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 1、想你时火车开过边界去 在我想你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一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比如想到那年夏天我在满洲里的中俄边界上,看着一列火车从中国这一边的碉楼下开过。司机是个年轻的俄国小伙儿,浅棕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英俊极了。几乎可以和我心中的你匹敌。 我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的那位白俄老奶奶,无论冬夏都穿着到脚踝的长裙,即使在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我穿着奶奶新做的棉袄棉裤,像一只绒布熊。而你是另一只绒布熊。我们两个不懂事的绒布熊指着邻家的老奶奶大喊:“老毛子,老毛子。”她的鼻子怎么那么高,眼睛又那么凹,加上满面的皱纹,就像青藏高原到吐鲁番盆地的地形图。我们真的是不礼貌的小孩子。老奶奶不介意,依旧送刚刚烤好的面包给我们。 和你争抢着得来的面包,是记忆里最松软香甜的。 自从十岁老宅拆迁搬离了那个大杂院,我就再没见过这位老奶奶。而街上那些冬夏皆穿着长裙的东欧老人也渐渐少了,她们有生之年没有回到故乡,最终回到了天国。 我和你依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但是没有了你的消息。 再后来街头出现了冬夏皆穿着短裙的金发姑娘们,她们来自同样的国度,却是为了另外的目的。你知道,我们这里也有许多人去了北边做生意,用轻工产品甚至是粗制滥造的货物换人家的皮草和望远镜。 城市中出现了边贸产品一条街,你家的店铺就在其中。隔一条街就是漫画书市,我翘课去找新出的《乱马1/2》,空手而归时在街边遇到了你。 哦,第一眼我并不认得你,已经过了六年了,我不知道这六年来一个拖着鼻涕比我矮半头的小男孩会有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我认出了你的爸爸,我喊他叔叔,他送我一面俄罗斯的小镜子,背后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现在街边也有许多,十元一个,或许出自于中国南方某个小加工厂。而那时这还是稀罕物,我美滋滋揣进怀里。 你在后面“噗嗤”笑出声来,像六年前一样刮我的鼻子,说,还是那么臭美阿。 就这样,当我在满洲里的边境大楼上看着下面的火车时,我想起了和你一起度过的童年,想起了十六岁时快乐的重逢。那时候真的以为,我们这一生再也不会分开了。 2、讨厌鬼应该去世界的另一端 我们的小学不好也不坏。不算太好,所以没什么人硬要从别的学区挤进来;也不算坏,所以管理妥当井井有条。大家都是前后街的邻居,每天早晨一群十来个同学一起去上学,或许会有谁的爷爷奶奶代为照应着所有孩子。路上的某个下坡岔口对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在冬季早晨七点,北方的天空尚且晦暗,那段坡面隐藏在氤氲的白色朝雾后,烟云弥漫,好像通往一处秘境。到了夏天蓊郁的绿树就将入口覆盖。我每次路过时都会想,这条路是通向远方的,走过去或许就是城市的边缘。是的,在我小时候,我的世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城市,或者说是几个街区。 小孩子的好奇总是不持久的,在我发呆时你风雪奇袭,冲上来将一团雪球塞到我脖领子里。冻得一激灵的我开始大哭,摘下手套。左右两只被一根绳子连起来,于是我舞得像流星锤,啪啪打在你脸上。你抓住一只,顺便挠散了我的小辫子。我把比我还矮上半头的你推倒在雪堆上,你伸脚绊了我一个大马趴。于是我们都迟到了,我这个优等生抽着鼻子和你这个淘气鬼一起被罚站。 我后背湿漉漉的,隔着衬衣都觉得毛衣扎过来。我讨厌死你了。 这时我想起那条看似遥远的路,我希望有人把你送到世界的尽头去。 我们打啊,闹啊,在彼此身上实验着各种恶作剧。有时我们也一起为害四邻,追着别人家的大公鸡拔毛做毽子,把水果贩夜晚照明的电石偷来扔在水坑里看它冒泡,过年的小鞭炮塞在大门洞的墙缝里,一炸开整个院子里都是闷闷地回响。我有时候巴不得你赶紧消失,却在你随爸爸妈妈回老家探亲的那个暑假无聊到闷在家里起痱子。于是你看到只穿着小短裤的我在自家走廊里跑来跑去,后背疏落落扬起一片爽身粉的白烟。你嬉笑着给我看爷爷送给你的礼物,你拿着那把水枪把我淋成落汤鸡。我提着外婆的喷壶回击。 你爸妈笑得不行,从同事那里借来的海鸥照相机还在身边,就顺手照下了你我。那张照片在你的相册里,我一直没拿到。为此我耿耿于怀,你一个臭小子怎么能留着我的半身□呢?虽然七八岁的我留着不过寸许的运动头,看起来像个男孩子。 当我们重逢时我不好意思再提那张照片了,我还是你嘻嘻哈哈分不清性别的好兄弟。然而其实我是十六岁的姑娘了,早已经开始发育,我要在夏天戴没有钢丝托的文胸,这样既不会太显眼,又不会在跑跑颠颠的时候感到难受。前胸还是会常常发胀,它们在无声无息中和青春一起发酵。我不敢肆意地伸懒腰,也很少有机会在镜中打量自己,你要我如何去面对童年时意气风发,□上身叉着腰大笑的自己? 现在你比我看来更像个大人,虽然你嘴唇上刚刚长了一圈毛茸茸的胡茬,但你已经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了。他前几年跑俄罗斯,成了大家所说的倒爷,一年有四个月在俄罗斯,还有四个月在中国与俄罗斯之间的火车上。你妈妈受不了三分之一个丈夫的陪伴,也有人说是因为男人有了钱就开始花心,在两年前和他离婚了。她是北京人,回到那边嫁给了同样离异的老同学。以前我也听大人说起过这些事情,只是没有将它们和你联系在一起。在和你重逢之前,你只是个遥远的名字。 直到你那么近地出现在我身后,拍我的肩膀,在我回身时刮我的鼻子。 和你分开的六年间,从没有哪个男孩子站得离我这么近,我转头时额头险些和你的鼻子碰在一起。于是你扶着我的肩膀,向后仰身,你居然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你似乎也很惊讶,就这么定定地打量着我,打量到再不说些什么就会有些尴尬时,才伸出手来刮了刮我的鼻子。 那时候我还在痴迷少女漫画,就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书中的主角。 3、少女漫画都是骗人的 你爸爸是大家口中的暴发户了,他有钱送你去任何一所高中借读。于是在阔别六年后,你又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只不过你和其他没有学籍的同学一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你们家长缴纳的所谓“建校费”真的用来建校了,学校在盖一栋新的实验楼,这些和任课老师们无关,你们的成绩也不和全班的升学率挂钩,所以只要不扰乱课堂秩序,你们就是被遗忘的角落。 你从不迟到,经常早退。你上课时趴在桌上睡觉,或者坐在窗口望天,早晨来了抄我的作业。大家总是把作业本放在小组的最前面,你总是走到我那一组,一言不发翻出我的来。也没谁多问,我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作业是最工整的。还有别人也想抄,不过他们怕你。怕这个长发遮眼,衬衫领口的两粒钮扣总是敞开的你,这样的人在《蛊惑仔》一类的影片中总是狠角色。 我不怕你,我总是哭笑不得。你会从我的解题步骤中挑出最关键的几句,在下面画上横线。你总说我废话讲得太多,你总夸口自己不是不懂只是懒得去琢磨细节,你说这样抄起来最方便。 你爸爸是乐意看到你和我接近的,但我的父母并不这么认为。你已经不是他们眼中童年时顽皮但聪敏的邻家男孩了,也不是开着玩笑说要给我结下的娃娃亲了。他们认为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随爸爸在社会这个大染缸中浸淫多年,你没有完整的家庭,你吊儿郎当,你已经不能做我亲密的玩伴了。 你爸爸进货时,你来我家吃过一次饭,爸爸妈妈的询问太过琐细,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来。我也不想和你玩了,因为你有女朋友了。她天天和你腻在一起。我看着生气。 那是低我们一个年级的女孩,我看到你和她一起趴在学校的双杠上聊天,她笑着笑着就靠在你肩膀上了。难道不怕教导主任么?虽然你们的成绩不记录在册,风纪,风纪总是要维护的吧。你们这样的病毒就会被感冒灵一样的教导主任围追堵截。你在校内收敛了,但周末我看到她出现在你家的商店里,穿着松糕鞋和紧腿牛仔裤,像小老板娘一样帮你吆喝着。我夹着漫画书从你门前匆匆经过。 你的名字甚至出现在同学猎奇的流言中,有人说看到你们在店里接吻。真的吗,在大大小小的俄罗斯套娃的注视下?那么多双单纯的长睫毛大眼睛,你们不感到害羞吗? 忽然之间我觉得少女漫画都是骗人的,在漫画中,青梅竹马的伙伴不总是能在相逢后演绎一段动人的故事么? 而你匆匆进入到大人们的世界,我还在看着小学时就开始看的《乱马》和《尼罗河女儿》。 我讨厌你抄我的作业,我更讨厌你在我干干净净的本子上画下一道道痕迹。虽然是用铅笔,轻轻浅浅的,虽然从没影响我拿到九十九或者一百分。 后来我想,你是否只是想在我的本子上留下印记,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你的存在? 你真的做到了,你的痕迹不仅仅是画在我的本子上。 我讨厌自己建立起来的秩序被你打乱了。你是一个讨厌鬼,从小就是,一直如此。 4、我要去遍地是才子的地方忘了你 你的小女朋友太张狂了,她在运动会时站在我们班级坐席区前又叫又跳给你加油,我的好友坐在第一排,被她坚硬的皮鞋底踩了好几脚。这是一个多么温和的姑娘啊,不吵不闹就要息事宁人,我才不会惯着你那位紧腿裤,冲过去叫她赔礼道歉。她又怎么会听我的?那种小鸟依人只是留给你的,在我面前她乍着羽毛咄咄逼人。别忘了童年追公鸡时我比你还勇敢兴奋,对付这样一个蛮横的姑娘我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在她想要推搡我的时候,我手中一瓶红牛浇了她一身。真心疼,那个年代的八块钱啊! 你下了赛场来做和事佬,她抓着你的手来打我,我伸手去格。你蹙眉,手臂一甩,挥开我们两个。我才不要在全班同学面前丢脸,他们都在我这一边,我趾高气扬坐在运动场最高一排,看她在下面和你又哭又闹。 过几天你就和她分手了。再过了不久,又换了一个新的女朋友。 我开始相信爸妈对你的论断,你是泥潭中与之俱黑的白沙,而不是莲花。 我对你说不上是愤恨还是不屑,我的童年怎么会与你这样花花心肠又毫无眼光的人为伍?看看你找的那些姑娘啊,除了庸俗我也不想再找什么更恶毒的形容词啦。你也是,看着深邃实则装腔作势,端着架子扮沧桑而已。豁然开朗的我专心读书,十二万分投入地读书,我要去一个遍地是才子的地方,每个人都情操高尚全面发展,知识渊博学富五车。 高考之后两天可以在学校领标准答案,那天天色阴霾,只有几个人去了。你的学籍不在这里,居然也来了,借了同班男生的答案册在大门外复印。我对完答案时你刚刚捧着一沓温热的纸进来。开始下雨了,你头顶的水流下来,像十年前被我的喷壶浇过一样,眼神和水一样清澈。我忽然觉得这一年多来的鄙视和疏离有些过分,在这近二十年的光阴中,我们有一半时间是密不可分的,不是吗? 于是我坐下来等你对完答案,帮你分析了步骤分,再客套地关心一下你的高考志愿。假模假式,像领导致词一样,虚伪极了。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女生见我没有带伞,好心询问要不要送我到车站去。我向你道别,和她走下楼梯,一步一步离你远去。出大门时,我透过槐树的枝丫看见教室亮着灯,我以为你会站在窗口看我一眼,然而你没有。这或许是我们若干年间的最后一面,你居然没有站到窗边来! 我的一点点离愁别绪化为滔天怒气,借口落了东西让那个女孩先走,拔腿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教室。我一把推开大门,你似乎吓了一跳,立刻用手掌抹着黑板上的字迹。 你的手很大,力道很足,然而来不及了。 在我离开的几分钟里,你在半面黑板上写满了我的小名。 莫莫,莫莫,莫莫…… 5、你的吻是让人上瘾的苦咖啡 那一天我们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亲吻。你濡湿的双唇间有淡淡的甜,不是漫画中所说的水果的甘甜或者蜜糖的香甜,更像是一杯苦咖啡或是浓茶过后,嘴中若有还无的回甘。当时我没有想到用什么来比拟,于是不断地品尝。我第一次亲吻一个男孩,立刻就上了瘾。 之后当我吻过别的人,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一个相似的温度后都有相似的气息。那种美好的甜味在别人身上我再也没有找到。 还记得八岁时那场水仗么?疯闹之后的我们筋疲力尽,两个敌手拥抱着在铺了亚麻凉席的小床上沉沉睡去。十年后我们仍然用同样的姿态拥抱着,你的胸膛贴在我的背上。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身体的每个弧线都贴合在一起,如此密不可分。刚刚你说我太好了,对你而言太好了,你总不相信这一刻是真的。我一再质疑这句话你对几个女生说过。你说我不该怀疑你的真心。我们扭打在一起,像童年时一样彼此推搡,我们的胳膊和双腿交错,分不清要将对方推开还是紧紧缠绕起来。直到我们累了乏了,用亲吻来将一切结束。 我问你是否还记得那张照片,你笑着说一直将它妥善地收藏着,藏在相框中你百天照的后面。你说我是你的,从小就是,你要把我妥帖地藏起来。 风扇让雨后的空气凉凉的,而你的怀抱是热的。我愿意相信你说的一切,无论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一路追随就是了。我想到了这一生的前十八年,再十八年,再再十八年,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这其实才是我的履历表和志愿表。 门被擂响了。你说一定是查电表的。我裹在凉被里看你去开门,听见熟悉的话语询问:“莫莫在你这里?” 妈妈冲了进来,无比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重重地栽倒在地,额头磕在金属椅背上。 世界在一瞬天翻地覆。 6、我们刚刚开始相爱就要面对分离 爸妈没有责怪我,他们只是不和我说话。 那天雨势磅礴,来学校的爸妈接了个空。那时还没有手机,于是拿着我的通讯录一家家打电话问过去,问到那位持伞送我的女生,便轻而易举猜测到我的下落。只是我不屑于记你的电话号码,它一直在我心里。于是相隔不远的父母选择了直捣黄龙。 我妈一直有高血压,这点我是不知道的。 现在她的额头有淤血,每天要睡很久,医生也无法断定是否有后遗症。 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病友们说这个女孩子太孝顺了,我只是握着妈妈的手不断地哭。我哭妈妈的安危,哭爸爸的冷落,我哭我以后恐怕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是的,你的父亲回来了,扭着你来医院看我妈。但你们拿来的鲜花和果篮被我爸一样不落地扔了出去。 我听见你在门外苦苦哀求:“叔叔,让我见见莫莫吧,我是真的喜欢她,我从小就喜欢她,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拉着妈妈的手无声啜泣,我用妈妈的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我不能心软,我不能再做让爸妈伤心的事情了。 不知道做了几次检查,我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或许并没有多久,但我的世界在崩塌的那一刻就趋于静止了。某一天你忽然出现在病房里,是的,我没有看见你,但是感觉到你的气息。我太累了,我趴在妈妈的床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跪在我身后,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下颚抵在我的头心,呼出的热气透过发丝。我不敢挣扎,不敢呼吸,生怕稍有响动你就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听到你说起的那三个最甜蜜的字,你将一张照片塞在我口袋里。 然后,你真的消失不见了。 此后我就是这样,每次想起你总会先想起一些与你并不相关的人,比如你转学来之前几天,在老旧的教学楼走廊里,盘腿坐在地上打牌的一群男生。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印证自己记忆的准确性,证明你是真实存在过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是我最想接近又不敢触碰的梦吧。 我有许多你的照片,运动会上的,郊游的,都是我偷*****的。只有这张和哪张都不一样,它是你亲手交到我手中的。是你的百天照,你把最纯净的自己交给我保管。 我们刚刚开始相爱,就要面对分离。 7、异国是我无法到达的世界 我毫无悬念地考取了第一志愿,去到一个满地是才子的大学。妈妈的身体也好起来,依旧是父严母慈的三口之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你消失了。我没有刻意打听你的下落,只是某年在老街坊儿女的婚礼上,听说你爸爸去了欧洲做生意,依旧是倒买倒卖,大家似乎不屑他暴发户的身份,其实神色间都有艳羡。他们也提到了你的名字,说那小子也不用高考,直接就去到那边读书了。至于你去的国家,有人说葡萄牙,有人说西班牙。妈妈就在身边,我不能多问,也不想多问。 我曾想那个讨厌的你要是消失就好了。你真的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从这个城市,这个国度消失了。你在遥远的异国,无论是葡萄牙是西班牙,哪怕就是南朝鲜,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在那时候,异国就是另一个无法到达的世界。 我不能抗争,也不想再坚持了。 我有了男朋友,如我想象的一样情操高尚全面发展,知识渊博学富五车。可是这段感情没有长久,于是再换一个。我说过,我去的学校遍地是才子。我还年轻,有挑选的资本。可是,能够挑选的感情会带来那种带走呼吸的心动吗?爱来时雷霆万钧,是我们可以挑选和左右的吗? 我不想问这些问题,因为我知道他们和你都不一样。相似的拥抱和相似的亲吻,却再也没有那种气息和味道。 我只是在无法疏解的时候跟着mp3大段大段朗诵西班牙语的诗歌,学会了一切拗口的发音,这种干脆硬朗的语言似乎更适合直抒胸臆,我可以把每个深情款款的字句都读得咬牙切齿。这是我对你唯一的纪念。 8、一生有几个十年 毕业后我辗转了两个城市,换了新的男友。 公司组织了一次赴巴西的商务出访,因为我的简历上写着“西班牙语水平良好”,便选了我做随团联络员。然而当地讲的是已经本土化的葡萄牙语,我其实只能听懂50%,好在当地接待方配了翻译。她已经来这里七年,读书结婚生子,讲一口道地的巴西葡语。 当地的华人并不多,主要集中在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她说在圣保罗经商的机会其实更多,但是她和丈夫都喜欢里约的环境,依山傍海。节假日一家三口最喜欢到海边,丈夫和儿子就会比赛谁挖沙挖得更深更快。 她笑:“我丈夫总是像个小孩,说一直挖下去就可以回到中国了,但真正说到回国他又推三阻四,说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给我看项链坠子中镶嵌的儿子的照片,恍然间我以为看到了百天的你。 女导游带我们去科帕卡巴纳海滩,说这里是每年嘉年华会的必经之地。我远远看见你和儿子在海边挖着沙,你把他扛在肩头,作势要丢在水里,他咯咯地笑个不停。这场景我在梦里见过,你和宝宝都是这样的笑脸,三分之二的梦境成真了。 我不见你已经十年了,一生中有几个这样的十年。如今我在地球的另一端与你重逢。这里和我们的国度颠倒晨昏,对换冬夏,所有的一切都混乱了。我们站在巨大圆球的两端,和从南极到北极一般遥远。 最后一日是庆功宴,大家去购物,吃巴西烤肉。借口感冒的我出现在你的房间。我知道这是错误的,是不该发生的,我看到墙上挂着她逗弄宝宝的照片,母亲幸福地微笑,宝宝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看着我和他的父亲藤树相连般拥抱在一起。曾经我说你和那个小女生在俄罗斯套娃前不知羞耻地亲吻,真正忘记是非、越过道德底线的人,正是我自己。我可否偷得到这片刻温存,全当是还给十年前的自己? 墙上挂钟的秒针不停歇地前行,我如同《倩女幽魂》中一旦日出便魂飞魄散的女鬼,每一瞬光阴的流逝都在催促你我的离别。十年前我们没有完成的告别,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句点,此刻期待的又能是什么?除了一生的分离和无期的重逢。 我佩服自己的勇气,在推门而去时没有回头;在跑下楼梯时没有犹豫;在走出公寓时没有回望你的窗口。然后我听见你清脆的口哨声,在夜空中一声召唤:“莫莫。” 我站在路灯下回过头去,一片漆黑。你真是太自私了,在暗处看着明处的我。你看清了我的模样,可又不能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然而那些都是我的想象而已,我看见了在海边和幼儿嬉戏的你,然而你并没有看到我,我借口身体不舒服转身回到大巴上。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再一次的别离。最后一天我是真的生病了,在高烧带来的幻象中我才放肆地抱着你吻着你。 其实也没所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在十六岁重逢的那一天,转过身的我如何惊讶地失去了言语。我对自己说,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9、飞往巴黎的航班 在我们回国后几天,里约飞往巴黎的航班失事了。之前我们走的是同一条法航航线。比起那些仓促间被迫中止的人生,我们其实都是幸运的。所以我从来不抱怨生活的不公。 爸妈心有余悸,认为我到了稳定下来谈婚论嫁的年纪。两家的父母在我们工作的城市会面,爸爸很开心,吃饭时喝了不少白酒,回宾馆的时候喋喋不休说着我小时候的事情。妈妈抱怨着给他换衣服,我去泡了热毛巾给他擦脸。 忽然父亲就提到你的名字,他说你最后那天前如何在病房门前长跪不起,被他打了两记耳光,当胸踢了一脚。你的嘴角渗出血来,依然不肯放弃,你说你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我。你希望有一分钟和我告别,哪怕他多打你几拳。在爸爸的严密注视下,你拥抱着半睡半醒的我。 爸爸真是喝多了,他居然说,当时心一软,似乎看见了小时候虎头虎脑的你,那时候真的是想要结一门娃娃亲的。 我离开你已经十年,除了你的双眼我甚至不记得你的模样。我不再探究亲吻的鲜甜。我甚至笑着对紧张的妈妈说,没关系,那时我还太小。 深夜我躺在别人身边,竟然流不出眼泪。 故乡城市大改造,幼年时那条令我心生向往的神秘之路早已不知影踪。而你已沿着命运的轨迹远行到地球的那一端。 《2012》中里约的基督巨像昙花一现,瞬间崩塌。我隐约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样我才会有不顾一切的理由,再一次到你身边去。 直到世界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