手地听小灵通?” “又熬夜到这么晚。”何洛说,“那还不赶紧睡觉去?” “我想你了啊。”冯萧大笑,“所以打电话骚扰一下。真的,我都后悔同意davis教授带你回去,还走那么久。” 像溺水的人拼命捉住一丝稻草,何洛抓紧电话,叹息一样地说:“我也很想你呢。” 她茫然走着,路边人来人往,嘻嘻哈哈,花儿朵朵开在春风里。有男孩骑车带着女友,两个人说笑,到了何洛左近,她也不闪躲。男孩急忙刹车,车把歪斜,还是擦到何洛的胳膊。女孩从车上掉下来,埋怨着:“过路怎么不看车?” “骑车就应该带人么?”何洛扬头,此时很想和别人大吵一架,但是看见两张年轻的面孔,心里又开始责怪自己,“算了算了,我没事。” “真的么?”男生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将信将疑。 “真的没事。”何洛强自笑笑。 她站在天桥边,看车河川流,胳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告诉自己,没什么没什么,你要勇敢面对。不要逃避,不要做鸵鸟,生活并没有偏离它的既定轨迹,这一面只不过让你更坚定自己的选择。 这样,很好,不是么?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为他流一滴泪么?但咸涩的滋味滑过嘴角,散在风里,那又是什么? “好像下雨了。”章远说,“有车了,走吧。”他帮朱宁莉关上车门。抬头,看见一弯上弦月,还有远方几颗寂寥的星。 北京暮春的风,干燥,夹带细微的沙尘。就算每天喝八杯水,都好像倒在龟裂的黄土地上,瞬间被吸收,嗓子依旧干得冒烟。 但在这一瞬间,心头为什么,会有浓浓的、挥之不散的潮湿气息? chapter 10 最熟悉的陌生人 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爱得那么深 于是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却回不了神 如果当初在交会时能忍住了激动的灵魂 也许今夜我不会让自己在思念里沉沦 by萧亚轩《最熟悉的陌生人》 美国大使馆不能带通讯设备入内,何洛领了签证,出来时在街边的报刊亭打电话给项北,过了十来分钟,他开着簇新的帕萨特转到街角。 “给你添麻烦了。”何洛说,“你不是因为要送我回去,特意说今天去学校打球吧。” “客气了不是?”项北笑,“你看我这身打扮,不像去打球么?我每个周五周六基本都会回去转悠转悠,正好今天可以把你从这边带到城北去。” “你们事务所就在附近吧。” “对,但有的时候会去别家公司,出差也是常事,不过也好,可以认识不少新朋友。”项北感慨,“如果萧哥在就好了,他最爽快,这样打球喝酒的日子绝少不了他。” “他如果不忙,隔三差五总是叫一帮人,弄得家里和土匪窝一样。”何洛笑,“进了实验室颠倒黑白,估计他就要憋出病来了。” “你要是没事,可以去我们学校看看。”项北提议,“看看当年萧哥战斗和生活的地方。” 何洛看天色尚早,点点头,“也好。” 项北在事务所已经换好球服,他把车停在运动场边上,从后备箱里拿出篮球来。约好的同学还没有到,他们挑了场地,一边随意投篮,一边聊着天。 “我好久没有摸过篮球了。”何洛站在罚篮线,右手举起篮球,左手在侧边轻扶,轻盈地一扬,篮球划了一道圆滑的曲线,应声刷网。 “不错么,还是单手投篮呢。”项北又看着何洛跑了三步篮,笑道,“你也算女生里球感不错的。” “我不行,自己玩玩还好,一上场就发懵,眼花缭乱,根本找不着自己的队友。”何洛拍着球,“只不过当初同学告诉我,女生力量小,但是准头都不错,所以如果硬要用蛮力,出手僵硬没有弧度,反而会把球弹出来。”她举高手,又投入第二个,“所以出手要软,挑高角度,瞄着篮筐的后沿。” “原来是有高人指点的。”项北手痒,“来来,咱们比罚篮,我觉得你比我准头还要好。” “好啊!”何洛答得爽快。每人十个球,项北进了六个,何洛进了五个。 “这肯定不是你最好纪录吧。”项北问。 最好纪录?何洛侧身,仰头看着半透明的篮板。那次,十个球她进了八个。自己苦练了一个暑假的投篮,高三刚刚开学就拉住章远比赛。“谁输了谁请客,冰激凌,怎么样?”她扬眉。章远失笑:“你想吃冰激凌,我请你就是了。”“你怎么知道我赢不了啊?”何洛把篮球塞给他,“太小看人了,你严肃点。” 章远敛了笑容,前五球投入四个,何洛却是五发全中。他更加认真,微微眯了眼睛,舒展手臂,后五球也是进了四个。何洛反而发挥一般,最后两人打成平手。 “哈哈,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兵啊。”章远得意,扯扯何洛的马尾巴,“到底是我□出来的。” 何洛摊开手掌,指肚是灰黑的,掌心就干净得多。而曾经与自己执手的人,将要与谁偕老?呵,不关你事吧?她暗自摇头。他是谁的男朋友,你是谁的女朋友,大家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是你说出的,做出的,就不要唏嘘感伤。 她掏出钱包:“你在这儿占场地,我去买些饮料备着吧,矿泉水和体饮如何?大概有几个人?” 康满星看见项北,冲他扬手:“你也混进来了?没有被球场看门大叔打走?” “你都能混进来,啧啧,还穿着高跟鞋,马上就有体育组老师赶你出去。到时候可别说是我们系毕业的。再说,你过来干吗?” “哼!我是这儿毕业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再说,你当我傻的么?”康满星坐在球架下,“转过身去,我要换鞋。” “换鞋还怕别人看?” “我怕熏倒你,可不可以?” “用不用给你开个更衣间啊!”项北揶揄她,“你换了运动鞋,估计也是白给。” 康满星瞥到身旁的女士背包,她抬眼,疑惑地看看项北:“这是……你的?” “一个朋友的。” “女的?” “女的。” “噢。”康满星闷头系着鞋带,半晌无语。总要找些什么话题,她左顾右盼,“你那些狐朋狗友呢?我们老大也真慢,换个衣服也去那么久。” 何洛在场外的小卖部买了十来瓶矿泉水和饮料,看三五成群的男生涌到场里,砍袖的宽大球服,各色护腕和发带,脚步轻快,或微扬着头扮演球场冷面酷哥,或嘻嘻哈哈和同伴大声说笑。前面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何洛没有戴眼镜,于是男生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模糊,轮廓边缘像蒙着一层雾气。他挺直了背,用右手食指转着篮球,又轻巧地递到左手。 所有的小孩子都愿意耍帅。那些白桦一样挺拔俊秀的年轻男孩子,颀长的身形,目光里满是傲然的自信,但无论怎样故作沉着,青春的步履都踩着风,呼一声飞快地从面前掠过。她放慢脚步,一下下踩着地上被夕阳拖长的影子,鞋面倏尔明亮,倏尔暗然,前边的人当然不会发现。他漫不经心地拍着球,几次仿佛要脱手,指尖轻轻一勾,篮球便顺服地回到掌控之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操场尽头。项北二人还在不知疲倦地抬杠,康满星回身喊:“老大,你快来主持公道。是你要我来的吧,不是我死活求着他,对吧?” “是啊,正好我们今天过来学校谈事情,满星了解这里的情况,可是特别顾问呢。” 何洛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子,僵在场边。项北看到她,跑过来:“买了这么多,辛苦辛苦,喊我过去拿啊。” “没关系。”她小声说。 章远猛然回头,女生被项北挡住,隐约只看见压低的棒球帽。 “真巧。”何洛冲他摆摆手。 项北奇道:“你们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何洛解释。 “那正好,也不用我多介绍了。” “你也会打吧?”康满星笑,“apple穿了a字裙,肯定不上场的,我正发愁没有女生。” 项北说:“算了,你让让吧,什么都不会。” 师兄妹二人开始新一轮唇枪舌剑。 “回来了,还是没走?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章远走到何洛身边,从堆在球架旁的袋子里拿出瑞士军刀,帮她把系成死扣的袋子划开。 那款兰博,磨得有些褪色。 “老板讲学,我来作助手。大部分时间比较忙,更何况我寒假刚回来,不想太张扬。” “你比大明星还低调。”章远说。他有些气闷,不是么,连订婚这样的事情,都没有走露一丝风声。 康满星嚷着要和项北一决雌雄。杜果果在场边大笑:“这个不用决,我们也分得出。”项北的老同学也来了,众人起哄,非要二人一较高低。 “这样也没法比。”康满星说,“我们来打三对三,天达这边的人一队,你再找人凑一队。” “不用我出手,何洛灭你就没有问题!”项北冲她笑笑,“她投篮很准。” 何洛推辞了两句,便被推到场中间,同一队的还有项北和他的大学同学老罗,另一面是章远,康满星,还有同来的司机小宋。 半场三对三,基本是人盯人战术。章远和项北比略胜一筹,老罗又比小宋经验丰富,何洛谨慎稳妥,但用项北的话说,这样文明的打法,无法对抗康满星极地雪人一般的凶猛。“田忌赛马的道理,懂吧?”他说,“只要章远没有控球,那么我看住满星,老罗守小宋,绝对不让他们把球传给章远,那么对方就被看死了。何洛你只要比划比划样子,手举高干扰一下就好。” “传球也不怕。”老罗笑,“这几个人的配合挺差。”他和项北是本科同学,穿插突破配合默契。反观天达一队,章远得了球,项北便绕上来,和何洛一起防守,康满星这里成了空挡,她大喊:“两个防一个,这三对三还怎么打?”却不曾想,章远带球佯装突破,向左虚晃一步,手下轻轻一拨,将球分到她面前。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篮球从身边骨碌到界外去。 “你再接不住,我扣你奖金!”连续失球几次,章远都忍不住笑着呵斥。何洛压低重心,展开双臂,在他分球的时候伸手虚晃,不小心打倒他小臂上,连忙缩回来。 康满星在场上举手:“打手犯规,也太明显了。” 项北瞥她:“都没影响章远运球,你叫什么叫。” 老罗说:“哪是打球?光听你们俩拌嘴了。要不换换,咱们师兄妹同门一伙儿,让何洛他们同学一伙儿。” “她会拉后腿的。”项北抗议。 “谁呀谁呀,看你跑两步就大喘气!”康满星扬起下颌,“那就换啊,看谁给谁拖后腿。” 何洛想到不用尴尬地站在章远面前,也点头赞同。 “我猜他们的战术还是不变。”章远夹着篮球,压低声音,“何洛,机灵点,到时候我分球给你,你直接上篮,还记得怎么跑吧?” “可以试试看。” 果然,开球后小宋将球分到章远手里,老罗和项北立刻围上来,他向前突了两步,在运球的过程中瞅准时机,将球从老罗胳膊下向前场塞过去,何洛恰好从中场赶至,脚下不停,伸手揽过球,稳稳地跑了一个三步篮。高高抛起的篮球绕着筐沿滴溜溜转了几圈,刷网而入。 她虽然跑得不快,但是总会在恰当的时机补位,似乎算好了章远传球的位置,有时见康满星过来阻拦,球刚到手里,便立刻回传给章远,他或侧身勾手,或转身后仰,十之八九不会空投。康满星和项北一队连连失分,互相埋怨。老罗叹气:“人家也是同学,你们也是同学,看看人家的配合,再看你们!就知道吵吵吵,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康满星气鼓鼓瞪了项北一眼:“都是你的破战术!”她转而防守何洛。章远身边只有一人防守,顿时没了压力,轻巧两个假动作便晃过项北,何洛在他身边策应,康满星大跨一步想要阻拦她,一时重心不稳,伸脚绊在她小腿上。 “呀。”何洛蹙眉,踉跄几步,眼看就跌在地上,和场地来一次亲密接触。 “小心!” 腰上一紧,被一支强韧有力的手臂环住,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氧气被隔绝,她张大嘴,深呼吸时,耳膜能听到心跳血流声的冲击。 章远收回手臂,这一刻好像将她笼在臂弯里,看着女生纤薄的耳廓染了红晕。 “谢谢。”她闪身。 “没事吧。”项北跑过来。 “没……” “你的胳膊。”章远捉住她的手腕,翻过来,亮出小臂上的伤痕,“蹭破皮了?” “前两天被自行车刮的,基本已经好了。”何洛抽回手,背在身后,“我不玩儿了,累了,脚底都没根了。” 换作是谁,都会很累吧。站在他身边,听着他熟悉的嗓音,看见他矫捷的身影,甚至闻得到淡淡的汗水气息,而两个人中间却被无形的鸿沟分裂。要有多坚强,才能装作若无其事。 又来了几个同学,男生们开始打接拨儿。何洛拧开一瓶体饮,坐在apple和满星旁边。“你打得真是很好!”apple赞道,“你们学校有优良传统吧?章老大的球艺也绝对高竿。” “他原来是校队的。” “呀!风云人物啊!”apple兴致勃勃,“我猜章老大当初一定是学校里的少女杀手,对不对?大部分女生,对于聪明的篮球帅哥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 何洛浅浅一笑。 apple继续深入挖掘:“对了,你们是老同学了,你认识章老大的女朋友么?” “我……”何洛摇头,轻声道,“我出国两年,不大清楚他的事情了。” “这样啊。”apple摊开手,“但我推算,应该是大三或者之前就认识的人。” “嗯?” “应该就是给他熬鲫鱼糯米粥的人。是不是?”穷追不舍。 何洛咬紧下唇:“应该,不是了。” 康满星郁郁地坐在一旁,打断apple:“你也太多话,这样打听老大的八卦,小心他炒你鱿鱼!”又转向何洛,“对了,那你和项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何洛正要回答,项北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一眼,按下接听键。 这样随意,都不为对方留下隐私空间,或许是不同一般的亲密关系,更可恶的,是项北从来没有提起。康满星一肚子怨气,这个小肚鸡肠的师兄,到底有多少秘密? 只听到何洛说:“我一看是国外的ip号码,就知道是你……对对,你聪明,知道我签证不会带小灵通……放心,我这边一切顺利,拿到签证了……怎么,又刚刚做完实验?开车的路上小心,不要打瞌睡……哦,我和项北在一起,嗯,还有你的几个同学和师妹……谁?康满星碍……什么满天星?呵呵……” 挂了电话,她转过头:“满星,冯萧让我给你带好。” “冯萧?你认得他……” “嗯,是我男朋友。” “啊!”康满星大叫,“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 何洛摇头。 “订婚了?不是大四出国前……” “看来大家都知道他的糗事。”何洛笑,“那个不是我。他们早已经解除婚约。” 正好打完一拨,男生们来喝水,项北听见康满星打听冯萧的消息,不觉板了脸,不发一言。 apple乐呵呵:“满星姐,刚刚你还说我八卦。” 众人身后,章远握着矿泉水垂手而立,看何洛夹在两个叽叽喳喳的女生中间,左支右绌,看她皱着眉头无奈地苦笑,忽而觉得心中轻快许多。回到场上,体力充盈,对项北步步紧逼,防得滴水不漏。项北笑骂:“章远你喝的是水,还是红牛,怎么像吃了兴奋剂,累不累?” 老罗也叹气:“就差一岁,体力差异没这么明显吧!这分明是高中生的热血打法。” 章远微微一笑,抿紧双唇,神色间又有了少年般睥睨群雄的倨傲自信。有了他的带动,男生们的情绪都高涨起来,争抢都更积极。 “果真都是雄性动物。”apple大笑,“在女生面前就有表演欲望。” 章远带球突破,在罚篮线附近急停。项北以为他要跳投,谁知他手举到一半,并没有起跳,而是侧身一步,等项北飞身跃起露出腋下的空当,才扬手投篮,出手迅捷利落。项北倾身去阻拦,将将碰到球缘,略微改变了它的飞行路线,篮球磕在篮板上,反弹回来,依然干净地入网。 apple和康满星大力鼓掌,然后又同时惊叫,只见项北落下时踩在章远脚背,两个人同时跌坐在操场上。两个女生跑过去,apple说:“老大,没事吧。”康满星用空矿泉水瓶敲了敲项北的肩膀:“你那么用力干什么?”又转身去看章远。 只有何洛蹲在项北身边:“你还好吧?是不是很疼?” “他踩了别人,硌到脚底吧!”康满星没有好气,“不用管他,倒是我们老大……” “他没事。” “我没事。” 何洛和章远异口同声。“比赛里多数是踩别人的那个骨折。”章远解释,活动了一下脚踝,“我ok,项北比较麻烦……” “好像是个大麻烦……”项北倒吸一口冷气。 “活该!”康满星的白眼甩过来,但还是忍不住蹲下来,用空瓶子轻轻敲他的脚趾,“还有知觉么?没有废了吧……要不要我们送你去校医院。” “不!”项北抵死不从,“我和你有仇么?好不容易毕业了,能不能离开校医院那个鬼地方!” “那送你去大医院吧。”章远建议,“走,我搀着你。小宋,你去开咱们的车。” “我也去!”apple和康满星一起应和。 “少去两个。”章远说,“人多乱,龙多旱。” “我去好了。”康满星收拾东西,“谁让我有个麻烦师兄,apple你早点回去吧。” “也好!”apple答应地爽快,“我和洛洛姐去吃饭。” 何洛一怔,点点头,“我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 章远点头,正欲应声,却听见项北说:“好。车钥匙给你,帮我停到图书馆楼下好了。” “你们高中同学,还有其他人在美国么?”吃饭的时候,apple忽然问。 “嗯?”何洛没防备,“不是很多。” “噢……”apple点头,“对了,刚刚在场上,你和章老大真是默契呢!你很熟悉他的球路啊。” “我看nba比较多。”何洛掩饰。 “我还以为,当初你看章老大打球比较多。”apple吃吃地笑。 “没有。”何洛矢口否认。 “不会呀,我们高中就经常有比赛哟,全班女生都会去加油。”apple偷看何洛的表情。 她只是低头,喝着莼菜羹,缓缓地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不记得。” apple似懂非懂地点头,隐约觉得自己窥破一个天大的秘密。 chapter 11 我的爱 以为只要简单地生活就能平息了脉搏 却忘了在逃什么 我的爱明明还在转身了才明白 该把幸福找回来而不是各自缅怀 by孙燕姿 ==== 这一日的记忆,和球场铁丝网上的爬山虎一样,枝繁叶茂,覆盖了每一处可能到达的空白。 去医院的路上,章远问项北要了何洛的电话号码,约她一起吃饭:“上次你不是说很想吃川菜?明天或者后天去吃水煮鱼,如何?或者湘菜也不错,我知道一家店,湖南来的同事都说那里的剁椒鱼头和芷江鸭很正宗。” “恐怕不行,我约了人。” “人多也好,一起来,热闹一些。” “我周末要去冯萧家。”何洛果断地拒绝。 冯萧不是爱张扬的人,何洛起初只知道他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医生,寒假去他家里,才发现他祖父在五十年代初期归国,是研究天体物理的泰斗,满门书香,家学渊源。冯萧父母年初在京郊怀柔购置了一进五间的青砖房,前院栽花,后院种菜,听说何洛回国,一定要她周末过去小住。 车过燕栖环岛,转入绿树成荫的盘山路,不远处水声潺潺,冯母说:“这条小溪就是从咱家门前流过来的呢。”下了车,又拉着何洛绕了一圈,看高低错落的海棠玉兰,还有正在吐蕊的白色沙果花,“都是从苗圃买的,你喜欢什么树,改天我们去选两棵。” 邻家鸡鸣狗叫,花香馥郁如醇酒,甬道尽头是葡萄藤,架下还种着葱,头上开成白色圆球。被褥是新棉花,又刚刚在太阳下晒过,柔软厚实,何洛本来说小憩片刻就去帮厨,结果一躺下就睡到天色将晚。她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冯母笑:“小孩子都一样,冯萧也是,同学都说他像个大哥,其实回到家里特别赖床。而且他从不来帮厨。” “他说,您总说他帮倒忙。”何洛挽起袖子,先调好沙锅丸子的肉馅儿,又切了土豆丝,笑道,“我爸也最爱吃醋溜土豆丝和菠菜豆腐丸子汤,我妈说菠菜豆腐一起吃了得结石,他才不在乎,说都是报纸谣传。” “就是,这些男同胞都贪吃,别说谣传,就是真知道有毒,也要拼死吃河豚。”冯母看着何洛,说不出的喜爱,“在外面锻炼两年真是不错,现在的小女孩,难得有你这么好的刀工,估计做个家常菜更不在话下,冯萧真是有福气。” 何洛笑:“冯萧也很勤快,每次吃完饭都抢着洗碗。” “这是应该的。大家读书都辛苦,也不能都指着你做家务。” 冯母买了小河虾和柴鸡蛋,又要指挥丈夫去菜馆点一条虹鳟鱼。何洛连连说太多了吃不完,冯母爱怜地理顺她披在肩头的发:“不多不多,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冯萧了。小女孩儿多乖,以后常来,这里就是自己家,知道么?” 慈爱得如同自己的母亲,手掌轻柔,拂去何洛心头的疲惫,这两日纠结不安的思绪渐渐舒展开来。 冯母又说:“我本来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离家那么远;但现在觉得自己又多了个女儿,想起你在他身边,就觉得很踏实。” 何洛不禁想起冯萧种种体贴关爱,曾有些蔓生的杂草在探头,现在心中温暖舒畅,它们便偃旗息鼓。 章远尝试着打了两次电话,但何洛的小灵通都是关机状态。apple探头:“老大,你让我排版的材料都搞定了,但有些内容我不大懂,什么叫技术外参股权?和技术转让有什么关系?” “都是和高校谈合作的内容,我桌子上有些材料,你看看。” “你去哪儿?不是把周末的事情都推了,还抓人家来加班,怎么这么早就撤退?” “联络感情。” “又是饭局?真腐败!” 章远笑着摇头:“没办法的事情。我巴不得每天吃青菜豆腐。” “对,上次你要我买的胃药……”apple追到电梯口。 “先放一边,疼了再说。” “放一边,等疼了就要穿孔了。”apple嘟囔着回到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真是多嘴啊,打电话问章远要不要下午一同去看项北,他说看情况,但如果你上午有时间就来把周五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最近老大有些工作狂趋势,自己还撞在枪口上,真是命苦。她想着,拿着药盒走到章远办公室,拉开抽屉扔进去。正要转身走开,忍不住又退回来。 虽然透窥别人的隐私是很不好的,但是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apple更曾经诱发牛顿的无穷想象力,她就是一只小果果,满足一下自己的八卦天性,也不算伤天害理吧?上次帮老大拿茶叶,就看到了抽屉里的照片,只不过仓促间,没有仔细研究。 回想那天遇见的女生。有些像,到底是不是? apple踮着脚绕到办公桌前,再次回想,确认整座大楼里,只有大厅和走廊安装了防盗摄像头。还是不放心,又跑出去将大门反锁,还拽了两把椅子挡在过道,就算老大突然返回,乒乓乱响,也给她足够的时间销赃灭迹。这才把心安稳的放在肚子里,拍拍手乐呵呵地回到章远办公室,大大咧咧坐在黑色高背转椅上。 拉开抽屉,在他的护照下。 看到了,看到了!apple有些激动。银灰哑光的金属相框,边角有些脱色,造型是两只颈项低垂的天鹅,弯成一个心形。 女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对襟小袄,章远一身正装,手搭在她肩头,二人之间有一线隐约的空当,虽然细微,但衬得他们动作僵硬,无比疏离。说是恋人,似乎神色都有些紧张;说是普通朋友,又多了几分暧昧。 apple把相框举起来,回忆那天种种情形,左思右想,只觉得两个人或许曾经暧昧,走得很近;但后来女生出国,山水相隔,渐渐就断了联络。 一定如此,越发佩服自己的八卦功力了。 “干吗呢?”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喝。 apple吓得手一松,像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四散。 “惨了惨了惨了!”她一迭声地叫着,抬头埋怨,“满星姐,你吓死我了。哎呀哎呀,不用你吓死我,被老大发现,我就已经死定了。” “谁让你偷偷摸摸的?”康满星白她,“地上椅子乱七八糟的,好在我苗条,贴墙绕了一大圈。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商业间谍呢。” “我们不是约着三点见面?现在两点不到啊。” “我本来要洗衣服,结果停水了,呵呵,被我抓到了不是?”康满星探头,“你翻什么呢?亏着方斌他们还说,你对老大没有邪念,原来深藏不露啊。” “什么啊!你可以说我八卦,可不能说我花痴。”apple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早怀疑老大心里的人就是她。” “啊?”康满星低头看清碎玻璃后的照片,大叫,“何洛!” “快快收起来,我一会儿还要赶紧去配个玻璃。”apple手忙脚乱,“人家出国两年都有男朋友了,老大还留着合影,可见很珍惜。他会拆了我的。” “后面还有一张。”康满星眼尖。 里面的两个孩子更加年少。金黄的叶子,秋天温暖旭和的阳光,脸上似乎有金灿灿的小茸毛,章远面有倦色,单手叉腰站在何洛身后,她歪着头,笑容甜蜜灿烂。 “啧啧,说这两个人没什么,我都不信。你说呢,满星姐?” 康满星半晌无语。她缓缓抬头,面色沉重:“马德兴告诉我,章老大说,自己的女朋友在美国。” “啊,那不就是何洛?” “开什么国际玩笑?那我师兄呢?她是我师兄的女朋友啊!” “反正何洛也没有脚踏两船,你就别担心啦!”apple拍拍她,“我们出发去看项北吧。他们也许就只是好朋友呢!” 没那么简单。康满星第一点想到的,是一样的下巴。她隐约又想起什么,周一上班的时候抓住马德兴:“上次你说和章远去看楼盘,那边叫什么?” “呃,有些记不清了。”他挠头,“你怎么不问他自己?” “你还能记住什么啊?”康满星摇头,“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顺嘴问问。” “那也不用堵在男厕门前问吧!” 康满星闪身,他刚冲进去,又立刻跑出来。“想到了想到了,碧水清涛,河洛嘉苑。” 这,可能是好朋友那么简单么?康满星的一颗心,越发不安起来。 何洛来看项北,开门的是一个男生,两人照面都是一愣。男生引她去客厅,笑着喊项北:“嘿,又是一个女生。刚才那个是小妹,这回呐?妹妹认多了也有问题哟。” 项北左脚缠着绷带,单腿蹦过来:“常风你可别乱说。这是萧哥的女朋友,何洛。” 果真就是常风,当初他来高中找李云微,一脸严肃地站在教室门口,还是何洛问他一句“你要找谁”。他未必记得何洛,但是因为李云微随后气恼中带了羞涩的表情,令她对这个男生印象深刻。何洛不由笑笑:“久仰大名了啊。” “我?!” “呃……冯萧提过。”急中生智,“还有其他人来了?” “是我呀。”apple扎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 “她听说你要来,吵着也要过来。”项北耸耸肩。 “是满星约我的。”何洛说,“她说要煮猪脚汤,让我来场外指导。” “哈哈,她什么时候变得贤惠起来了?”常风冲项北眨眨眼睛。 “我还怕吃坏了肚子呐。” 何洛笑吟吟看他,趁apple和常风去洗水果,小声问项北:“其实你心里很开心吧。” 果然和冯萧说的一样,涉及到这个话题,平素倨傲的男生立刻眼神闪烁,呵呵干笑两声,不知如何对答。 “人家女孩子扭捏也就罢了,你们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拌嘴?那天满星还向我打听,问我怎么认识你的,警惕性很高呀。” “她……”项北心想,你还是不要知道她喜欢谁,这样比较好。 “咦,她说买了菜就过来,怎么还没到?”何洛见常风端着水果过来,急忙转移话题。 “就是,她不来,哪儿来的猪脚?”常风笑。 “别说她坏话哟。”何洛笑,听到门铃响起,还有apple的开门声。 “啊,满星姐,你才来?”她嚷着,“哟,买了这么多东西呀,你真聪明,知道抓章老大当苦力。” “我哪儿敢啊,你应该夸奖老大风格高!” 就应该想到,这个人际圈,本来也只一丁点大。也无所谓躲,难道能躲避一辈子么?何洛走到门前,接过章远手中的塑料袋,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她把要用的材料捡拾出来,多余的塞在冰箱里。 章远在客厅和项北、常风寒暄了几句,说:“我看看都预备什么好吃的了?”刚走到厨房门前,看何洛系好围裙,康满星就推着他:“这里人很多了,暂时不需要男生们来表现。” 他无奈,还是笑笑:“那,可不要说我们大男子主义啊。” “你原来和章远是高中同学,”康满星问,“一个班的?” “嗯。起初不是,后来高一下学期重新分班。” “那也认识八九年了。” “对呀。” “你们挺熟吧?” “谁说的?” “我觉得,你们都不是内向的人,又认识那么久了。” “也还好,我们班上同学的关系都不错。” “哦,那很好……”康满星一边洗着香菇,一边侧头注视何洛,“怪不得章老大说,当初上学的时候来北京,总是被招待得很好。” “他认识的人多,朋友也多。” apple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我能问两个问题么?章老大有过几个女朋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不知道……这你都要问他自己。”几个女朋友,几个……那你们,又知道几个?她掂量着字眼。apple的眼睛里写满好奇,而康满星则带着警惕。直觉告诉何洛,今天是一餐鸿门宴。 “项北有点胃炎,吃猪脚没问题吧?会不会太油腻?” “饭店里面的红烧是油腻一些,但是自己家里清炖,问题应该不大。其实有胃炎,最好是定时定量的吃饭,少食多餐,慢慢保养。嗯,吃点猪肚也不错。”何洛边说边想,一会儿一定告诉项北,人家还是关心他的。 “在国外还能学到这些?” “没有。以前……就知道的。” “哦~”康满星作恍然大悟状,“我也应该和章老大说一些,他可比项北的胃病厉害,去年这时候胃出血都住院了,当时喝多了,吐的一地是血,我们叫救护车的时候,他都不省人事了。听说,是老毛病了。” “哦。是啊,身体好的时候不注意,生病之后再去医院,就比较麻烦了。”何洛关了水龙头,隐约听到男生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他说:“我也拄过拐,其实就是打球不小心扭到脚踝,一点都不严重,但是觉得好玩儿,就从哥们那儿借来一副,把我们班任吓一跳,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连续三个月都免了我的课间操。” 是,是,你还得意?你只会做一些让别人担心的事情。犹记得他驾着双拐,龇牙咧嘴地上楼,她慌忙跑过去搀扶,感觉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自己肩膀上,并不累,只是心疼地抓紧他的校服。下一刻忽然肩上一轻,他哈哈大笑:“上当了不是,今天路上骗到的第六个人啦!” 何洛怒目相视,他又解释:“好好,你是第一,是第一个被骗到的女生。别生气啊。” 我不是生气,我是牵挂着你。 而此刻,连牵挂或者关心的权力,都是属于别人的吧。 章远忽然喊她:“何洛,何洛,来,原来常风是老乡,还是田馨和李云微的初中同学呢。我们原来数学竞赛的时候,肯定都遇到过。” 何洛在围裙上抹抹手,走到客厅去,剩apple和康满星在厨房里咬着耳朵。 “她很奇怪。”康满星断言。 “看她没有很慌张,就算你说老大住院,人家也没乱了分寸啊。” “这才奇怪。照片你看到了,至少也是好朋友吧。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康满星说,“如果是你的好朋友住院了,你会轻描淡写说一句,比较麻烦么?你难道不会问问他的病情么?” “满星姐,我越来越觉得,你太狡猾了。”apple点头,“或许是何洛当年没追上老大,心里不舒服;或许是章老大当年没追上何洛……这个不大可能,老大不出手,都好多人围过来,他要是去追人家,十拿九稳吧。” “也可能,曾经在一起,分开了。”康满星说,“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杀手啊。” apple从没有见她这么感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她回来了,我看这两个人,彼此还有默契,也许……” “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我师兄。”康满星打断她,“哪怕是章老大,也不行。” 因为有了共同的朋友,瞬时距离被缩短。 “田馨这大嘴最近如何?去了美国就像人间蒸发,偶尔在网上露脸。” “我也好久没她消息,倒是和李云微偶尔联络,她在深圳工作。” “嗬,如果谁见到田馨,记得替我把她的嘴缝上。免得她到了联欢会就唱革命歌曲。对了,高放也是你们学校的吧,我们家很近,还一起打过球……” 何洛不发一语,听两个男生说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关于常风,记忆里有一些支离的印象,都和李云微的叙述纠葛在一起。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能遇到别人故事里的主人公;又或者,不经意间,你自己也成了故事。 故事有始有终,生活却在继续。常风有意无意,两次绕过李云微的话题,章远敏锐地察觉到,不待何洛暗示,也避而不谈。 要有多坦然,才能割断和昨天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作烟波不兴,依旧谈笑风生? 何洛不想坐在章远身边,那么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翼和浓眉,唯恐下一刻他说出那个女生的存在,讲他们如何相识相知,讲他们的现在未来。那时候,应该如何号令面部肌肉,调整出怎样恰如其分的表情?她如坐针毡,心辗转着纠结起来,却还要继续维持着微笑。 项北递过来一只苹果:“这俩人还真是自来熟。” “我还是去厨房帮手的好。”何洛摆摆手,“应该快可以开饭了。” 因为是煲汤,小火慢炖,章远和康满星又买了很多的熟食和半成品,桌上便摆了一圈凉盘,又开了两瓶啤酒。何洛进进出出忙碌着,半晌没有说话。项北有些过意不去,说:“来了就是客,要让萧哥知道我们这么麻烦你,非要回国找我们算账不可。” “没关系……” “就是,何洛的性格倒是很像萧哥,一样热心。”康满星说,“特别容易亲近,也值得信赖。” apple拿着碗筷过来,打量章远的神色。他依旧和常风说笑,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边的对白。 众人来到桌边。项北坐了居中的主位:“真不好意思,我什么力气都没出,还厚着脸皮当主人。” “你出了号召力。”章远笑,看着何洛在斜对面坐下,恰好紧挨厨房门口,便问她,“最近的实验还顺利么?” “还好。” “感觉国内和国外比,科研水平差距大么?比如设备,还有实验技术方面。” “基本上没什么差别。我老板那天还说,姜教授新购置的这批设备,毫不逊色于美国最顶级的实验室。” “那你们专业的出国率,不就大幅度下降了?”项北问。 “也难说。毕竟有一个学术传承的问题,而且美国实验队伍多,同一学科内,不同研究方向齐头并进,互相促进,思维更活跃一些。国内短时间内还是靠着几位知名学者,在某几个点上有突破进展,缺少各个团队之间的竞争和互动。这就和生态种群一样,物竞天择,才有进化。”何洛总结,“所以还是国外的研究氛围更好,不在硬件,在于人。” “学术精英都出国了,国内当然没有活跃思维了。”康满星撇嘴。 “有一定道理。”项北点头,“何洛,你和萧哥打算在美国成家立业,还是回来发展?” “他说,希望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有一定的学术背景后,回国来发展。” “那时候落地生根,有了车子房子孩子,要想下定决心回来,更需要勇气吧。” “是啊,姜教授的家人,现在还在美国呢。” 这,也是你今后一生的轨迹么?章远望着何洛,他很想问个清楚明白,这就是你要的生活么?优良的学术团队,稳重踏实的丈夫,花木成荫的洋房,嬉笑承欢的儿女……是啊,这已经是幸福未来的全部了。我和你,只有过去,只有许多年前的回忆。每一次见面,都觉得越来越遥远。 向前走,便走了。 这一生,只一次。如何回望? “那么,萧哥在哪里,你就去哪里咯?”康满星忽然问。 “嗯?不知道呢。他下半年去美东,但我还没有联系到合意的实验室。” “我是说以后,长久考虑。” “我们……”何洛思忖片刻,“当然是争取去同一个地方。” “那样就好。萧哥向来表现的很洒脱,很大度,但其实他很重感情。”康满星盯着她,“即使他希望你和他去同一个地方,也未必会说出来。萧哥很照顾别人,总是很热心,唯独不会强求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他是经历了怎样的挫折都从来不哭,还会谈笑风生的人。这样外表坚强的人,心里反而会孤单。如今有人能够理解他,体谅他,关心他,我们这些朋友都很高兴。萧哥是难得一遇的好男生,他值得你好好珍惜。” “我知道。”何洛点头。 “不要离开他。”康满星举杯,“祝你们白头偕老。” 项北面色铁青,章远也不发一语。常风拿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康满星,这么着急喝酒?不先吃点菜,还是吃饱了?吃饱了就走人,这么多人吵了大半天,哪儿像探病?让项北好好休息休息。” 何洛缓缓站起来:“真正的感情,并不一定是要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每天都守在一起才能坚持下去。有时候心理的距离,比空间的距离更大。我和冯萧,都了解对方,彼此也都很坦诚。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她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我先走了,davis教授想买点纪念品,我陪他四处逛逛。” 那一番说辞,既是给别人听,也讲给自己。在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心境,对于爱,也有不同的感悟吧。冯萧,想起来会让人感觉安定的名字。若是让他伤心,若是让他笑着面对伤口,何洛做不到。纵使某一刻,为别人心疼了,那也只是无谓的缅怀吧。 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你也是。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我们都明白,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只是,鼻子忍不住的发酸,上牙咬紧下唇,才不会泄漏紊乱的呼吸。 “我送你。”常风取了衣服,回头看看康满星,“改天找你喝酒。” “她并没有恶意。”常风靠在电梯里,懒懒地说,“只是她还不明白,感情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洛转身看他,男子嬉笑的眼梢中有三分严肃:“你说话居然这么文艺!?” “是云微总愿意这么说。”常风敛了笑,“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对感情看的很豁达,其实反观自身,人人一笔糊涂账。” “我明白满星的意思。”走出门,天有些阴霾,因为沙尘,周遭的一切变得灰黄,何洛掩好风衣的领子。 “她只是很尊重萧哥,没有什么别的念头。” “我知道。”何洛摇头微笑,“我看得出来,她真正在意谁。如果她对冯萧还有什么想法,可能巴不得我离开他。” “云微就说,你看人看事,一向通透得很。” “那是因为,我能看明白的,我就去看;我看不明白的,就敬而远之。年龄越大,越没有挑战自我的勇气了。还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刚刚一直拉住章远讲话,若非如此,我们彼此相对,该有多尴尬。何洛说:“谢谢这城市太小,故事太多。” 也许是最后一日走在北京街头了吧,这城市显得熟悉又陌生。她看看小臂上的擦伤,已经平整,只是比周围肤色略深,过了这个夏天,应该就能复原吧。 灰蒙蒙的天色,好像有一层又一层的沙尘堆积,何洛开始怀念起美国晴澈的天空来。这次回国不虚此行,让自己明白,所谓的坚强,就是把生命中最脆弱的一环掩藏好。 天神般骁勇的阿基里斯,尚有不堪一击的脚踝,何况我们这些蝇营狗苟的凡人? 不应该再多想了,离开这里吧,否则对自己,对冯萧,都是不公平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章远和自己都有了新的伴侣,那么,又何必拘泥前尘,自寻烦恼。 绿灯亮起,她小跑着穿过扰攘的街道,任由风散乱了长发。 这一餐吃得索然无味。回去的路上,章远不发一语,康满星咳了两声:“老大,对不起,我看过你抽屉里的照片。” “还有我。”杜果果低头认错,“是我先看的,满星姐是路过。” “你们两个,谁想先被开除,来,石头剪刀布,输的人明天交辞呈。” “老大,你这么小气!”杜果果大叫,“我还没毕业,断了经济来源,没面子回上海,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就等着看明天早报的社会版头条,看看在哪里能捞到我,是昆明湖还是未名湖。” “不是apple的错。刚才让何洛下不来台的,还是我。”康满星低着头,“不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要那么说。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冯萧是看上去很豁达的人,其实他只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藏起来,他总说能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就不添麻烦,哪怕是别人的错,只要承担的起,他也不会计较,到底谁来负责。那时候我做实验捅了娄子,都是他替我去挨骂,回过头来又来安慰我。所以,只要何洛稍微表现出对你的留恋,可能他就装作很大方地成全你们。而你分明是还忘不了她。” “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了?我看上去,就是一个很不豁达,很小气的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康满星瘪嘴,“我知道老大你心里恨不得就地把我生吞活剥了。” “哼,我很久不吃路边摊了。”章远说,“还有,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对于感情,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只有不喜欢对方的时候,才会大方地放她走。如果何洛和冯萧的感情稳固,那么并不需要我去成全;何洛有她自己选择的权力,但是我和冯萧,也有竞争的权力。我一直很担心,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时间空间经历,我都比冯萧到她的距离更遥远一些。我唯一有的,就是两个人的过去,但是我能说什么?说让我们坐着机器猫的时光机回到几年前,不要分手,继续爱下去吧。对于以后的事情,此前我一直有很多顾虑。但是,现在你已经把问题推到台面上来,我们都不能畏首畏尾了。我会和她好好谈一谈,或者放弃,或者重新开始。这是不是,也算置诸死地而后生?” 章远去了何洛的学校,招待所里没有她的登记信息,小灵通关机。他绕着何洛本科时的宿舍走了两圈,想进去一楼的门厅看看,但现在用了电子门禁系统,三五个男孩子都只能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耐心等待。他站在路边的槐树下,抬起头正好能望到当年她宿舍的窗户。即使是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站票,也没有现在这样几个小时的寻找让人心焦。 能看到终点的旅途,才不会那么难熬,所有的长途跋涉都是有回报的。而面对看不见目的地的未知的前程,谁能勇敢地坚持着走下去? 小灵通终于开机。章远轻轻唤了一声:“何洛。” 听筒那边,一个男生“呃”地停顿了几秒,问:“谁?何洛走了,我是她同学。” “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她晚上的飞机。” “知道航班号和出发时间么?” “不清楚了……” 何洛,你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向我知会你的行踪了。 章远打了一辆车,直奔首都机场。他在国际出发的大厅里跑了两个来回,没有何洛的身影,抬头看大屏幕,也没有夜间出发直达美国的航班。于是他沿着各大航空公司的咨询台一家家过去,看是否有从其他地区转飞美国的航班。 “很抱歉,先生。我们没有这个时间出发,到美国的联程航班。但很有可能乘客自己通过旅行社或者是在网上订了分段航班,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章远觉得自己从猴子捞月,变成了海底捞针。 他在机场的星巴克坐下来,喝了一杯浓咖啡,又拨了小灵通的号码。 “我是何洛的高中同学,”他说,“请问你知不知道,她搭哪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中途是否转机?” “不用转机,去上海,直飞啊。你是哪位?章远么?” “嗯?对。你是……” “我是沈列,听声音就像你。” “不要和他说那么多……”那边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何洛去哪儿关他什么事情!让他愿意和谁搂搂抱抱就搂搂抱抱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贪心不贪心啊!” “叶芝你小点声,我这电话还没撂呢……” “怕什么?”叶芝夺过电话,“davis教授接到邀请,去南方讲学了。他们也不会回北京,直接就回旧金山了。想找何洛,去美国找吧!” 我和谁搂搂抱抱,什么时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章远想要多问一句,叶芝却已经挂断电话。他又走到国内出发大厅,还有南方航空公司专用的一号航站楼,和刚刚的情况相反,不是查不到航班,而是去上海的航班太多,起起落落,不知道何洛搭乘的是哪一架。即使找到了,刚刚耽搁了这么久,恐怕飞机已经起飞。 “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淡定的话语一声声回响耳畔。虽然是初夏时分了,但夜空中,云层被城市的灯光映得昏黄,萧条肃杀。回到家,章远站在阳台上,栏杆表面一层尘埃,无处落手。 他感到自己有些偏执,想要表白,却无力开口;想要告别,却舍不得就此放弃。一句问候,都隔着山水万重才能到达她耳畔。于是叹息着,看着“河洛嘉苑”金色的大字渐渐在风雨中失去夺目的光彩。 天空中没有飞机掠过的痕迹,连一丝云彩都不被扰动。 和她的距离,咫尺,也是天涯。 chapter 12 无底洞 有时寂寞太沉重身边彷佛只是观众你的感受没有人懂 难得谁自告奋勇体贴让人格外感动爱上他前后用不到一分钟 回想恋情的内容有谁想过有始有终 不过是一时脆弱让人放纵 穿梭一段又另一段感情中爱为何填不满又淘不空 大多数人都相同喜欢的只是爱情的脸孔 by蔡健雅 ===== 冯萧秋天便要启程去美东,临行前分外忙碌。他手边还有一个项目的收尾工作,这笔经费是导师从美国国家科学基金申请来的,眼看到了递交总结报告的时间,同组的几个研究生都熬红了眼睛,没日没夜的赶deadline。冯萧刚刚结束了两夜和钢筋的鏖战,又匆忙赶到旧金山国际机场接机。他月余没有理发,面色晦暗,说两句话便打一个哈欠。davis教授转机日本的时候买了一盒绿茶蛋糕,递到冯萧手里:“不好意思,把洛带走这么多天。你现在看起来像一个艺术家,我都快不认识了。” 冯萧笑着接过何洛手里的行李:“我看起来很狼狈么?要不要把脸挡上?”又问,“这次坐飞机有没有头晕耳朵疼?我妈说买了些晕机药给你,有用么?” davis教授耸耸肩:“我下了飞机听到的还是中文对话,但是经过一个月,我多少能听明白一点了。” “噢?您学中文了?”冯萧问。 “没有,但是你一定在告诉洛,你很想她,以后不要再和这个老头子东跑西跑了。”davis教授笑起来胡子直翘,“好吧,我给洛两天假期。” 冯萧的冰箱里空空如也,他说:“你不在的时候,冰箱和厨房都是摆设,现在你回来了,它们又可以充分发挥作用了。” “我是厨娘么?” “那我就是车夫。”冯萧笑,“似乎电视剧里面,可以凑成私奔的一对儿。” “那你最近都吃什么?” “subway,我用六种面包、三种cheese,还有不知道多少种的鱼啊肉啊蔬菜啊排列组合,每天都不重样。不仅健康,还有,”他拿出一沓儿卡片,“每次吃都会给一个stamp,攒够八个可以再换一个,喏,我把以后几天的都攒出来了。” “早饭也吃这些?” “好久没吃早饭了,想不起来。这边的公寓没有转租,新泽西那边的房子合同也没有签,那天浇花的时候水太多,撒到电视上,好在还能继续看。” “那盆杜鹃呢?我走的时候开得还很好。” “估计是我放在太阳下晒过了,那天看都蔫了,我去扔的时候遇到舒歌,被她大大的鄙视,说我辣手摧花,还把剩下的盆花都转移回你们宿舍了。” “真是一团糟啊。我们出去吃,再去中国超市买菜。”何洛笑,“不过,让我先给你理个发。” “一个单身汉,能对付就对付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什么?” “难道单身汉就要打扮成爱因斯坦?去理发店也就十几美金,非要留成爆炸式。”何洛把他推到镜子前。 “首先我没有时间;其次,他们理得难看,还是老婆手巧。” “啊?你有老婆了?”何洛筋筋鼻子,“去,找你老婆去!” 冯萧转身环住她:“就在这儿,还要抵赖?” 何洛垂首,冯萧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 “你不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想你。当然不只是怀念我的小厨娘或者是小管家,你知道,我也随便惯了。还有,我也练习了几次做菜,不算难吃,改天让你尝尝。”冯萧的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有些疲累,笑起来带着闷闷的回声,“老板对我们的工作成果和paper都很满意,说修改一下可以做毕业论文。虽然这段时间辛苦一点,但还是很值得。实习一段时间后,或许可以转成工作签证,拿正式员工的工资,到时候日子就好过了。我想着如果我早点毕业,你这边就不用太辛苦,节奏可以稍微放缓一些。” “不放缓节奏也不行了……我可能暂时去不了美东。”何洛说,“那边只有一家公司接受我做实习,条件苛刻得很。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一学期,把博士论文的开题理出头绪再说。” “没关系,我和导师还有系里商量过了,可以过去作实习几个月,再回来继续写论文。”冯萧说,“这样,隔几个月我就能回来这儿呆一段时间。” “这样租房子很麻烦的,总要转租来转租去的。” “那有什么办法?租两份房子呗,好在实习会有额外的补助。”冯萧捏捏她的鼻子,“总好过一放假,两个人就跨着美国飞来飞去,那样太辛苦了。” 何洛心中感动:“那等夏天硕士结业典礼之后,我先和你一起过去吧,帮你收拾新居。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田馨,好久不见她了,很想呢。” “她不说想来加州玩,怎么一直也没有过来?” “寒假的时候过来了,恰好咱们回过了,所以她和老公去了洛杉矶和圣地亚哥,没有来旧金山。他们想去海洋世界和迪斯尼,我看了照片,两个人返老还童,玩得挺开心。” “她结婚很早啊,是国内就认识的男朋友?” “不,是来美国之后,闪电结婚。” “噢……”冯萧沉默片刻,“对了,这次回国你不是去我们家了么?我妈和我念叨很久,说‘你是男生当然不着急,人家是女孩子,难道好意思让人家和你先开口’。我爸妈最近打电话,一直问起这件事情,中心思想就是,不要总拖着人家女孩子。” “嗯?” “我们,要不要考虑考虑?”他试探地问,“虽然我现在没有鲜花和戒指,但你知道,订婚戒指都是比结婚戒指贵的,我总要问问看,有没有人肯收。” 何洛抬头,险些撞到他的下巴。“你就知道突然袭击。”她嘴角微微上翘,若有若无地笑,“我是草履虫,只有最简单的应激性。稍微复杂的问题,能不能预留一个提前量。” “我不是说要你立刻答应。”冯萧笑,“我也想等半年一年,我这边工作的事情有了眉目,稳定下来再说。现在这样,也不错。” “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何洛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如果冯萧坚持这个话题,把结婚的事情提到日程上来,又该如何回答。 她打电话,告诉田馨过一段时间会去美东。 “具体时间定了么?” “还没有,要看冯萧这边的project什么时候结束。” “如果不是他要来美东,你也想不起要来看看我。”田馨吃吃地笑,“你现在是唯冯同学马首是瞻啊,夫唱妇随。难得见你这么听话,看来这次是遇到mr.right啦。我还没有见过冯同学本人,赶紧拉出来遛遛。” 何洛辩驳:“你也知道我一向挺忙。”又开玩笑道,“如果只有看你这一个原因,我的确下不了决心花300美金的机票钱。” “小气鬼!刚刚还说冯萧现在能拿到ra和intern两份工资。” “那是他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俩还分什么彼此?这多见外!”田馨笑,“我也不愿意吃我老公的,每天都说我有奖学金啊,可以自食其力啊,但是租大房子买新车,还不都是用他的工资?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是他老婆,他养着我,名正言顺么。” “不一样,你是他老婆,是一家人。” “那你们也赶紧结婚咯!省得你总觉得欠了人家的。” “他……问我要不要考虑考虑。” “那你答应没有?”田馨急问,“还有什么考虑的啊,总算有人肯要你,赶紧把自己处理出去。我那个日本同学总说,女人是圣诞蛋糕,过了25就不新鲜了;即使现在大家都读书,也是年夜面条,过了31就是隔夜饭。” “你嫁人之后,巴不得所有的人都立刻步入婚姻生活,和你作伴当家庭主妇。”何洛笑,“我没想过这些问题,先把博士拿到手再说。” “不要拖太久,小心把男朋友拖没了。你知道在男人心里,本科生是黄蓉,研究生是赵敏,博士生是李莫愁,博士后就是灭绝师太啦。” 何洛哭笑不得:“你现在怎么这么多谬论?我都没有怕,你很怕我砸在手里么?” “有点……”田馨一本正经,语气严肃,“你大四下学期还有刚来美国的时候,每天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只有选课拿了a+才会开心。我真得很担心,你什么事情都好强,就这样稀里糊涂自己过下去了。” “如果真的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看看,你这种心态多危险。女人不嫁人生孩子,再怎么样都算不上人生完整了。”田馨说,“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么?难得有人把你当孩子一样宠着,该嫁就嫁了吧。非要像以前那样,活得那么辛苦么?我看了都心疼。还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省得你那么多心思,还想什么抽烟戒烟的。” “什么抽烟戒烟?” “你回国之前不是很惴惴不安?说担心看到别人吞云吐雾,会把自己的烟瘾勾出来。你自己也说想要向前走,说不想活到回忆里,那么就给自己一点动力和约束啊。” “结婚,怎么能赶鸭子上架呢?我还想问问你,怎么就那么有勇气,认识几个月就把自己嫁了?” “女人短时间内嫁人,无非两种心态,第一是觉得自己拖不起了,赶紧清仓处理;第二是觉得众里寻他千百度,天雷勾动地火,非君不嫁。”田馨很得意,“那我一眼看对眼了,就嫁咯。” “我总觉得,一嫁人,这一辈子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你怕自己后悔,对不对?”田馨一阵见血,“你不爱冯萧,至少不够爱,对不对?当初你和章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恨不得要天荒地老吧。” “那时候太天真了。” “对,你也知道,那些都是天真的想法,现在开始,现实一些了。”田馨有些不屑,“现在的章同学很不得我心,如果他来抢亲,我倒是可以站在他的立场上。但现在你回国那么久他都没把握机会,你又何必为了他,影响和冯萧的感情呢?” “他有女朋友了。” “我晕,那就更不能要了!你早告诉我这个,我就不说什么蛋糕面条的来刺激你了。”田馨愤愤,“你,记住,给我争气点。” 何洛找出当年出国前章远给她的那封信,折痕处已经起了毛茬,墨黑的背景上,q版小章鱼打着牌子,眉眼挤在一起,滑稽得有些寂寥。 “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几次想要扔在垃圾桶里,终究狠不下心来。 舒歌走过来,拍她的肩膀,何洛手一颤,几页纸跌在桌上,被风吹得哗哗响。 “吓死我了!” “你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舒歌伸手递来一盒龟苓膏,“坐飞机上火吧?来,祛热养颜。”她探头看见桌上的信纸,“这是谁画的?真可爱。” “嗯……老朋友。” “男的?” “嗯?” “笔迹很有力啊,一看就是男生,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啧啧,很暧昧哟,我要告诉冯萧去!” “他知道的。章远,是我原来的男朋友。” “嗬,在一起住了两年,我都没有听你说起他来。” “我当自己早就忘记这个人了,现在顶多是普通朋友。” “是不是终于发现,人的心,是无法命令的?”舒歌拾起信纸,“否则也不会翻得这么旧。” “我很久不看了,这次回国又见面,有点感慨而已。”何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就是就是,感慨一下也就过去了。”舒歌说,“冯萧还是很想你的,你不在的时候,他来推走了你的自行车,说是好好维护保养一下。但有两次我在图书馆门前看到他,他都是骑着你的车子。我还笑他有车不开,睹物思人。他八成是被我说中了,耳朵都要红了,嘻嘻,你想象不出吧,那么一个豪爽的人,耳朵变红是什么样子。还有,他也真逗,把所有的盆花都养得那么没精神,倒是里面的杂草长得发疯。我看不惯,就让他都拿回来了。” 何洛笑了笑,客厅的窗台上摆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有一紫一粉两棵风信子、一株百合和一盆吊兰。都不是难养的花,但冯萧不大清楚光照、温度和水分的配合,几株花看上去都有些瘦弱,夹杂其中的杂草反而茁壮生长,葱葱茏茏。 “短短几天,就长草了,生命力真旺盛,野火烧不尽啊。”舒歌叫着。 何洛点头:“除非连根拔掉。” “这么绿,有些可惜呢。草就比花命贱么?” “它们也都很好,只是长到了不属于它们的地方。”何洛的手指绕上细长的草茎,转了几圈,用力拽住来,柔韧的叶子颇不甘心,在她指头上勒出紫红的痕迹来。她有些恹恹,对于感情,宁愿选择避而不谈。冯萧疲倦的笑容让她心存歉疚,总觉得自己不肯全情投入,又或是随着年龄增长,感情的表达就是从热烈变为平实。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开口,说“让我冷静一段时间”。 然而心里的荒烟蔓草,在冰雪覆盖的年头里沉默蛰伏,此刻蠢蠢欲动,春风吹又生。或许田馨说得对,要争气点啊。“还有冯萧。”她想,要对他好些,再好些,否则,怎样都不公平。 夏天何洛拿到硕士学位,冯萧的实验项目也如期收工。一天看《国家地理》杂志的时候,冯萧忽然抬头,说:“不如我们出去旅行吧,我怕去实习之后,就没有这样的假期了。” 何天纬来参加堂姐的学位授予仪式,听说两个人决定去黄石公园,兴奋地说:“那是个好地方,几年前我们全家就去过,去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和ang也想去,但是老爸不同意,说我们几个小孩子开长途太危险。要不是今年我去中国,肯定和你们搭伴。” “搭伴?拜托,人家甜甜蜜蜜一起去玩,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舒歌白他一眼,“你还是去找ang比较好。” “i’moverher。”天纬耸肩。 “真是短命的puppylove。是不是去了一次中国,发现地大物博,美女众多?” 天纬嘻嘻一笑,不在乎舒歌的调侃,转身又嘱咐何洛二人:“黄石那边熊很多,不要看它们呆头呆脑一副老实像,跑起来很快的,如果露营,一定要把吃的藏好,否则会被熊偷袭哟。” “没关系,”冯萧大笑,“我只要比何洛跑得快就可以了。” 何洛从ebay上买了几张cd,马修·连恩的《狼》,《风中奇缘》的原声唱碟,还有一些印第安曲风的音乐碟。冯萧在未名空间bbs上泡了几天,参考别人的游记制定了一套行程,又在网上预订了沿途的租车和旅馆。两个人从加州圣何塞出发,乘飞机到犹他州的盐湖城,然后租了一辆车,一路北上,从i15号高速路进入爱达荷州之后,路旁能看到绵延的牧场,天似穹庐,风吹草低。中途休息的时候,何洛在便利店挑冰箱贴一类的纪念品,爱达荷州以盛产马铃薯出名,她选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孩子,抱着一只和自己体型差不多大的马铃薯,眯着眼大笑,金黄色的柔软头发和背景虚化的草垛相映成趣。 “我来给你寄,然后你寄给我。要不然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是同一个,自己和自己玩儿多没意思。”冯萧说着,在寄信人一栏写上自己在新泽西的新地址,“这样地址也离得远些,省得一看,就是对街的邻居。” “都是同一个地址也很好玩儿啊,转了一圈,自己的卡片又回到自己手上。”何洛低头继续寻找,“那我再给你挑一张,我以为会有myownprivateidaho的剧照呢。” “什么电影,没看过。” “基努·李维斯主演的,香港的翻译叫做《不羁的天空》,”何洛嘻嘻地笑,“台湾的翻译比较有趣,《男人的一半还是男人》。当初似乎在威尼斯影展大出风头,你可以找来看看。” “才不看。”冯萧哼了一声,“i’mstraight!” 他声音不大,但店里收款的美国大妈还是听见了,笑呵呵看着两个年轻人。 公路穿过绿波荡漾的牧场,从倒后镜里看过去,云影倏忽飞逝,远方山色苍茫。有时地势平坦,车辆稀少,冯萧一踩油门,时速便达到100英里。何洛扯扯他的衣袖,“小心点,已经超速了,别被警察抄牌。”一路车行通畅,傍晚便来到黄石公园的西侧入口。这是美国最大的国家公园,占地近9000平方公里,汇聚了峡谷、湖泊、河流、森林、草原种种地貌,公园里面的主要干道是一个8字,全部环绕下来有200多公里。两人计划在黄石附近住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出发,去公园东北角外的熊牙公路,然后驱车南下,在几十公里外的大提顿国家公园宿营。 熊牙公路一直通到海拔3000余米的shoshone国家森林西峰,山脚还是阳光普照的盛夏,到了山顶开始下雪,冯萧穿着短袖tshirt,把夹克衫给了何洛,冷气还是钻到车里来,索性开了暖风。峰顶最高处白雾茫茫,路边还有半人高的雪墙,冯萧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在几乎冻成冰的墙上写了“到此一游”四个字:“英语应该怎么说?” “wewerehere。”何洛歪歪扭扭地添上一行。 “头一次穿着短袖站在雪地里呢,来,合张影发回去吓吓他们。”冯萧说着,连打了三个喷嚏,但兴致依然高昂,“这些雪墙估计多少年也不会化吧,到时候带着儿子来看,你老爸老妈当年来过的地方。” 接近傍晚的时候,两个人穿过黄石来到大提顿公园,路边碧草如茵,河流纵横,树木长得笔直,远处是绵延的雪山。何洛翻出《狼》的cd来听,连说:“这个地方很像新疆的感觉呢,如果能骑马那就太棒了。” 冯萧事先预订了住处,是杰克森湖畔的小木屋,推开窗,就能看见提顿雪山嵯峨的主峰,山顶冰雪覆盖,云雾缭绕。 “喂喂,这就是派拉蒙电影公司片头的那座山呢!”何洛拉冯萧过来看。 “我还是先去买两捆柴禾吧。”他指指地中间的火炉,“我刚才停车的时候问了管理员,这里晚上只有十几度,这样的老式木屋都没有空调。” “要点木柴?能着么?” “放心,忘记了么?每次bbq都是我负责生火,和高手在一起,你怕什么?” 冯萧去了快半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何洛坐在室外的木桌旁,肚子饿得直叫,她做了两个金枪鱼的三明治,口水在蛋黄酱和乳酪的香气诱惑下蠢蠢欲动,忍不住拿出一片乳酪送到嘴里。 “好啊,我去劳动,你就偷吃。”冯萧回来,从车后备箱取出木柴。 “哈,谁让你这么慢,别说买木柴,砍树也应该回来了。” 冯萧接过三明治,咬了一大口:“不知道吃多了的话,会不会都颠出来。” “颠什么?” 他笑着,向身后指指,两个牛仔牵着马,抬高帽檐,冲着何洛微笑。 “刚才在游客中心遇到的,明天和后天的horsebacktour都预订满。人家本来是要下班来交岗,被我软磨硬泡给拽来的。” “你口才很好啊。”何洛开心的绕着棕色的马匹转了一圈。 “其实很简单,就是欺骗了善良的美国人民的感情。”冯萧揽着她的腰,眨眨眼,“亲热点,我说,咱们是来度蜜月的。” 杰克森湖湖水碧蓝,倒映着青色的雪山,夕阳金红色温暖的光芒在微波上跳跃。湖畔开满了宝蓝和淡紫的矢车菊,还有丛丛簇簇的小向日葵。何洛戴上牛仔的宽檐帽,听他们哼两段不知名的牧歌,冯萧在不远处,骑着马微笑。 月亮出来了,皎洁安静地映照着雪山,炉子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响着。何洛白天有些着凉,又想坐在门外看湖光山色,冯萧说:“刚洗过澡就吹风,小心感冒的更厉害。坐在床边看也是一样的。”还拿了一条毛毯把她裹住。何洛抱膝坐在床上,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 冯萧笑了,抬手拨开她的刘海,吻了吻何洛的额头:“还好,脑门儿不是很热。”她头发还带着薄荷草洗发水的清新味道,仿佛有一缕月色附着在发稍,光泽明亮,引诱着他的手指穿过湿润的发丝。冯萧低头,轻柔地吻下去,何洛坐不稳,后颈贴紧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渐渐放低,何洛已经感觉到头发触在枕上,又湿湿地贴在脸颊上,很不舒服。她侧脸,想把头发蹭开, 视线从窗口探出去,只看见雪山雾霭缭绕的峰顶,被月光染成淡青色。这样的夜色太寂寞,何洛忍不住比上双眼,想起田馨的话,“难得有人把你当孩子一样宠着,该嫁就嫁了吧。……还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 毛毯散在床上,她颀长的脖颈伸展进睡衣宽敞的领口,和锁骨隐约的轮廓连在一起。能感觉到,冯萧的双唇沿着这一线吻过来,手掌已经掀起衣襟,游移到她的侧腰上,炙热的温度传来,令她心中一滞。 本应是柔情无限的时刻,何洛却觉得心中有淡淡的忧伤,所有的思绪就和雾霭山岚一样,挥之不散,清冷地缠绕在心头。丝毫触摸不到那些想法的轮廓,每次想去捕捉,它们就轻盈地散开,然而这雾气越来越重,渐渐凝结成露珠,挂在眼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还不想,就此尘埃落定。 李云微的外婆跌了一跤,骨伤并不严重,但同时诱发了心血管疾病和肺炎。她从深圳赶回去,陪了外婆将近一个月,直到老人身体康复。返程时她路过北京,才大叫吃不消,冲着章远抱拳稽首:“同桌,你人脉广,拜托帮我找份工作吧,我看迟早我要被开除了。” “你真是不拿我们当朋友。这么大的事情,就自己扛着,早说我们都能帮帮忙。” “毕竟是家事,怎么好意思总麻烦你们?好在赵承杰在市立医院工作,已经帮了很多忙。” “外婆好些了么?” “嗯,还算稳定,人老了,难免骨质疏松,然后加上原来呼吸道就有些问题……”李云微叹气,“这次真是吓死我了。本来觉得在深圳那边收入高,想多攒两年钱,现在看来,还是乖乖回家工作的好。你在那边认识什么大公司么?帮我推荐推荐啊。” “我认识的一些客户,倒是在当地有分支机构。”章远说,“不过肯定要你转行了,你舍得放弃现在的工作么?你不是说,很喜欢当高中老师?” “都习惯了……只要你介绍给我一份高薪的工作,就不算放弃什么了。”李云微拍拍章远的肩膀,“有同桌罩着,我放心。” “其实,一个人还是很累的。听说,有人还在等你呢,我是说……许同学。” “贺扬么?我不和他一起走,是对的。只不过我用外婆的事情做借口,不肯出国,很对不起他呢。”李云微低头咬着指甲,“我说没有申请美国的大学,他说可以结婚陪读。我就发脾气和他吵架,说他不尊重我,说我放心不下外婆……其实,我是没有勇气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啊。” “婚前恐惧症吧?许同学对你不是挺好的?” “他是很好,不过多数时候,我们选择是那个喜欢的人,而不是那个最好的人。”李云微抬头,“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到最后,发现没有办法勉强自己。是我对不起他。” “选择了一个人,就要接受她的决定,说不上谁对不起谁。”章远说,“还有,最不能勉强的,就是自己的心。就好像弹簧,压得越狠,弹得越高。” “那你还选择这么压着?小心憋得吐血!”李云微瞥他一眼,“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可以开开心心的,就算不能在一起,也都要各自幸福起来。” “她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李云微沉默片刻,“我只知道,他对何洛很好。你前段时间不是见到何洛了?” “我不敢多问,怕知道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事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吧。”章远笑着截下她的话,走到窗边,“最近我们人事改组,紧要关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分出多少时间和心思来想她。我也很累,我所有的投入都没有回应。有时候,我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又不想给任何自己遗憾的机会。我知道,多等一分钟,都会让她离我更遥远,只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大概能想到的,只有你好,再见。” “其实念念不忘比说再见还更痛苦,铭记过去,更需要勇气。” “那就给我一个机会说再见吧,我会努力说得很潇洒。”章远深深呼吸,“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不爱我。怎么样,都不会比这个更糟糕吧。” chapter 13 fly away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趁我还能微笑的时候请你转身flyaway by万芳 ==== 何洛旅行回来后,喉咙一直隐隐作痛,吞咽口水时觉得嗓子肿起来,一直胀到耳朵,量了体温,37度5。她去学校的healthcenter拿药,被护士推荐去医院的门诊检查。美国医生颇重视呼吸道传染疾病的防治,将何洛的耳鼻喉彻查一遍,最后诊断为急性咽炎。冯萧去沃尔玛的药房买了一些处方药,他即将启程去美东,本来说临行前带何洛去海边的cliffhouse吃牛排,但看她一幅恹恹的神情,只能不了了之。 “洛洛不会说话的时候好无聊啊。”舒歌大叫,“每天在屋子里飘来飘去的。” 冯萧解释:“估计是路上着凉了。” “就是,让你们爬雪山过草地,风餐露宿!”舒歌看了黄石和大提顿的照片,无比羡慕,“早知道这么好玩儿,当灯泡我也要去。” 何洛只是微笑着点头。 冯萧拍拍她的脑门:“完了,小面包失声好几天,不会声带退化了吧?” 舒歌瞪大双眼:“好几天?这都向我汇报,你们也太前卫了。” 冯萧听不懂她的话。 何洛清楚这个室友在南方长大上学,经常分不清前后鼻音,此刻笑得促狭,不知道又听成什么。她扯扯冯萧的衣袖,示意他早点回家休息。她的嗓子渐渐不那么痛,但是已经习惯了几日来的沉默,索性将沉默进行到底。 田馨在电话里说:“你不好利索了,可不许来看我!” “还怕我传染你?” “当然!我要保证身体健康,尤其不能吃抗生素。”田馨神秘兮兮,把五年大计向何洛简单阐述了一下。 “啊?!你们打算要小孩啊!” “嗓子沙哑就不要大声尖叫,要保护声带。”田馨多年来不忘自己的美声本行,时时刻刻注重关爱咽喉,“这样的话,我博士毕业,小宝宝也可以送去托儿所了,我就轻装上阵去工作,多好!” “有动静了?” “还没有,我们刚刚有这个打算的。” “哦……你真是传统的居家好女人。” “你咋样?有动静没?” “我能有什么动静?” “嘿嘿,不要抵赖哦。”田馨笑得诡谲,“你们出去的照片不是发给我看了?遍地野花的林间木屋,不要告诉我nothinghappened。” “你去死吧。”何洛恶声骂她,然后悠悠叹息,怅然道,“田馨啊,我觉得,我彻底完了。” “熟了?如果你很有罪恶感,那就结婚呗,冯萧难道会抵赖?” “熟你个大头……” “嗯?” “糊了,我煮了一锅糊饭。”何洛苦笑,“一塌糊涂的糊。我很努力,想要对他好些,但是发现完全不可能向另一个层面发展。我做不到。这样勉强着,对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爱情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公平而言。谁付出多谁付出少,根本就无法衡量的。”田馨嗤之以鼻,“一旦你开始念念不忘讲究公平,那就不是爱情了。” 何洛笑了两声:“真有哲理!你现在理论修养与时俱进啊。” “这是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 “当年我问你,都不是章远的女朋友了,还为他做这做那,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就回了我一句,一旦开始讲究公平,那就不是爱情了。我当时,可是为你的伟大爱心感动得涕泪横流。但是你现在,每次说起冯萧,必然不离公平二字。既然你想冷静一段时间,就和冯萧讲,还真怕他飞了不成?” “不是,他现在刚换了实验室,很多事情都没有理清头绪。等他那边稳定一下再说吧。” “那你还来不来美东看我?” “去啊,我还要帮他收拾一下东西。”何洛说,“他陪我走了最艰难的时候,我现在总不能过河拆桥。” “嗯,卸磨杀驴。”田馨附和,又笑,“我看你是始乱终弃。” 何洛病好得差不多,学校要月末才开学,她计算时间,决定去新泽西探望冯萧。 新泽西和加州都属于房价高昂的地区,虽然冯萧有额外的实习补贴,但为了省钱,他租住在新泽西和宾西法尼亚两州交界的地方,每天要开车一个小时才能到实验室,一旦忙碌起来,索性就在隔壁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一晚。因为何洛来,他才歇了一个周末,周一一早又要去实验室。公寓后面有一片园子,每家住户都分了两垄,何洛从中国店买了一些西红柿、青椒和韭菜的菜苗,说:“别的种着玩儿,韭菜可以送给你们美国同事。原来你老板不还点名,要吃那种长得像草的菜? “那是你包的韭菜鸡蛋饺子,他们哪儿会做?难道真的当草啃?”冯萧笑,“改天带他们回来吃饭?你大显身手。” “没问题。”何洛要去种菜苗,从冯萧的衣橱里翻出一件宽大的旧衬衫套上。 “下飞机后你光帮我收拾东西了。累了吧?”冯萧打开车门,“我上班去,你好好休息吧。”他又转身叮嘱说,“也不用收拾得太仔细。这儿我租了三个月,过一段时间打算换一个地方。” “为什么?这里环境不错呢。” “换一个距离田馨他们近点的地方,走动起来方便,你似乎爱她多过爱我。”他揶揄,“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田馨,好不好?” 何洛微笑点头,冯萧探身在她的面颊上吻了吻。她一身青草的清新气息,在微凉的天气里,柔软的唇传递暖意。 冯萧的车行出公寓停车场,何洛站在路边挥着手,直到他从视线里消失,才缓缓放下手臂。心情并不轻松,似乎无论什么时机和他讲两个人给彼此一些时间,都是不恰当的,冯萧换实验室,做论文,过一段时间答辩,他说争取四年半以内拿到博士学位,片刻不得闲。然而自己亲近而不亲昵的态度,难道他会感觉不到么? 唯一可以让人开心一点的事情,就是过些天便可以见到田馨,何洛弯起嘴角,轻快地吐了口气。路边放着花木剪、小铲还有藤筐等园艺工具,她一双泥手在旧衬衫上蹭蹭,弯腰一一拾起。 男子修长的手,递过她的小草耙。 “oh,thanks。”何洛起身。对方磨砂皮靴上斑驳的湿印,挽着裤脚边的洗水仔裤,浅驼色斜纹毛衣,在眼前一一展现。他立在一棵叶子半红的枫树下,身后是薄纱一样的雾,被远处的灌木丛映成淡青色, “章远!?”何洛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脱口而出。 “是啊。”他笑得沉静,面容疲倦,风尘仆仆逆光而立。章远也望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她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衫,慵懒舒适,刚才微笑着侧头,让别人吻在脸颊上,晃动的深红色发梢灼痛他的双眼。他磨砂皮的深棕半靴染了露水,凉意从脚下升起,凝结在心尖,冰冷如刀割。 “你怎么来的?” “偷渡来的。”章远接过她手中的藤筐,“我来美国参加一个培训考察,顺便来看看你。”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地址?” “我是克格勃碍……”他扬扬眉毛,“惊讶吧?从天而降。” “有点儿。在哪儿培训?” “先去了西雅图一周,然后硅谷三天,以为你会在学校,可以顺路去找你。” 然后,飞了三千公里来美东,也是顺路么?何洛笑笑,“那下一站呢?” “我们要去纽约,所以,正好离你这儿不远,过来看看。”预备好的话再次被眼前的现实击碎,无法启齿。 已经看到,你可以走了。何洛想这样讲,但面对他倦然的微笑,话到嘴边却成了“进来坐,喘口气再说吧。 电子防盗门,沉重的防火门,挂着棕色“wee”木牌的房间大门,一扇扇开启再阖上,便是她在异国的生活。和另一个人的生活。 炉灶上小火卤着什么,浓郁的酱香里有花椒、大料和桂皮的味道。 “挺香的。”章远吸吸鼻子,迟疑地望着门边一大一小两双拖鞋。 “卤鸡蛋、鸡爪和猪耳朵,我准备熬一个万年锅,以后放这儿。”何洛拿出一双新拖鞋,“欢迎,你是第一位访客呢。” 她打电话给冯萧,“同学来了,你晚上回来吧?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饭。” “哦?田馨么?真等不及,我们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远,他去纽约开会。” “哦……好,我下班后就回去。你问问他想吃什么,如果我回去晚了,你们先吃。” 何洛转身,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章远想了想,“随便吃点吧。最近这两天吃了好多西餐,还有所谓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别想吃东北菜。” 冯萧听见,笑道,“那没办法,要何洛亲自下厨了,没问题吧。” “好吧。”何洛念了几样材料,嘱咐他去中国店买,“你还真的要早些回来,否则我没办法开伙。” “果真是中国人到了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中国胃。”何洛说,“我来了美国这么久,习惯了吃cheese吃牛排,但如果让我连续吃上一个礼拜,心里也绝对不舒服。” “嗯,听说这边的中国店东西很全,从北京甜面酱到台湾沙茶酱,一应俱全。” “是啊,美国比欧洲好很多,据说有人带瓜子过去。” “这里是挺好的。空气好,人也很友善。” 何洛问了他们培训的内容,章远一一回答,两个人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局促地坐在沙发两端。她把没来得及种的菜苗收好,从冰箱里拿了水果摆在章远面前,又提了喷壶给吊兰浇水。 “听说,你又要升官了?”何洛问。 “嗯?还没有,最近在提名讨论。” “哦,提前恭喜你啊。我就知道只要你尽心的事情,就会做好。” “八字没一撇呢。” “又谦虚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这么关键的时刻你跑出来培训?” “我知道,来美国这边的机会难得,我不想错过。” 何洛低头,看着卤锅扑扑冒泡。“你在美国还要待多久,纽约有很大的it公司吗?” “没有。其实……我的培训已经结束了,团员们有两天自由活动时间。明天中午的飞机回国,我的签证后天就过期。” “嗯……时间挺紧的。” “是啊,我听云微说,你们去了黄石公园,没想到都要开学了你还不在学校。我昨天去你学校,你室友说你刚来新泽西。”章远苦笑,“其他团员都从旧金山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纽约出境的机票。” “公司派你来学习?” “不,自费,还请了年假。”章远走上前,在何洛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我早就想来了。” 何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转身微笑,“我们说点别的,好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 “你的室友真厉害,只说你来新泽西,死活不告诉我你的地址。” “的确,没有谁知道。这个房子冯萧租得很仓促,还是这边的中国同事帮忙代找的。” “你室友也被我缠得口干舌燥,勉强同意我进厨房喝口水。”章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爱达荷的土豆,“我在冰箱上发现了这个,后面有一个美东的地址……我也只是碰碰运气,直接冲到机场了就。” “你坐的红眼航班?”为了一个不明确的地址。 章远笑容疲惫,他买了夜航机票,到美东时正是凌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险些就把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纽约机场了,喏,今年的新茶,还有两本畿米的画书。” 何洛伸手接过:“哦,谢谢,我收起来去。”她快步走入书房,手上的两本书千钧重,沉沉地拍在桌上,《布瓜的世界》和《遗失了一只猫》。最早看的畿米,还是大四冬天的《向左走、向右走》。 她不曾遇见他,他不曾遇见她。 变化无常是否真的比确定更为美丽? 何洛站在窗边,参天的橡树枝叶摇曳,沙哑叹息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镜子,眼睛微微泛红。她从抽屉里拿出眼镜戴上,感觉心事不再□地暴露在空气里,思绪才稍微平和下来。 早起开机时自动启动了msn,状态是离开,但还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冯萧说:“平安到达实验室,点个卯便回来。” 田馨说:“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 舒歌打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嘿嘿,吃月饼了吗?还有额外惊喜奉送。” “有惊无喜。”何洛答复。 “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章鱼,前天在外面坐了大半夜,昨天又来缠我,果真有章鱼八爪缠人的本领。他还拿走了你的明信片,我去拦,他居然说‘别逼我打女人’,有没有搞错?”舒歌立刻回应,“倒是满帅哦,可惜有暴力倾向,否则不妨介绍给我哈!” “我都知道了。”何洛苦笑。 刚过中午冯萧回到公寓,买了青菜豆腐和羊肉,还有一条现杀鲫鱼。一进门递给何洛,“我擅自改了你的菜谱,天气还热,就不要吃牛肉苏泊汤了,鲫鱼豆腐汤也不错。”又冲章远笑笑,“来了?尝尝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着食材,两个男生寒暄着。 章远说:“我比较喜欢鲫鱼糯米粥,养胃。” 冯萧笑:“我现在肠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劳,定点吃饭,荤素搭配。原来我在加州,同实验室里的中国人总抢着看我的饭盒,羡慕坏了。现在都要有腐败肚了。” 章远说:“工作后难免。” 冯萧摊手,“运动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总批评我的饮食方式,她脾气可大了,我每次买可乐或者薯条之类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气。她从小就这样犟么?” “她一直……挺有原则。” 土豆溜圆,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她俯身捡起来:“新菜刀,用不顺手。” “我帮你吧。”冯萧洗了手。何洛摇头,说:“你今天连续开车那么久,坐会儿吧。”两个人推来搡去。章远看着电话桌上二人的合照,在一面雪墙前穿着夏天的衣服,就和自己此刻的贸然造访一样,不合时宜。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看别人的电影,永远是观众,再无登台的机会。 “我打算坐晚上六点十分的班车回纽约。”他扬扬手里的时间表,“明天的飞机,我还是早点赶回市区的好。” “这么急?”冯萧预备碗筷,“那,何洛你送章远去公车站吧。老同学多说会儿话。” 何洛蹙眉,“我不大认路,怕丢了。” “多近啊,只一个转弯,开车五分钟,昨天去兜风不就是你开车的?”冯萧帮她端菜,一字一顿地说,“没问题,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家常凉菜、葱烧羊肉、地三鲜、白菜炒黑木耳、鲫鱼豆腐汤,还有刚卤好的鸡手猪手,拉拉杂杂铺满餐桌。“现在做饭手很快么。”章远说,看何洛恬淡地微笑,安静地擦着护手霜。他想要努力记住她的模样和这餐饭的滋味,但嘴里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过饭,何洛开车送章远去公车站。 “你现在很幸福?是么。”他问。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买了房子。” “哦?原来是真的。那我上次问你……” “上次……本来打算卖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舍不得。”章远说,“对不起,我晚了。再见吧,真的,再见了。”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车站。“一路平安。”何洛把车停在路边,挥挥手,“再见。” “那,我走了。”章远下车,走了两步,转身回来,递给何洛一张照片,“我本来以为,你会是女主人的。”说完,他沿着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长途空调大巴即将开出,秃顶的司机摇着制服帽子。 何洛翻过照片,是从阳台俯拍的小区园景,透过铁艺雕花围栏,大门内基石上,四个大字清晰可见,“河洛嘉苑”。 “河、洛、嘉、苑……”一颗心痛的发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脸,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云走得飞快,就和最初来到美国每一个思念的日子一样,在屋顶眺望远方,心也是这样纠结,然而没有一朵云停下来听她的心事,满腹的落寞无处投递。 何洛有那么一刻的冲动,想要冲到大巴上,说:“走吧,带我一起走吧。”什么都不计较,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抛开。然而冯萧的话依然在耳畔:“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犹疑之间,长途汽车隆隆的马达声从身边经过,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叠,蒙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们究竟是谁错过了谁? chapter 14 怎样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像开始时那样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by戴佩妮 ===== 有人梆梆扣响车窗,“我想,我忘了一件东西。不介意我再说两句话吧。” “你会晚的。”她努力扬起嘴角。 “没关系,还有几班车。” 两个人并肩坐在缓坡的草地上,远处起伏的苇草在风里摇摆,和伶仃的电线杆一起分割着渐渐暗淡的天空。风有一点凉,章远把夹克衫给何洛披上。她脱下来递回去:“谢谢。” 章远接过来,也不穿上,顺手放在身边。“我前不久去找了叶芝,”他说,“她把我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噢。” “我说那是一场误会,你相信么?”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我没有任何立场去干预这样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哪个女孩子好……” “何洛!”章远打断她的话,“很多女孩子都很好,但是那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胆怯也好,逃避也罢,有些话我一直没有说。现在,我不想让它们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还是不要说了。”何洛摇头。 “我怕再不说,以后更没有机会了,难道送这样的礼物给别人的老婆么?”章远摊开手掌,是两枚戒指。“这是当初的,我替你免费保管;这个,是新的……”他指点着,“本来,想把这个和房子的钥匙一同交给你。” 何洛迟疑着,不肯伸手去接。 章远拨着戒指:“你刚出国的时候,也正好是我进入天达后立稳脚跟的阶段。说实话,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把什么都放下了,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想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即使偶尔想起来,我也觉得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不会那么绝情一走了之,就算真的过了三年五载,我们也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事到如今,直到你走得非常远,远到已经属于别人的世界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挽留你的话。除了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我和你什么都没有,我又拿什么来给你承诺呢?所以我现在对你说这些,一点底气都没有。我不是因为胆子大,才一口气跑到美东来;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想,如果失去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什么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见鬼去吧!我只能找到你。”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想找的那个人了?”何洛拈起带着钻石的那枚,问道,“和原来的尺寸一样么?” “嗯。” “那我戴给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无名指第二关节,“修车,作家务,种花草蔬菜,原来都可以让指节变粗。你看,戒指已经小了,我也不是当初爱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们都要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那你告诉我,你心里,还会不会怀念以前,我们的事,还有……”章远长长吸了口气,叹息,“我。” 何洛笑容艰涩,抱着膝,微扬脸庞。“你在为难我。你知道,我不大会说假话。说不怀念,那是自欺欺人。”她望着远处绵延到暮霭中的山林,“就像我当初说过的,你不亏欠我什么。那时候那么多女生羡慕我,你给了我我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少女时代,即使时光重来,即使我知道最后会分开,我当时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时候我总问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你,还是怀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这两者我分不清。”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章远问,“你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假设不成立。”何洛咬紧下唇,“冯萧是切切实实一个人,他还在等我回去。” “那么,你爱他么?” “怎么讲呢……”何洛想了想,“所有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都会是这样平淡温馨的吧。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么?” “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对爱情的追求,才是天长地久的。”章远望着她,“只是我们还是在两个国家,各走各的路,似乎我连追求的条件都没有。” 来了一班车,又走一班。七点四十的已经是当日发往纽约的最后一班。 “走吧。”何洛站起来,“飞机可以改签,但是你也不能错过明天回中国的航班。一旦签证过期,非法滞留美国很麻烦的。” “那我走了……”章远沉默片刻,目光中满是悲凉,“让我再抱抱你,好么。” 他张开的双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脑海中一个声音对何洛说:“不要,不要。”但身体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仍然任他揽过自己,两个人轻轻地拥抱。 章远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年冬天你回国,我带了一束花去机场,可是看到你和冯萧一起出闸,手牵着手,然后那么巧,在小吃店遇到你们,介绍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忽然间,我就成了你的高中同学而已。 “然后同学聚会去唱歌,唱《花样年华》,我本来觉得歌词很贴切,但后来想想,又觉得很可笑。梁朝伟他们演的是婚外恋,但我有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权利,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做贼一样,想着你,都不敢对别人说。现在看来,是怕别人嘲笑我吧。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比冯萧好,可以说服你回到我身边。 “我也想过,要把河洛嘉苑卖了。如果你不在,这个房子谁来住?可是我总存了那么一丝幻想。然而每次见到你,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拉着你说什么工作,说什么进军国际市场,你一定觉得和我说话太无聊了。其实,我非常嫉妒冯萧,每天都可以像今天这样,随随便便和你说些柴米油盐的事情。 “还有一段时间,我误以为你和冯萧订婚了,后来咱们一起打球的时候才知道是谣传。你磕磕绊绊要摔在地上,我抱着你,那时候真想大声告诉满星和apple她们,你们总说想看看我的女朋友么,喏,就在这儿,仔仔细细瞧好了。对了,满星那天的态度,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以前我们的合照。我一直放在抽屉里,每次看都会很感慨,虽然明知道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处理。看来,我也应该改一改,自己怀旧的这个毛病了。 “说真的,怀旧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何洛,我也有些累了。”章远的声音闷闷的,他的怀抱一如从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何洛,她有些眩晕,感觉自己的重心几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稳,却感觉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以前很少说,因为觉得肉麻。”他顿了顿,“我爱你,何洛。” “何洛,何洛……”章远一声声呼唤着,这么多年过去,再没有谁能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动听,依旧如同十六岁的少年,清越的开始,圆润的结尾,些许厚重的膛音。 何洛无法挣脱,双手不禁环在他身后。耳朵听到章远有力的心跳,节奏还是充满着鼓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他的怀抱收得如此紧,生怕有一点缝隙,她就溜走不见。最后一线理智告诉何洛,推开,推开他。咬咬牙,低头,抵在他胸膛上。 似乎意识到她的挣扎,他喃喃唤了一声“何洛”,低沉无奈。风停了,一切声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线,失去声音,失去气味,唯一保留的,是脖颈上冰凉湿润的触感。 何洛一悚,更多的凉意沾染在发迹和后颈,无声地滑过皮肤。他的呼吸不再沉稳,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简单的三个字,连不成句,声线沙哑,氤氲着水汽。 “章远……”再也无法忍耐,抽噎着念着他的名字。 两个人抑不住,泪水汹涌,紧紧相拥。 我们如果还在一起会怎样?我们究竟为何才会这样? 为什么此刻我们只能拥抱彼此,只能在眼泪中描绘你的轮廓? 我们不哭,我们说好都要幸福,怎样艰苦的岁月里,我们都不哭。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老旧的,是撕碎了扔在风里的,然而你是如此神奇的魔法师,挥挥手,就把一切清晰的拼成生动的图片,重新塞入我脑海。 章远忍不住低头,抚摩何洛泪迹纵横的脸颊,温暖的拇指肚擦拭泪水。双唇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颧骨,最后滑过嘴角,停留在她双唇。 “不……”她的拒绝被堵住,竭力抽回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和胳膊。 温暖的唇轻轻摩挲着,柔软地撩拨着心中最深处的回忆。心跳乱了,呼吸乱了,何洛紧紧掐住章远的胳膊,双唇却微微张开,任由他唇舌纠缠,用执着的攫取,诉说这份记忆如何深刻。 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的念头再次袭来。 排山倒海。 如同万年冰山,一旦融化决堤,便泛滥成灾。 近乎凶狠的吻,夹杂着泪水咸涩的滋味。何洛气息不畅,呼吸艰难,章远将她抱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倒吸着凉气,说:“可以松手了吧。” 何洛咳嗽起来,才发现自己一直用尽力气掐着他的胳膊,赶忙松手。脸颊因为泪水的浸润变得更加柔软,贴在章远胸前,薄毛线衣一丝丝刺得发痛。没想到章远会哭,没想到他的吻依然缠绵唇边,温暖湿润的触感,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法拒绝,泣不成声。然而冯萧无奈哀伤的双眼一瞬间滑过心头,浑身一懔,无论多不舍都要放手。 何洛忙从章远怀里挣开。他撸起袖子,上臂被掐出一小片淤青:“你力气比以前大不少。我们……” “没有‘我们’。”何洛泪光中尤有微笑,“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告别。” 那一刻,耗尽全身力气。 她开车回去,打开窗,拧开收音机,窗外花草树木的清香在乡村音乐的吉他声中扩散开来,似乎刚刚的纷扰是一场梦。在他身边,自己如同被附身,举手投足完全不能自控;此刻勉强找回自己,深呼吸,进屋的时候低头,尽力掩饰红肿的眼睛。 只有厨房操作台上方昏黄的小灯开着,何洛来后,冯萧便睡在客厅,折叠沙发已经打开,他正看足球转播,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怕你开错路,会被警察抄牌呢。” 何洛满心愧疚,想说两句抚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低着头和冯萧商量了第二天去看田馨的行程,便逃也似地躲入房间。隔壁哨声和欢呼声响起,然后是广告音乐,一周体育要闻,无休止地喧嚣着。冯萧摸不到遥控器换台,索性任电视开在一个频道。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各自满怀心事。 纽约飞往北京的直航上,章远靠着舷窗,一碰到胳膊就疼得龇牙,心里更痛。思绪纷乱,未来理想、前途名利,此时统统抛开。他太了解何洛的为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和太平洋两岸的距离一样无法跨越。 回忆是空气,爱是双城的距离。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城。 北京直飞纽约,要十三个小时三十五分钟。 我和你的心,隔着多少光年? 田馨住在纽约州,何洛坐火车去看她,到了站,就在月台上等着。路基旁边有半人高的蒿草,铁轨蜿蜒,天空蓝得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阳光刺眼,她抬手逆光寻觅,手掌被勾勒出半透明的橘红边缘。以为下一秒,就看到他转身地笑,说:“什么棒棒糖,牙都酸倒了。” 或者是高中毕业的夏天,火车站的分离,两只拳头碰在一起,手指齿轮一样契合。 还是那个冬天,绕在他身后,说:“举起手来,不许动。”他笑着,嗓音深沉:“劫财劫色?劫财我没有,劫色,勉为其难,从了吧。” 早知今日,宁可当初一个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挣扎孤独,也好过今天的苦痛惆怅。 田馨来了,长发几乎到腰,淡淡的眼影唇膏,依旧眼神灵动,但举手投足更像个妩媚的小女人。二人在站台上热烈拥抱。“洛洛,想死我了!”她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力拍着何洛的后背。何洛鼻子一酸,整个人疲倦地不想说话。 “冯萧怎么没和你来?”路上田馨问。 “他昨天说实验室事情多,就不过来了。” “噢……你们,没吵架吧?” “怎么这么问?” “你眼睛是肿的,还很厉害呢。” 何洛从倒后镜里打量自己,想起早晨醒来时湿漉漉的脸颊,沉默不语。她趴在田馨家的客房的床上睡不着,阳光暖暖地洒在被子上。田馨推门进来,蹑手蹑脚把一杯水放在床头,看何洛睁着眼睛,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不累?” “累,这两天太累了。” “那还睁着眼睛,特别想我吧,很多话想说吧。” “是。我忽然想到那次去看他,给他熬粥。” “然后某人吃饱喝足,心满意得地睡觉了,你一个人愁肠百结想要地老天荒,是吧?”田馨颇不屑地哂笑,“那时候这小子最得意了,还不用给你承诺,还有你毫无怨言陪在身边。我真恨不得拿拖布扔他。” “你一直想拿拖布扔他。”何洛笑,“高中就是。” “但你一直舍不得让我扔。” “有么?” “怎么忽然想到他了。” “他来找我了,昨天。” “找你?昨天?”田馨大叫,“你说美国!去冯萧现在住的地方?这不是捣乱么?” 何洛把经过说了一遍。 “女人啊女人……”田馨叹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萧倒是了解你,如果他去送你,只会更加让你念念不忘,现在好,你自己就不断反省了。” “我送章远去车站,一路上都在想冯萧那句话,‘你一定会找回来’。”何洛微阖双眼,“原来一直是他照顾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特别怕我一去不返的样子。” “你说,冯萧会不会已经知道,你想要冷静一段时间,所以觉得留也留不住你?” 何洛不语。 田馨又问:“那你要和章远重新开始么?” 何洛依旧不说话。 “我就说么,他一句爱你,一所房子,算什么?”田馨攥紧何洛的手,“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大四最后多难过。是他推开你的,凭什么他说不要,就不要;他说回头吧,你就要屁颠屁颠接受他?一定让他再吃点苦头,才能让我解气。” “我本来打算找时间和冯萧说,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章远来了,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冯萧开口,似乎我有别的动机。”何洛倦倦地说,“但我想,他已经察觉了,早上他送我去车站,不过是一个good-byekiss,我就浑身僵硬。” “这么夸张?这下别说煮饭,烧水都不成了。”田馨瞪大眼,愤愤地断言,“章远这个男人是祸水。”又无奈地叹气,“洛洛你可别哭。以前高中都是你罩着我,现在是我老公罩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哄人的,你一哭我就麻爪了。算了算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就是了。哪怕你决定回到章远那个臭小子身边,哼,算他运气。不过,你就不用勉强自己了。” 何洛笑了:“你一会儿支持冯萧,一会儿支持章远。田馨你真是墙头草,到底帮谁?” 田馨也笑:“傻瓜,我又不是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帮他们干什么?我始终站在你这边,你和谁在一起开心,我就支持谁!” 何洛心中温暖,反手拉住好友的胳膊,蜷起身子来,额头抵着膝盖。 只是在章远出现的瞬间,太阳明晃晃的,倏忽间,拉长昨天的背影。 chapter 15 听风的歌 风起了阳光的影子好透明而记忆是手风琴响起 我以为我终于也学会忘记但沉淀的扬起乱飞 下一站到哪里到底爱在哪里从谁的怀里转到哪里 你现在在哪里我想你轻轻的已经遗失的怎么样再赎回 谁的歌在风里有一句没一句好像是句迟来的对不起 比生命还漫长的成长路途里为何总有太多未知 要怎样才不会分离怎样才没有对不起 by万芳 ===== 开学后何洛返回加州,冯萧则继续在实验室里忙碌着,他在这个项目组里是新人,自然加倍努力,偶尔老技术员偷懒,把需要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监测交托给他一人,熬夜也是常事。加州和美东有三个小时时差,常常何洛这边已经午夜,还会看见冯萧在线。 何洛劝他,“如果太辛苦,就宛转点和你们老板说啊,谁都不是铁打的。他们这样太不厚道。” 冯萧总是呵呵一笑,打上一行字:“这也是一种磨练。”他解释说,“他们都是technician,不很在意出什么成果;但我是学生,现在多做点,也是积累自己的资本。” 项北也问,“萧哥,做得这么辛苦,难道可以赚加班费?攒钱筹办婚礼么?” “我说过要结婚?” “早前你说有这个打算,说要等何洛硕士毕业,开始做research,课程不重的时候。” “forgetit.”冯萧说的简短。对于那天的送别,他不问,何洛也绝口不提。但,终究是一根刺。如他所愿,何洛回来了,遮掩间双眸红肿,又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样,眼底总有一层雾气。那是多久,也有将近两年了,然后看她一天天开心起来,温和沉静地在自己身边微笑,看她在厨房氤氲的水汽中煮饭、看她满手泥污蹲在后园里侍弄花草蔬菜、看她扎高马尾在足球场边挥手加油,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谁想只不过匆匆数面,一年的感情几乎被抹杀。冯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看错了过去,还是算错了未来。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何洛没有离开。 感恩节将至,何洛再次飞来探望冯萧,顺便去师兄师姐工作的大药厂找实习机会,她说:“我还是想对industry的实际状况有些了解,免得过两年博士毕业找工作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冯萧说,“除了药厂,你也可以看看和生物有关的咨询、法律顾问什么的,收入高啊,以后我就跟着你混饭吃好了。” “那都是累得吐血的地方。”何洛摇头,“而且我的英语和nativespeaker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用到咨询和法律上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可以学么。美国的行业发展都比较成熟,基本上按劳分配,赚得多,当然也比较辛苦了。”冯萧开解她,“不用着急,第一,你现在离毕业还远,实习可以慢慢找;第二,就算真的暂时不能进industry,同样可以做博士后么,虽然收入不高,总比当学生的时候好,而且相对清闲。” 何洛想起刚刚做了妈妈不久的师姐,她就说,读博士后好啊,是个养baby的好机会。 然而,她心底有一种力量不断冲撞,想到要这样周而复始地读下去,冗长的未来便让她坐立不安。 “别想太多了,先在新泽西和宾州这边几家大药厂把简历都投了。而且就算现在实习了,最后进大药厂做研发,他们同样preferpostdoc。”冯萧拍拍她的头,“过些日子这些药厂可能去附近大学的招聘会,到时候我去看看。” “算了,你那么忙,不要操心我这些事情了。” “你这么说我就生气了。”冯萧故意板下脸,“我不操心你,操心谁去?再说了,我也希望你过来美东,离我近点。” 他坚持要做两道新学的菜。“有时候做实验人不能离开现场,一直坐在仪器旁又无所事事,就在网上看了很多菜谱。”他说笑着,弄得一厨房油烟,一会儿把锅盖扔到炒勺上,一会儿跑去推开窗户。何洛凝神望着他的身影,心里闷闷的。 “怎么了,眼睛都直了?”冯萧转身笑,“有话对我说么?” “啊,没。”何洛摇头。 “别傻坐着,去,看看我书桌上打印出来的菜谱,到底什么时候放料酒。” 何洛没有看到菜谱,喊冯萧自己过来找。他的电脑开着,一瞥之下,却看见msn对话框一闪,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里面。 项北说:“有机会你还是和满天星谈谈,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冯萧的答复是:“过一段时间吧,最近情绪不佳,比较暴躁。” 刚刚闪现的那句话,写着:“何洛的事情不必强求,大丈夫何患无妻。” 何洛愣在原地,说不出心中滋味。 “你看到了。”冯萧站在她身后,提着饭铲,“我只是告诉项北,咱们暂时不会结婚。” “嗯。” “来,去吃饭,不要生气。”冯萧解释,“我和满星也没什么。” “不生气。我明白。” “真的?” “真的。我相信你。”何洛挽起袖子,洗手,准备碗筷。一回身,看见冯萧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我刚才,很担心你会和我吵架。” “怎么会?我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么……” “我倒希望,可以吵起来。”他缓缓抬头,问,“何洛,你是不会为我吃醋的,对不对?” “我……相信你。” “那么,你是否为他吃过醋?” 何洛别过头去,长长吸气,“那时候人小,比较容易激动。”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说得对。”冯萧说,“是我太相信你了,还是我压根就不了解你?” 两个人长久对视。何洛说:“我不大懂你的话。是你想太多了。” 冯萧浓黑的眉没有了往日的飞扬,常带笑意的明亮眼睛渐渐迷离:“一直以来,我想相信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一些。可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 “给我时间,让我冷静一下,好么?”何洛跪坐在冯萧脚旁的地毯上,去拉他的手。 “你是为了他么?”冯萧甩开,“你想要有一些工作经验,是因为这样回国比较容易找工作,对不对?如果读博士后,就又要绑在美国好多年了,潜意识里,你不想留下来,是不是?” “我……这是两码事。” “那你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何洛不语。 “你向来不说假话的。”冯萧叹气,靠在沙发上,“其实,在我们去黄石的时候,你就知道他要来美国了吧。在大提顿,如果是他,你还会哭得泣不成声么?” 何洛支着身边的茶几,飞快地站起来,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摆在上边的相框摇晃了几下,仰面躺倒,里面是两个人在熊牙公路尽头的照片,夏日飞雪。wewerehere,多好的表达,过去时,曾经的旅途目的地,并不是终点。 冯萧望了她一眼,解下围裙扔在餐桌上,推门而出。 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何洛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厨房里排烟罩上的小灯还亮着,昏黄温暖,刚盛出来的香菇烧鸡翅还在兀自冒着热气。 外面开始下起雪来,冯萧的大衣还挂在衣架上,从窗口望出去,他的车也在停车场。 这个人去了哪里? 何洛穿好外套,抱着大衣冲下楼去,刚推开防盗门,就看见冯萧倚着墙,抬眼望着空中的雪花。 “我刚出来,就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白烟,笑容也有些僵硬,“回去吧,这里风大。” “对不起,刚才不应该说那么刻薄的话。”冯萧道歉,“我想要做的洒脱一些,但发现自己根本大度不起来。其实已经有好几次了,我都想和你谈一谈,但是我没有。就是怕一言不和,就再也留不住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何洛扬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做一个理智的人,现在,我决定任性一次。原谅我,冯萧。” 冯萧拉住她:“让你任性的结果,就是我们都会后悔的。谁都会有摇摆不定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应该坚持。你想想,很多事情是被回忆美化的,只有握在手中的幸福才最实际。难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开心都是假的么?我不相信!” 何洛翕动嘴唇,心里千头万绪无法表述。相处时开心,那不一定是因为爱,为你排忧解难遮风挡雨的人,值得一生感念;然而,分开后的挂念和苦痛,是因为爱么?曾经爱过的,是否依然爱着?见到章远时的心痛,是因为不能回到他身边,还是因为触碰到曾经的伤口? 何洛不知道。 “你决定了,要和他在一起?”冯萧问,“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以后怎样努力,都留不住你的,是不是?” “我没有。”何洛摇头,“我没有……”她躲开冯萧的目光,但躲不开他的哀伤。 冯萧沉默片刻,握紧她的手,“那么,何洛,你爱我么?”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事情。” “我问,你爱我么?或者,你爱过我么?” 何洛不语。 “做人不用这么厚道吧?”冯萧苦笑,“到现在,你都不肯骗骗我,安慰我一下么?” 一家法国制药公司录用了何洛,工作地点是宾州的分厂,对方希望她下学期便来实习。舒歌帮忙整理行李,依依不舍地问:“真的这个圣诞前就要走了?” “对。” “但你可以一月份才报道,不是么?” 何洛指着一书包地图,“喏,刚刚从triplea(aaa,美国汽车联合会)领回来的,我给自己放40天的假。” “你要开车去美东?!”舒歌翻翻地图,中南部各州应有尽有,从西至东。 “有这个想法。” “我反对!”舒歌大叫,“你每天心不在焉,太危险。” “我有保险,行车记录优良,而且我每天只开一会儿。” “保险并不提高驾驶技术!你疯了。” “我没有。” “何洛,你在和自己赌气。”舒歌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太多歉疚。”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何洛坦言,“我的处事态度、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决定了有些事情我不能只从感情出发,无论怎么选择,我都对不起别人,对不起自己。所以,索性暂时不去想。人生不是只有爱情的。” “那也不能一辈子当鸵鸟。” “我不会。”何洛敛着行装,“这些我带走,那些大箱子我已经封好了,等我到了,你帮我shipping过去。其余什么音响电视,统统留给你好啦。过一段时间也许我还回来,继续读我的博士。” 她回身看看空荡荡的屋子,放松的抻个懒腰。“为了安全原因,我才告诉你我的行程,不要告诉其他人了。我想把自己交给自己,至少,是这四十天。” 何洛迤逦南下,从旧金山到凤凰城,从休斯敦到新奥尔良,穿过气象万千的红褐色戈壁、热情洋溢的新墨西哥。后备箱里放着水、面包、火腿和苹果,还有一个睡袋和各种工具,上路后发现自己的准备并不充足,长途行车经验更是稀少可怜。有一次看错地图,绕了大段的弯路,找到预定的旅店时已经半夜;在人烟稀少的亚利桑那州,错过一个高速出口的加油站,渐渐油表指针压在empty的红线上,如此又开了20英里,才发现下一个;在休斯敦看球,兴奋的要喊哑嗓子,出来时却找不到车钥匙,只好打电话报警,并找来aaa的工作人员开窗撬锁……旅途是孤单的,辛苦的,然而充满未知和诱惑。一路紧张兴奋,只要有一个既定的目标,便可以把自己交给蜿蜒长路。 何洛爱这样肆意简单的生活。 她隔三差五就给家中打电话,何爸何妈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女儿依旧在打点行装。冯萧回国探亲,给何洛发email,说家人问起她,“我妈很想你,说和你一起逛街,一起做饭,都很开心,这么多年总算过了把养女儿的瘾。我不忍心打破她的美好想象,于是说你忙,才没有和我一起回国,因为准备明年到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工作。原谅我这样解释,因为我也还有幻想,还希望,一切是有转机的。” 何洛凝视良久,不知如何回复。看久了屏幕,眼睛酸痛,她对着冰冷的字符,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开开停停,已经距离出发将近二十天,在圣诞前夕到达佛罗里达的奥兰多。她在海洋世界附近的连锁旅店住下,盘算着还要去环球影城和冒险岛,当然,还有最不能错过的迪斯尼,索性买了七日通票,孩子一样举着棉花糖、烤火鸡腿,兴奋地和穿梭园中的卡通人物握手,或者在各式过山车上惊声尖叫。 平安夜,迪斯尼的主园中游客众多,大家都聚在灰姑娘城堡前看午夜的焰火表演。音乐响起来,城堡在灯光的投射下变幻色彩。一对对的卡通人物翩翩起舞,舞台上满是童话里的公主王子。到了午夜,乐声戛然而止,所有彩灯熄灭,连风似乎也静了。众人屏息,只见两三粒金色的信号弹曳着长尾巴,带着轻快的哨音冲入夜空,一瞬间,绚烂的焰火此起彼伏,在城堡上方深邃的暗蓝天幕中绽放。 圣诞的歌声飘扬起来,漫天缤纷的焰火下,情侣们牵着手甜蜜的亲吻,其中甚至有带着儿女的父母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神色。 这样或那样的一瞬,一生中所有美好的光景都被唤醒,交错纷呈。 那些事,那些人,曾经温暖了何洛的心灵。 不需要闭上眼睛回忆昨天的模样,只要抬起头,抬起头看满天的流光飞舞。所有的那些青春年少的笑靥,那些意气风发白衣飘飘的岁月,那些一同悲伤的欢乐的朋友,三月的碧桃六月的丁香十月的银杏,那些四季开谢的花凋落的叶,那些挑灯夜读,那些球场上的汗水,那些欢笑,那些眼泪,那些万水千山,那些执迷不悔……一切的一切,喷薄欲出,那些风里的歌,歌里的梦,统统都是青春剧本的注脚。她全力演出,看到天鹅绒帷幕后深情凝望的眼睛,他走在聚光灯下,款款伸手。 想起某年冬天他的信,他说:“看一颗流星,许一个愿,就是我的目的。”如今千千万万的花火,是否可以淹没所有过去,让一切重生? 到达终点纽约时已经是一月中旬,远眺布鲁克林大桥,冷月无声,凉凉地挂在薄雾低垂的暮色中。每次呼吸,凛冽的风都从鼻子尖锐地灌入,寒意透彻心肺。然而何洛喜爱这种感觉,她在哈德孙河畔张开双臂,细密的小雪花飘落,似乎就是家乡最亲切的感觉。 在霁雪初晴的寒冬,六角形的纯白花朵在发稍和眉毛上悄悄绽放,何洛在自己的肩头,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尽管它是那么远。 chapter 16 爱从零开始 时间在爱情中写字第一句写的是什么 回忆是不说谎的镜子我们终于诚实 by孙燕姿 ======== 李云微嫁人,新郎常风是她的青梅竹马,二人家中长辈不多,酒席简单,到场的只有直系亲属和同学旧友。章远此时是无业游民,特意从北京赶回来参加婚礼。他月前从天达请辞,自动要求停职两个月,交接工作并接受经济审核。“还是交割清楚好,毕竟以后依然在it界混。”他说,“而且以后联络的,多数也是当初的老客户。” 席间他敬酒,说:“你们二位,标准的三岁看到老啊。” 二位新人擎着酒杯,就开始互相攻击。常风说:“三岁?她那时候特别没出息,贼馋,就知道去我家吃排骨。” “就你贼有出息!”李云微驳斥,“夸口自己能耐大会背小九九,四九五十六。” “家丑不可外扬。”常风胳膊肘顶顶她,“来来,喝酒喝酒。”因为桌次少,两个人没有以水代酒,此刻面颊酡红,牵着手相视而笑,说不出的默契。 “新媳妇真漂亮。”大家夸赞着。 “新郎也不错。”有常风的球友过来,笑嘻嘻说,“他的女生缘一直特别好。” 常风冲他龇牙。李云微满不在乎,又倒了一盅酒,走到章远面前,“who怕who?我也有蓝颜知己。来,同桌,这杯酒,咱俩喝。” “好好。”章远说,又看看常风,“大兄弟,以后别惹俺同桌。她发起脾气来,蹭地就把整张桌子拉到自己那边去了。估计都用不到我们替她出头。” “你到底是娘家这头儿的,还是婆家那头儿的?”李云微瞪他一眼,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都是一家人,我站在哪儿都一样啊。”章远笑,“好了,别喝太多了,要拼酒,改天。” “不不,这杯是一定要喝的。”李云微执意举杯,“同桌儿,今天大家都高兴,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明白话,你那顿,我们什么时候喝?” 章远握着酒杯微笑,“同桌儿,你不如问问我,什么时候去纳斯达克上市。” “媳妇儿,别喝多了。一会儿他们灌我,我还指着你背我回家呢。”常风揽着李云微的肩膀,“你可别先倒下了。” 一时气氛微妙。 众人拉着新人合影,章远照完相正要转身,李云微一把拽住他:“刚才她来电话了,我问是否要你听,她马上就挂了,你们到底怎么了?田馨说你去过美国,怎么就没有下文了?你都在忙些什么啊!” “我前段时间在融资,新公司即将上马。我知道很多客户的专业需求,所以打算做软件开发的时候,代理一部分国外的专业软件。其中一大部分工作,就是需要联络上家供货商,我的第一站,当然是美国。”章远笑,“下文正在写,怎么会没有?” “就算是连载,拜托也要实时更新。”李云微瞟他一眼,“我和田馨这两个看热闹的,似乎比你们这两个演戏的还着急。” 走出饭店,章远手中拿着李云微交给他的一封信。她说,“我表弟出国,借了何洛当年的申请材料,没想到里面还有一封信。我不想还给她,因为会害她很难过。既然你决定要怎样做,我不妨给你。反正,这封信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时间是分手的那个冬天,信纸上有洇开的几个圆圈。 上面是何洛的字迹:“当我提起笔来,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哽住呼吸。你还记得么?女篮训练时你捉住我的手掌;我牙疼时你推荐的牙医;你吃过我的棒棒糖,说酸的牙都倒了;你借了一辆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吹折扣捎带我去兜风;你一天给我写四封信;你风尘仆仆站了二十多个小时来看我;你叫我野蛮丫头;你说,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但你说放手,就放手了。你有没有想过,此后在我身边的人就不是你了,或许你并不在乎,是么?但想到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会难过得心疼,疼得我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这颗心。 “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我也想停下来喘口气,歇息一下。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谁也不会丢下谁。可是,你说,你走吧,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们的感情,是彼此的负担吗?” 已经这么多年了,字符的边缘柔和地模糊起来,但当初的心痛却历久弥新,依旧真切。章远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不紧攥紧拳,心疼得不停颤抖。 三月末,田馨和老公开车去华盛顿看樱花,途中经过何洛居住的小镇。 “和我们一起去吧!”田馨劝她,“天气这么好,就当是去散心咯。看你最近又开始长痘痘,还在额头上,睡眠质量没保证吧。” “实习的压力还是挺大的。” “被当作廉价劳动力了吧?” “是啊,这边很多研发人员都是博士后,为了抢进度,每日工作十多个小时也是司空见惯。”何洛笑笑,“我也学到不少东西。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也看到很多年轻讲师为了争取资金支持,勤勤恳恳没日没夜地做实验写申请,但毕竟和企业里的生存压力是两码事。公司里一个项目开始的时候,立刻有大笔资金注入,管理层当然希望在短期内能迅速收效,投入市场。所以一旦发现前景不乐观,说撤资便拆台,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别说这些我听不懂的,一句话,你到底和不和我们去吧,人家这么认真地邀请你。” “我真的去不了。同事susan也要去华盛顿,带她家小孩子去参加白宫的‘eastereggroll’。我要替她去开会。” “复活节滚蛋?这个名字真逗。” “好像是表现优异的小孩子,直接被总统邀请吧,挺大的荣誉,拿着长把儿勺子在白宫草坪上滚鸡蛋。”何洛笑,拿出一只白巧克力做的兔子,还有一口袋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蛋,“susan送给我的,分你一些,要不要?美国的节日里,我最喜欢复活节和万圣节,一个春天一个秋天,似乎都是为了吃糖预备的。” “两块糖就把你收买了,去帮别人开会。幼稚!”田馨撇着嘴,临别的时候还是开开心心带走了白巧克力兔子。 何洛没有告诉田馨,susan的确请了假,因为在费城的商务会议对公司而言无足轻重,去不去都没有影响。她是因为孩子被总统邀请,兴奋地请同事们吃糖。一众人聚在susan办公室聊天,何洛看见了桌上的会议材料,便顺手翻了翻,说:“我替你去吧。” 这是国内来的商务代表团,她在资料上看到有it分会场,有几家公司是北京来的,没有天达。这些都没有什么关系,隔行如隔山,但是材料上偶尔出现一些他曾经说起的词语,便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字符,而是像老朋友一样熟稔。何洛想到了上一个冬天,他嘴边还沾着苹果派的果酱,自己还不知道,依旧表情严肃地讲着电话。她很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圈子是什么样的,似乎这样便有一座桥,通到大洋彼岸他的世界里去。 会议当天,何洛先去生物制药分会场注册,几家有意向招商引资的制药公司轮流介绍各自情况。她对市场营销方面一窍不通,冗长的发言让她昏昏欲睡,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尽量专注地听着主讲人蹩脚的英语,真恨不得冲上去替他翻译。她看准感兴趣的一家,等代表发言完毕回到座位上,便溜过去坐在边上,询问对方产品开发和引进人才的情况。对方听说何洛来自法资大厂,也兴致高昂,建议出去慢慢说。 何洛点头,二人起身踱到大厅,恰好隔壁it分会场的茶歇时间到了,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来。一时间中文英文,沸沸扬扬交汇在一起。 在喧嚣的人声中,何洛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英文讲得缓慢,有时候还会稍稍停顿,似乎在考虑着如何才能措辞工整,发音准确。他起初有点紧张,渐渐流畅起来,醇和的声音,像夏夜里的低音木吉他轻诉着,微风缓缓吹过面颊。 何洛不敢回身,惟恐下一秒钟,那把带着些许膛音的美妙声音就会消失空气里。 “我们公司清楚很多客户的专业需求,所以在做软件开发的同时,我希望,可以作为代理,把一些成熟的专业软件推介给中国的客户。国内很多软件项目上马,但是一些冷僻的专业还缺少技术支持。未来我们会迎头赶上,但我想,现在大家也不会放弃中国这样大的市场,对不对?”他身形挺拔,一身斜纹的意大利式西服,笑容温和。下半场何洛从生物会场溜出来,坐在it分部的角落,和大家一起鼓掌,看着他从台上走下来,坐在第三排走道旁。 她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希望这会议无限漫长,就这样坐在他的斜后方,静静看他的背影。已经半年没有联络,何洛不知道,是否自己从徘徊到转身的这段时间,他已经疲累了,厌倦了,灰心了。她担心着,摸摸额头上新窜出来的两个小痘痘,最近连续熬夜,脸色一定也非常不好。 怎么忽然间,就像小孩子一样在意起这些事情来? 会议结束之后,场内人声嘈杂,有的人挤到前面去和中方代表交流,有的人急急忙忙从两边的出口退场。高高低低,几个黄发黑发红发的脑袋从何洛面前晃过去,转头再看章远刚刚落座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她跑到场中央四下张望,仍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忙拉住身边一位中国人,问:“请问,您是中方商务团的吧?能告诉我,你们住在什么地方么?我有个朋友似乎也在你们团里。” “我们在费城的参观访问都结束了,下面要去华盛顿,旅行车都等在外面呢。” 何洛跑到会场门前,已经有两辆大巴绝尘而去,还有一些等车的团员。一群广场鸽低空飞行,掠过何洛的面前。一片深色西服的海洋里,每张脸都雷同,鼻子眼睛不过是符号,拼不出他的轮廓来。 如果,如果能够再见一面,我是否应该放弃所有的矜持、自尊,还有骄傲,就像田馨说的那样,想念一个人就大声说出来,难过的时候就痛快地哭出来。 这样,很难么? 她穿不惯高跟鞋,脚底发痛,于是蹒跚着挪回去,摇头苦笑,笑自己一时胆怯,一时冲动。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开会的,回去还要交差,于是回到生物制药的分会场,看是否招待处还有多余的资料可以拿回去。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会场内的灯光一盏盏暗下来,只有一个人还在前面翻阅着宣传册。 何洛在他身后站住,刚才跑得呼吸不匀,整理好的马尾也松散了,还没有想好怎么遮盖小痘痘和黑眼圈。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不应该这样邋遢地出现在冲锋的场合。但她就这样站在他身后,躲不开,也不想躲开。 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声,章远回头,惊讶地瞪大双眼。尔后忍不住嘴角弯起来,温柔地凝视着她。 “你走错了场地。”何洛浅浅地笑。 “我看见门前写着生物制药,就很想进来看看。” “我在这家厂实习。”她指指一本宣传册。 “嗯,我应该想到,你也会来美东。”章远一副了然的表情。 何洛想,他或许是误解了,冯萧依旧在附近实习,和他之间的变故,她也不曾对别人提起。“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我不在天达了……” “我知道。”何洛点点头,“刚才我在it分会场,听了你们新公司的介绍。” “讲得还不错吧,”他扬眉,“你估计下面的美国人能听得懂么?” 她又点点头。 “我们这次是希望继续融资,还有,寻找合作伙伴……下一站还要去华盛顿。”他抬手看表,“据说樱花开了,很漂亮。” “嗯。” “还可以去看乔丹打过球的mci中心。” “嗯。” “还有阿甘和珍妮重逢的倒影池。”章远笑,“似乎这两个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重逢。” 似乎每一次相遇,就是为了和你分离;但并不是每一次分别,都注定对应着未来的一场重逢。 他又看了一次表:“领队肯定在等我呢。” 可是,我也在等你啊。 何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容有些哀伤:“那走吧,我也回去了。”他笑了笑,从她身前经过,何洛屏住呼吸,生怕他的气息依旧熟悉,让人忍不住想要扯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口,将这些年的迷茫和彷徨哭个酣畅淋漓。 她侧身,闭上眼睛。不想再一次看到他转身,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不想再一次看着他踏上巴士,去另一座城,然后飞回到大洋彼岸去。 等着,等一句“再见”,等这两个音节为这次邂逅画一个句号。或者等自己的勇气凝聚起来,从身体各个角落汇集到嘴边,变成一句挽留的话语。 时间仿佛漫长得静止了一样。 轻轻地,有人在拉着自己的衣袖。“记不记得你说过,我在信封上打一个叉的习惯,让你想到一首英文歌?”章远问。 何洛点头,怎么会忘记,sealedwithakiss。 “但当时,我说了另一首。到现在,那句话也不会过期。” “我不记得了。” “rightherewaiting。”他说,“我不想每次坐飞机飞过了一万多公里,跨了十二个时区,就是为了和你说一句再见。何洛,我会一直等着,等你回来。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和你说再见。” 何洛在地下车库取了车,费城市中心一带道路复杂,四处都是单行线红绿灯,汽车起起停停,缓慢前进。章远说:“我昨天晚上下飞机,时差都没倒好。颠来颠去,有点困了。” “我先带你去chinatown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去华盛顿和大部队会合,大概要开三个多小时吧。一会儿路上你可以睡一下。”何洛手边放着地图,忍不住又问,“你怎么每次都这样,说不了两句话就困。看到我很厌烦么?” “对啊。”章远呵呵一笑,“有点审美疲劳。” 何洛摇头,把车停到唐人街附近。 “因为我总在梦里看到你。”章远向后仰身,闭上双眼,“太多次了,所以现在懒得看了。”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对于睡觉又爱又憎,因为每次睁开眼,都发现你并不在身边。” 何洛攥紧方向盘,甜蜜而又酸涩地发现,原来自己多年来从未曾改变,依旧为了这个人的这句话,甘愿飞跃半个地球的距离。 不远处路旁有黑人舞者和着鼓点即兴表演,转过两个街角,唐人街牌坊下,中华武馆的洋弟子在舞枪弄棒。下了车,何洛从街边甜品店买了红豆沙,和章远一人一碗,两个人走走停停,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并肩站在人群里看着热闹。 章远打破沉默:“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记得当初你家里人说要你来美国上大学,我许愿,说即使你来了,等我毕业了,也会来找你。” “你说,要和我一起去看乔丹大叔打球。” “是啊,但他又退役了。” “所以,很多事情和我们想像的不一样。你要清楚,我们回不到过去的。”何洛转身看他,平和地微笑着,“你想过没有,就算我刚才告诉你了,我和冯萧已经分开了,就算两个人彼此挂念着,但是我和你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这几年,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能不能接受对方的改变,这些都是未知数。” “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回到过去,我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才能走到一起……”章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坐飞机的时候从报纸上看来的,名字叫做‘幸福在哪里’。 “有只小狗,问他的妈妈,幸福在哪里呢? “妈妈回答说,傻孩子,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 “小狗听后,想了很多办法,拼命想咬住自己的尾巴,但是都没有成功。在转了很多圈后,他伤心地对狗妈妈说,我怎么都抓不住幸福啊。狗妈妈说,傻孩子,只要你向前跑,幸福就会永远跟在你身后的。” 他捉住何洛的手,十指交握:“我只知道,要向前走,不管前面的路多么崎岖,都好过站在原地踏步。我们不需要回到过去,即使我和你都不是当初的样子,我也一样会爱上新的你。” 章远把临行前李云微交给他的信递到何洛手上:“你可能觉得我大男子主义,以后我也许还是这样,对我而言,如果不能给你一个幸福的生活,说什么都是空谈。但是以后,即使我再累,也不会放手了。何洛,我记你一辈子,也希望,能陪你一辈子。” “你要记住今天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幸福不幸福,让我自己来判断,好么?”何洛不禁眼睛湿润。她展开信,上面写着,“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谁也不会丢下谁。”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何洛说,“其实是很久之前,我们一起看过的动画片,《侧耳倾听》,你还记得么?影片快结束的时候,那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带霞去看日出,路过一段很陡的上坡。男孩子蹬啊蹬,很卖力,然后女孩儿就跳下来,非常坚决,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但是我会努力,和你一起把这条路走完。” 信笺素色的背景,是水印的云朵,漂浮着散到蓝天上。黑色的花体英文字符似乎也连成一串飘荡在空气中: althoughweareapart,icanfeelthat wearestillunderthesamebigsky 这一刻,阳光耀眼。 尾声&后记 千山万水沿路风景有多美也比不上在你身边徘徊 by莫文蔚 ======== dearestsweetheart,如果某人看到我这么称呼你,又要举手抗议了。不过你就叫这个名字,有什么办法?他一直耿耿于怀,还因为当初给妞妞征名的时候,你提议叫什么“子怡”。感谢你家宝宝没有随你姓,他已经说了好几次,可以单名一个“罗”字。 没关系,他现在没空提意见,给妞妞当马骑呢。不过,妞妞对于骑马的兴趣越来越低了,某人很受打击。她现在对于行走的欲望急剧增加,那天我洗衣服,把她放在墙边地毯上玩儿,一回身,她摸着墙一路走到穿衣镜前面去了,站在镜子前面偷着乐,喜不自禁地扭来扭去,扑上去亲自己,留下口水无数。我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妞妞,某人总吃醋,说我好久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了;难道他不是吗?一回家就张着手冲过来,说,妞妞抱抱。 前一段时间没有写信给你,因为我爸妈来了,家里多了两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于是两个老小孩,一个小小孩,还有某人这个大小孩,玩得不亦乐乎。可怜我累得都要吐血了,哄了这个哄那个。老两口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塞给妞妞,真是要月亮都会给。那天隔壁小女孩带了猫出来玩儿,妞妞爱得不行,姥姥姥爷立刻觉得自己有光荣的责任和义务,给妞妞买上一只;幸好某人理智尚存,提出养猫会有毛绒,对小孩子呼吸道不好。 还有,妞妞在小区里看到人家溜狗就兴奋,就差爬在地上和别人比赛爬行速度了,甚至大声歌唱,一边冲一边喊“爸爸爸爸……”别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某人,他自己也得意,只有我知道,其实妞妞的意思是恨自己爬得慢,要大马来骑,那一串音节基本等同于“驾,驾”! 不多说了,妞妞又不理某人了,他肯定又拿我的瑞士巧克力去诱惑妞妞了,女儿才八颗牙,不制止一下过两天都蛀了。 又,看了你家宝宝的照片,真神气啊,改天我给你发妞妞的好了。 yoursluo === 1、很多读者问是否有第三部,答案是绝对没有,故事到此已然冗长,尘埃落定,不需要再赘述了。 2、关于这封信是写给谁,以及妞妞是谁的孩子的问题。想想看sweetheart翻译成中文之后的谐音吧。如果你不会翻译,明前要说,看小说的同时,也要好好学习哦:) 喜相逢 天上也是可以掉馅饼的。 比如这次何洛拿到了全省初中数学联赛的特等奖。班任欣喜若狂,连连说:“嘿,这就是咱们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啊!”这话如果让校长听到,恐怕要脸色大变,说不定立刻取消班任的年终奖金。鸡窝?好歹去年也是全市重点高中升学率第三名。有这么精致的鸡窝么?然而的确这许多年,校内平均分稳定,但竞赛上却无所建树。市内有三五所初中专攻数理化竞赛,众多小学时代崭露头角的尖子生都被网络其中。 何洛是个异数。 也注定她要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去什么数学冬令营,届时有北京人大附中、北大附中及北师大附中的招生宣讲,邀请所有省内竞赛二等奖以上的同学参加。环顾本校,只有何洛一人够资格。她转乘了两次车,包括从未搭过的编号300以上的郊区线路,颠簸一小时才到城乡结合部。下车后又在寒风中走了十来分钟,最后穿过一片茂密的白桦林。招待所院内的看家狗狂吠,何洛头皮发硬,很后悔自己异想天开,非说最后一道大题就是变形的追击问题,居然歪打正着蒙对了,据说该题是瓶颈,正确率不超过0.5%。 老天爱笨小孩。她叹气,天知道她只懂得鸡兔同笼、抽屉原理、追击问题等等小学奥赛的常见知识。既来之,则安之。 何洛有些形单影只。开幕式时,她坐在大厅最后面,前面三五排都是省实验的获奖者。他们学校刚刚派了一辆面包车来,不由何洛不羡慕。本以为特等奖会有五六个,原来全省只有三人,另外两名都是省实验的。当念到何洛的名字,众人都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谁啊?没听说过。” “市教委许老师的竞赛班上有这个人么?什么,没有?那么是柳老师的学生么?” 前面一个女生笑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要我说,如果不是章远这次骨折要用左手答卷,他肯定也是特等奖。” 男孩举起吊着绷带的手臂晃了晃:“我也有优势的,随身自带三角板。”瘦瘦的背影,声音里带着笑。 真是乐观的人。何洛忍不住微笑。 细微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如此渺小,似乎只有一个嘴角上翘的弧度,更深的笑意还都藏在喉咙里。章远抬起胳膊,佯装整理纱布,余光瞟到身后的女孩,白色和墨绿色相间的校服,是哪个学校?三中?六中?省大附中?似乎,是四中吧。她,莫非就是那个叫做何洛的女孩子? 章远忍不住再次回头。女生低头写着什么,只看到青黑色浓密的齐耳短发垂过来,遮住半张脸。真是认真,连台上无聊的训话都要做笔记,难怪会得特等奖。对于这样一丝不苟的人,章远向来只是尊重,从来不会钦佩。 那女孩子在表彰会中不断看表,袖子摩擦的沙沙声,焦急的叹气声,声声入耳。章远也不喜欢这样的会,不知道打了多少哈欠之后,报告总算结束。那女孩子脚底安弹簧一样飞奔出去。同学领了特等奖纪念品,一只保温杯,说:“奇怪,那个叫何洛的没有领,莫非她没有来?” “数学天才多是怪才。”有人补充道。 章远眼尖,看见那女孩坐过的椅子上扔了一张纸,拣起来,上面画着冰激凌、鸡腿、汉堡……简单的笔触,歪歪扭扭还写了一行字——“老爸,我好饿!!!!”。 是因为饿么?当面包车飞驶过女孩身边时,章远看见她捂着耳朵,鼻尖有一点红。冬天夜晚来的早,她的身影在参天的树木下更显单薄。 “还有人自己走过来。”他说。 “没办法,有的学校就一两个获奖者。”带队老师说,“市教委的人也真罗嗦,他们自己倒是有车,也不怕这些孩子赶不上。郊区车普遍收车早。” “我们带她回城里吧。”这句话险些就从章远嘴里冒出来。然而女孩子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蹦蹦跳跳,渐渐只是零丁的一线。 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是……悲悯?好像看到一只雪野里觅食的麻雀,跳着脚说:“好饿,好饿!”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半年后,高中英语班任不断提起,隔壁班立志要做外交官的女孩。有时在走廊里看到,章远想着要不要问一句,“那天你到底有没有赶上车?”然而她永远和周围的女孩子说笑着,眼神无意中转过来时,必然不会在他这个方向上停留。某些时候,章远甚而觉得,何洛的目光是傲然的,不屑于停留在某个人身上。 你和她很熟么?问半年前的事情,何须如此热络? 一定是个傲气、难以相处的女生。潜意识里,章远如此给她定位。 然而此时,她就坐在自己身后,细细簌簌地拆着口袋,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数数。数什么?她拿的难道不是一袋子饼干么,怎么像幼儿园小孩一样?真想挫挫她的威风,或者,是逗逗她…… 章远笑了,懒洋洋支起身子,向后靠过去,“同学,请你小声一点,很打扰别人的。” 她竟然,一下子就憋红了脸。 站在讲台上,她的表现让他大跌眼镜。这就是当初勇夺特等奖的何洛么?捏着粉笔,在手指间碾来碾去,微撅的嘴唇,似乎已经能看到鼻尖上的汗珠了。章远忽然想起那张俏皮的画,还有那一句“老爸,我好饿。” 帮帮她吧,暗自无奈地叹气,摇头。 一瞬间,一生都改变。 搬去大学宿舍前,章远整理奖状证书,发现了小学至初中历次竞赛的获奖者名单。摊开,忍不住笑,原来何洛获过的大奖,只这一个。 冥冥中,是否要感谢上天的安排? 分开才几天,已经忍不及想到她身边。为什么很多影视和文学作品里说遥远的距离会让人疏远,会让感情变淡?章远不懂。 怎么会? 或者那是别人,但是自己和何洛,命运的齿轮紧密地咬合在一起。 章远信心十足。 起风了,望着南行的雁,愿候鸟,带去所有思念。 番外的番外 数年后。 “有吗?”何洛坐在餐桌边,蹙眉,努力回忆,“你那时候就坐在我前面?完全没印象呢。” 章远拍拍她的额头:“是啊。你当时肯定反复说‘老爸,我好饿’呢。” “那天我爸开心,答应请我吃涮羊肉的。” “所以纪念品都不要了。” “还有纪念品?” “一个保温水杯啊。” “哦……”何洛点头,“那你不给我拿着。” “大姐,”章远失笑,“那时候谁认识你啊。” “不管,你欠我一个水杯。” “家里有好多。”章远继续吃饭,“来来,一会儿丸子汤凉了。” 何洛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不,我就要那个,一模一样的。”双臂搭在章远肩头,下巴抵在他头顶,“谁让你不给我拿?还有,就看我大冷天自己走回去,好没有同情心啊。” “奶瓶,我给你买个奶瓶吧。” “……”何洛微微夹紧双臂。 “要喘不上气了……至少这个以后还用得着,不会造成浪费啊。” “不和你玩了。”何洛哼了一声。 “别呀,看你都跋山涉水绕过来了……”章远呵呵笑着,“正好……” “嗯?” 举起碗,“老婆,再添一些米饭吧。” *********** 至于何洛最初如何开始留意远远,请看正文第一章,咔咔 番外◎或许是个梦 (一) 不换 “想念你钻进被窝说晚安告诉我什么事情让你心烦 说台北太乱说日剧结局太惨说着说着就只听见你打鼾 有你多浪漫多心安这一切多不平凡世界都给我也不换 一生有你丰富圆满” ——万芳《不换》 酒过三巡,章远看表,已经将近十点。 “章总,您又早退!”合作公司的项目负责人端着酒杯过来,“今天您还一口没喝呢。” “真不能喝,老婆管得严。” “喝一杯,就一杯。感情深,一口闷。”舌头都有些大。 “还是算了。”章远摆手,“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 “封山育林。”马德兴凑上来,“来来,这杯我替了。” 从酒店出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知道她必然没有睡。等他回家,无论夜多深。暖黄落地灯下看着书,倦倦的脸。 “回来了?这么快?”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何洛探头,“你不是在国贸那边吃饭?又超速了吧。” “怕,怕你着急不是……”故意卷着舌头说话。 果然何洛凑过来,蹙眉,小猫一样嗅来嗅去。“一身酒气,还有烟味,臭烘烘的。”她说,又捧着章远的脸,“张嘴,让我闻闻。” “哈~”冲她鼻子吐口气,嚼了一路的木糖醇,只有淡淡的蓝莓味道。 “又掩盖罪证。”双手挤着他的脸颊。 “那我打个嗝,你闻闻看,胃里有没有酒气。”章远笑,“或者,我吐出来你看看?” “你可真恶心。相信你啦。” “就是,为了下一代,封山育林么。”吻了何洛一下,“我去冲凉,在包厢里被熏了一晚上,真冤枉。” 出来时,看到何洛正在上网。 “你说什么来着,我不能喝酒去机房,你也不对着电脑,耍赖不是。”从背后环过去,搔她的痒。 “别闹别闹,来,看田馨的儿子。”何洛说,“看,脸还是粉红的。” “这么多褶儿?像个小老头儿。” “就说你少见多怪,新生儿没有好看的。” “我上哪儿见新生儿去,你倒是生十个八个,给我个观察的机会啊。”亲亲何洛的耳朵。 “你以为自己娶的是母猪?” “也差不多,能吃能睡。” 何洛白他一眼。章远又说,“这样也好啊,你看你原来那段时间,多憔悴,头发都黄了,现在这样好,白白胖胖,好生养。” “老婆,”咬着耳朵说,“我有三个月没有喝酒了,你算算,嗯?” “那又怎样?” “装傻,是吧。” “我本来就傻。”何洛关机,抻个懒腰,“睡觉睡觉,明天还上班呢。” “和你说软话没用,是吧?”追上来,打横抱起她,“我可是先礼后兵。”走了两步,“好沉啊,扔到床上,能不能一下砸出坑来。” “擦干去。”何洛捋着他的头发说,“水都蹭我脖子上了。” 章远真想告诉她,你专心点好不好…… (二) 满足一下大家想看小baby的愿望。 何洛管教起孩子来,就是当年她老妈的翻版。四岁的小女儿死犟,不肯吃晚饭,被抓过来,眼看就是一顿暴打。 “浑身没有二两肉,就要节食,你说,气人不气人!” 女儿说:“隔壁的阿航又说我胖了。” 章远就安慰女儿,“你不胖阿,真的,脸圆圆的,这样多可爱。” “如果你都算胖……”他看看何洛,“你妈还活不活啊?” ===================== 或许。 某个山茱萸花开的日子,何洛在美国陌生的街头走过,看见微笑亲吻的老人,看见别人玉雪可爱的小孩,天使般的笑颜。 窗台上的七彩风车转阿转,转阿转 是个梦吧。 === 看到暗暗的留言,笑,此中的章远,是满天星之后的,年龄设定在27-28。 此时的成熟,需要大学不断地打击,打击,打击!!! 而且……番外的总标题是《或许是个梦》……爬下…… 后面是恶搞的 === 〈一〉消失的手指饼 剧本:下课时,两人一起伸手去拿手套。 “谢谢。”何洛诚挚地说。 “怎么谢?”他扬眉,眼睛亮闪闪的。 “喏,都给你。”递过一包手指饼。 “女生。”他撇撇嘴,还是拿了一块,嘎吱嘎吱嚼着,“嗯,味道不错,难怪你上课就忍不住了。” === 实际情况: 远远和洛洛同时伸手,拿起手套。 “谢谢。”洛洛满脸诚意。 “怎么谢?”远远扬眉。 “喏,给你。”洛洛递过手套。 “cut,”明前大喊,“手指饼,不是手套,明白?” 洛洛点头。重拍,她磨磨蹭蹭……说,“嗯,味道不错,难怪上课……” 明前一脸黑线:“你怎么抢男主角的台词?” 洛洛一脸无奈,递过饼干袋子,“喏,都给你。” 远远伸手去拿……摸不到……空的…… 洛洛笑:“嘿嘿,味道真的不错。” “这是第十二包了……我的工资碍……”明前晕倒。 牙齿仙女的魔法 章远在里面是个男配,主要讲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的故事,很温馨哦。 (章远在里面是女主角暗恋的对象哦) chapter1 “primitivepeoplesbelievedthathair,nailclippings,andlostteeth remainedmagicallylinkedtotheowner……” 悠悠读着英语辅导报上的短文,一句句翻译着:“远古时期的人们认为毛发、剪下的指甲和脱落的牙齿即使离开了人的身体,仍与其主人保持着神秘的联系。正如任何一个伏都教大师都会告诉你的,假如你想置某人于死地,根本用不着去碰他,只需用脚踩碎那人脱落的一颗臼齿就够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无边的法力’去办。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各个民族都习惯于把身体上脱落的东西藏起来,以免落入恶人之手。” 忽然之间,就想起很多年前,邻家大哥哥讲起的牙齿仙女的故事。 他说:“晚上睡觉前,把掉下来的牙齿放在枕头下面,等你睡着了,牙齿仙女就会把它带走,并且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任何愿望么?”那时候悠悠5岁,还是相信故事的年纪。 “是的,任何愿望……” chapter2 某一次交换心事的谈话中,悠悠终于没有忍住,说迄今为止,已经暗恋一个男生十三年。 “天!”姐妹们大叫,“那岂不是从幼儿园开始?你还真是早熟。”的3cef969b8 女生们软磨硬泡,要悠悠说那是怎样的男孩子。 “他……很阳光。”悠悠坐在树荫下,露在深蓝校服裙外的小腿,感觉到暮春的暖意,“笑起来,就像今天的天气。个子高高的,走路的时候背很直,但是和女生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弯下腰来,是个很体贴的人。” 打开话匣子,她就停不了:“有一点骄傲,那是因为他聪明,成绩很好。但不是书呆子,幽默风趣,篮球打得很好。” “嗯……十三年,那也是青梅竹马了……听你的形容……”好友眼睛转转,“哈,是赵文正吧!” “他?”悠悠竖起三个手指在额头边上,“黑线!那我不如去跳楼。”的4b04a686b0 “他……有什么不好么?”众人七嘴八舌,“更何况,你们从小就是邻居,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一起的。” 一直在一起,有的人就是缘分天订,有的人就是阴魂不散。 悠悠忍不住说:“他爸爸是牙医,两岁半开始教他刷牙。小鬼受不了牙膏的薄荷味,把牙刷扔到他爸爸身上,于是一大早就被打手板……然后全大院打鸣的公鸡都可以下岗了。” “他上幼儿园时脸很圆,被阿姨叫去扮演小熊拔牙,每天都穿一件棕色毛衣,涂着红脸蛋,我家里还有照片呢。” 文正从体育馆出来,夹着篮球向水龙头走去,同班女生眨着眼睛揶揄:“嘻嘻,没想到帅哥还有这样的过往啊。小熊拔牙……” 他抿嘴,浓眉拧在一处。扬手,篮球打倒悠悠肩头。 “喂,会痛的!” “许悠悠同学,”文正拽拽她的马尾,“我没有讲过你的糗事吧!” “我,我有什么?!”悠悠继续嘴硬,其实并没有忘记的。文正被打手板的时候,她都吮着棒棒糖,在睡前缠着妈妈再沏一杯果珍,她吐字还不清,更不知道字典里还有一个词,叫做“幸灾乐祸”。渐渐满嘴蛀了好几颗牙,剩下可怜的小黑豆样的牙根,一笑起来,显得两颗门牙分外雪白齐整。 是文正,先学会了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幼儿园的阿姨们欢天喜地把文正装扮起来。悠悠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演技派,什么是偶像派,但也觉得文正演到牙痛时分明在干嚎,丝毫没有挨打的时候哭得情真意切。 偏偏赵文正无比得意,穿着棕色外套,头顶小熊面具,晃过来,一边指着悠悠的门牙,一边举手说:“老师,让悠悠演小白兔吧。”他还拍着手,跳着唱“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小白兔是可爱的,但是和自己的板牙联系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悠悠虽然小,也隐约分得清夸赞和嘲笑。 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更让悠悠抬不起头的,是妈妈说了几次,要带她去赵叔叔的私人诊所看牙。悠悠抱紧桌腿,抵死不从。 “不去就不去吧。”奶奶说,“反正悠悠还小,会长新牙的。” “妈,上次赵大哥也说了,健康的乳牙才能保持正常的咀嚼,有利于颌骨的生长发育和恒牙正常的替换。”母亲解释。 年过六旬的奶奶显然听不明白,悠悠也不懂,只是睁大双眼,力求满脸天真无辜的表情,一双手却从桌腿转移到奶奶的衣襟。她显然明白,在母亲的大力拉扯下,谁更能给自己强有力的保护。 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 妈妈在家里的地位,悠悠好久以后才从历史课本上学到了两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独裁,专政。并且她有一切政客的狡诈。 某天悠悠被自己的妈妈拐带了,她打着买积木的旗号,却没有说出了商店的大门就直奔牙科诊所。悠悠奋力挣扎,牙关紧咬,忽然嘴里感觉怪异,舌头一卷,一颗门牙摇摇晃晃,用无可奈何的留恋姿态告别了牙床。悠悠吐到手心,想着自己以后嘴里只有一颗门牙茕茕孑立,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越来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全天下最不幸福的小孩。 她甩开妈妈一路跑回家,攥着小小的一颗牙齿站在院子里,午后的太阳很大,明晃晃刺得眼睛疼,嘴一扁,眼眶一红,更加向兔子的形象靠拢了几分。 记得妈妈说过,掉下来的牙齿,上牙要扔到水坑里,下牙要扔到房檐上。悠悠抬头,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力气。文正说:“我帮你,我帮你。”伸手来抢。她不给。 两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小孩在院子中央争夺不休,直到邻居的大哥哥一手一个,揪着领子将他们分开。 那天为了安慰悠悠,大哥哥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你知道有牙齿仙女么?”他说,“只要把掉下来的牙齿放在枕头下面,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会有一位漂亮的仙女把它收走,然后放上一份小礼物。” “那我以前掉牙的时候,她怎么没有来过?”悠悠摇头。 “因为你把牙齿丢掉了呀。” “那……大哥哥你都换到什么礼物了?” 大哥哥摸摸悠悠的头:“牙齿仙女很忙,而且,那时候她还没有到中国来呢。” “她是外国人?” “对。” “那她也不认识我,怎么办?”悠悠想了想,拉过大哥哥的手,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牙齿放在他的手心,“你帮我换一份礼物吧。” 谈起懵懂心事,悠悠再次提起这件事。姐妹们忍不住大笑,说:“这位大哥哥真惨,你满嘴那么多牙。他还不如扮圣诞老人,一年只需要送一次礼物。”又笑:“悠悠你鬼心眼真多,那么小就知道没有什么仙女,直接就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去了。” 才不是。悠悠撇撇嘴。“那是因为我从小就那么信任他。”她想。自己小小的洁白的牙齿,交托在他手上,身体脱落的一部分,存在于他温暖的掌心,似乎从此后便有了某种更亲密的联系。 chapter3 十二年前,悠悠和大哥哥并肩坐在大院的露天楼梯上,缠着他讲故事。仲夏夜的风暖暖地拂过面颊,她眯着眼睛趴在大哥哥的膝盖上,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八年前,老房子拆迁,邻居们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悠悠很庆幸,自己的数学竞赛辅导班就设在大哥哥的中学里,有他的帮忙,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四年前,悠悠去文正爸爸的诊所看牙,偶遇军训归来的大哥哥,他晒得很黑,眼睛更加明亮。悠悠只觉得班上所有的男孩子加到一起,都没有大哥哥好看。那天她在日记里,第一次用他的名字取代了“大哥哥”的称谓。 大哥哥在毕业的时候去了北京工作,悠悠也如愿拿到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恰好大哥哥回来母校向老师们辞行,悠悠要来了他的联系方式,高举着在花坛边转了一个圈,险些踩到身后文正的脚。 “你来。”文正扯着她的衣袖,一路跑到学校陈列室的光荣榜前,上面有历届成绩优异的毕业生的相片。他指着四年前的一组,第二排左手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笑容清澈温暖。“这就是大哥哥的女朋友。”他说,“我以前在爸爸的牙科诊所见过,有六七年了吧。” 那天晚上悠悠一口气吃了三条烤鱿鱼,十五支羊肉串,牙床立竿见影的肿起来。并不是简单的上火,赵叔叔检查后说,是因为开始长智齿了,但是悠悠的口腔空间小,容不下这个多余的访客,所以它要反反复复地磨破牙龈才能冒出尖来,过程漫长痛苦,又容易引发各种炎症,不如切开牙龈直接拔掉。 当时悠悠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心里酸涩无奈,好像所有的失落悲哀都汇集在口腔中这一点上,时刻痛着,心便会轻松一些,眼眶的潮湿也变得名正言顺。 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悠悠的智齿隐隐作痛。赵文正坐在她对面,掏出一包泡椒凤爪,晃到她眼前:“要么?” 她别过头去,托着腮,看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林,悄悄吞了一口口水。“真的不要?”她听见文正撕开包装袋的声音,鲜辣的香气在鼻子尖前面打了个转,挑逗嗅觉细胞。 “你要化悲痛为食量。”吃都堵不住文正的嘴,“大哥哥,他真的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我知道,用不着你多嘴,可不可以集中注意力好好吃你的东西,不用看都知道又是一嘴巴油了。悠悠很想这样喊回去,但是心口钝钝地,应和着口腔后部传来的痛感,瞬间便没有了力气。 当文正告诉悠悠,大哥哥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感到莫名惶恐。忽然很想问问他,当年的那颗小牙齿,你把它放在了哪里? chapter4 悠悠常想,如果那时候不搬家就好了。但这个想法若是让文正知道,肯定会嘲笑她,在大哥哥眼里,她一直就是个黄毛丫头,就算大家在一个院子里,待到大哥哥的女朋友闪亮登场时,她不过是还混在小学里梳着羊角辫的祖国的花朵,搞不好嘴里还缺着几颗牙。 赵文正,真是许悠悠十八年来的梦魇,挥之不去。 她清楚记得大哥哥微笑着蹲在她面前,他知道很多悠悠没听过的故事:“所以,漂亮的牙齿,仙女才会收集,要好好刷牙,好不好?” 文正说:“悠悠的牙齿都是黑的,仙女才不会要呢!” 悠悠忍不住又大哭起来,太委屈太冤枉,这颗门牙绝对和你嘴里任何一颗一样白。 章远说:“悠悠别哭了,我带你去捉小蝌蚪,看它们怎么变成青蛙,好不好?” 他总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新奇的玩意。 悠悠想用牙齿换一只小青蛙,大哥哥便骑车带她去江边。文正吵着也要去,于是和悠悠一前一后坐在老式的二八自行车上。还记得大哥哥那时候常穿夏天的学生制服,白色的衬衫很干净,每次悠悠环住他的腰之前,都会先在自己的身上蹭蹭手。红色的夕阳从江桥另一侧坠下,微风摇碎碧波上的锦霞。很煞风景的是,还有文正那个鼻涕虫。悠悠学习photoshop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橡皮擦,把回忆画面中的小鬼头去掉。 在江边的草荡捉了十来只小蝌蚪,装在透明的罐头瓶子里,回到家就被文正统统霸占。 悠悠很是哭了一通,直到过了些日子,蝌蚪统统变成癞蛤蟆,这才消气。 大哥哥在省市各级数学竞赛中摘金夺银,是整个大院的骄傲,每一户老邻居说起他,都像夸奖自己的孩子。他凡事都向大哥哥看齐,很羡慕他站在领奖台上的风光。大哥哥教文正下象棋,总是夸他聪明,一点就透。在旁边观战的悠悠很不服气,指着并排的红马黑象说:“踩,踩,用大象踩他的马。” 文正便打她的手,说:“喂,爪子挪开。那是动物棋,这是象棋!你懂不懂?” 悠悠不想懂那么多,只希望什么时候牙齿掉了,可以改天从大哥哥那里换一个新故事。 文正在初中时学会了一句成语,送给悠悠,胸无大志。 chapter5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但从学校坐公车到大哥哥工作的地方,需要两个小时。 加在北京的同学带着悠悠去后海,秋风渐起,满池荷花凋敝,只剩莲蓬,孑立风中。残阳下好不凄凉。悠悠站在银锭桥边,听说早年这里是可以望见西山的。而现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阻断了眺望的视线。 打电话告诉大哥哥,自己已经到北京了,邀请他什么时候路过学校,过来看看。 他在听筒那边温和地笑:“好啊,改天请你和文正两个小嘎豆儿吃饭,北京烤鸭,如何?。” 虽然两个人的距离从一千二百公里,缩短到一百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永远都追不上光阴。在他眼中,自己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吧。 悠悠在ktv里唱《勇气》,一遍又一遍。 文正说:“我不喜欢这首歌的mtv,真不知道导演怎么想的,这不是教唆第三者插足么?”还瞪着她看。 悠悠撇嘴:“我又不喜欢有妇之夫。” “你可以崇拜一个人,但他始终当你小孩子的。” 悠悠很想去烫个卷发。她拿着起一本时尚杂志,指着一个模特,问文正:“这个发型好不好看?” “好看……”文正飞快地回答,然后噤声,做出“个p”的口型。“像没梳过头。”他评论。 “老土!” “会显得人很老。”文正恶言相向,“一下变得像个阿姨。”他本能地跳开,躲避悠悠的铁拳。 她却美滋滋地笑:“谁像你啊,长不大的小嘎豆。” “不许去!”文正呵斥,“要不然寒假你爸妈看到,肯定说我没有照看好你。” 谁照看谁啊?悠悠翻白眼,明明是来北京前,两家母亲在站台上泪眼婆娑,激动之余头脑发热,让从小打到大的两个孩子彼此照应。 不过也的确高竿,知道他们会互相揭短,等于在对方身边安插了不会同流合污的眼线。 悠悠愤懑,想弹文正的额头,他一仰身,轻松避开,捉着悠悠的手腕:“别费力气了,你够得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长得这么高。悠悠盯着他,一时有些失神。 文正的脸一点点红起来,放开悠悠,自己的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好,只好搔搔头。 听见她轻声地问:“你和大哥哥,谁高?” 文正一愣:“差不多吧,也许他比我高两三公分。” 悠悠一幅了然的神情。看来,下次见面之前,自己需要买一双高跟鞋,才不会显得个子太小。 “我妈前些天遇到阿姨了,她说大哥哥现在没有女朋友。”她很得意地告诉文正,“你这个骗子。” “悠悠,”文正的表情悲天悯人,“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懂的。” 悠悠的智齿又开始痛了,文正继续游说她去拔掉:“长痛不如短痛,而且那颗牙齿没什么用处,又不容易清洁,搞不好还会蛀掉,连累其它牙齿。” 悠悠疼得不想开口,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不就是磨破牙龈么?长出来就不痛了么!” “你听没听说过,有人因为年轻时智齿没有拔掉,上了年龄后发炎感染,扩散到全身,导致各个器官的衰竭?严重感染的会死人!” “危言耸听!”悠悠驳斥,“那么多人没有拔智齿,死了么,都死了么?再说,你爸爸也说了,自己的牙齿能治就要治,总好过老了之后安假牙。” “你能和牙齿好的人比么?打肿脸充胖子。”文正冷哼,“不过你现在不需要打,脸就肿得像馒头了,不信的话你去口腔医院拍张x光片,看医生怎么说!” 悠悠虽然嘴硬,但是文正说过的话,她还是心有忌惮的,于是偷偷去了校医院拍片子,果然,智齿还没有冒出来,在下面便已经长得歪斜了。医生说的和赵大夫一样,要切开牙龈,把智齿凿松,或许还要分成几小块,才能一一取出。 “没关系。”医生安慰着,“可以打麻药。”他低头写处方,一抬眼,发现坐在对面的女生已经乾坤大挪移,只剩下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悠悠在校园里乱晃。牙齿是要拔的,只是缺乏相应的勇气。回到寝室,姐妹们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悠悠坦白,最近有什么艳遇吧?” “有一个男生来找你,小帅哥哟。” “就是,而且无比体贴。”一指桌上的小盒子,“我们都不知道你牙疼,还以为你要保持身材,所以吃得那么少呢。” 悠悠拿起来一看,是进口的口腔专用消炎药,可以抹在牙龈上。“不要乱讲,什么帅哥亚,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了。”她说。 还有,体贴?这个人什么时候和体贴沾边? 过几天在食堂遇到文正,他居然和自己寝室的姐妹们说说笑笑,好像认识很久一样,目光还不时瞟过来。八成在说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吧,再有,才认识几天,就逗得女孩子笑个不停,也太油滑了。悠悠想想就生气,从口袋里拿出消炎药,在嘴里乱抹一气。 还是大哥哥最好了,悠悠在电话里把拔牙形容成做小型手术,他立刻问要不要去大医院,还说周末有时间的话,可以陪悠悠一起过去。 似乎,拔牙也不是一件不可忍受的难事了。悠悠甚至开始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在悠悠度日如年的翘首期待中,周末姗姗而来。大哥哥如约到悠悠的学校,她心情紧张,第一次化妆,看着镜中人的浓眉翘睫,终于有一些长大的感觉。老大说:“妹子,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像歌剧里的江姐。全寝室目送悠悠出门,好像目送她上刑场。 大哥哥穿着水洗蓝的牛仔裤,浅米色的休闲衬衫,长长的衣襟,更显得身形挺拔,没有一点大多数人工作之后发福的迹象,但眉宇间有了一种成熟感,悠悠称之为沧桑。 他在楼下打着电话,似乎在和客户谈事情,语调客气而坚决,淡定沉稳的男子,不是男孩。悠悠这样喜欢看他,只觉得班级里的男生们都变成了讲台下的土豆。 “章远。”她喊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见衣袖翩然的悠悠,绽出笑容来,温和地呵斥:“小嘎豆,喊我什么?没大没小。” “我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叫我小嘎豆。” “呵,你长大了,我原地踏步。”章远笑,“过两年难道你要叫我小弟?” 悠悠嘴上说“好呀好呀”,心里想:我才不要,我要在和你平等的时间段里,一同安心地长大。 “说到小弟,文正还真是够慢啊。”章远继续打电话,“臭小子,快过来,否则我们吃肉,你只能啃骨头了。” “啊……”难道不是,只有两个人的聚会么?悠悠低头,扯着袖口的蕾丝,无端地开始恼恨文正。 他不存在就好了。 chapter6 在去餐馆的路上,文正气喘吁吁的赶上,并且大大咧咧挤到章远和悠悠中间,还把胳膊搭到他肩上。随意得让悠悠嫉妒。 她拽着文正的衣襟,想把他扯到一边去,这家伙岿然不动,还回头白她:“大庭广众,不要拉拉扯扯。” “我是嫌你一身汗,臭死了!” “我……”文正不待辩驳,看清了悠悠的装束,没有想象中的嘲讽,他眉头拧在一处,叹息声轻不可闻。 “打球去了?”章远问,“现在也是一把好手了吧?” “绝对不输给你,要不要约时间比划比划?” 两个人开始聊篮球,那些战术也好,nba球员也好,悠悠统统没概念。真是奇怪,同样的话题,如果是文正说,悠悠一定困得不行,然后被斥为对牛弹琴;但章远讲起来,却显得那样神采飞扬。悠悠的眼光偷偷瞄过去,聚焦到他英俊的面容,似乎看见额头上刻着“渊博”两个字,再看文正,就是张牙舞爪的毛头小子。 菜刚摆好,章远就要了碗米饭,风卷残云地消灭,转身之间又在收银台结了账。“我下午还约了客户,你们慢慢吃。”他笑着看悠悠,“尤其是你,现在多吃点,拔牙之后有几天不能吃饭,只能喝粥呢。” “你不陪我去?”悠悠“嚯”地站起来,“说话不算话。” “悠悠长大了,你刚才都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他笑地促狭,“噢,难道还怕拔牙么?” “不是怕……”她还嘴硬着,歪着头问,“那,如果这颗牙齿拔掉了,还会不会有仙女来送礼物?” “老了,又不换牙,所以我很久没见过她了。”章远踢了踢文正,“小子,你说呢?” 只剩下文正和悠悠面对面坐着吃牛腩煲。她夹起一块,一看,是胡萝卜,气呼呼地扔回去。 “嗬,兔牙都没有了,所以不吃胡萝卜了?” 悠悠瞪他一眼,眼眶发红。 “别生气了,他最近的确很忙,起先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文正说漏了嘴,“快吃快吃,一会儿回去刷牙,然后去医院。” 悠悠坐着不动。 “鼻涕虫。” “小气鬼。” “眼泪精。” …… 无论文正怎么叫,悠悠都不应声。刚才问章远,当年那颗小牙齿哪儿去了。他一愣,在口袋里摸了摸,伸出拳头来。 “换成小蝌蚪了呀。”摊开,掌心空空。痕迹分明的生命线,感情线,从来不会为自己纠缠。 是在哪里呢?在江边的沙坑里,还是在起伏的草甸里?或许随滔滔江水走了,初初萌动的质朴感情,青色沙果一样微酸清香的爱,就这样,奔向大海,一去不回。 悠悠真的开始掉眼泪,文正怎么都劝不好。旁边客人用目光探询着,她忍不住捧着面颊,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我的牙好疼,真的好疼。” 口腔医院距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等车的时候,悠悠开始打退堂鼓。刚要开溜,文正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不许乱跑。” “不去了,没心情。” “不行,必须去。”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你这个臭丫头,明明说的好好的,怎么又变卦?”文正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个爆栗,“小心我打得你不用去医院,就满地找牙。真没出息!” “怎么没出息了?”悠悠梗着脖子。 看你像哭哭啼啼的小怨妇。 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保有童年默契,凭目光就能厮杀一番。 “其实,是你叫章远来的吧?”悠悠靠着广告牌,低头,“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哪有那么严重!就是一个牙齿么!”文正撇撇嘴,“不过,的确要他出马,否则让你去医院拔牙,真好像会要你的命一样。” “他也不会讲故事哄我了。” “因为,你长大了。” “嗯?” “那种故事只能讲给小孩子,还有……”文正难得的严肃,“自己想要宠爱的人。你知道么,虽然章远的女朋友出国了,但是他一直在等她回来。上次和师兄们打球,大家都这么说。” “我好羡慕她。”悠悠又开始哭。左手擦去泪水,湿漉漉的冰凉触感蔓延在手背;但右手依然被文正握着,暖暖的,挣脱不开。 chapter7 市口腔医院里人潮汹涌,一进大门,悠悠就看到挂号的窗口放着告示牌,上书:“今日号毕,无预约者请改日再来。” 不待转身,文正从口袋里掏出挂号单来,淡淡地说:“上午我来过。”前面还有十来个人在排队,文正和悠悠并肩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谁也不说话。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还有牙钻嗡嗡的打磨声,童年看牙的惨痛经历又攫取了悠悠的心。 “智齿真的没有用么?”悠悠怯怯地问,然后自嘲地笑,“应该是没有吧,我的还长歪了。” “有用。”文正回答得斩钉截铁,“拔牙肯定是痛的,但是它证明了你的成长。还有,虽然你明白,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消失了,但是因为它的消失,你的生命反而更完整了。” 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就这样剥离。 就好像,无疾而终没有下文的单恋一样。 他面容严肃,一瞬间多出许多悠悠从没见过,或者说从没留意过的神情。或许因为上午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他看起来有些困倦,伸长了腿,低下头来微阖双目。浓密的黑色睫毛依然有些孩子气,但是紧抿的双唇,挺直的鼻,都在傲然地揭示着这男孩子如何生气勃勃地成长起来。 寡言的他,不和自己吵闹的他,有着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打上麻药,口腔的半边失去痛觉,但是击打在牙槽的小凿子,仍然让全身的骨头为之震颤。 悠悠抓紧躺椅的扶手,成长就是一种无可避免的痛,需要勇敢面对。她想起小时候拔牙,坐在牙科专用的躺椅上涕泪横流,文正过来看热闹,被她一把抓住,狠命地掐着。 他似乎,也没有躲开。 拔牙之后,悠悠的半边脸都肿起来,在回去的地铁上无比引人注目。文正扯扯她的衣袖,示意悠悠站的离自己近些,用高高的背影,遮着鸵鸟一样埋头的她。一路上她咬着棉花球,只能口齿不清地哼哼呀呀。 “你说我这么多年的初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是不是很没用。”她问,“我喜欢他这么多年,总觉得如果就此抛弃,生命的一部分就不完整了。” “就和你的智齿一样。”文正说,“拔掉了,不会再发炎了,你的生命反而完整了。其实,所有的爱情都像智齿,有的人长得好,有的人长得不好,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成为病灶,大胆的拔除了,你的生命并没有因此有半分缺失。即使当时很疼,更让你明白,拔掉之后的轻松畅快。” 悠悠看着地铁窗户上映出的倒影,像年华一样,明明灭灭之间闪烁而过。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覆盖住肿得发亮的半边脸颊:“牙齿仙女只要完整的牙齿,才能换来礼物。这颗智齿拔下来,已经支离破碎了。” “我会给你一份礼物的,真的。” 悠悠笑了,摊开手。 文正搔搔头:“要么,我讲一个故事吧?不过我说的故事都不打好听,还要听么?” 那些故事,只讲个小孩子,还有值得宠爱的人。 牙齿仙女的魔法,在悠悠十八岁那年降临。 海觅天 严格说来是忽而今夏的结局的另一个版本,比较悲哦。看之前先准备好纸巾 海觅天 chapter1 这的确是个番外。 作词:唐生 作曲:林贤 演唱:丘采桦 你说过那一夜情路或许太漫长 仍怀念那份传说说天跟海永共靠依 爱到了这一天走到爱恋的终结 仍怀念你在怀里独个在深宵之中在流泪 盼你爱人是我爱一生真心都不算太多 是我过往太多出错求你再次想起我 可以么 情犹如天空跟海般呼应没办法找到终点也在寻觅 爱你的心太易碎为何心醉下去 但愿我知你的所爱是谁 远看的天际是你祈求海会是我爱不出结果 我没法接受 李菁有些精力透支。她凌晨四点才睡,九点钟赶到药厂时,同组的diana从大门口喊到电梯间,她才茫然地回头,把她一声声的j和自己联系起来。 还是有些不习惯自己的英文名。 来实习的第三天,组里的负责人helen淡淡说了句:“如果你以后做药品推广,直接面对客户,建议你选一个英文名。” 她想起同事说,在她去复印的时候helen来找过她,一定是那时候看到了她在浏览的求职网页。心里有些忐忑,拿着实习的工资,在上班时间就想着另择高枝,还被负责人逮个正着。 更何况,她不大喜欢helen,或者说,有些怕她。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年轻的中国教员们为了争取科研经费和学术地位,做起研究来都如狼似虎,苦了手下的一众研究生助手。远不如功成名就的美国教授友善。 就应该想到,在大药厂里面也是一样的。 在李菁眼里,helen一向严苛,不苟言笑,虽然说话不多,但语音纯正得像abc。她眼神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实验室中的大小器皿一样,精确,冰冷。对于这样抛弃了中国女性温婉特质,甚至是自己中文名字的所谓女强人,李菁本能地抵触。 她有些恼怒自己,为什么站在helen面前就不由自主的心虚,自己并不是正式员工,在接手具体实验内容之前,浏览一下求职网站又有何不可?似乎是一种逆反心理,她第二天就气冲冲地为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j。 helen倒是笑了笑,说:“不错,听起来比较像邻家女孩。” 李菁偶然听过helen训斥同期来实习的diana,从此后每日战战兢兢,唯恐自己有什么把柄被抓到。 “今天是不是有例会?”她在电梯里问,打了个哈欠,“惨了,我都没有准备好。” “你看起来脸色发暗,像没睡醒。”diana说,“我刚才喊了你好久,开会的时候你可别这么走神,小心年年骂你。” 自从上次挨批,她开口闭口就说helen提前进入更年期,说多了怕隔墙有耳,便简称为年年。她拉着李菁,问:“你说年年有男朋友么?我猜肯定没有,又冷又硬的,难免心理失衡。” 李菁扯扯嘴角,她没有心情和别人八卦这些。昨天在电话里她刚刚和男友大吵一架,本来只想说说实习的辛苦,但男友安慰几句之后,就要她自己踏踏实实,不要像在学校里一样直来直去。“就好像你说和helen赌气,起个英文名字,真是幼稚。” “如果这点小事情都成了把柄,那她就太没有肚量了。” “这件事不重要,关键是你这种想法。”男友说,“难免以后无事生非。” 李菁辩解两句,二人最近常常话不投机,挂上电话后心情憋闷。男友比她早来美国,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在经历了两次失败的转学申请后,渐渐对这样一东一西的疏离状态感到麻木,并且妥协。最初你侬我侬花好月圆的爱情,不知不觉变得像嚼过的甘蔗,甜蜜后,满嘴的渣滓。 李菁深夜难眠,在网上看各大公司的招聘消息,并且把简历一份份发过去,直到窗外的蓝背知更鸟唤醒了第一片朝霞,才胡乱抹一把脸扑在床上。 全然忘记了今天项目组的例会。 虽然实习生们来了不久,但也看得出,另一组的负责人对helen颇有微词。他本身是名校博士后出站,现在和只有硕士学历的helen平起平坐,难免心有不忿,话里话外就透出颐指气使的意味来。 面对他的刁难,helen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反驳。 原来也是欺软怕硬,李菁撇嘴。 博士后拿出一份合成报告,指责helen忽略了一个重要参数。李菁心中一颤,知道那份材料是自己准备的,但当时心不在焉,并不记得博士后提出的参数,在实验的原始数据中是否涉及到。她很怕helen落井下石,拿自己出来开刀。 “j,”果然,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这份报告是你写的,对吧?”半天没有开口的helen用圆珠笔轻轻敲了敲桌子。 李菁点头。 “把原始数据打包发过去,让统计师们看一下。”helen仰起头,把报告中涉及到的参数名称一一念出,又说明,“你刚才提到的数值,完全可以用其他几个参数作简单的非线性拟合,这是很多统计软件都可以做的回归分析。不过或许这个我看来可以忽略的数据对你很重要,下次可以在email里提前告诉我,ok?” 李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不由得佩服,作为执笔人,她都记不清报告中的内容,而helen脱口而出,相比之下,反而显得博士后少见多怪。 他脸色青青白白,走马灯一样换了几种表情,最终铩羽,愤愤然坐下。 因为这件事,李菁对helen的印象有所改观。有时在实验室里遇到,看见helen将长发挽成发髻,在显微镜前低头,目光专注,凝神之间有一种淡定洒脱的气度。李菁不禁想,自己是否有一天能够修炼到这样的段数,宠辱不惊。helen看见她,招手让她过来:“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有两个培养皿长霉菌了吧,我们可不是在做青霉素。” 李菁吐吐舌头,本以为自己偷偷处理掉,重新来过,不会有人发现。 “我一直盯着你呢。”helen似乎看穿她自作聪明的做法,“并不是存心找茬,我只希望你明白,虽然你是实习生,但我当你是正式员工来要求。你是来这里积累经验,不是看热闹。” 李菁点头,看helen离去的背影,白褂子下的身形有些单薄。她忽然有些悲哀,似乎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如果失去了男友,是否自己也需要累积这样的冰冷外壳,然后成为众人眼中孤僻冷傲的异类。 接下来的一周,李菁的男友都没有和她联系。在实验的空档,她站在门后角落打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把手机揣在口袋里,开导自己说他也很忙,又忍不住再一次揣测是否他已经对这段感情感到厌烦,不觉红了眼眶。见helen夹着报表经过,她急忙闪到走廊边上,用应急喷淋设备冲着眼睛。 “不小心溅到了试剂。”她对helen说。 “已经下班了。”helen没有追问,“听说你的车送修了,住在哪儿,我送你。” “helen,怎么样才能知道另一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坐车的时候,李菁忍不住问,又连忙解释,“我是觉得,你看什么问题都很通透。” “很多事情,我也看不明白。最好的方法,是不要问对方那么多为什么,而是清楚,自己的承受范围。”她似乎明白李菁在问什么,却又忽然转了话题,“好比开例会的时候,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让别人的话语左右你的情绪。你的喜怒哀乐要尽可能由自己把握,如果把一切寄托在别人的身上,那就太容易失望了。” 她体贴地避开尴尬的感情话题,李菁心存感激。“谢谢。”她诚心地说,“其实,你看起来不像三十岁呢。” “三十一。”helen微笑,面庞变得柔和,“其实我也有过很压抑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会得抑郁症。” “你也哭过么?”李菁好奇。 helen眨眨眼睛:“你说呢?如果有人看到,那一定是我偶尔在过敏。毕竟,你知道,试剂溅到眼睛里的概率,比过敏要小得多。” 虽然只是弯了弯嘴角,但眼底却透出慧黠灵动的光芒来。 李菁忍不住笑:“你来美国多久了?” “七八年了。” “你的英文真好,我还以为你至少也是本科就在这里读的。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 helen顿了顿,好像要从很久远的角落将记忆挖掘出来。 “何洛。”她说,“单人何,洛阳的洛。” ====关于此处的说明==== 这个段落,是接着一的序来的,请大家彻底遗忘关于2的后半部分情节。 如果看不懂,继续读,就知道,这个是另一版的故事发展线路 还有,我知道很狗血,所以如果有人也想说这句话,就不用重复了,哈哈 chapter2 何洛把李菁送回公寓,抬手看看表,时间还来得及。她开车去超市,买了大包装的好时巧克力,还有铁筒装的棒棒糖,预备给邻居的小鬼头们。暮秋已近,又到了小孩子喜欢的万圣节,装扮起来,一时间社区里都是小一号的仙女公主巫婆海盗吸血鬼,还有四处行走的向日葵和小蜜蜂,他们挨家挨户的敲着门,高喊“trickortreat”。 邻家的老婆婆颇富童心,她说会烤鬼脸南瓜饼干,还预备了蚯蚓形状的软糖。她有时候会拉何洛一起参加教会的活动。大家喜欢这个安静的中国女子,她常常为社区里家庭烹调交流活动带来一些新鲜的东方菜式。何洛并不是教徒,但是熟读《圣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读这些书,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平静。教会里的朋友不会把信仰强加给她,但是她在这里感到更加自如,好过华人社区的小圈子。一二百人,探询好奇的目光,向来是躲不开。 她不愿意对自己的生活作任何解释,只是像一株树,要把根牢牢地扎在这片土地上。才可以生长,才可以屹立不倒。 不是没有想过,回到中国去。然而,如何能?她已经不去想这个问题。就好像缺了一个必要条件,便永远都无法解出方程式的答案。 虽然在国内众人眼中,近十万美金的年薪足可维持相当体面的生活。但是抛去联邦税、州税等等,还有房租水电、汽车消耗、钟点工的劳资,所剩无几。她还要储蓄房子的首期,生活并不容易。 父母说要来美国看她,她借口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同,一次次推掉了;又说因为换成了工作签证,再拿到绿卡前,也不适合回国。 都是很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 家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偶尔旁敲侧击,让她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眨眼,便不是2字当头,怎么也不能说自己还是个女孩子。她想起田馨多年前游说,女人是年夜面条,过了30就不值钱。现在,都已经过了保质期。 吃过晚饭,何洛收拾散落一地的杂志,把电视声音关小。她在浴缸里放满水,继续点昨天的半根迷迭香精油蜡烛,在沐浴的时候做一个面膜。这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闭上眼睛,昏黄的烛光中总有往事的影子在晃动。 也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刻,她不去约束自己的情绪,让那些欢笑哭泣的画面在脑海中奔涌。 她想起五年前的感恩节,地球那边传来了关于章远的消息,说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美丽聪敏,是某大财团总裁的千金,家世比起郑轻音,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洛在准备南瓜派,看了李云微的email,忘记自己是否放了糖,于是又放了一量杯。甜的发腻,足可以遮挡苦涩的泪。 那段时间她常常在梦中惊醒,似乎还是章远沿着碧草萋萋的斜坡走向长途汽车,她翻过手中的照片,河洛嘉苑四个字,在小区的门前熠熠闪光。 他的寓所里带着她的名,此时却又换了别的女主人。或许,是不需要的,那个家境殷实的女子,必然不屑于生活在一个前女友的阴影下。 何洛还是不愿意相信。在阴天的午后,她站在白雾茫茫的金门桥上。 “如果地球是平的,我是不是就可以看见你?” 在信封背面,她写下这行字。彼岸,正是凌晨四点。忍不住掏出手机,按下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起来,一个慵懒的女声问:“喂?” 尾音拖得很长。 她说“喂”,没有戒备,甚至不屑于问,你是谁。 清脆的声音在何洛心底响起,像细密的瓷器加热后猝然放进冷水里,噼噼啪啪炸裂开来。 whenyoetosanfrancisco。 何洛脑海中是向着爱情飞奔的阿甘,她大步地跑起来,在栈桥边伸展双臂,虚空的怀抱,迎来海风猛烈地吹。 想到海子的诗: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彼时,章远骑着车,她的头靠在他背上,每棵树都像跳舞。 旧金山的十一月,繁花凋敝,年华老去。 何洛将信封折成一只飞机,站在栈桥边,向着外海的方向用力丢去。 在章远离开美国后,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处理和冯萧之间的纠缠,从争吵到平静地分开。却得到这样的消息。是你已经倦了么?那一次的探访,是飞蛾扑火的决绝么? 她劝说自己勇敢面对一切。只是一段失败的感情,只是一个曾经被你放弃的人,终于放弃了你。以为自己能够坚强,却往往在想到某一个小细节时,脆弱地流泪,不断地流泪,仿佛全世界的悲伤都从自己的双眼流出来。 那时候,何洛真的是俯身匍匐到尘埃里,她赌章远对自己有情,于是婉转地请云微转告,只要他回头,一切就会不同。隔了三五天,云微便又发来邮件,讲述那个女子是如何的手腕高超,她的家族事业如何繁茂兴盛。“你知不知道,天达公司的上层权力斗争波及到it分公司,在关键时刻章远又去了美国,等他回来的时候完全被架空。”云微写道,“他一手打下的事业眼看就是一团泡沫。” 何洛不再多看,也猜得出下文。 “我都不敢相信,章远居然是这样的人。”李云微写,“亏我当初那么支持他,真是瞎了眼睛。” “我不怪别人。”何洛回信,“是我说,不会和他走。” 然而,真的,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是选择刻意遗忘。 何洛已经无心再问,因为一个又一个的老朋友在信中透露了有关章远新女友的消息,或闪烁其词,或口诛笔伐。她只是淡然回信,说,分手多年,与我无关。 这就是电子邮件的好处,看不透文字背后的表情,泄露不了任何隐蔽的情绪。 那一段时间她吃不下东西,肠胃都空了,却在每天清晨冲到洗手间,呕出淡黄的胃液来。那架抛向大海的纸飞机是圣彼得医院的化验单,记录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上网查看之间,何洛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在这个倡导基督教的国家里,某些手术是被法律禁止的。黄页电话本上没有,但是网络上确有大量合法医师的联系方式,她找了一家,远离熟悉的生活圈子。见面时,诊所负责人笑着说:“我们这里很好找吧?常常有人抗议,半夜来写标语。” 何洛想起进门前看见油漆未干的歪斜字迹:扼杀生命的恶魔。 这个恶魔是谁,究竟是自己,还是此时得了东风相助,重又意气风发的他。 何洛摘下面膜,蜷了蜷膝盖,整个人缩到浴缸里,让温热的水流将自己淹没。她起身擦干面颊,顺便擦去半梦半醒之间从眼底渗透出的湿润。卧室里没有书桌和柜子,大床垫直接摊在地上,何洛坐下来,身后一只靠垫,伸长了腿,用呢毯子盖上。她连喝两杯黑咖啡,拿了枕边的法律和商业方面的教材,比照着看。现在的工作并不是很适合她,作为技术人员,必须有大块的时间放在实验室里,如果忙起来,可能一周也休不了十几个小时。何洛并不是怕辛苦,只是她的时间不允许。请过几个钟点工,又一一辞退,还是放心不下,每晚一定要回到家中,才会感到安心。 她在附近的大学选了课,修市场营销,打算以后转行做健康顾问或者药品代理。杂务缠身,过了这几年,还没有攒够硕士学分。这些并不是最辛苦的,她总是告诉自己,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当年她从博士项目中退出,拿了opt,可以实习一年,但是到了美东后不久,就不得不中止实习。一方面心力交瘁地四处发简历,要在合法身份过期前找到可以接受她的雇主;一方面为了维持生计,在临近城市华人开的公司里做一些资料翻译的工作,因为是打黑工,老板通常把报酬压得很低。何洛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尚未复原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那时已经是仲春,但夜阑时分寒气仍然从脚底一路上行。直到今天,每当天气微凉,她的膝盖都会隐隐作痛,要用呢毯子围起来才不会抽筋。 咖啡杯从热变冷,手中晦涩的教材也换成一本绘图版童话书,丑小鸭在冬眠,灰姑娘还没有找到水晶鞋,睡美人在城堡深处等待王子的救赎。若没有光明灿烂的尾巴,大多数童话讲到半途,也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何洛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否和幸福二字还有关联。 作者按:现在的情节发展,和第一本里面的序很搭调吧。何洛的心态和做法是不是就比较容易被理解了?得意的笑。 又,再说一次,这个和忽而今夏续集中一些情节是矛盾的,因为不是延续忽而今夏2的故事,请大家考虑忽而今夏1的序,以及忽而今夏2的前半部分,忽略后半部分。这是故事发展的另一个分支。 又又,多读两次是好的,窃以为前面的伏笔还不少,哈 === ※※※※※※※再再再强调一次※※※※※※※※※ 大家不要看别的讨论,不要考虑忽而今夏2中提到的内容 就拿这个故事当作单独的,和忽而今夏1相连的故事看就可以了 chapter3 实习的时间越久,李菁越觉得何洛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女子。她还是老样子,用diana的话说,吹毛求疵,但对实习生们从没有一丝轻视挖苦。因为曾经看见她和善的笑容以及慧黠的目光,李菁越发相信,在她岩石一样的外表下,是温润如玉的本性。 某天午餐的时候,diana拿了餐盘,继续抱怨何洛的不近人情,李菁忍不住反驳:“也不怪她说你,你已经是第三次把报告的格式写错了。” diana惊讶地看着昔日盟友:“年年给你下什么迷药了?” “我觉得以她的学历做到今天这个职位,实在也不容易。”李菁辩解,“一定有学术上的长处。” “哈,你真这么想?”diana撇嘴,“你看她,晚上有试验基本都不来,能推就推,谁知道她如何做到今天的职位?”她压低声音,“知道么,我有一个大学师姐,曾经是年年在美国的师妹,她说年年当初在美国有一个男朋友,还和国内的前男友藕断丝连,脚踏两船。她在美国的男友也是很出类拔萃的人,受不了,就和她分手,估计她在学校没脸混下去,才从加州跑到美东来工作。”又总结道,“这么不检点的女人,谁知道她今天的职位怎么来的?” 李菁对于这样的恶意揣测感到不满,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吃你的吧,就算她得罪你了,也不用这样人身攻击啊。” diana疑惑地看她,自此后也不再和她一同吃饭。李菁本来也不是交游广泛的人,在实习的地方更没有几个朋友,现在连diana都疏远了,连日来憋了一肚子的心事,却不知道说给谁听。 李菁周末去购物中心,转了小半天,买了一盒四只的月桂卷,心底仍然空虚,又去买哈根达斯的蛋筒冰激凌。走到柜台,刚刚点好,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是何洛。她和李菁寒暄了几句,点了三只冰激凌,等待制作的空档里,她看看李菁手中的点心盒子,微笑道:“平时看你吃得不多,怎么,只有上班的时候需要keepfit?” 李菁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其实也想着控制体重,但是吃甜食的时候比较开心。” “哦,我也一样。”何洛颔首,“对了,你最近试验做得不错,空闲的时候,不妨心平气和去解决一下其他的事情。”说这番话时,她接过三只冰激凌,半举着,虽然表情平淡,但多了三分人间烟火气。 李菁点头,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冰激凌:“吃这么多?” “咳,有朋友忽然袭击。多少年不见,又窜出来。”何洛笑笑,“我赶紧走了,要么就化掉了。” 李菁目送她走到购物中心的阳光大厅,就听到一个女声高喊“洛洛,洛洛,我们在这儿~~~”音色圆润,穿透力十足,在嘈杂的人群中脱颖而出。远望过去,是和何洛年纪相仿的女子,长发及腰,手中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打扮成佐罗,黑披风,蒙着面,手中还握着一把宝剑。何洛转身向他们走过去,脸上带着舒心的笑容,有李菁从来没见过的温暖。 她接过男孩子手中的剑,递了一支冰激凌给他。那个女子和何洛说着什么话,还不时用肩膀去撞她,两个人咯咯地笑在一处。原来,她也是有朋友的。李菁心中感慨,她还一度想着,就算和男友分开,像何洛一样生活也不错。但今日看到她剔透的一面,又忍不住激起了自己对平淡生活的渴望,不再赌气,掏出电话来。不禁暗笑,刚刚在嘴里加了这么多的糖,怎么面对亲密的爱人,总要冷言冷语,就不肯说出些关切的甜言蜜语呢? 何洛送走田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她被附近镇上的华人教会邀请,来为唱诗班做培训。何洛再三留她住下,田馨左思右想,颇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让我说啥好呢?我是相当的想要留下来,好好审问你。自从上次你去看过我一次,就只剩下email联系。要不是今天唱诗班里有认识你的同事,我真不知道你就躲在我的眼皮底下长毛。”她贼笑,“我们现在的共同话题又多了一些哟。但话说回来,我家那个小祖宗哟,闹得不行,每天我不讲故事就睡不着。现在你肯定也明白我的难处了,等我明天再来看你吧。” 何洛送田馨下楼,回来时发现妈妈打电话过来,不禁心里一惊。多数时间,都是自己打回家去,这些年头一次父母的电话拨过来。 “你那边怎么那么热闹?”何妈问,“好多人似的。” “哦,几个朋友在,交流怎么烧菜呢。” “啊,那刚才怎么是个小孩子接电话,还奶声奶气说妈妈出去了?” “邻居家的孩子,还小,见着谁都叫妈妈。” “你看看人家的小孩子……”何妈说了一半,明显语气低落,没有心情数落女儿的不求上进,“哎,不说这些了。我偷偷打电话给你的,你爸住院了,不让我告诉你。” “爸怎么了?”何洛忙问。 “咳,非要弄什么秋菜,往阳台上搬白菜的时候把老腰给闪了。” “严重么?”何洛蹙眉,“现在什么菜没有啊,现吃现买么,这老头,赚那么多钱攒着干吗?” “还不时要养你!”何妈笑,“你要为了我俩好,赶紧找一个领回来让我们看看,你爸也放心。” 何洛又询问了一些父亲的病情,并无大碍,但心底终究还是挂念。想起田馨见到她时惊讶得合不拢嘴,大叫,纸是包不住火的。的确,事到如今,也许是回家看看的时候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 她关上电视,侧身,捉住摇摇晃晃刺过来的塑料剑,板下脸来。 “alex,我说过什么?不要接电话,不要把电视开得这么大声。” “why,mommy?”小男孩揭开佐罗的眼罩。 “it’sarule。”何洛拍拍他的头。 “但阿姨也说了,我现在也是这么个大孩子了。”他拔回剑,把田馨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我喜欢她。mommy,halloween的时候我能当佐罗么?” 何洛点点头,蹲下来,把小小的alex抱在怀里,亲亲他柔软的头发:“你乖乖的听话,圣诞节的时候,妈妈带你去看外公外婆,好不好?他们一定也很喜欢你。” alex在她怀里拱了拱:“那,我们会去看爸爸么?你不是说,他也在中国?” 何洛不知如何回答,嗯嗯呀呀了两声,说:“把田馨阿姨送你的玩具收好,准备睡觉了。” “不,再玩一会儿!”alex高举着塑料剑,绕着屋子跑了一圈,何洛摇摇头,热了半杯牛奶。alex跑过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问:“mommy,我们到底会不会去看爸爸?” 如此固执,何洛抚着儿子小小的脸,无言以对。这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sorry……”alex喃喃道,“我让你伤心了。” “嗯?” “你一定很爱爸爸,但是他不在这里。” “谁告诉你的?”听见儿子像大人一样说话,何洛哑然失笑。 “电视里嘛,那个妈妈告诉她的小孩子,她很爱他的爸爸,所以才会有他。” 小孩子跑了一天,何洛的童话念了一半,他就倦倦地睡了过去,趴在她的膝上,微张着唇,浓密的睫毛有自然上翘的弧度。何洛把他抱起来放在身边,盖好被子,alex本能地蹭到母亲身边蜷起来,像一只小猫,小手还捉住她睡衣的一角。何洛忍不住低头,在稚嫩的脸颊上亲了亲。此刻她心中有无限的爱和柔情,只想把自己的宝宝圈在臂弯里,紧紧地,似乎下一刻就会失去。 当初她已经和医生约好第二天手术,走出诊所,发现车上多了一张基督教团体的传单,讲述几种方法如何残酷地将未降生的天使从母体剥离。何洛做过无数小鼠试验,对那些解剖学的词汇并不陌生。这一颗在自己身体内跳动的小心脏,将要碎裂成千万片,不知所踪。何洛的心脏也纠结起来,丢掉传单,却丢不开脑海中反复出现的血肉模糊的画面。 她做了当时看来,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最本质的原因,何洛不愿意承认,却也无法否认,自己对这个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哪怕是痛,也是刻骨铭心的痛。 这个想法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叙述这几年的经历时,她尽量轻描淡写。田馨开始还咧着嘴,笑说你们居然趁大家不备,暗渡陈仓,听到后来便涕泪滂沱,连骂章远负心,又问何洛是否知道他的近况,方便她带着高中起就一直想扔到他头上的拖布,万里追杀。 何洛摇头:“云微婚礼的时候,曾问我是不是要和他通话。那时候我大着肚子,刚辞了实习,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 田馨愤然:“李云微也真是的,换了我,早和这种吃软饭的人绝交,还请他参加婚礼?”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alex的存在。”何洛淡淡地笑,“这些年我想通很多,也不怨别人。或许在多数人看来,是我当初的态度太决绝,让他的承受到了极限。” “事到如今,你还死性不改,总想着帮别人找借口。难道还指望破镜重圆,让他给你和alex一个名分?” “我没想过。”何洛说的是实话,时过境迁,她不愿有任何幻想,以免将自己推到新一轮绝望的深渊里。唯一盘算的,是如何向父母摊牌。田馨的到来,加速了既定的日程。何洛知道她不会拿自己的事情八卦,但也清楚田馨口无遮拦的个性,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是极其可能。 小道消息犹如多米诺骨牌,此刻第一张还握在自己手中,不如对家人坦白从宽。 她请了年假,加上圣诞和元旦,便能回国二十余天。alex对即将到来的长途旅行无比兴奋,跟着何洛去中国城的药店,捧起最大包装的西洋参礼盒,兴奋地高叫:“这个是我送给外公外婆的。”小孩子唇红齿白,聪明伶俐,逗得店老板哈哈大笑,给何洛打了个八折。 alex一向讨人喜欢,何洛决定先找朋友带他去探望自己的父母,待二老对这个小宝贝爱不释手,自己再出面讲明。思前想后,李云微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在故乡已没有亲人,和何洛的父母又一向熟稔,如果冬天带了亲戚家的小孩子去玩儿,在何家借宿几日也不会显得唐突。 她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云微联系,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又再三叮嘱,这次行程匆促,就两个人小聚,不需要通知别人,又说:“到时让你见一个人,不要太惊讶。” “mr.right?”李云微笑,“那我迫不及待啊。” 何洛带了儿子去饭店,跟随服务员走过弯曲的长廊,小alex对墙上装饰的风筝极感兴趣,在服务员开门,何洛走神的一瞬间,转身跑回去,跳着去摸绢制的雨燕。 不由得何洛不吃惊,包厢里坐着一众熟人,李云微夫妇,赵承杰,叶芝,沈列,张葳蕤。大家看见她,一齐起身,高喊:“surprise!” 李云微解释:“大家都已经好久不见你,如果他们知道我独吞了你,肯定以后不会放过我。” 叶芝也说:“就是就是,难道你心里只有李云微,就没有我们大家了?” 何洛还来不及问,如何自己五年不在,这些高中大学同学依然混成一派,小alex便在身后扯她的大衣:“我喜欢那个燕子。” 众人好奇地看过来,听alex继续说:“服务员阿姨说它能飞,真的么,mommy?” “mommy?!”众人一齐瞪大眼睛。 何洛苦笑:“surprise!” chapter4 服务员拿来几种饮料,问alex喝什么。“水,谢谢。”小男孩正襟危坐。 “这里有可乐,橙汁,还有花生乳哟。”李云微指过去。 alex用探询的目光看何洛。“好吧,今天破例,可以喝一些。”何洛摸摸他的头,又对云微解释,“美国好多饮料糖分太高了,对小孩子的健康不好,一般我都不让他喝的。” 叶芝夹了一块清蒸鱼:“小朋友多吃这个,有营养哦。” alex摇头:“我和鱼有仇。” “他喉咙被鱼刺扎过,喝了两碗醋。”何洛笑, 把小刺一一摘出,“alex,吃一点,比mommy做的好吃哟,还有,你应该对叶阿姨说什么呀?” “谢谢叶阿姨。”alex大大方方地笑,还冲叶芝招招手。 赵承杰嘿嘿了两声,夹了一块三杯鸡:“小朋友,那你要叫我什么?” “你也是我妈妈的同学么?”alex问。 赵承杰点头。 “真的么?但是……”alex眼珠转了转,扭头用英语对何洛说,“buthelooksmucholderthanyou.” 虽然口音纯正,但毕竟是小孩子,讲得慢,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不禁笑了出来。 但终究不能开怀,一个问题如鲠在喉,何洛不说,众人也不知如何挑破。 alex,你的爸爸是谁。 一屋子人闷头吃饭,只有alex童稚的嗓音不时响起,拉着何洛问东问西。过不到一个小时,面前的小接碟就换了三四轮,实在不能在勉强肚皮。众人面面相觑。 何洛抢着结了帐,又拉住云微:“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单独说。”当务之急,是把alex的存在告诉父母,至于今日的事情将如何传得满城风雨,为某些人的生活带来轩然大波,何洛已经顾不得多想。 既然回来,便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其他人很知趣地起身,表示过几天在和她联络。李云微拉住赵承杰:“你是男生,你怎么跑!” “你老公不是在这儿?”赵承杰指指常风,“让他给你壮胆。”然后飞也似地逃了。 常风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在楼下茶座等你。” 只剩下何洛,云微,还有拿着酒家赠送的小风筝,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男孩。 何洛把他揽在怀里:“alex,告诉阿姨,你今年几岁了。” “四岁半。” “他生下来的时候六斤不到,因为不足月。”何洛说。 “他爸爸……是我认识的人么?” 何洛点头。 “忘了他吧,他……”李云微低头,“你要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那时候他的公司……” “我这次回来,也不是找他做什么补偿。”何洛把脸颊贴在alex额头上,“这是我的宝贝,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那你怎么对alex解释的?”李云微问。 “我说他死了。” “怎么可以这么讲!”李云微大骇。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免得小孩子一直追问,他在哪里。” “你们在说我爸爸么?”alex问,“妈妈说他聪明能干,很爱妈妈和我,虽然他不在了,但是我们永远都爱他!” 赵承杰敲门进来:“不好意思,我忘记拿大衣了。”恰好听到alex的话,瞪大眼睛看着李云微,“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何洛的么!现在连小孩子都知道了。” 李云微冲他拼命的挤着眼睛。 alex说:“我知道啊,爸爸在天上,在星星上看着我们。” “什么事情不告诉我?”何洛一愣,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笑容僵在脸上。 李云微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何洛,千万不要激动。”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疏离,并开始抽泣。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何洛立时想到,脸上失了血色,“其实,并没有什么千金万金的,是吧?”她俯身抱起alex,推门而出。叶芝等人都站在走廊上,看见她冲出来,都吓了一跳。何洛目光如电,一个个看过去:“你们都知道的,对不对?”她快步离去,片刻后众人才缓过神来,互相埋怨:“还愣着干什么,追啊!” 何洛抱着alex走不快,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一路小跑,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小孩子跟不上她的脚步,喘着气,喊道:“mommy,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何洛听不清。满耳似乎依然是刚才逼问下赵承杰的坦白:“alex一进门,我,我就看出来了……可是,章远他,四年前……胃癌……” alex踩到冰上,滑了一跤,幸好手被何洛抓着,没有跌伤。她拂着孩子身上的雪屑,alex怯怯地问:“mommy,你冷么?你一直在发抖,要不要我把围巾给你?” 何洛双膝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跪在地上,抱住alex放声大哭。在圣诞将至的街头,每棵树上都是一串串闪亮的金色小灯,《铃儿响叮当》的欢快节奏从长街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这样人潮汹涌的城市里,这样广阔的天地间,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他在星星后看着我们。 李云微和叶芝追过来,伸手去拉何洛,她用力甩开。二人已经忍不住泪,抱住何洛,还有小小的alex,在街头哭作一团。 似乎是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绿树繁茂,枝桠间漏出高天流云破碎的光影。他走在前面,不肯回望。何洛追得气喘吁吁,他停下来,说:“你回去吧。” “不!”何洛固执地摇头,从身后抱住他,“这次,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回去吧,alex还在等你。” 何洛猛然一惊,阳光已经浸透窗帘,漫上墙壁。她阖上眼睛,试图找回梦境。我还没有看清楚你的脸,不要就这样结束! 让我再看你一眼。 因为时差的原因,alex早早就跳起来,披着宾馆的浴衣跑来跑去,衣襟长长的拖在地上。他看何洛睁开眼睛,才扑过来:“mommy,morning!我们下楼吃东西好不好?” “你早就醒了?饿不饿,怎么不喊mommy?” “饿了。”alex点点头,“不过昨天常风叔叔说你生病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你不是说,生病了就要多睡觉么?” 叶芝打来电话,她就在酒店大堂,说:“云微那边上课,学生要期末考试,走不开。” 何洛说:“问你也是一样的。他在哪里?我想带alex去看看。”” 叶芝发窘:“不清楚,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云微通过沈列找我,说你要回来,她自己不敢去见你,拉我们壮胆。” 何洛“哦”了一声,给alex取了煎蛋和馄饨,自己只喝了两口白粥。叶芝忧心忡忡地看她,何洛抬头笑笑:“没事儿。这些年我都是这么对alex讲的,也不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极其锋利的刀划破身体,在最初是感觉不到痛的,只是嗖的一凉。 她把alex交给叶芝照看,去找赵承杰。到医院时他正在巡房,何洛便去住院处等。沿途看见神色各异的患者和家属,忧伤的、平静的、狂躁的、乐天的……有的病房空荡荡的,里面立着紫光灯。给何洛引路的护士解释说,这是刚刚有患者过世,正在消毒。 赵承杰惟恐她触景伤情,连蹙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时候,是在你们医院么?”何洛问。 “不是。” “哦,也对。你们的长项是心血管。”何洛平静地看他,“我那年回国,听说他此前胃出血住过院,但是之后就稳定了,他也比较注意。不是么?” “是。但后来又开始上腹隐痛,消化不良,以为是胃炎复发,和以前一样,吃了一些抗溃疡和消炎的药。等开始消瘦贫血,到医院一查,就已经是晚期了。”赵承杰一边说,一边打量何洛的神色,“年青人的早期诊断率极低,很多人确诊的时候,病情已经发展到第三第四期了。” “然后呢?” “确诊两周后作了手术,切除了2/3的胃。开始恢复得不错,然后半年后,发现癌细胞经淋巴组织转移。” “会……很疼么?”她坚持,咬唇,努力不哭。 “用了止痛药,最后是吗啡和杜冷丁。” 何洛知道,成瘾性药物是用药的最后阶段,此时的生命就像幻觉。 赵承杰下午还有手术,李云微到底还是找了别人带班,和常风一起来接何洛。三人去了河洛嘉苑。天冷时章远的父母会过来住一段时间,现在临近春节,他们回去和亲友团聚,把房屋交给李云微夫妇照看。 房间维持原来的布置,桌上的天鹅像框已经褪去光泽,合照的二人隔着十年的光阴,嘲笑世事沧桑。李云微拿过素描本,是他画的效果图。何洛走到窗边,坐在驼色的厚绒圆毯上:“这里能看到西山呢,傍晚的时候落日照过来,在这里聊聊天看看书,一定很不错。” 她抱着膝,霎一霎眼,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我想知道,他还说过什么。放心说吧,不要怕我受不了。除了这些,我也没有别的了。”的 “他做手术后一段时间相对稳定,就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想可能还有转机,所以希望他能向你解释一下。可是……他说没关系,如果以后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再去看你。我说,现在就告诉何洛吧,她一定会回来的。他只是笑,说那样未免太自私了。” 何洛凄然一笑:“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他或许还能看到alex。” 云微也红了眼眶:“谁知道呢,或许走得没有牵挂,也是好事。他本以为过上三五年,你应该有归宿了,就算知道,也不会……” “我会去看alex的爷爷奶奶。”何洛说,“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变了么?” “没有。”李云微说,“我写给你。” 何洛摇头:“我还记得。” 回到故乡,何洛带alex去扫墓。她把一束花放在墓前,抚着碑身:“当初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是黄菊,没想到,我送你的第一束,也是黄菊。” 忆起章远说,我记你一辈子,何洛潸然落泪。 可是你我都不知道,一辈子,原来这么匆忙。 章远的父母出门置办年货,路过小区前的摊床,见一个小男孩踮脚看着烟花爆竹。 “那个小孩子真像远远小的时候。”母亲说。 父亲拽着她:“你见到周正一点的孩子就这么说。” “真得很像呢!”她挣脱丈夫,走过去,“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妈妈呢?” “在那里,正在买水果。”小男孩跑到旁边,牵起妈妈的手。 尾声 在返回美国的飞机上,空姐们逗着alex,都夸奖小孩子乖巧可爱,又有人说,这孩子的侧脸真是漂亮。 何洛微微一笑:“是啊,像他爸爸。” 何妈不久会办理赴美签证,在何洛拿到学位前照顾alex,但是两家的老人都希望,她可以回到熟悉的土地上。 飞机再次飞过换日线,舷窗板将东半球的阳光阻断。何洛抱着alex,深深明白,无论去哪里,阳光永远都在心底。 他已经叫了施工队开始改水管电线,充满石灰水气味的房间,白墙凿开,露出红红绿绿交错的粗缆细线。他早前用数码相机拍过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纸上,闲暇时,用彩笔画了诸多装饰。多年不碰画笔,自己的工具已经不齐全了。但当时心情无比激动,还特意跑去文具商店买了水彩涂料,在纸上将房间效果图画出来。客厅直通露台,画一张茶几,两把藤椅,地上一块浅驼色厚绒圆毯,窗外添一轮夕阳。傍晚下班,可以翘脚读书,或背靠着背坐下来看日薄西山。每一笔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动。 粗糙的毛坯房,在纸上俨然生动起来,温暖素净的色泽洇染开,章远只恨不得添加一个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梦如露亦如电。 依旧是空荡荡的房间,满地凌乱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见,她的声音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