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蔚蓝海岸》 序 言 苏安宜在香港转机。 从旧金山过来时飞了十四五个小时。飞机上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难吃,她一路上只吃了小圆面包和沙拉,还有随身携带的几粒话梅。办完手续,还有三个小时登机,胃里空得几欲痉挛,却没心情吃东西。她偏不愿承认自己心绪不佳,只当是出发前事务繁杂,又高烧数日,如今尚未康复。其实清楚得很,年轻健康的身体早已调整到最佳状态,但一颗炙热的心被忽然放进冷水里,早已碎裂出细密的纹路来。 此后还要继续飞行三个多小时,然后搭长途夜车,再转乘渡轮去目的地。此次是临时起意,匆忙中添置必需品,订购机票,来不及查询沿途相关信息,对于当地的衣食住行几乎一无所知。 素查岛,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六年前就知道的名字。 飞机降落前下面积雨云中电闪不断,苏安宜不觉恐惧,只是不知道雷公电母这么辛勤,是否吃过晚餐。此时并非沿岸的旅行旺季,季风尚未过去,开往海港城市的夜车上游客寥寥,远方天光乍现,靛青天幕上初绽水粉和玫瑰红色的朝霞,旋即又被阴云遮蔽。 码头上风凉,苏安宜买了一条色泽绚丽的棉布纱笼,当作披肩将自己裹起来,又买了一瓶矿泉水。乘船途中下起小雨,因船速太快,打在脸上如同子弹。不知是否因为天色阴霾,大海只是沉静的灰蓝,全然没有图片中琉璃一样深浅不一、诱人心魄的蓝绿色。 六年前,大哥的未婚妻在此失踪,苏安宜的纯真初恋也随之落幕。 心的颜色,就同这片海一样。 不知这里沉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才让它如此阴暗忧郁。 前 篇 十余天前,苏安宜还在纽约。圣诞将至,游客日渐多起来,洛克菲勒中心前更是人潮汹涌,多是来看那株著名的圣诞树,三万盏灯,顶端装饰着施华洛士奇水晶星。 苏安宜自地铁站出来,拎着一盒苹果派,绕过如织的游人。转了两个街角,上到公寓楼的十二层。她爱好安静,住在附近的新泽西州,租住的平房外环绕着几十株怀抱粗的橡树,常常有野鹿光顾林间。 按响门铃,有人应了一声“来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拉开大门。 “呵,小红帽又进城了?”许家睿斜倚在门边,“明天又要早起赶通告?早说让你搬来曼哈顿,你又嫌吵。” “话多,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苏安宜推开他的手臂,将苹果派塞过去,“今天不是来投宿的,这不是要过节。” “你不知道我是瘸的?”许家睿笑着接过,胳膊环住安宜脖颈,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还是亲妹妹最好!” 苏安宜也笑,揽着兄长的腰用力抱了抱。 许家睿跛着脚,将苹果派拿到厨房,问:“再过几天就是平安夜,大哥来电话要我回去。他也是很想你的,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加州?” “你知道,这些节日对我没什么意义。” “那你还买苹果派?” “总要找借口来看看你,怕你望着楼下的圣诞树太寂寞。”苏安宜追过去,将手中纸袋里的水果一一拿出,放进冰箱里;又打开冷藏室,翻出里面的过期快餐,扔进垃圾桶。 许家睿揶揄:“是你自己太寂寞吧。刚才我没开门,就是在想,找什么理由游说你回去。” “找到了么?” “当然。”他递过最新一期华文报纸,“你看,兄妹二人一同上报,多风光。只不过大哥在财经版,你在时尚版,这一组秀还真前卫。半红不紫好几年,你尺度也越来越大胆,不知道能不能咸鱼翻身。我还有你的童年照片,可以借机发笔小财。” “小心我让你另条腿也瘸掉。”苏安宜瞪他,“你知道我只是为了赚学费。”说罢扯过他手中的报纸裹垃圾。 “最好把街面上所有报纸都买来,免得大哥大嫂看见你叹气。” “加州和美东是两个版。”苏安宜提醒,又说,“谁说我要回去?刚刚那就是你的理由?让我回去挨骂?” “不要耿耿于怀,如果你和他划清界限,为什么每次回加州不住酒店,还要住老房子?” “那不一样,是爸妈的老房子,又不是他买的,有什么关系。”说话间,她将杂乱的桌面收拾得差不多。电话下压着一张红色卡片,翻开,是订婚宴会的请帖。 落款,沈天望,詹蕙妍。 许家睿自苏安宜身后探头,下巴抵在她肩上:“怎样,去么?” 她脸色一沉,胳膊撞在他肚子上:“你预备轮椅吧!” 走过洛克菲勒广场前金色的灯海,苏安宜开始落泪。隆冬时节,强劲的风在摩天大厦间肆虐穿梭,润湿的脸颊被割得生疼。却宁可再疼一些,便不需理会此时心痛的感觉。一路来到曼哈顿最南端,搭乘渡轮到statenind,又折返,远远眺望自由女神在苍茫夜色中的轮廓;茫然乘着地铁去唐人街,吃最喜欢的香芋和椰子冰激凌。 每一个细胞都要结冰,却再不会有人用长长的围巾把自己和他圈在一起。 哦,天望,天望。 苏安宜抑制住捶着胸口痛哭的冲动,叫了一辆出租。好友麦特开门时,被她的铁青面色吓了一跳。 “我要昨天那套晚装,刚拍完下期杂志,你应该没还。” “那能轻易外借么?你知道搞砸了会怎样,以后的秀你再也别想去,现在不缺东方面孔。” “当我买下好了。”苏安宜抛下一句,“你知道我就算都拿走也赔得起,以我大哥的名誉发誓!” “安宜,你还好吧?”麦特惊出一头冷汗,知道她对大哥讳莫如深,偶尔提起,更无信誉可言。 苏安宜威逼利诱,拿到半买半抢的晚装,已经将近半夜。又回去敲二哥的门,说:“我和你一同回去。” “是去天望的订婚宴么?”许家睿挠头,“可是我已经找好女伴了。” “推掉!” “这个好说,可是……嘿,妹子,你知道圣诞前的机票有多难买,估计几条航线都overbooked。” 苏安宜白他:“少来,知道你肯定预留了我那张。” “哦,我没有。”许家睿坏笑,“大哥倒是买了一张,让我想办法带你回家。看,我做到了。” “你还真乖!”苏安宜嗤笑。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毕竟我还要大哥养着。”许家睿懒懒地说,“如果我和你一样四肢健全,估计能卖个更好的价钱。不就是扭么,我扭,我扭。”他接过妹妹手中的衣架,一拐一拐拧着猫步,“快去睡,否则你明天只能画烟熏妆。” 苏安宜瞥一眼桌子,那张大红喜帖还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刺得眼痛。 沈天望。 时过六年,这仍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人人皆知。 订婚酒会设在一家私人会所,俯瞰湾区,远眺旧金山市区,灯火辉煌。 许家睿环顾四周宾朋,名门淑媛华服盛装,贴耳道:“多亏你去偷了一身衣服。这才是天望想要的上流社会。” 她冷哼:“那不如说,他是第二个许宗扬。” 不远处一双俪影,苏安宜深吸气,如临战场。他恰好转身,将她屏息凝神的模样看在眼里,淡然一笑,携着身边女子走过来。 “恭喜恭喜!”许家睿和他紧紧握手,“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快上一步。” 他也笑,拍着嘉睿肩膀:“来,这是我认识二十多年的兄弟,许家睿。他可是传奇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 “什么神龙,现在不过是三脚猫。” “这是嘉睿的妹妹,安宜。” 为什么不说,是沈天望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人生中曾有四分之三的光阴胶着在一起。苏安宜扬脸,粲然一笑,看他揽着别人的背,言简意赅:“詹蕙妍,我的未婚妻。”清水出芙蓉般的美丽脸庞,一派天真,既不跋扈,也不娇蛮。 “好漂亮的兄妹。”她牵住安宜的手,“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你。” 苏安宜想,如果你未婚夫没有将合照尽数销毁,必定浩如烟海。 “安宜偶尔去杂志社作model。”许家睿道,“贪玩得很,就差要做时尚女魔头。” “我说么。”詹蕙妍恍然,又问,“你还演过系列剧吧!” “小配角,只有两集的串场。” “但和你演对手戏的,可是我的偶像啊。”蕙妍双手叠在胸口,“他本人是不是比屏幕上更有魅力?还有,最后告别的那个kiss,你真的吻到他么?” 苏安宜笑着点头:“ng七次,占够了便宜。” 并非只有詹蕙妍认出她。许多女子忍不住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暗自在身材相貌上一较高下。苏安宜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大牌杂志的模特,也无非如此。 她毫不在意,知道自己在摄影师眼中,有特立独行的沉着与大气。 但沈天望看向未婚妻的目光让她惶恐无助,心酸恼怒如同妒妇。有人刻意端了酒杯蹭到她身边,也没察觉,任香槟洒了一裙摆。 在洗手间擦去酒渍,苏安宜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心有些纠结,用拇指拈平。詹蕙妍推门进来,站在她旁边整理妆容:“她们太过分了。” 苏安宜摇头:“没关系。” “本来,有什么好争的呢?”詹蕙妍叹气,“就好像童年的事情,不过和扮家家酒一样,过去就过去了。你是演员,肯定明白人生如戏。” 她离开后,苏安宜强忍着,没有将鞋子砸在门上。她怕摔断了鞋根,要和许家睿一样,跛着脚出去。 不能再让人看笑话,詹蕙妍是今晚这场盛会的主角,她苏安宜不能借着这舞台上演一出闹剧。 然而勉力撑下去,实在很累。不知哪家轻浮的阔少来搭讪,她饮尽杯中红酒,和他挽着臂施然离去。 沈天望再没有看她一眼。 曾经一对佳偶,如何成了怨侣?不,苏安宜知道,自己从未怨过天望。她曾经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是沈天望的避而不见。 然而她从不怨他。 自天望离开,她如同穿花蝴蝶,和不同的人约会,似是而非地暧昧。她明白,天望知道她的行踪,但他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怒容满面地现身。 不要在深夜徘徊,不让别的男人看到你的妩媚。 只有小说里,有这样写烂的情节。 此前他不曾出现,今日更不会。凉风一吹,苏安宜霎时清醒。 拍开摸过来的手,她在金门桥头下车,冷雨纷飞,比纽约的大雪更让人遍体生寒。身后车灯大亮,有人追上来,叹口气,敞开大衣将她拥进怀里。 苏安宜再忍不住,附在他肩头痛哭失声。 不是他,再也不会是他。 “哭吧,都哭出来就好了。”许家睿抚着安宜的头发,“这一次,你还希望我把一切告诉他么?” 她摇头。他再不会紧张她了。虽然他曾经为了她跌破膝盖这样的小事手足无措。 想起六年来种种经历,未满二十一岁酗酒被抓入警局、派对上险些被下了*****、午夜浪荡街头遇到劫匪……透过千丝万缕的关系网,沈天望必然都知道。然而他从不曾有丝毫的关心。 “以后再不要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许家睿抱紧妹妹,“你也知道,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苏安宜心中明白,用力捶他后背:“那这次你何必带我来刺激我?” “最后的尝试。”许嘉睿叹气,“我一直没阻拦你,是希望他有所触动。但现在看来,我们都失败了。” 苏安宜在位于paloalto的旧宅中昏睡了两日,手抵在脸侧,如同倚在天望肩头。半梦半醒间,如同回到人生前十八载,恍然发觉一别后已经匆促多年,物是人非,忍不住泪湿双眼。 第三日她倏地坐起,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的一叠剪报。 “红颜弱女离奇陨命,薄情男友入赘豪门”,也是轰动一时的八卦新闻,然而不到月余便悄无声息。一来是喜新厌旧的人们总会发现新的谈资,二来据说有人用财势制止了流言的传播。 苏安宜冷笑,沈天恩健康开朗,怎么就成了红颜弱女?大嫂名字都嫁夫随夫变成了许梁华瑛,大哥怎么算入赘豪门? 然而离奇陨命和薄情男友,似乎都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如此报道,大概只有一半作数。 忽然很想去素查岛。 还有二十余天进入春季学期,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是寻觅事实的真相,还是求证大哥的清白?然而,这一切于事无补。她问自己,就算你真的做到,难道就可以改变天望的心么? 或许不能怎样,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六年,足以让纯真少年成为第二个许宗扬。 但不尝试就放弃,怎么也不是她苏安宜的风格。 仓促订好去东南亚的机票,没有将行踪告诉任何人,平安夜的机场无比冷清。苏安宜在这一日,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第一章 这片海域散布着十来座大小岛屿,统称素查,在当地土语中意为群星。其中可供游客投宿的只有最大的一座岛屿,素查大岛,也常被称为群星之岛。岛上若干海滩,被浓密的热带丛林和嶙峋的岩石隔开。 苏安宜在渡轮停靠的第一个海滩下船,港湾水浅,可以看见清澈海水下白色的沙子。她对住在哪儿并没有概念,沿着海滩上的指示牌,穿过一小从灌木,来到游客中心。门窗紧闭,一块木牌跌倒在沙地上——“因雨季停止开放”,下面被添上一行歪歪扭扭的顽劣字迹,“永远”。她研读了一下门外告示牌上的全岛示意图,决定沿着海滩,去旅店密集的区域。绕过左手边的草地和一排棕榈树,两座木房间有一条通道,苏安宜穿过去,发现自己是从一家店铺的后面走到了人家的地板上。 有古铜肤色的年轻人正在扫地,见她进来,抬头一笑:“o-ha-yo。” 苏安宜用英语回到:“我不是日本人。” “韩国人?” “中国人。” “哦,难得!”他想了半天,用粤语说了句,“恭喜发财。”又指指自己,“帕昆,很高兴认识你。” “安吉拉。”苏安宜和他握手。 她的初来乍到太过明显,帕昆热情地放下扫把,问她是否在找住处,并说附近几家尚未开张,可以带她去海滩另一端看看。苏安宜从店面下楼梯到沙滩上,瞥见旁边的宣传板,写着“环岛浮潜一日游”,便问:“包括青叶丸么?” “什么?”帕昆的英文并不流利,开始挠头。 “一艘沉船。”苏安宜怕他不懂,又解释道,“二战时期,在这附近沉没的一艘日本船。” “好像听说过,不是很清楚。我来这儿,半年,”帕昆摇头,“晚上再来,人多。” 他抢过苏安宜的大背包,引她沿着海滩向南走,绕过一道高耸的石灰岩壁,面前呈现出一片宁静的小海湾。“这里,风小。”他挥手比着刮风的样子,“现在是雨季。”不远处一排a字形沙滩屋,不见房东,帕昆指着说:“门上有钥匙便是空的,随便住。” 苏安宜挑了一间,站在门前露台上便可以看见大海。她在空无一人的接待处找到一大本登记簿,自行填上客人信息和房间号码。其间一只身长逾米的绿色蜥蜴从她身边缓缓经过,苏安宜回身,和它对视半分钟,这仿佛来自侏罗纪公园的家伙才飞速跑掉。 本来缺乏睡眠和连日奔波让人疲倦不堪,但门前一片碧波似乎在诱惑着她。苏安宜飞快换好泳衣,拿上在机场添置的面罩呼吸管和蛙蹼,扑入剔透湛蓝的琉璃海中。她的泳技尚可,但浮潜完全是另一回事儿,海水不断进入面罩,刺痛双眼;又或者从呼吸管进到嘴里,不一会儿就满满一口,无法呼吸。她隔几分钟就要浮在水面踩水,清理面罩和呼吸管。水下的鱼儿不少,但珊瑚残破,略有失望。练习了两个小时,依然不得要领,后背肩胛和后腰却都被晒伤了。虽然是阴天,且抹足防晒,但都市里的苍白皮肤,对接近赤道地区的紫外线毫无招架之力。 苏安宜冲了凉,方觉身后火辣辣刺痛,索性趴在地板的草席上,背上披一条湿凉的毛巾。将当初收集的材料铺在面前。 许沈两家本是世交,家道殷实,但在亚洲金融风暴时同受重创。沈家宣告破产,许家也一蹶不振。六年前,许宗扬携未婚妻沈天恩来素查岛度假。沈天恩在青叶丸附近水域离奇失踪,不出半年,许宗扬便与梁华瑛结婚,这门依附了地产大亨的亲事,使得濒临破产的许家产业枯木逢春。种种揣测甚嚣尘上,对此许宗扬三缄其口。 看倦了,苏安宜抬眼望向大海,辽阔深邃,和大哥的表情一样猜不透。当年面对沈天望的追问,许宗扬不多分辩,纵使随后安宜哭着求他,也只是疲累地挥手:“只记得这些,你不信大哥?” 苏安宜又跑出去找天望,泪眼婆娑,哀求他不要分手。 沈天望叹气:“姐姐失踪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你还小,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我当然不会怨恨你,但要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和你快乐在一起,我做不到。”他捧着安宜的面颊,深深吻她,唇舌辗转,如同此生永不重逢。 再相逢时,他是别人的未婚夫。 苏安宜趴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来想到帕昆的话,决定到店里去打探消息。一路走过去,发现日间空荡荡的海滩上已经摆了草席、木桌和靠枕,桌面上的玻璃杯中烛火摇曳。三三两两的西方游客叫了晚餐,喁喁私语。一个身材高大的当地人从店里走出来,光头,赤着上身,双手各持一根长绳,末端坠了火棉,沾了油点燃,随后飞速舞起来。周围的人吹着口哨,鼓掌叫好。 帕昆走过来,指指拢在火光里的身影:“那是乌泰,你的房东,他知道很多。” 火球熄灭,乌泰和众人击掌,走过来站在苏安宜旁边:“帕昆说今天来了一位漂亮的中国娃娃,就是你吧?” “我叫安吉拉。” “哦,在留言簿上看到了,我是乌泰。”他一身大汗,还混和了汽油味,笑道,“臭得很,不给你欢迎的拥抱了。” “坐下来喝杯啤酒吧,”苏安宜盘腿坐在草席上,“我请客。” “你要去青叶丸?”听到这名字,乌泰向后仰身,“wow,很久没听到这名字了。” “你知道这艘船?” “当然。这是素查岛海域的唯一沉船,曾经吸引很多游客,不过最近两三年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难得你问起。” “我也是听朋友说起,他们很久之前来过。” “那一定是五年,哦不,六年之前。”乌泰掐着手指。 “为什么?”苏安宜心中一沉。 乌泰蘸着啤酒,在桌上画了一条线,拣了枚贝壳作沉船:“青叶丸沉没的附近就是几百米深的海底峭壁,本来沉船距峭壁还有一段距离,但六年前洋流突变,将它带到峭壁边缘。”他将贝壳推倒线上,“那里有很强的乱流,有时水上就可以见到漩涡,连续发生过几次事故后,岛上所有业者达成协议,再也不去青叶丸。” 苏安宜自然不肯死心:“如果我出高价,是否有人可以带我去?” 乌泰摇头:“现在是季风时节,青叶丸附近的水域浪势很高,等十天也不见得有一天可以通船。” “我一定要去。”苏安宜赌气,“我可以等,明天我去多问几个船夫。” “要问潜水店。”乌泰提醒,“青叶丸在水下几十米,但没有潜水向导愿意带你去那里。” 苏安宜气馁,良久无语。 “为什么一定要去?”乌泰好奇,“其他地方有很多安全的沉船,莫非你知道,青叶丸上有宝藏?” 她摇头:“我的好友六年前在青叶丸附近失踪。” “一个中国女孩?”乌泰恍然,“我还见过她一面,当时她和未婚夫一起来,两个很好的人。” “对,沈天恩,flora,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苏安宜怆然,“我很想她,多希望,她还在……” 乌泰沉思:“或许有一个人肯带你去。”他又说,“如果明天风平浪静,我会带附近一些游客去浮潜,三点左右回来。然后带你去找乔,他是岛上最好的潜水员。” 乔住在素查岛的另一端。乌泰带着苏安宜,穿过海滩后的一小段碎石路,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有当地人经营规模不大的橡胶园。他在那里借了一辆破旧的皮卡,车门关不严,叮当乱响。开出村外不久,平整的柏油路面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颠簸不平的土路,车轮过处,扬起红色烟尘。苏安宜抓紧坐垫,生怕一个急转弯后,自己会被生生甩出去。路旁时而是断崖,跌下去便是嶙峋的岩石和波涛汹涌的大海。 乌泰还不住地扭头和她讲话,问:“你在这里多久?” “二十天。”苏安宜心想,看前面,你要看前面! “如果顺利,大概可以遇上三五个风平浪静的晴天。但能否潜青叶丸,要看水下海流。” “可以进到船内么?” “呵,你知道上一起事故是怎么发生的?”乌泰瞪眼,“四年前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向导,独自进入船内。” “你说,乔是最好的潜水员,他或许肯带我去。” “对,在他没喝醉的时候。”乌泰想到什么,又问,“你呢?潜过多少次?” 苏安宜沉思片刻:“浮潜算么?” “什么?”乌泰一脚刹车,苏安宜险些撞上挡风玻璃。 他惊诧:“你是潜水员么?” 苏安宜摇头:“很难么?不是有氧气瓶?会喘气不就可以?” 乌泰叹气,闷声开车,过了数分钟,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一样,是很好的潜水员。” 她再摇头:“我小时候很怕水,长大后稍好一点。flora不同,她从小就是学校的游泳冠军。” “这样也好。”乌泰说,“我也有些担心,乔八成不肯去青叶丸。” “我们可以再找别人。” “别人百分之百不会带你去。” 沉默片刻,乌泰又说:“我可以游说乔教你潜水,现在是淡季,他需要工作来赚酒钱。” 车停在一处岬角。乌泰站在崖边,指着夕阳坠下的方向:“看到那座岛么?” 苏安宜点头。 “后面,就是青叶丸。” “看上去很近。” “不,快船要一个小时。”乌泰从身边的书上摘了几朵艳红的朱槿,贴在胸口,低头念着什么,神情颇肃穆,然后抛向悬崖下的海面。 天色渐暗,波光粼粼的海渐渐平静下来。苏安宜学他的样子,摘了花朵,低头许愿。 天恩姐,愿你保佑,一切得以水落石出。 点点朱红在空中舞动,被风吹向外海,苏安宜心下茫然。 经过一段更崎岖颠簸的行程,土路也到了尽头,远远望见依着缓坡修建的一排木制吊脚楼。乌泰走到其中一户门前,敲门,无人应答。窗边吊着一盆兰花,他探手在繁茂的叶子下摸出钥匙:“可以进来等。” 苏安宜探头,房间空旷凌乱,东西大多散放在木地板上,墙上挂了寥寥几件衣物。“我宁愿在这儿等。”她退出去,坐在门前的木头台阶上。 “随你吧,我先冲凉,一路吃了很多灰。”乌泰抓了一条浴巾,转到屋后。 苏安宜抱着膝,看面前一截枯木上爬过的蚂蚁,在下面还有移动的贝壳,掀起来,是小小的寄居蟹。她捏着贝壳,举起来仔细打量,小东西试图挣脱,尖锐细小的爪划过指尖,有轻微的痛。逆着光,可以看见蟹腿上纤细的绒毛。 直到有高大的身影将金色夕照全然遮蔽。 “你不应该坐在这里。”声音缓慢低沉,“这是我的地方。” 夕阳中只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曲的短发,穿一条齐脚踝的阔大渔夫裤,右手拎着银灰色鱼枪和蛙蹼面罩,左手一截电线,穿着近半米长的淡红色鲷鱼,仍然扭着尾巴痛苦呼吸。 “既然要吃,不如给它个痛快。”苏安宜起身让到一旁,指着鱼,“不要让它垂死挣扎。” 男子垂眼看她,没说话,手指穿过鱼鳃,用力一掐。血水汩汩流出,鲷鱼终于停止不动。 乌泰从房后转出:“海獭先生,你又去打鱼?现在这里是海洋公园,如果被发现,会罚你500美金!” “但我总要吃东西。”他将鱼枪丢到阳台下。 “你可以教ang潜水,她在这儿二十天。”乌泰说,“足够赚出一月的酒钱来。”他招手,“安吉拉,这是乔,我说过,岛上最好的潜水员。” 苏安宜伸出手来,乔匆促握了一下,表情甚是冷淡。指尖冰冷,似乎还残留着鲷鱼的血渍,苏安宜暗自撇嘴,略感不满。 乔把鲷鱼扔到皮卡车上,回到屋中拿上几件衣服,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员的位子。乌泰示意苏安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微笑摇头,坐到第二排。 “ang是美国来的华裔。”乌泰说,“说起来,乔也有中国血统。” 他“啊”了一声,算是承认,将车开得飞快,在坎坷的土路上颠簸跳跃,苏安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 转过一道崖壁,乔倏然将车停下,推开门,头也不回走向路边。苏安宜要跟下去,乌泰转身拍她肩膀:“让他去吧。” 天色渐暗,借着最后一丝余晖,苏安宜辨认出,这是来路上乌泰停留的岬角,望过去便是青叶丸沉没的海域。乔也摘了一朵朱槿,但并没有抛入海中,而是俯身插在一株葱茏的绿树下。他轮廓分明的深色剪影,在浮光跃金的海天之间无比寂寥。 回到大岛这一侧,乔用当地话交待了几句,便拎着鲷鱼转到厨房去。乌泰递给苏安宜一厚本书:“这是教程,你先浏览一遍,不明白的地方问乔。” 她不禁咋舌:“这要看到什么时候?!” “这几天大概都要用来读书。”乌泰说,“恐怕明天要起台风,会刮上三五天。” 苏安宜望着水平如镜的海面,半信半疑。 “刚刚乔说的。”乌泰笑,“相信他,他能嗅到风暴的味道。” 晚饭是烤鱼。一大条鲷鱼被乔草草斫成几段,用芭蕉叶包上,扔在炉架上翻烤,和日本料理店里数美金一份的红鲷鱼寿司比起来,显得有些暴殄天物。打开却是热气腾腾,大蒜和当地香辛料特有的气味混在一起,衬出鲷鱼的鲜美来。众人围坐一处,也不备刀叉,直接用手抓来吃。和近日来遇到的其他当地人不同,乔显然没有那么友善,严肃冷漠,鲜有笑容。苏安宜觉得他难以相处,又不想和任何人起摩擦,旁生枝节,于是尽量表现得恭谨谦虚,少说话多点头。 喝了几罐啤酒,气氛热烈起来,乌泰拿出吉他,一边弹一边唱起歌来。乔走到内室,回来时带了一只手鼓,他大踏步走过来,坐在苏安宜侧后方敲起来,鼓声抑扬顿挫,节奏感极好。其他一些游客也被吸引过来,拍着掌一起唱歌,成了一支欢快的小乐队。在这样欢欣愉悦的氛围中,苏安宜忽然感觉孤寂,想天望此刻在谁身边,和谁欢笑。她知道自己的神色和周围的演奏者们不搭调,又找不到什么可以谈论的话题,于是起身走开。 乌泰追出来:“这么早就回去?” “想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看那么厚的书。” “乔会帮你。” “啊,他……”苏安宜犹疑,想问是否可以换人来教。 “有时乔看起来很冷漠,但他并不是真的刻薄。”乌泰拍拍她肩膀,“相信我,乔是很认真负责的人。” 而且,他是唯一有希望带自己去青叶丸的人。为何乌泰如此断言?苏安宜人地生疏,决心少安毋躁,一边学习潜水,一边继续打探消息。 那晚没有阴天,丝毫不觉台风要来,在回木屋的路上,月亮正好。苏安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丝毫征兆。 第二章 后半夜狂风大作,凌晨时分苏安宜被冻醒。她将门窗关严,仍然听到海浪猛烈拍击礁石的巨响,扯过床单浴巾盖了几层,依旧挡不住凉意。早晨起来,刚跑到店里,天空就如同泼墨画一样,深黑浓灰,层云翻滚,暴雨骤至,天地间茫然一片水色。 帕昆端了热牛奶和烤面包来,乌泰见她冻得发抖,递过一件长袖衬衫。苏安宜签了一份表格,上面列着长长一串问题,多是询问重大病史,后面则是一份免责声明,如因健康问题和个人原因发生任何意外,潜水店不负任何责任。颇像一份生死状。 苏安宜着了凉,打着喷嚏,问:“我的体检一切正常,但如果有没发现的潜在疾病,会不会因为潜水导致发作?” 乌泰解释道:“这是例行公事,只要身体健康,没什么可怕。” “如果在水下,万一气阀被碰到,漏气或者关闭,是否会窒息?”安宜又问,“如果能见度很差,是否旁人都来不及搭救?” “如果这样惜命,就不要到水下去。”乔在旁边吃着手抓饭,也不抬头,冷冷道,“有人夜里会心脏病发作,有人走在人行道上会被车撞,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人保证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即使乖乖呆在家里,是否也会担心地震房子会塌下来?” 有这样不耐烦的教练,我更要为自己的安全负责。苏安宜想要顶撞回去,终于忍下。 她不是惜命的人,至少不会杞人忧天。 然而沈天恩的失踪,对她而言是不解之谜。 沈天恩自幼泳技精湛,和学校游泳队人高马大的白人学生比,也是出类拔萃。许宗扬大学春假旅行时和朋友去了加勒比海上的巴哈马群岛,迷上潜水,便鼓励女友也去学。两个人来到素查岛之前,许宗扬已经有数百次潜水记录,沈天恩也潜了两年多,两人是朋友圈中公认技术颇佳的潜水员。 沈天恩在青叶丸附近失踪数日后,有人在海底峭壁边缘发现了她的重量带。众人推测她已经遭遇不幸,并且坠落数百米深的水下悬崖。许宗扬自述在水下遭遇氮醉,意识模糊,未能及时发现沈天恩失踪。有报纸评论道:“具救生员资格,并有数百次潜水记录,在二十余米水下便氮醉,几率如同拉斯维加斯的荷官发错纸牌一样。然而后者会丢了工作,前者却可成为地产大亨的乘龙快婿。” 本来是一场旅行意外,在几个月后,因为许宗扬迎娶梁华瑛,被大小报章翻出来热炒。梁家是望族,一举一动自然受人瞩目。 苏安宜也知道,梁家最初并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大嫂痴心一片,不惜和家人断绝往来。许家虽然衰落,许宗扬却是业内公认的后起之秀,加之梁华瑛是家中幼女,父母拗不过,便默许了二人的婚事,没有横加干涉。没想到之后横生枝节,二人新婚燕尔,便传出诸多流言来。 最初消息从哪里来,究竟是沈天恩生前挚友怨许宗扬薄幸,或是竞争对手眼红他平步青云,不得而知。然而空穴来风,沈天恩的失踪的确疑点众多,只是事件时隔半年,远在异国,所有一切不过是众人妄加揣测。以梁家的财势,不到一个月,沸沸扬扬的议论便被制止,再没有人提及。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对民众而言,忘记一段八卦并非难事;而有人却将报道一一收集,抛给许宗扬,要他解释。 两人关了门争论,苏安宜站在门外心急如焚。 沈天望推门而出,她拦也拦不住。再看大哥,也是面色铁青。苏安宜拾过剪报,字字句句触目惊心。她当时年少,只想着挽留沈天望,来不及推敲报道的真伪。后来偶尔翻阅,却已经和大哥翻脸,和天望形同陌路,在内心深处,自然相信这些都是事实,虽有夸大,但许宗扬和沈天恩的失踪绝对脱不了干系。否则天望也不会如此决绝。 只是她过于自负,想天望一定会遥遥地关注自己,总有一日二人能拨云见日,破镜重圆。 而事与愿违,美梦终于被打破。 光阴荏苒,转眼已荒废六载。她若再浑浑噩噩下去,恐怕要永远失去天望了。 苏安宜分秒必争,不想把时间用来和冷漠的怪人怄气,她不想被乔小看,书看得格外仔细。台风刮了三日,她已经将数百页的手册通读完毕。 乔问了几个问题,她对答如流。乔点头:“明天不会起风,我带你去作练习。” 乌泰说:“安吉拉最近着凉,鼻子堵住,可能做不了耳压平衡。” 在水下随着深度增加,周围压强增大,内耳的空气体积缩小,耳膜会感觉到由外而内的巨大压力。这时需要平衡耳压,如同飞机降落时一样,闭嘴活动下颌,或者捏住鼻子用力呼气。如果伤风感冒,鼻管堵塞,便很难平衡耳压。 苏安宜一心想加快进程,说:“我已经恢复了。” “真的?”乔挑眉,“不要逞强,如果你耳朵疼,无法下潜,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 苏安宜偏要逞强,想第一天不过是几米深,痛也可以忍,没见谁因为感冒就不坐飞机。 第二日果然风平浪静。乔一早备好两套装备,将各部分解释给苏安宜。 “很多课程练习,是要两人配合完成。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同伴。”乔说,“一旦置身于险境时,同伴就是你的救星。要有默契和信任,要为彼此负责。” “就好像,把生命放在对方手上?”苏安宜问,“那么,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彼此于险境的人了?” “生命要放在自己手上。”乔侧目,“你总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如果觉得危险,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苏安宜不再提问,她将疑惑记下,回去后可以质问许宗扬。 乔带她在浅水做了一些基本练习,便让她沿着系在海底的缆绳下潜到十米左右,提醒她如果耳朵不适,就上浮一点距离,平衡耳压之后继续下潜。苏安宜鼻息依旧不通畅,捏住鼓气,根本无法将压力传入内耳。乔早就到了水底,看着手表给她计时,不住抬头。苏安宜好胜心起,强忍耳痛,一气下到水底。乔在随身的塑料板上写,太慢。 她向上看,八米外的水面似乎是伸手可及的距离,头顶有阳光细碎的亮斑,绵绵一片,辉煌耀眼。忽然有瞬间的惶惑,似乎曾在梦中见过如此景象,真切而熟悉。 浮到水面,苏安宜摘下面镜,觉得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开船的帕昆盯着她,一脸错愕,大叫一声:“你没事吧?”。她一抹,手上都是血,和海水混在一起,红红一片,洗净再抹,仍然有血水涌出来。心中有片刻惊恐,抬头看见乔,他望过来,面色平静,不发一语。 苏安宜反而放心下来。“没关系。”她回到船上,泼着海水洗脸,笑问,“现在看起来还恐怖么?” 帕昆拍拍胸口:“好多了,刚才满脸是血,吓坏我了。” 苏安宜指指乔:“他没吓坏,就说明没有问题。” “啊。”乔点头,“鼻窦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平衡压力会更容易一些,我早年也遇到过类似情况,没有什么可担心。有人大呼小叫,以为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让人反感。” “你说过,在险境中同伴会互相救助,我们要彼此信任。”苏安宜道,“因为刚才你很镇定,所以我相信没有大碍。” “难道你不觉得,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你于险境的人?”乔反问。 苏安宜没想到他如此刻薄记仇,哼了一声,坐到船头去不再理他。 “把脖子也洗干净。”乔用水泼她,“小心引来鲨鱼。” 苏安宜知道是玩笑话,回头瞪他,乔并不理会。他收好装备,从帕昆那里要了一支烟,淡淡地问:“你感冒没有好,是么?” 苏安宜点头。 “以后不要逞强,不要赌气。”乔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们是同伴,不是敌人。” 有时乔看起来很冷漠,但他并不是真的刻薄。 苏安宜想起乌泰的话,回给他一个释然的微笑。 傍晚时分,乔提着面镜出门,苏安宜起身追上:“又要去潜么?不是说一天只练习两次?” “浮潜,去么?” 她点头:“好啊,我正想练习徒手潜水。” “不要信乔,他才不是去游泳。”乌泰抱着臂,笑道,“海獭先生,我记得你没有带它来。” 乔提过依墙而立的黑色皮革长袋:“刚从村里借来的,不只我吃鱼。” “鱼枪?”安宜低声问。 乔挑眉:“还要去?怕血?” 她最受不得激将,换了泳装小跑跟上。 走到沙滩尽头,翻过一片嶙峋的岩石,嵌着贝类的空壳,外缘锐利刺脚,苏安宜不由放缓脚步。乔如履平地,将鱼枪取出,自岩石边缘优雅地跃入海中。苏安宜急急穿好蛙蹼入水时,他在水下已然停了一两分钟,仍持枪凝神,稳稳浮在距海底一两米处。 苏安宜尝试下潜,不过四五米,闭气片刻便觉胸闷,于是心生恐惧,踢着蛙蹼游到水面。乔也不理会,任她在水面附近手忙脚乱,浮浮沉沉。他下潜两次,便射到一条石斑,用随身带的铁丝穿好,交到苏安宜手中。石斑鳃下的血管被乔掐断,翻着肚皮浮到水面,尚有血水流出。 苏安宜蹙眉,踩着水,问:“为什么你潜得那么久?” “啊,我是海獭。” “我总是憋不住气。” “你太关注自己的呼吸,而且不习惯忍耐。”乔说,“总是急于回到水面。” “我再试一次,和你比比。” 乔不屑地哼了一声,吐口气,缓缓沉入水下。 苏安宜深吸气,游到两米深处,和他面对面。时间漫长如同静止,她胸口发闷,忍不住向上游去,脚踝却被乔紧紧抓住。细碎的波纹就在头顶,伸直手臂,指尖已经露出水面,而双脚动弹不得,空气仅在咫尺却不能呼吸。苏安宜心中慌乱,拼命踢腿。乔捉住她的手腕向下拉,让她与自己平视,示意从嘴中缓缓吐气。 苏安宜肺叶都要憋炸,又挣扎两下,更加胸闷气短,剧烈摇头,示意自己做不来。乔一松手,她便窜到海面,呼吸急促,甚至灌了一口水。 “你差点杀了我!”她不住咳嗽。 “如果我不抓住你,半分钟前你就回到水上。”乔不以为然,“如果你不乱踢,或许还能再多停留一会儿。” 回到店里,乌泰问:“去了这么久,才打到一条鱼,是漂亮女孩让海獭先生分心了么?” “他险些淹死我!”苏安宜强烈控诉。 嫌犯耸肩:“是谁要和我比试?”拎着石斑去厨房冲洗。 乌泰摇头:“现在这岛上,恐怕再没人比得过乔。” 苏安宜听出弦外之音,问:“那以前?” “啊,以前,是有人……那是很久以前了。”乌泰拍她肩膀,“快去冲凉,来吃晚饭。” 想起水下的窒息感,苏安宜惊魂未定。转过厨房,乔正在清理石斑,干净利落,她不觉停下脚步。 乔扬手:“你要来洗鱼么?” 苏安宜侧头:“以后潜水时,你不会也拉住我的蛙蹼吧?” “没有意义,你嘴里有呼吸器。” “如果你从身后关上我的气阀呢?” 乔冷哼:“你要学作潜水员,还是学作杀**手?” “哦。”她若无其事转身,“今天被吓到而已。” 苏安宜明白,像她这样的菜鸟,被人关了气阀,拉住身体,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唯有束手待毙。身上再多系两块铅,片刻便会坠到几百米深的海底峭壁下,永不见天日。 她想问乔,换了他能否逃脱,又觉得矫健如他,根本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这问题太过幼稚。 然而要有多冷血,才能面对濒死挣扎的眼前人。 纵使面对一条殒命的石斑,苏安宜都心存不忍。她不相信,大哥会对沈天恩如此残忍。 石斑被煮成一锅汤,和苏安宜吃惯的清蒸风味迥然不同,她心不在焉,酸辣鲜美的鱼汤也食之无味。乌泰见她一晚沉默,便问:“我教你舞火球如何?”递过两只未点燃的火棉圆球,上面各系一条长绳。苏安宜看他演示,左右手握了长绳尽头,在身体两侧向前轮圆,再转身,将圆球一荡,借势变作向后舞动;又教她如何将双手合在身前,交错舞动。最初难以把握时机,圆球几次打在身上,或是绕住手腕,缠得结实。乌泰和乔喝着啤酒,讲着她听不懂的当地语,偶尔看她一眼,说上两句,哈哈大笑。 苏安宜自嘲:“幸亏没有点火,否则我现在已经成了bbq。”又喊乌泰,“不要只顾喝酒,再来教我一次。” 他醉醺醺招手:“再来一罐,你要不要?” “我怕发福,”苏安宜摇头,“难为你经常游泳,还长出一个啤酒肚来。” 她收拾餐具拿进厨房,帕昆低声问:“想看乌泰苗条时的照片吗?” 苏安宜连连点头。两人蹑手蹑脚绕到店后,帕昆拿出一本影集,多是店员和游客的合影,想来是游客冲洗后寄回岛上。最初几页相纸老旧,乌泰的身影却极易辨识,他多年来容貌变化不大,照片上只是年轻许多,极瘦。苏安宜大笑:“看这张,又黑又瘦,倒像是在索马里。”又指着旁边俊俏而略带腼腆的年轻人,“他漂亮得像个女孩。”话音未落,看到照片中一位当地少女,短发浓眉,双眼大而深邃,英姿飒爽,浅浅笑靥,有不加藻饰的妩媚。 “帕昆,你又来献宝。”乌泰搭着两人的肩,“怎样,当初很帅吧?” “这女生是谁?”苏安宜翻了几页,“有她几张照片。” “啊,是我原来的女朋友,漂亮吧。”他抚过女生的脸庞,眼神温柔,又大笑,“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她叫簪婉丝丽,我们都叫她阿簪。记得我说过,乔现在没有对手,但是阿簪未必会输给他。” 苏安宜不再多问,合上影集放回原处。乌泰分明心神不宁,加上喝多了酒,舞火球时竟失手砸在前额,灼起一片水泡。苏安宜心中有愧,主动提出陪他去村中的诊所。 乌泰摆手:“又不是小孩。” 苏安宜抓过手电,拉他起身:“本来已经有大肚,再添一头脓包,你想这是什么动物?” 在诊所中消过毒,两人点着手电穿过丛林,不时传来大小蜥蜴“唧叩唧叩”的叫声。苏安宜脚下打滑,乌泰拉住她手臂,嘿嘿笑道:“你胆子也太大,难道不怕,在夜晚的丛林里,我可说不准变成什么样的人。” 苏安宜大乐,也捉着他的手臂:“那你难道不怕,我会中国功夫?” “我的中国小妹!”乌泰揉她头发,“谢谢你陪我过来,真是个贴心的女孩。” “我很抱歉。” “哦,没关系。”乌泰吁气,“有时甚至庆幸,她从不曾是我的女友,否则,不知会怎样想念她。” 苏安宜不想插嘴,令人黯然神伤的感情故事她向来不愿多听,唯恐同病相怜,心如刀割。 “那么你呢?”乌泰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应该有很多男孩子愿意和你一同旅行。”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五年多前我和男友分手,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那不如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乌泰笑,“每天游泳,吃鱼和水果,吹风唱歌,多惬意。” 苏安宜揶揄:“是啊是啊,你还能提供免费住宿,阳台上就能看到大海。” “哦,那不就是童话中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回到海滩。乔迎面走来,看到他们停下脚步。 “海獭先生来接我们了。”乌泰向安宜眨眼,“我说什么来着,他看起来刻薄,其实并非如此。” 乔“呵”了一声:“在我忘记之前,提醒你,明天十一点再来练习。” “不是十点?”苏安宜诧异。 “十一点。” “晚饭时你明明告诉我十点的,对不对,乌泰?” 乌泰摇头:“你们两个商量,我不记得。” “不需要商量,十二点怎么样?”乔表情严肃。 苏安宜气鼓鼓瞪他。 乔憋不住,笑了一声:“啊,我很懒。现在已经很晚。” “我知道!” “回去,快回去!”乔在她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 苏安宜转身踢回,他架着她的胳膊,踢不到。 乌泰捂着额头,大叫:“小心伤员,小心伤员!” 与此同时,梁家大宅里,父女二人正用目光对峙。 许梁华瑛将一叠报告揉皱:“您居然找人跟踪我的丈夫,不仅是他,岂不是连我也没有任何隐私权?” 梁父拍拍女儿的肩:“如果你不找私家侦探调查,又怎会发现我派人跟踪?说到底,是你对他缺乏信心。” 梁华瑛侧头,垂了眼睑:“是我担心太多,宗扬对我很好。” “你所说的很好,就是不陪太太去度假,自己驾游艇出海?” “我最近血压低,晕船。” “哦,难道他只有海上可去?”梁父皱眉,“看似相敬如宾,实则貌合神离。我就是怕你太痴心,等他在外面有了别人,你还蒙在鼓里。” “不会,知道他不在家时都是去出海,我便放心了。”梁华瑛笑得无奈,“他心里一直有别人。” 梁父冷冷道:“不要说是沈天恩,她已经死了六年。” “所以,是永远争不过的,这我当初就很清楚。但我到底比天恩幸福,能一直在宗扬身边。”梁华瑛摇头,“不要再查了,如果他知道,恐怕我们又要疏远了。” 在娘家吃过晚饭,回到家中,餐厅清冷。她问管家郝姐:“吃过晚餐了?” 郝姐点头:“先生说不用做菜,就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 “家睿也没有吃?” “许二先生说约了朋友,晚些回来。” “有三小姐的消息么?” “好像,还没有。” 梁华瑛亲自下厨,煮好馄饨面端到书房。许宗扬倚在窗边的宽大靠椅中,双目微阖。透过扶疏的灌木,看得见旧金山湾区的温柔灯火。梁华瑛屈膝坐在丈夫身旁,将头轻轻靠在他腿上,握了他的手:“还在担心小妹?” 许宗扬不语。 “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不如下次,你们兄妹三人回paloalto的老宅。你不是说,安宜每次回来,都会住在那里么?” “不,她是不想见我。”许宗扬说,“我要见她,只能看时尚杂志。” “家睿不是说,会带她回加州?” “他没食言。”许宗扬起身,看见馄饨面,说,“谢谢,你也跑了一天,早点休息。我还要等等家睿。” 梁华瑛点头,在他脸颊轻吻:“晚安。” 缓缓合上木门,她倚在墙边,片刻失神。初识许宗扬,他便是如此淡泊宁静。那时她们刚刚参加了大学的新生辅导,捧着材料穿过草坪,沈天恩忽然眼睛一亮,吹声口哨,跑过去和他兄弟般勾肩搭背,他也不恼,牵了手,和她抵着额头。在西班牙式的回廊中,阳光栖息在他右肩,明明暗暗之间,笑容和煦。 这画面一直在梁华瑛心头驻足。即使数年后,父亲携她走在教堂红毯上,许宗扬站在彼端,俊逸儒雅,她却仿佛在他眼中看见沈天恩的倒影。她欢笑着跑来,他眼神柔和温暖。 而此时他心中在意的,或许只有家睿和安宜这一对骨肉同胞。日前许宗扬看到登了安宜照片的报纸,狠狠掼在桌上,他极少发怒,郝姐吓了一跳,连日都不敢大声说话。 而他对自己,向来温文有礼,尊重有加,却少了应有的亲昵。梁华瑛知道最近自己心绪不佳,才想了调查丈夫这样的下策,怕是抑郁症的先兆。她抚着小腹,希望有了这层联系,二人之间可以多一些温情。 “所以我说呢,女人都是太天真,以为做些自我牺牲,就可以改变男人的想法。”酒吧里,浓妆的女子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倚着许家睿絮絮不停。 “抱歉,我不知道如何评论。因为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没有研究。”许家睿指指身后,“要失陪了,我的伴侣来了。” 女子回头,又看家睿,瞪大双眼。 许家睿伸开双臂:“weetothebayarea!no,no,no,weetothegayarea!” 她扯过皮包,整理头发,勉强笑笑:“多谢你请我喝酒。” 许家睿哈哈大笑,拍拍身边座位:“我的真爱,快坐。”又招呼店员,“再来一杯龙舌兰,不要柠檬不要盐。” “看来我来得不巧。” “没关系,我魅力大得很,不差这一个半个。”许家睿勾他肩膀,“我现在呢,心里就只有你。” “许老二,说正事。”沈天望拍开他手臂,“每次你一嬉皮笑脸,就是有难题。” “你也听到了,刚才有人说,女人都是太天真。依我说呢,是比较傻。”许家睿转着酒杯,“明知道人家都订婚了,未婚妻清纯漂亮,她算什么,一天到晚在杂志上衣不遮体的,偏要去酒会上丢人。” “我出来和你喝酒,因为我们是朋友。现在你不是许家的人,我也不是沈家的人,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提了。” “沈老二,你个老狐狸。”许家睿抓他脖领,“你算好她会来的。” “是。你也早知道我的打算,但还是带她来了。”沈天望说,“既然都明白,这酒也别喝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陪未婚妻?那个女人你趁早别要,心眼太小,当着你的面,问安宜和别人亲吻的感受。”许家睿嗤之以鼻,“富家千金有的是,你要么选个贤淑的,要么选个迟钝的,怎么也要我大嫂那样的肚量。这一点,大哥远比你有眼光。” 沈天望面色一黑:“你是不是想另一条腿也瘸掉?” “你们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威胁我的话说的都一样。”许家睿大笑,“不想知道你的青梅竹马后来怎样?她可是被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带走了。” “后来,后来就是你带她回家了。” “就知道,你看到我跟出去了。可惜那个傻姑娘,还对你心存幻想。”许家睿叹气,“这次她是伤透心了,希望不要作傻事才好。” “她是你妹妹,吃不了亏。” “那是在我眼皮底下,但现在,我在这儿和你喝酒,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沈天望将龙舌兰一饮而尽:“你知道,我和安宜不可能的。” “那我也不作自我牺牲,来改变你这个男人了。”许家睿摸着那条好腿,“我不是女人,没那么傻。拜托你赶紧结婚,让傻丫头断了念想,也不至于去冒险。” “她……不是回了纽约?” “香港。我只查到她去了香港。虽然我消息灵通,但还不是国际刑警。” “也可能是去购物,年终倾销。” “我也这么想,大哥为了收买她,让我转交一张信用卡副卡。我开始想,她也真为大哥省钱,想要购物散心,还挑免税的地方。但是……”许家睿右手一转,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张卡片,“她把这个扔到老宅的垃圾桶里了,真是大手大脚。不过,她倒是带走了一堆破烂剪报,都是六年前捕风捉影的事情。你说,她会去哪里?” “你既然猜到,为什么不去追?” “我没带护照,等飞回纽约取了来,她已经被土著抓去作老婆了。”许家睿耸肩,“这样挺好。你看杂志,就知道她喜欢穿树叶裙。” 沈天望狠狠瞪他:“你说过,会好好照顾安宜。” “你肯定还说过,会一辈子爱她。”许家睿举手,“就知道你们小孩子谈恋爱,什么山盟海誓都讲。”他拍拍沈天望,“这是傻丫头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你真的不想去帮她?” 沈天望抬头:“你以为,我没有去过素查岛么?但毫无意义,当初带领他们潜水的那个人,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哦,你不会说,那是被我大哥花钱买通了吧。” “那她的演技,也太高明了。我见过她,簪婉丝丽,盛开的朱槿。” 第三章 前夜下了一场大雨,海水中悬浮着自岛上冲刷而下的杂质,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三十米的深度,阳光已经被层层过滤,海水吸收了大部分红色光,周围一片悠蓝,像日出前晦暗不明的晨光。五六米宽的鳐魟在头顶翩跹而过,姿态优美,如同鼓动双翼,凌空翱翔。 乔掏出一只西红柿,在水下呈现几近深蓝的紫色。苏安宜点头,他便将西红柿一掰为二,递给她一半,自己摘下呼吸器咬了一口。苏安宜在三十米深的水下笑得冒出一大串气泡,险些冲掉了面镜。 乔伸臂立掌,示意她不要再笑,拿出随身携带的白板,上面写满几排字母,让安宜在其中挑出自己的名字。她略凝神,很快指出。乔点头,在白板上写:“演习——outofair”。他游到安宜侧旁,伸手将她气阀关上。呼吸立时变得困难,她低下头,两次吸气,表盘上的气压指针已经进入红色区域。如同被人大力捂住口鼻,胸腔极力扩张,却得不到一丝空气。此时肺中尚有早前吸入的气体,没有任何窒息感,但苏安宜知道,一旦这口气缓缓吐出,片刻肺便空掉。而三十米水下,压强是海平面的四倍,足可以将她的肺压缩到巴掌大小。 乔抱着臂,用了端坐的姿势,稳稳浮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 苏安宜想起入水前的演练,镇定心神,合了右手五指,在颈下摆动,示意气息不足,又指指乔,要求进行共享呼吸。他点头,抬起双臂,苏安宜取下别在他身前的备用呼吸器,放在嘴里。二人交互握着手臂,乔示意上浮,她比出ok的手势,踢动脚蹼,和乔保持速度一致。 回到店里,乌泰正要剃头,满头的泡沫,笑着向安宜扬手:“嘿,要不要也剃剃?”她板脸:“你的伤口,小心发炎。” 乌泰笑:“还是中国小妹最关心我,那你来帮忙吧。” 苏安宜接过剃刀,打理他的光头,一边讲起练习的经过。 “还记得最初你那些问题么?”乌泰问,“如果在水下气阀被碰到,漏气或者关闭怎么办,如果能见度很差,是否旁人都来不及搭救。现在你也有体会,没什么可紧张的。” “说一点不紧张,那是骗人。”苏安宜瞥了乔一眼,“到水面也没打开我的气阀,没法给浮力装置充气,我半张脸在水下,喝了好多海水。” “乔对你要求格外严格,”乌泰说,“早就超过入门级别的要求,一般多是象征性关上气阀,他居然一直这样将你带到水面上。” 苏安宜耸肩:“他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前次去打鱼,险些淹死我。今天也是,在水下吃西红柿,让我笑个不停,险些冲掉面镜。” 乔整理装备,表情严肃:“我又没有强迫,是你自己要笑。”他用当地话说了些什么,乌泰大笑:“小妹,乔说你在水面拼命踢脚,窜上窜下才最可笑。” 苏安宜瞪他:“大不了一会儿再去就是。” “不必。”乔摇头,“你还算镇定,记得用嘴给浮力装置充气,没有必要再去一次。” 乌泰抬头:“你不知道,乔一直没有停止赞扬,说你是个多好的学生,聪明好学,勤奋认真。” “真的?”苏安宜将信将疑,伸出手去。 乔握了握她的指尖,算是回应。 “喔,只是这样?”乌泰吹声口哨,“小妹太吝啬,值得更多吧。” 苏安宜大笑,探身过去,伸开双臂。乔浅笑,和她轻轻拥抱。 夜里乔坐在店前敲鼓,节奏迅急,乌泰伤势好转,在沙滩上舞着火球,疾如流星。苏安宜看得兴起,拿了未燃的火棉在旁边模仿,依旧是两手一交错,便将自己的手腕缚紧。 “千万别说你是我的学生。”乔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握住她手背,双臂开合,带她将绳球顺当地舞动起来。 苏安宜好不得意,不觉乐出声来。乔也笑了,声音在胸腔回荡,在她身后咫尺,如有共鸣。恍然之间,如少年时和沈天望骑了自行车到海边长堤,握着手,挥动一只仙女棒,用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夜空中写forever。身后有坚实的胸膛,可以倚靠,似乎永不落空。 心神恍惚,她忍不住倾身向后,果然,有温暖安稳的怀抱,却不是熟悉的气息。他喝了啤酒,呼吸间还有当地新鲜烟草的味道。 都不过是片刻犹疑,便飞快错身,手中长绳又荡过来,砸在乔头顶,他丢开苏安宜的手:“哦,喝多了,不是教你舞火球的好时间。” “我也要回去了。”她抓起教程,“明天是最后一次练习?” 乔点头。 “依然是十点?” “如果你愿意,可以六点来。”乔指指店面,“整理桌椅,扫地擦地。” 苏安宜吐舌头,踩着月光回去住处。无端怅然起来,却隐约觉得,并非只因为想到天望。 第二日是综合评测,离海岸不远有大片珊瑚,层层叠叠,色彩斑斓。苏安宜曾去附近浮潜,看过水下地图,乔便让她带了指南针在前面引路。尖嘴的蝴蝶鱼亲吻着珊瑚礁,蓝黄相间的天使鱼明艳绚丽,狮子鱼如同披了霓裳羽衣,却是剧毒;时而一大群小银鱼掠过,身体侧面反射点点亮光,繁星一般;海鳗躲在石缝里,长大了嘴,等猎物上钩;蓝点刺魟将大半身子藏在沙下,露了长长的尾巴,总是半合着眼睛一样懒散。有桌面大小的海龟游过,舒缓自如,大眼睛温和清澈,苏安宜忍不住在它身侧逡巡,平伸了双手,似要与它共舞。 经过一片摇曳生姿的海葵,有三两条小丑鱼穿梭其间,乔拍拍安宜,在白板上写,“想看魔术么?”她点头。乔伸手掠过,海葵舞动的触手飞速缩回到礁石的缝隙里,小丑鱼们还愣在原地,过了三五秒才回过神,刷地游了回去。她看得有趣,又笑出无数气泡。 至此练习全部结束。乔把装备递给开船的帕昆,反身跃上船舷,苏安宜还在水中,被扬了一脸水。她摘下面镜,舀了海水泼回去。乔抹一把脸,神色冷漠,转身整理气瓶,却在安宜支着船舷翻回来时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挑眉一笑,好像要将她推下去。苏安宜大叫一声,慌忙翻回船上,四脚朝天,乔和帕昆击掌,笑个不停。苏安宜鼓着腮,肩膀撞在乔背上,险些将他推到水中。乔在船舷边站稳,回身和她推推搡搡,还作势俯身,要把她抱起来丢回水中。 回到店中,二人洗着装备,还不忘拿了小桶水管互相泼水。殃及池鱼,乌泰无端被淋了一身,“wow,淡水可是很珍贵的。” 苏安宜心情愉悦,拉着乌泰,讲起海下见闻。 乌泰笑:“真是奇妙啊!你刚来时,还问难道不是背着气瓶会喘气就可以?现在,已经是个出色的潜水员了。” “出色?你们有没有看过中国鬼片?”乔摇头,伸着手臂扮僵尸,“她见到海龟时就这样子。” 苏安宜丢了本杂志去打他。 “不管怎样,需要庆祝一下。”乌泰说,“我去买鸡翅和啤酒,夜里烧烤。” “我也要去。”苏安宜举手。 “你会骑摩托?”乌泰问,“我倒是有两辆寄放在村里,可以一同去集市。” “或许会。” “什么叫或许?”乔眇她一眼,“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虽然没有骑过,但是我自行车骑得很好……” 乔打断她:“那还是不会了,就不要逞强。” “好了好了,我叫帕昆一起去就好。”乌泰摆手,“倒是需要帮手,多搬些啤酒回来,不醉不归。” 苏安宜摇头:“不能喝太多,否则明天怎么去青叶丸?” 乔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定定看她:“去哪里?” “青叶丸。” “嗬,”他轻声冷笑,“谁会带你去?” “当然是你!” 乔漠然道:“我何时答应过你?” 片刻前还嘻笑打闹,如今却板了脸,真比台风季节的天气还善变。苏安宜一时无言以对,望向乌泰求助。 “还记得沈天恩么?她是安宜的好友。”乌泰上前解围,“你就带她去附近海流平缓的地方,也算实现她缅怀友人的心愿。” “原来你都知道。”乔凛然道,“那也该明白,我不会带她去。” “如果你不去,这傻丫头一定绕着全岛找其他向导,我是没把握说服她放弃。” “青叶丸是索命船,不会有人拿命开玩笑。” “未必。”乌泰揽着安宜肩头,“近两年来的那些向导,未必会畏惧青叶丸,更何况傻丫头肯出大价钱。你放心让她跟着别人,莽撞地去冒险?” 乔冷笑:“我没什么同情心,更不会为认识了十几天的陌生游客负责。” 苏安宜恼他毫不留情,愠道:“乌泰,和他说什么都没用。我偏不信,找不到别的向导。” “安宜,冷静。” “总有人去过的吧。本来,我最想找的也不是他。”苏安宜捉着乌泰手腕,“当初带沈天恩去青叶丸的向导是谁?听说他下落不明,我们能否找到他?” 乌泰苦笑,怅然叹气。 乔忽然笑起来。嘴角微翘,带了讥嘲的尾音,但神色凝重,双眼中隐匿着不见底的莫大悲哀。他扯过外衣,大步向着海滩后的村落走去。 夜来风急,天海尽处闪电撕裂长空,墨黑的浓云翻滚向前。苏安宜在周围问了一圈,没有向导肯带她去青叶丸,更有人说:“今天看到你跟着乔去潜水,如果他都不肯,那便没人敢去了。” 忍不住向乌泰抱怨:“我知道出过几次事故,但没想到,连乔也如此胆小。” “并非如此。”他抱了大本影集,拉安宜坐在身旁:“还记得这张照片?簪婉丝丽,意思是,盛开的朱槿。” 她点头,“你说过,乔现在没有对手,但阿簪未必输给他。”凝视照片,短发的阿簪俏丽可人。合影众人里极易找到乌泰,他相貌变化不大。阿簪身后的年轻人英俊,腼腆得像个女孩。前几日苏安宜还想问,这漂亮的男子去了哪里,此时细看,眉眼间分明就是如今冷若冰霜的乔。她忍不住像乌泰求证:“是乔?你看他那时,像个小孩。” “他现在也和小孩一样脾气。从和阿簪认识,两人就一直在比试,到最后也没分出高低。”乌泰抚着照片,悠然回忆,“见面就吵吵闹闹,相互挖苦,但谁都知道,他们是彼此喜欢的。” 苏安宜想到二人在岬角抛下的朱槿,不觉心悸:“为什么,两个人没有在一起?” “阿簪,就是带沈天恩去青叶丸的向导。天恩失踪后,或许是太自责,她一直精神恍惚,一个人去了青叶丸几次。你知道,沉船中很多地方极危险,被困住就出不来。我们劝也劝不住。”乌泰沉默半晌,“当时乔正和她赌气,去了别处作向导,后来……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乔不是胆小,他常常会独自去潜青叶丸。只不过,那是他失去阿簪的地方,不想被别人打扰。” 一串闷雷在天边隆隆而过,像火车粗重的气息。苏安宜抱了膝,深眸的阿簪,俊秀的少年,还有今日乔眼中凝重的哀伤,在她心中交汇。想起来路上,在可以眺望青叶丸的岬角,乔将一朵朱槿插在绿树下,暮色中是一道寂寥的深色剪影。 店里的音乐忽然不响了。在夜里那么安静的几分钟,苏安宜一整颗心提到胸口,又膨胀起来,满满的,堵着说不出话来。前几日她常在夜里看教程,要乔答疑,他多半是喝了许多啤酒,晕晕乎乎,便趴在不远处,阖着双眼。似乎只要垂下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手和头发。而此刻身侧空空,杳无踪影。 苏安宜为日间的激烈言语懊恼。“我一定要再见乔一面。”她说,“无论他是否肯带我去青叶丸。” 第四章 过了村外的碎石路,颠簸的土路沟壑纵横,随山势起伏,坡度陡峭。苏安宜独自骑着摩托上路,在陡坡下停住,抬眼,土红的小径越过山脊。她掌心濡湿,打起退堂鼓。 乌泰不肯去找乔,说他此时必然连自己都一同厌恶,要等两日待他冷静些。苏安宜清早出门,村中的旧皮卡引擎失灵,只得借了一辆摩托。她自恃骑了多年单车,在村边空地简单练习,便匆匆上路。此时想起多日前随乌泰驾车翻越岛屿,路途艰辛,难免胆怯。 一阵疾风,尘土飞扬,她几乎睁不开眼。浓云已从地平线那端赶来,料想近日还有一场暴风雨,苏安宜的游客签证已要过期,时间紧迫。她一咬牙,攥紧车把,摩托轰鸣,歪歪斜斜向坡顶冲去。 路面沟坎中积满浮土,车轮陷下后极易打滑,苏安宜加大油门,跃过几道土沟,阻力忽小,摩托飞速地冲向路边峭壁,她急忙捏紧刹车,拧转车头,后轮被灌木挡住,俨然已有半个车身悬空。她一头冷汗,扶正车身,再不敢大力加油,集中心神,贴了土路内侧缓缓向前。面前山梁太过陡峭,到半途车轮开始空转,并缓缓后退。苏安宜慌了手脚,不知该大力加油,还是捏住刹车,犹疑之间,摩托已经向后退去,她把持不住,失了平衡,仰天跌倒,一直滑到路边。她被尘土包裹,呛得连连咳嗽,所幸没有划伤,只是后背剧痛。挣扎着起身去扶摩托,使了吃奶的力气将它推到坡顶,双臂双腿肌肉紧张,颤栗不已。苏安宜精疲力竭,跌坐在草地上,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沈天望毫不知情,得不到半点怜惜。知道又如何?这些年她做了种种傻事,他又何曾流露半点关心?她一直心高气傲,当天望是故作冷淡,然而绝情的角色扮演太久,不知是否已经假戏真做。 俗世浮华,谁能维系一颗赤子之心?他那未婚妻说得对,两小无猜不过是童稚游戏,没人当真。 一霎那万念俱灰,她恨不能从崖边纵身跃下。远眺海面,孤零零一座小岛,正是青叶丸所在的方位。她踉跄走到岬角,树下有一个小石堆,装饰着贝壳和珊瑚碎片,树皮剥落处,有一行刀刻的字迹:伽琅,簪婉丝丽。乌泰有时和苏安宜说笑,便唤她伽琅,意即最爱的人。 同样失去挚爱,乔只能用一朵朱槿代替阿簪的面容;而自己至少还知道沈天望健康周全、意气风发地活在这世上。相比之下,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轻言放弃? 苏安宜好胜心起,重又跨上摩托。她对乔,也还亏欠一句抱歉。 来到木屋前,正要举手敲门,乔推门而出。眼前的苏安宜一身尘土,不知跌倒多少次,大汗淋漓,混出一张花脸来。他蹙眉:“你怎么来的?” “骑摩托。” “自己?” “没错。”她颇自豪。 “真是疯了。”乔冷哼,“你不该来这儿。” 他态度冷漠,苏安宜赌气:“凭什么?难道这海滩是你的?我去什么地方,和你有什么相关?” “我没有时间去哄你。”乔俯身,自阳台下拿出鱼枪。 “你放心,我也并不是来找你!” “随你。”乔拎了鱼枪和面镜,大步走开。 苏安宜倔强转身,走向相反方向的海滩,心中憋闷。乌泰曾说,乔只是看起来刻薄,而事实上,他此刻变本加厉,冷酷无情。枉她曾如此信任他,在水底时,彷佛将生命放在他手上。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乔并不当她是朋友,也必不会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去青叶丸。海中凸起一块黑色礁石,苏安宜抱膝坐在上面,望着浩瀚波涛,只觉到了天涯海角,再不能前进一步。 此刻才觉自己天真,忍不住放声痛哭,要大声尖叫,才能将心中悲凄挤压出来。风高浪疾,湮没了她的哭喊。她紧抱双肩,在天海间不过是孤单的一粒微尘,心中世界坍塌般的愁苦,都没有别人看在眼中,无人在意,无人安慰。 苏安宜哭得更凶,双肩剧烈抖动,哽咽了呼吸。海浪涌上礁石,漫过她赤着的双足,温暖湿滑,温柔地轻抚。她望着海面跃动的波光,屏了一口气,扑入海中。 如同,回到一个巨大的怀抱中。 海水的浮力卸去她全身重负,每一个细胞都可放松,似乎骨血都融入这片蔚蓝。她想要隐逸在这片碧波中,如胎儿蜷缩在母亲体中,便不需面对现实世界的纷纷扰扰。 自上次被乔拉住蛙蹼,苏安宜勤加练习,在水下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偶尔换气,不知在海中飘荡了多久,初时盐水刺眼,但习惯后也可睁开双目,天气阴霾,水中也是色彩黯淡,远处珊瑚竟透出浅绿的荧光来。苏安宜从没见过这景象,心中好奇,游近一些,闪烁的光芒又消失不见。她没吃午饭,游了半天,此时饿得厉害。找了一处浅滩上岸,附近只有一家简陋的小餐馆,食物粗糙,好在鱼虾鲜美。 店主人问:“你是乔的朋友吧?” 苏安宜一愣:“我们只是认识。” “哦,他刚刚说,有个朋友会来吃饭,这鱼就是他刚才去打的。”店主看看天,“一会儿会有大雨,等你吃完,我帮你找地方住下。” 说话之间,乔端了烤鱼从厨房绕出来,自顾自取了米饭,对苏安宜视而不见。 她捧了盘子,坐到他对面,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之前带天恩的向导……” “我不想和你说话。”乔打断她,“你也并不是来找我。” “那是气话。”苏安宜抿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在此之前,你能听完我的原因,再决定是否带我去青叶丸么?” “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时间听你讲故事。”乔低头吃饭。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很愚蠢……” “你很聪明,一点都不蠢。”乔抬头,“只不过,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好了。”苏安宜起身出店。 乔置若罔闻。 店主人拉她:“乔说,你不会骑摩托,路很危险,让你不要乱跑。” 她微一转身,斜睨乔的侧脸:“一样的路,我既然能来,就能回去!” 长路崎岖,风沙扑面。苏安宜倒不出手来遮挡口鼻,只觉呼吸艰难,她张不不开眼,索性推着摩托低头上坡,脚下不住打滑,似乎千斤重量压在肩头,寸步难行。云层被闪电扯开,大颗的雨点噼啪砸下,在地面激起一个个小泥坑,颇有越来越密集的势头。苏安宜心中焦急,忍不住攥紧油门,摩托向前窜出,将她拖倒在地。她咬牙,爬起来去扶摩托。 有人自身后跨上一步,将她挤到一旁,俯身扶起摩托。 乔板着脸,面容严肃:“跟我回去。” 苏安宜抢上前,扶扶住车把,推他肩膀:“不用你管。” “好。”乔拔下钥匙,“你可以走了。” 苏安宜扯下头盔砸过去:“走就走!” 暴雨如注,转瞬她就被淋得透湿,隔着水幕,天地一片茫然,根本辨不清方向。风雨声,浪涛声,交织一片。她不敢贸然前行,唯恐一不留神掉到山崖下面。 远处有两道光束缓缓移动。乌泰从皮卡上跳下,揽着她的肩,将她推到驾驶室里,语气不无责怪:“我的傻妹妹,怎么自己就跑出来?要不是我把车修好,你会被大雨冲到海里去。” 苏安宜浑身冷透,只是打哆嗦。 汽车在半路无法掉头,只能继续前行,不久便追上乔。 乌泰大叫:“我的摩托呢?” 乔指指身后:“埋在泥里了。” “那是新的!” 乔跳上车:“与我无关。” “算了算了。”乌泰摆手,“明天再来搬吧。你们两个臭脾气,我谁都惹不起。” 苏安宜捧喝着热茶暖身,乌泰用当地话问了什么,乔应了两句,换过衣服,扯了席子倒头就睡。 “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拦住你,”乌泰挠头,“现在看来,你并非只想凭吊好友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求证什么,只是不想活得浑浑噩噩。”苏安宜说,“我已经过了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但这些都不管用,我麻痹不了自己。我不能失去他。” “谁?” “我的前男友,我们分手五年多。” 乌泰睁圆眼睛:“我好像听过这故事。” “没错,在我们从诊所回来的路上。” “为什么不争取?你是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乌泰揽过苏安宜的肩膀。 “他,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了。”苏安宜喃喃,将两家儿女间的渊源说了大概,“如果我现在不尝试挽回,可能这一生都不在有机会。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也哭喊着求过他,也做过傻事刺激他,全是徒劳。当一个人心里不在有你,那些幼稚的举动,别人看起来不过是跳梁小丑。” “是flora的弟弟啊……”乌泰陷入沉思,“我肯定见过他。那时我一直陪着阿簪,天望来找过她。事故之后不久,他就来到素查岛,那时青叶丸还在原处,没有被海流带到峭壁边缘,所以他去潜了两次,但都没什么发现。” 苏安宜讶然:“他都没有和我说过。” 乌泰叹气:“至少,天望对你也没有轻言放弃。”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她心中凄恻,“难道,真的是大哥……他说的话漏洞百出,后来索性不再解释。” 乔忽然粗声打断二人:“你们两个一直说不停,让人怎么睡觉?” 苏安宜“哼”了一声。 “我不会带缺乏睡眠的人进到沉船里。” 苏安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扑上去摇他肩膀:“你肯带我去了?真的?明天就去?” 乔被她晃得不耐烦:“要看情况,正午前后,那一带海面最平静。” “太好了,谢谢你啊!”她大喜过望,扑上去在乔脸颊亲了一下。 乔挥手将安宜推开,转身向内。 苏安宜轻笑:“他真是执拗的人。” “wow,他也是这样说你。”乌泰笑,“刚刚乔说,你太好胜,带你去等于去送死。即使是他,十次也有八次到不了青叶丸上。” “那就是说,还有成功的机会?” “他说余下两次,是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这样么……”苏安宜低头,“回不回来,我也不在乎。” “就知道你这样傻。乔说,你刚才来的时候灰头土脸,他就知道,你太较真,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苏安宜点头:“他不带我去,我游也游过去。” “放心,我了解乔,他不肯轻易应承你,”乌泰拍拍她的头,“但是,一旦他肯和你去,就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第五章 青叶丸是二战时日军的战舰,长123米,宽20米,1945年3月在被美国空军击沉。最大深度43米,甲板距离水面28至35米。这艘沉船本来靠近素查群岛中的八号岛,九十年代开始有大量的观光客来访,这里逐渐成了热门的潜水地点。 许宗扬和沈天恩到来时,已经接近旺季的尾声,狂风呼啸的季风时节即将到来。岛上游人寥寥,诺大的一片海滩,只有他们两人去潜水,向导就是簪婉丝丽。在他们第二次造访青叶丸时,在约定时间过后半小时仍没有上浮,按常理推测,瓶中气体无法支撑如此长的时间。船夫向同行求助,在附近海域搜索,在八号岛的沙滩上发现了许宗扬和簪婉丝丽,但沈天恩下落不明。随后展开搜救工作,在青叶丸上发现了阿簪和许宗扬的铅块配重。数日后,在距离青叶丸附近的海底峭壁边缘,有人发现了属于沈天恩的重量带。 事后许宗扬回忆,说在水下海流强劲,众人筋疲力尽,遭遇氮醉,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被报纸大为嘲讽。 所谓氮醉,是潜水员在水下遭遇的类似于酒醉般思维迟缓,甚至出现幻觉,作出反常举动的现象。其原因至今仍无确切的医学解释,大多数人认为,在深水高压下,吸入的压缩空气中有大量的氮气进入体内,溶解在覆盖神经细胞的脂肪物质中,干预了神经传导。氮醉发生的条件因人而异,就如同每个人的酒量都有差异,有些人在很浅的水域就有感觉,有些人在四十余米仍活动自如。而即使是同一个人,根据当时的身体状况,也会有不同的反应。也有所谓的“马丁尼法则”:在三十米左右,氮醉程度相当于喝了一杯马丁尼;在四十米左右,氮醉程度相当于喝了两杯马丁尼。每增加10到15米,如同多喝了一杯马丁尼。 这些苏安宜都在潜水手册中读过。乔第一次带她深潜时,曾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母,让她圈出自己的名字,正是为了检测她的思维能力是否受到水深的影响。和小妹不同,许宗扬是有数百次潜水记录的老手,更有潜水救生员资格,若说他会在三十余米的深度便因为氮醉意识模糊,甚至忘记对恋人施以援手,怎么都有些牵强。 更何况,当时的青叶丸附近水流平缓,偶有小型急流,向导也会带领客人在海底珊瑚礁后或船舷侧翼躲避。阿簪自幼在素查岛长大,深谙附近水域洋流情况,断然不会将客人置于险境。 沈天恩虽然水性极好,但是背上气瓶下到海里,比的并非泳技,而是浮力控制。潜水员身上的浮力控制装置如同一件救生衣,可以通过与气瓶连接的气阀控制充放气,同时腰间有系着铅块的配重带,除保证潜水员顺利下潜外,还可在紧急时迅速丢弃,保证有足够浮力回到水面。 苏安宜难免会设想,如果在水下,有人从自己身后关了气阀,又拉住她的脚踝,那她断然是无力挣脱的,待到肺里剩余的空气耗光,缺氧的情况下,不仅心肺紊乱,4到6分钟之内,便会对大脑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纵使水性再好,面对人高马大的男子,她也无力还手。 她无法对抗,沈天恩也不可能。 一旦失去反抗能力,将气囊放空,在配重的拖曳下,人会越来越快地坠入深海,永不见天日。 她有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忍不住将沈天恩和大哥代入这假设。这样一来,沈天恩的下落不明,许宗扬的三缄其口,沈天望的义愤填膺,似乎就都有了名正言顺的解释。 苏安宜摇头,如果这是真相,未免太过阴郁惨烈。 但事发后,青叶丸附近海流突变,力量巨大,竟然将钢筋铁骨的残骸带到海底峭壁的边缘。那一带海下地形复杂,水流激荡,时间和方向极难预测。再想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难于大海捞针。 乔把脚蹼抛到她面前:“做好准备。” 苏安宜回过神,穿好装备,看他整理种种器材,便问:“这些都是做什么的?” 他也不作声,拿出系着长绳的金属勾,将另一端绳尾的搭扣系在她腰间:“无论任何情况,跟住我。” 二人在八号岛附近下水,海面风高浪急,下潜十余米后便平静得多。身下不远处的海水闪闪发亮,影像虚实不定,像夏日柏油路面上蒸腾的热气,乔拉住安宜,示意那是冷暖水流交汇的层面,附近或有海流。果然,再下沉数米,她身上一冷,人也被一股外力挟带,向前冲去。苏安宜心中紧张,手脚并用,竭力维持在原地。乔给她一个放松的手势,他抱了肩,双腿微屈,任水流裹着他漂向前方。苏安宜踢动蛙蹼,蜷缩身体,摇摆着跟在后面。这一带远离陆地和大岛,水质清澈,海下珊瑚丛生,暗红墨绿,深紫浅棕,如深秋的如画山色,鱼群悠游其中,如飞鸟投林。二人在水流引领下飞掠而过,好似翱翔山巅之上。 越过一簇珊瑚礁,是一片平整的海下沙地,乔调整姿态,将流勾固定在礁石上,二人被海流冲起,像系在水下的两只风筝。他在记事板上写道:“青叶丸的旧址。” 苏安宜心下凛然,水下一片茫无边际的蓝,光线消失在远处的深海,耳畔只有她和乔吐着气泡“咕噜咕噜”地呼吸声。她在水中翻转了几个来回,闭上双眼,脑海中一副沉船的画面渐渐清晰。苏安宜打了个激灵,看看指南针,指了指东南方。 乔侧身颔首,示意青叶丸就在那边,但是看不到。 回到水面,苏安宜努力回想,仍记不起在哪篇剪报上看到过青叶丸的图片。她问乔:“船头是否被炸出一个大洞,侧舷前部都翻转起来?” 乔点头。 “这个大洞和甲板中央塔台下方的台阶是连通的?” “我不可能带你从里面游过去。”乔断言,“你知道四年前也发生过事故,就是有人不知深浅,没有向导的带领,困在里面喂鱼。” 对着他一张严苛的面孔,苏安宜反而笑了:“可是,我有你。” “我有什么用?”乔轻蔑地笑,“我们没有富氧气瓶,没有水下探测器,没有电击心脏除颤器,没有医用氧气,没有减压舱,真有三长两短,我也不过能把你捞出水面。” “我相信你。”苏安宜左手托着他的手掌,右手重重拍了一下,“现在,我把自己的命就放在这里。” 乔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到船头坐下。 “喂,你是在担心我么?放心吧,你不是也说,我是一个好学生?”苏安宜扬水泼他,“其实也不用担心,之前我也签过合约,无论生死,你都不必为我的安全负责。既然天望也来过,大概我什么也查不出什么新迹象,可以改变他的心意。即使真的困在船里上不来,我也无所谓。” “你说得太多了,这样很烦。”乔点了一根烟,转身看海。 帕昆将小船开到青叶丸所在海域,不远处便是数百米深的水下峭壁,原本浅蓝淡绿琉璃般斑斓的海面,在前方变成了深邃沉静的深蓝。水下横亘着沉船的灰色阴影,在荡漾的波涛中,像蛰伏不动的巨大怪兽。 海面上有一个破旧的浮标球,用一根长绳系在青叶丸尾部。这里浪高流急,苏安宜下到水中便被冲出两米,她急忙伸臂抓住船舷,两手交替,蹭到浮标近旁。 乔在船上俯身:“怕了么?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她含着呼吸器无法开口,只是大力摇头。 乔淡然一笑,大步跨入水中,示意苏安宜快速下沉。二人被急流横向冲起,如同在八级大风中逆风而行。下到二十余米,水流稍显宁静,但能见度不过五米,海下灰蒙蒙一片,影影绰绰,只能看得见前方丘陵一样自海底隆起的沉船轮廓。青叶丸被挟带至此后,向左侧翻倒,右舷距水面二十多米,浮标球的缆绳就系在船尾的螺旋桨上。 船体锈迹斑斑,丛生着各色珊瑚和海绵,间隙还附着着众多巨大的蚌壳,有些已经死去,只剩下尖锐的空壳,半张半阖;在平坦的地方有一簇簇刺猬般的海胆,带着几十公分的长刺。靠近船体的地方有一股暗流,苏安宜精神高度集中,唯恐一不留神,就被这些守护沉船的利器划伤。乔指引她沿着右舷向船头方向游去,透过舷窗,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群游弋的梭鱼仿佛被拢在一团灰色雾气里,它们身体狭长,呲着牙面露凶相。苏安宜略一停顿,便感觉自己被水流推动,要被吸到舷窗里去,她奋力踢动脚蹼,依然力不从心,向着船体一点点挪移进去,不禁急得双手乱挥。乔抓住她的手,示意她转动身体,向侧旁施力。 苏安宜镇定心神,在他引导下摆脱水流,作了一个ok的手势。乔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二人越过右舷,来到甲板一侧。青叶丸曾用来运输日军的水上飞机,后侧甲板上依稀可见引导飞机起降的平行线。附近有强大的对流,二人横切穿流,被侧面的分力推到甲板中央,尖耸的眺望台下方,有一段台阶通往船舱。苏安宜看一眼气压计,刚刚消耗不到一半,她做了一个穿过的手势,乔缓慢而坚决地摇头,手握流勾,固定在一截栏杆上。 从青叶丸向东南方不远,便是数百米深的海底峭壁,深海洋流与石壁碰撞,水势激荡,将海底的浮游生物大量带到浅海,为各种鱼类提供了丰富的饵食。所以这一带鱼群密集,而沉船上繁生的珊瑚,也是鱼类觅食的乐土。成百上千的鱼类在青叶丸附近游弋,在水流湍急的地方轻摆鱼鳍,逆流悬在水中,怡然自得。一群黄色的小鱼被捕猎的箭鱼追逐,慌乱游来,从二人中间呼啦拉穿过。苏安宜趁乔不留神,向着塔台下方的台阶冲去。乔窜上去拉她脚蹼,刚到半途就被固定的流勾牵住,眼看着苏安宜腰身一摆,轻盈地荡开。他暗骂一句,竟有些后悔让她练习太多,在水中已如此灵巧。解开流勾,苏安宜已没身于甲板下,通道里隐约透出她头灯的一点白光。她有恃无恐,知道乔一定无可奈何,气势汹汹跟在后面,或许回到海面就把她抛回水里。然而此刻顾不得太多,便开了头灯,在舱内仔细检视。 在美国空军的轰炸下,青叶丸船头严重损毁,舱顶扭曲,像被踩扁的易拉罐一样,向着船底挤压下来。本应宽阔的船舱被极度压缩,最窄处不过一米,一旦进来便极难转身,只有向前一条路。苏安宜沿着台阶游到舱底,脚蹼轻轻左右摆动,以免搅起沉积的泥沙。舱内昏暗,从墙壁被锈蚀的孔中透出一束束淡蓝的光线来,如同在黑暗的太空中漂荡,看见漫天繁星。 前方甲板上被炸出大洞,光线渐渐明朗,如同舞台正中的聚光。苏安宜一无所获,游出船舱时不免有些失望。她还要绕到船头去,忽然腰间重量带被捉住,回头,乔怒目而视。他做出上浮的手势,不容分说。苏安宜自知理亏,点头同意。 二人向着船尾浮标游去。苏安宜看着沉睡海底的庞然大物,大为失落,船上情况虽然相对复杂,但万万说不上凶险,足以许宗扬慌乱到失去意识。 眼看缆绳近在眼前,苏安宜伸展手臂,刚刚搭上,忽然一股劲流从右侧袭来,将她卷到一旁,掌心被缆绳上丛生的牡蛎割得鲜血淋漓,在深海的光线中鲜血失了红色,只是丝丝暗棕。苏安宜镇定心神,调整姿态,想要垂直游动,摆脱海流的束缚。然而刚一转身,发觉海流在此已经变了方向,将她向斜下方带去。 乔眼见安宜在不远处忽然失去平衡,虽然踢动脚蹼,仍如同自高空坠下般势不可挡。他悚然一惊,知道她遇上了急速下降流,飞身扑上,借着水势追上安宜,牢牢捉紧她手臂,又掏出系在二人腰间的两套流勾,在二人掠过青叶丸时大力抛出。苏安宜的流勾搭在右舷障碍物上,绳索绷直,她在水中剧烈摆动,如同遇到疾风的风筝,挣扎之下掉了一只脚蹼,打着旋消失在船头。乔的流勾拖曳过一丛珊瑚,减缓了下降之势,之后“当”地金属撞击声,勾在栏杆上,二人隔了十余米。他握了绳索,双手交替,向安宜身边挪动。 气压计上的指针已经进入红色区域,乔捉住安宜,将她腰间的重量带解开,抛到海底,又将她浮力控制装备充气。瞬时浮力大增,在下降流中足以控制平衡。苏安宜毫不紧张,做了一个ok的手势。乔做出手势,他会将安宜的流勾自船上取下,然后如放风筝般让她缓缓浮上水面,绳索始终会握在他手中,以防下降流忽然消失,苏安宜所受浮力太大,如火箭般窜上水面,肺部膨胀受损。她点头,又觉不妥,不断指向乔,又在水中打问号,不知他如何自救。 乔轻压手掌,要她冷静,便不再多说。苏安宜眼眶一热,被装备束缚,只能给他一个笨拙的拥抱。二人戴着面镜和呼吸器,身负气瓶,拥抱的姿势无比怪异,更像是相互搀扶。 压缩空气所剩无多,若几分钟内不回到水面上,恐怕有性命之虞。乔将安宜推开,竭力游过去,将她的流勾解开,将长绳绕在自己手臂上。海流的方向忽又急转,泥沙和浮游生物被卷起,四周浑杂一片,二人如同处于漩涡边缘,天地倒置,辨不清上下左右。被长绳勒住的手臂渐渐麻木,意识也一点点流失,激荡的水流声仿佛也在耳畔消失,甚至连呼吸器咕噜噜冒出的气泡也不见踪影,他只觉自己被澄澈的海水包围,如此透明宁静,仿佛悬浮在空中一样。恍惚间,看见阿簪鱼一样轻盈地游过来,巧笑嫣然。 幻觉!乔攥紧双拳,指甲陷入掌心,用痛感提醒自己回到现实里来。他也曾体验微醺一般的氮醉,但这次毫无预警,而且感受如此真切,如果任由自己沉陷在幻境中,结果只有葬身汪洋一条路。 乔不怕死。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 在相同情况下,他且如此,恐怕苏安宜氮醉的程度更糟。抬头望去,她正将浮力控制装备中的空气放出,随着海流直坠而下。乔捉紧长绳,试图将她拉过来。苏安宜并着双腿,轻轻一窜,像畅游的海豚般灵巧自如,竟佛摆脱海流的束缚般,转瞬到了乔的面前。借着来势,她伸开双臂,在乔肩头猛然一推,就要自己的流勾从他手中夺回。乔捉住她左手手腕,苏安宜一探身,右手将他腰间的潜水刀拔了出来,挥手便刺过来。乔没防备,左臂一凉,一缕褐色液体烟雾一样散开。她并没有再刺过来,而是调转刀身,向着系在腰间的流勾绳割去。乔捉住她手腕,一扭之下竟不能逼迫她放手。撕扯之间,缠在他手臂的长绳渐渐松脱。 苏安宜吐出呼吸器,莞然一笑,纵身向青叶丸前方游去,翩跹矫捷。潜水刀从她手中滑落,砸在船上,叮地一声脆响。 乔飞身上去捉住长绳,下坠之力巨大,尖锐的流勾刺入小臂半寸,划下深深一道血痕。他捉紧绳索,苏安宜在彼端毫不配合,还猛力向下游去,如同细小的钓竿误中一条巨大的金枪鱼,竭力一甩便可挣脱枷锁。长绳一点点在乔的掌心向下移动,攥不住的,还有苏安宜生还的希望。他深吸气,微微放手,绳索唰地滑过。 有谁在窃窃私语,轻声浅笑,还哼着悠扬的催眠曲?苏安宜在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从未谋面的母亲。她死于难产,以生命换生命。苏安宜从不曾体会母亲怀抱的温暖,然而在碧海之中,波浪轻抚的感觉如此亲切熟悉,让她有无穷的安全感。母亲慈祥的目光似乎就在前方,随水流漂远。她要追上,要追上! 而腰间总有一股大力拉扯着,阻止她向前。苏安宜内心焦躁,好不容易略微松脱,不待她调整方向,便又被拽了回去。 半圆的流勾,已经有大半弧形没入掌心,血水汩汩而出。似乎可以听到金属刮过骨骼的声音,手掌断裂般,痛入骨髓。如果是在岸上,额头一定密布渗出的冷汗。然而此时在三十米的水下,乔只能感觉凉意阵阵袭来,手臂的肌肉不能自控地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滚动手腕,将绳索绕上两圈;另一只手将绳索搭在腰间,转动身体,绞车般将苏安宜缓缓拉过来。她被水流冲荡,头向后仰着,呼吸器也不在嘴里,俨然失去了意识。 许家睿在码头等了三个小时,海面依旧连船影都没有。季风时节渡船不多,然而这一天风平浪静,却连素查大岛来采购的供给船也不见踪影。 有黧黑的当地人走上来劝他去镇上投宿:“今天不会有船了,出了事故,岛上的船都去援救了。” “什么事故?” “好像是有两个人去青叶丸,只回来一个。”来人摇头,“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第六章 肺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空气来清除面镜中渗入的海水,双眼刺痛,鼻粘膜被冷水刺激,慌乱之中呛了一口。一旦寻到一丝罅隙,惶恐便决堤泛滥。她喝了几口苦涩咸腥的海水,而更多的液体顺着鼻腔进入气管,肺部灼烧一般刺痛,想要咳出血来。 思绪溃散,生命的力量像一群蜉蝣,沿着毛细血管飘荡到身体表面,像落雪在掌心般消隐了踪影;而灵魂也在皮肤下挣扎,急于摆脱躯壳的束缚,融入到深海的幽蓝中。 四肢百骸忽然失去重量,苏安宜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血液澎湃,像冲击海岸的滔天巨浪。 但是没有呼吸,没有水下绵长的喘息声,没有胸肺的扩张,甚至感觉不到肺叶的巨痛。 又听到悠扬缥缈的歌声,仿佛在劝她安眠。苏安宜阖上双眼,只觉身体浮荡在一片光明之中。 这是溺毙前最后一刻的安宁吧。 忽然有空气涌入口腔,激荡着肺壁,刺痛又回到胸口,她挥动双手,在失去意识前,看见乔正在解下她的浮力控制装置,连同气瓶一起抛开,被水流卷着漂远。 苏安宜醒来时已然是深夜,发现自己在素查岛的诊所里。帕昆见她睁开双眼,乐得手舞足蹈,大叫着将医生喊来。 “只是呛水,加上惊慌过度。”医生道,“点了些葡萄糖,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乔,乔在哪里?”苏安宜一惊。诊所里两张病床,旁边一张空空荡荡。 “还没有找到……”帕昆缓缓摇头,“乌泰,还有许多人,都在海上。” “我也要去!”苏安宜扯掉吊针,猛然起身,头晕目眩。 “冷静,冷静一些。”医生按她肩膀,“你需要休息,而且,现在没有船,所有的船都去找乔了。” 乌泰的店前已经聚了许多人,多是妇孺和游客,看见苏安宜,都围上前关切地问长问短。只有一位老妇站在人群之外,声音苍老:“阿簪和乔都是大海的孩子,会回到琉璃之月的怀抱。” “琉璃之月?”苏安宜循声望去,只看到蹒跚离去的背影。 “一个传说。”帕昆解释道,“在海中有一个宝石样的月亮……” “是琉璃。”有当地人接过话来,“传说月亮的影子落在海底,海水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轮琉璃一般色彩幻化的月亮。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大海的孩子,他们从琉璃之月而来,灵魂也会回到那里去。阿簪失踪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就都说,她是属于大海的,最终还是会回到琉璃之月去。” 他说,是不打算活着回来的。苏安宜想起乌泰形容乔的话语,胸口憋闷,肺又炸裂般疼痛起来。不,丝丝缕缕牵扯神经的,是那颗纠结跳动的心。 海面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七八条船相继归航。 苏安宜冲到齐腰深的水里,焦急地一艘艘问过去:“看到乔了么,找到他了么?” “ang,在这里!”乌泰站在不远的船头招手。她扑入水中,奋力游过去。 乔躺在甲板上,潜水服被割碎扔在一旁,左臂上一道刀伤,右小臂被流勾划过,伤口自肘部扭曲延伸到手腕,而手掌更是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苏安宜跪在他身边,却不知要把手掌放在什么地方,只能咬着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乌泰揽着安宜的肩:“他没事,死不了,只是太累了。说起来,这小子还真是命大。” 漂浮在青叶丸附近的苏安宜很快就被发现,她身上穿着乔的浮力控制装备,而乔却不见踪影。乌泰带人搜寻到半夜,风高浪急,众人几乎放弃时,在一片漂浮的海藻上发现被缠绕的乔,正是这些带着气囊漂浮于水面的植物,使他的口鼻一直露在水面上。有人飞奔着从诊所拉上医生,带了急救箱,大船掉了头,向陆地的市镇驶去。 苏安宜抱膝坐在乔身边,看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不想离开这里。胸膛萌生出温柔的疼痛,掌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她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可以持久的感觉。但在当时,她无法分辨。心疼也好,困惑也罢,甚至焦急、忧虑,都是很美妙的感觉。就好像六年来,心底空洞洞的那部分被填满了,重新又有了猜测和期待。 在昏迷中,乔也定然被痛楚折磨着。苏安宜蜷了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要抚开纠结一处的浓眉。 “阿簪……”他唤了一声,轻微得像冲刷海岸的微波,然而在狂啸的波涛声中,苏安宜仍然听到了。 乌泰在船尾吸烟,苏安宜垂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乔醒了?” 她摇头。 “别担心,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到医院,这小子是铁打的。” “都是我太任性妄为了。” “是乔自己愿意的,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他。”乌泰回身望了望,“让他遭罪一次也好,省得总自己去青叶丸,早晚死在那里。” “他,是在等阿簪么?”苏安宜戚戚地问,“等她从琉璃之月回来。” “那只是个传说。”乌泰怅然, “出了海难,不知道怎么告诉遇难者的家人,就说出一些故事来安慰他们。我们都知道。如果真有琉璃之月,也是在亲人的心底。阿簪就是,一直住在乔的心里。” “不知道,我住在谁的心里呢。”苏安宜抱紧双肩,“我就要走了,过两天的机票。你们,会记得我么?” “当然,我的中国小妹。”乌泰揽过她,“我还会记得你做过的好吃的中国菜。下次,你可以和你的男朋友一起来,现在他应该相信了吧。这样的情况,换作你大哥,救不了flora是正常的。” “我的命,其实也是乔用他的换来的。”她抬起头,“我说,告诉你一些事,你要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么?” 乌泰郑重点头。 “我很不想,很不想走,但我很怕,这是一时冲动。”苏安宜双手交握,“我喜欢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喜欢帕昆,喜欢你……喜欢乔。”停顿片刻,她说,“但是,是不一样的感情。” “wow。”乌泰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我原本不知道这些。” 想到几日后的离别,苏安宜开始啜泣,乌泰给她一个拥抱,她哭得更厉害。 “你是一个好女孩,聪明漂亮,惹人喜爱,”乌泰抚着她的长发,“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知道你半开玩笑说过要和我在一起,但我都没意识到。” 这话越听越离谱。苏安宜调动起来的伤感因子瞬间消失一半,用双手夹着乌泰的脸,拍拍:“大哥,你没累坏吧,你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了么?” “听清楚了啊。”他还信心十足,“你说你喜欢乔,也喜欢我,但是是不一样的感情。那就是对我有不一样的喜欢喽。” 苏安宜哭笑不得,只好一字一顿强调:“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乔。至少,是现在。” 乌泰又说了一遍“wow”,然后大笑:“我要不这么说,你还要忸怩到什么时候。” 他笑个不停,苏安宜大力捶他的背。 “这真是太正常不过了。”乌泰又说,“乔很酷,其实又很认真,说话看似刻薄,有时又板着脸讲笑话。” 苏安宜点头,“我知道。” “而且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你。” “是,我信任他,把生命都放在他手里了。” “那么,”乌泰凝视安宜,“你要不要告诉他?”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苏安宜摇头,“这只是一时冲动。这一刻,我对乔,是喜欢;但爱过的,想要一生一世的人,只有天望。” 乔高烧不退,苏安宜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隔片刻便用冷水洗过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她体力已经极匮乏,蜷了腿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边小憩,不觉就睡过去了。乔醒来时,就看见手边露出发丝毛躁的头顶,认得是安宜。想要帮她把乱发抚平,一抬手,筋骨撕扯着巨痛,猛地咬了下唇,才把惨叫憋了回去,闷闷地哼了一声。 苏安宜沉沉睡着,没有发觉。乔垂下眼睑,看她柔顺可怜地蜷了脚缩在床畔,像收了尖牙利爪的猫。头疼愈烈,口干舌燥,也忘记唤她拿水。 有人推门而入,相貌英武,但眼角有浅细的纹路,总像含着笑一般。他跛着脚走到苏安宜身边,轻拍她的脸颊,神色爱怜。朦胧中看到许家睿,苏安宜腾地跳起,抱紧二哥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 “杀人啊!”他笑着仰身,“忘了我是铁拐李,站不稳的么?” “你才到?”苏安宜并不好奇二哥能找到这里。 “昨天就到了,现在是淡季,房价三折,海景房居然只要199美金。”许家睿打个哈欠,“不过这选择太失误了,夜里浪声大得很,吵得我都没睡好。” 苏安宜瞪他:“我都半只脚踩到鬼门关里,你还有心情睡觉!” “似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里的是这黑小子啊。”许家睿向着乔努努嘴,“听说失踪的不是你,我就很放心,找了一家酒店倒时差去了。” “我们出去说,不要吵醒乔。” “都听你的。” 苏安宜叫醒躺在走廊长椅的乌泰,嘱托他照料乔。 许家睿饶有兴致地打量小妹:“难得见你这么罗嗦,喜欢那个半死不活的黑小子?” “是又怎样?”苏安宜仰头。 “那我也不必带你回去了。”许家睿耸肩,“你在这儿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挺好。我每年来看你,顺便度假,还能省下一笔房费。” “我割了你的舌头去钓鱼呢!” “那可惨了,谁向天望通风报信呢?”许家睿笑得狡黠,“留着这条舌头,大有用处。总要让他知道,黑小子英俊不凡勇敢刚毅,你俩患难与共情投意合。要想让沈天望更懊悔,就要把这里说得天花乱坠,海阔天空,和天堂似的。比和他在一起过得好一万倍,气死他。” “天望他,没有那么绝情。”苏安宜怅然若失,“或许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六年前他就来过这里。”说到此处,她又昂扬起来,“我要和天望好好谈谈,他只是没有遇到这样的危险,否则不会不相信大哥。” “你确信他会相信你的话?” “我哭过闹过,但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骗他?”苏安宜一哂,“如果事到如今他都不相信我,那做再多也是徒劳。” “终于有些开窍。”许家睿圈着小妹脖颈,拂乱她一头长发,大笑,“还是移情别恋的好,也不会再钻牛角尖了。喂,你说,妹夫是巧克力色,你本来是白牛奶一样,以后我的小外甥会是什么肤色?像热可可么?” “不要乱讲。”苏安宜推他,“话这么多,是不想切入正题吧。你是不是要天望一起来,他不肯?” “倒底是嫡亲妹妹,再怎么遗传失误,也不会笨到哪儿去。”许家睿叹气,“你偏不肯迷糊一些么?” 她不再追问。乌泰兴冲冲跑出来,拉她奔进病房:“乔醒了,他醒了!” 苏安宜百感交集,蹲在乔侧畔,几乎落下泪来。 乔蹙眉:“干吗哭丧着脸,我还没死。” “嘿,睡美人!总算醒了,也不枉安宜陪了你一晚。”陌生男子向他招手,“我是她哥哥,家睿,还要谢谢你,救了她一条小命。” “客气了。”乔闭上眼,挥手,“拜托把你这个麻烦妹妹赶紧带走。” 苏安宜破涕为笑,想要在他臂上捶一拳,竟找不到没有绷带或涂药的地方。 隔日她就要启程回美国,收好行李到医院向众人告别。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乔在小憩;周围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轻声和她打了招呼。苏安宜走到窗边,眺望琉璃色的碧海,出了一会儿神。她在桌上找到一本便笺和一只圆珠笔,想了片刻,在三页纸上各写下一两行字。 苏安宜在乔身边坐下,轻拍他的胳膊。乔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无辜地看过来。她把食指放在唇边,指指周围午睡的病人,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把便笺本举在面前,翻给他看,看过之后就撕下一页来。 第一页,抱歉吵醒你,我明天就要回去。 第二页,害你受伤,我不知有多难过,这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情。 第三页,我会想念你。 三页看罢,都撕下来握在手心,团作一团。 乔毫无反应,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好像重新坠入梦境,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记得。苏安宜已经习惯他的冷漠寡言,仍难免沮丧。枯坐下去已是尴尬,她拍拍衣角,想要起身离开。这时乔伸了手,轻轻拍她胳膊,然后把手掌摊开来。苏安宜手指放在乔的掌心,他便紧紧攥住,低声说:“我可不会想你。” 她转身坐在床边,单手支颐,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肯带我去青叶丸?” “我已经失去阿簪,不想看到别人也失去爱人。” “我不会浪费你这片心意。但愿,天望他肯听我解释。” 午后安静的房间里,二人安静地握着手。苏安宜忽然很怕,这一生,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再回素查岛。 乌泰和帕昆在医院门前遇到苏安宜,和她拥抱告别。来到病房,见乔躬身在地上捡起什么,似乎是一团纸。“是安吉拉的联系方式么?”乌泰笑,“她留给你,你不要,现在又想捡回来?” 乔不作声,也没有与他分享的打算。 “她,真的就走了啊。”帕昆神色寂寥,“真希望她可以在这里久一些。” 一同望向乔,他喝着二人带来的鱼汤,置若罔闻。 苏安宜和许家睿抵达旧金山机场,刚刚出闸,就有黑衣的司机迎上前来,必恭必敬接过二人的行李。许宗扬在等候亲友的人群后长身而立,见到二弟和小妹,淡泊宁静的神色间才添了三分喜悦,温和一笑。苏安宜久不见大哥,怯怯地停住脚步,扯二哥衣袖:“是你告密的吧。” “是谁说现在总算相信大哥了?”许家睿将她推到身前,“亲兄妹,要老死不相往来么?” 苏安宜瘪了嘴,伸出双臂和许宗扬拥抱,拍拍他的背就想草草了事。许宗扬却不放手:“安宜,大哥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在乎,可这次,我真怕你回不来。” “像,天恩姐一样?”她试探着问。 他双臂收得更紧:“是大哥没用,救不了她。” 苏安宜抬头,大哥鬓角竟然已经有几丝白发。想起浑浊深海中的惊恐无措,近乎绝望般的挣扎。当年沈天恩如是,许宗扬何尝不是?而午夜梦回,不仅再也见不到爱人,还要面对恶意的讥嘲揣测,甚至是骨肉至亲的疏离。她深深愧疚,攥着许宗扬的衣角,伏在他肩头嘤嘤地抽泣起来。 兄妹三人回到palto的老宅。苏安宜甫一出生,母亲就因难产过世,父亲忙于生意,许宗扬大她八岁,自小便担负起照顾小妹的职责。此时他像儿时一样,帮小妹掖好被角,在她额上印了晚安吻。 “大哥……”苏安宜低声唤他,“陪我说说话,好么?” “还要听故事么?现在每天精神紧张,恐怕讲不出童话来了。”许宗扬坐在床边,“我明天再来陪你好不好,华瑛住院了,我要去看她。” “那个女人……不,我说,大嫂,她怎么了?” “低血压,差点晕倒。”许宗扬顿了顿,“她怀孕了。” 恭喜二字在嘴里打转,还是说不出口。苏安宜幽幽地说:“我见到了阿簪的恋人,乔。你还记得么,簪婉丝丽?” “记得。阿簪也提起过他,似乎当时两个人在闹别扭,说起来就气鼓鼓的。听说,她后来也……” “是。但这么多年,乔还是一个人,他始终没有忘记阿簪。” 许宗扬知她弦外有音,温言道:“但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家睿和你。自从失去天恩,我就为了许家活着,不可能只活在缅怀中。” “既然天恩姐不在了,其他人都是一样,所以,要娶一个对振兴门楣最有利的,是么?”苏安宜恻然,“大哥,这对你自己,对大嫂,都不公平。素查岛的人会说,逝去的爱人,都住在心底的琉璃之月里。其实,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天恩姐,对不对?” 许宗扬默然:“回去上课前,如果有时间,来看看华瑛。她会很开心见到你。” 第二日沈天望如约去见许家睿,刚在吧台坐定,身后便伸过一只素手:“三杯龙舌兰。” 他心中一颤,回头,苏安宜浅浅一笑:“我回来了,平安得很。” 沈天望转头,对着许家睿怒目而视,泄密者抬袖掩面,很知趣地退到角落沙发去。 “你放心,我不是来哭哭啼啼,或者大吵大闹的。”苏安宜接过龙舌兰,一饮而尽,液体自喉咙凉凉滑下,在体内热烈灼烧,散发出勇气来。“我知道,你也去过素查岛。”她说,“但你如果没有遇到那种激流,不会想象出意外发生时的情况。” “家睿已经和我说过。”沈天望有备而来,“安宜,如果你要说,我在乎你的安危,我无可否认。但你已经不是六年前的小孩子,应该明白,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答应我,不要再固执,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你是不能回头,还是根本就不想呢?”她侧头,泪盈于睫,“我用性命当赌注,在你眼中,只是固执和不甘心,是么?只有我还活在六年前,而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沈天望了。” “你以为当初我做的决定,都是一时冲动么?”沈天望转身,“我发现了姐姐的遗言,如果有任何意外,就决不允许我和你继续来往。她说,用自己的生命恳求我。” 许宗扬从医院回来,开着游艇出海,他自保险箱里取出一沓材料,几本数十页的报告上满是公式和示意图,他并不能完全看懂。但随后是数张彩图,巨大的环状珊瑚礁,在马尔代夫、塞班,澳大利亚,或是加勒比海等热带海洋均有分布,如果从空中俯瞰,广袤的海面上,圆弧形礁石环绕一泓深浅交汇变幻莫测的碧波,翡翠绿、星夜蓝、淡天青……明明暗暗,如同月亮表面的阴影。 琉璃一般的月。 第七章 迁徙的旅鼠,面对宽广的河流时,会纷纷投入水中,用身体搭建桥梁。 苏安宜也向来不会退缩。她从不会消沉很久,千方百计和命运抗衡,哪怕头破血流,伤人伤己。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放弃希望。 她便是这样百折不挠的人。 许家睿评价,分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然而,当下的情况让她理不清头绪。 无可抗衡。 命运已经是面前散乱的拼图,让她找不到对抗的发力点。而最关键的一片已经缺失,那就是沈天恩。 假期已经结束,苏安宜回到学校报道。她无心学业,在课堂上神游天外,在图书馆检索资料时也心不在焉,居然在搜索框打了“素查岛”的字样。她好奇心起,索性搜索一番,图书馆内居然还有三本关于素查群岛的藏书,第一本是自助旅游指南,第二本是热带海洋生物图谱,第三本是一份三年前大气海洋学专业的季刊。她将三本书都借出来,连带几本讨论课需要的专业书籍一同取回公寓。 先拿了自助旅游指南来看,上面关于素查岛只有寥寥数语,但尽是溢美之词,说这里有上天慷慨赐予的净白细腻的沙滩,水晶般清澈优雅的海水,当地人悠闲友善,是一处宁静的天堂。手边的海洋生物图谱来自一位资深的潜水摄影师,他几乎到访过世界上所有知名的潜水水域,其中居然有青叶丸的照片,从船弦探伸出巨幅的橘红色海扇,上面藏匿着一只米粒大小的豆丁海马。图谱背面有摄影师的个人网站,苏安宜信手打开页面,留言道:“这一定是若干年前的青叶丸,那里现在和异世界一般,倒更像水怪出没的地方。” 对苏安宜而言,大气海洋学季刊不啻于一本天书,充斥着各种她不认识的术语和繁冗抽象的公式,甚至很多符号都是闻所未闻的。她只关心素查岛的一段,按照索引找过去,全文是关于用新模型模拟黑潮途径变化的,只有短短一行字,提及一段分支在素查岛附近与寒流交汇,带来丰富的鱼类资源。即使是叙述性的文字,苏安宜念起来都觉得拗口,她不关心那些数学模型到底是什么原理,只是其中季节性乱流几个字,令她眼前一亮。作者是纽约大学的访问学者,弗朗西斯博士。 第二日她便带了书,连同孜孜以求的精神,乘地铁去纽约大学寻访弗朗西斯。 然而,他在两年前就已经离开纽约大学,目前在波士顿一家研究所供职。苏安宜拿着季刊,想要问是否有人了解其中的相关内容,被系里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拒绝了。她有些失望,在长廊上踱了两个来回,迎面走过一个中国留学生,不断回头打量她,忽然停下脚步,用中文大叫一声:“啊,你是annasui!” 苏安宜失笑,想,我还是verawang呢。 “我的确姓苏。”她除下罩在头上的围巾,友善地笑,“ang。” “对对,不好意思,记不住那些名字……原来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男生很兴奋,“我妻子很喜欢你,买衣服都参照你的风格。” “哦,我只是来看一位老朋友,可惜他已经走了。”苏安宜想了想,“本来有一些新装发布会,想请他去看,既然如此,不如改送给你们夫妇好了,到时要来捧场。”她记了男生的名字和地址,说会发请柬过来,随意聊了两句,又问,“你也认识弗朗西斯博士么?其实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中间这两年没有太多联系,我以为他还在纽约。” “当然,他走之前,我和他曾在同一个项目组里。他走得不算光彩,所以没有通知朋友,也是正常。” “哦?怎么……会这么说呢。” “当初我们承接了一个项目,分析客户提供的洋流数据,但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了部分数据,就是你手中拿的这份季刊。客户很不满意,撤销了资助,后来这个项目就停滞了。我们根据分析结果写的一篇论文,本来已经要在《自然》上发表,也因故撤回了。据说是无法重现最初的模型拟合结果,论文引用的数据与原始数据之间存在矛盾。而弗朗西斯就是负责数据分析最基本步骤的。他承认,为了结果更完美,抛弃了一部分噪点数据。” 无怪系里不愿对他的事情多加评论,苏安宜点头道:“他有时的确太急于求成了。” “但弗朗西斯一直坚持自己的结论是完美的,好在他是研究环太平洋地区洋流的专家,肯接受他的研究机构很多。不过,据说他在波士顿也不是很得志,常常就去查尔斯河里划船。” 查尔斯河在波士顿汇入大西洋,靠近入海口的南岸是波士顿城,北岸叫作剑桥,这名字并不辱没大不列颠的学府圣地,哈佛和麻省理工就依河而建,两岸更星罗棋布着其他大小高校和科研机构。此处的河道蜿蜒曲折,靠近入海口处浩荡开阔,一向是水上运动爱好者的乐园,夏日里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更有赛艇划艇爱好者在河中荡桨,每年深秋枫叶正红时,有上万人云集此处,百舸争流。 虽然相距不过四个多小时车程,但初春的波士顿比纽约寒冷许多,站在河畔的船坞码头,苏安宜不禁打了个哆嗦,用围巾将领口塞严。辗转着找到弗朗西斯的实验室,得知他约了朋友到河中比赛单人赛艇。她追至码头,眼睁睁看着两艘单艇顺流而下,消失于在河道的转角。 她从船坞出来,绕到一座石桥上向着下游张望。不多时,两艘单人双桨艇疾驶而来,在平静的水面拖曳出长长的波纹。身材高大的桨手领先半个艇身,一直占据河道中心;略瘦小的桨手在距离转角几十米处已经调整方向,做了一个漂亮的切线同时穿过两个弯道,航程大为缩短,瞬时就追赶上来。领先者自然不甘心,也荡桨转弯,艇尾和对方的船头猛烈地碰在一起。两艘划艇摇晃起来,瘦小的桨手几乎翻船,他的对手倒没有坐视不理,伸手去拉他船舷,自己却失了平衡,翻身跌入河里。 苏安宜远远看到,认得是此前离开船坞的二人,急忙沿着河岸跑过去,惊起草坪上一大群加拿大野鹅。皮肤黧黑的中年男子已经将自己的划艇靠岸,伸着一只长桨,将落水者拖到岸边。他手脚沾满河泥,嘴唇冻得发白,剑眉紧蹙:“我输了。” 居然是沈天望。 苏安宜放缓脚步,说不出惊讶还是欣喜,解下围巾踮起脚来覆在他头上。他略微侧头,没有闪开。 “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在船坞里,弗朗西斯煮了一壶热咖啡,“但我想,这位漂亮的小姐不是来和我交流如何变成落汤鸡的。” 苏安宜摇头:“我根本不会,一定撞到岸上。” “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强大的龙也无法战胜土生土长的蛇。”用英语翻译出来,沈天望自己先笑了,“虽然我在力量和速度上占优势,但在自然河道里,了解地形也占很大优势。” “河道的方向只是表面的,还有水流的细小变化,和荡桨频率幅度的配合,这些关系很微妙。”弗朗西斯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头,“不要忘记,研究水流是我的专业。” “这也正是我来找您的目的。”苏安宜开门见山,“不知道您对素查岛……” 沈天望攥着她的手腕,用力捏了一下。 为时已晚,听到素查岛几个字,弗朗西斯收敛笑容。“小伙子,你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吧。”他转向沈天望,“并不是要和我切磋赛艇这么简单。” “我们并没有恶意。”沈天望道,“我只是希望,能以朋友的身分和您交谈。” “就是用友情做砝码,让朋友说他不想说的话题么?”弗朗西斯起身开门,“抱歉,虽然我的学术操守被人质疑,但我更不会和没有诚意的人探讨问题。” “是我隐瞒来意,如果您认为是对您的欺骗,我向您道歉。”沈天望深深一躬。 “要我相信你的诚意,好,你就从这个船坞游到下游那座大桥,再游回来,大概两公里。希望你能在晚饭前赶回来。” “一言为定。”沈天望扯去围在身上的绒毯,衣衫单薄,就要出门去。 弗朗西斯狡黠一笑:“我相信你,不一定等于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您的学术研究,我一点都不懂。”苏安宜抢上一步,“请原谅,我不能和您细说来龙去脉。但对于我而言,有一些问题的答案和生命一样重要。您一定很清楚,被人怀疑和疏远是多么难过的事情;更何况,曾经是彼此很重要的人,现在却得不到他的信任。”她回身凝视沈天望,“我也不知道,您是否能解开我们的疑惑,如果您选择沉默,我就再没有机会了。我可以和天望一起去游,如果这样可以换得您更多的信任。” “你疯了?”沈天望按住她肩头,“知道现在的水温是多少么?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要去。” “我比任何时候都理智。当我在青叶丸遇到乱流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以后才会真正后悔。” “你去了青叶丸?最近么?”弗朗西斯挑眉,“真是个勇敢,嗬,莽撞的姑娘。” “就是上个月。您对素查岛,应该很熟悉吧。” “我在那附近出生。”弗朗西斯又坐下,“你们都回来吧,是我一个人太闷,和你们开玩笑。我大学毕业后在菲律宾工作,研究黑潮,中间回去探望亲友,顺路和附近的研究机构做过一些小课题。之后我来了美国,但和他们还有信件往来。几年前曾经收到来信,说青叶丸被带到海底峭壁边缘。我们怀疑是海洋内波,但缺少足够的数据。” “什么是内波?”苏安宜问。 “简单说,就是在海平面下面的波浪。和海上的风浪类似,但是力量更大。内波的产生,需要海水密度的分层,相对密度值差异在0.1%以上,并有外力扰动,就会形成内波,有时和海底地貌也有关系。产生内波的越层上下会有力量强大、速度极快的水流。曾经有潜艇在航行时遇到强烈的内波,下坠到深海并被水压挤碎。” 沈天望追问:“足以带动沉船?” “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 “那么,您是否知道,青叶丸附近的乱流,是周期的季节性的,还是难以预测?” 弗朗西斯摇头:“不是周期性的,但并不一定难以预测。看起来好像一个随机过程,但如果有足够的数据,或许就能发现其中的规律。你们找到这里,必然知道两三年前,关于论文数据的不愉快事件吧。是我引用了别人的数据,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关于素查岛附近的卫星遥感和雷达测绘数据。虽然提供数据的人没有说明样本是从哪里采集的,但是我曾经研究过附近水域,对那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了,所以才会在自己的论文中引用一部分结论。我承认在加工数据时,有很多主观考虑在里面,但这样会得到一个完美的,关于素查岛水流的分析——只要再多一点数据,再多一些,我就可以用模型分析出内波的波源。但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项目撤销了。原本要发表的论文,也被撤回了。其实那个结论很有意思。” 苏安宜追问:“什么样的结论?” 弗朗西斯讲到专业领域便滔滔不绝,在纸上画了图示:“在漩涡一样的乱流下方,应该存在着一个波源。数据分析的结果显示,有几处可能性最大,一是素查岛附近的环礁;还有就是青叶丸现今的所在地。不过第一次观测到的乱流发生在青叶丸移位之前,所以,我更倾向于那一片环礁,我叫它琉璃之月。” “琉璃之月!”苏安宜和沈天望同时低声惊呼,诧异地对望一眼。 “看来你们在素查岛都听说过这个传说。”弗朗西斯笑道,“大海的孩子,从琉璃之月而来,灵魂也会回到那里去。用这个名字,来代表致命下降流的源头,还很贴切吧。” 沈天望问:“您是否知道,以前是否有人做过类似分析,并且预测了六年前的海流突变?” 弗朗西斯摇头:“据我所知,没有。而且,海流的产生有很多因素,有一些数据是我们无法获得的。没有人可以准确地预测,只有上帝知道。” 从船坞出来已经入夜,隔岸眺望波士顿摩天大厦的辉煌灯火,繁星般倒影在查尔斯河中。 苏安宜在天望身后停下脚步:“你是否怀疑,我大哥在六年前就预知素查岛附近会有乱流,所以才带了天恩姐去那里?” 沈天望侧身:“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也是。”苏安宜凝视他双眼,“你是想证明我大哥是凶手,这样你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去作人家的乘龙快婿;还是,和我一样,希望许宗扬是清白的。我更想知道,如果,这件事情和我大哥没有任何关系,你会怎么做?” 安静,河水无声地汇入黑夜。 “我们来过这里呢。六年前,开着车从波士顿到华盛顿,去看大学,帮我选校。你说想去纽约工作,我就从加州追到美东。现在我在纽约了,但你呢?”她指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大厦,“有时觉得这些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很可怕,它们就和怪物一样,连人心都能吞掉。所以周围的人都越来越冷漠。” 她叹了一声:“沈天望,现在的你,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苏安宜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有单独和沈天望相处的机会,要怎样声泪俱下地诉说这些年来内心的苦痛和思念,如何追忆两个人所有甜蜜幸福的瞬间,打他骂他埋怨他,抱他吻他勾引他,哪一个不是轰轰烈烈将自己燃成灰烬?而此刻,她居然可以如此冷静地站在沈天望面前,不吵不闹,连悲伤哭泣都觉得疲倦。 这样沉默的疏离的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沈天望。 翌日二人返回纽约,一同去见许家睿。 苏安宜只坐了片刻:“你们慢慢聊,我还要去上课。” 许家睿拉住小妹:“不听听天望带来的东西?我以为你会很感兴趣。” 沈天望瞪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取出一盘磁带:“姐姐失踪后一个月,我收到她的邮件,根据其中的指示找到了这盘录音带。邮件应该是用信箱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她平安归来,就会取消发送。我开始还很不解,她为什么有这样的遗言,但之后不久,就传出许宗扬和梁华瑛往来甚密的消息,随后是婚讯。” 60分钟长的录音带,只有短短几分钟留言,但听得出是分了几次才录完。因为沈天恩的情绪很不稳定,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正如天望所言,她说如果发生任何意外,就是用生命来恳求天望和安宜分开。 “天望,安宜,我爱你们。相信我,这并不是一个自私的决定。”天恩的声音渐低,终于消弭于一片沙沙的背景声中。 “我曾复制了一份给许宗扬。”沈天望说,“他没有做任何解释。” “这个,其实简单的很。”许家睿坐在中间,两臂环住二人,“这么烂俗的小说桥段,居然在咱们身上重演了。也许我们,或者你和安宜,是直系血亲。天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家族丑闻,被我家老大灭口。不过这种说法,不知道是对不起你父母,还是对不起我父母。” 苏安宜和沈天望同时伸手,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我要去上课,你们慢慢琢磨。”苏安宜起身离开。 许家睿把磁带又听了一遍:“后面没有其他内容?” 沈天望点头。 “我回来这两年,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哦,你一直就认定是我家老大贪慕富贵,对不对?那现在又何必旧事重提?” “因为安宜不肯放弃。”沈天望自十二楼看下去,自汹涌的人潮中,辨识出她的身影。 许家睿站在他身旁,看小妹在街头茫然漫步,眼神忽而变得锐利:“有人在跟踪安宜。”他指着后面,有两人脚步时快时慢,尾随苏安宜向中央公园走去。 “居然在我眼皮下盯小妹的梢,有点意思。喂,你说,是不是你那没过门的媳妇詹蕙妍派来的?”许家睿嗤笑,“早和你说,那女人肚量太小。” 苏安宜借口上课,只是想出来散散心。买了三明治,坐在中央公园的如茵绿草上发呆,提包里有关于素查岛的种种资料,但理不清头绪。翻开旅游指南,点着一行行字,似乎又坐到海风温润的白沙滩上,“当地人悠闲友善”,想起乔一脸的冷漠与严肃,她不禁笑出声来,便拨了电话给乌泰。 “wow,是中国小妹,我以为你把大家忘记了!”才说了几句,电话彼端便吵吵嚷嚷。那边恰好是晚饭时间,众人正聚在一处聊天,抢着和安宜说话,问她近来可好。帕昆一迭声追问两道中餐的做法,说最近季风时节结束,游客渐渐多起来,餐馆也越发忙碌。他将配方和步骤一一记下,心满意足,才恍然想起什么,问:“嘿,要不要和海獭先生说话?” 想到在医院中和他握手而坐的时光,心居然快跳了两下。苏安宜故作镇定,淡然道:“好啊。” 帕昆用当地语说了几句,又回到听筒旁:“他说,他很忙。” “那算了。”苏安宜道,“我再和乌泰讲。” 乌泰来到厨房,乔正将芭蕉叶裹好的海鱼放在烤架上。 “海獭先生,你果真很忙。”乌泰笑,“这么久才裹了三条鱼。” “还要调烧烤酱。” “ang问你的伤势怎么样。她怕你喝太多酒,吹太多风。” “哦。” “就不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可知道的。她想去青叶丸,我带她去了,我和她没其他可说。” “哦。也是,她的前男友听了解释,应该已经和她重归于好。”乌泰耸肩,“帕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ang没有说。或许,她再也不会回来呢。” 乔翻动烤鱼,一言不发。 第八章 苏安宜驱车返回新泽西的住所,电子信箱中有一封署名皮埃尔的来信,正是曾经拍摄青叶丸水域海洋生物的水下摄影师。安宜在他的网站上留言时,也留下了自己的电子信箱。他写道:“你最近去过青叶丸?我前两年打算重访素查岛,被告知那里连续发生多起事故,基于安全考虑,已经不对游客开放。莫非现在情况有所好转?” “可以媲美迪斯尼的动感电影。”苏安宜回复道,“水流湍急,我想即使在那里出了意外,也没有哪个保险公司肯赔付。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潜入青叶丸,无异于自杀。” “但是你平安归来,一定是很传奇的冒险。”皮埃尔很快就回信,并留下msn,“可以听听你的故事么?” 苏安宜将他加为好友,简略叙述了探访青叶丸的经历。皮埃尔连连感叹:“救援潜水的首要法则就是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可以说,你的向导完全是违规操作,但他如果墨守陈规,估计我们现在就不可能这样聊天了。”他又说,“在我十几年的潜水生涯中,也遇到过很多复杂的情况。但青叶丸的情况太神奇了,尤其是六年前的洋流突变。” “据说,是所谓的内波。” “我倒想起一些有趣的东西。”皮埃尔连发了几张图片,都是鎏金溢彩的壁画,带有明显的南传佛教风格,题材是源于印度教的《罗摩衍那》,讲述大神毗湿奴化身罗摩的一生,包括他如何在神猴哈努曼的帮助下寻回妻子悉多,战胜魔王罗波那。其中有一节,是哈努曼召集猴群,在大海上架起石桥,令罗摩的大军得以前往楞伽岛。皮埃尔发来的图片,描述的就是这一场景。 “这些是我多年前去素查岛时,在附近的庙宇拍摄的。在传播的过程中,这个故事又被丰富了,在柬埔寨和泰国的壁画上,你可以看到神猴们修建石桥,而魔王手下的各种海怪就将石块运走。但在素查岛附近,这个环节被弱化了。反而更突出人在海洋面前的渺小和无助。你看海上的渡船。”皮埃尔指点,“水中有巨大的漩涡,水手们奋力划桨,但是船不能前行。还有一艘,根本就已经沉入海底。这些都符合内波的特质,所以说,这些现象很多年前就出现过。至少和这壁画一样古老。” “您可以再多发一些给我么?”苏安宜问。 “我可以刻一张光盘给你。方便时也欢迎你来巴尔的摩,我目前在帮这里的海洋馆整理资料,可以为你提供免费门票。” 巴尔的摩海洋馆位于闹市区的内港,附近的海湾内泊着供游人参观的二战时的军舰,天气晴好,海鸥翔集,鸣声嘹亮。苏安宜在小报告厅见到皮埃尔,他正在给来参观的高中生们讲解几种海豚的鉴别和分布。 “素查岛是一个宝库。”他带着安宜参观海洋馆,“无论用微距拍摄细小的生物,还是要追踪鲸鲨、鳐魟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会让你失望。我大概是十二三年前去的,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嗬,简直爱上那里了。” “我也很喜欢那里。” “我想知道一些老朋友怎么样了。”皮埃尔说了几个名字。 苏安宜都不认识:“我去的时候是淡季,很多人回陆地度假去了。” “那么,阿簪呢?”皮埃尔说,“她是一个孤儿,没什么其他亲戚。不过也难说,她应该长大了,或许都嫁人生子了。” “阿簪她……六年前去了青叶丸,再也没有回来。” “哦,天啊,真是,太可惜了。”皮埃尔叹气,“我一直记得她,水性非常好,就像一条鱼一样。她此前一直在流浪,岛上的好心人收留了她。那时候我恰好也在岛上,她还没有名字,不爱说话。我照了一张照片,她在凝视一株火红的朱槿,黑漆漆的双眼,天真纯净。岛上的老人说,就叫她簪婉丝丽吧,意思是,盛开的朱槿。” 海洋馆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水族箱在地面投出幽蓝的影像,一群群色彩纷呈的热带鱼翩跹而过。仰望观光隧道透明的弧形拱顶,青绿的海龟,展翼的鳐魟,在上方优雅翱翔。 沉静如一片深海。 苏安宜想到那张老照片,想到乌泰。 想到乔。 他在海天之间的寂寥身影,拈了一朵朱槿,放在崖畔的树下。 装饰着贝壳和珊瑚碎片的石堆,有一行刀刻的字迹:伽琅,簪婉丝丽。 最爱的人。 心没来由地疼痛,一千一万个声音在说,回素查岛吧,回到素查岛。 苏安宜轻声叹息:“她回到琉璃之月去了。但永远,在一些人的心底。” “你也知道琉璃之月?素查岛附近有很多这样的传说。”回到办公室,皮埃尔将刻给她的光盘放入电脑,“你看这副壁画。” 正中是一座山洞,神猴哈努曼怀中,是一只头戴金冠的人鱼。“在高棉版本的《罗摩衍那》中,魔王的女儿带领海怪们破坏猴群搭建的海上桥梁。哈努曼引诱了她,他们还有一个猴身鱼尾的孩子。”皮埃尔解释,“但你看右上角的月亮,它在海中的倒影,就是黄绿蓝相间的琉璃色。你看那些海怪,似乎就是向着月亮的倒影游过去。大概因为我是研究海洋生物的,并不觉得他们是什么怪物。就是一些大鱼么。” 苏安宜拿了光盘,向皮埃尔告辞。她沿着旋转阶梯迤逦而下,心中越发不安。刚刚在水族箱的反射下,她看见了几日来一直出现的人影,不急不徐,始终徘徊身侧。在中央公园时,刚刚结束和乌泰的通话,二哥许家睿就打来电话示警。 “让他继续跟下去,看他有什么目的。”苏安宜混不在意,“如果他们真有伤害我的意图,你早就出手撵苍蝇了,对不对?” 许家睿笑:“你就不怕,我只有编故事的本领?” 苏安宜置之一笑,二哥在她眼中向来是个传奇。但这几日并不见许嘉睿踪影,尾随自己的只有一个陌生人,心里难免忐忑。她匆忙出门,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回宾馆。 在房间呆了半个多小时,苏安宜一改休闲装束,穿了雪纺短上衣和阔腿裤,踩着高跟鞋推门而出,似乎要急着赴约,步履匆促,手袋甩得沙沙响。推着餐车的侍应生与她擦肩而过,低头问好,又不住回望,似乎在打量她的娉婷身姿。苏安宜转入楼梯间,不多时传来“叮”的电梯到达声,开门关门的唰唰声。侍应生四下张望,将推车靠在墙边,疾步到苏安宜房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走廊安静无人,他再次确认,闪身进入房内。 苏安宜赤着脚,从电梯间缓缓转出,握着鞋掌,用细长尖锐的鞋根防身。刚走几步,就被一双手大力地扯入转角。 “真是一眼看不到你,都会惹事。”许家睿捂着她的嘴,蹙眉,低声道,“能把鞋从我头顶拿开么?需要那么大力地敲么,都出血了吧。” “你怎么才来?”苏安宜瞪他。 “照顾一下瘸子,走得慢。”许嘉睿笑,“因为我查清楚,是谁派他来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他到底在找什么。” 贵重物品一应俱全,唯一不同的,是笔记本内那张光盘的引导区被破坏,无法读出数据来。“可惜了皮埃尔的一张盘。”苏安宜撇嘴,从口袋中拿出备份的u盘来,“是谁派来的人,真是笨到家了。” “他动手前,一定也备份了一份。”许家睿说,“对方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没有胆量害你。这些天我和天望都没闲着。他调查了弗朗西斯三年前从事的科研项目,那是一家倡导能源节约的非政府组织资助的,这家组织的合作伙伴中有一个基金会,创立基金会的五家公司和机构中……”他一气数下来,“总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个项目的资金流来源,和雇佣三流侦探监视你的,是同一个人。” 苏安宜耸肩:“总不会是fbi吧?” “要看你如何解读fbi。”许家睿笑,“father,brother,andi。” “brother?你说,是大哥?” 苏安宜再次在香港转机。 从纽约过来时飞了十六七个小时。天色将黑时飞机降落,城市是一片无边的璀璨灯海,然而大都市的霓虹流光在她眼中丝毫不值得眷恋。苏安宜不爱这些,越来越不爱。 她前夜没怎么睡,头既晕且疼,难过得很。出发当日清晨六点起来,心中忽然有莫名恐惧,知道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她无力质问许宗扬,也无力改变沈天望。这二人惊人的相似,一致沉默,决定隐瞒的心意,断然不会有只言片语的解释。 想其实就此遗忘,未尝不好。 雨季过去,开往海港的长途汽车上坐满游客。苏安宜搭了快船来到素查岛,海滩上游人甚众,和两个月前冷清寥落的景象大相径庭。她忽然如近乡情怯般,心跳得厉害。 帕昆在餐厅里忙着招呼客人,见到安宜,扔下菜单和纸笔,边笑边叫,张开双臂扑过来;又拉着她一家家店铺跑过去,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在,一时沸沸扬扬。下午乌泰带着游客浮潜归来,抱起安宜转了一圈:“嘿,我的中国小妹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招呼,真是个淘气的丫头。” 帕昆嚷着要做些美食为安宜接风,乌泰去村中采购,买了虾蟹和蔬果,他揶揄地笑:“还有什么比鲜鱼更适合?不过,而且现在是旅游旺季,海上巡逻队管得很严。”他顿了顿,“我刚刚遇到海獭先生,让他一起来吃晚饭。不过海獭先生说他很忙。”(我在写各人讲话的时候,难免想到用英文的表述,乔就是mr.seaotter,挺有意思的,呵呵) 帕昆烧了酸辣海鲜汤,苏安宜煮了米饭,下定决心,如果乔不出现,第二日就再骑了摩托去找他。众人准备开饭,她回去冲了凉,梳了两个麻花辫,也不是很饿,因为时差无比困乏,于是歪到在沙滩的草席和靠枕上小憩。 这时有人进到店里,停顿片刻又踅出来,木地板上传来踢踢嗒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站到苏安宜面前。 她睁眼,仰头看着他。 乔不发一语,蹙着眉,不耐烦一般左右张望,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微弯着嘴角,神色腼腆。他张开双臂,苏安宜跳起来和他拥抱,心里不知多开心。 吃过晚饭,苏安宜告诉大家,自己会多留一段时间。 乌泰讶然:“哦?你的男朋友愿意和你分开这么久?” “哪来的什么男朋友。”她眼帘轻垂,“这次权当散心,我不想再追踪青叶丸的陈年旧事了。” “那很好。”乔说,“很多人旅行时赶着跑无数景点,不如在一个地方呆久一点。” 帕昆喝了不少酒,激动得很,都要哭了,趴在草席上,拉着苏安宜的脚踝:“我真开心啊,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吧?” 苏安宜哭笑不得。乌泰打开他的手:“拜托,兄弟,就算ang为了某个人留下来,那也不是你啊。”他看看乔,又望向安宜,放声大笑,“怎么也应该是为了我才对。” 帕昆醉得不省人事,乌泰把他翻到墙边的草席上,头下垫了靠枕,又去张罗着打烊。只有乔和安宜二人坐在沙滩上,隔了一臂的距离。他缓缓敲着手鼓,她抱着膝看星。哒哒的鼓声如同没有尽头。坐在乔身边,总觉得空气稀薄,呼吸也变成需要主动完成的事情。然而这样让人神经绷紧的感觉,却可以叫做幸福。 真是奇怪。 乔没有停下来的架势,苏安宜起身:“我困了,明天见。” “等一下。”乔轻声唤她,笑,“总会想到又一首歌,总是完不了。”他将手鼓放在一旁,“要我陪你说话么?” “随便。我现在累了。”苏安宜说,“这两天都睡得不好。” “乌泰说了,你白天一直在睡。” “还是不够,我要补觉。”苏安宜说,“一大早起来,从巴尔的摩赶回纽约,从纽约飞到香港;等了一白天,半夜又飞到这里来,在大巴上过夜;然后又坐着快船颠簸到岛上来。” 她噤声,这一路真是漫长又辛苦。然而说这些话时,心中更多的是庆幸感慨。 纵然路途曲折,自己终于还是回来了。 在这一刻,怎样的辛苦都值得。 “我没有想过,你还会回来。”乔不再说话,只是侧了身,略微低头,安静地凝望着她。苏安宜只需轻轻仰身,便倚在他肩头。这怀抱宽阔结实,她心中安稳,也不去想什么过去,什么将来,什么天望阿簪,但愿每一天都如此刻,再无所求。 乔伸开右臂,环住安宜的肩,左手和她十指交握,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侧扬着头,她用唇轻轻描摹他下颏的轮廓,还有一点点新生的胡茬。乔颔首之间,就吻到安宜颧骨上。他捧着她的面颊,掌心依然粗糙不平。是流勾留下的伤痕,一直拖曳到臂上,安宜握着他的手掌,双唇轻柔地贴在那道伤痕上,这里曾握着她的生命,她所有的慰藉,所有的信任。 “这对伤口没有用的。”乔似是抱怨,托着她的脸颊,扭转过来,“这样会比较好。”便噙住了她的唇。 他的牙齿轻轻咬啮着她的下唇,安宜伸臂环住他的脖颈,鼻尖蹭过鼻尖,俏皮一笑,嘟着嘴在他唇边啄了一下。乔大力将她拥入怀里,双臂坚强有力,苏安宜挣脱不开,也不想挣开。他的吻不容置疑,强势却不粗鲁,若有若无的烟草气在她口腔里弥漫开来。苏安宜翕动双唇,醺醺然,像喝了芬芳的红酒,甜美的醉意扩散到四肢百骸,懒懒地遗失了自己的存在感。只有灵魂在窃喜。她以为自天望之后,自己不会如此动情地吻一个人,这才发现自己仍有那么多柔软细腻的心思可以给予,那么多缠绵的情绪可以投递。 原来这些感情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封存在阿拉丁的神灯里,一旦被释放出来,仍然有排山倒海的力量。 乔仰倒在沙滩上,安宜伏在他身上,一只耳朵贴着胸口,一只耳朵倾听海浪。璀璨的银河就要自苍穹流泻到墨蓝的海中,她管不得,数不清的繁星让她心中安宁。 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第二日在绵绵的浪涛声中醒来,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乔躺在身边,却转向另一侧。苏安宜笑得羞涩,却忍不住从身后环住乔的腰,脸颊贴在他肩胛上。他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拍着她的胳膊:“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危险么?” “这如果算危险,你本有很多机会。” “你昨天睡得不省人事。” “但我……”她咯咯笑着,声音几乎吞回嗓子里,“现在醒了。” 乔转身,支起手臂,将苏安宜笼在身下,挑眉打量她:“你想说什么?”苏安宜伸手遮他眼睛,他呵呵笑起来,去捉她双手。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乌泰在门外不住咳嗽。 乔拍拍安宜的头顶:“起来吧,别害羞了。”他拉开房门。乌泰“wow”了一声:“你果然在这里。”乔淡淡一笑,像腼腆的少年。 “我知道自己不该出现。”乌泰又咳了两声,“但是,有件大事,你不会相信……” 苏安宜罩了长衫,躲在乔的背影中,面红心跳,暗想今日如何面对众人,是否会收到许多祝福。以致最初听到乌泰的话,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乔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阿簪,阿簪她回来了。” 乔僵滞在门前。 苏安宜踱了一步,一半身体暴露在乔的身影外,阳光炙烈眩目,洁白的沙滩也明晃晃地耀眼。她眯着眼,看到乌泰闪在一旁,海边立着纤丽的身影,露肩半身裙是热烈的大红色,衬着晴澈的蓝天和深浅斑斓的碧海,像热带岛屿上傲然盛放的花朵。她面容沉静倔强,漆黑的眸子深海一般看不到底。 乔不自禁地向她奔去,在沙滩半途放缓脚步。他似乎想起什么,似乎就要转身。戏谑的乔,寡言的乔,镇定的乔,率性的乔,你终于也有彷徨犹豫的时刻。 又如何责怪呢? 安宜不敢看不敢猜,砰地将门关上。隔绝了目光,隔绝了揣测。 房间里似乎还有他的味道,但是海风吹进来打了个旋,就将一切带走。 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感到自己浑身在轻轻战栗,背脊倚着门滑下,跌坐在地板上。 第九章 苏安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不绝于耳的浪涛声都渐渐平息。应该已经是中午,潮水停止了涨退,炽烈的阳光白晃晃一片,海天间光明无比,像透明一样。即使海滩上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依然感觉不到安稳和宁静。她茫然走在沙滩上,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如果能把各种凌乱的思绪也折叠起来,揉成这样薄薄一片踩在脚下,那就好了。 有游客在店里吃午饭,低声细语。安宜在店堂里找了阴凉处坐下,拨弄着身边的吊兰。帕昆连着喊了几声,她才醒觉,缓缓转头。 “吃点什么吧?” “我还不饿。” “喝杯冰可乐吧。” 安宜依旧摇头。 乌泰拎了大包日用品,从后堂转出来。“吃个椰子吧。”他努努嘴,帕昆便跑到店边,抱着一株斜生的椰子树,手脚并用,飞速爬到树顶,摘了两三个椰子扔下来,拿砍刀剖开,又去剜里面白色的果肉。 在帕昆乒乒乓乓忙碌时,乌泰在苏安宜身边坐下,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顶。“这次真是不凑巧。我们都没有想到,阿簪还活着。她当初漂流了很远才获救,但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些年一直在海上辗转,终于记起素查岛,还有乔。”他苦笑,“只记得乔,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 苏安宜无言以对。 “乔带她去村中找住处了,我一会儿也去帮忙。你不要怪乔不打招呼就离开,事发突然,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绝不会想要伤害你。” 但他更不会伤害阿簪。苏安宜暗想。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回来,为什么?就为了此刻的难堪,然后说一句永别么? 乌泰似乎看穿她的心事:“乔虽然没有说,但你回来他也很高兴,他一直留着你写的那三张纸。他和我讲过,在医院里你写一张便撕一张,浪漫的像电影。你不说要我不告诉别人,但你还是告诉了乔。” 因为他不是别人。虽然这感情远不如当年对天望的痴恋深刻,但后者已经在六年时光的倾轧下只剩了空壳。在她关了门,将乔的目光隔绝在外那一刻,那种永无明日的痛,和目睹沈天望订婚时并无不同。 乌泰宽慰她几句,带了物品去村中探望阿簪。有欧洲游客亨利探头:“ang,怎么今天一直在发呆?我们租了一艘船,去浮潜钓鱼,如何?” 双马达的快船绕过素查大岛的连绵青山,一侧水色潋滟,一侧层峦叠翠。这景色她熟悉得很。只是今日身边没有乔。在船头淡漠看她的乔,站在船舷撩水泼她的乔,俯身作势要抱起她扔回海里的乔。 亨利和众人架上钓竿,苏安宜戴了面镜和蛙蹼,跳入水里。 阳光一束束投射向身下的珊瑚,光影斑驳,成群的雀鲷聚合在船底阴影一侧,蓝绿银白相间的鳞片,圆而黑的眼。它们习惯了游客的喂食,不怕人,竞相围在苏安宜身边,胆大的甚至用嘴轻啄着她的手臂。如果能把所有的烦乱和忧愁一点点从身体上剥离下去就好了。苏安宜并拢双腿,伸长双臂,任轻波推着自己漂来荡去。这片蔚蓝让她感到安宁,只有无边际的海,可以纵容她的思绪,平息她的惶恐不安。海水比泪水咸涩,相形之下她的悲伤渺小得不值一哂。 回到船上她一直垂着头,亨利问:“什么时候回去?” “你们钓到鱼了么?”苏安宜回身,三五个游客都收了钓具,船中的塑料桶里空空如也。 “哦,我是说,什么时候回三藩去。” “我没想好。” “这里虽好,到底不是久留的地方。”亨利说,“看得出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和我一同回陆地去?恰好我要去香港。”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有一些没有解开的疑问。” “那都是传说,或许只是当地渔民的无稽之谈。” 苏安宜在前一晚刚刚遇到亨利,不过点头之交,她诧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听说过一些,你上次来的历险经历。” 她隐约想起什么,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在三藩?” “乌泰说的。” “不,应该是许宗扬吧。” 亨利一愣:“你在说谁?” 苏安宜冷笑:“我还说二哥也太神通广大,轻易就帮我摆脱了监视。原来是欲擒故纵,早就等在这里。”因为与大哥关系僵化,她一向不愿提起家事,一路上被人问起,她向来说自己从纽约而来。 “安吉拉小姐,我也不想隐瞒太多,雇主的事情我向来也不多问,但希望你能尽早和我们回去。”亨利似笑非笑,“我们也不想冒犯你。” 苏安宜扫视快艇内众人,他们的目光汇过来,将她重重绑缚。她浅浅一笑,手臂支在身后船舷上,稍一借力,便仰身翻回海里。 船上众人发动马达,又怕螺旋桨伤到苏安宜,只能在她身侧逡巡,不敢靠近。她向岸边奋力游去,打算进入船只无法通行的礁石区,再借着丛林的掩蔽去找乌泰。胜算不大,但好过此时束手就擒,搞不好被亨利等人直接押送返美,去许宗扬面前邀功。 在她浮到水面换气的一瞬,远远望见山崖探出来的岬角。葱茏的绿树下,阿簪的红裙格外夺目。她和身材高大的男子相拥而立,繁茂的枝叶斑驳了二人的身影,安宜不需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她不仅记得他的轮廓,也记得这怀抱的气息和温度。 那是六年来乔眺望青叶丸的地方,他在树下写着自己对阿簪的思念,笔力遒劲,他叫她伽琅,最爱的人。 苏安宜忽然忘记游动,仿佛又变成手忙脚乱的初学者,连着喝了几大口海水,她微微抬头,只有眼睛露在水面上,怕二人的目光发现自己。 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躲闪?她知道自己怕的不是尴尬羞愤,而是如影随形的椎心之痛。这一刻,她要到阳光也无法抵达的深海去,到所有一切都凝滞的混沌中去。 “噗通”,“噗通”两声,船上有人跳下水来,自身后捉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过去。苏安宜顺势转身,双腿蜷在胸前,顺着对方的拉扯荡到他身侧,脚跟向外大力踢去。那人被踢中胸口,立时张嘴喝了几口海水,窜到水面上去换气。另一人自身后捉住安宜的长发向快艇拖去,她仰身浮在水中,剪刀般交错双腿,飞速地向后游去,头顶一痛,料是撞上了对方的下巴。果然,被攥住的发稍一松,苏安宜借机仰头深吸一口气,重又向着海底斜插下去。 亨利心中焦急,资料上分明说苏安宜水性平平,但此时她敏捷灵巧,连曾经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他都自叹弗如。刚刚不过是巧合而已,亨利决不相信在海岛生活月余,便能让苏安宜脱胎换骨。他向着蔚蓝波光中的身影追去,却总是将将差一臂的距离。苏安宜飞鸟一样掠过锦簇繁花般盛放的红褐色珊瑚,回眸一笑,一个俯冲,从亨利身下转到他后侧,向另一个方向游去。如此逗了他两次,亨利只觉得已经连吐数口废气,亟需到水面重新呼吸。苏安宜却不许他走,伸手捉了他的脚踝。亨利挣脱不得,潜下来捉安宜又被她屡屡避开,海水经由口鼻进入肺叶,他竟束手无策。他剧烈挣扎,像钓钩上无法脱身的鱼,意识渐渐涣散,终于垂了四肢,身体向侧旁倒下。 苏安宜托着他的腰,三两下便划到水面,冷冷看着众人:“只是休克了。” 船上一人捂着胸口,一人托着下巴,余下二人手忙脚乱将亨利拽上甲板做心肺复苏。一时竟没人敢再跳到海里。 苏安宜向着岸边游去,快船发动起来,不急不徐在她身侧逡巡。进入礁石区,几人便跳入水中游在她身后。此时已经退潮,礁石侧面镶满死去的牡蛎壳,锯齿一样,顶部被海水浸润,粘腻湿滑,无法借力。苏安宜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又被海浪推到两块礁石的缝隙间,胳膊和腿上都添了数道划痕。身后诸人越来越近,她此时才觉慌乱乏力,苦笑,罢了罢了,又不是性命攸关,顶多随他们回去见大哥就是了。其实早不该留下来,难道还嫌心痛得不够么? 她的手搭上岩石,眼看又要被海流冲开,一只大手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水中拽了上来。离开海水的浮力,疲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宽阔结实的怀抱中。 乔一手环着她的背,一手持着鱼枪,面向水中追兵:“虽然只能打一枪,但谁想试试,就尽管过来吧。”精钢枪头反射着烈日的光芒,耀眼夺目。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冲上来。 他身上密密一层汗,发上还粘了树叶,想是从山崖上穿过浓密的灌木飞奔下来。这屹立在礁石上摇撼不动的男子,钢铁一般强劲的臂,理应让人舒心安稳。而此刻一颗心更加纠结,越过乔的肩头,苏安宜看见阿簪抓着藤蔓,半蹲着滑下一块巨石,急切地沿着沙滩跑过来。她拂开乔的手臂,站在他身侧。 “还记得怎么开船么?”他转身问。 阿簪点头,跃入水中,将快船开到不远处的沙滩上。等安宜也蹒跚着回去,乔一步步退过来,将鱼枪丢上甲板,把快船推到深水处,一跃而上。 甲板上尚有昏迷不醒的亨利,苏安宜伸手探他鼻息,微弱但平缓,便放心将他推到一旁。 “怎么做到的?”乔来到船尾掌舵。 “就是你当初险些淹死我的招术。”她勉强笑笑,“你不是说过,我是个好学生?” 阿簪抱膝坐在船头,随着快船颠簸起伏,她不发一语,只是细细打量苏安宜,又不愿和她对视一般,目光只是盯着她的脚踝。 好在马达轰鸣,海风强劲,三个人顺理成章地一路沉默。 苏安宜此刻只想拍着亨利的脸让他起来,说我和你回去,现在就回去。 乌泰看到乔抗着亨利回来,一脸惊讶:“你不是开了我的皮卡回去拿东西,怎么又开船回来?他又怎么了?” “让安宜说吧,我也不清楚,就看见她在水里和几个人纠缠。”乔将肩头的亨利扔在沙滩上。 “我没事,他们是大哥派来的,不会伤害我。”苏安宜抬眼看着阿簪,“你还记得么,许宗扬和沈天恩,六年前,你带到青叶丸的两个客人。后来天恩,也就是flora,再也没回来。” 她摇头,神色茫然。 “你再想想看,因为这个,你才去的青叶丸,才会遇到乱流。” 阿簪蹙眉,双手抱头,表情极为痛苦。 “安宜,”乔低声喝止,“不要勉强阿簪。” “对不起,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苏安宜笑容倦然,“大哥一定有事瞒着我。琉璃之月,青叶丸,他一直在查,但不会告诉我。” “你要走了?”乌泰惊讶。 “你也看到,已经有这么多人追过来,我不想让大家都不安宁。”苏安宜瞥了昏厥的亨利一眼,“他也不用急,至多再过两三天我就走。” “什么?”帕昆睁大双目,“我以为你这次来,就不会再走了。” 乌泰瞪了一眼,怪他多嘴。 在前一夜,我也这样以为。苏安宜心中又痛,淡淡一笑:“我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 “我送阿簪回渔村。”乔说,“这些天都要修缮整理旧屋,恐怕没有时间来送你。” 苏安宜点头,依旧浅浅地笑。 他转身离开,没半句告别的话。 ==========此后顺序有调整============== 第二日村中有新人举行婚礼,一众游客都赶去看热闹。苏安宜无论走到哪里,亨利等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像走到空荡荡的沙滩上,身后一群强悍的保镖,众星捧月一般显眼,于是挑人多的地方,也挤在观礼的人群中。 远远望见乔,一改平日赤膊短裤的装束,和乌泰帕昆一样穿了立领对襟的丝绸衬衫,阔大的长裤。阿簪就站在他身旁,白色直身筒裙,袖口绣着金银两色的花纹,衬着小麦色的皮肤,健康甜美。新郎揭开新娘的面纱,她便捧着,径直走到阿簪面前,将淡绿色波浪边的长纱披在她头上。村中众人笑起来,将阿簪和乔推在一处,大声说着什么。阿簪羞赧地低了头,脸上却全是笑意。 安宜听不懂,但大概也明白,这是新人将幸福传递给在场的有情人。木琴竹笛和手鼓欢快地响起来,小孩子们跳起庆祝的舞蹈。 猎奇的游客们举高相机,涌上前去捕捉庆典的画面。苏安宜意兴阑珊,转身逆着人流缓步而行。一连串高速快门声打断她的思绪,抬起头,硕大的长焦镜头远远对着自己,相机后露出一片灰白的头发来。“来,小天使,笑一个。”皮埃尔探身,打了个响指。 “您也来了啊。”苏安宜打量着他脚边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上次你来海洋馆找我,勾起了我对这儿的思念,迫不及待就赶来了。”皮埃尔翻看刚刚的摄影,指着液晶屏,“安吉拉你镜头感很好啊,这个当地姑娘也很漂亮……”他忽然不敢置信地指着,“阿簪,这是阿簪么?你不是说她失踪了?” “就和传奇一样。”苏安宜强自笑笑,“真不巧,您来了,我又要走了。” “这么仓促?那可太遗憾了,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想你或许会很感兴趣。”皮埃尔从相机包的夹层里取出薄薄一本线装书来,“这是我在马六甲的朋友从当地华人手中购买的古籍,你不妨看看。” 马六甲海峡是连通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海上咽喉要道,自古商贾云集,各国移民聚居于此,中国人、印度人、欧洲人,让此地的历史颇带了些传奇色彩。皮埃尔拿来的书正是一位中国商人记述的航海见闻,纸张已有破损,字迹模糊,依稀可辨,“蓬莱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壳中白光如银,朔日门户开,灿若繁星,烂然不可正视。海中时有云霞,亭台楼榭历历可见,蛟蜃之气所为,谓之海市。海市之气凝而成琉璃壁,浮于波中,皎皎如月”。 “琉璃,月。”苏安宜喃喃念出,“我已经不想探究下去,即使我知道所有真相,周围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看起来和上次在巴尔的摩时完全不一样,没有那种百折不挠的劲头了。”皮埃尔摸着花白的胡髭,“我想再去一次青叶丸,有充分的筹划和最精良的装备。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 恐怕以后都不会再回到素查岛,苏安宜不想留有遗憾,她坚定地点头:“好,我和您一同去。” 夜里薄云遮掩了星月,海浪一声声在门外叹息。苏安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恍然间是初抵素查岛的夜晚,在海滩上和众人围着篝火唱歌,他就拎着手鼓大步走过来,坐在自己身后。那时天地澄明,彼此心无杂念,谁能料到此后种种波折。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莫名就想起这句来,乔定然都不曾听过这句话,然而两人已经走到这样的境地来。 乌泰在乔离开后若有所思,说,有一些事情,是乔想做的;但另一些事情,是他必须做的。 无从责怪,无法回头。苏安宜酸涩地想,没有说再见也好。那不是再见,只有永别,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阖上双目,泪水无可抑制地涌出,如同夜空下的大海一样,凉凉的寂寥。她起身推开房门,任海风拂乱长发。在不远的海滩上,有人盘坐在一块礁石上,远处一行渔火勾勒他的身影。 是乔。 苏安宜走到他身边坐下:“看到流星了么?” 乔摇头:“我不是喜欢许愿的小孩子。” “中国人总会提起一种花,开一晚就败,和流星一样,转眼就不见了。都非常灿烂,但很短暂。” “安宜,对不起。很多情况,超出我的预料。” “不用。这又有什么呢?”她耸肩,“我们之间没什么,我认识你才多久?这就是一段小插曲,很快大家就都会忘记。” “这样,或许最好。” 乔的语气波澜不惊,苏安宜气苦:“是啊!经常有男孩子请我吃饭,以前我只是懒得去而已。” “也经常有男孩子找我吃饭,”乔看着她,“而且我每次都去。” 她哭笑不得:“我也会去!喝酒、飚车、狂欢,夜夜笙歌。” “不要说气话。”乔神色严肃,“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做一些鲁莽的事情。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爱护自己,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 “你又凭什么担心我呢?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么?你说过,我想去青叶丸,你就带我去了。我不过是认识没多久的游客,现在就是陌生人了。”苏安宜侧头,眼眶湿热,“我发誓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你曾经救过我都不记得;而你也把那三张纸都扔掉,等手臂的伤痕好了,就忘记有个鲁莽的丫头险些害你送了命。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你会娶阿簪,生几个孩子,在海边晒得和你一样黑,每个都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游起泳来像鱼,海獭先生还是会打鱼,喝啤酒,敲着手鼓唱歌……” “够了!”乔按着苏安宜的肩头,黑夜融进了他的眼睛,却遮不住星光一样闪亮的双瞳。 她撑不住,扑进乔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颈窝,咬紧嘴唇:“这是最后一个拥抱么?” “我不知道怎样说。”乔将她抱紧,下颌埋在她浓密的发中,“我很少做什么长远打算。事情太突然,很多想法我一时理不清。但我不能用自己的犹豫不决,作为让你等待的理由。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马上就走!”她声音哽咽,“你慢慢想吧,就算你要我等,我也不会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为什么!” 然而苏安宜知道,若可以选择,什么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不如留在他身边作一条鱼。把自己晒得像块蜜糖,每个神情都是甜的。 隐忍的眼泪充塞了鼻腔,几乎喘不过气来。苏安宜不哭,她狠狠咬住乔的肩膀。 乔眉毛拧在一处,将她抱得更紧。 “不许蹙眉,不许喊疼。” “你可真霸道。” “我就是这么霸道!难道第一天认识我么?”她摸着自己的齿痕,终究没忍心咬出一道疤来。也罢,人已经决定离开,何必在乎他会铭记多久?她真希望这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将皮肉撕扯下来也好,身体的疼痛,总比心里疼得像剜去一个角落要好。 乔离开后,云雾渐渐散去,月亮的银辉洒满海面,在波涛间跳跃,温柔地让人心醉。苏安宜独坐在礁石上,手边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深色的珊瑚礁在不远处清晰可见,她几乎跳进去,和月光一样,融入到夜色中的大海里。 忽然一道身影从珊瑚礁后游出,像一条迅捷的海豚,转瞬已经到达苏安宜面前,跃出水面撞上她的右肩。苏安宜惊呼一声,仰身跌入海里。骤然接触到海水,眼睛一时睁不开,一双手按在她肩头,将她向深海中推去。苏安宜抡臂去捉对方手腕,总是被灵巧地避开,又在她手臂挥过后,不断地压上她两肩。 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即使面对亨利,苏安宜心中也没有如此恐惧。她睁大双眼,渐渐适应海水带来的刺痛感,面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在朗月映射的水光下,看见阿簪纤细优美的轮廓。 好在这一带水深不过数米,片刻安宜的背脊便擦上海底的细沙,她弯曲双膝,借着蹬地的力量,向着侧方直窜上海面。她抹了一把脸,看到阿簪不知何时已经蜷腿侧坐在礁石上,冷冷地望着她。 “你这么恨我么?”苏安宜剧烈咳嗽,“他已经选择了你,你还希望我怎样?” “他只是放弃了你,但也并没有选择我。”阿簪缓缓开口,声音凝滞僵涩,“他不肯留在我的房间,他不肯要我。” 苏安宜一怔,为了阿簪的直白哭笑不得:“分开久了,彼此会有陌生感。他只是尊重你。” “不!是因为他的心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了。” “我们都要给自己一些时间,来面对发生的一切。”苏安宜扬着头,向海滩游去。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阿簪笑意凄凉,“六年,六年来乔都没有忘了我。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也喝醉过,放浪过,他的房间也曾留下别的女人,但他从没有为了谁,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从不记恨那些和他有过瓜葛的女子,但是我嫉妒你,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带你去打鱼,在青叶丸舍命救你,在深夜的海边吻你,甚至刚刚推开我,就来到你门外静静坐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嫉妒一个人。” “那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苏安宜在齐胸深的水中站定,“你应该问问乔,他是怎么想的,而不是去纠缠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而且,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我已经消失了。是啊,不仅从他的身边,也从他的心中。”阿簪一探身,自礁石上无声地滑入水中,转瞬便到了苏安宜身前,与她迎面站着,“你说得对,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不过,我要你同我一起。” 苏安宜一愣。 阿簪微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几个月来,自己的泳技越来越好?你会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海,就像flora一样。” “flora,你知道她的下落,对不对?”苏安宜警醒,“其实你根本没有失去记忆,甚至你都没有远离素查岛,你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乔的生活,是不是?阿簪,拜托你告诉我所有真相,如果你有什么苦衷,我会尽全力帮你。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希望乔幸福。好吧,我是一个闯入者,但在离开前我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全部生活的轨迹。” “你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轨迹。”阿簪抚着安宜的面颊,她吸了口冷气,却没有避开。她冰冷的手指轻掠过她脸部的轮廓:“你是幸运的,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自己的宿命。” 她指间凉意更甚,似乎缠绕着海藻般湿冷粘滑。苏安宜不禁低头,看见她五指迅速收拢,握拳收回,然而指缝间依然反射着月亮清冷的银光,像是握着一泓清泉。 苏安宜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刚刚那一瞬,看见她贴指而生半透明的薄膜。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清楚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涨潮的海水袭上沙滩,又翻卷着退回,浪头时而高过阿簪的腰线,时而退到她膝盖以下。阿簪的双腿似乎被银白的纱绡包裹,而那织物就随着海波浮动,如同水母透明的裙衣。 苏安宜忍不住倒退两步,阿簪嗤笑一声:“你害怕么?不应该的。”她低头钻入水中,拍在水面的双脚足跟合拢,生了薄薄的蹼,乍看仿佛是剪刀形的鱼尾鳍。她捉住苏安宜的脚踝,向后一带,将她打横拖入水中,姿态灵动诡谲。苏安宜完全不能摆脱她的掌控,几次转身挣扎,都被阿簪捉回,牢牢按在水底。她开始大口喝水,鼻腔中也有海水灌进来,肺部尖锐的刺痛,思绪渐渐溃散。身体变得轻飘,思绪却仿佛要坠入深海,二者要被分离般撕裂地痛,这感觉和在青叶丸时一样,心跳声变得沉重,全身的血液都和飞溅在岩石上的海浪一样澎湃。 阿簪感觉到手下女子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四肢渐渐垂落,随着波浪摆动。她手臂略松,苏安宜腾地跃起,手肘击在她胸口,趁势向岸边游去。 两人在齐膝深的水中扭在一处,离开海水,阿簪并不能占得优势,但苏安宜已经精疲力竭,很快便被绊倒在沙滩上。阿簪半蹲半跪在她旁边,手中一把潜水刀寒光熠熠,抵在苏安宜胸前。刀把缺了一角,苏安宜认得这柄刀:“这是乔的……不是已经丢在青叶丸……” 阿簪倨傲地扬了头,神色却变得凄凉:“这原本是我送给他的,但他丢下的已经太多。你是否经历过那种悲哀,远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却不能开口呼唤他的名字。看他把怀抱和亲吻都留给其他女子,他为她实现了曾经许给你的那些诺言……”她渐渐激动起来,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身体一振,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眼神骤然涣散,直直地向前扑去。 身后,皮埃尔举着一把*****,依旧是射击的姿势。 阿簪扑到在苏安宜身边的沙滩上,侧着头,艰难道:“看别人,拥有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阖上眼帘,一行泪滑过鼻翼,落在沙滩上。 皮埃尔步步逼近,向着阿簪连发数枪,苏安宜扑上去阻止。他来不及收手,最后一枪对准了她的胸膛。 第十章 “你还在担心安宜?”许家睿一觉醒来,看见坐在身边的沈天望依然在查看手提电脑上的资料,“这一路飞十几个小时,您老人家恐怕都把那些文档背下来了吧。” “难道你不担心?我总在想,宗扬并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真相……” “他并非有意隐瞒,”许家睿接下去,“而是他也仅仅看到冰山一角。” 沈天望敲下运行键,屏幕上出现了青叶丸附近水域的三维模拟动画,深蓝色标识的急流看似杂乱,但屏幕下方一闪一闪,显示着一个稳定的波源。 在他们启程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许宗扬的游艇上,听他讲述各方面调查情况的汇总。“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天恩知道要去素查岛,是家族口口相传的秘密,还是在茫茫人海中得到了同类的指引。”许宗扬蹙眉,“是我大意,将安宜至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但如果不是那个人尾随安宜去了素查,我根本不会想到怀疑他。”他拿出一册古籍的影印本,翻开一页。 “蓬莱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壳中白光如银,朔日门户开,灿若繁星,烂然不可正视。海中时有云霞,亭台楼榭历历可见,蛟蜃之气所为,谓之海市。海市之气凝而成琉璃壁,浮于波中,皎皎如月。” 缺失的部分是后来手写的字迹:鲛人居之,即《海内南经》之氐人国。其人人面鱼身,声如钟罄。 许宗扬缓缓道:“我才查出,当年送给天恩这本书的人,正是他,皮埃尔。” 后脑钝痛,身体却如同在风浪上颠簸的小舟。苏安宜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果真躺在甲板上,皮埃尔坐在旁边,递过一杯水:“谢谢老天,你总算醒了。” “我……”她迟疑地摸摸胸口,只有隐约的刺痛。 “是*****。”皮埃尔耸肩,“我不清楚要用多少剂量,但用在阿簪身上的,大概可以麻翻两三头非洲象,她一时还起不来。” 阿簪蜷缩在一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苏安宜走过去,摸着她手指和腿上光滑的皮肤,完全没有一点异变的迹象,不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没有看错。”皮埃尔看出她的疑惑,“我也看到了。这世界上有许多奇妙生物,自上帝创造人类以来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或者说,我们认为,那不过是传说。这就是现代人的愚昧和悲哀。” 皮埃尔俯瞰大海:“几千年前,这片深蓝的汪洋是属于他们的疆域,人类无法涉足。但随着航海术的发展,还有工业革命的进步,钢铁铸成的万吨巨轮开始航行在海上,人类可以到达任何一片海域,甚至有潜艇到达寂静的深海。飞机,卫星,从蓝天和太空里搜集着一切地理信息,他们可以藏身的地方越来越少。而渔业和海上石油开采的扩张,污染的加剧,也限制了他们的活动区域。我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们活在荷马时代,在任何一个古文明的文献中,都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中国、印度、希腊……可惜,现在人们只认为这是童话和传说。我不知道所谓的大西洲-亚特兰蒂斯-是否存在,但我想他们的子民就是这样。”他指了指阿簪,“她爱上了一个人类,甚至想到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在这个物种与人类千万年的杂居过程中,阿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有一小部分人的血液中,隐含了海洋的味道――比如,沈天恩。” “当年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一切,你到底知道多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皮埃尔笑道:“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我所从事的,一直都是这个领域的研究。只不过我当年的雇主,是一个现如今连名号都不复存在的国家,虽然那时我们掌握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但却无法掌握时局的变化。执政者的更迭,派系间的倾轧,让很多人成了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也包括我们这个课题组的首席科学家。随后因为资金的问题,很多研究项目来不及深入开展便夭折,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存在着许多秘密,还有真实的神话。我是幸运的,在朋友的帮助下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来到美国;但我从没有放弃对真相的追寻。我希望,可以将这个研究进行下去。” “我不妨将知道的都告诉你,”皮埃尔继续说,“你不知道这些生物是多么神奇美妙,人类自由潜水的极限也不到两百米,在那里肺部被压缩到拳头大小,心跳大概只有十几二十下。但他们可以下潜到水下近千米的深度,那是阳光无法到达的空间,像宇宙一样浩淼,冰冷黑暗。所以我们猜测,他们拥有两套不同的呼吸系统。同时他们还拥有海豚一样的速度,但并不是神话传说中那样生长着长长的鱼尾,只是拥有完美的流线型身材,手掌和脚下可以延伸出强有力的蹼,而双腿两侧会有控制平衡的侧鳍,并拢时就如同弧形的鱼尾,但在陆地上又可以掩藏起来,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人类的声音无法在水下传递,但他们有自己的语言,甚至超过了我们的听力范围,他们也能发出超声波或者次声波,那些频率让人神志不清,甚至产生幻觉。那些传说中,用美妙歌声诱惑船员的海妖,或许就是他们的同类。” 苏安宜不寒而栗:“你们此前,是否曾经做过关于他们的活体试验?” “本来有可能。我们在北大西洋的潜艇曾经捕获了他们中的一员,后来她被我的同事放走了,不用说,那个小伙子爱上了这位美丽的金发少女。但这对我们的研究贡献已经颇多,我们发现在特殊光波的照射下,他们的身体外围有绿色荧光的轮廓,像一种气场。利用这个原理,我为泳技超群的人们照相,通过特殊显影处理,寻找其中的基因携带者,虽然那绿色已经退化的极其微弱了。就是如此,我发现了天恩。” “那么,你那个同事他后来怎么了?” “你认为呢,秘密处死?哦,不,他已经失去了关于那部分的记忆。我们很好奇,他们如何做到让人类的记忆消失,是否也通过声波来控制。所以,他一度代替自己的心上人,成了我们研究的对象。直到我们的小组解散,这个可怜人,或许会在精神病院渡过余生。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但他始终重复着一个名词,‘琉璃之月’,直到我来到素查岛,才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义。有些人是大海的孩子,从琉璃之月而来,灵魂也会回到那里去。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么阿簪呢?”苏安宜心中一凛,“你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你不会打算将她关到巴尔的摩的水族馆里吧?!还是打算将她送进科研所?她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想。” “难道海豚没有思想么,其他的海洋哺乳动物和鱼类没有么?”皮埃尔反问,“我并不反对在水族馆里展出海洋生物,虽然这对一部分是残忍的。但你知道,人类只会去保护自己知道的生物,去爱护自己了解的生物,那一小部分牺牲了自由,其实可以唤起人们对整个群体的关注,并且反省我们做了什么,如何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对阿簪太残忍了,没有人会支持你。而且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你不觉得,这样所谓的科学研究,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么?” “所以我没有贸然投靠任何政府组织,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赞助人,他会比我更希望隐瞒这些神奇生物的存在。”皮埃尔笑得胸有成竹,“他已经出现了,有人一直在追查六年前的事情,他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爱人与众不同。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许宗扬。” 皮埃尔抬手看表:“直升飞机马上就到了,我们不能走海路,对于这些奇妙生物而言,海洋是他们的舞台,我们对他们的能力缺乏了解,但至少,通过控制内波制造一些沉船事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让阿簪,成为一个试验品么?苏安宜想起岬角的孤单身影,在碧海蓝天间怒放的一树朱槿,当她在乔的门外哭泣,跟着他在水下遨游,贴着他的胸膛在沙滩上仰望繁星时,阿簪或许都在一片蔚蓝的掩护下,静静地望着二人。然而如她所言,“远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却不能开口呼唤他的名字。看他把怀抱和亲吻都留给其他女子,他为她实现了曾经许给你的那些诺言,看别人拥有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一刻阿簪的刻骨悲伤苏安宜感同身受。 她的眼泪刺痛了她。 苏安宜并没有立刻冲上前阻止皮埃尔,连日来的遭遇已经让她懂得要抑制自己的莽撞冲动。她试图理清头绪,还有许多未解的疑问。如果说阿簪是所谓的“人鱼”,她为何在少女时就来到素查岛生活在人群中?天恩为何会失踪,如果说回归海洋,她为何不能同阿簪一样生活在陆地上;如果说阿簪唯恐身份暴露要离开素查,她今时今日重新出现,只是为了一时的嫉妒么? 而心底有一个最大的疑问,那念头太不实际,甚至思绪一触碰其上就要避开,但又有着强大的诱惑力,唆使她不断地沉陷其中。 “你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轨迹。”阿簪的话如在耳侧,“你是幸运的,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自己的宿命。” “要给她也喝点水吧。”苏安宜拿了碗,弯腰送到阿簪嘴边,暗中掐她手臂,她只是沉沉昏睡,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天际已经传来直升机隆隆的声音,须臾便盘旋在渔船上空,垂下长长的软梯和一条绳索来。皮埃尔将绳索系在阿簪腰间,和苏安宜一同爬上飞机,二人一同动手将阿簪拉上去。 直升机随之离开甲板上方向前飞去,苏安宜坐在门旁,解开阿簪腰间的绳口,忽然揽着她向外迈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安宜轻笑:“如果大哥不肯资助你呢?” 皮埃尔摇着头:“啧啧,这不可能。” “没错,你会要挟他,譬如,把我的资料曝光给政府调查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的水性很糟,但想来你也发现来到素查岛后,我的泳技突飞猛进,不知道在特殊成像下,我的水下轮廓是否也有一圈绿色荧光。” 她拿着暗藏在怀中的瓷碗,向着皮埃尔的额头用力掷去,趁他闪避之际,抱着阿簪从半空中十多米高的舱门一跃而出。 在碧空中,迎面扑来的蔚蓝让人分不清海天的界线,高速的坠落感让人胆战心惊。心中并无百分之百的胜算,但坐以待毙沦为人质,更不是苏安宜的作风。 她尽量保持笔直的姿态入水,强大的冲击力让全身骨骼打散了一般巨痛。如果,如果我的祖先也曾经是这片蔚蓝的子民,那么,请指给我一个前行的方向吧。 此时从素查岛出发的几艘快艇,都在附近水域寻找着阿簪和安宜的下落。 “她们不可能去青叶丸。”帕昆开着船,“岛上没有任何一家潜水店曾经出租装备给她们,难道这两个人会游过去?” 乔不发一语,抬头望着天边…… “那是什么?”帕昆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群鸟?哦,不,是直升飞机。”他和乔对望一眼,飞速打舵,快船调转方向疾驶而去。 苏安宜被皮埃尔和他的两个助手环绕,三人均带了水下推进器,行动快捷,四下完全没有突破的机会。她带着阿簪左突右冲,已经感觉疲累,每一次换气可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手中忽然感觉到挣扎的力量,阿簪微微张开双目,四肢虽没有力量,眼神中却充满了愤怒和憎恶。不待安宜示意周围的状况,阿簪伸长双臂,飞速扼住了她的喉咙。虽然来势凶猛,好在她体力尚未恢复,手腕又被缚着,不能使出全力,否则只怕安宜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昏厥过去。此时并不能指望化敌为友,苏安宜心底苦笑,虽然两人都成了皮埃尔的猎物,但阿簪并不知道,她眼中自己依旧是敌,情敌。 她无奈,将阿簪扯到水面:“来不及多解释了,皮埃尔不是好人,你游得越远越好,大哥二哥会来救我的。” 阿簪将信将疑望过来,安宜推她肩膀:“我的人鱼小姐,快走吧!”阿簪弓腰扎入水中,双腿摆动,几下便到了数十米的深度,皮埃尔看到,带了推进器向下追去。无论四十米,八十米,阿簪都可以一气游下去,然而人类不能,即使追得上她,再返回时也要做多次减压停留。安宜略松一口气,只要阿簪恢复意识,她在海中必然就安全了。然而皮埃尔掏出水下枪械来,扬手间,阿簪便被笼在一片艳丽的火花中。 大海在这一瞬忽然凝滞了,平静得波纹不惊,众人仿佛漂浮在静谧的太空中,看着阿簪的身体继续下坠,下坠,直至从视线中消失。海流忽然强劲起来,带了推进器的三人喝醉酒一样在水中摇摆。水流激荡,穿越海底礁石的缝隙,像狂风呼啸般,夹杂着凄凉尖锐的呜咽声。 “关上马达!”乔喊了一声。以海面熟悉的岛屿为参照物,快艇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疾驶向前。 帕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乔探身按下制动。“突突”的马达声从减缓到消失,而快艇仍保持着高速行驶的趋势。空中浓云如墨,雷声翻滚。 “见鬼了!”帕昆骂了一句。 乔将快艇掉头,向后随波漂流,只觉波速越来越快。他极目四眺,有逆波而行的鱼群,在水中飘荡的浮标,借着它们的走势,可见水流并非螺旋般的漩涡,而是从四面八方汇涌向一点。在那个中心点海流直坠而下,水面上便是那艘在浪尖和波谷间跌宕起伏的渔船。钢铁的船身似乎被极大的外力下压,船头船尾同时翘起,如同一只巨手按住船身中央,将它如同折纸玩具般随意揉碾,发出刺耳的磔磔声。 帕昆将马达开到尽头,勉强可抵消水流的巨大吸力。“我们不能再靠近了,否则一定会被吸进去。” 空中巨大的云层如峰峦叠嶂,如同暮色中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水下更是一片昏暗,皮埃尔三人带了头灯,在摇摆不定的海波中,仍不忘聚拢到苏安宜身边,伸手来捉。她想要浮出水面换气,却正好游到渔船下方。钢铁的船身发出被扭折的闷响,迎面压下,黝黑的轮廓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如同磁铁附近一枚小小的钢针,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向海底堕去。 皮埃尔的两个助手无法摆脱巨大的吸力,连呼救信号都来不及递出,便被强大的海流带向深不可测的洋底,两盏头灯的光束消弭在苍茫水色中。苏安宜从船身下方钻出,寻找几股水流的间隙,贴着侧舷向上游动。 “安宜!” 海水已经涌上渔船的甲板,此时看到她的身影在围栏旁出现,乔欣喜地喊了一声。“快,游到这里来!”他飞速将一件救生衣用绳索系好,向着安宜甩了过去。水流将救生衣拖曳过去,快艇向着另一个方向开动马达,将中间的绳索紧紧绷直。苏安宜挥动手臂奋力游动,和救生衣之间始终相差两三米距离。 “减速,再靠近一点!”乔迅速背了装备跃入水中,借着流势来到绳索尽头,伸展双臂,一手捉了长绳,一手去拉苏安宜。 两人渐渐靠近,指尖已经触碰到一起。 苏安宜忽然双脚一紧,被大力拉下海面。回身一看,皮埃尔将锚绳打了水手结,牢牢套住她双脚。她俯身去解,但这环扣极巧妙,不懂得的人无论如何扯动,都会让环扣越来越紧。此刻麻醉剂的效力褪去不久,又已经和三人斡旋甚久,苏安宜体力已然不支,而肺中再没有一丝余气。乔潜入水下,和皮埃尔扭打在一起。苏安宜略微张口,咸涩的海水便直灌而下,又是那样的感觉,血液和浪涛一起澎湃,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海蓝色。肺叶上的气泡似乎被一个个刺破,每一次都带来躯体被贯穿一样的剧痛。乔一拳击在皮埃尔鼻子上,打掉了他的面镜,便不再恋战。他游到安宜近前,忽而一愣,定定地看着她,不过是片刻僵滞,他立刻抽出潜水刀,割开苏安宜脚下的绳索。 皮埃尔自怀中掏出*****来,苏安宜蜷身推开乔,只听子弹的爆裂声,侧腹灼烧一般痛,血液在晦暗的海中渗出深褐色的一片。乔探身游到皮埃尔身侧,左手扼住他的咽喉,右手利刃搭上呼吸器连接的软管,猛烈一割。气泡汩汩而出,周围的海水沸腾一般。 皮埃尔双手凌空乱舞,疯狂扫射。乔的身体一震,手捂在身前。他和皮埃尔一同被海流带向深海,立时便没了踪影。 苏安宜难过得挺起胸膛,想要大叫一声,声带没有振动,但是却分明听到尖锐的鸣响从颅间放射出去。高亢清亮,如游弋的海豚在呼叫同伴。 那种灵魂和躯体被剥离一般的煎熬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宁静。苏安宜睁开眼,看到自己的皮肤被一层绿色荧光包裹,胸肺间的不适感荡然无存,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海水不再是苍茫一片的蓝,她可以看清一条条急流的方向,自海面汇向洋底,如同万千白练。 她划了一下水,银白的光泽自指缝间流泻出来。张开五指,是薄薄一层天青色的蹼。轻摆双脚,身体便离弦之箭般窜出去,丝毫不觉水下急流有任何阻力。 光束自身后投射到洋底,那是巨大的无底洞,海水,光线,沉船,没有一样能摆脱它的引力。血液流失,身体开始觉得冰冷,苏安宜压紧伤口,向着冥冥深海奋力游去。 第十一章 在一片墨色的汪洋中,急流自四方奔涌而至,又打了旋离开,交织成密集的网。日光几乎被海水吸收殆尽,浮游生物荧光闪烁,星星点点。苏安宜寻找间隙,灵活地穿梭。在急流中看到乔的身影,她俯冲而下,托住他的身体。 这一带嵯峨的峭壁横亘水下,绵延不绝,应该就是距离青叶丸不远的海下悬崖。 在深水高压的作用下,大量氮气会溶入人体血液,如果压力减小得过快,渗出的气泡会阻塞血管和关节,甚至危及生命。苏安宜不敢急速上浮,借着身后的岩壁作参照,不断调整速度。然而她的血液一点点流失,身体在冰冷的深海中微微战栗,她抱紧乔,他的身体一样失去了热度,仍有脉搏,但越来越微弱。 岩壁的阴影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嘻笑声,一道小小的身影轻盈地游过来,飞快地在安宜身旁绕了数圈。五六岁的小女童,在晦暗的光线中只见得双眼如墨。“跟我来。”女童没有开口,声音彷佛直接进入苏安宜的脑海,她本能地感知到前行的方向,跟着小女童钻入一个直径数米的洞口,在黑暗中曲曲折折行进,过了一个转角,前方不远处光线明亮,靛青绛紫宝蓝翠绿,极光一般变幻色彩,冷冽清幽。在无边际的黑暗中,如同浩瀚天宇悬挂着一轮七彩的月亮。 小女童转身一笑,牵着安宜的手扑入那一片缥缈的光雾之中。 苏安宜浮出水面,脚下踩在柔软细滑的沙滩上,似乎已是夜深,天幕上繁星闪烁。她揉了揉眼,那不过是错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宽阔的石洞内,洞顶的石壁距地面十余米高,上面镶嵌着一颗颗明珠,光华流转,璨若星河。洞底是几十米见方的水潭,被窄窄一道沙滩包围。 阿簪蜷坐在沙滩上,看见安宜和乔出现在水潭中,挣扎着起身,脚下踉跄,她扶过乔,让他平躺在沙滩上。“法依缇,你一定要救乔。”阿簪捉着身旁一位女子的双手,急切地望着她。 法依缇点头,转身微笑:“安宜,你也过来吧。”她通体裹着海青色纱绡,容颜端丽,声音柔美和润,亲切中带了威仪。 苏安宜心中疑惑重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海下,青叶丸下方。”法依缇缓步走来,“这里就是很多人一直在找的琉璃之月,是我们这一族千百年来的密境。” “大海的子民,从琉璃之月而来,最终也会回到琉璃之月?” “不错,琉璃之月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在浩瀚的汪洋中并不是唯一。在鼎盛时,我们的族人遍及七海,而琉璃之月就是我们繁衍和再生的能量源泉。但现如今人类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绝大部分密境不得不被放弃并毁掉。十多年前,素查岛附近的游客开始增多,阿簪的使命,是生活在人群中留意他们的动向。然而阿簪还年幼天真,她并不知道,一时怜悯,贸然将沈天恩带到琉璃之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无论是皮埃尔,还是你大哥的调查,几乎就探到琉璃之月的存在。我们不得已将青叶丸当作障眼法,希望巨大的钢铁船身可以屏蔽或多或少的遥感和电磁信号。 苏安宜说:“你知道,这不过是拖延一时。” 法依缇笑:“不错,我们在这几年中找到了新的琉璃之月。”她望着阿簪,轻轻摇头,“在我们即将离开前,阿簪偷偷跑回了素查岛。” “那么天恩呢,阿簪为什么要带她到琉璃之月,她现在在哪里?” “你和你的兄长,天恩和天望,都有我们这一族的微弱血液。你们两个家族通婚,所生的女孩,就会恢复到我们这一族原本的模样,但我们的族人必须在琉璃之月降生。”法依缇解释道,“天恩那时感觉到身体的异样,对海洋无比地渴望,所以在皮埃尔的指引下来到了素查岛。” “你说,她怀孕了?”苏安宜略一沉思:“那千百年来,一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怎么从不曾听说,谁家生了人鱼出来?” “她们大多等不到出生的一刻。”法依缇叹息,“如果不回到海中,缺少适宜的环境,胎儿无法继续发育,在人类看起来,就是一次流产;即使侥幸出生,也会夭折。”她抚着女孩儿的辫发,“这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苏安宜将小女孩揽在怀中,仔细打量,乍一看居然和自己幼年时肖似,但眉眼之间又颇像天恩。女孩初时有些抗拒,向法依缇身后钻去。 “不用躲,过去,让姑姑看看。”法依缇笑,“人家都说,侄女是很像姑姑的呢。” “你妈妈呢?”安宜柔声问。 “她已经回到琉璃之月了。” 苏安宜不解,望向法依缇。 “天恩更多是一个人类,她并不完全适应海洋的生活,在两年前……” 安宜抱紧小女孩,不禁眼眶湿热。 “安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么?”法依缇轻声问。 “我?” “你的血液更为纯粹,但因为你出生时母亲难产,所以本能一直在沉睡。现在的你,和我们的族人并无二致。如果你回到陆地,也会让第二个第三个皮埃尔对你感兴趣。” 苏安宜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在陆地上生活二十余年,或许无法适应我们的生活。”法依缇微笑,“我不勉强。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自己的全部能力,还有关于我们的记忆,做一个普通人。”她指指乔,“他必须忘记你,忘记阿簪,忘记所有的一切。” “其实,我没有选择的,是么?”苏安宜抬头,“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不会让我和乔活着离开这里,是不是?” 法依缇转身:“对不起。我不能为了一两个人的幸福,将全体族人置于险境。我们的存在,只能永远是一个传说。世间的人类,谁也不能知道。” 苏安宜摸着自己凉滑的手臂,她竟然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而还不曾体验畅游碧海的自在,便要将这一切遗忘。还有乔,来不及开始,甚至来不及说再见,便要面对永别。她想要再用指尖勾画他眉骨和鼻翼的轮廓。而阿簪跪坐在乔身侧,抚着他的面颊,神色温柔而悲凄,她将乔紧紧抱在怀中,泪流满面,肩膀剧烈耸动,呜咽声被强抑在喉咙间。 她要随着族人走了,去往新的海域。 安宜忽然庆幸,与其缅怀一生而再不能相逢,能够彻底忘却,或者也是一种幸运。她对乔说的那些话,不久或许就成了现实。 “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 她不会惦记他,他也不会挂念她。 悲伤喜悦尽数遗忘,连惆怅感慨的缘由都被封存。 如同从未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这一段时光便成了空白。 扬起头,黑黝黝的洞顶,无数明珠熠熠生辉,如同不几日前海滩上看见的天幕,深蓝天鹅绒上缀着璀璨星河,她伏在乔的胸口,听见海浪和他脉搏的声音。 水潭中的海水已经没过苏安宜的脚面,也淹没了那一个动情的吻,唇畔柔软的触感消失了,他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能感受到那粗糙的疤痕。 下一刻是他踩过木地板的脚步声,踢踢嗒嗒站在她面前,腼腆地笑,张开双臂等她扑上来拥抱。 所有的场景,如同按下了倒放键。 神猴哈努曼与人鱼的壁画,巴尔的摩的海洋馆,波士顿查尔斯河畔的船坞,在脑海中纷纷褪色,从绚丽变黑白,然后扭曲成一阵轻烟,飘散消逝。 在那个宁静的午后,她静静地坐在乔身旁,紧握的手松开,纸片重新跳回本子上,清晰的字迹一个个倒退消失,医院来苏水的味道从刺鼻到淡然,被海风咸涩的味道取代。 她在船上看着重伤的乔,心中有温柔的疼痛。 海水继续上涨,没过了她的胸口。 记忆回到波涛汹涌的怒海,乔飞身捉住她腰间的长绳,尖锐的流勾刺入他掌心。二人在漩涡边缘,天地倒置。她却从不曾恐惧,只因将生命安然地放在他手中。 又会到蜿蜒的山路上,她在暴雨中和乔争吵。她坐在他门前的礁石上失声痛哭。她看见泛黄的照片上俊秀的少年和俏丽的女孩。 她在他身侧翱翔,掠过万千珊瑚,海底如漫山红遍,鱼群如飞鸟投林。巨大的鳐魟自头顶翩跹而过,如同鼓动双翼。 “海獭先生,你又去打鱼?” 她抬起头,在夕阳中看见高大挺拔的身形,穿一条齐脚踝的阔大渔夫裤,右手拎着银灰色鱼枪和蛙蹼面罩,左手一截电线,穿着近半米长的淡红色鲷鱼。 “你不应该坐在这里。”声音缓慢低沉,“这是我的地方。” 他在金色的光芒中,留下浓黑的剪影。 那光芒愈发强烈。他渐渐溶入到暖暖的橙色中,再没有清晰的轮廓。 让我看清他的脸!苏安宜想要大喊,但是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口鼻。 让我再回忆一遍吧!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共度的日子如此短暂,那一切一切,全当是生命中的一场梦吧。 她伸出手去挽留,金色的阳光透过指缝,扑面而来一阵疾风,烟云般绕过她的身体,融入深蓝的海水。 乔和安宜仰面浮在水潭中,沉沉睡去。洞壁剧烈摇晃,岩石断裂声惊天动地,是琉璃之月的巨大能量在释放。 “我们最终,还是要离开这里。”法依缇目光中满含眷恋,“阿簪,快带他们离开吧。” 游至出口,百米长的青叶丸居然从峭壁边缘坠下,挟带着无数细沙。 “琉璃之月坍塌的能量太巨大,必然引发海啸。”阿簪骇然,“能不能从内部引导?” 法依缇摇头:“留在里面那人,必然无法出来。” 阿簪不语,俯身亲吻怀中的男子,又拥抱浮在水中的安宜。“我承认自己小气,”她浅浅一笑,“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话音未落,她转身向洞穴游去。 小女孩尖叫:“法依缇,拦住阿簪姐姐啊!”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阿簪爱上了乔,爱上了人类。”法依缇轻叹,“或许这样也好,好过生活在遗忘之中。” 小女孩不懂。但她知道,今后再无法见到阿簪。她和法依缇没有哭泣,在水中,无法流下眼泪。 许家睿和沈天望抵达机场,四周可见军警戒严,汇集了大量担架和医护人员。电视里滚动报道着刚刚发生的海底地震以及海啸预测。处于震源附近的素查岛有若干船只失事,所幸伤亡并不惨重,有三名进行科学考察的潜水员下落不明,另有二人在海上获救,目前在地区医院接受治疗。 “又和那个黑小子在一起。”许家睿看到名单,无奈地摇头,“每次都要我来善后。” 苏安宜仍留院观察。隔着玻璃看沉睡中的小妹,许家睿问:“知道大哥为什么两年前放弃了调查?” 沈天望点头:“他说出海时梦见了天恩,让他放弃。” “你相信么?”许家睿黠笑,“那个梦,还有,关于我们身世的猜测。” 沈天望沉思:“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莫非你还想彻底调查?” “知道这些已经足够。”沈天望摇头,“我不想成为第二个许宗扬。而且,我关心的人并没有离开,我不能失去她。” 苏安宜的梦中常有绵绵不绝的海潮声,碧绿的山峦倒影在琉璃般剔透多彩的海湾中,沙白如雪。阳光自棕榈树叶间洒落,风起,有精灵在水波间轻唱,似乎还有欢快的鼓点,就从身后来。她回头,却空无一人。 每次都觉得在梦中错过了什么,醒时却仅存模糊的印象。 她有些懊恼,为了记忆中大段的空白。 沈天望常来看她,带着她最喜欢的百合,两个人尝试着恢复约会,让时光抚平六年间的疏离。但说不清原因,安宜觉得自己更喜欢一种红花,盛开在梦中,长长的花蕊。她现在很爱去海洋馆。面对着数米高的玻璃墙幕,看里面翩跹而过的各式游鱼,总是挪不开脚步,几次抬头仰望波光粼粼的水面,都不自知地流下眼泪来。为此她从图书馆借了关于海岛的旅游指南,某一本还有一页被人折上,真是不懂得爱惜。 那部分介绍的是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的群岛,素查。“这里有上天慷慨赐予的净白细腻的沙滩,水晶般清澈优雅的海水,当地人悠闲友善,是一处宁静的天堂。” 不过是溢美之词吧。苏安宜把玩着手边的海螺,据说是某次旅行的纪念品,她不记得。然而此刻将耳朵贴在上面,似乎能听到一个温柔的呼唤,乔,乔。 在素查岛的海边,古铜色肌肤的男子坐在海边。手中握着半片贝壳,内里青光闪烁,花纹若隐若现,仿佛是一行字。 苏安宜,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