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战争》 第一章 一 出彰原市,过彰河桥,行十几分钟车,走十几公里路,抬头便可看见一群阔大的方形院落比邻相接。这就是彰原市第八路公共汽车站牌上标注的那个北兵营了。 北兵营很有来历。有史记载始于康熙盛世,民间传说却多是更为久远的故事,就连周围的村名也多与兵家战事有些牵连,譬如左哨牌十里营军马台之类。此地无山无水无关无隘,不是要塞自然无险可踞,这是个屯兵养兵的地方。 现今的北兵营,当然不是古代军汉住过的营盘,而是五十年代苏联人帮忙建的,红砖红瓦白俄风格,地基敦实房间阔大。只不过还是那个地方。一个大院两个内容,一边是密集的住兵宿舍,一边是空旷的习武操场,十几个营院无一例外,结构布局都是一个样子。倒也规范。院子有大有小,没有院名但有编号,编号不按院子大小,也不按序列编制,看起来颠三倒四,内中当然有些讲究。驻扎在这里的,除了两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以外,还有汽车营、修理营、工兵营、侦察营、防化营、师医院等师直师后分队。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兵城,相对集中了88师的主要战斗部队。 266团在北兵营西北角的3号院里,与原海军滑翔学校的机场比邻,中间隔着一条碎石公路,往西就是滑翔学校的机场,南北向平行着两条水泥跑道。自滑翔学校迁移东北之后,机场废弃不用,就成了266团的训练场和重大活动的广场。机场方圆十多平方公里,西南边是彰原市纱厂,以女工居多,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还是88师基层干部配偶的主要来源和家属随军的主要基地。机场西北则是著名的长阳之战古战场遗址,至今还有公元前赵王落荒而逃的赵王渡,不过只是一座真假难辨的百米宽的石桥了。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在88师的几个团里,266团是个出干部的“红旗车间”,历史上将军出了不少,团史上有名有姓的省部级干部就有一百多位,加上四大金刚的传说,更显得这个团雄风强劲威脉旺盛,有太多的传奇历史和神秘的底蕴。 关于四大金刚的来历,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胶东普荫寺被日军屠掠,劫后余生的四个和尚拉起了一支抗日队伍,最初的首领对外即称四大金刚。这支队伍后来被杨国夫收编,成为八路军抗日独立大队,几经沿革变迁,便是今天的88师266团,金刚一说因此也在这个团队沿袭下来,但凡有功勋卓著建树卓越者,便会被夸作金刚。第二种说法来自样板戏时代,当年军宣传队排练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从266团抽调了四个身怀绝技的战士充当武功演员,该剧在军区的文艺调演中一举夺魁,266团的四名战士演员也身价陡增,四大金刚因此得名。 以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口头演义,属于民间文学。还有一种,话说解放战争时期,在京津塘战役中,进攻部队在天津金刚门外围受阻,266团副团长侯大门带领一支由四十人组成的敢死队,于瓢泼般的弹雨中杀开一条血路,潜水过河,与守敌短兵相接,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仅剩的包括侯大门在内的四个人,每人身上捆绑了十几个手榴弹,滚向金刚门,从而保障后续部队三分钟杀进金刚门,从此成为口碑,266团被评为“金刚大功团”,侯大门等四名烈士也被授予“金刚英雄”称号。此为正史。 金刚团里有金刚,这是266团官兵几十年来一直引为自豪、视为神秘、奉为信仰的一种情结。韶光荏苒岁月悠悠,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266团果然又出了四大金刚。 二 266团团长钟盛英头一次听说自己的麾下又诞生了一代四大金刚,是在1978年的5月3日。 这一天是个好天气,钟团长的心情也很好。上午去师部开会,师长陈九江向他透露,军区可能今年秋天要在88师搞一个正规化训练现场会,主要汇报科目大都由266团准备。 钟盛英对这个信息很敏感,按照常规,军区级的现场会,总部要来人,那是要大露一脸的。当然,这样高规格的现场会汇报准备起来比较麻烦,也有很大的风险。钟盛英既不怕麻烦也不怕风险,用他一贯的说法,有难度必有高度,跨过难度就是高度。266团是88师的拳头部队,战争年代是以啃硬骨头著称于世的,和平时期,很长时间没打仗了,部队有些疲软。他这个团长当得再好,没有经过实战检验,总有一点纸上谈兵的心虚。现在好了,军区乃至总部都要来检验了,哪怕还是纸上谈兵,只要谈得有高度,有层次,部队有了荣誉,个人也就有了坦途。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钟盛英已经当了四年团长,看现在这个趋势,分析方方面面的信息,如果不出什么乱子的话,今年下半年,升任副师长或师参谋长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要知道,266团是红旗车间啊! 从师部回来的路上,钟盛英向团司令部副参谋长辛中峄透露了要搞正规化建设现场会的消息,辛中峄也很振奋。辛中峄是个办具体事的,有了任务意向,脑子里马上就有了项目和科目,他手下有几张王牌,集中在教导队里,都是可以拿出来比划的。 想出个大概,辛中峄就向钟盛英一一作了汇报:团指挥连班长范辰光体能技能比较全面,可以作为个人科目在现场会上汇报十大技术;六连班长翟岩堂擅长组织小分队攻防,可以作为连排科目汇报地面小分队战术;三营二连班长赵亭庆是无线电小专家,可以在现场会上汇报轻武器射击高炮航模靶标;炮营一连班长岑立昊图上作业和协调能力较好,可以指挥步、坦、炮三位一体推进,可以汇报营以下地面合成作业;干部学员刘迎建熟知各种武器性能结构,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快速拆卸,被军里评为“四会教员”,可以组织夜间分解结合;除了以上单科项目,还可以搞规模较大的实兵演练和实弹射击。五连班长刘尹波是全师著名的队列教练班长,可以组织示范连排队列表演。 在轻微的颠簸中,听辛中峄如数家珍地介绍,钟盛英突然产生了灵感,那就是关于现场会的主体和特色。主题自然是展示战斗力了,特色就是看谁来展示,展示什么,怎么展示。钟盛英琢磨,这些年现场会开多了,飞机坦克大炮,进攻防御拉练演习,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其实大同小异,没有绝活也就没有特色,没有特色也就容易流于一般。今年秋天这个现场会,266团的汇报要别开生面,要出奇制胜。怎么才能出奇呢,266团的兵练得扎实,那就以兵为主体,那就给他上演一台兵练兵、兵教兵、兵带兵、兵管兵的好戏,兵的水平展示了,军官的素质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此,可以不动声色含而不露而又淋漓尽致,真可谓创造性地艺术性地发挥。美哉妙哉! 钟盛英对辛中峄说,“把精力集中在骨干身上,尽量减少干部科目,多给战士骨干登台露脸的机会。要体现兵的特色。” 辛中峄说,“明白。” 车子往前走,钟盛英的思路也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现场会以外。到今年年底和明年,他可以借这次现场会,以教导队那几张王牌为点,以全团班长和副班长一级骨干以及军械员、卫生员、计算员等等技术骨干为线,带动全团这个面,把兵的文章做足,盘活一台兵戏。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总结,可以引申,可以推广,可以交流…… 想到这里,钟盛英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现场会壮观的场面,主席台德高望重的笑容和266团龙吟虎啸气吞山河的矫健身影,还有那接踵而至的荣誉、祝贺……他不禁有些激动了,情不自禁地哼出了京剧小调“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没想到,扫兴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三 吉普车开到彰河桥头,突然从桥头的巷子里涌出一群老百姓,拦住了去路。钟盛英的小调儿刚哼到“好一派北国风光”,下面的调儿该拐弯了,但是他拐不好这个弯儿,正试着酝酿,猛觉着车子哮喘两声停了下来,接着便看见车头前像蝙蝠一样迎面扑过来一群人,手里还举着大大小小的白纸黑字,看样子像是告状,就差没有下跪了。钟盛英吃了一惊,还剩半句没有哼出的小调儿便随风飘散,心里不禁一沉:妈的,又捅纰漏了! 车停稳后,钟盛英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端端地坐着不动。前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副参谋长辛中峄赶紧跳下车子,把群众往桥头堡上引,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人不买辛中峄的帐,依然围着车子,七嘴八舌要见钟团长。辛中峄回过头来说,“我就是钟团长,有话跟我说就行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朝辛中峄笑笑说:“你哪里是钟团长啊,你是参谋长前面还有个‘副’字呢,跟你说没用。”说着,居然动手拉开了车门,一脸恭谦同时又态度坚决地向车里说:“我们要见钟团长。”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部队的同志……我劝他们通过政府反映,他们就是不听,非要找首长告状。钟团长,我们认识您……” 钟盛英见隐蔽无效,只得伸出一条腿下了车,站稳之后,挺了挺胸,摸摸风纪扣,缓缓地扫视众人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中山装的脸上,面无表情地开了腔:“说吧,什么事?” 告状的老百姓多数没见过钟盛英,一看这架势,好家伙,一脸的络腮胡子被刮得铁青,炯炯有神的双眼居高临下,军装笔挺,皮鞋锃亮,透着凛然威严。大家便有点怯场,乱哄哄的吵嚷声顿时平静下来,都把眼睛看着中山装。 中山装打了打精神,干咳两声,开始介绍来龙去脉。最初还有点吞吞吐吐,说着说着找到了感觉,嗓门就大了。 原来,“五一”节那天晚上,266团有几个兵到彰河桥北的国营红星熟食店里买烧鸡,几个人围着当班的马师傅七嘴八舌地咋呼,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以此调动马师傅的注意力。而另外两个兵则暗渡陈仓,从旁边的铺面上从容地转移了四只烧鸡,还“顺”走了两瓶彰河大曲。几个兵煞有介事地折腾了十多分钟,马师傅忙得满头大汗,结果连一只烧鸡也没有正经地卖出去。等兵们嘻嘻哈哈地离开,马师傅才发现“兵家之意不在买”,给他来了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马师傅粗粗一算,被兵们“顺”走的东西价值三十多元,整个就是他老人家大半个月的工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招呼街坊邻居追赶那几个兵。 追倒是追上了,那几个兵智取粮草得手之后,并没有远走高飞,正龟缩在路西海军滑翔学校西边的塔楼下面大吃大喝,参与吃喝的居然还有海军滑翔学校的两个女兵。那几个陆军男兵见到马师傅等人义愤填膺地追将过来,不仅不乱方寸,反而朝他们挤眉弄眼,照样把骨头啃得咔嚓作响,全然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人赃俱获之后,马师傅自然要讨个说法,几个年轻气盛的还比划着要动手,但有两个识相的人却劝老爷子算了,说这几个兵是金刚团里的四大金刚,都是高干子弟,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敢动刀子,在彰河桥北方圆十里都是赫赫有名的,惹不起还是躲远点好,犯不着为这几只烧鸡弄出流血事件来,权当破财消灾了。 架是没打起来,但马师傅咽不下这口气。那个穿中山装的叫周晓曾,是马师傅的女婿,在北郊区桥头办事处当干事,听岳父说了这件事,觉得岳父吃亏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袖手不管,也显得自己很没面子,琢磨了半天,说:“好哇,这个鸡他们不能白吃,擒贼先擒王,找他们当官的去。” 钟盛英是在32岁那年当的团长,1978年也才35岁,是全军区团长中最年轻的之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在团长任上,他夹紧尾巴恪尽职守,严于律己两袖清风,而且向以治军严谨被上级看好。倘若不是马师傅声泪俱下地控诉,打掉他的门牙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驻军当地干部群众的心目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贼头”。 血气方刚的266团团长终于在马师傅的面前低下了头,并且从军装兜里掏出了洁白的手绢递给了马师傅,转过头去问辛中峄:“你看,这事像不像本团干的?” 辛中峄说:“不管是不是本团干的,但可以肯定,那几个兵肯定是桥北部队的。” 钟盛英冷冷地扫了辛中峄一眼。这一眼让辛中峄后背有点发凉,因为辛中峄是管行政的,这几个兵倘若真是266团的,他是要负管理责任的。 周晓曾见时机成熟,赶紧凑上前来,双手递过一摞材料说:“首长,我们是经过调查的,不然,您借咱一个胆子咱也不敢栽赃咱们金刚团啊!” 钟盛英看了周晓曾一眼,没有理睬那份材料,眉头皱了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老师傅请放心,国有国法,军有军纪!我一定亲自查清楚,加倍赔偿,严厉处罚那几个害群之马。即便不是本团的,我也要向师部反映,给你们一个交代。” 周晓曾讨了个没趣,笑了笑,转过脸去要把材料交给辛中峄。辛中峄看着钟盛英的脸色,也没有接那几张纸,对周晓曾冷冷地说:“怎么啦?你这个国家干部,还搞人民军队的黑材料?” 周晓曾心理素质还算过硬,不卑不亢地说:“辛副参谋长,咱这也是为了部队好,金刚团八面威风,可不能让几个老鼠坏了一锅汤啊。这些材料落在你手里,总比寄到北京去合适吧?” 辛中峄说:“你小子可得搞清楚了,军民关系出现了问题,你要向好的方面做工作,不能推波助澜。” 周晓曾笑笑说:“那是自然。我支持群众实事求是地向部队首长反映问题,就是本着负责的态度。” 钟盛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马师傅等人说:“老师傅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了解清楚,再给你答复,行吗?” 马师傅赶紧说:“行行。首长,明码实价吧,也别加倍赔偿了。再说,那都是孩子,错了说两句,就别罚了啊首长。” 于是几个人鱼贯上车。车子离开彰河桥头,向北兵营驶去。钟盛英从辛中峄手里要过周晓曾的材料,越看脸色越阴沉。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烧鸡事件”仅仅是个导火索,那份材料历数了四大金刚违反群众纪律的实事,譬如上街强行搭车、强迫群众的拖拉机绕道;譬如修理收音机不给钱,反而诬陷人家换了他的零件、强行拿走几节电池作为赔偿;譬如骑自行车偏偏走左行道,害得上班女工纷纷摔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严重地影响了驻军的形象,也严重地影响了他钟盛英的声誉。 材料的标题像一条长长的牛皮癣,看得钟盛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彰河桥北没有解放,人民群众水深火热。 钟盛英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闭上了眼睛。严重啊严重!危言耸听,危言耸听!简直像反动标语,简直是反军乱军毁我长城!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份材料很及时,很有针对性,甚至很有必要。是有点危言耸听,可是,这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有那么多纰漏,不危言能引起重视吗?不耸听就没人听! 这份材料显然是郊区那位干部精心炮制的,旗帜鲜明,观点犀利,说事明白,依据充分。钟盛英甚至对那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这小子是个很有个性、也很有才华的刀笔吏,要是调到266团,不比政治处那几个股长差。 材料上说,四大金刚横得很,做了坏事,还扬言“大丈夫生不改姓死不改名”,颇有侠骨遗风,只要跟人发生纠纷,衣襟一扯,胸膛就是“金刚部队”四个大字。据受损群众反映,这四大金刚的名字分别叫做陈五江、陈六江、陈七江、陈八江,好像是一家兄弟哩。 看到这里,钟盛英恼火透顶,却又忍俊不禁,心里骂道:这帮混账东西,实在可恶至极,也亏得他们能够想得出来!五六七八四条江,再往后该是九江了,那就是陈九江。陈九江何许人也,本师师长是也。那是个老八路,脾气爆得像炸药,倘若知道这四个老干坏事的兵痞个个都比他排行靠前,拔枪毙人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看来这事还得悄悄地解决,也算是个“文革”遗留问题吧,打枪的不要,秘密地干活。 四 下午两点钟,钟盛英准时出现在团司令部,辛中峄和军务股长姚文奇已经在值班室恭候了。 钟盛英在值班室的长条椅子上坐下,脑袋向后仰了仰,说了声“开始”,姚文奇便赶紧从沙发上悬空半个屁股,清清嗓子,开始汇报:“查清了,这四个人分别是特务连炊事班战士余海豹,特务连侦察排战士韩宇戈,放映组放映员刘尧舜,后勤处炊事班战士王建设。” “嗯?怎么全是团直团后的?”钟盛英向前探了探身体,盯着姚文奇看,手指敲了敲木椅扶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辛中峄,突然笑了,“哎呀辛副参谋长啊,你这次可是对着窗户晒屁股,把脸给露大嘞。” 辛中峄苦笑着说:“团长,我有责任。” 钟盛英说:“具体点,什么责任?” 辛中峄被团长逼视着,很不自在,硬着头皮说:“我是主抓行政管理的部门领导,又是团直机关的党委书记。四大金刚有三个是团直的,我工作没做好,一失察,二失职。” 钟盛英说,“也别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乱扣,你当副参谋长才半个月,这几个混账东西偷鸡摸狗至少有半年历史了,这个责任不在你。以前的事我不要你负责,以后的事我拿你是问。” 姚文奇说:“团长,群众反映的问题多数属实,但也有一些出入。譬如在机场西头打架斗殴,不是我们的兵干的,而是265团的几个战士。我们的兵只是小打小闹,过分的事还没有……” “行啦!够恶劣的了!”钟盛英又敲了敲木椅扶手,吼道:“就算不是本团的,那些兔崽子还不是打着金刚团的旗号?还不是以四大金刚的名义?什么狗屁四大金刚?臭名远扬,流毒更广,危害更大!” 辛中峄说:“我已经通知这几个单位的主官,把这几个兵严密控制起来,提高请假审批权限,以免再去惹是生非。” “有党员吗?”钟盛英问。 姚文奇答:“别提了,全是后进战士。” “有骨干吗?”钟盛英又问。 “只有一个韩宇戈是团员。” “说说,怎么收拾?”钟盛英点燃一支香烟,悠悠地抽了一口,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光,轮流扫视着辛中峄和姚文奇。 辛中峄说:“我的意见分两个步骤,近期主要是控制和教育,该处分的处分,年底统统复员。” 姚文奇说:“团长,这几个兵的背景恐怕首长都了解,余海豹的爸爸是省军区余副政委,王建设是朱副军长的内侄,韩宇戈的爷爷是老红军,刘尧舜是……” “知道了!”钟盛英的眉头倏忽皱到一起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他们有背景,就可以当高衙内?说明我们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这几个小臭虫,我们就处理不下去啦?真是岂有此理!” 辛中峄沉默。辛中峄知道,别看团长讲得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但真下手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譬如说关禁闭,一关起来就要向师里保卫和军务部门报告,一报告,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家丑就扬出去了。团长的事业现在如日中天,他可不想让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弄得沸沸扬扬。年底让他们统统滚蛋?那也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这几个兵都是恢复高考之后落榜的倒霉蛋,说有文化吧程度不高,说没文化吧又多少有一点,整个一团夹生饭,他们的家庭把他们送到部队来,说好听点是锻炼,是献身国防事业,说白了就是找阶梯走前程。他们连组织问题都还没有解决,你就让他灰溜溜地卷铺盖,那不是明目张胆地找别扭吗?就算别人可以不在乎,那刘尧舜可是万万不能动的,他是师政委刘其炎的独生儿子,是对准要考军事院校的,你让他滚蛋了,怎么跟刘政委交代? 辛中峄愁眉苦脸地说:“我的意见,一是对这几个兵控制,二是进一步摸清情况,看看谁是主谋,区别对待。原则是教育为主,处理为辅。三是近期在全团狠抓作风纪律整顿,防患于未然。” 钟盛英点点头说:“很好。可以多搞几次紧急集合,搞几次点验。这帮兔崽子,你只有把他搞紧张了,你才能松口气,你只要让他松口气,你就得紧张。但以上所有工作,要不动声色,只下雨,不打雷,内紧外松。” 辛中峄说:“明白了团长。” 钟盛英又点点头说:“至于怎么处理,我看你说的那个原则很重要,教育为主,处理为辅。就是复员,也得把他们先教育好再说,所以先不要提复员的事,不然,把问题兵交给地方,也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辛副参谋长你说呢?” 五 1978年夏初,由“四大金刚”引发的“烧鸡事件”以及与此关联的军民关系危机,被钟盛英和辛中峄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了,无非是对内教育控制,对外赔礼道歉。但这件事情派生出另外一个结果,辛中峄别出心裁地提出,把“四大金刚”、还有在作风纪律整顿中被确认表现一般的战士,一共十一个兵,集中在团教导队,编成一个补充班,也就是教导队第十班。 野战部队一般的建制团都有一个不在编而又往往长期存在的教导队,但266团的教导队同其他建制团的教导队有所区别,一是参训人员多,二是学习课目杂,最重要的区别是,别的团教导队是连级单位,266团的教导队是团司令部的副参谋长辛中峄同时兼任队长和政治指导员,正营级架子。 把教导队搞得如此庞大,当然是钟盛英的思路。和平时期没仗打,部队用很大精力养猪种菜盖楼修路,就是拉练演习会操比武,多数也是花拳绣腿磨皮蹭痒,久而久之就缺了狠劲缺了凶劲,就疲软了。利用教导队可以把那些思想品德和军事素质上乘的人集中起来,针对作战而培养,进行战争储备。 266团教导队不光人多,学习内容还杂,从参谋业务到攻防战术,从步炮协同到步坦协同,以及通信、侦察、防化乃至兵器操作,一应俱全面面俱到。到这里参加培训的,当然都是266团的精髓。 但补充班是个例外,补充班的学员在教导队这个环境里可以说度日如年。在这里除了放屁,连上厕所都要报告。吃饭不许说话,课余不许抽烟,集合不许乱动,站队不许打弯,不许穿皮鞋,不许戴手表,不许穿的确良衬衣……在四大金刚的心目中,辛中峄简直就是周扒皮,倒不是说他也搞半夜鸡叫,但他经常让值星干部半夜里吹哨子搞紧急集合。四大金刚都是松散惯了的机关老爷兵,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每当夜半三更,哨音响起,凄厉尖锐,声声催命。四大金刚之流胆战心惊,手忙脚乱,你推我搡,狼奔豕突,等他们拖泥带水屁滚尿流地跑到集合地点,别的班排已经武装整齐歌声嘹亮了。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队伍,裤子反穿的有,鞋子穿错的有,还有的根本就没有穿上鞋子或者只穿了一只鞋子。几个回合下来,四大金刚就蔫了。在这里他们非驴非马,只是狼群中的几只羊,不,连羊都算不上,简直就是耗子,既心神不宁,又自惭形秽。 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北院266团有四大金刚,南院海军滑校有五朵海霞。这五朵海霞实际上就是滑校文艺宣传队的几个女兵,也是高干后代,被“文革”耽误了,是当时众所周知的后门兵,中央还差点查处了。经调查,因为同是不得志的干部子女,四大金刚与她们之间也无非就是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怜多些话题罢了。偶尔聚在一起,缅怀童少年的幸福时光,声讨“四人帮”祸国殃民,害得他们这些功臣的后代不上不下,如此而已,没有太多的瓜葛。 教导队宿舍山墙上的黑板报,经常公布训练成绩,补充班学员的名字自然与此无缘。他们经常研究黑板报的内容,看久了,就发现了一个情况,排在前几名的总是一区队的那几个人,范辰光、岑立昊、翟岩堂、陈国勇、刘尹波、赵亭庆这几个名字反复出现,反复变换,但总是这几个人,鸭子凫水似的,一会儿你上我下,一会儿我上你下……四大金刚很窝火,妈的,就这几个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后代,总是得小红旗。可是你不服不行,这几个人就是玩命,像是吃了激素,不管是图上作业还是实际操作,总是他们一路领先。他们和二区队的副班级骨干不一样,同三区队的八大员技术骨干也不一样,同补充班的“洗脑子”学员更不一样。一个公开的秘密是,他们都是政治处注册备案的干部苗子,一旦运气下来,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穿四个兜。他们当然玩命啦,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不玩命谁玩命? 六 不知是辛中峄出的主意还是钟盛英灵机一动,这一年的八一建军节,266团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军民联欢会,应邀参加联欢会的,除了北郊区的有关领导,还有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和他的小女儿马新、钟表店的张师傅以及266团驻地周边几个村庄的干部群众。因海军彰原滑校的飞机都被转场到东北,机场闲置,联欢会的会场便选在机场的东跑道上,跑道旁边还设置了军体训练场。266团拉开架势,以教导队为主体,表演了诸如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斗演练、炮兵连火线占领阵地、工兵分队雷区越障等科目。夏日的阳光照在跑道的水泥路面上,滚烫灼热,辛中峄指挥的各项表演风云滚动虎虎生威。这实际上是对即将到来的正规化现场会上要汇报的科目进行检验,同时也在这里作为节目上演,可谓一举两得。 联欢会自然少不了文艺节目,文艺节目也自然以军民关系为主题。因为没有女演员,便让四大金刚将功补过,出面请了海滑的女兵帮忙,另外又从北郊区文化站请来了几个姑娘。 节目开始之后,首先由教导队学员赵亭庆指挥教导队集体唱了一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然后由海滑的谢岚、宋璟、于燕燕跳了舞蹈《红嫂》,下面就进入联袂演出了。 搞军事技术四大金刚不行,但是,演节目还是有人排上了用场。小品《西瓜兄弟》由二区队的赵亭庆和补充班的韩宇戈饰演哥俩,北郊区文化站的陈春梅演解放军的女干事,形成了军演民、民演军的特色。 韩宇戈演戏其实也是个半吊子,好就好在脸皮厚不怯场,演到解放军的队伍在炎热的天气里,婉言谢绝了西瓜兄弟的好意,坚绝不吃西瓜的时候,韩宇戈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一伙坑骗马师傅烧鸡的事,突然良心发现,羞愧难当,鼻子一酸,动了真情哭了起来,而且自作主张加了一段台词:“乡亲们呐,你们看看,我们的前辈多好啊,这么热的天,这么甜的瓜,可他们却连动都不动。可是……可是,我惭愧啊,身为解放军战士,我们几个人却违反纪律,糊弄马师傅,偷他的烧鸡吃……我对不起乡亲们呐……” 韩宇戈一番声泪俱下,一下子就把观众搞懵了,继而场上哄然大笑。陈春梅是业余民歌演员,演戏剧小品也是半路出家,本来就有点别扭,韩宇戈不按脚本来,她顿时就慌了神,不知道该怎样接上戏茬,只好反反复复打快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嗨嗨,爱人民,嗨嗨,人民爱……” 陈春梅一忘词,台下笑得更乱,反而把气氛推向了高xdx潮。最后还是主持人苏宁波急中生智,走上台去,落落大方地补了台。在五朵海霞里,苏宁波不仅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才的,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眸子,微笑的样子有点俏皮,走起路来也很俏皮。苏宁波故意把齐步走得机械化,又是一副夸张起来的雄赳赳的样子,更加可爱。她的出现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了:“首长和同志们,西瓜兄弟的故事反映了我们的前辈有着严明的纪律,烧鸡的故事则反映了我们新一代军人勇于开展自我批评的勇气。在我军的历史上,还有像《百合花》和《红嫂》那样军爱民民拥军的动人故事,在我军前进的未来,也一定会谱写出军民团结美丽的新篇章。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远航的军舰》……” 乱哄哄的场地霎时被苏宁波优美的歌声覆盖了。 在这次联欢会上,辛中峄当然不会错过时机,不失时机地展示了他手中的几张王牌。联欢会的最后一个高xdx潮,便是266团教导队的个人技能表演。虽然这些技能都不是步兵的本行,而是特种兵的拿手好戏,但教导队的尖子们也都学过,而且容易出彩。翟岩堂表演轻武器射击,果然是百步穿杨的功夫,保障兵在七十米外放飞气球,被他五枪穿透。除了射击,翟志耘还有一个绝招,表演花样军体,翟志耘上单杠不是引力向上,而是攀登——双手握杠,两腿悬空攀登,如履平地,看起来像是在空中走路,其实是架子,但是老百姓看着精彩,掌声一片。刘尹波和岑立昊表演摩托车行进中修理,由岑立昊驾车,在场地外围绕了两圈,飞驰之间,方向一打,右轮顿时悬空。刘尹波坐在翘起的车斗里,不慌不忙地卸下车斗的轮子。摩托车倾斜成45度,仍然绕场两周半,直到轮子重新安上。 这些都还不算精彩,数风流人物,还是范辰光。范辰光玩的是苦功。只见他抱着一摞青砖走向场地中央,放好,立身,深呼吸,运足丹田之气发一声喊,猛然挥掌,四块青砖顿时化作粉碎。众人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上还没有来得及呼出,范辰光猛弯腰抱起剩下的四块青砖,反手向脑门拍去,众人“哦”地一声惊呼,定睛看去,四块青砖已经裂成八瓣,齐刷刷落地。再看范辰光,脑门上已是一片青紫,似有血丝渗出。别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熟食店马师傅早已按捺不住,奔台去,拉着范辰光的手说:“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演戏就好好地演戏,咋就把砖头往脑门上拍呢?” 范辰光短粗壮实,一脸憨厚相,摸着脑门,腼腆地笑笑,操着一口敦厚的河南话说:“没啥,俺练过,这是杀敌本领呢。” 马师傅仍然痛心疾首,说:“孩子,这脑门就不疼?还真是金刚?哎呀,别这么练了。”又转向主席台上钟盛英等党政军领导说:“首长,咱练枪吧,可别让孩子们拿砖头往脑袋上拍了。” 一直在心中暗暗得意的钟盛英见时机成熟了,站起身来,手掌一挥,爽朗大笑:“老师傅,放心吧!枪不打不准,兵不练不硬。我的兵不光会吃烧鸡,还有真本事。偷您老人家烧鸡吃的那是假金刚,今天献艺的这几个,老人家看看,范辰光、岑立昊、翟志耘、刘尹波,这四个小伙子才是真金刚。他们不光会玩这些小把戏,他们还能带兵打仗呢!” 七 266团新一代四大金刚诞生了,而且基本上按照钟盛英宣布的顺序,这就是范辰光、岑立昊、翟岩堂和刘尹波。倒也并非专家评定会议决定,只不过有团长钟盛英那一句话,多少有点官方认可的意思。 本来这次个人技能表演,辛中峄安排的还有刘迎建和赵亭庆,但钟盛英说,“刘迎建就算了,一来他是连级干部,会讲、会做、会教、会做思想工作都是应该的,耍枪弄炮扔手榴弹也不算什么尖端科目。再说他那四会也不好展示,以后开现场会再说。”赵亭庆也没上科目,因为他那个航模临时出了故障,飞不上二十米就往地下掉,只好临时忍痛割爱。赵亭庆没上航模表演,就没有当上金刚。 对于四大金刚的认可,主要归功于范辰光。 范辰光的故事很多,也很精彩。 话说一年前,范辰光在指挥连有线电话班当班长的时候,师里搞了一次五项全能考核,千米越障架设那一项,范辰光本来准备得非常充分,绝意要耍出一个风头来,却不料在最后关头马失前蹄,电话站建成之后,居然有三个分站听不见声音,范辰光急得两眼冒火,一肚子气都变成屁放出来了。后来,在场监考的一名参谋笑谈:“别人着急喘气,小范着急放屁。”据说那天他咚咚咚放了十几个响屁,十几个响屁放出去之后,他查出了故障,原来是接线插头上的保护膜没有清除,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疏忽,但一时短路难倒了英雄汉。这次考核范辰光所领导的班得了个第三名。考核结束后,范辰光压了一个下午铺板。晚上开饭,值班员整队唱歌,歌唱完了,范辰光突然跨出队列,说:“今天师里组织考核,个别掉班长以轻心,有线分队只拿了第三名,给连队丢了脸,可耻,该罚!”说完,扬手括了自己两个耳光子。正等着进饭堂就餐的战士们被搞得面面相觑,范辰光却若无其事地说,“我扇的是自己的耳光子,教育的是大家,尤其是新同志,要引以为戒。” 七十年代末部队提倡一专多能,范辰光不仅是个训练尖子,还是教导队的报道骨干,经常在军区小报上发表通讯报道。八一联欢会结束后,教导队副指导员趁热打铁,让范辰光写一篇关于四大金刚成长过程的报道,范辰光很快就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其他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给四大金刚排序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范辰光记得钟盛英团长是把他放在首位的,但他自己不好这样写,这样写就显得不谦虚了,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后,把自己的名字放到最后的那一会儿功夫,他感到既委屈又高尚,但是副指导员在审稿的时候,又把他的名字勾到前面去了,如此,这个四大金刚之首也就顺理成章了。 八 在新诞生的四大金刚里,翟岩堂是个美男子,几乎所有的器官和部位都符合或者说接近符合传统的审美标准,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他本来还有一脸可以和团长钟盛英乃至关云长媲美的络腮胡子,但是,只要不离开教导队,那些被人千古传颂的美髯就只能在翟岩堂的脸皮内部生根,绝无破土发芽之可能。就是那些隐隐约约的青根,也给翟岩堂的仪表增添了许多雄性的魅力,使得这个来自湖北乡村的老兵多了几分神奇的魅力。再加上过硬的军事素质和从容不迫的指挥风度,这个人在266团的官兵心目中,是个理想的军官人才,有人甚至在私下里传说,别看范辰光和岑立昊排名在前,这两个人没大戏,营以下还能踢腾几脚,往上走就力不从心了。依据是,范辰光太憨,岑立昊太冲,一个农民习气太重,一个假洋鬼子气太重,所以都不会太得志。十年之后,266团的天下就有可能是翟岩堂和刘尹波的。翟志耘是武将的坯子,刘尹波的身上则有文曲星的影子,而且两个人的性格都比较有可塑性。 翟志耘也有一些出奇的故事。 话说1977年12月某日,266团驻地北边十里铺村的懒汉袁冬瓜曾经潜进营房,倒不是想做偷枪偷炮之类惊天动地的大事,袁冬瓜的愿望无非就是偷几件军装,当然如果方便的话,弄些更值钱的东西他也不会拒绝。袁冬瓜是跟着民工队伍混进营房的,民工是给后勤处送树苗的。袁冬瓜离开民工队伍之后,就开始侦察,顺手从后勤处食堂门前拿了一双正在晾晒的军用胶鞋掖在怀里。 合该了袁冬瓜倒霉,那天恰好是翟岩堂担任教导队的连值日,教导队就在后勤处食堂的西边。翟岩堂老远看见了袁冬瓜的丑恶行径,并不声张,而是回到宿舍拎了一支冲锋枪,悄悄地接近了袁冬瓜。袁冬瓜当然不满足于收获一双半新半旧的胶鞋,还想进一步扩大战果,等他把手伸向一件军上衣的时候,翟岩堂从墙边踱了出来,在距离袁冬瓜五米出远的地方咳嗽了一声。 袁冬瓜扭头一看,顿时两腿发软。他认识翟岩堂,这是金刚团里的神枪手,神枪手的手里拎着冲锋枪,而且他还知道,这个神枪手是个长跑健将,在彰原市运动会上拿过第一名——天啦,这双胶鞋可是偷出了天大的麻烦。袁冬瓜连想都没想,拔腿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过教导队队部、一连宿舍、二连厕所、三连菜地,兔子一样翻过围墙,围墙下面是一条两仗宽的小河沟,袁冬瓜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顶着一头臭水接着跑。一边跑一边想,这些恐怕可以脱离危险了,那个神枪手断不至于为一双胶鞋也趟臭水沟吧? 袁冬瓜想错了。翟岩堂自然是不会趟臭水沟的,但是他从西门绕了出来,转眼之间就又撵上了袁冬瓜,在袁冬瓜身后二十米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走,一边走一边拉枪栓。其实那枪里一颗子弹也没有。 一听翟岩堂拉枪栓,袁冬瓜恨不得插上翅膀,可事与愿违,越想快跑,两条腿就越是发软。好在翟岩堂似乎并没有捉拿他的意思,就那么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不言不语地跟在他后面,一边走着一边咔咔嚓嚓地拉着枪栓。袁冬瓜跑啊跑啊,从狂跑到快跑,再到慢跑,最后是只有跑的想法,没有跑的力气了,怀里揣着的两只胶鞋还被弄掉了一只。翟岩堂走到那只胶鞋前,弯下腰去捡起来,还停下脚步研究了一番,然后才迈开长腿接着走。 一个紧跑,一个慢赶,大约跑出去七八里路左右,翟岩堂还在后面走着,还在拉着枪栓,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这时候袁冬瓜再看天,天变成黑色的了,太阳变成蓝色的了,柳树变成山岗了,小河变成公路了。袁冬瓜心里喊一声:“不跑了,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跑了。”然后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翟岩堂追上来之后,并没有把他咋样,甚至连枪托子都没用上,只是从他的怀里拽出了那只胶鞋,然后朝他屁股上踩了两脚,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袁冬瓜躺在地上半天都没想明白这个狗日的神枪手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直到翟岩堂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消失在暮霭之中,袁冬瓜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双手拍打着屁股,对着翟岩堂消失的方向,鬼哭狼嚎地扯了一嗓子:“神——枪——手,我——日你姥姥!” 九 当上了四大金刚,其他三大金刚都觉得挺光荣,惟有岑立昊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个称呼有点江湖气,寺庙里四大金刚八大金刚都是龇牙咧嘴青面獠牙,一点也不好看。可是钟团长既然这么说了,也不好辞职,把你列入金刚行列那是看得起你,那就先当着吧。 后来范辰光写的那篇报道出来了,是一个二百多字的消息。韩宇戈拿过来给岑立昊看,岑立昊说了声“狗屁”,一脸的不屑。 岑立昊刚当新兵的时候是在炮营一连,辛中峄就是他的连长,那时候辛中峄对岑立昊的看法不怎么样。人是聪明,悟性也很强,但就是不认真,交给他的任务,他也能完成,但绝不会高标准地完成。 有一个行政日,班长胡大发派岑立昊去洗炮衣,岑立昊居然说,“班长你怎么能让我干这个活?” 胡大发很惊讶,反问:“你怎么就不能干这个活?你是二炮手,从来就是二炮手洗炮衣。” 岑立昊是湖南人,却长了一副好身板,一米八零的个头,足足比江苏人胡大发高出一个脑袋,他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对胡大发说,“你让我当瞄准手吧,你让冯得刚瞄十天还不如我瞄一天。填炮弹,洗炮衣,这些事情,牵只猴子来训练两个小时它就会做了,你让我做太不合适了。” 后来胡大发把这个情况向辛中峄打了小报告,辛中峄觉得这个新兵头难剃,于是决定亲自调教。 四天之后,炮营一连在机场北头训练战术,辛中峄规定所有炮手先挖二十个助锄。兵们争先恐后挥镐大战的时候,辛中峄在一边抽着烟观察,他主要是观察岑立昊。这个心高气盛的新战士,二炮手都不愿意当,挖助锄这种体力活他能卖力吗? 果然,岑立昊的助锄挖得一般。时间一般,质量一般,不偏不倚的中不溜。 辛中峄找岑立昊谈话,问岑立昊是不是对分工不满。岑立昊坦然回答,“是不满,我想学技术,可是老是让我填炮弹洗炮衣,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辛中峄耐着性子说,“凡是都有一个过程,你是个新战士,要从基础做起,不能好高骛远。”然后从平凡与伟大的关系,二炮手的重要性,个人愿望要服从整体分工等等讲起,足足讲了五六分钟。 岑立昊把脸仰起来,不看辛中峄,看天。等辛中峄讲完了才说,“道理我懂,但我已经当了三个月二炮手了,就是上战场,二炮手这份活也不在我的话下。够了,再让我当二炮手就是浪费了。” 辛中峄盯着岑立昊那双有点稚气又有点桀骜不驯的眼睛,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立正!” 岑立昊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就把两腿并拢了,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不服气。 辛中峄说:“小伙子,看起来你很有悟性,但是你很骄傲啊!” 岑立昊眼睛不看辛中峄,反问道:“连长,我怎么骄傲了,你能举个我骄傲的例子吗?” 辛中峄说,“看看,这就是骄傲,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连连长的意见都不以为然。看你的下巴颏翘得多高,不是骄傲也是骄傲。” 然后不再理睬岑立昊,叫过胡大发吩咐道:“今天一天,这个兵别的不练,就练填炮弹。” 那一天算是把岑立昊的骨头捋软了,从上午九点钟开始,前腿弓后退绷,左手托引信,右手托药筒,七十多斤重的教练弹,举起来,填进去,开炮栓,卸下来,再前腿弓后退绷,一次次地机械重复,一次次地重复机械。中午吃饭休息,辛中峄规定只给岑立昊一个小时,然后接着机械性地重复,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直到下午五点收操。 胡大发记录的数字是,那天岑立昊一共填了826次教练弹,创造了266团炮兵营单兵同一天内填炮弹的最高记录。 事情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岑立昊不仅没有一点食欲,脑子里甚至没有一点思维。拖着一副几乎崩溃的身体回到宿舍之后,立即就瘫在铺板上。但是胡大发又过来传达连长的指示,他必须起来吃饭,明天一天,他的训练任务还是填炮弹。 岑立昊没有起来吃饭,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喝了胡大发端来的一碗面条。当天夜里的那班岗,胡大发偷着替他站了。 第二天,当连队集合向机场北头进发时,岑立昊也出现在队列里,他的脸色是黄的,脑袋是仰着的。第二天岑立昊填了675次炮弹。从训练场上下来,岑立昊基本上不能动了。那天晚上,辛中峄下达命令,给岑立昊放两天假,在家休息。 然而,第三天连队集合的时候,岑立昊又出来了,任胡大发怎样软硬兼施,岑立昊坚绝不离开队伍,这情况反而让辛中峄有些尴尬,也更加恼怒,他没想到事情会被这个倔兵搞成这个样子。辛中峄喝令几个班长下手,强行把岑立昊架回宿舍,按在床上。 可是等连队到了训练场,炮衣刚刚脱下,架势刚刚拉开,岑立昊又出现了,摇摇晃晃地向炮场奔了过来。辛中峄远远看见,心里叹了一口长气,脸上冷冷一笑。好啊,这狗日的跟我较上劲了,他是想让我给他低头呢,没门!咱们看看谁是铁打的。 当胡大发过来请示怎么办的时候,辛中峄说:“怎么办?凉拌。岑立昊积极参加训练,应该鼓励。你告诉副连长,让他组织,我到团里有事。” 说完,扬长而去。 那天,岑立昊又填了220次教练弹,到了中午,终于坚持不住了,副连长怕出事,让几个兵把他挟持在炮车上,而且把卫生员叫到车上陪伴,以防不测。但岑立昊似乎并没有垮掉,上到炮车上躺是躺下了,没过多久就鼾声如雷。 事后才知道,那天辛中峄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东北方向三百米以外的一块高粱地里,密切注视着训练场上的情况。辛中峄一边观察一边骂,骂这个狗日的新兵肚里有牙,心狠手辣。他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兵弄得心神不定束手无策。但辛中峄在这个时候仍然没有发现,这个兵是个好兵,他只是觉得可怕。 就从这一天起,岑立昊就落了个老虎的绰号,辛中峄对胡大发说,“别看这小子不吭不哈,这小子是一只又凶又狠的虎,吃软不吃硬。你这个班长恐怕不能来硬的。” 胡大发转手就把辛中峄的话在班里传达了要点:“连长说了,岑立昊是一只老虎,以后大家惹不起就躲远点。” 岑立昊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瞄准手,当上瞄准手之后他的才干就充分显示出来了。辛中峄最初发现他的天赋是因为定点,这小子对于空间距离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方位感也特别强,无论是站立点还是目标点,每次他报出的坐标,都十分接近理论答案。辛中峄对此大喜过望,要知道,能够精确定点,不仅是瞄准手必须的功课,更是测地计算兵的看家本领,如果对数计算没问题,就能确定射击诸元,能够确定诸元就能当指挥排长,再往后,就看个人造化了。 辛中峄试着让岑立昊参加测地和诸元计算训练,只半个月,就发现这小子当初之所以不愿意洗炮衣,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这是个炮兵的料子。再后来辛中峄又故意让岑立昊跟指挥排长郭永家当了几天下手,按一份作战想定标图,图标号之后,辛中峄看了半天没做声,最后说:“不用问我也知道,这不是郭永家的水平。”又问岑立昊:“你学过标图吗?” 岑立昊笑笑说:“这玩意儿还不简单?我没当兵之前就堆过沙盘。” 辛中峄怔了怔说,“将门之后?不像。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父亲是个医生,你母亲是个小学教师。你怎么就玩起沙盘了呢?” 岑立昊说,“喜欢。” 十 那场联欢会,刘尹波有点委屈。有那么多形而上的科目,干吗要去搞摩托车行进间修理啊?那只不过是个胆量活,技术活,别说特种兵,就是一般的摩托车驾驶员,玩那种把戏都是小菜一碟,糊弄老百姓罢了。尤其让刘尹波不舒服的是,就那么一个杂耍似的小节目,他还不是主角,而是岑立昊的配角。他太不想当岑立昊的配角了。摩托车表演那点小功夫,关键还在于驾车,岑立昊驾车,就是明星。而他刘尹波什么时候卸轮子,什么时候装轮子,甚至连他的人身安全,都要取决岑立昊的技术。即便是小小的成功,也是岑立昊的成功。他刘尹波在那场戏里,无足轻重。他想这又一次体现了辛中峄对岑立昊的偏爱,原来说好这次联欢会拿节目是以军体为主的,但军体岑立昊一般,就会拿个大顶练倒立,其他没有强项,倒立太小菜,在这样的场合不出彩,这才安排了行进间换修摩托车这么个小节目,他差不多又给岑立昊垫了一次背。尤其让人不舒服的是,钟盛英随口那么一说,就把四大金刚的名次给排了,他成了最后一个,实在是没有道理。 在四大金刚中间,刘尹波不太在乎范辰光和翟志耘,尽管他们的名次也经常靠前,但岑立昊一直被刘尹波高度重视着。岑立昊除了单兵战术差一点,凡是涉及到指挥的科目,都特别认真,刘尹波就知道,这小子不仅有野心,而且很露骨,热衷于当人上人。刘尹波同时还发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况,不管岑立昊怎么发奋图强,但是在成绩公布栏里,他从来就没有当过第一名,不是范辰光排在前面,就是翟志耘压他一头。风言风语听人说,这是辛中峄故意这么做的,不让岑立昊翘尾巴。 当然,仅仅是谁出风头的问题,还不至于让刘尹波这么上心,重要的是那天还有苏宁波在场——要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啊。 苏宁波是海军滑校的女兵,是五朵海霞中的老三,也是刘尹波带过的兵。 自从飞机转场之后,现在的海军滑校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空架子,只有一个团级留守处。留守处不到一百个现役军人,官兵都是机关老爷。年初开训的时候,留守处的于主任向266团求援,派两个队列教练训女兵,去了一个排长一个班长,排长是八连的孙大竹,班长就是刘尹波。 搞队列训练是刘尹波的拿手好戏,他几乎是266团固定的队列班长,只要有重大活动需要队列表演,就由刘尹波负责组建队列班,负责训练组织,负责表演指挥。刘尹波中等偏高身材,形象端正,军姿严整,再加上一口斩钉截铁的口令,只要他往队列前一站,双目一扫,队列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他戴着雪白的手套,往主席台上敬一个铿锵有力而又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军礼,主席台上的首长也会为之一振。 刘尹波就是靠队列训练成为266团教导队一名重要人物的。 关于队列,刘尹波还不仅仅会组织训练,总结了一个十大要领歌诀,而且还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把队列同军事素质、政治素质、道德品质甚至生活艺术创造性地结合起来。作为一个班长级士兵,能够对队列这样一门军事基础技术如此痴迷如此有见地,是难能可贵的。队列动作就那几套,无非就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似乎不太好出彩。但刘尹波自有高招,他曾经在黑板报上发表过一篇叫做《气冲霄汉》的文章说,队列动作就像人的脸,动作做好了就是漂亮,但是,光漂亮不行,还得有神。怎么有神呢?要在“气”字上做文章。具体地说,喊口令必须喊出肺腑膛音,立正的时候脚底抓地,行进的时候两肋生风,分解动作铿锵有力,齐步跑步头顶热气,拔起正步排山倒海…… 其实,这个“气”是什么气,怎样才能灌注到人的精神世界里,刘尹波也不甚了了,但是教导队的学员和教员都有体会,这个“气”字说多了,练多了,队列面貌果然不一样,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确实有虎虎生威的架势。 1978年建军节前夕为联欢会准备节目的时候,刘尹波就非常希望能搞一个队列表演。如果是教导队搞,他就是当然的指挥员。雪白的手套,坚定的眼神,雄劲的脚步,整齐的行列,嘹亮的歌声……那时候,他就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军人之矫健舞步的导演,众人仰望的明星。潇洒啊潇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流行潇洒,刘尹波格外追求潇洒。那潇洒不仅为了展示军容军姿,也为了潇洒给那个漂亮的姑娘看。 春训的时候辛中峄让刘尹波跟一名叫孙大竹的排长去滑校训女兵,刘尹波本来是不想去的,准确地说是不想在1978年的春天去,虽然说他经常可以指挥几十人的队列,但那也还是以一个正班级士兵的身份。他很看重身份,也很看重地位。跟孙大竹同去,孙大竹穿的是四个兜的军官服,他是两个兜的战士服,有些寒酸不说,还极有可能被那个排长使唤来使唤去,有损尊严。他估计至多当年年底就可以实现提干的梦想,如果明年再让他到海滑去训女兵,那就完美了。 但辛中峄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去了之后刘尹波就发现,他的犹豫是多余的,因为孙大竹形象很差,而且抽烟抽得很凶,口臭厉害,女兵们都不愿意接近他。同时,孙大竹的特长是扔手榴弹,搞队列的时候他的主要职责是管行政,也就是说负责在训练中不要出事,再进一步说白了,孙大竹负责的行政工作实际上就是负责刘尹波一个人不要出事,因为女兵们自有海滑留守处的干部自己管着。明白了这一切,刘尹波并不介意,反倒落得一大片鲜花盛开的用武之地。身份和地位在以后的日子里已经变得很次要了,重要的是作用。搞队列训练,刘某人还能没有作用吗? 到海滑训练女兵之后,刘尹波就知道了五朵海霞的来历,她们来自同一个海岸,同一个海军基地,在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上学。五朵海霞并不是参军以后形成的,也不是像余海豹之流的四大金刚是自封的,五朵海霞是那个海军基地的司令员最先喊响的。那还是在她们的小学时代,五个小姑娘,清一色地扎着羊角辫,背着海蓝色的小书包,上学时结伴而行,放学时比肩继踵,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一天被基地司令员撞上了,司令大爷童心大发,把她们全塞进伏尔加车里,拉到海滩上跟她们打了一场仗,狼扑羊群,司令员当头羊,让她们每个人轮换着当狼,人人过了一把侵略的瘾。事后司令员对人说,“我们的这几个小东西,个个机灵,个个漂亮,简直就是我们x基地的五朵海霞。”五朵海霞的名声由此而得。几年后司令员调到总部工作,临走之前在办理诸多大事的同时,也办了一件公私兼顾的事,一个招呼打下去,把这几个女孩子一起送到彰河海军滑校当了兵,而且算是特招,一年下来就是排级干部待遇。 刘尹波打心眼里对这些高干子弟没有好感,但是他没有好感的是余海豹之流,认为他们胸无大志不学无术,还有自来红的优越感,天上的事情他们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他们全知道,周总理能喝多少茅台他们知道,西哈努克娶过几个老婆他们也知道。别看肇起事来气冲斗牛,其实都是色厉内荏的草包。 但五朵海霞就不一样了。一是因为这几个海边长大的女兵都很漂亮,二是因为她们都是从红小兵时代就受过唱歌跳舞的教育。三是她们的神秘而高贵的家庭背景。 在组织她们进行队列训练的时候,刘尹波的眼睛数次从那些太阳一样灼眼的小胸脯前面掠过,每次他都在心里默默地背诵毛主席的教导:要斗私批修,要狠抓私字一闪念,后来居然还想起了一段很悲壮的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只要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当时刘尹波也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1978年初春奉命训练滑校女兵的时候,会经常性的想起这样一段毛主席语录,直到以后翟岩堂出事了,他才幡然醒悟,那是冥冥之中有个意志在把握他的前进方向,那是由灵魂深处发出来的自我警醒。 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警醒,尽管他无数次地产生冲动,尽管他经常被她们鲜艳的笑脸和大胆无邪的目光弄得神魂颠倒,但是,他最终没有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情,在他完成任务回到266团之后,海滑留守处的于主任到团里致谢,亲口对钟盛英说,266团的兵,就是过硬。 可又有谁知道,刘尹波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地珍藏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因为这双美丽眼睛的主人曾经向他问起过岑立昊,听说岑立昊这个人很有才华,又说听说这个人很粗野,这便使刘尹波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从苏宁波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对岑立昊的粗野并不反感,反而有一种神秘的好奇在里面,尽管那只是无意识地一说,无目的一问,但是,迷情中人是敏感的,又是脆弱的。 第二章 一 原计划的现场会没能如期召开。 1978年年底,南方发生边境冲突,彰原北兵营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冬日的北郊显示了北方平原的苍凉,西风呼啸,滴水成冰,又给这种苍凉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悲壮。 那天的训练课目是室内作业,练修正量计算。对于这个课目,四大金刚都有些不放在心上。岑立昊干脆就没有练,而是抱着一本高中物理课本在看。口令纸就在手边,防止辛中峄或其他的教员来检查,随时覆盖。 岑立昊当兵的第二年中国恢复高考,岑立昊当时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他报的是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第二志愿是国防科技大。但是辛中峄把他的愿望扼杀了。辛中峄说,“你是干部苗子,眼看就要提起来,去上那劳什子学干啥?上四年学才提干,等你当了排长,别人怕是营长都当上了。今年咱们连有一个军校指标,把机会让给你的老班长吧。” 岑立昊心里很不痛快,很想抗争,但转念一想,辛中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了。再说,他的老班长胡大发文化底子不太厚实,硬考怕是不行,考军校有专业技术支撑着,文化录取分数线会相对底一点,把机会让给老班长,他应该有这个气量。他的如意算盘是,留在部队先提干,考学以后再说。 以后的事实表明,辛中峄犯了短视的毛病,岑立昊犯了功利的毛病,好在还没有耽误前程。 上午八点半,辛中峄亲自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叫上岑立昊,也不说是什么事,拉着岑立昊昏天黑地地兜了几圈,足足兜了七八十里路,最后往西拉到一座山下,下车就让岑立昊报坐标,岑立昊虽然被搞得糊里糊涂,但还是脱口而出,结果同实际坐标只有几米误差。 这个地方叫做洗剑,是88师的炮兵靶场和野外演练场,但凡实弹射击和实兵演练,都在这块区域进行,岑立昊当新兵的时候到这里搞过战术演练,但辛中峄开车所走过的地方,全是岑立昊没有涉足过的。 岑立昊说,“副参谋长你考这个考不倒我,可我求求你不要再开车遛我了,我晕车。”说完蹲在地上大吐了一通。 辛中峄说,“好,我不遛你了,但你不能歇着,打仗的时候可不会因为你晕车敌人就不出现。你给我站起来,听着,正前方山洼独立树为一号方位物,向左三指幅右下桥墩为二号方位物,向右四指幅,居民点左上角为第四号方位物……” 那天岑立昊有点感冒,状态不佳,脸色苍白,严重的晕车使他几乎站立不稳,额头上汗如黄豆,而他过去是不晕车的。但辛中峄不管这些,一口气报了十个目标点,让岑立昊从确定目标坐标,到下达射击表尺、方向以及射击修正量等诸元,时间和精度都必须在优秀以内。 辛中峄把任务下达完毕,就坐进车里抽烟去了,岑立昊顶着刺骨的寒风,俯在摇摇摆摆的小图板上,心里装着的不仅是压力、寒冷、紧张,还有委屈。他明白了,这可能是提干考核。刘尹波已经得到消息,要打仗了,要补充干部,而且时间要求很紧,一营预提两个班长,考核全是象征性的,理论题还让翻书。 刘尹波始终怀疑辛中峄偏向岑立昊,但岑立昊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不光是辛中峄对他始终不冷不热,而是因为辛中峄在考核中数次吹毛求疵,故意把他的成绩往下拉。成绩是什么?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是能不能得到重用的依据。你严格要求可以,但是你不能故意埋没我的成绩。岑立昊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给人一种孤傲的印象,而且不驯服。辛中峄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需要尊重,需要无条件的服从,对于岑立昊这样不听招呼的人,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培植呢?连岑立昊自己都觉得没有道理。 作为一个尚且年轻的士兵,岑立昊那时候还不可能进入深谋远虑的境界。这样一联想,岑立昊对辛中峄有点不满,这样考我,万一砸了,不是害我吗? 在优秀时间内,岑立昊做完了全部科目,向辛中峄报告。辛中峄慢吞吞地从吉普车里走出来,说:“向阵地下达。” 岑立昊瞅瞅四周,阒无一人,也没有通信设备,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辛中峄,辛中峄根本不看他,正抱着膀子看天。 无奈,岑立昊只好蹲在地上,举起军用水壶,权当电台话筒,夹紧屁股喊了出去:“阵地注意,101号目标,火力点,表尺360,方向,基准射向向右0-04,集火射击……” 那天,岑立昊一共下达了十组口令,一个也没有拉下。辛中峄倒是很有耐心,从头听到底,偶尔撮起铅笔在地上比比划划。 上车之前,辛中峄把岑立昊当天上午演算的诸元记录纸全部要走,直到把岑立昊送回教导队,辛中峄也没有说个好或是不好,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天,岑立昊一直出于忐忑之中,他总觉得那天他的发挥不正常,好像在一个重大的环节上出现了重大的错误。倘若真是这样,那也就怨不得别人,只能自食其果了。 二 四大金刚无一例外地都接受了考核,单个进行,对每个人考核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乱点鸳鸯谱,不按被考人的强项来。范辰光考的是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术,翟岩堂考的是通信,刘尹波考的是军事地形学。 由于是突然袭击,又考非所长,考完之后,几个人一交流,心里都扑通起来。范辰光和刘尹波消息灵通一点,说全团这次要提起来四个,但是有十六个人参加考核,提干的概率是四比一。 实际指挥和操作考完了,又考核理论。这次理论考核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出奇。果然是十六个人参考,除了教导队的四大金刚和赵亭庆、陈国勇等九人,还有建制营连的七个骨干。 这一考,就考出了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和错综复杂的猜疑。 理论考场设在政治处的会议室,监考人就团长钟盛英一个人,考题也很简单,每人面前发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怕不怕死? 十六个预提的干部苗子面对这张白纸,心里都有点发怵,不知道上面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十分钟后,全体交了答卷。 这次理论考核的成绩没有公布,标准答案没有公布,预提的干部苗子们是怎样回答的,更没有公布。惟其因为神乎其神,后来就传出很多说法。单说教导队四大金刚的答案,就流行了多种版本。 在266团,关注四大金刚的自然不止钟盛英、辛中峄等几个人,除了四大金刚所在营连的首长,还有机关的股长,这些股长就像猴子一样盯着树上的桃子,眼巴巴地等待桃子成熟,然后一跃而起,在新提的干部中给自己抢一个精明强干的参谋、干事或者助理员。另外,还有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甚至包括一心想提干最终没提成,只是多了两个兜、享受排级干部待遇的志愿兵们,也怀着复杂的心情饶有兴趣地观看这些所谓的精英们上演命运打拼的好戏。于是乎这些人就构成了一支半明半暗、劲头十足的业余评论和信息传播队伍,把各种版本的故事和说法演绎得日益丰富多彩。 版本之一: 范辰光的答案是:不怕。保卫祖国,死得其所。 翟岩堂的答案是:有点怕,但总体不怕。 岑立昊的答案是:怕死,但不怕打仗。 刘尹波的答案是:现在不怕,将来不怕。人固有一死,我愿意死得重如泰山。 这个版本的流传者认为,大战在即,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团党委要的就是视死如归的决心,不管真怕还是真不怕,但从思想上都不能怕字当先。团党委要的是,先有敢死决心,然后才能有不死之结果。岑立昊和翟岩堂的答案暧昧,反映了内心的恐惧,肯定不被看好。范辰光和刘尹波回答得斩钉截铁气壮山河,正是上级党委和首长希望得到的态度,所以这两个人提起来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有人认为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一个浅显的道理是,没有人吃饱了撑的愿意找死,关键是要树立正确的生死观和荣耻观,解决好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认清光荣牺牲和苟且偷生的本质区别,同时也要实事求是地汇报思想,不能跟组织拍胸脯讲大话,也不能装蒜讲泄气话,重要的解决好怕与不怕之间的关系,把握怕与不怕的分寸。从这个意义上讲,翟岩堂和岑立昊的答案比较客观,尺度也把握得好,更有可信程度,所以团党委可能更看好岑立昊和翟岩堂。 当然,也有与此截然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二: 范辰光的答案是:关键要看怎么死,为谁死。 翟岩堂的答案是:孬铁不打钉,怕死不当兵。 岑立昊的答案是:不怕,不死。死也不怕。 刘尹波的答案是: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不行的。 在这个版本里,翟岩堂的答案既体现了传统的尚武精神,又反映了当代军人的奉献精神,而且可信,因为他用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俗语,把今天的不怕同民族文化中的行为价值取向联系起来,所以这种不怕显得实实在在,而不是大话妄言。岑立昊的答案虽然不像翟岩堂那样掷地有声,但是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是更理性地掂量了生命的价值,不怕是前提,不死是理想,而一旦战争需要,则义无反顾。这个答案因此也可以看成是当代优秀军人普遍的心理。范辰光和刘尹波的态度没有那样旗帜鲜明了,而是有所保留,但也都没有赤裸裸地反映怕死心理,但总体感到底气不足。这个版本的流传者,明显地倾向于翟岩堂和岑立昊优胜。 还有一种版本更神,说四大金刚的答案都没有按要求正面回答“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不约而同地引经据典作答。 版本之三: 范辰光的答案是: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翟岩堂的答案是:牺牲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岑立昊的答案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刘尹波的答案是: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 这个版本的可信程度显然低于前面两个版本,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应该说,即便是好事者杜撰出来的,也不是凭空杜撰的,至少,几个人的答案,还比较符合各自的性格和文化层次。 对于以上版本的流传、而且是长期的流传、猜测直至探秘,四大金刚本人并不清楚,教导队管理严格,他们的接触范围有限,消息相对闭塞。再说,不造、不听、不传小道消息也是辛中峄给他们规定的原则。尽管内心十分波澜,但表面上他们还得做出平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训练,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放屁撒尿。 三 在等待的日子里,岑立昊接到了一封信。 第一次接到那样的信,岑立昊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惊奇,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 信是通讯员送报纸送来的,寄信人落的地址是本市,信封上贴着邮票,属于正常渠道。不正常的是内容: 我能感觉到,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奇怪,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自从那天在机场看见你指挥炮班展开战斗队形时的英姿,你就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了。你颀长的身影,刚毅的面容,果断的手势,敏锐的眼神,无不在我的心里扎下深深的烙印。尤其幸运的是,八一联欢会上我又近距离见到了你,你驾驶着摩托车,像驰骋草原上的战马,你那高超的技术和无畏的精神,潇洒的雄姿,再一次震撼了我,我为有你这样的革命同志而感到自豪,为认识你而感到幸福。我愿意同你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使自己有更多的向你学习的机会。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下星期六(9月16日)上午九点钟在机场西赵王渡桥头见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落款是“知名不具”。 看完信,岑立昊有些发懵。在机场组织训练,那是经常的事,附近的老百姓和海滑的人在一旁看热闹也是经常的事。他已记不清楚是哪一次,他给哪个女孩子留下这么好的印象。从口气上看,应该是海滑的女兵。他反复搜索记忆,那些女孩子在他看来都一样,都很漂亮,都很可爱。信上很自信地说他“知名”,那就意味着他和她有交流,也许只是眼神的交流,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他实在记不起来他跟谁有过这样暗送秋波的事情。以他现在的心态,也不可能跟谁有暗送秋波的事情。那么她一定误会了,这个误会看来还比较严重,还必须尽快解除,否则就有可能惹出麻烦。 岑立昊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他想把这封信交给辛中峄,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天大的误会也就说清楚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很不地道,像叛徒一样。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解决,当然是通过地下手段。但问题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所以解决起来就无从下手。 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无论他怎样掩饰,但还是常常走神,训练中的失误也明显增多。训练间隙,他找个背静的地方,再次深入地研究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分析,并且对照那几个女兵回忆和她们的交往。回忆来回忆去,他跟她们都没有交往,只不过那次联欢会快结束的时候,那个叫苏宁波的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后来分析到“潇洒”两个字,心中突然一动,他记得有次开玩笑,刘尹波酸溜溜地说过海滑的苏宁波对他有好感,说他潇洒。他并没有把刘尹波的话放在心上,他现在志不在此,大学不让考,干部还没提起来,就是西施找上门来,他也没地方安顿人家。现在把仅有的几个细节联系起来想,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个苏宁波,因为苏宁波好歹还朝他笑过,他当时也回了她一个笑容。再往细里想,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联欢会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对了,他还向她竖了一次大拇指,更重要的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大拇指。 思路豁然开朗。岑立昊的血一下子就烫了,要真是苏宁波,那还有什么话说的?他不太在意女孩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苏宁波,在那天的联欢会上,他看见了那双晶莹纯洁的眸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俏皮的步伐,她像明媚的春风一样,走进了他的心里,甚至可以说唤醒了他的青春。倘若这封信真是苏宁波写的,那说明他还是十分幸运的。当然,幸运归幸运,去不去还是一个问题。 正在犯难,没想到第三天又接到一封信,内容大致是: 怕你作难,特此相告。如果那天不能去或者不想去,我等到八点半就回去了。勿念。 这封信不仅让岑立昊更加犯难,也更加感动。但是,这个约会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赴,一方面他难以证实是苏宁波,因为他觉得苏宁波那样漂亮的女孩不会轻易给他写信,另一方面辛中峄要求及其严格,周末也不能在外呆久了,现在提干问题悬而未决,正是关键时刻,造次不得。万一不是苏宁波,这个险就不值得冒。要是遇上个痴情的女子,把他缠上了,就麻烦了,男女关系这件事情复杂得很,一旦开了头,就很难预料有什么扯不清的事情。 想来想去,岑立昊最后决定请翟志耘帮忙。 在教导队里,岑立昊的亲密战友不多,这大约是因为他架子大不合群,但翟岩堂和刘尹波是个例外。刘尹波跟岑立昊有话说,是因为刘尹波不尿岑立昊的臭架子。有一次星期天打扫卫生,岑立昊赖着不干,躺在铺上看书,别人得过且过,刘尹波却不答应。刘尹波说,“你就是将来能把天日个窟窿,你现在也就是一个兵,卫生区是全班队的,你少打扫一块,别人就多打扫一块,别说觉悟了,起码的社会公德还是要讲的嘛。”说着就动手,硬是把岑立昊从床上扯了下来。说来也蹊跷,刘尹波这样对岑立昊,岑立昊反倒觉得跟他距离不远,不太在意他对自己挑三拣四。 同翟岩堂,岑立昊是另外一种感情,因为翟岩堂厚道,而且经常跟岑立昊学堆沙盘,能够耐得住性子听岑立昊谈他的战术思想,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岑立昊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这一点是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因为在别人的眼里,岑立昊肚子里的那些所谓战术思想,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事情,他经常站在团长师长的高度考虑问题,就像刘尹波说的,与其贴时间听他瞎白话,还不如到炮场上翻几个跟头,那好歹也是锻炼身体呢。 翟志耘听完情况,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苏宁波?” 岑立昊支支吾吾地说,“是有点喜欢。” 翟志耘说,“那就见,这次挂个号,以后正式谈。” 岑立昊说,“可也不一定是苏宁波,要是别人,缠上了就麻烦了。” 翟志耘问,“那你的意思怎么办?” 岑立昊不说话,骨碌着两只眼珠子东张西望,跟翟志耘玩开了小心眼。 翟志耘明白了,说,“那这样,那天我跟你一起去,如果是苏宁波,你出面,如果不是她,我出面。” 岑立昊说,“这样也好,要是别人,你速战速决推了就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但当天晚上,岑立昊还是睡不着,他把补充班的韩宇戈叫了出来,因为韩宇戈自从到了教导队之后,不厌其烦地跟岑立昊套近乎,希望改变自己的形象,还经常偷着给岑立昊洗衣服。岑立昊对这小子印象不错,有正义感,也很仗义,把这样隐秘的事情托付给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岑立昊问韩宇戈,他们过去跟五朵海霞是怎么联系的,韩宇戈说,“通信呗。”岑立昊说,“那她们的字迹你都能认识啦?”韩宇戈说,“差不多吧。” 岑立昊就把“知名不具”的信封拿给韩宇戈看,问这是不是苏宁波的。韩宇戈断然说,“别人我不敢说,但这肯定不是苏宁波的,知道吗?苏宁波唱歌跳舞都是客串,她是学美术的,字写得很漂亮。这个字丑死了。” 听了韩宇戈的话,岑立昊解脱倒是解脱了,却又怅然若失。他千叮咛万嘱托,要韩宇戈保密。韩宇戈信誓旦旦地说,“咱哥们办事你放心,咱就是李玉和,贼鸠山就是给咱灌辣椒水压老虎凳,咱也不会交出密电码。” 到了晚上,韩宇戈又带来了一个确凿的消息,再一次证明那封信不是苏宁波写的,韩宇戈打听到,苏宁波一个星期前就到东北的基地去了,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 岑立昊现在拿定主意了,不是苏宁波就好办了,让翟岩堂去一趟,几句话就打发了。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岑立昊就跟翟岩堂商量派他“代劳”的事,说,在这个问题上,翟志耘是“次要矛盾”,可以出面保护他这个“主要矛盾”。翟岩堂听完,很是惊诧,说,“不是说好了吗,咱俩一起去,你怎么又让我一个人去,万一她真是苏宁波怎么办?” 岑立昊留了一手,没有告诉翟志耘他已确认不是苏宁波了,态度明朗地说,“那还不简单吗?不管是谁,性质都一样,跟她说清楚,革命友谊万古长青,我们还年轻,要以事业为重。” 四 转眼就到了9月16日,一大清早翟岩堂请了假,挎着军用挎包出了门。 这个上午岑立昊的日子过得很踏实。 到了下午,翟岩堂还是没回来,岑立昊就坐不住了,他闹不明白,就捎个口信的事情,翟岩堂为什么会用那么长的时间。难道出事了?难道走岔了?难道闹起来了?难道两个人一见钟情了?后来他居然又担心韩宇戈的情报不准,万一真是苏宁波怎么办?万一是韩宇戈看自己的笑话故意使坏,让翟岩堂直来直去地泼一瓢凉水,那不就把苏宁波伤害了吗? 到了下午四点钟,翟岩堂还是没有回来,岑立昊沉不住气了,心神不定。为了掩饰不安,就跑道后墙边上练倒立。岑立昊的军体水平一般,练倒立却是拿手好戏,只要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或者动脑子动多了,或者有什么问题想不开了,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倒贴上去,脑袋向下,让血从上往下流。 岑立昊像壁虎一样在宿舍后墙上反贴了十多分钟,由胡思乱想渐渐地集中到一个问题上,那就是担心。因为按规定,节假日的下午五点钟要点名,到时候如果翟岩堂还不回来,那就麻烦了。教导队是什么地方?教导队的纪律是铁的,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假外出和逾假不归的,出现一个处理一个。如果处理了翟岩堂,那就势必要拔出萝卜带出泥,翟岩堂人老实,不会打马虎眼,三盘问两盘问就全招了,他就成了罪魁祸首。 他决定采取措施。但是他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首先,他没法跟翟岩堂联系,因此那边的情况不明。其次,点名是必然的,他没办法阻止。他突然想,四点半的时候如果教导队出点事就好了,譬如团里突然通知队领导到团里开会,譬如炊事班突然着火了,再譬如有两个学员打架,队领导都忙着处理他们去了,或者有个学员急性盲肠炎发作了,队领导赶紧组织抢救…… 想到这里,岑立昊的脑子里咔嚓亮了一束火花,是啊,这个情况可以由自己来制造,问题是怎样才能让盲肠炎发作呢?这一点他完全是门外汉。但顺着这个思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譬如把教导队猪圈里的猪放出去两条,赶到一个角落里,然后向队领导报告,招呼大家全体找猪,如此就可以帮翟岩堂乱中过关。 岑立昊开始行动了。一个空中散花,把自己从墙上剥下来,当真遛达到厕所西边的猪圈附近。但是,真要动手的时候,他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他的方案简直漏洞百出,实施起来困难重重。首先,猪往哪里赶?当真丢了怎么办?第二,就算有了地方,猪能听他的话吗?他平时做好事不积极,喂猪帮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跟猪们没有建立感情,那些畜生不一定帮他的忙。第三,他平时不到猪圈来,这次不仅来了,而且高度负责,居然细致入微地发现猪少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想来想去,还是无从下手。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是智多星,至少在处理这类虽不重大、但很重要的小事上,他的智商并不高。 太阳西偏,暮霭升起。岑立昊站在猪圈旁,惦记翟岩堂,放眼地平线,遐想苏宁波。 从他站立的位置往西看,身旁猪圈,眼前是菜地,越过菜地是铁丝网,铁丝网的西边是小河沟,小河沟的西边就是机场的领地,一公里以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道,再一公里以外还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道,再往西是一公里宽的草甸子,草甸子向西蔓延,向北蔓延,蔓延出一条苍茫混沌的地平线,赵王渡现在就隐藏在那条地平线里。岑立昊熟悉那里的地形,定点时,那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落,每一片树林,都是他的目标,都是他坐标中的数字,都是他假象中的出发待机地域或者预备队集结地。但是,现在那里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他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岑立昊的脑子在一圈一圈地胀大,他设想了许多可能,也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翟岩堂超假暴露了,暴露了之后又把他出卖了,然后辛中峄亲自找他谈,那他就对不起了,索性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反正这件事情不是自己招揽的,完全是天灾人祸。 想到这里,反而有一阵解脱的轻松,但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可以不管别人,但是他不能不管翟岩堂,更不能把自己暴露,他不能因为一封莫明其妙的来信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他还是得采取行动,当然,他不可能去炊事班放把火让大家去救火,也不可能把谁的急性盲肠炎弄发作了让大家去救人。实在不行了,他也溜出去,拦住翟岩堂,两个人一起编造一个误假的原因,大不了挨个处分…… 然而,就在他已经坚定了决心,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他看见从机场西边的碎石大道上,飞奔过来一个身影,他的血液立即加快了循环——没错,那是翟岩堂,像是天边来客,像是夜暗星斗。 四点五十六分,翟岩堂回到了教导队。 五 不断有消息传来,南方的边境摩擦越来越严重,战争看来在所难免。四大金刚度日如年,他们盼望打起来,他们更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提干命令下来。 范辰光在这期间比较活跃,训练之余,写了不少通讯报道,其主题是某某部队加强应急训练,严阵以待;某某团长组织部队深入研究山岳丛林地带作战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经验;某某教导队培养高素质人才,涌现出新时期四大金刚;某某某十项全能技术创造新记录,等等。有的在教导队的黑板报上发表,有的在军区小报上发表。军区小报上发表的都是豆腐块,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汇款单上写着一元六角。 岑立昊对范辰光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投机。范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说是初中毕业,但不仅岑立昊,连刘尹波都怀疑他小学没毕业。正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范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说他没文化,他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是什么文化?这是作家记者的文化。范辰光越是拿报刊说事,岑立昊和刘尹波之流就越是不屑,刘尹波说,“发表文章算个屁,你懵得了别人懵不了咱们。通讯报道那玩意儿还不好写?具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人都能写,时间、人物、地点、事件,得了,写清楚就可以发表。那是体力活。” 刘尹波一说这话范辰光就跟他急,说:“你刘尹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狗日的有能耐你写试试。” 刘尹波说:“我写那玩意儿干啥?知道吗,我在写论文呢。知道什么叫论文吗?大块头,大手笔,那是对部队建设有指导意义的,不是那种不痛不痒吹牛拍马的豆腐块。” 范辰光说,“你狗日的跟岑立昊一个吊样子,自命不凡,狗屁!” 这时候岑立昊就要发言了:“又扯上我?一篇文章二百个字你要错上九十九?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服气。知道报纸给你发表的都是什么吗?改过来的错别字加上标点符号。你牛什么牛?” 范辰光一看岑立昊参战,立马就老实了,气呼呼地练他的俯卧撑。那意思是,你们也别牛,我不光会写报道,练技术你们也不是个。 范辰光之所以在百忙之中还坚持笔耕,是有他的深层考虑的。文化程度确实是他的软肋。他的想法是,要用报刊发表的文章遮掩他的不足,倘若在提干的问题上因为文化程度出了纰漏,他还可以因为会写报道而作为特长骨干拥有回旋余地。以后的实事果然证明,范辰光是有远见的。 就在四大金刚焦急等待提干命令的时候,266团团长钟盛英升到师里当了副师长,上任之后就到南方边境看地形去了。部队猜测,这恐怕就是要出征的兆头了。这期间,教导队虽然还没有解散,但是全都分头参加各个专业的训练,在其中起教员的作用。各级都开始指定代理人,传授遗书的写法,机关干部起草了各种战斗文书,连队干部不厌其烦地讲解战时立功受奖条令条例,班排和个人的请战书和决心书雪片一般飞到各级首长的案头。大礼堂门外的广场上,每晚都放电影,除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有《深入虎穴》《渡江侦察记》等等,全是国产战斗故事片,而且轮流着放,反复地放。 雷声够大的了,但雨点就是不下来,半个月后,还是不见动静,只是应急训练搞得更加严格,内容更多,严了多了,架不住久了,久了就疲软了,部队在紧张一阵之后,又有些松懈。 第一批人员南下,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当时南方形势已是一触即发,兄弟部队云集边境,上级要求抽调一批战士补充边境部队的兵员,266团去了10个。教导队多数人都递交了请战书,但被批准的只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并不是货真价实的教导队学员,而是补充班的韩宇戈。 关于韩宇戈上前线,也有一些说法,有的说是他爷爷干预的,爷爷参加过战争,深谋远虑,知道战争出战将。有的人说是他父亲干预的,他的父亲把他安排在后方勤务基地,这样既能确保安全,又能体面镀金。但是,根据教导队新四大金刚掌握的情况,韩宇戈上前线完全是他个人争取的。 韩宇戈等10名战士作为补充兵员开往边境之后的第九天,提升干部的命令终于下来了。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伤心。 教导队里提起来6个,岑立昊被任命为八连一排长,刘尹波被任命为五连二排长,还有赵亭庆、陈国勇等人都被提起来了。 提干名单里居然没有范辰光和翟岩堂。据说范辰光是因为在档案里改了文化程度被人揭发了,翟志耘是因为同地方女青年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被人告状了。 命令是在大礼堂全团官兵大会上宣布的,宣布之后,范辰光的脸立马就白了,队伍带回的时候,范辰光突然离开了队伍,回头就往大礼堂跑,他要去找新任团长任广先和政委杨万辉,是去求情还是质问,是闹情绪还是表决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是要去。 但是他没去成,辛中峄让人把他拖住了。 翟岩堂在宣布命令之后,也反常了一阵子,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双眼看天,不跟人说话,连岑立昊也不理睬。 教导队从这天起就解散了,学员们各自回到原单位,当官的当官,当骨干的当骨干,迅速投入到战争准备之中。部队拉动已成定局,而且时间不会太长。 六 岑立昊本来是想到炮营一连的,因为那是他的老连队,干部战士和步属炮兵的业务都很熟,真的打起仗来,别说指挥一个排,就是指挥一个连也绰绰有余。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调到步兵连队去。辛中峄找他谈话的时候,说的是为了让他全面发展,他还是有点不痛快。步兵体力消耗大,他对那些刺杀投弹之类的不感兴趣,觉得很原始,打起仗来像梁山好汉。再说搞步兵训练不是他的强项,显示不出来。但毕竟是当了干部,没有不服从的道理。 到了八连之后不久,果然就觉得在步兵连队很不适应,而且还跟连长孙大竹把关系搞得比较紧张。 孙大竹在当连长之前是副连长,副连长之前是排长,再往前说就有点文不对题,孙大竹当排长之前是炊事班长。炊事班长怎么能发展成为一个连长呢?孙大竹自然有他的绝活,他会摔手榴弹,别人摔手榴弹最多摔五六十米,他能摔七十六米,不仅在全团,而且在全军都没几个。更绝的是,他还不仅能右手摔,左手也能摔五六十米,不仅能从上面摔,还可以倒提着摔。这么七摔八摔,就摔出了个训练标兵。 有天连队集中起来听防化课,让岑立昊讲,这是岑立昊到任后第一次讲课,自然也比较重视。那天岑立昊穿了一身崭新的四个兜干部服,里面是雪白的确良衬衣,皮鞋擦得锃亮。讲课的时候,首先强调纪律,不管干部战士,一律都要记笔记,他要抽查。孙大竹也坐在下面,手里倒是端个笔记本,但他一个字也没记。两个小时,岑立昊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直到下课,也没有请连长做指示,更没说“不当的地方请连长纠正指导”之类的话,使孙大竹很不自在,但岑立昊当时的身份是老师,他是学生,而且开课之前他自己向连队提出要求要尊重教员,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他就抓住一件事情,把岑立昊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按规定,排长是没有单身宿舍的,如果是分班住,就跟随某一个班住。266团的房子是过去苏联人修的,每个宿舍都很大,一个宿舍住一个排,将近三十人都在里面。到了夜里,放屁磨牙说梦话的,什么声音都有,再说还有上岗下岗查铺查哨的,很不安静。当战士的时候岑立昊费了很大的劲才适应,现在当了排长,又不适应了。 宿舍既然很大,就有一些附属设施,苏联人设计这样的房子的时候,每间大宿舍都有一个耳房,六七个平方,原来的用途不知道,但我军住进去之后,约定俗成地把它作为器材库。岑立昊对这个器材库很感兴趣,几番研究之后,让人找来两个旧柜子,所有器材均叠放在柜子里,然后自己在里面安了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器材库一下子就成了排部。 星期天刘尹波到八连来,一是看望老领导孙大竹,二是跟岑立昊叙旧,在孙大竹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到一排来了,进门之后发现岑立昊在排里的大宿舍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就惊呼,“哇,你还有个排部啊!我可是睡大宿舍,夜里三个班一起打呼噜。” 岑立昊说,“嘿嘿,你能跟我比吗,我是谁呀?” 岑立昊讲这话的时候,没想到孙大竹就跟在刘尹波的后面,他是准备拿刘尹波来教导岑立昊的。孙大竹顺口就说了一句,“刘尹波同志你当然不能跟岑立昊比,你是两个兜,他是四个兜。” 岑立昊这才注意到,刘尹波果然穿的是两个兜的战士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解放鞋。岑立昊明白,孙大竹对他一提干就穿干部服早就有看法了。那时候战士提干,一般都要等半年之后才穿四个兜,以显示不忘本色谦虚谨慎。但岑立昊在提干命令下过不到一个星期就把干部服和皮鞋穿上了,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孙大竹几次暗示岑立昊,一个新干部,要注意影响,岑立昊充耳不闻。现在孙大竹当着刘尹波面前讽刺,岑立昊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岑立昊说,“刘尹波我觉得你挺虚伪的,没当干部时拼命地想当,当了吧,连个干部服都不敢穿,还穿战士服,什么意思,混同于一般群众嘛。” 孙大竹说,“是不是干部,不在乎穿什么,而在乎思想。” 岑立昊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穿了干部服,反而成了战士的思想?干部服是后勤发的,发的就是让我穿的,你凭什么说三道四?毫无道理!” 孙大竹火了,说,“岑立昊你看你跟我讲话是什么口气?好像你是连长我是排长似的。” 岑立昊说,“连长你别生气,今天是休息日,我可没找你吵架。刘尹波是来找我玩的,你掺和来讽刺我,简直没素养。我就穿干部服,你能把我扒下来?” 孙大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说,“岑立昊同志,你太不像话了。” 岑立昊说,“你要是自找没趣,我还有更不像话的呢。” 刘尹波一看两人唇枪舌剑,知道过去有点积怨,赶紧打圆场说,“立昊你别这么说,连长也是为你好。” 岑立昊说,“连长要干连长的事,穿个衣服的事情是你管的吗?” 孙大竹说,“那我告诉你,你搞这个排部是违反规定的,排长一律跟战士们住大宿舍。” 岑立昊说,“你把文件找来我看看,哪一条规定我不能在这个小屋里住?当年苏联红军设计的这个营房,这个耳房就是排长住的。” 孙大竹说,“你瞎说,根本没这回事。全团没有一个排长住在耳房里,就你特殊?” 岑立昊说,“除了我,全团没有第二个岑立昊,我当然特殊了。” 孙大竹说不过岑立昊,气得脸发紫,指着岑立昊说,“你简直是不讲道理,你这样自高自大,会栽跟头的。” 岑立昊说,“我栽跟头我爬起来,只要我不违反纪律,你管不着。” 孙大竹说,“我不跟你胡搅蛮缠了,等开支委会再说。”说完,连招呼也没打,气哼哼地走了。 刘尹波说,“立昊你太过分了,怎么对连长这个态度?” 岑立昊也是余怒未消,说,“你没看出来吗?他是故意来挑我的毛病。什么狗屁连长,水平太差了,就他妈的会扔手榴弹。我要是被他弄软了,打仗听他瞎指挥,还会送命呢。” 刘尹波说,“你确实有点不讲道理。这样不好。” 岑立昊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也是小绵羊啊?穿身战士服穿双破球鞋,就是谦虚谨慎?屁,虚伪!我有我的原则!还会在乎他?” 刘尹波见这个人油盐不进,说,“好了好了,我本来想跟你说说范辰光和翟岩堂的,没想到惹你们吵了起来,真是晦气。” 岑立昊说,“这是早晚的事,我看不起这个狗屁连长。你说,范辰光和翟岩堂又有什么情况?” 刘尹波说,范辰光还在到处活动,往上写了很多信,把他的事迹材料和发表的报道文章都寄到军区首长手里了。听说扬言要到边境去找钟副师长,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岑立昊说,“也难怪,好歹是个尖子啊,单兵作战还是可以的。翟岩堂呢,有什么说法吗?” 刘尹波说,“我听说原来团里想保住翟岩堂,等部队出征之前作为战斗骨干,紧急提起来。现在又听说不可能了。” 岑立昊问,“为什么?” 刘尹波说,“据说陈春梅的男朋友告状告得比较厉害,翟岩堂也觉得太丢人了,在266团没法呆下去,要求复员。” 岑立昊惊问,“真有这回事?” 刘尹波狡黠一笑,“我这不是问你吗?” 岑立昊警觉地看了看刘尹波说,“我怎么知道?” 刘尹波说,“我听范辰光说,翟岩堂出事,你好像知道点内幕,是这样吗?” 岑立昊脱口而出,“胡扯,范辰光造老子的舆论。这狗日的就爱搞小动作,难怪他提不起来,活该!” 七 这段时间,参战应急训练还在搞,但终归时间拖得太长,没有前两个月紧张了。 元旦前,政治处下了通知,要组织篮球比赛,各连都要派代表队。连长孙大竹让岑立昊负责组织。岑立昊说,“让我负责可以,但人得由我挑,方法得按我的来,作息时间由我定。” 孙大竹心里一阵不痛快,手下有这么个牛皮哄哄的排长,真是活倒霉。但他不想同岑立昊的关系搞僵,一来因为岑立昊是排长,他是连长,排长经常跟连长叫板,说出去不好听,尤其显得他无能。其次,岑立昊是团里的训练尖子,军事素质明显高他一筹,闹将起来,反而会被人认为他嫉贤妒能。再者,岑立昊是个二杆子,出了名的岑老虎,连辛中峄的眼皮子他都敢翻,孙大竹他就更不会放在眼里了。这样的人,还是顺着点好,免得自找难堪。 孙大竹说,“行啊,一排长你只要把红旗给我扛回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岑立昊说,“摆酒不用,不给我小鞋穿就行了。” 孙大竹心里又想,这狗日的真是不讲理,明明是他不服从我,反倒成了我给他小鞋穿了。孙大竹说,“只要拿前三名,我在支委会上提出来,你的排部就不动了。” 岑立昊这就开始在全连网络人才,组织了个球队,分成两拨,他自己亲自兼任甲队队长。 谁知道训练只搞了两天,就有几个队员找孙大竹“辞职”,甲乙两队都有。乙队说岑立昊野蛮,老是骂人。大家都是业余的,可是他按专业队要求,一个三步投篮,他让人投一百次,骨头都快累散了,他也不让人休息。甲队反映说,我操,这哪里是打球啊,简直是打仗,整个场上就听他在吼。他打中锋,球风霸道至极,投篮基本上被他包了,抓住球就要传给他,要是不传给他,球没投上,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这个鸟球还有什么打头啊! 听了球员们的控诉,孙大竹心中窃喜,心想也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让这狗日的不可一世,惹了众怒,他在八连就威风扫地了。孙大竹对大家说,“一排长也是恨铁不成钢,为了给连队争取荣誉,所以大家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大家见连长没有撤换教练的意思,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坚持。别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八连的球员虽然一肚皮怨气,但考虑要为连队争光跟别的连队打球,还是同仇敌忾的,没有给岑立昊添乱。训练了一个礼拜,就开始打全营淘汰赛。四个连队,他们打掉了三个。然后就代表营里到团里打。但是到了团里,第一场球就出了个纰漏。 跟八连打的是二连,二连球队是个老球队,一向是在全团拿冠军的。岑立昊是八连场上队长,又是中锋,一看对方实力太强,就拿出了拼命的劲头,猛打猛冲。达到十分钟的时候,分数还是忽高忽低难解难分,再往下走,八连的战术就有点乱了,中锋老是得不到球。岑立昊要求暂停,把担任左锋的三班长朱白江骂了狗血喷头,说:“你这个猪八戒你自己不行,还不赶快把球给我,今天的分都是你丢的,这场球要是打输了,你就自杀。”朱白江不服地说,“我十个球有八个球都传给你了,你也不是百发百中,你也丢了四个。这场球要是打输了,我看你更有责任,主要是你的个人英雄主义造成的。” 岑立昊暴跳如雷,说,“还他妈的狡辩,我丢了四个,你丢了七个。这个帐我以后再跟你算。”说完,又转向众人,狠巴巴地说,“再上场,尽量把球传给我,谁失误,我就开除谁。” 再往下,八连就打疯了,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结果犯规的次数也增加了。到了下半场快要结束的时候,双方比分是五十五比五十六,二连比八连多一分,而且球在二连的手里。就在对方要上篮的时候,八连后卫四班副出其不意地把球断了过来,传给朱白江,岑立昊一看形势急转直下,兴奋狂呼,稳住稳住,给我给我!可是朱白江觉得自己的进攻路线更好,就一直带了下去,把岑立昊恨得牙痒。朱白江把球带到对方的篮板的正前方,眼看就要投进,被对方盖了帽,好在岑立昊动作敏捷,凌空跃起,将球揽到手上,接着单手翻腕,准备来一个远距离吊篮,岂料球刚出手,哨子响了——时间到。球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刷地一声,空心落篮。岑立昊本来认为这个球要算数的,没想到咬着哨子的裁判两只手在裤裆下面来回交叉摇摆——无效。 岑立昊一肚皮怒火终于有了去处,二话没说,举起篮球就向裁判砸去。裁判没防备会有人砸他,躲闪不及,脑袋上挨了重重地一击,顿时眼冒金星,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岑立昊的这一球砸得影响深远。八连付出的代价是被取消参赛资格。岑立昊本人付出的代价则是关于个人前程的。 裁判挨了砸,球赛活动组委会自然要告状。队员打裁判,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必须处理,这是没话说的。关键是还有孙大竹告状。孙大竹找到政治处,只说了一句话,“岑立昊这个排长我领导不了,要么把他调走,要么把我调走。” 八 翟岩堂复员了。 9月16日那天,在赵王渡桥头,翟岩堂初见对方不是苏宁波,也不是海滑的女兵,而是陈红梅,感到很意外,但不惊讶。而陈红梅在最初见到翟岩堂的时候,压根儿也就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落落大方地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以后翟岩堂分析,陈红梅能够迅速调整心态,肯定是在他向赵王渡走路的那一段时间内,陈红梅已经把他观察清楚了。陈红梅说,“岑立昊这个人没劲,但难得他有你这样一个敢于两肋插刀的朋友。他还以为我想追他,其实我追的是解放军。” 翟岩堂当时就觉得情况有点异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红梅提议散步,翟岩堂本来不想跟她散步,因为这个地方离营房不远,他怕被人看见说不清楚。但又考虑岑立昊没来,人家姑娘本来就难堪,强打精神跟他说话,已经很委屈了,他得再多说几句,安慰安慰,于是就同意了。没想到话题一打开,还越说越投机。后来走到一个汽公共车站,陈红梅说,“往前三站就是彰河大桥,那边就是邻省了,桥头有集贸市场,很热闹,咱们去看看。” 那时候才是上午十点钟,翟岩堂本来请的是一天假,他原想解决了岑立昊的问题再进城照相的,跟着陈红梅,相就没照。两个人到了彰河桥头,还一起吃了一顿饺子,关系就变得亲密起来了。在此之后,书信来往,忙里偷闲,约会三次。再往后,就出事了。团里收到一封信,告了翟岩堂一状,说他勾引陈红梅,陈红梅已经怀孕了,写信人署名是北郊区文化站革命群众。 团里秘密派人调查,此事果然不假,怀孕倒是没有,两个人确实发生了关系。所谓的“文化站一革命群众”,其实就是陈红梅的追求者,手里握有确凿证据。钟团长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但是师里又接到了来信,翟岩堂的提干于是泡了汤。 宣布岑立昊等人提干的那天晚上,翟岩堂拒绝同任何人交流,一个人坐在菜地边上抽了十几根香烟,第二天自己背着铺盖卷回六连去了。再往后,翟岩堂就复员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翟岩堂复员之后不久,就在部队出征南下的前几天,又返回彰原市,同陈春梅结婚了。 翟岩堂后来的行动只有岑立昊知道。 岑立昊打球砸裁判,和翟岩堂领结婚证是在同一天,岑立昊那天情绪很坏,主动给翟岩堂打的电话,约好在桥头饭店见面吃饭,见了面才知道,翟岩堂那天扯结婚证了。 翟岩堂对岑立昊说,“谢谢你兄弟,你让我提前成家立业了。” 岑立昊苦笑,说,“你怪我吧,都是我惹的祸。”又说,“不瞒你说,我最近老办蠢事。” 翟岩堂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与你什么关系?没有你我照样要娶媳妇生孩子。不过,打仗我打不成了,三年的修行啊,就这么交给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岑立昊说,“我理解你,你要是上去,比我强。” 翟岩堂说,“你这话不是心里话。我不会比你强,但也未必比你差。好了,这话不说了,说多了没意思。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你那天让我代你赴约,真实想法是什么?” 岑立昊说,“就是不想在那时候进入情况。” 翟岩堂又问,“如果是现在呢?” 岑立昊说,“还是不想进入情况。” 翟岩堂说,“你有一次说梦话,喊了苏宁波的名字。” 岑立昊怔住了:“不会吧?” 翟岩堂说,“兄弟,看看我这张脸,这张脸会撒谎吗?你呀,你是把你的前程看得太重了,看得太重了,就没有人味了。” 岑立昊说,“我是喜欢苏宁波,但那天就是苏宁波,我也不会去,而要是知道是陈红梅,我就去了。” 翟岩堂也愣住了,“为什么?” 岑立昊说,“你想想啊,苏宁波她是一个干部,我是一个老兵,跟她在一起,我不占上风。我要是心里没她,就不在乎,越是有她,越是在乎。” 翟岩堂说,“这话更没人味了,也更有人味了。” 岑立昊说,“你这话怎么这么难懂?” 翟岩堂说,“更没人味,说的是你的虚荣心。更有人味,说的是这虚荣心是为了爱情。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你对苏宁波是有情的。” 岑立昊说,“感情这东西,太复杂了。其实我还不了解她,但是我相信一见钟情,而且看重一见钟情。” 翟岩堂说,“陈红梅,哦,现在你该叫她嫂子了,她跟苏宁波她们交往多,我能让她把你的意思转达给苏宁波吗?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允许谈恋爱了。” 岑立昊赶紧说,“别,我马上要打仗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九 岑立昊调到团司令部当正排职见习参谋,是辛中峄找他谈的话。辛中峄说,“响鼓不用重锤敲,我不想多说,只跟你讲一句,一个人无论是仰面朝天还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狭隘短浅的,而只有平视,才可能有长远辽阔的眼界。怎么才能平视呢?还是我那句话,下颚微收。”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在得意的时候想想不得意,在不得意的时候想想得意。”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是个人都有优点,是个人都有缺点。多看看别人的优点,多看看自己的缺点。”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你有好几次问我,提干之前那次考核你的成绩,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你现在还想听吗?” 岑立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次我可能出现了重大问题。那天我没有发挥好。” 辛中峄说,“那天你发挥得很好,但是,你发挥得过头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一过头,就适得其反。” 辛中峄这样一说,岑立昊就紧张了,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中峄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话。” 辛中峄指了指正南方又问:“那你先说说,这是什么方向?” 岑立昊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了:“当然是正南。” 辛中峄说:“你敢肯定这是正南?” 岑立昊惶惑地四周看了看,并且还跑到路边一棵树下,对着太阳比划了一阵子,再次肯定地说:“正南。” 辛中峄笑笑说:“那我就告诉你,你上次考核的成绩为零。” 岑立昊吃了一惊,再问下去,辛中峄却微微一笑,再也不说了。 岑立昊回忆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天,由于过分紧张,他刚开始就把方位完全搞反了,整个错了三千密位,也就是说,他所计算的十个射击诸元,全部与正确答案背道而驰,犯的是一百八十度的错误。辛中峄说他的考核成绩为零那是客气话。如果当真在战争中犯这样的错误,他指挥的一个炮兵连十次“集火射击”,五百多发炮弹恰好是落在本部的纵深内,毫无疑问是要造成重大伤亡的,那是杀头都弥补不了的。当然,不是真枪实弹地战争行为,辛中峄也就放他一马了,他犯的是大错误,大到了没法追究的程度。 辛中峄说,“人啊,人就是人,谁都不是神。”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说,“那好,就不多说了。是骡子是马,拉到战场上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转身走了。 岑立昊怔怔地望着辛副参谋长的背影,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因为出征的日子迫近,又调整了一批干部,老弱病残一律留下,不适合战争的也留下,从而破格提拔使用一批新干部。倘若不是砸那一球,他现在就是八连连长了。可是,那该死的一球啊,把他送到了正排职见习参谋的位置上。 此时,刘尹波已经当了五连的副指导员了。 第三章 一 破旧的列车哼着破旧的歌,吭吭哧哧地碾过了黄河,又碾过了长江。冬天被丢在身后,春天从车窗口涌了进来,铁路两岸的景色河水一样由南向北哗哗地流淌着后退。 266团终于向战争逼近了。 坐在闷罐子车厢里,岑立昊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一穿上军装,立即就有了几分战争的想法,有了几分战争的欲望,甚至还有了几分战地春梦的浪漫。在浏览车外旖旎的南国风光时,他确实没有更多地把即将对自己的使用和流血阵亡之类联系在一起,也许他的内心抵制这些阴暗的思考。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攻击欲和破坏欲都十分旺盛,虽然无数次在心里组织过战斗,但从来就没有领教过真枪实弹的战争的厉害,心里不仅没有具体概念,还有许多侥幸和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设想着自己能够在一个天赐良机里大显身手,并且迅速成长为一名更高一级的卓越的青年指挥员。他甚至还荒唐地假设,我军的一名优秀的情报女谍,机智地打进敌人的内部,同他这个年轻的营长或者团长密切配合,打了一场举国震动世界瞩目的漂亮战役,然后一起走向功勋的高地…… 这一路上,岑立昊的思维始终都膨胀在各种假设的幸福之中,心里涌动着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但随着边境线越来越近,战争的气氛也扑面而来,他的浪漫情怀才被现实的紧张逐渐取代。 第三天,部队到达了边境上一个叫山尾的村落,就在村外的山根下安营扎寨。 到达边境的第一个夜晚,是难以入眠的。 万籁俱寂,此时正是生长灵感的季节。 入夜之初,兵们大都清醒地闭着眼睛而心灵洞开。兵们更多的想到的是将来,而干部们则更集中地窥视着眼前。这是真正的夜。真正的黑夜便是最亮的白昼,真正的夜里见不到一丝星光,没有蛙鸣虫吟,甚至没有叶的芬芳和卉的香甜。真正的夜里一切都遁逝了,惟有五彩缤纷的思绪在辽阔的黑暗里驰骋纵横。只有走进真正的夜,才可以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没有鼾声,只有思想的线条在帐篷的壁上如彩练立昊。 这时候的岑立昊开始思考现实的问题了,他把长长的身躯交给又硬又潮的床板,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毫无倦意。他再次想起了四个月前钟盛英给他们出的那道题:怕不怕死? 正常的情况下,没有人热爱死亡。可是死亡并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它恐惧它它就知趣地离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从我们的生命诞生的那一瞬间起,死亡就像是我们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后了,我们拼尽终身的力气实际上只作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摆脱这根明明知道摆脱不掉的讨厌的尾巴,直到有一天我们油干灯灭被这根尾巴撂倒在地为止。 啊生命,我们普通的肉体,枪打即穿冰冻即裂火烤即焦的碳水化合物,是多么的脆弱啊。我们的一生要走过多长的时间?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几十几百万个小时,千万亿万分秒,不能说不漫长。且不说打仗,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大街上,只要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的万分之一秒钟内,有一块石头被飞驰的汽车轮子迸起,然后从头顶上落下来,这个生命——即使是再伟大再高贵的生命也就迅速枯萎了。是的,死亡的危险每万分之一秒钟都存在着,达摩克利斯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头顶,可是在许多日子里,它并不急于掉下来,而是心平气和地跟随我们注视我们,阴阳怪气地窥探着我们,让我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活着,有的人甚至活到七老八十甚至更长,简直是个奇迹。当然,它最终还是要掉下来,再杰出的人物也挡不住他它的锋芒。 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知道人生终有一死,我们怕死是因为我们希望完美地结束人生过程,因此怕死和不怕死都是有理由的。 二 第一梯队已经到达边境了,第二梯队的列车还在拥挤的着向南爬行,走走停停。刘尹波当时想,看来前线还不是很紧张,因为军列还要给客车让路。如果紧张了,那就一切为战争让路了。 兵的情况比较复杂。作为一个政工干部,他从一上任开始,就接手把握思想动态的工作,而且以观察人的表情、思想、乃至隐私为己任,以至于以后岑立昊曾经挖苦他说他是有中国特色的弗洛伊德,这是后话。 几年后回忆起来,刘尹波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表情迥异的面孔。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双老兵的眼睛。那个老兵名字叫李木胜,他几乎一路上都在沉默。他的寡言少语和忧虑的目光展示了他内心的恐惧,而在当时的条件下,恐惧是理所当然地要被视为不光彩的情绪。后来李木胜察觉了刘副指导员一直在观察他,也就调整了情绪,强打精神,加入了打扑克侃大山的行列,并且还勉强讲了一个笑话。 但是,在刘尹波看来,他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个世界上,最难掩饰的可能就是恐惧了,在那些不自然的笑谈和装腔作势的举动的背后,政工干部总是能够捕捉到越来越加浓厚的恐惧的情绪。当然,流露这种情绪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在那一段几天几夜的路程里,惟有恐惧显得最为真实。其他的豪迈和慷慨以及决心血书之类,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虚假或者公事公办的成分。恐惧像是一把锤子,几乎每一分秒都在敲打人们的心灵。只不过在不同心灵的回音壁上,反弹出来的音质不同罢了。 刘尹波的眼睛和思想一样敏锐。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第二梯队也于四天后抵近边境。在一个由竹子构成的村寨里,连队临时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班排长以外,还有一些表现活跃的老兵。首先是指导员做动员,然后是连长宣布警戒任务并提要求,最后,留下了班排长,会议就进入到机密层次了。 机密的会议主要由刘尹波主持并主讲,刘尹波说,“我们从出发前就开始观察研究,这一路上我们仍然在观察研究,有些同志情绪消沉,要防止在意志方面出问题。班排长和战斗骨干们要特别注意和帮助他们。” 毫无疑问地,刘尹波也想到了钟盛英给他们出的那道题。他是怎么回答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那是白纸黑字,那是需要用血肉之躯来检验的,否则,那就是狗屁。怕不怕死?那不是简单的肯定和否定就能说明问题的,那是古往今来战争史上一个永恒的话题,英雄和懦夫就是靠这几个字作为分水线。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怕死是必然的,只不过,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作为一个政工干部,当别人脸色苍白的时候,你的脸色绝对不能苍白;当别人两腿发软的时候,你的两腿绝对不能发软。不是不怕,是不能怕,是不容许怕。那么,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你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呢? 半个月前,当团政治处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说要提拔他当副指导员,他当时居然惊讶地说,“我是军事干部,怎么能改行呢?”主任笑笑说,“你一个排长,谈不上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哪个方向适合你发展,你就朝哪个方向发展。” 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自己,他是不是适合朝政工的方向发展。后来他发现他是适合的,军队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由人来打,人有技术战术甚至战争艺术,但是,如果人是怯懦的,或者是意识不健康的,那么技术战术艺术就等于零。古代兵法对于训练二字的诠释是,练的是技术战术,训的就是思想意志和职责,因此,训比练还要重要。所以毛主席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物。 1979年初春,在南方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里,刘尹波开始了他作为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初步探索。 三 开进战区之后,钟盛英回到了266团,坐镇指挥。第一次战斗是攻打g城,钟盛英带领不足三十人的指挥分队,在距敌g城前沿只有两公里的829高地开设观察所,协调266团和师属炮兵团的榴弹炮营,指挥炮兵直瞄和间瞄射击,步兵分队恰到好处地在各次炮火之间跳跃式攻击,穿插分割,打得很俏皮。 那场战斗,266团伤亡最小。 团观察所设在一座楼房的废墟里,战斗发起之后,岑立昊有点手忙脚乱,这时候他才知道,决心书上的不怕和枪林弹雨中的不怕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硬着头皮和其他参谋人员一道,躲在石墙后紧张地进行图上作业,接收步兵分队通报的目标坐标,为炮兵提供射击诸元。忙碌中,大家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口述命令的声音,抬起头来,岑立昊看到的竟然是钟盛英的一双脚后跟——钟盛英是站在断墙上直接观察战场态势的。岑立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紧张和恐慌在那一瞬间消退的大半。出于一种本能,抑或是好奇,他想看清钟副师长的脸,但是他只能看清团长的后背,那是一副宽阔的肩膀,逆着阳光,在他的头顶巍峨如山。那时候整个战场上空枪炮交织,弹若飞蝗,829高地上不断传来子弹射进岩石碰撞出的声音,钟盛英置身其中却是稳若磐石,双手擎着高倍望远镜,不断地下达指令,时而夹杂一阵“上去了!上去了!”的兴奋的喊声,偶尔还来上骂骂咧咧的句把两句。 从那以后,钟盛英和他的那双非凡的脚后跟就嵌进岑立昊的记忆深处了。 如果说以前钟盛英对岑立昊的赏识仅仅是因为这小子出奇的悟性和训练成绩,仅仅是对一个好兵的喜爱,那么,在这次战斗之后,钟盛英对岑立昊就是格外的器重了,并且作为将才培养了。 当天下午,钟盛英的前进指挥所完成任务后,正要撤回阵地,却被潜进本部纵深的对方特种部队的一个加强排截住了。钟盛英手下多是机关指挥人员,只有一挺机枪和十支步枪,剩下的全是手枪,五十米开外杀伤能力极弱,侦察股长和两名参谋、一名干事、三名战士在枪战中阵亡。对方的火力很猛,从三个方向压了过来,大有将这个小小的指挥所一举歼灭的态势。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钟盛英举着手枪,亲自组织反击,但是寡不敌众,而且无路可走。绝望中,大家几乎作好了与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这时候,岑立昊又看见了那双脚后跟。他想,真正考验真正的到来了,要是让一个副师长牺牲了或者被俘了,266团就把脸丢大了。 钟盛英穿的那双胶鞋已经很旧了,上面沾了许多南方红色的泥土,但是,在岑立昊的眼睛里,它们就像红色的旗帜,在阳光下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岑立昊那颗年轻的心脏被潮水一般的激情涌满了膨胀了并且终于被点燃了,一股雄性的火焰喷薄而出腾空而起。 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梦中,生死攸关之际,岑立昊挺身而出站在了钟盛英的身边,并且推了钟盛英一把,越俎代庖地向警卫排一班长等七名战士下达了任务,指挥两个战斗小组从两丈多高的石崖上跳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对方侧翼,猛烈射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钟盛英等人撤退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随即,警卫排长也带着两个战士从右翼出击,与岑立昊相呼应,对敌形成夹击态势。 在那种短兵相接的战斗中,谋略和战术全靠临机应变,凭借的主要是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气。狭路相逢勇者胜,置于死地而后生,战局就是在那突如其来的英雄的两分钟内起了变化。他打了对方一个想不到,一条血路在凶狠的吼叫声中杀开。他成功了,而且除了警卫排一班长在撤退时摔掉一颗门牙、一名战士左小臂被骨折以外,没有增加新的伤亡。 打完那一仗,钟盛英毫不掩饰地对266团团长任广先和政委杨万辉说,“这小子有种,先提拔,后送校,哪怕他只有匹夫之勇,我也要培养他十年。” 四 g城战役中,刘尹波所在的五连担任打穿插的任务,跟随他们行动的是副参谋长辛中峄。 这次行动固然艰巨,但作为副指导员,刘尹波的艰巨还在于,他要管理好四个“重点人”。 穿插中他们在107号高地被对方的一小股兵力伏击了,当时就牺牲了一个战士,三人负伤。连长要带人搜山,指导员分析,对方兵力不会超过一个班,是为了滞迟我军行动,不能恋战,快速通过为好。 两个人意见有点不统一,就等辛中峄决策。辛中峄说,“刘副指导员谈谈。” 刘尹波知道,怎么个打法,辛中峄心里是有数的,不外乎给他一个机会。刘尹波说,“纠缠肯定是不行的,但不打肯定也是不行的,那样会给后续部队三营留下后患。我看可以这样,以一个班伪装开进,引诱敌人暴露火力,主力边打边撤,再引诱敌人火力跟踪。我带一个班隐待敌。等他完全暴露了,两边夹击,一举歼灭之。” 辛中峄说,“理论上是可行的,我看就这样。”于是如此这般做了部署,就开始行动。 真正打起来之后,并没有像刘尹波计划得那样程序井然,但是由于总的原则和方针有数了,打得就比较自如,果然玩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后来清点战果,对方是六具尸体。 这一仗,让刘尹波很露了一手。 g城战役结束后,部队往纵深开进。南方的公路狭窄崎岖,极其南行,常常被堵在某个拐弯处,几个小时动弹不得。 有天中午又被窝在一座山下,发生了一件事情。 山的对面有一所村庄,居民们自然早已逃之夭夭,但是还有几头耕牛在户外漫不经心地游动。这些终身勤劳的牲畜没有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正在向它们逼近,还在一如既往地觅食糊口。 就在这时候,一只枪口从停滞不前的队伍的某个地方悄然伸出。 一声响闷之后,远处水田里的耕牛像是吃了一惊,接着就颠簸着跳了起来,方向是盲目的。但是接着又是一阵枪声,耕牛终于不跳了,庞大的身躯隆重地卧倒在泥水里,先是跪下了一条腿,却用力地仰起了头,向刘尹波的六连这个方向张望。它大约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看清楚那张面孔,看看到底是谁,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向它下此狠招。它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作过损害人类利益的事情啊,它一直是那么任劳任怨辛勤耕作,它是在什么地方招惹谁了呢?可是它什么也不可能看见,刘尹波当时心里一阵震颤,他甚至担心那条耕牛最后看见的是他。 刘尹波恼火地寻找开枪人,原来是李木胜。他看见了李木胜的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军列里沉默而又卑琐的眼睛。他正是刘尹波交代和暗示班排长们要“注意”和“帮助”的“重点人”。 刘尹波心头涌起了一股厌恶,但是他没有制止李木胜,他仍然在观察他,甚至平静地观察着。他看见李木胜的双眼仍然在恐惧着,准确地说是在恐惧地勇敢着。在刘尹波和另外几名士兵注视他的时候,尤其是他看见刘副指导员并没有制止他的时候——他把刘副指导员的态度理解为默许——他的脸上滑过一丝得意的神气,举起手中的枪,又瞄向了另外一头耕牛。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斥责,有人在制止他。可是他没有中止他的战斗行动。于是就有了一块坚硬的压缩饼干准确地砸在他的脸上。他愣了一下,当他辨认出是谁砸了他时,便乖乖地放下了枪,并且一脸茫然。 用压缩饼干砸他的,是刘尹波。 刘尹波终于忍无可忍了。本来,他还想继续他的研究,看看这个怯懦的兵是怎样一种心理,但是,当他发现又一条无辜的耕牛即将为他的研究付出生命代价的时候,他不能沉默了。 五 岑立昊是在765高地战斗中就任一连连长的,一连连长在东班版地区被地雷炸死了。 765高地战斗是一场小仗,实际上是一场炮战,完了之后步兵上去,遭到的抵抗很微弱,没有什么伤亡就解决了。倒是765侧翼的2号高地的阻击火力持续了很长时间,岑立昊派人攀援而上,又被打退了,最后动用了火焰喷射器,但是对手就像耗子一样,转个地方又打了起来。岑立昊一怒之下,调上两门迫击炮,扛到半山腰上,在石洞上凿了个后力底座,直接平射,把炮当枪打,把几个山洞火力点都炸飞了。对方几个兵夺路而逃,岑立昊早有准备,把那几个兵活捉了。一看,都是老兵,差不多都快三十岁的人了。 这次战斗,岑立昊还负了伤,却不怎么光荣。打扫战场的时候,有个战士屁滚尿流地跑来报告,说战利品里有发炮弹,好像是上了引信,不敢乱动。那战士一边说一边哆嗦,像见到了鬼。岑立昊是步属炮兵出身,就亲自查看,一看就火了,原来炮弹头上没有引信,而是塑料保护帽。岑立昊黑起脸来骂那个吓坏了的兵,说是猪脑子,基本常识的不懂,军人的不是,说着就上去,照着炮弹踢了一脚,说,“你怕个球,你就是拿手榴弹砸也砸不响它。”说完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还没有收回来,就惨叫一声倒下了,卫生员赶快过来,说是脱臼了。钟盛英听说岑立昊踢炮弹把脚踢伤了,拿起电话就骂辛中峄,说:“把岑老虎给我狠狠地撸,让他把尾巴给我夹紧了。这狗日的太莽撞了,你给他个原子弹他都敢踢,不把他骨头捋软了恐怕要出事。” 辛中峄原封不动地把把钟盛英的话传给了岑立昊,岑立昊当时笑笑,笑得很得意,得意洋洋地吆五喝六,驱赶羊群一样押着俘虏下了山。 俘虏穿的都是普通衣服,岑立昊怀疑他们不一定是专职武装人员,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二十来岁,皮肤很白,她的上面穿一件黄色的绸布褂子,下身是一条肥大的黑裤子。当了俘虏她好像还不大在乎,双手反绑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步子却走得很熟练。 跟俘虏并肩而行,岑立昊不禁感慨,这都是从战争中练出来的,不管是不是军人,军人的素质不差。多少年后岑立昊还没有忘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俘,皮肤白皙,眼睛乌亮,在几个兵给她蒙上眼罩的时候,她甚至还向岑立昊笑了笑,以后岑立昊一直都没有搞明白,她的笑是冷笑还是讥笑,但在当时,岑立昊的感慨是那个笑容很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妩媚。这种感觉使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很不舒服。 就在一连押着俘虏往集结地开进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路上走过来几个护送伤员的战士,其中的一个看见俘虏,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勇敢地冲进了一连的队伍,揪住了俘虏当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鬼子,你杀我边民,你害我战友——我要报仇,我要……”他一边声讨,一边拼命地往那个俘虏身上脸上报以老拳,那种巨大的仇恨和愤怒简直不可遏止。 当时一连的战士都愣住了,岑立昊也傻眼了,没搞清楚这个老兵受了什么刺激。 在那个老兵的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一连有几个战士看不下去了,这是我们抓的俘虏,你凭什么这么死去活来地打啊,要是打死了怎么办?抓一个俘虏可以立二等功,要是打死了,三等功都没戏。一连的三个战士一拥而上,把那个老兵推开了,说,“有本事你自己抓去,你抓住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别拿我们的战果耍威风,打死了你赔得起吗?” 那个老兵还在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时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了,冷冷地看了看那个兵,问道:“哪部分的?” 老兵回答,“五连的。” 岑立昊说,“哦,五连的,你们副指导员刘尹波同志还活着吗?” 老兵回答,“刘副指导员还活着,可是我们牺牲了几个同志……我要报仇!” 岑立昊鄙夷地说,“你他妈的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枪到我们阵地上去?” 老兵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敌人浴血奋战……” 岑立昊说,“浴血奋战你妈拉个蛋。昨天哪里有战斗我还不知道?” 老兵说,“我打敌人有什么错?” 岑立昊说,“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看见没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为敌人帮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 岑立昊说,“真他妈的低级趣味,滚开!” 五连的老兵瞪着岑立昊,扭曲的脸上仍然用力地愤怒着,嘴里喃喃地嘟啷:“敌人——你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岑立昊说:“去你妈的,好像就你他妈的有民族仇阶级恨。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 老兵说,“你压制同志,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好,你还想找霉倒是不是?来人啦,把这老兄身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同我们这位勇敢的同志比试比试擒拿格斗。”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动真的,马上说,“你们一连立场不分,我向首长告你们。”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枪在手里玩了两圈,突然对准老兵的裤裆,点了两下,老兵大惊,捂着裤裆就跑,由于紧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又跑。 几天后岑立昊和刘尹波见面,说起了这件事情,刘尹波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那家伙叫李木胜,胆小如鼠,气壮如牛。” 岑立昊笑问,“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刘尹波说,“有什么毛病?他那是伪装进步。我研究这家伙好几天了,过分的胆怯必然要导致过分的虚伪。怯懦的人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虚伪。他只能凭借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讨好别人,为自己营造恰如其分的生存空间,创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胆小,但他又想表示勇敢,你不让他打俘虏,那让他打谁去?” 六 这场战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一支征尘仆仆的部队从南方前线撤下来的时候,坐在长长的军列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态,多数人都怀着胜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怀念牺牲战友的悲伤。这些人都是一个部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熟悉的这些人岑立昊都没有记住,却永远地记住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冷静的脸,微黑,粗糙,眼睛不大,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面前放着一个笨重的黑包。此人神情有些苍老,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岑立昊不认识他,别人介绍说这个人是一个战地记者,拍了很多照片。在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岑立昊同他坐到了一起,交谈起来,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记者,摄影只是业余的,真实的身份是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叫范江河,是随某某军行动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湖南境内一个兵站里,被上一列兵车拉下了。 岑立昊说,“既然是指挥学院的教员,该到团首长的车厢里去,那里有几个卧铺。” 范江河连连摆手,叮咛岑立昊不要声张,他想跟战士们在一起,听听年轻的声音。 两个人谈起了战斗,具体到一个战例,范江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改变这种状况。” 岑立昊问他是什么意思,范江河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这次参战很说明问题,和平时间太长了,而且又经历了一个除了胡来几乎不干正经事的漫长的‘文革’时期,军队已经严重消退了战斗力。这次参战检验了部队的战斗作风和战斗实力,同实战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对方一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要用两个团以上的兵力攻打,还至少要用一个炮兵群的火力和一个团保障物资。就这样,我军的伤亡还比对方大。这还是同一个小国家交手,要是跟超级大国打,简直不堪设想。在战斗作风方面,胜则凭借人海战术,退则一窝蜂溃不成军。整个战争时期,我跟随行动的那个方向由层层上报的累计战果,竟然是对方全部兵力的三倍,也就是说,按照我方计算的战果,对方的全部兵力被我们消灭了三次。哪有这样的事啊?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尤其可怕的是,我们有不少前线指挥员明明知道这战果里有太大的水分,但没有一个人去点破,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评功评奖。我跟的那个团,把评功评奖评烈士搞得轰轰烈烈,却很少有人关注问题。这很危险。” 岑立昊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范江河说的那个方向他知道,那是那场战争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战斗,出了很多功臣。 范江河说:“战士们流血牺牲,评功评奖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多出一点战争智慧,少出一点烈士。夸大对手,夸大战果是一种腐蚀剂,这样弄虚作假粉饰战绩,无疑给部队埋下祸根,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这个祸根就一天天长大。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部队不能打仗了,那怎么得了啊?从现在开始,部队的首要工作就是要研究教训,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只有找出问题,才能提高战斗力。我一定要反映这个问题,否则死不瞑目。” 岑立昊的心灵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同时也对眼前那个黑不溜秋其貌不扬的教员肃然起敬。尽管他知道范江河说的情况仅仅是局部的问题,并不代表整个参战部队的情况,甚至还觉得范江河的那句“死不瞑目”有些偏激,但是,他还是为范江河深邃的忧虑和真诚的思考所感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范江河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他要下了范江河的通信地址,回到部队后经常跟范江河通信。范江河说他已经把在前线所思考的问题写成报告,呈报给军区分管作战训练的副司令员k首长,k首长当时刚刚五十岁,以精明强干和雷厉风行的少壮派形象著称于军内外,k首长非常重视,指示秘书将范江河的信摘要打印,送给军区其他首长传阅。 不久,军区果然下发了一道文件,摘引了范江河反映的问题,要求各部队实事求是,认真总结教训,寻找差距。 第四章 一 266团在参加边境作战的时候,范辰光也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进行着不屈不挠地战斗。 不管有多少种说法,但归根到底,范辰光没能提干,其实就是一个原因:文化程度问题。当时有规定,初中毕业以下,不得提干。人们传说的钟盛英想保住范辰光。也确有其事,但范辰光的文化问题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改档案,为此团政治处的一名干事也受了处分。如果不是因为改档案,即便文化程度低了点,但因为有参战这么个特殊情况,范辰光就可以得到特殊待遇。但是,改了档案就属于另外性质的问题了。 在岑立昊等人提干之后,范辰光疯了一样,要追到边境去找钟副师长,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架势,因为钟副师长是去看地形的,行无定所,再说擅自行动,团里也饶不了他,闹急了,给他扣一个破坏战争行动的帽子,那就吃不了也兜不走,范辰光不会真的干这种蠢事。 范辰光没有上前线,因为政治处把他划到了重点人的名单里,怕他一时想不开,到了前线出问题。但是留在老连队也不合适,既然是重点人,还是集中起来管理为好。再说,范辰光是全团有名的训练尖子,是老班长,还代理过排长,现在连队留守的只有一个副班长负责,把范辰光留到连队,副班长也没法管他。 部队到边境执行任务,家里留下副政委彭其乐主持留守工作,全团总共五十多个官兵,白天夜晚各自回到自己的单位看家种菜养猪,吃饭的时候统一集中到机关伙房,日子过得很清闲。范辰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重点人”,在他的感觉里,他仍然是266团的尖子,是四大金刚之首,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屁淡精松地耗日子,他跟那些留守的老弱病残有着本质的区别。况且,组织上有话,虽然这次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提干,机会还有,要经得起考验。所以范辰光很注意严格要求自己,即便不打仗,他也要把自己搞得轰轰烈烈。 因为各连留守人员分散,早晨出操就不太正规,稀稀拉拉地,范辰光主动找到彭其乐建议,说驻地分散,但心不能散,前方的同志在打仗,后方的规矩不走样,说来说去就一句话,要把正规化搞起来。彭副政委觉得这个老兵的想法有道理,就召集全体留守人员开会,重申留守纪律,要求早晨出操,晚上点名,白天检查,夜里查铺,偶尔还要搞搞点验紧急集合之类的行动。二营留守的吴副教导员身体不好,多指导,具体的行政管理工作就由范辰光负责。 彭副政委是老政工干部,管人有经验,他这样安排,既有废物利用的意思,也有安抚范辰光、防止他节外生枝的意思。 这下范辰光又来劲了,只有手下有三个人供他指挥,他就可以超常发现。于是乎266团留守处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又重新喧哗起来了,清晨军号嘹亮,范辰光指挥的一群老弱病残参差不齐的队伍,也夹紧屁股喊口令。白天,范辰光往往还主动代表彭副政委和吴副教导员到各连检查,看看厨房,看看菜地,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些老兵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参战,本身就有点心虚,大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尽管对范辰光的逞能行径很讨厌,却是敢怒不敢言,随这狗日的折腾去。只是背后里骂,这个狗屁金刚,确实不是个玩意儿,就像孙悟空,给个弼马温那么个小官,就找不到北了。 有一次,范辰光看见四连一个留守的老兵在看一本杂志,就顺手一把扯了过来,一看,封面上是一个健美女郎,穿得很少,胸部很大。范辰光说,“以后少看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儿,看多了干着急,容易出问题。这玩意儿我没收了。” 那个老兵不干了,说:“这是大街上公开卖的,又不是黄色杂志,你凭什么没收?我看倒是你小子思想意识不好,一看见女人就往邪处想。” 范辰光这几天管理留守兵,很有成就感,没想到四连这个老兵还敢对抗,回到团里就向彭副政委汇报了,说:“首长,要抓作风纪律整顿了,不然,前面在打仗,后面耍流氓,问题就大了。” 彭副政委沉吟了一阵子,有点不高兴,心想这狗日的范辰光,确实多事,天天来提建议,好像是副政委的顾问似的。 彭其乐慢吞吞地说,“没那么严重吧?” 范辰光说,“首长,严重得很啊,要防患于未然,不能后院失火。” 彭其乐又想了想,觉得范辰光虽然讨厌,但出发点还是好的。他既然把问题提出来了,而且问题确实存在,不管也是不行的。于是就召集吴副教导员和各营连留守的负责人开会,然后又是教育,又是点验,果然就发现有些战士私藏不健康的杂志。 这个行动下来,范辰光坚信自己是善于管理部队的,同时,他还发挥他的第二特长,写了一篇报道,题目是《前方创战果,后院不失火》,介绍了某参战部队留守处严格要求留守人员,开展作风纪律整顿,发现问题,及时处理的事迹。 这篇报道被军区小报发表了,标题改为《这里也是战场——某参战部队留守处正确引导青年战士培养健康的青春心理》,一共三百七十二个字。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范辰光就算取得圆满成功了,没想到彭副政委看了报纸之后却把他叫去臭训了一顿,说:“你小子好大胆,谁让你写这玩意儿的?” 范辰光本来还满心指望彭副政委大大地表扬他一顿呢,没想到老彭会发火,顿时就懵了。 彭副政委说,“看不健康刊物只是个别人的事,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写,好像留守处五十多号人都在看黄色报刊。我跟你说,收上来的十几本杂志,都是健康的青春杂志,没有一本是黄色的。你这么写,让前面的同志怎么想?啊,你说!” 范辰光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写了,在彭副政委的领导下,采取果断措施……” 狗屁!彭副政委一把把那张报纸摔到范辰光的面前吼道,“什么彭副政委正确领导?部队出去四个月了,还是老兵尖子范辰光及时发现了问题,及时建议,及时采取措施,及时防止不良后果。敢情只有你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啊?真是自不量力!” 范辰光没想到他废寝忘食地要为彭副政委做点贴金的事情,竟然做出了这样的效果,真是人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从此就老实了许多。但是他有一个原则,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会离开266团,他要坚持到底,哪怕八年抗战。他坚信,钟盛英不会不管他的,组织上是英明的。 二 翟岩堂的情况同范辰光恰好相反。 七十年代末,男女生活作风在部队还是很严重的事情。但是无论对于翟岩堂还是范辰光,师团两级政治机关都很重视,钟盛英还为这两个人找过师长陈九江。陈九江是个老干部,文化程度不高,说话一根肠子通屁股,直来直去,从来不拐弯。陈师长说,“没文化的可以学文化,没学历的可以搞学历。但是,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再瘪下去也不是那个肚子了。小头翘起来,大头低下去。” 钟盛英想告诉陈师长,其实那个女孩子没有怀孕,不过两个人发生关系是实事,但这话说起来没意思,说了也没用,所以就没说。 钟盛英说,“这两个人军事素质都是非常优秀的,可惜了。” 陈师长说,“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就这几句话,决定了翟岩堂当年就复员了。 没能把翟岩堂和范辰光提起来,辛中峄痛心疾首,但是他没有办法,他一个小小的副参谋长解绝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本来,他认为范辰光还有机会的,一旦打仗,一切服从战争,战场需要过硬的战斗骨干,范辰光就可以搭上战争这趟轻便车,但他没想到有人抓住范辰光改档案这件事情死死不松。 对于翟岩堂,辛中峄就更是爱莫能助了,陈九江是个正统的老军人,对于男女作风问题看得很重,对于手下犯了这方面毛病的官兵,从来都是严惩不贷。 翟岩堂复员离开第66团之前,辛中峄在家里请他吃了一顿饭。翟岩堂说,“副参谋长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辛中峄说,“当然失望。” 翟岩堂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出息?” 辛中峄说,“是没出息。不过,这种事情有点像天灾人祸,躲是躲不掉的。” 翟岩堂说,“辛副参谋长,你从来就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辛中峄说,“还用问吗,男女的事情起因千差万别,内容都是一样的。我不问你了,我现在要问的是,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翟岩堂闷头不吭气。 辛中峄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觉得那个女孩子对你感情深不深?” 翟岩堂说,“不深能做那样的事吗?” 辛中峄说,“那我再问你,据我所知,你家是本省的一个小集镇,那地方很穷。你愿意留在彰原市吗?” 翟岩堂说,“我是农村户口。” 辛中峄说,“那好。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复员,然后跟她结婚。政策规定,婚姻双方,男方和子女的户口都随女方走。有些工作,我跟钟副师长汇报,部队还可以帮你。” 翟岩堂一口喝完了半碗酒说,“副参谋长的心意我领了,你指的路我也按着走,但是就不要牵涉首长的精力了。这事不光彩,我会自己闯。” 辛中峄激动了,也喝了半碗酒说,“是条汉子。不过你用不着把自己看低了,这件事情是不是好事,要看怎么看,眼前不是好事,误了你的前程。但如果你们情投意合,结了婚,坏事又变成了好事。” 翟岩堂说,“不管好事坏事,是老天爷给我的,我都得扛着。” 后来,果然像辛中峄说的,翟岩堂复员之后,先回老家虚晃一枪,没几天就悄悄地返回彰原市,跟陈春梅扯了结婚证。 翟岩堂和陈春梅的故事属于通俗的爱情故事。 若干年后,陈春梅说了一句大实话,“那时候我是个大姑娘,大姑娘要找对象,是天经地义的。最初,在四大金刚里,除了翟岩堂和范辰光家庭条件差不在考虑之列以外,岑立昊和刘尹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翟岩堂是我的老公,我们是恩爱夫妻金不换啊!” 翟岩堂和陈春梅的结婚典礼基本上是秘密举行的,证婚人居然是周晓曾,来宾多是北郊区文化站的人和陈春梅的娘家人,还有海滑的五朵海霞。陈春梅在那次联欢会上认识五朵海霞之后,就跟她们挂上了钩,尤其是后来知道当初岑立昊误把她那封信认作是苏宁波写的之后,她就更觉得她们之间有某种缘分,便经常到海滑去找几个女兵玩。 本来,翟岩堂觉得请五朵海霞不妥,他一个犯了生活错误的老兵,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几个女兵,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来。但陈春梅执意要请,她觉得五朵海霞能够参加她的婚礼,那是很大的面子,那时候女兵在世面上还是很吃香的。翟岩堂拗不过陈春梅,只得同意,但他拒绝由他出面。陈春梅一出面,五朵海霞还真来了三朵,因为谢岚探家了,牧歌在外地,来了于燕燕、苏宁波和宋璟。苏宁波已经知道了翟岩堂和陈春梅认识的经过,陈春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早都把来龙去脉跟苏宁波说了,苏宁波自然也就知道了岑立昊对她的那点意思,但是苏宁波听了就像没听见,从来没有态度。 婚礼就在文化站的食堂里举行,不排场,但气氛很好,苏宁波还给大家唱了一首《远航的军舰》,唱得翟岩堂心里酸酸的,陈春梅则喜气洋洋,也给大家唱了一段《阿佤人民唱新歌》。 后来大家起哄要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陈春梅说,“要说经过,跟在座的一个女孩有关系……”刚说到这里,底下被人踢了一脚,转脸一看,苏宁波正在若无其事地剥糖果。陈春梅醒悟这个场合说这件事情不妥,就不往下说了,把责任推托给翟岩堂,说,“我出一个谜给大家猜,猜对了,就是我们的恋爱经过。我追的不是他,他追的不是我,但新郎是他,新娘是我。为什么呢?大家猜吧。” 来宾们挖空心思也没有猜出个所以然,但已经知道这里的故事必然很丰富,就让翟岩堂老实交代。 翟岩堂扭扭捏捏地坚绝不说,一时有点僵局,倒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让人找了两副快板让翟岩堂和陈春梅打,周晓曾说,“不管啥经过,这快板书里都有了,你们两个开打。” 陈春梅说,“打就打,我来上句,” 于是乎形式又活跃起来了。一个说,人民军队人民爱,一个说人民军队爱人民,一个说嗨嗨人民爱,一个说嗨嗨爱人民,如此,就把小规模的婚礼办得轰轰烈烈。 有好事者当夜听房,第二天就出来咋呼,说陈春梅和翟岩堂昨夜折腾得厉害,一边折腾一边喊,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嗨嗨人民爱,嗨嗨爱人民……后来只要有人拿这两口子开玩笑,别的不说,就说嗨嗨人民爱,嗨嗨爱人民…… 幸福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的,老婆有了,热炕头有了,但翟岩堂心里空落落的,下班回来,时常对着墙上的照片出神,左右两边墙上挂着两张照片,左边是他和陈春梅的结婚照,右边是四大金刚的合影,岑立昊瘦高,像长颈鹿,刘尹波文静,像白面书生,范辰光粗壮,像牛。那上面的翟岩堂,英姿焕发,比其他三个人看起来都要英俊。有时候看久了,喟然一声长叹,然后就默不作声地进厨房,挽起袖子帮着老婆洗菜做饭。 部队出征那天夜里,市民们都在熟睡,但翟岩堂没睡,夜里三点钟他在通向兵站的一条路口守望,望着那一辆辆熄了大灯的、披挂了伪装网无声行驶的军车开上了军列的平台,看着军列远远地离去,热泪涌出眼眶,在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里纵横流淌。 为翟岩堂安排工作的时候,周晓曾出面帮忙斡旋了一阵子。“烧鸡事件”使266团同北郊区地方党政的关系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也使周晓曾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干部的位置上浮出了水面。266团出征的时候,周晓曾已经是北郊区桥头办事处副主任了。 翟岩堂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煤球厂打煤球,这项工作翟岩堂做起来小菜一碟,但周晓曾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让266团的金刚打煤球有点屈才,就给他联系到文化站看管阅览室,跟陈春梅一个单位。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文化站效益不好,陈春梅干脆把它承包了,搞了个歌舞厅,只几年功夫,两口子就腰缠万贯——这是后话。 三 266团归建那天,彰原市大约有三万人自发地在中心大道上欢迎,城市上空彩旗飞舞,鼓乐喧天,到处都是“向子弟兵学习”、“热烈欢迎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之类的标语,让266团官兵切实感到了,军队惟有打仗,才会有地位,才会受到尊重。不打仗,白养着,人家没道理热烈欢迎你。 岑立昊第一次单独见到苏宁波,已经是归建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欢迎和慰问的热潮已经过去了。 765高地战斗,岑立昊的脚腕骨头被他自己踢折了一块,当时没在意,治疗不及时,一直就那么瘸着,还带着连队转战南北。归建后团长任广先说,赶快去把脚治好,再瘸下去哪能当连长啊?就该转业了。 岑立昊这才慌了,赶紧检查。师医院的医生说,迟了,那块骨头已经被你磨碎了,你要是不想当瘸子,得给你安两根钢钉。钢钉安好之后,麻烦就来了,一个星期要到师医院复查一次。好在师医院离266团不远,属于北兵营的南半球,离266团也就两公里左右,正好和海滑大门对着。 岑立昊那天去师医院检查脚腕,情况还是不好,医生说,瘸倒不至于,但是以后不能走远路了。出了师医院大门,岑立昊心里有点难过,不能走远路,那就更谈不上逛公园了,他还计划近期找个女朋友,那年月谈恋爱流行逛公园,年纪轻轻的,连公园都逛不成,岂不是个半残废吗? 正沮丧着,觉得旁边有点动静,转脸一看,一个穿着白色海军衬衣的女兵,推着一辆自行车,竟是苏宁波。 苏宁波朝他笑了笑,说,“你好!” 他赶忙站住,把那有可能瘸掉的一条腿收回来,也说了一声,“你好!” 苏宁波说,“还认识我吧?” 岑立昊本来想说,太认识了,但话到嘴边就变了样,“认识啊,你就是那个苏……苏,《远航的军舰》吧?” 苏宁波嫣然一笑,她当然看穿了岑立昊的小伎俩,但她并不说透,她说,“我叫苏宁波,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四大金刚,摩托高手,战斗英雄,我好崇拜你啊!” 岑立昊一听,立即就后悔自己不该装蒜,说,“嘿嘿,什么战斗英雄,立个小功而已。” 苏宁波说,“你的腿怎么啦?” 岑立昊随口说,“打球摔的。” 苏宁波说,“那你为什么还走啊,你不是会开摩托车吗?” 岑立昊说,“没关系,我想走走。” 苏宁波说,“这样吧,我正好去你们团有事,带上你吧。” 岑立昊说,“不行,成何体统。” 苏宁波说,“要不我推着你,你这样走容易出问题。” 岑立昊当然不会让苏宁波推着走,但他又怕没了话题,苏宁波就走了,于是说,“要不这样,我带你。” 苏宁波说,“那怎么行,你的脚都成那样了。” 岑立昊得意地笑笑说,“那你就不晓得了,我不仅可以单腿骑车,而且可以同时骑三辆车,单腿还可以双手松把。” 苏宁波越是说不行,岑立昊就越是说行,他记得刘尹波曾经说过,苏宁波说他看起来很潇洒,今天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潇洒一把给苏宁波看看。 苏宁波见岑立昊满腔热忱,也不好再扫他的兴,就让他骑上了。 苏宁波跳上后座的时候,动作很轻,岑立昊说,“啊,你上车的技术真好,轻得像只燕子。” 苏宁波说,“都说岑连长是个冷血动物,我看也很会说好听话嘛。” 岑立昊说,“我说的是老实话。”又问:“你到我们团干什么?” 苏宁波说,“找刘尹波,今晚他给我讲辩证唯物主义。” 岑立昊吃了一惊,车把也晃了几下,一句话冲口而出:“什么,你去找刘尹波?” 苏宁波不动声色地说,“是啊,刘尹波当过我的教员,我准备参加高考,他帮我复习政治。怎么啦?” 岑立昊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但是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使劲矫正车把,口气很冷地说,“为什么不请个专业老师呢?刘尹波自己才是个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中的,会不会误事啊?” 苏宁波笑笑说,“我听他讲得很好,很深刻的道理,他能用通俗的语言和例子阐述,而且他特别善于总结,抓要点抓得很准。这个人我看将来有大发展。” 岑立昊的心里像是被谁揪了一把,他差点儿就质问苏宁波了,“你听过我讲课吗?我给你讲滑铁卢战役,给你讲诺曼底登陆,给你讲抛物线,给你讲微积分……你这个浅薄的小丫头,你这个唱着《远航的军舰》,却在北兵营旱地里招摇的假水兵,无知啊无知……” 岑立昊吭吭哧哧地骑着车,心理窝火得要命,本来他一条腿骑就有些不方便,心里一窝火,车子就开始走曲线。他强打精神说,“好啊,好好听听,刘尹波还有很多战斗故事呢,你爱听解放军叔叔讲战斗故事吧?” 苏宁波似乎没有听出岑立昊话里的讽刺意味,天真地说,“是吗?我也听说刘尹波打仗很勇敢,不过他很谦虚,从来不肯说,这个人很有修养。”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罢了,可它偏偏是从苏宁波嘴里说出来的,岑立昊心里呻吟一声,一脚踩空,车头倏然一别,扑通一下就栽倒了。苏宁波没防备就被摔倒了压在车子上,车子压在岑立昊的身上,而且他的右腿被卡进大梁下面,脚腕顿时一阵剧痛…… 苏宁波惨叫一声,半天才爬起来,一边爬一边笑:“我的妈呀,看看你这技术!” 四 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带着女儿马新到266团慰问,是有重点的。他要看看四大金刚,真的要看,假的也要看。自从“烧鸡事件”发生后,老人家总是觉得对不起266团。他听说四大金刚在前线表现不错,提干提了好几个。老人家没把情况弄得很明白,也不知道提起来的是假金刚还是真金刚,但有一点他明白,能够在前线立功,能够提拔当干部,不管他是真金刚还是假金刚,都是好金刚。真金刚立功提干那是真金不怕火来炼,假金刚立功提干那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好事。 小女儿马新今年二十一岁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该是提亲的年龄了。马师傅想来想去,还是想找个军官当女婿,这件事情他本来想让大女婿周晓曾办,但大女婿说他现在出面慰问都是以公家的名义,如果把小妹的婚事掺和进来,就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让266团的人小看了。马师傅揣摩大女婿这个人太爱面子,还不如老将出马,没准就挑了个称心如意的。 其实周晓曾不是不想做这个好事,他是怕这个好事做起来麻烦,他的小姨子他知道,别的没啥大毛病,要个头有个头,要脸蛋有脸蛋,就一个缺点比较突出,好讲话,两片嘴唇薄薄的,什么话儿都有她的份,平时大姐大姐夫也含蓄地纠正过,但老爷子偏袒,把小女儿看得明星似的。老爷子说,好讲话有什么不好,好讲话说明脑袋瓜子聪明,有话说。三砖头砸不出个屁来就好啦?那是憨包。周晓曾知道,现在军官正在吃香,像马新这样的,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 马师傅送给266团的是二十只烧鸡,装在三轮车上,亲自驾驶,让马新随行,马新不乐意,说,“人家慰问都是单位去,咱们私人去出那个风头干什么?” 马师傅说,“这你就不懂了,单位慰问是一回事,个人慰问又是一回事,意义更重要。你不要在乎这几个钱,人家打仗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咱们工人阶级要讲良心。” 马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觉得咱爷俩这样去有点不伦不类,弄得不好人家还不待见。” 马师傅说,“你坐上,不待见我负责。” 马新虽然有想法,但见老爹认了真,只好坐上了三轮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到部队去看看热闹。 要说马新一点都不想去慰问,也不是事实。她这个年龄,正是青春期,那次参加联欢会,看见了266团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个虎虎生威,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羞涩归羞涩,但心里有种东西萌动,别人是无法洞悉的。 爷俩汗流浃背地到了266团大门口,马师傅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又让他到传达室登记,传达室里的兵打了一个电话,不多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干部,自我介绍说是政治处的干事,叫潘桦,说老人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东西不能收,因为上级有规定,不接受个人慰问。 马师傅一听就急了,说:“个人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个人啦,我跟你们钟团长认识,不信你打个电话问问。” 干事说,“钟团长早就是副师长了,又到北京学习了,电话我没法打。老人家请回吧,等钟副师长回来,我一定转达你老人家的好意。” 这时候马新也说开了风凉话,说,“我说你不信,你还以为你是区委书记呢,这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咱们回吧。” 马新这么一说,潘干事反倒觉得过意不去,挠挠头皮说,“真的是有规定,不过……老人家,咱们团你还认识谁。” 马师傅毫不含糊地回答,“认识辛参谋长。” 潘干事说,“您是说辛中峄副参谋长吧?那好,我给你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一打就通,辛中峄听说马师傅父女来慰问,就派了一个参谋,把他们接到了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找回了面子,很得意,跟辛中峄亲亲热热地寒暄了一阵子。这边两个人还没落座,那边马新开腔了,说,“哎呀,你们部队规矩太多,俺爷俩这好心还差点儿当了驴肝肺。” 辛中峄说,“也难怪他们,上面是有规定,个人慰问品一律不收。” 马新说,“不收慰问品也不能不给面见啊,把俺爷俩晾在大门口,别人还当俺们是秦香莲告陈世美呢。” 那时候部队干部提干之后甩农村未婚妻的现象比较多,找到部队告状的也比较普遍。 辛中峄见这女孩说话不饶人,笑笑说,“也没那么严重吧,不是进来了吗?不过东西确实不能收。” 马师傅急了,脑门子爆出了青筋,说:“怎么的,看不起人?公家收公家的东西,那我这私人的东西就送给私人。” 辛中峄说,“私人也不能收。” 马新说,“这部队真没劲,一点灵活性都没有,俺爹昨晚忙乎了大半夜,又拔毛又开膛,卤了一锅又一锅,这么大热的天,容易吗?俺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只呢。” 说着说着来气了,站起身来就要拉马师傅,说,“爹,咱们走,他们不收,咱们干吗死乞白赖地,还不如自己家里开一顿荤。” 马师傅看看女儿,又看看辛中峄,脸色很不好看,说,“闺女别急,咱再跟辛参谋长商量商量。” 辛中峄心想,这女孩果然泼辣,觉得不收也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于是说,“那好,先收下,至于要不要按质论价,以后再说。” 这才平息了一场小小的军民风波。快要分手的时候,马师傅提出要看看四大金刚,辛中峄笑问,老“人家要看那个四大金刚啊?他们现在很分散,聚不齐了。” 马师傅想了想说,“那个拿砖头拍脑门的在吗?” 辛中峄说,“算了,老人家你是来慰问参战官兵的,范辰光他没到前线去。” 马师傅有些不理解,问道,“他那么厉害的功夫,怎么就没去打仗呢?” 辛中峄觉得一时半会跟马师傅说不清楚,就说,“要不这样,我把岑立昊和刘尹波叫来,这两个人现在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战场上都立功了。” 马师傅半晌没吭气,突然来了邪劲,说,“别看连长指导员了,我就想见见拿砖头拍脑门那个孩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辛中峄心里说,一言难尽啊。可是这些话跟马师傅是说不清楚的。转念一想,也好,范辰光的提干问题再一次受挫,而且面临着复员,情绪正恶劣着,组织上一直担心他走极端。马师傅要见他也未必是坏事,或许可以改善一下他的心情。再加上这个叫马新的女孩伶牙俐齿,没准能帮助做点正面工作呢。 辛中峄说,“那好,我就让人把范辰光叫来,不过,他现在正走下坡路,没能提上干,思想负担很重,姑娘你嘴巴厉害,帮忙做做工作。” 马新说,“他干吗那么想不开啊?天涯何处无芳草,风物长宜放眼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一身好本领,还愁没有用武之地?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没有这点肚量?” 辛中峄怔怔地看着马新,听她一套接着一套白话,顿时喜出望外,心想这是个炮弹,让她轰轰范辰光,绝不是坏事。 于是赶紧派人去找,这一找,就找出一个惊险来:范辰光失踪了。 五 套用一句军事术语说,范辰光的人生弹道现在落到了最低点。 十个月前,他是266团四大金刚之首,是训练尖子,班长标兵,干部苗子,那时候他自信,哪怕266团从干部苗子里提拔一个干部,也非他莫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 这十个月来,发生了多少事啊,战争,南下,留守,翟岩堂复员了又结婚了,岑立昊当连长了,刘尹波当指导员了,就连当初的反面教材韩宇戈,听说也在战场上立功了,现在已经上军校了。可是他范辰光呢?简直是被这个世界耍弄了。他甚至疑惑,当初他挣得的那些荣誉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太渴望进步了而产生的幻觉,是不是那个叫命运之神的臭女人跟他开了个玩笑。 辛中峄派人找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跳河,也没有卧轨,而是独自漫步在机场西边的公路上,他走过了赵王渡,走过了彰河桥,然后又折回来,走过了赵王渡,在机场西边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卧。他在看天上的流云。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流云就像淡淡的烟丝,一缕一缕地聚散离合。远处是纱厂,隐隐约约地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轻松,有的忙碌,轻松也好,忙碌也罢,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成了被命运戏弄的弃儿,满脸憔悴,满腹辛酸,满身臭汗。 他不是有意失踪的,他也压根儿没打算失踪,他就是想出来走走。只不过,这是他参军后第一次没打招呼就离开了营房。他没想到要请假,请不请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今天中午,连长正式找他谈话,要他做好复员的准备。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从辛副参谋长和彭副政委乃至团长任广先、政委杨万辉那里得到暗示,他再也没有可能提干了,因为在上前线和从前线回来之后,已经从战斗骨干里提了几十个干部,另外还从军校里分配来了二十多个干部,现在干部严重超编,一个团的干部,分给一个半团差不多都够用了。更重要的是,军委下了红头文件,今后军官全部来自院校,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 天啦,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那一班车他没赶上,那就只能永远地被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吗?当然不能。 范辰光在草地上卧了半个小时,站了起来,在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句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又开始漫步,一边漫步,一边哼哼这两句歌词,这样哼着,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这两句歌词就是为他写的,就是他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坚定,不屈,悲壮,英勇。是的,他要站起来,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出倒下去又站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更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一个受苦的人站起来是怎样的一种壮怀激烈。 他想他受的苦够多的了,他生活在一个拉板车的农工家庭,从上小学起,他就为交不起学费而无数次蒙受同学们的讥笑和老师的呵斥。他不是没有上过中学,他上过初中一年级,但是由于家里没有粮食让他带到学校去,他吃过红薯叶子,吃过学校菜地里的烂菜帮子,甚至在中午别的同学开饭的时候,他独自溜到小镇上,到小饭馆里偷剩饭吃,在他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他没有营养,他在初中一年级只读了二十二天半,他是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着父亲拉板车,一天挣五角钱。可是,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档案里没有记载,他想方设法让人记载了,又成了他弄虚作假的罪过,从此把他的命运前途拖向泥潭。 二十二年后,当范辰光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对前去探视的岑立昊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你知道你比我多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阳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让你永远浸泡在潮湿阴暗的土壤里往外挣扎你试试?“ 1979年10月23日下午,从4点20分开始,范辰光在266团西边六公里处,同十八世纪奥地利工人作家欧仁·鲍迪尔心心相印,达到了灵魂深处的交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让范辰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禁不住哼出声来,而且越哼声音越大,最后干脆放声歌唱,当唱到“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时候,他重复了十几遍,而当唱到“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唱着唱着,泪流满面。 在辽阔而空旷的傍晚,他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洇过一片金色的晚霞,在天幕的记忆里永久储存。 6点46分,辛中峄开着吉普车找到了他。 六 岑立昊一跤摔出一段爱情故事。 那一跤把他的右脚腕彻底摔坏了,原来安的钢钉不仅失去了作用,而且也成了需要手术清除的一部分。这样的手术师医院做不了,就到驻地野战医院103医院住院治疗。医生给他重新安了一些零件,并警告他说,不能再乱动了,再乱动必瘸无疑。就是不乱动,痊愈之后恐怕也是两条腿长短不一。这下把岑立昊吓坏了。走起路来两条腿长短不一,那就有损军威了。再往深处想,恐怕还不仅仅是有损军威的问题,弄得不好,落个残废,就要转业了。 岑立昊老老实实地住了两个月的院。当然,坏事也可以变好事,这两个月正好可以复习参加高考。虽然当了干部,但当时祖国山河一片红,到处都是高考声。就连那些明知不可能考进大学的人,也着手投考函授刊授电大夜大之类,文凭热就是那个年代掀起的高xdx潮。岑立昊本来底子就厚实,当然不甘心长期戴着高中生的帽子。而且他的眼光还高,要考就考清华大学或者中国科技大学。 岑立昊以往走路有两个毛病,一是昂着脑袋,让人总觉得傲慢,二是大步流星,更让人觉得傲慢。这次住院把这两个毛病差不多纠正了一个半。以后出院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岑立昊都不敢快步走路,而是慢吞吞的,似乎一步一个脚印,很有稳健的派头。由于步速放慢,脑袋也就没有理由昂得那么高,总是下颚微收两眼平视,更显得有城府了。 除了有了高考复习时间和被迫地培养了风度,这次摔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好处,便是顺理成章地同苏宁波建立了同志关系,然后又把普通的同志关系发展到亲密的同志关系。 因为海滑留守处事情不多,又因为那一跤是她和岑立昊共同摔的,所以她就经常找借口请假,然后到103医院陪伴岑立昊。 以后苏宁波取笑岑立昊说,“你这个人也许是个可以造就的国防料子,但是跟女孩子斗心眼,你差远了。”苏宁波说,她早就知道岑立昊那点小心思了,但是她不喜欢他死要面子不老实的态度,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梦里都喊过苏宁波的名字,真正面对却假装矜持,故意把她的名字说得吞吞吐吐,好像他不在意她似的。苏宁波说,“我就是要提到刘尹波,就是要让你吃醋。你那个醋吃得好暴露,吃得好没风度。” 岑立昊被她讲得无地自容,但还是强词夺理,说,“谁吃醋啦?我只是觉得你挺无知,挺容易被蛊惑的。就刘尹波那两下子,嗨,不是吹的,我可以给他辅导高中数理化你信不信?” 苏宁波就笑,看不出是信不信,但能看出来跟岑立昊在一起她很快乐,无论是她戏弄岑立昊还是岑立昊吹牛,她都很快活。岑立昊很爱看苏宁波笑,是那种俏皮的笑,舒展的笑,但又是纯洁的笑,健康的笑。这个女孩子恐怕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环境里,从那清澈的眸子里就能看得出来,那里面一点阴影一点杂质都没有。苏宁波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尤其让岑立昊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她主持266团八一联欢会的时候,她穿着海军的白衬衣,肯定是修改过的,线条优美,走起路来胳膊甩得有些夸张,昂首挺胸但不翘下巴,自信和谦虚、展示和含蓄都在那几步里。 有时候岑立昊也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是用来看的,不能做老婆,一做老婆,生孩子下厨房就俗了,就不漂亮了,就把漂亮淹没了。 在轰轰烈烈的高考大军里,苏宁波也是虔诚的一员,因为她高中毕业就特招了,还带着开后门的帽子,排级干部当的不那么理直气壮。她想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有点把握,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是x基地所在市文化宫少年美术班的尖子,而且还是以美术人才的身份特招入伍的,但是语文、数学和政治这三门课是必考的,所以也得复习。 岑立昊语文还凑合,作文马马虎虎,他可以帮助苏宁波做出一篇文采横溢的文章,但苏宁波说这样的文章好看不中用,作文和文章是两回事,要有层次,要有重点,语法要规范,句式要规范,结构也要规范。几个规范下来,岑立昊就扫兴了,说,“我没那么规范,你找刘尹波吧,这个人别的不行,就规范行,他能把队列规范得像机器,搞规范我搞不过他。” 苏宁波就假装生气,说,“又吃醋。” 岑立昊抓住话柄,反戈一击说,“这么说我就有醋可吃了,有醋我为什么不吃?” 苏宁波说,“你是把酱油当醋,不是醋你也吃。” 虽然还没有点透,但是彼此的心里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岑立昊的病房里住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267团的一个排长,叫姜梓森,每次苏宁波来,姜梓森都很难受,找借口往外溜,但是岑立昊又不让他溜,振振有词地说,“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又没有掖着藏着的事情。” 姜梓森说,“我出去办点事。” 岑立昊说,“办事也得看时候啊,等客人走了再办不行吗。你老溜出去,让医生看见了还当是我把你撵出去的,以后我的客人就不好来了。” 姜梓森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经常硬着头皮坚守在病房,可是时间久了,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对劲,有时候哈哈大笑,有时候嘀嘀咕咕,姜梓森只好假装睡着,常常憋尿。以后他跟岑立昊吵架时说,“你还说别人不讲公德,你跟苏宁波卿卿我我那阵子,大热的天气我捂在被窝里不敢露头,一身臭汗不说,还差点儿被憋出了膀胱炎。”岑立昊当然不认这个帐,说,“你活该,有屁就放,有尿就撒,你个鸟病号,死要面子活受罪,心理素质差,还怨得了别人?”姜梓森说,“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那不是为了给你们创造安静环境,让你们心安理得吗?我那一个半月的尿白憋了,一点都没落好。” 姜梓森出院之后,病房有三天是岑立昊独享,岑立昊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打电话把苏宁波请了去。那三天,倒也没做别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但越是这样,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沉默的时候大于说话的时候,这个时候苏宁波就画画,画病床,画蒙着脑袋的姜梓森,画窗外的风景。 把话题扯到连队上,岑立昊就活跃起来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中心的主题就是,这个连长当的没劲,不打仗了,部队天天搞生产搞助民劳动,这身破军装也很难看,解放三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就是多了个的确良,穿在身上,就比民兵多了一块洋铁皮五角星和两块灯心绒领章,一点军人的威仪都没有。岑立昊说,战斗部队的连长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穿这样的,应该是装备那样的,应该是干这样的,应该是不干那样的…… 岑立昊慷慨激昂地说,苏宁波就支起下巴听,像个学生,在他讲话的间隙,就拿起铅笔刷刷画上几笔,他开讲了,又接着听。 最后,岑立昊讲累了,不讲了,想下床看看苏宁波画的是什么,苏宁波把画板一扣,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说,“既然你觉得当连长委屈,你为什么不转业呢?” 一句话就问到了岑立昊心里,岑立昊老老实实地说,“当连长没劲,但是当团长当师长有劲,等我当了团长师长,我可以多做好多事。所以,我支持你考大学,我也要考,以后的军队肯定知识化程度要提高,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苏宁波欣然接受他的观点,这时候苏宁波才让岑立昊看她的画,岑立昊一看就咧嘴笑了——那是一幅漫画,画面上的岑立昊头大身子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屁股后面夸张地挂着一把手枪,双手拼命地往上攀登一条椅腿,椅子上写着两个字“团座”。 以后苏宁波在背地里就叫岑立昊准将,指的不是军衔,而是准备当将军的意思。岑立昊对这个称呼感到很受用,比四大金刚好听多了。 当刘尹波得知岑立昊骑车摔伤、而且是带着苏宁波一起摔伤的消息,他就明白了,苏宁波那里,再也没有他什么事了,连辩证法也不用他辅导了,即便苏宁波确实需要,岑立昊也会阻挠。 若干年后刘尹波在总结他和岑立昊的区别的时候,他之所以在诸多问题上比岑立昊慢半拍,就在与他是先想好了再去做,而岑立昊是先做了再去想。刘尹波做事是有方法步骤的。一、这件事情能不能做?二、这件事情该怎么做?三、这件事情该什么时候做?四、这件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五、这件事情如果做不成,如何收场?他要等这方方面面都论证清楚了才下手,而在正式行动之前,他绝不轻率,更不轻浮。 没想到这么论证来论证去,黄花菜就凉了,岑立昊捷足先登了。岑立昊的原则是,可以做不到,但必须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于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只要想到了,有了机会就可以做。 一言以蔽之,先下手为强。 岑立昊住院的时候刘尹波去探视过,那天苏宁波也在,他显得很尴尬,岑立昊则落落大方地说,“实践再一次证明,刘指导员的辩证法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坏事可以变好事,我这是因祸得福啊,天天睡大觉,不用到大街上扫马路了。” 那时候搞军民共建精神文明,部队有大半时间在为驻地做好事。 刘尹波知道岑立昊的弦外之音指的是什么,他本来想说,未必,塞翁失马安之非福,又安之非祸,弄巧成拙也符合辩证法精神啊!但刘尹波没把话说出口,那样就太刻薄了。 刘尹波想来想去,最终想通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女孩多的是,没有苏宁波,还有浙宁波闵宁波赣宁波,没有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辩证法还真的不能忽视,岑立昊一向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给他个苏宁波,让他得意吧,让他神气吧,让他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号人物才好,没准哪一天从天上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他就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睛了。 七 这年冬天岑立昊和苏宁波的爱情进入到高xdx潮阶段。 彰原市地处天都山以东,是一块方圆不过百十公里的平原,一到冬天,凛冽的西风从天都山翻过来,窝在小盆地里呼啸着来回打旋,只几个回合,秋天的余温就荡然无存,寒冷的空气硬得像冰碴。到了这个时候,训练也就断断续续了,多数是室内作业。节假日和星期天,岑立昊就会编出一些理由,让指导员和连副们死守连队,自己则见缝插针溜出去会苏宁波。 以266团岑立昊的连队为圆心,以五公里为半径画圆,正南方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里便是彰河。岑立昊和苏宁波的幽会地点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团,而在正南方的彰河边上。彰河是一条界河,南边是彰原市区,北边是北郊区,往西的拐弯处是彰原市纱厂,拐弯拐到北边四五里路,便是赵王渡。河湾环抱的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土岗子,上面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建筑,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杂树。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间遗忘的一个角落,一点也不浪漫,而且荒凉,甚至阴森。但是岑立昊和苏宁波赋予了这个孤岛般的土岗子以澎湃的热情。冬日的阳光灰蒙蒙的,空气里还飘扬着细细的沙尘,两个南方人走在北方几乎没有路的路上,走在无人关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里便涌出一些异地异乡的异样情感,那还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文化血缘掺杂着爱情的血管里,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这以后他们就经常到河北岸这个土岗子上来,并且把它命名为延安——岑苏的爱情圣地,在那充满憧憬充满理想的日子里,他们甚至把爱情的结晶都设计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一律取名岑苏。多么好听的名字啊,简直像诗一样美妙。 元旦前夕一夜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岑立昊告了假,从西门抄近道赶到滑校西门,苏宁波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的棉货。那天全中国都在过节,没有人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不跑飞机只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飞机场。这一天,方圆十多公里的飞机场都属于他们,他们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和白茹,手拉着手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跑道上纵情驰骋。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他们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彰河,尽情地疯,尽情地闹,在冰上翻滚爬行,一个人坐在地上,让另一个人当车推,累了,就躺在冰上翻白眼,喘粗气,然后并排躺下,让绒花一样硕大的雪片一点一点地埋着身体。那种快乐,不是别人能体会到的。 两个人一个头朝北一个头向东,以脑袋为交点,衔接成一个“人”字,俯卧在冰上,互相看着,像两只瞪着眼睛的动物。 岑立昊说,“怕不怕?” 苏宁波说,“怕什么?” 岑立昊说,“怕冰化了,我们双双沉下去。” 苏宁波说,“我们就这样,沉下去好了。那又有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故事问世了。” 岑立昊问,“知道卧冰求鲤的故事吗?” 苏宁波说,“知道,一个孝子,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做鱼汤,跑到河里光着膀子,企图依靠体温融冰。” 岑立昊说,“精神可嘉,做法太蠢。破冰取鱼,有一万种办法,但这个傻子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 苏宁波说,“你说的不对!你说有一万种办法,是用今天人的眼光看的,古代嘛,科技不发达,人们解决问题,有时代的局限性。” 岑立昊笑了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是个毒草,对中国人是有毒害的。应该编一个孝子,为了让老娘喝上鱼汤,拼命地想办法,用柴火发明的炉子,用炉子发明了水壶,用水壶发明了水管,用水管发明了汽管,再往后,蒸汽机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比瓦特不知道要早多少年。” 苏宁波说,“你就会无限上纲,连古人都损。” 岑立昊说,“真的,你要细细琢磨,真的有毒害。你想想,一个卧冰求鲤的故事感动了多少代多少人啊,人们在被感动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一个行为方式的暗示,尽管以后的人们不会卧冰求鲤了,但在潜意识里,对这种愚蠢的行为仍然是认同的而不是批判的,因为有伦理道德的力量掩盖了愚蠢。它至少是有消极性的,不鼓励人们思考好办法。成语里有些典故就很好,譬如‘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就实实在在,有了问题要想办法,想好办法,而不是一味地感叹感慨。如果我们的文化中像这样的故事多了,认同者多了,行动者多了,我们的科技就大大发展了。” 苏宁波说,“你以后要不混个旅长师长干干,那真是上帝失职。陪女朋友溜冰,还不忘忧国忧民。” 岑立昊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啊,把谈情说爱和忧国忧民结合起来,会加重爱情的分量。” 苏宁波说,“别说话了,听。” 岑立昊说,“什么?” 苏宁波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一首美妙的抒情诗。” 岑立昊说,“好听吗?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都是阳春白雪。” 苏宁波咯咯地笑说,“什么阳春白雪,全是咕咕噜噜,肠蠕动的声音,还有心跳,咚,咚,咚。” 岑立昊说,“那就是战鼓了,那就是动员令,要向你发起进攻了。” 苏宁波说,“向我进攻还用那么大动静啊,好像我是美国。” 岑立昊说,“别说话,听。” 苏宁波说,“听什么,听我肠蠕动啊?” 岑立昊说,“知道这河有多少年的历史吗?” 苏宁波说,“总不会超过地球吧?” 岑立昊说,“我突然想,河流可能就是地球的血管。我能听见地球的心跳,你要是医生,还能给地球把脉。” 苏宁波说,“那我成上帝了,除了上帝,谁也没办法给地球把脉。” 岑立昊说,“河流还是一条录音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没有人地方,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耳朵贴在河面上聆听,你能听到历史的脚步声。你听见了吗?” 苏宁波说,“没有听见历史的脚步声,但我听见了一个诗人的声音: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岑立昊说,“这条彰河可不是一般的河,有文字记载的,公元前这里还是战场,秦将柏恚巧施怒兵计,赵将兆援忿而出战,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赵王弃单骑渡河逃之……” 苏宁波说,“春天来了,鲜花盛开,彰河两岸风吹杨柳,那时候,我们两个坐在河边,听冰雪消融,听流水潺潺。” 岑立昊说,“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本书,浅浅的河水就像是书的封皮,河床上一页一页都是文字……” 苏宁波说,“别说你的战争历史了。看,我们北边有这么大一块土地没有人用,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盖上房子,种上苹果树,靠河的这一块,修上小码头,你钓鱼,我种花。” 岑立昊笑道,“想搞一个世外桃源呢,男耕女织说起来挺浪漫,别说与世隔绝了,与世半隔绝你都受不了。” 苏宁波反唇相讥,“最受不了的恐怕还是你,你还惦记着当师长旅长呢!” 第五章 一 1981年秋天,岑立昊和苏宁波作为军队考生,双双考上了大学。苏宁波考取了省立艺术学院美术系。与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并没有考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学,也没有上国防科技大,而是到了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成为范江河的一名学生。 对于岑立昊来说,这是一个军人走向成熟的重要转折,因为有了范江河。 在范江河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师生研讨、争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常常半夜不眠。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研究战例了。先是中国古代的,冷兵器时期的,热兵器时期的,机械化时期的。然后是外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朝鲜战争的,再往后是中东战争、英阿马岛战争…… 岑立昊放弃了名牌大学,是受了范江河的影响,在他即将报志愿的时候,他给范江河打了一个电话,范江河说,“我不怀疑你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但是我觉得在那样的学校里你不可能成为一名好学生,因为你参加过战争,你的血被煮烫了,你的性格被磨野了,你更适合当一个指挥员,来吧,让我们在一起,实实在在地探讨怎么打仗。” 一向自负的岑立昊,居然被范江河打动了,放下架子来到军区陆军指挥学院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本科生。 后来的实事表明,这一步他并没有走错。 范江河仍然是满腔的忧国忧民思想,不止一次地对岑立昊说,“我们再也不能盲目自大了,不能倚仗我们有孙子吴子尉缭子诸葛亮,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是那回事了,现代战争,哪怕孙子吴子尉缭子诸葛亮都还活着,也未必帮上多大的忙。几千年前的兵法,不可能指导我们今天的机械化和现代化战争,用不着牵强附会生搬硬套。要说继承传统,我们倒是应该多学学赵武灵王,学学胡服骑射的远见卓识和战胜世俗的勇气。” 那个时期,是岑立昊军旅人生的重要阶段,从范江河的身上,他标定了自己的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你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便注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在填写应征入伍表的同时,也就同你所服务的国家和民族签订了协议,出让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权力,在必要的时候,是全部权力。 不幸的是,他到指挥学院学习还不满一年,范江河就被确诊为肺癌,而且他还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经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情况下要求随军参战的,他的摄影包里不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有一些中草药和止痛药。在他入校后的前半年里,他常常见到范江河在授课或者跟学员们探讨问题的时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浃背,那是范教员在进行最后的战争,在同死神抢时间。 在军区k首长的亲自过问和强制命令下,范江河终于住进了医院,岑立昊等学员经常去探视,就在那段时间里,范江河也没有闲着,恳求岑立昊把他的几捆资料偷偷地送进病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理他呕心沥血并且搭上身家性命的《未来陆战大趋势》文稿。 范江河临死之前,已经失去了人形,几乎就是一个骨头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两行已经分量很轻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停滞在眼角,他指着已经装订整齐的文稿,对岑立昊说:“很抱歉,我没能死在战场上,也没能死在沙盘前。我无能为力……拜托了。” 范江河是个职业精神极强的军人,即使临死,他也没有拜托大家关照他的女儿,而是念念不忘他的文稿。 范江河的葬礼很简单,他是以一个正团职军官的身份病故的。那是在八十年代初,他还没有军衔。开追悼会会的时候,军区副司令员k首长去了。据说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去世,大军区首长亲自参加追悼会,这是第一次。 k首长送的挽幛上面,写着八个遒劲的大字: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范江河尸体火化的时候,由他担任过主教员的陆军战术班四十二名学员组成仪仗队,为他最后送行,岑立昊和另外一名学员抬着灵柩走在送行队伍的前面。 二 岑立昊进入陆军指挥学院的第二年,刘尹波也考上西安政治学院,韩宇戈都从军校毕业,回到266团当了排长。此时范辰光仍然在266团为了继续留队而进行艰苦卓绝地斗争,他抱定一个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后才可能会有机会东山再起。一旦复员,那就前功尽弃。复员干什么?复员回老家去拉板车?那是打死也不能干的。家乡都已经知道他在部队干得漂亮,要提干了,家里也一直盼望着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换门庭。他不能就这么一脸晦气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后的事,不说解甲归田衣锦还乡,总得弄套四个兜干部服穿穿吧。 这时候,他和岑立昊、刘尹波都是第六年兵了。不同的是,那两个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而且都在军队院校深造,锦绣前程还在等着他们。人比人气死人,每当想起这一点,悲壮慷慨的《国际歌》声就从他的心底冉冉升起。 前年的那个血色黄昏,正当他在机场西头放声歌唱《国际歌》的时候,辛中峄找到了他,辛中峄铁青着脸,把他拉到了团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和他的女儿马新还在等。马师傅一见他就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孩子,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他说:“马师傅,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这个命,你说我能服吗?” 马新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没提干,你没参战,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男子汉,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这道山梁,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范辰光看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心中一热,他可没觉得这个女孩话多有什么不好,女孩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句句打进了他的心坎。他说,“谢谢你小妹妹,我不会垮下的,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是266团的金刚。” 马新说,“就是,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刚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复员了,就到俺们熟食店,跟俺爹学卤烧鸡吧。” 范辰光这下不自在了,他以团为家坚持不走,等待的结果可不是要去卤烧鸡的。他说,“再次谢谢你马新小妹,我不能去卤烧鸡,我是战士,我不复员,我生是266团的人,死是266团的鬼,这个兵我还要当下去,当他个十年八年再说。” 范辰光和马新对话的时候,马师傅插不上嘴,只是一脸同情迷茫地看着辛中峄。辛中峄也不说话,但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当天晚上,辛中峄跑了团长任广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杨万辉的家,再跑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的家,一个晚上下来,辛中峄把范辰光的先进事迹重复说了十几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师里,跟钟盛英做了汇报。钟盛英说,“小范也来找过我,我也跟团里打招呼了,团里对他印象不好,彭其乐同志尤其反感他,我考虑提干提不起来了,再留也确实意思不大,还有可能出事,还是让他走吧,早到地方,谋个出路,不行的话,看看他家乡有没有我们转业的同志,帮助说说话,先搞个合同工。” 辛中峄说,“范辰光这个人认死理,太要强。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逼呢?虽然今天他有些偏激行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老团长你再说说话,咱266团不缺他一口饭吃啊……”话讲到这里,辛中峄的眼圈都红了。 钟盛英看了看辛中峄,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再给任广先同志打个电话。” 这一年,总算没让范辰光复员。范辰光作为一个曾经在全团赫赫有名的老兵,现在连班长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头军,但范辰光没有不满情绪,出操、做饭、打扫卫生,喂猪种菜,下粪池掏大粪……啥时候见到领导都是毕恭毕敬,就是同志之间路上遇见,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动闪到一边,让别人先过。 只是有一条,通讯报道不再写了,他得承认他文化底子薄,写报道不难,但是怎么写,写谁,写什么,这里面学问大了,弄得不好,马屁拍到马腿上,马是要踢人的,教训还不深刻吗?那么,训练尖子已经被人淡忘了,不写报道他又靠什么出头呢?范辰光当然不会没数,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等待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譬如火车迎面驶来勇拦惊马光荣牺牲的欧阳海,譬如手榴弹即将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的王杰,譬如山洪暴发中为国家财产献身的金训华……当然,那样就有可能牺牲,但是,牺牲了更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也是轰轰烈烈,死了也比这样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好得多。 就这样,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又坚持了一年。过了一年,老兵复员工作开始,范辰光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辛中峄提升为副团长后去军区作战部帮助工作,据说半年后才能回来,而钟盛英到国防大学深造去了。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就是人们传说的,去年钟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团长任广先很有感觉,觉得连个兵的复员,副师长都要插手,他这个团长确实难当。钟盛英的指示他是执行了,但心里不痛快,把这笔帐记到了范辰光的头上。这话虽然是传说,但对于范辰光来说,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钟盛英在266团长威信太高了,太阳太强了月亮就黯然失色了,所以任广先当团长这几年,始终没有出现轰轰烈烈的局面。任广先对钟盛英不能不尊重,但是心里别扭,也是事实。现在钟盛英离职学习一年,这一年正好便又成了范辰光的一道鬼门关。 果然,老兵复员动员大会开过,连长就找范辰光谈话,范辰光一听连长找他谈话,两腿当时就软了——怕有鬼就有鬼啊! 连长找范辰光谈的,也是范辰光最担心的,就是让他做好复员的准备。 范辰光一夜没合眼,这一夜他没有唱《国际歌》,唱歌解绝不了问题,这一夜他在心里复习三十六计。 第二天一大早,266团出了一桩前所未有的事情——团机关门口竖立的一块“军事机关,非请勿入”的牌子被人连根拔掉,遗址处留了一张条子“狗屁”。 这还了得,谁吃了豹子胆,公然蔑视机关权威,简直反了。 于是就查,顿时全团乌云翻滚鸡飞狗跳。正查着,范辰光挺身而出:“查个球,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老子干的。” 根据范辰光提供的线索,特务连的兵从营房西边臭水沟里把牌子捞了上来,可是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只得重新做一个。 没二话,团长政委一个命令下来,先关禁闭再说。 关了禁闭,范辰光倒是不慌不忙,任你怎么审讯,就一句话:“老子愿意。” 这件事情说严重就严重,但又严重不到哪里去,因为只造成了不良影响,没有不良后果,老关禁闭也不是个事,关了一个星期,确认范辰光没有现行反革命动机,无非就是泄愤,不够升级判刑,只好把他放了。 范辰光被放出来的当天,去服务社里买了一包香烟,当天夜里,牌子又不见了,还是在臭水沟里。 这次,范辰光又被关禁闭一个星期。 就在他被关禁闭的日子里,老兵复员工作结束了。 一个星期之后,范辰光走出禁闭室,他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拔那块牌子,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差点儿和警卫排的战士打了起来。 团里觉得性质严重了,再关禁闭已经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整理了一份材料,报到师保卫科,师保卫科经过调查,事实确凿属实,于是拿了个意见,呈报师首长,准备以法律手段解决。 打完仗回来,师首长大部分都升了,但师长陈九江还在原位,因为年纪大了,加上身体不好,上级考虑让他在师长的位置上再干两年离休。垂垂老矣,心态就有些变化,他看完了保卫科报上来的材料,依稀记得范辰光这个名字,慢慢回忆,就是当年因为在文化程度上弄虚作假没能提干的干部苗子,脑子里渐渐生出一些感叹。没想到这小子对部队这么痴情,如此三番撵来撵去,居然还死死抓住266团的裤腰带,至今不撒手。陈师长大发恻隐之心,让266团把范辰光的档案调了过去,然后亲自到266团搞了一次调查,最后又同在国防大学学习的钟副师长通了电话,心里就有谱了。 离开266团之前,陈九江师长找范辰光谈话,足足谈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不久,范辰光被转为志愿兵,到266团报道组代理组长。 据说,陈师长在师保卫科上报的材料上做了如下批示:当尖子有功,拔牌子混帐。难得小学毕业生,报刊经常发文章。好兵也做糊涂事,事出有因可原谅。知错改错犹未晚,好汉做事好汉当。 作为一个在抗战扫盲班接触文化的老八路,能够批出这样雅俗共赏的批示,可见军队这所大学校的确造就人才,与之相比,谁又能断定范辰光将来不会有更深的造诣呢? 范辰光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虽然仍然没有提干而只是转了志愿兵,但是,志愿兵不仅享受排级干部待遇,配发四个兜干部服和皮鞋,重要为他以后的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一个月后,范辰光穿着四个兜干部服荣归故里,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休假探亲。 三 岑立昊从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毕业之后,回到266团担任作训股长,级别正营。 这时候,他和苏宁波已经由热恋即将进入实质性的阶段,就学中他有两个假期到省城看望苏宁波,但苏宁波很忙,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有限。 屈指算来,他们四大金刚那一茬人,转眼都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婚恋已经摆到了议事日程了。 有一次他到了省城,居然在省军区招待所住了两个晚上才见到她。那几天他很郁闷,常常独自一人逛公园,晚上一个人在小餐馆里喝闷酒,逛得无精打采,小酒喝得心灰意冷,差点儿就打道回府了。后来苏宁波来了,两个人在招待所吃了一顿饭,啃着鱼头他说,“我感觉要出问题了。” 苏宁波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笑着问他,“你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他说,“不知道,直感不好。” 苏宁波咯咯地笑说,“不就是让你等了两天吗?直感就不好啦?看过《生死恋》没有,那才叫地老天荒呢。” 那次他很冲动。在省军区招待所里,他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条件非常有利。他们接吻,拥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得气喘吁吁心潮激荡,他感受到了苏宁波已经成熟了,再也不是那个娇憨稚嫩的小女兵了,她的身上散发着成熟的果实的芳香,她的肉体饱满丰盈,胸贴胸抱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他的胸膛挨着的是一座丰富的宝藏,于是他的骨骼就嘎嘎作响,身体膨胀,喉咙干燥,喘气不匀,心律不齐。 她吻着他喊他准将,她说:“我的准将啊,你可真粗鲁,你快把我的心脏挤碎了。”他喊她军港,他捏着她的鼻子说,“你就是我的军港,我这艘军舰,只能在你的港湾停泊。” 他知道,他真的要进一步深入探索,她不会拒绝的,但是他还是控制了自己。这倒不完全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制约作用,也不是伦理道德的力量,而是因为他爱她,他怕把事情弄得俗气了,弄得不好收场。 那一次没下手,就没有机会了。 苏宁波也毕业了,并且由他的老师推荐,到北京一家军队文艺团体当了舞美创作员。 对于苏宁波到北京工作,岑立昊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平心而论,他希望她回到彰原市,虽说彰原海军滑校留守处已经撤销,但是她可以调到88师,或者是军部。但苏宁波一句话就把他问住了,“我到你们军里能干什么?” 他无言以对。是啊,苏宁波现在已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画家了,毕业的时候还办了个人画展,在省城就有美女画家之誉,而且就是因为美女画家这个头衔,使她的画作更有身价了。他的部队是野战军,女同志只能搞通信医疗卫生什么的,虽说有个军部有个业余宣传队,但以苏宁波的层次,那不是她呆的地方。 岑立昊对美女画家这个称谓很不以为然,他在电话里跟苏宁波说了,说以后跟媒体打交道,要尽量纠正这个称谓。但苏宁波对他的不以为然也不以为然,苏宁波说,“又吃醋了吧?美女画家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希望他们叫我丑女画家?”岑立昊无言以对。苏宁波说,“放心吧,美女也好,画家也好,都是你的。” 话虽说得好听,但岑立昊还是不踏实,总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随着苏宁波在报纸和电视上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与日俱增。而且,苏宁波毕业前夕,他要求苏宁波回彰原市北兵营来,苏宁波说要到北京面试,未能成行。 岑立昊回到团里后,有了一套两室一厅的营职宿舍,他让人把它粉刷了一下,没有做进一步的布置,只是把在103医院住院的时候苏宁波为他画的那张漫画找了出来,但是也没有挂上去,因为那张画画着他把脚尖和胳膊拉得出奇的长,向着团座的交椅攀登,挂出去狼子野心就暴露了。他的意思是等苏宁波来指导,画家嘛,布置个房子还不是轻车熟路? 作训股长是团机关最忙的一个职务,但岑立昊喜欢。部队训练还是那一套,训练大纲几年不变,变了也是隔靴搔痒,几个训练考核方案一拿,往后的就有范例了。岑立昊就感叹,现在的训练也太低层次了一年拉练一次,一年一次实弹射击。孙大竹已经当了营长,可是还是把摔手榴弹当作传家宝。而岑立昊怀疑,再打仗,靠摔手榴弹行吗? 苏宁波迟迟没有来。 等待心爱的人,是幸福的,心爱的人迟迟没来,是苦涩的,但在苦涩中等待又有一种别样的幸福。 有天晚上他同苏宁波通了一次电话,汇报了他为他们准备的新居,并说等她来了,一定会把它布置成一个温馨的小窝,有了她,她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只要不打仗,他会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她的身上,她画画,他给她做饭洗衣买画布。 苏宁波在电话那头清脆地笑说,“天啦,那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还得洗尿布呢。” 他哈哈大笑说,“只要能够扩大战果,我还怕打扫战场吗?” 苏宁波说,“那还了得啊,让我们的准将当保姆,那是对祖国人民的犯罪,对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开玩笑。” 但是苏宁波仍然说她暂时来不了,面试合格了,她刚刚上班,这个时候不好请假。 放下电话,岑立昊心想,情况还是不对啊,难道敌人打进了内部? 四 岑立昊当上作战股长不久,刘尹波升任二营副教导员。四大金刚里现在就这二人在266团当干部,不比也是个比,职务升迁不能全部说明问题,但也不是一点问题不能说明。从1979年年底之后,这几年刘尹波和岑立昊几乎是你追我赶,先是刘尹波当了副指导员,岑立昊是排长,然后岑立昊一步到位当了连长,刘尹波刚刚由副转正,岑立昊便去上学,回来就当了作战股长,而且风头正健,这多少让刘尹波有点心里不是滋味。 有一点岑立昊比不上刘尹波,那就是婚姻。刘尹波在政治学院上学期间认识了本军通信团的干事李蓁,因为来自一个部队,多了一些交往,渐渐就有了好感。李蓁长相差了点,瓦刀脸型,胳膊也略显长了点,而且是单眼皮。刘尹波再三论证,觉得瓦刀脸没有什么不好,胳膊长点也不碍事,老话说男人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当然这是说的过去,丑妻没有人打主意,可以避免第三者插足;薄田也没有人打主意,地主看不上;至于破棉袄,连小偷都不愿意偷。虽说现在这个说法不时尚了,但是,还有可以借鉴之处。人啊,要有个平常心,女人再漂亮,也还得老,漂亮的女人老了就像晒干了的苹果,除了皱皮就没肉了。而不漂亮的女人则像臭豆腐,越吃越香,而且经久耐品。 李蓁为人挺厚道,学习也很用功,在班里里女同志数她年龄大,但她一点儿也不自卑,学习认真得像小学生。再有就是听话,刘尹波很看重听话这一条,再好的老婆,如果倔头倔脑,或倚仗家庭背景,或依仗自身条件,对男人颐指气使,对家庭挑三拣四,娶老婆娶了个母夜叉,那就是作茧自缚了。 从政治学院毕业之后,刘尹波和李蓁就结婚了,李蓁比刘尹波大两岁,对于自身条件颇有自知之明,担心夜长梦多,索性把生米做成熟饭就踏实了。 刘尹波结婚是旅行结婚,回来后岑立昊知道了,扛了两箱啤酒过去祝贺。刘尹波说,“亏你想得出来,就不能买点高档的东西,不说送收录机了,至少也得送个床罩吧。两箱啤酒才二十块钱。” 岑立昊说,“我这是替你着想,不是说啤酒是液体面包,喝多了长肚子吗?你们要是打了提前量,李干事的肚子大了,就说喝岑立昊的啤酒喝的。” 刘尹波一拳擂在岑立昊的屁股上,放屁!想想又觉得不对,说,“你狗日的占便宜无孔不入,我老婆肚子大了是我加的班,你的啤酒不沾边。” 晚上刘尹波在彰河桥头请了一桌客,计划来宾的时候,首先就提到了四大金刚。岑立昊不屑地说,“什么四大金刚,还桃园三结义呢。以后不要再说四大金刚了,四大金刚八大金刚的,像小集团。” 刘尹波说,“四大金刚可是钟副师长认可的,训练标兵嘛,作为一种荣誉称号,我看没什么不好。” 岑立昊这几天情绪不好,因为苏宁波老是支支吾吾不愿意到彰河市来,现在看见刘尹波结婚了,家庭生活气息弄得很浓,心里有些不是味道。一时半会打起精神来祝贺一下可以,一个晚上强作欢颜就太累了。可是他又不能拒绝,人家请他喝喜酒,面子自然扫不得。 另外,他也不想跟范辰光在一个桌上吃饭,这小子自从当了报道组代理组长后,上窜下跳地抓典型树典型,连篇累牍的报道好人好事,但大部分都是军民共建、两用人才、政治工作春风化雨、思想保障重中之重之类的,全是宣扬政治工作的,在他的笔下,266团成了播种机,成了宣传队,惟独不是战斗队了。当然,这两年军事训练是没有什么突出成果,和平时期是养兵时期,可你也要看到还有用兵一时的时候啊,部队是要打仗的,一天到晚鼓吹给地方挖湖修路修车理发干什么?简直有失体统。他是作战股长,实际上就是全团军事训练的计划的直接制定者。范辰光对于军事学术研究和训练创新视而不见,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这桌饭是刘尹波请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心想且耐着性子先参加,对脾气了多喝几杯,不痛快了腿一撩走他娘的。 五 晚上被刘尹波请来的,不光有四大金刚原班人马,还多出了个周晓曾和韩宇戈。周晓曾现在是北郊区桥头办事处的副主任,也是范辰光的好朋友,因为范辰光最近老往他岳父家里跑,虽说真实目的是去跟马新粘乎,但打的是找周晓曾的旗号。周晓曾还是翟岩堂复员后的工作介绍人,听翟岩堂说要喝刘尹波的喜酒,主动参加了,属于非请自到。韩宇戈现在在五连当副连长,属于刘尹波的部下,跟刘尹波的关系不错,听说今晚四大金刚聚会,也是主动来的,说是来搞服务。 人到齐之后,大家亲亲热热,都说不容易,虽然说在一个城市,多数还在一个部队,但是像这样的聚会,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感谢刘副教导员及时地娶了老婆。 然后就杯盏交错,你来我往,大碗喝酒。不过喝的是啤酒,醉意上来的慢,需要不断地上厕所。 一边喝酒,一边缅怀往事,老友重逢,情深意长,充分开展表扬与自我表扬,充分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充分开展吹捧与自我吹捧。 周晓曾说,“1978年5月3日,我和我岳父他们去告了你们团一状,没想到把假金刚告吹了,新金刚诞生了。你们这几个人在彰河桥头人民的心目中,很有影响。特别是最近的彰河疏浚和人民公园军民湖工程,部队立了大功。老百姓也不知道是那个部队的,都传说是四大金刚部队的。” 范辰光说,“咱们团原来有四大金刚,老翟复员了,我觉得韩宇戈不错,可以补充进来。” 韩宇戈谦虚地说,“唉,这件事情不提为好,属鸡屎的,不挑不臭。再说,我那个假金刚要是混进革命队伍,有损你们真四大金刚的光辉形象。辈分也差一点。” 范辰光说,“我还有个想法,现在不都是讲品牌吗?什么叫品牌,典型就是品牌。我们266团的四大金刚这个品牌不能丢。我们几个是老同志了,老刘当了副教导员,老岑当了作战股长。老翟到了地方,现在也干车间主任了。我虽然进步慢点,但不谦虚地说,在彰河市新闻界,也是知名人物。当然我们不能吃老本,还要培养新的四大金刚,让四大金刚精神代代相传。” 岑立昊听着二人说话,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心想,这个老范,念念不忘四大金刚这块招牌,不知道给自己脸上贴了多少金。你一个志愿兵,还老是跟我们相提并论,不合适嘛。你听他那口气,简直像是团长政委在做报告,培养这个精神那个精神,那是你考虑的问题吗? 周晓曾说,“我是地方干部,不懂你们部队的事情,但我觉得小范的思路是对的。抓工作要突出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抓住一点,就可以带动一线,一线动了,面上也就动了。” 翟岩堂说,“老范的宣传力度很大,市电视台和省报都报道了,我看了特别亲切。” 岑立昊这晚本来不想多讲话,但几碗啤酒下去,就有些身不由己,没防着一句话就冲口而出:“哈哈,同志们说得好啊,我也说一句:范辰光同志不是人。” 一言既出,举座茫然。范辰光眼一瞪说,“老岑你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摇头晃脑,作半醉状,皮笑肉不笑地说,“范辰光同志不是人,是神。”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老岑还是那德性,爱捉弄人,便问,“为什么是神?” 岑立昊说,“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方的说成圆的,你说他是神不是神?”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是挖苦他,但又不好发作。岑立昊傲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打个卵子球他连裁判都敢砸。而且他现在当着作战股长,盛气凌人,跟他较劲就是自找麻烦。 刘尹波觉得今晚岑立昊好像跟这个场合有点不融洽,想说他两句,但考虑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就没说。好在大家都是战友,开几句玩笑,轻了重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范辰光到了满满两大碗啤酒,双手送到岑立昊面前说,“老岑,我不认为你这话是贬低我。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你这几年一路青云直上,我也得谋生啊!” 岑立昊没接酒碗,觑着眼睛说,“那也不能瞎球扯啊!你老是写假报道,把部队风气搞坏了。” 范辰光一听这话脸色就很不好看了,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摔,手指岑立昊说,“老岑你说话要负责任,我怎么写假报道了?不就是上次写疏浚彰河没有提你们作训股吗?方案是你们定的不错,也是你调度的不错,可是你说过的,不是军事行动,不要提作训股的名。现在,你倒找我打击报复了。” 岑立昊也火了,手指敲打着桌面说,“老范我警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乎你写的那个狗屁报道吗?” 刘尹波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左右开弓,右边踢岑立昊,左边踢范辰光,说,“扯什么淡,喝多了不是?再喝,喝多了闭嘴。” 范辰光说,“真是欺人太甚。在教导队的时候他就看不起我,经常拿我取笑。老岑你不要忘记了,当年四大金刚,我排在第一。” 岑立昊坐着没动,笑了,但笑得很奇怪,左半边脸是笑着的,右半边脸是阴沉着的。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兵,以后不要老岑老刘的喊,就算我们不在意,别人也会认为你倚老卖老,没大没小,这对你形象没好处。” 范辰光的脸顿时涨红了,愤怒地看着岑立昊,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他妈的!”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拳头攥得咔嚓咔嚓响。 岑立昊见状,并不罢休,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桌子一拍说:“放肆,谁他妈的?以后记住,再见到我,要立正,要敬礼!” 范辰光还没来得及反击,刘尹波也突然站了起来,把桌子拍了起来:“太过分了!岑立昊你张狂什么?就是当个狗屁股长屁长,你有什么了不起?战友一场,你凭什么这样霸道?” 酒才喝了一半,就喝出毛病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岩堂、周晓曾和韩宇戈插不上话,面面相觑。 岑立昊愣住了,看看刘尹波声音低下来,说,“条令总是要执行的吧?他天天喊我老岑老岑的,像什么样子!” 刘尹波说,“今天是喝我的喜酒,叫你们喝成了鸿门宴。什么条令,这是学条令的地方吗?” 岑立昊还在犯傻,又把目光投向翟岩堂,翟岩堂把脑袋一歪,不看岑立昊的眼睛,说,“岑股长,你喝多了。” 最后还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说,“你们四大金刚难得一聚,上来喝得太猛,打是亲骂是爱,大家都不要介意。这个酒要是喝不下去了,咱们就撤吧?” 不料范辰光却不答应,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今晚形势对他有利,他平时受岑立昊的气受够了,他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要乘胜追击。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气和,说:“岑股长没错,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兵,志愿兵也是兵。当年在教导队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小人,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长。我敬你酒,你当首长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这样,我敬你三碗!” 说着,啪地一个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端起酒碗,仰起脑袋,像牛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赶快站起身来,说,“老范,你这是干什么!”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黄色的液体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涨,范辰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岩堂,又投向刘尹波,再投向周晓曾,最后又投向韩宇戈,这一圈巡视下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们都用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表情,并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岑立昊在绝望中端起了酒碗,说,“对不起老范,我喝多了,原谅我吧。” 范辰光用含着眼泪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说,“首长,你是我军栋梁,现代战争离不开你,我们小卒子别的做不来,代首长喝点酒吧。” 说完,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高山流水一般地把酒喝了下去。 喝完了,又倒。 这下岑立昊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了,呼啦一下离开座位,走到范辰光的面前,按住了范辰光的手,喝道:“来人啦,拿大碗来。要喝,咱俩一起喝!” 几只青瓷大碗拿过来了,三瓶到了三碗,岑立昊把两手一摊说,“弟兄们,我岑立昊今晚错了,伤了老范的心,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尹波的好心情。我今晚第一次知道了我的性格有多么大的缺陷,为了向各位赔罪,这三碗酒我干了。” 刘尹波冷冷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六 如果说在刘尹波的婚礼酒会上岑立昊吃了个败仗的话,那么,半个月后,当苏宁波那封信送到岑立昊的手上,那他受到的就是精神和肉体双份重创,就差点儿没就被歼灭了。 岑立昊终于明白了,苏宁波不可能来彰河市了,当然也谈不上跟他结婚了。早在省立艺术学院就读的时候,她就遭到一个叫做章直达的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几近疯狂的追求,而这个青年画家的母亲恰好是苏宁波的母亲青少年时代的闺中密友,在解放战争中一同参军,一同进城,又一同参加朝鲜战争。现在,章直达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而且身居高位。 自然,苏宁波要为自己的初恋和爱情进行抗争,也进行过宁死不屈的抵御,但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坏了岑立昊的事,天长日久了,当苏宁波发现了章直达无论在才华还是在人品都不在岑立昊之下,加上他疯狂地示爱,再加上他在美术界乃至国际美术界军队美术界的巨大影响之后,她就有道理动摇了。 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幸福的开路先锋,爱情是以感情出场,以幸福的婚姻谢幕的,当情感成为幸福的障碍,那它就只有后退一步了。再说,她只是同岑立昊恋爱过一阵子,但这并不等于她必须嫁给他。 岑立昊确认苏宁波移情别恋,已经是1983年的年底了。彰河市西郊机场寒风呼啸,营房的门窗玻璃上挂着巨大的冰凌。岑立昊的心中更是冰冻三尺。偶尔走到营房西边,眺望远天血红的夕阳和在夕阳下萧瑟的枯木,内心的悲怆冉冉升起,但是他严格控制了每一滴泪水。他很震惊,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苏宁波离他而去,而是这届有始无终的爱情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怎么可能?她是那样的爱他,那样的依恋他,甚至崇拜他,然而,说分手就分手了,落花流水春去也。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回忆他和苏宁波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一遍一遍地分析分道扬镳的最初根源,一遍一遍地寻找力挽狂澜的途径。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几个傍晚,他做出了一项决定,他不能沉默,不能放弃,他要战斗,他要象骑士那样为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尊严同那个名叫章直达的未曾谋面的混蛋决斗,他要血战到底,夺回他的爱情和尊严。岑立昊是何许人也?岑立昊乃岑老虎也!作为一个军人,别说祖国和家园了,连自己的初恋都被别人掠夺了,那算什么?奇耻大辱! 怀着一腔战斗的激情和必胜的信心,在春节前的第五天,岑立昊向团里请了假,名义是探亲,但他欺骗了组织,他买了一张前往省城的火车票,直奔爱情战场而去。那么多帝王将相都为爱情而发动过战争,那么多仁人志士都为爱情以身殉职,他为什么就不能。为爱情而死,就像为祖国和家园献身一样,虽死犹生。 那一路上,他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名纵马挥刀驰骋草原的勇士,是拔剑出鞘勇往直前的亚历山大,他设想了很多场面和结果,譬如直接跟他摊牌,以彼此的爱情发展史作为斗争的武器,以情动人;譬如采取强硬的态度,指责他浑水摸鱼夺人所爱,以理服人;再譬如,以苏宁波为突破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利弊,劝她回心转意。他甚至设想,在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书生意气优柔寡断了,他再也不能怜香惜玉心慈手软了,他要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候,捷足先登,迅速使她成为名不符实的新娘。他要羞辱她,甚至强迫她,他要通过羞辱和强迫她,达到羞辱和强迫一切企图葬送他的初恋的那些混蛋们。 火车越是抵近省城,他的血液就越是发烫。到了最后,战斗的激情和厮杀的欲望已经远远大于争夺爱情的目的,至于能否拉回苏宁波,已经变得非常不重要了。 然而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苏宁波还在学校,她是回来办手续的,她将先走一步到北京,等待章直达的调动,这些情况是岑立昊事先侦查清楚了的,但是,他没料到章直达不在省城。 苏宁波接到岑立昊的电话,并不惊讶,她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岑立昊的预约。当天下午,还是在省军区的招待所里,她只身赴约。进门之后,岑立昊见她身后没人,有些意外,表情居然尴尬起来,硬着头皮问道,“他呢?” 苏宁波靠在门上,反手把门锁上了,说,“跟你正好相反,你南下,他北上,昨天到哈尔滨了,他们家今年在那里过年。” 岑立昊顿时泄气,手足无措,浑身的劲没地方使,傻傻地看着苏宁波,半天没话。尤其是苏宁波反手锁门的动作,让他一阵心虚。他不知道苏宁波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是什么意思,都是不好的意思。 苏宁波站着看了看岑立昊,不理会他的失态,在他对面的床上很优雅地坐下,笑笑说,“你要找的是我,我们的事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来了断,与他无关。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岑立昊怔住了:“条件?什么条件?” 苏宁波没有回答,只是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她的疑问:没有条件,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啊,过程是为目的服务的,他风尘仆仆、气势汹汹地来到这里,当然是要解决问题的,一句话已经冲到嘴边了——“我惟一的条件就是把你夺回到我的身边!”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转眼之间,彼此陌生了,他从她平静的神态上看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里已经不存在掏心窝子说话的氛围了。 苏宁波仍然笑着,但笑容里有一丝哀伤和幽怨,说:“立昊,我爱你,但我不能嫁给你。我爱你是真的,我不能嫁给你也是真的。我了解你,你咽不下这口气,你现在来找回的,并不是我苏宁波,而是你的那口气。” 苏宁波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表情平静,目光平行,一点也没有屈服岑立昊的逼视。岑立昊上体前倾,紧紧地盯着苏宁波,他突然发现这个他一向爱着的女子变得深不可测,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依人小鸟,美丽依然美丽,但美丽中又有几分冷艳。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还无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这个动作已不像先前那样让人赏心悦目,而似乎是表达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倔犟。 条件?什么条件?这两个字把岑立昊的心灼痛了。我的爱情,我刻骨铭心的爱情难道是一种交易?她就这么看我,她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又成了什么人?岑立昊这时候才发现,他这次到省城来,纯属爱令智昏意气用事,这是一场准备很不充分的战斗,还没交手,就乱了阵脚。 岑立昊迅速调整心态,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话:“宁波,你想到那儿去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是出差路过,顺便看看你。祝你——幸福!” 说完这句话,岑立昊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悲壮的感觉,如释重负,似乎是在一个瞬间实现了一次人格的升华。 “你真的是出差?顺便?” 泪水,该死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岑立昊在心里暗暗动员自己,挺住啊挺住,不要眷恋,不要感伤,不要让她看出你的脆弱和虚伪,即使是失恋,也要挺起胸膛,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失恋不要紧,只要骨头硬,走了这一个,还有后来人。 岑立昊站了起来,缓缓趋步到苏宁波面前,把一只手按在苏宁波的肩膀上,这一按,大度和宽容的风采就体现出来了。 苏宁波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看着岑立昊,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昊,真的这么简单?” 岑立昊笑笑说,“难道有什么值得复杂的吗?” 苏宁波说,“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苏宁波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岑立昊,看着看着,泪水顺着脸颊,像一条无声的小河,静静地流淌。突然,她一把抱住了岑立昊,站了起来,搂着岑立昊的脖子,面对面喃喃如自语:“不恨,那就是不爱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冷漠,这样麻木,我原以为,你会暴跳如雷,你会气急败坏,你会兴师问罪,你会……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准备把我给你……我就是没有准备,就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轻易地把我拱手相让了,推出去了。你,你,这是真的吗?” 岑立昊说,“我要说一点都不伤心,那不是事实。可是,我说过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苏宁波说,“你不想要我吗?” 岑立昊说,“我总不能强迫你吧?” 苏宁波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看着岑立昊,就那么长时间地看着,然后把双手举起来,向后拢着自己的头发,尽管泪花还在眼中闪烁,她却笑了,像一朵刚刚淋雨的杜鹃花,在雨后的阳光中绽放。她妩媚地笑着说,“来吧立昊,让我们举行一次告别仪式吧,来吧,这是我惟一能够补偿给你的。” 这年腊月二十七的夜晚,岑立昊拖着一颗干涸的心回到了彰原市,就着一盘凉菜,独自灌了大半瓶白酒。次日凌晨三点钟,他把那辆为苏宁波准备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推了出去,车子后面绑着一挂鞭炮,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子沿营区转了一圈,放了一圈鞭炮,把全团都惊醒了。副团长辛中峄闻讯派人追查是谁这么荒唐,结果在机场的塔台下面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岑立昊,当即一顿劈头盖脸的臭训,岑立昊的档案里从此又多了一张行政警告处分。 第六章 一 对于范辰光来说,转改志愿兵两年后的这个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太阳像一个神奇的播种机,在原野上铺了一层黄绿相间的春色。萧瑟了一个冬天的西郊机场在春风丽日的滋润下,莺飞草长,方圆二十公里空旷的土地上春意盎然,两条废弃的水泥跑道像两条白色的飘带,镶嵌在毛茸茸的绿海中间,使这道原本一览无余的风景又增添了许多幽远和神秘的内涵。 钟盛英结束在北京的进修之后,回到88师升任师长,这无疑是范辰光的福音。尽管一个师长和一个志愿兵之间隔着天大的距离,但是范辰光不这么看,因为他曾经是钟盛英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这就在上下之间搭了一条线,尽管这条线很虚很短,细若游丝,然而事在人为,只要把功夫下到,他就可以变成一条通衢大道。 按工资计算,范辰光现在已经享受副连职待遇了,也算是老牌志愿兵了,四个兜穿久了,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他太不平衡了,尤其是在岑立昊的面前,饱受屈辱,倍遭冷落,岑立昊从来就没把他的副连职待遇当回事,在岑立昊的眼里,兵就是兵,志愿兵也是兵,副连职工资待遇的志愿兵说到底还是兵。就连刘尹波,表面上对他很尊重,但这种尊重也是居高临下的,那次在刘尹波家吃饭,对待他和岑立昊僵持,刘尹波虽然站在他这一边,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入耳。临散场的时候,岑立昊先退了,刘尹波送他到门外,说,“立昊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个志愿兵,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却不分场合地跟他较劲,有失身份嘛!” 大家都喝多了,刘尹波说这话并没有避着谁,声音很大——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就是这么理解他们——军官们同志愿兵范辰光的关系。刘尹波的话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范辰光的心坎上,他在岑立昊那里得到的胜利的感觉,报复成功的喜悦,被刘尹波这句话冻得冰凉刺骨。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样自命不凡趾高气扬?他们哪一点比我范辰光强?哦,身份,他们有身份,我没有身份。啊身份,身份啊身份,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东西?什么勤务员?什么公仆?勤务员和公仆也是一种身份,没听见哪个平头老百姓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勤务员和人民的公仆就是身份的代名词。没有身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作用,身份是和地位和作用血肉相连的。可是我不服,坚绝不服,永远不服,只要活着,我就不服这口气!我不能再当一个志愿兵了,我当个军官比他们差吗?我什么也不比他们差,就是档案里少了一个文化程度证明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结果从我出生那一天起就决定了。上学的时候我是好学生,可是我上不起了,我从七岁的时候就开始拼命地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能有今天,已经是历经磨难痴心不改了。可是,我还是没有身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还得咬紧牙关,我必须成为一名军官,我这样有追求有行动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人如果不能成为一名军官,那就是老天爷瞎了眼了。 当然,范辰光也清楚,从志愿兵到一个军官,是一次质的飞跃,这一步可不是随便跨的。然而换一个角度看,有难度就有高度,上天把我范辰光放在世界上,放到一个连饭都吃不饱更连学都上不起的家庭,就是让我历经磨难的。磨难不要紧,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已经在磨难中杀开一条血路,从农村到城市,从农民到副连级志愿兵,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当然,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钟盛英回来当师长,使范辰光看到了理想成为现实的可能性。自从两年前陈九江师长给他做了一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批示之后,他一直琢磨要进一步加深陈师长对他的印象,但还没等他施展拳脚,陈师长就离休了。现在好了,钟盛英当了师长,情况更加有利。钟盛英爱才,尤其喜欢给他争光的部属,那么怎么才能让他慧眼识珠,再次发现还有一块金子被埋没在泥土里呢?靠砖头拍脑门显然是不行了,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中期了,部队都在搞训练改革,要完成由体能到技能、技能到智能的转变,单打独斗匹夫之勇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受人重视了。再说,他现在也不像当年了,这五六年他的心力都操在力挽狂澜扭转个人乾坤上了,拳离手曲离口久矣,再让他拿砖头拍脑袋,恐怕要拍出事。 冥思苦想,范辰光最后决定还是在新闻报道上下功夫,钟盛英不是彭其乐,彭其乐之所以只当了个团副政委就转业了,就是因为在有些事关荣誉的问题上不敏感,死板教条。钟盛英珍惜部队的荣誉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谁能为部队增添荣誉,谁就是功臣,这一点266团许多人都清楚。 范辰光决定通过抓典型闪亮登场,他着手分析全团各类人物,军事的,后勤的,政治的,技术的,分析来分析去,就分析出一个灵感:当年有四大金刚,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搞一个四小金刚呢?一则,有历史跨度,有传统精神,这典型师出有名;二则,通过为四小金刚扬名,也可以翻翻四大金刚光荣的历史老账,虽然这样会让岑立昊和刘尹波跟着沾光,但组织上已经对得起他们了,而他范辰光作为当年的四大金刚之首,就有可能引起新的重视,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就会成为领导思考的重点。 范辰光做事也是讲章法的,他开始酝酿一个成熟的计划。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当年的假四大金刚之一,现在的五连副连长韩宇戈。主意拿定之后,范辰光到二营去找刘尹波,说要在二营抓个典型。却没料到碰了个软钉子。 刘尹波说,“典型是抓出来的吗?” 范辰光说,“典型不抓怎么出来?” 刘尹波说,“典型是自己成长起来的。” 范辰光说,“这你就不懂了,典型是自己成长起来的,但是要靠组织发现,更要靠组织引导培养。我看你们五连副连长韩宇戈身上就有典型的价值。” 刘尹波奇怪了,“韩宇戈怎么啦?” 范辰光说,“上次去人民公园挖军民同心湖,韩宇戈亲自拉板车。” 刘尹波说,“是啊,老兵退伍,新兵没到,除了看家的,就那几十号人,干部都上去了,很正常嘛。” 范辰光说,“不一样啊。韩宇戈是谁呀?韩宇戈是特殊人物。一、这个同志原来是后进战士,经过组织上的帮助培养,又经过战斗的洗礼,现在表现不错;二、这个同志是高干子弟,但是从来没有倚官仗势,踏踏实实,保持了革命家庭的优良传统;三、上半年大比武,他拿了个人全能第三,作为一个副连长,难能可贵。” 刘尹波说,“这个同志表现是不错,但是表现不错的同志也不是他一个,有什么好抓的?” 范辰光说,“表现好的不一定有亮点,抓典型一定要有亮点,亮点就是特点,有了特点就可以作为重点。如果这个重点推出去了,也就有了站立点,也就是说,你们营里的工作就上了台阶,你这个副教导员也就有了闪光点。” 刘尹波怔怔地看着范辰光,像是看一只穿着军装的狼。刘尹波说,“嗬,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老范这几年还真修炼得不简单啊。” 范辰光不在意刘尹波的挖苦,坦然地说,“鳖有鳖路,蛇有蛇道,当年我当金刚,也不是花钱买来的。” 刘尹波说,“那你说说,这个典型该突出什么特点?” 范辰光胸有成竹地说,“题目我都想好了,《从假金刚到真金子》,重点突出我们266团思想政治工作的深入和细致,对于后进战士从灵魂深处找原因,从负面的现象找积极因素,不抛弃每一个积极的可能性,从而反映革命大熔炉的先进性。当年就是钟团长远见卓识,辛副参谋长慧眼识珠,才使这个同志找回了自我,有了用武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提出人才建设的新思路。现在社会,看人要看主流,扬长避短,扬好了避好了,就是人才战略的进步。” 刘尹波沉吟半晌,觉得这个范辰光还真不能小看。钟盛英结束了国防大学的学习,辛中峄也风闻要升任团长,范辰光在这个时候提出做这篇文章,用心良苦,当然也未可厚非。但是他又觉得,韩宇戈表现固然不错,组织训练,行政管理,抓连队的后勤保障,都很尽心尽力。但那都是一个副连长职责范围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大事宣扬的。 刘尹波说,“那你去挖掘吧,挖好了,成绩是你的,但是要实事求是,有一说一。要是又折腾什么乱子出来,你自己担着。” 范辰光说,“那是自然,文责自负嘛。” 然后就去找韩宇戈。 二 七月份师里组织战备w-712演练,几个步兵团和地炮、高炮、装甲等部队,全都徒步行进。266团的行动方案是作训股长岑立昊制定的,战场分析,敌情社情研究以及开进、联络、宿营、伪装等环节都很周密,尤其是穿越火力封锁区的小分队跳跃式断续跟进、吸引敌人火力延伸,掩护主力部队安全通过的设想很有创新,代理团长辛中峄觉得总体满意,但似乎又觉得有个地方有点问题,好像有什么隐患,再三琢磨,又似乎无懈可击,每个环节都能经得起推敲,符合实战要求,也符合本部实际情况,就批准执行了。 w-712演练是在彰原市西一百公里外的天都山区洗剑脉,那里是88师的靶场和野外演练场。演练开始的前两天,266团始终势头很好,队伍齐装满员,车炮井然有序,战术动作有条不紊,验收成绩均在优良以上。 演练中间,钟师长亲自来266团视察,站在266团集结地黄石峪山坡上,手举望远镜眺望266团的部队,但见铁流滚滚,长蛇盘旋。不远处的767高地正在进行反坦克阻击战演练,隔山望去,浓烟滚滚,呐喊和爆炸声不绝于耳,场面甚是壮观。不一会就有战果报来,蓝军进攻装甲部队一个营,遭阻击后撤出战场。经导调部坚定,蓝军坦克被摧毁四辆,完全瘫痪,另有两辆失去战斗力。 钟盛英认真地查看了266团的作战方案,又仔细地浏览了767地区的地形和实地兵力部署、火力配系,很满意,问辛中峄:“这个反坦克阻击战是谁指挥的?” 辛中峄说:“是岑立昊,他在演练中的身份是前指参谋长。” 钟盛英沉吟片刻说,“很好,这个同志要用力捶打,不怕给他压担子,重担压快步啊。” 辛中峄说,“这次演练,266团主要是他在跳。” 钟盛英点点头说,“目前看来,他跳得还算不错。但这个人要狠狠磨,只要他干好了,就泼冷水,多给他出点难题,不能让他翘尾巴。” 辛中峄说,“他现在老实多了。” 钟盛英又看了一会儿演练,临走之前,对辛中峄说,“老辛我跟你说,一团之长,如履薄冰,你现在代理团长,那冰更薄,你要好自为之。我当师长了,就不能老是到266团来了,但是不来又不放心。老任不在家,以后能不能回来还很难说……这支部队你得给我带好。演练的任务要完成,但绝对不能出事。你我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出事,你我都跑不了。” 辛中峄说,“师长放心,我会恪尽职守。” 钟盛英说,“我记得我刚当团长的时候,老团长就跟我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266团是金刚团,凡事都不能缩在后面。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也只说这一遍,以后不说了。” 辛中峄说,“师长的话我理解了。” 钟盛英说,“那我就拜托了。” 说完就钻进指挥车走了。 辛中峄目送师长的车曲里拐弯地下山,车头前的天线老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当然清楚钟师长临走之前讲那几句话的意思。88师几个团,相互之间较劲很厉害,多少年来266团老是充当前锋团,266团的干部也比别的团的干部动的快,不服气的情绪还是有的。这次演练是他就任师长之后搞的第一个大动作,作为266团的老团长,他当然希望266团在方方面面都压人一头。事实胜于雄辩,如果这次演练能够圆满地拔了头筹,其实就是对钟盛英的几年团长工作成绩的总结,这当然很重要。可是如此一来,辛中峄的压力就大了。团长任广先离职住校,政委杨万辉是从军干部处副处长位置上下来的,对于基层带兵经验不足,他这个代理团长肩上的担子自然不轻。他不会听不出来,钟师长话里还隐隐约约地暗示了一个信息,任团长不一定能回来,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辛中峄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他这个团长前面毕竟还有个“代”字啊,如履薄冰可不是矫情,非常时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就是放屁砸脚后跟了。 辛中峄打电话给跟随一营行动的团政委杨万辉,将钟师长亲临黄石峪检查266团拉动的情况做了汇报,也汇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但钟盛英临走之前讲的那几句话,就被打了埋伏。当天晚上,召集机关和各营连主官开会,总结前两天的情况,分析下一步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尤其是解剖各个环节容易产生疏漏从而造成事故的隐患,确认万无一失。 散会之后,辛中峄把岑立昊单独留下,就今明两天的行动计划进行了推敲,辛中峄说,“任务要完成,但必须是在安全的前提下完成。演练中,军事行动可以有弹性,但安全防事故没弹性。我总觉得17日的构工撒得过开,标准太高,用力太大,耗时太长,18日紧接着就是架桥过河,师劳兵疲,会不会出问题。” 岑立昊说,“按照导调部给我们出的情况,我只能做这样的计划,如果说出问题,一是导调部出的情况强人所难,二是说明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至于构工,不能降低标准,战争没有弹性。” 辛中峄已经习惯了岑立昊的不以为然,倒也不怎么理会,但还是不放心,蹙着眉头说,“话是这样讲,但要我们行动按实战要求,装备却没有按实战配,就一个舟桥连,架那几段浮桥全团都要过,时间又卡得紧,近两年也没有合练过,这么一下子真刀实枪地干,弄得不好就要出事。” 岑立昊说,“辛副……团长的意思是……要不,也走个过场?” 辛中峄断然说,“弄虚作假,罪加一等。” 岑立昊说,“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觉得老是怕出事也不是个事,军事行动嘛,动车动枪动炮,谁也不能打包票。老是怕这怕那,那就什么也不能干了。要想不出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猫在营房里不出来,平时怕流血,战时……” 辛中峄脸一沉,冷峻地看了岑立昊一眼,岑立昊立马噤声。但辛中峄也没有批评岑立昊,只是在作战图上又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如果从战术要求的角度,找到一个理由,让辎重绕道仑掌穿越二号地域,浮桥为步兵分队所用,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岑立昊嘴巴动了动,想提出质疑,但看见辛中峄的表情很严肃,就把话咽下了,也俯首在地图上琢磨。这一带地形岑立昊比较熟悉,不仅因为经常来训练,还因为地处彰河上游,作训股每年都要搞防汛方案,旮旮旯旯岑立昊都比较清楚,岑立昊在地图上琢磨一会儿就胸有成竹了,脑袋一扬说,“有了,防空袭。” 辛中峄一怔,随即笑了,“好小子,高,实在地高!那就把防空袭这篇文章做好,做得滴水不漏。车走车道,人过浮桥,不打折扣,实战需要。” 岑立昊花了半夜时间,把导调部的敌情通报和作业想定仔细推敲,就像鸡蛋里挑骨头那样寻找可乘之机,终于弄出了一份既严格落实演练意图、又确保安全天衣无缝的方案,送到辛中峄的手上,辛中峄大喜过望。 三 作为以兵代干的团报道组组长,范辰光当然不会放弃w-712演练这个绝好的机会。他不仅参加了,而且还敏锐地捕捉到了新闻眼。 前段时间,范辰光的“四小金刚”形象塑造工程在艰难中有了进展,军事训练方面的金刚他选择的是五连副连长韩宇戈,思想政治工作方面选择的是八连见习排长黄阿平,后勤方面是九连司务长朱白江,技术方面的是修理所技师张京民。 当初采访韩宇戈的时候,韩宇戈很谦虚,死活不愿意出这个头,范辰光再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这是为了团队建设,为了266团的整体荣誉,甚至还拿出当年老四大金刚的口气,软硬兼施。韩宇戈至今仍能不忘前科,每每想起,无地自容。如今范辰光一片热心热肠,实在难以拒绝,于是便接受了采访,只是有个条件,说个人的进步全靠组织培养,若写文章,要突出266团,不能突出个人。范辰光笑眯眯地答应了,说:“这个你放心,老大哥搞报道多少年了,这点分寸还把握不住?把握不住了还叫四大金刚?” 范辰光妙笔生辉,果然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从假金刚到真金子》,把当年余海豹、韩宇戈等人违反军纪、假借四大金刚之名胡作非为的经过和韩宇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经过写得淋漓尽致,当然其中没有忘记那年八一联欢会上真金刚的表现、尤其是范辰光同志过硬的军事技术感召了韩宇戈的经过,把韩宇戈写成了一个出生豪门却保持战士本色爱军习武的楷模。写好之后,范辰光并不急于投稿。他要把文章做大。做而不大,等于不做,就像放个闷屁等于不放,这个道理范辰光明白。 但是在采访黄阿平的时候出了一点麻烦,黄阿平说,我是军事干部,怎么就成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典型呢? 范辰光倚老卖老地说,你一个排长,还是见习的,谈不上是什么军事干部政治干部,在排里,后勤干部也是你。 黄阿平是八十年代第二年才考进军校的,比范辰光足足少穿了六年军用裤衩,部队里的许多名堂还不是很清楚,他喜欢鼓捣一些小发明,比如火炮体视仪数字显示、无线电信息警报之类,但是技术革新方面还有修理所的张京民比他更有成就,所以范辰光就把他作为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典型,因为他是学生官,那时候的学生官既受重视,又受轻视,重视他们的是上级,轻视他们的是下级,抑或说是老兵油子,轻视里面包含着心理不平衡。 对付黄阿平,范辰光采取的是外围战术,通过八连连长和指导员以及黄阿平排里的兵了解黄阿平的情况,写了一篇《知识就是力量——某部学生官黄阿平运用心理学带兵管兵事迹》。这篇稿子写成之后,同样被压在范辰光的文件夹里。这时候他知道了一个叫“蓄势待发”的成语,他要蓄势,要把高度拔高,重量加重。 至于朱白江和张京民,范辰光直接跟他们说明了意图,就是要宣传他们,把他们作为典型树立,这是对团队和个人都有好处的事情,他们都很乐意接受,只是一手材料还有些单薄,有待于继续挖掘。 在这年夏天88师的战备w-712演练中,范辰光一直跟随刘尹波担任副教导员的二营行动。他的重点还是放在韩宇戈的身上,因为韩宇戈从落后到先进,而且家庭背景特殊,更有典型意义。 后来的事实证明,范辰光的这步棋还真走对了,因为二营出事了。 四 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266团顺利地完成了17日、18日的所有演练科目,到了19日,就是比速度了。19日下午,辛中峄掌握的情况还很乐观,各团都在对付导调部一系列的敌情通报,完成导调部规定的科目,按照导调部指定的路线向进攻集结地进发,辛中峄算了一下时间,照目前的趋势,266团披荆斩棘,有可能最先抵近垓下。 20日凌晨,情况急转直下,先是情报显示,265团已经提前渡过紫砂河,从东南方向直逼洗剑,预计到达洗剑外围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另有情报,267团大部已经完成导调部的中途围点打援任务,挥师西向,从东北方向向洗剑犄角小镇马甸集疾驰而下。 辛中峄这时候才有点紧张,因为266团前锋部队二营在皇岗一带疏散隐蔽,按照岑立昊的方案,一是太散,二是构工耗时太长。岑立昊的方案也不是岑立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严格执行导调部“车炮入土、人员入户、肉眼看不见,卫星测不着”的要求,岑立昊在二营亲自督战检查,凡是不符合要求的,一律重新构筑。 二营营长恰好是当年岑立昊当排长时候的连长孙大竹,岑立昊过去就没把孙大竹放在眼里,总是攻击孙大竹只会扔手榴弹,游击队的干活,现在岑立昊是团里的作训股长,是这次w-712演练行动266团的前指参谋长,虽然也只是个正营级干部,但地位和作用不一样。岑立昊要求按实战要求,孙大竹不敢说不按,不按就是弄虚作假。但孙大竹清楚,以往演习也好演练也罢表演也算,凡是带个“演”字,像构工这样的大工程,都是虚晃一枪,跑马圈地,画线为阵,就是动手,也不过是挖个表皮,离标准三分之一的土方都不到,时间自然就有了保障,而导调部恰好把这个表演的时间当作实战所需消耗的时间,当然离谱,可是这话谁也不敢说,标准是导调部定的,但依据是基层部队提供的,较起真来,责任还在于基层部队过去执行任务打折扣,导调部的责任在于把水分当作了干货,或者说是看见了水分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孙大竹是绝对不会向岑立昊点破的,岑立昊这个二杆子现在正在朝气蓬勃,不知天高地厚,你好心好意把话挑明了,他没准奏你一本,说你一贯投机取巧。再说,找个机会让这小子尝点苦头,也不是什么坏事。 皇岗的行动一开始,孙大竹就采取了退缩的姿态,主动下连,身体力行,挥动一把铁镐,很快就搞出了一身血泡。孙大竹把指挥权交给了副营长,实际上是放手让岑立昊折腾。 构工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程,车炮入土谈何容易,挖地两丈还不够深,官兵一视同仁,全都挥镐上阵,连刘尹波都亲自刨坑,一边刨一边骂岑立昊活阎王,还真拿个鸡毛当令箭。 岑立昊是一根筋,不管大家这个情绪那个怨言,手拿卷尺,严格按照规范丈量,哪里少一寸都不行。他要对导调部负责啊,换句他自己的话说,他要对实战负责。 范辰光也参加了二营的行动,在人手紧张的时候,他主动参与构工。范辰光有个理论,力气是什么,力气是王八蛋,用一个下一串。范辰光一边干活一边帮助连队干部做思想工作,倒也乐在其中。 兵们多少年都没有遇到这样较真的事情了,过去搞拉练,也就是比个葫芦画个瓢,象征性的犁个表皮,表示这是车炮掩体就行了。这一次动真的,谁也受不了。以至于有些兵说怪话,说是孙营长刘副教导员跟岑股长面和心不和,这下好了,犯到岑股长手里了,连累全营官兵累得放屁脱肛。 掩体构筑成功了,岑立昊又要求按规定伪装,那可不是扯个伪装网盖点麦秸草就能解决的问题,要做到“卫星测不出”,还得向掩体里填土。如此一来,工程量又增加了一倍。 这一科目刚刚结束,又有通报过来,说265团一营在荥高店转移受阻,要求266团二营火速增援。 恰在关键时刻,营长孙大竹一头栽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累虚脱了。 孙大竹一倒下,岑立昊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再一看表,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这个时候二营应该已经在荥高店至洗剑的公路上了。于是紧急动员,车拉人拽,连隐蔽行动的准则也顾不上了,一公里的疏散线上,人喊马叫,连岑立昊本人也加入到撤出掩体的队伍,一不小心,还差点把脚腕上的钢钉弄折了。 然而为时晚矣。此时二营的官兵已经筋疲力尽,一边挖土,一边都能睡着,睡着了就叫不醒,踢两脚不管用,得踢三五脚才能踢起来一个。刘尹波一边指挥拖车,一边向岑立昊发牢骚,这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 岑立昊反唇相讥说,“平时不流汗,战时就流血。你的部队战斗力太差了。” 刘尹波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战斗力差也不是我来当副教导员才差的,多少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你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只能是作茧自缚。” 二营正在皇岗声嘶力竭地拖车拽炮的时候,辛中峄的嘴角眼看就起了几个水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电台话筒劈头盖脸地骂娘。 辛中峄现在总算搞明白他这两天一直担心什么了。是的,拉动方案是严格按照导调部要求制定的,结合本团实际的情况处置预案也是合情合理的,看起来无懈可击,但要真正一丝不苟地实施,成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就是演习和演戏的相似之处。老道的指挥员往往会从上级的部署里找出可乘之机,而遇上岑立昊这么一个认死理的半吊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岑立昊啊岑立昊,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这次可是把洋相给我出大了。辛中峄让电台兵把岑立昊找到了,劈头就是一顿怒吼,可是那边岑立昊根本没有听见他训,岑立昊接过话筒,不由分说地说,“团长情况我都知道了,等我把队伍拉出去之后你再骂吧。”说完话筒一扔就扑进了掩体。 辛中峄只好让找二营营长孙大竹,但已经找不到孙大竹,孙大竹正在营部临时救护所里灌十滴水。教导员刘迎建也在撤退现场忙着指挥,辛中峄一肚皮怒火没地方放,只好把刘尹波叫出来骂。刘尹波说,“团长你骂我们没用,全是岑立昊指挥的,这狗日的可是坚持原则,一口咬死从实战出发,一点灵活性都没有。” 辛中峄长叹一声,把话筒扔了。 苦干了一个多小时,步兵分队好歹抢出一点时间,最后全营都集中在工程量最大的炮连的掩体里,眼看就要排列战斗队形了,不料意外发生了,一门榴弹炮因撤出太猛,上坡时炮手来不及垫三角木,前面牵引钩还没挂上,炮体就轱轱辘辘往下滑,掩体下方还有三个战士忙着拖炮衣、收拾镐锹之类,没防着泰山压顶,正在一边助战的五连副连长韩宇戈眼疾手快,大叫一声,从另一个掩体里飞身跳过来,扑向炮位,死命抵住了滑炮。 好在坡缓炮慢,也好在正在挂牵引钩的三个兵反应敏捷,当然更好在韩宇戈在关键时刻在关键的部位关键的一抵,榴弹炮总算停止了下滑,被四个人和两个三角木固定住了,但韩宇戈左边脸颊也被火炮瞄准架上的零件划破了,弄得一脸是血。 韩宇戈负伤的时候,范辰光正在营部临时卫生所密切关注营长孙大竹的情况,他突发奇想,要是孙大竹突然倒下去不再起来会怎么样?也许,一个新时期的军队焦裕禄就在这里诞生了,那么,一个新时期的军队的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也就应运而生了。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孙大竹虽然倒下去一会儿,但很快又坐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韩宇戈舍身救人英勇负伤的消息。范辰光怔住了,只怔了片刻,便流出了激动的热泪。 五 太阳偏西了,缓缓地向远方的山脊线坠落。西方的天穹一片血红。 师首长们坐在洗剑城外的一座小岗峦上,倾听参谋人员报告各团的消息——265团到达指定位置,已经做好进攻出发准备;267团到达指定位置,已经展开战斗队形;地炮团阵地占领完毕;高炮团即将就位;装甲团在洗剑北二十公里处集结就绪。 惟独没有266团。 遮阳伞下,钟盛英和几位师首长不时地交换意见,钟盛英谈笑风生,说,“哈哈,这个266团很谦虚呐,他们是看我这个老团长当师长了,就主动把第一的荣誉让给了兄弟部队,把落后的帽子留给了自己。辛中峄啊,脑袋大啊!” 这届师里领导班子,多数成员都是新的,普遍年轻,主持演练中政治工作的副政委岳江南是从267团政委的位置上刚刚提起来的;分管训练的副师长郭撷天是刚刚从267团团长的位置上提起来的;参谋长罗管中是从军作训处处长位置上提起来的。相对而言,钟盛英还是资格最老的。 其他的师首长们自然能够听出钟师长的话里几多解嘲,几多无奈。虽然表面上钟师长不动声色,但从他不时悄悄地瞟一眼手表的动作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毕竟,他是266团的老团长啊。 钟盛英说,“战争战争,其实打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个空间,一个是时间,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转换,所有的战争艺术其实就是空间和时间的转换艺术。一个团不能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那就注定是要全军覆没的。” 参谋长罗管中说,“据导调人员报告,266团在演练中,标准化程度很高,所有程序都是严格按照战术要求进行的,行动就滞缓了。” 钟盛英笑笑说,“领导干部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参谋长你这么大个官儿,可不能空口无凭啊!你说哪个团不是按照实战要求做的?” 罗管中顿时语塞。心照不宣的事,哪能公开地说啊? 岳江南说,“266团一向行动神速,辛中峄也不是无能之辈,这次行动迟缓,必然事出有因。钟师长你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尚早。” 这时候干部科长郑少秋来送文件,钟盛英把头一偏说,“啊大学生,266团拖延时间,你有什么看法?” 郑少秋怔了一下,在师首长面前,他一个小科长能说什么?但既然师长问了,也得硬着头皮说两句,郑少秋说,“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266团这次未能准时到达集结地,是坏事,但也可能是好事……”但话说了半截,郑少秋又不说了。 钟盛英把脑袋偏向郑少秋:“有何高见啊?” 郑少秋沉吟一会儿才说,“是问题,早暴露比晚暴露好。但是我觉得,266团的动作有点反常,凡是有悖常情的事情,必有出奇之处,如果这次拖后腿是人为造成的,必然有人为的原因,如果这个原因是积极的,必然产生正面影响而不是负面影响……”郑少秋正说着,看见钟盛英的眉毛蹙在一起了,就不往下说了。 钟盛英说,“我现在关心的不是266团行动缓慢的原因,我关心的是实战。要是真的打仗,我们这盘棋恐怕不好下。” 担任导调部总指挥的副师长郭撷天说,离预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看来是赶不上了。 钟盛英哈哈一笑,看着郭撷天问道:“贻误战机,该当何罪?” 郭撷天说,“那要看什么情况。” 钟盛英脸色一变说,“贻误战机,枪毙!” 枪毙这两个字钟盛英吐得很重,听得众人心中一凛。 这个叫做无名高地的指挥所上空,顿时弥漫了一阵沉重的空气。机关干部,导调部成员,还有参谋干事助理员,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连电台的声音似乎都降低了许多。没有谁想看266团的笑话,266团作风过硬,训练有素,是众所周知的。虽然来自其他团队的师首长也曾经有对266团老是独领风骚有看法,但是266团这次、重要的是在钟师长刚刚上任的第一个月里就拖了这么一个严重的后腿,还是大家始料不及的。从267团出身的岳江南希望267团在某些科目里能够拿个一二名,但他绝不希望266团成为倒数第一名,怎么说,这也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老部队啊。 钟盛英说,“266团今天的表现,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在266团当了七年团长,工作没做好,把这个团带坏了,我一走问题就暴露了;二是我在266团当了七年团长,工作做得太好了,把这个团带出依赖性了,离开我他们就不行了。罗参谋长,你分析一下,这两种可能,哪一种更切合实际。” 罗管中摘下眼镜擦擦,戴上,又摘下,再擦擦,嘿嘿笑着,字斟句酌地说,“师长你这个难题水平太高了,我没法回答。” 岳江南说,“钟师长确实是强人所难。罗参谋长你别难受,我来替你回答,钟师长提出的这两种可能都是不成立的。266团今天固然失误,但不能一叶障目。刚才罗参谋长说的266团是按实战要求,我相信,我也相信他们作风扎实优于其他团。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 钟盛英摸着下巴,哈哈笑道,“本师长今天小气了,还是解不开266团这个结啊。听岳副政委一席话,如沐春风,心胸豁然开朗。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肚子饿了,我们喝鸡汤睡大觉,且看他辛中峄怎么收场。上饭!” 这里话音刚落,那里机要参谋过来报告:“266团在荥高店完成打援任务,已经到达清会典地区待命。代理团长辛中峄将于十分钟后到达师指。” 机要参谋报告完毕,指挥所一片安静。钟盛英站起来,背起手,环顾四周,突然向机要参谋命令道:“回电,让辛中峄返回部队。” 岳江南说,“钟师长,既然来了,就见一面吧。” 钟盛英脸色铁青,大手一挥说:“不见,我不想听他解释!” 六 范辰光挑灯夜战,一口气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长篇通讯,在原有的《从假金刚到真金子》的基础上,加进了韩宇戈在这次战备w-712演练中舍身救人的事迹,进一步淡化了韩宇戈新兵时期的调皮捣蛋,加强了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带兵管兵爱兵的分量,浓墨重抹了这次演练中勇拦滑炮抢救战友的故事——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韩宇戈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跃而下,迎着急速下滑的溜炮,勇猛的扑了过去……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沉重的炮体像山一样压在韩宇戈的身上,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强大的重力加速度就会推动火炮势不可当地冲向掩体的底部,而那里,还有三个年轻的战士…… 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韩宇戈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哪怕倒下,他也要成为一个肉体的三角木,让滑炮把自己碾成肉泥,保护战友的生命。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火炮终于被挡住了,韩宇戈同志的身上却流满了献血。从危险中清醒过来的三名战士看着韩副连长那血迹斑斑的脸庞和安详的笑容,噙着热泪说,“这都是为了我们啊,韩副连长,醒醒吧……” 这篇稿子从演练现场写起,回到北兵营之后又改了几遍,然后用复写纸复印了十几份,再然后贴足了邮票,十几份邮件就像十几只振翅翱翔的鸿雁,飞向北京,飞向上海,飞向武汉,飞向广州…… 稿子最初在军区的报纸上发表,篇幅压缩不大,文字进行了删改润色。然后是《解放军报》、《长江日报》、《文汇报》……全国共有二十多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或转载。 韩宇戈迅速成了本军区和驻地省市的新闻人物。紧接着电台和电视台也闻风而动,数十家新闻单位派出得力干将云集彰原市,直奔266团。 前段时间,266团一直处在灰溜溜的状态。洗剑无名高地上钟师长对辛中峄抑扬顿挫地一段调侃,被辛中峄打落门牙吞进肚里了,但是266团在战备w-712演练中溃不成军的事实却向一片阴云一样笼罩在266团官兵的心里。辛中峄的代团长前面的“代”字倒是去掉了,却又恢复了一个“副”字。据业余观察家推论,这个结果就是那次演练误时造成的。本来钟盛英对辛中峄是很器重的,但是在他最希望266团露脸的时候,在辛中峄的手里,266团却给他露了一张不争气的脸。尽管后来导调部一再证实,266团确实是因为严格执行实战标准要求才拖延了时间,但这话不能明着说,明着说了就等于判定导调部制定的标准脱离了实战标准,是不科学的,继而判定过去的演练都没有按照实战标准,横向又连带出兄弟团队也没有按实战标准,一连串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投鼠忌器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既然不能揭开,就只好捂住,既然要前人和今人皆大欢喜,266团就要承担训练无素、组织不力的包袱,如此,辛中峄只好自认倒霉了。 不管业余评论家的推论是否符合逻辑,但辛中峄在此后前程一直不顺当确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虽然两年后也调了正团职,但没有把266团这样一支前锋部队交给他,而是让他当了师里的副参谋长和后勤部长,而且正团一干就是九年,就在师副参谋长、后勤部长和团长这三个位置上来回折腾。 范辰光的“四小金刚工程”计划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巨大的成功笼罩了。这段时间他忙得昏天黑地,为了接待各路记者,团里成立了一个以新任副政委刘迎建为首、以二营副教导员刘尹波为副、以范辰光等报道组成员为主体的宣传接待小组,钟盛英还专门回到266团,听取了宣传计划和情况汇报,指示要实事求是地把典型宣扬好,要突出266团的特色,要能显示金刚团的优良传统和现实荣誉。这是自从w-712演练之后的三个月内,钟盛英第一次回到266团。 钟盛英亲自过问典型培养和宣传情况,给了范辰光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钟盛英回到266团,归功于自己。是啊,不是我老范独具匠心周密策划及时报道,哪有什么典型?弄得不好就是事故。现在不仅事故原因无人问津了,就连在w-712演练中266团未能按时遂行任务的话茬都很少有人提到了,那段灰暗的历史在一颗典型之星产生的巨大的光芒照耀下,也变得有了亮度,而且已经有人在报纸上提到,266团在那次演练中确实是按照实战要求,辛中峄和岑立昊的指挥是无可挑剔的,不是他们落后了,而是别人太超前了,超前得可疑。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范辰光不仅捧出了一颗明星,而且为266团的军事素质和指挥才能提供了新的认识,它甚至会改变钟盛英的看法和有些人的命运,连辛中峄和岑立昊都是他的受恩者。 范辰光盘算,随着韩宇戈的知名度越来越高,随着266团正面影响大于负面影响,也随着钟师长的情绪一天天好转,机会就一步一步地成熟了。 范辰光开始发胖了,在希望的阳光的照耀下,连续几个月,疯狂地长肉。 事实正如范辰光判断的那样,当韩宇戈这个典型冉冉升起之后,钟盛英确实对他格外留心了。钟盛英曾经专门把干部科长郑少秋叫了过去,咨询现在的干部政策,郑少秋说,自从八十年代初军委下达文件之后,干部产生一律来源于院校,一直没有松口从士兵中提干。 钟盛英问,“那志愿兵呢,能不能改转?” 郑少秋回答说,“还没见到这方面的精神。” 钟盛英问,“要求什么学历?” 郑少秋回答,“至少大专,而且必须是军队院校正式院校毕业的。”郑少秋一边解释一边纳闷,这些政策师长都是了解的,今天怎么平白无故地复习开了?想必有想法。 果然,钟盛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一步之差步步差,这范辰光也真是点子底,打仗那一年提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小子自作聪明,走后门改档案,也就是个小学改初中,一改就成了弄虚作假,硬是被你们业务部门一锤子敲死。据我所知,这个人其实是上过几天初中的。” 郑少秋说,“这件事情我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在坦克团当干事呢?我听师长这意思,是不是个冤案啊?” 钟盛英嘿嘿一笑说,“就是冤案,平反了也白搭,什么叫初中生?初中毕业才叫初中生,这个我懂。现在好,大专以上!他都二十六七了,你现在就是高抬贵手让他去考,打死他他也考不上。” 郑少秋说,“那是,也不可能让他考了。” 钟盛英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看范辰光这几篇文章,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也没这个水平。部队是个大学校啊!可惜啊可惜!” 郑少秋后来反复揣摩钟师长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他想办法变通一下,钻个政策的空子,把范辰光提起来。可是想来想去这事不好办,政策卡得死,除非有特长或者特殊贡献,极其个别的战士提干,要军区党委批准,还要师党委、军党委两级常委往上力荐,就算钟师长能把这两级常委的工作做通,但是范辰光的小学文化确实是个很大的薄弱环节。 范辰光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时机,累死累活地做贡献,但仍然看不出人生转折的迹象。他是从刘尹波的嘴里听说钟师长曾经为他动脑筋的,连钟师长都没办法解决的困难,那就是天大的困难了。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凉了半截又热了半截,毕竟首长心里还是有他,首长没办法,那是真没办法,就冲着首长对他的重视,他还不能破罐子破摔,他还得打起精神干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坚持到底。 听刘尹波透露那个消息的当天晚上,范辰光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很长时间,不过他这次没有唱《国际歌》,这次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要考大学,他要报考函授、刊授、电大,总而言之,只要能搞到学历,考哪里都可以。他不能被挫折压倒,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来吧,老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走了那么多弯路了,再来几个回合你也打不倒我,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 奇怪的是,转干的希望破灭了,范辰光的体重还是不见下降,可见心理素质确实过硬。 七 w-712演练结束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岑立昊都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之中。关于皇岗构工,他指挥错了吗?没有。那么为什么会同导调部的要求差距那么大呢?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和导调部的差距不是关于工程标准的差距,而在于他对于部队现状缺少足够的认识,他太理想化,太规范化。的确像有人评价他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说是不识时务。 辛中峄没能按期提升,师侦察科科长升任师副参谋长,师副参谋长调到266团当团长,一下子就把辛中峄的路堵死了。 他觉得他对不起辛中峄,辛中峄对他天高地厚,可他却任着性子,一点儿也不为辛中峄考虑考虑,是在有点缺心少肺。可是这也是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尽管当时刘尹波也暗示他要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孙大竹也骂骂咧咧地说过演习演的就是名次,但他还没有悟透其中的学问,因为他和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他是作训股长,作训股长在平时是训练股长,在战时就是作战股长,他的着眼点就是打仗,就是实战,演练也是为了检验真实的实战能力,怎么能偷工减料呢? 他想他是太天真了。 当266团最后一个到达集结地域成为事实之后,当天晚上他连饭都不想吃。他和刘尹波坐在野营帐篷外面总结一天的成败得失,刘尹波说,“没有什么成败得失,只有一个结论,前功尽弃。别看这个小小的演练,有些人可能会因此改变命运。” 他没有提出疑问,他感觉刘尹波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他想到了辛中峄,也想到了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尴尬的是,他是没错的,他要是出来承担责任,说我们完全按照实战要求实施科目才导致拖延,那么就等于说过去没有按照实战要求,结果可能会比现在更糟。刘尹波的话他听明白了,他的失误就在于他没能把握时机,把那次构工的工程量减轻。他争辩说,“即使我有投机取巧的胆子,可是还有导调部啊,导调部能容许我们那样做吗?” 刘尹波反问:“在皇岗你看见导调部的人了吗?” 岑立昊顿时怔住了,他确实没有看见导调部的人,细细想来,这一路演练下来,只要是难度较大的科目,只要是抢速度和卡精度的行动,导调部的人都不在现场,要么在团指挥所坐镇,要么在后方勤务系统指手画脚,也就是说,这些科目的成绩评定,全是由本团自己上报,再实际上也就是由他说了算。 想到这里,岑立昊明白自己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简直就是花岗岩脑袋,人家让出一条捷径让你走,可你偏偏去走羊肠小道,你走的是理直气壮啊,你走得是冠冕堂皇啊,可你却把别人逼进了死胡同,别说辛中峄在钟师长那里没看到好脸色,连导调部的人都不明不白地受了牵连。可是,可是他还是认为演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应该用实战的要求规范。他问刘尹波,“假如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敢降低标准吗?” 刘尹波说,“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会呆在前指舒舒服服地喝绿豆汤,这里的实际指挥员是孙大竹。知道孙大竹为什么会中暑吗?” 岑立昊又是一愣,“我操,这个手榴弹难道是故意的?” 刘尹波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他一个营长,就那么放心地把部队交出去,自己去下老力气挖工事,你觉得正常吗?” 岑立昊说,“是有点他妈的不对劲。” 刘尹波说,“我们当然要坚持规则,尤其是战争规则,但规则有几种,书面规则是一种,譬如演练标准;还有一种是口头规则,能把书面规则细化,也能把它转化,而转化就是通过细化实现的,转化的过程就能体现出指挥艺术和做人做官的艺术。” 岑立昊说,“听不懂,太深奥了。” 刘尹波不理会岑立昊的讽刺,继续说,“第三种就是行为规则,规则是由人制定的,也是由人掌握的。譬如说构工,如果我们能够从敌情通报中找到一条理由,即便是构筑简易掩体,也是战斗需要,是符合逻辑的。” 岑立昊狠狠地盯着刘尹波,“你狗日的倒是很懂变通术,可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尹波说,“我为什么要早说?你拿出一副真打实战的架势,甚至连兵权都抢了去,运动员是你,记分员是你,裁判还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孙膑再世诸葛亮还阳呢。原来不过如此。我一个副教导员,只负责协助教导员搞搞教育动员和宣传鼓动,我多那个事干什么,成功了,是你们指挥有方组织得力,搞糟了,那就是我多嘴多舌瞎出馊主意,弄虚作假的帽子都有可能扣在我的头上。我当然不会说,我就听你吆五喝六,我就看你张牙舞爪,我甘当普通一兵,接受你的指挥,最多落个一累,心里一点压力都没有。” 岑立昊怔了半晌,终于骂道,“我日他娘,谁都比老子明白。不过,你也别看老子的笑话。我还是那句话,我坚持按实战标准检验部队战斗力,没错,没错,还是没错。” 话是说得气壮如牛,但是独处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歉疚,主要是辛中峄替他背了不得不背的黑锅,把个眼看到手的团长又弄成了副的,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这种滋味又是说不出的滋味。有时候他甚至想找辛副团长解释解释,可是一见到辛副团长那坦然的表情和一如既往稳健从容的步伐,他又觉得没必要。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有些话还是埋在心里,挑明了反而小气了。 八 夏天的西郊机场,白天是266团的训练场,到了黄昏,就是266团军官的散步场所。有家眷的带着老婆孩子,光棍们三三两两,只有岑立昊喜欢特立独行。看着花花绿绿的女人孩子们,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苏宁波。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那一年,他从103医院出院后,他们也曾经在这里散步,相依相偎,呢喃轻语。他们往往向西走得很远,走到没有人去的地方,坐在草地上,眺望西方天穹的一片金红色的火烧云,浏览火烧云下的村庄,工厂的烟囱,和树林穿插的原野,一坐能坐两三个小时,说着悄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让浓浓的情思渗进风中的草木,留下一本无言的情歌,那种美妙,用语言是无法表达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天还是那片天,云还是那片云。而此刻的岑立昊,心中却是一片伤感。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爱情上,岑立昊属于拿得起放不下的类型,他不知道苏宁波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他很想知道,但他不敢知道,也没法知道。他肯定自己是爱她的,因为那毕竟是他和她的初恋,一对年轻人,在异地他乡相识了,相爱了,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是一个整体,生活在一群陌生人里,他们是伴侣。坐在电影院里,人们看着这两个气质不凡的男女军人,投过来的是羡慕和欣赏的目光。可是,几年过去,恍如隔世。 后来他一直庆幸,在同苏宁波分手的那天,在省军区招待所那个充满诱惑的房间里,他保持了理智,从而也捍卫了尊严。反而是苏宁波,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亲他,吻他,要以自己的身体对他进行补偿。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的是一个美丽的而且是他深爱的女性的身体,他的战斗的激情和征服的欲望都在那一瞬间熊熊燃烧。然而,他大义凛然地推开了苏宁波,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替她把凌乱的头发理好,替她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了一句,“我爱你,我不恨你。” 然后,他就离开了。 直到上了火车,直到火车缓缓加速,直到再也看不见苏宁波挥动的手臂,两行热泪才如瀑布一般滚滚而下。一路上,岑立昊的心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问题: 你和她同甘共苦过吗? 没有。 你和她相依为命过吗? 没有。 你能使他幸福吗? 不知道。 那么,你有什么理由否定她的选择呢?怜悯和同情绝不是爱,就像恐吓和谩骂绝不是战斗一样。你婉言谢绝了她是不是正确的? 是,既然爱情已经不存在了,那样做就会给彼此留下更深的伤害。 他没有那样做。从她出现,到她消失,他的军装始终都是严整的,一颗纽扣也没有松动。 下了火车,熟悉的彰原市万家灯火又扑面而来,岑立昊嗅着城市夜晚的空气,已经在心里彻底的理解了苏宁波。爱情是什么?说到底,爱情就是一个过程,一个美丽的幻觉,爱情的终极目标是幸福,如果她确认了幸福的发源地不在你这里,你就不能强求,哪怕初恋如胶似漆,哪怕热恋山盟海誓,只要她扭转方向,那就必然有她的理由。如果谁因为有了初恋的承诺而阻止对方离开自己,那就是不人道的,让一个女孩恪守初恋的诺言终身不悔,是残忍的,是不道德的。人道的爱情就是好说好散,允许选择和调整。 但痛苦是难免的,回到彰原市,孤灯长夜,顾影自怜,借酒浇愁愁更愁,一瓶白酒被他喝了大半,鼓舞着他怂恿着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弄了个处分。 那一年冬天直到夏天,岑立昊是孤独的,但他不想尽快结束这孤独,他要充分地品尝和享受这份孤独。他甚至想,让爱情来得迟些再迟些,直到他干渴得像一棵行将死亡的枯树,当爱情的甘霖再次降临的时候,他的枝叶,他的根须,他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扩展起来,张开期待已久的怀抱,把她吸收到生命的深处。 孤独的岑立昊常常在傍晚或者清晨来到西郊机场的西边,徘徊并回忆。回忆是一剂良药,它至少能抚慰你隐隐作痛的伤口。 对于这片小型草原,岑立昊的记忆太深了。当年,绿色的车队把他们那批新兵从兵站接过来之后,就是从这里编队进入营房的,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从汽车上下来,岑立昊打了一个寒噤,举目望去,天苍苍地茫茫,漫天都是飞雪,他的脑子里立刻就被一种苍凉和悲怆的感觉挤满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军人就应该是苍凉和悲怆的,军人的生活天然缺少温馨和宁静,以后当了排长连长股长,他渐渐地读懂了自己的感觉,苍凉和悲怆的感觉就是博大的感觉,就是壮怀激烈的感觉。每当夕阳落下晚霞升起,眺望这一片空旷悠远的北方的土地,他的脑子里会涌现出许多苍凉和悲怆的边塞诗句,这里不是边塞,但他能找到边塞的感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经常在眼前升起。夜里查铺查哨的时候,向西眺望这片沉寂在黑暗中的无声的土地,耳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这片土地哟,就是他带伤灵魂的栖息地,它像一个饱经沧桑而又慈祥的老者,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倾听着他心灵的呻吟。 第七章 一 又有情况了。 刘尹波头天中午得到消息,下午有事没顾上多想,当天晚上回过神来,一夜没有睡好觉,也没拿定主意,直到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新的情况,便赶回团里做动作,但还是迟了一步。 刘尹波现在在师里帮助工作,师副政委岳江南在266团二营蹲点半个月,对刘尹波印象很好,认为该同志老成持重,独立思考能力较强,基层带兵有一套,所以师里在文化中学组织政工干部集训队,就点名要他去当了教员。 初步得到的信息是,自从几年前发生南方边境领土之争发生后,曾经一度平静,但近几年又风波重起,磨磨蹭蹭的总有一些局部战斗。为了锻炼部队作战能力,这次军里从各部队抽调部分基层干部,临时组建军官战地见习团,每师编成一个队,率师直侦察连。88师抽调人员为为二队,队长是师侦察科科长路金昆。分配到266团的指标是三个人,名额按级别规定,一名营级干部、两名连级干部。 对于这项行动,刘尹波起先觉得只是象征性的活动,参加不参加意思都不大。再者,岳江南点名让他到师里政工干部集训队当教员,他还参加了岳江南主持的《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一书的撰稿,并成为主笔,可以看出郑主任对他是相当看好的,这时候提出来去边境,岳副政委会怎么想?这个口不大好开。所以这天晚上他就没有采取行动。 但是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时候,他发现他消息闭塞了,兼任集训队班主任的干部科长郑少秋在集训队透露,岳副政委已经被宣布为战地军官见习团的政委,凌晨三点就带着路金昆驱车赶往军部受领任务去了。如此说来,《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就要往后放一放了。刘尹波一听这个情况,当时就急了,赶紧要求郑科长把他的名报上,郑科长说,“你的实力在266团,不在师机关,报名也得回到团里报。” 刘尹波说,“那我赶紧回团里。” 郑少秋嘿嘿一笑说,“现在才想到报名啊,恐怕是马后炮了,”——这话就有点讥讽的味道了。 刘尹波现在已经顾不上揣摩郑少秋的话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回到团里赶快把名报上。从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出任战地军官见习团团长、岳江南出任政委并且半夜三更到军部受领任务上看,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凡是重要的都是紧急的。 刘尹波向郑少秋请了假,找老乡从警卫连借了一辆摩托车,早饭也没顾上吃,脸也洗得马虎,嘴角上还挂着一块牙膏斑,便心急火燎地往北兵营疾驰而去。 他首先要找的是辛副团长。 可是为时已晚,辛中峄告诉他,营级干部的指标基本上定下来了,给了岑立昊,岑立昊昨天夜里分别找到了所有的团常委,其态度之明朗,决心之大,令团首长非常感动。 在辛中峄办公室门外的梧桐树下,刘尹波木然地站了十多分钟,他想他是太不敏感了,又比岑立昊慢了一步。 刘尹波怀着一腔不可言状的心情离开团部,没想到在路过卫生队门口,他遇到了岑立昊,他一见岑立昊就来气,这么大的事,这小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不地道,又在抢风头呢!他实在不想在那个时候带着那样的情绪见岑立昊,但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岑立昊满面春风,得意地向他打招呼:“老刘,怎么样,任务请下来了没有?” 刘尹波强打精神,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说,“还是你岑立昊厉害,人在北兵营,放眼全世界,窗户台晒屁股,又露大脸了啊。” 岑立昊说,“看你这一肚子牢骚,想必没戏了。” 刘尹波说,“把我跟你这个魔鬼绑在一起,还能有我的戏吗?什么事你不争先啊?” 岑立昊说,“这也不是我跟你争的事啊,咱俩怎么较上劲了?” 刘尹波说,“他们的怎么就要分个什么营级干部连级干部呢?如果是分军事和政工,咱俩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岑立昊说,“就是扯淡,应该按系统分,其实我真的希望咱俩一起去。不过,还有余地。我问你,你真想去还是假想去?” 刘尹波说:“废话!” 岑立昊说,“那好,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听不听?” 刘尹波狐疑地看着岑立昊,“你能帮我出好主意?”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出好主意?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告诉你,分到咱们团里的三个名额,营级指标你没戏,铁板钉钉是我了,但我听说连级干部还没有明确人选。” 刘尹波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我降职?” 岑立昊说,“什么降职?你还没搞清楚吧,这次去,全是在一线部队代职,营级干部都是高职低配,下到战斗连队当连长指导员。当然了,营级干部级别不变。” 刘尹波愣了半晌,说,“可……我要是争取那个连级干部指标,到前面再高职低配,那就该当排长了,这个主意也亏得你才能想得出来。” 岑立昊说,“嗨,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这个人啊,就这点不好,患得患失,太计较了。” 刘尹波说,“屁话,你不计较让你去当排长你干不干?” 岑立昊说,“我给你透底,团里上午就要开常委会定这件事情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岑立昊说得有点着急,的确是设身处地地为刘尹波着想,但刘尹波还是踯躅不前,说:“问题是……团里……” 岑立昊说:“看来你要求上前线确实是虚晃一枪。你说这有什么犹豫的呢?其实这个主意不是我给你出的,是辛副团长给你出的。昨夜我去找他,他就料定你也会找。只要你找,他就会为你想办法。” 刘尹波狐疑地看了看岑立昊,岑立昊一脸严肃,不像是作弄他。刘尹波又问了一句:“那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不点拨一下?” 岑立昊说:“他干吗要明着点拨你?打仗这玩意儿,见仁见智,有人真心想去,有人虚情假意。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刘尹波说:“你发誓你没骗我?” 岑立昊大吼:“无冤无仇,我吃多了撑的要来骗你啊?信不信由你,我还有我的正经事呢。” 刘尹波这才下了决心,向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了声:“好,你等着。”说完,抱起双拳,返身向团部方向跑了回去。 果然,当刘尹波第二次找到辛中峄的时候,辛中峄爽快地答应了,他估计利用岳江南看重刘尹波的关系,同时更利用岳江南的战地军官见习团政委的特殊身份,把刘尹波补进了战地军官见习团是有可能的。 当天下午辛中峄给刘尹波回话说,“算了,岳副政委说了,柳三变啊,且填词去!” 刘尹波怔了怔问,“什么意思啊?” 辛中峄笑笑说,“开始我也没弄明白,后来请教了郑少秋科长才知道,岳副政委要你集中精力,编写《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你就算了吧。” 刘尹波最终没能参加军官见习团,对此他后悔不迭。到前线去,对于一名军官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一个年轻有为前程看好的军官,再加上两次实战经历,档案里会增加许多含金量。这些含量不一定全能派上用场,多数时间它们都在沉默。但只要组织上想用你,就会启封它们,让他们出现在各级干部部门的办公桌上,出现在研究干部的常委会上,还有比这分量更重的砝码吗?可是,他还是差了一步…… 第二次参战回来,岑立昊被提拔为团参谋长,二人的职务从此距离拉得更大了。这是后话。 二 战地军官见习团到达边境后,被分到勐勒山下一支临时组建的防卫部队,并没有像当初传说的那样是下连代职,而是成立了一个协调组,作为勐勒山方向的一个派出机构,除了指挥本身带来的师直侦察连,还协同指挥友军参战锻炼部队的三个连。 协调组设在勐勒山下金东乡政府所在的集镇上。 所谓的集镇,其实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寨子,除了乡政府的木板楼,只有一个邮政所,还有一家小型百货商店,一个信用社,一个粮管所,一个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当地因为紧挨边境线,加上偏僻,地形环境和道路状况都十分恶劣,所以居民极少,整个集镇各民族加在一起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 车子依次停在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协调组的干部们这才从各辆卡车的驾驶楼里钻出来,有师侦察科路金昆科长,266团作训股长岑立昊,师作训科参谋马复江,267团政治处副连职干事姜梓森,265团司令部副连职参谋彭督等以下十二人,另外还有几个搞保障的战士,其中有266团著名老兵范辰光。 对于岑立昊来说,这次行动搞得好就意味着积累资本,而对范辰光来说,就是痛苦了。在266团当了两年半代理新闻干事,范辰光既没有找到当官的感觉,又把当兵的感觉弄丢了。他这种身份在这个奇特的协调组里显得不尴不尬,地位和作用也很难把握,于是就闹出很多别扭出来。快十年兵的老同志了,还被参谋干事们吆喝来吆喝去。尤其是马复江,也就是侦察科的一个营级参谋,可他硬是把他那个师机关看得像省衙门,大得不得了,他居然口口声声地喊他“小范”,让小范搬这搬那,让小范跑前跑后,他妈的还真的把范某人当个新兵使唤了。 自然,范辰光不会轻易听从他们的指挥,尤其是不能在岑立昊的面前掉价,他得挺着,但这样一来,大家就觉得这个兵很棘手,关系很快就搞僵了。 到达边境的第一天晚上,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范辰光就同马复江斗争了一场。 晚上,路科长把协调组和侦察连的干部召集在一起听地方干部介绍敌情,金东乡的苗乡长声情并茂,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中心意思就是敌情很严重,他们的地方武装工作很英勇。马复江听了不到十分钟就跟岑立昊咬耳朵,说,“这小子在谎报军情,邀功讨赏呢。” 岑立昊说,“不可全信,不可全不信。” 马复江说,“听他这么一说,我都后悔了,这叫打什么仗啊,简直是猫逮老鼠玩游戏呢。没劲!” 岑立昊说,“那你想干什么?打辽沈战役?有个仗给你打就算不错了,这里地形确实复杂,还不能掉以轻心。” 马复江叹道,“真他妈堕落,现在还来搞游击战!” 马复江是这次行动的积极主战派,只要有战果,回去就有可能把作训科长的位置弄到手。 苗乡长最后说,“请各位首长务必注意安全,对方无孔不入,抓人破袭的事情经常发生。你们还没到,刚才对方都广播了,说是金东地区来了多少多少人,都是军官。” 听完情况,路科长的脸阴沉了许久,才环顾众人苦苦一笑说:“真是山雨未来风满楼啊,看来你我这些人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咯。此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呢。” 然后做出几项决定,将侦察连的一个排撒出去,呈防御状态安营扎寨,夜间潜伏巡逻一应事务均周密安排。 侦察连先期到达的设营人员给协调组号的房子是乡政府的一幢空闲很久的木板楼,房间极大,有将近五十平方。几个负责警卫的战士和两个电台兵理所当然地先进去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自觉地打开自己的行李,分别守在门后窗前。 范辰光是第六个进去的,背着手四处巡视一番,然后吆喝一个战士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中心土墙下的一个位置。 马复江分管内情,上楼后看了看范辰光摊开的行李,皱了皱眉头,不认识似的看着范辰光说:“这样不行,位置要统一分配。小范你往边上靠一靠,这个位置给路科长,他有风湿病。” 范辰光眨了眨眼,脸色倏然一红,愤然搂起自己的铺盖,重重地摔到另外一张床上。 马复江说:“这样恐怕还不行,岑股长是协调组的参谋长,他跟路科长挨近一点,有事好商量。你最好睡在姜干事这块。” 范辰光的脸色更红了,只好又弯下腰搬自己的行李,嘴里不清不白地嘀咕一句:“操!” 正在这时候岑立昊一步一踱地走上楼来,范辰光的那个“操”字虽然吐得节奏极块,但是却很有力度,不偏不倚地落在岑立昊的耳朵里。范辰光紧张了一下,担心岑立昊要问他骂谁,奇怪的是岑立昊并没有问,只是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复江,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马复江:“老马,你把我安排在哪里?” 马复江就给岑立昊指了位置。 岑立昊说,“老范是老兵了,还负责新闻报道,让他靠窗户近一点。” 马复江阴阳怪气地笑笑说,“小范是笔杆子,战术动作不行,靠窗户住不合适,万一有特工偷袭,他不是要吃亏吗?” 范辰光心想,姓马的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想当年老子玩擒拿格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知道266团四大金刚谁是老大吗?但是他没把话说出口,因为靠窗户确实不是个理想的位置。 范辰光僵硬地朝岑立昊笑了一下说,“谢谢岑股长,我就住在这儿吧。” 岑立昊说,“也好,反正都是一个房子。” 吃罢晚饭,故事就发生了。先是路科长带着参谋干事们到各个哨位检查防务,回来之后召集协调组全体官兵开会,进行分工。路科长对范辰光说,“范辰光你是个耍笔杆子的,不要求你跟他们一样担负协调组的警卫工作。但是咱们协调组里的政工干部只有姜干事一个人,少不了有些材料要抄抄写写,还有收收发发的具体工作,文书这个角色恐怕还要你来担当。” 范辰光看了一眼路科长,没有吭气。 马复江接着说,“晚上我们干部下连查岗,协调组里的安全你们几个战士要多留神。小范你是老兵了,还要给这几个战士当好班长,公差勤务方面你要多操一点心。” 范辰光对这样的分工显然不满意,腆着肚皮想了一会儿,转过脸去问道:“姜干事,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姜梓森听说过266团四大金刚的故事,那年跟岑立昊一起,范辰光去看望岑立昊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交,知道这个范辰光是个很有特点的人物,从本意讲他很想帮范辰光一把,但因为是从团里来的,在协调组里一般不说话,再说,范辰光口口声声说他是师长派来的,口气很大,他也反感,所以他对范辰光的求援装聋作哑,只是说,“老范,我们都要服从统一分配。” 毕竟是一个团来的,而且还有同窗之谊,还有四大金刚的说法,岑立昊也觉得不能把范辰光混同于一般的战士。岑立昊问道,“马参谋,关于范辰光同志的工作,政治部门或者哪位首长有没有明确的指示?” 马复江说,“小范说他是师长直接派来的,可我们谁也没有听说。”马复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微笑,那笑容里分明流露着阴险的成分,至少也是幸灾乐祸。 马复江的表情把范辰光激怒了。 范辰光先是冷笑一声,然后才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的木板,掷地有声地说:“师长亲自跟我交待的,我是来写新闻报道的,在这里代理新闻干事,享受副连级待遇。我的职责是向师长负责。公差勤务不是我分内的事,文书的工作也不是我分内的事,我干不干全要看我的新闻工作允许不允许。谁要是把我当一个战士支配,那他就算瞎了他的狗眼。”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众官兵闹不清这位仁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和口气,想必是有些背景的。岑立昊暗暗叫苦,“老范啊老范,你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 路金昆起先还有些发怔,怔了一会儿,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这是什么话?谁说你是代理新闻干事啦?师首长只跟我说过,给你们增加一个兵,是写报道的,当文书用。志愿兵怎么啦?志愿兵也是兵,我们有那么多的志愿兵,看看他们是怎么表现的?哪个不是全副武装摸爬滚打的。再说了,你就算是新闻干事又怎么啦?在这个方向,所有的人都归我统一指挥,你要是不乐意,现在就给我卷起铺盖——滚蛋!” 范辰光并没有被路科长的气势汹汹所吓倒,反而脖颈子一拧说:“我主动要求参战,是钟师长亲自批准的,你没有权力叫我滚蛋。” 路金昆把一张瘦脸气得煞白,冷冷一笑说:“我没有权力叫你滚蛋吗?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你要是真的来参战,你就老老实实地服从我的命令听我的指挥,要是给我调皮捣蛋自找别扭,我敢毙了你你信不信?” 协调组的干部中,除了路科长、岑立昊和马复江,多数是第一次到前线来。范辰光也是第一次,实事求是地说,他是有些紧张,他紧张的不仅是敌情,还有他的尴尬地位,这地位搞得不好会给他带来灾难。 到达边境的第一夜,半夜过去了,还有许多人在翻身,路金昆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他把岑立昊和马复江捅了起来。 进入战区的第一个夜晚,潜伏哨的警惕性自然极高,所有的枪膛都是满的,一触即发。协调组的三名核心人物不敢走远,便躲在乡政府办公楼的过道里吸烟。 路金昆说:“岑股长你说,师长怎么把这么一个骚包抽给咱们了,仗还没打,他倒先给老子窝了一肚子晦气。这小子张口师长闭口师长的,你说他会不会直接向师长打咱们的小报告?” 岑立昊心里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路金昆如此疑鬼疑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要是细想起来,这疑惑又似乎有点道理,不然他就不是路科长了,侦察科长嘛,搞情报的。 岑立昊说:“不可能。” 马复江说:“一般不会,这小子积极要求参战,还写了血书,是要借此机会达到转干的目的,他不会把自己搞臭的。” 路金昆狐疑地问:“他既然想提干,为什么还闹别扭?” 马复江断然结论:“因为他害怕。” 岑立昊说,“话还不能这么说,头一遭参战的人,心里都有点虚,这是事实,但是范辰光这个人军事素质和思想素质还是比较过硬的,真枪实弹,他还真不怕。” 路金昆说,“你了解他?” 岑立昊笑笑说,“太了解了,想当年266团有个四大金刚,不瞒二位,本人也是金刚之一,而范老兄在四大金刚中排名第一。” 马复江说,“我操,看不出来。” 路金昆沉吟了一会儿说,“什么金刚?我看关键时候不行。” 岑立昊说,“现在他也是个老兵了,锻炼少了,身体也胖了,战术技术动作肯定是不行了,不能把他当个兵用。” 路金昆说,“这小子太虚了,讨嫌。” 马复江说,“他口口声声享受副连级待遇,就是怕把他弄到一线去。” 路金昆猛吸一口烟,嘿嘿地笑出了声:“那好,不出三天我就让他享受副连级待遇,让他带领一个班出境渗透侦察。他以为是副连级干部就不打仗啦?在前线,副连长跟尖兵是同一个词儿。” 岑立昊愣了一下,当即提出不同意见:“路科长,这样恐怕不合适,他不是侦察兵出身……” 路金昆摆了摆手说:“岑股长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我的部队开玩笑的,不过我得首先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连一个兵的尾巴都捋不住,我还能指挥打仗吗?” 岑立昊本来还想争辩,转念一想,他和范辰光是一个团来的,而且还有个四大金刚的名分,说多了,就有搞小团体的嫌疑了,所以就没有再争下去。 三 天气很好,一看就是行军作战的好天气。 当然也是足球赛的好天气。碰巧82年世界杯足球赛英格兰和乌拉圭队的决赛就在这个上午举行开幕式。小分队的球迷们从收音机里得知,大洋彼岸那所围坐了成千上万的绿茵上空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乎,心情就灿烂了。 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跃起之后,飘荡在山腰的氤氲立即被缤纷的彩色浸透了。山根处的芭蕉树从夜色里脱颖而出,肥嫩的叶子上滚动着透明的露珠,像是颗粒相串的微型太阳,在扑朔迷离的霞晕中闪烁着落地无声。 协调组进入战区之后的第一次适应性演练开始了。 吃早饭的时候,路金昆就干部分工同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及侦察连和配属的三个连队干部通气。路金昆说:“岑股长你学过炮兵参谋业务,我们这个方向的炮兵协调我看就是你负责了。” 岑立昊说:“没问题。” 出发之前,路金昆宣布,由岑立昊带领侦察连二排的两个班前往月亮塘地区开设观察所,携带四部电台,两部同前出分队保持联系,两部直通友军炮兵营,协调指挥炮火支援。范辰光随岑股长行动。 为了检验见习军官的实战能力,这次演练行动的真实意图除了路金昆和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范辰光当然更是不明就里,一看部队集合起来,又听说是前出侦察,让他跟着岑立昊行动,立马就急眼了,涨红了脸嚷嚷:“我又不是侦察兵,让我到前面去干什么?不是折腾我吗?岑股长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路金昆阴沉着脸,还没等岑立昊发话,便毫不客气地训斥范辰光说:“放肆!能跟领导这么说话吗?你不是侦察兵不错,步兵总当过吧?你不是说过你三大技术在266团都是都是一流的吗?岑股长也没有当过侦察兵,他不也照样去吗?你不到前面去怎么掌握第一手材料,怎么写报道呢?你既然参加了这支队伍,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命令,懂吗?” 范辰光傻乎乎地看着路金昆,满腔怨恨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向岑立昊再次求援:“岑股长你看我这一身横肉,上了战场人家还当我是师长旅长呢,一旦有了情况,你们撩起长腿就撤个球了,我这百十公斤可怎么办啦?” 岑立昊说:“这样吧,你跟着我,只要我活着,就保证你的安全。” 站在一旁的马复江声音很冲地问:“范辰光你在扯什么淡?你到底还是不是吃军粮的?” 范辰光横了马复江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摆着是整我的,我不去。” 马复江笑了,皮笑肉不笑:“你不去那你到哪里去?没看见部队都撒出去了吗?只留了一个班看家,要是真的打起来了,这个班就得到七号口子打救援,那恐怕才是一场恶战。岑股长是去开设观察所,他的那个方向相对敌情少些,让你跟着去,其实是为你着想。你去不去?” 岑立昊没有想到范辰光会是这样的表现,他昨天还认为范辰光关键时刻不会拉稀,今天范辰光就以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什么四大金刚?简直给266团丢脸。岑立昊走到范辰光的身边,一掌拍在范辰光的肩膀上,并暗示性地捏了一下说,“老范,跟我走!” 那一捏,就把范辰光捏矮下去两厘米,当年在刘尹波婚宴上范辰光对岑立昊的斗争,几年后在这微妙的一捏中,输赢又有了新的诠释。 范辰光紧紧地盯着岑立昊眼睛,又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很悲壮地一拍胸膛说:“那好,岑股长你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听你的。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我姓范的不是怕死鬼,但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有些人恐怕回去不好交代。” 路金昆和马复江相视一笑,笑得岑立昊很不舒服。岑立昊说:“老范,别再多说了,在这里听我的。” 然后交待一个叫万至于的士兵背上他在路上买的进口大功率收音机,率先出发了。收音机是准备听球赛的。 范辰光这才停止磨蹭,视死如归地跟了上去。 上午十点多钟,岑立昊的人马到达了指定的位置。 这是境内的一个高地,协调组根据海拔高度将其命名为1496高地。大路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盘山小道在密林里盘旋,且极为陡峭。 范辰光确实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啊!这是闹着玩的吗?老路老范岑立昊他们敢玩这套活路,因为他们是军官啊,我能跟他们比吗?我范辰光是个兵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抚恤金连买条毛驴都不够,值得吗?如果为了转个球干部要以老命作为代价,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当然,也有慷慨的时候。有时候气不过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们当官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们凭什么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士可杀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了算个球。狗急跳墙,人急钻地,真的逼到眼前,我范辰光也是一条血性汉子,那时候竖起五尺堂堂之躯,也能在枪林弹雨里杀开一条血路…… 真累啊。谁也说不清自己一辈子究竟走过了多少路。可是范辰光绝不会忘记这一段路,难走不说,还很险峻,顶多尺把宽的路面,还曲里拐弯,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了一块石头,那就……天啦,千万别回头,那云海下面是什么呢?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他范辰光现在都不想去,坚持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人间为止。 有一阵子,范辰光真想就地卧倒,休息半天再接着走。可是不行,他想岑立昊这回逮住机会了,就是要狠狠地出他的洋相,你不是不服吗?怎么样,是骡子是马这回见分晓了吧? 不,绝不能倒下,就是不服,永远不服,生命不息,坚绝不服。 他知道岑立昊看不起自己,而且是一种深层次地看不起,不管他用砖头把脑门拍得怎样惊心动魄,不管他把新闻报道写得怎样花团锦簇,岑立昊就是看不起他,压根儿就没把四大金刚当成回事。自从那年在刘尹波家里撕破了脸皮之后,他就决定从此也看不起岑立昊。对于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旷世奇才,他也照样看不起。 然而这次到边境来,又是狭路相逢,岑立昊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真是窝囊透顶,可是窝囊也得忍着,岑立昊这把保护伞还确实能遮点荫凉。当然,更可恶的还是路金昆和马复江。凭什么捉弄老子?不就因为我是个志愿兵吗?老子要是军长的儿子你们还敢不敢对老子这样? 前面又传来惊惊乍乍地叫声,是那个姓万的战士在喊,“岑股长,有戏。” 岑立昊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谁在控制球?” 小万说:“现在是苏金格曼带球冲过中场,好……越过斑马队二号防位,稳球,传给四号队员马尔科代,好……马尔科代内线迂回,传球……没有传,马尔科代虚晃一枪,战术偷袭成功,现在马尔科代勇往直前势不可当……哇,马尔科代甩掉了所有的……好最佳角度,最佳位置,最佳……马尔科代飞起一脚……哇……” 士兵小万的声音陡然而止。 岑立昊和众战士乱成一团……只听见一个粗壮的像是老兵的声音大吼:“什么情况,狗日的快说。”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声音:“我操,他娘的真——臭,球……没进,飞到场外去了。” 嘘——球迷们满怀的热望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像是一下子拔掉气门心的轮胎,哧哧地往外漏气。 范辰光有些幸灾乐祸的愉快,心想你们乐也好恼也好,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谁笑到最后才是最好看的笑。 四 自从上次倾巢而动到前沿造了一场声势之后,协调组就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行动。针对这一带山高林密路径险恶的特点,上级交给协调组的任务是:坚守不出,尽量避免正面接触,钳制对方者坪兵力,形成长久对峙,保障东线主要方向的行动。 路金昆接到这个命令,松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长久对峙,恐怕就到驴年马月了,战绩何来?回去怎么交待?这十多名军官和一个侦察连从中原到前线,实际上就是本部的代表队。钟师长三天两头一个电话询问战果,他可不是让你来对峙的,可是战果始终是零,师长倒是没有说什么,一直安慰大家不要着急,要沉住气。可是能不着急吗?本集团军军直和其他师也都派了见习军官和侦察分队,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上都很活跃,今天捕俘,明天破袭,后天拔点,虽然说大的名堂没有,但是积小胜为大胜,已经相当可喜了。不比也是个比啊,88师锣鼓喧天地把他们送到前线来,屁也没放几个,就两手空空地夹着尾巴回去了,那算什么玩意儿?人家割草还能捎带打一个兔子呢。 路金昆便跟岑立昊和马复江商议,要想办法弄点战果。 马复江说,“是啊,不远千里地跑过来,原想搞他个动静,哪知道是这么个鬼地方,不说连个起码的性生活都保障不了,还不让出击。人都快憋得发霉了,真他妈别扭!” 路金昆说,“别发牢骚了,现在连队牢骚也很大,我们当干部的,还是要有耐心。” 马复江说:“科长你要是真想干一家伙,其实就简单了。前指命令我们对峙,我们当然不能主动去惹是生非。但是我们可以挑逗对方先下手,让他们先把对峙的格局打破。6号骑线点上的老麻不是两面讨好吗,那好,咱们把者岩那条路掐死,将老麻一家控制住不让他越境,再请边防连出面搜几次山,把声势造大一点。我敢断定,不出一个礼拜,他就要来窥探虚实。那时候就好办了……” 路金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岑立昊:“你说这一招行吗?” 岑立昊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看行。” 路金昆说:“那就先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老马你尽快拿个方案,老岑你负责摸摸人员情况,选出一支精悍的突击队。第一仗一定要保证绝对万无一失。还有,准备工作要绝对保密。除了咱们三个人,谁也不能嗅到风声。” 岑立昊和马复江说:“那是当然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协调组的驻地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协调组里路科长和马参谋等人几天前就分别带领分队到前面守点去了,金东基地只有岑立昊和姜梓森带着两个排和勤杂分队留守。兵们仍然一如既往,该学习的学习,该训练的训练。 吃过午饭,岑立昊跟路科长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姜梓森说:“路科长说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劲,者坪方向有一个排左右的兵力沿六号地线钻进了月亮湾,去向不明,要我们注意控制人员,车辆要做好准备。但是现在还不能把情况扩大范围,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老姜你到下面看看,组织二排检查装备,然后睡个午觉。我在这里跟路科长保持联系。” 姜梓森说声行,便披挂整齐下楼去了。 这时候范辰光还坐在乡政府门前的长条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即使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中午,范辰光也没有脱掉崭新的干部服,并且紧紧扣着风纪扣,保持了严整的军容风纪。 他喜欢穿带有四个兜的军服,为了这下面的两个大兜,他足足奋斗了五六年。虽然他还是个志愿兵,但是从服装上已经没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个兵了,他和矮小的路科长站在一起出现在陌生人的面前,一般的人都认为他比路科长的官大。 乡政府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水池,上面架着一根粗大的毛竹,长长地通向后山的一条溪流,下面又安了一截小竹竿,并且有开关设置。平时乡政府的干部和街上为数不多的公职人员们便在这个水池下面洗衣服洗菜。这些职员们的家大都不在本地,而是从几十里外的县城或州城来的,而且以年轻的女性居多。当地有个政策,凡是刚出校门参加工作的,一律先分配在边境沿线的小集镇锻炼,三年之后方可考虑内调,这也算是支边的一项措施。 协调组除了拥有一支实力雄厚的球迷队伍,当然也不乏其他方面的业余爱好者。有精力过剩者精确地统计,小集镇上吃公家饭的姑娘共有九个,一般说来都有几分姿色,尤以供销社的宋晓玫为最。 现在,宋晓玫就在乡政府木板楼下面洗衣服。 是盛夏的天气了,一轮南方的太阳悬在顶上,热辣辣地烫。不远处的搓衣声时轻时重地传过来,搅得范辰光的心里有些乱乱的。起先还能保持气节,尽量不往那边看,可是眼睛却不怎么听指挥,没来由地总想转过去多瞅几眼。那个姑娘的确很好看,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是那张圆圆的苹果脸委实鲜嫩艳丽,在此时此地,没有更多的可供比较的对象,就更显得出类拔萃。 宋晓玫是个中等身段儿,平时不爱说话,一双黑亮机警的眸子总像是在妩媚地笑着。因了她,兵们到供销社去的次数就偏多,她的营业额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兵们只是喜欢多看他几眼,最多也就是找个借口搭上腔多说几句话儿。她对兵们也很友好,话不多但是笑容生动,还很客气,常常是在兵们有一搭无一搭瞎侃神聊的时候,笑容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亲切。兵们离开她的门面,她还会柔柔地说上一句:欢迎再来啊。 范辰光自然不像那些猴头猴脑的兵娃子,他是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兵了,不至于轻率地做出轻浮的举动。一个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有很明确的目的。姑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你去操那分闲心费那么多口舌有什么用呢?无效劳动嘛。再说,老是跑到供销社去,也就是为了打一个精神牙祭,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着你,你好意思一个铜板不花?白白地让人家瞧不起,自己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气。所以他很少光顾宋晓玫的门市部。 但是今天有点反常。 有一阵子范辰光故意不往近处看,而将目光投向远处。远处是勐勒山,正是葱茏季节,坡上槿花正红,大片大片地燃烧着。还有一簇簇黄色和紫色的叫不上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闪动着,渲染出蓬勃的生机。一条白色的山涧溪流从两座山岭之间漫出,像是某位巨人挥动巨椽书写的狂草,洒脱遒劲,逶迤没入丛林之中。沿着最后的笔锋往下寻觅,便看见了一座水池和水池边洗衣的女孩,这就是这个中午美丽的勐勒山展示的主题了。 隔着三十多米远,范辰光近距离地看见了宋晓玫放大了的美丽。宋晓玫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配着乳白色西裤,裤腿高高地挽着,长而白皙的胳膊和双腿都在水里动作。在此时的范辰光的眼里,今天的宋晓玫不像是在洗衣服,而像是正在表演着某种民间艺术,一招一式都像舞蹈般的富有韵味。汩汩流淌的溪水也像是注入了情致,清脆变换似悦耳的旋律。这山这水和这山水之间的人儿浑然天成地营构了一帧让人心动的景致。 范辰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渐渐地进入了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后来他看见宋晓玫站了起来,弯腰端起了红色的塑料盆,再然后就步履轻盈地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她要从他的身后穿过去,将衣服晾在乡政府门前的铁丝上。 范辰光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想赶紧把脸埋在书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宋晓玫的目光已经触到他的慌乱的眼神。她没有窥见他内心的慌乱,仍然像是以往那样,像是对所有的兵那样,遇上了就送过来一个柔柔的笑靥。 “你好,范记者。”她说。 “啊……你好。”他慌乱地向她点了点头,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也能看见他的大脸盘子红透了。他在几秒钟后为他的这个该死的哈腰动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宋晓玫仍然没有看出范辰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像一支清晨的蝴蝶,微笑着从他的身后翩然飘过,走向了那根等待已久的铁丝。 啊铁丝啊铁丝,此时的范辰光真想就是那根幸福的铁丝。 这个中午,范辰光的灵魂深处发生了重大的动荡。他想他必须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名军官。他清楚地听见了宋晓玫称呼他为范记者。“范记者”?啊,是的,他是范记者。 原先,他向这里的老百姓介绍自己是协调组的新闻干事,这里的姑娘们都知道他是给报纸写文章的,也都曾对他表现了由衷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他也的确在一个巧妙的机会里拿出了几张有他名字的报纸,让当地的干部群众狠狠地惊叹了一番。 “范干事”这个称呼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愉快,满足了短暂的虚荣,可是他也为这个称呼含羞忍辱,那个该诅咒的马复江就曾经在一个人多的场合明知故问:“范干事?谁是范干事?啊,你们说的是老范啊,啊,哈哈,老范你行啊,昨晚还是个兵,今天早晨就当干部啦?恭喜恭喜啊。” 那当口他把马复江在心里枪毙过一千次。后来他跟岑立昊说了,说自己对外称干事,是为了方便工作。马复江他凭什么这样跟我过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后放他的冷枪? 岑立昊听了之后笑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待范辰光又发了一阵牢骚,才慢腾腾地说:“老范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以后也别再让人家喊你范干事了,干事算什么官啊,干事干事,就是干事情的嘛。你放着现成的头衔不用,叫干事干什么?降低身份嘛。以后你就对别人说你是记者,这也是事实。记者有大有小,有专职的也有名誉的,还有特邀的。你不是军区报纸的特邀通讯员吗?换个说法就是特邀记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记者得了。” 范辰光茅塞顿开,那一天足足有两个小时对岑立昊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范辰光就对外自称是范记者了,是协调组的随军记者。 现在,范辰光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记者,是解放军里的一名有文化的军官。他就是要让宋晓玫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对他刮目相看。仅仅为了得到宋晓玫们的尊敬或者爱慕,他也有理由为此奋斗而不屈不挠。 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了范辰光的美妙的设计。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孙几乎是蹦下楼的,向下面的守备排飞身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姜干事和二排长。 不到十分钟,一个排的兵力便齐装满员地集合起来,而此刻岑立昊头戴钢盔,手拎一支冲锋枪,早就脸色铁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边了。 路、岑、马三人精心酝酿的“遭遇战”于是日中午十三时拉开帷幕。此次战斗被命名为“8·16遭遇战”。 五 “8·16遭遇战”之后,就像吹来了一阵神奇的风,一直备受冷落饱尝屈辱的范辰光终于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路科长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 洗漱完毕,范辰光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浏览一遍,是范辰光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路金昆和他率领的协调组》,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看稿子的时候,岑立昊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蒈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语。 范辰光一直是兴致勃勃的、热烈地观察岑立昊的反应,等到岑立昊脸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脸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岑立昊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 范辰光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增战场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小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遭遇战打得很精彩,精彩得让人怀疑,完整得让人心里犯嘀咕: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遭遇”的?前指对88师协调组指挥8·16遭遇战始终低调,听说有首长发话,指责这支部队好大喜功,在不让出击的情况下顶风密谋出战,所以一直压着没有评功评奖,路金昆心里正憋着火呢。现在一报道出去,等于自己承认就是好大喜功了,就是密谋,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岑立昊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范辰光,“这几篇稿子路科长看了吗?” 范辰光得意地说:“看了,路科长说,很好。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 岑立昊狐疑地问:“路科长真的认为很好?” 范辰光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路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岑立昊说:“老范,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可是,我不能签字。”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岑立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 范辰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还想压制我。” 岑立昊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路科长认为很好,你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 吃早饭的时候,岑立昊就范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路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路金昆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 这回轮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顾影响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复江向他作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最后怏怏地说:“要发也行,把写我的那篇撤下来。” 路科长停住筷子,锐利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说:“这又何必呢?岑股长,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你难道还认为我路某是为了沽名钓誉个人出风头吗?我跟你说,不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的作为关系到整个协调组的威望。范辰光做人做得不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有长处的。这几篇稿子我都很认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写个人的,是写协调组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些人可不能意气用事。” 岑立昊无话可说了,再说多了,倒真像他压制范辰光似的。 六 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 两辆大屁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范辰光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意满志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 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范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 范辰光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 司机俏皮地说“:范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 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复江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复江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范辰光,笑了笑说:“范辰光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岑股长慰问伤员用的。” 然后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 老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范辰光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复江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是师机关的,常常居高临下地给人难堪。 范辰光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复江一声断喝:“范辰光你往哪里坐?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 范辰光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岑立昊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 岑立昊跟马复江打了个招呼,见范辰光坐在厢板里,便说:“老范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 范辰光朝马复江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 岑立昊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 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几个姐妹起哄,拥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岑立昊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中午的伙食谁安排?” 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 岑立昊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 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 岑立昊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漂亮了。” 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中午的饭自然不会让宋晓玫安排。路过县城,岑立昊让司机先把宋晓玫送回家,又顺便将范辰光卸在邮局门口,就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些慰问品,然后径奔设置在新界的野战医院。 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岑立昊仍旧坐在后面,和范辰光共同把着大屁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 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岑立昊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立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范辰光拉开架势就想开门跳车。倒是搭车的宋晓玫死到临头还浑然无觉,身在一群阳刚的男人群中,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漂亮的脸上仍旧飘扬着平静的矜持。 岑立昊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 范辰光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形势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岑立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 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 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岑股长,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 岑立昊压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脚挨地了吗?好,摸摸身边,有没有被挂着的地方,好,上体向外移动,脚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脚上,脑袋钻出去,身体离开座位。好,你出去了,往边上走两步。” 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凭借一点点着地的优势维持着眼前欲坠未坠的态势。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就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 岑立昊将目光集中起来,逼视着范辰光说:“老范,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 范辰光的眼睛是闭着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岑立昊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范。” 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后车厢的五个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如果组织得好,动作配合得默契,这几个人都有可能脱险。 但是岑立昊仍然不让跳,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岑立昊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范辰光了,为了减轻范辰光的心理压力,岑立昊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范,咱们四大金刚一个也不能少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 范辰光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岑立昊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 在兵们的接应下,范辰光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 岑立昊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撩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冲锋枪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屁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着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屁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 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岑立昊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范你怎么样?” 范辰光连忙摇头晃脑:“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 岑立昊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岑股长,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 七 大雨在勐勒山地区下了七天,接着就是持续的阴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难得见到像样的太阳。老天爷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会儿云开雾散,亮出一晴朗的蓝色,一会儿又是雾气浓重氤氲飘绕。空气潮湿,夜晚钻进被窝,也是潮叽叽粘乎乎的。兵们多是北方人,很不习惯,病号渐渐地多了起来。 范辰光在这段日子里却显得十分活跃。 先是新闻报道出了成绩,一个月前他将三篇稿子复写了四十多份,就像当年“培养”一样,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几乎覆盖了全国主要的城市,虽然没有如数见报,但是当地的省报和军区小报还是上了两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写路科长的,标题改了,内容也删了不少,但是主要的过程说清楚了。 路金昆比较满意,协调组里其他干部也对范辰光刮目相看,战士们原先在喊范记者的时候还多少带有一星半点戏谑的味道,现在则不然,现在再喊他范记者的时候就觉得他还真的像个记者。 路金昆对岑立昊和马复江说,“看人呐,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关键就要看当领导怎么使用怎么引导了。引导得不好,这个人就是稀泥一滩,引导得好,这个人可能要发挥大作用。” 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没有表示异议。 这时候形势起了变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房子也多了,协调组就分开来住,路金昆、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单独住一间,范辰光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因为大家都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个班,安全倒也不是个问题。 岑立昊对范辰光的态度也好了起来,而且不是做戏。那次山道遇险,范辰光在要命的关头居然没有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从而使岑立昊有机会实施指挥,全车人得以化险为夷,令岑立昊非常感动。 范辰光也很清楚自己在协调组里的地位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当然这个胜利与他的计划还差很远。 一个月前的山道脱险在范辰光的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当险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那一刹那间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眩晕过去,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麻木得不听指挥了,他本能地想跳下车去夺路而逃,可是他连跳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直到岑立昊吼了一声不许乱动,他才清醒一点,意识到同样处在生死边缘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几个战士,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还有一个自命不凡的岑立昊,这使他稍微感到安慰了一些,也凭空觉得安全了一些。 岑立昊后来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岑立昊的话去做了,这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如果你自己无法解救你的命运,那就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好了。尽管他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骂过岑立昊不是个好东西,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宁愿把自己交给岑立昊而不是交给自己。 后来他果然没有死掉,全车的人都没有死掉。回来的时候岑立昊稳稳地开着车,车子里没有人说话,但是他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庆幸都在祈祷都在感激都在敬佩。那当口宋晓玫就坐在岑立昊的旁边,范辰光注意到了她不时扭过头去看岑立昊,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含着是怎样的色彩。他清晰地听见在岑立昊坐上驾驶座的时候这个小妞发出的那一声赞叹“到底还是当官的啊!这句话说得那样轻柔,那样深情,可它却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在范辰光的心里划出了刻骨铭心的疼痛。这句话连同路金昆的那句“志愿兵也是个兵”一起,深深地并将长久地埋在他的生命深处。他痛苦地想,在那样的时候,能够那样做的为什么偏偏不是他而是岑立昊?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岑立昊那样镇定自如挺身而出呢?他甚至想,这也许是苍天故意安排的一个有惊无险的故事,是故意给岑立昊制造的一个绝好的表演机会。他想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他……可是他马上就怀疑起来了,如果真的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就能够成为岑立昊了吗? 他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的弱势,也就能够充分地运用自己的强项。有些人天生的就是中流砥柱,就像是乱世英雄,有些人天生的是另外一种英雄。他范辰光在那样的场合是软了一点,而在另外的领域里则又可以大显英雄本色。 他是一个记者啊。尽管眼前还是一个业余的。 现在,范辰光差不多已经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记者了。他的新闻视野涉猎的范围已经不限于协调组的这点事迹了。他已经到前指去了几趟,同宣传处的笔杆子们接上了头。整个战区的战况他比老路老岑老范要清楚得多,连前指的首长都同他合了影,战地军官见习团的郑少秋政委还送了他一支钢笔以示嘉勉。一个月来,他夜以继日地又写了二十多篇报道,由于路金昆的重视,他可以任意抽调各个连队的文书来帮他抄写复写,他拉出架势要大干一场了,他要在这个属于他的领域里打一个漂亮的战役。 八 对峙的日子平庸而且漫长。 不让前出,路金昆便让各连组织一些野外生存训练。 这天姜梓森等人都跟随连队训练去了,马复江便拖上了岑立昊带上微声枪到后山打猎。打了一个晌午,只打到几只斑鸠,而且四只有三只是马复江打的。马复江数落岑立昊的枪法臭,岑立昊说,“那没有办法,你跟我比打炮试试。人都有强项弱项嘛。” 两个人猴着腰,沿后山鬼鬼祟祟地搜索了一阵,终于又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大鸟,就落在岑立昊前方二十米处,马复江在一边轻轻地喊,说:“再臭的枪法这个目标也不该放过,这回打不中,你就没有资格前出了。”岑立昊瞄了一阵子,见那只鸟毫无警觉,再加上漂亮得可爱,终于没有开枪。 马复江说,“啊,看不出来啊,你老弟一向以铁血军人面貌出现,原来却是菩萨心肠。” 岑立昊说,“我怀疑那是只孔雀。孔雀是不能打的,保护动物。” 马复江收起枪,笑笑说,“那就算了吧,我们都当一回保护生态平衡的好人。” 回去的路上,正走着,马复江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岑立昊不要乱动,然后探出脑袋向林子里聆听,听了一阵,一招手,带着岑立昊猫起腰杆向前运动。后来岑立昊就看见了,在林子深处的平坝上,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一只手卡腰,另一只手在胸前比划。再举起望远镜细看,就看出眉目来了,原来是范辰光。两个人屏声敛气,一阵慷慨激昂的话语便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同志们,什么是正确的人生观……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军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朱二湖同志在训练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我们就是要大力提倡奉献精神,我们当兵是尽义务来的,不是……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岑立昊稀里糊涂地问,“这小子神神道道的,他在干什么?” 马复江诡秘一笑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亏你跟他还是一个团的。我告诉你,这小子在练习当指导员呢。” 岑立昊恍然大悟,也笑了,说:“这个老范,尽出洋相。” 马复江一本正经地说:“哎,你可别这么说,没准不久的将来,这小子就是个指导员,你可别小看了他。咱们吓唬他一下怎么样。你把手枪掏出来放两枪,我来咋呼有情况,看看这小子是个什么表现。” 岑立昊说,“别了,他也不容易,别把他吓出毛病了。” 马复江说,“枪声一响,这小子跑都跑不动,他腿不打软你扇我耳光子。” 岑立昊说,“咱们走吧,别让他看见我们,大家都不好意思。” 后来的事实表明,范辰光练习演讲还当真是有备无患。 进入冬天,师里来了几封信,一封是慰问信,无非是辛苦光荣鞭策鼓励之类。另一封是以师政治部的名义给协调组的。根据上面的精神,要在前面提几个战士起来,保留一批战斗骨干。方案由协调组临时支部拿,要多听听一线干部的意见。把工作尽量作得科学一点,合理一点。 这段时间,范辰光的新闻报道工作突飞猛进,本部没什么好写的了,其他部队的也写,而且收获颇丰,以至于前指一位政工首长亲自给岳江南打电话,表扬范辰光。 现在,范辰光已不是刚到协调组时候的范辰光了,在协调组里的地位明显提高。在团结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老是强调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主动站岗,主动帮干部们做一些勤务,有一次甚至还帮马复江和岑立昊的脏衣服洗了。 春节过后,战地军官见习团给了协调组一个出击的机会。尽管要求的规模很小,将要达到的目的不大,但在和平风声已经很紧的情况下,好歹还能出击一次,当然是来之不易的。 这次任务是破袭对方的1056高地哨所。作战代号是n-078行动。 作战会议结束之后,路金昆单独找范辰光谈了一次,说:“小范啊,这段时间你确实进步不小,报道成绩很大。这次出去,估计是我们协调组最后一次行动了。从任务上看,不是大行动,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参加,这对你有好处。” 路金昆没有说这是战地军官见习团岳江南政委的意思。 范辰光立即来了个立正,把上体挺得笔直,庄严地说:“科长,我坚决服从命令。” 路科长又说:“当然,怎么个参加法,这里面有个讲究。突击队的人员要求精干,你不合适。我带二连搞通道保障,实施抵近指挥。岑股长还是开设炮兵观察所,马复江的基本指挥所在1082高地,你今晚考虑一下,看看去哪个方向合适,明天可以在会上请战。” 这一夜,范辰光的脑细胞就异常活跃起来了。他明白路科长的意思,战争快要结束了,这次协调组的行动说到底不过是一次向战区告别的仪式。按通常规律,作为一号首长的路科长应该在基本指挥所,而应该由作战参谋到实战场地指挥,但路科长坚持前出,这里面是有学问的。突击队肯定是不会让他参加的,岑立昊的炮兵观察所分队他去了确实施展不开。那么,就只有两个方向供他选择了,一个是马复江的基本指挥所,一个是路金昆的前进指挥所。范辰光揣摩路科长的意思,是想让他随前进指挥所行动。 范辰光反复比较了一下,在心里运算了一道算术题,这次如果到前进指挥所,遇上战斗情况,就会涌现出一批英雄模范,就有可能加分,但是有危险。如果去基本指挥所,危险性小一点,但是立功的机会也少一些,有可能把一个战斗骨干的名分白白丢掉,不仅不能加分,还有可能让路金昆再次小看自己。 这一晚上,范辰光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一会儿是基本指挥所占了上风,也就是安全占了上风,一会儿是前进指挥所占了上风,也就是立功占了上风。就这么翻来倒去,折腾得脑袋都大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喊,如果不能高尚,那就卑鄙吧!一会儿另一个范辰光又在心里喊,如果不想卑鄙,那就高尚吧! 天快亮的时候,范辰光自己对自己发了一通火——妈那个蛋,有什么好想的,难怪老路老岑老马他们看不起,就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都是吃粮扛枪的,站起来倒下去胯裆下面都是一根枪,谁也不比谁多长两个物件。你们不怕?我范辰光更不怕,你们死球了是个营级团级干部,范辰光死球了才是个兵。范辰光祖祖辈辈都是拉板车的,老子死球了这个世界上无非就是少了一个板车夫。范辰光怕什么?范辰光不仅要到前面去,还要参加突击队。真打起来了,姓范的也是泰山顶上一青松,范辰光就是牺牲了,子弹也肯定是从前胸钻进去了,你们能不能做得到还不一定——他最终决定,去前进指挥所。 天快亮的时候,范辰光终于睡着了,嘴角严肃地抿着,睡得十分庄重。冥冥中他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他看见了一片碧绿的山峦,蓝蓝的天上开放着一轮纯洁的太阳,远处秀丽的山峰笼罩在柔软如丝的阳光里,一簇一簇地跳跃着不知名的花丛。天上云卷云舒,南方的布谷鸟在欢快地鸣唱。一个名叫范辰光的军官(而且是高级军官)挺着高大巍峨的身躯,手举望远镜立在山顶,眺望视野里的山川、森林、河流……雨后的氤氲从山根下面缓缓升起,山坡上滚动着雨珠的绿丛溅射出巨大的虹环,笼罩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他的身边依次站着路金昆、岑立昊、辛中峄、刘尹波、马参谋……还有那个山花一样鲜艳的女孩,她是谁呢?那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在春风中轻飘曼舞,那亮晶晶水灵灵的眸子在深情地注视着他。哦,那不正是宋晓玫么?他向她笑了笑,回首向岑立昊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炮火准备!岑立昊立正回答:是!他又向路金昆下达第二道命令:前进指挥所展开作业!路金昆立正回答:是!他又向马复江下达了第三道命令:突击队投入战斗!马复江立正回答:是!他觉得意犹未尽,背起手挺起胸膛,又威严地训了姓马的一句:要是临阵脱逃,我毙了你!马复江再次立正回答:是!……大地在瞬间沸腾了,白云翻卷,火光交织,整个战场在他的意志的驱使下震颤不已。突然一发炮弹在前方落下,他大吼一声,纵身扑向那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美丽的姑娘从血泊中冉冉升起,捧起了他沾着血迹的脸庞…… 范辰光从幸福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现在窗口。 九 按照作战计划,岑立昊带领一支小分队提前三天进入1027高地,开设炮兵观察所,协调友军一个炮兵营的行动。第三天清晨,电台里传来了路科长发来的信号,岑立昊指示报务员回答,观察所已经开设就绪。 战争的氛围迅速在山头上弥漫开来。 透过四十倍大倍率望远镜,岑立昊的视野里最初出现的是一片苍茫的白云,白云的下面是浓郁的丛林,而在丛林的某个地方,正掩蔽着同样荷枪实弹的军官和士兵,那就是他所要关怀的对象,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他岑立昊的存在,正是有了他们的智慧,才有了他岑立昊的谋略,正是有了他们的进攻和抵抗,才有了他岑立昊覆盖或摧毁的冲动。 激情在一瞬间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膨胀了他的思维。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范辰光也在亢奋地激动着。 此时的范辰光委实渴望一场激烈的战斗,委实希望有个机会证实一下自己,他甚至后悔,当初当他慷慨激昂向路科长、岑立昊和马复江提出要参加突击队的时候,遭到一致否决。可是为什么就不坚持一下呢?如果坚持了,那他就是直接的战斗者了,他会挺一柄冲锋枪打他个大义懔然回肠荡气。要知道,他曾经是四大金刚啊,现在虽然动作差了点,基本功还是有的。 战斗终于打响了。炮火准备之后,前出分队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了1056高地,几乎没有遇到大规模的抵抗,该高地就轻松易主。打援时,岑立昊根据前出分队提供的坐标,修正表尺方向,指挥配属炮兵一个连对包抄之敌实施拦阻射击,并向友军炮群通报诸元,请求延伸强大火力至者坪、高马据点,进行有力威慑,从而减轻前出分队正面压力。马复江则按第二套方案率一个连并边防连一个排由月亮湾方向进入869高地接应。 一切都结束了,协调组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星期的行动,实施过程只用了四十多分钟。没有出现生死搏斗的场面,也没有范辰光预想的那种大悲大壮大惊大险经历。当各路人马纷纷报告安全撤出战斗之后,范辰光突然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就这么就结束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干啊! 在战斗发起的最初阶段,对方的炮火出现了,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紧紧跟随路金昆,假如有一发炮弹在前方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路金昆,保护一号指挥员的安全。他甚至一直在冥冥中渴望会出现一颗炮弹,那他就将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他要让这个地方所有的看不起他的人都睁大眼珠子看看,我老范不是稀泥,不是,绝对不是,我跟你们一样高大,甚至比你们所有的人都更够种。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没有出现那颗盼望中的炮弹,他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宏伟抱负。 回撤的时候,路金昆和配属的连队干部谈笑风生。路金昆说:“好啊,虽然不是个大的行动,可总算是个远距离出击了,这是我们侦察兵干的活。” 侦察连连长说:“首长指挥有方,组织得简直是滴水不漏。” 路金昆很得意,走起路来也是脚下生风,愉快地说:“那当然了,过去老让我们小打小闹,把我们憋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是一年磨一剑,当然是快刀斩乱麻了。” 路金昆这回可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下他已经顾不上范辰光了,他被自己指挥艺术的杰作激动了,深深地沉浸在胜利之后的巨大快感当中。 就在这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先是一个兵腿贱,正走之间,飞起一脚将路上的一个空罐头盒踢出几米开外,接着,路金昆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卧倒!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庞然大物便从天而降,泰山压顶般地砸在他身上,他毫无反抗地便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直到十几秒钟过去之后,路金昆才清醒过来,疑疑惑惑地扭了一下身体,抬起头来,看见侦察连连长和战士们都在傻傻地看着他。兵们这回倒是没有嬉笑,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观赏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路金昆翻过身来,掀掉背上的庞然大物,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范辰光。范辰光也正坐在地上,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路金昆一蹶子蹦了起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拍打着屁股,恼火而又无奈地说:“小范你是怎么搞的嘛?神经兮兮的,出这个洋相。” 范辰光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怜兮兮地说:“科长,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刚才确实……确实听见了……” 路金昆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啦,你是太紧张了。” 范辰光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红脸盘子变得发白,委屈地说:“科长,我不是太紧张了,我确实是……我真的听见了……炮声。我可以对天发誓。” 路金昆说,“好了好了,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委屈了。”然后又训斥那个踢了罐头盒的兵:“好好走你的路,乱踢什么踢?真是得意忘形!” 十 自从n-078行动之后,见习部队就再也没有出击了,边境一步步出现了和平气象。 这两个月,部队的主要任务是进行作风纪律整顿和评功评奖。 议到战士立功的时候,路金昆说,“这一年来,小范进步很大,上次行动,表现也不错。我看可以报个三等功。” 马复江看了一眼,慢腾腾地说话了,说:“要我说,范辰光同志这一年来进步的确不小,一是在通讯报道工作方面做出了成绩,二是参战积极性也很高。更重要的是这个同志在做人方面成熟了。讲起来是应该侧重于战斗骨干,但在我们指挥组,范辰光也是一个战斗骨干。我提议给范辰光报二等功。也是路科长的那句话,批不批是前指的事,我们可以报。” 岑立昊对马复江的态度深感意外,奇怪地看了看马复江,马复江却一脸平静,意味深长地朝岑立昊笑笑。 岑立昊说,“同意给范辰光报二等功。” 不久就有命令下来,协调组顺利地完成了边境作战任务,按预订计划归建。与这个命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任职命令,协调组侦察连和配属的三个连队从战士中直接提拔了六名干部,协调组报道员范辰光被任命为正连职干部。因为干部们的职务晋升要等到归建以后由原部队调整,所以路金昆和马复江、岑立昊等人暂时还是原职不动。 宣布命令的时候,范辰光和新提拔的几个骨干也参加了,他把自己站得笔直,大肚皮尽管挺着,但尽量做到小腹微收,一连庄严地聆听着战地军官见习团政委岳江南宣布:任命266团政治处志愿兵范辰光为该团四十一连政治指导员…… 那一瞬间,范辰光觉得一股热血从他的脚底升起,剧烈地冲撞着他的骨骼,冲撞着他的细胞,冲撞着他的心脏,他感到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身高顿时增加了两厘米。 第八章 一 翟志耘成为彰原市著名企业家,已经是九十年代初了。 在翟志耘复员的最初几年,由于周晓曾的帮忙,好歹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并且有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日子倒也安逸。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市场经济一搞活,先是陈春梅所在的文化站门庭冷落,经济效益不好,上级拨款减少,工资发不出来,站里只好动员让大家自谋出路,搞演出,拉赞助,成立婚礼公司,组织唢呐队下乡,五花八门,还是入不敷出。接着,翟志耘所在的工厂因产品大量积压,也面临着破产,处于半下岗状态。 那时候,周晓曾已经是北郊区桥头街道办事处主任了,周晓曾就劝这两口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赶快想办法,把文化站排练厅承包下来,办文艺辅导班。周晓曾给他们算了一笔帐,说北郊区有多少多少待业青年,有多少多少职业学校,有多少望子成龙的家长和成不了龙的青少年想走文艺的捷径,如果把辅导班办好了,可以扩大为职业艺校。 翟志耘两口子一合计,这倒是一条出路,因为陈春梅是文化站的职工,内部承包有许多优惠条件。再说陈春梅在彰原市文艺界也算个知名人物,有不少朋友老师,师资力量不成问题。于是就承包了,翟志耘大义凛然地辞去了车间主任的职务,甘心给老婆当下手,负责招兵买马收钱送人。这一承包,才尝到甜头,首批就招了六十多个学生,每人每年学费四百元,除去上交的纳税的付工资的,承包第一年两口子就成了万元户,那时候万元户还是个稀罕呢。有了这第一桶金子,翟志耘的心就大了,又把文化站临街的一幢小楼承包了,办了个歌舞厅,歌舞厅那年头也是新鲜事物,一旦被市民接受了,生意就势不可当,顿时财源滚滚。岑立昊和范辰光等人从边境线上执行任务归建的时候,陈春梅的名下已经有了三处歌舞厅和一个康乐球俱乐部,年薪一算,每人都是两万元以上。 这几年大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战地军官见习团从前线回来之后,岑立昊担任266团参谋长,然后进入国防大学学习。刘尹波在副教导员的位置上干满三年之后,按部就班地调了正营,到团政治处当副主任。范辰光在前线直接提拔为十一连指导员,但是他并没有到任,而是在团政治处帮助工作,两年之后提前提升为副教导员。 军官们风光固然风光,但是两袖清风,跟翟志耘一比,就是穷人了,岑立昊和刘尹波的工资几经调整,也才在每月一百元上下,范辰光工资还不到一百元,翟志耘的收入比他们多出二十倍还要多。如此一来,翟志耘的心理就得到了极大的平衡。 这个时期,金钱成了时代的最强音。 岑立昊从国防大学回来之后的一个星期天,翟志耘在彰原市最好的酒楼漳州饭店摆了一桌,被请的人有除了原四大金刚,还有刘尹波的妻子李蓁,范辰光的未婚妻马新,周晓曾夫妇。 请周晓曾夫妇是有道理的,除了四大金刚同周晓曾的历史渊源,还有范辰光这层关系。范辰光从前线回来之后就跟马新订婚了,这两年以未婚的身份享受已婚待遇,实际上就是马师傅的女婿了,也是周晓曾的连襟。 除了周晓曾夫妇,这次的客人又多出了一个名叫林林的漂亮女孩,是军直通信团的副连长,她是跟着李蓁来的,公开的身份是李蓁的下属。本来翟志耘还想请钟盛英和辛中峄的,但是被刘尹波制止了,刘尹波说,“老翟你干什么?你这是战友聚会呢呢还是巴结首长?你把他们请来了,我们还敢讲话吗?” 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的翟志耘更加滋润了,西装革履,进口领带,领口还别着饰花。陈春梅也是一身新潮打扮,珠光宝气,还抹了口红。两口子倒是热情,忙里忙外,迎来送往。但他们没想到,他们精心策划的酒会,又变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战线。 岑立昊本来是不想参加这个酒会的,尤其是当翟志耘又打出四大金刚这个招牌,让他不舒服,随着职务越来越高,他越来越反感四大金刚这个提法,觉得不伦不类,好像江湖结拜兄弟似的。再说这四大金刚关系微妙,尤其是岑立昊和刘尹波、范辰光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亲密过,从来就没有形成整体,反而互相攀比争斗,以四大金刚为由头把这几个人撮合在一起,有点牵强附会。但是想法归想法,他又不能不来,因为现在这几个人中,他的职务最高,不来就是架秧子摆谱了,那更会成为范辰光乃至刘尹波的话柄。再说,翟志耘今天举行这个活动,让林林公开出面,也有首次推出闪亮登场的意思,所以他不仅要来,还得小心翼翼。 林林参加这个活动有两重身份,公开的身份是李蓁的部下,星期天跟着李教导员到彰原市来玩,其实这个玩也不是随便玩的,李蓁带她到彰原市来玩,主要是跟岑立昊玩。 翟志耘的四大金刚聚会摆得很阔气,也很讲究。这些年在商场拼搏,在交际场上摸爬滚打,翟志耘练就了一身游刃有余的本领,但这天排座次他犯了难,按职务吧,应该是岑立昊第一,刘尹波第二,范辰光第三,但是如果这样排下去,老范心里要是不痛快,几年前在刘尹波家上演的那场闹剧又有可能重演,老范这老兄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职务低了点,但他谁也不尿,弄别扭了,他张嘴就能出个难题。后来翟志耘耍了一个花招,说岑立昊你是参谋长,你参谋参谋,把座位排一排。 本来这些当兵的汉子不大在意吃饭的座次问题,平时聚在一起都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但今天让翟志耘把场合搞得太正规,又把座次问题郑重其事地提了出来,不是问题也变成了问题。 岑立昊经过短暂而又紧张的思考,把李蓁隆重推出了,理由是李蓁兵龄最长。这个提议看似完美,大家便一致起哄让李蓁坐在首位。李蓁大大咧咧,倒也不谦虚,坐就坐了。 再往下,翟志耘就剥夺了岑立昊的建议权,开始自己排座位。第二是岑立昊,第三是林林,第四周晓曾,因为周晓曾同翟志耘的关系特殊,所以周晓曾和翟志耘都没把他的座位太当回事,第四也是合适的。第五是是刘尹波,第六是范辰光,然后是马新姐俩。作为东道主,翟志耘和陈春梅坐在最下手。 然后就开喝。翟志耘主持,历数四大金刚的光荣历史和艰难创业的辉煌成就,为四大金刚的过去干杯,为四大金刚的今天干杯,为四大金刚的明天干杯,为四大金刚的贤内助干杯,最后,为四大金刚的朋友、四大金刚的美名的重要促成者之一周晓曾干杯。 再往后,是男人敬女人,女人敬男人,你敬我老婆,我敬你老公,几圈下来,三瓶泸州老窖就底儿朝天了。本来,岑立昊在赴宴之前就拿定主意控制酒量的,但是到了这种场合,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站起来跟李蓁两口子较了劲,还动员林林也喝了两杯,把个漂亮的小脸蛋红得艳若桃花。 那边岑立昊还在气贯长虹,这边范辰光的心里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首先他对今晚的排座有看法,座位问题是个小问题,但是这个小问题一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就是大问题,国际外交都很重视座次。自从转了干,这两年范辰光特别注意位置的问题,位置问题绝不是一个小问题,不仅在中国不是个小问题,在外国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地方不是个小问题,在军队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官场不是个小问题,在民间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正规场合不是个小问题,在自由活动的时候也不是个小问题。一言以蔽之,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一个位置的问题。座次不仅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一个机关干部,要是把座次排错了,最轻的挨顿批评,次轻的会影响进步,严重的后果会殃及饭碗甚至会影响终身。这么严肃的问题,不认真行吗? 在范辰光感觉里,今天的座次排得很不科学。尊重妇女尊重老兵,让李蓁坐了头座,范辰光打心眼里拥护,这个风光与其给岑立昊,不如让李蓁压住。让岑立昊坐在第二位,范辰光虽然心里也不舒服,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职务和军衔在那里摆着,岑立昊是副团中校,他是副营少校,没法抗衡。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在林林那里。大家都看出来了,林林和岑立昊的关系就是那种关系,林林坐在三号座位带来的后果是一系列的,一是她同岑立昊分开了,二是周晓曾的位置是太靠后,就年龄而言,今天这个场合周晓曾最大,就关系而言,他是地方领导,如果岑立昊谦虚的话,周晓曾坐在二号位置上似乎更合适一些,现在一下子降到了四号位置,过分了。第三,林林在三号位置上,她同其他女宾拉大了距离,说到底就是同马新姐妹拉大了距离。如此一算,范辰光就心酸了,因为位置排在最后的除了东道主,就是他们姐妹连襟了。 位置问题尽管是个严肃的问题,但范辰光还是三缄其口,没把这个问题点出来,他也觉得,岑立昊和周晓曾谁坐二号位与科学的安排差距都不是太大,而要把矛头对着林林那么一个小女孩,有可能会被人看成无聊,讥笑为小肚鸡肠,打击为缺乏男人风度。这种蠢事他是不会做的。 机会终于来了。岑立昊这小子太傲慢,他只给李蓁和刘尹波敬酒,其他人面前假装矜持。周晓曾给岑立昊敬酒是站着的,这小子给周晓曾回敬的时候是坐着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酒场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范辰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突破口在马新的身上。马新本来话就多,一来她原来谈的对象是个志愿兵,没想到两三年内河东转河西,老公一下子成了营级干部,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二来今天参加这种场合,男女搭配,气氛热烈,加上她有点酒量,满腹的话找不到机会说,就见缝插针敬酒,端着酒杯挨个地敬,敬李蓁,敬林林,敬陈春梅,都是一句话,说看看你们都有福,嫁个老公要么当官,要么有钱,都是一起参加工作的,就我们家老范落后。 其实马新讲这话并没有贬低范辰光的意思,完全是为了活跃气氛,为了让大家高兴。但是这话范辰光不爱听。 范辰光嘿嘿一笑说,“怎么啦,嫌我老范落后,那还来得及啊,结婚证还没领啊,你想嫁个当官的有钱的,也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范辰光这样一说,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马新一愣,脸色就拉下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酒杯,差点儿就抹泪了。 岑立昊心里暗暗叫苦,弄得不好这老兄要发难了。今天有林林在场,他可不想跟范辰光交手。岑立昊飞快地检点自己今天又有什么地方冷落或者得罪了范辰光,想来想去可能就是个座位问题,还有就是向范辰光敬酒不主动。发现了问题,他就赶快采取行动,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站起来端到范辰光的背后,拍着范辰光的肩膀说,“老范你别瞎说,拿自己人出什么气?我看马新实际上是为你幸福得冲昏了头,你还不能让人家谦虚一下。” 范辰光也把酒杯端起来,哈哈一笑说,“你是首长,我一直等待机会给你敬酒,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首长敬我,我失礼了,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岑立昊说,“老范你不够意思,什么手掌脚背的,今天是我们四大金刚聚会,你排第一。现在,外围都扫清了,该我们两个人粉墨登场了。来,我们喝给大家看看,三杯。” 范辰光说,“谢谢首长抬举,你喝三杯我就得喝六杯。不过,喝三杯也得有个说法。我的未婚妻连敬你三次,每次都是她一饮而尽,你却只沾沾嘴唇。首长,你架子好大啊!” 岑立昊一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转身又恢复了,哈哈一笑说,“老范,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马新跟我喝,我能喝吗?她是你派过来的先头部队,首先对我进行火力压制,待我失去了战斗力,你小子趁虚而入对我一举摧毁之,我不上你的当,我就是要养精蓄锐,跟你决战。” 说完,又转身向酒桌,“你们大家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酒桌上一片响应,李蓁叫得最响,说:“岑参谋长言之有理,你们大男人斗吧,不要拿我们女人垫背。” 岑立昊很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得意,趁大家议论的当口,把嘴巴贴在范辰光的耳朵边,低沉地、恶狠狠地说,“范辰光我操你妈,你要是再装疯卖傻,我就把你在前线偷看宋晓玫洗澡的事情捅出去。”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脚,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也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岑立昊我也操你妈,你空口无凭血口喷人我不怕你,你瞎捅更好,反正我也没结婚,没准我还会娶宋晓玫呢。” 岑立昊一看范辰光这狗日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说:“老范你行行好,就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明天再说吧。没看见我正在谈对象吗?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高抬贵手行善积德吧,今晚别让我难堪了,求你了。” 范辰光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光芒,嘿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范辰光大度一笑说,“我怎么让你难堪了?我不就是跟你喝酒吗?你自己多心了。” 两个人刚嘀咕了几句,那边就有陈春梅和李蓁等人咋呼,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搞什么,把一桌人晾在这里!” 岑立昊说,“你们哪里知道,三年前我和老范一起到前线去,差点儿翻车掉进万丈悬崖,我们是生死之交啊。好了,不说了,喝酒。我跟老范喝六杯,六六大顺也。” 范辰光说,“好,首长咋说咱咋做。就来六杯。” 岑立昊背过脸低声吼道,“叫我老岑,你再喊我首长我还操你妈。” 范辰光低声回敬道,“你再赖酒我也操你妈。” 转过身去,岑立昊就是一脸笑容,拿起一只大碗,拖过酒瓶,咕咕咚咚到了一杯,再从杯子倒进碗里,倒一杯,说一句:“第一杯,向马新表示歉意;第二杯,为我和老范生死与共;第三杯,为周晓曾同志促成了四大金刚;第四杯……老范,该你说了。” 范辰光挺起将军肚,满面春风,慷慨陈词:“第四杯,为了我和老岑大难不死,今天都订了媳妇;第五杯,祝在座的女士小姐更加年轻漂亮,祝林林同志和老岑早日把事办了;第六杯,祝老翟和陈春梅发财发财发大财,这样的活动每年搞他三五次。” 这么郑重其事地一搞,气氛又上来了,岑立昊和范辰光是六杯,每人都是半碗,局外人也都激情盎然,纷纷加盟,于是乎喝得昏天黑地。除了林林,大家都是好酒量,五瓶泸州老窖喝完了,又喝啤酒,直到男人们全都摇摇欲坠为止。 酒场散后,范辰光嘟嘟囔囔地提出来要撒尿,岑立昊嘟嘟囔囔地提出要放水,刘尹波嘟嘟囔囔地提出要小便,翟志耘稍微清醒一点,就带着他们去洗手间。进了洗手间,大家便摸摸索索地往外掏东西,普遍觉得有困难,一边掏,岑立昊一边嘟囔说,“他妈的……翟志耘,你下次再搞什么狗屁……四大金刚聚会,我要参加……我,我就是王八蛋。” 范辰光摇摇晃晃说,“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谁不让搞谁是王八蛋……我操,水龙头怎么长在手上了?” 翟志耘说,“我要再搞……我就是……王八蛋。老范你站好,别倒。” 刘尹波说,“四大金刚……算个球,你们统统……是个球。咦,我的球哪里去了?啊?在这儿,走运,还没……丢。” 说完了,总算把东西掏出来了,刚开始尿,就听见旁边咕咚一声,大家双手掂着家伙,回头一看,范辰光已经仰面朝天,像翻过去的乌龟,两只手两条腿都在肚子上比划,脑袋也拼命地向上挣,但就是挣不起来。范辰光一边比划一边嘟囔,“你们这些……王八蛋,见死……不救,赶快……拉我……起,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 大家朦朦胧胧地看范辰光在地上张牙舞爪,有心拉他却腾不出空,每个人的双手都没闲着,都托着一个东西,那东西正在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地向外喷射液体。 范辰光在地上翻滚了将近三分钟,也骂了将近三分钟,直到大家腾出手来,把他拽了起来。几个人相互搀扶离开了洗手间,像是长征路上掉队的一群老红军。 二 第二天是星期天,范辰光一觉睡到九点,起床后胡乱吃了一个剩馒头,推上自行车,到营里转了一圈,见副营长韩宇戈在宿舍里写论文,题目是《论现代战争中步兵的地位和作用》。这是岑立昊就任团参谋长之后布置给团司令部机关干部和各营连分管训练的军事干部布置的任务,每个月每人要交一篇论文,题目事先报告,待司令部批准之后实施。范辰光拿过两张文稿,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么大的题目,这是一个营级干部能够说清楚的吗?这是军委和总部考虑的问题。” 韩宇戈说,“题目是大了一点,但是结合中东战争,还是有具体事例可以论证的。” 范辰光说,“一看就知道是岑参谋长的点子,他老兄经常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看问题想问题。” 韩宇戈笑笑,未置可否。 范辰光说:“对了,这个题目就是岑立昊出的,岑立昊有一句话,看问题大处着眼,解决问题小处下手。”他出的题目一般都比较大,这一点范辰光是了解的。在前线的时候,岑立昊关于对峙有过一些思考,写了一篇《对峙与国家防卫》,在军区的《军事论坛》发表了,钟盛英到处炫耀,说266团四大金刚文兼武备,刘尹波是政工干部经常发表军事论文,岑立昊既有实战经验又有领率机关的眼光,范辰光既是基层干部又会写通讯报道。范辰光把这几句话综合起来颠前倒后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对他的评价最低。论写文章他是写得最多,但在钟师长的心目中,一旦岑立昊和刘尹波出手了,他的那些东西分量就不够了。对这一点,范辰光同样不服气——纸上谈兵而已! 范辰光问了问战士请假的情况,向韩宇戈交代了几句,便推着车子走了。虽然韩宇戈是副营长范辰光是副教导员,但范辰光在韩宇戈的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一则他比韩宇戈早当三年兵,二则韩宇戈这个典型是他一手树起来的,韩宇戈在三年内连升两级,他功不可没,所以韩宇戈对他也很尊重,并且经常替他值班。这个星期天营首长值班本来就该是范辰光的,但范辰光要去桥头会马新,这是惯例,每当这种情况出现,韩宇戈就要替他值班,这也是惯例。好在韩宇戈的爱人于燕燕这两年住校,闲着也是闲着,乐得看家,老老实实地完成岑立昊布置的任务。 岑立昊布置的任务韩宇戈不敢马虎,过去在团教导队的时候,四大金刚里他就对岑立昊高看一眼,以后岑立昊主持266团的军事训练,始终显示了扎扎实实打基础,点点滴滴抓问题的风格。岑立昊说,“战斗力的增长点在哪里?就在解决问题上,解决一个问题就提高一分战斗力。”所以岑立昊是不把拿名次搞锦标当作头等大事的,即便像w-712演练那样重要的行动,钟盛英望穿秋水希望266团拔个头筹,岑立昊还是掉以轻心,很难说那里面就没有故意的成分。 韩宇戈对岑立昊敬畏参半,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对岑立昊做人风格的认同和钦佩。 当年韩宇戈作为一个舍身抢救战友的典型,鲜花和掌声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自己情不自禁地也有一些膨胀,在范辰光给他准备的稿子里,有不少夸张拔高的地方,思想境界如何高尚,平时处理问题如何沉着果断,对待战友部属如何关怀备至亲密无间。刚开始出去做报告,他还有些别扭,有些心虚,可是报告做了十几场,他就觉得正常了,再讲到那些夸张和拔高的地方,照样可以声情并茂,那些大学生被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他自己也热泪盈眶,讲到最后,就出现了幻觉,那些明明是想象的虚拟的情节和思想,连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他当真觉得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超凡的神力,能够先知先觉并且在关键的时候能够意念制胜。有一次他在军部所在地平原市师专做报告,住招待所的时候遇上了正在军里报实力的岑立昊,岑立昊问他这些天做报告的感受,他就兴致勃勃地白话起来了,讲得眉飞色舞,讲着讲着讲漏嘴了,把岑立昊也当成了听报告的大学生,把自己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和神奇的意念力量渲染了一番。岑立昊不动声色,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听他讲完也没有点破,倒是韩宇戈自己最后幡然醒悟,新光棍遇到了老邻居,露馅了。当天晚上他们搭钟师长的车回彰原市,路上钟师长说,“你们266团,咱们88师,我们22军,出了韩宇戈这么大个典型,岑立昊你是怎么的看?” 岑立昊说,“好啊,这是大好事啊。” 钟师长说,“我不要你说好说坏,你是老兵,要关心典型成长。你说说,他这个典型往下怎么当?” 岑立昊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说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 钟盛英开始有点没听明白,琢磨琢磨说,“嗯?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这话有意思。” 又问韩宇戈,“你听明白了吗?” 韩宇戈红着脸说,“听明白了。” 以后钟师长就在师机关干部会上说,“我们88师出了一个在军区和总部都挂上号的典型,这是大好事,但是我们要保持清醒头脑,好事要办好,好风要刮好,典型是人不是神。包括韩宇戈同志本人,包括为典型鼓掌助威的同志,包括我们各级当领导的,都要实事求是地辩证地看这个问题,266团岑立昊同志说了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我想这话对我们大家是有启示和警示意义的。作为典型的韩宇戈是人民群众和军队官兵学习的榜样,出现在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里的韩宇戈是崇高的是光彩照人的,这是我们88师也包括韩宇戈本人对社会和军队的一大贡献,但是生活中的韩宇戈就是个普通的基层干部,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难免有凡夫俗子都有的毛病,所以我们就要有一颗平常心,既不能否认典型的社会价值,也不能把典型无限神话,姿态要高,调门要低。” 岑立昊的那一句话,确实给了韩宇戈一个警示,从那以后,韩宇戈尽量地不出去做报告,实在推不掉了,讲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介绍过程,如此一来,效果并没有逊色,反而因朴素更加生动。 三 范辰光哼着小调骑着车子赶到马师傅家里,已是将近上午十一点了,意外地发现马新还在睡觉。马新的母亲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范辰光,说马新昨天回来脸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范辰光二话没说就往马新的闺房钻,看见马新果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看见范辰光进门,把眼一闭,头一歪,给他来了个不理睬。 范辰光环视小小的房间,里面弄得乱糟糟的,光线也很差,床头柜上他的照片也被横下了,上面斑斑驳驳似有泪痕。范辰光的心忽悠悠颤了一下,他预感到今天情况不妙。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拍马新的脸,马新尖叫一声,挥手把范辰光的手甩开了,“别碰我!” 范辰光说,“怎么啦?” 马新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脑袋。 范辰光说,“哦,我明白了,还为昨天生气是吧?马新我告诉你,我就见不得你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贱样子。眼下我职务是低了一点,可是你知道吗?起点不一样啊!就是因为一个文化程度的问题,我当了六年义务兵,三年志愿兵,要是换别人,早就回去拉板车了,可是我没有,我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智慧,坚持坚持再坚持,苦干苦干再苦干。我成功了,两年之内,我从一个志愿兵到一个副营级干部,容易吗?从这一点上讲,刘尹波比不上我,岑立昊比不上我,就是换翟志耘他也比不过我,我现在是十二年兵,总体看来,十二年熬个副营是正常的,留在部队的同年兵,基本上都是这个层次,像岑立昊那样的属于例外……” 范辰光说得正起劲,马新突然一蹬被子,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手指范辰光:“姓范的,你还是人不是人?” 范辰光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啦?我怎么又不是人啦?” 马新说,“那你今天给我说个明白,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你还要我过多久?” 范辰光嘿嘿笑了两声,说,“马新,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马新说,“不是我真想知道,你本来就应该告诉我,” 范辰光有点心虚。关于跟马新结婚的问题,他想过不止一百遍了,那是经过长期的、复杂的、曲折的思想斗争的。退回三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要不是上前线,他早就跟马新结婚了。但是,上了前线,让他看见了转干的希望再次悬浮在头顶上空,情况就变化了,他不能随随便便地把自己交给这么一个快嘴快舌而且形象一般文化程度同样不高的女人,但是由于当初的一念之差,他上了马新的床。马新长得不算漂亮,可那是正经人家的好孩子,马新的青春是他启封的,自从第一次看见了那一抹刺眼的血迹,他就知道自己跑不脱干系了,那片血红就像政治部门的公章一样,盖在他的生命历史上。但是他不甘心,他想再等等,等待他的命运发生变化,等待奇迹出现。命运是发生变化了,但奇迹并没有出现,从前线回来,在师里喝过庆功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马新的家里,他忍不住要把他成为正连级军官的特大喜讯告诉马新,结果那一天他们又粘在一起了,就在马新的家里,所有的人都为他惊喜,并且默认了他留在马新的闺房里过夜。马新更是喜出望外,一个祖祖辈辈的工人家庭,终于有了一个军官上门当女婿,使马新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一夜,他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把他这几年来所积累的屈辱和压抑、激动和兴奋、渴望和憧憬,全都聚集在身体中间那个神奇的物体上,聚精会神,勇猛地穿插挺进,一次又一次。从夜里十一点开始,直到凌晨都没有消停。在那个夜晚,他确实想过,就这样吧,就把自己交给这个社会底层的工人的女儿吧,她是那样为他自豪,为他扬眉吐气,他不能舍弃她。 第二天早晨,拖着发软的双腿晃晃悠悠赶回266团的路上,他又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撇下她,他惟一能够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坚持不去领结婚证,他想尽量迟一点受到法律的约束,他想再等等看。他软硬兼施告诉马新,他现在不能结婚,因为没有房子,因为他要当晚婚的表率,因为他还要跟家里商量,因为……对付马新,他有太多的因为。这是个工人的孩子,这是个没有见过太多世面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直口快的女孩,她感谢他爱上了她,因而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迁就了他,她天真地以为,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反正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谅他也跑不到月球上去。马新哪里知道他摇摆不定的真实原因呢? 这一拖就是两年。 现在,问题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范辰光不能不回答了。从昨天夜晚半醉半醒开始,他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下了决心:结婚。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感到突然,早晨他躺在床上进一步论证,就像刘尹波那样设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我为什么要跟她结婚?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给他自己的答案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所以应该结婚了。因为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我,所以我应该跟她结婚。跟她结婚的后果就是两个老百姓的个人变成了一个老百姓的家庭。不跟她结婚她有可能上吊或者自杀,那他也就身败名裂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不知道一旦他抛弃了马新,他该怎样面对马师傅夫妇。那是一对善良本分的老人,他们除了劳动,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更多的苛求,他们疼爱最小的女儿,他们把她交给了他,他能够看出来最初他和马新在小房间里亲密的时候,两位老人怀着怎样的忐忑怎样的无奈,他们又高兴又担心,现在他成了营级干部,却还迟迟地没有跟马新结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老人的担心与日俱增,每次他都能从他们那恭谦的眼神里捕捉到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和祈求。是的,他们是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他们是人下人,可自己不正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吗?他们跟自己是一个命运啊,本来应该是穷帮穷富帮富,大家同舟共济,可是自己提了干,怎么能把他们一脚踢开呢?那不是往他们的心里捅刀子吗?范辰光你能做得出来吗?不,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说,人,不能一阔就变脸,人一阔就变脸那就不是人了,那就禽兽不如了。 昨天晚上,他是喝醉了,但是他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火一样燃烧的液体把他灵魂深处那些真实的东西烧出来了,把他作为男人的豪气烧出来了。他突然觉得马新有点像他,不仅是出生和经历,甚至还有长相。他想这是很有可能的,这几年,他通过一个神秘的渠道,不断地向她的体内输送着他的激情,那是他生命的精华,是他智慧的结晶,是他能量的浓缩。由于药物的作用,他们没有变成新的生命,但是它们却附着在她的生命当中,他和她越来越是血肉相连难解难分了,他怎么能撇下她呢?不,不能,绝不能。你们狗眼看人低,你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在看一个小人。可我不是小人,不是,只要可能,我会比你们还要高尚。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动着,这感动又簇拥着他向着更加高尚的方向思考。他甚至有了一些优越感,他想岑立昊是体会不出这些滋味的,刘尹波也是体会不出这些滋味的,他们没有经过他那么复杂的心路,没有经历过像他这样的道德和良知的升华的过程,而没有这个过程的人生是有缺憾的,他庆幸自己比他们多了一些人生况味。 是的,他是该为她想想了。 她苦苦等待,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她把自己给了他,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为他高兴,有了幸福的今天,他不能把她扔下。他原来迟迟不想结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甚至想看看岑立昊到底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昨晚他看明白了,那样的女人不属于他,他也不会属于那样的女人。那么,还等什么呢?结婚,我就是要找一个工人的女儿,找一个工人。家庭背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我们本人的身份。工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农民出身,三百年前,也许你们的祖宗还是我们的祖宗的奴才呢!从我范辰光开始,我要刷新我的历史,我们两个工人农民的后代就要赤手空拳打天下了。结婚吧结婚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在三心二意了,结了婚,咱脚踏实地干革命,集中精力谋发展,努力努力再努力,进步进步再进步,要有超刘赶岑的勇气,要有向钟盛英看齐的远大目标,至于老婆嘛,好赖有一个就行了。 范辰光说,“马新你听着,第一,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我们下个星期一就去领结婚证,这件事情一天也不能耽误了。第二,以后再跟他们一起吃饭,只要他们不给你敬酒,绝不允许你先去敬酒。记住了吗?” 马新傻了,定定地看着范辰光,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范辰光接着说,“马新你能看到的,你嫁给我不会委屈你的,总有那么一天,在那样的宴会上,你才是贵妇人,你可以矜持,含蓄,雍容高雅,宽容大度,举止得体。而他们,也包括他们的老婆,会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你转。你相信吗?” 马新突然热泪滚滚,从床上跳下来,抱住范辰光的脖子,拼命地吻,嘴里喃喃地说,“我相信,我相信,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你哪怕变成叫花子我也跟着你。” 四 岑立昊和林林的婚期选择在这年的元旦,他为婚礼如何进行颇费脑筋,在这方面他简直就是白痴。 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商量。 林林倒是很有想法,譬如到北京旅游结婚,譬如到岑立昊的家乡,再譬如到林林的家乡,但这些提议都被岑立昊婉言谢绝了,岑立昊觉得这些提议统统俗套,但他自己又拿不出一个最佳方案出来。林林问他到底想怎么办,他说:“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应该是很隆重的,很热烈的,最好能像草原游牧民族,篝火边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林林笑道,“那我还得穿皮袍子呢,到呼和浩特去吧。” 岑立昊说,“好像还不是那个味道,应该更原始一些,穿树叶,赤脚,脸上涂血。” 林林说,“那就是印第安了。” 岑立昊说,“也不是,远处好像还应该有古城堡,有大片大片的花地,有金黄金黄的阳光。” 林林说,“海市蜃楼。到蓬莱去怎么样?那里有大海,我们听着大海的波涛对拜。” 岑立昊叹了一口气说,“好是好啊,很浪漫,可是元旦就要搞战备值班,我这个当参谋长的哪能走那么远啊?” 林林说,“嫁个参谋长真麻烦,连结个婚都有那么多牵挂。” 岑立昊说,“我可把话说在前面,以后麻烦的事多啦。你这个星期天过来吧,面议。” 星期天林林就过来了,住在刘尹波的家里。这也是岑立昊坚持的,为了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岑立昊连招待所都不让林林住,就住刘尹波家里。刘尹波心里说岑立昊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却不能不让林林在家里住。 在刘尹波的家里,岑立昊改了主意,跟刘尹波两口子和林林说,“我看算了,还是把翟志耘和老范请到一起,就四大金刚聚聚,宣布一下,一切从简。” 刘尹波说,“你不是说过,再把四大金刚搞在一起你就是王八蛋吗?你自己怎么反倒搞起来了?” 岑立昊认真了,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刘尹波说,“在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间里。” 岑立昊煞有介事地想来想去,笑了,说,“那话是泸州老窖说的,不算数。” 林林很奇怪,前几次在电话里,岑立昊都信誓旦旦地要把这次婚礼搞得隆重一点,他说他这一辈子只打算搞这一次,不能太草率了,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岑立昊说,“我想来想去,太浪漫太情调事情咱们搞不好,太无声无息了也不合适,总得发布个新闻吧,就四大金刚好,男男女女都有了,而且能造出气氛,熟门熟路,好组织。” 刘尹波说,“你就不怕老范给你捣乱?” 岑立昊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老刘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老范这个鸟人有毛病,不过我看本质不坏,就他跟我作对,我还觉得挺有帮助的,在他面前我得夹着尾巴。” 刘尹波说,“咦,官当大了,境界也大了。” 岑立昊说,“我跟你说实话,在前线的时候,协调组的同志都看不起老范,我那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帮他,搞得他处境挺艰难,这小子还真硬,挺过来了。设身处地地想,这么多年了,老范还真不容易。” 刘尹波说,“我明白了,你是想借你的婚礼化解你和老范的矛盾。” 岑立昊说,“此言差矣,我和老范有什么矛盾?不过是脾气不同罢了。他有毛病,我也有毛病,互相理解吧。” 刘尹波说,“你有这个态度真让我感动,那我就告诉你,老范也打算元旦结婚呢。” 岑立昊怔住了,脸色也变了,脱口而出说,“我操,这小子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我结婚他凑什么热闹?” 刘尹波说,“岂有此理,你结婚他就不能结婚啦?真是霸道。” 岑立昊说,“我是说我定的日子,他干吗要剽窃?” 刘尹波说,“这话更不讲道理,什么叫剽窃啊,他头十天都打招呼了,要我通知你。我看也好,咱们都是军人,军事化行动,还是四大金刚。” 岑立昊半天不吭气,想了一会儿才说,“让我跟范辰光举行集体婚礼啊?那也太……太……不伦不类了。” 刘尹波又问林林什么态度,林林说,“我听首长的。” 刘尹波说“,看看,这叫什么?快当新娘子了,还叫首长,真够军阀的了。以后在床上也叫首长吗?” 林林的脸倏地红了,低下脑袋看脚尖,嘟嘟囔囔说习惯了。刘尹波自知失言,掩饰地说,“我这只是建议,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你要是不想跟老范掺和,那今天在这里讲的话就不要再提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给老范打个招呼,他可是托我请你了。” 岑立昊说,“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就跟他打招呼,他请我的事我也知道了,我会以适当的方式向他表示祝贺。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元旦要去海口,辛团长早就给我联系好了。” 说完就拉着林林告辞了。 离开刘尹波的家,林林察言观色地问,“你不是说战备值班吗,怎么又要到海口呢?” 岑立昊反问,“你说呢?” 林林说,“你是不是非常讨厌范辰光?” 岑立昊说,“背诵保密规则,不该问的不问。” 林林说,“其实我看范辰光这个人挺有个性的,真的向你说的那样,有他在,你……你……”林林找不到词了。 岑立昊说,“你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他在我就得夹着尾巴是不是?” 林林赧然一笑说,“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岑立昊拍拍林林的脑袋,笑笑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小丫头,你什么也不懂。” 林林有点不高兴,心想我在通信团大小也是个副连长呢,管着几十号人呢,在连队也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怎么到你这里就什么也不懂了呢?再细细想想,还真是,在连队她的主意是主意,而在岑立昊的面前,她不仅没了主意,就是有了主意也不是主意,因为她的主意似乎都是小主意,岑立昊的所有的主意似乎都是大主意。 岑立昊说,“如果你不认为你比我聪明,那么你最好还是听我的。” 林林说,“那就听你的吧。” 五 范辰光的婚礼是翟志耘张罗的,地点还是在漳州饭店,开了四桌。 这一次,翟志耘还真把钟盛英请来了,钟盛英同意来,翟志耘又打着钟盛英的旗号,把彰原市的副市长于庭杰请来了,然后是工商局长、税务局长、城建局长、文化局长,郊区区委书记、区长,桥头办事处主任周晓曾。驻军方面还有副师长郭撷天,政治部主任郑少秋,参谋长罗管中,266团团长辛中峄,267团团长路金昆,师作训科科长马复江。 这么多领导,这么高的规格,这么大的场面,别说马新了,连范辰光都有些发怵他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了。好在有翟志耘两口子上窜下跳纵横斡旋,弄得井然有序。 翟志耘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善于开发资源,对于翟志耘来说,为范辰光操办婚礼就是一个开发资源的极好机会,一来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向地方官员展示他在驻军有高层次而且庞大的关系网,二则可以利用范辰光这个资源引出四大金刚历史的辉煌。而且,驻军这一块,他的生意触角也开始有所探索了,所以来参加范辰光婚礼的这些驻军官员,也将是他开发的资源,包括辛中峄。 基于以上考虑,婚礼所需的一切费用均由翟志耘承担。 翟志耘的生意越做越大了,那几年歌舞厅异乎寻常的红火,利用歌舞厅积累的资金,他在彰原市办起了第一家保龄球馆,连筹资加贷款,共投入三百万元,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翟志耘考虑开发军队资源,是岑立昊帮他出的主意。岑立昊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天红火不等于明天红火,再说歌舞厅这些东西总是让人觉得有色情嫌疑,建议翟志耘学学一个著名红色资本家的经营理念,人无我有,人有我好,人好我转。至于怎么转,岑立昊建议他趁现在地价还没有长上去,在赵王渡买一块地皮,将来建一个老兵俱乐部,集指挥、射击、骑马、游泳、驾驶、投弹等军事课目于一体,专门赚那些怀旧老兵和军事爱好者的钱。翟志耘回去跟老婆一商量,陈春梅拍案叫绝,说这是个重要的发展方向,赵王渡说偏不偏,离市区有一段距离,但是交通方便,水陆两通,而且靠近部队,还是个古战场遗址,有消费者基础。再者,老兵俱乐部仍然是娱乐性质的,这方面两口子都有经营经验。 当然,眼下这还是个蓝图,怎么开张,还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但是有些关系现在可以铺垫了,这一套翟志耘懂。 范辰光和马新的婚礼,自然要把新郎新娘的双亲请来,范辰光的父亲是个拉板车的车夫,腰佝偻得厉害,不愿意出头露面,便把这个天大的美差交给了范辰光的母亲,范辰光的母亲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农村家庭妇女,也就是五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七十岁的人,显得比年过花甲的马师傅老两口还老。范辰光的母亲跟在马师傅两口子的后面进到婚礼大厅,一看这里金碧辉煌,连坐都不敢坐。马师傅两口子本来也很紧张,但是有了范辰光的老娘垫底,他们又找到了工人阶级的优越感,反过来把范辰光的母亲当作照顾对象,也就掩饰了内心的紧张。 这样一来,就害苦了范辰光的娘。 婚礼开始后,新人拜双亲那一场戏,提前演练过,马师傅夫妇都还能把持得住,范辰光的母亲出了一点小差错,在儿子儿媳向她鞠躬的时候,老人家诚惶诚恐地把腰也弯下来,翟志耘早有防备,在一边伸手把老人家拉住了。 然后就是新郎新娘双方代表讲话,新郎方是辛中峄讲话,翟志耘满心希望辛中峄会把四大金刚的招牌亮出来,但辛中峄只讲了范辰光怎样刻苦,怎样成为训练标兵,怎样写报道等等事迹,压根儿没提四大金刚这一茬。 然后是新娘方代表周晓曾讲话,周晓曾主要讲马新怎样贤惠,热爱军队,孝敬父母双亲。周晓曾也讲到了当年部队从前线回来,马新跟着父亲冒着酷暑炎热去部队慰问,翟志耘觉得周晓曾快要绕到四大金刚的话题了,没想到周晓曾话题一转,又说起范辰光是军队新闻战线上的一颗新星,希望继续写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伟大作品等等,然后周晓曾的发言就完了。 这时候翟志耘就有点着急,心里说,今晚怪了,怎么都不提四大金刚呢,难道还要我说出来不成。 就在翟志耘着急的时候,一个服务员快步走到翟志耘的面前,交给了翟志耘一份加急贺电,是从海南岛三亚发过来的,翟志耘当即宣读—— 天涯海角,同度良宵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范辰光、马新,岑立昊、林林新婚同庆 1992年1月1日 电文念完,宾客一片掌声,钟盛英问辛中峄,“岑立昊不是也结婚吗?哦,旅游去了。啊,就差一个岑立昊了,不应该走的。“ 钟盛英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翟志耘马上拍响巴掌把噪音平息下去了。钟盛英没有离开座位,接过翟志耘递过去的话筒,清了清嗓子说,“各位来宾,作为男方代表,我还有一个情况要跟大家介绍。同志们啦,今天的新郎,不是一般的新郎,十多年前,他是我们彰原市驻军的训练标兵,那时候我们88师训练标兵有四大金刚,范辰光同志是四大金刚中的金刚,是四大金刚中的第一名,啊,我说的没错吧辛中峄同志?” 辛中峄赶快站起来说,“绝对没错,那时候考核比武,范辰光同志几乎从来没有拿过第二第三,几乎全是第一名。” 钟盛英说,“四大金刚今天来了三个,还有一个,就是刚才发电报的那位岑立昊,266团的参谋长,也是我们全军区最年轻的参谋长,还有就是今天的证婚人刘尹波同志,266团政治处副主任,也是全军区思想政治工作理论研究领域最有建树的团政治处副主任。再有就是今天的主婚人翟志耘同志,这个同志因为当时的极左路线造成的失误,复员到了地方,但他仍然保持了四大金刚发奋图强顽强拼搏的精神,白手起家,艰难创业,现在已经是彰原市重量级的企业家了。但是我必须强调的是,团参谋长也好,大理论界也好,大企业家也好,他们当年都是次要角色,坐在我们四大金刚第一把交椅的就是我们今天的新郎,上过战场,立过大功,写过大文章,经过大考验的范辰光同志……” 说到这里,钟盛英陡然提高音量,喝道:“范辰光!” “到——!” 范辰光从马新的身边一步跨出,立正,敬礼,热泪顿时盈眶。 钟盛英说,“你代表一对新人,啊不,是两对了,天涯海角不还是有一对吗,也给大家说两句。” 范辰光涨红了脸,定了定神,松弛下来,说,“各位来宾,首长同志们,今天是我,是岑立昊参谋长和林林、我和马新结婚的日子,各位首长亲临现场,给我们极大的鼓舞,我们有了今天的荣誉和幸福生活,归功于首长和组织的培养,归功于我们含辛茹苦的父母双亲。我们一定要再接再厉,把婚结好,把工作做好,把男人做好,不辜负首长和亲人的深情厚意……在革命的征途上,我们结婚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革命青年志在千里任重道远,我们一定要携手并肩勇往直前……” 范辰光的答谢演讲虽然有句把两句辞不达意,但总体看还是效果不错。掌声四起。 范辰光讲完了,钟盛英把话筒顺手交给了彰原市副市长于庭杰,说,“下面欢迎我们的父母官于庭杰同志做指示。” 于庭杰接过话筒,鼓着掌走到大厅中央,站稳,说,“我哪里有什么指示啊,又怎么能在这个场合做指示啊,首长发布命令了,我就说几句吧。我要说的第一层意思,钟师长治军有方,88师人才辈出。第二层意思,祝贺我们彰原市的好姑娘马新同志嫁给了我们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你给我们彰原市人民带了个好头。第三层意思,我向钟师长,向各位驻军首长表态,我们彰原市也是地杰人灵,好姑娘层出不穷。如果88师的同志看上了,跟我说一声,我亲自做媒。第四层意思,今后,我们88师的同志转业了,复员了,我们一定要妥善安置,提供条件,大开方便之门,争取多出几个像翟志耘这样的企业家,为彰原市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做出更大的贡献!” “好,老于我记住你这句话了。” 钟盛英说着又站了起来,带头鼓掌。 程序走完了,就开宴了。首先是新郎新娘挨个敬酒,然后是军地双方官员敬新人双亲。范辰光的母亲慌得手足无措,人家敬了,一仰脖子喝了,老人家搞不明白,嘴里嘟囔着,“孩子啊孩子啊,我跟你爹前世做了啥好事,修来你这么个好儿子,孩啊,你有今天,我跟你爹死了也闭眼了。” 从敬酒开始,老人家屁股就没挨板凳,从来不知道酒滋味的人,没防着就喝了十几杯酒,一口菜也没吃,再后来就站不稳了。 范辰光热血沸腾热泪满面,到处敬酒,等他敬了一圈过来,发现老娘不见了,抽个空子就跑了出去,一问,服务员说到洗手间了,到洗手间外面一喊,老娘果然在里面,怎么叫也不出来,后来把马新叫过来进去找,老太太一出来,范辰光往娘的裤腿下面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看那厕所里的物件都是白白净净的,连地上也是一尘不染,不知道该往哪里尿,尿裤子了。马新一看这情景就急了,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范辰光扑通一下就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娘啊,儿子没照顾好你啊!娘啊娘啊,你别难为情啊,没关系啊,以后您老人家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 第九章 一 彰河一直往东,途径洗剑山的时候,就变窄了,河面宽度不到三百米。再往东两公里,就是88师的靶场兼野外演练场。 1995年夏秋之交,彰河上游天都山山洪暴发,88师奉命开往洗剑至皇岗一线抗洪抢险。 这里是老战场了。266团的任务是守卫洗剑大坝和皇岗南27公里处的2号险段、4号险段,其重点是洗剑大坝。 此时辛中峄已调任师后勤部部长,岑立昊于1993年继任266团团长,刘尹波在政治处主任的位置上考取西安政治学院,范辰光在二营教导员的位置上升任团副政委。 266团五个营齐装满员地开上了洗剑大坝。岑立昊带着范辰光等人看地形,转了好几圈,岑立昊对范辰光说,“老范你还有印象吗?那年演习我们团迟到就是这个地方。” 范辰光说,“好像在就在附近。” 岑立昊说,“这是266团的课堂。这次我们要在这里打个翻身仗。” 范辰光说,“那是没问题的。” 岑立昊说,“这条河十三年前我就来抗洪抢险,以后每年来,现在河床没见宽,堤坝倒是加宽加高了。这抗洪抢险也很有意思,怎么就要年年搞呢?早知道这个地方是个薄弱环节,为什么就不能一次性解决呢?像这样年年加宽加高,把水位也加上去了,堤坝越是高了宽了,危险就越大。我倒是想,有没有办法,能够一次性解决?” 范辰光心里想,这伙计连抗洪抢险也自以为是,又开始异想天开了。范辰光说,“抗洪抢险不比打仗,不是说今天在这里打,明天在那里打,这里可能有一个河道的问题。” 岑立昊说,“明知上面有水,为什么不疏浚呢?两边的行洪区为什么不用,为什么要住人,为什么要种庄稼?那能有多少收成?每年的抗洪抢险要花多少钱?真是鼠目寸光因小失大。” 范辰光说,“岑团长说的有道理,可是你还是不了解农民啊。农民有啥?就是那几亩薄地,河岸的地都是好地,多数的时候没有洪水,农民投个机多种点粮食,也是为了嘴啊。” 岑立昊说,“那就是了,就是为了眼前一点利益,就把水位一直抬高,就差点儿没把河床也开荒种地了。实在是因小失大。我总觉得这个抗洪抢险是人为造成的。像这样不疏只堵,早晚要出大事。要不,李白怎么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呢?天上哪有水,不都是人堵上去的吗?” 常委分工之前,岑立昊趴在1比10万的作战地图上琢磨了很长时间,又让参谋长韩宇戈找来1比50万的行政图,熟悉周边城镇和厂矿地理位置,分析洪峰超过一定水位之后上级防汛部门可能要采取的行洪行动。 常委会上,岑立昊说,“从地形走势上看,洗剑大坝是重点,但皇岗4号险段可能是难点。洪峰超过警戒线之前要拼命地保,一旦超过警戒线,又可能要行洪,人员器材车辆安全是个大问题。这个地方还要请一位有经验的老同志坐镇。” 岑立昊这话说出来了,大家都不讲话,因为这等于是点名了,所谓有经验的同志,只有政治处主任杨学君和副团长孙大竹是同年兵,比岑立昊和范辰光多穿三年军用裤衩。但杨学君是部门首长,不宜指挥一个方向。参谋长韩宇戈倒是跃跃欲试,但一则他不是“有经验的老同志”,同时参谋长也不宜挂帅。其他的如后勤处长朱白江、装备处长张京民,还有列席会议的团司令部副参谋长孙晓农,政治处副主任潘桦,那就更没有发言权了。 岑立昊说,“孙副团长是不是谈谈看法?” 孙大竹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大声说,“啊,岑团长你说什么?我同意,我同意。” 岑立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岑立昊的意思是请副团长孙大竹分管皇岗4号险段,这个同志扔手榴弹和组织扔手榴弹都有两下子,组织扛沙包堵管涌也应该有经验。但孙大竹没有接岑立昊的话茬,他的耳朵又出现问题了,这个习惯从那年w-712演练之后就养成了,不管是开会还是聊天,他觉得不为难的,就听得很明白,凡是遇到棘手问题要他表态,他非要装聋装个三四次,想明白了才开口。当年岑立昊有好几次鼓动他联手搞个材料,把w-712演练各团的作业想定分析一下,岑立昊跟他讲了几遍,他在心里想了几遍,心想我去捅那个马蜂窝干什么?你把88师的问题都弄明白了,说88师不能打仗?你把这话说出去,不说老师长陈九江和军里首长要扒你的皮,钟师长也饶不了你。无论岑立昊怎样举例,他硬是说自己没有听明白岑立昊是什么意思,说自己是基层干部,不了解全局,岑立昊跟他嚷了半天,他的耳朵就不失时机地聋了,说:“你别说了,我耳朵不行了。”这以后,他的耳朵就经常聋,耳朵一聋就少了很多麻烦。但是,宣布他提升副团长的命令,他一个字也拉下,全听进去了。 按说,孙大竹是副团长,因为另外一名副团长姚文奇留守,作为惟一前出的副团长,团长的意图他应该首先领会,而且为团长分忧也是副团长义不容辞的,但孙大竹是老副团长,而且还当过岑立昊几天连长,过去岑立昊在他手下的时候,压根儿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岑立昊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凭什么那么俯首听命?就是配合,也得有个过程,不能让岑立昊轻易就又把他驾驭了。 岑立昊当上团长之后,孙大竹表面上不显山水,实际上采取了消极的、不配合的姿态,耳聋就是武器。平时对孙大竹,岑立昊倒也尊重,不像对其他常委那样颐指气使,但是那种尊重里面又包含着一种轻视和距离的感觉。 孙大竹不表态,范辰光也看出了他的那点小心眼,范辰光窃笑,你孙大竹这个姿态拿的不对,你要以为你能和岑立昊抗衡,你摆个老首长的架势让岑立昊谦让你,那你就想错了。鸡零狗碎的小事他不跟你一般见识,只要是他想做的大动作,你再敢翻他的眼皮子,他能把你孙大竹的骨头捋直,他岑立昊还吃你那一套?没门。 这几年,范辰光同岑立昊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九十年代初的几次四大金刚聚会,有斗争有团结,但总体看来是团结大于斗争,斗争是手段,团结是目的。尤其是两个人在1992年元旦同时结婚,岑立昊不计前嫌,从天涯海角发来一封电报,引发了钟盛英在众多的军队和地方官员面前,把四大金刚特别是范辰光辉煌历史如数家珍,使得范辰光的地位和作用大大提高,在部队知名度越来越高,似乎形成了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那就是说,他范辰光是钟盛英最看好的干部,这对于他后来由副营转正营并且很快就当上了团里的副政委,有着无形而又有力的推动作用。尽管范辰光曾一度怀疑那份电报是否真的出自岑立昊之手,快嘴马新有一次透露说那份电报是林林背着岑立昊发的,但毕竟没有证据,即便是有人做了手脚,那也是善意的,重要的是那份电报所产生的深远影响,范辰光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辛中峄离开266团的时候,曾经把新任常委们叫到一起,做了一次政治交接,辛中峄说,“我当这几年团长,一个重要的体会就是主官当的时间越长,胆子就越来越小,真可以用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来形容。不管是训练也好,教育也好,执行任务也好,安全是决定性的,只要安全方面出了问题,你就是能够上天搂住巡航导弹,那也没用。一个团几年翻不过身,一个人可能一辈子翻不过身。在这个问题上,你们几个老同志,要为岑团长出好主意。” 这话的意思岑立昊听明白了,老团长的话说的是常委们,敲打的是他,怕的就是他好大喜功冒险激进。 这话范辰光也听明白了,如果岑立昊出现好大喜功冒险激进的毛病,那是要抵制的。但是,到洗剑地区来抢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岑立昊有好大喜功冒险激进的表现,而从对于4号地段行洪前景的分析上看,似乎还非常谨慎,看得比较长远。 在岑立昊需要支持的时候,范辰光挺身而出了,说,“岑团长既然认为皇岗4号地段是块硬骨头,那么把我派去好了。” 岑立昊看了范辰光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也好,老范参加过几次抗洪抢险,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过有一点要想在前面,你们既要做好保大坝的工作,还要做好破大坝的思想准备。” 范辰光说,“现在就做准备是不是早了一点?根据以往的经验,洗剑是死保地域,从4号地段行洪的可能性比较小。” 岑立昊说,“可能性小不等于没有可能。老范你过来看,这一片是什么?资料显示,在1988年天都山特大洪灾中,第四次洪峰过来,是从7号地段行洪的,水向东南方向,凤凰滩一片汪洋,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这里是彰原市经济开发区,是一个副厅级的城市,是三千个亿和十六万人口。所以,尽管防汛指挥部还没有提示,但是我们要想在前面。” 岑立昊现在跟范辰光说话客气多了,他很讨厌范辰光动不动就是“根据以往的经验”,要是以往他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顶回去,我考虑的是明天的仗怎么打,不是以往的经验,以往连飞机都没有,以往的经验管用吗?但现在他不能说这话。 范辰光看了一会儿地图,像是看明白了,点点头说,“岑团长的意思我明白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个地方我带队去。” 孙大竹的耳朵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也把眼睛投在地图上说,“我同意岑团长的分析和部署,这个地方本来应该我去,但是,我的耳朵时好时坏,怕关键的时候误了大事,那就有劳范副政委了。” 岑立昊看了孙大竹一眼,没有说话,转向范辰光,又看了看与会人员说,“那我现在就开始分工。范副政委和韩参谋长、装备处张处长组成皇岗4号地段抢险指挥组,由范副政委全权负责,带二营、四营欠四炮连,加强民工二营、四营,轮战轮休。今明两天,汽车连和工兵排一分为二,由参谋长调配洗剑和皇岗两个方向;杨主任和后勤处朱处长为皇岗7号地段指挥组,杨主任全权负责,带炮营、加强四营炮连;洗剑大坝由我亲自负责,司令部孙副参谋长、政治处潘副主任随我行动,带一营、三营、特务连、教导队。作训股长即刻拿出兵力部署方案,一小时后就位。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大家的问题是没有了,但是孙大竹副团长却成了问题,因为岑立昊压根儿就没有给他分工,像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岑立昊见众人没有吭气,大手一挥说:“散会!” 二 大雨如注,连下数日。 团指挥所设在洗剑大坝的东头变电站里,在一幢平顶楼上搭了十几顶帐篷。此处地势稍高,如果能见度好,可以俯瞰266团三个重要防守地段。 第一次洪峰路过洗剑地域的时候,副军长钟盛英到266团检查,在泥泞中冒着雨走了266团防区的四个险段,各险段都在忙乎加固。回到指挥所,岑立昊特意介绍了皇岗4号地段的情况,说隐隐约约地感到今年这场大水有可能从此地行洪,钟盛英有点惊讶,岑立昊就把地图摊开指给钟副军长看,从出口、植被、资源、山势以及排水去向一一作了分析。 钟盛英边看边点头,说,“你这个团长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还没有进攻,就先想到撤退了。”钟盛英的话里没有否定的意思,也没有肯定的意思。钟盛英说,“有备无患是应该的,岑立昊同志教导我们说,看问题大处着眼,解决问题小处着眼。今天我又学了一招,叫防汛的时候近处着眼,抗洪的时候远处着眼。未雨绸缪,应该的。” 这就是肯定的意思了。 钟盛英说,“你把那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了范辰光,你放心吗?” 岑立昊说,“目前只有交给他了,抗洪不像作战,力大于智,关键的时候要看指挥员的决心和魄力。范副政委是从基层起来的,带兵还是过硬的,关键时候能吼上去。” 钟盛英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去年你们搞科技练兵,我看了简报,成绩不错,也遇到了不少麻烦,部队有反映。我听说你和范辰光有点尿不到一壶,有没有这个事?” 岑立昊断然否认,说,“没有这回事。不过是风格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有时候有争论而已。” 钟盛英说,“那就好,都是团首长了,应该成熟,应该有风度。范辰光同志从一个兵到了今天,不容易,要宽容。” 岑立昊说,“我明白。” 钟盛英说,“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我今天只好在你这帐篷下榻了。” 岑立昊说,“都安排好了,首长在洗剑中学,辛部长一会来接。” 钟盛英说,“还记得那年w-712演练吗,你今天这个位置,好像就是当时的师侦察营的待机地。” 岑立昊说,“首长好记性,正是。1984年4月19日夜里他们在这里宿营。” 钟盛英意外地看了岑立昊一眼,问道:“你怎么搞得这么清楚?” 岑立昊也感到意外,是啊,你是怎么搞得这么清楚的?都快十年了居然连日期都记得,而且还是友邻部队的行动——岑立昊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只好实话实说:“我后来调研了那次演练的有关资料,并且按照想定在沙盘上推演过。” “哦……?” 钟盛英更意外了,这一声哦得声音很重很长,但是他并没有问什么,而是掏出一支香烟,点上了。然后望着帐篷外面仍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大雨,叹道,“大河没水小河干,我们这下游下雨不知上游是不是晴天。” 岑立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因为天气预报是明摆着的,钟副军长不可能不知道,他拿不准钟盛英的话里有没有弦外之音,所以也就没有马上接话。钟盛英说,“好像有一副对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好像是这样的吧?不过今天没有读书声,只有266团的呐喊声。” 岑立昊琢磨,这话还有点像话里有话。岑立昊说,“有好事者给这个对子改了,风声雨声不吱声,了此一生;国事家事不问事,平安无事。”说完了,岑立昊微微一笑,他为突然想起了的这副篡改对联感到满意,一来堪与钟盛英的话题匹配,再者也多少包含了一点消极情绪。消极点好,在有些敏感的话题上,姿态要低,避免目标太大。 钟盛英哈哈大笑,说,“啊,这个好事者依我看一点也不好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完全是不负责任嘛,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那怎么行?让你我这样的人不吱声不问事行吗?那简直就是判了你我的死刑你说是不是?” 岑立昊说,“是,不仅是首长这样身负重任的,也不仅是我们这些大小还是个领导的人,不吱声不问事,任何人都做不到,除非是植物人。” 钟盛英说,“我拜读过你那篇总结边境防守体会的文章,高度很高啊,站在国家安全的角度,但切入点又很具体,具体到步兵乃至陆军的战斗编程,很有思想。从进攻、对峙、防御三个阶段的相互转变去看实力与主动性的关系,就通俗易懂。我很欣赏你的对峙观点,依照我军陆军的现状,是应该有一个较长的对峙的时期,这样可以从容地改革机构、更新装备、优化指挥程序,实行精兵战略。这些都是一针见血的。” 岑立昊有些感动,说,“首长这样讲确实就把我的那点小体会赋予了更高更深的内涵,其实我的出发点就是谈边境对峙。” 钟盛英并没有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说,“w-712演练的真实情况不仅你了解,实话说我也很清楚,不用调研资料分析想定,我当时就很清楚。你们没错。” 岑立昊不知道钟盛英今天为什么思维老是跳跃,听他又说起w-712演练,而且还涉及到真相了,就有点发懵,想了半天才说,“可是辛中峄辛部长……” 岂料话没说完,就触到一根敏感的神经上。钟盛英扭转脑袋,问:“怎么啦?你也认为辛中峄那年没有当上团长是w-712演练造成的?荒唐!有些人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像他就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动不动给别人鸣冤叫屈,空穴来风,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我们就那么狭隘?就那么不实事求是?两回事嘛!” 岑立昊暗暗叫苦,坏了,这话说的真不是时候。岑立昊说,“是有人把当年w-712演练266团失利和此后辛副团长的代理团长没能转正联系起来想,确实是臆测。” 钟盛英说,“没有道理!” 见钟盛英脸色不大好看,岑立昊一时找不到话说,正尴尬着,范辰光穿着迷彩服,浑身泥水地从雨中冲了进来,报告说,第一次洪峰正在通过皇岗,情况很好,请首长视察。 说着就张开了雨伞。 岑立昊心里好笑,这范辰光真会表演,硬是一身泥水滚进来,表现突出啊!但是他又感谢范辰光,来的正是时候。 钟盛英说,“好,我去4号地段,完了直接去老辛那里。岑立昊你去洗剑大坝,没有什么大情况,中午到洗剑中学陪我吃饭。” 岑立昊应声答道:“是。” 钟盛英结过雨伞,对范辰光说,“小范你先下去,我跟岑立昊再说几句。” 岑立昊一听坏了,还得挨训。 钟盛英说,“我还说你那篇文章,我同意你的观点,也同意你的建议,但是做起来何其难啊。以后再写文章,还是要注意客观,委婉。当团长了,不能意气用事。” 岑立昊心里一热,说,“我记住了。” 钟盛英说,“有些话,能想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话,不说只做,有些事,只做不说。什么叫团长?团长就是一块铜钱,见过吗?” 岑立昊说,“见过,我认真领会首长的指示。” 钟盛英又说,“团长团长,一团之长,如履薄冰,如走钢丝,不容易啊!你要时刻牢记,一定要绷紧安全这根弦,杜绝非战斗减员。” 岑立昊说,“明白。” 三 第一、二次洪峰都顺利通过了。 岑立昊分析对了一半,今年肯定是不会从7号地段行洪了,但是防汛指挥部给彰原市下了死命令,要确保水位超过警戒线一米以下不破坝,也就是说,今年是对准和洪水决一死战,不投降。至于要不要减轻上游的压力,确保省会和重工业基地,省防汛指挥部自有考虑,下面的就不要管了,只管筑堤固坝就是了。 命令下来,266团常委内部心态就复杂了,首先是孙大竹心里一阵冷笑,笑岑立昊这个人自命不凡,什么事都要高屋建瓴,准备行洪,多此一举。其次是范辰光,压力更大了,因为4号地段是个薄弱环节,其他地方越是牢固,4号地段越是岌岌可危。范辰光想,决战关头,我可能就不是同洪水做斗争了,而是同对岸、甚至是同一条战线上的7号地段和洗剑大坝做斗争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抗洪抢险就是这么回事,谁防守的地段不出问题,胜利就是谁的,至于全局,上面有省防汛指挥部,中间有彰原市防汛指挥部,就是到了下面,266团还有岑立昊呢,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扛着,古今同理。 团里的形势分析会刚刚开完,范辰光就要求韩宇戈紧急备料,将现有的编织带全部装上水泥碎石混凝土,抢先投入大堤内侧,然后在当地征用二十抬拖拉机,昼夜不停地往大坝上运送水泥预制板和石块。范辰光粗略计算了一下,从采石场到4号地段,只有两公里的路程,拖拉机来回跑一趟,快的只要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始终可以保持有五辆拖拉机在4号地段附近来回,一旦情况紧急,就把这些拖拉机投进水里。 韩宇戈觉得,范辰光的计划好是好,只是有点过于本位,因为洗剑镇两千民工都配属了266团,岑立昊是彰原市防汛指挥部成员,又是洗剑地域防汛总指挥,关于材料、人员都应该统一调度。但岑立昊显然对于抗洪抢险不是很有经验,尤其是对抗洪抢险中的一些不规则做法缺乏认识,所以在协调地方物资人员的问题上,一开始就很被动。韩宇戈想,作为参谋长他应该提醒岑立昊,但是岑立昊已经把他派给范副政委了,有些话,他不能越过范副政委。而且,韩宇戈也有一些不满,他感觉岑立昊过于自以为是,经常直接指挥到作训股、侦察股、通信股,有点看不起他这个参谋长,过于倚重副参谋长孙晓农。而对于范辰光,因为他这个典型是范辰光推波助澜搞起来的,所以每升迁一次,他就要强迫自己对范辰光尊重一点,这种尊重久而久之就成了顺从,在营里他当副营长,范辰光当副教导员,他听范辰光的,他当营长范辰光当教导员,他还是主要听范辰光的。现在他当了参谋长,成了部门领导,范辰光是副政委,工作性质差距甚远,但是只要范辰光有什么态度,他就有可能调整自己的态度,尤其是涉及重大问题,譬如财经干部等等,常委会上,他一个是要把握岑立昊和政委刘迎建的态度,往下就要看范辰光了。除了软一点,他经常看范辰光的眼色,大约也是岑立昊不太重视他的原因之一。 韩宇戈三思而行,决定执行范辰光的指示,反正团长也没有把他当个参谋长,没让他留在基本指挥所就很能说明问题。而在这里,即便出了差错,还有范辰光顶着,范辰光同岑立昊的关系他知道,两头都硬。再说看目前这状况,两个人又好起来了,估计岑立昊不会不给老范面子。 韩宇戈把后勤处副处长李木胜叫了过来,布置他赶紧到洗剑镇政府找董镇长,征集二十辆拖拉机,同时准备五百立方水泥预制板,运至皇岗4号地段备用。所有经费由韩宇戈签字呈报防汛指挥部核销。 李木胜说,“不是说民工和物资由团里统一调度吗?” 韩宇戈恼火地说,“我还是不是团参谋长了?” 李木胜嘟嘟囔囔地说,“洗剑镇的人员和物资都是防汛指挥部统一安排的,额外的他给吗?” 韩宇戈说,“他给我还派你去吗?4号地段情况特殊,派你去就是搞额外的。” 李木胜说,“那经费怎么核销?” 韩宇戈说,“这是你管的事吗,我是团长的参谋长,上面还有范副政委呢。” 说完又气恼地甩了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李木胜愣了一会儿,头皮刷地一下就绷紧了——这件事情不是团长布置的。这时候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了几组镜头,电影《兵临城下》里国民党军官为了争功各自为战不惜险陷友军于险境,《战上海》里汤恩伯的部队大势已去哄抢物资商埠一空,《海河大决口》里刘峙以邻为壑偷决对岸堤坝的故事……全都纷至沓来历历在目。 李木胜在这一时刻脑子里乱哄哄的,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韩宇戈让他去额外征集车辆石材,团长并不知道。那怎么行呢?团长是266团最高首长,这么大的行动背着他,要是被他知道了,不枪毙也得脱一层皮,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干。 想到这里,李木胜的脸色就变了,结结巴巴地说,“额外的东西我不敢去搞。” 韩宇戈不知道李木胜为什么会紧张成这样,更不知道这紧张是历史形成的。 李木胜就是第一次上前线在战场上打俘虏的刘尹波手下的那个老兵,那是被岑立昊当众羞辱当众出了洋相的。岑立昊和刘尹波都没有想到,从前线还没有回来,李木胜就被推荐上军校去了。李木胜毕业回来后当了排长,时任作训股长的岑立昊第一次见到这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排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军官呢?刘尹波后来向岑立昊解释说,这个同志表现特别积极,尤其擅长做好人好事,譬如帮厨喂猪下粪坑打扫厕所,帮助同志洗衣服挖鸡眼排忧解难促膝谈心,搞得连队干部觉得不给他表示点什么,简直就对不起他。那时候人的思想都有点左,他老喊革命口号老做好人好事你也不好制止他。第一批从参战部队推荐战士上军校,真正的好苗子连队不想放,怕放出去就回不来了,就把李木胜这样的人当作鼻涕甩了出去,哪里想到他还会回来呢?连长指导员后悔已经迟了。后来岑立昊就把李木胜当笑话讲,说,“看看,这就是我们的排长,打耕牛,打俘虏,打扫伙房,打扫茅厕,什么都会打,就是不会打仗。” 李木胜也没有想到266团有一天会由岑立昊来当团长,如果他会掐指神机妙算,你就是拿机关枪在他屁股后面撵,他也不会回来。 扪心自问,他招惹过岑立昊吗? 天啦,那怎么可能呢?尽管岑立昊比他还小一岁,体重比他轻,但是,他对岑立昊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从到266团第一次见到岑立昊那天起,以后只要见到岑立昊,隔着大老远他就情不自禁地摸风纪扣,哪怕还有一百米的距离,他也就开始把右手贴在大腿上,食指紧贴裤缝,胳膊僵硬如棍,两眼拼命地注视信步而来的年轻的岑股长、岑参谋长后来又是岑团长,随时准备敬礼。 岑立昊的话他敢不听吗?那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不管是郑重其事地作报告还是随便聊天,只要是岑立昊的话,他恨不得长出六只耳朵一起往脑子里灌。别人背后喊岑立昊岑老虎,李木胜永远也不敢喊,哪怕是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他也不敢喊,而在别人议论岑老虎的时候,李木胜会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生怕岑立昊突然出现。一般来说,只要出现对岑立昊不恭——哪怕并非恶意的开玩笑,只要涉及到岑立昊,他就会迅速离开那里。刘尹波曾经跟岑立昊说,“你看李木胜见你那个紧张样子,简直就是羊羔见老虎,都吓出神经病了。你干吗那么凶?对人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这么大个首长,让部下见到你出冷汗,不是什么好事。” 岑立昊后来也意识到了,李木胜只要见到他,确实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张口结舌,确实有点神经质。岑立昊就注意了对李木胜的态度,有时候还适当地鼓励几句,可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不喜欢他,甚至是蔑视他。 李木胜心里一本清账,他要是做出一点让岑立昊不高兴的事,他这个副处长就算当到头了。 四 1994年8月17日下午32分,李木胜做出了他屈辱人生的一次重大选择,他决定接受韩宇戈布置的任务,因为他已经听说了,干部中有人议论,范辰光同岑立昊是面和心不和,而韩宇戈是范辰光推出去的典型,而且他还分析出来了,这次让他紧急额外征集拖拉机和石材,根本就不是团长的意思,他们是在搞本位,抗洪如同打仗,搞点本位也不是为了自己,投个机取个巧不犯大错,但是——但是这样的事情范副政委和韩宇戈能做,他李木胜不能做。那一瞬间,他差不多那范辰光和韩宇戈看成是互相倾轧的国民党了,而他自己就是一个在民族危难时刻打进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他最终接受了任务,并着手酝酿向组织传递情报的计划。 韩宇戈向李木胜布置任务的时候,岑立昊正带着副参谋长孙晓农和作训股长、通信股长、群工干事一干人等在洗剑西南一条废弃的小铁路上徒步勘察,这是他自从到了抗洪现场就从地图上发现的一个奇怪的东西,现在已经搞清楚了,这条小铁路全长四十公里,修建于1952年,那几年全国一口气上了很多项目,有点像大跃进。修建这条铁路的理由是天都山是革命老区,要让老区人民坐上火车,某位领导人头脑一热就建起来了。可是这条铁路只通了两年火车,由于客运量和货运量稀少,从十年前就废弃不用了,至今已有十多个年头。所谓的洗剑火车站,只剩下两幢黄色的平房,里面空空荡荡,连门窗都被当地老百姓卸走了。从九十年代开始,彰原市有关部门就像上级主管部门打报告,要拆除这条小铁路,把土地还给农民,终于得到了批准。去年,彰原市常务副市长于庭杰找到88师师长钟盛英,请求部队支援,钟盛英基本上答应了,但钟盛英两个月后就到军里当了副军长,这件事情就搁置了。 岑立昊横看竖看,就觉得这段小铁路有文章可作,最初他是在地图上琢磨,一、二次洪峰过去之后,只要有空,他就亲自带着这帮人马过来勘察。但实地勘察就发现许多问题,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缺乏机械,请于副市长出面,彰原市铁路部门可以提供拆卸力量,但是运输工具不足。再者时间较紧,部队已经筋疲力尽,还要守卫堤坝,目前看来困难很多。 回来的路上,岑立昊对孙晓农说,“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到,但不能想不到,今天做不到不等于明天做不到,但是想不到,永远都做不到。譬如说那年w-712演练,那时候我就注意到这段铁路,觉得这么长的一截东西常年在这风吹雨打一点用没有,反而占了老百姓的地,于国家于个人都没有好处。那么,能不能把它派上用场呢?我觉得是个东西都有用处,但那时候我不是团长,而是作训股长,我考虑它的用处只是从团以下部队训练的角度,考虑能不能用这些东西搞一些破障训练设施什么的,层次就低了。如果那时候我能预料到十年之后我是266团的团长,会带着部队来洗剑抗洪,那时候我就要考虑主动向彰原市请战,把这条长蛇沉入河底了,在冬季稍加灌注,这就是一道牢固的屏障,既帮助彰原市解决了一个难题,又可以长时间地保持洗剑大坝的安全。” 孙晓农说,“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换句话说人有远虑可解近忧,团长你这么自信的人,那时候其实不仅应该站在团长的位置上思考问题,而且应该站在师长军长的角度思考问题,亡羊补牢尤未为晚啊!” 岑立昊说,“哈哈,这个马屁拍得好,我爱听。不是有人讽刺我吗,说我看问题好高骛远,经常替军区和总参作战部考虑问题,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好。今天不该我做的,不一定明天不该我做。这条铁路,如果我早下手了,现在也用不着让战士们死去活来了。” 孙晓农说,“现在动手也不晚,至少还有明年后年。不过,这些钢材和枕木不知道彰原市会不会撒手?” 岑立昊说,“账一算就明白了,这些钢轨和枕木放在这里十多年,已经是半废品了。再说这是小火车的钢轨和枕木,不是国家标准的钢轨枕木,不通用,全国只有很少的地方用。《林海雪原》你看过没有,那里就用这东西,但那是四十年代。一方面是这东西不值钱,另一方面是抗洪抢险需要大量的钱,仅我们一个团,在洗剑大坝和皇岗一带的消耗就不得了,加上两千民工,每天光生活消耗就是几万元,器材物资还不算。四十公里是多少钱?一季抗洪需要多少钱?这个数字保密,但我告诉你,它至少可以把这四十公里小铁路买上十个。” 孙晓农说,“团长,要不我先拿个预案,常委们先传一下?” 岑立昊沉思片刻,说,“暂时不要动,眼下困难太多,等时机成熟了再说。你说对了,不一定是为了今年,那么就不一定马上去做,冬天也可以啊。” 李木胜精心选择了一个“碰巧”遇上了岑立昊,那是在岑立昊等人从洗剑西南返回洗剑大坝路过2号地段的时候,李木胜正在大坝下面骂大屁股吉普车的司机,说:“赶快修好,岑团长交代的事情都是十万火急的,误了事团长枪毙我你也跑不拖。” 天正下着雨,岑立昊等人都穿着雨衣,带着防雨帽,看得不太真切。岑立昊听见了李木胜的吼叫,停下,叫作训股长:“去,看那是谁。” 作训股长就把李木胜叫了过来。李木胜假装吃了一惊,说:“团长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这里情况很好。” 岑立昊冷冷地问,“你刚才说,我布置什么任务啦?” 李木胜说,“征集拖拉机啊?” 岑立昊说,“征集什么,堵决口的车辆、驳船、包括起重机都集结了,谁让你去的?” 李木胜说,“参谋长让去的,说是4号地段情况特殊,让我额外再搞一点。” 至此,李木胜认为大功告成,一则他已经把韩宇戈要额外搞拖拉机和石材的信息不动声色地奏了一本,再则,他去执行这项任务又是打着团长的旗号——他误认是团长布置的;第三,团长是聪明人,他李木胜“碰巧”在这里遇上了团长,“碰巧”说了那几句话,团长不会品出他的良苦用心,就算现在回不过神来,以后也会回过味道;第四,其他地段不出问题便罢,如果出了问题,范辰光和韩宇戈私自额外征集车辆石材,就是本位主义的表现,而他已经向团长说明了,出了问题他也没有责任了。 李木胜估计岑立昊会制止这件事情,这样他可能会得罪范辰光和韩宇戈,但是他会坚决地听从团长的命令,谁让他是一团之长而你们不是呢?况且,他是“碰巧”遇上了岑团长,团长问起,他不能不说,范辰光和韩宇戈就是怪他也怪不出个名堂,只要得到团长的首肯、退一步说,只要不因为这件事情让团长骂娘,那就是胜利。 但李木胜想错了。岑立昊略一沉吟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笑笑说,“这不是参谋长的意思,这是范副政委的意思,好,抗洪像打仗,现代战争打的就是装备,灶屋有粮心里不慌,多备一点好。” 又对李木胜说,“那你就赶紧行动,到洗剑镇就说我说的,增加征集20辆拖拉机,五百立方预制板。以后拿清单我来签字。” 李木胜暗暗叫苦,这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呢,抗洪抢险岑老虎确实经验不足,不晓得这里面的名堂,保大坝是不错,可是保大坝也有个谁来保、怎么保的问题,保大坝里面有政治,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确实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等李木胜心神不定赶到洗剑镇政府的时候,董副镇长告诉他,“岑立昊团长已经向彰原市防汛指挥部报告,要求全面增加人力物力,洗剑镇接到通知,紧急到附近集镇征集一批车辆和船只,除了4号地段额外拨给20台拖拉机以外,其余2号地段、7号地段均增加车辆民工数量不等,3、5、6地段也适当增加人力物力。” 李木胜顿时呆若木鸡。岑立昊不仅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利用了他的意思,他要全面加强防卫。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是一团之长啊! 一块阴云笼罩了李木胜的心头,他后来无数次回忆,在他介绍了韩宇戈给他布置的任务之后,岑立昊那意味深长的一笑,那可是笑里藏刀哦! 五 第三次洪峰平稳通过之后,翟志耘带着三卡车矿泉水来到了洗剑大坝。与矿泉水同行的还有林林和马新。岑立昊一见家眷也来了,就埋怨翟志耘多事,这么大的雨,泥里水里,把女人带来干什么?简直动摇军心,驾驶室里还不如多装几箱烟卷。 翟志耘说,“你不想老婆,老范还想呢。半个月连一个电话都不打,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吗?” 自从有了孩子,林林就很少来266团了,跟李蓁做伴,也在军部所在地平原市安了个小家。彰原市离平原市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星期天节假日让两个男人一辆车子往军部跑,刘尹波基本上按部就班,岑立昊却常常缺席。后来刘尹波去住校、回来后调到277团当副政委,岑立昊觉得一个人独享一辆公家的车子回自己的家,有点不好意思,挤长途汽车又觉得放不下架子,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林林平时连见丈夫一面都不容易。 林林看着岑立昊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胡子拉差的,眼窝子也凹下去了,像老了十岁。” 翟志耘说,“他就追求这个效果,显得老成啊。” 岑立昊说,“来了就来了吧,把老范请过来,带你们到大坝上转一圈,下午就回去。” 翟志耘说,“她们是来看老公的,又不是来参加抗洪抢险的,你让她们到大坝上转悠什么?” 马新说,“首长咋说咱咋做,咱去看看也行,缝缝补补的不会,讲个故事给战士们解解闷也行啊。”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马新啊马新,你可真想得出来。你有这个觉悟,战争年代还真可以搞宣传鼓动呢。” 马新说,“还是首长识货,不像我们老范,动不动就说我话多。话多有什么不好?话多是因为有话想说,遇上不对脾气的人,我一句话也没有你们信不信?” 岑立昊说:“我信我信。你们在这里不宜久留,马新我叫人带你去见老范,让老范那边加几个人的饭,一会儿我们过去陪你吃饭,吃完饭老翟带你们滚蛋。” 马新说,“我不着急,我还得照顾林林呢。” 翟志耘伸出手,假装要往马新的屁股上打,马新一闪躲开了。翟志耘说,“你这个快嘴婆娘,林林还用你照顾吧,赶快去给老范解闷吧。” 中午在范辰光的4号指挥所里吃饭,这天老天开恩晴了一会儿,能见度很好。吃完饭几个人就在楼顶的帐篷外面聊天。马新说,“当个兵太苦了,我刚才看见楼下有个兵,就靠在墙角边上,就睡着了,身上还是湿的。” 岑立昊说,“是啊,你看见的这还是好的,你没看洪峰来的时候,一片泥水,一片人头,哪里都在奔命,哪里都在呐喊。有的兵跑着跑着就倒下了,中暑的,虚脱的情况比较普遍。” 马新说,“我听说有的人得了肺水肿,终身残疾。” 范辰光说,“还有血吸虫呢。老翟你有钱,你再支援我们一点药品。” 翟志耘说,“抗洪药品都是统筹统供的,你让我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范辰光说,“你对老部队有感情,搞点额外的嘛。” 翟志耘说,“额外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马新说,“我们家老范自从结婚之后,就喜欢搞额外的。” 翟志耘哈哈大笑,说:“老范啊老范,你们马新可是一针见血啊。” 范辰光说,“这个快嘴女人的话你也信?什么额外的?不瞒你们几位,我们规定是每周一歌,你多搞她一次她就说你是额外的,要收增值税。”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马新就捶了范辰光一拳,说:“老范你真粗鲁,也不看看场合,林林还在这里呢。” 范辰光嘿嘿一笑说,“林林在这里怎么啦?林林也是经过阵势的人,林林你说,老岑要多搞一次,你收不收他的增值税。” 林林皮薄,早已羞得无地自容,说:“范副政委不讲精神文明,讲粗话舌头要起泡的。” 范辰光故作惊讶,两手一摊,阔大肥厚的脸上挤出了很夸张的表情说,“咦,你看你看,我怎么讲粗话了,我说过一个脏字吗?没有嘛,我这个副政委还是266团精神文明建设领导小组组长呢。” 岑立昊说,“林林你不用跟老范讲道理。你跟他说,咱们基本上每周一歌,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根据需要和个人表现,旺季每周三至五歌。” 林林急了,涨红了脸惊讶地看着岑立昊说,“老岑你胡说!你怎么这么说?” 岑立昊爽朗大笑说,“林林,看出来了吧?老范没话说了吧,这个泼皮无赖,你越怕什么他就越讲什么,你不怕了,索性放开让他讲,他粗你比他还粗,他就没招了。” 范辰光说,“知我者老岑也。” 又叹道,“累啊,也难得你们来一趟,说说笑笑,落个嘴皮子快活。半个月了,我那小公主也没想我?” 马新说,“怎么不想?天天看电视找爸爸呢。找不到,就伤心,我就跟她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家不圆万家圆,爸爸带兵去抢险,军功章里有咱娘俩一大半。” 岑立昊说,“好,这歌编得好。林林你记住没有?回去也给岑骁汉唱一唱。” 林林说,“岑骁汉哪里能顾上你啊,抗洪的片子根本不看,看武打片,看少林小子。” 岑立昊说,“好,像我的儿子,从小就知道关心国家大事。” 林林说,“好什么好,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幼儿园老师说够呛,这小子学习积极性一点也没有,就知道玩。你这个儿子我是管不住的。” 岑立昊说,“没问题,我的儿子还有问题吗?这玩意儿小时候淘一点无所谓,只要我动手抓了,你等着吧,呼呼就上去了。” 马新说,“我看抗洪抗洪,就那几个镜头,风里雨里,肩挑背扛,人堆土拥,何时是个了啊?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看你们累成那个样子,真的让人心疼,也让人辛酸,太落后了啊。” 马新说着动了感情,眼窝居然湿润了。 范辰光说,“你这个快嘴女人,就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要在这里煽动消极情绪!” 岑立昊却突然站了起来,说,“说得好!” 众人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看岑立昊,岑立昊两眼放光,回过头来朝范辰光和翟志耘笑笑说,“快嘴女人?在我看来马新这个快嘴女人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是啊,就这么肩挑背扛,人堆土拥,何时是个了啊?这话问得好!马新啊马新,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些天我苦苦的想了一个问题,犹豫不决,优柔寡断,是你帮助我下了决心。” 马新怔住了,“我帮你下了决心?首长,我可是啥也没说啊。” 岑立昊不再跟她多说,对范辰光说,“老范,把参谋长叫来,通知所有党委委员和机关各股股长,下午两点在基本指挥所召开临时党委扩大会。” 范辰光看着岑立昊,肥厚的眼皮直打哆嗦。翟志耘也困惑地看着岑立昊。 范辰光说,“老岑,你又要搞什么名堂,第五次洪峰这两天就到,你这脑子一热,可不能……瞎倒腾啊!” 岑立昊说,“就这么定了。老翟你赶快把她们带走,还有二十分钟时间,老范招呼常委,我们几个先通气。” 六 党委扩大会争论得很厉害。 李木胜不是党委委员,也不是机关股长,所以扩大会也没有扩大到他的头上。但是,李木胜一听说要开党委扩大会,神经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了。自从上次“碰巧”遇上岑立昊之后,这两天他一直心神不定,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这麻烦有可能是范辰光找来的,有可能是韩宇戈找来的,也有可能是岑立昊找来的。两天来谁也没有找他的麻烦,可他还是心虚。尤其当他听说党委扩大会上主要是范副政委和岑团长争吵之后,他就更加心虚了,左想右想,他们还能为什么吵?肯定是岑团长指责范副政委搞本位囤积物资器材,范副政委要他拿出证据,岑团长一拿证据就把他李木胜暴露了,那还有他的好吗?放在庙里的大小都是个菩萨,他谁也得罪不起。 常委会没有开下去,因为范辰光坚绝不同意岑立昊的想法,政治处主任杨学君也不同意,韩宇戈不表态,只有孙大竹表示团长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但谁都知道,孙大竹是被岑立昊晾怕了,一个副团长,足足晾了半个月没有事做,现在你让他去管一个排他都感恩戴德。 常委通气形成了二比二的局面,而且范辰光态度十分强硬,开不下去了,岑立昊只好提议,干脆提交党委扩大会讨论。 在基本指挥所的楼顶上,雨后下午的阳光落下来,照在一群疲惫不堪的营以上军官的身上。 岑立昊的背后,是一幅1:30万的洗剑地区行政图,岑立昊慷慨陈词:“自从部队开上了洗剑大坝,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头脑里,条令里有这一条,我们解放军对外反侵略,对内镇压反革命,也包括抗洪抗震抗旱,保护人民生命财产,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怎样才能保护人民生命财产,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胜利。今天中午,一个女同志,范副政委的爱人马新同志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样肩挑背扛,人堆土拥,何时是个了啊?这个问题让我心里很不是味道。是啊?何时是个了?这种人海战术,这种原始的、落后的操作方式,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是军队,不是民工,即便是抗洪,我们也应该有战术,有眼光。我提出一个想法,假如有谁发明一种化学液体,把它浇灌在堤坝上,堤坝从此凝结,铜墙铁壁,那么别说洪水了,原子弹也不怕,是不是?” 会场传出轻微的笑声,范辰光笑得尤为响亮。 岑立昊听出了这笑声的讥讽味道,摆摆手说,“当然,同志们要说这是异想天开,不现实,我也认为这不现实。可是还有没有现实的办法一劳永逸?或者说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保持稳定?现在我就提出一个现实的设想。同志们请看这里——” 岑立昊手中的棍棒一划,在地图上划出了一条铁路图标,岑立昊说,“这段小铁路我和孙晓农同志已经勘察过不下五次了,同志们想想,如果把这段小铁路拆下来,横在洗剑大坝四十公里的正面上,本团2至7号防御地,段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会场安静极了,长时间沉默。大家都在心里打鼓,把四十公里的小铁路拆下来横在四十公里的防御正面上,好固然好,但是操作起来问题太多。岑团长当初预计要在4号险段行洪,兴师动众地做了许多工作,结果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这就使他的威信大大打了折扣。在抗洪抢险的组织领导问题上,大家宁肯相信孙大竹和范辰光。 岑立昊说完了,沉寂片刻,范辰光走到了地图的面前,但他压根儿就不去看那地图,双手往桌子上一按就讲开了,范辰光的话直截了当,一开始就问题的焦点挑明了:“团长的想法很好,但是事情不能这样做,第一、抗洪是整体行动,得听上级的。历史的经验证明,凡是听了上级的,输赢都没有个责任,凡是不听上级的,你就是把事情做好了也不落好,难道你比上级还聪明?第二、铁轨不是篱笆,铺在路上很结实,挡在大坝上未必管用,这得听专家的。历史的经验证明,凡是听了专家的,错了也不错,凡是没有听取专家的,错了就是错,对了可能还是错。第三,我们是步兵分队,不是工兵,运输工具不行,靠战士们的双肩,工程太大。第四,第五次洪峰即将到来,要养精蓄锐,准备苦战,不能劳民伤财。” 范辰光讲完了,临时会场更寂静了。连傻子都看出来了,这是一场对台戏。在266团,敢同岑立昊唱对台戏的人及其罕见。岑立昊霸道的名声从他当排长用篮球砸裁判那时候就开始流传了,连政委刘迎建都让他三分,军官们心照不宣,凡是小心谨慎,尽量不惹岑立昊发火,只有范辰光绝不屈服,只要他不同意的,当头就是一炮,过去当志愿兵尚且不尿,现在同在一个班子里,别说级别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是差得再远,该不尿的时候还不尿。 岑立昊之所以在反复举棋不定之后又重提小铁路,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既然早晚要利用这个资源,那么晚利用不如早利用,今年能用上就尽量不要拖到明年。上次于庭杰副市长来检查洗剑大坝三防务,他把初步想法汇报了,于副市长也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并且是长久之计,要把他的想法带回市委汇报。岑立昊想,左汇报右论证,这件事情就没底了,不如趁今年这个时机,先下手为强,把生米做成熟饭,先把东西推下去,到了冬天水位下降,他岑立昊不着急,彰原市也会着急,自然就把这件好事促成了。用钟副军长的话说,有些话能想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但他觉得这件事情能想能说也能做,最好是说了就做。 岑立昊说,“范副政委考虑问题很严谨,但这个严谨是建立在以往经验上的,我们不能把原始的经验用在今天,也不能把那里的经验用在这里。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只有一成不变的脑筋。洗剑地区既然有这样的资源,我们就应该充分利用他。我让孙副参谋长就这个问题正在拟定兵力和器材使用计划,同时请孙副团长向辛中峄副参谋长报告,我马上向郭撷天师长和于庭杰副市长汇报,争取今夜开工。” 岑立昊深知这件事情很难统一思想,所以他想把这件事情先捅出去再说,如果郭撷天师长和于庭杰副市长同意了,那么266团的党委能不能统一思想就变得很次要了,而且到那时候自然就统一了。 岑立昊的用心被范辰光一眼看穿,范辰光口气强硬地说,“岑团长,这样做是违反组织原则的,在党委会至少在常委会上没有通过议案之前,如果谁擅自向上级机关或者首长汇报,试图以上级机关或者首长的态度作为266团的决策依据,那是办不到的,我会马上给郭师长和于副市长打电话,声明岑团长的意见完全是个人的意见,266团党委没有形成决议。” “你!”岑立昊不禁大怒,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范辰光同志,你太过分了,有你这样拆台的吗?” 范辰光并没有被岑立昊的气势汹汹所吓倒,而是平静地说,“岑立昊同志,请你冷静点,这是在开党委扩大会,不是我们两个人吵架。” 岑立昊意识到自己失态,气呼呼地坐下了,点了一支香烟,往嘴角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有点颤抖。他感觉出来了,这次自己的动议确实有点草率,有点心血来潮,时机不成熟,准备不充分,看来多数人对此都是顾虑重重。冷静一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岑立昊无可奈何地说,“那就表决吧。”岑立昊粗略地算了一下,在座的团党委委员含常委共16人,虽然有范辰光等人坚决反对,但大部分人不会在这种场合跟他过不去,举起手来,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而根据他的感觉,他有可能胜利。 岑立昊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范辰光说,“表决可以,但是事关重大,矛盾尖锐,我提议无记名投票表决,请常委审议。” 岑立昊吃了一惊,环视几个常委,大家表情都很庄严,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问题是,在这样的公开场合,没有公开说不同意范辰光的提议,实际上就是同意了,现在惟一需要他这个党委副书记做的,就是拍板了。岑立昊在心里把范辰光的祖宗都骂出来了,但是他没有办法驳斥范辰光,岑立昊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按范副政委的提议办。” 无记名投票的结果没有出乎意外,在16张票中,同意岑立昊意见的只有2票,其中还有一票是他自己的,3票弃权,其余11票都是反对。 岑立昊这才发现,他在266团的威信,已经受到严重挑战了。 七 后来的事实证明,266团没有动用主要方向的兵力扒小铁路,是明智的,因为第五次洪峰第二天夜里就到了。 党委会开完之后,岑立昊像是在拳击场上被人摔了几跤,感到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后他才离开会场。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范辰光摔了一跤,但是冷静地想想,范辰光的观点和做法,又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倒是他自己,因轻率而失重,自己把自己打倒了。这件事情绝不是小事,这对于他在266团的威望,对于他的政治前途,都将有着深远的影响。 晚饭岑立昊胡乱扒了几口,叫上孙晓农上大堤。 大堤上现在比较安静了,上游的天从前天开始就放晴了,第四次洪峰从莽山水库走了一部分,省市防汛部门通报也显示,第五次洪峰势头有所减退,岑立昊分析,就是强弩之末。从进入情况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天了,部队师劳兵疲,指挥员心力交瘁。即便彰河之水天上来,晾他也不能把天下干了。 山野雨后的天空清新透明,半块月亮悬挂在偏南的天幕上,堤坝上有黑黝黝的人影走动,警惕地查询聆听异常情况。路过宿营地,帐篷里的鼾声此起彼伏。部队实在是太疲劳了,从第一次洪峰通过那天起,大坝下面的土石又被扒了一层皮,全是官兵们用双手双脚运送,开始是虎虎生风健步如飞,几天下来,喊声没了,编织带小了,战士们的腰也佝偻了,最较劲的时候,连病号也上来了,跑不动了就爬。不少人患了肺水肿和疟疾,仅266团就有一百三十二人被送到了103医院。 岑立昊又想起了马新的话,这个被人称作快嘴女人的人,这几句话让岑立昊心痛,让他感到羞愧。“就这么肩挑背扛,人堆土拥,何时是个了啊?”是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上级思考的,不是他岑立昊力所能及解决的,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心痛和羞愧。还有几个年头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还让战士们用这样原始落后的方式与天斗与地斗,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不能因为我们的战士有奉献精神就一味让他们奉献,不能因为我们的部队能吃苦就一直让他们吃苦。 下午的党委会扩大会他没能力排众议,反而被范辰光打下马来,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他想他是太掉以轻心了,太自信了而又太轻信了,太不重视范辰光了。党委委员们无言的态度就是对他无声的反对,至少也是不支持。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是的,我有缺点,有错误,有可能在平时对有些同志有伤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可以给我提意见,可以找我谈心,可以在民主生活会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可是你们平时没有一个人说,全都是对对对是是是,好像我是毛主席,好像我是常胜将军。就算我有不民主的地方,也是你们造成的,是你们的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把我推到了盲目自信的地步。你们为什么不批评,为什么不能善意地指出来?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找我谈谈?你怕什么怕,共产党人光明磊落大公无私,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岑立昊能把你吃了不成?然而到了今天,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们倒是沆瀣一气,暗送秋波,心领神会,给我来个措手不及。这简直是一股逆流,是不正常的,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钟盛英说,什么是团长,团长就是一块铜钱,那意思他明白,铜钱内方外圆,是先圆后方,但岑立昊偏偏要逆着思考,没有方哪有圆?权威一旦受到挑战,何以谈方圆? 岑立昊停住了步子,抬头看了看月亮,再扫视一遍大堤,对孙晓农说,“通知一营营长教导员,立即到指挥所受领任务。” 孙晓农有点意外,说,“团长是不是……”正说着他突然闭嘴了,月光下他看见团长的脸色冷峻如铁。 岑立昊像是对孙晓农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嘿嘿,前汉亡了有后汉,他们不干我们干。” 孙晓农捉摸不透团长的意思,稀里糊涂地应道:“是。” 一营营长赵亭庆和副教导员黄阿平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在临时指挥所的大帐篷里,岑立昊又打开了那张地图,对赵亭庆和黄阿平说,“我刚才和刘政委通了电话,把下午党委扩大会的主要情况汇报了,我和刘政委分析认为,同志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扒小钢轨在洗剑大坝筑起第一道防线,也是出于长远考虑。鉴于今明两天相对水位相对稳定,一营方向压力相对轻松,我和政委商量,抽调一营一半兵力,连夜卸载小钢轨。” 赵亭庆的眼睛瞪得鸡蛋大,说:“团长,这可能吗?” 岑立昊强压怒火说,“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吗?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孙晓农也觉得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电话站就在指挥所的楼下,就一台总机值班,刚才通知赵亭庆和黄阿平,他一直都在电话站,根本没听说团长挂长途,而全团仅有的两部移动电话,一部在皇岗4号地段范副政委那里,另一部就在孙晓农自己的挎包里背着,岑团长是何时同刘政委通话的,只有天知道了。一句话冲到了孙晓农的嘴边:“团长,咱可不能意气用事一意孤行啊!这样做可是铤而走险啊!”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喉结动了两下,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黄阿平显然也是思想准备不足,问道,“团长,要不要司令部下个正式通知?” 岑立昊冷笑一声:“我亲自下达还不行吗?而且这是我和刘政委两个人的命令,懂吗?” 黄阿平一个立正:“懂了。” 赵亭庆说,“只是铁路部门……” 岑立昊一挥手把他的话截住了:“这个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马上向于副市长报告。你们要做的,就是马上组织队伍,搞好分工,同时严密注意大堤,两个方向都要组织好。孙副参谋长,你马上通知张处长和修理所长,叫他们把蔡工和修理所全部技术人员动员起来,带上工具,做好岸上焊接准备。” 孙晓农没有迟疑,应声答道:“是!” 洗剑大坝又骚动起来,经岑立昊同意,一营动用两个建制连,加上教导队和特务连,干部分工由副教导员黄阿平带队卸载小钢轨。 派黄阿平带队,是赵亭庆为自己留的一条退路,因为按照业余观察家的看法,黄阿平是岑立昊的人。这件事情弄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搞砸了,团长和范副政委那里也用不着他去交代了。 黄阿平指挥十几辆卡车向洗剑火车站进发的同时,岑立昊已经得到于副市长的口头承诺,彰原市机务段路线维修队一百多名工人也火速赶到车站帮助拆卸。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夹生饭,尽管几年后岑立昊嘴里仍然坚持说,这锅饭在最需要高温的时候,恰恰有人在灶下撤火,因而导致夹生,但在内心,他也不能不承认,其夹生的真正原因的确是他缺乏调查研究凭想当然瞎指挥。当然,为什么会如此不理智如此不冷静,除了他自己说的,他是急于改变抗洪抢险全靠肩驮背扛水来土掩的原始操作方式,实际上,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赌气并借此检验和显示个人权威的意思,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夜里两点,黄阿平带领第一批钢轨回来了,岑立昊一看心就凉了,派去的卡车根本没有用上,而是靠十几辆临时征集的小板车组成了一个土火车,每个土火车上只有两根小钢轨,而这些平板车的轮胎基本上都报废了。两百多号人折腾了大半夜,全部成果就是这两根小钢轨。好在卡车能装枕木,但有枕木没有钢轨,还不如水泥预制板,无论是捆绑还是焊接,投进水里浮力太大,完全不是岑立昊当初想象的那种效果。 恰在当天夜里,2号地段出现管涌,一营方向告急,范辰光拉出两个连队火速增援,范辰光以身作则,亲自潜入水下组织填充,奋战五个小时,至天明才将管涌堵住。 第十章 一 赵王渡桥头上有一块碑,碑文依稀可辨:成王七年,秦与赵相拒彰地长阳,赵使缑越将拒秦,秦势猛,数败赵军,缑越忍辱蓄势,固壁不战,秦数挑战,缑越终不肯,欲以劣兵疲优敌。赵王信秦之间,间曰:秦之所畏,独白马将军兆援。赵王以兆援代缑越,兆援才疏刚愎,建功心切。秦将柏恚闻之,起奇兵,连纵横,佯败走,断粮道,分断赵军为二,士卒离心,校尉丧志,四十余日,哀鸿遍野,兆援怒而出战,轻军贸进。秦军射杀兆援,数十万众遂降秦,赵王弃城渡彰河遁之…… 于是就有了一个千年风雨的赵王渡,像一块伤疤横亘在中原沃野之上,昭示一段轻信轻敌的战争悲剧。 这段时间,岑立昊常常在傍晚到机场西跑道散步,独自一人,若有所思,走走停停,有时候走得很远,走到赵王渡口,去看那充满传奇的长阳遗址。那段碑文他过去曾经看过,如今看来,滋味又有很多不同,竟然很像自己的麦城。 洗剑地区抗洪抢险结束后,岑立昊的日子不太好过。常委开了民主生活会,倒是和风细雨,批评起来也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 岑立昊为自己在洗剑地区暴露出来的独断专行感到震惊,几次在团党委会上真诚地做了检讨,大家也就把话说通了。 然而不久又有一封群众来信落到师政治部,列举岑立昊九条问题,连当排长当连长时候的问题都写上了:军阀作风,打裁判,骂战士;在w-712演练中瞎指挥,导致266团在拖了全师的后腿;领导作风粗暴,有些营连干部见他如老鼠见猫,隔着一百米外就准备敬礼;擅自篡改训练大纲,三大技术训练人员时间内容三不落实;有单纯的军事观点,以学习军事变革和高科技战争理论为借口,占用政治教育时间……核心问题是在1995年夏秋之交的洗剑地区抗洪抢险中,刚愎自用,凌驾于党委之上,擅自指挥扒铁路运钢轨,导致2号地段兵力虚弱,几乎造成重大损失。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266团传开了,尽管师政委岳江南到266团做了工作,要求266团常委维护岑立昊的威信,要岑立昊正确对待群众的反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岑立昊还是空前感到了压力,在郁闷的日子里,他向师党委递交了一份请调报告,表示可以到师里当副参谋长,也可以调到其他团当团长,实在不行,降职当副团长。再当266团的团长,他有点驾驭不住局面了。 但是这份请调报告没有被批准,后来钟盛英副军长知道了,把岑立昊叫到军里狠狠地训了一顿,说:“就这么一点小挫折都经受不起啦?那也太小家子气了,那还怎么谈得上搞现代化啊?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我们要变得聪明起来,在哪里摔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站直了,昂首挺胸往前走,那才是好汉。” 事情以岑立昊获得一个行政警告处分而告以结束,这已经是他获得的第三个处分了。 翌年初春,总参n部唐云际副部长带领工作组到22集团军检查军事高科技学习情况,像是不经意地向钟盛英问起了岑立昊的情况,说是看过这个同志写的文章,思想比较超前,看问题比较敏锐。 钟盛英同唐云际是国防大学时期的同学,关系较好,说话也就直来直去,钟盛英说,“思想比较超前值得提倡,行动超前就容易出问题;看问题靠的是才华,解决问题靠的是智慧。这个同志一路小官当上来,很顺当,欠就欠磨炼,不成熟啊,当个团长有点吃力。” 唐云际感到意外,说,“哦,会是这样?我从前年就开始关注这个同志,他提出的很多见解都是方向性的问题,譬如边境防务对峙,精兵优装,也包括战时运输保障,问题都提在穴位上。我这次来,还想考察一下呢。” 钟盛英听了这话,心中一喜,说,“那很好。这个同志两次参战,就战争而言,的确有一些独到的思考,职业精神也很强。虽然当团长遇到一些麻烦,但这主要是性格原因造成的,倘若调到总参去当个参谋,开阔一下视野,熏陶一下涵养,把他的长处拉长,把他的短处压短,那可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然后就把岑立昊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唐云际似乎还是有点失望,说,“我要考察岑立昊,可不是让他去当参谋的。我们部里局长副局长都比较老化,机关味也太重,不瞒老同学说,我这次来王部长还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从基层建制部队、主要是从野战军物色几个当过团以上军事主官的优秀干部,优化部里的中层结构,那是要当局长副局长的。这个同志的经历、才干都是符合条件的。他今年多大岁数?” 钟盛英想了想说,“三十五六吧?不超过三十六。” 唐云际说,“年龄也合适。只是,如果这个同志过于自负,在总部机关是不是合适?” 钟盛英笑道:“在这里不合适不等于在那里不合适,在下面不合适不等于在上面不合适。你唐部长那里是什么地方啊,天子脚下皇家城府,别说岑立昊还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花岗岩,就是花岗岩,到你手下他也得软。要不这样,明天我把他叫来,面试一下怎么样?” 唐云际沉吟片刻说,“也好,总得有个直观感觉吧。” 第二天早上,岑立昊就出现在唐云际的面前,一看,果然精干,就是有点拘束,好像不大敢说话。钟盛英说,“岑立昊你别装得像耗子似的,266团不少人说你是岑老虎,老虎就是挨顿揍还是老虎。不跷二郎腿是对的,但是也不要把腿绷得那么直,这是我的办公室,不是训练场。” 又对唐云际说,“看看,上什么山走什么路,见什么人跷什么腿,这不一下就老实了?” 唐云际笑笑说,“小岑放松点,我又不是来调查你的。随便聊聊。” 然后就开始聊,家庭,学习,部队情况。聊着聊着,唐云际就提了一些问题,诸如官兵分训的问题,基层建设的问题,训练大纲改革的问题,岑立昊都字斟句酌地做了回答,倒也得体。 聊了一会儿,唐云际突然提出了一个冷僻的问题,说,“前几年我看到过一篇文章,作者也是贵部的,一个叫刘尹波的同志,谈高技术条件下提高战斗力和传统战法的辩证关系,说了八个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军科有个教授把它的高度上升到中国革命战争理论对军事高科技的指导,你觉得用这八个字来指导我们今天的现代化战争是不是有点脱离实际了?” 刘尹波的那篇文章岑立昊自然不会不注意,其实那只是就事论事的一篇小小的随感,但军科专家借题发挥,搞出不少新观点出来。文章说,土地革命时期,你打你的正规战,我打我的游击战;抗日战争时期,你打你的速决战,我打我的持久战;解放战争时期,你打你的阵地战,我打我的运动战;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你打你的原子弹,我扔我的手榴弹。沿着这个思想引申,对于研究如何打赢未来高技术条件下非对称战争,是有一定启示启示意义的,没有一成不变的打法,只有一成不变的变化。 岑立昊说,“刘尹波同志的文章和那位专家的点评我都拜读过,我觉得好像不是很完善,这里面缺了一个‘藏’字,我想给它补充一句,你打你的信息战,我打我的地道战。在现代战争背景下,不是打不赢就走的问题,而是打不赢就必须藏起来,走是走不脱的。” 唐云际微微点头,看了看钟盛英说,“这样看,这个‘藏’字就缺得很要害,缺了它,就说明对于将要发生的战争还是缺乏充分的认识,战略指导思想上还是被动地倚仗金科玉律,而不是主动地古为今用。藏好了,做好藏的准备,也许就切合实际了。” 钟盛英说,“在战争中,‘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隐蔽,伪装,不仅关系到生死存亡,也关系到成败胜负,孙子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就是把藏作为守的根本手段。” 唐云际突然转换了话题,问道,“那个刘尹波现在在哪里?” 钟盛英说,“在267团当副政委,不过,很快……”钟盛英话头停了一下,看了岑立昊一眼,岑立昊迅速移动目光,把精力集中在茶几上的一堆材料上。钟盛英接着说,“刘尹波同志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干部,政治上也比较成熟,很快就要到机关工作了。” 唐云际说,“一个政工干部,经常探讨军事学术,难得。” 又对岑立昊说,“你们22集团军,我注意到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刘尹波同志,都是很有军事头脑的。见面了,代我问个好,我们期待他在学术上有更大的成就。” 岑立昊说,“是,首长。” 唐云际说,“我听说你有一个观点,高科技战争就是打高科技装备,是不是这样的?” 岑立昊说,“不是绝对的,我只是强调高科技装备的重要性。高技术条件下的战争同常规战争有很大的区别,将来甚至会有实质性的区别。常规战争重技能和体能,而高技术条件下的战争重智能,高技术条件下的战争就是打高技术,高科技战争就是打高科技装备。” 唐云际笑笑说,“人的因素还是决定因素嘛,战争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立足现有装备,寻找以劣胜优的最佳途径。” 岑立昊过去一直觉得这个说法有点诡辩,现有装备就是现有装备,所谓的以劣胜优就是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毕竟有限,人是人而不是神,人家的优势装备实际上也是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而且是把很多人的智慧凝结在其中,这一点是不能忽视的。岑立昊说,“人的因素是决定的因素,但人的因素要通过装备起作用。我的看法是,以前的战争更接近于社会科学,以后的高科技战争可能更接近于自然科学。” 唐云际说,“哦,这个看法新鲜,说说看。” 岑立昊说,“二十世纪之前的战争是建立在冷兵器、热兵器、机械化兵器的基础上形成的,在这些战争模式中产生的指挥艺术,人文哲学、历史、地理知识含量较大,也就是说社会科学成分比重较大,所以我认为他接近于文科艺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妙算在于算人,胜券操在人手;而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未来战争从战争目的到手段,到实施空间,到持续时间,同常规战争都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在战争领域里,自然科学知识含量也就是说技术的比重占决定性的成分,从而显示了未来战争的指挥艺术更趋近于理科艺术。进入这个领域,人海战术就不灵了。” 唐云际认真地听着,脸上始终微笑。 岑立昊最后大着胆子说,“我认为对于以劣胜优要辩证地看,说到底,劣是不可能胜优的,常规战争所谓的以劣胜优,是指集中优势兵力,利用天时地利,可是高科技时代的战争兵力问题将不是问题,天时地利的主动权也在科技含量更高的一方手中。我们还是应该高度重视发展优势。” 唐云际离开22军之前,对钟盛英说,“这个同志想问题确实超前,但是我们也确实需要前瞻意识。可惜啊,现在当局长副局长恐怕还嫩了一点,先去当个参谋会不会委屈了他?” 钟盛英说,“他也是当了三年团长的人了,最好能用一下,” 唐云际说,“当参谋也是用啊,而且还只能当个小参谋。我那里,哪个局都有几个副师职参谋。” 二 岑立昊就要调走了。 得到这个消息,266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映。 黄阿平乍听说这个消息,很为岑立昊高兴,虽然岑立昊调走了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像岑团长这样正派和有作为的人,应该到大机关去。但没过三个小时,传说就来了,说岑立昊是因为犯了错误,在266团呆不下去了,调到总参机关去当参谋,实际上是体面下台。也有人说,上级调查组认为,岑立昊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物,抓基层基本上是外行,所以就推荐到机关去了,没实权了,耍笔杆子去了。 黄阿平对这些议论很气愤,也很难受。 黄阿平被人看成是岑立昊的人,仅仅在于他很受岑立昊的器重。当然一个人器重另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一旦理由充分了,一个人被器重了,自然感情也就靠近了,这是不容置疑的。 那是在岑立昊刚担任团长不久,266团要向师里上报调整营以下干部,当时有两个人争论比较大,一个是三连副连长黄阿平拟提该连指导员,政治处拿的方案原本没有,是岑立昊临时提出动议的。事前岑立昊曾经同政治处主任刘尹波商量过,但刘尹波向刘迎建政委汇报的时候,刘政委不表态,刘尹波就不好说什么了,政治处拿的方案最终没有把黄阿平列为提升对象。干部问题是个敏感问题,一般都要经过事前酝酿,常委通气,形成方案之后再上会就基本成熟了,有些不同意见也可以在会前做工作。而方案里没有,就没有常委交流的前提,临时动议一般都要经过一些波折。 果然,对于黄阿平的提升,孙大竹和范辰光反对,尤其是孙大竹反对得最坚决,理由是黄阿平其人不务正业,仗着有点英语底子,一天到晚看洋书,叽叽咕咕地放洋屁,不太关心连队的训练,还口出狂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什么“米秒环”,外军都在发展新装备,以后战争恐怕连人影都见不到,你跑十秒钟跑一万米十发子弹打三百环也不管球用,要发展高科技。对于步兵摸爬滚打那一套,黄阿平嗤之以鼻。孙副团长虽然是分管后勤的,但他经常过问训练问题,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军事,可黄阿平偏偏说,有人凭着投手榴弹,就能当上副团长,高科技战争,手榴弹能扔到导弹上吗?对黄阿平的散漫行径和无耻谰言,孙大竹自然深恶痛绝,所以坚决反对提拔黄阿平,说:“别说让他当指导员了,副连长都没当好。看他那个崇洋媚外的劲头,我担心真的打仗了,这小子投敌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 范辰光对黄阿平也不太喜欢,他原来是黄阿平的教导员,对黄阿平的情况比较了解,几年前他还曾经把黄阿平作为四小金刚纳入了他的宣传计划,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四小金刚这个品牌没有打出去,而随着彼此地位身份的变化,黄阿平这小子越来越不讨范辰光喜欢了。范辰光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知道黄阿平是怎样一个同志了。就上个月,我到三连去,连队都在训练场上训练轻武器射击,这个同志坐在老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像和尚打坐入定似的。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他一直是这样。问他们连队的一个排长,你们副连长这是干什么?那个排长也是二乎二乎的,说分队练射功,他们副连长这是在练坐工,准备将来官当大了坐主席台仨小时不挪窝,也不撒尿。你说这叫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干部能用吗?” 在座的几个常委都笑了。 岑立昊说,“黄阿平固然有缺点,人无完人嘛。但黄阿平这几年潜心研究外军人才成长过程,是很有自己的见解的。他认为我们有差距,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我们强大,并不是看笑话,也并不意味着自暴自弃,跟崇洋媚外是两码事。这个人写了十几万字的《十国军官之路》,我看很有见解,对我们有很多启示作用。我要是有门路,就推荐出版。这个人将来放在干部股,绝对是块好料子。一个小小的副连级干部,如此有眼光,有忧患意识,难得。这样的人老是不提,他最后也只好卷铺盖,我们的人才不就是这样流失的吗?” 孙大竹说:“用干部不仅是个个人问题,它体现了一定的导向性,如果黄阿平这样的人都提起来了,会不会有负面影响,会不会挫伤那些安心本职工作的同志的积极性?” 岑立昊说:“这里有个问题要解决,我们提倡安心工作,但是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不安心有几种,一种是懒惰消极,一种是好高骛远,还有一种是用非所长。可以说,黄阿平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副连长,也有可能不是一个好的指导员,关键要看这些位置是不是合适他。你老孙是军里挂号的基层管理先进干部,让你当副团长你安心,让你到服务社卖东西你能安心吗?不仅你不安心,别人还不放心,怕你把账算错了。” 在黄阿平的问题上,刘迎建最初缄默。刘迎建是个老政委,岑立昊和刘尹波当连长指导员的时候刘政委就是团里的副政委了,岑立昊在他面前当然有所收敛,刘政委不表态,岑立昊就感到很孤立,他非常希望刘尹波能够支持他一把。但作为政治处主任,刘尹波的处境很微妙,没有摸清刘政委的态度之前,他是不好轻易表态的。 刘尹波斟酌再三,最后还是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黄阿平这个人,是有点狂,不太好管,但军政素质都比较好,倒也算个人才。用和不用,都有说法。” 岑立昊说:“干才能用不好用,奴才好用不能用。但从部队建设的立场上看问题,我们应该宁用不好用的干才,也不能用好用的奴才。干才一旦用好了,就能发挥重要作用,而奴才只要发挥用处,就是帮倒忙。” 参谋长韩建设也觉得岑立昊的想法比较有远见,部队干部的现状也确实值得思考。韩建设表示赞同意团长的意见,说:“把黄阿平这样的人提起来,用到一个新的岗位,即使是尝试性的,也是值得的。我们的干部工作的确需要有些新举措。” 另一个副团长姚文奇和后勤处处长朱白江表态,“黄阿平这样的人,如果用的不是地方,可能就是个垃圾,是差干部,但如果用的是地方,就很有可能是个宝。” 经过几个回合的争论,从常委们的发言中,已经能够感觉出多数人倾向于岑立昊的意见,刘迎建最后拍板——这大约也是老政委对新团长做出的一个姿态——同意岑立昊同志的意见,提升三连副连长黄阿平为三连指导员。但是黄阿平最终没有调到机关,而是始终都在基层工作,至于原因,那就说不清楚了。 黄阿平钦佩岑立昊,所以在去年洗剑抗洪抢险那次卸载小钢轨的行动中,尽管他也心存疑虑,但是后来他还是执行了,而且是他带的队,那时候他也听说了常委会的争论,并且也觉得岑团长的决策可能是错误的,但是他没有抵制,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事情做好,替团长弥补一点什么。他甚至热血沸腾地幻想,他带着部队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条铁路掀开,像扛梯子一样扛到洗剑大坝上,就那么往河里一放,一排坚不可摧的水中屏障就竖起来了,然后是各个地段过来参观,范辰光等人在岑立昊面前点头哈腰地检讨认错。可是,确实太难了,他哪里能够想得到,那些钢轨是那样的难卸,卸下了又是那样的难运,运下来又是那样的派不上用场呢? 从那一天起,他就发现范副政委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次到团里开会,范辰光朝他似笑非笑地说,“啊,黄副教导员啊,临危受命,功高一筹啊,好啊好啊,好好干!” 他当然能够听得出来范副政委的讥讽,但是他不在乎。 现在好了,岑团长走了,范辰光,还有孙大竹,他们能放过他吗? 放不过也不要紧,那就来吧! 一连几天,黄阿平的心里都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他想去看看岑团长,去告个别。可是,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又把自己制止了。他和岑团长是什么关系,别人恨不得把他说成是岑团长的干儿子,可是他连岑团长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除了在会场和训练场上,他从来就没有同岑团长单独在一起过,尽管心里离得很近。 三 听到岑立昊要调走的消息,李木胜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最初他以为是别人开他的玩笑,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有恐岑症,时不时地开他的玩笑,有时候打扑克打的好好的,有个人在外面打招呼,说团长好!这边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木胜已经站得笔直了。后来,他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情是真的,他愣住了,愣了一会儿就热泪盈眶了,但是他不敢有所流露,只是悄悄的回到家里,关上厕所的门,蹲在便坑上让泪水流个痛快。 天地良心,没有人比他更怕岑立昊了。不管他是怎样的谦虚谨慎毕恭毕敬,岑立昊就是不喜欢他,甚至是蔑视他。他得罪岑立昊的原因还不仅是他不该打俘虏,不该打耕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能力。 岑立昊当团长的时候,要求各连连长每周向他汇报一次情况,内容是一周工作的重点、要点、难点,还有工作中的疑点。就这几点,把他的穴位给点住了。他找不到重点,即使是找到了,他也不可能解决。 岑立昊要求官兵分训,连长们要对十几种假设敌情做出自己的战术方案,文字上要形成想定作业,实际指挥中要根据敌情变化随机应变,临机拿出预备方案。对别的连长来说,虽然也是高难动作,但咬咬牙还能对付,而对他李木胜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打死他他也学不会,再加上表达能力不行,每次汇报又是驴头不对马嘴。岑立昊当然不喜欢他了。 三年前为了搞个副营职解决家属随军的问题,他差点儿都想去给岑立昊下跪,可他知道,他要是真的去下跪了,那就更没戏了,哪怕刘迎建政委再坚持,他也不可能当上后勤处的副处长。岑立昊认为后勤处的副处长是个很重要的职务,专业性强,打仗时搞战勤保障是需要独当一面的,必须经过后勤指挥学校学习或相关的培训,而李木胜虽然本分,但缺乏朝气,工作死板,更重要的是对后勤工作完全是门外汉。岑立昊的态度很坚决,说,“像李木胜这样的人,你就是把他提成县委书记我也没意见,就是不能让他当后勤处的副处长。”一句话说到底,部队是要打仗的,不是福利机构,不能因为照顾家属随军就降低干部使用标准。 但是刘政委坚持要提,常委多数人也倾向于刘政委的意见,因为毕竟没有打仗,岑团长以战时标准要求和平时期的干部似乎有点钻牛角尖,也缺人情味,多数人还是愿意有人情味的。后来岑立昊之所以让步,是因为刘政委对岑立昊临时提出的提拔对象黄阿平高抬贵手了,这才达成了平衡。但此后李木胜更怕岑立昊了,他生怕岑立昊把他看成是刘政委的人。 现在好了,岑立昊终于调走了。李木胜同黄阿平听到的消息恰好相反,李木胜听说岑立昊调到总部当参谋只是过度,恐怕将来是要大大重用的。 李木胜高兴啊,他想放鞭炮,想请客。公正地说,在266团,对于岑立昊的提升,最感到幸福的就是他李木胜。他真诚地祝愿岑立昊把官当得越大越好,当到总参谋长才好,只要他不直接管着自己。 四 林林这些天情绪很不好。她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怎么一场抗洪抢险下来,岑立昊在266团就呆不下去了呢?岑立昊当团参谋长的时候,她就替他捏着一把汗,总觉得自己的男人太冲,太直,脾气太暴躁,经常得罪人。但是看见266团的干部战士都敬重自己的男人,又觉得直一点暴一点是正常的。男人嘛,事业为重,婆婆妈妈事无巨细的可能什么事也做不成。她不知道,那时候有辛中峄在头上罩着,在后面把着舵,岑立昊即便再冲再暴,大方向是不会偏的。那几年岑立昊像一头牛,横冲直撞,把266团的军事训练方方面面都席卷了一下,改了很多规矩,重新定了一些标准,部队的战斗力状况确实不一样。可是自从辛中峄调走,岑立昊当了团长,矛盾就暴露了,首先是在干部选拔使用上,经常同政委刘迎建的意见不一致,所以也就经常争论。刘迎建采取的是平和的政策,能照顾的尽量照顾,能为人着想的尽量为人着想,能平衡的尽量做到皆大欢喜。岑立昊认死理,坚持以才取人,而且他的那个才标准还很高,他老是拿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军官标准来要求266团的干部,那怎么行呢,受教育基础不同,知识面不同,观念不同,待遇也不同,境界自然也就不同。别说跟西方发达国家不能比,你拿自己的标准要求部属也是没有道理的。你受过正经的科班培养,你两次参加过战争,你老婆孩子都在部队,你当着团长,你凭什么要求大家都是你的水平,那样大家都当团长了。 几年团长当下来,人们当面毕恭毕敬,背后喊你岑老虎。一个人被人看成是老虎,那还有个好吗?现在好了,总算被挤走了。你可是到首都了,撇下我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啊? 岑立昊和林林结婚之后,没有孩子之前是林林每逢节假日往266团跑,那时候小两口恩恩爱爱,没有负担,来回跑累点也就累点,没觉得怎么过不去。后来有了孩子,林林再跑就不方便了,换成岑立昊跑。通信团在单身宿舍里给了她两间平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厨房。当参谋长的时候,岑立昊每个月基本上能来一至两趟,当了团长,一个月能来一趟就不错了。林林算了一笔账,从岑骁汉出生到上小学一年级,六年中间岑立昊到通信团来的次数不超过一百次,每次回来,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像身负重任日理万机,就这样还落个被人挤走的下场。 现在,林林在集团军通信站当技师,这也是没有办法方才为之的事情,本来她是带兵的连长,尽职尽责地干得很好,但是有了孩子拖累,在基层就有很多不方便,李蓁就做了工作,把她调整到军部通信站当技师,机关给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一楼,有个小院子,这样就有条件请保姆了,岑立昊经常到军里开会办事,见见老婆孩子也方便一点。 这几天,岑立昊倒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神闲气定,闭门思过。他不能不承认,他是过于急躁了,民主作风也确实欠缺。他曾一度认为他在266团的权威无与伦比,他从大家平时对他的态度上产生了错觉,真正把民主交给大家之后他才知道,大家对他的尊敬并不全发自内心,更多的来自他的职务。他是误把聪明当智慧,误把服从当服气,他是过于自信了,自信到了盲目的程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把民主权利交给大家,266团这个小小的池塘就把他的船弄翻了,不反思是不行的。这一跤跌得好,跌得恰到好处。 还是定力不够啊,要是老首长辛中峄在,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啊? 这天李蓁进门的时候,岑立昊穿着毛衣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鱼缸也被倒腾一空,晾在门口的台阶上。岑骁汉把玩具汽车大炮坦克摆了一地,手里拿着遥控器,口中念念有词地指挥车炮东奔西跑。 李蓁说,“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岑大团长也有拈花惹草的闲情逸致啊。看你这爷俩,把这院子弄成战场了。” 岑立昊笑笑说,“当闲人,做闲事,今天太阳好,我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吧?” 又扭头向门内喊,“林林,顶头上司来了,备茶。” 李蓁说,“别倒茶了,我是来捎信的,老刘不是回来了吗?范辰光两口子和翟志耘两口子都赶到平原市来了,说是四大金刚中午在晋阳饭店聚会,我们这些当老婆的也沾你们的光。” 岑立昊心里就明白了。他这里刚刚倒霉,刘尹波那边就传来了好消息,很快就要当集团军政治部的干部处处长了。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啊。岑立昊心里冷笑,妈的老子这个团长还没有免嘛,范辰光狗日的到平原市来居然不跟我打招呼,翟志耘也他妈的势利眼,撵到平原市来,名义上说是四大金刚聚会,实际上是找理由讨好刘尹波。 岑立昊说,“什么四大金刚?哪里还有什么四大金刚?明摆着的是给你们家老刘暖椅子,我这个就要下台的人,心情不好,不去扫那个兴。” 李蓁说,“不会吧,岑团长会这么小家子气?谁说是给我们老刘暖椅子,八字没一撇呢。” 岑立昊说,“别叫我岑团长了,我马上就是岑参谋了。我岑立昊十五年前就是参谋,没想到现在还是参谋。” 李蓁脸皮一绷说,“别给你李大姐讲这个,我不爱听。你去不去你自己定。我来找林林。” 岑立昊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确实小家子气了。 说话间林林已经在屋里把茶沏好了,岑立昊和李蓁的对话她也听见了,把李蓁迎到沙发上坐下,林林说,“我们老岑现在心态不太好,李大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蓁说,“男人啦!林林我跟你讲,男人太复杂了,所以男人都很累。女人都太简单了,所以女人都很苦。老岑这一走,你就更苦了。不过,他在那边立足了,你早点调到北京去,那就欢天喜地了。” 林林拿过一团毛线,一边绕一边说,“哪有那么容易啊?他一个团职干部,在北京还不小得像个蚂蚁一样?等他把我们娘俩带去了,猴年马月了。” 李蓁说,“林林你不要着急,你们家老岑不是等闲之辈——我讲这话不是为我自己开脱,当初我介绍你们认识,是冲着他一表人才,就是个干事业的。这些年苦也苦了累也累了,他没给你掉价,从营到团,他们几个人膘着劲,哪一个台阶不是他一路领先?这次抢险,虽然有点挫折,可对老岑不是坏事,到总参当参谋,那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吗?大机关,凭借老岑的实力,很快就要起来,熬个三五年再下来,那就是放虎归山了。” 林林笑了,“说李大姐你不愧是搞政工的,就会做思想工作。” 李蓁见林林手里套着毛线,像是拆一条裤子,奇怪地问:“正是穿毛裤的时候,你把它拆了干吗?” 林林苦笑说,“哪是我拆的啊,老岑嫌裤脚瘦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自己把它剪了一个口子,放到洗衣机里一洗,拿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只剩下裤腰了。” 李蓁扑哧一笑说,“这个老岑,我看也只能带兵了,一点生活能力都没有。” 五 中午果然就在晋阳饭店聚会了,依然是翟志耘做东,用范辰光的话说,翟志耘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双手沾满了人民的血汗,不吃白不吃。翟志耘现在已经着手开发老兵俱乐部了,当年他在赵王渡买的那块地皮,近年行情暴涨,一万块钱一亩买的,现在的土地转让价翻了十倍,仅这一项就赚了一百多万,确实是大老板了。 排座位的时候又出现了微妙的插曲,按照职务吧,岑立昊至今仍然是四个男人当中职务最高的,而且是老资格的正团职,但是翟志耘这次来确实是想给刘尹波架相的,他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下一步想考军校,刘尹波马上就是集团军干部处处长了,帮这点小忙自然不在话下。岑立昊看出了这点,也很理解,见大家都在推推拉拉地说随便坐,就抱定主意不说话,冷眼相观,怎么着都行。 刘尹波说,“要说呢,战友之间没个大小,但是老岑马上就要到总部工作了,老岑你就别客气了,以后见你一面不容易,你今天就当个主宾吧。” 岑立昊说,“要不得要不得,我进机关你也要进机关,可我是平调当参谋,你是提拔当处长,还是你吧。” 刘尹波再三推辞,岑立昊则稳如泰山,坐着不动,说:“老刘你不上去,我也不上去,我就坐这里。” 李蓁急了,说,“你们都不上去,我们几个女人坐天下。来,马新,你到上手来。” 马新一听要她坐一号座,把两只手摆得像蒲扇,说:“哪有这样的道理,都是领导,我一个做袜子的工人,哪能坐那里啊?” 岑立昊说,“马新你别客气,还真得感谢你在洗剑说的那番话。工人怎么啦?我觉得你的有些看法相当深刻。就你坐上面,我们隆重推荐你坐上面。” 马新说,“还说呢,就怪我那几句话,让岑团长吃亏了,我们老范把我骂死了,说我多嘴,唉,我就是话多。” 岑立昊说,“老范你骂他干什么?你以为那件事情没做好,就等于不该做吗?我跟你说,没做好是因为没组织好,并不等于不该做。那件事情根本就没错。” 刘尹波见岑立昊又认了真,生怕节外生枝,赶紧和稀泥说,“好了好了,今天不谈工作,马新你就上来吧,你不坐下就开不了席。” 范辰光也说,“刘处长和老岑都让你上你还推辞什么?在这里我范辰光是没资格坐首席的,你坐了你那里就是主席台,我这里也就是副主席台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马新就嘟嘟囔囔地坐了上去。 酒过三巡范辰光就给岑立昊敬酒,说:“老岑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从我不同意扒小钢轨开始,咱俩思路就开始分歧了,其实我真是没有拆台的意思,我就是想稳稳当当地把任务完成了。后来的事情我没想到,我真的不是想看你的笑话。” 岑立昊说,“无所谓,我的失误我负责,没什么。” 范辰光说,“后来有人给师里写信,老岑你第一个怀疑的可能就是我,因为有好多事情别人不知道。” 岑立昊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因为别人不知道的你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 范辰光说,“那我心里这一块石头就落地了。我范辰光在你的心目中形象不高大,但是说实在话,就是我想整你,也不会用这种办法了。” 岑立昊把酒杯捏在手中,转了两圈,笑道,“是啊,范副政委已经是常委了,是有层次的人了,即使是想反映问题,也会通过正常的渠道,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范辰光说,“还是理解万岁啊,今天把这个话说开了,我的心里真是阳光明媚。来,老岑,为了理解,我敬你三杯。” 岑立昊说,“看看,老范又来了,动不动就将我的军。那就干吧。” 刘尹波说,“要说起洗剑抢险,其实你们都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时机是非常重要的,就像老岑说的,在这里做不成的不等于在那里做不成,今天做不成不等于明天做不成。做与不做,这样做和那样做,没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出发点都是好的。” 岑立昊说,“哈哈,老刘这几年修炼得好,中庸之道出神入化。来,我敬你。” 刘尹波一口把酒喝干说,“你也别挖苦我,事实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能认死理,什么事情都是有弹性的。你能说这件事情只能这样做,那样事情绝对不能那样做?那不是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态度是一分为二,小平同志为什么说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呢?成败论英雄。” 岑立昊说,“这样说就是我的错了,因为我的那一套是被实践证明了是行不通的。” 刘尹波说,“那话又说回来了,今天行不通不等于明天行不通。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所以不能较劲。” 刘尹波这天的情绪明显高于往常,地位和作用感觉有所提升,所以说话就比往常要多,定位也高了一些,几杯酒下去,不知不觉中就把干部处长提前当上了,说话也有了循循善诱的口吻。 岑立昊说,“是啊,条条大路通罗马,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只有一成不变的脑筋。我是有认死理的毛病。” 刘尹波说,“认死理同坚持原则是两回事,坚持原则还有个灵活性,不能生搬硬套,得结合实际。既不能无所作为,也不能异想天开。” 翟志耘说,“你们这些未来的将军,能不能不谈那些忧国忧民的东西了?听不懂,让我们坐冷板凳。” 大家这才意识到把翟志耘两口子冷落了,便又同翟志耘两口子碰杯。但酒喝过之后,还是把话题倒了回来。 范辰光说,“老岑有很多思路是前瞻的,譬如还说洗剑抢险,他问过我不下三次,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去搞人海战术,不搞疲劳战,能不能出奇制胜?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呢,多少年来就是这样的人海战术,都是这样的疲劳战,经验证明,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口子堵上,反正我们有的是人。” 岑立昊酒喝得有点多,直着眼睛说,“我依然不同意老范的看法。说实在话,我们中国古代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人,但除了孙子,我特别欣赏的人不多,一个是赵武灵王,在那样封建的社会里,就知道学习敌人的长处,胡服骑射,开了中国军事改革的先河,几千年后才有一个魏源,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不知道中间这几千年军人们都干什么去了。还有就是大禹,公元前就认识到大水宜疏不宜堵,平时把水分流了,该行洪的地方行洪,也就没有了山洪暴发时候的拼命地堵。我永远都不能忘记马新的那句话,‘就这样肩挑背扛人堵土涌,何时是个了啊?’我们人多是不错,可是人多不等于就可以这么挥霍人力。” 范辰光说,“可是我们也不能脱离实际,这里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反复要我拿出更好的主意,我没有更好的主意,那我只能按照老主意。” 岑立昊说,“你这是强词夺理,怎么就没有好主意了呢?如果我们一到洗剑就有想法,后来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刘尹波说,“老岑,这个事情你怪老范没有道理,你不也是最后才出了个主意吗,实践证明还不是个馊主意。” 刘尹波这么一说,岑立昊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说,“好主意也得有得力的人实施啊,给你手下一群草包,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他歪嘴和尚能给你把经念好吗?” 范辰光马上就接上了,说,“老岑你这话还是片面,咱们不是常说吗,兵悚悚一个,将悚才悚一窝呢,任何事情,凡是搞偏了,首先还是领导的责任。” 岑立昊半睁着朦胧醉眼,笑嘻嘻地看着范辰光说,“那是那是,那都是我的责任。” 刘尹波说,“你们两个永远有讨论不完的问题,找时间你们还是开会吧,我们哪能老是给你们当听众啊。” 翟志耘说,“不说了不说了,马上就上纲上线了,我们还是喝酒吧。” 大家都有些醉意了。 离席的时候几个女人走在一起,李蓁对林林说,“看看,什么叫男人?女人是家庭,男人就是社会,社会很少有风平浪静的时候,社会一刮风,家庭就下雨。这些男人啊,生下来就注定了谁也不服谁。” 过了半个月左右,果然命令下达了,任免了一大串人,辛中峄被任命为88师副师长,此时他已经在正团职位置上干满了八年,刘尹波被任命为集团军干部处处长,师作训科科长马复江被任命为267团团长,岑立昊被免去266团团长职务,临时借调到总参z部六局帮助工作。 第十一章 一 岑立昊拎着一只皮箱到北京报到,铺盖卷子和几箱子书,全都交给了火车托运站。几年后他听见一位领导同志说过这样的话,当兵三十余年,搬过二十多次家,每次都累得屁儿颠颠,每次都搬丢一些东西,但他还是很喜欢搬家,无论是调动、提升、入学还是换防,每搬一次家就意味着一次提升或提升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人挪活,树挪死”。 但岑立昊不知道他这次搬家意味着什么。严格地说,他这次还不算搬家,老婆孩子过不来,他还没有获得搬家的资格,多少还有一点盲流的感觉。 最初的一个月,他住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的东西,连同墙上斑驳的粉刷痕迹,都属于总部,都属于上层建筑。只是,保险柜里又增加了几十公斤重的资料来自基层,那是范江河留给他的,自从到团里工作之后,那些资料他很少再有机会翻阅了,但他仍然需要它们伴随在身边,尤其是现在。 他没想到他一个野战军的团长,到了这里之后的工作竟然是从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开始的。 岑立昊到达六局之后遇到的第一位顶头上司是是z部六局的副局长宫泰简,宫副局长对他比较关照,张罗着帮他安排办公室,领取各种办公用品,介绍领导和同事,又领着他到食堂、理发室、卫生所等生活服务部门熟悉情况,方方面面显得无微不至。 但没几天,就有一件事情让宫泰简对岑立昊很有看法。 因为六局工作性质涉密程度较高,局里没有配公务员。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新调到总部机关的干部,尤其是从下面部队进京的干部,最初的工作既要大处着眼,小事也不能马虎,譬如上班之前打扫卫生,整理办公室,给局长副局长打打开水之类。但岑立昊来了几天之后仍然没有在这方面有所表示。宫泰简觉得这个新来的参谋工作起来倒是挺勤奋,就是不大在乎小节,便暗示他,在局务会上很有针对性地表扬内勤参谋张固增,说张固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成天帮大家做好事,一说要检查卫生,他勇挑重担,冒着生命危险爬到窗外擦玻璃,洗手间有气味了他不吭不哈地捣下水道。先进事例举完,宫泰简又从思想教育入手,什么“小中见大”啦,什么“从小事做起”啦,什么“细小的工作可以反映人品”啦等等,给岑立昊猛灌了一通。 但岑立昊不以为然,这些道理他在团里也说过,但那是跟他的兵说。因为同办公室的另外三个同志都拖家带口,早晨要坐班车,他一个临时单身汉,早饭后只要有时间,把大办公室收拾好还是能够做到的,这不是工作需要,但这是公德对人的要求,岑立昊自然不会马虎,但还是有点不拘小节,小事就是小事,能做这些小事的人普天之下哪里没有?他岑立昊一个野战军的团长千里迢迢调到总部来,可不是来做这些事情的。你让他研究个战例,制定个方案,或者为领导推敲一个观点,他可以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但是,让他拖地,多拖一平方米都困难。不仅如此,他还很看不起宫泰简和宫泰简推崇的那个张参谋,觉得他们老是拿这些琐碎工作津津乐道的样子很可笑,也很可悲。 有一次,宫泰简瞅个机会,对岑立昊说,“你看何局长的办公室一直都是张参谋帮着整理,张参谋也是老同志了,你初来乍到的,人又年轻,细小的工作可以多干一点。” 岑立昊当时没吭气,只是笑笑。 过了两天,宫泰简见岑立昊没有动静,觉得这小子确实挺傲气的,就想找个机会开导开导他。恰好当月中旬有一个全国做好事的节日,要各部局组织人员打上横幅上街修车、理发、扫地,何局长在昌平写材料,让宫副局长负责。宫泰简挨个办公室动员,别人都是踊跃参加,惟独岑立昊埋在办公桌上装聋作哑,宫泰简忍不住走过去说:“岑参谋,做好事是一项政治任务,你刚到局里不久,还是参加一下的好。” 岑立昊抬起头来说:“明天要研究703演习方案,好多例证不充分,等会还要跑电教室。我能不能请个假?” 宫泰简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小岑呀,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讲了,我在局里工作十几年了,像这种走向社会做好事,代表我们总部机关的形象,同志们从来都是踊跃参加,没有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请假的,就是有点特殊情况,能克服的尽量克服,能参加的还是要尽量参加。晚上加个班不就什么都有啦?” 岑立昊说:“可是我既不会修车也不会理发,我去干什么呀?” 宫泰简说:“会不会干什么是技术问题,去不去是态度问题。”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岑参谋在这方面可是一直都很被动啊。” 岑立昊来了情绪,说:“上大街做好事,两种人有态度就行了,一是工人阶级,二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前者是履行职责,后者是精神导向。我看我去不去并不重要,我这里正经的事都忙不完了,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宫泰简火了说:“岑参谋,我提醒你,在这个院子里工作,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岑立昊把面前的材料往桌子上一放,说:“宫副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有摆正位置了?” 宫泰简说:“你一个刚进总部机关的团级干部,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否认你工作上有能力,但是,细小工作你也应该主动一点。” 岑立昊说:“请宫副局长举例说明,我哪点细小工作不主动了?” 宫泰简说:“今天是个例子。还有,我让你帮大家打扫卫生,你充耳不闻。国庆节西城区组织歌咏比赛,部里组织代表队,你找出各种理由不参加。这些都是集体观念不强的表现。” 岑立昊说:“我记得我的调动命令上明明写的是调我来来当参谋,而不是当公务员的,也不是来唱歌的。工作以外的事情我凭自己的兴趣,你宫副局长没有权力强求我。” 宫泰简无比恼火,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说你的位置没摆正吗?你现在的态度就能充分说明问题。你以为你当过团长就了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在这个院子里,光师以上的干部就能编几个团。这不是你的团队,我建议你放下你的团长臭架子,夹着尾巴做人。” 岑立昊也火了,说:“我放下团长的臭架子也还有正团职参谋的臭架子。把该我干的事情交给我,小事让别人去干好了!” 宫泰简说:“你岑立昊太狂妄了,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说完,摔门而去。 但是,第二天上班之后,宫泰简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就岑立昊的“集体观念不强”的问题做文章,反而主动到岑立昊的办公室里过问703演习方案的准备情况,解释说他昨天不冷静,批评有欠公允,请岑参谋不要太介意了。 后来岑立昊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宫泰简向何局长狠狠地告了岑立昊一状,何局长没把这事当回事,并且告诉宫副局长,唐部长对岑立昊同志很重视,指名要岑立昊参加全军训练大纲的修改工作,以后那些无足轻重的活动尽量少让岑立昊参加。 二 岑立昊调到六局的第二年,随总参一位首长和唐云际部长到某边境线看望边防部队。上了飞机之后,唐云际向首长介绍随行人员,介绍到岑立昊面前,首长突然说,“这个年轻人我认识,我们两个人曾经一起参加过一个令人难忘的追悼会。” 其他人不明底细,岑立昊心里有数。这位首长恰好就是当年指挥过南线战争的副司令员k首长,范江河反映问题的材料就是他指示摘要转发的,范江河病逝后也是他亲自参加了追悼会,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岑立昊本来认为首长早已忘记,没想到首长记忆力如此之好。 首长握着岑立昊的手说,“范江河同志是我的朋友,我的印象你是他的得意门生,那么我们也就成了朋友你说是不是?” 岑立昊心里一阵烫热,为范江河,为自己,也为部队有这么一位身居高位而情系基层的首长而振奋。 那次看望的部队多数在高原上,其中有几个哨所设在高山之巅。到了山下一个中转城市之后,首长就坚持不乘直升机,带着两辆号称“巡洋舰”的越野车往山上爬。时值春末夏初,上山的路上满眼绿色,而随着海拔增高,绿色逐渐消失,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些地方一年有半年大雪封山,蔬菜和粮食运不上去,官兵生活在清苦和寂寞当中,尤其还要承受高寒缺氧的折磨,一旦换防从山上下来,多数人头发脱落,指甲凹陷,严重者眼球凸出。首长感慨于戍边部队的艰苦与坚韧,在向哨所官兵们讲话的时候,竟然热泪纵横泣不成声。 从山上下来,就国境线的守防问题,首长同随行人员探讨,特意点名让岑立昊发表看法。岑立昊直言不讳地说,“其实,有几个哨所是可以不设的,或者搞季节性设防,因为一年之内有半年大雪封山,我方处在正斜面,后勤保障尚且完全屏蔽,对方面对的是陡峭的反斜面,更是难越天堑。所以说,在高寒季节,这里永远是有防无攻。这是一。第二,边防部队装备技术性能低劣,后勤保障能力较差,从战术上讲,哨所同最近的基地距离也有六十多公里,如果真的在这一带发生边境争夺战争,一个哨所的兵力只是杯水车薪,不足以抵挡敌人进攻。第三,像这样一个边防团的保障,每年车拉空运,来回中转,翻车掉沟,物毁人亡,消耗巨大,仅生活保障一项,相当于非边境部队一个师的消耗,如果实施战斗保障,这种消耗则成几何倍的增加。从战争的角度算一笔仗,这里的一个边防团,实际能够在一线战斗的兵力是一个半营,而战斗保障至少相当于一个半师……” 岑立昊因为事先有所准备,同时他的观点也确实是一路上的真实感受,所以说起来没有什么顾忌,但唐云际部长还是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神。因为首长面无表情,唐部长拿不准岑立昊这样大胆地、同此行了解和解决边防部队实际困难的初衷相悖的观点,首长能不能接受。 事实上,首长虽然目光平静,但并没有停止对岑立昊陈述的判断,见岑立昊突然不说了,微微一偏脑袋,睿智的目光投来威严的一瞥,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立昊看了唐部长一眼,唐部长说:“小岑你大胆说,改变这种状况,你有什么建议?首长想听真话。” 得到唐部长的鼓励和巧妙的保护,岑立昊的底气更足了,接着说道:“我们在感叹于边防部队艰苦的同时,最重要的是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彻底打破那种只在物资保障上做文章、在财力投入上下功夫的观念。这就好比穿衣服,衣服旧了,处处捉襟见肘,两种办法,一种是发扬艰苦朴素精神,补丁摞补丁,但事实上这种看起来艰苦朴素的做法并不朴素,补丁的造价并不低。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不再搞那种哪里破哪里补的做法,干脆扔掉这条破裤子,重新设计一条新的。如果以对一个半师的财力和物力的投入,投入到一个半营的身上,建成一个营级直升机巡逻大队绰绰有余,可以在山下的兵站里就能遂行一个步兵团担负的边境任务,而且守之轻松,战之有力……” 岑立昊说完之后,首长没有褒贬。在此后整个下山的路上,首长也很少说话,直到回到北京之后,有一天唐部长通知岑立昊,把他那天在路上谈的想法写成一个正式的意见反映。 岑立昊认为是他的观点被首长接受了,热血沸腾,星夜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材料的观点更加明确,所举例证更加翔实。材料除了阐述他的精兵对峙的边境防务观点,还提出了练为战还是练为看的问题,文章说,通过下部队,发现许多师团主官都有一个共同的口头禅,如履薄冰——把当主官看成是在薄冰上行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考核演练首先考虑安全无事故。有个炮兵团长反映,他们团里有百分之八十的瞄准手当兵三年了从来没有打过实弹射击,就是怕出事。打一次实弹射击,要提前若干天确定和检查诸元,层层干部把关,到了瞄准手的手上,他实际上只起一个作用,就是按下发射按钮。文章最后很直白地发问:我们的部队什么时候成了一块薄冰了?我们这么大的河床难道真的上冻了吗?安全工作是薄冰,上级的脸色是薄冰,个人进退去留是薄冰,师团主官需要用很大的精力甚至智慧在这块薄冰上寻求平衡,而提高战斗力已经被放到了很次要的地位了。岑立昊建议,搞清楚师团主官们到底在顾虑什么,他们到底被什么局限了视野捆住了手脚,不要给师团主官人为的紧箍咒,不能让安全无事故一票否决部队的工作,不能把安全无事故作为衡量部队和干部工作惟一标准。 但是材料交上去之后很长时间杳无音信,三个月后首长才亲自召见岑立昊,拿出那份材料,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想法很好,但想法不等于做法。”首长从书柜里拿出一瓶装潢粗糙的老窖茅台,说:“中印边境战的时候,我当团长,军里《前进报》的主编秦得勤采访我,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登了一篇访谈录,结果还给我发了两包‘前门’牌香烟作为稿费。这次我约你写了一篇稿,读者就是我一个,这瓶酒就算是我给你发的稿费吧。” 岑立昊当时心潮起伏,他嘴上说:“首长,这份礼物……”但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他老老实实地把酒接过来了。 三 宫泰简升任六局局长后,岑立昊接任副局长,时年三十七岁,在机关司局级领导中算是少壮派。少壮派气盛,似乎不太注重修炼一个领导干部、尤其是大机关领导干部的含蓄和矜持,也似乎不太注意同群众建立亲密关系,待人接物处理问题还是像当团长那样,总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老想大刀阔斧地改变局里的工作作风,而且动辄考人,动辄训人,有些老资格的参谋在背后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副巴顿”。 对于岑立昊挑剔严厉的工作作风,宫泰简尚能容忍,只要不直接伤害他的利益,有一个“副巴顿”给他撑着局里的工作,他乐得当一个“正巴顿”也不是坏事。但是,岑立昊爱捅马蜂窝,要是马蜂有可能咬到自己,宫泰简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这年局里调来一个名叫孙进东的副团职参谋,很有背景,是国家机关某首长的堂侄女婿。调来没几天,工作能力还没充分显示,办公桌上就放上了一个镜框,里面是这个参谋同那位首长的合影,有目共睹。对这样一个人,宫泰简自然刮目相看,至于工作分工,也只能让其尽力而为了。 有一天开业务汇报会,人还没到齐,闲聊之间,孙进东说,“我叔叔昨天给我打电话,要我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还向宫局长和岑副局长问好,欢迎有空到家里做客。” 宫泰简听了,两眼顿时放光,说,“请孙参谋向首长转达,谢谢首长的关心,我们一定去看望首长,也请首长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岑立昊冷冷地看着孙进东,一言不发。他觉得那个首长向宫泰简和他问好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压根儿就不认识。但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发作。 国庆节前夕,岑立昊派孙进东到东南某基地检查a-863方案的试训情况,大约是在部队炫耀了某某某首长是他的叔叔,因之受到与他的职务很不适应的隆重的礼遇,酒桌上许了不少愿,也出了不少丑,这里人还没回来,那边的信息就反馈回来了。 孙进东出差回来之后,在局务会上向宫泰简和岑立昊汇报,内容基本上是试训基地准备好的,都是胜利成果和试训部队如何克服艰难如何创造发挥之类。 孙进东一边汇报,岑立昊一边提问,譬如试训一线官兵的生理和技术反映,各种气候条件下装备性能的发挥情况,试训中各种技术参数的变化对比等等。孙进东张口结舌答非所问。 岑立昊明白了:孙进东被愚弄了。由于素质低下,工作作风漂浮,加之利益驱使,孙进东成了试训部队个别干部的义务广告员,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这些个人的成绩宣传方面去了,而总部最需要掌握的试训装备的性能和一线部队的测试反应,以及岑立昊最需要了解的问题部分,却被放在了很次要的位置上。 在孙进东汇报的过程中,其他干部一言不发,但神态里分明流露出轻视。孙进东汇报完了,岑立昊毫不含糊地说:“这个汇报材料不行,要重来。”然后跟宫泰简商量:“我看孙参谋这个星期不要安排别的工作了,就搞这个材料,什么时候过关了,什么时候补休。” 宫泰简也觉得孙进东这次出差实在太不像话,这样的大话连篇而言之无物的汇报材料交到部里,肯定是要吃批评的,就说:“也行,那孙参谋你就辛苦一下。” 孙进东哭丧着脸说:“宫局长,岑副局长,国庆节我还得陪我叔叔一家到深圳去,能不能让别人帮我加个班?” 岑立昊冷笑一声:“笑话,这种材料都是实实在在的,又不是编假新闻,兰州是你去的,别人不了解情况,如何插手?就你干,没商量。” 孙进东说:“岑副局长,我这几天确实有事,我叔叔他们一家……” 话没说完,岑立昊就把汇报材料摔到孙进东的面前,厉声说:“孙进东你听着,以后,在局里,你再也不要口口声声把你叔叔挂在嘴边了。第一,那是你爱人的堂叔,而不是你的叔叔,你别叫得那么肉麻;第二,你出京到深圳去,事前没有向局报告,这是违纪行为。首长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可以直接给我们下达,用不着你来转达;第三,把你桌上的那张照片收起来,办公桌是用来办公的,不是照相馆的模特橱窗,我们当参谋的要注意维护首长形象。” 孙进东昂着头,迎着岑立昊的目光,但最终敢怒不敢言,一页一页地拣起了被岑立昊扔散了的汇报材料。 当时,六局二十四名参加会议的校级军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 散会以后,宫泰简越想越觉得不妥,虽然是岑立昊唱的黑脸,但当时他也在场,作为六局的一把手,他没有对岑立昊的处置表示不同意见,就意味着他同意岑立昊的意见,万一首长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沉思良久,宫泰简决定采取补救措施,找到岑立昊说:“岑副局长,你这样处理问题是不是急了一点,他好歹是首长的亲戚,往好里想,他告告刁状,你我就有麻烦了。要是把问题想严重一点,谁的工作十全十美?万一我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这小子抓住了把柄,那不是吃不了也兜不走吗?我看,这事还得谨慎,你老弟找个机会,同他和颜悦色地谈谈,把关系缓和了,先稳住再说。” 岑立昊说:“这项工作是分工我管的,我已经在会上说了,覆水难收,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宫泰简说:“说老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俗话说君子好当小人难防,首长的亲戚在你我手下,我们没有好好地关照,反而让其当众出丑,这件事情恐怕不会轻易了断。你要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我来做补救工作。” 岑立昊说:“我有四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首长会有这么低素质的亲戚;二是没想到这么低素质的人能进这么大的机关;三是没想到你宫局长把首长的觉悟想得那么低;四是没想到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就能把你这个大校局长吓得手足无措。领率机关的官员尚且如此,部队还谈什么战斗力?” 宫泰简脸色极其难看,但鉴于他对岑立昊的了解,硬对硬岑立昊是不会示弱的,只好憨厚一笑,此事不了了之。但宫泰简背后是否向孙进东做了什么工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以后的几年,岑立昊虽然锐气不减,但宫泰简基本上能放手让他工作,对他的工作能力和风格都十分认可,而且,背后绝不议论他的毛病,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岑立昊在处理某些问题上急躁一点,宫泰简还在后面做弥补工作,磨合久了,倒也相得益彰。 四 岑立昊调走的第三年,范辰光终于升任266团政治委员,此时刘尹波也回到88师当了副政委。 范辰光顽强拼搏二十年,至此修成正果,他是决意要在团政委的位置上大干一场的。 范辰光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了彰原市于庭杰市长正式布置的任务,将洗剑那段长年废置不用的小铁路扒了。这年冬天,266团结合冬训,再次开进洗剑,洗剑大坝和皇岗大坝一时间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工兵步兵一起上阵,起重机载重车全体出动,人工和机械相结合,扒铁路和筑大坝相结合,轰轰烈烈搞了一个多月,那段小铁路就从彰原市版图上永远地消失了,岑立昊当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把范辰光很漂亮地做成了,而且彰原市还给了266团一百万元,实际上就是劳务报酬。后来就有人总结说,同样一件事情,做成做不成,要看谁来做,要看什么时候做,要看怎么做?那意思就是说,范辰光审时度势,而岑立昊当初确实脱离实际了。 这几年,正是部队大搞科技练兵的高xdx潮时期,对于科技练兵,范辰光知之甚少,但是他知道,不管掀起什么高xdx潮,都必须舆论先行,先声夺人也。 此时西郊机场已经正式移交88师,成为266团代管的88师qw-709训练基地。交接的时候,集团军军长钟盛英也来了,同于庭杰市长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临走时交代,要把基地修整一下,营造龙腾虎跃的氛围。正式交接之后,范辰光揣摩钟盛英的意思,别出心裁,让政治处主任潘桦搜集军长钟盛英过去在266团和88师任职期间的文稿手迹和批示,潘桦最初不知道政委是什么意思,后来就弄明白了,政委是想积零为整,搞一个钟军长的题字。 不久,266团又做了两个很大的动作,一是全团各连根据本连在战争年代获得的最高荣誉,在连部门口挂匾,譬如“猛虎连”、“钢刀连”、“特大功臣连”等等,以此展示历史的辉煌,激励今天的官兵发扬优良传统;二是在qw-709训练基地的外围,矗起了八块长十米,高七米,厚四十厘米的巨幅铁牌,上书八个大字:金刚部队百战百胜,落款是钟盛英题。这八个字和落款确实是钟盛英的手迹,但并不是钟盛英的完整题词,而是潘桦根据范辰光的指示,从各种文稿和批示中拼凑起来的。除了这几个巨幅标牌,周边还以营训练场为单元,竖了一些小牌子,诸如“首战有我,有我必胜”、“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以劣胜优打赢高技术战争!……这些牌子一竖,西郊机场就变成了一个红色的海洋,一改往日的荒芜和萧条,很有些蒸蒸日上的味道了。 施工的队伍是范辰光的连襟周晓曾介绍来的彰原市建筑六公司,没想到就留下了一个后遗症。最初范辰光计划的是用木腿支撑,不料安上之后,因面积天大,风一刮牌子就前仰后合,很不雅观,后来范辰光头皮一硬,就让焊上钢筋支架,预算是十万块钱,范辰光让团长韩宇戈想办法,韩宇戈只好答应先从家底费垫付,以后等上级拨款修缮营房的时候,再冲进去核销。没想到这个公司是个草包公司,技术力量不行,返工三次,浪费材料一堆,结算是五十万元。 范辰光岂能白吃这个哑巴亏?坚持只给十万,至于返工浪费,因六公司技术力量不行,责任自负。六公司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一个道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是个不景气的集体企业,还能怕你解放军不成,一口咬定,五十万一分钱不能少。这就打起了官司,一个坚持十万,一个坚持五十万,拖了好几年,成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并引发了以后岑立昊回来之后发生的一段纠葛——这是后话了。 为了索取这笔钱,六公司专门派出一个会计叫贺桂英,号称母大虫,专门对付266团,贺桂英不断打电话到266团骚扰,更要命的是,只要是有工作组来,贺桂英准能得到消息,准会出现在团政治处的门口。不过这女人还算懂事,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绝,来了也只是在政治处威胁,并不当真去找工作组。 这件事情弄到最后,连范辰光都有些后悔了,刚开始不如狠狠心给他五十万算了,现在倒好,五十万也给不掉了,贺桂英要加利息,得七十万。这么大一个数字,266团从哪里去搞啊,家底费是挣了一些,但那是官兵的血汗钱,哪能就这样被母大虫讹诈了去?其他从哪里搞钱去?别说搞不到,搞到了也没法作账啊,就那几个牌子,就花了七十万?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要是钟军长知道了,一准骂娘,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钟盛英当然不会知道这些牌子的价格,牌子做好后的当年秋天,钟盛英陪同总部工作组到88师来参加训练改革现场会,提出的口号是,不看天,不看地,就看训练改革一台戏。在266团政委范辰光的组织下,现场会开得非常圆满,266团的“以劣胜优三两招”群众性练兵成绩显著,表演项目有机枪打武装直升机,敌后侦察,城市巷战,伪装行进等,分别由历史上曾经获得荣誉称号的连队表演。 范辰光一向以善于组织现场会著称,摆场面造声势得心应手。连续三天,北兵营西部的西郊机场遗址龙腾虎跃,杀声震天,一派现代大战景象。总部工作组很满意,说老部队就是不一样,井冈山的红旗在你们手里更鲜艳了。 钟盛英更满意,等总部工作组同志离开之后,春风得意地驱车沿基地转了一圈,到了牌子下面,背起手点头,“嗯,很好,有气势。这个词嘛,不是我题的,但这个字嘛,是我写的。你这个范辰光啊,还真能造假。不过这个假造得好,提气!” 五 自从岑立昊调走之后,黄阿平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至少他自己感觉到比较艰难。从前年开始,几乎每次报转业干部名单,黄阿平都是首当其冲,然而黄阿平现在不想走,不想走就得想办法同范辰光斗争,几年下来,就有些心力交瘁。 这天夜晚,黄阿平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 ……一辆绿色的方屁股军用越野吉普车载满了砖头和旧报纸卷子,在一条河堤公路上颠簸着向前开进。太阳高悬在头顶,河水清澈见底,河面波光粼粼,两岸草木葳蕤鲜花盛开。从高高的河堤大坝上极目远眺,无边无垠的原野波浪起伏,涟漪一般涌向天穹。天之尽头的地平线上,似真似幻地耸立着一座城市的廓影,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画投射在低垂的天幕上。 黄阿平此刻就坐在方屁股吉普车的车厢里,守着那一堆砖头和旧报纸卷子。他老想问一个人,我这是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开车的人似曾相识,好像是团里的司机,但他叫不上名字,又像是小时的伙伴,但分明是个老头,还像是某个亲戚,但他实在想不起来是哪方面的亲戚。他摸着那些砖头像是摸着自己的盲肠,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让他押运,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同他是个什么关系。 后来他好像明白一点了,他这是转业了。砖头和旧报纸卷子是团里发给他的安家费,砖头用于盖房子,旧报纸卷子可以当地毯。司机的面孔也看清楚了,是团政委范辰光。他说:“岂有此理,给我这些东西干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公家的,我不能占公家的便宜。” 范辰光说,“这是应该你得的,每个转业干部都有一份,过日子用得着。” 他说:“扯淡,我有我的生活,我不去过你安排的什么鬼日子。” 范辰光说,“日子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日子。” 他说:“生活是生活,日子是日子。我过的是生活,你范大嘴过的才是日子。” 范辰光说,“你这个人啊,一辈子吃的就是个嘴硬的亏,耍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虽然没你聪明,但我比你智慧。聪明能发现问题,也能暴露自己,但智慧能对付问题,也能保护自己。你以为我范大嘴粗粗拉拉就是土包子?嘿嘿,那你就错了,我这是真人不露相,大智若愚呢。” 他说:“你狗日的范大嘴好阴险,设圈套让老子钻,岑团长让我转业,全是你阴谋策划的。” 范辰光说,“你别不识好歹,岑老虎要枪毙你,还是我讲的情呢。” 他说,“胡扯,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见岑团长的批示。你们把我秘密地带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岑团长知道。岑团长是不会让我转业的。” 范辰光说,“你做美梦吧,岑老虎早已调到北京去了。你别痴心妄想了,等他回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说,“你们这是奸臣陷害忠良。” 范辰光说,“你算个狗屁忠良,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阶级异己分子,连师首长都说你是个疯子,是个纸上谈兵的傻x,是个理论上的战争狂人。把你清除出266团,是无产阶级的又一伟大胜利。” 他说:“你浑蛋,你把我黄阿平弄走,完全是对266团建设的破坏。” 范辰光说,“你知不知道,你小子是因祸得福,你一个鸟正营职干部,组织上出面给你安排了一个常务副村长,这回你算是衣锦还乡,还不知足?” 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大堤上从后面驶来了一辆三菱牌越野车,可他看不起车牌子上面的字。他高声喊道,“范大嘴你停车,岑团长来了,一定是岑团长来追我来了,赶快停车!” 范辰光说,“你坐好了,我要提速了,掉下来摔死我可不负责任。” 他说:“范大嘴你敢逃跑,我就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你。” 范辰光不再理他,把车子开得飞快,像是在云层飞翔。后面的越野车也风驰电掣地追上来,他看清楚了,确实是岑团长的一号车,他甚至看见了岑团长坐在车里向他微笑。他的热泪滚滚而下,对着范辰光的背影喊,“狗日的范大嘴你的阴谋被岑团长识破了,我跟岑团长报告过我还要参加渡海登岛作战呢,我这里还有《未来陆战师团政治工作若干问题初探》文稿,是岑团长交给我的研究课题,他绝不会让你们轻易把我弄走的。” 范大嘴哈哈大笑,说:“你小子自作多情,你那《未来陆战师团级政治工作若干问题初探》算个球毛,你以为你是谁,是陆军司令还是参谋长?你以为岑团长真是准备打仗啊?叫唤打仗那是作作姿态,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么傻x,还真的要去打仗啊?你看,岑老虎就在我们身后,可他就是不理你,你算完蛋了。” 他的心里突然一阵悲哀,他想团长啊团长,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分明已经知道了范大嘴故意出我的洋相,可你怎么还是同意他们让我转业了呢?我是多么的不想走啊,咱们不是说定了吗,一旦战争爆发,我就跟着你,在你麾下建功立业,冲锋陷阵一马当先吗?你的车那么好,你让司机轻轻一点油门就能超过这辆破车。只要你说句话,说黄阿平,跟我回去,那么我立即就会跳下去跟你走。抗洪抢险我第一个上去背土袋,大堤漏了我第一个下去堵,打起仗来我敢抱着炸药包去钻敌人航空母舰的烟筒子。可是,岑团长你为什么不理我啊?你干吗老是跟着我老是不说话啊?你是存心让范大嘴看我的笑话吗?你真的也认为我黄阿平是个疯子,是个纸上谈兵的傻x,是个理论上的战争狂人吗?岑团长你知道吗,我真的想当一个有所作为的军人啊,这不正是你所需要的吗?你怎么能偏听偏信范辰光这样的人信口雌黄呢?团长你要是再不管我,那我就跟范辰光搏斗了…… 突然,他看见了范辰光气急败坏地向他扑过来,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从梦里跳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自己床上的破凉席上,大约是身上的汗味比较浓厚,引来数十只蚊子兴高采烈地在他的身上聚餐,浑身已经起满了疙瘩,痛痒难忍。 六 李木胜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他现在已经是88师后勤部的副部长了。 男人,而且是一个有着军官身份的男人,委实需要权力。权力就是力量。没有权力,也就没有力量,没有力量的男人基本上不能算男人,至少也是不健全的男人,是不可能保护自己的,更谈不上保护别人了。一份权力一份胆量,李木胜觉得他现在终于是个男人了。 过去,按照岑立昊的标准,李木胜基本上是个草包,但事实上李木胜也有他的聪明之处,要不然,他就不可能从一名战士当到连长并且一直当到了88师后勤部的副部长。存在就是合理,他总会找到适合他自己发挥长处的去处。 自从那年当上266团后勤处副处长之后,他软缠硬磨,终于说动了刘迎建,把他派到团农场,这才避开了岑立昊的魔掌。战战兢兢地在农场干了三年,翻地割麦他带头干,以身作则,汗流浃背,使农场连年丰收,本人还被评为基层管理标兵干部,岑立昊这才没有找他的麻烦。第三年年终总结大会上,岑立昊念的总结稿里,还有表扬他的内容。但是,他比别人更清楚,岑立昊仍然是看不起他的,在岑立昊的视野里,他的草包形象永远都是不可改变的。 幸运的是,岑立昊离开了266团,他自信,只要岑立昊的眼睛不盯着他,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好干部。 果然,岑立昊调走之后,李木胜迅速崛起,先是回到团后勤处,分管全团农副业生产,卓有成效,处长提升为副团长之后,他顺理成章地接任处长。前年,师里建师史馆,至今谁也没有搞清原因,是当时的师长郭撷天慧眼识珠呢还是李木胜时来运转,郭师长指名道姓地要李木胜去负责营建,结果干得很漂亮,李木胜把设计施工招标质检一系列工作都做得很到位。再加上能吃苦,几乎天天泡在工地上,打钢筋灌水泥垒砖叠瓦每个环节都不放过,监督职责履行得极为认真。这就得到了师党委的重视,列为提拔对象。自然,在战斗团队和后勤部的业务科都不合适,那就只有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还说得过去,这个位置说重要就重要,协助部长工作,在部长离职期间代行部长职责。但是,通常情况下,部长都不离职,各业务科的科长和副部长一样是副团职,人家对业务精通,用不着李副部长指手画脚,所以李木胜乐得逍遥,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也一天天看长,风平浪静地当了一年多的副部长,而且同师首长尤其是师长郭撷天的关系十分密切。人们预料,李木胜无须什么政绩表现能力之类的,就这么耗着,只要手里分管的那点工作不出大的问题,本人不出事,两三年里,可能还要上。 第十二章 一 直到几年以后,岑立昊还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一见到考夫特他就有了戒备心理,他就看着这个外表英俊的准将不顺眼,而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其实考夫特并没有惹他。这算不算是狭隘的民族意识在作崇呢? f国ykt军事学院基本指挥系里除了九名中国留学生,还有很多外国留学生,这些人似乎都没有考夫特那样让岑立昊格外留意和戒备。报道的第二天早操后,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将校级学员各人自选军体科目,考夫特大约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但表面年龄比实际年龄要轻。考夫特先是练了一会儿双杠,再投掷一会儿铅球,然后四下里看看,招呼一名东亚学员练摔跤,这就引起了岑立昊的重视。考夫特人高马大,肌肉发达,从紧身运动衣上仍然能够看出隆起的胸大肌。那名叫巴达根的蒙古上校看起来比考夫特要年轻一点,也很壮实,但是同考夫特摔跤似乎很吃力,一个早晨摔了十跤,居然场场败北,这就让岑立昊心里很不舒服,一方面替巴达根惭愧,简直丢草原人民的脸,另一方面又觉得考夫特这狗日的太嚣张,你把巴达根摔得鼻青脸肿,是摔给谁看呢,是摔给亚洲人看啊!岑立昊非常想登台打擂,把考夫特撂翻他几次,让他四脚朝天或者嘴啃地,但是自我衡量了一下,虽然也是一米八零,但吨位不如考夫特,尤其是考夫特那一身牛踺子一样暴凸的肉疙瘩,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近几年发生的几场局部战争表明,随着高技术的运用,以知识经济为基础的信息时代已经扑面逼近,现代战争和未来战争,已经越来越立体化。卫星导航、隐身技术、精确制导、数字化部队等闻所未闻的新概念已经在战争中广泛运用,两伊战争、英阿马岛战争和海湾战争等局部战争已经充分显示,就陆军地面作战而言,过去的点式的游击战、线式的阵地战以及平面推进攻防战,已经较少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纵深、无后方、三点袭击隐形作战,换言之,未来战争将不再是面对面的枪林弹雨和万炮齐鸣,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对壕的攻防战斗,甚至有可能不再是陆海空立体强占。战争的目的并不像过去那样靠大面积摧毁和大量杀伤达到,而多是通过对敌方统治集团和重要军事设施的毁灭性的打击,迫使对手在政治、经济、外交或其他某一方面做出投降姿态。或许海雨天风还没有出现,战争已经结束了。 为了迅速适应并迎头赶上世界军事变革,这一年从全军选派了三十多名军事留学生,作为高技术战争指挥人才,到军事理论先进、军事变革前沿的国家进修,其中到f国九名。 ykt军事学院的作息时间非常严格,课程安排得也很紧凑,内容有网络信息、数字化战场、战争动力学、联合指挥、新概念兵力火器配系等十几门课程。因为英语底子不厚,岑立昊的课听得很吃力,跟同来的孔宪政等人交流,大家都有同感,都觉得似懂非懂,妈的,马肥被骑,人瘦被欺,老子要是翅膀硬了,让你们统统学中国话,别他妈的叽叽咕咕放洋屁,搞得这么难懂。 但郁闷归郁闷,课还得听,于是恶补英语。比起其他国家来的留学生,中国留学生就要多一倍辛苦。 第一个休息日,学院组织留学生们观光,去看马绍尔古战场遗址。大轿车驶出城市,进入乡村,正跑得飞快,考夫特突然喊了起来,“stop!stop!” 车停稳后,考夫特一头窜下车去,飞快地向后跑了将近一百米,在水泥公路上像狗一样东瞅西瞅嗅来嗅去,后来就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的草丛里找出一个东西,抓获犯人一样把它送到车上——摊在考夫特手心的是一团口香糖的包装纸,上面写着madeinchina。 车子重新启动后,车上所有中国留学生的脸色都很难看。岑立昊和孔宪政、秦万竖坐在最后一排,秦万竖说,“这狗日的大洋马,存心找我们中华民族的别扭呢,欠搞!” 岑立昊说,“我闹不明白的是,我们中国人都坐在后面,考夫特坐在前面,这狗日的大洋马莫非后脑勺长眼了不成?” 秦万竖说,“madeinchina也不一定就是咱们中国人干的,看这小子一脸神气,一会儿停车找他理论理论去。” 岑立昊说,“理论什么,你看看这车上,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孔宪政说,“真他妈差劲,三令五申,强调一百遍了,就是有人不注意,有损国格。” 秦万竖说,“就算是,这荒郊野外的,路边杂草丛生,一张鸟口香糖纸也算不了什么。大洋马太作秀了。” 岑立昊说,“看看,坏就坏在你这个想法。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话,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打倒自己。就算大洋马作秀,就算大洋马故意想出咱们的丑,可是丑偏偏是你自己出的,他简直是守株待兔,你撞死活该。” 秦万竖说,“又是一个国际警察,这也不是他的国家,司机导游都没有他积极,找机会搞他一顿他就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了。” 岑立昊说,“你说他是国际警察,这就对了,第一说明他警惕性高,第二说明他反应敏捷,第三说明他原则性强斗争性强,要不怎么是准将呢?我劝同志们还是小心一点好,这个大洋马不是一般的大洋马,也许以后战场上见呢。那时候会是个什么效果?也许在这里的较量就能说明个大概,诸位不妨琢磨琢磨,如果是真打起来,面对这个大洋马,同志们心里有底吗?” 秦万竖说,“就他那一根筋?我游击战就把他搞定了。” 孔宪政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打游击战?这老小子不仅是个旅指挥官,还是个化学博士,计算机硕士,听说还是个中国通。你老秦说普通话不一定比他好。” 岑立昊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中国通?” 孔宪政笑笑说,“我的情报工作厉害吧?所以还要提醒大家注意,以后在背后用中国话骂人,搞得不好就被听了去,那就尴尬了。” 岑立昊说,“老孔你搞情报要深入,看看这小子有没有什么毛病,比如残疾传染病不良嗜好什么的,想办法让他暴露丑恶面目。” 孔宪政说,“残疾传染病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就来不了ykt学院了,但是不良嗜好倒是难说,就是没有,也可以培养出来嘛。” 岑立昊笑道,“你老兄够阴险的了。” 孔宪政说,“我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对内要加强管理教育,对外要镇压反革命。” 孔宪政是d军区某二级部的副部长,也是中国驻f国大使馆委派的留学生负责人,今天第一次出门就被考夫特抓了把柄,他尤为恼火。 这次选派f国ykt军事学院留学生,只有孔宪政、岑立昊、王学慎三个人是副师职干部,其余秦万竖等六人皆为正团职干部,而且除了秦万竖,全是基层带兵的团长。秦万竖出国之前是d军区的参谋,据说曾经给该军区某首长当过警卫员,有了这层关系才被选送来的,再加上这家伙说话办事有点愣头愣脑的,所以大家对他的看法略微有点别样,但他知道孔宪政和岑立昊是留学生中的核心人物,因此总爱围着这两个人转。 说话间就到了马绍尔古战场遗址了。相传中世纪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鏖战,昆巴尔布率领的三万入侵铁骑在马绍尔受到了卫国将军奥列格率领的不足八千兵力的顽强抵抗,奥列格的军队多为步兵,兵器落后且物资供应匮乏,但奥列格善于激励军心,运用智慧,在十余公里的正面上,构筑沟壕,设以木桩绊索,以一部兵力诱敌进攻,隐蔽至沟壕内。昆巴尔布士气正旺,掉以轻心,长驱直入,结果损失惨重,不得不退而防守,蓄势待发。在第二次进攻中,奥列格指挥军队退至马绍尔城堡一线死守,纵火烧毁昆巴尔布后方基地,造成昆军混乱,昆巴尔布不得不放弃对马绍尔的进攻,转道波斯港方向。马绍尔战役创造了以少胜多以劣胜优的战争典范,同时也昭示着战争智慧的力量重要于武装实力的真理。 岑立昊在凭吊马绍尔古战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战争形态的变化问题。从人类战争的历史上看,似乎西方兵学侧重于“力”,也就是实力,而东方兵学则似乎更注意“谋”。像马绍尔战役这样的战例,在中国古代军事典籍里,不知道有多少,以少胜多,以劣胜优,出奇制胜,声东击西,诱敌深入,比比皆是啊!然而,就马绍尔战役这样小的规模,小的范围和小的作用,也就被当作一个国家的典范战例,摆在这里几千年,任后人从中引发无限仰慕和感叹。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有太多太多的可以引为自豪的东西了。 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为什么要以劣胜优呢,以劣胜优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说必须是在具备了基本的抗衡能力并保证有绝对的指挥智慧的时候,以劣胜优才是可能的。以劣胜优是被逼出来的,我们被逼出了智慧,但有些时候智慧未必都能排上用场,除非你具备了基本的抗衡能力。而且,这种智慧的运用还仅仅是常规战争的法则,因为常规战争说到底还是以人力和人的意志为基础的。这些法则是否适用于现代高技术战争呢?我们中国是个兵学大国,传统兵法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经典浩瀚,金科玉律层出不穷从而使中国的军人们几千年来有章可循有法可效。不能否认中华兵法遗产的珍贵的历史价值,尤其是基本原则和战争态度,至今仍然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但是具体到战术上,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即使是孙武那样伟大的军事家,也毕竟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人物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太相信先知先觉,因此有理由质疑:两千多年前的军事理论,果然能够指导我们在现代战争和未来战争、尤其是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战争中攻无不克百战百胜吗?这个问题恐怕值得深思。 什么是科学的态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我们的谋略和经验已经经过了常规战争的检验,但它没有经过高技术战争的检验,因此我们既不能妄自菲薄也绝不能盲目自信。对于如何继承传统优势,立足现实解决问题,应该有一个比较科学的态度,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几千年后魏源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就是科学的态度。 二 有一天课后秦万竖对岑立昊说,情况表明,考夫特这家伙有一个严重的嗜好,就是爱喝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睡不着觉,这老伙计是不喝咖啡睡不着觉。 岑立昊说,“嗨,你这算什么情报?西方人哪个不喝咖啡?” 秦万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此咖啡非彼咖啡。” 岑立昊问,“什么意思?” 秦万竖说,“女人。在f国,喝咖啡还是男女交往的代名词。想想吧,军官舞会上的那些女人,有几个是冲你我去的,妈的连中国和日本娘们都往考夫特那里奔。再想想吧,餐厅里的那几个洋妞,有几个给你飞过媚眼,有几个给你我抛过飞吻?”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吃醋了吧?我告诉你,别吃洋醋,弄得不好就出洋相。你看看考夫特,四十六岁了,帅气得像个小伙子,女人能不往他那里跑吗?” 秦万竖说,“要想搞他的洋相,这就找到突破口了。学院规定,异性学员在同一房间,房门必须敞开,异性学员非特殊情况不得在同一张床上就座。而据我所知,这些大洋马一见女人就不顾一切,只要他们……” 秦万竖的话还没有说完,岑立昊就把嘴笑大了,说,“怎么啦老秦,你想捉奸,捉洋奸?天啦,你怎么想出这么一个下九流的馊主意?” 秦万竖倏地一下红了脸,尴尬地笑笑说,“我这不是咽不下那口气,出大洋马的丑,长咱们的志气嘛。抓他随地吐痰张口骂人他不会,他那张鬼子脸总是文质彬彬的,叫什么鸟绅士风度。” 岑立昊说,“出他的丑,有一百个办法,但你想的是最蠢也是最低级的办法……对不起老秦,我言重了。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压他一头,譬如他计算机厉害,咱下苦功啊,咱比他还厉害,咱把他最得意的压下去了,他还得意不得意。” 秦万竖说,“天啦,你跟他玩计算机?那简直是叫花子跟阎王爷比宝,他玩了二十年了,恨不得你给他一块洋铁皮他就能在那上面编程序。咱们才玩几年?” 岑立昊说,“再譬如,基础课考核,我们几个中国人的分数一起高上去,让这老小子分数下来,不光是他,别的鬼子也会从此不敢小看我等。” 秦万竖说,“那更不可能。这些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量化,善于计算,善于归纳,你我都不是对手。” 岑立昊说,“如此说来,那还跟他较什么劲啊,那简直就是完美的嘛。那就老老实实地向他学习吧!” 讲完这话,岑立昊突然自己怔住了。他突然觉得秦万竖无意中说出来的对考夫特的评价很有琢磨头。是的,这些西方军人在程序化、规范化、量化以及计算统计等等方面,确实非常严谨,确实扎实,严谨扎实得几近完美。但话又说回来了,完美的东西往往又是最脆弱的东西,就像一个精致的花瓶,只要你给它划一个道道,价值就一落千丈。考夫特搞的作业想定岑立昊留意过,一个方案,他要设想各种可能,然后拿出几十到几百页战斗文书,每一个环节都是天衣无缝。但突破口恰恰就在这里,只要你打乱他一个环节的程序,其他的程序就全乱了套。如果是实战,你就集中力量搞他一个环节,他就会乱成一锅粥。 岑立昊对秦万竖笑笑说,“你想灭大洋马的威风好办,我跟你说,下次出去玩,我帮你找个见义勇为的机会,譬如找几个强盗来抢劫,你挺身而出浴血奋战,大洋马怕死,就那么一下子,形象对比就出来了。” 秦万竖笑道,“哪有那么好的机会啊,就是有了,你敢保证这小子就筛糠,不一定啊,他还有一身功夫呢。” 岑立昊说,“那好,你就练摔跤。你别看他人高马大的,你明天注意观察他是怎么摔跤的,完全是仗着膀大腰圆,不在乎,就站在那儿摔,看起来很规范很规矩,也符合规定,你呢,就专门给他练虚招,大洋马一根筋反应不过来,几招虚的一晃他就找不到北了,那时候你再给他一个扫堂腿,保准趴下。” 秦万竖说,“岑副局长你看我这一身膘,我再怎么练恐怕也撼不动大洋马,这个好主意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岑立昊说,“那就没办法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过了几天,岑立昊居然发现,早操的自由活动时间,秦万竖当真练起了摔跤,而且是偷偷地练,有时候抱着一块石头练,有时候抱着木马练,一招一式还挺认真。不仅如此,还很注意研究考夫特的摔跤动作。 后来秦万竖的饭量就增加了,吃饭的时候,秦万竖跟同志们打了招呼,谁有吃不完的肉,他可以提供免费增援,跟大洋马较劲,得首先把肉吃足了再说。 三 转眼之间,到ykt军事学院进修已经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把岑立昊一干人等折腾苦了,死记硬背倒是不在话下,各种原则、规则、国际军事法规以及信息网络战争的大量新概念、新知识大都能融会贯通,难以过关的是技术性很强的信息化指挥运用,这完全是不同于过去的图上作业,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时间计算、阶段划分,几乎全是过去闻所未闻的,因为编制体制以及火力兵力的等因素制约,过去脑子里没有这些概念,现在有了新观念,脑子里又有与此差距甚大的现状构成的障碍,因此这些新观念又重新变得抽象和模糊。但是在单元考核时,中国留学生还是拿到了好成绩,其中孔宪政和岑立昊还进入了前十名。 在现代战争中,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 经过半年相处,岑立昊逐渐发现考夫特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样敌视或者轻视中国留学生,尤其是看见岑立昊经常在模拟室里加班,觉得这个中国军人很有韧劲。有一次考夫特还跟岑立昊聊了一阵子关于战争与和平的问题,这个问题当然是岑立昊深思熟虑的东西,其实它也是每个军人都会深思熟虑的东西,考夫特特意选择这个话题也说明了这一点。考夫特果然是个中国通,只不过没有传说的那么悬乎,中国话会说一些,但还有点生硬。 岑立昊说,“中国最伟大的军事理论鼻祖孙子的著作,开宗明义第一段话就说得非常清楚,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也就是说,不要轻易发动战争。那么,一旦战争不以我们的意志爆发了,怎么办呢?孙子还有一段话,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还说,上战不战,上谋不谋,上伐不伐。我想这应该看成是战争的最高境界。” 考夫特说,“经典,不朽。可是岑先生,请你从一个中国军官的角度,站在中国军队现实的基础上,谈谈怎样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岑立昊说,“很简单,势均力敌,形成对峙。” 考夫特说,“那么你认为中国军队现在,譬如,同我们国家的军队比较,是不是势均力敌。” 岑立昊说,“这个力是一个综合的东西,它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如果单纯从军事实力的角度上看,我们中国军队同贵国军队相比,各有千秋,尽管我的装备比你落后,尽管我的战斗力结构不尽科学,甚至我的兵员素质不高,但是,如果我们两个国家发生战争,我相信,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考夫特瞪着一双碧蓝的眼睛盯着岑立昊看,神态天真,像个婴儿:“岑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的依据是什么吗?” 岑立昊狡黠一笑说,“对不起,这是秘密。作为两个不同国家的军人,我们似乎没有必要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考夫特也笑了,“我知道你们的法宝是什么,但是我也不说。但是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参加一场战争,而且在战争中成为敌对的双方,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而且不是打高技术战争,而是常规战争,甚至是冷兵器战争。我们两个人,都像你们中国古代战争文学里描述的那样,布阵谋局,运用智慧,一决……” 岑立昊说,“一决雌雄。” 考夫特说,“对,就是一决雌雄。可是我们后来都发现,对方是强大的,彼此都是不可以战胜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下去呢?于是我们握手言……” 岑立昊说,“握手言和。” 考夫特说,“no,是握手言欢。我们在两军阵前,选择一块鲜花盛开的地方,我们的天空阳光灿烂,我们的士兵奔走相告,而我们,我和你,我的太太和你的太太,品尝百年美酒,沐浴和平的阳光,那该是多么让人陶醉的事情啊!” 岑立昊说,“诗意的战争和战争的诗意相融合,确实是天上人间啊。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就是我们军人的盛典。谢谢你考夫特将军给我描述了这样令人神往的战争结局。” “可是……”考夫特眯起眼睛看着岑立昊说,“你不会突然拔出剑来,置敝人于死地吧?” 岑立昊说,“你还是不了解中国军人啊!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在战争中颠沛流离,中国人更需要和平,更珍惜和平。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坚持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原因。即便像孙子这样绝无仅有的伟大的军事家,也还是把不战作为战争的最高境界。我们是汲取在中国传统军事文化的泉水中长大的,我们的骨骼和血液都是和平的渴望在涌动。但是,考夫特将军,我也必须在这里强调,已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缔造者毛泽东有一句话,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保卫领土完整,保卫人民生命财产,这不过分吧?但是我不希望我们兵戎相见,如果真的到那一天,那就不以我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了,尽管我们曾经是同学和朋友。” 考夫特说,“我和你的愿望是一致的。我们为什么总是谈论这些不可思议的话题呢,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我们应该谈谈爱情,谈谈女人。岑立昊先生,据我所知,贵国对于两性关系好像有点过于……郑重其事了,你不觉得压抑吗?” 岑立昊笑道,“两种文化,必然产生两种伦理道德观和不同的习俗。但是我尊重你们的自由,因此也希望你尊重我们的自由。” 考夫特说,“你认为你们是自由的吗?” 岑立昊说,“在我看来,自由是以不自由作为代价的,在这方面过于自由,在另外一些方面可能就不那么自由,一部分人过于自由,另一部分人可能就不那么自由。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考夫特说,“啊啊,岑立昊先生是个雄辩家。请教阁下,什么样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呢?” 岑立昊说,“心灵,只有心灵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 事后岑立昊总结那次谈话,实际上那就是一场战争——战争的特殊阶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阶段。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那块草坪上,只要有两类不同性质的军人存在,就没有绝对的和平,只有相对的平静,而在平静的背后,从国家的角度讲,是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对峙,只有当对峙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这种相对的平静才会出现。从那片草坪的角度上讲,是个人意志、智慧和人格的较量,正因为有人在这片草坪上同潜在的对手讨论战争问题,还有另外一些人在挖空心思抱着陈旧的装备寻找不陈旧的办法,战争才没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现。否则,傲慢的考夫特会跟你磨嘴皮子吗?门都没有,有时间他还不如去泡妞呢! 现在岑立昊确认了,考夫特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在这批留学生中,真正参加过战争的不是很多,考夫特是其中名气较大的一位,在六年前中东地区的“飞虎行动”中,他曾率领一个营孤军深入到对方纵深,搜寻对方的师指挥所,被包围后督部死打硬拼,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创造了现代战争海底捞月的奇迹。 自从有了那一次无边无际的闲扯,岑立昊对考夫特就不像过去那样了处处看着不顺眼了。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只要他是个人,他都必然具备人的基本素质,只要不是在战争中你死我活,那么在彼此的身上都有常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况且,在没有明确敌我关系之前,岑立昊认为考夫特是一个人味很浓的人。 后来孔宪政告诉岑立昊,“考夫特这家伙很倔,听说他去年还是少将,因为对一次考核有意见,同上司闹翻了脸,结果被抠掉了一颗星。” 岑立昊说,“那厉害,光凭敢跟顶头上司闹别扭,不惜降衔一级,就可以看出此人的胆量和胸怀,无所畏惧,不患得患失,敢于坚持,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孔宪政说,“所以啊,斗争将是长期的,艰巨的。” 岑立昊笑笑。 后来岑立昊对考夫特又多了一份关注,他觉得考夫特这个人挺有代表性,除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差异以及使命职责的区别,就人格而言,他还是能够认同考夫特的,作为军官,他有理由认为考夫特的身上有一些他说不具备的东西或者说是被压抑了东西,也自然有些值得学习的东西。学学考夫特没错,这也算是以夷之长以制夷吧? 尽管他在嘴上很硬,所谓最大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可是扪心自问,他的心灵比考夫特更自由吗?难说。回想在国内下部队,几乎所到之处,师团主官们都流露出那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个词几乎是每个师团主官都时时刻刻挂在嘴上落实在行动上的,干吗要如履薄冰呢?到底谁是冰?谁把冰弄得这么薄?一支作战部队,提高战斗力是首要的任务,决定个人命运的,只能是战斗力标准,这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情,甚至是可以量化的事情,是可以用政策衡量的事情,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如果一切规范了,按照标准,按照程序,那还会出现如履薄冰的情况吗?岑立昊想,回国之后,他一定要向唐云际部长汇报这个想法,要为中国的军官解决这个如履薄冰的问题。有薄冰横亘在前,就不可能脚踏实地,就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像走钢丝那样摇摆平衡,像绕暗礁那样见风使舵,只要如履薄冰的感觉存在一天,他们的手脚和心灵就会被捆绑一天,战斗力的提高就会耽搁一天。 考夫特对岑立昊也很关注,尤其是岑立昊单元论文《论现代战争进攻、对峙和防御之转换》,就联合作战指挥以及未来陆战发展,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路,学术评估委员会十一名专家几乎全部给了最高分这就让考夫特格外重视了。其实在这篇论文里,岑立昊还打了埋伏,为了解决落后军队师旅数字化作战单元的体系支撑,他设想了一个便携式区域载波建设方案,已同国内有关专家交流过,被认可是可操作的。如果这个便携式区域载波网络对接成功,中国的陆军的数字化建设将大大提前。但这个设想岑立昊是不会公开发表的。 不久,考夫特在他的《历史和未来的结合部》一文里,大量阐述绝不能忽视中国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影响,引用了岑立昊的许多观点,考夫特说:倚仗有传统的博大精深的传统的兵法理论就能打赢现代战争是可悲的;倚仗有现代理论和装备而忽视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深远影响是可笑的;而把传统的兵法精髓和科学的战争知道原则同现代战争特点加以结合运用则将是十分可怕的。 从考夫特的身上,岑立昊悟出了一个道理,政治优势也好,经济优势也好,军事优势也好,说到底是一个文化的优势。考夫特所在的国家,独立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有多少文化积累,看起来这是劣势,但是也恰好是因为他没有多少成固之见,也就少了一些包袱,他没有自己的文化优势,那么你的文化优势就是他的优势,他可以心悦诚服地向你学习,学习的都是你的精华,鄙弃的都是你的糟粕,集众国文化之长,形成自己的特色文化。因此,吃老本是要不得的。 四 学年的第二个季度,在完成了主要学科之后,ykt军事学院组织留学生们旅游邻国俄罗斯的圣彼得堡。 在乘火车去的路上,中国留学生兴致盎然,惊叹俄罗斯辽阔的幅员和人口稀少,火车往往行驶两三个小时见不到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急速后退,秋天的草原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于天穹浑然一体。过了小城卡路伽,天空豁然开朗,原野的上空飘荡着鲜艳的蓝色,白云如梦如幻。 对于俄罗斯,岑立昊从心里并不感到陌生,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但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对这里就有过心灵的亲近,从《静静的顿河》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从《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经唤起过多少梦想啊。他记忆最深的是当年他在范江河教员那里读到过的一篇小说《第四十一个》,一个被誉为神枪手的苏联红军女战士,和一个纳粹俘虏之间的故事,从押送路上最初的敌对,到生死绝地为了生存的相依为命,再到为了各自的信仰而在思想和行动上的分道扬镳,直到最后,因为见到了生还的希望而欣喜若狂的俘虏倒在红军女战士热泪滚滚的枪下,成为她的第四十一个目标。那么小的篇幅,却有那么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含量,把人性、情感、欲望和命运同残酷的战争生活结合的那样完美!他记得一位军队作家说过,前苏联和俄罗斯的军事文学是军事文学的养母,他想何止是这样啊,它还是中国军官的奶妈呢。 这块神奇的土地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苍凉,在这里上演过人类最大规模和最长时间的战争,那些战争风云人物因其卓越的战绩或非凡的战争创举而千秋存名,但这里又诞生了几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也诞生了一群伟大的艺术家,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巴甫洛娃,他们如同璀璨的群星闪耀在人类的夜空上…… 岑立昊注意到一个现象,这一路上,除了中国人的动静比较大,外国留学生多数时间是在眺望,偶尔发出一两声会心的微笑,而考夫特始终坐在窗前,两只碧蓝的眼睛旁若无人地聚焦在一个角度上,让风景在他的视野里流淌,那副凝视深思的样子,像是要把这旖旎的异国秋色一点不剩地摄进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的海洋里。 岑立昊突然有了了解考夫特的欲望,他在想什么呢?如果战争发生,这个考夫特会不会带着他的军队杀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来?会的,在战争中,军人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艺术家。那么如果考夫特成为进攻的一方,他会不会成为守卫的一方?会的,因为他爱这片土地。 岑立昊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岑立昊会不会成为侵略者?他想这个问题可能是太复杂了,还是不去想的好,还是设想考夫特是侵略者而他是守卫者吧,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呢?不再是短兵相接的厮杀格斗,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的阵地战运动战了,像孙大竹那样光会扔手榴弹是不行了,像范辰光那样只会那砖头拍脑门也不行了,首先你得保证能够接触到对手,手榴弹和砖头才能派上用场。诚如钟盛英当年说的,所有的战争问题说到底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按时和到位是保证战争胜利的前提,现代高科技条件下同样要解决这个问题。考夫特的战争是个什么样子呢?孤军穿插?海底捞月?恐怕也不是了。不管作战对象是谁,战争形态都必然发生较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变化,未来战争就是高技术战争,需要快速反应能力,远程机动能力,精确打击能力,综合保障能力。 岑立昊在脑袋里盘点了他所指挥过的266团,在这些方面确实有很大差距,在有差距的情况下,一旦战争爆发怎么办?束手就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假设现在真的给他和考夫特一支实力相当的部队,他能不能战胜考夫特?这既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又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想到这里,岑立昊情不自禁地把脑袋往前探了探,观察了一下车窗外的地形。就在他转回目光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考夫特他右前方的位置上,同样也在观察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岑立昊暗暗吃了一惊:考夫特同样在探究他。他故作轻松,微微一笑,假装不经意地东张西望,顺便再扫描考夫特一眼,居然发现那双碧蓝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居然还有一丝冷冷的寒意。 他不能够马上确定两个人率领两支同样的军队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上发生战争之后孰胜孰负,但他知道,仅就指挥官而言,考夫特比他有更多的优势,他必须扬长避短。他想起了秦万竖说的,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标准化,系统化,这是他们的优势,但是,战场瞬息万变,你这化那化搞多了,人也就成了机器化,教条化。我不跟你搞这化那化,我专门搞你一点化,我找到你的软肋,就一个环节,譬如运算系统,或者传输系统,或者反馈系统,一个环节把你搞乱,你全盘乱套。所以说,你打你的信息战,我打我的地道战,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到圣彼得堡了,下车之后,岑立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通过这一路旅行,考夫特再和他对视的时候,可能会不大自然。他注意着考夫特的动静,却发现考夫特早已下车,钻进轿车右边的行李箱里,正撅着屁股帮大伙卸行李呢。 留学生旅行团预计在圣彼得堡逗留五天。这次安排参观的项目很多,冬宫夏宫叶卡契琳娜宫乌苏波夫宫,宫殿比比皆是;喀山教堂圣依萨教堂复活教堂海军教堂,教堂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好像圣彼得堡就是宫殿和教堂的国度。另有十二月党人广场,涅瓦大桥等等,大街广场,宫殿内外,随处可见雕塑壁画,满街流淌的都是艺术,看得留学生们尤其是中国留学生们眼花缭乱。圣彼得堡很少有现代时尚建筑,城内城外还有不少城堡庄园,就是这些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穿越岁月的隧道,传递着俄罗斯人的艺术献身精神和高超的艺术才华,也包括战争艺术才华。 在参观涅瓦河畔的炮兵纪念馆的过程中,留学生们自动按照国籍或者洲际分成各个团伙,各取所需地浏览。岑立昊和孔宪政等人由纪念馆负责人巴列耶夫少校陪同,只看了半个展厅,就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样式的火炮,大的小的,单管的多管的,人工扛的马车拉的,尤其是那几门制造于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的套炮,大小共十二门,最大的内径50厘米,炮身长十余米,巴列耶夫少校介绍说,这门火炮投入战争的时候最大射程为17公里左右,而且精度较好,这就不能不让岑立昊等中国军官愕然了—— 17公里! 16世纪! 除了大口径火炮,纪念馆里还陈列了几尊样式古怪的小炮,一律紫铜铸造,造型考究,玲珑可爱,古怪就古怪在口径上。中国军官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非圆形火炮口径,而这几门炮的口径偏偏没有一个是圆的,有菱形的,有椭圆形的,有枣核形的,还有长方形的,五花八门,闻所未闻,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个退役军官,很高兴地接待了这批外国留学生,说起话来,红红的酒糟鼻子上面的两只小眼睛溢满了笑意,让人觉得十分可爱。巴列耶夫少校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他所掌管的这些战争艺术品,末了还带有感激和讨好的口吻说,“你们中国了不起,是你们的祖先发明了火药,给我们的祖先提供了动力,才制造出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艺术品?岑立昊心想,这可是用来杀伤和摧毁的啊,他太清楚这种艺术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几门看起来小巧可爱、上面还镌有圣母画像的小炮,当初制造他的时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来供人观赏的。 就在这时候,考夫特像幽灵一样出现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国留学生的附近的某个角落,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和研究中国研究生的反应。考夫特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给别的国家提供了发展的基础。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感到遗憾?” 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时候还没有知识产权这一说,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只好资源共享了。人类文化遗产,是整个人类的嘛,这一点我们想得开。” 考夫特说,“此时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会同我一样想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在16世纪中期,在西方军事文化高度发展的时候,作为有着四大发明和孙子兵法的古老的东方军事文化圣地,贵国的军事家们在干什么?” 尽管已经听出了考夫特话里的轻蔑和挑衅意味,但岑立昊还是大度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6世纪中叶,中国的戚继光将军正在东南沿海指挥海防作战,而且创建了中国的第一支炮兵部队。” 考夫特说,“是的,历史确实如此,那时候戚继光将军已经有了十数门佛朗机火炮。如果从那时候算起,现在已经将近五百年过去了,贵国在军事科技和兵器建设上,同发达国家实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吗?” 岑立昊笑笑问道,“考夫特将军这是同情我们吗?那非常没有必要。事实证明,尽管我们中国军事科技发展明显滞后于发达国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国际反法西斯斗争中,我们中国是最宽阔的战场,耗时最长,牺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财力最多,从而为整个反法西斯斗争提供了强大的支撑。应该说,贵国能够在战后迅速崛起,能够在和平的阳光下发展军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军事高科技,这其中就有我们中国人民做出的努力。这一点,考夫特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考夫特的表情有点难堪,不自然地笑笑说,“岑立昊先生说得很好。是这样的。但是,我认为,善良和牺牲并不意味着胜利。在军官的辞典里,实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请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 岑立昊说,“谢谢考夫特将军的提醒,同时我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也向考夫特将军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尽管我们存在着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我们不会去干涉任何一个国家的主权,但是如果战争找上门来,不管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我们都是不会屈服的。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将军交手,但是考夫特将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把我们两个人同时放到地狱里,谁能活着走出来,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来,那么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来,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鱼死网破,考夫特将军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考夫特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勉强地扯动嘴角,被动地笑了一下说,“这个词汇可以用另一个词汇来解释,同归于尽。” 五 以后岑立昊反思,那天在圣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枪舌剑是不是多余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类的话,说得有点过,有点像赌气,还有点像泼皮无赖破罐子破摔,显得很没有风度。 反思的最终结果是否认。他觉得他是对的。尽管考夫特表现得文质彬彬,但是他毕竟是军人,军人看问题必然要站在军人的角度,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化信仰的军人站在一起,一句话不说就是一种较量,一个动作不做也是对峙。在对峙的过程中,警惕是必须的,捍卫尊严更是必须的,宁多勿少,宁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军事实力和军事科技的差距,归根到底来源于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许多国家都在忙活发展军事科技的时候,我们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干什么?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苏宁波关于“卧冰求鲤”的对话,也许,他们在卧冰?这大约就是传统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类似卧冰求鲤的故事在中国不仅普遍,而且流传甚广,人们在认同“求鲤”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最愚蠢的办法——“卧冰”,即便是认识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钦佩,而没有在办法上加以拷问和批判,更没有引发要改变这种办法的思考,津津乐道于所谓的精神而麻木于“办法”。八国联军抵御侵略可谓英勇,但是面对坚船利炮和来复枪,他们身上画着奇禽怪兽,脸上涂着猪胆鸡血,嘴里喊着“天神保佑,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说,一个国家如果过于看重社会科学,就会过分地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淡化了人与自然的争斗,自然科学越是不发达的地方,社会科学就越是发达,但这种发达的社会科学不包括艺术,艺术同自然科学紧密相连。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桥边,参观阿尔夫巡洋舰结束后,大家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岑立昊和孔宪政跟着秦万竖在河边的艺术品展销回廊里溜达,准备给林林和儿子买点纪念品。岑立昊买东西不大在行,稀里糊涂地把选择权交给了秦万竖,饶有兴趣地看着秦万竖跟那些俄罗斯娘们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据说俄罗斯人原先不兴讨价还价,都是实打实地明码标价,但自从跟中国人做生意之后,标价的尺度也就有了弹性,尤其是遇上中国买主,价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万竖说,别看他定价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买到手。 正熙熙攘攘间,旁边一间艺术品商亭里有一幅油画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画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就像浓重的云,团团相拥相连,层层叠叠簇拥挤压,画面的中央有几道隐隐约约的重色,一端连着一丛浅灰色,似乎是航拍的冬日的河流。岑立昊退后几步细细端详,心中一动——果然是一条覆盖在冰雪中的河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运用白色的,亮的惊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么简单的构图,简洁的背景,简明的反差,就把一条被雪覆盖的河流包含在画面里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流的中央,有两根条状暗影,若隐若现地构成了一个“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么。 岑立昊用英语询问摊主作者何人,摊主说是一个中国女士,再问模样家居,均摇头回答无可奉告。 岑立昊没有讨价还价,给了摊主三百美元,并告诉他,这种画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请及时跟他联系。 然后在摊主的通讯录上写下了自己的公开联系方式。 摊主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一脸诚惶诚恐,连声说,“ok!ok!” 秦万竖买完东西过来看岑立昊的画,目瞪口呆,咋呼道,“我操,三百美元买了一团白,还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张呢。你可真是一掷千金啊!” 岑立昊恶狠狠地说:“你懂个屁!” 从圣彼得堡回到ykt之后,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课,复习,切磋,泡模拟室,疲于应付考核,各人自扫门前雪,相安无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来,考夫特对他更客气了,更加彬彬有礼了,但是在这客气和彬彬有礼的背后,是距离,是戒备。 想家了,真的有点想家了。自从十九岁当兵离开家之后,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新兵的时候他就对别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时候血气方刚,壮志哪怕不能凌云,也足以冲出满脸的青春疙瘩豆。那时候他不愿意让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后腿,当新兵的时候他梦寐以求当个班长,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清晨提着裤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屁股眼儿喊口令,他就是一只鸣叫嘹亮的公鸡。后来当了班长,他又朝思暮想地要当排长,要穿四个兜干部服。老实说,那时候他并没有理性地把一个军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战争联系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许多成为军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着一样的心灵路程。他参加战争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战争他就是一匹优秀的战马。那时候心里哪里有家啊,当连长家在连队,当团长家在团队,他相信他这一辈子的家就在军营了。现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异国他乡,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为疲惫和困惑。 岑立昊调到北京之后,起先是不具备条件,林林无法进京,等他当上副局长,还分了一套师职房子,有了条件,又没有时间折腾这些事情了。以后又到f国进修,就更没有精力了,倒是老局长宫泰简热情张罗,已经为林林联系到驻京部队的一家医院里,信已经写来了,但岑立昊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调?调了好不好?林林调来了,岑骁汉在北京上学了,基本上就决定了他将彻底地离开彰原市,离开北兵营,离开那片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空旷幽远的训练场了。 离开彰原市这几年,岑立昊时不时会有一些伤感,时不时地会想起营房西边那片灰蒙蒙的训练场。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呦,在那里他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滴水成冰的季节他把他的体温散发在那里,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泼洒在那里,晚风徐徐的时候他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里,得意的时候他把他的笑声留在那里,失意的时候他把他的苦闷留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前他把他的青春的萌动存放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后他把他的爱情的甜蜜播种在那里,那里的每一根小草,每一棵树苗,似乎都同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那里的枯荣盛衰都与他有着亲密的联系。尽管他调到北京了,但是他总感觉到北京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几年?他的舞台还是那片魂萦梦绕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里他可以纵横驰骋,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里跌过一跤,跌到之后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感到它们是谅解他的,那片土地不会抛弃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会甘拜下风,但是每次占了上风之后,他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确是个职业精神很强的军官,他那张很有魅力的鹰钩鼻子就像猎犬的鼻子,总是在不停地嗅来嗅去,他似乎想从你的一切言谈举止里面捕捉你灵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斗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达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不时地向你播放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万竖的摔跤运动从不间断地坚持下来了,针对考夫特的规范和教条,已经练出了一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并把他命名为秦氏三十六招,这小子进修课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风,他会非常看不起他,并且会毫不含糊地把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达给他,就像他当年对待范辰光和李木胜那样。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他不能那样锋芒毕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秦万竖能够有今天,并且能够跟他一样到ykt军事学院进修,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说,他天天练摔跤,是寻找机会打击考夫特的嚣张气焰,这没有什么不好。 结业考试一共有十二门。除了共同科目,还有封闭式模拟对抗作业,那情景有点像中国的下盲棋,战争双方的指挥员也就是学员各自在学院给自己安排的指挥所里,通过网络调兵遣将实施作战计划,岑立昊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个数字化营,另有配属的直升机中队和装甲运兵车以及工兵,对方的基本兵力是机械化旅加强一个数字化连,配属兵力及保障分队若干。他是攻方,对方为守,战斗模式是城市攻坚战。 岑立昊计算了一下,就进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逊一筹,但是按实际战斗力评估,两边应该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务的时机把握和力量的调配,信息网络战战术的巧妙运用。岑立昊把作业想定研究完毕,心里就明白了,这是针对他的论文《信息战中的点线面体》而出的难题,岑立昊最初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连孔宪政都不太理解,认为这种点与线、线与面的变幻,时而收拢,时而开放,所谓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龙,有点像八卦。岑立昊说,“这就对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战怎么啦?信息战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饭吃,我们来自泱泱兵法大国,得给他露一手祖传绝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来糊弄洋鬼子特别显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点、线、面、体理论是成立的。 数字化部队实在是太过瘾了,过去只听过传说的三头六臂,现在他直接指挥三头六臂了,从小分队受领任务,到前出到目标区域,到接近攻击目标,这一切都在指挥员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员的行动尽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战术,可以直接传输到每一个单兵。尽管他看不见对方的指挥官,但是他在指挥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对方的兵力调整和火力拦截方向,当他的以点制线战术成功之后,对方的指挥系统就像电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钟对方的一切通信设备似乎都静默了,他们在战场上像瞎了双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张牙舞爪。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失去阻截目标后的茫然,通信枢纽痉挛之后的慌乱和指挥系统瘫痪后的手足无措,他真希望这场模拟的数字化战斗是真的。 在战争的辞典里,只有第一名,没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尸体,这是战争游戏铁的法则。一支军队的胜利,就意味着另一支军队的失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这次模拟对抗的分数没有用成绩评定,但岑立昊自己认为,他已经将目标锁定,那个不知名的对手是谁呢?也许是考夫特吧,那么他就算被我击毙一次罢。 结业典礼之后自然要举行酒会,自助餐形式,酒水各个国家的都有,东西方皆宜,不论教官还是留学生,这回都有点放浪形骸了。秦万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撺掇岑立昊和孔宪政合起伙来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说,“把考夫特搞醉比把一只老鼠搞醉还容易,他一根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 秦万竖说,“问题是他老是搞香槟,我不习惯那玩意儿。” 孔宪政说,“你拿茅台,告诉他茅台是中国的国酒,拿国酒敬他,他不能不喝。” 岑立昊说,“别了,喝酒就是喝酒,别上升到国家尊严的高度,那样容易找别扭。你就说为友谊干杯,为和平干杯,为一年来的同窗之谊干杯。” 秦万竖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国留学生这一桌,考夫特是晚显得很兴奋,还没有等秦万竖发起攻击,他自己就开始招惹开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中国留学生一大堆好话,然后同岑立昊干了三杯,再跟孔宪政干三杯。没话说的,跟九个中国留学生面前每个人面前都是三杯,弄到最后中国留学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骗这个豪情冲天一脸真诚的小老头儿,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个底儿朝天,但考夫特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检验这一茬,只顾自己喝个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秦万竖说,“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操,我一定要拉着巴达根跟他摔跤,老小子气短腿软,我不玩虚招恐怕他都不是对手,看我怎么撂他的扫堂腿。”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这算什么本事,简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别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于明天醉,这些大洋马脂肪多,醉了酒等于活络舒筋,一觉醒来到了明天早晨,七窍通泰,酒已经没了,人还半醉着,那就是一只猛虎,你跟他搞,恐怕要吃亏。” 秦万竖怔怔地听着,“真把岑立昊的话当真了,半晌才说,我操,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算球了。” 岑立昊说,“我也劝你算球了。” 第十三章 一 岑立昊调离88师这几年,部队发生了很大变化,岳江南升任集团军政治部主任,郑少秋从政治部主任升到师政委,刘尹波从集团军调回88师任副政委,韩宇戈调到师里担任副参谋长。只有辛中峄在副师长的位置上又是五年无动于衷。 这天清晨,正在266团蹲点的88师副政委刘尹波还没起床就被灌了一肚皮气,起因是一封匿名信,状告三营教导员许京路,罪状有四条,一是不安心本职工作,精力不集中,带领部队外训的时候把大量时间放在个人复习上,对部队管理不严,以至于造成战士走火误伤老百姓的牲口。二是主观武断,在营党委里搞一言堂,同营长关系极其紧张,以至于在党委会上公开吵架。第三条最恶劣,在师医院作阑尾手术期间,勾引助理军医章新丽,致使章新丽未婚流产。 刘尹波一看这封信就火冒三丈。章新丽是本集团军副军长章思博的女儿,这么个脏事要是张扬出去,可不是搞着玩的。 这封匿名信是塞进刘尹波临时住处门缝下面的,起床一开门就看见了。 刘尹波这天破例没去操场,而是派人把266团政委范辰光请了过来。范辰光看罢匿名信,笑了,说:“秃子头上逮跳蚤,明摆着的,就是黄阿平干的。” 刘尹波对范辰光的态度很不满意,但又不好发作。范辰光当团政委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已经是老资格了,岑立昊调走之后,范辰光从媳妇熬成了婆,前任团长韩宇戈是他隆重推出来的典型,韩宇戈一直对范辰光言听计从,现任团长杜朝本是从集团军机关下来的,管理部队经验不足,加之性格内向,看起来文绉绉的,简直惟范辰光马首是瞻,所以老范就一年比一年横,满嘴曲里拐弯的名言警句新词古典,在266团任何事情都要他最后拍板,差不多就是一手遮天。即使是对刘尹波,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他也不是太在意。四大金刚嘛,谁还不知道谁? 刘尹波眉头一皱说:“老范,查都没查,恐怕不好这么轻易下结论吧?” 范辰光说:“老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我敢跟你打赌,这事要不是黄阿平干的,我给你端三天洗脚水,要是呢,你把你的副政委让……” 刘尹波一听范辰光的话越来越不是话,一挥手说:“你有什么根据?” 范辰光说:“第一,黄阿平有作案动机,他正在同许京路争位置。第二,黄阿平有作案条件,年终总结团党委研究三营的问题,他参与写材料了,知道许京路的那些事。第三,有技术依据,现在266团营以上干部会用电脑的人有限,而黄阿平玩这些东西谁也玩不过他。就这三条,我断定是黄阿平没错。” 刘尹波沉吟着说:“就这么简单?” 范辰光大大咧咧地说:“就这么简单。” 刘尹波半天没吭气,细细琢磨,范辰光的话不是毫无道理。目前师团两级正在考察干部,266团政治处主任位置空缺,团党委的意见是提许京路,认为许京路为人正派,上进心强,至于匿名信中提到的问题,前两条确实存在,但走火事件事出有因,许京路只负领导责任,这件事情已经结论过了,不影响进步。至于说许京路同营长关系紧张,是全团皆知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恰好说明了许京路原则性强,在工作中敢于独当一面承担责任,因为跟他搭档的营长王永平工作确实平了一点,缺乏魄力。但师里郑少秋政委则要求刘尹波认真考察现任副主任黄阿平,范辰光对此有强烈的抵制情绪,团长杜朝本也反映黄阿平此人不可重用。此时正好是干部转业摸底的季节,范辰光和杜朝本都主张把黄阿平列入今年转业对象。黄阿平对于以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闻,这时候出现一封匿名信,要追查炮制者,他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当然,刘尹波也不会轻率地做出结论。他知道,不仅是范辰光,对黄阿平恼火的还有266团的团长杜朝本。 从刘尹波掌握的情况看,黄阿平这个人也确实有很多毛病,喜欢标新立异不说,尤其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不尊重领导。杜朝本恼火黄阿平恐怕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黄阿平一张不把门的臭嘴经常公开的讲,一个团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就应该是岑老虎那样的,一是想干,把带兵当作事业,把战争当作艺术,而不是把部队当作升官发财的阶梯。二是会干,有创造力,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上传下达的工具。三是敢干,好汉做事好汉当,敢于决策拍板,像岑老虎说的,天塌下来老子扛着。 尤其恶劣地的是,据说黄阿平的团长标准还有第四条,说任命一个团长,还应该充分考虑形象因素,解放军的团长应该是高大魁梧的,不说像岑老虎那样仪表堂堂身高一米八零,至少也应该在一米七八以上——就这一条,就决定了无论是姚文奇还是杜朝本,都对黄阿平刮目相看——看着就想瞪两眼,这两个人加起来除以二,平均身高不足一米七三,杜朝本才一米七多一点,姚文奇也勉强只达到一米七四。虽然这话传出之后黄阿平大叫冤枉,四处辟谣,但这种谣是辟不掉的,就像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像屎,无论如何杜朝本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人。而范辰光对于黄阿平的排斥乃至于厌恶,更是由来已久。 去年搞“0320-k字”演习,团党委决定副团长孙晓农和政治处主任潘桦留守,让黄阿平作为演习政治处主任参加基本指挥所。这小子自作主张,演习开始后,让政治处的四名干事潜到蓝军后方散发传单,基本指挥所里政治处只剩下两名股长和三名干事应付演习。这且不说,过分的是,黄阿平还在演习过程中指挥这两名股长把政治工作战斗文书改得面目全非。这件事情让范辰光大为光火,把黄阿平叫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黄阿平却振振有词,说,“别说是政治处的政治工作指示,就是司令部,演习文书也是二十年前都拟订好了的,各阶段的战斗指示几十场演习都是大同小异,打起来,无非就是改改任务、地名、时间,这样的工作还用耗那么多人吗,找几只猴子来给它们上几堂课,猴子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范辰光气得脸色苍白,手指黄阿平说,“你这简直是反军乱军,要是在战场上,我非对你执行战场纪律不可。”黄阿平却不在乎,嬉皮笑脸地操着油腔滑调的京腔说,“政委您别大动肝火,您气坏了身子骨对革命事业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不过呢,按照你们这种演习法,真的上了战场,也用不着你对我执行战场纪律了,我这个政治处副主任,不是光荣阵亡,就是当了俘虏,要想囫囵活着回来,那只有当叛徒出卖同志一条路可走。我看连政委您也是自身难保。” 范辰光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咬牙切齿地要严肃处理黄阿平,没想到演习结束回到营房后,师里郑少秋政委打来电话,说266团在这次演习中政治工作有创新,没有因循守旧,开展了对敌心理战的尝试,应该引起重视。以后再搞演习,心理战应该成为政治机关的一项重要任务。 如此一来,范辰光还没来得及狠狠收拾黄阿平,反过来还要表扬黄阿平,自然十分尴尬。他一直在琢磨拿黄阿平这个人怎么办,黄阿平及时地把转业报告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范政委这才明白,黄阿平是去意已决,故意给他捣蛋呢。 然而仅仅过去了三个月,黄阿平又变老实了,按时上下班,认真学文件,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无所谓”了,关于转业的话题也不再提了。想必是他知道了他已经被师里郑政委看好,还有希望当政治处主任吧?如此看来,事关升降去留,这个时候他写封匿名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反正他连转业的准备都做了,即使提拔不成,但捎带着再捣一次乱,出出范辰光和许京路的洋相,应该说是符合他的德行的。 二 刘尹波对范辰光说:“这封信不管是谁写的,也不管情况是否属实,都要绝对保密,仅限于你我知道,老杜那里你掌握,团党委其他同志那里先不要说。你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许京路同章新丽的关系,这还不仅是个男女作风问题,弄不好要惹大麻烦。” 范辰光咧嘴一笑:“有什么大麻烦?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是真的,也是两相情愿的事,那个小章能为许京路把孩子打了,就说明这一点,新时代新风尚,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大不了让许京路离婚再娶呗。” 刘尹波严肃地说:“老范你要注意,一个军队的中级干部,一级党委的一把手,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说话吗?” 范辰光嘿嘿笑了一声,说:“你刘副政委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是高高在上,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只要你们认为是问题,板子就敲到我们这些下级身上来了。我这样说也不一定就不是办法。” 刘尹波盯着范辰光那张阔大的嘴巴,很想臭骂他一通,但还是忍住了。 这几年老范确实太牛了。266团在岑立昊离开这几年,接二连三第开了几个现场会,一个是“176”工程现场会,实际上就是后勤保障,从现场会展示的内容,表演项目,各种汇报材料的起草,乃至于现场会期间的交通协调,都是范辰光精心设计的。那次现场会使范辰光声名大噪,被誉为“现场会专家”。后来集团军又先后搞了营区建设现场会,安全防事故现场会,装备管理现场会,训练改革现场会,后三个现场会都是在88师266团举办的,无一例外都很成功,范辰光因之受到师长郭撷天的高度欣赏,郭师长数次力荐范辰光到师里工作,担任副政委或政治部主任,但因位置不缺,一直未能落实。而刘尹波作为四大金刚之末和他同期在团里的同事,已经到师里工作几年了,范辰光的情绪里面,也难免搀杂着对刘尹波个人的不满。 刘尹波忍了一口气,说:“老范你别胡扯了,我看……这件事情这样处理吧……”说到此处,打住了,刘尹波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你也不用管了,还是我来处理吧。不过我可得说清楚,这件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要慎重。我要求你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保密。倘若走漏半点风声,那都是你有意泄漏的,一切后果自负。” 见刘尹波一本正经,范辰光也严肃起来了,说:“这种破事,我躲都躲不及,还敢主动往上靠?刘副政委亲自处理,我代表266团党委再次表示感谢。不过我也表明我的观点,这件事情不管结论如何,黄阿平这个人是不能再用了,我希望刘副政委再次向郑政委重申266团党委的意见。” 刘尹波心里又是一阵不痛快。这个老范啊,越来越不像话了,就依仗个老,谁也不放在眼里,一口一个团党委,谁是团党委,就你老范是团党委?关于干部使用问题,266团党委确实有个意见,虽然也是集体讨论的,还不是你老范软硬兼施形成的?这些情况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但眼下刘尹波不想批评范辰光,解决266团党委民主集中制的问题,是一个复杂工程,靠他在这里跟范辰光磨嘴皮子无济于事。 刘尹波说:“你们已经有书面意见了,我还重申什么?算了,不说这事了。我们去看看部队吧。”说完,便起身往门外走。 范辰光跟在后面说:“不说不行,黄阿平确实不能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操蛋得很。他已经递给转业报告了,我们可以成全他,让他尽快走,不然,恐怕就走不成了。” 刘尹波问:“此话怎讲?” 范辰光走近刘尹波,神秘兮兮地说:“老刘,我给你通报个消息,老岑很快就要回来了。” 刘尹波停住步子,回过头来:“老岑,哪个老岑?什么意思?” 范辰光说:“老刘你一点都没听到风声?岑立昊要回来当师长了。” 刘尹波怔怔地看着范辰光:“你开什么玩笑?好像你是干部部长似的。” 范辰光说:“信不信由你。我这可是来自权威部门的消息。你等着吧,岑立昊二十天之内就要到88师上任。” 刘尹波仍然不相信,狐疑地看着范辰光,突然笑了:“那好啊,岑立昊是88师出去的,他回来当师长,也是人尽其才。那你就更得小心了。你这匹野马,再这么目中无人,当心岑老虎剥你的马皮。” 说完,再也不理范辰光,向后门口方向扬长而去。 范辰光愣住了,尽管他现在谁也不尿,但是岑立昊他不能不尿,岑立昊当年是怎么被挤出88师的,只有他范辰光心里最清楚。现在岑立昊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因祸得福,不仅比谁升得都快,而且有了总部工作的经历,还有出国留学的金招牌,软件硬件都是硬的,往后的势头恐怕挡都挡不住,要想在88师继续发展,那就不能不小心了。 三 本来,刘尹波并不像范辰光那样对黄阿平深恶痛绝,在266团政治处主任的人选上,因为有了师政委郑少秋的倾向性意见,出于一个副手的本能选择,刘尹波也主张把黄阿平提起来担任266团的政治处主任。但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首先是出了一封匿名信,虽然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是黄阿平干的,但是诚如老范所说,黄阿平既有动机也有条件,还有方法。但是,保卫科紧接着弄出一份笔迹鉴定材料,把黄阿平排除出去了。刘尹波想了一个半天,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封匿名信的始作俑者极有可能是许京路,也就是说,是许京路自己写了自己一封匿名信,而把刘尹波等人的注意力牵引到黄阿平的身上。 刘尹波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但是,刘尹波决定不再深入查下去了。 导致刘尹波最终下决心“舍黄扶许”,匿名信的问题还不是主要的,范辰光在匿名信出现的当天早晨同刘尹波分手前说得那几句话,也许才是黄阿平即将面临转业的最初的也是根本的起因——岑立昊要回88师当师长了。 显然,岑立昊对黄阿平是比较欣赏的,黄阿平对岑立昊更是盲目崇拜,平时常常把岑老虎挂在嘴边。这一点让刘尹波心里有点不自在。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岑立昊回来之后,也许,就是这个黄阿平,将会在岑立昊麾下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尽管他知道迄今为止岑立昊对黄阿平还仅仅是一个领导对于人才的正常赏识,但是,岑立昊回来之后,黄阿平就更不会安分了。 接下来,在商量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刘尹波没有召集会议,而是把团长杜朝本叫到范辰光的办公室里,三个人进入了秘密运筹的状态。 范辰光以为刘尹波已经把匿名信作者锁定黄阿平了,一坐下来就幸灾乐祸地说:“现在,是非曲直泾渭分明,事实再次证明我们团党委的意见是正确的。黄阿平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想当政治处主任?痴心妄想!今年我就让他滚蛋。” 刘尹波心想,这狗日的老范,也忒不动脑筋了,匿名信明明是告许京路的,结果查来查去许京路反而越来越清白,而写信的嫌疑人黄阿平却节外生枝地又多了些嫌疑,老范你是真蠢还是装傻?这里面的蹊跷你难道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刘尹波说:“老范你说话讲究一点,并不见得这封信就是黄阿平写的嘛。” 范辰光说:“不管信是不是黄阿平写的,这小子都不是个正经角色。政治处是党委的办事机构,绝不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杜朝本说:“我完全同意范政委的意见。” 刘尹波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鄙夷的冷笑,心想,你什么时候敢不同意范政委的意见?刘尹波问范辰光:“你们的意见,推荐谁出任政治处主任?” 范辰光说:“正确的路线制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用人要讲才,更要讲德。我们坚持我们上报的意见。既然许京路没有问题,我们当然是不会改变的。” 刘尹波转过脸来征询杜朝本的意见:“老杜,你说呢?” 杜朝本看了看范辰光,说:“范政委的意见是经过常委会讨论的,我也是这个意见。” 刘尹波未置可否,靠在沙发上想了一阵才又问道:“黄阿平提出转业,有什么理由吗?” 范辰光嘿嘿一声冷笑,说:“我的首长同志,黄阿平这个人,你多少也了解一点,他提出的理由就是一条,进步太慢,说谁谁谁跟他是同学,现在已经是副团长了,谁谁谁跟他同年入伍,连级干部转业的,现在是常务副县长了。按他的能力,要是早点到地方,没准现在县长都当上了。你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也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嫌在部队发展太慢,我们还觉得他在部队捣蛋,走了大家皆大欢喜。” 刘尹波说:“老范,你恐怕还不能这么看问题,黄阿平同志虽然散漫了一点,好像也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这个人脑袋瓜子灵光,爱琢磨个小问题,过去是岑立昊同志欣赏,现在是郑政委重视,说明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你说他捣蛋,我看这里面有个领导教育和使用的问题。” 范辰光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看着刘尹波,脸色很不好看,说:“那依刘副政委的意思,是不是还要重用一下?” 刘尹波说:“当然,但如果他硬是想走,或者有什么实际困难,那也不能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嘛。我建议你们分工找他谈一次,摸摸他的真实思想。老杜你看呢?” 杜朝本挠挠头皮,慢吞吞地说:“黄阿平家属一直不随军,嫌工作安排得不好,去年竟然离婚了。我看,黄阿平老打光棍也不是个事。他既然自己提出来要走,我们何必留呢?如果这次提不起来,他更不会安心了。” 范辰光说:“离了张屠夫,还不吃带毛猪呢,何况,这小子老是跟团党委离心离德,谁都看不起。他有点才能又怎么样?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虽然是‘文革’说的,但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脑子越是灵光的人,捣起蛋来越是不好治。我宁可用那些能力虽然差一点但是能够听招呼、能和党委保持一致的人。这种不听招呼的人,本事再大,我也不用。” 杜朝本再次表态:“我同意范政委的意见。” 刘尹波不动声色地看着266团的两位主官,他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思。他们的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他们的意见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也可能是在切肤之痛中形成的。的确,在某些时候,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不好领导,你看问题没有他起点高,没有他看得准,没有他看得远,解决问题他也不比你差,你怎么能指望他俯首帖耳地听你的招呼呢?眼前这二位,一个是倚老卖老,只会耍嘴上功夫,一个是谨小慎微惟恐出格,像黄阿平这样具有开放型思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新花招的人,怎么可能不打折扣地听命于这两个平庸之辈呢? 当然,刘尹波的这些思想是不会说出来的,他最后对范辰光和杜朝本说:“那就这样,你们找他谈完了,上常委会议一下,如果意见一致,那就尽快往上报。这倒不是因为匿名信的问题,也不是说是黄阿平同志有什么问题组织上才处理他转业。这是正常的新陈代谢。至于那封匿名信,还是老原则,不理,不查,不扩散。” 范辰光说:“那许京路……” 刘尹波说:“许京路转业,你们的政治处主任人选另外考虑。” 范辰光瞪着眼睛问:“为什么?” 刘尹波说:“不为什么,工作需要。” 范辰光说:“这不是乱弹琴吗?” 刘尹波说:“乱弹琴就是乱弹琴,我的建议不采纳,你们就等着吧。” 范辰光气鼓鼓地还想说什么,被杜朝本拉了一下袖子:“算了范政委,按照刘副政委的指示,我们再商量商量。” 四 早操结束后,干部股长追上了黄阿平,向他报告师里刘副政委要找他谈话的通知。黄阿平当时有点疑惑,说了一声“知道了”,让干部股长先回,独自一人从营房西门走到西郊机场边的河堤上。他想散一会步。 这段时间。黄阿平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戏剧性的变化,有些他本人是知道的,有些则至今仍然蒙在鼓里。关于那封匿名信的事情,关于刘副政委和范政委、杜团长的那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他是一无所知的。但凭借灵敏的思维穿透力,他能感觉到,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可能又要发生一次较大的变化。 对刘副政委,黄阿平并不陌生,那也是他的老首长了,过去刘尹波在团里当主任,对他黄阿平有褒有贬,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总体来说还是寄予希望的。前几天刘副政委到266团蹲点,他作为政治处副主任,也知道刘副政委担负着考察班子的使命,按说,他应该走动走动,但是,他没有走动,除了例行公事的汇报,他没有到招待所刘副政委的房间里去过一次。一方面,政治处主任一职空缺,他这个当了四年的副主任不可能不动心。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范政委和杜团长在刘副政委那里不会为他美言。要他去为自己涂脂抹粉,或者让他到首长那里卑躬屈膝,这不是他的做人原则,依他的秉性是做不出来的。他的宗旨是顺其自然,而且,在他的眼睛里,266团的状况不正常,家长作风严重,民主制度不落实,是非界限含糊,一句话说到底,工作环境不健康,有劲使不上。如此,他就有些心寒,对于升降去留也就不那么看重了。 但现在情况有点变化,一是他听说郑少秋政委对他比较赏识,二是已有确凿消息证实岑立昊即将回到88师当师长了,这两条信息像一支强心针,使他迅速地亢奋起来。郑少秋政委他不是很熟悉,但郑政委对他的赏识表明了他的价值得到了认可。岑立昊那里就不用说了,想当年,由于他的桀骜不驯,在众多的团首长眼里,他差不多快成了一滩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就是岑立昊从这滩狗屎堆里把他挑了出来,把附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污浊之气荡涤一新,把他的优点擦亮放大,并且使他成为一个富有见地的思想政治工作者。他对岑立昊的敬重不排除有个人感情色彩,他不是一个冠冕堂皇的人,他曾经毫不掩饰地亮明自己的观点,士为知己者死,才为用己者用。也正因为有了这层感情,才有了那年抗洪抢险中他对岑立昊惟命是从,有看法也没有提出来,导致岑立昊走了一次麦城。不过,现在看来,岑立昊那一走走得好啊,否则,不从上面压下来,哪有这么快啊。 男人需要什么?男人最需要的是舞台。你就是再有本事,把你关在笼子里,你就是一只缩头缩脑的鸡,把你放到深山,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只声震林木的虎。他愿意在岑立昊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如果是岑师长和郑政委同时欣赏他,那他就更是无比幸福了。 刘副政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找他谈话呢?是好兆头还是不好的开始?他的心里眼下不是很有数。但他希望刘副政委传递给他的是好的信息。具体地说,就是关于提升的信息。他越来越觉得,可能是个好兆头,如果把他放在政治处主任的位置上,以他对于现代和未来高技术战争中思想政治工作的理解和实际工作能力,他是能够干出一番作为的。毕竟,他才三十一岁,所谓转业,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真的让他脱下军装,他还真有可能找不到北。如果真要重用他,那么,他还犹豫什么呢?他这几年在工作之余偷偷摸摸又异常快乐地撰写的那些《西方军制探讨》、《中西陆军力量对比》和《最佳的结构》等等,即将成为废纸的那些东西又即将重新出现在师长和政委的案头,也许,它们对一支部队将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像是在冥冥中,黄阿平听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但又意思明确的声音从天穹的尽头滚滚而来,在他心灵的回音壁上铿锵弹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拘一格降人才……天生我才必有用…… 于是乎,在这样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凝望着营房外熊熊燃烧的东方的天穹,他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了,他不可遏止地把自己当成了20世纪末中国陆军军官中最出类拔萃的重要人才之一,他就要脱颖而出了,他感到他的一腔热血也被煮烫了,年轻的骨骼似乎在在这沸腾的燃烧中咯咯作响,血管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情膨胀出哗哗的浪潮,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发出一声壮烈的喊叫:干吧,年轻人,一个伟大的时代已经到来,一个宽阔的舞台已经出现,昂起你的头颅,前进! 不幸的是,没等黄阿平把这种壮烈的情绪持续得太久,到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副政委潘桦告诉他,师里的刘副政委找他谈话,是要他转业。 黄阿平当时就愣住了,一口馒头咬进嘴里,半天不知道咀嚼,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匆匆扒拉几口,就回宿舍了。 五 上午九点钟,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身穿一身作战服,左肩右斜一副老式军用挎包,骑一辆长江牌三轮摩托车,披着一声灿烂的阳光,神色肃穆地向彰河桥北,向88师师部驰骋。 从266团营区到师部,也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赶到刘副政委的办公室,黄阿平雄赳赳气昂昂地喊了一声报告,里面应了一声:进来! 进去之后才发现,刘副政委正在同装甲团的两名干部谈话。见黄阿平一副奇怪的着装和一脸严肃的表情,刘尹波微微一笑说:“黄阿平同志,我让你九点钟准时来,你让我等了半个小时。” 黄阿平的声调顿时降了下来:“报告副政委,我准备了一点材料,迟到了。” 刘尹波仍然面带微笑,说:“我不管你什么材料不材料,你不按时,我也可以不按时,你说是不是?咱们公平一点,我这里有点事,你先到值班室坐一会儿,也等我半个小时怎么样?” 说着,拿起写字台上的电话,拨了几下。两分钟后,党办秘书、组织科的陶副科长便出现在刘尹波办公室的门口。 陶副科长笑容可掬地对黄阿平说:“黄副主任,请跟我来。” 黄阿平本来是一肚子情绪,但是没等他释放,就被刘尹波冷冻了一下,只好乖乖地跟着陶副科长钻进值班室。这段时间里他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喝茶,他在忐忑不安地啜饮毛尖新茶的同时,也在顽强地给自己做着思想工作。 四十分钟后,刘副政委终于正式接见他了。刘副政委先是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和创新意识,很轻巧地就点到了敏感的穴位:“黄阿平同志,根据你个人的请求和266团党委的意见,师里同意你转业到地方工作。” 黄阿平说:“个人请求?我没请求啊!我提出转业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改主意了。” 刘尹波夸张地瞪了一下眼睛:“哦?还有这事?为什么?” 黄阿平说,“本来,我的转业想法也不是很坚定,不过是因为有些问题想不明白,闹点情绪而已。现在,听说老团长要回来当师长了,我想,我又有用武之地了。还有,郑政委和刘副政委……” 黄阿平正在陈述,发现刘副政委的微笑倏然静止了大约零点一秒钟。他没想到,就是上面那一段话,唤起了刘副政委心底的一种激情,而这种激情对他黄阿平是极其不利的,本来是可以再缓和再商量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彻底地没商量了。其实,他也真心敬重刘副政委,也想说,还有刘副政委您如何如何,可是……可是已经迟了。 刘副政委举起右手,拍了拍脑门,说:“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行了。你想啊,我们个人向组织提出请求,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说改主意就改。你可以随随便便地改主意,但组织上不能随随便便地改主意,你说是不是?”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刘尹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突然摘下军用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堆物件,双手放在刘尹波面前的写字台上。 刘尹波故作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黄阿平说:“这是我潜心三年制定的关于88师渡海登岛作战的想定。我还准备着要跟首长一起去打仗呢,我不想转业。” 刘尹波笑了笑,信手从那堆材料的上面掂了几页,翻了翻,又扔回到原处。 黄阿平的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疼痛,从刘副政委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和动作上,他看出了一种不屑和轻蔑,他感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即便这些东西不成熟,它也是一个军人几年的心血啊,哪怕它不能直接指导战争,但是,它至少可以启发思路。如果这些东西送到岑立昊的面前,他会这样对待吗?即使他不把它当作珍宝,他也会把它一页一页地看完,而绝不会这样草率。 黄阿平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他最终把即将喷礴而出的不敬之词咽了回去。 刘尹波说:“想定?什么想定?我很奇怪,你一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不把精力放在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上,搞这东西干什么?你还真把你当成军事家呢。88师的渡海登岛作战想定要你这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来搞,那司令部参谋长和作训科那帮子人去干什么,下岗啊?杀肉吃啊?你让马参谋长看到了你的这些东西,他没准会认为你想篡他的权。” 黄阿平从刘副政委的奚落里再一次感到了屈辱,压抑在心的火气不禁流露出来,说:“刘副政委,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有些想法,想供首长们参考。我作为一个军人,思考战争问题,总不算是什么错误吧?” 刘尹波仍然不温不火,靠在写字台后巨大的皮椅子上,眯着眼微笑地看着黄阿平,说:“当然了,你有较高的军事素质,也有为国家报效的愿望和勇气,这是可贵的。但是,转业了不等于出国了。你放心到地方工作,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一旦战争真的爆发,我马上再把你要回88师来。你看如何?” 黄阿平终于明白,在刘副政委这里他是绝对不可能为自己的愿望争取到任何进展,那么还磨什么嘴皮子呢?转个念头,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这一瞬间,黄阿平的胸腔里至少滚过十几条类似的格言名句,聊以自我安慰。他站起身来,问了一句:“刘副政委,我可以走了吗?” 刘尹波也站了起来,继续微笑:“你想通了吗?” 黄阿平说:“通也不通,不通也通。但是,我不想通。再见了,刘副政委!” 说完,转身,拉门,大步跨出门外。 第十四章 一 飞机在云海的上方游弋,像一艘平稳飘动的轻舟。从舷窗往下看出去,视野里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一般排列着山峦、河流、森林、道路、桥梁、居民点……以往也是这样,每当高空俯瞰,那些随着飞机移动而移动的地物地貌们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便成了行走的沙盘,他习惯于把城市叫着居民点,习惯于把山峰看成是高地,并且往往在不经意间给这些居民点和高地编号。 毫无疑问,阳光普照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场,或者说都曾经是战场并且随时准备再次成为战场。 还有天空。 阳光从蓝色的玻璃上反弹下来,柔和地落在身上。他倏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这样的景色既亲切又似乎陌生,有点像童年时代幻想中的海市蜃楼。这个时代叫信息时代,你行走在信息时代的大街上或者空中,实际上就是徜徉在信息的海洋里。这里的空气已经不是上个时代的空气了,你随手抓上一把,那里面可能就有重要的含量,或者是一笔巨额的贸易信息,或者是一次恐怖行动的指挥密码,当然也肯定会有流行歌曲和缠绵情话。 现在,他感到已经临近赵王渡的上空,依稀能够看见他刻骨铭心的那片灰蒙蒙的辽阔的训练场了,还有赵王渡的那座石桥。那里就是著名的长阳古战场了,那里过去曾经上演过血腥的厮杀,刀光剑影狼奔豕突,沙场秋点兵,狼烟肥劲草。 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当一纸任命书明确他为地面野战部队88师师长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人生道路上出现的又一重大转折而踌躇满志。 在唐云际的办公室里,当首长把确凿的消息通报给他之后,岑立昊的最初感受几乎可以用狂喜来形容。这的确是他期待已久的。现在,他终于实现了心底时时涌动的夙愿,成了一名带兵的师长,在春风得意之余,他就不能不想到使命的严肃性了——把一万多人交给你,你能带领他们打好仗吗?你能确保你所率领的部队在现代和未来战争条件下打胜仗吗? 这个命题言简意赅,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真心实意地打算当一个带兵的师长,那么,这个问题你就必须回答。但是,真的要回答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你当然必须回答你能,你能够率领这一万多人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勇往直前,你还可以虔诚地向你的祖国宣誓,为了国家利益,你将身先士卒抛头颅洒热血砍头只当风吹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但是,仅仅有这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你说你能,那么你就得回答,你怎样才能?你凭什么说你能?说话要有依据,宣誓也要有依据。你的政治品格,你的军事素养,你的指挥艺术,你的做人原则,是否可以确切地说都与你即将担任的职务匹配?具体地说,你对于履行你的职责是否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首先一条,你认识你将要参加的战争吗?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连无线电都没有,情报来源和通讯手段几乎等同于冷兵器时代,而在信息时代,卫星观测,雷达扫描,网络覆盖环球,一言以蔽之,现代战争几乎是透明的。从战争规模上讲,在人类文明和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战争的目的已很少出于攻城掠地,甚至并不重视大量杀伤对方战斗力,而是局部战争居多,通过军事手段达到政治的或经济的目的。再像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全球参战全民皆兵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微乎其微,在局部战争中人海战术恐怕不灵了。从战争耗时上讲,近年出现的海湾战争、英阿马岛之战呈现的迹象表明,现代战争往往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仗打上十年八年二十年可能性同样渺小。 其次,你认识你将要统领的军队吗? 一万多人,价值难以估算的基础设施和物资,丰富多彩的思想,千差万别的性格,高低参差的智商,各有神通的技能,五花八门的体重……这一切都应该在你和你的班子的掌握之中。在战争中你能够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将你的部队撒得开、收得拢吗?师长是个职务,职务决定了职责,今天的师长不是过去的军阀,不是官僚,不是老爷,在新的作战环境里,陆军野战师师长这个职务对你的品德、意志、智慧、才能以及艺术要求,也是苛刻的! 就是在动身赴任登上飞机的那一瞬间,岑立昊惊惶地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者说没有充分准备好。这种感觉最初像一片小小的云朵,在他充满了阳光的心灵的海洋上空投放了一缕淡淡的暗影。 不要忘记了,在266团团长的位置上你是栽过跟头的,现在师里的班子,以辛中峄为首的,几乎所有的副师职以上的领导都曾经是他的上司或者跟他平级过,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能施展得开拳脚吗?他感到压力很大。 二 从一百公里以外的88师驻地前往平原机场迎接岑立昊的是辛中峄。北京方面的飞机还没有起飞,辛中峄的三菱越野吉普车便已经奔驰在彰宁高速公路上了。跟他一起来的是师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这几年实行轮流住校,干部在位率低,政治部主任住校之后,姜梓森主持政治部的工作,并列席参加常委会,也算半个师首长了。 这几天,岑立昊要回88师当师长的消息不胫而走,师机关是有一些反应的,倒不是对岑立昊有什么抵制。打心眼里讲,姜梓森对辛中峄的人格和领导才干是由衷佩服的。这次班子调整,师长郭撷天提升为副军长,由辛中峄出任师长是众望所归,却没想到岑立昊半路上杀了回来,辛中峄又被压了一头,对此,姜梓森很替辛中峄感到惋惜。 对于岑立昊,姜梓森过去没有什么好感,跟他住过一个病房,没少受他欺负,没人探视的时候,一个电视机被他死死地霸占着,不是球赛就是动物,你想看个完整的电视剧压根儿没门。有人探视情况更糟,全是高谈阔论,尤其是那个苏宁波,只要一去,他就得老老实实的在床上捂着,捂出一身痱子不说,还差点儿把膀胱捂出了毛病。当然这是十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又一同上了前线,因为任务性质不同,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彼此的人格还是认同的,尤其是对于岑立昊的敬业精神,姜梓森认为很难得。现在,岑立昊回来当师长了,对他姜梓森来说,其实也不是坏事,但他还是替辛中峄惋惜。所以,这一路上就很沉闷,想说个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或者说是安全的话题。 倒是辛中峄,见姜梓森一直谨慎,感觉情绪不对头,主动地挑起了话头:“姜副主任,这次关于新师长到职,机关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姜梓森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岑立昊……岑师长是从88师出去的,当过266团团长,老一点的同志都打过交道,从能力上讲,有思路,有朝气,这都是没话说的。但是这样一来,辛副师长的路就……” 辛中峄淡淡一笑,“辛副师长的路就难走了是不是?啊,是啊,我也是奔五十岁不远的人了,军里上半年给我交过底,要解决我的问题。从副师职到正师,这大概也是我的最后一班车了。看看,到底还是没赶上。” 姜梓森有些紧张,从辛中峄的话里他听出了强烈的情绪。凭他的经验,辛中峄可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情绪的人,喜怒一般不形于色,莫非这一次是因为压抑太狠了,也因为反正是人到码头车到站了,来一次总爆发?如果是这样,带着这样的情绪去接新师长,可不是一件好事,今天这一新一老两个巨头弄出点不愉快,往后部门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姜梓森说:“政治部掌握的情况是,集团军党委已经把辛副师长纳入视野,这次调整的变动有些特殊。恐怕还要出现特殊情况。” 辛中峄笑了:“你个姜副主任啊,这话你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了。你是担心我这个老同志出难题吧?那你还是不了解我啊。什么叫老同志,重担来了把双手送上去,责任来了把肩膀送上去,机会来了把年轻的同志送上去。这就是老同志。” 姜梓森心中一热,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老首长啊,这种境界绝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哪怕言不由衷做姿态,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编造出来的。姜梓森说:“辛副师长说得好,这几句话我要传达到政治部每一个同志。” 辛中峄笑笑,对姜梓森的话未置可否。 辛中峄和姜梓森到达平原机场后发现,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处的王处长和政治部干部处的马副处长带着一辆皇冠牌轿车已经先期到达了。按预定计划,接上岑立昊后,到平原军部驻地午餐,拜见岳南江政委等在家的军首长,然后再返回设在彰原市的88师师部。 平原机场是个小机场,候机大厅长不过百十米,站在栅栏的外面,就能看见飞机起落情况。飞机落下之前,马副处长已经同机场方面联系妥当,要把车子开到停机坪上。这在平原市也算是一种规格。 辛中峄沉吟片刻,说:“岑师长回来报到,东西少不了,但都是托运。我看车子就不用进去了,没必要摆那么大的谱。我们几个人进去就行了。” 辛中峄这么一说,马副处长和姜梓森也不好再说别的。 待飞机停稳后,一行四人便鱼贯进入停机坪。岑立昊钻出舱门后,王处长、马副处长和姜梓森先行一步,靠近舷梯,接过岑立昊的手提包,照例是一阵敬礼握手寒暄。岑立昊看见姜梓森,非常高兴,说,“哈哈,老姜,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怎么样,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过来。” 岑立昊大大咧咧,姜梓森却不能那么随便了,笑笑说,“欢迎你回来,欢迎你回来率领我们前进!” 岑立昊笑道,“当心啊,搞得不好我又要让你憋尿。” 姜梓森说,“该憋的时候还得憋啊。” 除了马副处长,姜梓森和王处长同岑立昊都是老熟人,关系衔接十分自然。 最后,就轮到辛中峄上场了。在岑立昊同其他人进行礼节的时候,辛中峄站在离他们有十多米的地方,微笑看着他们。岑立昊已经从人缝里看见他了,他没想到辛副师长会亲自来接他,顿时感到信心增添了许多。岑立昊向辛中峄招了招手,便大步迈了过来。辛中峄迎上两步,在距离还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二人几乎同时举起了右臂——双方的军礼都敬得比较正规。 “老首长,我向你报到来了。” “那好,我这个老首长带你回家。” 就这一句话,岑立昊的心就潮湿了。老首长就是老首长,老首长没有任何迟疑,只用了一句家常话,就接住了他的话意,自然而然滴水不露,然后迅速地把彼此的感觉引导到一个亲近的境界。五年之后的重逢,无论是沧桑更移世态变化,还是彼此地位颠倒的客观现实,都有可能在这两个男人中间拉开一条缝隙,哪怕是不易察觉的沟壑,是极小的沟壑,总是在所难免。 然而,没有。 这一幕,姜梓森等人看得清楚。马副处长向姜梓森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姜梓森假装没看见。 辛中峄说,“京城和外国都没有把你养胖,还是瘦了,也黑了。” 岑立昊说,“在老首长您面前我不敢说,但也确实是老了。” 辛中峄说,“是老成了,四十岁都出头了嘛。你看我,头发都白了三分之一了。” 岑立昊说,“时间过得真快,感觉还没做什么事情,就开始老了。” 辛中峄说,“所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行李等到后,王处长问辛中峄:“是不是请岑师长上军里的车?” 辛中峄笑笑说:“无所谓,京官外放,当然应该坐当地最高衙门的轿子。不过,今天我带的是88师的一号车,也就是岑师长以后的坐骑了。我看他还是坐师里的车。” 马副处长说:“还是请岑师长坐卧车,辛副师长也坐卧车,王处长姜副主任和我坐88师的车在前开道。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岑师长您说呢?” 岑立昊看着辛中峄:“老首长,那我们就享受集团军的轿子吧。” 辛中峄点点头说:“那我就跟你沾光了。” 然后就分头行动,就在快要上车的刹那,岑立昊一条腿伸进车里,一条腿站在车外,回头向辛中峄笑道:“老首长,当个官好难啊,连坐什么车都有讲究。” 辛中峄说:“现在你是师长了,用你的话说,要大处着眼,小处入手,从这些细小的问题开始找到当师长的感觉。” 岑立昊笑笑说,“老首长的话我记住了。” 辛中峄说:“立昊——啊岑师长,我一再提醒告诫自己,在你面前绝不能有一点倚老卖老的表现,可是,一不留神,还是倚老卖老了。好在,除了军里的司机同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公共场合,我还是喊你岑师长。我也给你提个醒,从你下飞机开始,你已经喊了我好几声老首长了,我呢,也没谦虚,坦然受之。行了,到此打住。今天下了这个车,你是岑师长,我是辛副师长,这也叫亲兄弟明算账。” 当天下午,在集团军谈话完毕,姜梓森带领干部科长先行一步,辛中峄陪岑立昊回家,范辰光夫妇和翟志耘夫妇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说是已经安排好了,要庆祝岑立昊衣锦还乡,刘尹波也在军部,和李蓁正在家里等。 岑立昊一见这阵势,很不舒服,心想又搞什么鸟四大金刚聚会,军委有个17号文件专门刹吃喝风,现在风声正紧,军里都没安排,你们来添什么乱啊,这不是给我设置障碍吗?但碍于大家也是好心,而且是回来后的初次见面,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就问辛中峄这样合适不合适。辛中峄说,“你们四大金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是我在这里不合适,我还是到招待所吧。” 翟志耘和范辰光一起叫了起来,说:“今天全仗着有你老人家这面大旗,不然我们哪里敢安排岑师长的活动啊。” 辛中峄说,“也好,就算喝立昊同志一顿喜酒吧。” 辛中峄这么一所,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但是岑立昊说要搞在家搞,吃自己的,不能出去张扬。 范辰光说,“岑师长你放心,这点我们早就想到了,几个女人都在厨房里忙乎呢。” 儿子岑骁汉见爸爸回来了,而且向他保证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嗷地一声欢呼说,“好明天就去找刘小嘴算账去!” 岑立昊问,“谁是刘小嘴?” 岑骁汉说,“刘叔叔和李阿姨的孩子啊,他说我爸爸喝醉酒掉茅坑里了。”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掉茅坑里就不能爬起来啦?马上给他打电话,说岑叔叔又从茅坑里爬出来了,身上臭气熏天,让他把他爸爸妈妈都叫过来,我臭他一家子。” 三 本来,岑立昊是做好思想准备不烧三把火的,但一不留神,那火哧溜一下就窜了出来。 到任之后不久,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一次开办公会,中途姜梓森被干部科的人叫出去开会,回来后跟刘尹波嘀嘀咕咕,然后又里里外外地进出几趟。 岑立昊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等姜梓森再次回到会议室,岑立昊说,“姜副主任,除了常委会,还有什么事情比办公会更重要吗?” 姜梓森一怔,说,“是干部问题,军里急要情况。” 岑立昊说,“干部问题,我怎么不知道啊?” 刘尹波马上打圆场说,“这是遗留问题,你来之前定的转业干部名单,现在个别同志有反复,我们正在做工作。” 岑立昊说,“我既然已经来了,是不是也听听情况介绍啊?” 刘尹波说,“当然可以,不过已经开过专题常委会了,是定过的事情,所以就忽视了向你汇报。” 政委郑少秋大包大揽地说,“这个事情已经定过了,就让政治部办去吧,立昊同志刚回来,千头万绪,先熟悉一段情况再说。” 郑政委这样一说,岑立昊就不好坚持了,因为郑少秋也是个老同志了,而且是党委书记,一声立昊同志一喊,岑立昊就明白该谦让的还得谦让。但心里还是别扭。 当天晚上,岑立昊就把别扭跟辛中峄说了,辛中峄说,“你初来乍到,超脱一点也好。” 岑立昊说,“别的问题我可以超脱,涉及到干部问题,让我超脱就不合适了。我向姜梓森同志了解了一下,我是四月十五日来报到的,上次的转业干部专题常委会是四月六日开的,这时候明明知道我马上就要过来,还急急忙忙开这个常委会干什么?我是88师出去的,情况又不是完全不了解。” 辛中峄说,“干部工作,上面有统一部署,你让等你来再开会,也是不恰当的。” 辛中峄的话得有点分量,其实也是为岑立昊着想。无非是怕部队有议论,新官上任三把火,弄得不好,就落下个否定他人自我表现的把柄。按照辛中峄的为官原则,他还是希望岑立昊能够稳妥一点,练达一点,虽然年轻,但是给部队留下一个稳打稳扎的印象,这对于树立领导形象、巩固领导地位是有好处的。 但是岑立昊不是这种风格。 第二天早上,岑立昊又到政委办公室跟郑少秋谈。 郑少秋说,“立昊同志你别多心,这一批转业干部名单是各团报的,也征求过本人意见,多数是自己提出来的。既然你有看法,让政治部把情况跟你汇报一下也好。” 岑立昊问,“如果我提出不同意见,还来得及吗?” 郑少秋沉吟一会说,“来得及应该是来得及,问题是……”话到此处,郑少秋打住了,但意思岑立昊明白了,你一个新任师长,上任伊始就对上任之前的常委会提出不同意见,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郑少秋又问,“立昊同志,是不是有特别需要关照的人?” 岑立昊回答,“没有,但我想了解情况。” 郑少秋说,“那就这样,先听汇报,有什么想法我们再商量。” 岑立昊思忖,政委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态度也很得体,就没有话说了。 郑少秋是很注意协调军政一把手之间关系的,当天就通知姜梓森,让他带着近期拟调整的营以下干部名单,毫无保留地向岑立昊做一次专题汇报。 岑立昊觉得郑政委这个人不愧是搞干部工作出身,很严谨,也很磊落。 姜梓森汇报干部情况的时候,岑立昊对于多数人员的安排没有提出异议,但是在黄阿平的问题上卡了壳,岑立昊说,“黄阿平这个同志我了解,还是很愿意在部队干的,而且也适合部队,但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些年进步太慢。姜副主任你算算,黄阿平在营职岗位上干了几年?” 姜梓森说,“副营六年,正营四年。” 岑立昊说,“你姜副主任恐怕还不知道,当年他当见习排长的时候,范政委还是个志愿兵,当然了,老范比他兵龄长。这些年这个黄阿平进步也太慢了。” 姜梓森说,“266团两位主官对黄阿平同志看法都不太好。” 岑立昊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梓森说,“据说这个同志有三大毛病,一是不务正业,二是爱说怪话,三是不尊敬领导。” 岑立昊说,“怪事。想当年范辰光想在266团培养四小金刚,黄阿平就是其中之一,怎么会变得不务正业了呢?郑政委对这个同志是什么看法?” 姜梓森说,“郑政委怎么看我倒没听说,不过刘副政委对黄阿平看法也不好。” 岑立昊不说话了,看着姜梓森,把姜梓森看得有点心虚。姜梓森说,“政治部主任离职,常委分工干部工作……” 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你姜副主任也是干部科长出身,对于人的问题要细致,不能以某个领导的好恶作为判断人的尺度。你说他爱说怪话,他想干事,你不让他干事,他想进步,你让他在一个位置上一呆就是四五年,再呆还是四五年,他能没有怪话吗?要是你让你干十年科长你有没有牢骚?你说他不尊敬领导,你老是不理解他,不支持他,光让马儿快跑,不让马儿吃草,他能尊敬你吗?” 姜梓森说,“在干部问题上,我们的原则是尊重团党委的意见。” 岑立昊说,“上一级政治机关不对下一级党委的意见进行考察,那还要你政治部干什么?当傀儡啊?我告诉你,这个黄阿平是个人才,是个想干事的人,建议你们亲自考察一下。什么叫培养?只要是人才,只要他想在部队干事,把他放到合适他的位置上,提拔使用就是就是最好的培养。” 姜梓森挠挠头皮说,“这个问题搞复杂了。” 岑立昊又问,“安排黄阿平同志转业,他本人是什么态度?” 姜梓森说,“他自己打的转业报告。” 其实姜梓森也知道,黄阿平后来是收回了转业报告的,而且郑少秋政委一直对这个人比较看好,但266团团长杜朝本和政委范辰光态度坚决,此人不能重用,郑少秋犯不着因为一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去得罪团里的两个主官,所以也就放弃了。这层意思他没有对岑立昊表露。 放下黄阿平,姜梓森又把其他的干部调整情况向岑立昊做了汇报,岑立昊背着手在办公室踱了几圈,对姜梓森笑笑说,“谢谢你姜副主任,工作做得总体看来很细。但是能不能再酝酿一下?” 姜梓森心想常委会决议都形成了,还酝酿什么? 岑立昊说,“姜副主任你去向郑政委汇报,就说我建议,无论是提升还是转业,暂时都冻结,此项工作至少向后推迟一个月。” 姜梓森愕然,嘴巴动了动说,“岑师长,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岑立昊的笑脸立即就不见了,给了姜梓森半张冷脸说,“姜副主任,我的建议合适不合适好像不应该由你来做结论吧,你说呢?” 四 范辰光得到岑立昊要到266团吃午饭的消息,已经快到上午九点钟了。 消息来源不是司令部值班室,也不是政治部值班室,而是师招待所一个端盘子的兵,中士军衔,是范辰光安排在师部“有关要害机关”的工作人员之一。 这几年,范辰光在采集信息、了解上级动态、及时把握上级意图方面很有些创造性的举措。譬如,向师里和集团军大力推荐参谋干事助理员,向上级管理部门介绍警卫员、司机、公务员。这些从266团出去的,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范辰光都有一个名册,名册上有这些人的生日、学历、家属子女情况等要素,逢年过节,都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开会或办事遇上了,总要亲热地交谈一番,能够准确地说出人家关心的话题。就那么几句话,把人心焐得很热。范辰光从来没有要求这些人为他提供什么,但是,只要这些人认为对范辰光有用的消息,就会主动地向他传播。 本来,一个师长到一个团里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用不着提前作什么安排,但岑立昊跟别的师长不一样,他这是回到88师之后第一次来到266团,他既不是周吴郑王地检查部队,也不搞微服私访那一套,他一般都是临时决定,可能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上或者办公楼门口。今天早晨他在师部招待所吃饭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听说266团小灶的小菜腌得不错,中午尝尝去。” 就这一句话,把范辰光搞得很为难。他弄不清楚岑立昊的真实意图。师里几个常委的廉洁自律是人所共知的,岑立昊尤其对大吃大喝深恶痛绝,范辰光更是耳闻目睹。过去在一个班子里共事,上面来了工作组,岑立昊可以亲自汇报,亲自陪同检查,也可以一起吃早点,但中午和晚上,只要桌上有酒,不是特殊情况,岑立昊是不会出现在桌边的。 上次岑立昊刚回来报到的时候,翟志耘支了一招臭棋,撵到平原市去拍岑立昊的马屁,岑立昊表面上谈笑风生,但还是把话撂出来了,说:“大家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了,以后不要搞什么四大金刚了,传出去不好,有小集团的嫌疑。” 后来范辰光一直后悔,不该听信翟志耘的撺掇,他一个地方老百姓,腰里又别着钱,他有奶便是娘,只顾提高自己的身价,但是岑立昊把那话放出来了,分明是一种警告。联系到当年岑立昊要他“放规矩点”、“不要老岑老刘地喊”,范辰光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感。干吗要去舔他的腚沟子?以他同岑立昊二十年交道的经验,这个人你要是屈服了他,那他就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你不卑不亢他反而重视你了。当然,也不能太过了,大家现在都是中高级干部了,而且他是一师之长,翻他的眼皮子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那么,岑立昊首次回到266团,要“尝尝266团的小菜”是个什么意思?是真的来打牙祭还是感觉到266团的领导生活奢侈?应该按什么规格接待呢?如果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老团长回到老团队,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吃饭,把伙食档次搞得高一点,上两瓶茅台五粮液应该在情理之中,再说中午吃什么小菜啊? 但是且慢,你不能按通常思维去琢磨岑立昊,他说来尝尝你的小菜,可能就是小菜,你轰轰烈烈地摆一桌,他要是翻脸不认人,不吃你的,你就是自找霉倒了。 对于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人,接待起来自然要小心。范辰光同杜朝本通报了岑立昊要来266团吃中午饭的情况,二人商量了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稳妥一点,就按照小灶的日常标准筹备。 合该有事,这里刚把接待岑师长的决心定下,那里又接到彰原市建筑六公司会计贺桂英的电话,说是近段时间公司不景气,你们当官的假正经,控制什么修建楼堂馆所,搞得建筑行业门庭冷落,工人工资都发不出去了,贵团欠的那笔维修款,无论如何得还了,等会儿她就带上出纳来结账。 范辰光接完电话,后脊梁一阵发凉。心想这臭娘们可真会选时间,早不来晚不来,专门拣岑老虎到266团的时间来,莫非内部出了奸细向她通风报信了?这事本来就是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是266团的绝密,要是真的让母大虫把岑立昊堵上了,那洋相就出大了。 关于六公司的那笔欠款,也就是训练场上“金刚部队百战百胜”那八个大铁牌子的工钱和料钱,已经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为了这笔钱,范辰光指挥潘桦副政委同六公司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到前年经仲裁机关裁定,266团应付六公司60万元,范辰光当即表示,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但是这是经过法律程序仲裁的,范辰光不给没有道理。去年借上级拨款修缮营房的机会,范辰光灵机一动,让六公司顺便把团里的招待所也装修一下,并从家底费里拿出30万先把六公司的怒火平息下去,连装修招待所的费用,还差三十五万,他的如意算盘是把这笔费用打到营房维修费里,集团军营房处也默许了。但范辰光掉以轻心了,没把审计部门摆平,在审计的时候偏偏把那60万的条子抽了出来,结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八个大铁牌子的笔费用被赤裸裸地单列出来,至今找不到出处。而且,由于是擅作主张企图动用上级拨发的营房维修费,这笔还不掉的钱还成了吊在范辰光头顶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道哪一天会掉下来,在范辰光的脑袋上戳出一个洞来。去年以来,范辰光没少到集团军活动,据说营房和审计部门都有了松动,但眼下钱还没到位,六公司不识相,紧锣密鼓地催。那个绰号母大虫的女会计贺桂英嗓门巨大,一到团里,就四处吆喝要找团长和政委,搞得范辰光和杜朝本东躲西藏。军务股长不了解内幕,有一次竟让几个兵把母大虫架到修理所仓库里关了禁闭。母大虫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就把裤子脱了半截,口口声声说军务股长对她欲行非礼,还扬言要到中央军委告状。后来范辰光只好亲自出面,当着母大虫的面,宣布了一道把军务股长撤职的假命令,又让黄阿平把母大虫带到政治处值班室,连哄带骗加许诺,才把母大虫瘟神般地送走。现在,岑老虎即将来到266团,而母老虎也即将来到266团,这一男一女两只老虎都是不吃素的,该如何是好? 范辰光苦思良久,细细搜寻岑立昊到266团来之后各个环节可能会出现的问题,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来。范辰光自己愣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半根香烟,眉头一皱,终于计上心来,脑子里并且紧接着跳出了四个字:以毒攻毒。 范辰光想起了黄阿平。 黄阿平虽然已经被团党委和师政治部确定转业,但他拒绝接受团里要他回原籍联系工作的安排,赖着不走。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估计,用不了几天,岑立昊就会再来266团检查工作,到时候,只要他瞅个机会把他的那些想法向岑立昊汇报,岑立昊就会过问他的事情。 范辰光尤其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从前,岑立昊在266团当团长的时候,对黄阿平印象很好,竭力举荐,虽然最近没有迹象表明黄阿平同岑立昊有过单独联系,但岑立昊到266团来,黄阿平一旦得到音讯,完全有可能不请自到。如果岑立昊过问起黄阿平的转业问题,事情就可能变得很棘手,没准黄阿平赖着不走的阴谋真的能实现。在这种时候,让讨厌的黄阿平离开营区,去对付同样讨厌甚至更讨厌的贺桂英,实在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九时许,黄阿平正在办公室里看一份资料,范政委背着手来了,显得神闲气定。 黄阿平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范辰光永远都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架势,总是火烧火燎的,好像地球随时都有可能转不动了而必须靠他去推,难得见到敬爱的范政委有这样的好心情。 范辰光见黄阿平还坚持在办公室里工作,就没话找话地表扬了他几句,说黄副主任确实有胸怀,即将转业的人了,还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 黄阿平没理会范辰光的讥讽,笑笑,继续看他的材料,那神态好像他是政委,而范辰光是面临转业的政治处副主任。 黄阿平的德行范辰光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尴尬,坐在黄阿平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若无其事地翻开一摞报纸,又说:“老黄,还真有事请你出面,欠六公司的那笔款子人家要的急,一会儿母大虫又要来。那个老娘们你是知道的,很难对付,急眼了她敢在你办公室脱裤子。现在团里没钱,一下子哪能拿出35万?你跟他们李书记是老乡,跟贺桂英也打过交道,你看你能不能出面商量,中午你带上侯四更把李书记和贺桂英拉到‘清风楼’灌一下子,再缓一缓。” 范辰光说的关于六公司的债务,黄阿平数次参与处理,当然清楚。黄阿平嘿嘿笑了一声,说:“范政委,我这个被人撵来撵去的人,还有那么大的面子?再说,我也不能喝酒,别说灌他们,恐怕还会被他们灌倒。要是酒后胡说,没准还会给组织带来损失呢。“ 范辰光说:“扯淡,你黄铁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连团长政委都甘拜下风,他们那些小老百姓哪是对手啊?你不能喝酒不要紧,侯四根他们几个你还不清楚?电话号码七八两五四(七八两无事),家庭地址津巴布韦多(斤把不为多),你组织好就行了。你是明白人,转业不转业,人没走都不能算数,你现在还是政治处的副主任,未必我这个政委就指挥不动了?如果转业不成你怎么办?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工作了?” 到底是书呆子,黄阿平听出了范辰光话里的潜台词,也就是说他的转业问题还有松动的余地。他现在实在不想转业,只要谁在这个问题上给他一线希望,他就有可能犯点小迷糊。 黄阿平说:“那好,既然你范政委还给我工作机会,我看也是义不容辞,也算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吧。”黄阿平把话说得很有点“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 范辰光说:“黄副主任,你把握一个原则,钱不是不给,但眼下没钱,也别搞僵了,就一个字,拖。”又朝黄阿平诡秘地笑笑,说:“我看那个贺桂英对你还算客气,为了团队的建设,必要的时候,不妨搞点美男计。” 黄阿平说:“那我不能去了。眼下,团里有个别首长正一门心思把我扫地出门呢,我要是禁不起红粉香脂的诱惑,头脑一热闹出男女关系的丑闻,那不是正好授人以柄吗?” 范辰光说:“你这个鸟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开你个玩笑,你也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黄阿平说:“我是心有余悸啊。” 范辰光说:“不扯淡了,你快出发吧,别让母大虫堵上门来。” 五 黄阿平一干人等向彰原市六公司进发的时候,岑立昊正怀着激动的心情向西郊机场进发,他打算先驱车沿机场周边转一圈,先怀怀旧,时间来得及的话,再从赵王渡绕一下。 虽说才离开五年,但是感觉不一样,他喜欢这里空旷辽远的景色,甚至喜欢那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这是北方的小平原,但常常让他联想到大漠穷秋孤城落日,立即就有了几分古战场的氛围。每当傍晚,遥望西方天穹下燃烧的晚霞,特别是夏日雨后的晚霞铺排开来,会给这里蒙上一层瑰丽的神秘,使他体验到一种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联的感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就是岑立昊无数次在心里看到的那幅历史战争的翻版,它似乎就隐藏在这块训练场的草根土缝里,等待他的归来,等待他坐在这里遐想,等待他在这里眺望,等待他闭上眼睛,它便会从草木的上空冉冉升起,展现一个遥远历史的投影……更何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印着他和苏宁波的足迹呢! 车子很快就进入北兵营了。 岑立昊指挥司机从原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南院墙之间的一段碎石公路向西插过去,越是挨近了,心里就越是冲动。哈哈,我的第二故乡,我又回来了,我岑立昊又回来了,我没有辜负你二十多年的注视,没有栽倒,我又站起来了,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感谢你这块风水宝地一次又一次地恩赐给我力量和智慧,你的博大深邃是我心中永远的旗帜……我擦洗我的脚步来了! 啊,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岑立昊正在豪情勃发之际,倏然脸皮绷紧了,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顿时变得生涩迷朦。他疑惑自己看错了,疑惑是幻觉,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他没看错,他已经到了机场的边缘,他看到了他永远也不愿看见的东西——那片辽阔悠远的、令他几年来魂萦梦绕的草甸子没有了,那种在他心里回访了无数次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没有了,落日晚霞铺排的苍凉和悲壮的意境没有了,那里,就在西跑道上,有几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喧闹,嘈杂,像是突兀拔地而起的刀刃,把他心中的神圣的归宿戳得支离破碎。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等杜朝本得到岑立昊直奔qw-709训练基地的消息,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岑立昊已经在那几块大铁牌子下面抽完了两支香烟。杜朝本一看师长的脸色,心里就慌了,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此刻范辰光正在全团各个角落做着最后的无微不至的检查,他不能让岑立昊在离开五年回来之后就找出毛病,他哪里知道他的qw-709训练基地正在酝酿一场雷霆风暴呢。 杜朝本在距离岑立昊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做好敬礼的准备,右手的几根指头并成了一把僵硬的骨勺,岑立昊根本没有还礼,举起手,点着杜朝本就是一顿痛斥:“什么样子?我看了你们的总结就知道你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什么‘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什么‘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依据是什么?你这里吹牛,俄罗斯的牛都吓得要命。看看吧,‘金刚部队,百战百胜’,你是神啊?厚颜无耻!” 杜朝本被吓懵了,他甚至看见岑立昊的右手在腰间摸了一下,天啦,那是拔手枪的动作。杜朝本不知道师长怎么无端地发起这么大的火气,结结巴巴地说,“师长,这牌子恐怕……恐怕不好……不能就这么拔,这是钟军长……” 杜朝本的本意并不是拿钟军长压岑师长,但是他总得解释啊,没想到这句话更让岑立昊怒不可遏,岑立昊阴沉着脸问:“什么意思?” 杜朝本说:“这是钟军长让安的,恐怕……” 岑立昊喝道:“胡说,钟军长会具体到让你们安这几块牛皮轰轰的牌子吗?就会花拳绣腿!这是野战训练场,不是天安门广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明不白,什么玩意儿,取缔,统统取缔!” 杜朝本只好硬着头皮,把当时开现场会和安牌子的情况支支吾吾地汇报了。岑立昊说,“就知道你们是拉大旗作虎皮,你们拍马屁强加给钟军长的。这么好的钢材木板,做什么不好?都可以盖一幢楼房了,让你们拿来就玩这个虚的,极大的浪费!我不管你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立即让工兵来给我拔掉,统统拔掉!” 杜朝本一脸恐慌,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候?” 岑立昊厉声道:“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见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马上,明白吗?把工兵给我调过来!” 杜朝本知道岑师长本来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敢对抗,耍了个小心眼,赶紧用手机给范辰光打了个电话,出乎他意料的是,范辰光只经过了片刻沉默,就回话了:“坚决执行岑师长的指示。”接着又交代:“最好不要把牌子弄坏了。” 杜朝本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调来了工兵排和一个步兵连队,当场执行岑立昊的指示。标牌是安在跑道上的,钢筋水泥做的支架,真拔起来而且不被损坏,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工兵们先用电锯切割,再用电钻挖掘,然后由步兵十几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往外拽。就这样,前年钟盛英军长为之沾沾自喜的、范辰光为之付出巨大心血而又寄托巨大希望的、十几快优质木板优质油漆优质钢筋制作而成的标志着266团十几个连队辉煌历史赫赫战功的标牌,在一个下午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从北兵营西部的机场遗址上消失了。 那天倒霉的除了杜朝本,还有黄阿平。 按照范辰光的安排,黄阿平那天是舌战群儒,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近期就解决六公司的问题,这才把母大虫稳住。 中午酒席间,黄阿平向六公司的谢经理和他的老乡李书记说明情况,代表团长和政委表示,一旦上级把钱拨下来了,即便团里想拖欠,他也会及时把消息透给贺大姐,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当一回吃里扒外的内奸。 大家见黄阿平说得诚恳仗义,都很感动,再说,也确实不好为这几十万块钱把军民关系搞的太僵,也就不再催逼。 黄阿平感到任务完成得不错,心情也好,频频举杯敬酒,几个回合下来,讲话口齿就不清楚了。 酒后打道回府,吐得一踏糊涂,满车恶臭弥漫,害得营房股长侯四根和助理员张森其也差点吐了,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用了十几盆水也没把臭气洗净。回到团里,下车之后,黄阿平跌跌撞撞往宿舍方向运动,突然想起刚才好像看见师里的一号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口,起先有点疑惑是酒醉眼花,想了想确有其事,便掉转身子往回走,果然看见了师里的一号小车,车牌子虽然被他看成了两个,但牌子上的数字他没看错。 黄阿平认定是岑师长来了,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办公楼里闯,闯进大门又觉得不妥,拿不准这个时候这种样子去见师长是不是合适。正在摇晃着犹豫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孙晓农副团长。 孙副团长说:“黄副主任,岑师长来了,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刚才已经看见你了,赶快进去吧。” 如此,黄阿平就没有退路了,只好跟着孙副团长往会议室里去,一路上咬紧牙关,想让步子稳当一点,但两条腿的尺寸今天好像不一样了,走起来轻飘飘地像腾云驾雾。所谓酒醉心里明,进了会议室,大睁着眼睛看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赶紧举手敬礼,没想到用力太猛,手指落的也不是地方,把大沿帽子戳了下来,骨骨碌碌正好滚在岑立昊脚下。 黄阿平顿时酒醒大半,酒醒了人却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原地立正,手臂仍然举着,直直地看着岑立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立昊把黄阿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黄阿平的裤腿上还有刚才吐过没有清除干净的土豆丝和猪耳朵皮,沉着脸问:“黄阿平,你这是怎么回事?” 黄阿平说:“报告……师长,我,我没……没怎么回事。” 岑立昊说:“啊,你摇晃什么?是不是给我们上演国际流行的什么行为艺术啊?站稳!” 黄阿平何尝不想站稳?但此时他的两条腿已经长短不一了,朦胧中他还看见对面又走来了一个黄阿平,也是两条腿长短不一,两个人走近了,搂在一起,一个往左边倒,一个往右边倒,这样拧来拧去,谁也没有倒下去,只是在那里摇晃。 岑立昊厉声喝道:“看你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去睡觉去!”又扭头对范辰光和杜朝本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师里三令五申非节假日不许喝酒,你们是怎么执行的?” 范辰光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说:“我们管理有薄弱环节,一定认真检讨。”又对黄阿平说:“黄副主任,你先回宿舍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黄阿平坚持立正姿势,说:“师长,对不起,我……” 岑立昊一掌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把上面的茶杯拍得乱蹦:“出去,我不跟酒鬼说话!” 第十五章 一 岑立昊下部队把88师各团和直属分队转了一遍之后,常委召开了一次专题会议,集中讨论提高战斗力亟待解决的问题。 会议由政委郑少秋主持。与会人员有师长岑立昊、副师长辛中峄、路金昆,副政委刘尹波,参谋长马复江、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装备部长赵亭庆,由于后勤部部长于家国生病住院,后勤部副部长李木胜列席参加会议。 这是一次针对性很强的会议,议题是岑立昊提出来的,认真寻找新的增长点,努力提高整体战斗力。指导思想是研究问题,探索解决问题的办法。用岑立昊的话说,战斗力的增长点在哪里呢,就在问题里面。把问题研究透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就出来了。 会议的基调并不高,会议之前辛中峄还有些踌躇,像这种以找问题为主题的常委会在88师还是第一次,岑立昊初来乍到,就这么大刀阔斧地把找问题提到了重要议事日程,是不是很稳妥? 辛中峄建议岑立昊给钟盛英军长和岳江南政委打个电话,以个人的名义汇报一下想法,摸摸上级领导的态度。岑立昊却不以为然,说,“先开会,根据会议情况再说。” 刘尹波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他预感到,88师很快就不得安宁了。岑立昊这个人,像一头倔牛,只要他认准了要去那个地方,你是拉不回来他的。平心而论,他要做的那些事情,也确实是该做的。 会议首先由参谋长马复江汇报了他陪同岑师长下部队了解的情况,然后,按照岑立昊的意图,由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和装备部四个部门的一把手分别汇报。 马复江就88师军官和兵员素质、战斗力组织结构、战斗员和装备的衔接、战斗力总体状况等方面,提供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尤其是几十组数字,在会上引起了波动。一是士兵和军官的比例,为3:1,二是各类保障军官和一线指挥军官之比为1:1.5,三是机关军官和基层军官之比是1:5.5,四是一线指挥军官总数和经过院校进行等级培养的军官之比是5:1,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即使是按照现有装备,强迫我们的敌人用与我们同样的装备和同样的战术打常规战,88师真正在一线拿枪拿炮战斗的,占总人数的30%,这是硬件。把这30%的人员中战斗积极性不高的、职务与能力不匹配的、不会打仗的计算在内,全师实际的一线战斗力应占总人数的20%。也就是说,一个师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是战斗员。 这种算法显然是出乎常委们预料的,不太好接受。 刘尹波问马复江:“你敢说这些比例准确吗?” 马复江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按实力报表量化分析的,应该是准确的。” 岑立昊插话说:“准确不一定精确,精确也不一定科学。这些数字并不是全部,它只能部分地说明某些问题,就是非战斗机构和非战斗人员所占比例较大,这是不争的事实了。当然,有些属于编制问题,编制就是法律,是我们没法改变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大的问题目前解绝不了,可以先解决小问题。有些问题也许我们暂时还做不到,但是我们不能不想到,想到了,暂时做不到,但是终究会做到,而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 接着是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汇报干部队伍战斗力状况,从年龄结构,知识结构,专业能力和岗位衔接等几个方面入手,也进行了量化分析,并同某潜在对手国家军队的同级军官进行了横向比较。这当然是岑立昊的思路,材料是由干部科认真准备的,岑立昊想表达的观点,姜梓森都表达得比较到位。自从上次岑立昊汇报干部工作之后岑立昊给了他半张笑脸,他就对岑立昊交代的事情格外慎重了。 姜梓森的汇报表明,无论是实用性和专业技能,干部队伍离现代战争的要求,还存在着较大的差距。问题怎么解决,郑少秋没有表态,岑立昊也没有表态。 再往下,就该轮到后勤部了。 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李木胜的心里本来就冷飕飕的,更糟糕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后勤部长于家国又住院了。师里召开常委会,辛副师长给他打招呼要他准备汇报后勤战斗保障方面的问题。李木胜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赶紧召开部务会,要大家凑情况,由于意图领会得不明确,再加上科长们也不太尿李木胜的那一壶,部务会开得不断跑题,大家凑的情况李木胜也拿不准管用不管用,让战勤科的参谋七拼八凑搞了一份材料,这就拿到常委会上汇报来了。 姜梓森汇报完之后,出现了一阵沉默,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辛中峄看了看李木胜说:“李副部长,你谈谈吧?” 李木胜瞟了辛中峄一眼,又瞟了岑立昊一眼,见岑立昊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心里稍微宽松了一些,擦擦脑门的汗,说:“各位首长,同志们,后勤部……”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尹波打断了:“什么各位首长同志们的,这是常委会,又不是事迹报告,你汇报干脆一点,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李木胜本来就紧张得要命,让刘尹波这么一说,更乱了方寸。什么叫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啊?他是准备了稿子的,你让他马上就判断出稿子里面哪些是该讲的哪些是可以不讲的,那就是故意为难他了。 李木胜刚擦过的脑门立即又湿了一片。 这时候,岑立昊抬起头来,看了李木胜一眼,这一眼看得李木胜更是心惊肉跳。但是,岑立昊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蔑视他,而是微微一笑,平和地说:“老李可能很少参加这样的会,有点紧张。别紧张,这都是自己的同志,说错说对都没有关系,下面还要讨论嘛。” 这一句话,尤其是岑立昊的口气态度,把李木胜的神给稳住了。李木胜向岑立昊投去感激的目光,说:“师长,我……我是有点紧张。” 岑立昊说:“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就想着是你当连长的时候,坐在这里的都是你连队的兵,那还紧张吗?”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就拿稿子念就行了。” 李木胜说:“那……那……那我就念了。各位首长,同志们,我们后勤部为了响应师党委、特别是岑立昊师长的号召,为了提高战斗力,这几天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我们后勤部自去年以来……” 李木胜用颤抖的手捧着稿子,嗑嗑巴巴地念了十多分钟,基本上文不对题。岑立昊倒是没提过去的事情,刘尹波却忘不了,这小子当年杀耕牛打俘虏是多么朝气蓬勃啊,现在却蔫了,确实是臭狗肉上不了台面,难怪岑立昊看不起他。李木胜汇报的过程中,刘尹波看着岑立昊,岑立昊仍然低头写着什么,面无表情。 李木胜念完之后,岑立昊未做任何评价,问道:“老李,全师战备油储存了多少?” 李木胜眼珠子转了两圈,很快说了一个数字。 岑立昊点点头说:“你是掌握情况的。”又问:“如果我们现在接到命令,要把部队拉出去,你估计全师有多少台运输车能够拉得动?” 李木胜说:“这个……这个我……大约能有三千台吧?” 辛中峄眉头一皱说:“哪有那么多运输车啊?” 李木胜一听,又紧张起来,说:“大约……三百台吧?” 岑立昊笑了笑说:“老李,还是别紧张。我再问你,全师出动,路上自给三天,大约需要多少粮食?” 李木胜脑子又转了一圈,又说了一串数字。这个账他会算,全师出动,按平均每人每天一斤半计算,大约不会太离谱。 岑立昊点点头说:“差不多。”又问:“火箭炮营随营携带三个基数的弹药,需要加强多少台运输车?” 李木胜立马又傻眼了。你让他计算全师一天吃多少粮食,问题还不是很大,而问到军械方面的问题就麻烦了,别说火箭炮营三个基数的弹药是多少,他连一个基数有多少发炮弹都搞不明白。但是,按岑立昊的标准,他又必须明白,因为这不仅是装备部门的事情,也是运输部门的事情,他是后勤部的副部长,分工还是管油料和运输的。只不过平时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打仗,没有想到要被装备和运输统筹起来操心。 辛中峄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李木胜,我跟你说得很明白,要你汇报保障战斗力方面的问题,结果你搞了个不伦不类,说总结不是总结,讲评不是讲评。问你情况,不用你知道的你全知道,在你职责范围内的你全是稀里糊涂。这怎么行呢?” 李木胜脑门上的汗珠霎时就滚落下来:“我……辛副师长……我……” 岑立昊说:“算了,今天是开常委会,也不是开李木胜的批评会。不过,李木胜同志,你还是要尽快进入情况,我说的是进入战争情况。你是野战部队师后勤部的副部长,可不是农民木匠泥瓦匠,也不是厨子,光会种地做饭是不行的。今天不批评你了,要加强学习。” 李木胜脸色蜡黄,可怜巴巴地看着岑立昊和辛中峄,说:“一定,我一定加强学习。” 二 六月七日,88师召开科技练兵动员大会。 参加大会的有各团和直属分队的军政主官、各团司、政、后、装领导,师机关全体干部,一共有三百多人,集中在师部小礼堂。会场的布置别开生面,不像过去有主席台,而是在主席台下面安了一个讲坛,所有与会人员也包括88师前任师长、集团军副军长郭撷天大校和集团军副参谋长罗贯中大校,统统坐在台下。 会议程序很简单,郑少秋宣布开会后,就请师长讲话。 岑立昊面带笑容,成竹在胸,信步走上讲坛,开始演讲了—— 今天,是我岑立昊回到88师之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同师机关、各团和直属分队的主要领导见面,我的讲话,也可以被看成是在公开场合下发表的就职演说。首先,我想表达真实的感谢,我之所以在离开88师七年之后,又回来担任师长,除了组织的培养,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一是在88师工作的、曾经是我的领导和战友的老同志们宽容了我的缺点,二是在座的年轻的同志们接受了我的优点,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 岑立昊在简单地表达了一番心情之后,就直截了当把话题转到了他拟定的正轨—— 既然大家信任我,我就把我的心捧出来,我岑立昊是来当师长的,不是来当官的。当然,军官也是官,但军官又不是寻常的官,军官是选择了战争事业、随时准备为国家和人民献身的在军队工作的官员,军官最大的权力就是使用自己的意志、智慧、身体乃至生命。如果战争爆发,我将和你们一起奔赴战场,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望着讲坛上挥洒自如目光冷峻的岑立昊,炮兵团上校政委高三明内心涌动着一股热乎乎的潮流。在座的这些军官中,溯本清源,他同岑立昊应该说是老战友,也算是有过生死之交的经历。 十九年前在南线打仗,高三明是一名老战士,在岑立昊指挥警卫班战士声东击西掩护钟盛英团长转移的时候,他是那几个战士中的一名。激战中,一发70火箭弹在前方约二十米处爆炸,出于一种本能,他一跃而起,把身边的岑立昊撞倒在地。一块弹片从左侧斜着飞过来,正好嵌进他胸前的冲锋枪弹匣上,没有那个弹匣,他就光荣了,而如果没有他在岑立昊的左侧和那战术要领很不准确的一撞,岑立昊也就不存在了。 但岑立昊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因为撞得突然,加上高三明块头大用力过猛,岑立昊没有防备,被撞了个嘴啃泥,下巴颏还被撞破了一块,所以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还骂骂咧咧,说:“谁他妈的瞎紧张,老子没让敌人打死还差点儿让你狗日的给撞死了。” 这一骂,让高三明好不委屈,做了好事还不敢吭气。 当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钟团长抱着电台嘶哑着嗓子同友邻部队联系上后,友邻部队的首长要求他们向786号高地运动。当夜,他们臂上扎着白毛巾转移到786号高地上,因为连日转战,筋疲力尽,而且神经高度紧张,现在感觉是回到了组织怀抱,除了钟团长等几名首长还在研究作战行动,年轻一点的同志都滚在草窝里睡着了。南方山岳丛林的气候昼夜反差极大,白天热得要命,夜里冷得要死。高三明看着熟睡的岑立昊,居然觉得他和这个年轻的小参谋有一种兄弟般的亲情,在那样寒冷的潮湿的夜里,他把军上衣脱了下来盖在岑立昊的身上,让岑立昊暖暖和和地睡了将近三个小时,而他自己冻得发抖,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这两件事情是高三明士兵生活中最值得记忆的,但他从来没有炫耀,甚至连提都没提过。倒是岑立昊后来回过神来,回忆当初在火箭弹爆炸的一瞬间有个战士撞在他身上,是在保护他,但由于当时没有太在意,这个人是谁,他已经有些淡忘了。以后部队归建,每当遇上在那次战斗中在场的战士,岑立昊都要问起当时是谁保护他,大家都矢口否认,高三明也只字不提。在老兵高三明纯洁的心里,那件事情是很神圣的,也应该是神秘的,他只想在自己的心里珍藏,为自己储存一份高尚。 一个月前,岑立昊回到88师后首次到炮团熟悉部队,当参谋长马复江介绍这是团政委高三明时,岑立昊说:“认识,认识,老同志了。” 但高三明立即就判断出来了,岑立昊事实上已经把他忘记了,以后虽然又有若干次见面,但都是上下级之间的见面,而不是久别之后的重逢。因为那次战斗毕竟短暂,他也没有太出色的表现,没有给岑立昊留下深刻印象也在情理之中。回到部队不久他就被送到炮兵指挥学院学习,毕业后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炮团的人,以后再也没有同岑立昊见过面,自然更没有什么联系。 然而,岑立昊可以忽视他,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岑立昊,岑立昊在266团当团长,后来又调到总部,每一个过程他都关注着。他在炮团从一名排长一直当到团政委,当年的士兵已经是即将离开野战军的老同志了,没想到就在他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岑立昊又回来了。他为岑立昊高兴啊,也莫名其妙地为自己高兴,尽管他从来不打算把十七年前的往事再抖漏出来,作为他同这位足以改变他命运的年轻师长建立特殊关系的桥梁。 台上,岑立昊似乎已经进入到一个忘我的境界,如入无人之境地在他的思想的旷野里纵情驰骋—— 我们今天在这里讲战争问题,不是坐而论道误国清谈,事实上,我们现在进行的就是战争——战争的特殊阶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阶段。没有绝对的和平,只有相对的平静,而在平静的背后,是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对峙,只有当对峙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这种相对的平静才会出现。正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讨论战争问题,有我们的官兵在挖空心思抱着陈旧的装备寻找不陈旧的办法,战争才没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现。所以我们一天都不敢懈怠…… 三 岑立昊在台上大讲,师司令部侦察科参谋栗奇河和作训科参谋闻登发在下面小讲,两个人座挨着座,暗中进行笔谈。 闻登发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话,轻轻地推到栗奇河的面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装备,已经落后两代以上了,如何打赢二十一世纪的战争?” 栗奇河也在上面写了几句话,把笔记本推了回来:“决定战争胜利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 闻登发写:“这也说明你对岑师长的思想领会得不透。岑师长说,朝鲜战争以前的战争指挥艺术接近于文科,即文史哲知识的运用占主要成分。二十一世纪的战争指挥艺术接近于理科,数理化知识占主要成分。按这个特征要求,你我都将下岗。” 栗奇河写:“听说岑老虎要组建特别支队,完全按照数字化步兵的组织结构和装备,建立红蓝各一个营,在没有卫星支撑体系的情况下,搞区域便携式信息传输对接,属实否?” 闻登发写:“有说法,老虎在ykt军事学院的时候,模拟指挥过数字化营,回来再搞破枪破炮,很不过瘾,天天叫嚣要搞数字化营。不过,谈何容易?编制何来?经费何来?装备何来?教官何来?” 栗奇河:“别太悲观,看岑师长这架势,没准能折腾成?” 闻登发:“楚王爱细腰,宫女多饿死。一届领导一个调,落实到行动上还是老枪老炮老战法老一套。三五年之后他们升官的升官进校的进校调走的调走,你我还在这玩阵地战运动战,还是那几个破电台在喊黄河呼叫泰山明白。” 栗奇河:“岑老虎起点高、角度新,他不会轻易被现实淹没的。” 闻登发:“他要是能给我们弄几个直升机滑翔靶就好了,也免得我们老是用纸糊,我算是被洋相出怕了。” 栗奇河:有“了直升机滑翔靶你还不照样出洋相?你见过哪支军队把直升机停在那里让你打?” 闻登发:“你不懂,直升机悬空是可能的。你还没见识过,n战区一个师用高射炮打巡航导弹,给军区报告说基本上一打一个准。” 栗奇河:“天方夜谭。好多人都传说岑师长极其务实,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干有本事的事,也许我们88师要雄风大振了。” 闻登发:“但愿如此。” 栗奇河不再说话了,置身于座无虚席的会场,他感觉有一种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岑立昊说,问题有多少,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有多少,问题解决了多少,战斗力的增长点就能提高多少。这话太精辟了。岑立昊还说,有些事情,可以暂时做不到,但必须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于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要提倡创造性地思维,在观念上宁可超前,不能滞后。在栗奇河看来,这话不仅精辟,而且实用。 作为一名侦察业务干部,对于问题和提高的辩证关系,栗奇河有切身的体会,他能从敌人的隐蔽防护手段里发现多少薄弱环节,就能获取多少情报,反之,他在实施侦察中遇到多少困难,就说明战斗力的弱项有多少。三年前,上面配发了几套红外和电磁探测仪,这些仪器能够在较远的距离上根据声音和颜色乃至温度的微弱差别,形成图像,他觉得这东西太了不起了,但紧接着他就逆向想到了,我们能通过这些东西发现敌人,敌人也能通过这东西发现我们。有矛就有盾,这东西是通过什么原理探测的,我们就应该针对这个探测原理采取防范措施。栗奇河组织侦察营和技侦队的几个小知识分子,鼓捣个“新材料老办法伪装abc”,号称是“摄像照像热成像皆不成像,土法洋法简易法都是办法”,请专家鉴定,伪装效果的确不错,还获得了国防科技二等奖。按说,他是应该受到重用的,但是,当时师里的主要首长不喜欢他,说他是书呆子。 凝视着意气风发的岑师长,栗奇河本能地意识到,88师的训练改革将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出现质的飞跃,那么他的那些过去被人称之为“花花肠子异想天开”的东西呢,也许可以重见天日了。 四? 参加训练动员大会的,还有师直属分队的干部,在这样一个雄性张扬的世界里,通信营十几名女军官的红领带尤其令人注目。二连副连长姜晓彤在整个会议期间,显得很不老实,她对台上那个年轻的师长颇感好奇,但岑立昊的目光始终在会场的上空扫视,几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一个个体的存在。姜晓彤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左边的指导员陈欣欣,低声说:“瞅瞅,咱们这个新师长可真有风度,姿势棒极了,就像个总统。” 陈欣欣用同样程度的音量说:“那当然,喝过洋墨水的。” 姜晓彤说:“听他这么一讲,我都想上战场了。” 陈欣欣冷笑一下:“你上战场干吗,施美人计啊?还不够添乱的呢。” 姜晓彤说:“我可以给他当千里耳啊,搞战场鼓动也行,还可以背送伤员。要是正好我们这个酷师长负伤了,那我就可以立大功了。” 陈欣欣说:“乌鸦嘴,让他听见了你的鬼话,看他不打掉你的门牙。” 姜晓彤夸张地低叫:“哇,那么凶?” “当然凶,不凶能当师长?” 姜晓彤又问:“他不会剪我们的头发吧?” 在姜晓彤的印象中,有些领导干部好像与生俱来同大家的头发过不去,以前的郭师长好像还特别喜欢检查头发,一次下部队检查,从高炮团发现了十几个战士头发长度超过了标准,这位师长欣喜若狂,自己动手在那十几个战士的后脑勺上各犁了一剪子,回师部后还津津乐道,师机关都知道郭师长的赫赫战功,直属分队的捣蛋鬼背后给郭师长取了个绰号叫“郭一剪”。姜晓彤有点看不起这样的师长,觉得没劲,这么大个官,放着千军万马的大事不去好好地下功夫,却把几个兵的长头发当回事了,这算啥呀?凭直觉,她觉得她视野里讲坛上那个正在挥洒自如的年轻师长不会那么无聊。 陈欣欣说:“你对我们这位新师长的兴趣是不是太浓了一点?” 姜晓彤说:“老实说,我都快崇拜上了。” 陈欣欣说:“可惜。” 姜晓彤问:“可惜什么?” 陈欣欣笑而不答。 旁边的技术员马笑蓝操着一口浓郁的四川话说:“有啥子魅力嘛?普通话一点也不普通,我听跟我们四川话差球不多,还沙哑。” 姜晓彤用胳膊肘拐了马笑蓝一下,不屑地说:“你不懂,男人声音沙哑一点有磁性,普通话不标准才有个性。听听,简直是二级男中音,让我简单给他训练一下就可以上美声了。” 陈欣欣说:“闭嘴,当心让他听见了关你的禁闭。没听人说他是岑老虎吗?你这个小狐狸少摸老虎屁股,他不吃那一套。” 姜晓彤不理陈欣欣,说:“马笑蓝,你不是会看相吗?看看,我们师长有多大个前程?” 马笑蓝煞有介事地向三十米外的岑立昊观察了一会儿,说:“此人方脸宽额,有将帅之相,但属于苦将而非福将。眉间距较短,属于忧国忧民性格。双眼不大但有神,透视力强。你看他的表情,他是在微笑,但这种微笑里面有内容,第一层次是公共场合必须有的内容,第二层次是出于对部属的礼貌,第三层次有自己的优越感,第四层次有威慑的含义。当他想向你灌注他的意志的时候,他的微笑对你有强制性,当他谈到某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时,他的微笑里含有明显的杀机。” 姜晓彤说:“我让你看他前程,你分析他性格干吗?” 马笑蓝说:“此人前程像他的鼻子,下面大上面小,越往上走路越窄,也就是说越往上爬越慢。” 姜晓彤说:“废话,你越往上越快啊?金字塔嘛,当然是越往上越艰难。” 马笑蓝说:“他前面的路太顺,后面有坎坷。” 姜晓彤说:“别卖弄玄虚了,你还真以为你会看相啊?我要是检举你咒他后面有坎坷,看他收拾不收拾你?” 马笑蓝说:“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不懂。” 姜晓彤说:“那你再看看他会不会离婚?” 马笑蓝说:“这个看不出来,人家离婚不离婚,谁也不会写在脸上。” 姜晓彤说:“听说他已经离婚了。” 陈欣欣说:“你是听你自己说的吧?昨晚又像是做梦了?我告诉你,他不仅没有离婚,而且也不打算离婚。” 姜晓彤说:“这世界真别扭。是好男人都是急性子,你说你着什么急啊,早早把婚结了,现在遇到更好的,后悔也来不及了。” 陈欣欣说:“我警告你,这个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对他老婆忠贞不渝,对众多的崇拜者刀枪不入,你要是有什么不健康的想法,采取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马笑蓝说:“嘘……你们小点声,他在往这里看呢。” 事实上,岑立昊哪里也没有看,他的目光和他的思想并肩行走在一个阒无人迹的旷野,在这个时候,他是独往独来的,他的视野里既没有色彩也没有线条,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只有那些在脑海里酝酿和发酵了十几个年头的理念—— 同志们,我跟你们说一句肺腑之言,我来当这个师长,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有勇往直前的准备,也有头破血流的准备。郭撷天副军长在向我交接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一师之长责任如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老师长的话我刻骨铭心,但有一条,只要是为了部队建设,为了提高战斗力,为了打赢明天的战争,即便是薄冰,我也要带领你们大踏步前进,哪怕前面就是深渊,义无反顾,在所不惜…… 五 在彰原市北郊老百姓的心目中,北兵营永远都是喧嚣的,每当黎明来临太阳升起,如同一阵强劲的狂飙从远天席卷而来,号声歌声跑步声口令声马达轰鸣声声声震耳,一个偌大的营盘就在这腾空而起的喧嚣中被激活了。骑着车子上班的工人,进城忙活营生的农民,从营区外面的公路川流不息。平时沐浴在这雄性的呐喊中,他们并不介意,习惯了,便心安理得地感受着这热烈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里,他们的小日子也过得很踏实。他们没有往深处想,没有意识到这种踏实就是那种叫安全感的东西。 突然有一天,有心的公民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北兵营里的喧闹似乎消沉了许多,除了清晨有一阵稀疏的出操的动静,白日里几乎再也听不见那些冲啊杀呀的喊声了。于是心里不禁纳闷:这是怎么了?部队是不是换防了,会不会又去打仗了? 彰原市的老百姓很自豪,这是咱彰原市的部队,哪回打仗这支部队都没有拉下。牛啊!彰原市的水土养人啊,养了一群虎虎生威的子弟兵。 那么,这段时间他们干什么去了呢?北兵营里动静不大了,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只要是北兵营里的动静小了,那么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在真枪实弹打仗的地方,动静就大了。 到底是彰原市的老百姓,把北兵营里的事情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但是,这回他们没有判断对头,北兵营里的部队既没有开到前线去打仗,也没有换防。只不过他们换了师长,换了一些观念和训练的方式。 北兵营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座冰山。而冰山下面是奔突的岩浆。当表层的喧嚣被收敛之后,便聚集在海洋的深层。营房上空不再喧闹,而人的心里却掀起了经久不息的躁动。 对于88师的情况产生错觉的还不仅仅是彰原市的老百姓。 就在前不久,军事情报机关获得一份信息,《国际军事瞭望》杂志刊登了一篇动态文章,分析中国陆军状况,作者是f国的欧文斯教授,欧文斯认为,中国陆军在整个世界军事革命日新月异的背景下,开展了群众性的科技练兵活动,此举纯属治标不治本。y国陆军军事理论家和实战名将考夫特将军则在一份《军情报告》里声称,“显然,海湾战争之后,中国陆军的地位继续下降,一批卓越的陆军军官因其具有强烈的战争准备意识和对于现代战争的敏感,而被调出陆军,充实到军事科研机构。有消息说,刚刚以优异成绩从ykt毕业的岑立昊、孔宪政、王学慎等人并没有受到重用,而是纷纷调到军事学院或学术单位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虽然有说法这是中国军方加强军事教育和学术力量的象征,但一批具有蓬勃朝气的带兵军官反而被用于纸上谈兵,一方面说明中国陆军学术力量薄弱,另一方面也证明在人才使用上仍然没有走出误区。” 宫泰简给岑立昊打来电话,说:“岑老弟啊,你升了官,国际友人还为你鸣不平呢。可见人缘之好。” 岑立昊不得要领,宫泰简便把考夫特和欧文斯的文章内容大致说了一遍。岑立昊听后哈哈大笑,说:“我的洋老师和洋同学都是获取信息的高手,也真假难辨了,好啊。不过,这些先生们也太把我们看重了,就凭他们对我们的跟踪研究,我们也得拿出点真功夫出来,否则就对不起他们的厚爱了。” 按照师里的部署,从这个春末夏初起,部队实行官兵分训,连以下分队由一名副职和排长带领,开到彰原市以西六十公里外的洗剑西大山高科技训练基地,按总部颁发的大纲施训,也就是常规的攻防战术、兵器操作、步炮协同合练等科目。 连以上军官全部抽调一半脱产,成立了新战法轮训队,内容是海湾战争战例分析,y国、f国、g国陆军营连装备、战术原则、军官训练方式等,由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授和外军研究机构的专家讲课。首先是看别人的,看潜在的敌人的,然后再看我们自己的,各级横向比较,找差距,找对方的劣势,找我们的办法。 这样的训练,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前所未有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过去是按部就班地搞训练,上面让怎么训就怎么训,也就自然而然地理解将来的仗就这么打。现在,呼啦一下把眼光打开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扑面而来,信息如海洋般汹涌。 军官们觉得不对劲了。委实,时代不同了,信息时代的战争已经同我们经验中的战争大相径庭。教员们介绍,两伊战争中,以色列出动14架战斗机,绕过约旦等国的雷达监视区,避开美军e-3a预警机的探测,神不知鬼不觉飞临巴格达东南20公里的空域,一举摧毁了伊拉克用5年时间、耗资5亿美元建立的核反应堆,整个作战时间仅为2分钟。同年8月,美军两架e-14战斗机为了躲避众多雷达的监视,在锡德拉湾从“尼米兹”号航空母舰上突然升空,用两枚“响尾蛇”导弹,击中了利比亚两架苏-22战斗机,时间仅为1分钟…… 我操,这仗还怎么打,见没见过,闻所未闻,没有阵地,没有后方,没有进攻防御,什么声东击西,什么诱敌深入,什么围点打援,统统没有派上用场,战争就结束了。我们的摩托化步兵呢,我们的炮阵地呢,我们一直引为自豪的主攻部队呢? 用不着更多的动员,只要把视线投射到世界军事革命的大格局里,你就会发现,战争领域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而且,不是原始战争形态向冷兵器战争形态长达万年的演变,也不是冷兵器战争向热兵器战争长达几千年的渐变,而是骤变、裂变,是信息时代和计算机技术条件下出现的根本性的变化,是革命性的变化。 这就不能不引起高度警惕了。88师是一支地面野战部队,假如连自己将要参加的战争是个什么模样、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那参加战争从何谈起?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的确对我们的对手所知甚少,有些人至今还认为我们的对手就是国民党蒋匪帮那样的敌人,而且还是几十年前被我们打败了的蒋匪帮。 一场以认识敌人找敌软肋以劣胜优的理论探讨活动,在彰原市以北十几公里的北兵营和洗剑西大山之间不动声色地展开了。 六 六月七日的训练动员大会,黄阿平也参加了,会后回来深居简出,一个星期以后,背着挎包出发了。 到了师部,黄阿平首先跑到司令部值班室,打听师长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搞不清师长现在的住处。值班的是侦察科的参谋栗奇河,黄阿平的大学同学和同年兵。在黄阿平的眼里,栗奇河是个臭皮匠,喜欢鼓捣些敲敲打打缝缝补补的事,自诩是发明家。栗奇河同黄阿平一样,在有些首长的眼里,都是“不听招呼”的角色,因此都不太得领导喜欢。而在栗奇河的眼里,黄阿平是个假清高,不识时务还没有人味,跟他相处就得受他教育,而且开口闭口高度都很高,好像举世皆醉他独醒,只有他忧国忧民。因为彼此不以为然,所以虽然是同学同年,平时也不大来往。 栗奇河见黄阿平全副武装,衣帽簇新,有些惊讶,说:“咦,黄副主任,你背这么个破挎包,不会是给师长送礼的吧?要是,我劝你把这东西留在我这里,免得自找没趣。” 黄阿平说:“扯淡,我老黄是送礼的人吗?我是来向师长汇报工作的。” 栗奇河阴阳怪气地说:“黄副主任,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啊,就是个定位问题没解决好。军事工作有团长,政治工作有政委,用得着你跟师长汇报吗?” 黄阿平愣了一下,说:“我汇报个人的事。” 栗奇河说:“预约过吗?” 黄阿平火了:“预约过我还来找你打听干球!” 栗奇河说:“那就不好办了,我不能随便把首长的行踪告诉别人。” 黄阿平说:“我是别人吗?你们师机关也太老爷作风了。你不告诉我,你以为我就找不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栗奇河连忙一把拉住,说:“看你这个人,就爱瞎激动。去吧,岑师长在他的办公室等你。” 黄阿平狐疑地看着栗奇河,说:“你捉弄我吧,岑师长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他?” 栗奇河说:“岑师长是什么人?神机妙算也。” 黄阿平离开值班室,将信将疑地上了四楼的师长办公室,先从半掩着的门缝往里瞅,瞅见师长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房间中央,似乎在闭目养神。进入中年的岑立昊在独处的时候,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青春勃发了。黄阿平正拿不定主意现在进去还是等会再进,里面传来声音:“是黄阿平吧?请进。” 一股热流顿时涌上黄阿平的心头,他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只在瞬间,来的路上做好的那些挨的准备,那些申辩的理由,全都荡然无存。岑师长,谁不知道岑老虎的大名,谁不知道岑师长治军一向严厉苛刻?可是,对他黄阿平,对一个曾经以一个酒鬼的姿态出过丑的小小的团政治处副主任,竟然这样宽容。他甚至从师长的声音里听出了慈祥的味道。他的脑子里倏然跳出了一段戏剧台词:我黄某何德何能,竟受到师长大人如此礼遇,士为知己者死,官为用己者当。在这样的首长手下带兵打仗,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也。 黄阿平进门,敬礼,无语等待。 岑立昊坐在办公桌后面没动,只是把目光调整过来了,说:“黄阿平,坐下。几年没见面了,你来找我,想谈点什么?” 黄阿平轻手轻脚地走到靠墙的沙发上坐下,百感交集,说:“师长,我不想转业。” 岑立昊摆摆手说:“这我知道。”又说:“坐过来,在我对面。” 黄阿平老老实实地起立,坐在岑立昊写字台的对面,坐下说:“我为我上次的行为感到羞耻。” 岑立昊说:“喝多了是吧?看来你还是不胜酒力啊。” 黄阿平有点发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岑立昊微微一笑,说:“想知道在酒桌上怎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吗?” 黄阿平苦着脸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师长,我是偶然……” 岑立昊说:“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办法,要想在酒桌上不喝多,你平时就拼命地喝酒,把酒量练上去,把基础夯扎实。当你有了二斤的酒量,喝上一斤半也不会感到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当然,这样也可能会出现另外一个结果,就是你的防疫系统不行,酒精中毒而死。那就没办法了,要么战胜敌人,要么杀身成仁,你说是不是?” 黄阿平一怔,突然紧张起来,他想师长的内心恐怕正在酝酿一场风暴,随时都有可能掀起愤怒的浪潮;还有一种可能,基于对他的失望,师长已经没有了向他发脾气的激情了,所以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同他兜圈子,最后把他“礼送出境”,与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挨上一顿臭骂。 黄阿平说:“师长,我没想到在你回到88师,第一次单独见你我就那么狼狈,我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子。” 岑立昊说:“为什么要扇自己的耳光子?你做错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原计划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沙盘前指点江山?在政治课堂上侃侃而谈?在宿舍里挑灯夜战?啊,那样就太缺乏创意,太落俗套了。我告诉你……你别紧张,我不是挖苦你,我认为那天中午,你是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去见我的,当然也取得了恰当的效果,否则,我怎么会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呢?” 黄阿平的脑门上沁出一层汗珠:师长,我不明白。 岑立昊说:“第一,我回88师工作已经一个多月了,你肯定有过找我的念头,但你从来没有找过我,说明你有难言之隐,也说明你比较注意把握分寸。第二,在我的记忆中,你对酗酒是厌恶的,而恰好在我到266团来的这天中午,你醉得丑态百出,一定事出有因。第三,那天中午你同我的见面出丑,不是偶尔撞上的,而是你主动找上门去献丑的,说明你于非清醒状态中还有几分坦然。鉴于以上判断,我请有关同志向我详细地汇报了你这几年的情况,得出结论,我们的黄副主任目前正在背时,正在走下坡路。至于原因,你我可能都知道一点,就不再说了。” 黄阿平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说:“师长,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还说什么呢?” 岑立昊说,“科技练兵动员大会上,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亢奋,我分析,三天之内你要来找我,看看,这不就来了。” 黄阿平哽咽着说,“师长,你太……了解我了……” 岑立昊说,“立即把眼泪擦干,否则就出去。” 黄阿平的眼泪立马就中断了。 岑立昊说:“你刚才说你不想转业,我有点奇怪,听说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啊。” 黄阿平说:“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改主意了。” 岑立昊问,“为什么?” 黄阿平本来想说,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岑立昊回来了,有了干事业的基本条件,我想在你手下体现我的价值。但是,这话黄阿平没有说出口,尽管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当着岑立昊的面,而且是两人单独之间,把这话说出口,难免有拍马溜须之嫌,至少也摆不脱讨好的嫌疑。黄阿平想了想说:“266团政治处主任空缺,我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应该当仁不让地竞争。” 岑立昊笑笑说:“你倒是敢于暴露狼子野心。不过,你打算怎么竞争?军队干部又不能搞选举,只能是上级党委考察研究。你能确保师团党委成员都支持你吗?我看悬。黄阿平,听我一句话,急流勇退吧,你还年轻,早回地方早发展,也许你的路比在部队走得更顺。” 黄阿平愣住了:“师长,这就是你对我的真实态度?” 岑立昊说:“这只是我个人对你的建议。我们这支部队反正是不准备打仗的,为了充数而存在,为了存在而维持,为了维持而平庸。没听说吗,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好像前面都是陷阱,举步维艰啊!既然如此,你黄阿平满腹经纶满腔热血,还何必跟我们一起在平庸中葬送你的大好年华呢?回到你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吧。” 黄阿平明白了,他又被杜朝本和范辰光捣了一鬼。岑师长刚才说的“充数、存在、维持、平庸”的论调,确实是他说的,那是在他同杜朝本和范辰光争论的时候针对杜朝本的“中心工作是保证部队不出事”的工作指导思想说的,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观点,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对象面前,所产生的效果是不同的,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即便岑立昊已经清楚他的那些话是冲着杜朝本和范辰光说的,但杜朝本和范辰光是266团的团长政委,而岑立昊曾经是266团团长,266团的传统里面有许多成分是岑立昊确定的基调,如果让他认为你影射他领导过的266团,他不可能感激你,如果让他感觉到你对88师缺乏信心,那他更不会感激你。尽管岑师长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但是,这些年来担任领导,谁能担保他没有一点偏颇? 黄阿平立即发现自己又陷入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只好尽最后的努力辩解:“师长,那几句话的确是我说的,但那是情绪之言,也只是针对杜团长和范政委说的,不能理解是我的真实思想。” 岑立昊说:“怎么啦?你说错了吗?” 黄阿平说:“那话是不恰当的。” 岑立昊说:“你说的没错,有的部队是有这种情况。你的错误在于,随便乱说。你作为一名政工干部,的确很不注意分寸艺术,就像你没有酒量而斗胆酗酒是一个道理,只要你挑战,你就会被打得人仰马翻。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来请教你,假如真有一支部队像你说得那样‘充数、存在、维持、平庸’,你有什么高招解决这个问题?” 黄阿平怔了怔,头皮一硬,说:“那就要看这支部队是干什么的了?” 岑立昊说:“废话,部队能是干什么的?当然是打仗的。” 黄阿平说:“那就行了。只要我们所有的干部都有这个认识,把部队当部队,把事当事,很多问题就解决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打赢高技术战争,关键是干部,现在的干部,有两大倾向,一是不会打仗,二是根本没有打仗的打算。上面喊得再响,下面虚晃一枪,所以训练改革叫了很长时间,成效不大。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都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很难拿出统揽全局、快速见效的办法。但是,按照质量建军、走精兵之路的要求,对干部进行质量分析,重新排队,重新分类,重新定位,应该是当务之急。” 黄阿平说完,大约是紧张和痛快所致,口干舌燥,抓过面前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大灌几口。 岑立昊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黄阿平,问:“完了?” 黄阿平说:“大的原则就这些。我信服岑师长您说的,我们的战斗力增长点就在问题里面,有多少问题,就有多少潜在的战斗力,解决了多少问题,就能增长多少战斗力。我之所以不想马上转业,就是想在岑师长您的领导下……” 岑立昊打断说:“是在师党委的集体领导下。” 黄阿平说:“是在师党委的集体领导下为解决这些问题……做点实实在在的工作。” 岑立昊突然问:“黄阿平,我记得你爱人是市政府的干部是不是?” 黄阿平苦笑一下,说:“师长,我一年前就离婚了。” 岑立昊说:“哦,对不起。对了,我好像也听说了。我这个人啊,在这方面总是很没脑子,官僚了。” 黄阿平说:“这种小事,也用不着装进师长的脑子,师长的脑子里装的是国家大事。” 岑立昊说:“我可不接受夸张的马屁。我的脑子里装不了国家大事,但国家利益是装进去了。不扯淡了。你不想转业,我可以帮你,但有个交换条件,尽快找个女人结婚。” 黄阿平说:“师长,这婚姻大事可遇不可求,你一个命令下来,我从哪里找啊?” 岑立昊脸一沉说:“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黄阿平哭笑不得,说:“你岑师长是向来不管小事的,干吗为难我啊?” 岑立昊说:“别人的小事我可以不管,但你我不能不管。一个校级军官,还是个鳏夫,像个什么样子,简直是丢社会主义的脸。赶快抓落实。” 七 姜晓彤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准备着报考信息工程大学祖鲁国教授的研究生,但最近有点心猿意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觉得不一定要考研究生了,现在的88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 这一天她突然接到了参谋长马复江的电话,说岑师长指示,让她做好准备,近几天要到洗剑去给轮训队的补课军官们讲一课,内容就是信息战。 这个轮训队,实际上是在师里组织的智能、技能考核中,成绩没能达标的连以上干部,说白了也是补课学习班。岑立昊对这些人的态度是,凡是通过补课仍然不能掌握基础知识的,统统打入候补转业花名册,两年之内全部滚蛋。 姜晓彤说,“我懂得一点信息工程方面的东西,可是对信息战基本上一窍不通。” 马复江说,“简单得很,告诉他们什么是信息,再结合古代战争对于信息的运用,就是信息战的基本常识。” 姜晓彤说,“那也太小儿科了吧,轮训队可都是连以上干部啊。” 马复江笑笑,说,“在讲台上,你可别把他们看成是营以上干部,就看成是连以上草包就行了——可别说这话是岑师长说的啊。” 放下电话,姜晓彤有点忐忑,也有点兴奋,当天晚上干了半夜,就写出一份讲义。但她不知道,她将要讲的这一课,实际上就是轮训队开训典礼上的启蒙课。 岑立昊看了姜晓彤的讲义,说:“不错,看来是动了脑筋的,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就这么讲,关键是不要紧张,尽情发挥。” 在姜晓彤的讲义上,岑立昊只写了四个字:“知己知彼。” 到轮训队开学的那天,辛中峄和刘尹波也到洗剑西大山基地去了,就把姜晓彤捎上。 轮训队的开学典礼别开生面,所有的首长都没有讲话,第一道程序就是姜晓彤讲课。马复江把姜晓彤带进教室之后,也在下面第一排坐下了。 值班的区队长是作训科副科长闻登发,少校闻登发下了一道起立——立正的口令,岑立昊、辛中峄和刘尹波也都跟着起立立正,然后,闻登发来了一个不太标准、但是很有力度的向后转,一下子就同姜晓彤面对面。 姜晓彤知道这是要向她敬礼报告,顿时慌了起来。过去,她见到闻登发是必须先敬礼的,那时候的闻登发很矜持,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随意地回个礼,俨然首长派头。而今天,闻登发居然站得笔直,正正规规地要向她敬礼报告,她自然难免有些慌乱,差点儿就把右手先举了起来。 闻登发大声报告:“教员同志,88师军官轮训队开训准备完毕,是否开始授课,请指示!值班区队长闻登发。” 姜晓彤的脸蛋儿通红,连连点头,说:“开始吧。”声音微弱得就像耳语。 闻登发下令坐下之后,姜晓彤就开始讲课:“各位首长……” 话音未落,岑立昊就插了一句:“纠正,各位同学!” 姜晓彤窘了一下,稳住神,说:“各位同学,今天的课目是信息战。首先讲解信息这个概念。什么是信息呢?望文生义,可以把它理解为信号和消息,从理论上讲,信息是一切事物运动的状态和方式,是人们认识这种状态和方式的感觉。人的感觉可以通过不同的器官获得。打个比方,我站在这里,大家看见了我,这就是一个视觉信息的传输和接受的过程。大家听见了我的声音,就是一个听觉信息的传输和接受的过程。我们大家在一个屋子里,会感到温度提高,会感到空气有些变化,我走动的时候大家会感到地面轻微地颤动。这些现象,都是信息传输过程。也就是说,信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刚开始的时候,姜晓彤的表述有些嗑巴,她担心这些过于简单的常识会引起嘲讽。但是,当她的目光正视台下的时候,他发现那些军衔和级别比她高得多的学员们全都老老实实,聚精会神地听课。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有几个师首长在场的缘故,还是归功于她的讲课效果。她往师首长们所在的第一排看了一眼,发现岑立昊的目光充满了肯定和鼓励。她的思路渐渐地畅通了—— “信息和战争是个什么关系呢?可以说,信息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只要有战争,就有信息在起作用。中国古代军事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请大家注意这个‘知’,这就是信息。谁能准确地掌握自己的情况和敌人的情况,谁就拥有了战争制胜的主动权,知己知彼这四个字高度概括了信息在战争中的决定性的作用。比方说,如果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战斗,所有的信息不用经过任何加工处理,我们每个人的大脑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可以在瞬间对对方的运动状态和方式做出判断和决策,从而本能地决定出打击对方或者躲避对方打击的措施。再比方,在这间屋子里战斗的人,如果有一个人是瞎子,除非有特异的听觉功能,他很难取胜,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对手在哪里,因而他的进攻是盲目的。同样,他也不知道他的对手将攻击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所以他的防御也是盲目的。我想,通过这几个例子,关于信息的概念和信息与战争的关系,大家应该有个比较清晰的认识了……我这样讲行吗?” 姜晓彤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台下一百多个听课的人。 师首长仍然没有说话,267团副团长郜占青代表学员表了个态:“我感觉小姜同志的课讲得很形象直观……” “姜教员!”郜占青作为一个落伍的副团长,随时都在捕捉机会在师首长面前表明自己知错改错的决心,正准备深入地表扬姜晓彤,突然听见一声断喝,浑身不禁一振。 那声断喝来自于岑立昊。 郜占青脸色一灰,暗暗叫苦,倒霉,拍马又拍到虎腚上去了。郜占青硬着头皮接着说:“姜教员的课很形象很直观,使模糊和抽象的概念具体化了。” 姜晓彤向郜占青微微一笑,这个微笑的含义既有同情,也有感激。 其实,在这些补课的学员中,并不是所有的人对姜晓彤的课都是心悦诚服,尤其是工兵营副营长严玉林,严玉林对信息战是有点研究的,他之所以背时来到洗剑山下补课,并不是因为军事素质问题,他的倒霉仅仅在于他跟岑立昊见了一面。 有一天晚上,岑立昊在院子里散步,发现营区东南角有一棵白杨树上被人扎了一刀,估计是警卫连的好事之徒干的。这时候正好严玉林从南门进来,岑立昊就招手让他过来,岑立昊不认识严玉林,但严玉林认识师长,见师长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屁儿颠颠地跑过来,又是敬礼,又是弯腰。 岑立昊说,“去把警卫连长给我叫过来。” 严玉林接受指令的时候,呼吸几乎停止,脑袋垂得很低,脖子伸得很长,几乎贴在岑立昊的胸前,恭谦得如同见了救命恩人。 岑立昊的一句话,换来了严玉林的一连串“是是是”,然后又是一路小跑,紧张得如同打仗。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就拉开了严玉林悲剧的序幕。 第二天上班,岑立昊把副参谋长韩宇戈叫到办公室,描述了严玉林的样子,让查查是哪个单位的。 韩宇戈说,“不用查就知道,是工兵营副营长严玉林。” 岑立昊又问,“他对谁都是这样吗?” 韩宇戈说:“当然不是,对于下级,他的脑袋是昂着的,只要官比他大,他就是这个德性。” 岑立昊说,“一个军官,应该有一身正气,该敬礼的时候敬礼,该报告的时候报告,那么卑躬屈膝干什么?你们司令部要了解一下,看看全师有多少干部是这样,找个时间集中一下,给他们上上气节课,要他们懂得什么是礼貌,什么是献媚,什么是真诚,什么是虚伪。那种见了首长就点头哈腰,对部下八面威风的干部,要尽快取缔。” 不久,在确定首批需要补课的轮训队学员的时候,岑立昊又指示韩宇戈,把严玉林的名字列上。 马复江有不同意见,认为严玉林军事素质不错。岑立昊说,“军事素质再好也不行,他那个样子我看见就讨厌,让他补一补气节课。” 就这一句话,严玉林就稀里糊涂地被送到洗剑山下来补课,而且被编在丙区队,至今仍然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对于姜晓彤的课,严玉林要算是这个轮训队里听得最明白的一个人,姜晓彤讲的内容,多数他是了解的,但他的善于讨好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流露出丝毫的不以为然,尽管他懂,他也装得比别人更不懂,更加如饥似渴。 姜晓彤的课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此时,她已经完全进入到讲课的状态,胸有成竹—— “现在,我们放开想象,在三十公里以外,敌人正在向我们运动,除了敌后侦察兵通过电台报告,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得到情报呢?有。首先,敌人是实体,我们的肉眼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的形状、人数、声音、气味等等属于信息源的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只是我们感觉的灵敏度达不到而已。这时候,我们就要考虑通过其他手段来提高我们感觉的灵敏度,那就是发展信息获取和传输技术。有的军队有了地面传感器材,能够在较远的距离上探测到敌方车辆和人员活动引起的地面震动、声响、压力和磁场的变化,提供敌人的类型、位置、数量、运动速度和方向等等。其中,音响传感器帮助了我们的耳朵,红外传感器帮助了我们的眼睛,地震传感器、压力传感器、磁传感器帮助了我们的触觉。如果是夜间,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可以运用微光夜视仪和热像仪。微光夜视仪比我们的眼睛可厉害多了,它能把微弱的光线放大,拍摄到目标的清晰图像。热像仪更是传奇,它能追踪和捕捉微弱的热量,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能发现躲藏在树丛后面的目标,甚至能发现目标离开后留下的热量的痕迹,即使目标离开了,它还能探测出该目标的属性,是车辆还是人员,是大部队还是小分队……” 岑立昊注视着姜晓彤,这个举止优雅、神态飘逸的年轻的女军官,在他的心目中冉冉升起了。此时她给他的感觉,就像一颗清晨的太阳,充满了明媚的、蓬勃的朝气。他向辛中峄和刘尹波投去一个征询的目光,辛中峄会意地笑笑。刘尹波没头没脑地说:“生动活泼,是个人才,原来确实没有用对地方。” 姜晓彤说,“说到底,所谓信息战,主要包括两个含义,第一个含义是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利用先进器材,弥补人类在听觉、视觉、触觉、感觉等方面的不足,也可以说赋予人类以特异功能。第二个含义,就是帮助人类提高智力。获取信息的目的在于使用信息,使用信息的前提是能够传输信息,信息传输到指挥中心,就为指挥员的决策提供了依据。现代战争,战场信息量大,错综复杂,不可否认,人类的大脑充满了智慧,但这种智慧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体现,计算机在聪明人的手里,它是个聪明人,在傻子手里,它比傻子还傻。只要你把它用好了,它就能把有限的智慧集中起来使用,变成了速度,计算机的运算比人脑不知道要快多少倍。所以,正像我们岑师长说的,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 刘尹波朝岑立昊看了一眼,“这话是你说的吗?” 岑立昊说,“记不清了,但像我说的。” 台上,姜晓彤说,“信息战的技术核心是计算机。我们大家都知道c4i,c4i系统就是一种以计算机为核心的军用信息技术系统,也就是指挥、控制、通信、计算机和情报系统,这个系统是对人的综合能力的极大延伸。讲到这里,就进入高科技了,大家要想进入高科技的信息高速公路,计算机就是我们的汽车……” 一个上午,姜晓彤渐入佳境,虽然不失文静,但是从那汗涔涔的脸上和流光溢彩的眸子里所散射的,是知识的光芒。 在信息技术领域里,她就像一个熟练的水手,驾驭着轻捷的帆船,一步一步地将大家载往知识的深海区,而他们这些中年男人,则像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在那片海洋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轮训队的开训典礼就是这样开始的,姜晓彤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第一课,淡化了多数人的屈辱感而增强了信心。就连严玉林也不得不从心眼里服气,这堂课讲得的确很有艺术。 下课后,岑立昊对姜晓彤说:“姜晓彤同志,你使我改变了一个看法,那就是人们常说的,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我看这个说法有点问题。在现代战争中,臭皮匠就是臭皮匠,一百个臭皮匠也赶不上一个诸葛亮。” 姜晓彤嫣然一笑,说:“谢谢师长的夸奖。” 八 黄阿平终于没有转业,并且以他的问题为引擎,拉动了师主要领导围绕用人问题的一次较大的争论。 就在黄阿平找了岑师长之后的第二天,岑立昊把姜梓森叫到师长办公室,严肃地说:“姜副主任,我向你请教个问题。” 姜梓森诚惶诚恐,不知道岑师长又要找什么茬。姜梓森说:“师长,有话请讲。” 岑立昊说:“按照政工条令,政治部应该归谁领导?” 姜梓森说:“条令明确规定,各级政治部为该级党委办公机构,在同级政治委员的领导下工作。” 岑立昊说:“政治委员离职期间,我这个师长和党委副书记有没有权力领导政治部?” 姜梓森见岑立昊话说得蹊跷,有点紧张。这段时间郑少秋政委在军区高级理论班学习,政治工作由刘尹波负责,有些工作他确实忽视了向岑立昊汇报了。姜梓森说:“不论政委在职还是离职,作为师里的主要领导和党委副书记,师长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对政治部都有领导权。” 岑立昊说:“那好,我口述,你记录。” 姜梓森看着岑立昊,心想,我好歹也是个政治部副主任,又不是秘书参谋干事,你口述让我记录,这谱也摆得太大了吧?但是,岑立昊既然把话说出来了,他不记录显然也不行。姜梓森已经明显意识到,今天岑师长来头不善,这时候,还是退却的好。 岑立昊说:“鉴于科技练兵形势需要,我提出以下动议:今年四月,师政治部所拟干部调整及转业方案,暂不上报,仍需进一步论证。责成政治部组织业务部门有关人员于近日再进行一次摸底考核,突出重点,结合科技练兵任务,保留高素质军事人才。新方案于十日之内完成,报常委会研究。此动议送在家全体常委传阅。岑立昊。七月二十二日。” 姜梓森惊愕地看着岑立昊:“师长,这……?” 岑立昊说:“你又想问我合不合适?我违反民主集中制了吗?没有。我背着党委另搞一套了吗?没有。我搞任人唯亲拉帮结派了吗?没有。那么,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另外,我还明确地告诉你,266团那个黄阿平,我不打算让他转业,准备向常委会提议,让黄阿平担任干部科长,你们政治部要有这方面的准备。” 姜梓森更惊讶了,说:“干部调整方案也是经过常委会研究过的,近日就要上报集团军,这时候……而且是干部科长……” 岑立昊又问:“我再请教姜副主任,你对我是不是有意见?” 姜梓森说:“我没有意见。我只是觉得……师长,有些事既成事实,何必……这样可能会给团结带来影响,同时,对师长你本人也不利,否定上届常委……” 岑立昊说:“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意见,认为难以同我合作,那么,你可以在我的动议后面附上你的不同意见,以解脱自己。那个动议,完全是我岑立昊个人的意见,你用不着担心其他同志对你有看法。” 姜梓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考虑到,既然上届常委会已经形成意见了……” 岑立昊手指头点着桌子问:“是决议还是意见?” 姜梓森说:“政治部拿的方案,常委会形成的意见。” 岑立昊说:“哪怕是决议,只要我们认为有修改的必要,就应该坚决修改,更何况意见呢?你不要说什么团结不团结的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只要我们没有个人私心杂念,就不应该影响团结。谁在这个问题上闹不团结,只能说明他自己有问题。我岑立昊,也包括你姜梓森,我们调整方案的指导思想是保留高素质人才,确保人尽其才。我在回到88师之后的第一次常委会上就亮明了我的观点,我记得你是支持的。那么,既然支持,就应该拿出行动来。” 姜梓森感到十分为难。涉及到干部工作,过去一直都是刘尹波副政委拿主导意见,而且,政治部的方案是在老师长郭撷天的领导下形成的,常委会上,辛中峄、刘尹波以及其他常委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当然,姜梓森也知道,像这样由主官首肯、分管领导具体运作的提案,在会前有一个酝酿过程,不同意见也都在事先通过气,一旦上会,一般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分歧,所以说,往往是研究干部的会,按道理说是特别容易争论的会,反而很少争论。岑立昊虽然过去当过团长,但团里和师里的风格不一样,后来他又到总部工作,对于干部工作的这套约定俗成的东西可能是陌生了,也可能是书生气了。 姜梓森说:“我是同意你的观点的,但这批干部调整是个特殊情况,已经有方案在先,你提出异议在后,如果推翻,影响很大……” 岑立昊说:“请你注意逻辑,不要歪曲我的意思。我的动议是重新论证,是调整,不是推翻。” 姜梓森忍了一口气,说:“就算是重新论证,调整,动作也太大,意图也很明显,还涉及到老班子,郭副军长……” 岑立昊已经不耐烦了,说:“姜梓森同志,请你亲自动手把我口述的动议整理出来,亲自送给各位常委传阅。” 姜梓森还在犹豫,想说服岑立昊收回成命:“师长……请你三……请允许我再考虑。”姜梓森其实是想劝岑立昊三思而后行,但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 岑立昊火了,说:“姜梓森同志,我不能不提醒你了,我这是在给你下命令,而不是在同你商量,你如果觉得我的命令无法执行,那就说明在你我之间不存在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了,处理这个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我辞职,二是你辞职。而我目前还不打算辞职,你如果再继续抵制我的命令的话,我只好劝你辞职了。两条路,一是由你立即组织传阅我的动议,二是由我立即组织传阅你的辞职申请。” 姜梓森苦笑着说:“还是我组织传阅你的动议吧,我目前也没有打算辞职。” 为了保密,姜梓森只好亲自上机,把岑立昊口述的动议整理打印出来,先送给岑立昊看了一遍,岑立昊说:“姜副主任是个好人,总想帮我补窟窿,你看,我的口气都是‘必须’、‘立即’之类的,很生硬,到你笔下,就变成了‘提出想法,同各位常委商量’,还有‘如果各位常委同意,可以考虑’。你的心是好的,但这样一来,就不是我的风格了。” 姜梓森说:“解决高难度的问题,还是低姿态要好一些,要给大家一个缓冲,接受起来要轻松一点。” 岑立昊想了想,说:“好吧,你政治机关给师长把把关也是对的。就这么办。” 岑立昊的“动议”经过姜梓森的润色,虽然委婉了许多,但在师党委核心圈子里还是引起了较大的争议,刘尹波的反应尤其强烈,尤其是他得知岑立昊还想把黄阿平从转业线上拉回来,并且打算让黄阿平担任干部科长,更是不能接受。 刘尹波对辛中峄说:“岑师长刚回88师,就要控制干部,这可以理解,一师之长嘛。现在,他搞这个‘动议’是什么意思?把已经定下来的转业和调整方案都冻结了,公开地否定上届党委。还要把一个定下来的转业干部提升为干部科长,也太过分了吧?” 辛中峄沉吟一会说:“立昊这个人啊,是不太注意避嫌。不过呢,欲治兵者,必先选将,善将兵者,尤重将将。干部是军队的钢筋,他来当这个师长,自然要先抓这一块。” 刘尹波说:“辛副师长,你是我们的老首长,有句话我得提醒你,现在,郑政委不在家,岑立昊最近做了不少动作……不说他是别有用心吧,至少也是为他大权独揽进行铺垫。岑立昊能干你我清楚,但是他的民主作风老领导你还得敲打。” 辛中峄喝着茶,不紧不慢地说:“尹波,你和岑立昊同志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我在你们面前也免不了倚老卖老。我建议你多看实际效果,尽量少让形式束缚住我们的手脚。立昊有朝气又思路,你应该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工作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也是必需的。一呼百应那还得了,那还不成了家长制一言堂了?分歧可以争论,可以统一思想,不统一了可以再争论,直到统一认识为止。但分歧不能影响团结。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互相补台,一起上台,互相拆台,一起下台。” 刘尹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辛副师长,您的意思是我闹不团结了?” 辛中峄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说:“岑师长回到88师之后,几把火烧得很大,抓训练改革,抓战斗力增长点提高,都是只进不退的。这是他的风格,你让他按部就班慢吞吞地往前走,那是不可能的。动作是大了一点,步子是急了一点。我看急一点没有什么不好。现在世界上军事科技发展的很快,我们本身就落后了一大截,再没有紧迫感就会更落后。我是老了,就看你们往前冲了。你们要大处着眼,站在部队建设的全局看问题。” 刘尹波半天没吭气,心想,这个老领导啊,看来是被岑立昊的那一套征服了。刘尹波说:“辛副师长,岑师长的意思是要推翻4月8日常委会的意见,在干部调整上做大的动作,这将牵涉到上届党委的主要领导……” 辛中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说:“我没听说要推翻啊,我只是听说要重议。我看重议没有什么不好,正确的可以坚持,不恰当的可以调整,这完全是正常的嘛。” 话说到此,刘尹波就不好再在辛中峄面前说什么了,再说多了就是自找没趣了。 第十六章 一 八月上旬,为了进一步检验团营主官进入角色情况,师里在彰河洗剑南段北岸组织一次小型的抢占滩头演练,机关带部分实兵参加。 按导调部火力分配计划,266团指挥所负责为航空兵指示轰炸目标,以船载炮摧毁敌沿岸目标,指挥步炮协同。并明确军政首长人人面前一个指挥平台,一部电台,各自为战,各显神通,能者为主,次者为辅,不拘泥于职务大小,只显示水平高低。 岑立昊和刘尹波乘坐一号车前往266团指挥所指导作业,汽车还没进入到266团的集结地域,老远就看见红旗招展,一个营准备武装泅渡的兵力严阵以待。沙滩上到处可见“随时准备领命出征”、“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之类的横幅标语。各种车辆停靠整齐,秩序井然。 刘尹波说:“这个老范,造势还是有声有色的。” 岑立昊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上次他下令把基地的那些标牌拔了,范辰光居然没有抵制,这大约也是看他刚刚上任,给他一个面子吧。但是范辰光就是范辰光,他在这里退了一步,在那里就可能会把那一步找回来。岑立昊注意到,此地红旗招展,但是没有动用钢筋木板,无非就是造造声势而已,按照实战要求,也是得有点声势,但岑立昊觉得,范辰光又搞这些热热闹闹的东西,多少有点给自己平反昭雪的意思。但岑立昊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始终遏制范辰光,始终对他的一套做法嗤之以鼻,但范辰光不但没有屈服,而且经常可以利用各种缝隙,把虚张声势的事情做得花团锦簇滴水不漏,又说明这个人很有组织协调能力。岑立昊有时候也想,对于范辰光,还真不能小看,这个人啊,如果用得是地方,就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人物,用的不是地方就适得其反,这家伙的能量既有创造性也很有破坏性。 266团的指挥所设在一顶巨大的迷彩帐篷里。正是盛夏季节,晌午的太阳照射下来,帐篷顿时成了桑拿浴室,只有几台电风扇对着电脑拼命地散热,帐篷内的军官们则个个汗流浃背。 演练开始之后,计算机里不断显示情况,一会儿水下发现障碍,一会儿七连进攻受阻,一会儿是右翼呼唤火力,一会儿是地对地导弹射程无法接近目标。这种战斗其实多半还是常规作战样式,应该说具备基本军事素质的团级指挥员都能处置,但266团团长杜朝本还是感到吃力。 杜朝本本来是个管吃喝拉撒睡的团长,用岑立昊的话说,是和平型的维持会长,指挥打仗不仅没有技术准备,也没有思想准备。临时突击学习的那些条条框框,架不住风云突变,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上一次岗位职责考核,可怜的杜朝本采取了最低级的躲避手段——装病,让师医院的老乡开了个证明,做了个阑尾切除手术,躲避倒是躲避过去了,却让岑立昊更加看不起。岑立昊说,“奇怪,大家都有个阑尾,装在肚子里相安无事,就他那个阑尾会帮他的忙,早不疼晚不疼,一说要搞岗位职责考核,他的阑尾就发言了。” 杜朝本撑不起来,副团长孙晓农只好顶上去。孙晓农还算沉着,不断向参谋下达指示,掌握时机,分配火力,调整兵力,有板有眼。孙晓农把指挥任务接过去之后,杜朝本就没有事情干了,成了旁观者,可怜巴巴地看着指挥所里一群人忙碌。 第一个波次过去了,岑立昊只说了两个字:“重来!” 这一句话从根本上把266团的演习准备判了个不及格。 在这次演练中,范辰光基本上也是个旁观者。战场政治工作是转业问题尚且悬而未决的黄阿平在忙活。黄阿平领导的政治处在演练发生之前就向虚拟的渡海分队发出了“打上某某岛,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动员令,同时指示航空兵向敌后散发传单,上面套用了已故毛泽东主席的一段话:“某某官兵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就要打过某某海峡了,尽管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们是一定要打上某某岛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五十多年前,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天堑也没有能够阻挡我们进攻的步伐,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这样打过长江去的。” 登岛战斗开始后,黄阿平又及时向部队通报了进攻地区的民俗、社情、宗教习惯,并发出这样的口号:“同志们,我是你们的指挥员,向我靠拢,紧紧地团结在我的周围,跟随我前进!前进!” 范辰光不甘寂寞,急得抓耳挠腮,抱着电台话筒不断喊叫:“同志们跟我上!共产党员跟我来!” 这一幕看得岑立昊时时冷笑,对刘尹波说:“看看,我们的老范倒是很像个老八路,要是在百团大战中,没准能成为民族抗日英雄。” 刘尹波面部表情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说:“胡闹!” 这次演练,除了指挥系统实现局部网络化以外,演练的内容基本上还是常规属性。常规战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当然还要体现常规战的特点,但是经过黄阿平创造性地发挥,就变得有声有色,亲切生动。范辰光在指挥所里找不到事情做,一会儿跑出去看部队,一会儿又指挥后勤保障分队送绿豆汤。 岑立昊和刘尹波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纹丝不动,平静地观察。岑立昊说:“老范,你的位置是在指挥所,现在正在打仗。请你回到指挥位置上。” 范辰光说:“我得给首长们搞好保障,别中暑了。” 岑立昊厉声喝道:“我再说一遍,这是打仗,你别考虑我们会不会中暑,你先考虑你自己会不会中弹。” 刘尹波说:“老范,先头部队伤亡很大,你跟老杜要迅速拿出应急措施。” 杜朝本说:“请孙副团长按预定计划处置。” 孙晓农对着话筒喊:“长江注意,暂停进攻。炮兵连表尺减四,方向向左0-06,六发集火射向,压制204号目标,掩护长江向2号目标运动。” 黄阿平的计算机指令是:“突击队丢掉伤员,丢掉烈士,丢掉一切非直接作战物资,直插2号目标409高地,完成最后的争夺。” 杜朝本在一旁看了,做焦虑状,说:“那怎么行?伤员和烈士不能丢下。真正的作战我是绝不会下这样命令的。” 孙晓农说:“黄副主任的处置是正确的,只要有一个排、哪怕是一个班能在十分钟之内插上409高地,控制正面火力,整个战场形势就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后续部队登岛的阻力就会大大减轻。” 黄阿平继续下令:“轻伤协助重伤,开展自救,迅速撤离战场。” 范辰光说:“不可能撤啊,主力分队全走了,那样的地形,伤员们还不彻底被包了饺子。” 黄阿平说:“政委你要逼我说实话,我就跟你说了,这些伤员我只能让他们成为烈士了,否则烈士的数量会成几十倍增加。” 范辰光说:“如果这不是演练而是真正的战争,你也会这么处置吗?” 刘尹波看不下去了,说:“老范,你这个问题很幼稚。战争是要死人的,这还用问吗?” 演练结束后,岑立昊进行讲评,对杜朝本,岑立昊没说太多的话,只说了一句:“老杜,我建议你到洗剑轮训队学习一段时间。” 杜朝本满脸阴云地说:“师长,我学习是不够,不过,请听我解释一句。团里常委分工,是孙副团长分管司令部战备训练。” 岑立昊本来已经准备出帐篷了,听到这话,又退了回来:“哦?有这事?那么你分管什么?” 杜朝本说:“我分管行政和后勤。” 岑立昊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惊愕,看了看刘尹波,又看了看范辰光,再看看杜朝本:“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杜朝本顿时紧张起来,范辰光赶紧抢上来说:“我们团常委分工,杜团长和我管全面,具体的行政工作和后勤工作也是老杜管,思想政治工作,安全防事故……” 岑立昊怒不可遏,挥手打断了范辰光的话头:“荒唐!简直是今古奇闻,一团之长,一个团的政委,什么都管了,就是把根本的东西、最该管的东西丢掉了。” 杜朝本和范辰光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岑立昊冷眼直逼杜、范二人,咬牙切齿地说:“虚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这就是你们二位的形象。我警告你们,你们把你们最应该分管的东西交给了你们的副手。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工的,我只要求你们分管一项工作,那就是打仗!什么盖房子扫院子,什么喂猪种菜防事故,什么军民共建两用人才,什么计划生育卫生防病,统统让副职分管。” 二 一个月之后,集团军以军长钟盛英和政治委员岳江南的名义发布命令,88师团以下干部作了部分调整。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任师政治部干部科科长,师侦察科正营职参谋栗奇河任该科科长,后勤部副部长李木胜担任农场场长,炮团团长姚文奇担任师炮兵指挥部主任,副团长丁铁任该团团长。鉴于姜梓森没有担任过建制团主官,被任命为265团政治委员。政治部的工作暂由刘尹波主持。 黄阿平任职之前,由岑立昊亲自谈话,杜朝本和范辰光在场。岑立昊给黄阿平提的要求是“三知”:知恩图报、知难而进、知荣而惜。 岑立昊说:“知恩图报并不是要你报答哪个个人的恩德,我们每个人有今天的进步,都离不开组织的培养。人民把权力交给我们,是希望我们能够扛起这份责任,把我们的事业推向前进。知难而进就是要求我们要创造性地工作,着眼于世界军事革命的大环境,以我们的勤奋工作和学习尽快同先进的世界军事高速公路接轨。知荣而惜,就是永不骄傲。” 岑立昊送给杜朝本的是“三干”:越是有难度越是要主动地干,越是有隐患的越是要谨慎地干,越是不明白的越是要学着干。这三个“干”,是针对杜朝本的“三不”而言的。 因为能力方面的问题,杜朝本是最不希望轰轰烈烈的,哪怕部队沉寂如一潭死水,只要不出事就好。他也会说那句话,一团之长,如履薄冰。他对付这个薄冰的办法就是“三不”:不能绝对保证安全的不干,过于复杂的不干,上级不认可的不干。为了稳定和安全,他恨不得带着部队天天睡大觉。 但岑立昊送给杜朝本三个“干”只是程序性的,他不指望这个人能干出什么名堂。 岑立昊同时也给范辰光送了“三知”:知足常乐,知人善任,知耻后勇。 岑立昊开门见山地说:“老范,老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分手五年了,我该戴上高倍望远镜看你了。” 范辰光讪讪地说:“岑师长,我工作没做好,让你失望了。” 岑立昊说:“岂止是失望,简直是绝望。我感到全世界都在向前走,就你老范在往后走,还神气活现,还理直气壮。” 范辰光做洗耳恭听状,心里却不服:“你这意思差不多就是说我同全世界为敌,有这么严重吗?” 岑立昊说:“你给我的感觉是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一个团里的政治委员,不知道在现代战争中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平时你比谁话都多,真的打起仗来了,除了给大家熬绿豆汤,就那么老掉牙的两句口号。你让大家跟你冲,我还不放心呢。跟你去干什么?当炮灰啊?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跟着你往前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才是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呢!” 范辰光也不辩解,尴尬地苦笑,拿着笔记本时不时地记两句。 “你范政委也是个老同志了,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是官当的越大水平越差。一个政委是个什么形象?过去电影里都是军事干部粗鲁,政工干部文雅,现在情况好像恰好相反,至少在你的身上相反。有的干部反映你平均每天要讲六十至七十个‘妈拉个巴子’,这还像解放军的团首长吗?简直是土匪。为什么一说打仗就找不到感觉,一搞演练就慌了手脚?就是因为不会,进入不了状态,一滴油漂在水面上,没有融进去。看起来你咋咋乎乎指手画脚,有人还认为你挺有魄力的。你那叫什么魄力?好像做什么都行,盖房子,做牌子,唱歌,吹牛,汇报,拉关系,什么都搞得有声有色,但只要往沙盘边上一站,往高技术练兵讲台上一站,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要么就是熬绿豆汤,你说你那叫什么魄力?” 范辰光表情很复杂,说:“岑师长,我是一个政工干部,你总不能让我也成为军事家吧?” 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我提醒你,无论是现代战争还是未来战争,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经验中的战争形态了,思想政治工作该怎么做,有很多新的课题需要我们研究,我们再也不能不切实际地坐而论道了,要进入状态,首先要对战争形态有所了解。” 范辰光终于被逼出了一头冷汗,说:“我承认我们一度战争意识淡薄,恐怕这也不是我们一家。我们不是不想学点高技术,可是你说我们这么一把年纪了,重新学这些新玩意儿能学会吗?当年我们四大金刚……” 范辰光本来想说当年四大金刚时代,我也不必谁差,但一看岑立昊的眉头倏然皱到一起,就没敢再摆老资格。现在,在88师,已经不大有人敢提四大金刚那一茬,因为大家都知道,岑师长对此反感。 不光是四大金刚,连岑立昊的年轻也是基层军官忌讳的话题。岑立昊同别的人不一样,他不太爱听你说他年轻,他动不动就说自己也是四十多岁了,其实就多一岁,但他要追求那种德高望重的感觉。后来人们就悟出来了,因为在88师,师团两级有不少人是岑立昊过去的上级或同级,譬如辛中峄、路金昆、郑少秋,还有一个孙大竹。岑立昊除了对辛中峄偶尔尊称一声老首长以外,对于其他的,无论过去是他的上级还是他的同级,他现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把他们统统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下级,你不按他的意思来,他随时训你,连路金昆对“老首长”这个话题都是讳莫如深,在作战会上,岑立昊批评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于孙大竹之类,那岑立昊更是从来就没有把他当老领导看,好像本来就是被他一路率领过来的,训起来像训新兵。 岑立昊说:“学不会也得学,难道我们的敌人会因为我们不懂高技术战争就不打我们了吗?没有高技术战争指挥才能去参加高技术战争,就是找死。而我们现在不加强学习,则无异于等死。” 范辰光说:“岑师长,我回去跟老杜商量一下,落实师里的指示。” 岑立昊说:“不是商量的问题,你们266团不能再拖了,要痛下决心,扑下身子学习高技术战争知识和指挥艺术。上次岗位职能考核,按战争标准要求,老杜不称职,你也基本上是不称职的。你们两位主官都是这个水平,怎么能把部队带起来?我建议你们常委认真坐下来研究,科学地分个工,非战争准备以外的工作让副手们多管点,你们二位还是集中精力研究高技术训练问题。黄阿平同志过去在这方面很有想法,可惜你们没有很好地把他用起来。你黄阿平调到师里工作,要把关于266团建设的一些思考留给266团的同志。” 范辰光说:“对黄阿平同志,我们过去的态度不是很恰当。黄阿平同志事业心强,工作能力也强,这一点我们也认识到了。黄阿平同志到师里当科长,我们会充分尊重他,请师长放心。” 岑立昊意味深长地笑笑。黄阿平到师里当的是干部科长,你尊重不尊重,你范辰光能够掂量出分量。岑立昊说:“团结不是一团和气,关键是要取长补短。黄阿平走了,还有一些有想法有个性的同志在你的领导下,你要让他们发挥作用,创造条件让他们释放能量。” 黄阿平说:“我过去对范政委也有不敬之处,有些不尊重领导。范政委是老政委,管理部队有定力,这是值得我学习的。266团的工作有章法,有套路,我到新的岗位,好传统要带过去。” 岑立昊说:“对你黄阿平,我们是寄予希望的,但是,你也要注意,在有些问题上,你的处理也不是很恰当。你很聪明,但聪明和智慧是两个概念。聪明人善于发现问题,而智慧的人善于解决问题。你给我的感觉是,聪明大于智慧,发现问题敏锐,解决问题也有愚蠢的时候。当了干部科长,学习更要抓紧。” 黄阿平说:“师长关于聪明和智慧的关系很精辟,我也承认我的弱点,过去觉得反正老不进步,有点缺点顺理成章。现在,当了干部科长,我是得小心点。” 岑立昊说:“你小子倒是坦率,相信你会尽快进入状态。”又转首对范辰光说:“在团结问题上,我还送给你们几句话,抢镜头的事不干,伤害感情的事不干,背后拆台的事不干。” 范辰光说:“岑师长,这一点我们可以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 岑立昊说:“还有,以原则为交易的假团结更不干。” 三 黄阿平到了师干部科之后,岑立昊就交给他一项任务,采取送出去培训和引进结合的办法,储备一批连排级干部,准备筹建数字化营。黄阿平当时也有点懵,因为组建数字化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现在师长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储备干部,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岑立昊得意地说,“黄阿平啊,你没有指挥过数字化部队吧,你连见都没见过,你哪里知道,陆军的步兵变成了数字化,那是个什么感觉,简直是无所不能。不瞒你说,现在让我组织这些破枪破炮,提不起精神啊。” 黄阿平心想,怪不得大家都说岑师长已经成数字化迷了,像这样不加掩饰地吹捧数字化,妄自菲薄,缺乏立足现有装备的积极性,恐怕要走弯路。但黄阿平再一次在岑立昊的面前丧失了斗争的原则性,黄阿平回答:“是!” 工作关系理顺之后,岑立昊的动作又往深处进了一步,他决定成立一个bic工作室。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工作室,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一般人还很难摸得清楚。这项工作是为了实现岑立昊的一个宏伟的设想——为建立数字化作战单元做准备。 十一月十一日是个星期一,岑立昊在办公室里召见了通信营二连连长姜晓彤,明确告诉她,由她担任bic工作室的第一个筹备人员。 姜晓彤说:“可是我的信息工程专业也只读了四年,差不多就是在河边上湿了一下鞋,给轮训队搞abc普及教育还凑合,但真正要搞发明创造,这条大河到底多深多长,心里没底。” 岑立昊说:“想不想深造?” 姜晓彤说:“想。”心里说,做梦都想,不想我能夜夜苦读吗? 岑立昊说:“那好,我给你找一个国内一流的信息工程学家当你的导师,而且让他只收你这一个关门弟子。” 姜晓彤说:“谁?” 岑立昊说:“你在校的老师朱定山。” 姜晓彤心里有点失望,说:“朱教授已经退休了。” 岑立昊说:“在科学的领域里,没有退休一说。” 姜晓彤还是觉得提不起劲,说:“他是因病退休。” 岑立昊说:“据可靠情报,朱定山教授为摆脱社会干扰,以养病为由退休,实际上是退而不休。他在研究一种叫着bic魔方的东西,属于个人行为。个人研究军用装备干什么?他想卖大价钱吗?不是,他在做我们很多装备研究所都没有做成的事,即便携式载波器的区域对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接过来呢?他有科学的力量,作为一支地面部队,88师的官兵有思想的力量,让他直接到部队结合现有装备研究,就会使他的成果更接近实战需要。我决定派你先去同朱教授交涉,他要是不同意来,我亲自去,九十九次不行,就去一百次,也要把他请过来。” 姜晓彤夸张地说:“啊,师长,那你不成了三十三个刘备了吗?” 岑立昊说:“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当三十三次刘备。带上我的信,明天就去,谈妥了我就去接。告诉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数一数88师有多少人?我保证不让他看见老面孔,每天派一个干部去他家门口站岗,直到他到88师来为止。” 姜晓彤说:“师长,这不是绑架吗?” 岑立昊说:“你不懂,这是一种礼遇。” 姜晓彤说:“师长,这件事情恐怕做起来有难度。朱教授病退就是为了深居简出,您又想把轰轰烈烈地请出山,他不会轻易答应的。” 岑立昊狡黠地看着姜晓彤说:“当然有难度,没有难度我还派你去吗?没有难度我就派马参谋长去了。瞧瞧,你比马参谋长还重要。有难度就有高度嘛,解决了难度就是高度。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样,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姜晓彤说:“首长下命令,我敢不去吗?” 岑立昊说:“姜晓彤,我可不是强制命令啊。咱们都是君子,君子之间有承诺,那可是一言九鼎啊。” 第二天,姜晓彤怀着一颗复杂的心,到了朱定山教授家里,呈上岑立昊的亲笔信,没想到朱教授看完信说:“哎呀,你这个师长还很有攻心战术呢,这封信写得让老夫好生感动,也好生激动。可是,我这儿……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 姜晓彤闻言大喜,她也不知道岑立昊在信中写的是什么,反正是很有煽动力,像朱定山这样清高而单纯的高级知识分子,虽然不如栗照展那样举世瞩目,但一般也是很难打动的,而朱定山竟然轻易就松了活口,可见岑立昊的信分量很重。 姜晓彤当即给岑立昊打了电话,岑立昊在电话那边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我一个足智多谋的师长,没有把握的事能让你贸然出击吗?好吧,请示一下朱教授,我什么时候去接他?” 姜晓彤说:“他只答应考虑考虑,并没有答应要来。” 岑立昊说:“请他看看部队总可以吧?只要他来了一趟,我保证他还会来第二趟。来了两趟,就由不得他了,那是一定要在88师扎根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话果然不是妄言。朱定山只到88师来了一趟,岑立昊陪了他半天,朱定山就痛快地答应帮助88师建立bic工作室,实际上就是把他的工作室搬到88师来了。至于岑师长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姜晓彤就不得而知了。 四 岑立昊的“主官工程”重点是抓团长和政委,再往下降点格,最多也只抓到副团以上干部,营以下干部他不基本上不管。团长和政委们这段时间被抓得人心惶惶,其中军事干部又是首当其冲。像孙大竹和赵亭庆这样挨顿批评的还算幸运,最倒霉的还要数杜朝本。 这天晚上八点钟,杜朝本办公室的灯光还在亮着。 杜朝本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距离沙发两步远的办公桌中央位置上,静静地躺在一本刚刚启用的稿纸,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渡海登岛作战几种情况处置。 除了这个标题,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这是岑立昊布置给他的又一个新的课题。 上午的交班会开罢,岑立昊亲自到杜朝本的挂着“副参谋长(3)”铜牌的办公室里,客客气气地说:“老杜,师里要向集团军上报渡海登岛作战演习设想,这个问题你帮我琢磨一下,尽量细一点。” 杜朝本明白,这又是在检验他,看看他这段时间补课效果如何。可是,他翻了一个上午的资料,关于渡海登岛作战的,都是大的原则,宏观战略方针,落实到具体情况处置,可供参照的范例极少,那只有靠想象了但。他又知道,岑立昊既然出了题,就绝不可能是靠想象能解决的,必然有充分的理论依据和实际战例为依托。如果他不把这些理论和范例吃透,交上去的答卷必然离题千里,只能继续增加岑立昊对他的蔑视。怎么办呢?找韩宇戈或者黄阿平帮忙?丢不起那人。到指挥学院请余教授指点迷津?来不及了。跟学习班那些难兄难弟商量,那些人可能还不如他。杜朝本想来想去一筹莫展,不禁长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杜朝本的心里很凉,简直痛恨。不情愿恨自己,也没理由恨孙晓农,更不敢恨岑立昊。那么恨谁呢?连他自己也没有个明确的目标,只是恍恍惚惚地有一股愤懑之气向外喷涌。他属于那种老老实实的类型,从军二十多年来,当过排长、副指导员、连长、副营长、副参谋长,副团长,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表现上,他从来没有落伍,当连长的时候他的连队是百日安全无事故标兵连,他本人是彰原市学雷锋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全军搞军民共建的时候,他是彰原市和88师共同树立的典型;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他身为副营长带领两个连在彰原油田挖了四个月的输油管道,个人荣立三等功;机关开展学理论活动,他身为副参谋长,八小时以外挑灯夜战苦读哲学,在全师理论考核中,成绩数一数二;当团长期间,266团因为班子团结核心作用强,被集团军评为先进团党委。掰着指头算算,在他杜朝本当兵的历史中,也有一串辉煌的足迹,而且是不可磨灭的,不容诋毁的。 可是,自从五月份以来,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从岑立昊那里,他听到的最多的话是“文不对题”、“驴头不对马嘴”和“不行,重来”,图上作业不行,重来!沙盘作业不行,重来!战术想定不行,重来!岑立昊一句话把他说死了——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 听听,这叫什么话?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 作为一个团长,还有比这更窝囊的吗?可是,他又没法辩解,他并且还得承认,岑立昊的话不是瞎说。他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要打仗。让他自己给自己一个评价,实事求是的话,他也应该这么说,他这个当团长的,确实是学了很多东西,但惟独就是没有学会打仗,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他根本就没打算在有生之年还去打一仗。而且事实也似乎在证明着,和平时期,一个干部的进步,往往并不是看他会不会打仗,有时候甚至还恰恰相反,那些真正一门心思研究所谓军事革命的、研究高技术战争的人,往往还被看成是书呆子,是不可理喻的。而就是像范政委那样咋咋乎乎的人,善于指手画脚,则被认为是有魄力,会领导部队。当初,在266团团长空缺的时候,范辰光在集团军和师两级到处游说,竭力推荐杜朝本担任团长,当时连杜朝本自己都有点惶惑,因为无论是军事素养还是管理能力,他都无法同另一名副团长陈国勇相提并论,但范辰光依仗资格老,呼风唤雨,上下斡旋,加上他的老首长、军区后勤部启学龙政委有形无形的作用,硬是把陈国勇压住了,而把杜朝本推倒了团长的位置上。陈国勇心寒齿冷,当年就转业了。后来杜朝本才闹明白,范辰光之所以对他如此抬举,其实只有一个理由:他比陈国勇“听招呼”。 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打仗!就这一句话,最终导致了杜朝本永远地离开了团长的位置。 好在,按照上级批准的试行方案,像他这样的建制团的主官,不实行末位淘汰制,师党委几个核心人物通个气,给了他一条出路——到师司令部帮助工作,名义上是编外副参谋长,其实就是被“挂”了起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在营以上军官职能考核中,范辰光的成绩虽然也不理想,但最终没有下岗,这就不能不让杜朝本感到不平衡了。他想,这可能是岑立昊对于政工干部网开一面,但实际情况是,岑立昊也提出来了要把范辰光“挂”起来,而让副政委潘桦全面主持266团的政治工作,遭到了辛中峄、刘尹波等人的抵制,理由是要保持工作的连续性,一个团里两个主官不宜同时脱岗。如此才便宜了范辰光,还在团政委的位置上咬紧牙关坚持着。 在师司令部帮助工作的日子并不好受,在编的副参谋长韩宇戈尽管表面上对杜朝本很尊重,到部队检查也拉上他,研究个步骤,探讨个问题,也时不时地询问一声“老杜你看呢?”,但杜朝本能够从这礼节性的尊重背后咂摸出来,韩宇戈从骨子眼里是不把他当回事的,虎落平川被犬欺的愁绪始终笼罩在心头。有时不禁就想,与其在这里受人歧视,不如转业算了,但转业也得有个名分啊,按他的经验,从266团之长的主官位置上转业,同在师里编外副参谋长的位置上转业,受到的待遇将是大不一样的。抽个机会,他把想法向刘尹波副政委汇报了,刘副政委劝他再等一等,目前88师的科技练兵正在高xdx潮阶段,师里把这么多干部从岗位上撸下来,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这一重大举措近期不可能偃旗息鼓。刘尹波建议杜朝本正视现实,先在司令部干一段时间,老老实实地补上高技术战争准备这一课,等待重新分配。 五 已是下班时间了,杜朝本还在苦思冥想,辛中峄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手里拿着乒乓球拍,推门进来喊:“老杜,走,打球去。” 杜朝本苦笑着说:“辛副师长,你看我这样子,哪还有心思打球啊?” 辛中峄腆着微微发胖的肚子,乐呵呵地说:“怎么啦,你也日理万机啦?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凡是没有时间锻炼的人,就一定有时间养病。”说完,就动手驱赶:“走走走走走走,今天你玩你的,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打五局,我争取赢你六局。” 杜朝本说:“副师长,我确实没有心思打球,岑师长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要是让他看见我去打球,又该说我玩物丧志不学无术了。” 辛中峄看看摆在桌面上的材料,明白这位老兄又被岑立昊收拾了。自从试行军官岗位考核调整制度之后,88师出现了不少像杜朝本这样的倒霉蛋,在这些人当中,杜朝本是职务最高的,一个野战团的团长,说拿掉就拿掉了,虽然还没经集团军和军区两级认可,没有正式下免职命令,但是却离岗了,到师司令部临时性地挂了个第三副参谋长的虚名,搞得极没面子。 事实上,两年前杜朝本就任266团团长,辛中峄也是有抵触的。266团是他的老部队,过去是以军事过硬驰名集团军内外。杜朝本属于管理型的干部,当兵之初是师里启学龙副政委的警卫员,以后在师里管理科当过助理员,虽然后来也下到部队当过基层干部,但是军事素质较差,一直都是副职。这样的人抓个行政管理,管个后勤保障,搞搞基础设施,倒是兢兢业业,当副团长尚能勉强对付,而当一名战斗团的团长,就捉襟见肘了。师常委开会议这件事情的时候,辛中峄谈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杜朝本只适合担任副团长,或者管理科长,当团长有困难,抓训练狗咬刺猬不知从哪里下手,带兵打仗更是力不从心。不知道是启学龙说了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当时的郭撷天师长坚持要提杜朝本,并且说,杜朝本听话。和平时期的团长,军事差一点无所谓,还有副团长参谋长嘛。真的打起仗来,再把他换掉就是了。辛中峄尽管觉得郭师长这话不大对劲,但因为顾忌杜朝本上面有关系,也不好多说反对意见,反正像他这样照顾型的团长也不是一个两个。岂料杜朝本命运多蹇,刚当上团长不久,启学龙政委就离职休息了,从此失去了靠山。更糟糕的是,又遇上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岑立昊,说到做到,三考两考,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把他“挂”起来了。 辛中峄今天来找杜朝本打球,其实还有一层目的。 最近大半年来,88师的干部专业考核搞得很有声势,也出了一些干部的洋相。觉悟高的明白自己是跟时代落伍了,知耻后勇,刻苦学习;觉悟差点的牢骚满腹,甚至捕风捉影寻找突破口,告师党委的状,当然多数都是冲着岑立昊的;还有一些上面能挂上线的,反过来给师里施加压力。 但杜朝本在这三类人中,哪一类也不靠,你让他回过头来重新学习高科技,打死他他也学不会;告岑立昊的状吧,他既没有掌握值得一告的依据,也没有告状的胆量。上面的关系倒是又一个,但启学龙政委已经休息了,老人家正烦着,这时候你找他也没用。所以,较起别人,杜朝本是个例外。辛中峄是个细心的人,他已经感觉到杜朝本这段时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连吃饭都打不起精神。辛中峄隐隐约约地有一种担心,怕杜朝本压力过大,如果压出了毛病,那就适得其反了。他是想通过打球入手,帮助杜朝本调剂一下情绪,改良心态,也试图帮他寻找摆脱目前窘境的途径。 杜朝本拗不过辛副师长的过分热情,只好强打精神陪辛中峄到大礼堂二层的俱乐部打乒乓球。打球是杜朝本的强项,当初他给启学龙当警卫员,每晚都要陪首长打十局球。首长打球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他却球艺大增,一个能把让球让得滴水不漏的人,打球的水平一定炉火纯青。虽然这几年打球少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发挥得好,四十学艺的辛中峄连及格的希望都没有。但是,由于精神状态差,神情恍惚,步子轻飘,反而让辛中峄连连扣杀,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五局只赢了两局。 五局打完,辛中峄还意犹未尽,坚持再打两局,他只好硬着头皮陪着辛中峄再打两局,找到了感觉,两战两胜,其中一局辛中峄还没及格。 打完球,辛中峄说:“老杜,我看你这段时间心事很重,这没必要。我的看法是,当团长肯定是不合适了,对此你应该有个正确认识,对正式调整工作也应该有个思想准备。” 杜朝本说:“辛副师长,我不服,这么多年没打仗了,怎么岑立昊一来咱们88师就要去打仗了,这不是拿个鸡毛当令箭吗?” 辛中峄心里想,这个杜朝本,可真够迷糊的,落到这步田地,倒霉倒在哪里都还没搞明白。辛中峄说:“老杜,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打仗不打仗,咱们当兵的就是为这个做准备的。你这话不要再说了,不管战争打没打起来,当军官的都必须懂军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杜朝本说:“我是管理员出身,过去学的是迎来送往,后来当了团里干部,管的是行政。你让我打枪,我不打十环也能打八九环。真的打起仗来,我也能带部队冲锋陷阵。网上作业不合格的也不是我一个人,我是个团长,又不是参谋,那些数据、要领、原则什么的,我哪能搞那么明白啊。再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得有个过程吧,你让我一口吃个胖子,我办不到。” 辛中峄说:“你说的这些,有些道理,不是没免你的职吗,就是要观察你,看看你到底适合做什么工作。你也不用太有压力,要相信组织,给每个同志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杜朝本说:“可是岑师长哪天也没放过我。上星期让我拿一个步兵团山地作战火力分配计划,我搞了三天三夜,结果被他骂成驴头不对马嘴,他给我的话死活就是四个字:不行,重来。星期天不让我休息,让我搞一个小分队浅纵深破袭战作业想定,结果又被他骂成文不对题,还是不行,还是重来。这次又让我搞渡海登岛作战几种情况处置。我怎么搞啊,我又不是军事家!我感到他是成心刁难我,简直是往死里逼我。” 辛中峄心里咯噔了一下,从杜朝本的话里他捕捉到了一种令他担忧的东西。辛中峄说:“你也应该从自身找原因,你不是军事家,但你是军事指挥员。恕我直言,岑师长交给你的课题,其实还都是浅层次的,属于基础性的东西,就这你都感到费劲,说不过去。你也是两次上过指挥学校的人,这些常识性的东西不应该生疏啊。” 杜朝本半天没吭气。他上过两次指挥学校不假,但是,在校期间他并没有当真潜下心来学这些东西,一则是基础差,基础一差兴趣就不高;二则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这些东西当真能派上用场。因此,在学习期间他基本上是一知半解,考试的时候巧妙地寻求友军支援应付差事,以至于造成如今“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被动局面。杜朝本说:“我是半路出家,底子本身就不厚,现在是急火攻心,学东西更慢了。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你总不能让我头悬梁针刺股吧?就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我也赶不上西点军校的学生啊。” 辛中峄说:“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强项弱项也有不同。老杜你要振作起来,尽快找到你本人的战斗力增长点,找到有所作为的支撑点。岑师长反复给你出课题,我认为那是爱护同志,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你早日进入状态,早日同整个科技练兵的氛围融为一体。当然,岑师长年轻,方法上有时考虑不是很周全,这其实也体现了对你的信任。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把你看成自己的同志,所以方法上有所放松。他要是对你太讲方法了,不一定是好事。我说这些,你好好琢磨琢磨。有机会我们再深谈。” 第十七章 一 从元旦之后,88师便好戏连台。一是科技练兵成果汇报得到了认可,军区有拟派一个以专家为主体的工作组到88师来,进一步研讨高技术条件下陆军地面分队遂行多种任务的战法;二是由姜梓森主持的战时政治工作研究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干部科长黄阿平撰写的《高技术非对称局部战争人才新概念》一文在总政《思想政治工作动态》杂志上发表后,引起总政一位首长的重视,在总政机关的一次会议上推荐了这篇文章,号召机关的同志加强对基层人才的发掘。栗奇河发起革新的重装备隐身伪装材料纤维材料,已被装备研究机构列为重点项目。三是随着老司令员退休,以率先发起研究世界新军事革命著称的军区副司令员万建敏接任司令员,从而引起了从上至下的一系列人事变动。 88师老师长、集团军军长钟盛英在春节前一个月升任军区司令部参谋长,而对岑立昊有知遇之恩的另一位首长,集团军副军长章思博升任军长,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刘松林升任军区后勤部政委,88师原政委郑少秋住校回来,工作两个月后,即到集团军政治部,暂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主任一职虚位以待,显然非郑少秋莫属。 春节的几天假刚刚结束,钟盛英便打来电话,说他搬家前要到88师走一趟。 钟盛英在电话里对岑立昊说:“你们那个007号文件我也学习了,坚决拥护。我调到军区工作,也是新官上任,家还在平原。这次到88师,虽然跟司令员和政委报告了,但司令员和政委也没有赋予我特别的任务,多少还有点个人行为,所以你们不用太当回事。” 岑立昊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首长开宗明义地谈到接待问题,让人有点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师党委的七号文件里,在职老首长回老部队,专门有规定。我们不会违背这个规定。” 钟盛英说:“那就好。但有一件事情你要帮我办好,那就是看看老同志。” 岑立昊说:“春节前每家我都跑到了,把路都摸熟了。首长来了之后,陪同工作、司机和向导的职责,我一个人就全解决了。” 钟盛英说:“我不要你陪。我还想借此机会听听其他同志的反映呢,你整天跟着我,是不是要封锁我啊?让谁陪同,我临时指定。” 岑立昊说:“那好,那样首长就会听到很多对我的表扬,这比我自我标榜效果要好。” 钟盛英在电话里开心地大笑:“这小子,底气很足啊。” 其他的接待工作都好办,因为有副师长路金昆和副政委刘尹波专门负责做这项工作,岑立昊本身就不很精通此道,索性不问。但有一件事情辛中峄提醒岑立昊不能不管,那就是曾经被他下令拔除的266团在西郊机场竖立的那些标牌。 岑立昊起先还不以为然,辛中峄再三说明,这才意识到,麻烦了。当初,在下令拆除那些牌子的一瞬间,看见杜朝本那副欲言又期期艾艾的模样,他也曾有过犹豫,但那犹豫稍纵即逝。对于钟军长,他自信比范辰光之流要了解得多。当然钟军长也是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欲,特别是年过半百,就尤其看重威望。他当年亲自确定并为之得意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自己否定可以,谈笑之间就烟消云散了,但你要否定他,就有可能损害他的自尊心。在小事上否定上级,任何时候都是下级应该回避的大忌,投鼠忌器,这个道理他岑立昊不能说不懂。但是,他也有他的自尊,他既然已经给杜朝本下了命令,就不可能收回,更何况收回的理由仅仅是为了取悦于钟军长。他本来是轻视杜朝本和范辰光的,而一旦因为顾忌钟军长的好恶而将自己的命令变成口头游戏,杜朝本和范辰光也就有理由轻视他,授人以柄的同时也就会受制于人,那他还怎么带兵呢? 岑立昊对辛中峄说:“钟参谋长说他此行属于个人行为,尽量不让他到北兵营去。如果要去,就把他耗在265团和侦察营,让他看栗奇河的声纳情报采集系统,这是新玩意儿,估计他有兴趣。” 辛中峄说:“这是下策。他既然回88师,不可能不到266团,那个破机场是他费了口舌向彰原市要来的城市攻防战斗训练基地,他很得意这一块,也不可能不看。” 岑立昊说:“那就没办法了,他要是当真计较,我就老老实实让他骂算了。” 辛中峄试探着说:“他是升官之后第一次回88师,最好不让他不高兴。是不是可以这样,还让范辰光想办法,这家伙做表面文章还是有招数的。” 岑立昊断然否决:“不妥,我不能朝令夕改。再说,那些牌子我早就下令拆了,钢筋木板恐怕都搞营建了。” 辛中峄想了想,说:“钟这位首长你恐怕也了解,自尊心很强,很要面子,还尤其看重老部队的荣誉。现在,有的部队修个大门都要考虑考虑,原来的大门是谁定的,要翻修,也得征得老首长的意见,要是连说都不说就改了,没准会弄得不愉快。何况,266团的标牌是钟参谋长赞赏的,为此他还很得意,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它拔了。你拔的是标牌吗?那是首长的脸面啊。” 岑立昊心里虽然也为之所动,也有顾虑,但嘴上绝不松口:“即便错了,也将错就错了。我不可能让人再把牌子安上来。我们不能这样患得患失的。再说,我们也不要低估首长的觉悟和姿态。” 辛中峄知道岑立昊的拗脾气,想了想说:“那这样吧,钟参谋长在88师这几天,师部活动由你陪同,到团里去我来陪同。” 岑立昊明白,辛中峄这是想让他回避,万一老人家发火了,辛中峄就充当出气筒。辛中峄自恃是个老同志,钟盛英也不至于太给他下不来。但辛中峄的善意安排岑立昊不能接受。好汉做事好汉当,事情是他做的,他不能让辛中峄代他受过。岑立昊说:“这事不讨论了,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到时候跟着感觉走。” 二 陪同钟盛英到88师的来是集团军岳江南政委和88师前任师长、现集团军副军长郭撷天和集团军政治部副主任、代理主任郑少秋。 这一行人是从军部驻地平原过来的,两辆越野车,于上午九点到达88师师部。岑立昊、刘尹波等人在师部小招待所门口迎接。下车后,岑立昊上前去给钟盛英敬礼,钟盛英拉着岑立昊的手,眼睛却看着众人,说:“啊,快一年不见了,你们看看,这个同志是不是又长个头了?” 大家都有点发懵,岑立昊说:“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再长个头就是奇迹了。” 钟盛英说:“我跟你说,我们88师的水养人,看看,你岑立昊在总部工作了几年,大机关把人都压矮了三厘米,回到88师,头发短了,个头长了。” 岳江南说:“个头长没长待考,至少是腰板直了。” 旁边的刘尹波说:“首长真是会鼓励人啊,就这几句话,让我们心里好热。” 钟盛英说:“你刘尹波现在也是油光水滑的,说明我老人家不是妄言。” 礼节完毕,一行人鱼贯进入招待所的小会议室,落座后,钟盛英说:“你岑立昊有办法啊,我在北京学习,老是听到岳政委表扬你们。岳政委是一个很少表扬人的人,这说明你们工作很到位的啊。” 岑立昊说:“我现在有点紧张。首长在88师呆上三天,还能有这样的评价,那才是真到位了。” 岳江南说:“我看你不用紧张。这大半年我到你们师部只来过一次,但你这里的情况我是了如指掌,感觉上你们是能够经得起检验的。” 钟盛英说:“其实好坏你都不用紧张,我老汉这次不是来检查工作的,就是来探亲的嘛。” 刘尹波说:“那我们就更紧张了,检查工作我们还可以弄点虚头,老首长来探亲,那是什么家丑都瞒不住的。” 钟盛英嘴里说,“你小子还是那么贼精。”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重大问题,瞪起眼珠子问:“哎,老辛呢?怎么没见老辛啊?” 刘尹波说:“在洗剑,他说他在那里等首长。” 钟盛英收敛了笑容,略嫌不快:“这个老辛,天寒地冻的,我到洗剑干什么?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啊?” 岑立昊说:“辛副师长正在导演一台精彩的节目,要向首长献礼呢。” 钟盛英仍然不高兴,说:“告诉老辛,我不去洗剑。他要见我,马上回来,中午老哥们喝杯酒。” 刘尹波说:“洗剑首长您不能不去,我们……” 钟盛英说:“就是去,也得老辛先回来,我这第一顿饭,没有老辛在场,我吃不香。” 刘尹波说:“我这就去打电话。” 钟盛英又说:“别打电话了,派我的车去把他缉拿归案。这个老辛,不够朋友唻。” 岑立昊说:“我替辛副师长申冤,他听说首长回来,提前在您要下榻的房间住了一晚上。” 钟盛英不解地问:“干什么?” 岑立昊说:“试室温,听声音,怕冻着您,怕吵着您。” 钟盛英半天没吭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拍拍脑袋说:“啊,这个老辛,心细啊。我们也是老了,他是真把我当老同志对待了。” 钟盛英在师部要把辛中峄“缉拿归案”的时候,辛中峄正在洗剑山下指挥一干人马紧张地忙碌。 高科技训练基地里,十几台计算机荧屏闪烁,一套现代战争指挥系统的测试已进入最后的阶段,届时,钟盛英将在这里足不出户,也能充分领略到一场现代陆军地面作战的恢弘场面。这是由侦察科长栗奇河、作训科长闻登发和自动化站副站长姜晓彤等人设计开发出来的软件,作战对象锁定的是某岛国先进的陆军进攻部队。以师教导队为主体的“模拟营”和以侦察营为主体的特别支队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分别准备表演抢占滩头阵地和大纵深野外生存以及突袭敌指挥枢纽的项目。 辛中峄正在逐一检查各项准备工作,作训科李参谋报告,军区钟盛英参谋长已到师部,已把车子放过来接人,请辛副师长速回。 紧接着又接到刘尹波的电话,告诉他说:“钟参谋长想念你啊,火急火燎的要见你,赶紧回来吧。” 辛中峄笑笑说:“不至于吧,他要是火急火燎地想念我,还不早就把我调去跟他一起工作了?” 刘尹波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反正现在你不在家,他很不高兴,空气有点不热烈。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一在场,气氛立即就要升温。” 辛中峄说:“你们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啊。”话虽这么说,但还是赶紧叫来韩宇戈,商量交代一番,坐上自己的车子,向彰原市疾驰而去。既然钟盛英如此看重自己,他也得做出姿态,当真在这里等那边放车子过来接,让首长久等,那就不合适了。 辛中峄赶回师部,才十点半左右,钟盛英果然十分高兴,说:“这个老辛,我回88师来,满以为你要出城举行欢迎仪式,哪里想到来了不给面见。” 辛中峄礼毕,说:“我们有分工,我在洗剑当导演,给首长准备节目呢。” 钟盛英说:“我没计划去洗剑啊,你们又要强加于我?” 辛中峄说:“哪里敢?不过,首长来了,我们总得准备几个汇报项目吧。” 钟盛英说:“想必是有撒手锏了。” 突然警觉起来了:“你们不会设什么埋伏,找我要钱吧?” 辛中峄说:“目前还没想到这一步呢。首长呢这样一说,反倒提醒了我们。” 钟盛英说:“老辛你这家伙,还会反咬一口。我可告诉你们,我刚到军区,两眼一抹黑,可不敢擅用职权。88师这个方向,我多来两趟可以,额外的钱一分没有。我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你们呢,也别想沾我的光。” 辛中峄说:“您说这话就带有私心。您这话说一遍,二级部的部长同志们就要琢磨一遍。您笔下的那些钱,给谁都是花,给88师都是用在刀刃上,何乐而不为呢?” 钟盛英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得避嫌。再说,也得看值得不值得。当然,你真有好东西,我也可以考虑投资。上次你们搞re-jj模拟系统软件,我和岳政委给了你们二百万,你们那个什么bbbb……b什么魔方?” 岑立昊赶紧说:“bic魔方,是数字化终端设备,可以在不用卫星的情况下,搞区域载波对接。” 钟盛英说:“啊,好东西,可你干吗取这么个名字,拐弯抹角的。” 岑立昊说:“这是朱定山教授老早就确定的课题,我们只好尊重。” 钟盛英说:“啊,那是应该的。这东西怎么样啊?能不能拿出来看看啊?我们看看也是不白看,看高兴了,还真的能搞点钱过来。” 岑立昊说:“革命尚未成功,我们正在努力,首长再给点时间,这台好戏您迟早会看到的。” “哦。”钟盛英颇有力度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说:“要抓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因为陪着首长,岑立昊和郑少秋一直没有捞到机会单独说话,直到开饭前,在院子里散步,两个人才走到一起。 郑少秋说:“岑师长,听出来了没有?钟参谋长想看看咱们的撒手锏,是有深刻含义的。我听说他想在88师开个现场会。” 岑立昊一愣:“不会吧,我已经向他汇报过了,现在时机不成熟。” 郑少秋说:“对于一个刚刚到军区当参谋长的首长来说,他的老部队在这个时候拿出撒手锏,就是最好的时机。” 岑立昊说:“re-jj模拟指挥训练刚刚起步,还在摸索之中,没有多少经验可以介绍,而且团长团参谋长这两级都还没有完全过关,演示起来洋相百出。bic魔方还是个夹生饭,现在就拿出来开现场会,岂不是揠苗助长?那会误事的。” 郑少秋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现场会都是成熟的,关键看你要什么了。” 岑立昊说:“郑主任,你这话我不是很明白啊。” 郑少秋含蓄一笑,说:“那你慢慢琢磨吧。不过,我会帮你的,咱俩也是几个月的搭档嘛。” 三 晚饭后,岑立昊陪钟盛英在彰河边散步。 因为没下雪,寒冷就尤其刺骨。一抹夕阳血红的余晖从洗剑方向斜着铺排过来,在城市一隅溅起冬日的苍凉。远处,是绵延的山脉和城市之间的一片辽阔的旷野,落了叶子的杨树像是细长的手指伸张着,在萧瑟的风中点缀着似烟似雾的暮霭。 钟盛英在左前,岑立昊在右后。 钟盛英望着远处,问:“这座桥你走过几趟?” 岑立昊老老实实地回答:“首长,恐怕很难统计。” 钟盛英说:“是啊,是难统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两个人是前后脚离开88师的,我离开88师的时候,已经在彰原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 岑立昊说:“惭愧,我从到彰原市到第一次离开,只有十三年。首长说88师的水养人,我喝的不够多,所以才回来接着喝。” 钟盛英说:“官当大了好不好?好。但官当大了,人也老了。我刚刚当兵的时候,接兵的干部告诉我是某某军区,我还以为就是某某大城市呢。结果是到彰原市来,就这也算很好了,感觉也是大城市。” 岑立昊笑道,“我当初也以为是到大城市。” 钟盛英说,“那时候哪里想到能当将军啊,十七八岁,刚刚从饥饿线上活过来,饿怕了,就是想出来混碗饱饭吃。可是这个兵一当,就当出味道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满打满算,都快四十年过去了,我这个四川的山里娃子,就成了一个满脑子枪炮的将军,除了带兵,别的什么也不会干了。” 岑立昊说:“我在一本书里看见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任何一匹马是为战争准备的,但是一旦把它们用于战争,优秀的战马就应运而生了。” 钟盛英说:“这话有道理。一个人一辈子能做什么事,应该有个定数。你总得找到合适你自己做的事,你才有可能做出名堂来。” 岑立昊说:“我的看法是,一个人做事有三种境界,第一层次是满足生理需要,活着就是目的;第二层次是满足精神需要,要干事业,要体现价值;第三层次是艺术境界,事业和欲望统一为一体,没有功利,就是自我实现。” 钟盛英说:“你这第三境界恐怕也是你的最高境界,但是我不太欣赏你这个最高境界,这样容易走极端。我看一些艺术家就是这样,搞到最后疯疯癫癫的,有些人还老自杀。我们是什么人?投身于军事,即投身于政治,必须有军事艺术,也应该有政治艺术,但不能疯。” 岑立昊说:“当然,我们的社会角色决定了我们的社会责任感,不可能是完全的自我实现。但是,如果能把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同我们的欲望或者兴趣有机地结合起来,人的主观能动性就能得到最大的发挥。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应该着力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说到这里,岑立昊停了一下,不经意地观察钟盛英的反应。 钟盛英停下步子,看了岑立昊一眼,又转过头去看河面。此时,夕阳将落未落,已有四分之一融进了远处依稀可见的山坳。正值隆冬季节,彰河水位下降,河面冰水交汇,映照着晚霞,流金溢彩。 钟盛英看了一会儿,再移动步子,缓缓往前走。 “立昊啊,你来88师这大半年,总体反映是好的,可以用大刀阔斧摧枯拉朽来形容,这正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但是,我也得提醒你,但凡想成大事,也得有张有弛。你的弦似乎绷得过紧,把干部们逼得太狠。要注意,不能给人留下单纯军事观点的印象。不客气地说,已经有这方面的反映了。” 岑立昊说:“我是想让大家都成为内行。” 钟盛英说,“那也不能放松思想教育,不能用专业教育取代思想教育,尤其不能搞得鸡飞狗跳。” 岑立昊说,“许多科学家并不需要你天天给他讲道理,有些人很少受到思想教育,但这并不妨碍他为科学事业奋斗并为之献身。” 钟盛英说:“这就是你的误区。那些终生矢志不渝为科学献身的人大约就是你说的进入第三境界的人吧?第一,他们有他们的信仰,科学就是他们的宗教,也是他们的政治理念。第二,他们毕竟是精英,是人类精华塔尖上的那一点金子,你不能要求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精英。第三,我们这支军队是一支特殊的军队,必须首先在思想上保持高度的集中统一,永远都首先要解决一个为谁扛枪的问题,然后才是解决扛什么枪、怎么扛的问题。” 岑立昊说:“首长高屋建瓴,道理我是懂的,但也还有矛盾,就是部队的专业训练和其他工作比例失调。有时候,真正用于训练和战争准备的时间和精力,微乎其微。” 钟盛英说:“现在正在搞训练改革嘛。体制问题,时间问题,结构问题,装备问题,方法问题,还有内容、对象等等,都是需要在实践中摸索的。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岑立昊说:“首长,我们摸索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喊了十几年了,到今天,无论是观念还是结构,无论是方法还是装备,同发达国家相比,较之十几年前,差距不仅没有拉小,反而越拉越大。我们在进步,别人也在进步,我们是齐步走,别人是跑步走。我们的步子太慢了。” 钟盛英说:“我看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速则不达,这都是说要一步步地来。用你们知识分子的话说,叫积重难返,罗马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 岑立昊心里一动。他记得刚来88师的时候,辛中峄和刘尹波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当时理直气壮地予以驳斥——但罗马是可以在一夜之间被摧毁的——自然,他不能用这种话来应对钟盛英。在有些观念问题上,他面对的绝不仅是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 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彰原市的室外温度已经降低到零下16度,彰河河面上结起了厚厚的冰层。散了一会步,钟盛英来了情绪,童心大发,说,“小岑,跟我下来,到河里走走。” 岑立昊说,“首长,还是在岸上吧,不知道哪里有薄弱环节。” 钟盛英说,“腊七腊八,冻死老鸭。我小的时候,门口的河塘,冰没这么厚都敢下,还跳,还专门找那有裂缝的冒水线的跳。小时候可真好啊,敢在冰上放炮仗。” 说着,当真调整步子,往河沿走去。 岑立昊赶紧跟上去说,“首长小心,边上有冰有雪,别踏空了。” 钟盛英回过投来,看了岑立昊一眼,哈哈大笑说,“怎么,你也变得缩手缩脚了?” 岑立昊说,“首长的安全嘛,哪能掉以轻心。” 钟盛英说,“哦,是了,想想看吧,要是你自己,一点顾虑没有。有我在,那就顾虑重重,哪怕明明知道那冰比铁厚,哪怕知道它能过坦克,还是要防个万一。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防止这个万一,就丢了一万。” 岑立昊说,“是这样。” 钟盛英说,“那边是博物馆吧?我过去和老伴谈对象的时候还转过那后面的小树林子,嘿嘿,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走,看看去!” 岑立昊说,“要到对面去,我们还是从桥上绕吧。” 钟盛英举目四下看看,说,“那也绕得太远了,太阳都快落了。走,踏冰过去,我就不信,官当大了,就娇气啦?” 岑立昊见老人家情绪很好,不敢扫兴,便几步跨到前面说,“首长既然走捷径,还是我来带路。” 一边说,一边跳下河面,在冰上跺了几脚,把手伸给了钟盛英。 钟盛英下到河面上,在冰面上试着滑了两步,高兴得像个孩子,说,“哈哈,老夫且发少年狂,回到昔日溜冰场。” 从冰面走过,很快就到了对岸,岑立昊说,“首长,上去吧,天快黑了,我也想看看首长当年浪漫的小树林呢。” 钟盛英意犹未尽,说,“啊好好,我们上去。” 一边上一边说,“还是老了,动作不那么利索了。有句话怎么说?树老皮多,人老愁多。怀旧就是愁啊。老了。” 岑立昊说,“首长的位置和年龄,正是最佳时期,哪里谈上老啊?” 钟盛英说,“官越当越想当大,可是官当大了,人也老了,气魄也小了。真有些不甘心啊!无可奈何花落去,怎么办?那就明智一点,放手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干。” 岑立昊说,“年轻人也有老的时候,我也四十多岁了。” 钟盛英说,“是啊,往往就是这样,熬到军长司令的位置上,正想大干一场,可是年龄也进入倒计时了,很快又要退休了。那时候别说能力了,情绪都没了,那就只好晃悠了。要想避免老而无力,抱残守缺的遗憾,那就应该再加快年轻的步伐。” 岑立昊心里很热乎,觉得钟盛英真不愧是一个有胸怀有眼光的首长。在这样的首长手下,就像在厚冰上走路,无所顾忌。岑立昊说,“首长高屋建瓴,现在年轻化程度已经很高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到了博物馆后面,果然看见一片树林,苍松翠柏雪压枝头,在黄昏的落日下面,余晖穿隙而过,幽深静谧。此情此景,不禁让让岑立昊有些伤感。钟参谋长自然不会知道,这里不仅是他和老伴当年浪漫的地方,也是岑立昊当年更浪漫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他和苏宁波的爱情圣地,是在精神世界里诞生过岑苏的延安。小树林的背后,就是当年那片荒凉的土岗子,那时候几乎无人问津,现在也被开发出来了,东南盖上了博物馆,跟当年马师傅的红星熟食店一墙之隔,离彰河桥头不远;西南盖了一座宾馆,还当真跟桃花源沾了点边,叫桃花岛宾馆。 岑立昊跟在钟盛英的后面,在那片林子里慢吞吞地转了几圈,听钟盛英指指点点地回忆当年的趣事轶闻,数落着彰原市规划的欠缺,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方才离开。 回师部的路上,钟盛英问:“关于在88师召开科技练兵现场会,你们有些什么考虑?” 岑立昊说:“88师的科技练兵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近期就召开现场会,我觉得时机还不是很成熟。” 钟盛英站住了,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岑立昊:“你是说,你们不准备争取这个任务?” 岑立昊说:“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觉得……”岑立昊小心翼翼地观察钟盛英的脸色,字斟句酌。 钟盛英不高兴了,说:“你岑立昊是个爽快人,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有话直说。” 岑立昊说:“那我就敞开心扉向首长汇报了。我认为,开现场会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检验,二是看。检验是检验战斗力是否真正得到提高,看就是看热闹。在我的印象中,现场会可以说是年年开,年年都在总结,年年的总结都在信誓旦旦地说战斗力又提高了多少多少,按照这种提高速度和计算方法,我们现在就可以宣称是世界头号军事强国了,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还是落后,很多东西还在摸索和论证之中,即便有点进步也是微不足道的,并没有多少先进的经验可以介绍或者可供别人借鉴。所以,我对开现场会持消极态度。” 钟盛英面无表情地问:“你想好了吗?” 岑立昊说:“这是我个人的观点,还没有在常委会上提出来。” 钟盛英说:“那么,我是支持你呢还是反对你呢?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 四 这一夜岑立昊没有睡好。 关于科技练兵现场会的问题,最初是老师长郭撷天副军长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提出来过,那时候郭撷天已经得到准确消息,钟盛英要出任军区参谋长,在88师开一个直接同现代战争准备接轨的现场会,无疑是给老军长的一份厚礼。 郭撷天胸有成竹,尽管他对岑立昊大刀阔斧的工作作风有点不自在,但是,对于岑立昊的“主官工程”、“军官岗位末位淘汰制”所取得的推动效果以及“模拟营”和“特别支队”的建设思路,的确是他在师长任上望尘莫及的,这些项目在全军开展科技练兵势头正旺之时、钟盛英到军区上任之初展示出来,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然而岑立昊对此不以为然。 岑立昊的指导思想是把基础夯实,官兵分训要取得切实效果,人机结合要能经得起实战检验,几项立足现有装备的训练改革仍需论证,另外,栗奇河和黄阿平等人组织的人才综合素质的量化分析还仅仅只开了个头,战斗力结构的最佳搭配方案也只是拿出了个雏形。在岑立昊看来,88师的科技练兵进展比起本军区其他部队是先行了一步,但真正按照实战要求,仍然是捉襟见肘的。 从去年八一建军节开始,岑立昊就要求政治部对外宣传工作进入静默状态,高科技训练中心的各项带有研究性质的训练进入封闭状态,不搞短期行为,不搞一次性宣传。他甚至让宣传科把报道组解散了,人员分配到洗剑山下的高科技训练中心,帮助出谋划策。这些举措的确让郭撷天等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大道理上又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别出心裁欲擒故纵”之类。 宣传可以静默,在这个问题上岑立昊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但是,现场会开不开,问题就没那么简单了。钟盛英不是郭撷天,不是随便能说服的。尽管在岑立昊心目中,钟盛英是一个务实和开明的首长,但是,诚如郑少秋分析得那样,一般说来,一个领导升迁到新的岗位,总是希望自己能够迅速打开局面,而此时如果88师能够搞一场声势浩大的科技练兵现场会,无疑是对钟参谋长最好的火力支援,其中的利害关系岑立昊不是不明白。 如果按照郭撷天的想法和钟盛英的愿望,即便re-jj模拟指挥平台和bic魔方研究项目不拿出来,开一个常规意义的科技练兵现场会,拿出几个精彩的项目,总结出一份漂漂亮亮的经验材料,营造一片红红火火的气氛,并不是一件难事,88师在这方面人才济济。这样,钟盛英高兴,希望钟盛英高兴的人也高兴,皆大欢喜,对他岑立昊也是一件好事,可以看成是他开创局面的政绩。但是,岑立昊又算了一笔账,他推动的深层次的科技练兵仅仅是个开始,看起来成果累累,但实际上还都是半生不熟地挂在枝头上,中看不中吃。现在就开现场会,就势必要对刚刚起步的各项训练改革和课题研究进行揠苗助长似的催生,有些好的苗头就有可能中途夭折。如果说让各级领导皆大欢喜的话,对他岑立昊可以加一百分,而对提高战斗力的长远规划加的是负一百分,如果不开现场会,领导们对他会有点看法,但也不会对他的品质和情感产生怀疑,至多减他十分,而可以保全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长远规划不受干扰,一加一减,部队可以赚九十分。 可是,这些话怎么才能跟钟参谋长说得通呢?首长有首长的想法,那不仅是站在一个人的立场,也不仅是一支部队的角度,在全军开展科技练兵的大氛围里,以88师的现场会为龙头,再狠狠地往前拉一把,也是有战略意义的。即便这其中穿插一点个人情感因素,也是无可厚非的。这个现场会不在你这里开,也会在别的部队开,反正是要开。 在这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想起了范江河。 那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尽管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的忧患意识,他的紧迫感,都是那样现实。他似乎又听到了范江河那略带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战士们流血牺牲,评功评奖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多出一点战争智慧,少出一点烈士。夸大对手,夸大战果是一种腐蚀剂,这样弄虚作假粉饰战绩,无疑给部队埋下祸根,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这个祸根就一天天长大……要实事求是……” 岑立昊最终决定,还是要向首长坦陈肺腑之言,不干那种急功近利的事情。 第二天又是个晴天,早晨阳光灿烂。 岑立昊赶到招待所的时候,首长们已经在院子里散步了。 在早餐桌上,岑立昊注意观察钟盛英的表情,发现钟盛英没有表情,津津有味地享用88师17号文件规定的早餐标准,老农一般热气腾腾地喝稀饭,只是偶尔同大家谈论些饮食方面的见解,说:“你看,你们吃红薯吃得很香,我就不爱吃这东西。为什么,小时候吃得太多了,在家里吃,上中学还挑着担子带到学校,一个月交几角钱,请伙房的大师傅放在饭锅里蒸熟了吃,饭是它,菜也是它,今天是它,明天还是它。吃伤了。就这还算好的,有些同学连红薯也吃不饱,搭配着吃糠皮。你说这日子还叫日子吗?” 岑立昊说:“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钟盛英说:“是啊,也不能再复返了。” 刘尹波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首长那时候吃的苦,实际上是一种检验,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钟盛英笑道:“刘尹波你个龟儿子,这个马屁拍得还有点文化呢。不过,也不能忘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岑立昊一怔,觉得这话像是在影射他,因为他曾经在公开场合说过,要学会忘记和抛弃。“我们为什么落后,就是因为死抱着我们的文明古国的招牌不放,造纸、火药,指南针,印刷术,发明得比别人的早,还以为人家永远发明不了。结果是,人家把什么都用到我们前面去了。你现在要想用好纸,不是靠进口,就是学人家的技术。光强调老祖宗的辉煌没用,那是阿q,关键要看我们还能不能保持辉煌。一说文化,我们最有文化,动不动就是这个学说那个学说,说来说去,把正经事都耽搁了。所以,要学会抛弃,管他什么学说,先进的就学来用。” 这些话是他刚回88师不久之后就说出来的,当时曾引发了刘尹波和他的激烈争论,刘尹波说他是数典忘祖,是否定一切,他当时不屑跟刘尹波争论。但现在听钟盛英的话,好像有点批判他的意思。 早餐完毕,钟盛英在郭撷天和刘尹波的陪同下,前往干休所看望老干部,岑立昊则留在师部向岳江南汇报情况。 岳江南说:“岑师长,我感觉你好像对开现场会热情不高,有什么想法吗?” 岑立昊虽然经常跟岳江南通电话,也知道岳江南同钟盛英在一起搭班子配合得还算默契,但是他不知道岳江南对开现场会的真实态度,也拿不准昨天同钟盛英在彰河边谈话的内容岳政委是否掌握,所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岳江南看出了岑立昊踌躇,微微一笑说:“没有人向我谈起这个问题,我完全是凭感觉的。因为,你在向我汇报任何工作的时候,都是成竹在胸信心十足,惟有在谈到现场会的时候含糊其辞,态度很不明朗,似有难言之隐。不瞒你说,我这个集团军政委,对你的思想动态还是很有把握的唻。” 岑立昊说:“政委,我很矛盾。一方面,88师的科技练兵是有些成绩,不谦虚地说,把硬件摆出来,在全军陆军部队里都不落后,按照通常的思路,可以亮亮宝了。但我觉得暂时还是不张扬的好。就那么几招,张扬出去了,外界知道了,敌人也知道了。这又不是搞战略威慑,而是实实在在的经验交流,虚张声势没什么好处。再说,现场会一开,层层宣传,层层总结,层层加码,不是经验也总结成经验了,不是事迹也宣传成事迹了。这就像蒸大米饭,刚刚上气,为了展示大米是优质的,揭开锅盖向人炫耀,结果不是生米做成熟饭,恰好是快熟的饭又成了夹生。” 岳江南微笑着注视岑立昊,说:“这个比方形象。你这个同志,想得实在。我所掌握的情况是,哪一支部队都希望在自己的部队开现场会,求之不得啊,哪怕他没什么好看的,但只要开了现场会,就等于上面认可了,就有了名气,就有了感情投资。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 岑立昊怔怔地看着岳江南,说:“政委,那您的意思是……” 岳江南说:“我用一句话表明我的态度,练为战,不为看。” 岑立昊说:“谢谢政委,不过……” 岳江南摆摆手说:“不要说了,领导层有不同看法,很正常。钟参谋长是你的老首长,也是我的老搭档,别看他现在官大一级,我的态度他还是重视的。当然了,你放心,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的。老首长了,只要他把眼皮一抬,远见就出来了。这个工作你就交给我吧。” 岑立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给岳江南敬了个礼:“政委,有你这个态度,我就在师常委会上提出来,现场会的任务我们88师就拱手相让了。” 岳江南欠欠屁股,往前伸了伸脑袋,右手拍球似的悬空拍了几下,说:“坐下坐下,你激动什么?我们的谈话还没有正式开始呢。你给我用最简捷的话说一下,你认为部队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岑立昊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字,虚。” 岳江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呢?” 岑立昊回答:“还是一个字,实。解决所有的痼疾,只要抓住这一个字就行了。结合实战需要,把战斗力结构改革落到实处,把联合指挥训练的协调工作落到实处,把思想政治工作落到实处,把高素质人才培养和军官高技术训练科目落到实处,把改善装备和立足现有装备实行人装最佳结合的训练落到实处,88师的战斗力增长幅度不是个加减的问题,那就是乘十乘百的关系。但是,政委,我斗胆说一句,从现状看,我们有很多地方没有落到实处。从观念到方法,从标准到手段,乃至于结构、经费、技术,都没有落到实处。其实,我们用不着玩什么新花样,就一条,把军委和总部要求我们做的,一点一滴,一寸一尺地做好,励精图治,夯实基础,那就是积小胜为大胜,我们88师就是陆军最强的地面部队。” 岳江南往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岑立昊,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沉思了一会儿说:“兵法上说,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拆开来看,只有静如处子,才能动如脱兔。不浮不躁,不温不火,甘于寂寞,步步夯实,后发制人。我想,这可能就是你的指导思想。” 岑立昊说:“首长这是高度地概括了,从理性的角度讲,我是追求这种境界的。” 岳江南说:“立昊同志,你的思路是对的。你会得到最有力的支持。” 五 按照预定计划,钟盛英等人在88师的三天,第一天看望老干部,第二天走访彰原市党政领导,第三天上午在师部接见各团主官。师里在“兵家食府”摆了两桌,为88师老师长、22集团军老军长送行。 宴会开始之前,郑少秋把岑立昊和辛中峄拉到一边商量,说:“老师长今天就算是来告辞的,我们为老首长送行,就不要上‘军烧一号’了吧?” 岑立昊说:“那是自然,彰原市慰问的酒,我让管理科留了两件五粮液,就是为今天准备的。” 郑少秋笑了,说:“你这家伙,也不是圣人嘛。” 岑立昊说:“那当然,我要是圣人,也就成了废人。” 辛中峄说:“一定要把气氛造出来,时间长一点。” 岑立昊愣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辛中峄的意思是在酒桌上把钟盛英拖住,让他临行前没有时间再到266团去——岑立昊差点儿叫了起来:“哎呀我的老首长,你可真是机关算尽啊。” 辛中峄捅了捅岑立昊:“当心,别让他察觉,偷鸡不着蚀把米。” 郑少秋不解地问:“你们搞什么鬼?” 辛中峄说:“老政委,这个问题对你也暂时保密。不过,还得请你帮忙,让首长尽兴。” 郑少秋说:“那是自然,我在88师坐的板凳还是热的呢,当然是你们的同盟。” 十一点四十分,酒席摆好之后,岑立昊和辛中峄又亲自安排好座次,这才到房间请钟盛英和岳江南等首长。钟盛英在范辰光和其他几名熟悉的团里主官的簇拥下,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餐厅,环顾四周,扫描了桌面,兴致勃勃地说:“啊,他妈的,看来还是我老钟面子大啊。我在北京都听说了,你们扬言司令员政委来了都喝‘军烧一号’,这次给我摆上五粮液了,啊,这是提高了规格还是降低了标准啊?” 辛中峄说:“首长你这次是来探亲的,情况不一样。您下次再来试试,看我们敢不敢给你喝‘军烧一号’?” 刘尹波说,“都信息时代了,还给首长喝‘军烧一号’,也显得太跟不上时代了。” 钟盛英脸一沉说:“你们的七号文件我是学习过的,我支持,就不能带头破坏。我建议你们还是上‘军烧一号’,尽管那东西很难喝,但那是我们农场自己造出来的啊。现在做广告不都兴搞什么谁谁谁指定产品吗?以后,凡是比我官小的人来了,你们就可以在餐厅贴上‘军区参谋长钟盛英将军指定酒水’。把五粮液换下去,上‘军烧一号’。” 岑立昊一看这阵势,老人家不像是挖苦人,正在犹豫,老搭档郑少秋和了一把稀泥,说:“既然首长发话,那就上‘军烧一号’,那还当真是88师的水酿的。” 然后就上了“军烧一号”。岑立昊同辛中峄推让了一番,然后端了满满一杯酒,热烈致词:“老师长老军长回老部队,坚持老作风发扬老传统。我代表88师现任领导向首长们表个态,一定要把这支老部队带出新水平。来,我们一起敬首长。” 钟盛英乐呵呵地说:“岑师长啊,你说了半天,就这后一句话我爱听,前面一大串都是老,哎呀,吓人,就像你越是秃子,他越说你没毛,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老部队带出新水平,你们也只有这个选择。来,我们88师的新老首长共同干!” 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其他首长也都纷纷起立举杯,顿时形成觥筹交错之势。然后是辛中峄和刘尹波分别向钟盛英、岳江南和郭撷天以及郑少秋敬酒,桌面上一片热烈景象。 辛中峄向岑立昊递了个眼色,岑立昊会意,心中窃喜:钟盛英是乘三点半的火车从彰原市直接到军区,看眼下这个场面,主宾桌怎么也得闹腾个把小时,然后是部门首长,各团主官,敬酒回敬,几个回合下来,怎么也耗到两点多了,稍事休息,就要登车了,中间没有一点缝隙,也就用不着担心钟参谋长临走还要拐到266团去看一眼。从现在的速度上看,闹腾还没有正式开始,岑立昊甚至担心时间不够用,他差点没暗示大家,有心意赶快表达,抓紧时间。 岂料这里岑立昊刚刚放下心来,那里钟盛英开始发言了。 钟盛英端起酒杯说:“大家也都别光给我们敬酒,你们这种轮番轰炸我老人家受不了,岳政委也受不了。我也不一一给你们敬酒了,我喝一杯你们喝一杯,我喝三杯你们喝三杯,心意都在这里了。” 辛中峄赶紧站起来,说:“不妥吧首长,这又不是体力活,可以大家平摊,我们表达我们的敬意是真诚的。这样,我们每人在您面前喝三杯,你们几位首长象征性地,随意,下慢点,我们边喝酒边跟您套近乎。以后我们到军区,到首长家里赖酒喝。” 岑立昊明白辛中峄的良苦用心,无非还是怕机动时间剩多了节外生枝。他情不自禁地向辛中峄投去感激的一瞥。每当上下关系出现紧张局面,哪怕是一点点微妙的不谐,辛副师长总是挺身而出,能打掩护的打掩护,掩护不过去的就担过去,凭借他的老面子替岑立昊分忧。而且恰到好处,分寸把握得极好。 但钟盛英不买辛中峄的帐,说:“咱们也别老在这里喝酒了。酒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也不行,少喝几杯助个兴,多喝几杯就乱性。我这么大个官儿,可不想跟你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地乱拍胸脯。来,同志们,举杯,共同喝三个,结束。” 辛中峄急了,说:“时间还早啊,从这里到火车站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路。再说,我们有人在火车站盯着,您不到,火车它也不敢开啊。” 钟盛英说:“老辛你想让我挨骂啊,为我一个人,火车晚点,那谱就摆大了了。来,干三个,干完了我还想绕到北兵营去看看部队呢。我老人家回88师,你们总不能不让我跟部队见个面吧?况且,你们的七号文件规定的午餐时间不得超过一点半,现在也只剩下四十几分钟了。我到你们的西郊机场绕一圈,正好到点。” “到西郊机场?” 岑立昊的心呼啦一下又提到了嗓门口。 越是怕有事偏偏事就来。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钟盛英将会在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标牌的遗址前是怎样的怒不可遏,也许不会暴跳如雷,甚至也可能会压制着不表现出来,但是,他的内心是雷霆震怒的,不是可能,而是绝对。他甚至意识到,这一个中午,钟盛英谈笑风生也罢,慷慨举杯也罢,实际上都是稳兵之计,这老人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要打你一个出其不意。 由于钟盛英态度坚决,也由于岑立昊的不知所措,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冷寂。还是辛中峄最早反应过来,举起杯子说:“首长,看部队也不一定到北兵营啊,到火车站,路过防化营,首长进去歇歇脚,也就行了。” 钟盛英停住酒杯说:“啊,怎么啦?我要去看看部队都不行啊?我到88师三天,三次提出到北兵营,你们推三阻四,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你们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想封锁我吗?”说着来了气,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掷:“这个北兵营我是去定了,酒也不喝了。” 一语既出,满屋噤声,大家面面相觑。一股凉气顿时钻进了岑立昊的后背。 找茬,借题发挥!这就是岑立昊最初的反应。这一切恐怕都是因为他对召开现场会表示迟疑引发的,钟参谋长这是处心积虑地要收拾他了。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油然而生。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岳江南出来收拾局面了。岳江南端了一杯酒,推推眼镜,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同志们啦,这就叫用力过猛,适得其反。你们想让首长多喝点酒,心是好的,也得有个度啊。首长提出要看部队,那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呢,你钟参谋长没离开88师,我还喊你一声老钟。老钟啊,这是你上任前在本集团军辖区内喝的最后一顿酒,也是我们的饯行酒,你不尽兴,我这个政委也没面子。难道是咱俩配合得不好,今天故意扫我一次面子?” 钟盛英愣住了:“老岳,你这是哪跟哪啊?我们两个在任上是有名的黄金搭档。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嘛?” 岳江南依旧端着杯子,依旧微笑,依旧不卑不亢,说:“老钟,既然是黄金搭档,你就得听我的,酒还是要喝的。你这么气呼呼地,让88师的同志们还真误会我们两个人有什么龃龉呢。你屁股拍拍走了,他们还不议论我啊?” 钟盛英无奈地苦笑,端起酒杯说:“老岳啊,我算服了你,你可真会指鹿为马,我临走想发个小脾气都被你镇压了。好了好了,我喝三杯,以示清白。” 说完,当真拿过酒瓶,咕咕咚咚倒了三杯,兑在茶杯里,往岳江南的杯子上清脆地碰了一响,仰起脑袋喝干了。 岳江南也不示弱,照此办理,也喝干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由于有了岳江南插手,又突如其去了。但是,酒桌上的危机是平息了,另一场潜在的危机却更加迫近了——钟盛英坚持要去北兵营看部队。 六 五辆三菱越野车轻捷地驶出88师师部大门,过彰原桥,向北兵营方向游龙一般驶去。车窗外,是隆冬北方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和呼啸的寒风。车窗内,是各种错综复杂的心态。 岑立昊陪同钟盛英坐在第三辆车上。钟盛英似乎并没有为酒桌上的不协调扫兴,仍然神采奕奕,指点着窗外的景色,感叹着时光的流逝和彰原市城郊的变化。 岑立昊已经无法说清此刻是一副什么心情了,是担心?是顾虑?抑或是摊牌之前的悲壮?抑或兼而有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钟盛英看到了那些标牌被拔掉,大动肝火是极有可能的,这还不仅是标牌的问题,标牌可能只是个导火索,是借题发挥的最好理由。最让钟盛英耿耿于怀的,可能还是他对在88师召开现场会不以为然,这是很伤钟盛英面子的事情,甚至让他伤心和失望。那么,如果钟参谋长真的当众发难,他的最佳态度是麻木不仁,死猪不怕开水烫,听他骂就是了。次佳态度是解释他不知道这些标牌的来历,出于保密考虑,轻率地下令,既然是首长让安的,迅速恢复就是。第三种态度就是要抗争了,他要把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带兵理念和盘托出,不管钟参谋长能不能接受,他都将一吐为快。 车子刚驶出师部的时候,岑立昊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钟盛英突然改变主意不去北兵营了,或者只去265团267团而不去机场了。随着北兵营的逐渐逼近,这种侥幸心理逐渐消失,而第三种态度却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成为第一种态度。他甚至希望,钟盛英就是冲着88师qw-709训练基地——西郊机场遗址去的,并且就是冲着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标牌去的。骂吧,您是前辈,您是首长,您骂我听着。可是您毕竟是将军,这支部队健康成长,也是您所希望的。 车队快到北兵营的时候,按事先安排,径直往马路终端的265团驶去,并且前面两辆已经驶过去了,但是坐在后排的钟盛英却突然倾过身体,拍拍司机的肩膀说:“小伙子,前面向左拐,直接去西郊机场,我要去看看你们的qw-709训练基地。” 岑立昊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但他还是说了一句:“首长,今天基地上没有部队。” 钟盛英说:“没关系,我就是看看那地方。岑师长你知不知道,我当兵就在这里接受新兵训练,都四十年了,这个破飞机场其实才是我的第二故乡呢。” 岑立昊心不在焉地回答:“首长也是性情中人,重感情啊。”心里却在想,用不了五分钟,在老人家的第二故乡,有人要骂人,有人要挨骂。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听天由命吧。 小型车队钻进一片营区,在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营房南院墙之间拐了个弯,再也不可逆转地向机场遗址驶去。岑立昊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平静下来了,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甚至在心里背诵起高尔基的《海燕之歌》——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现在,他似乎看见了那块他一直捉摸不透的冰块了,它无色无味无形,但它又无处不在,它以水的形式,不,更多的时候它们以更加模糊的气体的形式出现,它就萦绕在你的身边,附着在你的心灵的上空,它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温度,然后它会凝结成为晶莹的、美丽的透明体,横在你的面前,成为你前进途中的一道沟壑,它在阳光下面会反射出斑斓的光芒,让你头昏目眩,让你乱了方寸,让你不在乎它蔑视它,然后,你就一步一步地走向它,被它引诱着牵引着大踏步地往前走走,直到咔嚓一声,你坠入冰冷刺骨的黑洞。你陷落的地方会被人们围上篱笆,标注此地乃某某傻瓜落水之处,前辙不可复蹈,于是更多的人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而你只能永远承受这寒冷的侵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倏然,岑立昊的目光被灼痛了。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视野里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在远方,在凛冽的冬日的蓝天下,像红色的城堞,像大海里的风帆,像迎风招展的旗帜,耸立着一排红色的标牌。岑立昊疑惑自己看错了,是心力交瘁之后出现的幻觉,是由愿望派生出来的梦境。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再看——没错,远处坚定不移地竖立着那些曾经让他发怒、让他为难、让他担忧、让他激动并且让他做好承受钟参谋长痛斥的红色的标牌。走近了,红底上的金色大字清晰入目: 金刚部队,百战百胜! 八个大字闪闪发光。 就连被连根拔出的周边的小牌子也重新站立,还是“首战有我,有我必胜!”、“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以劣胜优打赢高技术战争!”、“娘子关英雄连”、“赵老庄猛虎连”…… 啊,这些在寒风中顽强伫立的板块,这些曾经让岑立昊怒不可遏的标牌,此刻,却像266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烤着他,也温暖着他……岑立昊明白了,这一定是在辛中峄的授意下、由范辰光亲自操办的杰作。 岑立昊的眼睛湿润了。 范辰光啊范辰光,这个现场会的专家啊,这个弄虚作假的大师啊,这个久经考验的四大金刚……之首啊!此时,岑立昊竟然对这个过去一直轻视的家伙产生了巨大的好感,甚至有了几分谅解,范辰光此时要是在他面前,他甚至会向他致敬。弄虚作假固然可恶,然而,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制造一点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像这样把善意的谎言制造得如此有备无患如此快速到位如此天衣无缝,更是难能可贵。这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啊!他能想象得出,那些标牌并没有按照他的命令被拆散,而且在近两天重新刷了漆,随时准备着。此刻,至少有三百名官兵在凛冽干硬的寒风中用自己的肩膀和双手支撑着它们,温暖着老首长的心,也从而使一场狂风暴雨同他们——同在场的所有的人擦肩而过。他有什么理由不感激他们呢? 汽车逶迤驶上跑道。岑立昊说:“首长,今天是零下16度,外面太冷,就不下车了吧?” 钟盛英“唔”了一声,说:“那好,就是故地走一遭。人一老就怀旧。好了,差不多了,打道回府吧。” 岑立昊有些意外,也顿时感到轻松,还有点遗憾。他在心里做好的挨骂的准备,酝酿的那些肺腑之言,培养的抗争激情,全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车队缓缓走过跑道之后,下了返城的道路。 岑立昊掏出手机,给范辰光发了个信息:“车队离开即撤,让部队原地跑两圈。他是怕把部队冻坏了。” 车子驶出机场后,钟盛英一直一言不发,微闭双目养神。快到彰原桥的时候,岑立昊的手机响了,是守候在车站的管理科长打来的:“t16次火车晚点两个半小时。” 岑立昊收线后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首长,最新报告,火车晚点两个半小时。回师部还可以小睡一会儿。” 钟盛英振作起来了,两眼炯炯放光,说:“你认为我还有可能睡觉吗?”然后又拍司机的肩膀:“小伙子,掉头,我再回西郊机场看一圈。” 岑立昊大惊失色:“首长,您……您这是……”,他在心里把管理科长骂个狗血喷头——这个狗日的,为什么这时候报告这么个信息?简直是天灾人祸。 这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硌牙。 钟盛英说:“客走主人安,我不回你的招待所,免得你们又手忙脚乱的。我就在外面晃悠。我在我的第二故乡多转两趟也算不上什么腐败吧?” 如果说第一次到机场来,岑立昊的心情是担心和悲壮并存的话,那么,现在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他的心情:绝望。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他们刚刚撤离机场之后,那些扛着标牌的官兵怎样雀跃欢呼,那些标牌此刻正前仰后合地倒在地上,而266团的官兵们按照他的指令,正在跑道上热气腾腾地做着热身运动。钟参谋长看到这一幕,该作何感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次,弄虚作假的是他,不是他也是他,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然而,再次让岑立昊惊心动魄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车队返回机场之后,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外面的风仍然在呼啸,而蓝天还是那么平静,机场跑道上阒无人迹,那些火一样燃烧的红色标牌啊——此时,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他们巍峨如山,高耸似碑,迎风伫立,纹丝不动。 转眼之间,恍若隔世。岑立昊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感叹:老范老范,老谋深算!这时候岑立昊突然想,老范也是老同志了,如果集团军再让师里拿意见推荐副政委人选,干脆把老范推荐上去算了,难得啊,难能可贵啊!善解人意啊!不容易啊! 汽车开上跑道之后,钟盛英两眼专注地凝视窗外,无限深情。车子从第一块标牌前走过,钟盛英竟然情不自禁地举起右臂,向那些无声的标牌敬了个礼。 这个礼敬得岑立昊心惊肉跳。 再往前走,钟盛英依然无语凝望,神情庄严,像是在检阅一支部队。岑立昊从后视镜里看见,有两行泪花从钟参谋长的眼角涌出,令他大惑不解。他知道钟参谋长恋旧情重,也知道钟参谋长很看重这支老部队历史的辉煌和现实的荣誉,但是,面对那些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标牌,老首长也用不着如此动情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车队徐徐前行,钟盛英一直在凝望。直到跑道终端,钟盛英说:“岑师长,下车吧。” 岑立昊说:“首长,外面太冷……” 钟盛英挥手打断了岑立昊的话头:“有人比我们更冷。下车,我有话要说。” 说话间,车子已平稳地停了下来。钟盛英没等岑立昊开门,便钻出车外。后面的车子也自动停了下来。 钟盛英下车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对岑立昊说:“岑师长,请你下命令,部队解散,原地跑步。” 岑立昊瞠目结舌:“首长,这……您……” 钟盛英说:“你我都是指挥员,对于角度都不会太迟钝。立昊,你来看看,这些标牌让老百姓从正面看,都是垂直的。可是,你看不出区别吗?它们之间有夹角。第一次来的时候,刚上跑道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你的兵骨头再硬,他也不是钢筋水泥。” 岑立昊顿时无语——他,还有辛中峄、刘尹波、范辰光,他们所有的伎俩其实早已经被钟参谋长识破了。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岑立昊给范辰光打了个电话,让他解散部队。不一会儿,就看见标牌横七竖八地倒下了。 兵们开始跑步,最初是缓慢的、艰难的、动作凌乱的,然后自动成列成行,整齐划一。 岳江南和辛中峄等人也跟上来了。辛中峄满脸尴尬地说:“首长,这出戏是我导演的,要骂您就骂我吧。岑师长跟您一样蒙在鼓里。” 钟盛英说:“我骂什么?我这次来88师,有人想让我高兴,有人不想让我不高兴,没有一个人对我不够朋友,我骂谁?”又对岑立昊说:“部队跑两圈,我们就在这里看,跑热乎了,集合起来,听我说话。” 岑立昊求援地看了看岳江南,岳江南回报了一个亲切地微笑。 部队果然跑了两圈,跑得热气腾腾,集合在跑道终端。除了几个军首长,岑立昊和辛中峄等人也站在队伍里。 钟盛英整了整军容,接受了范辰光的报告,然后开始训话—— “同志们,看清这张脸。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当过你们的团长、师长、集团军长,现在是军区司令部的参谋长。我这次回到88师,很不高兴。为什么?你们88师的科技练兵在全军都是前列,我很希望能把你们的经验介绍出去,开个现场会,可是你们的师长岑立昊同志不给面子,表态暧昧,不想开这个现场会。同志们,266团是有传统的,88师也是有传统的,开现场会是个好事啊,名气大,还可以得到经费,别人求之不得,你们师长拒之门外,我当然不高兴了。” 队列里有轻微的骚动。 岑立昊满脸悲壮,一动不动。 钟盛英说:“但是,这个不高兴是小小的不高兴,很快就有更让我不高兴的事,那就是你们——也包括你们师里和团里的首长今天的所作所为。过去这里有很多标牌,那上面的话气壮山河,那是按照我的指示做的,但就在前不久,那些标牌被你们师长下命令拔掉了,但他又怕我不高兴,今天弄虚作假来蒙蔽我。岂止让我不高兴,简直让我伤心。同志们,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说什么吗?” 辛中峄一步跨出队列,昂首挺胸,大喊:“首长,今天所作所为全是辛中峄一手策划,与岑师长无关。辛中峄接受任何批评和处分。” 钟盛英厉声喝道:“辛中峄同志入列!” 辛中峄伫立不动,还想说什么,但在钟盛英的逼视下,最终退回队列。 钟盛英接着说道:“我跟你们说我现在最想说什么吧?谢谢同志们,谢谢我的老部队,也谢谢岑立昊同志。昨天夜里,我和岳江南政委几乎畅谈一夜,谈的都是你们的师党委和师长现在的治军带兵之道,88师不图虚名,不搞短期行为,不搞形象工程,重视基础工程,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厚积薄发,坚持一步一个脚印地提高战斗力,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在这个问题上,除了有个别领导——具体地说就是我钟盛英有可能感到不捧场以外,你们的师首长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刁难也好,挖苦也好,高压也好,他态度很好,就是不妥协。这是什么作风?这就是88师的作风,这就是扎实提高战斗力的希望所在。我再说一遍,88师就是88师,88师的水养人,把88师交给岑立昊同志和现在的领导班子,我们放心。至于那些标牌,不过是表面的东西,我是曾经把它看成是光荣传统的象征,甚至认为它可以营造一种氛围,激励大家。但是,部队的现实让我们看见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迫切的问题要解决。我赞成岑立昊同志的观点,收起那些花拳袖腿的把式,扎扎实实研究问题,解决问题,走精兵之路!” 岑立昊这才反应过来,部队也反应过来了,没有人下命令,不知道谁带了个头,掌声响起来了,迅速就成为一片掌声的海洋。 钟盛英说:“关于今天的事情,不作追究。即便是弄虚作假,也不是你们的责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不是我钟盛英太看重表面文章了?恐怕也不全是。投其所好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可能还是一个文化的问题,根子到底在哪里,很难说清楚。但是,既然强调实,就必然要克服虚。我对你们的支持从这些标牌身上开始,把它们统统收回去,用在正经的地方。再也不许保留了。” 岑立昊跨出队列,敬礼,大声说:“请首长放心,我们收起这些标牌,把它们安装在官兵的心坎里。我们将用行动来证实我们是什么样的部队。” 钟盛英热泪盈眶,走过来握住岑立昊的手:“谢谢,谢谢,岑师长,立昊同志,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第十八章 一 已是初春了,一层薄薄的鹅黄色从洗剑以西的天都山那边铺排过来,转眼之间就把西郊机场的斑驳雪痕覆盖了。 这段时间,岑立昊一直在琢磨两件事情,一件事是在266团以教导队为主体,组建一个模拟对抗中队,共五个排,相当于一个加强连,基本上以f国为样板,集中全师最先进的地地导弹、地空导弹、传感通信设备和装甲输送车,按常规状态下养两个营的经费投入来装备这一个中队,并将这个中队的实际战斗力和常规状态下的两个营放在一起对抗评估。这项工作前期务虚,相对要简单一点,岑立昊已经布置给副参谋长韩宇戈和266团副团长孙晓农,让们根据有关资料现行计算论证。 第二件事是怎样把总部的建设数字化作战单元课题争取到88师。总部立项意向已经得到了确认了,经费不是很多,另有一批装备,也不是很多,但很重要,这意味着机械化步兵作战单元的数字化建设已经拉开帷幕。岑立昊交代马复江,让司令部充分准备,拿一个详细的方案,本部的数字化建设方向、遂行任务设想,假想作战对象,现有装备利用率,编制结构机制,技术支撑体系等等方面充分论证,按照国际标准可以搞出一个营的作战单元的计划。 在争取课题的问题上,岑立昊还握有一个杀手锏,即关于军、师(旅)数字化作战单元的体系支撑,他有一个便携式区域载波建设的方案,即不依托卫星设备在区域内进行数字化信息传输,是国内外目前惟一的一个解决落后装备和经费匮乏的数字化建设方案,但这个方案目前实施起来还存在一些困难,所以暂时不宜抛出。 正月初二,岑立昊给宫泰简副部长打电话拜年,从宫泰简的话里他听出意思了,战区的111师师长孔宪政对这个课题的活动力度很大,年前带着参谋长秦万竖一直在北京盯着。 这天又有一个不利的消息传了过来,部里已经成立了特种数字化作战单元课题评估论证小组,总负责的首长是在八十年代担任过111师的师长的一位首长,担任组长的是六局副局长孙进东,最初也是从111师上去的,而孔宪政早在春节期间就同孙进东打得火热。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岑立昊心里暗暗叫苦,想当年他在六局当副局长的时候,简直就把孙进东看成是一头贵州驴,哪曾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竟要被他捏巴了。 111师同88师相距一千三百多公里,在南方的图符市,也就是说,无论是乘飞机还是火车,到总部至少要比88师多走一千三百公里的路程,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把争取课题的工作做到了88师的前面。 岑立昊摸清有关情况之后,又给宫泰简打了一个电话说,“老领导你不是不知道孙进东这个人,这么大的事,交给这个同志你们放心吗?” 宫泰简说,“这也不是部里定的。当然,他们那个课题评估论证小组是初步的,决策还在部里。” 岑立昊说,“我们想请老领导来88师检查工作。” 宫泰简笑笑说,“现在去?不合适吧?太显眼了。111师我是去年去的,准备比较充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岑立昊说,“老领导你那一票可是要向88师倾斜啊!” 宫泰简笑笑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关键还得看硬件。” 放下电话,岑立昊怅然若失,感觉宫泰简的态度很暧昧。为什么现在来就不合适?是不是暗示什么?为什么要提到去年去111师?是不是说我太功利了,临时抱佛脚? 想不明白,就去找政委辛中峄。辛中峄说,“不排除111师已经把动作做到前面了,但我们现在还不晚。” 岑立昊不知道怎么去做动作,辛中峄说,“首先要把硬件搞硬,方案既要切合实际,又要有新意。” 岑立昊说,“他们也不搞公开招标,很多情况我们不摸底,拿方案没有准头。” 辛中峄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一方面要准备课题实施方案,另一方面要‘跑部’。” 岑立昊没听明白,困惑地问,“跑步是什么意思?怎么跑?” 辛中峄说,“这是从地方流传过来的说法,说是村里跑科,乡里跑处,县里跑厅,市里跑部,越级跑。” 岑立昊说,“跑也得手里有东西才能跑啊,我们在这里把方案搞得天衣无缝,哪怕完全是按实战要求的,但不知道这次上面决心有多大,投入有多少,指导思想是针对谁,遂行任务立足点是什么,再好的东西不对路也不行啊。” 辛中峄说,“这就是‘跑部’的重要性了。初级阶段,那个课题评估论证小组非常重要,他把信息资料透给谁,谁就主动。” 岑立昊说,“这样操作太不科学,完全没有公开竞争的基础,我甚至觉得有些人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捞取个人好处。” 辛中峄看看岑立昊,没接话,笑笑。 辛中峄改行升任师政委后,在师党委会上表过一个态,88师好比一艘大船,政委就好比舵手,把着方向,但船跑得快慢,就看船长的了。当然,起用辛中峄担任师政委,实际上也暗示了一个信息,88师已经成为军区的训练改革先行师,师长是一个成天把改革、把提高战斗力挂在嘴上的海归派,政治委员又是师长坚定的支持者和后盾,训练改革的这把火就不愁不烧透22集团军半壁河山。 岑立昊主持召开训练形势分析会,其中一个议题,要大家就争取总部的数字化作战单元课题任务各抒己见。大家都觉得挠头,因为这件事情是需要活动的,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岑立昊居然大张旗鼓地拿到会上讨论,实在幼稚,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倒是266团政委范辰光放了一炮说,“拿课题方案,有岑师长和辛政委亲自抓,咱们师应该没问题。要说攻关,也别讨论了,你把经费交给我,我来办。” 岑立昊说,“什么经费?攻关就是汇报情况,争取支持,哪里有什么经费?又不是去买项目,旁门左道坚绝不走。” 范辰光说,“那我就没招了。这年头,要办事就得打点,空手套白狼谁也办不到。” 岑立昊火了,他觉得范辰光这样看总部的工作作风,不仅是对上级机关的侮辱,对他本人也是个侮辱。岑立昊说,“我就不相信,我向上级机关要的是军费,居然还要给个人回扣,这样的事打死也不能干,简直是助纣为虐,毁我长城。” 然后就让大家集思广益。大家也都发言了,主要是硬件要硬,关键看黄阿平和姜晓彤他们搞的那个re-jj模拟指挥平台和bic魔方进展情况如何,有没有说服力——这些话都是隔靴搔痒,等于没说。 会后辛中峄对岑立昊说,“现在风气如此,可能真得出点血呢。吃小亏沾大便宜嘛!” 经过一个上午的扯皮会议,岑立昊也认识到“活动”的现象比较普遍,既然辛政委都这么说了,也就有点动心。他问辛中峄这“血”怎么个放法,辛中峄含含糊糊地也说不清楚,说还是问范辰光吧,这伙计这几年搞了不少现场会,要经费的事情他有经验。于是又把范辰光叫过来,范辰光听说当真要他带着家伙去北京攻关,心里倒是虚了起来,说,“现在这行情,我还真是不摸底,根据过去的经验,两千万拿回来,没有这个数恐怕不行。说着伸出了一个指头。” 岑立昊瞪着眼睛问,“多少,一万啊?” 范辰光说,“岑师长你开玩笑,一万你打发叫花子啊!” 岑立昊说,“我让你出一趟差,断不至于让我拿十万块钱出去吧?” 范辰光嘿嘿笑着,“按照百分之五的比例,除了开销,纯的你得给我一百万。” “一百万?”岑立昊几乎叫了起来,“老范你狗日的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一百万,一百万够枪毙好几个人了。” 范辰光说,“岑师长,远处不说,就彰原市,要动真的,按照你的标准,那不知道要枪毙多少人。没听说过吗,把彰原市科以上的干部排成横队用机枪少,可能会冤枉一些好人,要是隔一个毙一个,肯定要漏网一大批。” 岑立昊一拍桌子吼道:“危言耸听,简直是恶毒攻击!” 范辰光困惑地看着岑立昊说,“岑师长,是你让我来受领任务的,真要较真,你也是犯法的。” 岑立昊顿时愣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辛中峄这时候开口了,说,“大家都心平气和一些,这不是在想办法吗?范政委讲的情况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社会谣传,往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说明风气确实差了。” 范辰光说,“我说的这还是通常情况下,现在111师也做了动作,恐怕把行情哄抬上去了。” 岑立昊冷冷一笑说,“那好,老范你去试试,开空头支票,把证据掌握了,我一分钱不花要把事办了。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 范辰光说,“我空着手怎么去搞证据?岑师长你把这个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这里面有一套完整的、严谨的游戏规则,还能让你拿出证据?那不早就翻船了吗?这个任务我无法完成。” 岑立昊看看辛中峄,辛中峄说,“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先放一放吧,别弄巧成拙。” 连续几天,岑立昊的心情很郁闷,还不仅仅是争取项目的问题,范辰光的话给他震动很大,他当然不能相信范辰光的一派无耻谰言,他不相信高级机关会有人拿着军费吃回扣洗黑钱的事情。但是,高级机关也是由具体的人组成的,中央委员和将军都有犯罪的,你怎么敢肯定机关里就没有几个害群之马呢?四总部有成千上万个干部,出一两个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尤其是这次项目评估论证是由孙进东负责的。别人他不清楚,孙进东他是太清楚了,酒囊饭袋,公子哥儿,吃回扣洗黑钱的事情他是完全能够干得出来的。 一想到孙进东,岑立昊就觉得窝囊,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来办这样重要的事情,简直是岂有此理。窝囊之后突然又想,就孙进东那样低水平的人,难道除了钱就摆不平了?那就更没水平了。用钱买钱的事情绝对不能干,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维护上级机关的尊严,保护上级机关的干部。 2月14日上午9点钟,岑立昊把黄阿平叫到了师长的办公室,介绍了数字化作战单元课题和111师“跑部”的情况,分析了88师因消息闭塞动手太晚以及工作风格带来的被动局面,要黄阿平想办法。岑立昊说,“在这个问题上,111师既有硬件优势,更有软件优势,而软件优势看来是决定性的优势,因为硬件优势88师不亚于111师。现在是酝酿阶段,大家都不会公开地争,但都在暗中紧锣密鼓。评估论证小组主要负责人最近仍在111师,而至今未来88师一趟,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非常情况,必有非常手段。” 黄阿平说,“师长是不是想让我到111师出一趟差?” 岑立昊说,“信息时代,不一定事必亲躬。” 黄阿平问:“是不是可以在内部情报上做文章,抓住暗箱操作的把柄?” 岑立昊说,“这是必须的,但不是根本的。他在暗处,我在明处,暗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明。暗箱操作就是为了明箱操作,等他操作成熟自然就是明箱了。我们的对策就是帮助他们,提前把暗箱变成明箱。” 黄阿平怔怔地呆了半晌,突然跳了起来,大叫:“师长,我明白了!” 二 范辰光以后把那天岑立昊和他的对话当笑话讲给刘尹波和翟志耘听。翟志耘说,“你们军人的思维确实根本上形势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市场经济时代,没有市场意识寸步难行。” 那是一个休息日,在赵王渡翟志耘的老兵俱乐部里,几个人喝茶闲聊。刘尹波知道岑立昊曾经想让范辰光攻关的事情,也知道这个问题最后是派黄阿平出马摆平的,至于怎么摆的,在88师是绝密,只有岑立昊、辛中峄和黄阿平知道,其他人也不好多问。刘尹波说,“老范以后你别拿这事到处说了,对你没有好处。” 范辰光说,“我事后想想都后怕,我亏了没听老岑的,真的去了,事情做成没做成两说,老岑和辛大人恐怕怀疑我一贯搞这一套,是老油条了。没准还会因此怀疑我有经济问题呢。” 刘尹波说,“这一层你早就应该想到。” 范辰光警觉了:“老刘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说法了?” 刘尹波慢吞吞地说,“说法倒是没听说,反正你上次表演得不是太……怎么说呢?旁门左道不仅不能走,路头熟了也不行。是啊,你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范辰光怔住了,看着刘尹波,半晌才说,“老刘,最近动干部,你得给我盯着点。咱们四大金刚,你和老岑一个正师一个副师,连老翟在地方都是政协常委了,我还是个正团。” 刘尹波不吭气了,两眼落在电视屏幕上,那里正播放着时装表演节目,一群妖娆的高个子美女在镜头上扭来扭去,面料太薄,美女胸前的两砣白肉和肉上的豆豆隐约可见。 范辰光见刘尹波没接他的话茬,有点尴尬,也把眼睛看着电视,换个话题说,“妈的像什么话,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她们敢这么穿吗?” 翟志耘说,“毛主席活着的时候,你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看吗?” 范辰光说,“这种衣服,能出门吗?” 翟志耘说,“时装嘛,代表一种追求,表演是一种宣传,也不是说马上就要穿上在大街上扭。” 范辰光说,“你说这话有意思,好看不一定好用。” 翟志耘说,“那只是个时间问题,领导时尚的东西,今天不一定是主流,但明天肯定是主流。” 范辰光说,“明天好看的东西,放到今天就不雅观。看看,整个是透明的,xx子乱跳,我估计这种时装在中国很难流行。” 翟志耘说,“那可不一定,你觉得不可思议的,偏偏有人敢穿你信不信?前段时间我这里来了个复员老兵,锔了一头白发,看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后来他又来了几次,还带了几个锔黄的,锔红的,锔绿的,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只要他把钱花在我这里,他就是把脑袋锔成猴腚,我也照样欢迎他下次光临。” 刘尹波一直没有参加他们对时尚的评论,但听他们议论,倒是也有一些心得。时尚这东西,就像翟志耘说的,今天不一定是主流,但明天肯定是主流,赶时髦也很有学问,见时髦就追,往往鹤立鸡群,很孤立,弄得不好就成为笑柄。但是老是跟不上时尚也不行,显得暮气沉沉,同样孤立。对待时尚的正确态度是结合实际审时度势,能接受多少就接受多少,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古今中外未来综合考虑着用,关键要同所处的环境协调。刘尹波突然把这个想法同现实结合起来联想,他觉得岑立昊就像一个拼命追求时尚的人,不顾实际情况,不看周围的反应,往往一意孤行,像是大冬天里穿着超短裙的女郎。而范辰光则正好相反,就像在露天浴场上,别人都穿着袒胸露臂的游泳衣,他却穿着西装棉裤。这这两种人实际上都是不合时宜的。 刘尹波现在有点替范辰光可惜,岑立昊虽然有冒进倾向,但岑立昊在88师有生存和发展的土壤,范辰光则全凭自己左右开弓上窜下跳地抗争,才终于有了今天。而从目前的形势看,再往上走,恐怕就更艰难了。 由于政治部主任离职,姜梓森下团任职,最近上面有动议,要给88师超配一个副政委,刘尹波掰着指头算,在几个团政委中间,论资历和威望,应该轮到范辰光了。但奇怪的是,师里常委会从来没有议过这个议题,辛中峄不说,岑立昊也不说,他这个副手当然更不能说。但他总觉得辛、岑二人心目中已有人选了。 刘尹波的分析没错,近两三个月以来,集团军政治部主任郑少秋已经跟辛中峄交换过几次意见了,也就是说,关于88师副政委的人选问题,打了几个回合,集团军推荐的是秘书处长林用三,被辛中峄婉言谢绝了,辛中峄说,“刘尹波副政委就是从集团军机关下来的,这次再下来一个,我们这些基层的政工干部就被堵死了。” 郑少秋是从88师出去的,知道辛中峄为人敦厚,一般情况下不会不给上级机关面子,其实郑少秋也主张由88师党委自己推荐。 辛中峄在同岑立昊议论增配副政委人选的时候,范辰光也是视野里重要的一个目标,但岑立昊态度迟疑,岑立昊忧心忡忡地对辛中峄说,“你是老领导了,也是看着、手把手地帮着我们这几个人成长起来的。对于老范,我何尝不希望给他个交代啊,上次钟参谋长来,在西郊机场,我真的想过,要把老范推荐上去。可是感情不能代表原则啊。” 辛中峄说,“范辰光在部队反映还是不错的嘛,除了组织练兵差一点,但你要考虑,他毕竟是政工干部,不能过高地要求他的军事素质。” 岑立昊,“恐怕还不仅是个军事素质的问题。我有种感觉,老范这几年跟地方、跟上面打交道多了,也油了,好的没学会多少,坏的恐怕学了不少。” 辛中峄知道是上次议论跑课题项目,范辰光因为表现出谙熟黑道门路而引起了岑立昊的警觉,岑立昊好几次在他面前说,纪委要早发现问题早解决问题,要把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以此保护部队保护干部,这肯定不是无端生事,而是有的放矢的。另外,岑立昊几次在辛中峄面前说过炮团政委高三明军政素质双优,那可不是随口说的,只不过考虑副政委直接归政委领导,所以岑立昊才没有贸然提出来,他在等待辛中峄提出来。辛中峄对高三明印象也很好,此人工作作风扎实,维护班子团结,有长者风范,同两任团长配合得都很好。但高三明学历太低,是个大专生,提起来有争议,这是当初郑少秋政委还没走的时候就议过的事情。 五月一日那天郑少秋来看部队,又向辛中峄和岑立昊提出,鉴于把88师政治部主任离岗住校,宜早日定夺增配副政委人选,集团军党委尊重88师的意见,由他们推荐一个上报。 辛中峄说,“郑主任也不是外人,我看就我们几个人先议个意向怎么样?” 郑少秋说,“行啊,你们说,我听着。” 辛中峄说,“高三明怎么样?这个同志政策水平、管理能力和思想作风都是很不错的,群众基础也好。” 郑少秋说,“这个同志口碑不错,但是办事有点死板。这还是次要的,主要问题是学历问题,我们军区卡得比较死,大专生一般不进师以上班子。” 辛中峄说,“范辰光怎么样?这个同志当团政委也五六年了,老同志了,有基层工作经验。” 郑少秋说,“这个同志在集团军范围内影响不错,政绩也比较突出……当然,关键还要师里认可。” 两人正说着,岑立昊在一旁笑了起来,也不说话,拿了一根香烟在鼻子底下嗅来嗅去,看着郑少秋笑。郑少秋被他笑得发毛,问道:“岑师长你笑什么?” 岑立昊说,“高三明大专生,郑主任说他文化程度低,你问问辛政委,范辰光是什么程度?” 郑少秋说,“这还用问吗?范辰光现在是我们22集团军学历最高的政工干部,而且是双学位,政治学院的硕士,指挥学院的学士。” 岑立昊吃了一惊说,“不会吧,郑主任你问问辛政委,当年这个同志就是因为把小学文化改成初中文化,没能提干,曲折了很长时间。我在266团当团长的时候,也只知道他搞了个函授大专文凭,怎么转眼之间就双学位了?简直天方夜谭。” 郑少秋不高兴了说,“岑师长,这些话恐怕还不太好随便说,对上下团结不利。再说,一个团政委是个什么学历,当师长的不知道,说起来也是个笑话。” 岑立昊说,“本来就是个笑话。” 郑少秋说,“岑师长,可不要给人落个官僚的把柄哦。” 送走郑少秋之后,岑立昊和辛中峄在院子里转悠。岑立昊说,“辛政委,我原来还有点犹豫,但现在我觉得该下决心了,还是推荐高三明吧。这个同志可靠。范辰光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辛中峄若有所思地说,“范辰光年龄也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岑立昊说,“我原来也有点顾虑,我听到过一些议论,说我看不起老范,老范呢,对我的尊重也是表面的,说这些年我和老范团结倒是团结,那是互相利用。我今天跟老首长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有点看不起老范,何止是看不起啊,我是真的不放心。” 辛中峄沉吟着问,“那你想把他怎么办?” 岑立昊说,“让他走吧,今年考虑转业。” 辛中峄有点意外,问道:“就是因为他有个双学位?” 岑立昊说,“老首长你想啊,双学位他都能搞来,还有什么他搞不来的?266团有人反映,光qw-709训练基地上那个‘金刚部队百战百胜’的牌子,你知道他花了多少钱?说出来吓人,底价70万,陆陆续续填那个窟窿,已经花了上百万了。还有营建、开现场会、跑项目的费用,这里面个人有没有猫腻?老范在266团一个人说了算,他那样的人,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啊?我在这里说句负责任的话,你让纪委按那几封匿名信查一查,一查一个准。” 辛中峄沉默了,他相信岑立昊的分析,可是真的查起来,麻烦就大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投鼠忌器,没谁不明白。范辰光如果真的有经济问题,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尤其是跑项目和开现场会,弄得不好还会牵涉到上级领导和机关。其实辛中峄手里也有匿名信,反映范辰光在翟志耘赵王渡老兵俱乐部里有股份,在266团大肆宣扬老兵俱乐部如何如何办得好,是老兵情感的家园,是新兵技术的学校,是没当过兵的人圆梦的温床,鼓动官兵到那里消费。这些话,辛中峄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 岑立昊说,“也别查了,单凭这个同志的军政素质,凭着他的那一套捉襟见肘缝缝补补的工作作风,他已经不适应部队、尤其是不适应在266团政治委员的位置上再干了,再干下去,一害组织,二害个人。” 三 黄阿平把事情做得很漂亮。他利用干部科长的有利条件,首先从111师所在的d军区55集团军通讯自动化站物色了一名彰原籍的副营职工程师李勇勇,并了解到李勇勇新婚不久,家属随军工作安排搁浅以及李勇勇有改行搞行政工作的愿望等情况,然后就提了一堆慰问品,到了李勇勇在彰原市的家里,当着李勇勇老婆和老娘的面给李勇勇打了个电话,开宗明义地说88师要挖掘人才,要挖55集团军的墙角,岑立昊师长和辛中峄政委指示,88师干部科当前半年的工作就是要把李勇勇挖回到彰原市来。李勇勇在55集团军受到重视不够,之所以想改行搞行政就很能说明问题,一看家门口部队的干部科长亲自到家策反,首先虚荣心就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李勇勇跟黄阿平约定,利用五一放假的机会,回彰原市面谈。 这一谈,就谈出了效果。李勇勇近水楼台,弄到了不少111师同孙进东等人往来的资料。黄阿平根据这些资料炮制了一则消息,大致是这样的:在全军掀起科技练兵的高xdx潮中,111师首长机关紧紧把握时代脉搏,深入研究世界军事变革最新动向,同时结合本部队实际,探讨开发机械化步兵作战单元数字化建设道路,提出了三退三进、原装套装、实兵虚编的设想,同上级机关的课题意向不谋而合,因此得到了大力支持。同时,在上述理论的基础上,111师开发出hjk-111系列软件,经总部有关论证评估机构检测实验,其功能先进于国际最新水平。作者署名为“扬威”。 这则消息通过李勇勇之手粘贴在d军区内部训练局域网站“绿色潮头”页面上,然后又被总部“动态”网站转载。d军区司令部和55集团军分管训练的部门也发表了评论,认为111师动作迅速,下手准确,针对性强。 某日,111师司令部参谋长秦万竖从网上看见了这则消息,秦万竖很得意,他跟师长孔宪政虽然是f国留学同学,但孔宪政对他一直不是很放手,觉得这个参谋长有点毛糙,开发出hjk-111系列软件,是秦万竖的得意之作。秦万竖跑到孔宪政的办公室,掩饰不住一脸喜悦,亲自上网点击,向师长报喜。孔宪政起初也没有反应过来,边看边交代秦万竖,要抓紧,要保密,不要掉以轻心功亏一篑,但说着说着孔宪政的脸色就变了,厉声质问这个扬威是谁。秦万竖一看师长变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答说不知道扬威是谁,但是稿源是从“绿色潮头”页面上出去的,只能是111师或者55集团军内部知情者,而且是能够在绝密网络里运作的高手。孔宪政眉头一皱说,“要仅仅是好大喜功报个喜讯也就罢了,我担心是有人故意发布这条消息。” 秦万竖困惑地说,“谁吃饱了撑的多这个事啊。我觉得动机是好的,造势嘛,把生米做成熟饭。” 孔宪政说,“好,你这个造势说得好,加大火力把饭煮熟那当然好了,怕就怕有人故意提前掀锅盖,把我们这锅饭做成了夹生饭。” 秦万竖一听这话有点悬乎,说,“不至于吧?就这一则消息,就把我们的饭搞夹生啦?” 孔宪政说,“老秦你还没有研究透,你来看看这个消息,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不谋而合,一个是检测实验。不谋而合是什么意思,换个说法就是照葫芦画瓢,也就是说,这则消息暗示了一个信息,111师的数字化作战单元设想是根据总部课题意向制定的,那么在考核几个野战师、最后确定试点部队之前,总部的意向是保密的,我们为什么就能做到不谋而合?这岂不是暗示我们窃取总部意向或者有人透露这个意向吗?第二,说111师开发出hjk-111系列软件,经总部有关论证评估机构检测实验,其功能先进于国际最新水平。情况确实如此,但这也是保密的,因为论证、评估和检测实验都没有正式启动,这等于是向全军公布,其他的野战师都还在摩拳擦掌,比赛还没有开始,胜负已经内定了,这就暗示着有人暗箱操作。那么是谁?一目了然啊!” 秦万竖这才听出玄机,顿时就吓出一身冷汗,但仍然怀着侥幸心理说,“也许就是那个扬威同志的……认识水平,不至于是有人刻意提示吧?看文风不像啊,如果真是蓄意而为,他干吗不把话挑明了说,而是正面报道呢?” 孔宪政说,“是啊,这是个疑点。但愿它就是一个消息。我们可以从最好的方面想,但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也许……”孔宪政的脸色又严峻下来,站起身体背起了手,眉头皱了很久才说,“也许这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如果他直接把问题点明了,就说某某某部队使手腕争夺课题,某某某评估论证机构暗箱操作,这就等于是告状了,告状者的身份也就暴露了,无非是那几个同样觑觎数字化课题的野战师,像这样明火执仗互相拆台效果并不好,搞得不好鸡飞蛋打两败俱伤。他高明就高明在他不告状,他让人感觉是你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你自己迫不及待地表功张扬,你自己大火做饭,得意忘形自己把自己的锅盖掀开了,这锅夹生饭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他们则可以顺理成章地坐收渔利。” 秦万竖说,“哎呀,听师长如此这番分析,还真像有人搞鬼,可他是谁呢?” 孔宪政仰脸看天,突然一偏脑袋,问秦万竖,“咱们那批留洋的同学,有几个在野战军?” 秦万竖说,“大都在师长师参谋长的位置上。” 孔宪政说,“岑立昊是88师师长,王学慎是44师师长,谭有生是77师师长,杨国放是99师师长……你觉得谁最有可能?” 秦万竖说,“估计都有可能,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 孔宪政说,“恐怕最有可能的是老岑,这狗日的对数字化最痴迷,而且从手段上看,也像他的风格。老秦,你要密切关注,防止意外。” 秦万竖说,“要不要跟孙副局长通报一下,有个思想准备。” 孔宪政断然说,“no,别搞得沸沸扬扬,没事找事乱了自己的方寸。” 后来的情况果然印证了孔宪政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就在那篇消息在军内绝密网上公布不久,几大战区的主力野战部队44师、77师、88师、99师都纷纷往总部打电话,询问考察评估还没有开始,为何就把课题定到了111师,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内幕,是不是某个首长直接点将的,如果直接点将了,还要我们劳民伤财地准备什么?这种暗箱操作到底是因为什么? 接到电话最多的是宫泰简,宫泰简开始不明就里,等他到网上看了那则消息,就知道孙进东又把事情搞砸了。好在这项工作没有进入实际操作阶段,还没有造成后果,顺水推舟,干脆公开考察论证,以示高级机关光明磊落的作风。 最后的考察评估论证一揽子工作于这年的八月份开始,88师稳操胜券,终于把数字化单元作战课题的任务弄到了手。 四 就在88师和111师逐鹿中原争夺数字化单元作战课题的同时,另一个战场的战斗也正在洗剑山下高科技训练基地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那就是“数字化步兵营火力配系”软件开发工作。具体地说就是设计bic魔方:便携式区域载波——数字化作战单元与支撑系统区域对接的最后工序。 朱定山教授带领姜晓彤、李勇勇、张京民等人,经过四十多天的寻找,决定采用“赫氏焊接定理”,此定理的最大优点是可以利用普通计算机甚至是隔代落伍计算机的原材料,进行拆装组合,三点对接,微量驱动,从而变成重不足一公斤、体积不过如普通电话机般大小的数字化传真机。朱定山把这种未来的装备命名为bic魔方,其功能兼具综合探测显示、自动定位、自动预警以及高效的通信能力,即“士兵c4i系统”,可以将各种文字、图形、图像、声音等信息转为二进制数序列形式的数字电信号,经计算机编码处理并由信息数字设备传输到指挥所后,再由计算机还原成所需要的文字、图形、图像、声音、数据或控制指令。一旦研制成功,配备到每一单兵,将极大地提高传统武器的自动化程度和协同作战能力,延伸“火力臂”,在地面战场上形成一个从侦察监视、发现目标、决策打击、指挥控制到“软”“硬”杀伤的一体化地面作战系统。通俗地讲,就是把每一个单兵都变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声传千里、能打会躲的现代斗士,除了不会腾云驾雾和七十二变,其他能力不比孙悟空差多少,有些方面孙悟空恐怕还望尘莫及。这不是神话,这样的部队在发达国家里早点投入战争实践了。 目标是很振奋人心的,但是,真正要把bic魔方研制成功并装备到88师,委实是一件高难度工程。总参n部基本同意接受岑立昊的申请,拨给经费尽快完成师、团两级指挥支撑体系。同时,军区司令部专项拨款三百万,钟盛英希望88师最先攻克最后的难关——ruk对接参数。这个参数的难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在一块不到零点零二平方厘米的面积上,有一万一千七百多组数据需要加减乘除,要运算十八万多次,答案就在这十八万多次运算里。然而,这可不是体力活,在十八万多次运算里,只要有一次失误,那就前功尽弃,还得重新开始,还是十八万次。用姜晓彤的话说,这比大海捞针还难,因为大海捞针你大概还知道针的位置,你手里还有个家伙。而这个ruk对接参数你不知道它在哪里,除了机械地坐在计算机旁,在数字的海洋里一遍遍漫无目的地计算,别的没有什么好办法。 朱定山为嘎尔玛参数伤透了脑筋,快六十岁的人了,成天像个小学生,物理学家快变成数学家了。他正在实验uku的数列排序法,一旦成功,就是通向嘎尔玛参数的最佳捷径了。 岑立昊倒是从不催促,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表示他的急切。自从去年这项工程上马之后,他就经常到bic工作室来问寒问暖,关照朱定山教授的健康和休息情况,还一次次地拉着朱定山到健身房下围棋,说是陪教授换换脑子。岑立昊从来不问一句关于嘎尔玛参数的话,但他越是不问,朱定山就越感不安。朱教授敬重这个年轻的师长,这个师长不会玩嘎尔玛参数,但他会玩心理战,他只要人在洗剑,就天天到bic工作室来一次。他来干什么?其他技术问题都攻关了,课题经费已经划拨了,军区的经费也到位了,连“数字化营”的编制结构都有了雏形,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他这个嘎尔玛参数了,一旦成功,马上生产,装备下来,即便支撑体系暂时还不能配套,但有了一个数字化作战单元,感觉也势必大不一样。他一个踌躇满志的师长,能不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吗? 岑立昊着急只能是着急而已,朱定山的着急才是具体的。 这一天尽管是星期天,但朱定山还是很早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后,穿一身没有肩章的马裤呢军装,沿着一条砂石路向山上做慢跑运动。 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喘气。眺望远处,白雪皑皑,山峦隐约起伏。俯瞰山下,洗剑山下的营区似乎还在沉睡。 就在这片山下,在一个卫星也很难察觉的山坳里,集中了一批精英,几乎与世隔绝,却又洞悉全球风云,几乎听不到那种连营的号角了,却又酝酿着战争的壮阔。这同样也体现了年轻师长的魄力和远见卓识。跟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也感到了年轻。年轻的师长会说话,说他本身就是集成了千万个元器件的动态存储器,他的价值就是四两拨千斤的价值。那么,现在还不释放能量,更待何时?山下,一个兵强马壮的教导队正在跃跃欲试,又如嗷嗷待哺的幼狮虎崽,就等他的ruk对接参数了。他能够想象得出来,当这个参数清晰了之后,当他的bic魔方——便携式区域载波器交给这些兵的时候,会爆发出怎样凶猛的威力。每当想起这一点,一种豪迈之情就油然而生,一种天降大任临战受命的自豪感会激活浑身的血液。他当然年轻,他没有理由衰老。 身后有了动静。近了,就看见姜晓彤哈着热气跑上来了。姑娘的小脸蛋儿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被衬托得红润娇嫩。姜晓彤这段时间也是怄心沥血,连日跟计算机过不去,为了岑师长急需的bic魔方,她几乎把令她心驰神往的国际关系大学都给忘了。过去泪为国际关系大学而流,现在心血全流在bic上。过去梦里见到的是那些风度翩翩智慧机敏的外交家,现在梦中净是奇奇怪怪的代码,还有手里拿着奇怪玩意儿的士兵。 姜晓彤老远就打招呼:“朱教授,干吗起来这么早啊?今天天气不好,不会有日出。” 朱定山说:“人老觉少,我睡六个小时已经很奢侈了。” 姜晓彤说:“教授,您昨天让我做的五维曲线已经做好了,tr突破还是没有成功,通道可能不在这里。” 朱定山说:“噢,今天把马尔德编程再分解一次,看看第三条线有没有fds。” 姜晓彤答应了一声,说:“教授,您不能老站着,当心感冒。您这个高配置的动态存储器要是出现短路了,我们岑师长还不找我麻烦啊。” 朱定山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有劲,我虽年纪大,但是没有病。时不我待,岂敢生病啊!” 姜晓彤说:“哈,教授您还会作诗呢。不过您这诗作得实在不怎么样。” 朱定山哈哈大笑:“我这叫什么诗,顺口溜。这样好的雪景,在城里还真难得一见,诗人见到这样的风景,那诗情画意就像油井,呼呼地往外冒。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姜晓彤说:“教授您作诗不行,吟诗还满像回事,抑扬顿挫,起伏跌宕,很有味道呢。” 朱定山说:“那当然,当年,我还是学生会的文体骨干呢,会朗诵,会下棋,班级前三名。不过嘛,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是走下坡路了。” 姜晓彤说:“教授您可别这么说。我们师长说啊,您现在正是成熟期,正处在黄金分割线上。” 朱定山说:“姜晓彤,你是不是很崇拜你们师长啊?” 姜晓彤说:“说崇拜恐怕夸张了点,但是我真的很……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敬重。我们师长优秀吧?” 朱定山说:“说优秀恐怕也夸张了点,但是你要说他不优秀,那就更夸张了。反正我是被贵部尤其是你们二位蛊惑了,老老实实地给你们打工。” 姜晓彤说:“您老人家是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打工噢,我们师长说,您的工钱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这个价码够高的了吧?” 朱定山说:“看来你这个师长是够有凝聚力的,我的学生现在已经变成他的小卫星了,言必谈我们师长如何如何……”说到这里,朱定山突然凝重起来,收敛笑容,双眉一皱:“哎,晓彤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姜晓彤怔了一下:“我没说什么呀,我就是说您老打工的价格不菲……” 朱定山说:“不,不,不是。再往前想。” 姜晓彤说:“那就是说我们师长优秀。” 朱定山说:“还不是。看看,我这个脑筋啊,老了,真是老了,灵光一现,稍纵即逝,捕捉,跟踪,失之交臂,瞬息万变,飞翔,它到哪儿去了呢?” 姜晓彤呆呆地看着朱教授,朱教授自言自语,若有所思,聚精会神,又像是胡言乱语,疯人疯语。她吓坏了,迅速做出判断,恐怕是朱教授连日操劳过度,弦绷得太紧,神经出问题了。姜晓彤失身喊道:“教授,您怎么啦?” 朱定山没有理睬姜晓彤,旁若无人地一边踱步一边点头,然后又摇头。终于,朱教授的步子停了下来,两眼望着姜晓彤,放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黄金分割,对,就是黄金分割。晓彤,立即下山,打开uu文件夹所有备份的子目录,查找ty的原始数据。” 五 接到翟志耘和陈春梅两口子郑重其事的邀请,岑立昊有点踌躇,虽然那个老兵俱乐部的主意最早还是他给翟志耘出的,但是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亲自光顾过,他也知道,自从实行双休日之后,刘尹波、范辰光、韩宇戈甚至马复江等人都经常到赵王渡去休闲,但他始终认为,作为彰原市驻军的最高长官,他不能轻易去,他去了,就会被翟志耘利用。 岑立昊踌躇再三,给翟志耘打了个电话:“什么主题?” 翟志耘说:“无主题变奏曲。来吧,就你一个人来。” 岑立昊想,一个人去,那就是不带林林了,估计也不是狗屁四大金刚聚会。按以往的习惯,所谓的四大金刚聚会,都是带老婆的。岑立昊说,“不说清楚不去。” 翟志耘说,“来了就知道了,不来会后悔。” 岑立昊更加觉得蹊跷,但最后还是决定去,哪怕是鸿门宴呢。岑立昊说,“那好,我吃过晚饭去。” 翟志耘说,“行啊,怕我的饭不干净,那就悉听尊便。” 在家里吃过晚饭,岑立昊跟林林说,“翟志耘让我去一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说去不去?” 林林现在已经调到集团军自动化站当站长,这段时间正在88师休假。林林说,“自从你回来当了师长,你们那四大金刚就疏远了,老岑,也别太清高了,忙里偷闲,还是联络联络感情吧。” 岑立昊说,“我分析,翟志耘这时候请我去,恐怕跟范辰光有关。” 林林说,“你真的要让范辰光转业?” 岑立昊说,“你别问了,这件事情你还是不掺和的好。” 林林看着岑立昊,神色有点黯淡,说,“老岑我知道你从来不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里,可别人不一定这么认为。有人说,你们四大金刚从来就是互相看不起,就是因为范辰光敢于提你意见,你就容不得他。” 岑立昊勃然变色,说,“林林你怎么也听这些谣言?范辰光的问题不是跟我的关系问题,这个同志已经非常不适应部队工作了。我提议让他转业,既是爱护部队,也是保护他本人。” 当晚,岑立昊带着一副很不舒服的心情,自己开了一辆三菱越野车出门了。还没到赵王渡,手机响了,是翟志耘打来的。翟志耘说,把车停到桥头上,从东头那条路往前走。 岑立昊吼道:“搞什么搞?神秘兮兮的?” 翟志耘说,“我敢神秘兮兮的吗?是有人这么布置的。” 岑立昊说,“不会是绑架吧,绑架人民解放军的师长,那是要枪毙的。” 翟志耘说,“师长大人放心,正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才让你弃车步行的。” 岑立昊无奈,只好按照翟志耘说的,把车停在桥头,刚停下,就看见陈春梅过来了,笑盈盈地说,“师长大人,把车钥匙给我,免得车子在这里显眼。” 岑立昊没好气地说,“你们搞什么鬼,屁大的事都像地下工作,钱多了有什么好,整个是蝙蝠心态。” 陈春梅说,“想当年我约你出来,想跟你搞对象,结果你把老翟派来了,反而促成了我们这一对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姻缘。当年我是有心栽花花不开,难道你就不想重演当初你盼望的那一幕?” 岑立昊失态地叫道:“难道是她?” 陈春梅笑道:“她是谁啊?” 岑立昊说,“老陈你把我的车开走吧,我自己转转。” 说完,把钥匙扔过去,也不管陈春梅怎样反应,甩开大步,下了石桥,急匆匆地向东走去。此时已是月明星稀,身后灯火逐渐隐去,一个空荡荡风轻轻的小草地便扑面而来。这已经是秋天了,空气里弥漫着收割后的田地的气息,脚下有轻微的尘土卷起。岑立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终于,他看见在前方快要接近西跑道边缘的那条小路上,隐隐约约立着一个身影,他的心跳立即加快了。顾不上想她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方式同他见面,更顾不上想她为什么会同他见面。 显然,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也知道正在向她走来的是谁。远远地,他看见那人影动了一下,像是慢动作舞蹈般的旋转。在离她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他站住了,看着沐浴一身月光的她,她好像穿着连装裙,就像怕冷似的抱着膀子。四目相对,穿越了月光,穿越了时空,静静地,像是无声抖动的河流。终于,他开口了:“是你吗?” “是我,是我,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很轻,细若游丝,让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寒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寻找已经飘逝的梦。” “是你吗?” “是我。” 岑立昊猛地向前跨了两步,抱住了她的肩膀,她却把头一偏,避开了岑立昊的目光。 岑立昊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体是陌生的,宛若幽灵,又像一个风吹即倒雨淋即散的组合物,苏宁波的丰盈和圆润在这个组合物上荡然无存,捧在岑立昊的手上,轻飘欲飞。岑立昊想看清她的脸,但她像一只受伤受惊的动物,竭力地把脸部深藏在岑立昊的臂弯里。 “对不起立昊,别看了。” “宁波,你怎么啦?” “立昊,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个样子来见你。可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请你原谅。” 岑立昊的心在颤抖,语无伦次地说,“宁波,别这样,这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翟志耘他们……” “立昊,看看天上,这月亮给了我们一半,还有一半它在那里啊?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真的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命啊,到了我这一步,就信命了。” 一股热血涌上了岑立昊的脑门,他扳着她的肩,想把她的脸扳过来,非要看个清楚不可。她开始拒绝,但她的力量太微弱了,终于,她的脸与他的脸相对,他静静地看着她已经失去人形的脸,一言不发,她仰起脸来,伸手在头上掠了一下——她那掠头发的动作,曾经是那样的妩媚,那样的温馨——他看见了,在她掠过的地方,出现了触目惊心的一片空白——她戴的是假发。他的眼睛被灼痛了,他闭上了眼睛,倏然,大滴大滴的热泪像珍珠一样砸在她的脸上。他一用力,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宁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幸福吗?我是,虚荣心,自尊心,还有上进心,还有恨……这一切的一切,把我的心变得冰冷一块,我是个男人,可是我缺乏一个男人应有的气量,我发誓不再见你,不再想你,绝不打听你的消息,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草场还是那片草场,月光还是那片月光,秋风还是那样的秋风,可是,星移斗转恍如隔世,那个健康的、笑容如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呢?那个歌声甜润步伐轻盈俏皮的女孩呢?那个手臂像葱白一样健康敏捷的女孩呢?那个淘里淘气把他画成腿短脑袋大的“团座”的女孩呢?岁月无情,生活无情,疾病无情,说到底,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美丽是多么的短暂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段初恋的情感,一份苦涩的回忆。 坐在赵王渡东边冰凉的西跑道边上的草坪上,苏宁波向岑立昊讲起了她这二十年的经历。就在她同那个叫章直达的画家婚后不久,一次梦里她叫出了岑立昊的名字,章直达当然知道岑立昊是谁,但是章直达没有流露,章直达以不断更换画室的女模特并把女模特带上床、她和他共同享用的双人床,作为对她梦中呼唤的回答,夫妻间的冷战持续到1997年,那一年岑立昊正在f国ykt军事学院留学,章直达和苏宁波当时在俄罗斯,过着穷困潦倒的勤工俭学生活,后来章直达得到消息说岑立昊也在俄罗斯,一次苏宁波参加一个女友的派对,因身体不适留宿女友家中,章直达一口咬定苏宁波去会岑立昊了,酗酒之后大打出手,导致苏宁波大出血,以后血小板不断减少,以至于满头青丝化为乌有。直到去年,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苏宁波回国求医。这个消息被陈春梅知道了,陈春梅拉着翟志耘到北京把苏宁波接了过来,遍访彰原市民间中医,已经在洗剑的一个小镇上住了半年了,过着隐居的生活,病情才算没有继续恶化,但仍然没有根治,时好时坏。 岑立昊说,“我在俄罗斯买过你的一幅油画你知道吗?” 苏宁波说,“就是那幅油画惹的祸。那画都是章直达偷出去卖的,你买的那幅画根本没有人要,我越是闹着找,章直达越是起疑,跟摊主说十美元就卖。摊主倒是规矩,按百分之三十提成,把二百一十美元给了章直达,他更加怀疑了。你不知道那个摊主那天看我的眼神有多巴结,一幅本来没指望卖出去的画他就赚了九十美元。但是我们后来没有再跟那个摊主联系了,章直达认为他可能就是我跟你取得联系的渠道。” 岑立昊说,“其实我第二天就回f国了,我那样说,只不过是在摊主那里抬高你的身价。我是想帮你,没想到害了你。” 苏宁波说,“不是这样的,这是我的命运,我对我的错误选择付出的代价,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岑立昊说,“翟志耘这两口子倒是仗义,可他们为什么瞒着我?瞒了这么长时间,太不应该了。” 苏宁波苦笑着说,“那不是他们的错,那是我请求他们保密的。立昊,你看我这个样子,我真不想让你看见。可是,我还是想见你,我孤独,我害怕,我不会活得太久了,我得见你最后一面啊。” 岑立昊说,“宁波,别再回到那个小镇了,要相信科学,我今天就回去跟林林商量,把你送到上海去,我有一个战友,在上海市卫生厅工作,我要帮你找回你自己。” 苏宁波苦笑着说,“我的病我知道,国外的医疗条件不比国内的差,也是无能为力。我还是留在天都山吧,就是死了,我也想死在我熟悉的土地上。” 岑立昊说,“别说傻话了宁波,就这么办。” 苏宁波说,“立昊,你要是爱我,请你尊重我,让我平静地生活,让我平静地死去,这也算是我们的爱情善始善终了。” 岑立昊说,“不,你一定得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苏宁波说,“我何尝不想活着啊,我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 岑立昊说,“翟志耘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会感谢他。” 苏宁波苦笑,说,“我今天来,就是想见你,我连报恩的想法都没有了。” 岑立昊说,“宁波,你暂时安心在那个小镇上养病,我还是要给你想办法。等着我,我会去看你,会去接你。” 苏宁波说,“不,你绝不能去,翟志耘也不会带你去,除非我死了,或者我的病好了。” 六 忙里偷闲,黄阿平结婚了。 女方是彰原市公安局的干部,基本上是媒妁巧言,彼此看看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结婚了。这次快速行动也是为了落实岑立昊的指示,尽快结束一个干部科长的鳏夫生活,所以整个恋爱过程没有多少浪漫故事。婚后,倒也情投意合。 黄阿平的事业已经进入到高峰境界。去年秋天,岑立昊指定干部科副科长王春生留守师部主持干部科的日常工作,黄阿平则被抽调到“陆战思想政治效能研究中心”,担任副主任,主任是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而姜梓森大部分时间是在师政治部,黄阿平实际上就是这个中心的主任。他的手下有五名军官和两名计算机操作员,重点任务是对全师军官综合素质进行量化分析,内容是政治素质、专业水平、组织能力、应变能力、体力、新知识接受能力以及心理素质、性格倾向等等。黄阿平将要在两个月的时间内对营以上军官进行摸底测试,方法有面谈,群众评估,电话答辩等手段。岑立昊规定他在五月一号以前要拿出一份综合报告,除了依据翔实的情况反映,还应该对高技术战争条件下的陆军地面部队干部配备工作提出行之有效的设想。岑立昊说,对一个军官的使用,要做到三、五年早知道。今天提拔到一个位置上,就要对三、五年后的发展心里有数。爱护干部,要为他的长远发展铺设道路。如此之高的要求,黄阿平的工作量自然十分巨大。这些工作虽然繁琐一点,但多数属于案头工作,倒也累不死人。黄阿平最头疼的还是范辰光的转业安排问题。 范辰光终于转业了。关于范辰光的转业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范辰光写了岑立昊的匿名信,想扳倒岑立昊,结果弄巧成拙,被岑立昊回马一枪杀得人仰马翻。也有人说,范辰光在团政委的位置上敛了一笔钱,到军区跑关系,被钟盛英参谋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钟盛英一怒之下,下令让他转业。还有人说,范辰光同彰原市大老板翟志耘是结拜兄弟,翟志耘出钱出面帮他在彰原市买官买了个好位置。 其实都是扯淡。 范辰光转业,注定是要折腾出一番风波的,这一点不用怀疑。岑立昊、辛中峄找范辰光谈话的时候,黄阿平作为干部科长也在场。岑立昊是这么说的,“老范,是我向常委提出让你转业的,常委内部有不同意见,现在我们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 范辰光说,“征求我个人意见如果有用,我表示拟不同意。如果是决定,我服从。我先请岑师长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让我转业?” 岑立昊说,“你的思路,你的工作能力,不适合在战斗部队担任领导。但可以在地方发挥。” 范辰光说,“论思路,所谓的不适合,也就是同你岑师长不对路。论能力,用你的话说,杜朝本更不适合在部队。看看你的考核记录,还有很多比我差得多的人。” 岑立昊说,“这是事实。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他们是不如你,但是他们没有阻碍师党委的决心。” 范辰光说,“那你认为我是绊脚石了?” 岑立昊说,“阻碍或者干扰,思路跟不上,能力越强制造的阻力越大。” 范辰光笑了,说,“老岑你还算知人善任。关于我转业,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你们就酝酿了,看来老岑你确实不容我了。” 岑立昊说,“最终的决定权在常委和上级党委。” 范辰光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我何必赖着不走呢。老岑,我成全你,我这个绊脚石自己滚蛋。但是咱们把话说在前面。我已经是六年的正团了,而且是建制团的政委,不是技术干部,不是机关干部,转业可以,但不能降职。在部队我是正团,在地方我要正处,而且必须是实职。否则,我这个转业干部你很难交出去。” 岑立昊说,“老范,你也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了,说话要有风度。组织上自然会尽力把你安排好,但你自己不能无理取闹。” 范辰光一拍桌子说,“老岑,岑立昊同志,我怎么转眼之间就成无理取闹了?不是你处心积虑让我转业,我会在这里无理取闹吗?你们看着处理吧,我等着。” 说完,居然摔门而去。 这以后就苦了黄阿平了。岑立昊给黄阿平布置的任务,一定要把范辰光安排好,哪怕让他当省委书记,只要离开88师就行。黄阿平绞尽脑汁,找了不少关系,最初给他联系的是他家乡河南省某市农业学校纪委书记,实职副处,被范辰光一口回绝。然后又给他联系到他家乡县,常务副县长,范辰光还是拒不接受。 实在没有办法了,岑立昊又追求快刀斩乱麻,最后只好动员辛中峄一起出面,去找彰原市现任市委书记于庭杰。 于庭杰一听范辰光的条件,连连摇头,说:“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部队的官也是上得太快了。这个小范,当年结婚的时候,我是副厅级,他是副营级。这十多年下来,我从副市长到常务副市长,到市委副书记,到市长,到市委书记,看起来升了四级,实际上就是从副厅到正厅。可是你们呢?辛政委那年是团长,现在是师政委,扎扎实实的两级,你岑师长呢,那年是团参谋长,扎扎实实的升了三级。小范也是三级。” 岑立昊说,“所以要降职安排啊,但是于书记,我要是转业了,你给我安排一个副局长都行,可是我希望这次你做做工作,网开一面,老范的职就别降他的了。” 于庭杰说,“一个团政委,要求不降职,还要实职,我从哪里去给你们搞这个实职啊?” 岑立昊就开动脑筋,口若悬河地历数范辰光的种种优秀,说:“这个同志工作有魄力,善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难得的领导人才。” 于庭杰说,“既然这好那好像一朵花,你们怎么不留着自己用啊?” 一句话,又把岑立昊僵在那里,最后只好说,“这个同志能力确实不差,就是不太适应部队工作,但是在地方,他那一套风风火火的路数还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辛中峄也说,“当年在范辰光的婚礼上,你于书记可是当着88师许多干部的面表态,像范辰光这样的,有多少接收多少。” 于庭杰说,“是啊,我是说过,问题是要求也不能太离谱了吧?我们彰原市的干部有的一个职务干到退休,你凭什么一职都不降,还要实职,真是太过分了。” 好说呆说,软缠硬磨,再加上翟志耘确实从中斡旋了一把,过了半个月,于庭杰总算松动了,给岑立昊打电话说,“88师给彰原市做出了不少贡献,这个范辰光我们就要了,先安排在工商局,当党组书记兼第一副局长,正处实职行不行?” 岑立昊开始还有点嘀咕,怕老范继续刁难,岂料跟范辰光一通气,范辰光喜出望外,说,“行啊,老岑,你把我当垃圾甩了,没准把我甩到聚宝盆里了。那咱们就各走各的道吧,我去!” 直到此时,黄阿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干净催办手续,生怕夜长梦多,岂料范辰光比他还积极,手续还没办全,就到彰原市工商局上班去了。这一去,还真的趟出了一条阳关大道,仅仅过了九个月,就取代了局长,坐上了彰原市工商局局长兼党组书记的位置,坐骑换成宝马,只要在街上遇到岑立昊的三菱越野车,呼啦一下就超了过去,威风得一塌糊涂。这是后话。 第十九章 一 翌年冬天,经集团军批准,88师组织了一场全师全员全装备的战役演习,即“2·17”演习,背景是在陆军航空兵的支援下,夺取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以检验88师作为陆军地面部队在高技术条件下的应急机动作战能力,按照“拉得出,走得动,打得赢”的要求,这次演习的重点是“机动”,从最根本的基础上寻找薄弱环节。 按照分工,岑立昊和参谋长马复江以及红军各团主官孙大竹、姜梓森、邢毓乐、丁铁、高三明等人组成红军指挥部,辛中峄带副师长副参谋长韩宇戈以及蓝军各团主官266团团长孙晓农、高炮团团长赵亭庆等人组成蓝军指挥部。265团、267团、炮团大部、装甲团大部为红军主力部队,即长白山纵队。266团、高炮团、教导队(数字化作战单元模拟分队)为蓝军主力部队,即牡丹江支队,先期到达后即为蓝军三二六旅。其余导弹营、工兵营、防化营、通信营、侦察营按二比一的比例,分别配属红蓝双方。 在这个名单里,除了转业的范辰光,惟独少了一个杜朝本。 这次“2·17”演习,杜朝本本来也想参加,但在常委会进行分工的时候,杜朝本的名字被岑立昊圈掉了。岑立昊说:“我看老杜就算了,作为一个团长,他带不了一个团,作为一个副参谋长,他带不了机关。他去干什么?还要消耗一个警卫员、一个司机。还要人照顾他。” 岑立昊这样说,也是给其他首长和部门领导听的,那就是大家要自律了,如果不称职,那是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的,在他岑立昊这里,绝对没有通融照顾一说。 辛中峄当时觉得岑立昊的话不妥,但在常委会上不便提醒,也就含含糊糊地附和了一下,杜朝本因此就丧失了参加演习的资格。 当天晚上,杜朝本到红楼一号去向岑立昊请求任务,岑立昊又不客气地把他说了一通:“老杜,你自己给自己找个位置,你看哪里合适你去指挥?” 杜朝本哭丧着脸说:“师长,你把我一棍子打死了。我现在简直就成了草包,这叫我在88师怎么抬头嘛?” 岑立昊说:“老杜,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为了提高对科技练兵的认识,正反典型我都要抓,而且抓住就不松。你要是真想工作,那你就彻底地牺牲一次,先当好不称职的典型,磨炼也好,屈辱也罢,你承受住。再当好由不称职到称职的典型。你现在的处境丝毫不影响你将来的发展,前提是你必须完成这个转变。” 杜朝本说:“转变也得有个过程,师长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岑立昊丝毫不为之所动,笑笑说:“如果就因为这点挫折你就走上绝路,那就说明你的心理素质太差了,更不能让你带兵打仗了。” 杜朝本说:“我好歹也是读过指挥学院的,带一个步兵连总行吧?” 岑立昊说:“行是行啊,但我们不能那样做。你是个正团职军官,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生活上,国家法定你享受正团职待遇。我要是让你当连长,那就是犯法。” 杜朝本说:“岑师长,你对我是一点希望都不抱了?那我只有转业了。” 岑立昊没有正面回答杜朝本的问题,说:“老杜,积四十年人生经验,我总结出一个重要的立身之道,那就是不要做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一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机遇呢,也有早有迟。我认为你是不适合军队的,尤其是不适合当一个军事指挥员。我倒是建议你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 杜朝本蔫了,在红楼一号的客厅里坐了十多分钟,岑立昊就是不松口。杜朝本彻底绝望了,吃力地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向岑立昊打了个招呼:“岑师长,我走了。” 岑立昊见杜朝本神情恍惚,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杜朝本送出门外,说:“老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杜朝本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岑立昊,沉默。 岑立昊说:“有一个男人,嫌自己的儿子软弱,一个禅师答应帮他使儿子坚强起来,他就把儿子交给了禅师。一个月后,禅师通知这个男人,他的儿子已经坚强了。男人兴高采烈地去接儿子,却发现儿子正跟一个武士摔跤,那武士膀大腰圆,他的儿子自然不是对手,不断地被摔倒。男人很失望,说,我的儿子还是不行啊,只能招架,不会还手,这算什么坚强呢?禅师说,你只看见你的儿子被摔倒的一面,却忽视了他爬起来的一面。你看,他每次被摔倒之后,没有躺在地上装蒜,而是迅速地又爬起来了,继续接受新的打击。这就是坚强。摔倒不怕,摔倒九十九次,还有一百次。只要爬起来比摔倒的次数多一次,就是成功。老杜,坚强起来,调整一下心态,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有一片适合你的广阔天地在等待着你。” 杜朝本仍然目光迷离,说:“谢谢你,岑师长。” 二 二月十七日下午的作战会议,杜朝本没有参加。 作战室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凤凰山地区攻防战斗态势图》,各团主官和司、政、后、装首长济济一堂正襟危坐。参谋长马复江将任务区分、行军序列、进攻战斗发起时机以及兵力火力部署完毕,岑立昊严肃地强调:“这次演习完全是88师自己组织,指导思想就是解决一个战争观念问题。同志们要克服一种情绪,不能再把演习当作演戏,那种赶几个场,摆几个样,喊几句话,听几声响的照搬照套模式化要不得了。一切按照实战要求,在拉、走、藏、住、吃、打各个环节上精雕细刻,各种情况处置严格按照师导调部的要求。我建议你们把过去用了十几年的战斗文书统统作废,这次演习不可能是那种按部就班的形态,而是以中东战争、海湾战争等高技术局部战争的战例为参照,不怕暴露问题,问题暴露得越多越好,暴露的问题,一旦得到解决了,就是战斗力的增长点。” 最后,岑立昊扫视各团主官,微笑着说:“我提醒各位团座,从我下达第一号命令开始,你们和你们的部队就要进入到战时状态,你们的感觉、思维、习惯,全部都要适应战争的需要。谁要是敢拿我的命令开玩笑,我就拿他的乌纱帽开玩笑。” 一令既出,全师紧急行动,首先是解决个“走”的问题。这个“走”不是一般的“走”,岑立昊尤其强调隐蔽机动和伪装。一个机械化陆军师,几千台车辆,一旦出动,十数条钢铁长蛇在莽莽雪原齐头并进。彰原市以南、凤凰山以北半壁河山将为之颤动。 按照计划,演习分为两大部分,一是由车辆组成的机械化群沿一号公路昼伏夜行,战术意图是从侧翼向凤凰山方向佯动,造成大部队开进的态势,隐性意图是检验装备在恶劣气候和道路条件下的机动能力;二是主战部(分)队冒雪徒步,沿几条乡间小道进行五百里奔袭,战术意图是秘密接近战区,达成出其不意效果,隐性意图是检验和锻炼部队在高寒气候下的野战生存能力。 演习开始第一天,岑立昊随267团行动。他要求所有的军官不许乘车,一律徒步。他也像战士们一样,背着背包,肩膀上扛着一支冲锋枪,脚上是长筒解放鞋。还没走出十公里,裤腿就被雪水浸湿至膝盖,但是他没有感到寒冷,全身上下反而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脸上也火辣辣地发烫。 这种感觉惬意极了,甚至让他找到了年轻的体验,他感觉他此时置身于士兵之中,置身于那些呵着团团热气,红扑扑的脸上爆发出朝气的士兵营造的行军氛围里,他也成了十八九岁的士兵,勃发出异常的亢奋。 不断有年轻的士兵踏着急切的步履,从身边匆匆走过。雪被踩成了冰,冰又化成了水,泥泞不堪。部队像电影《林海雪原》中少剑波率领的小分队那样,一律披着白色的塑料雨衣,覆盖着年轻的脊梁上驮着的背装和武器。 望着在皑皑雪原上蜿蜒移动的部队,岑立昊有一种说不清滋味的感慨。这就是战争,这就是88师在现有装备基础上进行的战争准备,有点像常规状态下的运动战,甚至还有点冷兵器时代战争的遗风。如果不是从战争胜利的目的出发,不是从高技术条件下战争要求出发,而从审美的角度,岑立昊其实还是很怀念旧式的常规战争模式的。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画卷,那种号角连营旌旗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苍凉境界,那种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的豪迈气概,都曾经让岑立昊心驰神往为之迷醉。作为一个军人,那些挥掩千军万马在辽阔的战场上纵横奔突骁勇冲杀的场面,委实具有至高无上的审美价值,它们似乎更能展示军人的丰采,更能体现军人的品格,更能锻造军人的意志。可是,这样的战争已经很少出现了,甚至有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岑立昊目前最关注的是军官知识结构问题。从内心深处讲句真话,他对88师目前的军官素质、尤其是团以上军官的战争指挥素质深深忧虑,这也是他总是不愿意争取召开现场会的一个重要原因。现代战争重智能,而智能又往往是以技术为支撑的,所以岑立昊在不同的场合下说过,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技术可以改变装备的性能并提高威力,这是不争的实事。当初在国防大学学习的时候,一位教授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美国的b-52型轰炸机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初期的装备,投入使用之后不久美国就宣布不再生产这种飞机。到了九十年代,尽管经过一系列技术改造,但同后来的第三、第四代战机相比,b-52型轰炸机的战术技术性能还是相去甚远。在人们的观念中,这种落后的装备早已经被淘汰在现代战争之外。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海湾战争中,美军一反常态,动用四架b-52型轰炸机从本土出发,用十七架先进的加油机保障,进行十多次空中加油,在卫星系统的导航下,连续飞行三十四小时,总航程近两万公里,飞跃关岛、菲律宾,绕过印度洋,在距离目标八百公里的位置上,使用先进的巡航导弹攻击了伊拉克境内的预定目标,从而使老装备焕发了新的青春。 这个例子对岑立昊震动很大,他得出一个启示:如果纳入到高技术兵力兵器的系统效应中,一般技术的兵力兵器也可以发挥出具有高技术含量的性能。这种时候,就需要发挥一线战斗部队官兵的主观能动性,确切地说,直接带兵的师、旅、团级军官最应该提出具有针对性的意见。 但是,岑立昊从88师干部队伍的现状上,很少看到这种主观能动性,多数军官是被动型的、观望型的甚至是过渡型的,最可怕的就是他们缺乏充分的战争意识,他们中有许多人在师、旅、团领导岗位上任职,并没有充分思考战争问题,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没打算参加战争,往往是不求有功但求无事,靠熬年头比资历等待提升。即便是“2·17”演习这样直接检验部队机动作战能力的行动,也有许多不同意见,德高望重的辛中峄政委和刘尹波副政委都是忧心忡忡,生怕在这样恶劣险峻的气候和道路条件下,把全师拉出去打起来会出事。 如履薄冰这个词再次被众多的常委和团队主官挂在了嘴上,这使得岑立昊更加恼火。 在岑立昊的印象中,88师在近十几年来,每次搞演习都是战战兢兢的,翻几台车跑几发弹丢几件东西还在其次,要是死几个人那就把纰漏捅大了,你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哪怕你一次演习把你的战斗力提高了十个百分点也是白搭,你的部队建设、思想政治工作等等,将全部由“事故”二字一票否决。如此,辛中峄和刘尹波不主张把演习动作搞大,也就似乎可以理解了,这也是保护岑立昊的良苦用心。 岑立昊的观点是,军队是暴力集团,动辄千军万马,出点事故在所难免,也似乎不应该看得太重。我们应该严密组织,尽量避免事故发生,但不应该因噎废食,因为担心出事就把部队永远置于四平八稳的状态,和平时期因为怕出事而不能有所作为,在战争中只会出大事,大到溃不成军全军覆没。 在常委会意见十分不统一的情况下,岑立昊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先后同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岳江南政委和军区钟盛英参谋长通了电话,请求、恳求乃至于哀求,终于促成了这次演习。他就是要看看,88师的军官战争准备到底有多充分,到底能不能经得起检验,到底会暴露出多少问题,而这些问题,就是他下一步致力解决的突破口。 267团团长邢毓乐从后面追上来向岑立昊报告:前面就是一号集结地域卧龙山了,在那里将同炮团会师宿营,明天白天在四十公里的盘山公路上并驾齐驱。 三 经过二百七十公里雪地跋涉,炮团官兵已是筋疲力尽。 比起步兵团,炮团确实多了几分娇气。九十年代以前,88师还是一般部队,没有装备运兵车辆,每逢重大行动,步兵团都是步行。而炮团是大车拖着大炮,从步兵的身边呼啸而过,很是神气,惹得步兵忿忿不平,骂炮团的兵是老爷兵。现在,88师已成为机械化部队,步兵团配备了装甲输送车,一般用不着徒步行军了,像这样人车分离人炮分离的情况在近几年还是首次,无论炮兵步兵,思想准备和体能准备都不是很足。尤其是炮兵,因为遂行任务不同,平时比步兵紧急出动得少,拉练得少,走起路来脚上打泡的就多。 团政委高三明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去年范辰光转业的时候就有传闻,他要出任师副政委,但是拖了五六个月之后,又从军区下来一个处长,把副政委的位置占了,只干了三个月,又回到军区当副部长去了,生生地把高三明耽误了一年。 军区下来的那位“象征派”副政委离开之后,师常委又开了会,辛中峄亲自往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和岳江南政委那里提意见,说一个师的副政委,就这么儿戏般的让上面的人挂虚名,部队很有意见。章军长和岳政委听了只是苦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要考虑基层干部的实际情况。据说最近88师和集团军两级党委又向军区打了报告,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一两个月,就可以到师里工作了,这一点对高三明很重要,他也是当了五六年团政委的人了,再不提起来,不是转业,就是交流到地方武装部去,而高三明现在还不想离开88师。如此,这次演习,能不能保证齐装满员安全无事故,就成了高三明前进路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筹码。 倒霉的是,就在“2·17”演习即将拉开序幕的时候,他的痔疮病患了,这种病说大不大,俗话说十男九痔,大家或多或少都可能有一点,但高三明的痔疮病似乎比别人的层次高,痛起来割心,走起来流血。本来他可以申请留守,但他是个老政委了,已经陪过了三任团长,无论进退去留,这个时候他不能退却,这还不仅是因为有了一个要提升的消息,而在于团长是新的,关键时刻,他得把担子担起来。岑立昊组织的演习,那不是演戏,丁铁素质不错,但一上来就面对这样的首长,恐怕还是嫩了一点。 去年春节过后,有一次到师里开会,会间休息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岑立昊特意把他招呼到身边,凝视了他一阵,说:“老高,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说:“师长当然见过我,至少十次了。春节钟参谋长来时我还到师里去过。” 岑立昊说:“不是,我说的不是那种见法,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在很早以前就见过,好像还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瓜葛。” 他的心当时一阵发烫,啊,他总算想起来了!高三明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当然见过了,当年,在南线,在掩护钟盛英的那次战斗中,那个把你撞倒在地的战士就是我啊!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说:“你是我们88师266团的老团长嘛,一个部队工作,少不了见面的。” 岑立昊仍然在注视着他,目光有些飘渺,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某种稍纵即逝的记忆。但他回避了。岑立昊说:“也不是。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和时机有过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他想说,是啊,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和时机有过不同寻常的联系,而且对你我都很重要。嘴上却说:“师长,你这话说得我有点紧张呢。不知道在你说的这种联系里,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愿是个光彩的角色。” 岑立昊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回见到你,我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似乎能看见某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有木,好像是在南方。你参加过南方边境战争吗?” 他知道,那场战争中在岑立昊记忆深处埋藏的东西已经开始复苏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必要、当然也不可能保留那个秘密了,他只能如实回答,“是的,参加过。”然后,岑立昊就会继续追问:“那么,当时你在哪里?”他同样只能如实回答当时在哪里,跟谁一起,遂行什么样的任务。再然后,一切都清楚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他又觉得,即便是把那件事说出来,也应该是在一个宽松的环境里,从从容容地,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说个够,而不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开会的间隙,站在军官训练中心院子的中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说,美好的事情应该在一个美好的环境里诉说。就在他犹豫着斟酌着该怎样回答的时候,刘尹波副政委站在会议室的走廊前招呼大家进去继续开会。岑立昊最后看了他一眼,说:“老高,抽个时间我们单独好好谈谈。” 不巧的是,单独好好谈谈”的许诺还没有实现,2·17”演习就开始了。高三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再次同岑立昊见面,接受的居然是他的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炮团部队拖泥带水地赶到指定的宿营地黄村之后,高三明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比起团里其他首长,他付出的代价更大,艰难地挪到一个肮脏的民用厕所,脱下裤子一看,里面已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高三明没吭气,自己处理了一下,又咬紧牙关回到临时住处。本来他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但考虑到明天还要行军,只好硬着头皮,就着咸萝卜啃了一个馒头。丁铁让炊事员特意给他炖的鸡,他一口也没有吃,只是喝了点汤。那只鸡当然不能倒掉,被丁铁和李副政委等人分而食之。高三明喝了点鸡汤,觉得有了点元气,嘱咐卫生队来了一名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又把政治处主任王志远叫来问了问部队思想情况,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准备躺下了。 正在这时,作训股刘参谋火速来报——岑立昊师长已经赶到本团九连,因为伙食问题正在大发脾气,要团长和政委跑步去见。 九连宿营地点在刘老庄,离团部驻地有两公里多,丁铁知道高三明“有情况”,想调救护车来用一下,被高三明自制了。高三明说:“岑师长正在火头上,命令清清楚楚,要我们跑步去,这时候要是把救护车开过去,还不是雪上加霜?不要紧,我能坚持。” 王志远说:“政委确实不能跑了,要不你留下,我跟团长去向师长说明情况。” 高三明笑笑说:“哪有那么严重啊?这是打仗,轻伤不下火线,重伤还不哭不叫呢。我这个当政委的就那么草包?我去,你和参谋长管好部队,赶紧向各连通报,别让岑师长又挑出毛病了。” 其实,高三明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因为团长丁铁是刚从参谋长位置上提起来的,首次组织全团拉动,本来就有些手忙脚乱,底气不是很足。眼见得这次去见岑师长,是因为工做出了问题,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严厉的批评,这个时候,他这个老一点的政委应该走在前面,顶住师长的前三轮轰炸。 丁铁知道,政委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他跑步赶到刘老庄,急中生智,让刘参谋赶紧到指挥连找两个体格健壮的战士,轮流背着政委,向刘老庄开进。 高三明觉得不妥,但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就默许了。 几个人气喘吁吁一路小跑,快到刘老庄的时候,丁铁让战士放下高三明,然后由他搀扶着继续前进。 到了九连的宿营点,老远便看见岑师长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等待他们,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在岑立昊的面前,摆放着几只行军盆,饭菜已经凉了,基本上没动。待丁铁和高三明跑到近处,敬礼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一只铝盆便连饭带菜摔倒他们的脚下,汤汤水水溅了二位团首长满腿都是。 丁铁和高三明原地立正,傻掉了。 高三明说:“师长,我们不知道错在哪里,请首长明示。” 岑立昊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不知道错在哪里?说明你们官僚无知!熊连长,你把你们的饭盛两碗来,让你们团长政委饱饱口福。” 丁铁立正说:“报告师长,我们已经吃过饭了。” 岑立昊又是一声冷笑:“吃过饭了?谁让你们吃过饭的?告诉我,你们吃的是什么?” 丁铁一听师长问这个,暗暗叫苦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就那几口鸡肉,恐怕要惹大祸。但是,在岑师长面前是说不得假话的。丁铁头皮一硬,说:“我们吃的基本上也是野战伙食。” 岑立昊站起身来,一步一踱,走近丁铁和高三明:“什么叫基本上?我看你们这两张油嘴,就知道你们今天晚上又是吃香喝辣。你们说说,是不是?” 丁铁心里大叫冤枉,可这冤枉哪怕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的。丁铁满脸苦相,磕磕巴巴地说:“报告师长,我们……我是吃了几块鸡肉,因为……可是……” 岑立昊厉声喝道:“可是什么!我还认为你这个新上任的团长一定有较高的自律素质,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上次我给你的《将苑》,你读了吗?” 丁铁老老实实地回答:“读了。” “读懂了吗?” “基本上懂了。” “诸葛亮关于为将之道是怎么说的?” 丁铁想了想,背诵起来:“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 “行了行了,”岑立昊挥手打断丁铁:“既然懂得为将之道,为什么做起来就走样了?古人尚知军食未熟,将不言饥,你们倒好,五百里奔袭演练,部队负荷极重,你们还让后勤带上活鸡活鱼。你那个团指挥所二十来个人,就占用一台野战炊事车,却让两个连队合用一台。你们倒是吃饱喝足了,可是部队呢?你们吃吃看,这叫伙食吗?你们二位把它吃下去我再跟你们讲道理。” 九连连长熊诗中端着两碗米饭,站在团长和政委的对面,不知所措,眼泪都快出来了。按说他是最该受批评的,别的连队也是野战野炊,伙食都搞得很好,偏偏他的连队弄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又偏偏让师长抓了个正着,但师长一句也没有批评他。师长的原则是,不管是谁出了问题,他只抓团长和政委。 丁铁和高三明面带难色,对视了一眼,丁铁还想辩解,高三明递了个眼色过去,丁铁便止住了话头,两人苦笑了一下,从熊诗中手里接过米饭,蹲在地上,就着岑立昊面前的菜盆,艰难地往嘴里塞,吃不下去了,就拼命地喝汤。汤是青菜汤,上面漂着几片蛋花,基本上是洗菜锅的水加点调料,自然十分难喝,但比较起粗糙的米饭和一锅烀熟的白菜帮子,往肠子里进要顺溜一些。 二位团首长一边吃饭,岑立昊一边训斥:“怎么样,尝尝战士们吃的饭,一种原料,还有好几个品种呢,有生的,有熟的,还有半生不熟的,味道不错吧?” 高三明喝了一口汤说:“师长,您批评我们接受,但是您也应该听我们解释一下?关于炊事车……” 岑立昊喝道:“解释什么?我看你们还没有进入情况,还像以往那样,认为演练就是练练腿脚。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打仗,就是要按实战要求细抠每一个环节,你们居然不当回事。五百里奔袭而战士们吃不上饱饭,还能打仗吗?我不管你这理由那理由,你们当团长和政委的喝鸡汤睡大觉,我这个当师长的到九连来吃饭,我希望吃一碗熟饭,这不过分吧?” 高三明说:“师长,九连的后勤没跟上,只是个别现象,并不代表整个炮团。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主要是我这个政委、党委书记不深入,工作有死角。后勤是我管的,要处分就处分我吧。” 岑立昊打量高三明一眼,说:“那好,由于炮团管理部队松懈,战争准备不足,导致个别连队后勤保障不力,造成兵无斗志。本师长宣布,给予炮团政委高三明同志批评,即日通报全师演习部队营以上单位。” 丁铁吃了一惊,心想师长这样处理问题也太……草率了,但是,他又不敢多嘴,只是说:“师长,这事……政委全承担过去,也……不合适,我们改进。” 岑立昊大手一挥:“你们二位请回团部吧,九连这顿饭我是吃定了,我来给你们打工,本师长亲自教他们怎样在野战条件下吃上熟饭。” 说完,再也不理会高三明和丁铁,招呼熊连长,转过身,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马复江赶到炮团九连,向岑立昊汇报全师各路人马的行动情况,听说师长宣布给予高三明通报批评,也很吃惊,说:“高三明是全师口碑最好的团政委。一个连队把饭做夹生了,就通报团政委,是不是太过分了?” 岑立昊说:“是过分了,我就是要做一点过分的事,这叫矫枉过正,杀鸡给猴看。现在的干部,你不动真的,他就进入不了状态。” 马复江说:“敲打是对的,但不应该从高三明这样的好干部头上开刀。他这次是带病坚持演习,听说今天是打了针让人背过来见你的。他一个老政委,让你这么一通报批评,很没面子。” 岑立昊听了这话,有点动心,沉吟片刻说:“这事不要再说了,哪怕批评错了,也不改变。不能朝令夕改。” 四 在“2·17”演习中,受到重创的还要数265团团长孙大竹和政委姜梓森。 2月19日中午,马复江向岑立昊报告,265团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没有严格按照导调部指定的路线开进,在四十公里的路段上选择了捷径。 岑立昊不动声色,说:“好啊,杀鸡给猴看,猴不看,那我就杀猴。” 当天晚上,265团进入凤凰山地区。按照演练程序,团指挥所当天应该抵达看牛头山下,在那里构筑隐蔽指挥所,位置正是牛头山风口,凛冽的北风从山外猛冲过来,寒冷刺骨。团参谋长马宾让工兵排象征性地为团指挥所挖了一个隐蔽工事,自己以身作则地带领司令部几个参谋窝了进去。考虑团长和政委白天跟部队一起,跋涉了六十多公里,已经人困马乏了,而且棉军服外雪内汗,几乎湿透,马宾把他们二人安排在牛头镇的一所学校里。 此时正是寒假,警卫员选了一间较小的教室,一位教师听说解放军的团长和政委住进来了,还送来了炭火,这个小小的“团部”顿时充满了暖意。孙大竹高兴地说:“年年冬天在城里烧暖气,就觉得很舒服了,哪里知道在这牛头山脚下,围一盆炭火,品一壶好茶,烤几个红薯,也是很有情趣的,这种情趣又是城里人享受不到的。可惜啊,要是……” 姜梓森知道孙大竹可惜什么:“要是来二两酒就好了。”但纵使孙大竹有一副熊胆,他也不敢在这里喝酒。岑师长把这一条规定得很死:凡在演习中间喝酒的,一旦发现,所有参与者立即停止职务,知情不报者,实行连坐,给予相应处分,孙大竹酒瘾再大,即便他自己不在乎,也得顾及别人。 住进这样温暖如春的房子里,姜梓森并没有像孙大竹那样的闲情逸致,反而忐忑不安。凭他的直觉和对岑立昊的了解,这次“2·17”演习拉练实际上是岑立昊全面检验部队常规作战能力的一次较大的动作,既然强调一切从实战出发,就来不得半点含糊。下午参谋长派人到牛头镇设营的时候,姜梓森就向孙大竹提出,还是应该按要求构筑工事,团长和政委也必须在指挥所里而不应该脱离部队住进学校。 但孙大竹不以为然。 孙大竹有孙大竹的观点。他当过师里的副参谋长,当团长也有些年头了,还曾经当过岑立昊的连长——尽管岑立昊从来不把他当老领导看,但那毕竟是抹杀不掉的历史,他大小也算个老油子了,总觉得这次演练跟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岑老虎给自己营造一个显示的机会。至于说实战,哪个当师长当团长的不是天天在喊,可是谁真从心里把这当回事了?师长喊几年,喊得有水平,就喊到军里去了,喊得不咋样,就喊到军分区或者地方去了。团长们也跟着师长屁股后面喊打仗,喊了几年,喊在点子上,就喊到师里去了,喊得不到点子,就喊到武装部或者干脆转业个球了。所以说,不能太认真了,实在不行了,还是老办法,装聋。 孙大竹说:“老姜你不懂,演习拉练这都是老一套了,说归说做归做。如果当真挖个团指挥所掩蔽部,别说一个工兵排,就是调一个连过来,也得搞大半夜,那明天还行不行军了?这事你别管,军事上我当家。万一有什么问题,也是我兜着。” 其实,孙大竹是料定了今晚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岑立昊是跟随装甲团行动,这一片部队,只有师司令部副参谋长韩宇戈在导调。在孙大竹看来,韩宇戈是他的老部下,他就更不在乎了。 孙大竹如此态度,姜梓森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没想到就出问题了。 晚上吃罢饭,姜梓森提出来要去看部队,孙大竹说:“部队正在休息,你我去了又把他们搞得鸡飞狗跳,算了,叫两个人过来拱猪吧。” 从内心讲,姜梓森一百个不情愿拱猪,他确实有些不放心,想到掩蔽部去关照马宾按照教程组织部队构工,但孙大竹不动,他也不好自己单独去,单独去了,就是跟孙大竹离心离德,而团长和政委之间如果有了这种猜忌,往后就很难配合了。他从政治部下来时间不长,对孙大竹还是很尊重的。出于维护团结的大局考虑,姜梓森才勉强坐下来跟孙大竹一起拱猪。 参加拱猪的还有副政委蔡起和后勤处长杨君里。正拱得热火朝天之际,师侦察营一连的指导员王贺韦带着一个排过来了,先是把兵撒开了,在学校周围围了一圈,然后砰砰啪啪地对空放了一阵空包弹,再然后冲进孙大竹和姜梓森下榻的教室,客客气气地请孙团长和姜政委离开学校,声称这里是蓝军火力重点打击目标,现在已经沦陷,他们也已经被俘。 孙大竹很恼火,心想你一个小小的侦察连指导员,依仗是岑老虎身边的人,竟敢对主战团的团长下命令,也太过分了点。孙大竹大大咧咧地对王贺韦说:“什么狗屁蓝军红军的,这里现在是265团团部,你们要是饿了,伙房里还有剩菜剩饭,吃饱喝足了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别在这里捣乱。” 王贺韦一听也来气了,腰板一挺说:“我们是奉师长命令来占领牛头镇小学的,看在团长和政委的面子上,我们没有动手,既然孙团长不领情,那就不客气了。二排长,上!把这两个俘虏押到师指挥部去。” 孙大竹一看这个指导员要动真格的,也火了,高喊:“杨处长,你去把特务连给我拉过来,把这几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抓起来,好好审问审问。” 可是,为时已晚。后勤处长杨君里此刻已被侦察连的两个兵扭住了,在一旁呜里哇啦地喊:“放开我,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敢对我下手!”但侦察连的兵压根儿不理会杨处长的威胁,反而捅了他一枪托子:“老实点,你已经当俘虏了,还神气个球!” 孙大竹一看情形不对,有点心虚,但毕竟是265团之长,上校的架子是不能随随便便放下的,四下里望一眼,本团只有几个警卫员,也早已被侦察连的战士扭在一间教室里,动弹不得。孙大竹耸耸肩膀,抖了抖军大衣,提了提虚劲,对王贺韦说:“你小子别狗仗人势,你以为你现在跟着师长你就是师长了是不是?当心哪天我当了师长,我至少也要给你这个指导员送上一个字,知道什么字吗?” 王贺韦不卑不亢地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师长,我是师侦察营一连指导员,不是你265团侦察连指导员,也不是配属给你265团的侦察连指导员。我只知道要服从师长的命令,也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孙大竹冷笑:“好,好,有种。我要送给你的是个‘副’字。你说吧,你想怎么办?押着我们到师长哪里邀功讨赏?老子不跟你走你怎么着?” 王贺韦说:“按照战斗原则,如果你负隅顽抗的话,我有权代表祖国和人民处决你。” 孙大竹喝道:“放肆!” 王贺韦平静地说:“我的一切言行都是根据执行任务的需要。孙团长,别费口舌了,跟我们走吧。” 孙大竹说:“跟你走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当团长和政委的跟师长是个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兄弟关系,我还是岑师长的老连长你信不信?你那么死心眼较真干吗?你就是把我们押过去,师长又能把我们怎么样?顶多批评我们没按实战要求住进工事,批评完了,我们还当团长和政委,你还是当你的指导员,你以为就提拔你当副师长啦?傻x!” 王贺韦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孙团长,你要对你的每一句话负责,在你说出每一句同你的身份不相适应的话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你将为这些话付出代价。” 在孙大竹同王贺韦磨嘴皮子的当口,姜梓森一直没开口,他在冷静地思考对策。显然王贺韦不会不认识他这个前政治部副主任,但王贺韦没有因此而迁就,那他就不好自找没趣了。眼看这个指导员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姜梓森担心把事情闹大,他想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还是攻心为上。 姜梓森说:“小伙子,虽然我们有失误,也不过是偷点懒而已。你看我们团长和政委也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也不像你们年轻人这么结实,住到这里也就是避避风而已。真的打仗我们当然不会偷这个懒。你今天打个埋伏,替我们265团担待一点,我们还能亏了你吗?演习结束后,我们都是红军,还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何苦要出我们的洋相呢?” 王贺韦见姜政委还算和蔼,也缓和了口气,说:“姜政委,不是我们较真,我想替你们打掩护也办不到了,师长正在你们二连等待审问你们呢。我看二位首长还是穿好大衣,尽快跟我们走吧。让师长等急了,恐怕对二位首长更不利。” 孙大竹一听岑师长就在本团二连,就像屁股上被人猛推了一针青霉素,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什么?你说什么?岑立昊……岑师长他真的在二连?他不是跟随装甲团行动吗?” 王贺韦说:“孙团长,你们的一切行动都在师长的掌握之中,而且……”王贺韦狡黠地笑笑,摊开手里的微型对讲机,得意地说:“你孙团长的伟大言论都已经通过这个小玩意儿传到了师长那里,你就等着吧。” 孙大竹顿时愣住了,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等着。要是在战场上,老子就毙了你!你这个缺德……” 王贺韦仍然微笑:“孙团长,别忘了,我这机器还是开着的呢。” 孙大竹立马住口,但还是不甘心,终于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小子死有余辜!” 姜梓森说:“团长,息怒,岑师长既然已经在二连,我们还是赶紧去吧。” 孙大竹这才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问王贺韦:“怎么个走法?” 王贺韦说:“你们的指挥车已被我摧毁,那就委屈你们了,坐我们的摩托车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按实战要求,二位首长作为俘虏,是要被捆住手脚的。我趁这个机会开后门落个人情,就不捆你们了。” 孙大竹怒视王贺韦,一言不发,昂首挺胸地率先出门,坐上了侦察连的摩托车。 五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在黄昏寂静的雪原上碾出巨大的声响,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向脸上扑过来。孙大竹坐在右边的车斗里,无遮无拦,尤其受风,他把脑袋缩进大衣领子里,大声叫唤:“你小子就不能慢点,想冻死首长啊?” 姜梓森坐在王贺韦的身后,把王贺韦的背当作一堵挡风的墙,歪着脑袋对孙大竹说:“老孙,要不,咱俩换换。” 孙大竹看了姜梓森一眼,又把头藏起来,嘟嘟囔囔地说:“算球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摩托车开进二连的宿营地陈村,老远就看见披着军大衣的岑立昊在村头迎风伫立。孙大竹的气焰顿时低落下来,大叫停车。摩托车停下后,孙大竹和姜梓森三步并作两步,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岑立昊面前,站稳了,两人同时举起右臂,向岑立昊敬礼。 岑立昊面无表情,也不看他们,而是面向西方天穹的残阳,口中念念有词:“孙大竹和姜梓森同志英勇战斗,以身殉国,名册青史,永垂不朽。” 孙大竹和姜梓森面面相觑,姜梓森喊了一声:“师长……” 岑立昊充耳不闻,旁若无人地弯腰向旷野鞠了一躬,继续进行“悼念”活动:“为孙大竹和姜梓森同志默哀三分钟!” 当真“默哀”了三分钟。 三分钟的时间里,孙大竹和姜梓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经冻紫的脸相继变黑。 岑立昊“默哀”完毕,转过身来,问道:“你们是谁?” 孙大竹心里暗骂,狗日的岑老虎,真是做得出来啊!嘴上却老老实实回答:“88师265团上校团长孙大竹,中校政治委员姜梓森。” 岑立昊冷冷一笑:“你们——到底是谁?从实招来。” 孙大竹和姜梓森手足无措,看着岑立昊,不知该怎样回答。 岑立昊背起手,在雪地里踱了几步,说:“孙大竹?姜梓森?不会吧?你们到底是人还是鬼?孙大竹和姜梓森还能在这里说人话?开什么玩笑?据我所知,88师265团上校团长孙大竹、中校政治委员姜梓森由于轻敌,脱离部队,在宿营地遭到敌军三二六旅特种兵分队的袭击,两位军官英勇战斗,以身殉职。你们这两个人莫非是三二六师特种兵分队乔装打扮的间谍?来人啦,把这两个间谍毙了!” 孙大竹三缄其口,终于发言,硬着头皮说:“我们不是间谍,岑师长,您听我说……” 岑立昊说:“要不是间谍,那你们就是借尸还魂了。来人啦,把这两具装神弄鬼的尸体给我拖出去,拉远点埋了。” 孙大竹上前一步,又敬了个礼说:“岑师长,我渎职,要处分就处分我,姜政委没有责任。” 岑立昊回过头来,逼视着孙大竹:“好啊,你孙大竹还挺仗义,所谓好汉做事好汉当。那我就成全你吧。我警告过你们要严格按照战术原则行军,你竟敢消极对抗。我说过的,谁拿我的命令开玩笑,我就拿他饭碗开玩笑。你不是说要给王指导员的职务前面加一个‘副’字吗?遗憾的是,这一点你做不到,而我能做得到。我至少可以把这个‘副’字在你那个团长的前面安上半年。陈参谋,把刘副政委给我接过来来。” 姜梓森一看这阵势,赶紧求情:“师长,等等,请听我说……” “住口!你姜梓森作为一个政治委员,在团长违抗上级命令的情况下,不敢坚持原则,姑息养奸,以至于造成被动,也难逃其咎。你不要说了,好好反思你自己的问题吧。” 说话间,作训科的陈参谋已经在电话里找到了刘副政委,岑立昊结果话筒,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刘副政委,鉴于265团团长孙大竹在‘2·17’演习中违抗命令,擅自改变演习科目,谩骂侮辱友军,影响极坏,我宣布一项决定:自即日起,停止孙大竹的团长职务,该职务由副团长贺绍山代理,孙大竹代理该团副团长,分管该团演习中的后勤保障工作。请你指示政治部将此决定提交常委会追认,并上报集团军,执行区间延续至演习结束后,集团军党委批复前。” 五 “2·17”演习的重头戏也就是最后阶段,是进行实兵演练。按照岑立昊的设想,这次演习投入的高技术较少,还是一次传统常规性质的检验,目的在于培养战争意识,培养短兵相接的应变能力。 2月28日,凤凰山四号地域仍然是狂雪漫舞,霾晦浓重,昏天黑地。经过十一天的风雪行军,无论是人员徒步,还是机械车辆辎重,由于组织得严密,各级在各个环节上不敢掉以轻心,丝丝入扣,到会师期限,各部(分)队都已齐装满员到达指定集结地域,进行战斗间隙休整。 按预定计划,28日下午2点10分将对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发起总攻。步兵265团和267团的主要兵力已提前进入待机地域潜伏,凤凰山上空除了飞雪,变得死一般沉寂。没有人会想得到这里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这里正压抑着一股巨大的火焰的岩浆。 同步兵待机位置相距七千米外的四号地区,炮兵团的十几门大口径火炮和导弹营二十具we-u导弹发射架也在风雪中翘首以待。 尽管很累,但官兵们还是很兴奋。导弹连七班长张小宾猫在堑壕里,不断地吆喝手下的兵,动一动,动一动,别傻呆着。这回好了,就要动真的了。总算赶上了。 张小宾的兴奋是真实的。他当兵五年了,参加过三次大的演习,六次实弹射击。但是这六次实弹射击他没轮上一次,每次都是全体出动,所有人员准备,但是到真打的时候,只有两三具发射架发射实弹,其他人跟着作业,跟着装定,跟着喊口令跟着咋呼。而就那两三具发射架,还层层检查,层层不放心,到一切安全问题都确定好了之后,才由几个老操作手实施,其他人都是“群众演员”,听一声响看一道光而已。那种滋味,还不如放挂鞭炮过瘾。这次演习结束后,年底张小宾就该退伍了。说起来是导弹兵,还是个导弹兵的班长,可也真他妈的捣蛋,连一次导弹都没打过,那算啥呀,退伍回家怎么跟人吹牛啊? 像张小宾这样的还算好的,没打过,他还毕竟见过导弹的模样,有些更倒霉的,当导弹兵四五年,连we-u导弹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只是从教程上见过图片。这个兵当得也的确窝囊。 炮团三连副连长刘东东的亢奋绝不亚于张小宾,他是从炮兵学院毕业的学生官,不说壮志凌云,也是踌躇满志,但是他到88师炮团三年了,也是没有打过一发实弹。他是学阵地指挥的,讲理论头头是道,组织训练也有板有眼,但就有一个弱项,怕人家说他没打过炮。前两年演习,要么是表演射击,要么是统一组织,每一门炮打每一发炮弹,要经过无数次检查,耗时至少在一个小时以上。像这次根据实战由阵地指挥员确定诸元进行火力分配的“战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也就是说,在今天的“战斗”中,他可以充分行使一个阵地副连长的职权,根据上级的命令,自己独当一面地决定标尺、射向和修正量,确定火力分配原则,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默默忍受着师里和团里那些参谋人员不信任的目光和检查,默默忍受着别人畅快淋漓地射击和自己可怜巴巴观战的羞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中午十一点钟左右,集团军副军长郭撷天受集团军党委的委托,驱车来到了凤凰山下,在岑立昊和马复江的陪同下,检查了88师前指附近的几只小分队,感到很满意,也很放心。 在炮团的阵地上,看着一排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口径火炮和炮后严阵以待的官兵,郭撷天对岑立昊说:“岑师长,到底是年轻有为啊。坦白地说,像这种全师主战部分队几乎全部出动,人车分离,风雪之中跋涉奔袭几百公里,安然无恙,的确是大手笔。” 岑立昊说:“这也是郭副军长和88师历任老首长们打得基础好啊。我到88师才几天?只不过是借老首长们的舞台唱一出武打戏罢了。” 说话间,炮团团长丁铁和政委高三明已经赶到,向郭撷天和岑立昊等人敬了礼,无语地跟在身后。 郭撷天沿阵地走了一圈,边走边表扬,说:“我有几个没想到。主战部队全员拉动,很突然,动起来了,没有拖泥带水,这是第一个没想到;部队反应灵敏。万人千车,顶雪跋涉,一路坎坷,一路战术情况不断,昼行夜伏有条不紊,机动伪装逼真实战。这是第二个没想到;机关计划周密,部队各环节衔接协调。几百公里迂回,道路岖崎,泥泞不堪,气候恶劣,但始终有惊无险,全师圆满人员装备无一伤亡丢失,这是第三个没想到。” 岑立昊说:“谢谢首长的高度肯定。不过,战役演习还没有进入到最后的阶段,按照我们呈报给集团军的计划,检验部队快速机动能力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但从平时状态快速转入战时状态,按照战术要求实施攻防战斗,还有待于集团军首长和上级领率机关的检验。” 郭撷天略一沉吟,说:“通过这次奔袭演练,证明88师部队是有战斗力的。至于下一步的攻防战斗演习,就不要铺得太开了。还是老办法,由导调部按计划出情况,你们慢慢组织,不要抢时间,不要改计划。实弹也不要打了。这种气候,能见度不好,容易出问题。” 岑立昊吃了一惊,冲口而出:“郭副军长,这是您个人的意见还是集团军党委的意见?” 郭撷天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说:“集团军党委委托我来看部队,并授权我对最后的行动相机行使指挥权。”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88师万人千车顶雪踏泥十一天了,就是为了攻防演习,如果最后不按战术要求操作,不上实兵,不打实弹,那么这次演习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是为了检验机动,检验走的能力,我还不如让部队天天练五公里越野呢。” 郭撷天说:“立昊老弟,我跟你说,每次演习都是这么搞的。我还跟你坦白地说,我一看你们那个计划我的心就提到嗓门眼上了。你是从大机关下来的,那都是站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角度看问题,你当然有胆有识了。可是落实到我们这些具体带兵的,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点都不敢马虎。”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你这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郭撷天说:“那我一句话跟你说到底,动人动炮动导弹的事,我劝你三思而行。我是宁肯一枪不发偃旗息鼓,也不去摸这个老虎屁股。就是动,也不能真动,不能全动,不能按你们的所谓战术要求动。” 岑立昊做奇怪状,说:“那郭副军长你说怎么动?” 郭撷天想了想,扭头看了看刘尹波说:“岑师长,这个问题你可以和辛政委商量。马参谋长你要拿主导意见。” 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复江也很为难,他知道岑立昊计划中的演习和郭撷天设计的演习完全是南辕北辙,岑立昊就是要检验部队的实战能力,不怕出问题,甚至不怕出现损失,他就是要在这些问题和损失里面找到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和突破口。但郭撷天是最不愿意真枪真炮的动部队,主要是怕出问题,当然最怕的还是出事故。 这个主导意见实在不是好拿的。马复江难受了半天,见郭撷天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岑师长,郭副军长是咱们的老师长了,当然关注88师的情况。我想……实弹是不是可以打个象征性的,还是像过去那样,还是放炸药包演示,听个响也就算完成任务了。郭副军长出出于慎重,怕出事……” 岑立昊说:“我也怕出事,但怕出事也不能把演习搞成演戏啊。天下的军队,哪有把炸药包当炮打的?简直荒唐。我不同意。” 马复江说:“岑师长,你是没被蛇咬,所以不怕井绳。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确实像老师长说的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出不得事啊,你工作再好,你战斗力再强,只要你出了事,死了人翻了车,那就是前功尽弃了,你经验还没来得及总结,教训就总结不完了。” 岑立昊说:“老马你讲的苦衷我知道,郭副军长的良苦用心我也明白,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搞。部队就是要打仗的,打仗就是要死人的。西方有些国家的军队在训练的时候往死里训,不怕伤亡,不怕事故,而在战争中追求的是零伤亡。我们呢,平时一次事故都不敢出,真的打起仗来,烈士一大堆。这怎么得了啊?” 马复江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谁都想离事故远一点。”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大家都在说,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可是即便是薄冰,也得往前走啊!我们的演习计划是向集团军和总部都报了的,没有提出异议嘛。你现在让我半途而废,我不能接受。” 郭撷天不动声色地看着岑立昊,说:“立昊,我已经离开88师了,但是,我仍然把自己看成是88师的一名老兵,我要对88师负责,也要对你负责。你还真想轰轰烈烈地撒出去打一场吗?分队的训练平时都是在充分保障安全的前提下进行的。缺乏实战检验,这样恶劣的天候条件,万一打个三长两短出来,即便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怕人家说我给后继者出难题,看笑话。”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我跟你一样,也怕人家说我给后继者出难题。既然是缺乏实战检验,为什么不检验一下呢?不检验不是永远不摸底吗?如果我们大家你也不敢检验,我也不敢检验,到我的继任者更不敢检验了,那就只好拖到战争爆发,让我们的敌人来检验了。” 这时候,炮团政委高三明站了出来,说:“郭副军长,战士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用望眼欲穿来形容都不过分。好多人都当了两年班长了,还没有正经八百地打过炮。三连的一个当兵七年的老班长,参加两次演习,轮上一次实弹射击,可是按照要求,所有的标尺方向修正量都是干部标定的,然后是层层检查,到了他手上,只剩下一件工作——压发火柄。前年他就该复员了,他哭着喊着死活不走。就一个条件,货真价实地打一次实弹射击。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说他回去还要服预备役,还是个骨干,真的战争爆发了,他这个炮兵部队下去的老班长还要应征,他不能出洋相……” 郭撷天问:“按你们的计划,有多少安全的把握?” 高三明说:“这个不好说,但是不把计划落实到底,打起仗来就更没把握。” 郭撷天恼怒地看着高三明,他是知道高三明即将升任88师副政委的,他心里想,高三明啊高三明,岑立昊是有名的岑老虎,你去跟他起什么哄?这个炮要是打好了好,打不好的话,你那煮熟的鸭子恐怕就要飞了。不行,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郭撷天拿定主意,对高三明厉声喝问:“高三明,你能保证不出事吗?” 高三明立正回答:“不能,我只能保证我们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一丝不苟,最大限度地减小事故的可能性。” 岑立昊向高三明投去感激的一瞥:“说得好,我们是人不是神,对于意外,我们不会掐指妙算。我们只能保证尽职尽责。” 郭撷天冷笑一声:“岑师长,你这个思想很奇怪啊。这些年你是高高在上了,你是没尝到出事故的苦头哦,你也没有体会到处理事故那个难受。你是不是想亲口尝尝?”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即便是出了事故,这事故在我看来也是在所难免,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既然有事故隐患,早出比晚出好,出在和平时期还可以总结教训避免战时更大的损失。” 郭撷天威严地扫视了岑立昊等人:“岑师长,看来这个实弹射击你是非打不可了?” 岑立昊迎着郭撷天的目光,坚定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这个副军长也就不多嘴多舌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你们就看着办吧,后果自负!” 说完,向随行的一名副处长和一名参谋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岑立昊追上两步,跟着郭撷天说:“郭副军长,你放心好了,我们会组织好的。绝不让事故发生。” 郭撷天头也没回,冷冷地说:“老弟,还是小心为妙。” 岑立昊说,“副军长,我一定尽最大努力保证安全。” 郭撷天又对高三明说,“高政委,你是老政委,有些事情啊,一念之差步步差啊!” 说完,下了阵地,扬长而去。 高三明苦笑着说,“副军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郭撷天走了之后,岑立昊把高三明叫到一边,说,“老高,我总算想起来了,那年打仗,你救过我,夜里还把大衣给了我。” 高三明说,“师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岑立昊说,“昨天我犯了官僚主义,后来才听说你是带病坚持,所谓喝鸡汤睡大觉都是不实之词,那个通报批评是错误的。但是我不能收回,希望你理解。” 高三明说,“岑师长,我完全理解。希望部队过硬,我和你的愿望是一致的。” 岑立昊说,“那好老高,今天,我得犯个自由主义了。在炮团的实弹射击正式启动之前,我必须向你通报一个情况,提升你为师副政委的报告已经到军区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你改主意还来得及。” 高三明说,“我也犯个自由主义,关于提升,我也听说了,就在刚才同郭副军长争论的时候,我也有思想斗争。现在搞实弹射击,是有风险,而最有可能直接受到损害的就是我。但是,我不能光想自己,我绝不改变。” 岑立昊说,“导弹营划入炮团时间不长,技术含量高,你们还是得慎重,要搞好检查。” 高三明说,“我坐镇导弹营,保证不出人为事故,避免意外事故。要是天灾人祸那没办法,我顶着。” 岑立昊说,“那好,我们就共同承担吧!谢谢你老高,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愿苍天不负我们。” 岑立昊伸出手,同高三明的手握住了,握得很悲壮。 下午2点,88师“2·17”演习对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总攻进入最后准备阶段,岑立昊要求,参加演习的红蓝双方人员身上要害部位都安装有激光板,只要是对方瞄准射击了,红外瞄准线点击到激光板,激光板就立即销毁,生死存亡界限分明。看伤亡程度,指挥艺术和战术动作就有据可依。所以双方都十分较真,俨然一场殊死搏斗。 2点10分,总攻开始,步兵主攻265团按预定计划进入待机位置后,即行十分钟火力准备。过去这种准备其实都是蓝军帮助红军完成的,即蓝军在自己的阵地前沿、红军发起冲击的开阔地带预先埋上炸药包,战斗打响后,蓝军自己把这些炸药包点燃,一顿冲天火光气浪营造了烽火硝烟的氛围。红军冲击开始后,蓝军再虚张声势地对天放上几排空包弹,然后夹着尾巴逃跑,而且逃跑的路线也必然走向红军的伏击圈。往后,蓝军残部的任务就是等待当俘虏被收容,再往后就是参加庆功大会。 但这次不同了。炮火是真炮火,炮火准备阶段,蓝军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工事内。炮火准备之后,蓝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红军进攻的各个要害路段上。同时,电台里传出来蓝军压制火力的报告,红军265团进攻始发地段四号地域一片狼奔豕突,遭到了蓝军坚决的阻击,各种战术情况不断,中弹“阵亡”者成群结队。这是在以往的演习中绝不可能出现的。 红军的队伍在顷刻之间乱了阵脚,孙大竹似乎是在突然之间才意识到今天的蓝军不是过去的蓝军了,没有虚晃一枪即作鸟兽散的意思,而是假戏真作了,265团官兵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已经有二百多名官兵被宣布“重伤”或“阵亡”而退出了演习。照此盲目冲锋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一个团的兵力就会全军覆没。孙大竹气得跺脚大骂:“妈拉个巴子,这演的是什么习?让他们撤退逃跑!再打老子就上去跟他们打肉搏战。” 岑立昊在电台里命令孙大竹:“孙团长注意,集结兵力,调整战斗队形,准备新的攻势。” 孙大竹说:“师长,他们真打,我们上不去啊!” 岑立昊严厉地训斥:“孙大竹你还没有进入状态。当然是真打!你要调整部署,减少伤亡。他们不会让你的。你再做戏,我就换人指挥。” 孙大竹攥着话筒愣了半天,回过神来,赶紧下命令撤退,调上预备队,重新明确火力分配和进攻突破口,开始新的一轮战术进攻。 一场短兵相接的攻防战斗对抗演习这才真正地拉开了序幕。 六 红军对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攻防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战斗异常艰苦,蓝军主阵地和六个制高点反复易手,阵地多次失而复得,各种常规战术兵器均在这片不足六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大显神威。 岑立昊命令,结合战术需要,各级指挥员严密组织,凡是目前仍在使用、近五年内无望更新的主战兵器全部投入使用,各种型号和各个批次的弹药抽样发射。 红蓝双方官兵兴奋异常,完全进入了战争状态,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殊死搏斗。红军集中了六十辆坦克和九十辆步兵装甲车,以平均的火力密度向“敌占区”倾泻,同主阵地成犄角态势的蓝军586高地表面工事大部被毁,山上的岩石变成粉末,如同烟雾,大团大团在空中散开。蓝军也不示弱,被导演部宣布586高地失守之后,残兵败将组织了“铁血复仇队”,一个排的兵力趁双方混战之际,用激光枪杀开一条血路,沿崎岖山路摸到489高地的反斜面,将红军267团团长邢毓乐强行“击毙”。 “死而复生”的邢毓乐不服,谴责蓝军指挥员孙晓农违反演习规则,官司打到红军最高长官岑立昊和蓝军最高指挥员辛中峄那里,两位首长对视一笑,岑立昊不置可否,辛中峄说:“兵不厌诈,以夺取最后胜利为原则,老邢你已经‘牺牲’了,就老老实实退出战斗看热闹吧。”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对抗演习已接近尾声,蓝军只剩下最后的一个高地,还有一个连在负隅顽抗。到目前为止,双方虽然动了地面炮兵,发射了导弹,但落点都在虚设的交战战场上,轻武器一律是空包弹,因此没有出现战斗减员和非战斗减员。仅有炮团出现一次险情,一门炮在快速占领阵地的时候,由于路面打滑,司机慌张,炮车前轮悬空,差点儿坠入悬崖。高三明及时赶到,组织向后牵引,忙乱中,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车轮下溅起来,打中了高三明的右肋,伤势不算太重,只是轻微骨折,也算是有大惊无大险。 岑立昊同辛中峄通了电话,达成共识,对抗演习告一段落,准备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这这时候,蓝军凤凰岭主峰阵地上出现了一幕惊人的奇观:昏黄的天空倏然骤亮,随着一声尖锐的爆炸声,天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团,顿时把双方阵地照耀得雪亮一片,如同盛夏中午的晴空。而且,随着这幕奇景的消失,一个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发生了——直阴霾浓重的西方的天际,居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露出夕阳的一角,冬日的晚霞像金边一样镶上了乌云的边缘。红蓝两方的官兵不约而同地雀跃欢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然而,岑立昊却无暇欣赏这瑰丽壮观的一幕,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望远镜,口述一道命令:红蓝双方立即停止所有的行动,所有兵器静默,炮兵团阵地指挥员立即查找流弹来源。 经过查找,是炮兵团导弹营一枚标号出厂日期为1988年的批号为kli-7的we-u型导弹出了问题,失去控制,弹道脱轨,仰角增大6个密位,方向偏离28个密位,以至于低空飞行,同一发呈抛物线下落的155榴弹炮弹丸相撞。 岑立昊的心里顿时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亲自给导弹营营长关洪普打电话,查问kli-7批号的导弹打出去几发。回答是七发,其中红军打出去四发,蓝军打出去三发。岑立昊再次命令,迅速判明炸点。几分钟后关洪普回话,四枚落在虚拟战场上,但同预定目标差距较大,其中一枚发射出去后只飞行了五百米即坠地爆炸,精确度之差可见一斑。另外三发,除了空中爆炸的一发,其余两发去向不明,炸点暂时无法确定。 岑立昊把电话打到蓝军指挥部,同辛中峄通了话。鉴于对抗演习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从即刻起,停止一切行动,所有参加演习的部队立即组织起来,寻找两枚失控的we-u地对地导弹弹丸炸点。寻找范围是以we-u导弹最大发射距离三公里为半径,以红军和蓝军两个发射阵地为圆心,分别画圆。 辛中峄也预感到要出大事了,把关洪普叫到蓝军指挥所,反复查问导弹发射操作情况,尤其是查找红蓝双方导弹弹丸的炸点,很快就得到证实,蓝方三枚,一枚与榴弹炮弹在空中相撞,一枚落在虚拟战场,红方四枚,三枚在落在虚拟战场,也就是说,红蓝双方各有一枚不知去向。 辛中峄叮嘱关洪普和韩宇戈,无论最后在哪里找到炸点,都作为一项绝密情报,在报告其他首长之前,必须首先向他报告。 就在岑立昊和辛中峄在凤凰山下为两枚失踪的导弹忧心忡忡的时候,远在二百公里外的88师师部的路金昆和刘尹波更是心急如焚——杜朝本不见了。 七 88师演习部队出发的当天,师部机关大楼几乎人去楼空,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机关干部留守。杜朝本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望着一片大战在即的热气腾腾的场面,心中升起无限惆怅。岑立昊说得再好,也抹不去巨大的屈辱在他心中投下的阴影。 即使是一个羸弱的男人,他也是个男人,那种被抛弃、被冷落、被蔑视乃至被厌恶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轻易消失的。他的悲剧就在于他选错了职业,而他本人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他的悲剧都是岑立昊这个疯子一手造成的。他恨自己没有本事,恨自己遇上了这么个冷酷无情的顶头上司,他更恨岑立昊。如果不是岑立昊来当师长,仍然是郭撷天当师长的话,大家都是相安无事。以往的岁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兄弟部队像他这样的正团职军官也不是绝无仅有,没有说谁因为不会打仗就被调离就被挂起来,也没有谁因为不会指挥现代陆战就被废掉。大家不都是按部就班地活着吗?而且还活得有滋有味甚至威风凛凛。 战争,战争是个什么东西?战争离我们远着呢。现代战争离我们更远。他从来就没有把战争同自己联系起来,他参军到部队可不是冲着战争来的,他是来当军官的,是来实现自己的价值的,他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同导弹和坦克联系在一起。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的智商、反应能力和精力都不允许他从头学起。如果说战争真的爆发,依本部队的知识结构和装备状况,也只能跟人家打常规战,对此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会指挥连进攻,也会组织阵地防御,即便是单打独斗,他也可以扔手榴弹拼刺刀。你岑立昊一天到晚黑起屁股眼儿喊科技练兵,你就能拍着胸脯说你那两下子就能打赢高技术战争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没有经过战争实践检验,大家都是纸上谈兵,孰高孰低是骡子是马都还是个未知数。你有什么了不起? 一个上午,杜朝本差不多都是在窗前度过的。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着岑立昊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心里就似乎好受一些。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越是骂岑立昊没有什么了不起,就越是发现岑立昊确实了不起,就越是发现实际上他最希望自己就是岑立昊。 是的,大家目前都还是纸上谈兵,但是他想到要谈了,你连想都没有想到。纸上谈兵也是需要功夫的,纸上谈兵谈得好不一定就稳操胜券,但是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的,取胜就更是无从谈起。在没有实践检验的前提下,纸上谈兵谈得好,就是号召力。你连纸上谈兵都不会,人家当然有理由不理睬你。 办公室里的暖气烧得很热,但杜朝本从头到脚都是凉的,就像窗外呼啸的寒风。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此刻,他突然发现他没有组织了,他从来都是生活在组织之中的,组织对他的培养是无微不至的,组织对他的关怀是温暖如春的,组织对他的批评也是和风细雨的。组织既是他的房子又是他的车子,还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的棉衣。但是,自从那个岑立昊来了之后,他就被抛出了组织的轨道。眼下,组织是一支兵强马壮的大军,正在师部大院里热气腾腾地集结,准备浩浩荡荡地开向一个叫着凤凰岭的地方,在那里上演一幕辉煌的战争剧目。而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目送组织波涛般浩淼东去,等待着组织凯旋归来。他只能是观众了,组织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了。 怀着一腔苦涩,杜朝本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行,他不能这样逆来顺受,他必须有所行动。他打算一旦演习离开驻地之后,他就到集团军去找郭撷天副军长,甚至找岳江南政委,他要汇报,他要请愿,他要调离88师。 可是,又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再次刺伤了杜朝本的自尊心。师里有规定,团以上军官带车离开驻地彰原市,必须向师长和政委报告,同意后才能行动,师长和政委离职期间,要向主持工作的主要首长请假。杜朝本向主持后方工作的副师长路金昆和副政委刘尹波报告,没有说去军部的真实目的,而是说去军部gfc野战医院检查胃病。路金昆和刘尹波并没有商量,但意见惊人的一致:冰雪未化,不宜动车。如果要去,只能坐火车去。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在杜朝本的心里。倒霉的人儿更敏感也更脆弱。杜朝本甚至联想到,路副师长和刘副政委之所以对他这个态度,原因恐怕也是岑立昊有过交代,至少也是他们根据岑立昊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态度。这笔账,杜朝本还是算到了岑立昊的头上。 由于大部队外出,留守人员又有路副师长和刘副政委管着,杜朝本基本上成了无业游民。连续几天,杜朝本除了偶尔在师部东边的小树林里转悠,大部分时间都猫在自己的宿舍里。他在写日记,就在这几天里,他在32开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七十六页纸。 这几天在机关食堂就餐的人少,就路金昆和刘尹波、李木胜、杜朝本等几个人,多的时候五六人,少的时候两三人。2月27日,机关食堂管理员发现杜副参谋长中午和晚上都没有在食堂就餐,就报告了路金昆和刘尹波。路金昆觉得很蹊跷,一顿饭没回来吃可以理解,没准是来了老乡或战友,在外面小酌,忘记打电话了。但两顿饭没回来,而且也没有报告,就不好理解了。按照88师目前对军官的要求,这是不允许的。 路金昆打电话到266团杜朝本的家里,杜朝本的爱人肖丽珠说老杜没回家,杜朝本的女儿、十五岁的小杜芩说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着爸爸了。再派人到杜朝本的办公室找,司令部值班员孙参谋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见杜副参谋长了。再打电话到小车班去,小车班的副班长说杜副参谋长昨天下午要了个车回266团,车子把他送过去就回来了。”路金昆赶紧把昨天给杜朝本出车的司机叫了过来,一问才知道,杜朝本昨天下午根本没回266团,而是到师医院找老乡裘医生喝酒去了,穿的是便衣。刘尹波又把裘医生叫过来,裘医生说,“昨天晚上是跟杜副参谋长在一起喝酒,一共有四个人。杜副参谋长不怎么说话,喝闷酒喝得有点醉了。我们要弄车送他,他坚持不让,说走回去让凉风吹吹。我们见他情绪不好,就没有再强求。”路金昆又打电话把平时同杜朝本来往密切的人都问了一遍,大家都说没见到杜副参谋长。路金昆把情况通报给刘尹波,二人觉得十分反常,分析从师医院到师部要经过的路线,估计杜朝本离开裘医生等人之后,有可能沿彰河溜达一阵子。 路、刘当机立断,组织师直留守人员沿彰河寻找,找了一个下午加一夜,也没有找到。 八 两两八,无论是数字还是谐音,都看不出有什么不祥之兆。然而对于88师、尤其是对于岑立昊来说,这一年的2月28日绝对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杜朝本失踪的消息传到凤凰岭演习指挥部的时候,岑立昊简直产生了宿命感,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重重的感叹:天不助我,奈何? 在电话里,岑立昊咬牙切齿地对路金昆和刘尹波说:“继续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说了。 导弹营那两枚去向不明的导弹很快就找到了,一枚落在凤凰岭主峰东南六公里处的一片白桦林里,钻进泥土三米才爆炸,好在没有造成损失。但另一枚却奇迹般地超出最大射程一百多米,准确地落在凤凰岭训练基地农场宿舍区的院子里,当场炸死四个正在劳教的犯人和两个警卫战士。另有一名重伤,两名轻伤。而在这个宿舍去周围方圆一平方公里的地域里,都是阒无人迹的荒滩。 88师的战术对抗演习是以轰轰烈烈而始,如丧考妣而终。 2月28日夜晚,部队全部集中,在凤凰岭安营扎寨。熄灯号音播放之后,临时营区安静得如同冰封。 辛中峄和岑立昊相对无语。 晚饭是一锅面条,岑立昊没动筷子。 23时许,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岳江南政委、郭撷天副军长和万景周副政委率领集团军四个部门的庞大的工作组火速赶到。见面之初,岳江南同岑立昊握手的时候,感觉岑立昊的手冰凉。岳江南说:“岑师长,挺住。” 就这短短的一句话,差点儿把岑立昊的眼泪引了出来。岑立昊说:“政委,我承担一切责任。” 郭撷天说:“事故正在调查,现在就说承担责任还为时尚早。” 郭撷天的态度让岑立昊有点意外,他向郭撷天敬了个礼:“郭副军长,谢谢。” 比较起岳江南,军长章思博的资历要新得多。他是一个内向型首长,一般不轻易表态,重要的场合总是把岳江南推到前面。章思博说:“谈谈事故原因。” 辛中峄说:“经过初步调查,事故过程和原因已经有了眉目。按演习战术要求,为了阻止红军进攻,蓝军导弹发射阵地向红军通信枢纽、雷达站和炮兵指挥所各发射了一枚we-u型导弹,批号是kli-7,这个批号的导弹六年前装备到88师,从来没有打过实弹,这是首次。红蓝双方共计发射七发,误差都很大,弹道失控脱轨,至于是不是制导系统有问题,有待于专家论证。但造成事故的是蓝军,我作为政治委员,同时作为对抗演习的蓝军最高指挥官,应该对此负责。” 万景周副政委说:“你负什么责?是你下命令让战士们把它打到基地农场去的吗?” 辛中峄说:“按万副政委的观点,我们都不应该负责了,我们谁也没有下命令让战士们把导弹往基地农场打。” 郭撷天说:“天灾人祸!” 万景周说:“有天灾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 辛中峄说:“如果专家论证是制导系统出了问题,那就是天灾大于人祸。” 万景周说:“辛政委,你能保证你们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进行的吗?” 辛中峄说:“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等集团军工作组调查之后,由他们下结论。我是防御方最高指挥员,如果是组织有疏漏,操作不严密,我上军事法庭。” 章思博说:“辛中峄同志,你也不要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身上揽。如果是领导责任,主要领导都要负责。我们也有责任,尤其是我和岳政委。” 岳江南说:“军长的话是解决问题的基础,我很同意。同志们放心,我们来是来查找原因,分析问题,稳定部队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大可不必抢责任。岑师长,你说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岑立昊抬起头来,向章思博和岳江南苦笑:“军长,政委,我现在已经体会到出事故的难受了。我甚至后悔中午没听郭副军长的劝告,可以说是一意孤行。至于责任嘛,谁也抢不去,红方也好,蓝方也罢,都是88师的部队。即便不是组织问题,死了人伤了人,我这个师长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推诿的。我现在想得更多的还不是责任问题,我想的是那几个死去和负伤的同志,我很沉痛。同时,我也向集团军首长汇报一下我的想法。今天的事故,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不管是属于制导系统的问题还是人为的问题,但根子都埋在我们88师,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会出,晚出不如早出,战时出不如平时出,出在别人的身上,不如出在我的身上。” 章思博说:“岑师长何出此言啊?” 岑立昊说:“我不认为这是事故,我认为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大家都能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但又都不能对这句话表态。 岑立昊又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可以不负责任。既然是代价,我愿意首先付出承担责任的代价。因为这次演习是我推波助澜搞起来的,把演习搞成对抗也是我力主的,打实弹并且把去年和今年两年的实弹指标一次性打完也是我坚持的,让操作手自己操作并且减少了检查程序还是我的意见。这其中每一个环节都贯穿着我的意志,我负责任,天经地义,我推责任,天理难容。” 众人仍然不吭气。章思博和岳江南对视一眼,岳江南最后把目光落在岑立昊的身上:“不谈责任问题了。部队情绪怎么样?” 岑立昊说:“难免紧张,但都入睡了。” 岳江南微笑了:“你岑立昊同志这样看问题,有大将风度。山崩于前不惊,雷滚于后不乱。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了。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 岑立昊不吭气,表情木然。 岳江南说,“我谈一个观点,出事故,做错事,哪怕是犯错误,我们都应该实事求是地分析。有些人很少犯错误,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不做事。有些人一辈子不断地犯错误,因为他不断地工作。不断犯错误的不一定是好同志,但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的同志绝对不是好同志。你们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岑立昊说:“事故已经摆到桌面上了。但是,我还向首长们坦率地汇报,除了这起事故,今天,我们让各部队认真查找了一下,还有至少五十处事故苗头。炮团的一辆车子差点翻下悬崖,政委高三明负伤。出现十六发哑弹,步兵团已经据实上报的走火打中自己人的,有三十多起。幸亏是激光引爆,要是真的动了轻武器,就有三十多人冤死在自己人手中。除了哑弹,这些问题都反映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稍微动点真的就惊惶失措手忙脚乱。” 章思博说:“好啊好啊,岑立昊同志,听你这么一讲,你们出了事故,好像还出出道理了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事故非出不可啊?只是个时间问题啊?” 岑立昊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一个弯子说:“对于事故,我们也是痛心疾首。” 章思博说:“政委,我看行了,让他们查吧,让事实说话。有没有吃的?下点热面条来吃。” 辛中峄说:“我这就去准备。” 见气氛缓和了些,郭撷天附在岑立昊的耳边说:“岑师长,半天不见,你我都是另外一番感受啊。” 岑立昊说:“不幸被郭副军长言中,果然如履薄冰,只是我没有战战兢兢,所以也就没履好。但是,我无法回避。对不起首长们,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让你们跟着受累。” 郭撷天说:“老弟,你等着吧,这才是开始,明天军区工作组就要赶到彰原市,然后是总部,还有装备部门、干部部门、纪检部门、保卫部门、军务部门,弄得不好还有法院、检察院。杀头撤职都不怕,就怕层层来调查,还有没完没了的官司。当个带兵的官,真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爆发,人还没死,屁股就先烧焦了。” 章思博说:“我们的岑师长把薄冰当康庄大道水泥路踩,才出脚就掉下去了。我和岳政委送你三句话,一句是挺住,事故这东西,你不能把它太看重了。可别学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满头青丝。我们还是要轻装上阵工作的。第二句话是当心,事故这东西,你也不能把它看得太轻了。无论如何,事故不是好事,还是不出的好,别的不说,光消耗的精力你就赔不起。第三句话是接受,责任你是跑不了的,你要有思想准备。” 岑立昊说:“请首长放心,从明天起这三句话将是我工作的起点。” 岳江南说:“尤其是第二句,对你来说是重中之重。” 第二十章 一 伴随着演习部队返回彰原驻地,各级负有各种使命的工作组果然纷至沓来。 杜朝本找到了,但找到的杜朝本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师直警卫连的几名战士在彰河郊区段的一片浅滩里发现的。 集团军保卫处和彰原市政法部门组织了联合专案组,对杜朝本之死进行了调查,首先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杜朝本是沿着河边的水泥堤坝西行的,落水现场离彰原桥有五公里,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杜朝本至少在彰河河边徘徊了五公里以上。现场及其附近没有发现搏斗痕迹,杜朝本身上所携财物原封不动,情杀没有基础,仇杀没有前提,因此专案组对杜朝本之死定性为“非他人因素死亡”。 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是自杀还是失足落水致死。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这段时间,88师招待所里乌烟瘴气,除了各级工作组,还有基地农场被导弹炸死的几名战士和劳教犯的亲属。劳教犯亲属闹得尤其勇猛。这些人平时是不敢无理取闹的,心里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下总算找到地方发泄了。劳教也只是一年两年的事,劳教不是死罪,命不该绝,稀里糊涂就被送到西天去了,亲属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闹得最凶的也是级别最高的,当然还是杜朝本的亲属。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一口咬定杜朝本是自杀,是被岑立昊逼死的。肖丽珠拉着刚上高中就失去父亲的女儿小杜芩,怀里揣着杜朝本的日记,一遍又一遍地向联合专案组哭诉,历数自从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之后,杜朝本的种种遭遇——在岑立昊的迫害下,完全丧失自信,工作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唉声叹气,睡在床上还常常被噩梦惊醒。肖丽珠哭诉的全部内容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杜朝本的死不是偶然的,杜朝本萌发轻生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那天起就开始了。 总部和军区联合工作组的负责人是军区政治部何副主任,而具体负责调查处理杜朝本事件的居然是从总部n部下到军区军务部担任副部长的孙进东,这无形中对岑立昊构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 连续三天,几乎是不分昼夜,岑立昊都被会议、汇报和重重调查包围着,弄得筋疲力尽。最让他难受的,还是接受孙进东的调查。最初一次孙进东还喊了岑立昊一次老首长,但进入角色,就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势了,一口一个岑师长地喊,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问。一些已经回答了无数次的问题又被反复盘问,颠过来倒过去,不厌其烦,穷追不舍,简直就是审讯诱供,弄得岑立昊烦躁不堪,又只好忍气吞声。 这一天,就杜朝本死亡之前岑立昊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内容,孙进东盘问了足足三个小时,譬如杜朝本的态度,杜朝本的表情,杜朝本的语气,杜朝本离开时的眼神,等等。一个上午就这么被一些不着边际的末枝细节耗掉了,直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岑立昊终于忍无可忍了,说:“我所做的就是这些,问一百遍还是这些。我可以对杜朝本同志的遇难负完全责任,组织处理、判刑、直至偿命,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服从法律!你们可以广泛取证,但是请你们再也不要找我谈了。” 孙进东仍然不惊不乍不慌不忙,仍然面冷如霜,说:“岑师长,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要着急,组织上要对你负责。” 岑立昊说:“那你们就负你们的责吧,我相信组织,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审讯了。再传我我也不来了,你们看着办。” 孙进东异常平静,说:“岑师长,领导干部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我们是找你了解情况的,没有谁给你发传票,法律程序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岑立昊听出了孙进东话里的机锋,冷笑一声:“悉听尊便,我等着。”说完,气呼呼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走出孙进东的临时办公室,一个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岑立昊正要下楼的时候,恰好遇上肖丽珠上楼,两人擦肩而过,肖丽珠突然回过身来,先是一把揪住岑立昊军装的衣领,接着脑袋就撞了过来,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从三楼奔到二楼。肖丽珠一遍撕扯一边哭骂:“岑老虎,你这个周扒皮,你这个黄世仁,你不得好死啊,你还我老杜,老杜跟你前世无仇后世无冤,你为什么要把他往死里逼啊?你这个军阀恶霸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没有好下场啊……” 霎时,眼泪鼻涕就抹了岑立昊一身。 正在招待所里办公的各路工作组听见外面嘈杂,纷纷出门观望,那些等待“落实政策”的死者亲属们更是踊跃参加围观,其中还有人大声叫好:“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 集团军保卫处的一名干事见岑立昊被肖丽珠扭扯得不成体统,赶紧过来劝解。肖丽珠怒骂:“走开,你算什么东西,你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吗?” 岑立昊表情滞然,对这个干事说:“谢谢,你别管了,让她出出气,这样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集团军干部处的马处长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攥住肖丽珠的胳膊,想把她同岑立昊隔离开来,没想到更加激起了肖丽珠的战斗愿望,她像一根被拉长的弹簧,马处长刚一松手,她便以更快的速度反弹到岑立昊的身上,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势,高声骂着:“岑老虎,你也有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凭什么往死里逼我们老杜?你看看他的孩子,才十二岁啊,你赔她的父亲……报应啊报应,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 骂声越来越高,悲痛和仇恨的情绪也越来越膨胀,在两次挣脱第三者的钳制之后,肖丽珠的战斗激情已经膨胀到高xdx潮阶段,这种激情受着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和仇恨以及对于未来生活的彷徨种种因素的鼓励,化成了强有力的武器,她的双拳紧攥,向岑立昊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雨点般地砸过去。 岑立昊昂首挺立,竭力地往上举着脑袋,避开肖丽珠拳头的袭击,双手尽量地挡住眼睛。对于孙进东,他可以不卑不亢甚至敢于摔门而去,但对于肖丽珠他不不能这样做。杜朝本是他的下属,是他的同志,杜朝本之死,他即便不负法律责任,即便不负领导责任,他也必须负道德和情感责任。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如果不是他岑立昊到88师来当师长,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杜朝本还会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团长的位置活着,而且过得有滋有味,活得威风凛凛。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就是刽子手,他间接地杀害了杜朝本。对于杜朝本,用一句话来形容岑立昊的心情再合适不过: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这时候,又有令人心颤的一幕出现在岑立昊的眼前——就在肖丽珠撕扯他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女孩很单薄,头发蓬松零乱,像一棵遭到寒霜袭击的小树,在风中倔强地挺立,深陷的眼窝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妈妈和那个男人的搏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是这个男人,使她失去了爸爸。 岑立昊此时有万箭穿心的疼痛,他从那个叫杜芩的十五岁的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穿透力很强的东西,那就是——仇恨。 热泪涌上了岑立昊的眼窝,他一动不动,任肖丽珠拼命地撕扯揉搓,任肖丽珠把他扯来拽去,任肖丽珠把他的军装撕扯得褴褛不堪,只是喃喃嚅嚅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没办法,是我害了老杜,是我。肖大姐你打吧,复仇吧……” 林林带着岑骁汉闻讯赶来,老远便看见肖丽珠母女在撕扯岑立昊,岑骁汉像一头小豹子,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喊,“凭什么打我爸爸,我跟她们拼了!” 岑立昊看见妻儿过来,心里顿时一沉,他太不希望林林和孩子看见这一幕了,赶紧向林林挥了挥手,示意她带着岑骁汉离开。林林噙着眼泪,善解人意地向岑立昊点了点头,抓住岑骁汉,死死不松手。岑立昊注视着自己的妻儿,泪水终于遏止不住,滚滚而下。 肖丽珠忘我地撕扯岑立昊,压根儿没注意到林林母子就在不远处,也在撕扯着。肖丽珠打得正起劲,倏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冰冰地落在脸上,住手抬头一看,她也惊呆了——岑立昊仰着下巴,满脸是泪,那泪水就像一条湍急的小溪,在岑立昊的脸上尽情流淌…… 肖丽珠一把松开岑立昊,歇斯底里地喊道:“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啊……”就这么喊着,放开岑立昊,大声嚎啕而去,那撕裂人心的声音,犹如一只负了重伤的狼在悲惨地嗥叫,一声高过一声,在招待所的院子里久久回荡。 二 就在岑立昊倒霉的这段日子里,范辰光的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到了地方之后,范辰光虚心学习,恪尽职守,最开始配合局长,把方方面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工商局是个权力部门,也是个让人眼红的部门,鸡零狗碎的匿名信不少,大都是反映经济问题的。范辰光同局长商量,要在彰原市工商管理系统开展一次讲正气、树形象、捍卫国家职能机关尊严的活动,这项活动得到了于庭杰书记等彰原市领导的高度评价。九个月后,老局长退休,范辰光当仁不让地成了彰原市工商局的一把手,但仍然住在266团的家属院里,每天上班下班,他的宝马车在营房里出入,格外引人注目。 这段时间,88师的各种消息不胫而走。一则消息说,军区钟盛英参谋长听说88师出事之后,痛心疾首,传出话来说,88师这样的部队,在新时期经受了新的考验,交给范辰光这样的人不合适,范辰光观念太滞后,跟不上时代;交给岑立昊这样的人也不合适,岑立昊太超前,不切合实际。88师这样的部队,就交给刘尹波这样的人最合适,既不因循守旧,也不标新立异,既有思想政治工作经验,又有军事理论功底,脚踏实地,稳中求胜。于是就传出一个说法,说刘尹波可能要改行升任师长。 刘尹波也听到了这种传说,不是全信,也不是全不信。刘尹波在苦笑之余,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优劣短长,再三掂量,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接岑立昊的班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在大的问题上,他追求满分,至少也是九十分以上,那么,他留给你的空间很小,你只能在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上显示你比他更深入,更勤奋。岑立昊在88师担任师长不到两年,在官兵心目中树立的形象已经是牢不可破的了,已经建立了具有相当高度的参照系。你接他当师长,你的一举一动都被官兵们看在眼里,比较在心里,你本来不平庸,但是你还是经不住这样的比较。在岑立昊这颗太阳照射过的地方,你就是竭尽全力,你的光也是逊色的。 为了避开师大院形形色色的怪异目光,岑立昊安排林林带着岑骁汉,暂时住进了103医院的单身宿舍里,避开这个风头,以免孩子受到刺激。 在88师的多事之秋,心情不能平静的还有路金昆和马复江,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和岑立昊一起参加执行边境任务的,那时候路金昆是副团职,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正营职,十年后岑立昊从总部和f国镀了一身金回来当了师长,他们两个人都是副手,早就觊觎师长一职,现在,也该动一动了,就是轮流坐庄,也该轮到他们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辛中峄还要从政委的位置上改回来当师长,刘尹波接任政委。刘尹波觉得这个安排相对比较科学,而且他的夫人李蓁在集团军秘书处当处长,消息来源也相对可靠些。 在心灵受着熬煎的日子里,岑立昊给翟志耘打了电话,要求去看苏宁波,被翟志耘一口回绝了。翟志耘说,“别说苏宁波现在不想抛头露面,就是能见,以你现在的心态,也不宜去,彼此传染伤感,彼此都没有好处。” 岑立昊说,“老翟你要理解我的心情,我现在心里空得很啊,我都觉得我快受不了了,让我去吧。让我去哭一场。” 翟志耘说,“那更不能去了。你还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吧。老岑我知道你,你不会垮下来的。过了这个坎,你还是一只虎。” 各级工作组撤离88师的当天晚上,辛中峄请岑立昊吃饭,说是要为岑立昊搞“压惊”,岑立昊欣然从命。 没带司机,也没找别人作陪,两个人换上便衣,岑立昊自己开了一辆三菱越野车,把辛中峄往彰原市中心拉。路上,岑立昊说:“去黄土地烤肉店吧,你我都是穷人,别太破费了。” 辛中峄说:“这些天来,你我受尽煎熬,我请你也好,你请我也行,总得吃点好的嘛。我看别吃烤肉了,我们去鲍翅王海鲜城怎么样?” 岑立昊说:“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是喜欢味道重的。” 辛中峄说:“我也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没吃过鲍鱼。鱼翅倒是吃过一次,还出了个洋相。我给你讲个故事。朱崇君你认识吧?” 岑立昊说:“不认识,听说过。在99师当过副师长,转业在民政局当局长,现在是彰原市副书记,据说在彰原地面上很有神通,呼风唤雨。是他吧?” 辛中峄笑笑说:“就是他。那次范辰光请他,邀我和刘尹波、翟志耘作陪。乖乖,那个排场,谱摆大了,别的不说,就说第一道菜,就是一碗稀汤,里面有一撮粉丝,我觉得是鲜鸡汤炖的,味道是好啊,粉丝吃完了,又上来一小碗米饭,是好米,雪白雪白的,透亮,我看也就是一两二两的,泡在汤里,味道确实不一般。你想,我这个饭量,二两饭哪里够吃啊?我稀里糊涂就把它干下去了,觉得不过瘾,叫小姐,再来一碗。刘尹波在下面直踢我,嘀咕说,每人就一碗。他妈的,我一下就火了,不就是个鸟汤泡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偏要再来一碗。范辰光搞得没法,只好让小姐再单独给我上一碗。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鱼翅捞饭,还是高级的鱼翅,一盅888元,光那道菜我就快吃了他一千八。后来刘尹波告诉我,那顿饭范辰光花了将近两万元。乖乖,狗日的真敢吃啊。” 岑立昊开着车,说:“一顿饭吃了我们88师全体常委一个月的薪水。妈的,太腐败了。” 又说:“老首长你恐怕要提醒范辰光,他当个工商局长,每月工资不过千把元,这样吃早晚要吃出问题。” 辛中峄说,“我是说他了,范辰光拍着胸脯跟我说,‘请老首长放心,我范辰光别的不敢保证,两袖清风绝对敢保证,不往家拿,不往口袋装。我就是一条,吃了喝了,做人情了,拉到茅坑里,查都查不出个名堂,只能查出一泡稀屎。’” 岑立昊说,“这个老范,出其不意。” 辛中峄说:“我们两个不腐败,自己掏腰包高消费一下怎么样?去鲍翅王。今晚咱们单独吃鲍鱼,免得以后在公开场合第二次出洋相。” 岑立昊说:“那些东西有两种人吃,一种是资产阶级的傻子,二是无产阶级的败家子。我们两不靠,还是吃烤肉实在。” 辛中峄说:“那就听你的。” 辛中峄约岑立昊出来吃饭,是想给岑立昊改善一下心理环境。 这段时间,88师的几名主要领导关系很微妙。比较可靠的消息是,岑立昊的师长肯定是保不住了,辛中峄再改行当师长。这种传说使辛中峄感到很尴尬。退回几年,让他当师长,他会觉得天经地义,没有当上他也确实感到不公。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岑立昊回到88师近两年,像一台大吨位的推土机,把那些积累已久的坏的习气和不良的作风推得七零八落。同时他又是一台大吨位的压路机,一遍又一遍地从这块虚泡松软的土地上碾过,把很多缝隙都夯实了。至于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岑立昊一手制造的,那些问题实际上早就潜伏在部队的肌体内,诚如岑立昊说的,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不管是属于制导系统的问题还是人为的问题,但根子都埋在88师,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会出,晚出不如早出,战时出不如平时出。岑立昊还有一句话,出在别人身上,不如出在我身上。辛中峄当然能够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沉层含义,那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也是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的表现。在这种时候,如果真的把岑立昊免了,而让他再改行接任师长,彼此的关系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这个上了年纪的新师长该以怎样的姿态工作,该怎样打开局面,该怎样对待岑立昊策划的那些为了提高战斗力的举措,的确是一个让他颇费脑筋的问题。 辛中峄必须承认,尽管他带兵口碑很好,但他仍然属于维持型的。真正从实战出发,着眼与长远建设,他既缺乏岑立昊敢作敢为的魄力,也没有岑立昊那样点穴一点就准的敏锐,更没有岑立昊那样胸有成竹的雄才大略。两年前,辛中峄曾经对没有当上88师的师长而耿耿于怀,可是今天,辛中峄是多么不希望当那个师长啊!只要是岑立昊还在师长的位置上,他还是当个政委的好! 在黄土地烤肉店里,两个人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两道凉菜、两道热菜,开了一瓶茅台,相对而坐。 辛中峄举起酒杯说:“立昊,你是一条汉子,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安慰你,当然,你也不需要安慰。” 岑立昊说:“老团长,你是不是为我担心?” 辛中峄说:“有点。我后悔我没有阻拦你。我这个老同志,本来应该想得更周密一点,更稳妥一点。” 岑立昊说:“老连长,老团长,老首长,这就是你的局限性。如果我们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密稳妥,滴水不漏,那么,等我们想好了,战争也结束了。” 辛中峄说:“但是,有些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干杯。” 岑立昊说:“准确的说是可以回避而不是避免。避免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回避,尤其是我不能回避,我做人为官,一个原则,实事求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酒好像是真的。” 辛中峄说:“这又是你的局限性了。周密稳妥的奥妙就在于它可以保护自己,只有保护自己,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自己出拳即被击倒,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伟人说过,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句话同样适用我们现在的工作。只有自己站稳了,并且拥有了权力,我们才能把理想变成现实。权力越大,我们做成大事的可能性也越大。” 岑立昊停住筷子,静静地听,然后端起酒杯,往辛中峄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老团长,我是操之过急了,确实是欲速不达啊。” 辛中峄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是一条直道跑到黑,跳得很高,目标也大,那是很危险的。一路上都可能会埋伏着危机,可能会绊着,可能有陷阱,即使跑到目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守株等待。而乌龟呢,低姿匍匐前进,重心下移,四平八稳,风再大它不怕,飞沙走石也很难击倒它,最终,它也会到达目的地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们都要当缩头乌龟,那样我们事业发展就太缓慢了。但是,兔子的教训我们也不能不汲取。” 岑立昊灌了一口酒,说:“道理何尝不懂,性格决定命运啊!” 辛中峄说:“别这么野蛮装卸,慢慢喝。立昊,我理解你,现在,真正像你这样想问题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惟其如此,我们更应该保护自己,这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岑立昊说:“老团长,你估计我被免职的可能性大不大?” 辛中峄说:“比较大,你显然已经有思想准备了。” 岑立昊说:“那么,老团长你估计你改任师长的可能性大不大?” 辛中峄说:“也比较大。” 见岑立昊有点意外,辛中峄接着说:“第一,我在几年前就是师长的重要候选人,如果不是你来插一杠子,我前年这个时候就是师长。第二,88师这一年的工作有目共睹,我们这个班子是团结的,不谦虚地说,我辛中峄不管是副师长还是改行当了政委,在这里面是一个很重要的平衡器。第三,如果班子调整,必须充分考虑到稳定,一旦把你换掉,掉一个新手来控制不了局面,本师产生师长,路金昆和马复江接不上,刘尹波改行不可能,那怎么办?还是我这个老同志呗。可是,我的年龄也确实大了一点,都快到临界线了。” 岑立昊说:“那是你的错觉,你是跟我比才觉得自己年龄大。你今年才四十九岁,当师长还可以当六年。我希望你再改回来当师长。” 辛中峄说:“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继续干下去。我也是真诚的。” 岑立昊说,“如果你改任师长,刘尹波接任政委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辛中峄说,“也许吧。” 岑立昊说:“老团长,我求你一件事。” 辛中峄看着岑立昊,没有说话。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赶我走,还把我留在88师,给你当副师长,当参谋长……哪怕当团长也行。” 辛中峄说:“这话现在说还太早了。你现在还是师长。” 岑立昊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不想离开88师,我还想做点事。” 辛中峄说:“即便是调离,你也可以回总部嘛,当个局长,或者到军区当二级部部长,最次也可以到集团军当副参谋长。凭你的硬件,是压不住的。” 岑立昊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是免了我,我哪里也不去,让我还留在88师,让我们还像十年二十年前那样,在你的手下,我会认真地反思,我还是一个好干部。老团长,你答应吗?答应我,给我一个机会,干了这一杯。” 辛中峄说:“立昊,你醉了。这话先不说了,好吗?” 岑立昊仍然顽强地举着酒杯:“老团长,答应我,你知道,我尊重你,我不会给你拆台。答应我,干了这一杯。” 说着,倏然泪下。 辛中峄的眼窝也湿润了:“立昊,叫我怎么说呢?如果……真的那样处理,我……答应你。” 这天晚上,岑立昊没有回到洗剑。 大约在十点钟左右,红楼一号的电话铃响了,岑立昊拿起了话筒,喂了几声,里面没有回应。正要放下电话,突然一阵旋律传出来,悠扬、悲怆、激越、壮烈……他听出来了,背景音乐是《英雄交响曲》,而那从《英雄交响曲》雄浑的海洋上空掠过的那缕柔情似水、明快如春的音乐,则是由长笛演奏出来的《雨季的森林》——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只有那个姜晓彤知道,他喜欢听这首歌。 岑立昊放下手中的书,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三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 经过专家坚定,关于we-u导弹误伤基地农场战士的事故原因有了明确的定性。这种导弹是国产仿制的,其中制导系统的rt配件是从y国引进的。仿制成功后曾进行过多次检测和试射,均未发现重大问题。但是专家进一步拆析发现,进口的这批rt配件在时间上有特殊设定装置,一般不超过三年,三年后的功能逐年下降。也就是说,这些we-u导弹如果不在三年内派上用场,就基本上变成废铁了,而全军各部队库存的有一万多枚,总价值超过了一千万美元。 参与鉴定的一位专家怒不可遏,认为这是y国军火商对中国的极大愚弄和欺诈,然而由于供求合同无懈可击,现在也只能不了了之了。这件事情对于装备部门和研制机构震动很大。至于88师在演习中使用了该批号的导弹,本来无可厚非,而且使隐患浮出水面,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可以不再追究责任,演习中误死误伤的人员也可以按“战斗减员”的规格和标准处理。 但是,由于杜朝本的“非战斗减员”,又使问题复杂化了,各级工作组在88师艰苦奋战了二十多天,掌握了岑立昊自从来到88师后,推行单纯的军事观点,忽视训练大纲,科技练兵操之过急,强制军官进行业务提高到了脱离实际的地步,造成一名团长死亡(专案组将其定性为酒后落水溺毙),一名团政委负伤,四十多名营级军官下岗……另外还有主观武断、不联系群众等等问题。 专案组和各级联合工作组建议免去岑立昊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军区主要领导也主张岑立昊离开88师,平调任集团军副参谋长。但是,岑立昊表示不能接受,坚决要求留在88师工作,可以降职担任副师长,也可以当团长。 关于对岑立昊的处理意见,僵持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辛中峄和刘尹波也分别给钟盛英和岳江南打电话,竭力挽留岑立昊。 是年6月1日,88师领导成员调整的命令下来了:任命辛中峄同志任88师师长,刘尹波同志任88师政治委员,林用三同志任88师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免去岑立昊同志的88师师长职务,任该师副师长。在岑立昊的命令后面还有一个括号(享受正师职待遇)。 岑立昊对这个括号嗤之以鼻,说,“副师长就是副师长,当着副师职的官,享受正师职待遇,什么意思嘛?好像当官就是为了待遇似的,荒唐!” 据黄阿平掌握的情况,岑立昊之所以没有被平调到集团军担任副参谋长,是因为这件事情惊动了军委k首长,首长看了专案组和联合工作组的材料,在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感叹号,又画了两个很大的问号,最后对总部首长唐云际说:“这个岑立昊,我们把他派下去,是让他当师长的,既然在师长的位置上出了问题,那就让他当副师长,我看就不要让他到军里去当什么副参谋长了。” 首长对这件事情到底怎么看,还是一个谜。 高三明最终为那次实弹射击付出了代价,没有能够提升。 命令绝密件是董得纯和黄阿平到军区直接取回的,集团军干部处没有派员。同这个命令一起取回来的,还有一份处分决定,鉴于杜朝本意外死亡和“2·17演习”导弹误炸军区训练基地劳教所人员事故,辛中峄和刘尹波作为师里主要领导,也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分别给二人记过和行政警告处分。改任、提升命令和处分决定同时宣布,这又是一桩前所未有的稀奇事。 命令和处分决定取回的当天,岳江南政委赶到88师,同以上调整的同志集体谈话。 会议室里,大家表情严肃,惟有岑立昊若无其事。 岳江南问:“岑立昊同志回到88师工作,多长时间啦?” 岑立昊微笑回答:“一年零十一个月。” 岳江南说:“你岑立昊能耐大啊,才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88师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可以说扭转乾坤啊。” 岑立昊说:“操之过急,适得其反。我接受教训。” 岳江南说:“死了一个团长,伤了一个团政委,炸死六个人,不管原因如何,你这个当师长的难逃其咎。不处理你,处理谁呢?天塌下来总得有人扛着,免你的职顺理成章。” 岑立昊说:“我毫无怨言。” 岳江南说:“从形式上看,处理重了,因为有些责任不是人为因素,不是你们88师的人为因素。但是,到集团军工作,你又不能接受,那就只好委屈你了。” 岑立昊说:“谈不上委屈。只要还让我带兵,就是对我最好的使用。” 岳江南说:“能上能下,这是正确的态度。有些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对你岑立昊同志我们放心。那好,哪里摔了一跤,你就还在哪里爬起来。你年轻,也经得起挫折。我相信我们会看到你重新崛起的那一天。我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岑立昊目光平静,无言地接受了岳江南的良好祝愿。 岳江南又转向辛中峄说:“你辛中峄同志在88师威信很高,工作作风老练持重,有定力。关于岑立昊的工作,你也表了态,挽留他在88师工作,说明你们之间感情很深,当然,不是你们老上下级的那种狭隘的个人感情,而是工作中磨合出来的互相信任和互相理解的感情。对此,我们同样放心。” 辛中峄说:“我坚持认为,岑立昊同志是一个难得的优秀的军事干部,从实战要求出发,他当师长仍然比我更合适。既然现在这样安排了,我就暂时接过来,我希望早一点把这个职务再还给岑立昊同志。” 岳江南说:“你这个态度还是有问题的,师长的职务是革命分工,不是你们的个人财产,不能由你们自做主张地分配啊。” 辛中峄赶紧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 岳江南挥手打断辛中峄的话头,笑道:“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解释了,你什么意思?你就是那个意思。不过呢,你辛中峄看问题也有独到之处,可以理解。需要提醒的是,你们要尽快完成角色转变。” 岑立昊插了一句:“政委,这个问题不是问题,我和辛政委……辛师长的角色转换已经有例在先了,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岳江南哈哈一笑,说:“啊,是啊,角色互换,你上我下,我上你下,你们还真创造了一个典型的事例唻。这才充分地体现了能上能下的精神。”又转向刘尹波:“尹波同志,在22集团军政工首长的队伍里,你是有名气的,你同辛师长和岑副师长的关系也是源远流长。我对你的要求是,定位要准,找准政工首长的感觉,保障他们,支持他们,配合他们,服务他们,仍然保持和发扬你们88师前一阶段大抓提高战斗力增长点的势头,把这项工作推向更加深入的阶段,把‘打得赢,不变质’作为工作的重中之重。” 刘尹波说:“请首长放心,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他们,把提高战斗力作为主抓工程。” 岳江南说:“从今天的谈话来看,我有个感觉。88师出了事,降的降,改的改,升的升,处分的处分,但是,人心没散,劲头没松,意志没退,标准没降,似乎反而还有一种更大的潜力等待爆发。也许,这次是一个较大的转折,也许,你们88师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更大的起色。” 四 春天匆匆而过,夏天的热浪越过天都山脉,掠过天都山,向洗剑山涌了过来。 从高科技练兵的军官训练基地营房背后的小山包坡上看出去,近处的山峦已经浓重地披上了一层绿黄斑驳的色调,草地上特有的细碎的小花朵像是一群群色彩斑斓的小蝴蝶,在微风里成群结队地地跳着动着,闪射着俏皮的生机。眺望远处,天都山盆地如同一片淡绿色的海洋,无边无垠,微微起伏着涌向天穹。下午的阳光从未经污染的大气层中铺排过来,使这片幼嫩的海洋流金溢彩光芒荡漾。 姜晓彤和陈欣欣、马笑蓝懒洋洋地坐在山坡上。 自从88师主要首长调整之后,洗剑山下的高技术练兵训练基地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辛师长和刘政委达成共识,88师的科技练兵起步很高,势头良好,此劲可鼓不可松,科技练兵只能加强,不能削弱。 岑立昊离开了师长的位置,反而更能集中地抓尖端训练,干脆住进了洗剑山基地,一门心思地组织力量研究精兵建设和装备更新以及提高思想政治工作的效能,副参谋长韩宇戈被任命为高技术训练基地的正团职司令员,干部科长黄阿平为副团职政治委员,侦察科长栗奇河为副团职副司令员,基地增设了政工组、卫生所、通信站,数字化模拟营增配了十二台计算机。这一切都显示,以辛中峄和刘尹波为核心的师党委并没有否定岑立昊的建设思路,而是给予充分的肯定和支持。 陈欣欣和马笑蓝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洗剑的,前者现在在政工组当干事,在协助黄阿平做好高技术战争人才量化分析使用的同时,也以相当的精力进行生活体验,感受高技术练兵氛围,并着手文学创作。马笑蓝则在通信站里担任技术员,并兼任姜晓彤的助手。 姜晓彤最终没有当成栗照展教授的研究生,88师把她的腿拖住了。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到洗剑山下来充当一名科技练兵的骨干,是因为她在等待的过程中仍然必须履行一名军人的职责、在履行一名军人职责的同时仍然等待的话,那么,随着bic魔方研究的深入和嘎尔玛参数长久悬而未决,尤其是岑立昊被降职之后,她在震惊之余,毅然做出决定,不走了,哪儿也不去,她就要留在88师,留在洗剑山下,继续在bic王国里充当一名侦察兵,除非她找到了那个藏匿很深的嘎尔玛参数,除非88师的数字化模拟作战单元装备上了bic魔方,除非岑立昊离开了88师。 关于岑立昊被降职,除了在22集团军产生较大的影响以外,对于中国陆军来说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姜晓彤发现,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人在关注岑立昊的降职。她从网上看见了有好几个国家的军事情报研究部门对于岑立昊降职做出了强烈的反应,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f国陆军学院的教授、也是岑立昊在f国留学时候的导师欧文斯博士发表的一篇文章。欧文斯说:“中国的岑立昊曾经是我认为在中国陆军里思维最敏捷、最前卫的军官,他对于战争和战争信息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灵敏的嗅觉,尤其难得的是他对于战争事业的献身精神……这个人应该在短时期内拥有更大的权力,来推动中国陆军的革命性的变化,然而,他被撤职了(欧文斯把岑立昊的降职当成了撤职,说明他的情报还不是很准确),据说原因仅仅是因为在他组织的训练中伤亡了几个人,其中一名杜姓团长为掩护岑立昊而丧身,而杜氏是岑的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我对岑被撤职感到不可理喻,这似乎也在显示,中国陆军对于人才的使用上,还缺乏清醒的认识,因小失大……岑立昊这样卓越的军官能够轻易遭到罢黜,使我们感到惊愕也感到轻松,我曾经担心,如果有一天中国和f国反目成仇,也许,我的学生将是我最强劲的对手,现在看来,这种担忧是多余的……” 尽管欧文斯博士的文章里有不少言过其实的地方,也有真假不明的成分,甚至可能还隐含着攻心战的意图,但是,姜晓彤还是从中看出来了岑立昊在陆军中的影响。无论是出于国家利益还是出于个人感情因素,她都希望能给岑立昊一些帮助,然而,她的能力毕竟过于微弱。 最糟糕的是,在最需要依托的时候,她的依托被卸掉了——朱定山教授先后采用了四套方案寻找嘎尔玛参数,均以无功而返,老人家毕竟是一把年纪了,急火攻心寝食不安,在春天里患了一场重感冒,高烧导致肺炎,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至今没有出院的迹象。 姜晓彤到医院去看望朱定山,教授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啊晓彤,看来我是老了,人老了是真不中用了。你们师长花了那么打的力气,对我寄予那么大的希望,可是,我让他失望了……怎么办啊,铺了那么大的摊子,耗了那么多人力财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骑虎难下啊!” 姜晓彤看出来了,朱教授确实是力不从心了,老人家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了,他的威望和自尊心都不允许他继续失败了,他在打退堂鼓。 姜晓彤说:“朱教授,您已经尽心尽力了,您老安心养兵吧,岑师长他会谅解的,他不能让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给他找嘎尔玛参数,您放心,还有我呢。” 朱教授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进入了盲区,从bic区域走进死胡同了。我也想过,能不能用数字排列出一个编码,但这个数字从哪里找呢?我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对不起你们岑师长,老朽无能啊!” 姜晓彤说:“教授,您已经尽力了,至少,您把弯路都走过了,为最后的胜利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88师都要感谢您。” 姜晓彤没有把岑立昊被降职的消息告诉朱教授。 离开医院,乘车回洗剑的路上,姜晓彤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她回味她在朱教授面前最后说得话,不禁哑然失笑。她是从什么时候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说场面话的呢,而且是不假思索地就代表了88师和岑师长。她知道,朱教授即便病愈,再来洗剑也是很勉强的事了,那么,谁来收拾bic的残局呢?谁来为逆境中的岑师长医治那块心病呢? 据说岑师长有个宣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么现在在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宣言,在88师的数字化模拟营建设上,我不帮岑师长谁帮岑师长? 是的,是骑虎难下。接着骑下去的,眼下只能是她了。 一夜之间,姜晓彤走向了成熟。 可是,她毕竟年轻,在bic王国里,她毕竟才是一个涉足未深的马前卒,连朱定山都无可奈何的嘎尔玛参数,靠她独立寻找,谈何容易!利用unix平台实行黄金分割不行,分析ty的源代码无效,nx平台挤不进去,她真是愁死了。 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的通知书被她放进了抽屉,那上面有栗照展教授的亲笔签名,她常常要拿出来看看,每看一次就动摇一次,每动摇一次,接着就是一次刷新,一次更加坚定的决心。最后,她把那一张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压模烫金的纸质印刷品撕得粉碎,彻底地告别了几年的梦想,无牵无挂地开始新的梦想。 没有谁知道她内心深埋的隐秘,这种隐秘有着针刺般地阵痛,也有着美妙的快感。陈欣欣和马笑蓝只发现她与过去相比,变得沉默寡言了。陈欣欣曾经曾经对她没有回复信息工程大学的通知表示不理解,她淡淡地笑笑,说已经没有意思了。再问,回答是学院的条件太苛刻,然后就没有下文了。陈欣欣能够感觉到姜晓彤的情感世界里发生了巨变,但是,姜晓彤没有向她倾诉的意思,她也就知趣地不再往深处问了。 第二十一章 一 岑立昊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阿平坐在沙发上,一只膝盖上方着一个笔记本:“综合88师的干部……” 岑立昊打断了黄阿平的话头,纠正道:“军官!” 黄阿平说:“综合88师的军官,从专业技能上,大致可以划分为o型、y型、t型、i型、k型、x型……所谓o型,就是完美型,追求圆满,譬如刘政委和韩宇戈副参谋长,缺点是拘泥;所谓y型,有特长基础,但是随着分工的不合理,往往放弃了特长,向另外的方向发展,这种情况比较普遍,譬如说我本人;所谓i型,专业单一,纯粹的学术型,宜放在专业研究领域而不宜担任领导职务,譬如严玉林、姜晓彤、张京民;所谓t型,有执着的追求精神,有专门的知识积累作为支撑,同时也涉猎更加广泛的知识领域,以点生线,以线带面,如果性格坚定,可以放在基层领导岗位上,譬如李勇勇;所谓x型,属于混合交叉人才,既有组织指挥能力,也有专业技术能力,在科技练兵的条件下,可以担负营以上领导职务,譬如王贺韦;所谓k型……” 岑立昊坐正了身体,掂起铅笔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说:“你的划分有意思,但要注意理论联系实际,你是干部科长,不能也搞成了i型。政工军官的心理战培训筹备得怎么样?” 黄阿平说:“本月中旬摸底,考试题我看就不用请院校了,请师长……” 岑立昊敲了敲桌子,再次纠正黄阿平说:“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请岑副师长划个范围,我和宣传科长草拟一个。” 岑立昊说:“很简单。基础摸底不要太高深了,让大家都不及格他就没信心了,没信心就没兴趣,恶性循环。一是从中国传统兵法里鸡蛋里找骨头,三十六计里面就有很多条款属于心理战,古代也有不少战例,有的已经成了成语典故。对内,有破釜沉舟,有背水一战,还有激励士气的投醪劳军,吮痈励士;对外,那就是谋略了,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还有威慑瓦解,像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等等。当然,要注意突出现代高技术战争心理战的特点,以威慑为主,采取的手段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经济的,还可以利用宗教。我们师以下的部队,不要太宏观了,要充分考虑到地面部队攻防战斗的特点。我就给你说这么多,你们自己琢磨。开学的时候,我参加,你们还要把辛师长和刘政委请到。对政工军官进行心理战培训,关系到在高技术战争中思想政治工作效能,这是提高战斗力的十分重要的方面。你们要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更复杂一点,更稳妥一点。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把压力搞大了。”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岑立昊,心里闷闷地想,岑师长——不,岑副师长现在确实变了,只要是布置任务,就必定要反复强调细致,稳妥,周全。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他说干就干,他的话就是条令,稳妥不稳妥是你的事,他只提要求只提标准。现在,即使只是个心理战摸底考核,他也提出来“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是心有余悸了。是啊,已经死了一个团长,要是再逼死一个政工军官,那88师和他岑立昊的知名度就就与世界接轨了。 黄阿平说:“师长……岑副师长,我明白了。”然后,又拿出一份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岑立昊的写字台前。 岑立昊问:“这是什么?” 黄阿平说:“集团军又要上报团以上干部调整意向,这是上次常委会纪要,其他常委已经圈阅了,请岑副师长阅示。” 岑立昊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了下去。 上次常委会上,多数人提议,推荐路金昆到分区任司令员,推荐马复江任副师长,推荐265团团长孙大竹任师参谋长,推荐姜梓森任政治部主任,推荐司令部副参谋长韩宇戈任265团团长,推荐作训科长闻登发为265团团长。 会议纪要,原封不动地记录了常委会讨论结果。刘尹波批示:常委会上已经通过上述动议,请各位常委最后审定,上报集团军党委。辛中峄在他的名下画了个圈。其他常委或批示同意,或画圈。 岑立昊看完了,把材料轻轻地扔到桌面上,伸出一根指头,敲了敲桌边,然后拿起钢笔,刷刷写了几笔,把材料推到黄阿平面前。 黄阿平一看,傻眼了。岑立昊写的是:不同意。 黄阿平说:“师长……” 岑立昊喝道:“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岑副师长,这是上次常委会通过的,您这样签……” 岑立昊说:“查查记录,会上我是怎么说的?” 黄阿平说:“您是先反对,后保留意见。” 岑立昊冷笑一声说:“那不就对了吗?我保留的就是反对意见。我的意见是同意推荐高三明同志到分区当副政委,推荐韩宇戈任参谋长,推荐丁铁任副参谋长,推荐栗奇河任267团团长,推荐邢毓乐交流到地方武装部,提议孙大竹转业。其他的,我同意常委多数同志意见。” 黄阿平说:“您这样签字,我怎么往集团军政治部报呢?按惯例,以师党委名义上报的意见都是一致通过的,这个意见报上去,没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岑立昊说:“黄阿平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自从你当了干部科长之后,好像也学会了顺水推舟。怎么报?我告诉你,我就是一票反对,你也要如实上报。什么一致通过?本来就不一致嘛,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是组织原则,不能用习惯代替组织原则,你懂不懂?” 黄阿平愁眉苦脸地憋了半天,最后说:“那好。不过,还请岑副师长同辛师长和刘政委通个气。” 岑立昊说:“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提醒。” 黄阿平离开后,岑立昊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弹。经过将近三个月的激烈的思想动荡,他现在基本上平静下来了。但是,仍然不习惯。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他还是不能容忍那种迁就和照顾的态度。他打算近日回师部,同辛中峄和刘尹波再谈一次,他必须向他们指出来,他们的软弱和善良,可能会给某些个人带来暂时的好处,但对部队建设绝对是有害无益的。 这件事情弄得他很累,他突然意识到最近精力有些不够用了,好像有些疲惫了。他现在已经过了不惑的年龄,过去他不太注意这一点,从来没有感到年龄对他有什么影响,也没有意识到年龄会对他有什么改变。然而自从发生了杜朝本死亡和导弹伤人事件之后,在反思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也许,过去的路走得太顺了,顺当得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急于求成,以至于酿成大祸。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张苍白的脸。那个叫杜朝本的羸弱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生命,一个活了四十多岁的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无论是降职也好,削权也好,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也好,林林埋怨也好,对他都构不成太大的压力。惟有杜朝本的死,时常让他内心痛楚。 前段时间,他得知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下岗了,还要拉扯小杜芩上学,经济困难,他主动同刘尹波商量,一定要把肖丽珠联系到一个有可靠收入的单位上班。也就是那一天,他做出一项决定,每个月给肖丽珠寄三百元,作为小杜芩的学习经费,钱由朋友从平原市寄,化名杜展佑,谐音是杜朝本战友的意思。做了这件事,心里也仅仅是暂时好受一点而已。 在心烦意乱的日子里,一天夜里,他意外地接到了宫泰简的电话。宫泰简说,“立昊老弟,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不会垮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的心里当时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他从宫泰简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使他多少有点愧疚。 宫泰简现在还是n部的副部长,这个一向被他岑立昊轻视的人,显然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草包和狭隘,那么,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是宫泰简而宫泰简是他岑立昊,他能像宫泰简那样宽容自己吗?恐怕不太可能。如果宫泰简是他的下级,他极有可能像对待杜朝本那样对待他。是的,在战争准备这个领域里,你是比别人走在前面,可是,你有多少得天独厚的条件啊,那么多人在培养你、辅佐你,为你开路,为你弥补,甚至为你作铺垫,为你作牺牲,你怎么能全然不顾呢? 宫泰简说,“我向陈部长介绍了你的情况,部长对你也很了解,如果你想回来,我们可以做工作,六局局长的位置还在空着,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岑立昊知道,宫泰简这样说并非客套,因为当了副部长的宫泰简既需要体现姿态,对他的工作能力也的确很认可。有他在六局当局长,宫泰简的政绩就有了很大的保障。 他说,“谢谢老局长,我还没有想到那一步。” 宫泰简说,“你还得为老婆孩子想想,她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还要照顾老母亲,不容易。把你放出去当封疆大吏,她吃点苦还有个精神支撑,这下,你被降职了,闹得不明不白的,她的压力就更大了。” 岑立昊警觉起来,问道:“老局长,林林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宫泰简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是的,她希望我动员你回到北京工作。实在不行,就在总部直属机关找个位置。” 岑立昊心里又恼火起来。找个位置?我岑立昊上下奔波难道就是为了找个位置?他沉吟了一下,对宫泰简说:“老局长,说实话,我不想离开野战军。” 宫泰简说:“我理解你。这样吧,还是那句老话,你走了,我们欢送,你回来,我们欢迎。需要我做的,你给我打个电话。” 岑立昊再次表示诚恳的感谢。 二 林林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沉不住气了,88师出事之后,尽管她对于岑立昊拒绝出任集团军副参谋长表示理解,但她还是希望岑立昊尽快离开88师,哪怕去一个旅里当旅长也行啊。她是个女人,而且跟别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可能像岑立昊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过日子是扎扎实实的事。女人是什么?女人和男人共同构成了一个“人”字,如果女人是一撇,那么男人就是一捺,一捺不在身边,一撇就站立不稳。 岑立昊能够体谅林林的苦衷,也为自己关心妻子、孩子和老母亲不够而常常愧疚,但这愧疚并不能左右他的行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把退休的母亲接到了彰原市,林林也调到103野战医院,在科室当协理员,早晚照顾老人孩子。林林总觉得岑立昊不愿意离开88师,有赌气的成分,常常劝他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劝多了岑立昊就反感,两个人时不时就会冷战一场。 林林说,“带兵的官不好当,平静的时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平静的时候是踩在薄冰上,没准哪天火山爆发薄冰冻裂,你干得再好也前功尽弃。” 岑立昊说,“那也得有人干啊,你不干我不干谁来干?” 林林说,“谁爱干谁干。” 岑立昊说,“我就爱干。” 林林说,“但你不会干,上上下下都有议论,你在哪里推行的都是战犯路线。” 岑立昊就火了,吼了起来:“别说了,我不可能离开88师,至少在五年之内,除非去当军长。” 林林也火了:“那就离婚,至多在半年之内。” 岑立昊说,“要离婚你自己离,我坚绝不离。” 岑立昊的失落感是在降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明显起来的。他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当一号,习惯了向部队贯彻他的意志,即便是过去在n部当副局长,宫泰简也让他三分,但凡重大问题,大都由他驾驭。他就像一个骁勇的骑手,习惯了在马背上挥舞战刀,在天空下旋转,纵横驰骋。突然马失前蹄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那股惯性,不是说停住就能停得住的,他还得往前滚几滚。 好在,辛中峄和刘尹波待他不薄,给了他往前翻滚的机会。尤其是辛中峄,对他处处体贴,并且比过去更加尊重他的意见。降职命令宣布之后,他坚持要从红楼一号搬出来,把房子腾给辛中峄,辛中峄坚绝不答应,说,当不当师长,不在乎住不住红楼一号。我的孩子一个参加工作了,一个在上大学,家里也就是我和你大嫂,够住了,没必要这么搬来搬去的。 师里常委会分工,岑立昊仍然主管科技练兵,师部他原来的办公室仍然原封不动。而且,他可以离开师部常驻洗剑,对三个中心实施绝对领导,在洗剑山下他仍然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三个中心无论在组织上还是在人力和物力保障上,反而比过去得到了加强。这使岑立昊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温暖。在洗剑山下,他即使做不到韬光养晦,也可以反省自己,积蓄力量。挫折,当你把它看成是坏事的时候,它就是坏事,而当你把它看成是好事的时候,你从另一个角度去利用它,那么它就绝对是好事。 有时候岑立昊也很会安慰自己。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弯路啊,它至少要占我们生命历程的一大半!然而谁也别想步步都走在直线上,那些弯路或许正是我们最生动最出彩和最不平凡的部分。如果我们生下来就开始一直走直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我们还活着干吗呢?一头撞死算了,那种机械性的重复性的千人一律的活法毫无快感。 眼下,高技术条件下战时政治思想效能研究工作正在按计划推向深入,以侦察营为主体的特种兵训练如火如荼,脱岗军官业务补习轮训已经结束了两批,还有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同时还是岑立昊寄予最大的,就是数字化模拟营的建设了。朱定山住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出院后在家休养,剩下姜晓彤带领三四个二把刀,虽然艰苦奋战,毕竟火候不够,那个狗屁嘎尔玛参数死不露面。这项工作停滞不前,成了岑立昊眼下最大的心病。 这年年底,88师的团以上领导又做了一次调整,闻登发等军政素质较高的人得到了重用或者调整到了重要的岗位上,就连曾经下岗补课的炮团副团长郜占青,知耻后勇,在轮训队“恶补”了高科技条件下的带兵、用兵之道,经过岑立昊的几次验收,成绩都很优秀,这次也被提拔为团长。在岑立昊的坚持下,邢毓乐被交流到武装部,孙大竹见势不妙,提前做了动作,调到809兵站去了。 这次调整,又给88师的军官一个振动,岑立昊虽然成了副师长,但是说话仍然有分量。只要岑立昊还在88师,那种“身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的军官,日子仍然不好过。 三 俯在高倍望远镜前,缤纷的世界迎面扑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安静极了干净极了。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扑朔迷离的星空,在新鲜的圆柱体的墙壁上摩擦出洞箫般的低鸣。 站在渤海市电视塔旋转观赏台去看晚间九点钟的渤海市,便看出了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感受。这里没有了拥挤和浮躁,没有了生活的喧嚣,没有了来去匆匆的身影和办公室里的愁眉苦脸。当然也没有寻找嘎尔玛参数的烦恼。只有无数条彩色的河流在缓缓地流动。 姜晓彤和马笑蓝是奉岑立昊的指示,到渤海市搬救兵来的。渤海市有总部下属的2107研究所,岑师长的老局长宫泰简认识这里的俞翁华教授,也在实验自己的数字化编程。但俞翁华教授听完姜晓彤介绍情况,居然长叹一声,说:“我这里三个项目一起上马,年底就要申请专利。你们要的东西我是打算搞,但没时间,八字没一撇的事,把我接到你们那里去干什么?去了也白搭,白吃饭?” 姜晓彤再怎么苦口婆心,俞教授就是不开金口。 姜晓彤无奈,采用去年在朱定山教授家里使用过的老办法,就在俞教授的家里,给岑立昊打了电话,不知道岑立昊在电话里跟俞教授说了些什么,俞教授最后才勉强答应,明天再谈一次,他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帮助想想办法,但是,请他到88师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整个晚饭期间,姜晓彤忧心忡忡,不仅是为自己的任务,更为岑立昊着急。马笑蓝是第一次到渤海市来,提议上街,姜晓彤虽然想安静,但也得照顾马笑蓝的情绪。逛商场没劲,便登上了电视塔。站在旋转观赏台上,马笑蓝兴奋地一个劲地欢呼,嘴里还时不时地露出几句四川粗话。 姜晓彤的心思不在这里。但是,站在这样的高度,嘎尔玛参数也就被放到一边了。在距离马笑蓝五米的地方,她的思维同视野里的景象一样五彩缤纷。她喜欢这种置身云端的感觉。在这实际上是由金钱堆砌出来的超凡脱俗的境界里,思想无限自由,视力所及的空间和想象的空间无限辽阔,整个宇宙似乎伸手可触。在这样一种博大无垠的氛围里,姜晓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她开始轻松地眺望远方的那位年轻的首长。 她现在还无法准确地回答,她对于她的师长——岑副师长——不,在心里,她还是顽强地称呼他岑师长,她对岑师长产生了强烈地爱戴究竟源于什么,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解的本能欲望,是一个单纯的充满了幻想的女孩子对于优秀男人的由衷崇敬?还是一个性别对于另一性别了解的本能欲望?抑或是一个还没有显露头角的陆军上尉,对于一个有过两次战史的成就显著的强悍的指挥官进行开发了解的本能欲望?而这种欲望同情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是等同关系还是相似关系?有必然联系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等等,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还有一种可能,她是想通过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人物,进入到一类人的生活之中,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神奇的魔力。 对一个人的了解应该从哪里入手呢?黑色的头发,普通的平头发式,宽阔的脸庞,典型的东方式平实的表情,中等偏高的身材,习惯于冷眼看世界的姿势,在千人大会上纵横捭阖潇洒自如,还有那永远整洁的军装……还有他的手。连姜晓彤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居然很熟悉岑师长的手,那双手她曾经远远地观望过,那是在前年春天的军官动员大会上,伴随着岑师长慷慨激昂的演说,那双手凌空高举。她就近观察岑师长的手,是在她的计算机上,她教他为自己的系统建立b级防火墙。岑立昊不是计算机专家,他在计算机上显得有点笨拙,但是,他的那双手吸引了她。那是一双很有个性的手,宽厚,骨骼突出,无论是在空中挥洒还是在计算机上作无措的停顿,那双手显示的都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这就有点意思了。甚至,一种感觉,一种印象,一种判断,最初都是来源于一双手?而手是没有表情的。不对,手为什么不能有表情呢,手甚至会有思想。当然,对于一个人的认识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他的血液,他的情趣,他的学识,他的理念,他的饭量,他的原则,他的声音…… 每个人都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就像这在夜风中显得宁静安详的城市,谁又能知道,在夜幕的背后,在璀璨的灯火所点燃的窗口里面,会有多少秘密,会有多少凡夫俗子的生活忙碌和名流精英们惊世骇俗的构想?夜幕是皮肤,灯火是穴位,一个城市的思想和情感同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一样,都是一座深邃的海洋。全面地解剖一个人,那是一辈子也难以完成的事情。 其实,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又有一条快捷通道,那就是感觉。而她对于岑师长的感觉,似乎是在去年军官动员大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蛰伏于心中了。 在这样一个万家灯火举世宁静的夜晚,姜晓彤感到她的思维异常地活跃。这样的高处,既是释放想像力的地方,也是发掘记忆力的地方。你是一个学过信息工程的人,可你能准确地捕捉一个人的信息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岑师长是一座更为深不可测的信息海洋。 也许,她爱戴的是他的力量。他的一切信息,都化作一种几乎是势不可当的力量被姜晓彤储存在心灵的模板上了。 她知道,他是属于战争的。因为有了他,她也参与了他的战争,或者说叫战争准备。事实上,在姜晓彤有限的阅历中,战争一直是一种艺术,羌笛杨柳,塞外风雪……中国工农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成吉思汗的铁骑旋转着战刀冲出草地奔向欧亚大陆,艾森豪威尔指挥的几乎决定了全球命运的诺曼底登陆……那些战争辉煌壮美,在人类社会进化的过程中留下无数史诗,回肠荡气憾人魂魄。一茬军人醉卧沙场,又一茬更为优秀的军人脱颖而出。家园被摧毁了,流离失所的人们回来重建,茅草方终于变成了广厦。年复一年,一个世纪过去,又一个世纪的曙光仍然照耀着全球,战争的车轮推动着科技飞速地发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学会了用他——岑师长的眼睛审视战争,并欣赏战争。而且,她不感到可怕。 姜晓彤惊讶于自己会有这样的思维。从本质上讲,她对战争既没有兴趣更没打算参加,但是,她被他召唤进来了,并且非常愿意效劳于他的麾下。她幻想,在一场正义消灭邪恶的战争中,那个挥动千军万马勇往直前的英雄是他,而那个紧随其后互为左右的是她。 这很危险。她没有意识到。她不认为有什么危险,对于她自己心灵发射出来的种种与他有关的信息,她都听之任之。她不想去分析这种危险,不想遏制这种危险,或者说现在她还顾不上掂量这种危险。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把钥匙,那把打开紧闭嘎尔玛参数大门的钥匙。为了她爱戴的人,从根本上讲也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 从电视塔下来之后,坐在出租车回省军区招待所的路上,一路霓虹广告纷纷后退。车子驶到一个巨大的三九胃泰的广告牌下面,马笑蓝突然说:“晓彤,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你猜。999,不用加减乘除,怎么才能把它减少三分之一?” 姜晓彤脱口而出:“小儿科,把它颠倒过来,666。” 马笑蓝说:“你个龟儿子,当真是计算机脑袋。” 姜晓彤说:“我也出道题你猜,有一个单数,同任何单数相乘,所得的积是两位数,把这两位数横着加起来,还是这个数。这个数是几?” 马笑蓝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说:“难死了,猜不出。” 姜晓彤说:“你个龟儿子,当真是拖拉机脑袋。告诉你,就是九。” 马笑蓝闷着脑袋,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爆发出一声喊叫:“哇塞,当真!一九得九,二九一八,加起来是九,三九二七,加起来是九,四九三六,加起来是九……” 姜晓彤说:“这是小学算术,看来你对数字太不敏感了。” 马笑蓝说:“啥子小学算术,我从来没学过这个。” 姜晓彤说:“还有八,你算算。” 马笑蓝说:“一八得八,二八一六,加起来是七,三八二四,加起来是六,四八三二,加起来是五,五八四十,加起来是四,六八四八,加起来是十二。不行,就是九行。这个龟儿子九,好奇怪的数字。” 姜晓彤心中怦然一动:“笑蓝,等等。” “干啥子?” “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千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的n次方横加是多少? 马笑蓝又开始嘀嘀咕咕地滚加滚减,算了一阵子,不禁惊呼起来:“哇塞,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全是九,哇塞,这个九真是神了……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没说话,马笑蓝侧过脸去,看见姜晓彤微笑的脸上流过两行热泪。 四 翟志耘打来电话,通知岑立昊苏宁波病情出现反复。 这个消息增加了岑立昊的沉重,他给刘尹波打了个电话,一是请假,二是通报苏宁波的事情。 刘尹波对于苏宁波出现在彰原市辖地感到非常意外,尤其是苏宁波身患重症,在天都山区求医时间已经一年多了,他居然毫无知觉,证明翟志耘夫妇的保密工作确实到位。 刘尹波说,“立昊,你等着,我这就到洗剑去,我和你一起去看苏宁波。” 岑立昊说,“遵命。” 刘尹波问道:“要不要告诉老人家?他指的是辛中峄。” 岑立昊迟疑了一下反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刘尹波说,“那就算了,他对苏宁波不一定有印象了。” 当天上午,刘尹波赶到洗剑山基地,而且带来了翟志耘两口子和范辰光,一溜三辆小车组成了一个小型车队。范辰光没带马新来,车上却坐了一个丰润美丽的少妇。岑立昊一看就不高兴了,在门口跟刘尹波和翟志耘两口子打了招呼,没理睬范辰光,就前面带路上楼了。 进了接待室,刘尹波说,“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情,提前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翟志耘说,“考虑首长日理万机啊,我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今天也算四大金刚到齐了,还有陈春梅,苏宁波都认识的,我们一起去看她合适。” 岑立昊说,“马新呢?那年八一联欢会,马新不也参加了吗?苏宁波也认识马新啊。”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话里有话,讪讪地说,“马新去上海了。”又向岑立昊说,“老岑,这个女同志你不认识啦?” 岑立昊注意地看了坐在范辰光旁边的少妇,倒是有点似曾相识。岑立昊说,“面熟啊,记不清了。” 那少妇嫣然一笑说,“首长贵人多忘事,十五年前在勐勒山下,首长临危不惧,救了一车人。” 岑立昊一拍脑袋,叫道:“宋……宋……小宋!” 少妇站起身来,微微弯了一下腰:“宋晓玫。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晓玫说,“我现在在做生意,来找范大哥帮忙。” 说着撒了一圈名片,上面印着“勐勒红木家具有限公司”,宋晓玫的头衔是总经理。 范辰光见大家都在端详宋晓玫的名片,意味深长地沉默着,解嘲似的哈哈一笑,说,“哎呀,宋经理啊,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他们八成把你当作我的小蜜了。其实老岑你还不知道,宋晓玫来到彰原市就打听你,我说你在绝密军事基地,她还不相信。她是来看你的。” 岑立昊说,“谢谢。不过我们今天还有事情,一会儿要到陀螺村去,小宋恐怕不方便,留在基地等我们行不行?” 范辰光说,“老岑我跟你说实话,小宋和我的关系确实是……没啥,干脆带上她吧,大家都是朋友啊?” 岑立昊转脸问刘尹波:“老刘你说呢?” 刘尹波冷冷地看了范辰光一眼,转过脸来就笑容可掬了,对宋晓玫说,“那好吧,不过恐怕要委屈你了,山高路远啊。” 宋晓玫说,“不怕的,我就是山里人。” 在洗剑山基地简单地吃过午饭,一干人等就乘车继续向西进发了。岑立昊换了便衣,自己开车,车上坐着刘尹波和翟志耘夫妇,范辰光也是自己开车,拉着孤零零的宋晓玫。 岑立昊在前带路,范辰光尾随其后。 出了洗剑,拐了一个弯,径直向南,大约走了四十多公里,路面由宽渐次变窄,最终成了碎石路,这就进入天都山主峰山脉了。但见公路两边阡陌纵横,水网稻田星罗棋布,农家男女唱着山歌栽秧耕田,牛羊鹅鸭摇头晃脑散漫其中,点缀出天都山五月乡村的悠然自得。大家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没想到天都山的深处,这中原的大山沟壑里,还有江南的景致,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再往前走,视野收敛,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车子七转八绕,倏然拐过一个山根,几乎就在瞬间,一种异常的感觉扑面而来,好像是从芸芸众生闯进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刚刚走过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两重境界的门户。 走到一个山根下,翟志耘叫停,说前面没路了,得徒步。 大家于是就下车走。翟志耘从车后拖出了四个包,每个男人发了一个,说,“大家都别摆首长的谱了,一人扛一个。”岑立昊掂了掂,包很沉,再看刘尹波和范辰光,好像手里的包都很轻。岑立昊说,“老翟你搞什么名堂,我总觉得这不像来看病人。”翟志耘说,“你们当官的,甩手掌柜当惯了,我只好替你们准备了。这不是看病人是干什么?看病人能空着手吗?”岑立昊不吭气了,只好扛着包走。 爬了一段坡路,向东南方向绕过一个山腰,大约走了里把路,眼前豁然开朗,下午两点钟的阳光从树梢上斜斜地落下来,在附近的山坡上溅起斑驳的光晕。一条小河宛若飘带,似乎是从山根的竹林里款款而来,在两山之间一块隆起处挂成一道瀑布,阳光就在这瀑布上描绘出大大小小的虹环,扑朔迷离。瀑布上游横一道毛竹扎成的排桥,宽约四五尺,长约四五丈。 过了桥,翟志耘指着远处山沟里的一片村庄说,到了,前面就是陀螺村。 范辰光说,“这里看起来还真像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就凭这地方,我就觉得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苏宁波在这里养病,首先就把心情养好了。” 岑立昊说,“桃园虽好,红尘难离啊!让你老范在这住一个星期你新鲜,住半年你试试。” 范辰光说,“那是,我是个凡夫俗子啊。” 走在岑立昊旁边的陈春梅说,“岑师长你今天说话得平和点,大家现在很难聚到一起了。” 岑立昊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 到了陀螺村,拐过两个巷子,只见一幢高墙大屋耸立在山根上,房后苍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画栋,院落宽大明净,院墙上还爬着丝瓜藤叶,一片春意盎然。见有人来,先是出来一个老妪,探头看看,又转身回屋了,再出来一个老翁,鹤发童颜,眉高眼深,站在廊檐上,看见一群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说了句:“屋里请吧。” 众人置身此处,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鱼贯进了正房大厅。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显得陈旧,但黄亮如金,飞鸟盘龙雕刻极其精美,别人还没有往深处想,宋晓玫却脱口赞叹,“天啦,这都是乾隆时期的黄花梨,这一套家具,至少值三百万。” 老翁说,“是来看宁波姑娘的吧?” 刘尹波答道:“正是。” 老翁说,“孩子们,跟我来吧。” 岑立昊觉得这一切怪怪的,但也没说什么,大家无语地跟着老翁,出了堂屋,绕到房后,从后墙小门出去,又是一个羊肠小道,拾级而上,不久就看见了一个亭子,一个盛装的女人坐在那里,走近一看,果然是苏宁波,完全不是岑立昊想象的风烛残年的样子,苏宁波似乎画了淡妆,脸上有些红色。陈春梅老远就喊,“宁波,看看,我给你把生日礼物带来了,四大金刚全到齐了。” 苏宁波站了起来,笑着,热泪流着,连声说:“谢谢,谢谢。” 老翁说,“好,这份礼物来得好啊,四大金刚,如日中天,阳气沸腾,宁波姑娘的病又要好了两成。” 岑立昊和刘尹波对视一眼,彼此的眼光都是困惑的。岑立昊走上去,看着苏宁波说,“生日?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陈春梅说,“你呀,你知道什么?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啊!” 岑立昊讪讪地说,“是啊,当师长我不称职,当男人我也不称职。” 说话间翟志耘已将几个男人扛的包打开了,原来都是食品,岑立昊扛的那个包里,居然是一块硕大的蛋糕。苏宁波满脸泪水,颤抖着说,“翟大哥,春梅姐,真难得你们想得这么细,过这么一个生日,我死而无憾了。” 老翁说,“孩子,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你的病见好,我可是要看着你活蹦乱跳的离开陀螺村啊!” 坐下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年多,在这个名叫桑谯的老中医的调理下,苏宁波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今天翟志耘说苏宁波病情反复,是往好的方向转化。 但是,苏宁波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苏宁波了,尽管强作欢颜,但是仍然骨瘦如柴,憔悴苍老。苏宁波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块画板,旁边还摞着一叠画稿,竟然是国画,崇山峻岭,苍松翠柏,鱼水花鸟。 刘尹波惊讶地问:“宁波我记得你是学油画的,怎么又画起国画了?” 苏宁波说,“我现在的心态,比较适合画国画,寄情于山水之中,超脱于红尘之外。” 刘尹波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很有道理。画油画的,素描功底和造型功底好,改画国画,更有深层次的韵味。” 苏宁波说,“我只是随心所欲地画,倒是没想那么多。” 刘尹波说,“要的就是随心所欲,随心所欲既是一剂良药,也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宁波,你在这个地方养病,倒是合适。” 在刘尹波同苏宁波对话的当口,岑立昊知趣地坐在一边,向苏宁波微笑示意。他现在是副师长了,跟刘尹波在一起,处处都要找到副手的感觉。刘尹波意识到这一点了,对岑立昊说,“立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岑立昊说,“恍然如梦。” 苏宁波说,“不仅老了,还病了。” 岑立昊对宋晓玫说,“知道吗?眼前的这个人,在二十年前是我的初恋情人,她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的青春,可是,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在不该退却的时候退却了。” 刘尹波说,“还有我,宁波你知道吗?我那时候真的暗恋着你,可是听说你和岑立昊好上了,我打落门牙吞进肚子里了,那时候,无论是老岑还是我,都没有想到要决斗,我们本来应该决斗的,不管是跟我还是跟老岑,你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苏宁波说,“还是我自作自受吧,你们今天来看我,对我就是天高地厚了。” 岑立昊说,“你没有错,女人的软弱不是错,男人的退却才是错。宁波你知道吗?那次我到省城找你,确实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案,但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把你夺回我的身边。哪怕身败名裂,哪怕放弃一切,可是,可是……我最终没有……我最后是撕心裂肺地回到部队的。” 苏宁波说,“你们都是要干大事的,犯不着为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陈春梅说,“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老岑你现在对苏宁波还是一往情深,说明你这个男人还不全是没心没肺。” 岑立昊说,“陈春梅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没心没肺啦?” 陈春梅说,“那我就不说了。” 刘尹波说,“今天这个活动有意义,我们以特殊的方式来为苏宁波同志庆祝生日,惟一的心愿就是祝宁波同志早日康复。同时,借这个机会,我们四大金刚也聚会了。有一首歌叫什么,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下面是什么?” 陈春梅先说后唱:“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想,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唱这首歌,我也年轻了。” 刘尹波说,“对,就是,老翟你把蜡烛点上,让我们合唱一首歌,为苏宁波早日康复,高歌一曲。” 然后大家就自动排了队,苏宁波坐着,陈春梅和宋晓玫簇拥着她,岑立昊和刘尹波、翟志耘、范辰光在三个女人的背后围了个弧形。 此时已是傍晚,西方的天穹腾起了金红色火焰,在陀螺村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小山峦铺了漫山遍野的瑰丽。刘尹波起了个头,大家就开唱:“啊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花儿想,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歌声从亭子里飞出,掠过山脊,掠过树梢,飞向遥远。 这一瞬间,岑立昊的心中阳光明媚。 五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bic工作室仍然灯火通明。 姜晓彤目不转睛地盯着计算机荧屏,十几秒钟之后,那上面出现提示:“对不起,您所使用的sdf程序非法,请打开asd重试,若仍有问题,请与电脑供应商联系。” 姜晓彤自言自语地嘀咕说:“破软件,真是瞎捣乱,请了客不上菜,什么玩意儿。” 然后重新键入一串数码,继续等待。 设置xcv编程,投放在0101系统里,提取“9”的n次方核心信息,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稍有差池,就可能在数码王国里产生一片混乱,有可能导致朱定山留给88师bic工作室的全部心血在顷刻之间发生爆炸性的紊乱,甚至灰飞烟灭。但如果成功了,也就意味着关闭嘎尔玛参数的大门洞开,bic的队伍可以长驱直入。 到渤海市去了一趟,俞翁华教授给她提供的技术支持形同虚设,没想到,一则在风雨中沉默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广告开发了她的灵感,一束稍纵即逝的亮光被她紧紧抓住了,那个神奇的“9”字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像沉船里的一颗明珠,照亮了她的柔韧的心灵。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随着“9”字的出现,一个无比奇妙的领域已经扑面而来,呼唤着她,等待她去开发。 她去了,独自一人,只有她的情感和智慧并肩而行,高举着一面神圣的旗帜,向嘎尔玛参数的最后的防线进军。 荧屏又出现提示,她的访问再次被拒绝。她微微一笑,略作思考,打开了rty程序。她知道,这些拒绝只不过是那些编程专家们故意设置的障碍,考考她的耐心而已。不让她碰得鼻青脸肿,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她通行的。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她已经胸有成竹,获取嘎尔玛参数只是个时间问题,她志在必得。 如果说两年前在岑立昊到88师担任师长之初第一次聆听他的演讲的时候,她只是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在接下来的一年多的时间内,她的灵魂则几乎承受了一次蜕变。她意识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事业当作了自己的事业,她以他的追求为追求,以他的成败为成败,以他的好恶为好恶,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意他所在的场合,在意他身边的人,直到有一天,那个叫林林的女人出现了,她才明白无误地证实了,她已经不可救药地踏进了一片情感的领地。 眼下她还无暇顾及这种情感的性质,她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卓越的战士,肝脑涂地地听从他的派遣,为他担任攻克bic堡垒的尖兵。无论她对他的情感属于什么性质,无论这种情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或者结束,过程都是幸福的。 倏然,荧屏一闪,一片漆黑。在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过去之后,突然,音箱了传出了一阵悠扬的长笛吹奏的旋律,《雨季的森林》——这正是她为自己设置的通行证的标志。她屏住了呼吸,俏丽的脸上严肃得如同正做弥撒的圣徒。 黑暗隐退,太阳出来了,在屏幕上,一粒亮点从很远很远的天之穹窿逶迤而来,终于放大了开放了,一朵鲜艳的红玫瑰绽开叶瓣,脱颖而出。玫瑰在旋转,幻化成一组曲线,曲线在滚动,团成265团,接着,荧屏上滚动出一串特殊的文字:Σ785Φ1119666。 姜晓彤坐在电脑椅子上,纹丝不动,久久凝视荧屏。良久,她把这条信息备份在软盘上,又打印了一份,然后把机关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和行动。 她不打算马上把这条信息用上去,她想等一等。 姜晓彤起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用温水洗了脸。再次回到bic工作室的时候,向另外三名同伴打了个招呼:“弟兄们,休息吧。祝大家今晚做个好梦。” 一女二男三个人惊讶地看着姜晓彤,看着她光彩照人的脸庞,不知所措。马笑蓝说:“晓彤,有啥子好事?是不是男朋友来了?” 姜晓彤嫣然一笑:“是啊,等会让你开开眼界。” 说完,转身走了。 在经历了二十二天的筛选和淘汰之后,“9”的n次方核心信息终于被她获取了,那么换算嘎尔玛参数便是易如反掌,剩下的,bic战役的决战已经稳操胜券。她要请岑立昊到bic工作室来,目睹这场战役的最后过程,分享伟大胜利的幸福。 到了岑立昊的办公室,门在开着,人却不在,问公务员,公务员说可能到侦察营去了。姜晓彤二话没说,又找到了侦察营。 侦察科长栗奇河见姜晓彤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侦察营,诡秘地一笑:“姜高参,一定是有好消息了。让我来猜猜它的等级。” 姜晓彤笑而不答,问:“知道岑师长在什么地方吗?” 栗奇河说:“当然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姜晓彤说:“栗科长你什么意思?贻误战机是要杀头的。”姜晓彤说着,还横起手掌向脖颈子比划了一下。 栗奇河说:“那我知道消息的分量了。岑副师长在健身房,他有指示,一个小时之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搅。不过,我认为你可能不在这个任何人的范围之内。跟我走。” 姜晓彤跟着栗奇河来到侦察营的健身房,里面灯光昏暗,栗奇河开门进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岑副师长。” 没有人答理。栗奇河向姜晓彤递了眼色,领着她继续往里进,走近了,姜晓彤看清了,里面有一个人,穿着特种兵的训练服,正在贴墙倒立。自从被降了职,岑立昊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个习惯,倒立,往往是在脑力劳动过度的时候,就到健身房来练倒立,爬墙虎一般,一练就是一个小时。 栗奇河低声对姜晓彤说:“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先撤。” 这时候有了动静,传来岑立昊瓮声瓮气的声音:“谁?” 栗奇河赶紧溜了出去,姜晓彤说:“师长,是我。” 岑立昊还是瓮声瓮气,纠正说:“叫我岑副师长。”又说:“情报很准确嘛,找到这里来了。是来报喜还是报忧的?” 姜晓彤说:“师长,不管是报喜还是报忧,我总不能对着你的脚丫子说话吧?” 岑立昊说:“在这么大的健身房里,面对面地汇报工作也不是很合适。去把大灯打开。” 姜晓彤找到开关,把大灯打开了。 岑立昊说:“要是报忧,我就这么头朝下听,要是报喜,我就站起来头朝上听。” 姜晓彤灵机一动,说:“师长,那你就继续倒立吧。” 岑立昊略显失望,更加瓮声瓮气了,说:“看来,也太为难你们了。实在不行,还是要求助于2386研究所。” 姜晓彤未置可否,整了整着装,踮起脚尖,慢跑两步,轻捷地屈下纤细的腰身,双手点地,一个漂亮的倒立便形成了,同岑立昊处在同一个平面上。姜晓彤说:“师长,正面接触不敢跟你平起平坐,这下可以跟你平等对话了。” 岑立昊说:“诬蔑岑副师长,岑副师长在别人面前可以装腔作势,在你们这些信息前沿人才的面前,我什么时候不是点头哈腰的?说,到底什么事?” 姜晓彤说:“师长,除了任务以外,您跟部属就不能谈点别的什么吗?” 岑立昊说:“谈什么?别跟我说帮你找男朋友的事,在这个方面,我弱智。也别说走,至少现在你还不能走。” 姜晓彤说:“师长,你说,我们近年能遇上战争吗?” 岑立昊说:“岑副师长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现在正在进行战争。” 姜晓彤说:“有一点不好理解,我感到你对战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 岑立昊说:“还是那句话,没有任何一匹马是为战争而生的,但战争可以造就战马。既然是军人,我不能不思考战争问题。很简单,我吃的是军粮,穿的是军装,拿的是军饷。你也一样。” 姜晓彤说:“师长,你是不是很希望发生战争?” 岑立昊说:“不希望,但岑副师长必须做好准备。” 姜晓彤说:“你是不是希望你等待的这一天早日到来?” 岑立昊说:“我又不是魔鬼,我为什么希望发生战争?我就是准备。” 姜晓彤说:“你的准备和别人的准备不一样,我感到你总是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出击。” 岑立昊说:“前几天我看报纸看到一则故事。说有一个警察,特别走运,当了一辈子警察,每天都是全副武装,准备战斗,但他一辈子也没有遇上抢劫,当然也没遇上什么危险。这个警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结束了警察生涯,到要宣布他退休的那一天,他最后一次穿上警服,带上手枪,到警察局里办理退休手续。恰好就在一天,在路上他遇上了抢劫银行的罪犯,他和罪犯同时拔出了手枪,但是他的手枪里没有子弹,而罪犯回手就是一枪,这个老警察死在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罪犯的搏斗中。你说,这个警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运?” 姜晓彤说:“我想他是太不幸了,简直倒霉透顶。” 岑立昊说:“我们当然不想像他那样倒霉,所以就必须随时做好准备。只要准备好了,形成势均力敌的对峙,战争就不会轻易爆发。这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晓彤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战争准备得越充分,战争越有可能打不起来?” 岑立昊说:“yes。你怎么回事?东奔西跑来找我,总不会是来跟我空对空地探讨战争的意义吧?” 姜晓彤说:“我要向科学大师学习,首先要搞清楚我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在我的成果投入使用前,我要为它找到道德依据。” 岑立昊的两条长腿一先一后地落了地,惊喜地问:“小姜,是不是问题解决了?” 姜晓彤仍然倒立,说:“师长,为了便于我向你汇报,你还得脑袋朝下,负负得正,这样才便于交流。” 岑立昊蹲在地上,看着姜晓彤的下巴说:“你这小鬼,也学会摆谱了,快说。” 姜晓彤说:“那首长就等着吧,我跟你恰好相反,报喜头朝下,报忧头朝上。你要让我站起来说,那我就给你报忧了。” 岑立昊赶紧说:“好好,你厉害,本首长这回听你指挥。” 说着,一甩长腿又倒立起来。 姜晓彤说:“师长,我们暂时不说话了行吗?” 岑立昊说:“岑副师长闹不明白,你又玩什么花样?” 姜晓彤说:“我想,就这么跟师长倒看世界,谁也不说话。二十分钟后,我们到工作室去,你将会看到你最想看到的。” 岑立昊不禁大声叫了起来:“哈哈,革命成功了!” 说完,咕咚一声蹦到了地上,就像年轻了十岁,哪里还管什么约定不约定,大手一挥,把姜晓彤的两条腿从墙上捋了下来:“什么二十分钟?我还能等到二十分钟?现在就去,把那个神仙给我找出来。” 第二十二章 一 宏伟空旷的指挥控制中心大厅里,灯火辉煌,将星闪烁。 大厅前方,是十几台计算机,由总参n部副部长宫泰简指挥校级参谋人员若干,分别同陆军各集团军的局域网联通。这里正在进行的,是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采取的是考官集中、考生分散、网络链接的办法。参加答辩的都是各集团军精选出来的优秀的师(旅)长。答辩内容既有宏观理论,也有实际思考。 军委k首长、总部首长唐云际和总部几名首长坐在观摩席的第一排,二十几名来自各军区和军兵种的高级将领分布在第二和第三排位置上。正前方是二十五米长、十米高的巨大荧屏。 荧屏上,一位微胖的大校军官正在侃侃而谈:“进入信息时代,陆军地面战争的战法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机动和伪装能力较差,战线漫长而又行动迟缓的地面部队,很容易受到数十甚至数百公里以外的远程火力的袭击火空中打击。因此,我们应该充分注意探讨非线式作战,即集中兵力攻击敌人后,随即化整为零,以小分队为作战单元。这种战法战场兵力密度小,结构不规则,流动性大,杀伤力强。作战的目标不以攻城掠地为目的,而在于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尤其是袭击对方指挥通信系统尤为有效……” 在大校军官的身后,是中东战争的背景资料。 唐云际身边和身后的将领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没有人议论。钟盛英也在其中,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笔。 k首长问:“此人是谁?” 一位中将应声而答:“55集团军111师师长孔宪政。” k首长未置可否。 荧屏上换了一副背景,又一个大校军官出现了:“在二十世纪末,几场高技术局部战争显示,未来陆战的作用和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信息传输的数字化,革命性地改变了指挥和作战形态,能够实现信息收集、传输、处理一体化,横向技术一体化,武器装备智能化,从而使上级与下级之间、友邻部队之间,单兵与武器平台之间、武器与武器之间的心细交流成为可能,指挥员的指挥艺术出现了高度简捷个高度复杂两个极端……” 这位军官的身后,是海湾战争的背景资料。 k首长仍然面无表情。总部一位首长问道:“这位同志是哪个部队的?” 一位少将回答:“集团军99师师长杨国放。” 荧屏上杨国放仍在引经据典:“数字化部队的结构和编成不同于今天的梯队式编组,而是由数字化单兵和司政后作战平台形成的人——机系统为战斗单元组件,以若干个个战斗单元组件集成战斗模块,以若干个子系统集成联合作战系统……” k首长举起了一根指头,宫泰简马上发出一道口令:“切换7322。” 霎时,许景郁消失了,海湾战争的背景消失了。荧屏变得明快起来,一幅中国的山水画出现了。那是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中国士兵端着形状奇怪的武器在收缩前进,随着这支小分队位置的变化,屏幕一角的坐标数据也在飞快地滚动,一个少校指挥员在荧屏上报告:距离六千米,方向3-78,发现运动目标。 荧屏上立即滚动出一组数据:炮兵标尺264,射向向左0-09,火力准备。第三支队完成迂回,准备接敌。 背景淡化,出现了一个身材颀长、目光沉静的大校军官,面向镜头:“按照军委的要求,从数量规模型转向质量效能型,从人力密集型转向科技密集型,我们88师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了尝试,在科研机构的支持下,研制出bic单兵资源整合器,建设了便携式区域载波系统,解决了在没有卫星支撑条件下的军师(旅)局域数字化传输支撑体系,并以教导队为主体,建设了一个模拟数字化营作为地面作战单元,在集团军和师一级指挥系统支撑下,在遂行同样作战任务的前提下,它的作战能力大于一个步兵旅。下面,以228渡海登岛山地作战演习为例,我们向首长们汇报88师数字化单元的作战情况……” 背景清晰出现,一支小部队在一片岛屿里徒步穿插,另一支小分队乘坐装甲车前进。大校军官对着镜头,金属指挥棒在掌心轻轻地敲动:“在大纵深无后方非线式作战中,我们战术原则是新概念游击战,首先是动得快,第二是藏得紧,第三是打得准,第四是撤得出。88师的数字化营是以空降手段进入战区的,他们已经凭借bic终端平台抵御了电子侦察和信息干扰,在敌纵深内潜伏了六个小时,对于这种信息伪装的效果,可以请专家进行鉴定。必须说明的是,在228演习中,88师数字化营节节胜利屡屡得手,是有很多外在因素的,首先是战场环境欠逼真,人民战争思想体现得不充分。二是双方数字化程度反差较大,属于非对称演练……如果是在真实的战争环境里,我们仍然不能确保88师的数字化营有战必胜,它还有待于检验……” k首长竖起两根手指,宫泰简下了一道指令:“停!” 荧屏上的大校军官定格了。 唐云际问:“是不是岑立昊?” 钟盛英答道:“正是,22集团军88师副师长岑立昊。” 唐云际说:“噢,有点变化,好像瘦了点。” k首长没有表态,环顾四周,说:“上午就到这里吧?” 唐云际说:“好,首长休息一下。” k首长说:“钟盛英同志留一下。” 将领们纷纷起立,夹起公文包,离开了控制中心。 k首长对正在准备撤离的宫泰简说:“你也等一下,把88师现在的实况给我调出来,看看那个岑立昊在干什么。” 宫泰简指挥参谋们一阵忙活,把88师的实况投放在荧屏上。 二 洗剑山下,一号营区的露天平坝上,整队挂着一帧横幅: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典礼。模拟数字化营、特种兵营、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以及保障分队正在整队。 岑立昊和刘尹波在韩宇戈、栗奇河的陪同下,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会场。远远望去,会场有千把号人。 刘尹波低声对岑立昊说:“老岑,洗剑山基地是归你直接指挥的,从数量上讲,有一个团,从质量上讲,至少相当于一个旅,从层次上讲,都是我们88师的精英。你在这里,才是最有实权的一方诸侯呢。听说过吗,外电有报道,y国的考夫特将军说中国陆军正在某地建设一支精锐之旅岑家军,养精蓄锐,兵肥马壮。你岑立昊的名字已经同戚继光相提并论了。” 岑立昊说:“我也听说了,这些王八蛋搞情报的,简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共产党的军队,什么岑家军戚家军的,这话传到上面,我的麻烦恐怕就来了。你刘政委可得替我辟谣啊。” 刘尹波说:“你紧张什么?没准这是情报部门故意抛出去的假信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威慑嘛。我们支持你搞岑家军。” 岑立昊说:“感谢党委对我的信任,使我能够心情舒畅地做点实际的工作。” 刘尹波说:“师党委也应该感谢你,把提高战斗力的最本质的工作承担起来了,为全师的科技练兵形成了龙头。” 岑立昊说:“谢谢刘政委的鼓励。” 现在,岑立昊和刘尹波的位置调了个个,说起话来,就有了些微妙的客套,寒暄也多了,不像岑立昊当师长那个时期,什么都是直来直去。 负责整队的黄阿平见首长们到了,下了一道“稍息——立正!的口令,然后向岑立昊和刘尹波正步走来。走在前面的岑立昊已经做好了接受报告的准备,突然意识到不妥,连连向后退了两步,把刘尹波让在了前面。 刘尹波微微一笑,表情矜持,用眼神接受了岑立昊的谦让。 黄阿平向刘尹波敬了一个礼:“政委同志,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典礼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培训队队长黄阿平。” 刘尹波还了个礼,说:“开始。” 黄阿平正步返回队列中央,下令:“坐下!” 坐下后,刘尹波和岑立昊相视一笑。岑立昊说:“好险,差点儿又抢了刘政委的镜头。” 刘尹波说:“其实在88师官兵的心目中,你还是一号。” 岑立昊说:“刘政委此言差矣,我已经找到了副师长的感觉。” 刘尹波说:“但这种感觉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 岑立昊说:“一不留神就忘了,也是难免,但能够幡然醒悟。” 刘尹波说:“其实你用不着向后退两步,免得以后还要重新再找一号的感觉。” 岑立昊说:“那种感觉不用找也有,这种感觉不刻意找不行。” 刘尹波怔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你这家伙!难怪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岑立昊说:“刘政委请就位吧。” 按照既定程序,由刘尹波在开学典礼上作动员。刘尹波落座后,环视会场,又转向岑立昊,客气了一下:“岑副师长,那我就先说了?” 岑立昊微笑,点头。 刘尹波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即兴动员:“同志们,今天,我们88师的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了,这样的培训,在我们88师,是破天荒第一次,不仅必要,而且必须。本来,最有资格作这个动员的是岑立昊副师长,但岑副师长谦虚,让我来讲。那我就谈一点个人的观点。记得一年半以前,岑副师长刚刚回到88师担任师长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保障军队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讲政治。这一年多来,88师官兵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包括我本人。全师的各项工做出现了许多进步,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88师的战斗力得到了充分的提高,这是不可否定的。随着世界新军事革命形势的日新月异,战争形态瞬息万变,对于我们的政治思想保障工作也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一方面,我们要发扬我军思想政治工作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必须适应未来高技术条件下的实战需要,研究新问题,提高政治保障能力。正是基于这个目的,才有了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工作。这里,我还想用岑副师长的话来阐述师党委的决心,我们搞这个培训,一切着眼于实战,绝不搞形式主义,绝不是为了给上级看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开现场会。同军事指挥员补习班的措施相同,结业的时候,谁的成绩不合格,谁就继续补习。我还套用岑副师长的话,谁拿师党委的决心开玩笑,我们就拿他的乌纱帽开玩笑……” 在刘尹波作动员的过程中,岑立昊端坐如钟,表情严肃。 三 远在千里之外,k首长凝视荧屏,对钟盛英说:“这个岑立昊,大树虽倒,雄风不减。看来在88师已经根深蒂固了,这个姓刘的政委就很推崇他嘛。” 钟盛英笑笑说:“首长,如实向您汇报吧,这两个同志,原先是一座山上的两只虎,刘尹波同志步子稍慢了一步,是很不服气的。现在看来,岑立昊锋芒被挫了一些,刘尹波同志反而很注意了。” k首长说:“位置变了,姿态也变了,总体看,素质都很好。” 钟盛英见k首长和颜悦色,趁机说:“岑立昊同志降职一年多了,丝毫没有消沉,他领导的那个科技练兵基地龙腾虎跃,这次……” k首长举起了手掌,钟盛英马上缄口。 荧屏上,现在是岑立昊在讲话—— “我非常同意刘尹波政委的动员,也非常感谢刘政委对我本人和88师科技练兵训练基地工作的充分肯定。我再一次强调,从今天这个培训班开学开始,参加培训的政工军官必须迅速进入战争状态。老话说,两个秀才谈书,两个屠夫谈猪,我们这些军官,不论是业务军官还是政工军官,归根到底都是军官——军官,就是带领军队打仗的官员,我们在一起的话题,中心和重心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争。自古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在两条战线上进行的,一条是有形的拼杀,一条是看不见的心理较量,而且心理上的较量总是先于战场上的拼杀,所以兵法上说,胜者先胜于心,心先胜而后战胜。古代中国大军事家都很推崇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战争指导思想,可见心理战的重要地位。同志们一定防止一种情绪,指挥战斗绝不仅仅是军事指挥员的事,在我们中国军队,政工军官的心战指挥至关重要,甚至是一场战争胜利的关键……我们不能要求大家都先学会心理学才来研究心理战,但是,我们必须做到掌握我们自己的心理,必须搞清楚在未来战争中我们将同谁打仗,将怎样打仗,将怎样有效地实施心理战。不一定都是高深的理论,还是从问题入手,关于心理战我们还不明白的问题有多少,我们弄明白这些问题的可能性就有多少。一点一滴地学习,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弄明白,积少成多,就是成功……” k首长说:“看来,这个岑立昊是把解决问题当作提高战斗力增长点的途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啊!” 钟盛英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说:“岑立昊务实,他这一手也确实有效。” k首长笑笑,说:“是啊,现在就缺务实的人——我说的是真务实,而不是高谈阔论坐而论道的那种。这个岑立昊是很注意抓落实。你是不是很欣赏他?” 钟盛英说:“现在的军官有几种类型,一种是管理型的,一种是维持型的,一种是打仗型的。岑立昊是打仗型的。我是很欣赏他。” k首长说:“他打过仗吗?” 钟盛英说:“他两次参加过边境战争,都很出色。还立过二等功。” k首长看了钟盛英一眼:“哦,这在现有的师级军官中恐怕不多见。至少说明,他有战争意识,不惜身。那么,高科技战争他没打过,但有想法,纸上谈兵很有风采啊。” 钟盛英说:“首长,岑立昊是很注意结合实际的……” k首长挥了挥手:“你紧张什么?我说的纸上谈兵不是贬义啊,没有真打,大家都是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能够谈出水平的,无论如何也要比那些连纸上谈兵都一塌糊涂的人强得多。” 钟盛英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说:“关于岑立昊的降职,其实……” k首长又举起了手,钟盛英立马止住了话头。 “钟参谋长,你来分析一下,这个岑立昊,如果我们还让他在副师长的位置上干个两年三年,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钟盛英愣住了,他摸不透k首长的真实想法,很替岑立昊担心,因为军区党委已经有了动议,要在近期恢复岑立昊的师长职务,调辛中峄到集团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万一,老人家给个反话,那就……麻烦了。 钟盛英沉吟一会,字斟句酌地说:“按我对岑立昊的了解,他是能够承受的,而且会一如既往,可是……这样使用岑立昊是不……不是有点过于苛刻了……” k首长说:“我这里有岑立昊同志的一份报告,不是现在写的,是前些年他还在n部当副局长的时候,跟我一起到边疆考察之后我让他写的,其中有一个观点是,如果把一个师的人力和财力消耗投放在一个旅的建设上,军官待遇至少提高五倍,军官的事业心至少能够提高五倍,更新装备,效能至少提高十倍,战斗力至少提高十倍,以这样的一个旅去同原来的一个师比较战斗力,后者必败无疑。我不认为这样的比较完全科学,但我认为这个思想是符合走精兵之路的原则的。我们也不妨探讨一下,就以他们88师那个特种兵营、模拟数字化营为基础,搞一个试点数字化旅,由岑立昊担任旅长,你觉得如何?” 钟盛英说:“我相信他会很愉快地接受。但是,首长,他是当过师长的人,应该给他一个师,虽然说能上能下,可他已经……” k首长继续微笑:“老钟啊,我这是在跟你探讨问题,我一个人也没有权力决定一名师级军官的升降。但是,我倒是想建议你们,如果不搞这个试点数字化旅,那么你们就不要急于很快恢复岑立昊的师长职务,他要是继续不松劲,那就说明他修炼成功了,他要是想不通,也只能说明他是平庸之辈。我们用干部,能上能下说得好,说了几十年,可真正能上能下的有几个?用干部,要有长远眼光。” 钟盛英说:“首长高瞻远瞩,我们是怕把人才误了,岑立昊……” k首长说:“怕什么,他还年轻。让他再当三年副师长,是人才就会变成大人才,不是真才,误了活该。” 钟盛英心中暗暗叫苦:“那好,我回军区之后把首长的指示向司令员和政委汇报。” k首长说:“再说一遍,不是指示,是建议。” 四 很长时间过去了,岑立昊还没有体会出,那天在陀螺村里那位名叫桑谯的老中医话里的玄机。 那天给苏宁波过了生日,黄昏就降临了,一行人告辞了苏宁波,就要离开桑谯那个院落,老翁突然说,“这位大个子请留步。” 岑立昊站住了,这一群男人中,除了翟志耘和刘尹波一米七六,只有他是一米八零。 岑立昊见刘尹波等人似乎并没有在意,径直往前走,迟疑了一下,等老翁走近。 桑谯说,“年轻人,想不想让我给你相个面?” 岑立昊吃了一惊,“相面?搞封建迷信?那哪儿成啊?” 桑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相这个面,可不是掐指妙算。中医讲究精气,凭精气可以辨神采,凭神采可以料未来——也不是说前八百年后五百年,但是短时间的动向是可以预测的。” 岑立昊说,“请赐教。” 桑谯说,“一,你是官员,脸上有官气;二,你是好官,脸上有正气;三,你是武官,脸上有硬气;四,你最近背时,脸上有晦气。我说的是否属实?” 岑立昊心想,换了便衣,也没军衔,难道脸上还写着个官字吗?大约是走了官步吧。又一想,很有可能苏宁波把我的情况都告诉这个老人家了。岑立昊说,“句句属实。” 老翁说,“送你一句话,退一步,进两步。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心情好,什么都好。” 岑立昊说,“谢谢。” 当时只留意了一个“心情好,什么都好”,但是回来后一琢磨,老翁的意思分明是递进似的,心情好是建立在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基础上的,而能够进入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则又以退一步进两步为前提的。回首往事,档案里已经有四个处分了,最早的是打球打裁判,第二个酗酒放鞭炮,第三个是洗剑抗洪抢险瞎指挥,第四个也是最严重的就是降职了,处分始终伴随着前进,好像步步都是错的,但处分又没有妨碍前进,又好像步步都没有走错。那么这个退一步进两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暗喻当年当排长的时候受处分,上了前线就当了连长?抑或是那年从团长位置上下来,到总部去当参谋,此后五年异军突起,回到88师当师长?如果那时候的退一步进两步有点牵强的话,那么现在由正转副确实是退一步了,果然会进两步吗?那真是异想天开了,以目前种种迹象分析,毫无此种可能。 想不明白了,就联想到苏宁波,他想,这可能是苏宁波知道他的处境,怕他一蹶不振,让这个老翁出面给他注射一支强心针吧!那就姑且信之,不负苏宁波的良苦用心。 从陀螺村回来的路上,岑立昊一再追问,把苏宁波安排在陀螺村养病需要花多少钱,他是想把这笔钱承担起来。 翟志耘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两万元而已。” 岑立昊说,“这两万我出。” 翟志耘说,“为什么?你又不是她丈夫。真是自作多情。” 自从岑立昊被降为副师长,翟志耘跟他说话就随便多了。 岑立昊讪讪地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我承担,毕竟,毕竟……” 翟志耘说,“毕竟什么?真要你承担你能承担得起吗?我给桑谯只有两万,但是,我以苏宁波的名义,给他那个炎黄中医研究会捐款你知道是多少吗?说出来你别吓住了,三百万。” 岑立昊呆住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钱啊钱,还真不是个坏东西。暴发户翟志耘啊,也还真不是个坏东西。” 翟志耘没听明白,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 岑立昊回过神来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钱的事情以后就不再提了。” 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结束后,岑立昊的心理已经完全平衡了,始终坐镇在洗剑山下,心平气和地着手制定冬季训练计划,并开始对基地人员做部分调整。 这天,岑立昊把姜晓彤和陈欣欣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岑立昊说:“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们二位来吗?都是好消息。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都有大的抱负,洗剑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我已经向辛中峄师长和刘尹波政委报告了,建议陈欣欣同志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陈欣欣疑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瞪大了眼睛:“岑副师长,这是真的?”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的。我问了黄阿平同志,报名时间是每年的三四月间。这几个月,你抓紧复习,多看看文艺理论书籍。” 陈欣欣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谢谢岑副师长。” 岑立昊说:“小姜,你的事我知道了。我留了你两年多时间,这两年来,从你个人讲,损失很大。从88师的建设上讲,你贡献巨大。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致谢。” 姜晓彤差点儿就热泪盈眶了,站起来问:“师长,88师不需要我了吗?” 岑立昊说:“永远需要。但是,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应该深造,你应该有更大的作为。” 姜晓彤说:“可是我不想离开,我已经把考研的事忘记了,去年的通知书都来了,我都放弃了。” 岑立昊说:“你可以放弃,但组织上不能忘记。栗照展教授最近也在北京讲学,我和辛师长已经委托我的老上司宫泰简副部长,两次拜访了栗教授,并且把你所有资料都传真过去了,栗教授对你很欣赏,他说一年前你就被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录取了,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时隔一年,你还必须准备重考。他会帮助你的。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信。” 姜晓彤怔怔地站着。她没有到桌边去拿那封信,只是用一种羔羊般无助的眼神看着岑立昊。岑立昊说:“即使你进了信息工程大学的大门,甚至,即使你离开了中国,但你曾经是88师的一名军官,永远都是对88师有过卓越贡献的人。88师会记住你的。” 姜晓彤仍然一言不发,咬着嘴唇看着岑立昊。 陈欣欣用胳膊肘拐了姜晓彤一下:“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白了陈欣欣一眼,又看了看岑立昊,突然说:“岑副师长,告辞了。” 岑立昊似乎换了一副面孔,严厉地说:“姜晓彤,等一下,拿走你的信。” 姜晓彤没有理睬岑立昊,也没有理睬陈欣欣,更没有去拿那封信,转身,拉门,大步跨出门外。 五 岑立昊有一个习惯,平时不看信,集中在一个时间看。现在是信息时代,有急事可以打电话,写信来讲的都不是急事。 这晚九点左右,岑立昊剪开了一堆信,一封一封地看。 颇令他意外的是,有宋晓玫的信。 宋晓玫的信上说,上次在彰原市见到首长,特别兴奋,但是首长可能对她同范辰光的关系有些误解,其实范辰光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她想在彰原市开个分店,办执照和相关手续,范大哥完全是按照政策办的,她送了他十万元小意思,被范大哥严肃地拒绝了。另外,在同范辰光相处的时候,范辰光没有一点占便宜的想法,落落大方,显得很有男人风度。她感觉到范大哥真的是个好人,首长更是个好人,她希望好人都能好好相处,这样她下次再来彰原市的分店,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看完信,岑立昊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还有一封信,居然是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的。 肖丽珠的信中说,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就有一个叫杜展佑的好心人给我寄钱,注名资助杜芩读书,现在累计已经达到两千八百元了。可这个杜展佑是谁呢?我问过辛师长和刘政委,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杜展佑就是杜朝本的战友,会不会是你岑副师长呢?我觉得像。如果真是,请你不要再寄了。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收入够用。你也不必再为老杜内疚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再说,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只怪我们老杜窝囊。请你给我一个答复。 看了这封信,岑立昊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好受。他想,肖丽珠十有八成是把“杜展佑”这个人锁定到他头上了,但是,他不能轻易暴露。他听说,小杜芩快考大学了,如果是地方大学,少不了又要花许多钱,孤儿寡母的,委实不容易。这项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尽管他并不富裕。 看完信,岑立昊觉得情绪有点乱,翻了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把他从一种难言的苦闷和悲凉情绪中解脱出来的,是姜晓彤。姜晓彤打来电话说:“岑副师长,你能听我说点心里话吗?” 岑立昊有些茫然,白天刚同姜晓彤谈过她上学的事,就发现她的表现有点怪怪的,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打电话来要说什么。 “是姜晓彤啊,说吧。” 姜晓彤说:“算了,不说了。” 岑立昊说:“怎么搞的,你姜晓彤一向是个痛快人,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啦?是不是我岑立昊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当然对不起我了,你太忽视我了。”但嘴上说:“师长,我失态了,冒犯了首长。” 岑立昊说:“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大的脾气。去信息工程大学,不一直是你的夙愿吗?”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是个白痴,应该知道的你一点也不知道。”但嘴上说:“师长,我是在听你的指挥,准备跟你一起参加战争啊。” 岑立昊怔了怔,他当然能够感觉到姜晓彤气从何来。考虑片刻,他说:“姜晓彤,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姜晓彤无语,停了一会儿才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又是老套。” 岑立昊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神圣同盟‘迫近巴黎、法国危在旦夕的时候,巴黎国际关系大学的师生要求投笔从戎,被拿破仑拒绝了。在拿破仑看来,用人是一时之需,育人是百年大计。缺乏兵员可能会导致一场战争失败,而停办教育则会折断民族长盛的命脉。我们要向拿破仑学习,保护人才。” 姜晓彤说:“师长,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爱上了他的英国女司机,中尉凯·萨默斯比,创造了一段举世瞩目、流传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佳话……” 岑立昊及时地掐断了姜晓彤的话头:“我还给你讲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中国军队的一名师级指挥官手下有一名出色的女军官,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巨大的安慰。这名指挥官也很喜爱这位女部下。但是,后来这位军官发现,他不能把这种喜爱深入地发展下去,因为,他和他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他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生命,甚至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开了那个美丽而智慧的女子,让她得以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飞翔。一段缠绵悱恻的人间爱情从此结束了,一段更加现实和美好的人间真情从此开始了……” “师长,这是你的心声吗?” “小姜,我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以聪明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没有开始,何谈结束?” “为了避免结束,必须避免开始。” 姜晓彤沉默。沉默良久说:“那么,好吧,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有一个中国指挥官,带领一支精锐部队为国家利益而战,那个暗中深深爱着他的女子在遥远的地方为他祝福,当他所向披靡,获得赫赫战功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胸前的一枚勋章,当他遇到拦阻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脚下的一座桥梁……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在一片洒满了落日余晖的美丽的湖畔,一个伟岸的老人在沙滩上散步,他的手上牵着一条小狗,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比他小十四岁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姜晓彤……” “不,小姜,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是世界大战还是那片湖畔?” “小姜,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是今晚还是将来?” “晚安小姜,今晚我很踏实。谢谢你!” 岑立昊说完,轻轻地压下了电话。 第二十三章 一 二十一世纪的台历终于掀开了。 关于这个陌生的世纪,人类有很多猜测和预测,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世纪末日也是世界末日。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或者持无所谓态度。 就在两个世纪交接的一刹那,无论是何种态度的持有者,都确认了一个事实:世纪末安然无恙,太阳照常升起,地球即没有毁灭也没有减速,一觉醒来,大家都还活着,每个人都还惦记着厕所,急急忙忙地撒尿。 能够顺利和有力地撒尿,是上个世纪留给我们的最后的惊喜。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岑立昊正在吃饭的时候,接到辛中峄的电话,说岳江南要到88师来,重点是找他谈话,让他立即赶回师部。 岑立昊有点意外。因为就在二十天前,岳江南刚刚到洗剑参加了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结业典礼。在间隔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岳政委再次光临88师,显然是负有重要使命的。 岑立昊问:“我是不是要准备汇报?” 辛中峄说:“我也是突然接到集团军司令部的通知,没同岳政委直接通话,至于汇报,我看你准备不准备都无所谓。” 放下电话,岑立昊的思维有些活跃,他想的当然不是汇报的事,88师科技练兵的那些事,他全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他也风闻军区几位首长有动议,要恢复他的师长职务,将辛中峄调到集团军担任副参谋长,或者交流到省军区提升为副司令员。岳江南此次到88师来,而且点名把他从洗剑召回师部谈话,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任务布置的话,势必同人事安排有关。 上午九点半左右,岑立昊赶回师部。他提前半个小时来,是为了顺便看看新建起来的幼儿园。 这个幼儿园是前年岑立昊刚回88师不久确定上马的项目,当时,营建办公室拿出厚厚的一沓待建的项目,包括办公楼维修,招待所装修,礼堂改造,师史馆加高,等等,都被岑立昊一笔勾销了。这些项目都是老师长郭撷天在位期间定下来的,但岑立昊不管那一套,紧缩出六百多万,一部分投入到科技练兵基地的bic工作室和军官训练中心,买了一批终端设备,建成了局域网,另一部分就用来盖这个幼儿园。营建是当时的后勤部副部长李木胜具体负责,师里是辛中峄把关,那时候岑立昊基本上不予过问。现在,幼儿园已经投入使用了。 从外观上看,这个幼儿园很有点异国建筑情调,小城堡似的,有高高的塔尖,有室外楼梯,装修得五颜六色。院子里还有一些注入滑梯、秋千、迷宫之类的游戏器具和场所。 岑立昊站在栅栏外面,突然很有感慨。这个小小的幼儿园似乎唤醒了他心中的温情。他回忆起岑骁汉小的时候,他很少带孩子玩。他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当团长的时候,有一次林林也抽不开身,他只好让司机去参加幼儿园的家长会,为此,还受到了老师的批评,说有的学生家长,官不大,谱不小,开家长会让司机来,不是腐败是什么?司机满腹委屈,老老实实地把老师的批评转送给他了,他听了只好苦笑。他不能不承认,是有点腐败,小腐败也是腐败,可他确实没办法,当时他接受了钟副军长交代的一项任务,正在准备一份关于联合作战的资料,连续几个星期天都是在办公室住的,他哪有心思一个半天都坐在幼儿园里听训话啊?现在想来,他是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正遐想间,路边摇摇摆摆地跑过来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见他趴在栅栏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问他:“你是送孩子上学的吗?” 他弯下腰来,看着这个无比可爱的孩子,心中泛起一阵巨大的柔情:“不是,我是来看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吕品。” 他说:“好厉害的名字,一共五个口,难怪吃的这么胖乎乎的。你几岁了?” 吕品说:“我奶奶说,我三岁半了。” 这时候,一个年轻妇女从假山的背后走了出来,说:“品品,别乱跑了,跟伯伯再见。” 吕品说:“妈妈,这位伯伯好可怜哦,他想进去玩,可是今天不开门,我想帮他找老师,要是开了门,我跟伯伯一道玩。” 岑立昊定了定神,说:“好孩子,不开门就不玩了,咱们都要遵守老师的规定,当好孩子你说是不是?” 吕品说:“好的伯伯,你明天再来,看我玩滑梯,我可勇敢了。” 他说:“那好,我就明天来。” 吕品说:“伯伯你说话要算话啊。拉钩。” 他伸出手来说:“伯伯说话算话。”然后就伸出右手,勾住吕品的圆乎乎的小指头,一老一少同时说:“拉钩拉紧,一言为定。” 离开吕品的时候,他又说:“吕品,万一伯伯明天有事来不了,你也别生气,我一定会来看一次你玩滑梯,好吗?” 吕品似乎有点失望,但还是懂事地说:“那好,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的名字没有你的好听,我叫岑立昊,你喊我岑伯伯就行了。” 这时候吕品的妈妈的眼睛瞪大了,不禁冲口而出:“天啦,你是岑老虎……啊对不起岑师长,我……看我……品品,快跟师长伯伯说再见,师长伯伯是大忙人呢,别瞎捣乱了。” 岑立昊笑笑说:“我现在是副师长。”又说:“别跟孩子说什么师长老虎的,咱俩是朋友,吕品你说是不是。” 吕品说:“当然了,这位伯伯喜欢小孩,不像有些大人不爱跟小孩玩。伯伯是好伯伯。” 岑立昊说:“谢谢你啊孩子,被你这么一表扬,伯伯今天一天都会有好心情。”说着,抱起吕品,在她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嗯,好香。” 放下吕品,在往办公楼去的路上,岑立昊哼出了一句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歌谣:“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学堂……”尽管走腔走调,但他自我感觉良好。 二 参加谈话的,除了岑立昊,还有辛中峄、刘尹波、路金昆,随岳江南同来的,还有集团军政治部主任郑少秋和干部处长马才云。 岳江南开宗明义地说:这个消息对有些同志来说是好消息,对有些同志不那么好。根据军委k首长的建议,军区党委决定,率先在22集团军组建一个特种混成旅,暂时在88师编成内,旅长和政委也从22集团军范围内产生,具体地说,就是从现有的师级指挥员中产生。我受军区党委的委托,来听听你们的意见。 岑立昊顿时明白了。这一瞬间,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首先是失落,因为,他已经充分做好了复职担任88师师长的思想准备,而岳江南的所谓“听听意见”,其实已经非常明确了,88师特种混成旅的旅长非他莫属。如此,他这两年多的路委实曲折得不能再曲折了。先是一个齐装满员机械化师的师长,然后是副师长,两年之后,又成了旅长。他不是个平庸的人,别人从总部下来,几乎全部都是官越当越大,惟有他越当越小。两年前是88师的一号,现在是三号,马上他就没号了,就是师辖旅的军官了。一丝寒意油然而生。 但是,只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反复,岑立昊立即就找准了感觉。你失落什么?你下来不是口口声声要带领部队打仗吗?这个新组建的旅,是全战区惟一的特种混成旅,也将是惟一具有高技术作战能力的部队,如果让你当这个旅长,如果撇开个人的利益,从战争实际出发,则是对你的信任,也可以说是重用。这个时候,头脑不能发热,必须清醒,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岑立昊说:“岳政委,我希望由我担任特种混成旅的旅长。” 岳江南笑笑:“没有情绪?” 岑立昊说:“没有,我最适合担任这个职务。” 岳江南说:“你从总部下来,不仅没上,反而越来越下,这是非人为因素造成的。成绩都给我们增光了,责任都由你承担了,集团军和军区都觉得有负于你。已经不是秘密了,集团军和军区都已经考虑让你重新担任师长了,这时候又让你当旅长,我们也觉得不妥,非常不妥啊!可是,跟诸位交个实底吧,岑立昊同志担任特种混成旅的旅长似乎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了,我是来做你的工作的。我知道你会服从的,可是,犯个自由主义,我自己的工作都很难做。” 岑立昊说:“岳政委,请相信我的觉悟,我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件工作让组织上反复地做,您今天来谈这个话,您的这项工作就圆满结束了。也请相信我的态度,如果现在给我一个机械化步兵师长和特种混成旅长的职务让我选择,我选择后者,我认为这是对我的重用。” 岳江南说:“你的态度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谢谢你啊,岑立昊同志,你再次经受了考验。” 岑立昊说:“我想知道我的政委是谁?” 岳江南说:“你希望是谁?” 岑立昊说:“炮团政委高三明。” 刘尹波怔了一下,同辛中峄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在此之前,岳江南已经向他们露底,集团军准备把秘书处长邢素材安排到数字化旅担任政委。刘尹波说:“高三明同志年龄偏大,集团军政治部已经向上交了方案,想交流到地方武装部。” 岑立昊说:“上次常委会上我对这个决议是保留意见的,在岳政委面前,我重申我的观点,高三明年龄是偏大了一点,但是,交流到地方武装部他就能变得年轻了吗?高三明是一个敬业而且有能力的政工军官,对这样的人,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养,提到旅政委的位置上,他的年龄合适。” 岳江南说:“集团军党委有个想法,在特种混成旅政委的人选问题上,要充分尊重岑立昊同志的意见。至于是不是由高三明同志担任特种混成旅的政委,集团军党委还要研究,我把岑立昊同志的意见带回,今天不议。郑主任,你看呢?” 郑少秋说:“今天的谈话,原则问题都解决了,岑立昊同志表现了高风亮节,也帮我们政治部门解决了难题。关于政委人选,现在还是务虚,岳政委已经有了态度。这次谈话之后,很快就要进入筹备的实质阶段,关于营以下干部配备,师党委要配合和支持岑立昊同志尽快拿出方案。” 辛中峄说:“这个没问题,特种混成旅一旦组建起来,就是22集团军的主战部队,眼下名分在88师编成内,也是我们88师的主战部队。对于88师军官素质,立昊同志心里早有一盘棋,要谁给谁,师里全力支持。” 岳江南看了看诸位,说:“还有什么问题?” 马才云这时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说:“88师为建设数字化部队,做了大量工作,攻破了bic终端平台的关键环节,这也是在88师组建特种混成旅的重要基础。根据岳政委的提议,为了奖励和重用人才,为在bic整合器攻关中做出重要贡献的88师自动化站正连职副站长姜晓彤同志立二等功一次,拟提升为特种混成旅信息营少校营长。” 岑立昊顿感意外。破格提拔姜晓彤担任特种混成旅信息营的营长,不是说姜晓彤不能胜任,在88师轮训队的第一课上,岑立昊就发现,这个年轻的女军官逻辑思维很强,也很会把握人的心理,加之业务过硬,当个带兵的干部是很堪造就的。但是…… 岳江南向岑立昊笑呵呵地说:“我直接给你们配备一个营长,你不会驳我的面子吧?” 岑立昊说:“政委,姜晓彤同志担任信息营营长确实是用得其所,只是……”话没说完,腿上被辛中峄踢了一脚,岑立昊明白辛中峄的意思,马上改口说:“只是,他一个女同志,还没有结婚……” 岳江南哈哈大笑:“这算什么问题?女同志当营长怎么啦,不是还有女师长女团长吗?没结婚更不是个问题,年龄大了,她自然会解决的,这个没什么好顾虑的。” 岑立昊说:“是,我们拥护岳政委的提议。” 岳江南说:“那就这样吧。这是个快节奏的工作,你们的效率也要实现数字化。虽然特种混成旅在88师编成内是暂时的,但你们不能有暂时观念,有些工作师里还应该主动做。岑立昊同志,你明天、最迟后天就到北京去,钟盛英参谋长已经在北京等你了。” 三 到北京的任务是领取一批新装备,即bic终端平台,装甲坦克目标定位显示器,火炮自动测地定位诸元指挥平台,联合作战控制中心指挥平台所需的计算机。这些装备与其说是总部配发的,不如说是88师军官用科技练兵成果换来的。 宫泰简在给岑立昊的电话里说:“过去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反过来说,一将有才,三军有幸。你虽然只当了个旅长,但是根据88师军官的素质和这批装备的功能来评估你们的战斗力,足以同有些野战集团军抗衡。老弟,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也就知足吧。” 岑立昊知道,这是老局长对他的安慰。分别两年多来,他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挫折,到再挫折,锐气上似乎有所减退,但事实上,对于建设一支高素质的陆军地面部队,也有了最能靠近部队实际的思考。当旅长对他来说是有点不公平,但是,这个旅长所担负的任务,在陆军地面部队里的地位和作用,又让他感到了一种大任在肩的亢奋。 岑立昊和辛中峄、刘尹波等人研究确定的接收小组成员有韩宇戈、栗奇河、黄阿平、关洪普,还有集团军装备部派下来的副团职参谋陈小明。出于技术考虑,辛中峄提议姜晓彤和马笑蓝也参加。 人员确定的当天下午,岑立昊回到洗剑,召开紧急会议,向韩宇戈、栗奇河、黄阿平等人布置任务,要他们当晚务必把手中的工作交代清楚,准备到北京接受装备。黄阿平的主要任务是跑信息工程院校和装甲指挥学院、炮兵学院,通过各种关系,动用一切手段,在应届毕业学员里物色人才, 对于姜晓彤的使用,岑立昊的心态有点矛盾。一方面,他为集团军首长慧眼识才而感到,为姜晓彤能够由集团军政委亲自提议提拔使用而替姜晓彤高兴,对姜晓彤的重视,就是对88师自力更生的信息工程攻关成果的重视,这比仅仅是认可要重要得多,这也预示着,今后的特种混成旅建设,在更新装备、训练改革等方面,旅里将会有更大的自主空间。但是,他又真心希望姜晓彤进信息工程大学深造,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件大事。尽管,他是那样的需要她,但他应该替姜晓彤想得更远一点。问题是,岳政委已经发话了,姜晓彤现在正好处在一个情感波澜的阶段,她会不会把岳政委对她的态度当作尚方宝剑来抵制他,只要她公开地提出不离开特种混成旅,那他就不好办了,其中的难言之隐别人是无法体味的。 岑立昊没有同姜晓彤接触,而是公事公办地让黄阿平向姜晓彤地转达了集团军岳江南政委对她的高度褒奖,通知她参加北京接收。岑立昊对黄阿平交代:“姜晓彤同志目前正在准备报考信息工程大学硕士研究生的答辩论文,你要充分地跟她说清楚,这项工作一旦接到手上了,将是一个环节扣一个环节,弄得不好就脱不开身了。提醒她不要勉强。” 黄阿平同姜晓彤谈过之后,过来向岑立昊汇报,说:“姜晓彤听说让她参加接收小组,非常兴奋,当即表态,一切以大局为重。我看她对考那个信息工程大学的研究生无所谓,兴趣不是太大。” 岑立昊问:“你有没有透露其他信息啊?” 黄阿平说:“我把岳政委提议由她担任特种混成旅信息营营长的信息透露给她了。” 岑立昊问:“她什么态度?” 黄阿平说:“她倒是不谦虚,她说她一定能够胜任这个职务。” 岑立昊瞪着黄阿平:“这么说,她还真打算当这个营长啊?” 黄阿平说:“我看像。她从正连一下子跳到正营职,她当然乐意。我军女军官不少,但战斗部队的女营长还是不多,这是一个很能展示的职务。” 岑立昊火了,说:“我发现你黄阿平越来越不动脑子了,自从当了干部科长,反而不会用干部了。姜晓彤是一个技术人才,在信息工程领域里她可以有所作为,可是你让她当营长干吗?用的是地方吗?展示什么?她是模特儿还是花瓶?啊,岂有此理!” 黄阿平愣住了,他实在弄不明白岑副师长火从何来,而且火气如此之大。黄阿平委屈地说:“提议姜晓彤当信息营营长的是岳政委,不是我啊。” 岑立昊说:“对首长的话,要深刻地理解,多层次地理解,以不同的方式落实。岳政委提议对姜晓彤破格提拔,除了人才因素的考虑,也还有嘉勉的成分,而且嘉勉是主要的。至于那个信息营营长,可以由姜晓彤担任,也可以由王贺韦担任。你的任务是,对上,要宣传姜晓彤正在报考信息工程大学的研究生,姜晓彤的理想是要当科学家。对姜晓彤,要开导她明白首长提议破格提拔她是奖励,给她下个命令,履历上又这么一段光荣历史,但不一定真的带兵,组织上支持她继续深造。”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岑立昊,半天才说:“岑副师长,特种混成旅初建,千头万绪,百事待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姜晓彤也是一腔热血要在跟着您干番事业,您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让姜晓彤离开呢?” 岑立昊阴沉着脸,盯着黄阿平:“知道什么叫鼠目寸光吗?知道什么叫误人子弟吗?你就是。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了更好地培养人才,为了培养出更高级的人才,为了姜晓彤同志的长远利益。我跟你说过,使用一个干部,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无限度地超前开发,要考虑到他的三年五年的发展。对于姜晓彤这样的好同志,我们甚至应该为她的终身着想。你明白了吗?” 黄阿平虽然表情严肃,但他并不畏惧岑立昊,同样阴沉沉地看着岑立昊,以沉默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表示仍然不明白。 岑立昊说:“如果再不明白,这件事情没有按照我的意图摆平,你以后就不要搞什么心理战研究了,干脆下岗参加补习班算了。” 四 第二天下午,岑立昊等一行八人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虽然正式命令还没有下,但大家对岑立昊已经以“旅长”、“旅座”相称了。因为旅长的职务不比副师长的职务大,所以岑立昊也就不像过去那样动辄吹胡子瞪眼地纠正了,旅座就旅座吧。 按照岑立昊“军事行动,需要保密”的指示,师里管理科长给他们弄了两个软卧包厢。分配车厢的时候,黄阿平说:“岑旅长和韩副参谋长年纪大点,两个女同志最年轻,跟首长在一个包厢,好照顾首长。” 没想到又触了一个霉头,被岑立昊劈头一顿训斥:“什么年纪大?我们七老八十啦?需要照顾什么?需要喂饭还是需要端洗脚水?” 黄阿平说:“女同志动作轻,免得打扰首长休息嘛。我也没安什么坏心眼,首长你要说不行,那就换掉,我跟首长们在一起。” 岑立昊说:“你?你一边去吧,我看见你就讨厌。” 黄阿平已经被训习惯了,倒也不尴尬,说:“那首长您说怎么办?” 岑立昊看见正在门口等待的姜晓彤,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幽怨,只有他能看得明白。姜晓彤说:“还是首长们集中在一起吧,讨论工作方便。” 岑立昊对黄阿平说:“行啦,两个女同志就跟我们在一起,但你不能说照顾我们。当科长的,要会说话。” 黄阿平离开岑立昊的包厢,同栗奇河、关洪普钻进隔壁,放好东西,坐在铺上聊天。黄阿平满脸苦相地说:“操,不知道惹了哪路神仙,这两天背时透了,被老虎一顿接着一顿臭骂。” 关洪普说:“打是亲骂是爱,旅座要是不看好你,他还会骂你吗?他理都不理你。咱们四个住一起正好,可以打扑克。” 黄阿平说:“老关你胆子不小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打扑克。旅座交代了,就今天下午加一夜,车上办公,明天下车之前我要把三十二个学员素质分析报告拿给他看。你老关也得想想明天质检的细节,跟工厂打交道,如果你说话不在点,抠问题不到位,你就等着旅座扒你皮吧。” 栗奇河说:“等着吧,特种混成旅是个新东西,老虎劲头憋得正足。你我也许能弄个官当,可是,这紧箍咒恐怕更紧了。在岑老虎手下当个官,简直就是服苦役。” 黄阿平说:“哎,老栗你说这话要当心。什么叫服苦役?真金不怕火炼,在岑老虎手下,你能当个副团长,在别人手下你就能当旅长。” 陈小明是集团军机关下来的,早就听说岑立昊很凶,这次到88师来,争取个一官半职当然很好,但岑立昊对他似乎比较冷淡,从昨天晚上他到洗剑到现在,岑立昊还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心里难免有些发怵,暗自琢磨,岑立昊当年力荐黄阿平担任干部科长,此人显然是岑立昊的心腹股肱,便想从他嘴里探探工作的突破口。陈小明说:“黄科长,我初来乍到,情况不明,听说岑旅长工作标准极高,你给咱介绍介绍,在他手下工作有什么诀窍没有?” 黄阿平说:“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很简单。在岑旅长手下工作,你得具备几个基本素质。一是脸皮要厚,换句话说就是要有坚强的心理素质,首先要经得起他的三斧头,他骂你不要紧,今天下午你没把事做好,他能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明天上午你把事情做漂亮了,你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二是胆子要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果他有错误决策,你不一定公开对抗,但是可以找个机会狠狠地斗争他,你斗得越深刻,斗得他口服心服,那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就加重了。” 栗奇河说:“你黄阿平别引诱我们大家犯错误,挑动群众斗领导,你让我们找死啊?” 黄阿平不理栗奇河,说:“如果他固执己见,你也可以偷梁换柱,不执行他的错误决定,在工作中弥补他的错误。一旦他认识到你是对的,他会请你喝酒。第三,步子要快。一旦他认准了一件事,交代给你了,那就是大事,你马上就要进入情况。他的节奏是火箭似的,你办事拖拉,拖拉一次他骂你,拖拉两次他不理你,拖拉三次你就不可救药了。第四,工作要实。他交代你的任务,你必须一点一点地抠到实处,你向他汇报,绝不能掺水份,他那双眼睛是鸡蛋里挑骨头,你让他感觉到你华而不实,那你就完球了。当然了,这四条都是有前提的,譬如思想作风,你不能搞歪门邪道,工作作风,你不能混天度日。你得具有综合素质,有能力,你是个草包,天天跪在他面前喊他爷,他也看不起你。杜朝本就是个例子。” 栗奇河说:“老黄你说说,我们在这个人的手下当差,幸还是不幸?” 关洪普说:“当然是好事,不然你能进步这么快?刚当科长一年多,马上又要当副旅长了,还不是岑旅座栽培的结果?” 栗奇河说:“你小子行,知道幸福在哪里。我得提醒你,你那马尿少喝一点,这次到北京要是出了洋相,煮熟的鸭子他也能把你撵飞,你的副参谋长就别想当了。” 陈小明半天不语,心中暗暗思量:“看来,我这个参谋长要是真当上了,未必就是好事,直接在岑老虎的眼皮子底下,难免差池,那还不被他骂死啊。如果能换个副旅长当,也许会好一点。” 陈小明等人在这边“谈虎色变”的时候,隔壁车厢却是一片寂静。 五 列车从夜幕里隆隆驶过,穿过了绵延千里的天都山脉,向遥远的首都驶去。 下铺的岑立昊躺下了,却没有睡着,脑子里塞进了很多东西。直到凌晨三点,才进入梦境。他朦胧中他看见林林带着岑骁汉过来了,林林幽怨地看着他说,老“岑啊,从总部下来了十几个干部,都是提拔使用的,听说孔宪政已经当上副军长了。可你倒好,从师长当到副师长,现在又成了旅长,你还乐得屁儿颠颠的。你知道机关的同志是怎么说的吗?说岑立昊想当官想疯了,想到下面指挥千军万马,却落个鸡飞蛋打,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呀你,就是不接受教训。” 他说:“林林,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下来并不是完全为了当官,我是想做事啊。” 林林说:“老岑,现实一点吧。如果当初不是上窜下跳地要下去,你局长也当了两三年了,凭你在机关的表现,下一步,进副军的队也快排上了。” 他说:“我现在不是还有一个正师职的括号吗?再说,让我当特种混成旅的旅长,并不是发配嘛!旅长也是师级干部。重要的是,这是特种混成旅啊,这是陆军最先进的部队。你怎么就不理解呢?” 林林说:“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对这个特种混成旅抱有太大的激情,这是新事物,你又冒进,我真担心你再出差错。还是稳当一点吧?看看那些四平八稳的人,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熬着,不都在升官吗?” 他说:“林林,你知道我不可能就那么熬下去,我不能因为追求四平八稳就什么也不干。古人说,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桴鼓之急则忘其身。我是军人,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林林说:“那我就告诉你,你儿子明年考高中,能不能考上我没把握。你妈身体状况很不好,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负不了责。” 他说,“林林,你再坚持一下吧,毛主席说,最后的胜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坚持之中。我知道你很可难,我的工作不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必须服从。孩子的学习,你能抓到什么样就什么样,告诉他,他将来是个什么造化,全靠他自己了,他爸爸顾不上他了。我妈妈那里,你能帮我多少就帮我多少,也请你告诉她老人家,我这个当儿子的没本事,不可能尽孝,请她老人家自己保重吧。” 林林突然说,“老岑,你要保重啊,再出不起事了啊,再降职,你就该到团里工作了……” 他心里一紧,不知道林林为何口吐此言,莫非又遇到事故隐患了?心里骤然一惊,便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却发现,这梦似梦非梦。想想这些年,确实有许多对不住老婆孩子的地方。新婚不久,林林就对他失望了,生下岑骁汉之后就更失望。前几年流行一首歌,叫着《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林林指着电视里的歌手说,她唱的这首歌就是专门为我写的。他一笑了之。在长期的磨合中,林林也只能认命了,把家庭的胆子一肩挑了过去。 岑立昊此时有一种真实的负疚感。对林林,还能要求她怎么样呢?也真是难为她了,嫁给我这么个“不回家的人”,也算是她幸运中的不幸。可是,我顾不上他们了,我真的顾不上他们了,那就把姿态放高一点,把脑袋放低一点。这次从北京回来,如果有可能,多在家吃几顿饭,陪陪老的小的。我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些了。 在岑立昊的上铺,姜晓彤也是辗转难眠。 已经入夜了,列车风驰电掣,车厢里贯彻着金属相撞的巨大声响,不时经过一个城镇,便有一串灯火从车窗外面急剧后退。 姜晓彤的思维集中在下铺岑立昊的身上。 自从两个月前那次深夜电话长谈之后,她就调整了心态。这个男人啊,就像一座雕像,耸立在她的心房,她想把自己对她的情感定个位,可是似乎很困难。是爱情吗?好像是,但又不是。是友情吗?是,但又似乎比友情多得多。他是她的首长,但她却视他为朋友,为兄长,为情人,甚至视他为父,爱他如子。她对他的感情实在是千丝万缕,实在是层次纷繁,实在是没个头绪。但有一条,她深深地爱着他,只要他接受,她可以把所有层次的爱都集中在一个层面上。 可是,她终于明白了,他确实不属于她,他不可能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他的事业。如此,别无选择,她只能以他的选择为选择,以他的意志为意志。她必须服从他。 姜晓彤在这次出发之前,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那就是跟着他再完成一次任务,之后,她就按照他的指令,走进一个新的领域,像他说的那样,为了避免结束,首先避免开始。她能够做到的,就是把他珍藏在心里,置放在她情感的园林深处,为他祝福,为他的每一次成功而在心中举行庆典。 但是,那片梦中的湖泊和湖面上的晚霞她不会忘记,那将作为一个永久的期待蛰伏在她的心中,成为照耀她今后人生之路的一片阳光。 第二十四章 一 一切都很顺利。 未来特种混成旅筹备小组的八个人,一到北京之后立即分头行动。姜晓彤和马笑蓝跟随栗奇河、关洪普前往工厂对装备进行质检,抽样进行实际操作。韩宇戈和黄阿平重点跑院校,跑科研机构,调动能够调动的一切关系,直接同初选的干部对象见面。感觉良好。陈小明跟着岑立昊,一头扎进总部机关,利用宫泰简等人的关系,对特种混成旅的编制、体制结构、前期训练指标以及新的装备更新设想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并且到处游说,软硬兼施地从有关部门争取到了几笔训练经费。 宫泰简开玩笑说:“立昊你太厉害了,你的韧性和辩才要是放在商界,那可是能骗到大钱的。” 岑立昊说:“家贼难防。总部的经费是怎么分的,别人不摸底细,我清楚啊!这些钱给普通部队用不如给重点部队用,给常规部队用不如给新型部队用,给别人用不如给我用。宫副部长放心,我弄的这些钱,每一分我都把它用在刀刃上,用一分钱我就要让他多出一分战斗力。” 经过一个星期的奔波,特种混成旅筹备小组的接收任务总算大功告成。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下午,突然接到宫泰简的通知,军委k首长于当晚宴请n国军事代表团之后,大约在八点半左右接见他,可能就特种混成旅的有关问题听取他的汇报,要他做好准备。 岑立昊当机立断,请宫泰简派了一辆依维克面包车,把韩宇戈等人送到车站,他自己则由宫泰简陪着,草草地吃了晚饭。 八点十分,军委派车把岑立昊接到军委办公厅接待室等待。八点二十五分,k首长的秘书打电话下来,通知岑立昊立即赶到k首长的办公室。 岑立昊进门之后敬了个礼,k首长从写字台前抬起头来,看着岑立昊,含笑点点头,说:“坐吧。” 两年多的时间没见了,k首长仍然不显老态,七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茂密,黑白掺半,精神矍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深沉而又睿智。 k首长说:“你情况我了解了一些,对你的评价是功大于过。这次在22集团军组建特种混成旅,是陆军建设的一件大事。我们把这个旅交给你,你应该知道分量。”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两年前首长给我的命题,这道命题我还在演算,答卷只能在战场上填写了。” k首长说:“为什么要组建特种混成旅呢?这也是同世界军事革命形势接轨。现代战争和未来战争,从目的、形态、内容都已经完全不同于机械化热兵器战争,陆军遂行的任务也有很大的变化。你们要考虑,近几年渡海登岛作战是个重点,只要仗打起来了,你们的任务一是在战役编成内担任第一梯队突击群,二是成为在主要方向行动的后续梯队,利用第一梯队的突击效果,楔入敌纵深。除此之外,你们还要担任机动作战任务,侦察突击任务。当然,目前你们的装备还不能尽如人意,我们也在努力。今天,我给你假设一个情况,想听听你对部队使用的想法。” 岑立昊说:“首长,我们的数字化建设还有局限性,但同时也有我们的特色。一个基本的前提是,必须充分发挥各作战要素的作战效能,形成最佳整体合力。我的观点是,即便是在高度信息化的战场上,我们已有的一些传统兵力使用原则依然适用。” k首长说:“以渡海登岛作战为例,谈谈大的运用原则。” 岑立昊说:“一、疏散配置,集中威力——发现即摧毁。二、扬长避短,因势制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或者藏。三、快速反应,灵活用兵——建立强大的数据处理系统,实现情报和火力分配系统机制。四、重点摧毁,多点打击——牵一发而动全身,各个击破。五、网络一体,凝聚合力——运筹帷幄,实现指挥中心对战场的全景控制。下面,我结合战例进行具体地汇报……” k首长又举起了手掌:“不用了。如果可能的话,今年适当的时候我会去看望部队的。” 岑立昊起立敬礼:“我们等待那一天。” 从北京回来之后,以洗剑为中心,以侦察营、教导队和洗剑山高炮团营房为硬件基础,组建特种混成旅的工作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了。 这段时间,岑立昊接到不少电话,都是要求调往特种混成旅工作的,其中还有一些在读的军校硕士和博士,这使岑立昊很受鼓舞。 根据88师的方案,经22集团军批准,88师炮团导弹营、152加榴炮营、装甲团一营、侦察营和技侦队、通信营二连和自动化站、教导队以及两个步兵营从这一年的3月1日开始,更新装备,由信息工程大学、通讯学院、装甲指挥学院、炮兵指挥学院的四十名教员参与新装备操练和指挥控制平台的建设。 姜晓彤的任务是向栗奇河和黄阿平提供技术支持,参与组织数字化步兵营的技术演示和战术演练,并保障从指挥控制中心到作战单元的系统软件保障、备份、防护工作。 3月10日,演示结束,演练开始。以渡海登岛为大的作战背景,岑立昊指挥向敌后空投一个数字化营,对敌纵深目标实施破袭。由于航空兵暂时没有到位,空投改为装甲输送代替。栗奇河和黄阿平率领的数字化营到达集结地域后,立即指挥部队分散,向十几个目标点运动。 在控制指挥中心的荧屏上,传来各个小分队行动情况的投影,标志着bic魔方的定位准确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第二分队在半小时后到达第一分队曾经路过的坐标位置,荧屏上仍然出现了第一分队的模糊投影,标志着bic魔方的热成像效果甚佳。 姜晓彤将控制系统切换到敌后,设置在那里的十几个象征着目标的帐篷也出现在投影上。同各作战单元链接的计算机上,不断滚动各种诸元数据,并输入到后方炮兵阵地上,射击诸元自动装订在火炮操纵器上。 在控制指挥中心,整个战场敌我态势完全是透明的。 参加观摩的,有集团军副军长郭撷天,有88师首长辛中峄、刘尹波、路金昆等四十多名各团主官和机关科长。 岑立昊手持一根袖珍的金属指挥棒,满面春风,对观摩的军官们介绍数字化体系支撑和区域作战单元的情况。 对于88师乃至22集团军的多数军官来说,“数字化”这个概念在高科技战争理论学习中已经数次耳濡目染了,但是,当面前真的出现了一支数字化部队,他们还是感到新鲜,甚至懵懂。尽管这支部队的数字化传输程度还不高,但作战样式变了。 在岑立昊介绍的同时,部队的演练也在进行着,成为岑立昊讲解的背景。 姜晓彤全神贯注,俏丽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在中心平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镇定地指挥各个区域的转换。 这是姜晓彤最后一次为特种混成旅工作了。她已经接到了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的补充通知,去年由栗照展签名的录取通知书仍然生效,她将在一个月内离开特种混成旅,离开洗剑,可能也从根本上离开了岑立昊,从而进入到一个新的环境,那是一片新的海域,那里面有海洋图谱般丰富的色彩和变幻莫测的环球风云,是一首由历史和现实吟唱出来的未来的史诗,没有任何鸿篇巨制能跟那样一首信息时代的咏叹调媲美,她的精神将获得一片新的蓝天……然而,尽管那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她现在却没有多少兴奋。 四号平台报告,装甲分队去向不明,显示器出现屏蔽状态。 岑立昊来到姜晓彤的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无声地询问。并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答案。 姜晓彤向岑立昊微笑,低声说:“一定是集团军的电子对抗营在捣乱,不过,这点干扰微不足道,就像我对你的干扰。” 岑立昊说:“那可就麻烦了,那会使中心枢纽产生紊乱的。你应该说它只像小观众对大演员的干扰。” 姜晓彤停住手,向岑立昊投来意味深长的、感激的一笑。她听懂了岑立昊话里的含量,心里一阵温馨。但她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把目光转移到计算机上,劈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书写了一道指令:uiyfgz-1119cb……这是给电子干扰分队的指令。 十几秒后,四号平台报告:“装甲分队已捕捉目标,请示车载导弹是否可以发射。” 岑立昊看了看周围,把目光投向郭撷天和辛中峄等人。 郭撷天说:“岑旅长,看你的样子,还想动真的啊?” 岑立昊说:“我这个旅长还没下任职命令,要是再打跑了,那就顺便再降一职呗。” 郭撷天说:“你这家伙啊,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辛中峄说:“他是不到长城非好汉。不过,郭副军长可以放心了,这批导弹是他们自己进行质检的,有把握不出问题。” 岑立昊说:“哪怕它再出问题,我也还得打,我总不能等到上了战场再出问题吧。” 郭撷天说:“那你们就打吧,本人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这次打出问题了,我扛着。” 岑立昊说:“别了首长,今天我们的项目本来就是如履薄冰,我一个人战战兢兢的尚可勉强通过,人多了,大家一起下水。”说着,转向姜晓彤:“切换四号地域。” 荧屏上出现了一片灌木丛林,这是天都山草地的上仅有的几片灌木丛中最大的一片,由二十多辆坦克组成的装甲攻击群已经在指定时间内进入攻击待发地域,在这里担任指挥的是88师装甲兵团参谋长郑里平,他将是特种混成旅正式宣布组建后的旅副参谋长,此次担任突击演练的前线指挥员。郑里平手持bic模块,向控制中心报告:“我前沿攻击分群已经在目标正面和右翼同时展开,突破敌第一道防线,纵深攻击分群跟进至敌第二道防线,请求批准对敌第二道防线纵深内重点目标实施精确火力打击。” 岑立昊下令:“再次检查各诸元数据。” 姜晓彤的计算机一阵激光扫描,很快就输出一份文件。姜晓彤把文件递给岑立昊说:“理论上没有疑点。” 岑立昊向姜晓彤点了点头:“很好,跟踪弹道,观察火力效果。”然后,操起话筒,向郑里平命令道:“导弹和炮兵阵地同步操作,第003、009、018号车实弹准备。” 郑里平报告:“旅长,所有的发射架都已实弹准备完毕,大家都想……” 岑立昊厉声喝道:“大家都想打美国,行吗?服从命令。”然后,转向观摩的军官:“各位首长请看,按数字化部队作战原则,我前沿攻击分群在行进中同时向敌主战地域一线前展开,并向敌实施立体突击,跟进分群利用前沿分群的突破成果,楔入敌第二道防线纵深,达成全纵深攻击。”然后转向姜晓彤,低声说:“it’syourturn。(看你的了)。” 姜晓彤低声回应:“it’sthebesthonorforme。(我把它视为崇高的荣誉)”,然后,站起身来,面向观摩团:“各位首长请注意,观察一号地域。” 一号地域就是郑里平所部攻击的目标,战术背景是敌人的机场,其中有三面蓝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分别标志着对方的雷达站、通信设施和指挥中心。四号地域的装甲车辆仍然在行进。从显示器中看见,有车载导弹发射架的瞄准线始终锁定着目标。姜晓彤在计算机上输了一个简单的单词:shot! 立即,在四号地域行进的坦克群里,有267团火苗出现了,三道亮光腾空而起,三条优美的弧线划过长空,平行地飞翔。四十秒钟后,那三面蓝色的旗帜连同尘土一起飞向空中,缓缓落地。 岑立昊说:“这就是数字化支撑体系和数字化作战单元的威力,能够对目标实施跟踪锁定,迅速达成信息传输、处理,并在瞬间转换成精确的火力分配诸元,实施精确摧毁。同时,由于战场透明,我方攻击部队能够准确地对敌袭击部队实施有效防卫,控制中心能够准确地指挥前沿分队转移、潜伏和撤离,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现在,请各位首长登车,我们去看看战场。” 辛中峄说:“好啊,立昊,同志们,你们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现代化地面作战的氛围。” 岑立昊说:“还只是雏形,问题还有不少,提高战斗力增长点仍然永远是我们的工作重点。” 走出控制指挥中心,郭撷天说:“岑旅长,看来,数字化建设是地面部队的发展方向,我们已经落伍了。你这个龙头将来恐怕就是集团军的数字化指挥学校了。从师长,到旅长,有得有失啊。” 辛中峄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过,从个人利益上讲,还是有损失的。我相信,立昊同志会得到补偿的。” 岑立昊说:“我现在倒是很着急了,既然架势已经拉开,还是早点落到实处的好。编制没下来,我这个旅长的正式命令没到,干部调配工作也是悬而未决,还是希望集团军往上催一催。” 郭撷天说:“你们的临时班子不是已经开始运作了吗?按既定方针办。你急什么?我看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 二 尽管编制和干部任职的命令还没有正式下来,但是,特种混成旅的基本队伍已经到位了,人与装备、作战单元和指挥控制中心链接的基础设施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一天夜晚,岑立昊正在看书,突然接到集团军作战室的电话,要他组织洗剑山下团以上军官观看凤凰卫视台当晚九点的节目。 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m国驻东南亚地区的部队在海防演习中,实弹击沉了中国“通辽号”民船,船上三十六人全部罹难。事发后,中国政府发出严正抗议,m国政府也发表声明,极其无赖地诬蔑我“通辽号”系以民用为掩护的军事用船,在公海上对m国的演习进行情报收集活动,其理由是“通辽号”上有卫星导航设备。最后联合国派员调查,m国对于中国民船的指控纯属无中生有,m国政府又改口说是误炸,同意实行经济赔偿。 “通辽号”事件引起了国人的极大义愤,北京有几所大学的学生到m国大使馆举行游行示威抗议活动。因特网上,中国和世界各国网民纷纷发表意见,谴责m国违反国际和平条约,实施武力挑衅的罪恶行径。 连续几天,特种混成旅的官兵都处于一种激愤的状态之中,关洪普甚至还向岑立昊请战,说:“让我带一个导弹连也到马沙海域演习一下,老子把他的陆战队基地也给误炸了。我们也可以道歉,可以赔偿。” 岑立昊把关洪普训斥了一顿:“你以为你那个导弹连就是飞毛腿爱国者了是不是?你差远了。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涉及到政治斗争和外交斗争,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把你的兵练好。打还是不打,你我说了都不算。” 岑立昊嘴上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的内心也有一股浮躁情绪。他指示黄阿平,想办法找到m国击沉“通辽号”的录像带,同电影《火烧圆明园》一起反复在部队播放,晚上看录像和电影,白天进行数字化训练。 岑立昊说:“这是坏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和平已久的部队缺什么,最缺的就是仇恨。你们搞政治思想工作的,就是要把部队的仇恨给我激发起来,让大家明白,弱国无外交,弱军无尊严。想出这口恶气,那就把数字化给我搞明白,把仇恨给我压进炮膛,随时准备发射。” 连续十几天,官兵们反复观看m国击沉“通辽号”的录像带和影片《火烧圆明园》,一腔热血被一种血淋淋的耻辱感烘烤得如同干柴,点火既燃。 岑立昊没想到,通辽号”事件的发生,使他个人的命运又发生了一次重大转折。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2月1日,军委关于建设特种混成旅的正式命令终于下达了,出乎岑立昊意料的是,旅长却不是他,而是刚刚从f国留学回来的原99集团军222师副师长赵铁戕。 岑立昊被任命为22集团军司令部参谋长。 接到钟盛英的电话,岑立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钟盛英说:“去年这个时候,在全军陆军师(旅)长高技术练兵研讨会上,你很出了一把风头,k首长很高兴,我当时试探了一下,想提出来恢复你的师长职务,没想到被k首长委婉地批评了一下。记得他是这样说的,‘用干部,要有长远眼光。怕什么,让他当三年副师长,是人才就会变成大人才,不是真才,误了活该。’我当时感到很不理解,没有跟上首长的思路。现在,我明白首长的良苦用心了。k首长确实是高瞻远瞩,他是真正把你当作战争人才储备,磨炼你,锻造你,在关键的时候,把你用上。” 岑立昊说:“从一个副师长或者是一个旅长的位置上,直接提了两级,破格到集团军参谋长的位置上,我确实没有思想准备,诚惶诚恐……” 钟盛英说:“大可不必,你的副师长后面不是还有一个正师职待遇的括号吗?我记得你当时对这个括号好像还不以为然,现在,这个括号起作用了。资历,也往往是使用干部必须具备的硬件。” 岑立昊说:“我满脑子装的都是特种混成旅,到集团军司令部工作,恐怕一时很难找到感觉。” 钟盛英说:“那我再给你透露一点信息。你当特种混成旅旅长,是k首长提议的,导致他改变主意的,是‘通辽号事件’。出事的当天,军委召开紧急会议,k首长提出,要加快陆军现代化建设的步伐,尤其是要有撒手锏,要有几支数字化部队。那次会议讨论了很多重大问题,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就是对你的使用问题。k首长提出,陆军要年轻化、知识化,要让一批善于思考战争问题、有战争准备意识、有现代战争观念同时也有现代战争指挥能力的干部脱颖而出,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就是在这次会上,你被提名为22集团军司令部参谋长。” 岑立昊说:“首长,我无法表达我的心情,这样大的信任,给我的压力好大啊。” 钟盛英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要尽快进入状态。军区党委已经拿出初步意见,下一步,你们22集团军的特种混成旅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还要配属一个空降兵团,一个武装直升机大队,一个电子对抗团,以上部队连同两个特种混成旅组成22集团军高科技训练基地,由你兼任基地司令员和政治委员,全面负责。” 岑立昊攥着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首长,如此重任,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那我就向首长表个态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 几天之后,岑立昊即将出任22集团军司令部参谋长的消息在88师和洗剑就不是新闻了。 按照军区的部署,原定的师辖旅方案改变了,但原来定下的88师特种混成旅盘子基本上维持下来了,仍以洗剑原88师科技练兵基地为新组建的特种混成旅旅部,旅长赵铁戕、政委高三明、副旅长栗奇河、政治部主任黄阿平等人也纷纷就位。88师参谋长马复江进国防大学学习,韩宇戈接任师参谋长职务。 岑立昊同时兼任22集团军高科技训练基地司令员和政治委员。 姜晓彤被任命为特种混成旅信息营少校营长——对她来说,这个任命已经成为一种荣誉。 尽管明知姜晓彤即将远走高飞,但在岑立昊的授意下,高三明和栗奇河等人还是为姜晓彤举行了任职仪式,姜晓彤还发表了讲话:“同志们,我为我曾经是这个集体的一员而感到无限自豪,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将记住我曾经是22集团军特种混成旅的一员,是信息营的首任营长,我将永远珍惜这个荣誉,她将伴随我度过人生最美好和最困难的阶段。我爱洗剑,我爱特种混成旅……” 讲着讲着就潸然泪下。 仪式结束后,姜晓彤作为信息营第一任营长,从高三明的手里接过了信息营的军旗。她捧着红色的绸缎,将深情的吻和泪水一起渗透进军旗一角。 这个动人的场面岑立昊没有看见,但他能感觉得到。 十天之后,又是一个通知下来,要岑立昊近日做好交接,到集团军上任。 这是一个春意盎然的上午,岑立昊在赵铁戕和高三明的陪同下在洗剑山下散步。岑立昊说:“拜托了,特种混成旅是一个新生事物,我们那几个人,虽然尽了力,但还有一些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还有不少薄弱环节。我这个旅长还没上任就拍拍屁股走了,把一个半生不熟的摊子交给了你们。我多少还是有点内疚的。” 高三明说:“岑参谋长,您就放心吧,特种混成旅是您用心血孕育的,我们一定要把它带好。” 膀大腰圆的赵铁戕说:“实话说,我心里还是有点虚的。” 岑立昊问道:“你虚什么?” 赵铁戕说:“您岑参谋长的名气,在中国陆军里不说是家喻户晓,也是很有知名度的。我过去就听说,您的班可不是好接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跟您一比,我这个旅长相形见绌啊。” 岑立昊说:“赵旅长你这样说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你也是留学f国的高才生,在99集团军也是一员敢作敢为的名将。你怕什么?如果你想迅速打开局面,我可以传授锦囊妙计。” 赵铁戕说:“首长您是得教我们几招。” 岑立昊说:“很简单,抓问题,抓落实。‘ 赵铁戕说:‘那我不是自找没趣吗?您老旅长白手起家,把一个毫无基础的部队建设成一支特种混成旅,功勋卓著,可以说彪柄青史。我要是一上任就抓问题,那部队会怎么看,还不骂死我啊?我再逞能也不敢在您面前逞能啊。“ 岑立昊说:“想听听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吗?” 赵铁戕说:“请首长明示。” 岑立昊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不满意,甚至失望。这支部队我是参与了筹建,但它不是我一个人的,不是岑家军。我们的军官要改变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不能用人情来代替治军理念。我是最主张否定的。我只认为,长江前浪推后浪,一任要比一任强。高政委了解一些,我带兵最讲究找问题,不是说找哪一个人的纰漏,但是必须善于发现问题。特种混成旅刚刚起步,一切都在摸索之中,一切都不能定性。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环节,都要夯实。不能因为某某这么说了,某某那样说了,某某某在集团军当参谋长,就不敢把他的意见推翻重来。那怎么行呢,那部队怎么能进步呢?如果你们还有顾虑,那我给你一把尚方宝剑,我以22集团军司令部参谋长兼高科技训练基地司令员和政治委员的名义命令你们,上任后的首要工作,就是按照你们的标准,对部队全面工作进行检验,查找问题,于下月初形成书面报告,呈交集团军司令部参谋长岑立昊的办公室。那就是你们的第一份答卷。” 赵铁戕有些发懵,同高三明对视一眼,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高三明说:“岑参谋长,我们尽快召开常委会,研究落实首长的指示。” 岑立昊说:“既然已经熟悉了,我也就不客气了。带兵不能婆婆妈妈,说了就要做。我有一句话,高政委是知道的,现在我再强调一遍:谁拿我的命令开玩笑,我就拿他的乌纱帽开玩笑。在战场上,如果谁拿我的命令开玩笑,我就拿他的脑袋开玩笑。” 赵铁戕惊呆了。 岑立昊又说,“当然了,步子要快,计划要周密,既要保证各项工作的标准化,又不能轻易冒进,这是个新部队,当个主官,如履薄冰,工作铺开,千头万绪,对于即将到来的困难,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分手之后,赵铁戕还是心有余悸,对高三明说:“乖乖,早听说岑老虎厉害,没想到会这么厉害,刚认识两天就给下马威。” 高三明说:“他就是这样,说干就干,说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不要紧,只要把他的指示落到实处,他就没脾气。” 赵铁戕呆了呆,不禁仰天长叹:“他那么高的标准,那么快的节奏,还要绝对保证安全,把他的指示落到实处,谈何容易啊?” 四 岑立昊在离开洗剑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把姜晓彤送走。 岑立昊反复动摇了四次,决定不下要不要亲自为姜晓彤送行。为了这个行动,岑立昊费煞苦心,制定了许多方案,最后,他还是决定——免了。 在为姜晓彤举行的欢送茶话会上,岑立昊热烈祝词,表彰了姜晓彤为特种混成旅建设的巨大贡献,并宣布姜晓彤将作为特种混成旅第一批军官,永远享受特种混成旅老战士的荣誉称号。然后,岑立昊宣布,为了表彰对于特种混成旅有杰出贡献的人物,凡是荣立二等功以上的军官离队,由特种混成旅最高指挥官亲自送行,这将作为一项惯例延续下去。 茶话会后,姜晓彤离去,为姜晓彤送行的是赵铁戕和高三明。姜晓彤含着热泪,向车外岑立昊、栗奇河等人挥手告别。心里却默默念叨:首长,下个命令吧,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义无反顾,我哪儿也不去,我立即回到你的身边。我最大的愿望,还是在你的手下工作…… 然而,没有谁给她下命令。岑立昊站在车边,当真像一位首长为出征的战士送行一样,很官方地微笑,很有分寸地招手致意,并且还说了些“一路顺风”、“多多保重”之类的俗不可耐的套话——在此刻姜晓彤的心目中,这些话从岑立昊的嘴里说出来,是绝对的俗不可耐。 到了机场,离进港提前了四十多分钟,姜晓彤一次又一次地恳求旅长和政委不要再等了,她行李不多,再说送人的也不让进去,首长们工作很忙,还是早点回去吧。 她的心里期待着一个奇迹发生。 但赵铁戕和高三明不识相,坚持说:“岑参谋长有交代,你什么时候上飞机,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姜晓彤拗不过他们,只好买了机场建设费,准备先检票进去,等这两位死心眼的首长离开,她再出来。可是她买了机场建设费后,两个首长还是坚持不走。 姜晓彤无奈,嘴里跟两位旅首长敷衍着,眼睛却不时往门外瞟。倏然,奇迹真的发生了,她当真看见看见岑立昊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候机大厅,径直向他们走了过来,岑立昊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说:“本参谋长失误,我宣布是最高首长来送,可你们算什么最高首长?我还没离开洗剑山基地,那里的最高首长是我,我应该亲自来送。你们走吧,没你们什么事了。”恍惚中,她看见赵铁戕和高三明灰溜溜地走了。她说:“师长……谢谢你!他说,谢什么?我来迟了。”她说:“来迟了比来早了更让我感动。”然后他拉着她,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师长,我记得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是那样年轻,现在,您也有白发了。师长,我帮你把这两根白发拔了吧。”他说:“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有几根白头发算什么,你这次帮我拔了,它以后还会长的。要是让我当总长,我还想多锔一些白头发呢。”她说,“师长你要保重,不能太心急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看见他突然暴怒起来,一把甩开了她说,“但是罗马是可以在一夜之间摧毁的……”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已经看不见他了,只看见赵铁戕和高三明两张困惑的脸,高三明关切地说,“小姜你怎么啦?脸色不对啊!” 她赶紧说,“没有关系,可能有点晕车,两位首长请回吧!” 高三明说,“你在地上蹦两下我看看,我得确认你身体确实没问题才行。” 姜晓彤哭笑不得,只好放下行李在地上蹦了几下,惹得周围的乘客纷纷侧首。姜晓彤说,“这下行了吧?” 赵铁戕和高三明这才疑疑惑惑地拿出要走的架势,高三明说,“那好小姜,那我们就走了,你要多保重。” 第二十五章 一 下午三点钟,岑立昊驱车来到洗剑山下特种兵一旅,在高三明的陪同下前往旅教导队看望分到一旅的学员,这些人都来自信息工程大学,是黄阿平钻窟窿打洞不择手段挑选出来的学员尖子。 路上,岑立昊说:“老高,我总算想起来了,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二十一年前的攻打g城的战役中,在266团指挥所829高地上,你跟着我突击佯动,掩护钟盛英团长,一发炮弹在前方爆炸,为了保护我,你把我撞倒在地,还挨了我一顿骂。” 高三明的心里顿时一阵温热,说:“首长,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您还记得这件事情。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把您当作楷模……” 岑立昊说:“我今天跟你谈起这个,可不是为了感恩戴德的,仅仅是证实了我对你人品和战争勇气的判断。我还是要批评你。” 高三明的嘴巴张了张,又合拢了。 岑立昊说:“三个月前,我交代过,要你们认真地查找问题,你们给我报来一份材料,从总体看,问题抓得实。譬如军官的战争意识问题,危机感问题,多数军官对于指挥先进装备力不从心,有畏难情绪的问题,还有教材和装备不配套的问题,具体的技术指导缺乏针对性的问题,都很好。还有盲目骄傲问题,认为装备更新了,就天下无敌了,就是中国陆军王牌了,等等。我认为你们还是敢于解剖自己的,也包括敢于解剖我。给我提的那条意见,脱离实际,操之过急,军官们压力过大,我能接受。现在我不直接管了,我只提标准,方法步骤由你们掌握,只要你们达到我的标准,我就绝不越俎代庖。但是,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们忽视了。” 高三明说:“情况我们一步一步地掌握,问题一步一步地发现,首长也不能要求我们一劳永逸,什么问题都在一夜之间解决啊。” 岑立昊脸一沉说:“问题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当主官的,要善于首先抓住重点问题。这么大一支部队,这么新的体制和装备,保密问题才是重中之重。” 高三明说:“我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包括教育,通信方式、电讯联络都有特殊的控制手段。” 岑立昊说:“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记住,从七月一日开始,在k首长到来之前,你们必须组织力量,对运用bic资源整合器的所有通信设备,进行密码改编,指挥控制中心的防火墙更新设置,自动化站重新设置密钥。” 高三明愕然地看着岑立昊,想了半天才想明白。 岑参谋长说的这些项目,姜晓彤都参与密令设计了。如今,姜晓彤离开了特种混成旅,岑立昊就要实施加密技术,改变密令密码,明显地是对姜晓彤有了防范,这是高三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姜晓彤虽然离开了,但她的军人身份并没有改变,难道了离开了基地就成了间谍?简直匪夷所思。 这一瞬间,高三明从岑立昊的脸上看见了两个字:“冷酷。” 高三明说:“战争并没有打起来,哪怕再等一段时间……我们不能对一个对特种混成旅做出贡献的、刚刚离开才几个月的同志采取不信任的态度。如果她知道了,会寒心的……” 岑立昊断然打断了高三明的话头:“高政委,我们是军人,要学会用军人的思维处理问题。我刚才说的,你们要尽快落实。否则,就是渎职。” 高三明回答:“是!” 二 岑立昊到88师检查工作,赵铁戕和刘尹波陪岑立昊在招待所吃自助餐。刘尹波现在的心态又有点复杂。同岑立昊共事了二十多年,起步一样,能力匹配,但是,他似乎永远没有岑立昊那样的机遇。他曾经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临时性的成为岑立昊的领导,那时候他多少是有点扬眉吐气的。然而那一年就像火箭一样地过去了。白驹过隙,一年下来,岑立昊又是一路青云直上,而且势头越来越猛。 情报部门掌握的y国的一分内部资料刊登了考夫特将军的文章,声称,中国陆军出了一批黑马,岑立昊指挥的一支陆军数字化部队的作战能力已经足以同k国和f国陆军媲美,在某些方面,甚至还超过了k国和f国的陆军。中国军方已经向岑立昊的部队投资十六亿美元,岑立昊的部队将全面进入数字化时代。另据悉,中国陆军的另一位卓有建树的军官孔宪政,已经升任77集团军军长,属下也有一个特种混成旅,并且建立了地面部队和航空兵联合作战的信息化指挥体系。种种迹象表明,中国陆军对于信息时代的反应,是不动声色的,但又是突飞猛进的这将对y国周边环境安全过程巨大的威胁…… 如果说y国的情报是“超前浮夸”的话,那么岑立昊留学时的导师,f国陆军学院的欧文斯教授这次掌握的情况却八九不离十。欧文斯在向本国国防部呈交的一份《军情报告》里,提醒陆军部门注意中国陆军的一个新的情况:前不久被罢黜的岑立昊重新出山,正在担负着一支强大的陆军数字化部队的组建和训练任务。此人是一个前沿意识极强、博学多才而又反应灵敏的军官,向以务实著称,对于打信息战,有丰富的理论准备和带兵经验。我们过去有相当数量的军官对于中国陆军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只会夸夸其谈,只会报喜不报忧,一级蒙骗一级,这种观念必须改变了。岑立昊的重新出山并在短时期内被委以重任,说明中国军方高层已经着手大刀阔斧地裁冗捣虚,一批务实的适应现代和未来战争的军官将脱颖而出。我们绝不能对此掉以轻心…… 外军对于22集团军做出的反应,刘尹波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揣摩这又是情报机关的一次心理战,但是在这个心理战的过程中,岑立昊的能量已经被无限夸大,就连一个亿人民币的投资也变成了十六亿美元,虚头达到几百倍。77集团军的孔宪政,还是副军长,被说成是集团军军长了。但是,情报战的主角是岑立昊,无论如何,都在说明着岑立昊的分量。 但是,对岑立昊,刘尹波有不平之心,没有不服之理。在同岑立昊打交道的时候,永远是不卑不亢。 饭后,刘尹波陪岑立昊在彰河边散步,谈起部队建设,刘尹波说:“岑参谋长,我给你提个意见,你愿意听吗?” 岑立昊笑道:“你老刘给我提意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愿意听得听,不愿意听也得听。不过,我还是真愿意听。我成天都在喊叫查找问题抓落实,我还怕你给我找一点问题?说吧,愿闻其详。” 刘尹波说:“三个月前,在数字化建设问题研讨会上,你也是讲了许多问题,但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忽视了。889高地你拿88师垫背,烘托你的数字化作战单元如何了得。可是,你想过没有?那是在非战争状态下,作战双方的思想是在一个水平线上,技术力量可以从很大程度上决定战争胜负。但是,如果是实战呢?我军的官兵一致原则,我军的爱国主义精神,我们的人民战争原则,官兵不怕牺牲顽强战斗的精神,都是战斗力。不信你试试,我就指挥一个常规团,跟你一个数字化营打一场,鹿死谁手,不一定。” 岑立昊意外地看着刘尹波:“老刘,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尹波说:“我绝不否认数字化建设是陆军的发展方向,也是同世界军事革命大背景接轨的趋势,势在必行。但是,我们是人民军队,绝不能忽视了,我们还有思想政治工作的强大威力。你说的技术决定战术,战术决定战略,战略决定战争胜败,这话没错,但是,思想政治工作呢?这一块在你的脑子里有点淡化。要知道,你不仅兼着高科技训练基地的司令员,还兼着基地的政治委员啊。” 岑立昊愣了半天,说:“老刘,我得感谢你,你是惟一经常给我敲警钟的人。但是,你可能还不了解,我并没有忽视思想政治工作,恰好,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当然,信息时代的战争,对于思想政治工作有新的要求。毕竟是智能作战、技能作战,同传统的体能作战有很大的区别。在这种前提下,思想政治工作从内容到形式都难免有所变化。我有个看法,如果说战场是一所学校的话,那么,在数字化部队,军事指挥员学的应该是理科,应该是技术和指挥艺术的复合型人才。那么,政工军官,应该说学的是文科,是关于人的学问。中国传统兵法的许多战术原则已经不适应现代战争了,但是传统的建军治军原则,带兵经验,都还很有魅力。孙子兵法有很多内容属于思想政治工作,譬如将德、爱兵、敢死、励士等等,在今天都可以发展地借鉴。你同意我这个观点吗?” 刘尹波看着岑立昊说:“有一定道理。” 岑立昊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武器,无论武器装备发展到什么程度,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始终是第一位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见物不见人。这是一个伟大的观点,信息化也好,数字化也好,哪怕是原子弹,也得由人来打。所以,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根本点就在于做人的工作。问题在于怎么做?做什么?我向黄阿平和马才云都布置过,让他们借助政治学院专家的力量,尽快搞一个数字化部队思想政治工作训练改革方案,主要内容包括数字化人才的政治素质分析,智力品质训练,情绪品质训练,意志品质训练,性格品质训练等等,这不都是思想政治工作范畴吗?我打电话向军区岳江南主任汇报了想法,岳主任和总政曹部长都很支持,总政还要给我派专家呢。” 刘尹波怔怔地看着岑立昊,突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竟然自我笑了一下。 岑立昊奇怪地看了刘尹波一眼:“老刘你笑什么,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那你可以批驳,我们还可以争论。” 刘尹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还批驳什么?你这个岑老虎,把什么都想到了。我老刘也不是个酒囊饭袋啊,可你说我为什么老是比你慢半拍?” 三 范辰光出事了。 最初传到岑立昊和刘尹波耳朵里的数字让他们目瞪口呆——一千七百万。 刘尹波在电话里向岑立昊通报了这个信息,岑立昊叹道,“那完了,把老范枪毙十次都够了。” 后来又有消息传来,是五百五十万,但范辰光拒不交代贪污受贿罪行,据说这个数字可能还要缩水。 范辰光是在彰原市副市长的位置上翻船的,据说他在工商局过于当家,笼络了百分之九十九,还有百分之一没有平衡住,于是乎,千里长堤溃于蚁穴。 那段时间,关于范辰光的事各种议论都有,其中一个说法是,这伙计太猖狂,跟黑社会有来往。一次省里一个副书记陪同国务院一名副部长到彰原市检查工作,是二级保卫。那天正好是范辰光的岳父马师傅出殡的日子,范辰光的车队在彰河桥头同省里副书记的车队相遇,范辰光的车队被交警拦住了,异常恼火,就让人把交警扣住了,指挥车队强行通过,同副书记的车队擦肩而过。省委副书记当时感到很震惊,没想到彰原市还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副市长,让市委书记找范辰光谈话,范辰光还强词夺理,说副部级没有资格享受二级保卫,狗日的狐假虎威尽做扰民的事情,我超他是应该的。 这位副书记倒是没有深究,还表扬了范辰光,说范辰光同志做得对,就应该坚持原则,给领导干部提个醒。回到省里之后,这位副书记给彰原市下了一个指示,说像范辰光这样敢作敢为的好干部,应该受到重用,请市委市纪委考察一下,这个同志如果没有经济问题,应该作为重点干部储备对象。 这一考察,就考察出毛病来了,尤其是进行经济方面的考察。彰原市工商局一名副科级干部向组织上呈报了一份四十多页一万余字的揭发材料,其中修建办公大楼一项共投入七千万,按百分之五的比例,拿回扣三百五十万,另有平时收受贿赂、巧立名目上账,共五百五十万。 马新是在出事一个星期以后才发现范辰光失踪的,打手机没人接,打办公室电话没人接,问遍了亲朋好友和范辰光家乡党政官员,杳无音信,后来把情况跟翟志耘说了,翟志耘一听脸色就灰了,说,“坏了,老范恐怕是被‘双规’了。” 最初是纪委调查,翻来覆去,昼夜不停,但范辰光就是不予承认,所有的回扣也好,贿赂也好,拿不出证据,说投入家乡办学的钱来源不明,范辰光一口咬定是个人劳动所得。纪委搞了半个月,毫无进展,不得不佩服这个金刚部队下来的干部果然是个金刚。“双规”是被软禁在郊区的一个乡政府里,后来移交给司法部门,就被羁押在彰原市的看守所里。 刘尹波得到消息的时候,仍然在侦破取证阶段,马新跑到刘尹波的办公室,哭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几乎跪下来磕头,要几个部队上的战友想想办法把老范救出来。 刘尹波当着马新的面给岑立昊打电话,现在在部队就是岑立昊的职务最高,同省市主要领导都有交道。岑立昊听完情况介绍,让马新接电话,对马新说,“小马,这种事情开后门是开不掉的,你还是劝劝老范,坦白交代,有什么问题说什么问题。” 马新哭哭啼啼地说,“翟志耘和周晓曾都说了,千万不能说实话,这种事情首长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死不承认,能混就混。” 刘尹波在一旁哭笑不得,心想这个快嘴女人,真是一点遮拦没有,老范的事情恐怕她一点也不知道,否则翻船更早。 岑立昊说,“马新,这话不要随便说了,你劝不动,我和老刘争取最近去看老范一趟。” 马新说,“首长你要是亲自出面,老范是死罪就会变死缓,死缓就会变无期,最好是个监外执行。” 刘尹波说,“马新你真是急疯了,问题还没有搞清楚,老范还没有定罪,你就给他把判啦?” 马新怔怔地看着刘尹波,喃喃地说,“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我男人被关起来了我能不疯吗。首长啊,老范纵有千错万错,他不该死罪呀!你们都是四大金刚,出面帮老范说句话吧,我代表老范家祖宗八代给你们磕头了。” 说着,放下电话就给刘尹波磕头,又对着话筒磕头,一边磕头还一边念叨,“首长,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我在给你磕头啊,救救老范啊,他是四大金刚啊……” 刘尹波赶紧拎起话筒,对岑立昊说,“老岑,你别担心,这里有我。我们冷静地想想办法。” 岑立昊在电话里说,“第一、感情不能取代法律,老范要是真的有事,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只有请律师,这个问题请翟志耘帮忙。第二,老范现在出的是经济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我们可以以战友的名义去看望,也帮助组织上做积极的工作,这一点你向市里的同志说明,请他们提供方便。第三,让陈春梅这段时间陪着马新,一是让她冷静清醒下来,二是防止再出意外。” 刘尹波听岑立昊安排得有条有理,就回答了一个字:“是!” 四 几经周折,在彰原市人大主任于庭杰的周密安排下,岑立昊和刘尹波秘密地见到了范辰光。随行的还有彰原市政法委的一名副书记。 被关了二十多天,范辰光显得有些萎靡,但是一见到岑立昊等人,马上就把腰杆挺直了,身体没有离开椅子,嘴巴蠕动了几下,算是打了招呼。 岑立昊说,“老范,我们来看你了。” 范辰光还是一动不动,阴沉沉地看着岑立昊。 刘尹波说,“不容易,岑参谋长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来的。” 范辰光说,“谢谢。” 岑立昊说,“老范,还是实事求是吧,我们不希望你越走越远。” 范辰光动了动,把硕大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地方,舒适了,才抠了抠眼屎,抬起肥厚的眼皮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岑立昊说,“个人名义,战友身份。” 范辰光说,“那我就告诉你,我没犯法,这就是实事求是。” 岑立昊说,“既然如此,把问题说清楚,我们希望你早点解脱。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老婆孩子想想,也得替老母亲想一想。来,这是马新给你的信。” 范辰光没有接信,仍然冷冰冰地看着岑立昊,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为他们着想,我才没有犯法。” 刘尹波说,“老范,你这个态度很反常,有些问题总得说清楚吧,那五百五十万总得有个说法吧?” 范辰光说,“不是查吗?我就让他们查,查个底儿朝天,查个水落石出,只要动真的查就好办了,没准能查出一个清官,查出一大批贪官。你们放心好了,不用为我担心,也不用为我高兴,我范辰光到地方这三年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生有幸四脚朝天。让他们查吧,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我范辰光前进的步伐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 岑立昊同刘尹波对视一眼,觉得这伙计好像已经不太正常了。 范辰光说,“你们对什么眼色啊,你们是不是说,我们早就知道范辰光是个腐败分子,所以及时地把他清除出革命队伍?高瞻远瞩啊,深谋远虑啊,这一手来得厉害啊!可是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范辰光是不会倒下的,是不会让你们的阴谋诡计得逞的。” 岑立昊说,“老范,我们是好心好意来看望你的,我们以个人的名义劝你说清问题,至于你自己说不说,那是你的事。我们还是希望你早日解脱,因为你曾经是我们的好战友。” “好战友?”范辰光冷笑了,“说得好听,你岑立昊什么时候把我看成好战友啦?拍着胸脯你说句良心话,你现在是把我当作好战友吗?不,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好战友,甚至就没有把我当作战友。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范辰光这狗日的罪有应得,这狗日的注定是要玩火自焚的,是不是啊岑参谋长,是不是啊岑将军?” 岑立昊说,“老范,你要冷静!” 范辰光说,“冷静什么?我冷静得很!你不要对我这么居高临下,你对我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就连同情也是居高临下的。” 刘尹波说,“老范你受了刺激,思路恐怕有点不太正常,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范辰光撑着眼皮问:“你们为什么要来,谁让你们来的?” 岑立昊说,“老范你这个态度,没有对话的基础。” “基础?”范辰光又冷笑了,突然站了起来,显得很激动,怪笑两声说,“基础?什么是基础?你当然跟我没有对话的基础。老岑,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比你少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太阳。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让你永远浸泡在潮湿阴暗的土壤里往外挣扎你试试?” 岑立昊不说话,他被范辰光的话镇住了。刘尹波向岑立昊示意撤退,岑立昊说,“等等,听听老范的。老范,为什么你是阴面我是阳面?” 范辰光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大声嚷嚷:“你想听吗?那好,我就告诉你。同样的童年,你们好歹有口饭吃,我吃糠咽菜。我是改了档案,我是没有上过中学,可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上不起,我饿!中午别的孩子都到食堂打饭,我在学校的菜地边转悠,我在眼巴巴地看着,我在等待,等同学们吃完了,离开了,我到饭堂里拣剩饭,可是没有多少剩饭让我拣。你们尝过只喝凉水听课的滋味吗?没有,只有我,上课的时候我是一个人,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到下课,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下河捉鱼,扒地瓜地,偷玉米棒,我像一棵自生自灭的野草,可是我活下来了,我参了军,我当了班长,我成了全团屈指一数的尖兵,我哪点比你们差啊?可是命运还是捉弄我,你们提干走了,我还是大兵一个。可是我没有屈服,我告诉我自己,坚绝不服,永远不服,打死也不服。我靠着顽强的奋斗,转志愿兵,转干,从指导员到团政委,我的哪一步都要比你们付出多几倍的代价……可是你们还是看不起我!你们知道吗?老岑啦,我是多么希望能够跟你一样,你能把我当作自己的兄弟,可是,结婚的时候,你为了躲开我,借口到海南去了。在婚礼上我收到了你们从海南给我发了个电报,让我热泪盈眶,在那一阵子我觉得你理解我了,认同我了,我已经是你的好兄弟了,所以后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我想我已经是你的好兄弟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那封电报不是你发的,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那是林林背着你发的,是不是啊老岑,老岑你说是不是?” 岑立昊的眼窝湿润了:“对不起老范,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可是……” 范辰光说,“别劝我,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犯法,我最多犯了错误。我范辰光惟一占了国家便宜的,就是吃喝。知道我岳父是怎么死的吗?他是撑死的,他是吃海豚中毒死的。我可以跟你们说,只要我花了公家的钱接待了那些和我一样大腹便便的狗官,我就要请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到漳州大酒店吃一顿,他们不去我骂也得把他们骂过去。凭什么,我这个狗官能吃,我七八十岁的父母就不能吃?那时候我就想,我吃的日子长着呢,他们还有几年啊,在我这个儿子女婿没有发迹以前,他们六十多岁了还没有经过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间,凭什么,凭什么啊!查吧,查他个天翻地覆才好,我可怜的爹娘啊,我对不起你们啊……” 范辰光不说了,蹲在地上,抱起脑袋,眼泪流成了一条小河。 离开看守所,岑立昊和刘尹波长时间一言不发,直到车子进城了,岑立昊才说,“老刘啊,我过去不了解老范,我有责任啊!” 刘尹波说,“这事有点蹊跷,老范一口咬定他没有犯法,我觉得不像是抵赖,这老兄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名堂。” 岑立昊说,“但愿有个好的结果,我真不希望他栽进去。” 小车路过彰原市信访局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怪事,远远看去,有一群人围在那里,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群孩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中间有几个成年人,还有一个老太太。刘尹波惊叫,“那是老范的母亲,好像马新也在那里。怎么办?绕开?” 岑立昊说,“下去看看。” 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况惊呆了,原来是一群农村来的孩子,有几个手里举着纸牌,上面白纸黑字:“范市长无罪,求求政府放了范市长!”、“范伯伯你在哪里?”、“孩子,咱们回家吧!”、“范市长,家乡人民不会忘记你!”…… 马新果然在这里,一看见岑立昊和刘尹波,就拉着范辰光的母亲扑了过来,范辰光的母亲见到岑立昊和刘尹波,二话不说就跪下了,苍苍白发在风中飘扬,老泪纵横,磕一个头喊一声,“好人啦,救救我的儿子,他是好人啦……好人啦,救救我的孩子啊,孩子啊,你在哪里,跟我回家吧……” 岑立昊连忙搀起老人家,说,“大娘,要相信政府,事实一定会搞清楚的。老人家,不要这样了。” 这时候跑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马新介绍说这是范辰光家乡的副县长,带着钱来赎范辰光的。 这才问明情况,原来范辰光在工商局长任上的时候,出资二百万,帮助家乡新建或修建八所小学。这些孩子共有一百个,都是范辰光资助的特困生,每人每年一千元,两年共计二十万。范辰光家乡得知范辰光出事,八个乡镇筹资二百万,由一名乡党委书记带队,到彰原市来赎人。这个副县长是来接访的,人没有接回去,自己也参与进来了。 五 探视范辰光回到军部之后,岑立昊打电话把范辰光的情况向钟盛英司令员做了汇报,希望钟盛英能出面说句话。钟盛英说,“相信组织,相信法律,军队不要介入,但可以照顾好范辰光的家属,帮助做好范辰光的工作,争取宽大处理。” 过了一个月,刘尹波打电话来,用抑制不住的兴奋口气说,“岑参谋长,情况有好转,老范这家伙确实邪门。” 岑立昊说,“赶快说核心问题。” 刘尹波说,“经调查,五百五十万查无实据,吃回扣确实有人,但不是老范。老范的违法行为在于吃了二百万扶贫款的回扣,理由是那个贫困县是假的,是自己造假造出来的贫困县,而范辰光的家乡县穷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送礼不够,没能成为贫困县,范辰光吃了那个假贫困县的二百万回扣,投到自己的家乡建学校了。” 岑立昊说,“那还是犯法啊!” 刘尹波说,“那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彰原市政法、民政系统都在对那个假贫困县进行调查,翟志耘请的律师很得力,据说老范有可能释放。” 岑立昊说,“那二十万的特困生资助款是怎么回事?” 刘尹波说,“是以权……假公济私,不过也不算假公济私啊,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判,我分析问题不大了。每年二十万的吃喝费是铁证如山了,不过,这是一笔糊涂账,没法查。” 岑立昊长叹一声说,“这个老范啊,又精明又愚蠢,让人同情又让人恨。” 刘尹波说,“是啊,要不他怎么说他在阴面生长呢,扭曲啊!” 岑立昊说,“凭直感,我觉得老范问题不大了,至少命保住了。老范老范,真是个混蛋。” 嘴里骂着,心情却好多了。 这天接到军务处的电话,说有个女同志带着一个军校女学员要来拜访岑参谋长,岑立昊就有些明白了,多半是肖丽珠和她的女儿杜芩。让军务处再打电话打到传达室一问,果然是。岑立昊想让军务处告诉肖丽珠他下部队了,想了想,还是不妥。从彰原市到平原市,一百多公里,娘儿俩来一趟,也是不容易。 放下电话,又觉得为难。他确实不想面对肖丽珠和她的女儿。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年了,伤疤一戳总是痛。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呢?个人恩怨,早已随风而去,那段往事,确实刻骨铭心。一个人死了,死因与他有关,他是间接的谋杀者。如今,他的亲属来了,是要彻底了却这段纠葛还是有别的用意?他说不清楚。 岑立昊通知军务处,派人把肖丽珠母女接到他的办公室。 几分钟后,军务处的陶参谋把肖丽珠和杜芩送了过来。肖丽珠是面带微笑的,佩带红牌肩章的杜芩则微微低着脑袋,避免同岑立昊的目光正面接触。 岑立昊站在门后,迎着肖丽珠母女,本来已经酝酿好了的镇定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又崩溃了。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铁打的汉子更是软心肠,他的情感是在心灵深处蛰伏着的,一旦挑开,即如涌泉。 “肖大姐,杜芩,我对不起你们。”这是岑立昊的第一句话,并且是当着陶参谋的面,弄得陶参谋有些不知所措。 肖丽珠仍然微笑着:“首长,别说这话了,我们娘儿俩是来感谢你的。” 岑立昊往里面让了一下:“坐吧,坐下来谈。” 肖丽珠母女坐下。陶参谋从冰箱里取出两听饮料放在茶几上,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岑立昊看着杜芩,说:“杜芩已经大了,我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你啊孩子。” 杜芩抬起头来,说:“首长,我妈妈至少跟我说过一百遍了,不能怨恨首长。” 岑立昊说:“别喊我首长,喊我叔叔吧,我跟你爸爸是战友,不是对立面。” 肖丽珠说:“其实,我们心里也明白,老杜他是太脆弱了,你也是恨铁不成钢。岑师长——看,我只记住了岑师长……” 岑立昊说:“叫我岑立昊吧。”又说:“在老杜的问题上,我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 肖丽珠说:“真的,我们娘儿俩真的不再惦记这件事了。这几年来,我们共收到两万多块钱,留言上写的都是杜芩的助学金。现在,孩子也上军校了,助学金也就没有必要了,可是这个杜展佑还是一如既往地寄钱。我们一直打听,那个好心的杜展佑到底是谁呢?跟老杜一起工作过的人,我都问遍了,谁也不承认。想来想去,只能是你了。” 岑立昊说:“是我,肖大姐,我不是为了你们,我是在为我自己啊。你能理解我吗?” 肖丽珠说:“你是个好人,即便那件事就是你造成的,也是好人做的一件错事。钱我们收下了,尽管我们不缺。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寄了。再寄就多余了,彼此心里都不安。” 岑立昊说:“好的,我答应你。” 肖丽珠说:“还得感谢你,我下岗的时候,师里费了很大的精力,给我联系工作。辛师长告诉我,这也是你促使的。孩子考军校,你也打了电话,你说你这一辈子没有开过后门,就开这一次。” 岑立昊说:“是的,是第一次。我是怕因为老杜的去世,在孩子的心灵留下阴影,影响她的成绩,这个责任我应该承担。可是,我还是希望孩子不是从后门进去的。孩子,你告诉我,你来看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的?” 杜芩再次抬起头来:“首长,要我说实话吗?” 岑立昊心里一沉,好,到底是孩子,毕竟父女情深啊,孩子是要父亲的。他注意到了,杜芩从进门开始,脸色就有点异常,而且在交谈的过程中,始终坚持不喊他“叔叔”,依然是没有感情色彩地喊他“首长”,说明这孩子个性很强,爱憎分明。 “杜芩,你也是个军人了,军人的起码品质就是诚实。”岑立昊的话说得平静,但隐含威严。 肖丽珠赶紧制止:“杜芩,岑叔叔是个好人。” 杜芩坐正了身体,正视岑立昊的目光:“要说实话,我真的恨你,恨了几年,直到现在……首长,你还想听下去吗?” 岑立昊不动声色,说:“你应该相信我的意志。” “那好,我就说个明白。不是你逼的,我爸爸就是不会死。但是,我今天跟妈妈一起来,不是来谴责你的,我跟妈妈的想法不一样。我是要来告诉你,杜朝本软弱,但他的女儿不软弱,杜朝本的女儿不是靠你的恩赐从后门走进军校的,我的高考分数线超过了清华大学录取线十二分。但我选择了军校。我爸爸的军人当得不明不白,他的悲剧不应该完全归咎于他个人。他的女儿将证明他的血统并不低贱……不比你低贱……” 肖丽珠拉着杜芩的袖子喊:“杜芩,你是怎么啦,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么能这样跟叔叔说话……” 杜芩倔强地摆脱了肖丽珠的拉扯:“妈妈,让我把话说完。首长,我承认你是一个敬业尽职的军人,但是,你即将年老,即将退出舞台。不会太久,你就会看见,杜朝本的女儿也是优秀的,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无能,需要恩赐,需要照顾。” 肖丽珠哭了:“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不,肖大姐,让孩子说吧,这些话已经憋得太久了,说出来有好处。” 此刻,岑立昊的内心翻江倒海,他并没有觉得杜芩的话有多么刺耳,他只是沉重于他对这个孩子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她是真正的化悲痛为力量——不,甚至是化仇恨为力量。他现在想的不是怎样来收拾这个难堪的局面,而是怎样化解杜芩心灵里的阴影。 “首长,我说完了,请原谅我的冒犯。”杜芩说完,又垂下脑袋,大颗大颗泪珠落地有声。 岑立昊冷冷一笑:“还谈什么冒犯不冒犯?简直是讨还血债!” 肖丽珠大惊:“首长,不是啊……” 岑立昊向肖丽珠摆摆手说:“肖大姐,你放心,我们这一老一少两个当兵的,今天不会在这里开战的。但是,看来我是有必要同杜芩同志好好谈谈了。那么好吧,杜芩同志,你说完了,我也得有个态度。首先,谢谢你的坦率。仅仅凭这一点,我就有理由认为你这个军人是有个性的。也谢谢你,使我避免了一次开后门的不光彩行为。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杀父之仇。你爸爸去世,客观上我有责任,但他不是我逼死的。一个基本的事实是,88师有那么多军官,其他人都没有出现意外。你可以把我在88师当师长期间的所作所为调查一下,哪一桩是违法乱纪的,哪一桩是谋财害命的。客观地讲,你失去了爸爸,心里有伤痕,你把我作为发泄对象,是再合适不过了。开个玩笑说,这也是精确制导。我没有任何理由反感,更不能反击。现在,我们两个人,不是一个首长对一个下属的关系,也不是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关系,我和你,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请你公平地想一想,一个师长,是要带兵打仗的,一个团长,也是要带兵打仗的。一个师长要求他手下的团长提高军政素质,这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杜芩同志,你说,是不是应该的?” 杜芩满眼是泪,看着岑立昊,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肖丽珠也是泪流满面:“首长,我们真的不是来……没想到会是这样,这孩子啊……孩子,我们走吧。” 岑立昊说:“肖大姐,不要紧,让我们都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说上一场。杜芩,我再问你一遍,如果出现意外的不是你的父亲,而是别人,那么,站在一个军人的立场上,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你说,一个师长,要求他的团长称职,是不是应该的?” 杜芩泪如雨下,但还是咬紧牙关不说话。 “杜芩,你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年的日月应该照亮你的胸怀。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你积累在心中的郁结化不开的话,那么,我接受你的一切指责。但是,走出这个门之后,你就应该彻底放下这个包袱,你可以在心里为自己庆祝,你已经非常准确地命中了岑立昊的致命处,你已经一定程度地报了一箭之仇,在你还不可能把岑立昊彻底击败的情况下,这就是你最大的胜利。从此,从此,让仇恨从你的心里抹去,让阳光照射你的心灵,让公正和公平回到你的心里,让宽容和理解回到你的心里,让健康回到你的心里。是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我为你高兴,请相信我是真诚的。” 杜芩再也坚持不住了,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叔叔,岑叔叔,对不起,请原谅,我心里……我想我的爸爸……我太不理智了,我是存心伤害你,我不该这样……” 岑立昊走过去,也坐在沙发上,拍了拍杜芩的肩膀:“孩子,哭吧,哭个够。但愿今天哭完了,以后我们都不再流泪。” 伴着话音,两行热泪从岑立昊的脸上滚滚而下。 六 栗奇河和黄阿平现在体会到了,什么叫树大招风。 有一次两个人在一起发牢骚,栗奇河说,“自从到了数字化旅来当这个副旅长,再也见不到岑老虎的笑脸了,天天挨批,这是咋回事啊?” 黄阿平说,“挨批倒不要紧,岑老虎批评你说明他看得起你。还记得那句话吗,我们是人不是神,只要干事,错误难免,这里不犯那里犯,今天不犯明天犯。不干事的人一辈子可能只犯一个错误,就是不干事。岑老虎这个官当得明白啊!” 栗奇河说,“我总觉得现在不是那个情况了,现在你搞个纰漏试试。弄这个数字化战场,他谨慎得不得了,动不动就说,如履薄冰啊。我现在理解杜朝本了,他当年提出来的‘三不’方针,还确实有他的真知灼见。谁不想当出头羊啊,可是当了出头羊之后,你的麻烦也就来了,比别人多出许多辛苦不说,还多出许多危险。岑老虎过去是强调,不能以片面的安全防事故衡量部队工作,要以提高战斗力为标准。好了,现在他老人家当了集团军参谋长,再也不说这话了,天天交代,不能出事。” 黄阿平说,“上什么山走什么路啊!现在不光人不能出事,装备也不能出事,一个单兵的装备都好几百万,弄丢了就丢了一所中学。” 栗奇河说,“千辛万苦地争,结果争来个紧箍咒套在头上。” 黄阿平说,“那是啊,有高度就有难度嘛。” 牢骚归牢骚,具体到工作上,还得夹紧屁股老老实实地抓落实。 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年头,22集团军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军委下了一个文件,对于22集团军的建设,提出一个原则,数字化建设和常规部队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突出数字化建设的重点,尤其是要完善一旅的c4i系统和作战单元的bic整合器。同时,对于88师、242师、步兵f旅、装甲师、防空旅等常规部队实行结构调整,划分轻重缓急,以重点部队为龙头,带动整体战斗力的提高。 军委拨款一笔巨款,其中大部分用于数字化部队的装备更新,一部分用于其他部队训练经费的补充。除此之外,在22集团军高科技训练基地增加一个航空兵团、空降团、电子对抗团、综合保障团的编制。还成立了一个由七名专家组成的随队研究所,对于22集团军的数字化建设进行跟踪研究和监控。 在常委会上,章思博说:“岑参谋长,你这个高科技训练基地司令兼政委可是比我这个军长的权力要大多了。从兵力上讲,你相当于一个纵队,从战斗力上讲,你怎么也得超过一个兵团。” 岑立昊说:“我权力再大,还不是在集团军党委的领导下工作,我是你的参谋长啊。” 远在千里之外的77集团军副军长孔宪政给岑立昊打来电话,说:“老岑,厉害啊,我这里前年就开始搞数字化了,搞到现在,得到的东西没有你的四分之一多,阳光全照到你的头上了。” 岑立昊说:“我们挣的也是血汗钱,不客气地讲,节目精彩门票贵啊。” 孔宪政说:“你给我说一句实在话,那一年你小子是不是做了我的手脚?” 岑立昊假装糊涂:“哪一年,什么手脚?” 孔宪政说:“别装蒜。三年前,数字化作战单元试点课题。你今天发财了,实际上都是从我手里抢过去的。知道秦万竖对你是怎么评价的吗?巧取豪夺,还没跟考夫特打,先在我头上练兵了。” 岑立昊说:“岂有此理!这狗日的老秦,练了一年摔跤,也没敢同考夫特交手,就窝里斗是高手。我哪里知道你们也要那个课题啊,我要是知道你老孔也有这个意思,我还不拱手相让啊,老同学这个风格还是有的。” 孔宪政笑骂:“标准的得便宜卖乖。” 岑立昊说:“说起竞争,我给你讲个笑话,有兄弟两人,在森林里遇上一只老虎,哥俩拼命地跑。当哥的实在跑不动了,就说,兄弟呀,别跑了,再跑咱也跑不过老虎啊。你猜弟弟是怎么说的?” 孔宪政说:“知道。你这是老掉牙的段子了。弟弟说,我当然知道跑不过老虎,但是,我只要跑过你就行了。你这家伙够黑心的,我就不相信有那一天你们22集团军敢见死不救。” 岑立昊说:“你说这是个老段子,但老段子还有新含义呢。你怎么知道那个当弟弟的就是把哥哥扔给老虎不管呢?我认为弟弟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对的。两个人至少必须有一个人先跑出去,干吗呢?找火箭筒啊。这边哥哥继续慢跑,牵制老虎,掩护弟弟,那边弟弟已经把火箭筒搬出来了,结果大获全胜,兄弟两人安然无恙。” 孔宪政哈哈大笑,说:“这真是强盗逻辑。我算领教你的诡辩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磨了一阵嘴皮子,最后言归正传,孔宪政提出来从22集团军高科技训练基地借两名工程技术人员和六名军事干部帮助指导训练。 岑立昊欣然应允,说:“指导不敢当。我们都是土法上马,说是数字化,也只是多了一些信息装备而已。我看这样,你也给我们派几个一线的军官,过来挑挑问题,交流切磋,互相受益。” 孔宪政说:“好主意,这项工作可以经常开展。” 第二十六章 一 某年某月某日,中国文坛新近崛起的军队女作家陈欣欣正在构思一部关于二十一世纪战争与和平的小说,突然接到一位男作家的电话。男作家告诉她,就在英美联军和中东某国大打迷藏战的时候,中国东南海域的珊瑚岛节外生枝地出现了主权归属争端,y国政府准备诉诸武力,y国的名将之花考夫特已在珊瑚岛附近勘查未来战场。贵部22集团军已经星夜驰往珊瑚岛附近海岸,用不了多久,你所崇拜的岑立昊将军和y国的考夫特将军将会一起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物。 陈欣欣走进因特网,信马由缰浏览了世界军情,发现情况比那位男作家通报的要丰富得多。 就在珊瑚岛争端无中生有的同时,在中国的西南边境,久悬未决的“蓝三角地区”领土主权之争也重新浮出水面,对该地区觊觎已久的s国已经调动两个机械化师向该地区正面集结,目的在于威慑中国政府代表团在谈判桌上让步。与此同时,s国的盟国t国也动用了两个机械化师和航空兵一部,在中国西部进行实兵演习,意在威慑和钳制中国陆军,达到策应y国的目的。 r国的一位军事观察家在网上发表了一篇局势分析文章,认为中国陆军目前至少有两个集团军建设了数字化部队,其中的重点在22集团军,军长岑立昊年轻有为,刚刚四十七岁,八年间从师长降为副师长,还非正式地当过特种混成旅的旅长,然后一跃成为集团军参谋长,前不久又当上了22集团军军长。虽然目前岑立昊的部队在装备上同y国军队还有较大差距,但一向以治军务实、强调后发制人的岑立昊敢于发出誓言,势必胸有成竹。如果y国在珊瑚岛的问题上挑起事端,岑立昊的部队将首当其冲,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而又惨烈的现代游击争夺战…… 这天陈欣欣准备回到彰原市看个究竟,机票刚买到手,手机响了,接完电话,陈欣欣就把机票退了。 二 已经从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已调到中国驻某国大使馆武官处工作的中国陆军中校姜晓彤也在网上读到了一篇文章—— “蓝三角地区”领土主权之争纯属s国无理取闹。早在唐朝贞观年间,中国皇室就在蓝三角地区设立县治,虽然这块方圆仅有二百五十平方公里的条状地带在海基河以西,但早在1567年,中国和s国就有边境勘定协议,明确指认蓝三角地区是中国领土,现在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多数是汉族,并有中国政府派出的官员。s国趁y国在中国东南海面珊瑚岛地区发难之际,跃跃欲试,于日前向蓝三角地区集结兵力。图谋不轨,中国军方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据悉,中国陆军22集团军政治委员辛中峄和副军长刘尹波已率领该集团军机械化精锐之师集团军88师、242师南下机动。另有孔宪政指挥的55集团军的一个师已先期到达西部。辛中峄是中国陆军资深指挥官,精通常规战争谋略,多谋善变,善于指挥山岳丛林攻防战斗。一旦开战,s国将无力招架。届时,y国也不可能西去解围。s国应该保持清醒头脑,放弃幻想。盟国之间,利益在,盟约在,利益不在而盟约也将随风而去……因此我们奉劝s国政府,为了国计民生,三思而行…… 这篇文章显然是出自对中国友好的人士之手,或者本来就是中国人,感情倾向一览无余。 这天姜晓彤本来准备到去唐人街看望一个神秘的女人,中午饭前改了主意,决定取消去唐人街的计划。 三 彰河桥头已不是当年的彰河桥头了,马师傅的红星熟食店平房被推掉了,同西边的博物馆比邻,盖了一幢四层高的小楼,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失学儿童救助站,站长是罢官赋闲的原彰原市副市长范辰光。范辰光现在恢复了国家干部的身份,但是副市长的职务被搂掉了,如此也好,这个救助站的站长你可以把它看成副科级——这是彰原市编制上的级别,也可以看成是副厅级。范辰光的工作很有点像强吃强拿,专门搜罗一帮从农村来的上不起学的穷孩子,整理出材料,然后到各个企业公司散发,翟志耘之流是他的重点盘剥对象,每年指定要五十万元人民币。北京理工大学一年级学生岑骁汉暑假回到彰原市,主动要求到范辰光的救助站帮助工作,这天在因特网上闲逛,浏览到一则令他吃惊的军情消息—— 世纪之初,风云突变,中国和y国在珊瑚岛归属问题最终未能达成协议,双方均在各自的海岸线上部署重兵。中国陆军悍将岑立昊所部两个特种混成旅以及特种兵团、空降兵团、航空兵团、电子对抗团共两万兵力,已经在南海岸边严阵以待。珊瑚岛地形起伏,山高林密,对于训练有素、善于进行“新概念游击战”的22集团军,提供了绝对的优势。同时,y国凭借先进的装备和技术力量,在制空权和制海权上,中国军队难以望其项背。y国调动进攻珊瑚岛的部队是两个现代化陆军师,三个特种混成旅,战地指挥官是岑立昊在ykt军事学院的同窗考夫特将军,此人五十六岁的生涯中有三十五年是在军队度过的,酷爱战争,在二十年前的东沙西海岸登陆战斗中,率领一个营深入敌后,腹背受敌,孤军作战,创造了一个营牵制两个团、并保障后续部队登陆的辉煌战例。同时,考夫特将军还是国际上为数不多的开数字化部队建设先河的现代型将军之一,曾经数次精湛地指挥过y国的几次重大演习,均显示出强大威力……十天之内,双方云集兵力已近六万,珊瑚岛上空战云密布,两国军队隔海相望剑拔弩张,一场现代化的战争一触即发,鹿死谁手很难预料…… 岑骁汉把这则消息报告给了范辰光,范辰光疑疑惑惑地看完后说,“这下好了,你爹这下又要风光了。你爹他命好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岑骁汉说,“未必,还不知真假呢。现在各国都在谋发展求稳定,仗可不是轻易就能打起来的。我看可能又是虚晃一枪。” 范辰光于是给88师副师长韩宇戈打了个电话,问:“是不是真的要打,要是真的打起来了,我这个老兵还能不能做点事情?抗美援朝常香玉给志愿军捐了一架飞机,我捐几台电脑怎么样?”韩宇戈笑笑说,“老范,把那些穷孩子照顾好,让他们有学上就是对国防事业的最大的贡献。” 韩宇戈没说打,也没说不打。但范辰光毕竟是老兵,一听那口气,一想88师主力都还无动于衷,那还打什么打啊?网上的消息都是扯球蛋。 范辰光说,“韩副师长你转告老岑,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真的要打,你们实在顶不住了,我老范带着老婆孩子也上。” 韩宇戈说,“老范好气派,可是你上去干什么啊?拿砖头往人家脑门上拍啊?” 范辰光不高兴了说,“哎老韩你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说你们这先进那先进,那可都是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啊。我老范会的这一套,游击战运动战,是土办法,但可都是经过实战检验的。保家卫国,本土作战,这一套恐怕还不能丢。” 小老头范辰光这天中午没吃饭,不知道为了什么,打完电话,居然关起门来哭了一场,小老伴马新只好叫来牌友,范辰光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出卧室,坐上了麻将桌。 四 这段时间翟志耘忙得不亦乐乎。 在当年岑立昊和苏宁波浪漫“卧冰”的北岸,那个过去一直荒凉的土岗子被开发出来了,成了一个河心休闲区,被命名为桃花岛。休闲区的东边是博物馆和范辰光的失学救助站,西边又耸起一幢古色古香的小楼,那便是由翟志耘投资、陈春梅担任总经理的彰原画廊,里面陈列并展销彰原市高层次书画作品,其中苏宁波的早期油画和近期国画作品成为这里的热销产品,每幅价值两千元到八千元不等,而且货源不愁,陈春梅每月都可以从陀螺村取回来三到五张新作,所得资金苏宁波分文不取,除了定量每月捐给范辰光的救助站一千元,其余全部由翟志耘支配。本来翟志耘是非常希望苏宁波出任这个画廊总经理的,但苏宁波坚辞不受,她现在仍然独自居住在天都山腹地陀螺村,身体已经恢复得完好如初。但她仍然眷恋那个地方,钟情那一片纯净的山水和温暖的阳光。翟志耘在山坡上给她盖了一幢别墅,生活仍然由桑谯和他的老伴照料,过着安逸清静的生活。 这天翟志耘的儿子、正在休假兼恋爱的陆军中尉翟兴国和海军中尉范琪也从网上看到了军情动态,除了范辰光知道的那些情况,又有了新的消息—— ……就这各种情报信息扑朔迷离、战争局势险象环生之际,f国的一位军事观察家惊呼,y国军事网络指挥系统突然找到毁灭性袭击,大量情报被窃,无用信息泛滥繁殖,该系统几乎瘫痪。据悉,这是岑立昊手下电子破袭分队的一次威慑行动。该分队为岑立昊所部亲兵组成,其指挥官是辛中峄的长子、辛蓝天少校,骨干成员有该部原指挥官范辰光的女儿范琪中尉,刘尹波的养子、该部原四大金刚之一翟志耘的长子翟兴国中尉,岑立昊的养女杜芩中尉和长子岑骁汉少尉,刘尹波的长子刘经纬中尉。在这支小分队里,尤以杜芩的手段更为凶猛。该女生身父亲是岑立昊亲密战友杜朝本,杜在七年前的一次演习事故中为掩护岑立昊而献身。杜芩继承父业,在岑立昊的资助下苦读信息工程技术,毕业后效命于父亲的长官和密友,死心塌地,攻势凌厉…… 海军中尉范琪说,“一派胡言,他们怎么就不能把情报弄准一点呢?我们舰长要是看见了这个消息,还以为我跳槽了呢。” 翟兴国说,“我更窝囊,33集团军的副连长,居然就成了22集团军的信息战破袭小分队成员,而且还是刘叔叔的养子,搞成了家天下了。” 范琪说,“管他的呢,咱们中午到赵王渡骑马去。” 翟兴国说,“不,游泳。” 范琪说,“骑马!” 翟兴国说,“游泳!” 正吵着,岑骁汉出现了,说:“哥哥姐姐都别争了,上网看看吧,要打仗了,你们还在这花前月下。” 翟兴国说,“一边去,没看我们在谈恋爱吗?小灯泡!” 五 事实上,在珊瑚岛争端问题上,除了y国的陆军指挥网络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属实以外,关于两国军事行动的真实情况,同网上传播的消息大相径庭。 考夫特将军并没有亲临珊瑚岛一线,y国的军队也没有像军事观察家渲染得那样大军云集珊瑚岛附近海域。在珊瑚岛方向,y国有军事行动不是空穴来风,但那仅仅是一个联合作战混成师,另配属一个特种混成旅。此次行动冠名为0201演习,虽有威慑和试探虚实之意,但并没有轻举妄动越珊瑚岛雷池半步。指挥这次演习的是考夫特将军的爱将、少壮派马丁将军。 考夫特将军早已不是二十年前在“飞虎行动”中率部孤军作战海底捞月死打硬拼的军官了,也不是那个在ykt军事学院同巴达根摔跤展示肌肉的雄狮了。考夫特将军垂垂老矣,尽管他才五十五岁。他患的是一种奇怪的哮喘病,干咳,无痰,但嗓子里永远奇痒难忍。 在病榻上,他的食道不断地发出呼呼隆隆的声音,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于珊瑚岛局势的关注。可以说,他比有些中国人还了解中国军队,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国高级将领,他甚至比中国人更了解岑立昊。他的枕边放着十几本小册子,其中被他翻阅次数最多的是两本,一本是他和岑立昊的导师、f国欧文斯博士的著作《陆军的命运》,在这本书里,欧文斯分析了世界几个大国的陆军建设情况,预测了陆军未来战争规模和样式,同时重点分析了十几个五十岁以下的陆军将军的特点、才华、意志以及习惯等等,其中,中国将军岑立昊的名字排在第三。 还有一本小册子,就是岑立昊的《新概念游击战》。这本小册子看得考夫特将军心惊肉跳。 躺在床上,考夫特将军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岑立昊何以如此自信?考夫特将军感到他更加不认识岑立昊,尽管他们曾经是同窗。 有充分的证据证实,中国军方巨头k将军十分欣赏岑立昊,岑立昊几起几落都是k将军授意的,意在严格锤炼砥砺,储备战争人才。k将军在最近的七年里先后三次询问岑立昊,一旦战争爆发,他是否能够保证他的部队打胜仗?岑立昊三次回答都很含糊,而此次同y国交恶之后,岑立昊主动向k将军请缨,信誓旦旦,敢打必胜,志在必得。 考夫特将军挣扎着口述了一份发给马丁将军的密码邮件:检查你的视力和听力。也许,现在还不是狩猎季节。好自为之。 六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http:// )发书人once918搜集整理上传 与此对应的是,中国陆军也确实在珊瑚岛方向做出反应,但也只局限于刘尹波率领的22集团军混成特种兵一旅,也是以演习为名,密切关注y国军队的动向,直接指挥官是旅长栗奇河和政委黄阿平。22集团军政治委员辛中峄坐镇彰原市,主力部队仍然在按部就班地训练生活。中国军方最高统帅部没有打算在珊瑚岛地区打仗。 就在珊瑚岛地区战争态势未雨绸缪风云变幻之际,中国陆军22集团军少将军长岑立昊,却心安理得地在上海的崇明岛上参加一个新战法新观念研讨会。 上海的春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岛外浩瀚的海面上,巨轮长鸣,白帆点点。会议休息期间,戴着墨镜的岑立昊身穿泳衣,躺在沙滩的躺椅上,品尝着醇香的咖啡,惬意极了。 一份传真送了过来,是集团军副政委刘尹波发来的:东线无战事。 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一号,707工程竣工。 打电话的是杜芩。22集团军有一支信息作战分队不假,但并不像外界惊呼得那样神通广大,也不是所谓的亲兵,要说亲兵,也只有杜芩是本部军官的后代。杜芩从信息工程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22集团军电子对抗团,成为岑立昊手下一名网络工程师,已经让周边几个同中国不太友好的国家的信息网络深受其害,杜芩其名也被称为“毒禽”。 岑立昊的悠闲不是作秀做出来的,他之所以从容地到上海参加,是钟盛英司令员实施心理战的一步棋。现在,在中国周边三个方向都有22集团军行动的舆论,但岑立昊究竟在哪里,谁也不清楚。哪里也没有发现岑立昊,那么,哪里也就都有岑立昊出现的可能。 岑立昊晒着太阳,沐着海风,看着蓝天,心情十分愉快。 七 在同一时间内,病情稍有好转的考夫特将军却在一个特殊的网络渠道里同另一名“岑立昊”进行着热烈地对话: ——我知道将军并不在珊瑚岛地区,也不在珊瑚岛附近的海面上。阁下可能正在某一个地方袖手旁观。 ——必须承认,考夫特将军的判断惊人地正确。我想知道,您的依据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两个人更清楚了,珊瑚岛发生大战的时机并不成熟。 ——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将军不要忘记,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在时机成熟的前提下进行的。您已经知道,我的部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在不在珊瑚岛前线,并不重要。 ——我不会感到惊讶。对于贵军的行动,我们同样可以全程跟踪。 ——假设战争真的爆发,考夫特将军以为结局如何? ——十年前我们在ykt学院的那片草坪上就有过预测,为了证实你是否是岑立昊将军,请您重复我们的预言。 ——鱼死网破。 ——yes。还有,同归于尽。 ——将军此言差矣。我可以公开我的第一套作战方案,供考夫特将军参考。首轮打击,我军将避开正面交锋,集中火力于贵军4号地域纵深突击——对不起,我的情报已经告诉我,那里是贵军惟一可以展开的导弹基地。以航空兵支持,我小分队沿纳尔河北上,首取贵军908团指挥中心——再次对不起,我已经获取了有关908团的全部信息。我舰载火炮和导弹部队将重点消灭贵军908团,达成击其中段首尾不能兼顾的目的。然后以小分队穿插。将军十年前已经和我有过棋盘作业,对我的手段不会陌生。山地穿插各个击破是我特种混成旅的看家本事,届时,短兵相接,犬牙交错,贵军将不战自乱。 ——将军的坦率令我惊讶。所以我说,鱼死网破。因为,本部的作战原则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我们中国人讲究知己知彼,也注重兵不厌诈。既然我们已经公开了计划,那么这个计划当然是不会实施的。我的第二套方案是击其半渡,我料定贵军辎重部队会在黄垭口登陆,步兵部队将在马鼓滩一带空投,那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目标全是我航空轰炸机群锁定的目标。黄垭口和马鼓滩两地将是贵军ty坦克营和106团的坟场。 ——阁下,你有什么依据认为我必然在黄垭口登陆? ——将军,你的后背是否已经出汗? ——……可是,制海权和制空权并不在贵军手里。 ——考夫特将军,我们不妨做个游戏。请您启用你的isf系统。 沉默,长久的沉默。 ——岑立昊先生,你太过分了。动用玛纳斯病毒武器是违反国际战争原则的。 ——考夫特将军,您误会了。本部从来不屑于玛纳斯。我的部下只不过是从贵军的信息库里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编程,一不留神,就使它改变输入路径了。对不起,这又是一次误会。不过,请考夫特将军和马丁将军注意,在信息网络领域里,我的部下很不老实。如果贵军发现中央数据库出现错误,我愿意提前为此道歉。 ——岑立昊先生,你们真的要动武吗? ——no,no!正如十年前我曾经向您承诺的,我们仍然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考夫特将军,我也同样知道您不是此次行动的指挥官,但是,凭借您为贵国立下的赫赫战功,在政府和民众中产生的巨大威望,您的态度能够影响贵国政府。我们建议您劝告您的学生马丁将军,不要意气用事。马丁将军风华正茂,何必自寻其辱呢? ——阁下的意思是让马丁将军不战而降? ——no!将军肯定还听说过另外一句中国话,叫着化干戈为玉帛。只要贵国放弃对珊瑚岛图谋不轨,我军绝不轻言开战,既无战,何以谈降?我们追求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是,本部仅仅在珊瑚岛地区进行一次演习,贵军就大量调兵遣将,杀气腾腾而来。挑衅的是您岑立昊先生啊。 ——考夫特将军,珊瑚岛是中国领土,珊瑚岛海峡是中国内海。任何国家的军队在该地区进行军事行动,都应被视为入侵。对于入侵的行为,我给我的部队只有一个要求:予以消灭。 再次沉默。 ——请问,您真的是岑立昊将军吗? ——您说呢? ——似是而非。 ——考夫特将军不愧慧眼识珠。对不起,恕我冒名顶替。我是岑立昊将军手下的特种混成旅政委黄阿平,您也可以把我的职务理解为珊瑚岛保卫战的最高指挥官之一,如果开战,我将携带骨灰盒登上珊瑚岛。我为自己准备的骨灰盒价值三百六十美元,不算太奢侈吧? ——我抗议,这种不对等外交,是不符合国际外交规则的。 ——您觉得我们正在进行的仅仅是外交吗? ——啊,黄阿平先生,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 ——那么,我就转告岑立昊将军对你的问候。岑立昊将军认为考夫特将军是一个杰出的军人,也是他所敬重的同学和朋友,岑立昊将军将履行他十年前对您的承诺,希望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邀请您作为一个和平的使者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款待您的将是美酒和您所喜爱的中国音乐。 ——谢谢,谢谢你黄阿平先生。同样,请你转告岑立昊将军,我一直认为他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朋友。 八 一个月以后,在考夫特的游说下,y国军方宣布,以珊瑚岛为假想攻防战场的0201演习结束,集结在珊瑚岛地区附近的y国陆海空三军部队纷纷撤离集结地域。中国战区最高长官钟盛英司令员也宣布,珊瑚岛地区解除一级战备状态——连演习部队也撤了。 考夫特将军这一天精神格外地好,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从国防部大楼出来的时候,迎着太阳,还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等候在阶梯下广场上的记者蜂拥而至,围住了刚刚出院不久、而又完全不像大病初愈的考夫特将军,向这个纵横斡旋,大声疾呼,从而说服政府放弃武力的老军人提出若干问题。其中f国记者基尔森问道:将军阁下,此次0201演习,贵国军队已经陈兵珊瑚岛地区,意在一次性解决该岛争端问题。阁下作为功勋卓著的一代名将,为何主张不战而退?是不是因为你的同学岑立昊的缘故? 似乎焕发了青春的考夫特将军岔开两条长腿,举起拐杖在空中晃了半圈,矜持地微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如果你不是一只狮子,为什么要去惹一只老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