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一节 (一) 1 推算起来,该是七十年代最后个雪天。载着新兵的闷罐子列车由东向西,经郑州再向北,过了黄河,便见窗外有几道纺线般的雪絮儿划下来,先是一团一团地在风中旋转,渐渐地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很快就在旷野结起一层半透明的雪壳。及至到达终点,已是满世界银白。 卸车的地点是中原的阳安镇。说是兵站,其实也就是安在平原上的几道房子加两墩水泥平台。周围几里路几乎看不见人烟。半个小时后,由北向南又来了一列车。两股新兵几百号人,乱哄哄地散布在铁路两侧,像是萎缩在旱地里的绿皮萝卜。鹅毛大雪飘得尽情儿潇洒,风却刮得嘶嘶啦啦极刺耳。 后到的那列车上跳下个面皮白净的大个子新兵,缩起脖颈往四下里睃一眼,就禁不住一阵嚷嚷:“俺的个娘哎,宋连长说是武汉军区,俺还当是武汉大城市咧,咋这龟孙地盘?” 无边无垠的大平原上,只见雪飘,不见草动。偏碰上接兵的宋连长就在附近,听见高个子新兵咋唬,就站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吼了一嗓子:“谁在那里嚷嚷?……王北风你人高马大的,还挺娇气是不是?你嚷个屁!” 那个叫王北风的新兵立马噤声,龇龇牙,骨碌着俩眼珠子往同伴们瞅了一遍,见大家都很同情,便将背包放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下去。 宋连长又朝新兵喊:“都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别阴死阳活地蔫着,防着冻出了毛病。” 新兵们纷纷起立,开始活动。有跑的,有跳的,有扭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都有。 宋连长向乱糟糟的活动场所看了看,满意地咧咧嘴,突然伏下身去,支起一条胳膊,喊道:“李老一,来扳手腕子!” 李老一也是接兵的,班长级别,真实姓名叫李四虎,因为是一班长,而且是很老资格的一班长,便被尊称为“李老一”。见连长挑战,李四虎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球,就你那两下子,别让我在新同志面前扫了你的威信。要扳,我就跟大个子王北风扳。” 宋连长笑了:“你小子欺负新兵算什么本事。” 李四虎反倒来劲了,拍着屁股起哄:“王北风你别听他瞎咧咧,我这是给你上新兵第一课,让你左手,上不上?” 宋连长也叫:“王北风你过来,别让李老一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他是纸老虎,你代表你们新同志露一手。” 王北风又往新兵的队伍里看了一眼,新兵们都不吭气,只是拿眼向王北风传递着很复杂的情绪。同车的新兵都怕李四虎,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一路上挨过他不少呵叱。王北风心一横,鼓了一股勇气,想,豁出去了。鸟班长欺人太甚。便与李四虎交手。 两个人伏在雪地里,将身子摽成一条直线。头一局,王北风想,你是老兵,给你个面子,手上就没咋使劲。 李四虎很轻易地赢了,一赢就得意地叫:“算球了算球了,让你左手还轻飘飘的,你还嫩着呢,别伤了骨头。”一边笑,一边爬起来,拍拍屁股要换人。 王北风恼了,趴在地上不动,说:“李班长,再来一局。” 李四虎一愣:“还不服?那就再来。” 于是再来。王北风使出了吃奶的劲,最终还是输了。连战三局,皆以王北风的惨败而告结束。新兵们便都耷下脑袋,脸上分别有了惶惶的样子。 李四虎站起身又拍拍屁股,头一扬,把身子挺得很高大,反倒谦虚了,说:“要说呢,你劲儿蛮大的,就是要领有点那个……以后,老同志们会教你的。” 王北风看看李四虎,又看看新兵们,特别是看见了新到的几个女兵也露出惋惜和同情的目光,心里窝囊得要命,恨不得把地球踩个窟窿钻进去。 宋连长说:“车没来,继续活动。下面我和李四虎同志做示范。”正要趴下去,忽听一声怯怯的询问:“首长,我可以试试么?”大家扭头去寻,看见新兵堆里冒出个墩墩实实的中等个儿新兵,红着脸盯着宋连长看。新兵们就振了精神,稍停又有些灰心:就这蔫儿巴叽的样儿,行么? 宋连长高兴了:“好,甭管输赢,单这精神就可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平阳,首长。”新兵答。脸蛋儿虽然腼腼腆腆的,目光里却有一种好斗的神气。 宋连长说:“好哇,石平阳,这名字响亮。李老一,上!” 李四虎冲石平阳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嘿……小石头蛋儿,让你左手?” 小石头蛋儿也笑笑,笑出一副憨厚样儿:“别,还是来公平的,我在家帮爹打过铁呢。” 李四虎一愣,脸皮刷地绷紧了,不再吭气,趴下身子,凶凶地喊了声:“来吧!” 右手对右手。老兵们新兵们都围了过来,前排的新兵把掌关节攥得咯咯吱吱响,后排的新兵使劲往前拱。女兵们也挤在里面叽叽喳喳,漂亮的小脸蛋儿一个个都憋得很鲜艳,明显地制造着倾向于石平阳的情绪。宋连长乐呵呵的,快活得就像是要看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他主动担任裁判,很耐心很严格地把两个人摆妥帖了,说了句开始,那两只小臂便不动了,像两根钢管,呈“人”字型架在地上。 周围的骚动沉下来,只有雪花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似乎为血管膨胀的声响做着义务伴奏。两副额上的青筋随着喘息声的逐渐厚重,也一截一截地往外凸。身子像是冻僵了,纹丝不动地凝在雪地上。 嘴上无毛的新兵们开始冒汗了,暗中替石平阳把劲儿攒得很足。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有一个共同目标,打倒李四虎,给老兵油子们一个下马威。 女兵中有人认识李四虎,尖着嗓子泄他的气:“李班长呀,腿打颤了呢,要栽给新兵蛋子呢。” 宋连长东瞅西看,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加油!”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接兵的几个班排长在漫长的瞬间里终于熬不住了,纷纷喊起了号子,为李四虎助威。新兵们起先想喊不敢喊,待排班长们喊红火了,不知谁低哼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新兵人多,越喊越响,女兵喊得尤为可劲,尖叫声咆哮声膛音杂音一并喷发——“新同志,加油——!”“加油,石平阳——!”如同一群嫩嫩的炮声,滚动在漫天飞舞的雪野里。 新兵们攒了多时的劲,就通过这恣意纵情的喊声,递给了石平阳。石平阳精神大振。喊声如一股洪流把他的手背涨厚了。脸色由红变紫,再变红;五官死死地拧在一起,犹如纠结的葛藤。两双脚趾已经抠进雪地,做着无声无形的搏斗。李四虎是另外一副光辉形象,两只眼睛紧闭,毛发竖立,棉帽歪斜,耷拉着压扁一只耳朵,皮下血液分明可见,似乎随时准备喷涌出来。胳膊肘下的雪地已融出很大一片水渍,棉军装由表及里几乎全部湿透。又僵持了五六分钟。终于,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李四虎脑袋一偏,趴下了。 李四虎在紧要关头崩出来一个屁。李四虎后来再同老兵们说起这件事时,把惨败的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这个生不逢时的屁。 比赛完了,石平阳爬将起来,脸蛋子红红的,说了句“李班长手下留情了”。然后望着宋连长谦虚地笑。 新兵堆里哇哇地热闹开了,王北风打量着石平阳,很想喊两句过瘾的话,但他没敢喊,怕李四虎和老兵们不高兴,只是用一种兴奋的、感激的目光向石平阳传递着默契。女兵中却有一个椭圆脸,很调皮地冲这边笑笑,扬手做了个带劲的手势,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嗓子:“石平阳,棒呵——”接着又有一个苹果脸女兵振臂高呼:“向石平阳学习,向石平阳致敬!”女兵们乱成一团,边笑边闹,把新老男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李四虎恨恨地骂了句:“妈的丫头蛋子,笑破了嗓子嫁不出去个蛋!” 不久,团里的车队来了。一位看样子比宋连长还要大的干部走过来,老兵告诉新兵,这位就是三营营长庄必川。庄营长同宋连长和老兵们热热乎乎地打了一阵招呼,又看了看新兵们,说:“大伙的气色都挺好嘛!” 宋连长笑笑:“营长,一出精彩的节目你没看到。”便把扳手腕的经过讲了一遍。 营长哈哈大笑,很感兴趣很重视的样子,问:“谁是石平阳呵?” 石平阳便应了声:“我就是,首长。” 营长全面细致地把石平阳看了一遍,哼了一声:“嗯,是块国防料子。”转脸又对宋连长说:“这个兵我要了,放你们一班去。” 石平阳和王北风被分到了一辆车上,驾驶楼里坐着宋连长。卡车先走一段柏油路,再走土公路,七拐八拐进了山。这山是西岭山区的一部分,山不高,沟不深,但很荒凉,沿路很少见到人家。翻了最后一道坡脊,便见到沟底和坡上出现了几排青砖青瓦的大房子,有的门前还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门大炮。很多年后石平阳和王北风都还能够记得,他们乘坐的第一辆军车是挂着伪装网的解放牌,车屁股后面印有白底蓝字:戍-33998。 第一天夜里,新兵们翻来覆去睡不着。门外积了很厚的雪,白皑皑的一片。铺是地铺,脚头上一溜红砖码齐的床沿。门后砌了一个墩墩实实的老虎灶,上面罩了一个铁丝笼子,堆满了鞋垫子和湿棉衣,冒着湿漉漉的热气。夜深之后,不断有干部或者老兵查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炉子上的物件翻翻转转,看看通风窗,再加上半锹煤。炉火一直很旺地燃着,时不时地探出火舌,把门后舔出一片暗红。随着这跳动的暗红,新兵们也在不断地燃烧着气吞山河的想法。大家明白,就从今天起,就在这片山沟里,自己就开始了漫长的兵旅生涯。 吃足四天军粮后,宋连长把石平阳和王北风一并叫到连部,首先问:“知道这是什么连队吗?” “师属炮兵团加农炮营一连,也是基准连,在团建制称为炮兵团七连。”王北风流畅地回答。 “还有呢?” “炮兵之神连。”王北风又答,这是在路上就听说了的。 宋连长高兴了,很豪迈地翻出一本小册子,掀开一页说:“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四七年七月攻打天津,咱们连炮击天漳桥……”然后一五—十说上一通光荣历史,说本连是全军最早一批炮兵连队之一,谁谁谁是特级英雄,谁谁谁现在在中央,谁谁谁同毛主席合过影,说得石平阳和王北风热血沸腾。宋连长最后又说:“咱们是加农炮,既打间瞄也打直瞄,很有学问。大学生咱伺候不起,初中生咱看不上,你们高中生当瞄准手正好。” 出了连部,两个新兵的心里充满了阳光。连长红口白牙说的话,要咱当瞄准手哩。“知道连长为啥重视咱吗?”王北风问石平阳。 “不知道………可能也就是因为文化程度。”石平阳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寻思,还因为咱们敢跟李老一扳手腕子。”王北风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很快活地哼起了小调,哼着哼着,突然加大音调吼了一句:“石平阳,棒呵——!” 石平阳吓了一蹦。“你这人咋啦,阴阳怪气的!” 王北风嘻嘻一笑,神秘地凑近石平阳:“记得那个丫头么?分咱卫生队来了。” 石平阳皱皱眉头,讷讷地说:“关咱啥事?” “关系重大哦,”王北风打了个响指,脸上涌现了一层流气,“知道她怎么评价你么?那个词叫什么……挺拔,啧啧,听这词儿,挺拔。石头你这家伙真有福,才到部队,就有姑娘挺拔上了……她叫张峨嵋,听说才十七岁。” 石平阳倏地变了脸。“王北风你咋这样,不严肃,道德品质有问题。咱都是革命战友新兵蛋子,我咋敢往邪的想?要是让连长指导员知道了,咱还了得?”说完甩开王北风,径自往新兵排宿舍走。 王北风也吓住了,急忙撵上去扳住石平阳的肩膀说:“你看你看,说着玩的,图个嘴皮子快活,咋就认真了呢?可不敢跟指导员汇报呵!” 石平阳说:“你得保证往后别瞎说。” 王北风说:“我保证不瞎说。” 石平阳想了想又说:“也别瞎想,咱都是新兵,别想出毛病毁了前途。” 王北风说:“我保证也不瞎想。” 2 三个月后,新兵下班,正经地摸到了神往已久的加农炮。石平阳的顶头上司就是李四虎。排长是个河南侉子,叫丘华山。李四虎是全营著名的老兵油子,稀拉,嘴巴不干净,尤其爱捉弄人,但他有技术,炮兵业务堪称行家里手,关键时候总少不了他为连队挣面旗子。连长指导员他都不在乎,对于排座丘华山,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他俩是同年兵。之所以丘华山提了干而李四虎仍然当班长,并且一当就是数年,据说其中有一个很荒诞的故事。 当兵第二年,丘华山熬不住连队的苦日子,托了老乡关系,调到团后勤烧锅炉。用李四虎的话说,这小子玩正经的不行,玩邪的可真贼透了,就烧锅炉那份屁大的工作,他也能玩出绝活。“你猜他怎么着?”有次高兴了,李四虎对新兵们大侃了一通:“大清早晨他把开水烧好后,不管开不开会,他都把会议室的暖瓶保温桶打满。等机关干部来上班,锅炉里就放不出水了。他躲在一边看着,看见有用的人才出去。‘股长呀,您先回去,等会儿我专门为你烧一锅,开了我给您送去。’再过会儿来了人,他又说:‘李助理呀,我特意为您留了两瓶,可别告诉别人呵,免得说咱开后门。’再过一会来人他又说:‘王干事,我这两瓶你先喝着,谁让咱俩是老乡呢’……你看,就他妈几瓶开水,硬是把机关干部们哄得个个心里熨帖。没过半年,就拱下来当了班长,接着又提了干——前几年提干不像现今这么难。其实他根本不懂炮。不是小量他,他狗日的连赋予射向都不会。”李四虎每每谈起这个问题脸上满是不屑,眼里却闪动着酸溜溜的情绪。 七连是加农炮营的基准连,一班是基准连的基准班,李四虎是基准炮班的班长,而且,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干出了很大的名声。李四虎虽然浑身都是毛病,但论起操炮,绝对权威,站在队列里他是个兵,一上炮位他就成了爷。不服不行。 石平阳下到班里不久,李四虎曾经非常真实地踢了他一脚。事后在班务会上李四虎还强调说,这一脚踢得非常及时非常必要,是形势所趋非踢不可的。 那天训练传诵炮兵口令,正忙乱间一阵冷峭的干风刮来,将石平阳手中的口令纸掀得稀里哗啦。石平阳本来就很紧张,又听又算又记又传,忙得顾头不顾腚。情急中,他把刚刚接受的一组口令写在炮架上,自然没有想到这一行为产生的严重后果。铅笔又细又尖,在炮架上划出了极刺耳的声音。尽管这个动作只在瞬间就完成了,但还是被正在组织训练的李四虎一眼瞅见了。李四虎立即下达暂停口令,把小红旗往后腰一戳,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往指尖上蘸了口唾沫,摸了摸铅笔划过的地方,结果发现有几道曲里拐弯的铅笔线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李四虎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仍不死心地反复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抹着抹着骂着骂着就突然转过身来,两只狼眼般的珠子放了道绿光,死盯着石平阳,腮帮子又鼓了鼓,那充满激情的一脚便照准石平阳的屁股踹过来。 然后召开班务会。 李四虎首先发言,在讲了一通大道理、又念了一段纪律条令之后,说:“一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心诚。你父亲是铁匠吧,咱家隔壁也是铁匠。每早开炉前,人家都要烧一炷香,然后洗手,洗干净了再去拿钳子。铁灰炭灰都是灰,可落到咱邻居大叔碗里他照样吃,他说打铁的人要能吃铁,越吃钢火越硬……” 副班长耿其明提醒说:“这话我们都听过好几遍了,石平阳也懂这个理。别走题太远了。” 李四虎咽了口气,不满地看了副班长一眼,接着说:“咱们当炮手的,靠炮吃饭,靠炮做人。可你得首先爱惜它。你别以为它没长脑袋,可我还觉得它是有灵性的,它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咱们最老的班长吧?就是连部荣誉室靠门左边挂着的那位。黄风岩战斗中他缴获了一门小钢炮,是打不响的。连长下命令让他扔,他没扔,硬是从山西长治扛到东北锦州,扛了几个月几千里地,闲了就擦,就拆开捣腾。后来怎么样?在锦西马家堡战斗中,半个连的步兵被人家地堡火力点压在洼子里,抬不起头,急得营长抢过炸药包要去拼命。这时候咱老班长就把炮架上了。老班长说:伙计,你就是哑巴也该哼一声了,我背你背了这么远,过铁路轻装我把干粮都扔了也没舍得撇下你,今儿个你可得还我这个情。结果呢,它还真响了,而且响了六次,硬是把敌人的火力点掀掉了。老班长牺牲后,这炮任谁也弄不响,报废了。你说邪门不邪门?所以呀,我说……” 石平阳不吭气。那一脚踢过来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并暗中攥紧了拳头,但他终于没有打出去……随着班务会的不断深入,他越来越发现在这个老兵的身上有一种他十分亲切的东西。“班长,我对你没意见!”他很崇敬很真诚地看着李四虎,又补充一句:“真的,我不会撒谎,这是心里话。我明白了。” 李四虎半张着嘴看了他好几秒钟,突然咧嘴笑了:“响鼓不用重锤敲,明白就好,……当然不能有意见。”李四虎又将目光收回去,在全班另外几个人的身上悠了一圈说:“大家都要以这件事为教训。要记住,咱们当炮手的,别的再疵毛,就是对炮不能随便。你把炮玩灵了,误岗三五分钟人家不能把你怎么着,批你说你但是心眼里服你。你要是连吃饭家伙都使唤不好,你把天吹出个窟窿把地拍起个包,人家照样可以看不起你。”李四虎说着,情不自禁地往小套间里屋看了一眼,那是丘华山自成体系的排部。一双皮鞋整齐地码在床沿下,锃亮照人。李四虎的嗓子眼掩饰不住地咕噜一声响,眼睛里又涌上一层自来火:“光包装好管屁用,里面没样子,提虚劲!” 大家明白班长的气从何来,都不吭声。李四虎意识到情绪分散,又收回话头:“能看出来,你石平阳是条血性汉子,只要你舍下身子跟我干,我保你能成为咱连的高级炮手!”又把脑袋转向耿其明,“老耿你说是不是?” 耿其明忙说:“那是那是。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石平阳你刚来,有些情况不了解。你去问问,搞训练,搞内务评比,搞晚婚计划生育……咱们班啥事落后过?” 老兵李茂全一杆子插进来:“咱们副班长的老婆先系根绳子后结婚,团里都表扬过。” 大家哗地大笑,前仰后合。 李四虎敲敲凳子:“有什么好笑的?严肃点!不是系绳子,是上环。”李四虎做了个手势,很形象地比划了一下。“这也是咱们班的光荣,让你们一笑就冲没了严肃性,扯——那个——淡!” 副班长说:“那是那是,大家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的,能不能处理好还很难说,还真要靠觉悟……现在说正经的。石平阳同志是有责任的,当然,班长同志心情可以理解,但踢人不对,方法上有问题。我做为党小组长,有责任进行批评帮助……” “算球了老耿,”李四虎拦住他的话,打了个哈欠说:“下次小组会上说吧,今天主要是对石平阳进行帮助,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散会。” 石平阳当的是二炮手。一问王北风,也是二炮手。王北风分在四班,四班是二排的基准班。二炮手是个重要的角色,一声用炮口令,第一个动作就看二炮手的,得首先打开炮架固定器。二炮手的动作不到位,全班就无法展开。王北风和石平阳都很明确,漫长的兵旅生涯有戏没戏,关键就看这头几下。要是最初这几步光放闷屁,那往后累死也改不了个坏印象。 石平阳生在皖西,家乡的山水虽说不上四季如春,却也有多半日子风和日丽,远山近水清秀宜人,野花翠竹很能滋润人的骨骼。乍一到这荒凉的北方山区,又遇上个滴水成冰的季节,身体颇有些吃不消。先流鼻血,后烂手,冻疮专拣指关节处长,奇怪的是烂了肉还不觉得疼,只是睡觉焐暖了才奇痒难忍。偏碰上个认炮不认人的李四虎,一上炮场就发狠,凶得山摇地动,细得放屁都管。一个口令没执行好,他能让你重做几十遍。你累得死去活来,他却蹲在一边吸烟,瞅着你,算计着你,然后讲评你,能骂上你几十分钟,能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上三十年炮史。你备受折磨,他越有快感,他硬是要把个小班长当出个巴顿的滋味来。新兵们苦不堪言。 雪化了又冻,山里的地面冻成铁砣,几镐头下去,虎口就裂了,血顺着镐把往下滴。那血,李四虎是看见了的,但他没有做出同情的表示,继续吼继续训,继续加码,一旦发现石平阳动作失误,就跳起来骂。脏话丑话如拧开的水龙头,骂得满炮场臭烘烘的。有时候骂急了石平阳也发恨,鸟班长也太轻贱人了,再有本事你不也就是班首长么,干吗耍那么大的威风?当然,这些是不能溢于言表的。从当兵那天起,他的怀里就揣着一个金色的野心,他总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希望在向他招手。而李四虎的这些出格的行为,正是送他走向那希望的坚实阶梯,况且他也渐渐能理解了,作为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军官的老兵,李四虎委实太需要太渴望尝尝那种驾驭别人的滋味了。 石平阳的逆来顺受不屈不挠终于感动了上帝。一次休息的时候,李四虎把石平阳的手拽过去,着实看了一阵子,看相般地数了数那上面结了疤或没结疤的烂处,又抠了抠手心茧花的厚度,然后说:“石平阳呵,有人说我报复你,为了还那次扳手腕的账,故意使坏,熬煎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班长。”石平阳低着头回答。 “你信么?” “我父亲打菜刀,专拣好钢,在炉膛里淬几次火,菜刀刃口又韧又利,方圆几十里都用我们家的菜刀……班长,我不是小心眼的人。” “哦?”李四虎似乎有些意外,“石平阳,我还真没把你看错哇!” 李四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石平阳哇,我这个人,就看重友情,你对我真心实意,我就对你负责到底。这炮,说简单也简单,明眼的技术你都掌握了。可要说学问也真有学问,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揣摩出来的小道道。教程上没有。用上新鲜词儿,就叫感觉。有些是炮上的,有些是班上的。这个,送给你了!”最后这句话,语气很重,像是宣布一项重要决定。 石平阳心里一阵惊喜:行了,班长对咱掏心掏肺了,门内传师呢,这个兵当出点头绪了。“班长,让我自己揣摩吧,我不能走捷径呵。” “什么话?”李四虎不高兴了。“这是现成的,学起来容易。我这都是大白话,通俗易懂,不像理论教材捱死活人。你省下精力去揣摩大道道。咱炮兵要全面,风呵雨呵,地形高差啦,地貌颜色变化啦,气温药温啦,都影响精度,你对照着揣摩,好处大大的。你要是觉得……那个,今晚给我买包烟,咱俩两清了。” 石平阳肃穆地点了点头。 秋天,石平阳和王北风都当了副班长。也就在这前后,排长丘华山以惊人的速度神秘地调出了连队,给老兵新兵们留下满肚子疑问。个中奥秘鲜为人知,石平阳却在无意中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故事出在李四虎身上。李四虎那几天拉肚子,自己诊断了,就直接到卫生队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要药。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竟意外地发现了丘华山的一个秘密。 丘华山对本排控制极严,自己却悄悄地恋上了卫生队的排级护士田娥。当然,还只是停留在单相思阶段。 事情有点戏剧性。丘华山的又一次攻势正巧被李四虎暗中窥见,而且,李四虎还看见,丘华山向田娥呈递的某种物件被人家连同手中的废品一起倒在垃圾堆上。幸灾乐祸之余,瞅瞅四下无人,李四虎不辞辛苦地从垃圾堆上翻出了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妈的,乡巴佬丘华山也弄起了洋文。敢情这鸟人成天耳朵里塞个卵子样的物件叽咕外国话,原来是派这方面的用场呵。 正是八十年代初,全国上下掀起了一片学习英语的热潮,公共汽车上,厕所里,田埂上,到处都是叽里哇啦,连相对象也夹本英语书作为接头暗号。 李四虎恼了一阵,拿那些洋字码无可奈何,便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弄得那女兵哧啦一个大红脸——条子上写的是“iloveyou(我爱你)。”女兵说:“看不出土得掉渣的李班长,肚子里还有根洋肠子呢!……别跟我来这个,我还小呢,你犯毛病我告诉你们连长去!” 李四虎说:“扯淡!这不是我写的!”便一五一十告诉那女兵,女兵笑得直喊妈。笑够了又说:“下面还有一句,说是一篇短文,请老师批改!” 李四虎正在思考,肚子里突然一阵骚动,便连滚带爬扑向厕所。蹲在卫生队的厕所里,李四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妈的,老子当排长的报告都打上去了,又让这个痞子给顶了。这口气现在不出,更待何时?他在茅坑上蹲足了二十多分钟,终于酝酿出一项精彩的计划。 五天后,丘华山就接到了一封信,是从县城的邮局寄来的,信封上字迹娟秀。拆开一看,是一封英汉两种文字混成的短信,丘排长查辞典翻教材激动得浑身颤抖,直想大笑三声。周末,丘排长以崭新的姿态,昂首挺胸跨出排部,笔挺的四兜军服,三节皮鞋雪亮照人。按信中规定,集结时间是八点,但丘排长为争取主动,提前两小时赶到指定位置——距连队两山之隔四里开外的独立灯笼树下,这是炮兵的七号方位物。八点半过了,心上的人儿还不见踪影。丘排长不屈不挠,在冷飕飕的夜风中傲然屹立犹如泰山顶上一青松,眼巴巴的秋水里充满了幸福的幻想。九时许,一婀娜身影款款出现在半轮月下,丘排长欢天喜地紧跑几步迎上去,跑近了才发现形势不对劲儿,一个猪嘴蒙面扭着水蛇腰的怪物摇摇摆摆地竖在月影下,妖里妖气地捏了一嗓子——“iloveyou——”后面一声拐了个很长的弯儿,余音颤颤抖抖地像扭迪斯科。“俺的个娘哎——”丘排长惨叫一声,魂飞天外,几乎瘫倒。直到那怪物悄然遁去,这才憋出一口长气,屁滚尿流地奔回连队。 那天晚上,石平阳亲眼看见李四虎将防毒面具塞进挎包溜出门外。丘排长当然也知道是谁在促狭他,但碍于某种因素不便于公开调查,吃个闷亏也就认了,从此脸上深沉了许多,后经一番挣扎努力,不出两个月便卷铺盖调走了。 3 多年后石平阳才明白,参军后第二个年头那个春天的夜晚,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为上一趟厕所。营长庄必川喜欢在夜里二点起床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又不是正经的散步,捎带着在营房里溜达一圈,偏碰上七连哨位无人。头晚夜训,石平阳吃了几块肥肉,回来后又在水笼头下喝了分把钟凉水,没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厕所里卸货。枪,自然是横挎在肩上的。直到营长吆喝了三四遍,石平阳才收紧了肠子,急急如丧家之犬,满腔悔恨地扑出厕所,向营长打了个敬礼,自知理亏,不敢说啥,只是闷着劲儿把自己抻出笔挺的姿势。 “很严肃睐,”营长说,黑暗中把眉头皱得咯咯吱吱响:“怎么能在站岗时上厕所呢?阶级敌人摸进来怎么办?有问题留着下岗再解决就来不及了么?……缺弦!” 石平阳虽不十分高大,但论身材也可勉强算作一条汉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营长面前,就显得有点渺小。挨了一顿训,羞愧难当,几乎又矮下去两公分。嘴巴动了动,却没蹦出个言语。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敌人来破坏,断没有一边拉屎一边射击的道理。那几年,阶级斗争的弦在部队还是绷得很紧的。 仅仅挨顿训倒也罢了。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招收骨干,加农炮营每连一个名额,七连报了两名候选人,按编制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阳在前,四班副王北风在后。庄营长散步归来,意犹未尽,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阳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阵子,然后撮起铅笔,划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一个圆滑的拐弯勾下来,石平阳和王北风的名字就调了个儿。 第二节 (二) 3 不久,就有消息传到连队,说是上教导大队的人员已定,本连录取的是王北风。李四虎一听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这他娘的不可能!”然后去找连长。连长说,连队报了两个,是把石平阳作为第一人选的,最后是营里定的。李四虎又去找营长。也不喊报告,呼啦一下将门撞开,进去就吼:“营长,你这事办得不漂亮!” 庄必川那功夫正在刮胡子,扭过半个脸来,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么疯?” “论班,咱们班是基准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说,“全连哪个班长不是从咱班熬出去的,基准连的基准班是全营的骨干教导队,这话是你说的吧?” “基准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吗?”庄必川绷住左脸的某一块,狠刮一下。“到底什么事,说!” “可这挑骨干上学,怎么成了四班副啦?论个人素质,他王北风能跟石平阳比么?那次打直瞄,石平阳头一回上炮,首发距靶心只有三十公分。王北风呢,首发跑了,他小子紧张。拍着良心说,我带了几茬子兵,最扎实的就要数石平阳。” 庄必川刮完脸,晃悠悠地收拾着东西,冲李四虎笑笑,笑得阴阳怪气:“哦,没想到你李四虎还挺仗义的。”打住这句话,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最近表现不怎么样!我听说,别人喊你兵痞,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前天还把副连长给骂了,有这事没有呵!” 李四虎从容不迫地从桌子上扯出一根烟,点着后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不做正面答复,把眼睛翘到天上。 “你先别替石平阳叫屈,说一说,进山拉练你为什么不去?病?你小子还会有病?少给我装。你肚子里那几根弯弯肠子,老子数都能数过来。” 李四虎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复员。你当副连长我就当班长了,你当营长我还是班长。在你手上,总是老实人吃亏,我不能眼瞅着石平阳走我的道儿。一年又一年,探个亲才七天你就发电报,找个对象连手也没摸一把就吹个球了,我落了个什么?老庄你拍着胸膛说,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没这么快!” 庄必川也火了,猛地扬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却又悬在空中,仰起脸来,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哝道:“这搞球啥,装神弄鬼吓人不是?” 庄必川的眼皮斗争似地颤了颤,终于睁开了。“我这是制怒……最先进的制怒方法……他妈的这个怒看来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来:“李四虎,我问你,你还是模范党员么?你还是班长标兵么?今天你总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为了落个什么吗?党员的觉悟呢,革命军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说石平阳素质好,你当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练你装病,一班照样带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没有一个人进收容队。技术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连队建议,由石平阳担任基准班长,你当副班长。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闹情绪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顿时懵了,蔫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着脸问了声:“你说话可算数?” 庄必川说:“你要是后悔,我还可以收回来。”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来我就后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将写字台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绐我滚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门外。 石平阳那时候并不知道营长把他和王北风的名字调个儿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闹营部的事。当王北风去学习而他被刷下来的消息证实后,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关系虽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占优势,这是明摆着的。条令考试,王北风的综合成绩是4.65,自己是4.86;地形学定目标点,两个人都是全优,但自己比王北风精确0.5米,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优势。至于其它方面,什么觉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着看不见的,不那么好比较,可也不见得比王北风差呀。 王北风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召集骨干开会为他送行。连长说:“王北风呵,你要记住,咱连可是‘炮兵之神’咧。你们在外面闯的同志,只许往光荣传统上增添新荣誉,绝不允许抹黑。” 王北风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很严肃很谦虚,说:“连长你还不了解我王北风吗?当兵这二年多,在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我在思想、训练和工作几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我绝不会骄傲自满,绝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定要为连队增添新荣誉,说啥也不能让连首长和各位老同志失望。” 王北风憋红了脸,但话说得很畅快,方方面面都顾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鲜词儿。连首长满意,老同志们也很愉快。所谓老同志,就是班长骨干们,只不过多穿了件把军用裤衩而已,但大都很讲究个尊重。石平阳坐在后排,跟着大伙一起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些自卑,论起表达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风。 连长点点头,又说:“你这个同志聪明好学,也能吃苦,这我放心。但你这同志也有缺点,爱耍个小聪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过去了。总之,要扎实,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营去的三个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让八连九连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来我剥你的皮。”前面的话连长说得很温和,后一句则咬得恶狠狠的,像是真要剥人皮似的。 王北风走后,石平阳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想两个那天在河边,自己说下的那几句狂话,心里就烧得慌。那时候,王北风就说他想考学校,想提干。石平阳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话都对你说了,多么信任呵!石平阳也就很真实地说了自己的愿望,说他也想考学校提干,也想当一辈子兵,并且非常豪迈地狂了一句:“嘿,我想当炮兵团长!”如今,王北风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别说炮兵团长,离炮兵排长也遥远得很。心里憋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兵就当得很地道,从此嘴皮子更加收敛,手脚上倍下功夫。几种炮手的业务都轮了一遍,李四虎就教他练习射击指挥,为当班长做必要的技术准备。 4 夏末连实弹射击,一班首发命中,余下的六发五中。 发射完毕后李四虎问石平阳:“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么只装了四个?” 石平阳答:“目标运动方向与射击方向成锐角,应该减少修正量。这是你的小本子告诉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夹角大约三十度,所以就减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没说话,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阳一会,掰过他的手,见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层茧花。又看了看他的裤子,膝盖处已经褪了色。尽管补了两块护膝疤,针脚还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李四虎问:“这是第几条裤子?” 答:“第三条。” 李四虎说:“行了。” 石平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说:“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为班长,我当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干,可我总有些奇怪,好像你这个人真的不知什么叫愁什么叫情绪……我是说,你从来不感到累么?” “累呀,睡上一觉又好啦!”石平阳答。 “你是比我强,想得开,肚子里宽敞,”李四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是他妈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劲。打个比方,就像一条狗,弄个绳子拴着你,往前撂一块肉引着你,让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块。总能看到,总是吃不到。起先还能狠狠地叫两声,久了,连叫都没劲了。你也是三年头的老兵了,怎么说呢?……有些事,不能太实心眼了。” “班长……” “啥?” “我觉得,班长这话有点……那个。” “咋?”李四虎脸上一紧。“……你是说我落后?……是呵,真的落后,这话不像是我李四虎说的。……兵当老了,就油了,就落后个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别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可能会骂他。散布消极情绪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说力气吧,我也有个比方。我觉得人的力气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还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欢。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说是不,班长?” “这个比方新鲜。”李四虎眼睛亮了一亮:“你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泉眼顺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欢了。” 李四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的泉眼是什么?” 石平阳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依稀看见四个兜的军服微笑着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风走,连长安慰他说,也就是个卵子教导队,不去也罢。在家干好了可以直接提,说不定还先提呢。他多么希望连长这话早点成为现实呵。当兵时姨父对他说,给咱弄身军装穿穿,他当时想,很快就会有的,而且是四个兜的。“我喜欢当兵。”半晌,他才对李四虎说了这句话。 李四虎笑了笑,笑得有些深刻意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咱都一样。别说咱街头兵,就是城里兵,谁不想穿件四个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不是坏事。” 没过多久,连队骨干进行了调整。石平阳被任命为一班班长,李四虎被降成了班副。石平阳当时惊呆了,直疑惑是听错了,若不是李四虎在一旁捏住他的胳膊,他差点儿没有蹦起来。 解散后,石平阳拽过李四虎,直嚷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班长你说这不是影响咱俩的团结么?” 李四虎说:“别咋唬,是我跟营长商量的。”又往前带了几步,,“从现在起,你别再喊班长……也别喊副班长。老子干满了八年兵,还没当过副职。你就喊我老李得了。” 石平跺着脚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当班长的还要记住一条,不该问的不问。走,咱俩去转转,也算个交接班。”李四虎说着,率先上路,领着石平阳到本班的菜地、猪圈、卫生区转了一圈。 这是秋天,西岭山上有了成熟的颜色,除了坡上坡下的几处营房,还有零星的村庄,周围有一些柿树枣林,红紫掩映,在青山沟壑里燃出丛丛簇簇的暖调。登上一个高处,李四虎说:“你看,这虽是穷山沟,但是很宽阔,山里空气好,养人。” 石平阳觉得李四虎话里有话。“班长,你是不是还在憋着一口气?” 李四虎哈哈大笑:“石平阳你还是不了解我呵!我这个人油儿巴叽是不假,但我没有小肚鸡肠。我当了八年兵六年班长,早他妈腻了。我今年二十有六了,搁在旧社会,都快抱孙子个球了。你说,一个小班长,我犯得着憋气吗?” 石平阳说:“这事让我好不明白呵!” 李四虎说:“跟你做个保证,从今天起操我照出,岗我照站,病号饭我不泡了。但有一件事,你得帮我。” 石平阳说:“你待我掏心掏肺,什么事我也得帮呵……要是换军装,我还留了一套新的。”石平阳心下想,连个小班长都给撸了,这个兵他还能再当下去吗?眼看年底快到了,根据历史的经验,老兵临复员前都想把军装换新带回去,反正也是交旧领新,新兵们谁也没那么原则,乐得做个人情。 “哈哈,”李四虎又笑了一次,笑得有些凄惨:“石平阳你又错了,你看我这张脸,好好看看,这张脸上有不正之风吗?咱人穷志不短。讲句难听话,穷得光屁股,咱也得把老二翘起来。人活个志气!” “班长,有啥你就直说了吧。” “相信我吗?” “这还用说。” “不怕我给你找麻烦?” “你不会的。” “那好,”李四虎往上走了一步,转过身子,说:“举起右手,往下,毛岭庄大树尖向左四指幅,近一千六百米。” “是西黄村。” “村东小桥向右两指幅山坡独立房。” “门前好像晾有红床单。” “对了,就是那儿。那是一个代销点,老板娘叫于文兰。我们俩早就认识了,关系已经确定了……看,那边还有一个孩子。” “啥呀——?”石平阳此一惊非同小可,嗓音都变了:“班长,你是在吓唬我吧?” “怎么样,害怕了吧?”李四虎斜过脸,怪模怪样地冲石平阳笑了笑,有些诡诈的味道。 “班长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这样,这可是作风问题呵!” “卵子,我是超期服役老兵了,把下两代的义务都提前尽了,就不该有个女人?” “可是……咋就有孩子了呢?还不是要命吗?”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她哥嫂离婚了,各又找了主,就把孩子扔给她了。你文兰嫂子可是个正儿巴经的黄花闺女。” 嗨——!石平阳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一口长气呼出了好几秒钟:“你早把话说完不得了吗?吓得我这一身冷汗。” “再过俩月,我就该复员了,我得抽点时间去跟她合计合计,两家工作都要做。这段时间,你得替我遮着点,别让人乱哄哄地嚷,把好事给我砸了。”李四虎掏了掏兜,居然又掏出来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说:“往后,班里就由你独立挑大梁了。炮场上那套你都烂熟了,重要的是把人笼住。”李四虎把烟根转移到嘴角处,咬住,很认真地翻开小本子,看了看说:“先给你介绍一下干部情况,就从营长说起吧……” 石平阳选了一块石头坐下,瞪着大眼珠子看李四虎。 “老庄这个人嘛,有个突出的特点,爱抓典型,尤其重视基准班。说起来你恐怕不信,他连咱们班谁每月跑几次马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跑马多了他就让你滚蛋。知道耿其明为啥调班吧?论起玩炮他不比你差,原先老庄是有意让他接我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一想老婆第二天早晨就换裤衩。老庄说跑马多了伤元气在次,主要是伤思想,钢火不硬。” 石平阳目瞪口呆。 “不信?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真以为那次上教导队把你刷下来是因为那泡稀汤,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没那泡稀汤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学东西快,素质好,又本分。你到班里才几天,他的本子上就记下了你的名字,还打了重点号,你强过王北风他比谁都清楚。但有一条,直接提干留下来用可以,送去上学他不干,真是块材料,出去就回不来了。老子吃的就是这个亏。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后来真的想提我,可后来就由不得他了。干部制度改革,师里都没这个权。……再说咱连队干部。咱连长老宋有真本事,个人技能好,但他组织能力不行。关键时候还得咱基准班长给他撑着。副连长贪,谁探家带东西他都要,但谁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一贪,屁股就不干净,胆子就小。这个人可以省略不计。有一个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导员,人正,有才,文章写的好。他没结过婚,他从前的未婚妻是咱师医院的医助,得白血病死了,他心里伤得很深,在他面前别提女人的事。还有,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业务,他要是转到你的炮上,你不仅要恭敬谦虚,而且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你是装的。总而言之四个字——对营长留一手,对连长露一手,对指导员笑一下,对连副哼一声。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石平阳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心里却想,可我能做到吗?怎么这么复杂呀?这几年班长当下来,还不把人炼成精了? “对于班长们,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个尊重。舌头打个滚,感情不赔本。你先把炮玩灵了,再谦虚一下,人家口服心服。像你这样光知道自己闷头干,人家反而觉得你孤傲狂妄。几张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总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还要琢磨人。明白吗?” “明白。”石平阳又点点头。 “当班长的,有三条路。一是别人咋干我咋干,这条路稳当。二是领导喜欢咋干我咋干,这条路宽敞。三是应该咋干我咋干,这是一条出成绩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条羊肠小道。你准备选哪条路?” 石平阳阴起脸,深沉了半晌,说:“班长,你走的是哪条路哇?” 李四虎又咧开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无路。” 石平阳说:“那我就走石平阳之路。” 李四虎说:“换上个人,送一条鸡公山烟我也不跟他放这么多屁。这好歹也是我当兵几年的一点理论知识。讲这些啥意思?你记住,要想混个前途,还要保住咱炮手的德性,这二条路你都得走,膛着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 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复员。临走那天,李四虎对连首长说,不用费事了,让石平阳帮我背个行李卷子,送到西黄村就行。李四虎到西黄村落户的事,经过一番小小的周折,终于得到了各级有关部门的认可,一则他兵老,有结婚生孩子的资格;二则也不违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它任何什么法。离队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个叫于文兰的姑娘到镇上开了结婚证,并带回连队让大伙仔细地羡慕了一阵子。 路上,石平阳怯怯地说:“心里头是不是有点……那个?” “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个啥?这条路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阳自己心里反倒极不是滋味。 “这下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屁眼喊口令了,再也不用为个逑名次累得扯筋脱肛了。那爿小店我要把它办得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润润的……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请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纪律约束了!老子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未了,李四虎简直是在喊,声音拐着弯儿,破破烂烂地极刺耳。 “老李,你嘴硬……你在哭么?” “啥话?我李四虎啥时候哭过?来,帮我吹吹,沙子进眼里了。日他妈,这风真大。” 再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 “石平阳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面前,我觉得还是个生瓜蛋子,老不起来。” “我一走,你就会迅速老起来的。妈的,真块,一晃都是八年了。当初来部队的时,我还是个嘎小子,眼下,离三十不远了。” 走过一个山脊,李四虎愣住了。—班全体,除开他和石平阳,还有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夹道欢送阵势,打着一个自制的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窝子烫起来,问:“谁的主意?” “大伙。”石平阳答。 “在大伙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班长。”兵们保持立正姿势,向李四虎行注目礼。 李四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大伙别这样别这样,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这一辈子值了,就冲大伙的这份情,我觉得比当个师长团长都光荣。就送到这里吧。往后……往后……”李四虎说不下去了。 “老班长,咱们班新老都在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阳提议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别歌了。我看,咱们就唱《戴手铐的旅客》里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这个味儿。” ……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哇战友 …… 歌声响起来,传开去,有些嘶哑,随着压抑的冷风,在原野上缭绕。有个兵哭了,接着又一个,兵们都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浸泡了歌声,于是更加悠远。 “别唱了别唱了,这他妈就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还没有这么丧气过。这歌没劲,换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声说:“注意了,我来起一个。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 歌声越唱越响,如一股粗壮的狂飚,裹着年轻的潮湿,在山野里颤颤抖动,滚滚而去。李四虎往脸上挥了一把,尽是泪。弯腰背起背包,就在这歌声的陪伴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5 石平阳的铺盖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 第一次独立组织训练,庄营长自然要亲自把关。但他没有走进炮场,老远地蹲在一棵树下,悠然自得地抽烟。令庄营长困惑的是,石平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训练拔插销,那玩艺简单得就像放屁,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阳手里,全班六个人没有一个顺利过关的。老兵们对拔插销这门技术早玩腻了,很不情愿,却被石平阳鸡蛋里面挑骨头,做一动,挑一动,而且那骨头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马虎。庄必川想,有门,李四虎那个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任性,也磨较真劲儿,把老兵磨软,把新兵磨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严,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庄营长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李四虎语录:“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绝对保证踢得他不敢吭气,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下午训练分解结合。庄必川踱着营级步伐直接走进了训练场。那阵子石平阳显得很轻闲,在一旁冷眼相观,既不示范,也不纠正。兵们各自为战,把炮上的铁疙瘩们卸下来装,装上去卸,十分认真卖力。庄必川叫过来两个人亲自验收,其动作之熟、速度之快、精度之准,令庄必川高兴得直想哼几句《沙家浜》。 “石平阳呵,我来考考你。”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圈子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抓了把碎土向空中抛去,说:“开始!” “风向13-20。”石平阳脱口而出。 庄必川走到炮后方向盘前,标定13-20,再对上接目镜,镜头射线果然与远处一缕炊烟走向重叠。庄必川哼了一声:“嗯,不错,正负不过5。……风速?” 石平阳略一迟疑,然后说:“每秒2。” 庄必川又把手伸到风中,挡了挡说:“基本正确。”想了想,又说:“再考你一下,理论的。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勇敢者只死一次,胆怯者却经历千百次的死。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咱们师长。”石平阳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吗?”庄必川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像是拿破仑说的。” “师长看望新兵时说的。原话是普鲁士的一个叫克劳什么茨的人说的,师长那天用来教导我们。” “小子,好记性……你会拉胡琴么?” “不会。” “会下围棋么?” “不会。” “喜欢文学么?” “上学的时候想当作家,那时候谁都这么想过。”石平阳有些不好意思。“写了几首……那不叫诗,老师说我那是干叫唤,提虚劲,以后就没再写了……其实,我自己觉得那诗挺好的。” “写诗?咱们师倒真有个大诗人,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师长,咱们师长,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到外国当过武官。上面有人嘀咕说咱们师长几十大岁了疯疯癫癫,没个大领导的味儿,但咱师干部没个不尊重的。”庄必川扭过头问:“见过师长打篮球吗?” “没有。”石平阳答。 庄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说:“师长每回到团里来都要组织打篮球。他自己不打,当裁判。《体育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锋带球上篮,是宣传科朱干事拍的,师长亲自题诗。听着呵。”庄必川咳了下,润了润嗓子,酝酿了一阵激情,然后开始朗诵:“……呵,呵,离开地球/在这个瞬间/将粗犷的人生抛进空中/完成一次力的写意……呵……呵……”庄必川陶醉了片刻,问:“知道那中锋是谁吗?” “是你,营长。” “咦,你是听谁说的?”庄必川好生奇怪。 “猜的。”石平阳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 “你记不住克劳什么茨,却把师长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这很能说明问题。” “哦?哈哈……小子,恋爱过吗?” “没有。”石平阳回答得很坚决。他觉得自己曾经对某个姑娘产生的那点小意思,距离恋爱的境界还十分遥远。 “会溜冰么?” “不会。” “康乐球?” “不会。” “操,你小子爱好也太单一了点。”庄必川很遗憾地啧了啧嘴巴。 石平阳觉得委屈:不是你一个劲地鼓励我们要一心一意扑在训练和工作上么?怎么又成单一了? “也好。人啦,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当然,我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不过,也得丰富点。冲你这身膘,这副灵劲,打篮球准是一把好手,师长一见肯定喜欢,没准也会给你来上张照片配上首诗……你小子还真有股帅劲儿……怎么样,星期天我教你打篮球?” “不用教,打篮球你不如我,营长。”石平阳挺了挺腰杆子。 “呵嗬?你不是不会么?” “我没说不会。你什么都问了,就没问我会不会打篮球。在学校我是校队中锋。” “那好,星期天咱们定点投篮。我要是输了,送你一条鸡公山香烟。你要是输了,就把我的被子给拆洗了。” 第三节 (三) 6 过了一个春天。 又过了一个夏天。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石平阳的兵龄也在一天天地老着。继李四虎之后,他当仁不让地成了本营腰杆最硬的炮手。 “什么是炮手?只有当他的手触摸到大炮的时候,只有当他把那枚弹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的时候,他才具备了炮手的价值。炮手并不是生来就区别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为炮手之后就区别于常人了。你经过千百次操练的熬炼吗,你的身上褪过十几次几十次皮吗?你体验过手指按在击发键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么,你品尝过那一道流线从你眼前消失进入地球某一坐标时的快感么?你得到过自己的意志完全被执行目标被摧毁那一瞬间的巨大幸福吗?你没有,而炮手有。炮手是一种奇特的人生……” 在全师炮兵骨干培训动员大会上,本师刘师长手持麦克风,没拿稿子,演讲似的,侃侃而谈,为这些炮兵中坚力量打气。 后路问题显然已经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折磨得石平阳失眠。但当好一个炮手是更现实的问题。李四虎悟到了该怎样走而他却没有那样走,石平阳更是没有修炼到那个份上。炮手就是炮手。站在炮架边上就什么都不想,欢乐忧愁着急痛苦全都烟消云散,所以拥有的只是发一声吼把大炮玩得腾云驾雾气冲霄汉,夺个旗子领个奖炊事班送来了慰问的饺子喜报寄到家里就觉得活的沉甸甸的。 兵要当得地道。 石平阳听庄营长说,师长原先也是炮兵,是从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尔滨军工大的。在这样的师长麾下当一名炮手无疑是幸运的,但石平阳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进入师长描绘的那种境界。要进入那种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说的那样——得把自己交给炮。 据李四虎说,庄营长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当不了营长。但庄营长会用好炮手。实践证明,庄营长在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一套绝招。 一次,石平阳带本班到四十里外参加军里组织的炮兵擂台赛。石平阳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场合露脸,起先有点紧张,发挥的不太好,成绩落后于四连一班。休息时,庄营长带着通信员亲自送来了绿豆汤。营长摸着石平阳手上的茧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的说:“这没什么。构工是四连的传统课目。再有,他们那个班都是巧克力喂出来的,为了这次擂台赛,二营给他们补了七百块。咱不跟他较这个劲儿。” 石平阳心里顿时一烫,热辣辣地很不是味儿。 庄必川又对连长说:“老宋,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一班都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自身表现是出色的。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发挥的最好的。你马上打电话给指导员,叫他把黑板抬到路口,写上标语,欢迎一班战友。下一轮如果再输,标语上就写‘胜败乃兵家常事。’一班的负荷量超得太多了,结束后坐我小车回去。” 石平阳二话没说,当时就转身跑回班里,集合传达了一番。营长的信任理解和关怀像春风一样将几副血气方刚的胸腔煽出了熊熊烈火。下一轮团体赛是推炮上山,七个人拱正了姿势齐声呐喊,山摇地动,二十多度的斜坡如履平地,那炮就像加大油门的汽车,直愣愣地冲上坡顶。更绝的是,一班几个人意犹未尽,那股劲头仍在忽忽地往外冒,石平阳一挥手,几个人又扑下山,拨开四连一班的人,硬是把人家的那门炮也给推了上去。 二营的营长教导员目瞪口呆。 “老庄哇,你是不是给他们吃激素了?” 庄必川笑笑,笑得很含蓄。 接下来是班长体力对抗赛——挖驻锄。五十个驻锄,石平阳时有领先时有落后,两人同时报好,速度精度不相上下,高低无法裁定。尽管已是心动过速脸色死灰,但石平阳仍然高举双手大声申请增加二十,再次进行角逐。结果,四连一班长倒在后补的第九个驻锄坑里,那个坑只刨了一半。负责仲裁的团副参谋长高叫暂停,但石平阳坚决不停,仍然扬镐不止。 一时间全场寂然。只见银光闪烁,飞砂走石。石平阳像灌了斤把二锅头,身体东摇西晃,镐尖却一次次准确地落下。庄必川跑上去狂吼:“石平阳,我命令你停下!” 石平阳压根儿不予理睬,嘴里还在念叨:“十六、十七……”翻起的尘土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偌大的赛场上空响彻了轰轰隆隆的心跳声。 “石平阳,你他妈不要命啦,我处分你!”庄必川不敢靠近,跟在后面跺脚大喊。……终于,石平阳整完最后一个驻锄,瘫软在庄必川的怀里。庄必川当时就把两颗顶大的烫泪砸在石平阳的额上…… 让石平阳感到欣慰的是,王北风总算还没忘记他这个老战友,时不时地来封信问候问候,谈谈情况。突然有一天,又接到王北风的来信,信中以掩饰不住的愉快告诉石平阳,教导大队已并入陆军学校,学制改为三年,毕业后可以拿到大专文凭。并且还说,他见到张峨嵋了,她也于秋天考入通信大队,与炮兵队只隔了一个山头。来自老部队的学员经常聚在一起,多次谈到新兵时的那个雪天,多次谈到石平阳。军区小报上关于石平阳的报道,连同照片都被张峨嵋剪贴在日记本上……“石头哇,我们确实为你感到骄傲呵!大家合计了,准备凑一些复习资料,希望你能参加高考,你不能老呆在山里傻干,你一定要考呵……”王北风在信的结尾处充满了激情! 石平阳着实感动了。那天下午他攥着那封信,心里热乎乎地乱成了一团。他把眼睛投向窗外,外面是萧瑟的秋天,干硬的山风卷着砂粉在山谷里盘旋,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子玻璃上,奏出了深秋的苍凉。透过这暮色渐浓的天空,他的目光湿润了,他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片无边无垠的大草甸子,看见了那场漫天铺盖潇洒飞舞的大雪。心头猛地一阵灼痛,耳边猝不及防地又响起那些嫩嫩的吼声:“石平阳,加油……!”“加油,石平阳……!”还有那句泉水般清澈鲜艳的话语: “石平阳,棒呵……!” 他突然产生了冲动,突然很想找营长汇报一下思想。明年一过,他就超期服役了,就永远地没有考学的机会了。他终于迈出了步子。走过一个坡脊,他看见营部的灯火已经亮了,整个山洼照得透亮,他在这强烈的光线下又突然惶惑了,一股辣辣的羞耻感涌上了他的胸口。他停住步子,在秋风中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坚决地折回到班里。 7 年前,庄营长到七连宣布了一项任命:团党委决定,任命石平阳为七连一排代理排长。 当天晚上,营长就领着代理排长去谈心。顺营房转了一圈,又顺营房外的山路转了一圈。在一棵柿子树下,营长说:“有句话,我一直都没说。当时嘛,我确实有点官僚主义。”营长指的是那次没让他上教导队的事。“可是,也不见得就错了,现在的事情很难说。有些本来是很好的苗子,出去晃几年,回来后人也懒了,劲也没了,有的连炮都打不好了。相反,有人土生土长就这么干下去,说不定哪天就闪光。高炮团一个志愿兵,前几天直接提拔为副营长了,这事你听说过吧?” 石平阳心里跳了一下,“没有。” 营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接着说:“咱们师长说过,毁掉一个人容易,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个人很快就可以报废了。而要是造就一个人,可就太难了。他想干什么,你不能让他干干。他想要什么,你不能都给,但又不能全不给。” 营长手里掂着一根铅笔,往树干上敲了几下,扭过头来问:“这话有道理没有哇?” “有道理,营长。”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哇?” “……明白。”其实他不大明白。 “当然喽,也有个机遇问题。可机遇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是一次性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撞上无数次。但是,你首先必须具备抓住这机遇的能力。打个比方,给你一门炮,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运动目标,优秀的炮手就会迅速装填瞄准击中它。如果你是个劣等炮手,就是将靶子死安在那里等你三天三夜,你也无奈它何,干看着别人在那上面建功立业。是这个理吗?” “是的。” “人啦,有很多事情是没法预料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七连同卫生队之间的那座石板桥时,营长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边看了一阵子,扭过头来说:“石平阳呵,听说有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了些书,鼓励你考学校,有这事没有哇?” 石平阳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报告。” 庄必川认真地从石平阳的脸上分析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算不上正经的认识。”尽管营长的声调很平和,但石平阳还是从那双重眉之下看到了问题的严肃性。他挺了挺腰杆子的目光,说:“我们是同年兵,刚到部队那天,宋连长让扳手腕子,我赢了李四虎,她叫了一声好。当时新兵们都为我叫好。” “就这?” “就这。” “还挺浪漫的。”营长说,眼睛滑向一边,那是卫生队院墙后的一溜病号床单。 “有些事情呵,”营长又说:“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喽……当然,鼓励你考军校,这是件好事情。呵,你们这批兵,还真有那么种……呵,真有那么种团结向上的精神。” 庄必川打住话头,点了一根烟,将火柴杆子捻到眼前看了看,轻轻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正在坡上,跨过这道梁,会有一个开阔的天地,所以你必须扑下身子走好眼前这段路。一步没抠实在,也可能会掸下去……至于考学校,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有机会了,我不会不管的。” “明白,营长。”石平阳感到很温暖。心中暗想,眼前的营长,虽然人情味少了点儿,但也并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样可怕。自己能当上代理排长,不能说与营长毫无关系,而且,营长还暗示了一层意思,对人,并不是只用不帮嘛,就冲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 “对于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门学问,有大学问,也有小学问。要有大办法.也要有小办法,首先得把几个班长的心收住,特别要培养技术骨干,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赵天全是个苗子,你要盯住给我灌,把钢火灌硬了,多给他找点事。我当连长的那几年,连里没出一点纰漏。没啥绝招,一条经验,不能让兵闲着。实在没事可干,你弄一堆砖,上午让他们搬到东边,下午再让他们搬回来。兵一闲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里就越干净……当然了,这个办法有点……那个,但有借鉴价值。” 那晚庄必川的兴致特别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种话题扯了好几个小时。 石平阳果然没有辜负营长的一片苦心,把个代理排长当得如火如荼。 他是越来越喜欢那炮了。它不仅使他从兵走向代理干部,并向他闪耀出了正式军官的希望,不仅为他创造了若干嘉奖卡片立功证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开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进训练场,站在排长的位置上,看着那炮在他的指挥旗下在他的口令声中被操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快感,就觉得无比豪迈。这种感觉就像老农面对田野,在那垂下头颅的稻子面前所产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 这种幸福持续了三年。 8 只几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 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队,石平阳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跨进八十年代的门坎子,新兵们一茬比一茬更难带。石平阳很有些想不通,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风那批兵,初到部队时虽然也有些花花点子,可是兵还是当得很本分,工作还是求实的。这几年的兵呵,争先恐后地比着操蛋。你要是没个三拳两脚,别说领导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 王北风于两年前就毕业了,先是分在军部炮兵指挥连当排长,前不久又调机关当了正连职参谋。张峨嵋也毕业了,分配在通信团里当分队长。两个人携手并肩地踏上了爱情小道。 石平阳依然操炮。年度训练,一排以成果法5分、弹测法4.92分和精密法4.75分的成绩力压群芳,获射击指挥两项个人第一,一项第二,加上三门单炮分解结合和快速展开,又取得两项第一两项第二。于是,七连乃至整个加农炮营的年度训练成绩直线上升,冠全师炮兵之首。石平阳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会结束后,新任副团长庄必川把石干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本年全军统考,石平阳懵了:“……我年龄早超啦?” “有精神,特别优秀的骨干可以放宽。” 石平阳被这意外的消息撞晕了,想了半晌才问:“连里咋办?”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阳站起来,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潮湿:“副团长,组织上对我……我这就复习……” “别高兴得太早,考试这一关还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人给你寄过一捆复习资料吗?还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啊。” 连续两个月,石平阳脱产复习,干劲始终有增无减。偶尔,也到炮场转转,看看训练,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 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是祝贺,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不幸。 主任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 石平阳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个命运多牟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 石平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 刘发展递了根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着后深吸几口。 “那封信是我写的。”刘发展说。 石平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本排的几个班长曾私下里合计,找个避风的地方把刘发展往死里揍一顿,或者趁夜训制造个事故苗头让刘发展自投罗网。 老兵总是有一些妖里妖气的办法,治他个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绝不露痕迹把柄。但这项预谋被石平阳察觉并坚决镇压了。 “你为什么不找我,不骂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平阳吐了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我天天都在等着……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要怎样收拾我……其实,我只是想出口气,没想到那样的结果,这事闹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浅,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吗?” “落了,写的就是刘发展。上头给我保的密。” “还算磊落。可你为什么说我打你?” “你是间接地打。三班长那次踢我,你没制止,我认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说的是我亲手打你,还说我吐你一脸唾沫,这是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视。” “是人,都想当个好人,没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学坏,是吗?” “是……可我……”刘发展开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恶梦?”石平阳话锋一转,直视刘发展。 刘发展脸色骤变,抬头迎视石平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说梦话,声音很瘆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恐吓我,你想从精神上把我搞垮……”刘发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石平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刘发展突然站起:“明说吧,是我害了你,官了还是私了,怎么着我都认了。”话虽说的气壮如牛,小腿肚子却嗒嗒发抖。 石平阳坐着没动,斜起脸往远处瞄了瞄,又狠吸两口烟,然后说:“好,言归正传。先说你们班长踢你。我没授意,但确实也没制止。你们班长是老兵,腰肌劳损起不了床,却从来没误过一班岗,多好的人啦?我刚把你领回排里时,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当新兵时就不出操不训练不站岗。是三班长发扬了风格要了你。一个人混到别人都不要的地步,你还算人吗?就因为批评你几句,他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骂了四十多分钟,骂得全连的同志都跺脚,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说真的,要不是指导员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认,我是不冷静,可我没法冷静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热火朝天地搞训练,都想当个好兵,可你呢?装病,半夜偷别人的饼干。指导员找你谈话,病号饭都让你打翻了,我跟你谈还有什么用?谁能跟你谈得拢……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压了十多天的怒气和仇恨终于爆发了,石平阳扔掉烟头,站了起来。 刘发展惊恐地看着石平阳,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脑袋。 “站起来,到炮场去!”石平阳断喝一声。 刘发展惶惶如丧家之犬,爬起来,一溜烟地往炮场跑去,边跑边回头,提防着石平阳,生怕他一脚踹过来。 石平阳对刘发展施行了强化训练:跟踪标定。刘发展把高低方向两机摇得呜呜生风,眼睛死贴在接目镜上,耳朵警惕地接受着来自石平阳的每一道指令,心里扑扑嗵嗵乱跳。石平阳并不靠前,老远站着,只是根据炮身倾斜程度和指向下达纠正口令,其精确程度令刘发展惊恐不已。他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他千真万确不该伤害这个人,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委实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丑陋。 三个小时过去了,石平阳依然不紧不慢地吸着烟,踱着步,下着口令。 刘发展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浑身的骨头像被焚烧了一遍,神经似乎已不再跳动,硕大的汗珠从脊梁沟子往下滚,渗出军装,在背上、大腿内外浸出黑色的水渍。他感到自己实在抗不住了,两手稍一疏忽,便脱离摇柄,瘫在地上。领口处大团大团地冒着热气。 “排长,饶了我吧,我错了……” “错在哪里?” “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跟你较劲儿,咱谁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屁!”石平阳大吼一声,“站起来!” 刘发展一副死皮赖脸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手捂在膝盖上打颤。 “听着,你做了不少坏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账,我现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桩很苦恼的心事,你不愿说,这个话题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谈。从今天的训练看,尽管最初阶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执行得并不马虎,这说明你是可以服从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认真,也第一次体现了灵气,在后来的几次标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显地提高了,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还有更为可贵的一面,在标定十三号方位物时,我故意错下了四个密位,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标定一次,最终没有按照我的来。当时你可能并没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这个细节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说,在你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长处的,只要你正确认识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会成为一个炮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炮手。” 在石平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气声越来越粗。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和劳累之中,随着变幻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耻辱,忘记了恐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待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 9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 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机会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石平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惟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十年兵你是怎么当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他就提出过,连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主攻连行动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入退伍老兵的队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缩紧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远,他的心就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中醉人的一站呵!那时候他明白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气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后来,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哗地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在后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团长大叫一声停车,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拦住那小车。可是,副团长没喊,就这么跟着大卡车。他失望了,绝望了,心里流泪了,后悔了,你不是闹着要走么?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能留下来,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 第四节 (四) 9 两个人在半面峦上抽完了一包烟,王北风目光落在远处,又抽出一支点上。“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傻?”石平阳问。 “是这么想过,”王北风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聪明人这两种人构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价值。人,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能当营长团长师长的人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当了十多年而且还将出色地当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宝贵的……你不会认为我是讨了便宜卖乖吧?” “不……我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个兵,总是要往好里当吧;既然还年轻还有劲,总不能憋着吧。别说当兵,就是给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实……我没觉得什么。人比人气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机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里实在,觉得活得挺真实,挺对得住自己。李四虎老骂我是傻子,只会死干,没个活道劲,不会拿一把,不会讲条件。我当真是不会,李四虎他自己也不会呀。连长指导员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声石老兵,我怎么跟他们拿一把?从营里到师里都把我当典型学习,我怎么去提条件?跟领导说我想当官?向领导要上学要提干?说不出口哇!要是有这些可能,那领导早考虑了。不该你的,抢都抢不来。就算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副骨头,弯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头……我自信一点,也许我什么都丢了,但自己绝对没丢!” “石头,”王北风似乎感动了,动了真情,“我惭愧……知道吗,那年我……写了血书,还给副连长送了一条烟……虽然不是为了挤你……可是……” “别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即使没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还是今天的我,……这恐怕早就注定了。” “还有,”王北风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沉吟一会儿才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张峨嵋准备在‘五·一结婚……也许,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的……” 石平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王参谋你拿我开什么心,还是那句话,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风一把抓过石平阳的手,使劲地摇了两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像有很多话含在里面。 “我还会来看你的。以后给我写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风离开西岭的第七天,部队就开始搬家了。 庄必川从师部开完搬迁会议,没回团部,径奔七连一排。 庄必川的脸色很阴沉,挂满了零星小雨,阴沉的目光往战土们的脸上扫了一遍,然后走进套间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长丘华山擅自建立的排部,当时布置得挺像个军事指挥机关。李四虎等老班长对此深恶痛绝。但丘华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日他奶奶的,也不发个床单。自己买吧,又嫌是花的,影响内务。咱只好躲进这旮旯小屋里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后腿。”这牢骚其实也是一种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发床单不发衬衣不发裤衩,搞训练穿胶鞋还价拨要钱,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花钱去买,这就是干部和义务兵的区别,李四虎十分痛恨丘华山的大圆头皮鞋,那倒没花钱,是发的。丘华山不大懂炮,训练全靠班长们撑着,自己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那双皮鞋上,保养得极好,鞋油炮油轮换着往上抹,还在跟上钉了几个铁掌,说是延长使用寿命。丘华山穿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声金属与水泥碰撞的音响都像刀子,极其残忍地戳在与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们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战备仓库,再也见不到那双皮鞋了。 庄副团长在仓库里呆了很久,也巡视了很久,问:“还有丘华山的东西么?”声音很冷。 “没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石平阳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嗯。”庄副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搓,搓碎了,烟叶末子从指缝里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谁?”石平阳大吃一惊。“两个月前我还在阳泉见到他,刚提的工兵营教导员呀。” “施工,有个哑炮。一个排长要去,他拦住了,说他当过炮兵,懂那玩艺。小子,还算条汉子!……那颗弹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没响,他硬是把它摆弄响了,当过炮兵管球用,那是哑炮,它不按理来,叫它响时它不响,不叫它响的时候它偏要响。一辈子就响那么一次,就把丘子给我搭进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我从师部回来前去看过,李四虎也在。” 石平阳深深地垂下脑袋。他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经常把梳子往头上刮几下、把皮鞋往裤脚上蹭几下的青年军官,那个让他们都感到讨厌的人如今居然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样一种死法,光彩、悲壮,乃至神圣。严格地说,丘华山不是一个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个军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可是,现在看来,那叫什么缺点呢?一件件一颗颗都像珍珠,丘华山最终以军人式的献身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色泽。 “李四虎这小子近两年发了,”庄副团长挥手赶了赶沉闷的空气,把话题转过去:“那爿小店关了,办了个带锯厂,方圆几十里都找他划板子,一个月净挣千把。跟我说了,下次打营具就找他划板子,团里的收三分之二,营里的对半,本连免费。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给丘华山家。” “他捉弄过丘排长,心里肯定不是味儿。” “屁,他还说风凉话,说换上他,就不会出事。这个xx巴人,就他妈嘴臭……当然喽,他也是真难过,我第一次看见这小子哭,哭得挺真实。”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阳抬头,望着天说。 “丘子吗?早烧了,还剩个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说咱们洗澡不方便,从广州买了几个淋浴器,你们连每排一个。我表示不要。不过嘛,这xx巴人对部队还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给,你们就扛回来。打个借条,就说是借的,用完了再还他。不能让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太得意了。” 搬家的当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没有走进营区,只是坐在山坡一块石头上,隔着老远不动声色地往下看。营区里显得很热闹,人欢马叫。扛东西,推炮,挂车,装营具,足足忙了一个上午。 李四虎一动不动,硬是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 一切工作就绪后,石平阳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早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身影。 “这下可好,想骂两句都没人听了。”李四虎迎头第一句就是这话。 “反正也不是太远,还可以撵到城里骂。”石平阳笑笑。 “再也不骂了,”李四虎叹了口气说,“原想家就在跟前还能守着你们,还可以听见你们拉歌声,还能听见炮声,哪晓得连这点便宜都沾不到……” “老李,听副团长说你现在发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气派哇!”石平阳想调节一下情绪,故意岔开话头。 “屁!”李四虎叭地一下将手中的树枝折断了。“可你知道我这心里啥滋味么?我不是那种只图过日子的人,我还年轻,我想干出点名堂事。刚脱下军装那几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几天就腻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可是就是把自己弄没了。干什么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觉,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妈只要部队还要我,再回来当个志愿兵我也干,喂猪做饭种菜打扫厕所都行,活得实在呀。这他娘的当个体户,除了交党费就不知道谁是党,整个儿没组织,就像个跑单帮的鬼,活得轻飘飘的,干什么都觉得不是正经活儿,都不对我李四虎的路数。” 石平阳苦笑了笑:“也许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钻牛角尖了,都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说不定哪天我还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两个人在坡上骂骂咧咧地倾诉了很久,直到山下发出了预备信号,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对视了几眼,石平阳走出很远很远了,李四虎又在后面喊:“有时间回来看看,从市里往咱团靶场去,要路过我那门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让你嫂子又挂了那块红床单,训练路过的时候,进去喝口热水。” 很远的山缝里,那座独立房明显起来,房前的那点红,就像—粒火星,隐隐约约的燃烧着。 10 随着一个年代的消逝,石平阳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尽了风头。功,自然是少不了的要立的,只要是比赛表演或者总结评比,总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证书证章嘉奖卡片奖状堆在一起,少说也有半挎包。 把兵当到这个份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 然而,诚如石平阳自己所说:再辉煌也是兵的辉煌。也诚如李四虎所说:提虚劲,一麻袋立功证书抵不上一张提干命令。李四虎对那一张任命的向往是深入骨髓的。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当了八年兵就觉得老得不行了,就觉得必须老得像回事了,必须老出油条味儿,老出潇洒劲儿,老出卓越的水平来。石平阳不。 石平阳恨不得别人喊他一声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黄杠的上士肩章换成两道杠,腾出两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经满了几年了,满得不能再满了,不能再满了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 兵龄和年龄终于都成了让人尴尬的东西。部队搬进城里后,李四虎又来过几次,绝无落实政策之类的屁事,用他的话说:“看看同志们需要个啥”,就在营房附近找家旅馆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买卖做成了便回连队转两圈,每回都免不了指点江山发一番评论。连长指导员员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对这个妖里妖气的老兵又敬又畏。 石平阳尽管当了十多年兵,也没有李四虎那个洒脱劲,依然不屈不挠兢兢业业地老着。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阳的肩章,无论是就能力就年龄就兵龄衡量,那东西都是与石平阳很不相称的。“啥xx巴玩艺儿,整个一只烂袜子,上面抹了四条屎。”李四虎如实说。 师党委决定让石乎阳代理七连连长。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李四虎不仅亲自来了,还带来了老婆孩子,并在夕阳酒家大宴宾客。被请的人中,除石平阳和营连的干部外,还有新任团长庄必川。无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场的,“石平阳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强呵,人家士兵撑破天也就代个排长,你却代上了连长。你有能耐上学提干当排长营长师长,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连长么?这他妈才叫绝呵。要我说给你转干也别转,就他妈当个‘天下第一兵’,就这么永远代下去,代他个师长旅长干干,让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大头兵的钢火。” 李四虎后来说,其实他没醉,那话都是说给庄必川和营里干部听的。庄必川当时没什么反应,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谈笑风生,一丝不苟地品尝“新生资产阶级”叫来的美酒佳肴。对于李四虎这一套借酒耍疯的把戏,他见得多啦。 李四虎对石平阳寄予的希望的确是天文的。最后的事实证明,石平阳的兵旅生涯最辉煌处也不过尔尔。 这是石平阳当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太阳清新明净,将一片开阔的山峦地带笼出梦幻般的色泽。集结地的北侧是彰武水库,一道雄遒严峻的大坝横在两山之间,像一道贯空的长虹,巍峨庄严,看上一眼,令人顿生三分豪壮。空气里洋溢着干草的气息,秋熟的芬芳从远处的村庄和田野里飘过来,伴着远山采枣村姑的笑语,播放着甜蜜的诱惑。 各炮定位后,兵们便各选一块满意处,就着温暖的太阳躺下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阵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枪站在阳光下,庄严地履行着职责。 那是二班副刘发展。 果然被石平阳言中,当年刘发展在地方曾参与一起盗窃案,怕事情败露,他那当区长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队。这些都是刘发展亲口对石平阳说的。他说他那时很怕,神经兮兮的,对谁都怕,总想把自己装得很有力量,从而得到一种安全感。鉴于刘发展主动承认错误,并提供了一些破案线索,地方公安部门免予追究。刘发展从此心里干净,以实际行动重新做人,第三年当了副班长,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头了。 晚七时,本师老师长——集团军新任军长刘少将在庄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营阵地。军长在阵地上踱了几圈之后,问庄必川:“搞什么鬼,人呢?” 庄必川微笑回答:“军长,请下命令!” 军长举目四顾,沉吟片刻,对着空旷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静地宣布了一项指令: “师属炮兵团七连!” “到——!”一个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划破了月空。军长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不见人。 “进入临战准备!”军长又下了一道口令。 “炮——手——就——位!” 军长感到这声低沉但刚劲有力的吼声就在附近,好像是从脚下的地心传出来的。 “军长,请看!”庄团长上前一步,拉了军长一把。 “推炮!一、二、三,上!”随着这声强烈撞击耳膜的口令,军长分明觉得脚下的山地抖了几抖。定睛望去,左边三十米外的平地已被冲破,地面上的植被纷纷倒坍,几团浓重的尘雾腾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体正冉冉上升。 一分钟后,这六座凸起物的轮廓完全清晰——六门加农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 沉闷的声响顿时消失,万籁俱寂。稍顷,一个人影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举旗报告:“七连射击准备完毕!” 军长向刚刚诞生的火炮阵地走过去,走近了那个身影。 “这就是石平阳,七连射击指挥员。”庄必川说。 “知道!”军长挥了挥手,声音很冲,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几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阳的肩上,摘下他的钢盔。 “打开指挥灯。”军长说。 三只二百瓦的指挥灯同时打开,雪白的光柱哗地一下泻在石平阳和军长的周围。石平阳收腹挺胸,向军长行着注目礼。军长蹙着眉头,很仔细很有耐心地检阅眼前这个有着十多年兵龄、连续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宽厚的嘴角,鹰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样严峻的鼻梁,脸庞上那些粗犷有如镌刻的线条,以及额头上过早出现的几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横纹……军长就这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观赏,就像在把玩一件工艺品。军长的目光在那身满是尘土已经破旧的训练服和胶鞋上停留并徘徊了很久,最后又滑上去,结结实实地落在石平阳的肩膀上。黑绒布上四道黄杠——上士。 “按照电影提供给人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给你敬礼。”军长说,“但是,我准备以另外的方式对你进行奖赏。”军长转过身去,向一名参谋吩咐:“开始!” 参谋立即朗声下达—项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团三营在黄庄地区进攻受阻,命师属炮兵团七连就地支援,以直接瞄准射击摧毁敌火力点。”参谋示意石平阳“注意”,然后拿起无线电话筒:“显示!”先是遥远的沟壑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传来闷重的爆炸声。 石平阳略做思考,报告道:“方向16-07,距离一千七百五十六。” 军长目光烁烁,向参谋一扬下巴:“怎么样?” “方向误差-4,距离误差+6。”参谋答。 肉眼目测,这个精度是惊人的。 军长没做声,也没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又走了几步,踱到石平阳面前,将双手同时伸过去,把石平阳的两道眉根往上顺了顺,似乎要从那眉宇间发现什么秘密。 “医生说我的肺上有块钙斑,你能看见吗?” “看不见,军长。”石平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没有特异功能嘛。”军长沉吟了一下,又问:“知道赵青山吗?” “咱们师炮兵的创始人,一级战斗英雄。” “对,也是我的老连长。”师长仰起头来,目光在月空里寻觅了一阵子,猛回首,下达了预先号令:“阵地——注意!”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阵地齐刷刷地静了下来。月天如水,浮云如絮,阵地如潮。兵们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绿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轻的斗士,翘首指向天穹。 “监视器!”军长喊了一声。立刻,几盏雪灯骤亮。监视器荧屏上出现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椭圆形的白线。 有微风吹来,掀动着石平阳的衣襟。石平阳的脸上已沉落了轻松的亢奋,绷紧的嘴角在微微颤动!月挂中天,从观察台看上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阳的肩上。 “目标101,计划内诸元,射击!” 军长下令。 “表尺305,基准射向向左0-04,一炮一发,放——!”石平阳举旗大吼。 闷重的雷声拔地而起。阵地上,观察台上剧烈颤动,射界边上的几棵杨树猛地弯腰前弓,又迅速弹回,然后战兢不止,落叶簌簌。一股红色的气浪冲出阵地工事,弥漫在观察台上空。 “观察所通报,炸点偏东50米,近20米。覆盖目标!” 军长盯着石平阳,下达了纠正数据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1,方向向右-02,全连四发急促射,放——!” 又一阵惊雷滚过。 又一股腥红的气浪迎面扑来。 又一团炽烈的火光如洪流决堤。 阵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鲜绿的炮身消失了。远在四十米处,是一个黑色的世界,是一个被紫色淹没的秘密。一丛丛血红的光柱撕破烟云,喷向空中。 军长大步跨上观察台,扑在荧屏前。 空中弥漫着汗的潮湿。 几百双眼睛同时跟踪着这潮湿的弹道前行。 三十二秒过去了。那片隔着几道山几重水的沙滩地带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监视屏幕上。 远处终于传来沉闷的声响。 石灰线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椭圆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点均匀地涂抹出一个新的构图。 军长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下观察台,走进四十米外临时构筑的工事里,仔细地察看每一张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黑色的。 兵们的牙齿骤然间变得雪白,还有眼睛。军长终于标定了一双更为成熟也更为丰满的眼睛,以及那身肃穆低垂的军衣,军衣曾经湿过,又被烤干了,白花花的几道轮廓,像是地图的边界线。 军长双手擎起望远镜,把石平阳喊到身边。 “前方山根发现运动坦克,夜视仪测距离,单炮操作。有把握吗?” “有!”石平阳铿锵回答。显然,这是今晚最严峻的压轴戏。 石平阳转身扑向炮位,双手生风。炮身急剧转动,平指前方。 “距离—千七,—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过壕前摧毁!”军长脸色冷峻,立于炮侧,紧盯着石平阳的双手。他看见了那根优秀的手指已经触上了击锤,指尖在锤面上颤悸,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思考和判断。军长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见那根手指在变形,在膨胀,似乎有一股坚硬的东西注进了那有着十几年兵龄的骨节。 “咣……!” 11 巨响之后,浓烈的焰光涨满了监视器的屏幕。寂静。不到六秒钟的时间,竟异样漫长。终于,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画面缓缓推向远处,出现了远山黝黑的轮廊。一地微蓝的朦胧月色,犹如浩淼的波涛,随着画面的推摇款款流动。隐隐绰绰地出现一座礁石——山地里一块突兀的噶岩,峻岩下一幅丈八见方的白靶正向近处移动。 连同军长,阵地上的官兵屏住了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转动。 “嚓——咣!”又一声巨响振聋发聩,一团火光从巉岩下方腾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里,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地射向空中,在约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放慢了冲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划了几圈飘逸的舞蹈,然后倒栽了一个跟头,抖动着猎猎作响的旌裙,斜斜地坠入深谷…… 高低角度与靶子几乎毫厘之差的巉岩纹丝未动——巨大的准确! 寂……静!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军长和石平阳的身上。 军长挥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苏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军长翻腕向上,五个修长的手指伸张着晃了两下,立刻就有一只手举着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军长把水壶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双手擎起,仰起头,一道晶亮的液体如涓涓细流,浇在干裂的唇上。 心里陡生一股烈火。 水壶传到另一只手上,再传……无声地饮啜。传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壶干了。军长又将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壶。 一个士兵猛烈地咳嗽起来,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军长厉声喝道,“那是茅台!” 没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汹涌澎湃的声响。 军长踱起了步子,踱到庄必川面前,问:“有点激动,是吗?” “是,军长。” “是呵,是有点激动……很难明白无误地判断,是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还是这名炮手赋予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几束录像的强光迫来,将军长的身影凸起在广袤的夜暗之巅。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的是阴历。” “八月十三。”庄必川答。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日子。”军长转过身,似对群山絮语,又似自言自语。庄必川暗暗惊讶,他发觉军长的情绪不大对劲儿。 军长仰脸伫立良久,转过身,踱到石平阳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过将来吗?” “想过。”石平阳略抬起,迎着军长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哦……我应该把我的女儿嫁给你……晚了。” 石平阳嘴角牵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这炮,已经被淘汰了,”军长又看了石平阳一眼,“也许,很快就要进厂炼钢了。……士兵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军长的声音很平静,但石平阳却在这平静中挨了重重的一击。 “换个岗位,你还能重新当一名炮手吗……就像现在这样?” “……”阵地上一片轰然作响的冷静。 军长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阳的肩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这个场合是合适的,我们为你打的报告没有被批准,因为……什么也不因为……” 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 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转业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墩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 掰起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片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桠,弓在风中。 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把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老兵们大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十天了,听了各式各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终于上车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动,远处星灯如豆,正掩护着窗口里的火热。天桥上,排蒙着荧壁的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 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双手死死地抠住窗椽,几乎纂出了火星。 风,将脸吹成一面冰罩。 别了,这片坚硬了十几年的土地。 车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紧了,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长的刘发展带着七个兵,还有李四虎。 李四虎脱去了西装革履,穿一身没有领花肩章的老式军装。这支小小的队伍打着一帧醒目的横幅—— 石平阳——棒呵! 列车缓缓加速。 加强了李四虎的一班终于看见了石平阳,跟着列车向前移动。 歌声乍起 ……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轰然如雷的车轮碾碎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一支歌膨胀在胸腔里,滚滚燃烧。 第五节 (一) 1 韩子歆放下电话之后,好长一阵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事情来得确实有点突然,尽管是好事,但因为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有些犯懵。对于钱这个东西,韩子歆不是太反感,作品能够获奖,韩子歆也不会拒绝,但问题是评奖机构如此陌生、奖金数额如此之巨,却是韩子歆始料不及的,以至于在得到这个信息最初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位朋友炮制的恶作剧,差点儿就骂了对方一句:“你把老子当范进捉弄啊!老子就是中不了举也不会发疯。” 但是他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和陈述的事实里判断出来了,看来还真不是假的。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讲起。半年前南方的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主动找到韩子歆,提出免费为他出版随笔言论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说好了不要他包销,但是也不付他稿酬。对此韩子歆深表理解和感谢,他虽然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作家,但鸡毛蒜皮的小稿子还是经常写的,对于出版界和图书市场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现在好卖的书多是热点焦点秘闻轶事之类,再不就是名人明星传记私生活之类,像他这种故作高深,既想针砭时弊又缩手缩脚的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一下还有点不咸不淡的小味道,有人愿意捎带着看。但是汇编成书,印数既少,定价就高,销售起来自然就很困难,别说不给稿酬,没有让作者掏钱“买书号”就谢天谢地了。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却又节外生枝。刚才那个打电话的男人拖着一口曲里拐弯的南方腔调告诉他,在“万物和谐俱乐部”刚刚结束的“人类与自然”文学作品选拔赛中,《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获得二等奖,证实了韩子歆的通讯地址和邮政编码之后,立即将一万六千元奖金电汇寄出,估计三四天就到,请韩先生查收。 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眼下,韩子歆对那个所谓的“万物和谐俱乐部”所知甚少,只听那个号称是副主任委员的林某某说,这个俱乐部是个民间组织,是由香港和澳门的几个实业家提供基金的,经国家某职能机构批准,属于合法组织。这回是第一次评奖,所以奖金优丰,一等奖是两万元,二等奖是一万六千元。 放下电话之后,韩子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本《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横着看竖着看,就像看别人写出来的世界名著那样看,越看就越是觉得蹊跷,既看不出有多少振聋发聩的新鲜观点,也看不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深刻思想,连文风都是老老实实的,没有多少妙语珠玑和神来之笔——他对于自己的才气一向是不悲观,也并不乐观。当然,从内容上讲,也不能说《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完全没有价值,如果完全没有价值的话,人家出版社也就不会劳民伤财地忙活了。 韩子歆虽然是个小手笔,但是有个很大而且很固执的毛病,文章一般都不长,题目一般都不短,像《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还算好的,有的标题竟然长到二十多个字,譬如《我们的富有不能建筑在对后代财富透支的基础之上》、《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保护我们的生存空间》、《发现什么就破坏什么——自然资源跟不上人类贪婪的需求》以及《豺狼虎豹为什么见到我们就跑》、《现代文明给我们的家园带来了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飞禽走兽在人类面前何等软弱》等等,简直又臭又长,往往是正文比标题多不了多少字,标题就把核心思想亮明了,正文只不过是举几个例子——韩子歆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例子。有好几家报刊编辑都向他指出过标题过于不精练的问题,但指出归指出,他却是屡教不改。稿子你爱发不发,这家不发他就拿到那家或那家去发,那家或那家再不发,就留在抽屉里给自己看。谁想改他的标题,那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如此,倒真有点像个知识分子了。 当然,韩子歆也曾为有的文章取过较短的标题,像《杞人忧天发人深省》就是,他原本想用“杞人忧天”这四个字作为自己第一本专著的名字——如果这本小册子也能算专著的话,他认为《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作为一片文章的标题是可以的,但作为一本书的名字有点非驴非马,而相比较之下,“杞人忧天”有历史感,也有点文化意味。但是出版社不同意,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考虑,出版社认为还是《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更能刺激读者,能够调动他们购买的积极性。韩子歆虽然不喜欢别人改他的标题,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也是他一篇文章的标题,人家并没有修改他的,只是帮他选择了一下。韩子歆权衡利弊,也就同意了。反正他知道他的“专著”不会有太多的人看,更不可能流芳千古,不过是个过眼烟云虚晃一枪的事。没想到,平白无故地遇上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万物和谐俱乐部”,《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竟然被评上了二等奖。据那个曲里拐弯的林某某说,“万物和谐俱乐部”还要从获奖作品中选择几部翻译介绍到国外去,甚至有可能被送到联合国的一个什么部门。 如此,韩子歆又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易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和立场,让目光短浅的编辑把书名取了个《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有失雅致。 但是,再把书名改回来显然是不可能了。无论如何,都是得大于失,都应该高兴一下。再说也没有理由不高兴,这是劳动所得,不是拣来的,更不是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光荣的,用起来理直气壮,他为什么不高兴? 认识到这一点,韩子歆才开始高兴起来,并且是很得意很真实地高兴。 2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韩子歆感到胯下的自行车比往日要轻松得多,十几公里的路程,没怎么费劲就到了。 回到家里,妻子舒晓雯还没有回来。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客人互相配合着,已经把饭做好了。韩子歆同客人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春风,并劝说老客人歇着,自己又同年轻的客人联袂做了一道芫爆鱿鱼卷,还把春节期间单位发的六只大对虾给煮了,以至于妻子回来之后吃了一惊,问他是不是在路上拣到存折了。韩子歆笑笑说,拣到存折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照样得落实拾金不昧的传统美德?妻子不解,又问道:那你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又炒鱼又煮虾的?韩子歆说:不拣到存折就不能吃鱼吃虾了?别的没啥,就是改善伙食。 因为家里毕竟还有两个客人,妻子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晚餐,形势较好,韩子歆还开了一瓶老家的函河大曲,跟老客人对饮了差不多有半斤。妻子在一旁看得纳闷,料想丈夫今天有好事,现在不说,也憋不到明天,到了床上略施雕虫小技刁难他一下,不由他不从实招来。 韩子歆和舒晓雯都不是北京人。靠着有点舞文弄墨的小才气,韩子歆于六年前调到北京环境保护部门下属的某办公室当了一名文牍小吏,做案头工作,属于翻身农民一族。舒晓雯是个教师,原来在老家省城教初中化学,工作也不难安排,就一同进京了。虽然都在清水衙门里供职,但小日子还是够过。 这个家庭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都比较开明,政治上韩子歆负主要责任,但韩子歆的政治责任主要转移到外交上了,他的老家和原来工作的那个地方是个贫困地区,韩子歆虽然是一介寒儒,但毕竟工作单位占了个国家机关的边,不明底细的人认为韩子歆能从穷乡僻壤一步登天调到北京,想必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老家县以下的官员到北京来,大都要同韩子歆联系。偏偏韩子歆是个很讲面子的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韩子歆曾经对内发表过宣言,朋友来了有好酒,只要找上门来,一律接待,就算喝的是二锅头,脸上的表情也应该是茅台的档次。韩子歆对舒晓雯说,尤其是穷朋友穷亲戚来了,更要重视。他们来找咱们,求咱办事,想省点钱在咱家吃住,说明他们看得起咱们,也说明咱混得还不算太差,不然就该咱求人家办事到人家家里吃住了。咱好歹到北京工作了,人家热巴巴地贴着咱来,咱苦点抠点也不能冷落了穷乡亲。 舒晓雯生长在城市里,不像韩子歆是彻头彻尾的农家子弟,起先对韩子歆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最初几次连续接待几批客人,累得心力交瘁。好在两个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至多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近墨者黑,磨合的次数多了,舒晓雯慢慢就适应了,韩子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模范行为和在这方面自成体系的理论,她是充分领教了的。 如此一来,这个家就常常有点鸡飞狗跳的动静。来了客人要吃要住,官方公干的住宾馆吃饭店,但穷亲戚穷朋友来了就要在家里垒窝搭铺。好在单位住房解决得比较好,给韩子歆分了二室一厅,虽然在市区边缘,但是面积较大。现在流行厅大卧室小,韩子歆却有自知之明,根据自己老家来人较多的实际情况,逆潮流而动,将十八平方米的厅间一分为二,用木板隔开,靠窗的八平方米安一张双人床,供刚读小学的儿子韩得翰起居,也同时为接待老家来的孩子提供准备。寒暑两假,客人最多,韩府于是就有了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少儿宿舍之分,双人床单人床再加上钢丝床,安置七个八个没问题;然后把床上的席梦思垫扯下来,每间屋里都搭上地铺,再安置七个八个还不成问题。吃的问题就更好解决,上班之前去把菜买回来,吃完早饭该上班的上班,该办事的办事。中午或者晚上,谁先回来谁做饭。有的朋友明明是公出办事,偏偏放着宾馆不住,香的辣的不吃,硬是要跟韩子歆挤在韩氏的男生宿舍里,白天办事,晚上喝酒,夜里聊天,倒也很有穷快活的味道。 在经济体制上,按分工是舒晓雯负主要责任,但她的实际工作就是负责采买。她的工资比韩子歆稍高,将近千元,按计划或视情况,全部或大部存入银行,为儿子积攒一点底子。韩子歆每月领了工资,原封不动全部上交,担负生活开支——实际上就是吃喝开支。韩子歆每月还有五十到五百元不等的“润笔”,则无论多少全部作为生活补贴。 这个家庭的收支预算是没法做的,很不稳定,就像心脏病人的心电图,忽高忽低。“朋友来了有好酒”是一个方面,加上韩子歆的父母和弟弟都在农村,时不时要写封信来,也时不时地要汇点钱去,自然常常透支。但在来客处于淡季的时候,精打细算又可以略有结余。有时候韩子歆也会发点小财,一次性地收到七八百乃至千把元稿费或奖金,那就有点麻烦,家里没有现成的客人,也要打电话央求几个过来,到宿舍区外面的黄五羊肉店里涮一顿,剩下的钱则添置点日常用品。 按照韩子歆的理论,什么叫有钱人?有钱敢花就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定义是,不仅有钱,还得有有钱的心态。哪怕腰缠万贯,但是抠抠摸摸缩手缩脚的,钱再多也是个有钱的穷光蛋。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存一点以应急用就可以了,反正咱们无论怎样省吃俭用也成不了阔佬,犯不上为一点小钱所累,存钱存出瘾来了人就萎缩了,还是要宽宽敞敞地把日子过好,没钱咱们也得有有钱的心态。舒晓雯对此不完全赞同,也不完全反对,因此,对于额外收入,一律消费殆尽,也是这个家庭的重要原则,几年来雷打不动。 现在,住在韩子歆家里德高望重的那位客人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他父亲的舅舅的儿子。在韩子歆很小的时候,这个表叔认为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是要当人上人的”。基于这种认识,表叔对他就很偏爱,那时候乡下孩子对水果糖都很稀奇,少年韩子歆却从表叔的手里享受过一种叫作果脯的点心。年景不好的时候,往往饿饭,表叔善于逮鱼捉虾,有了好吃的,还偷偷地给小歆子留几口。如今,尽管韩子歆只是个文牍小吏,还不算“人上人”,但是在京城做事,京城里的狗腿子也是七品官呢。表叔对表侄的作为感到很满意,也印证了他老人家的先见之明。他老人家既然胆里面长了一块石头,连县里和地区的医院都看不上眼了,自然要到北京来治治,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子在北京吃皇粮啊。 韩子歆家里还有一位资历较浅的客人,同韩子歆的老表叔共同占据韩子歆的男生宿舍,是韩子歆初中同学的孩子谢春生。韩子歆的那个老同学不仅上学时高龄,而且晚婚晚育都不落实,韩子歆是年三十五岁,儿子韩得翰八岁,他的年侄却已经二十有一了。谢春生在家乡读的是自费中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考了北京一家收费的职业学校。谢家一贫如洗,租不起床铺,只好也先住在韩子歆的家里,每晚在韩家吃一顿晚饭。老同学倒是提出来每月交五十元生活费,韩子歆自然是不会收的。 3 这天夜晚,舒晓雯果然刁难了韩子歆一把。 舒晓雯是个有目共睹的漂亮的女人,虽然三十出头了,生孩子也没有破坏婀娜的体形和脸上的风韵,依然明眸皓齿。跟韩子歆摸爬滚打惨淡经营这个别具特色的小家,几年下来,不能说不累,但或许由于心胸开朗的缘故,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生活的沧桑,还像少女那样光彩照人。有这样一个妻子,也是韩子歆对身外之物不那么上心的原因之一。韩子歆曾经跟朋友吹牛说,什么是男人的财富?首先要有一个漂亮贤慧的老婆,再有一个聪敏听话的孩子,然后,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男人的财富,其它都是次要的。这对夫妻的恩爱生活并不严格遵循规律,主要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就水到渠成。 韩子歆因为这天心里憋着高兴的事情,某方面的激情也油然而生。吃罢饭后,同表叔和谢春生简单聊了几句,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进了卫生间,认真地打扫了身体各个角落的卫生。再回到女生宿舍,就有点色迷迷的样子,表示要同妻子互相配合一下。舒晓雯却很冷淡,说:“我看你今天有点反常,不是遇上了高兴的事情就是遇上了不高兴的事情。你不说清楚,就在钢丝床上睡。” 韩子歆本来还想控制一下,尽量避免喜形于色,以保持淡泊和矜持的君子风度,但是,这一点似乎很难做到。别的姑且不论,单一万六千元奖金,怎么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此前,他什么时候一次性地见到过这么多钱啊,想想都紧张。说到底,韩子歆还没修炼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能提虚劲营造点小清高就算不错了。 自然是不能再坚持矜持了,为了争取主动,不等舒晓雯继续追问,索性把关于《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获某某某某奖、即将得到一万六千元奖金的事情和盘托出。 舒晓雯起先以为韩子歆这是为了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采取的坑蒙拐骗手段,经再三审讯推敲,证明属实无诈,幸福得一塌糊涂,几乎热泪盈眶,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韩子歆不是个庸才嘛。这回好了,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打了翻身仗。”说着,就把自己彻底解除了武装,把正当年的一副佼好的身段光明磊落地交给了丈夫,并且十分真实地配合了一下。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舒晓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丈夫说:“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咱们怎么办?” 韩子歆不假思索地说:“什么怎么办?好办得很,按既定方针办,当然是花掉。” 舒晓雯说:“不合适吧,一万六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你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花掉了,眼都不带眨一下的,那也太不勤俭了。” 韩子歆说:“我早就想买两组书柜了,你看我们单位的人,连伙食管理员家里都有书柜,我却只有单位淘汰降价的一个。好像他是知识分子,我是伙食管理员似的。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申请,等钱来了,我要买两组像样的书柜。” 舒晓雯思忖片刻,觉得丈夫的申请实在不算过分,韩子歆之所以一直没把自己当知识分子看待,就是因为他没有几组像样的书柜。舒晓雯对于丈夫要买书柜的申请表示批准,但是也提出一个计划,说:“这是一笔大数目,不能按老章程办,不能吃干咂净。再说也用不着一下子花这么多钱,总不能囤积大米酱油吧?我看这样,一万整数还是存起来,剩下的六千,可以用掉,但也不能瞎花,主要用于家政建设上。咱俩现在可以商定一份清单,看看哪些是当务之急。” 韩子歆想想,觉得妻子的话很实际。在老规矩里,额外收入百儿八十元就地解决不是个问题,连想也可以不想,但是这么大个数目,差不多等于他们全家几年的积蓄了,以他们家的实际情况,毕竟不具备一掷千金的硬件,也缺乏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和实际经验,因此,韩子歆就同意了舒晓雯关于存起一万,剩下六千改善目前生活局面的大政方针。 韩子歆说:“我提出的就是两组书柜,再有,给表叔摘除胆囊的手术已经联系好了,他老人家手里带来的那几个钱,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来的,不容易,能不能给个四五百补贴一下?” 舒晓雯在黑暗中没有吭声,她想提出来,钱就不要直接给表叔了,反正还要在他头上用的。但是转念一想,树老皮多,人老愁多,表叔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侄儿给他几个钱在手里攥着,脸上好看,心里熨帖。如此一想,就没有驳回丈夫的提议,说:“行。就给五百。”又说:“咱家的沙发还是结婚那年买的,弹簧都钻出来了。在咱们这幢宿舍楼里,还用这种带轱辘的老式沙发,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回无论如何得给换了。” 韩子歆欣然同意,说:“好说,有钱了,什么都好说。” 舒晓雯想了一会儿,又说:“韩得翰喜欢涂涂画画,我看是不是可以给他报一个课外美术辅导班,用不了多少钱的,一个月也就是三百多一点。” 韩子歆再一次爽朗表态,说:“好说,就报吧。另外,谢春生上的那个学,收费很高,他爸爸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老实巴交的,弄不来钱。这孩子只身闯天下,苦得很,也很自觉。不知你注意没有,在咱家吃饭的时候,我们不给他夹菜,好一点的菜都不轻易动筷子,怪可怜的。能不能给他个三二百块零花钱?” 舒晓雯把脑袋枕在丈夫的胳膊上,沉默了一阵,笑了,说:“你现在真是有钱人了,阳光雨露普照天下。谢春生这孩子也确实不容易,人也老实。好吧,咱们就有福同享吧。谁让咱们是天子脚下的首都人呢。” 韩子歆说:“去年,你妈过生日,咱们只寄了二百元钱,实在是不成体统。眼下,老人家的生日又快到了,我看就寄一千吧,也别让人家把咱们第三门子看得太穷光蛋了。” 对这个提议,舒晓雯当然不会反对,虽然娘家家道尚好,但是做儿女的,力所能及地尽点孝道还是应该的。而且这个钱是韩子歆的奖金,给爸爸妈妈一说,也可以给韩子歆做点广告。当初跟韩子歆谈朋友的时候,二老多少有点勉强,现在,是向他们展示实力的时候了。如此一想,就对丈夫又多了几分理解。但是她没防备丈夫还有一手,此举属于抛砖引玉。韩子歆不失时机地说:“我的丈母娘是城里人,级别高一点。韩得翰的爷爷奶奶在农村,可以降低一下标准,也给寄个三五百怎么样?” 舒晓雯心想,这个狗东西,还玩起战术动作了。不过,也实在没有驳斥的理由,便说:“什么叫级别低啊?都是父母,不能厚此薄彼。我看,也不要给我妈寄一千了,两家都寄五百算了。” 韩子歆断然否决,说:“我们农村,见到五百元已经是天高地厚了。城里人眼高,五百块钱和二百块钱没有太大的区别。给你家寄一千,我家五百,就这么定了。” 舒晓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依你的。”停了停又说,“到此打住吧,咱们不能再拉清单了,再拉,两个六千恐怕也不够。” 韩子歆说:“是啊,要想一步到位,那是不可能的。别的可以暂免考虑了,但是你上次说你看中的那件衣服,似乎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就是四百来块钱嘛,好说。” 舒晓雯掰着指头算了算,在计划内的,除了给表叔的五百,给谢春生的两百,给韩得翰报名上美术班的三百五,给韩得翰姥姥姥爷的一千,给韩得翰爷爷奶奶的五百,六千元只剩下了三千多,要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显然已经不是很充裕了,便说:“衣服早晚都可以买,还是先拣要紧的办。” 韩子歆说:“衣服要买,再紧巴也不在乎那四百来块钱,买了再说。” 舒晓雯说:“听你这口气,果真是有钱人的感觉了。” 韩子歆说:“我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多挣多花,少挣少花。这是我们的一贯原则嘛,有了这样的心态,没有钱也不寒酸。” 4 花钱的计划是比较周密了,韩子歆和舒晓雯夫妇还详细地研究制定了一套花钱程序和行动方案,准备着钱一到手,立即实施。 可是,自从上次接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这时候表叔已经住上了院,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只好先从伙食费里拿出五百元塞到他手里。 麻烦了。 如果没有那个一万六千元的奖金在心里折腾着,日子倒也平静,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平平静静过来的,难一点,办法总是有的。可是,自从有了那个电话,有了一笔属于自己的财富在空中悬着,倒更显得拮据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来。韩子歆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着急,不禁怀疑起这件事情的真实程度,想来想去没个头绪,说不是真的吧,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他开这个过火的玩笑呢?这种耍弄里面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没有京油子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乡亲,他的乡亲朋友断然不会给他开这样促狭的玩笑。说是真的吧,林先生确凿地说,核实他的通讯地址,立即电汇,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几个三四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韩子歆的心里就不能不虚了。 前几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晓雯都会察言观色,期待他报告喜讯,即便他毫无表情,舒晓雯也不会完全失望,以为他又在故弄玄虚故作矜持,等到时机成熟再给她一个惊喜。可是那种惊喜连着十几天也没有出现。舒晓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也许是人家工作忙,暂时还没发出来。也许是没有电汇,普通汇款总是慢一些,还有可能是邮路上出了问题。 舒晓雯说的这些可能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可是这些可能怎么能消除韩子歆的焦急呢?那种难言之隐的别扭实在不是个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后,韩子歆简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视妻子那双期待和探询的眼睛。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见丈夫回来,既不问他,也不沉默,想方设法讲一些当日听到的轶闻趣事,偶尔还开个玩笑,分散丈夫的精力,改善丈夫的情绪。 有一个周末饭后,谢春生因为在职业学校旁边找了一份临时性的小工,勤工俭学,没有回来住,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显得很清冷。 上小学三年级的韩得翰做完了作业,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个星期就说要带我去参加美术班,现在还没去。爸爸你撒谎,撒谎不是好人。”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双乌黑的眸子圆溜溜的,一边看着爸爸一边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样子。 韩子歆把孩子拥在怀里,摸着孩子的脑袋,体会着瞬间的舐犊深情,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豪气,说:“谁说爸爸撒谎啦?爸爸这几天忙得抽不开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明天我就带你去报名。” 小家伙一下子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去,转过身来,看猴子一样看着他的爸爸,似乎不相信这么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伸出小拇指说:“爸爸,你不是骗我吧?” 韩子歆也伸出小拇指,勾住孩子糯米团一样雪白的小指头,认真地说:“骗孩子的爸爸算什么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天,我先带你去报名,然后你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爷爷,行不行?” 韩得翰顿时雀跃欢呼,并扑上来,搂住爸爸的脖子,一阵快乐的亲昵便送进韩子歆疲惫的心田。 这天晚上,韩子歆没有住进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面的阳台上,一边看万家灯火,观赏三环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缤纷的车流,一边喝茶。 茶是今年谷雨前的新茶,是家乡那些亲朋好友用快件寄给他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能比别人提前月把享受到这种优待。身在茫茫人海,劳累之余,能沏上一杯新茶,对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乡的味道,委实有一种神仙的意境。 舒晓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轻轻地走过来,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边。见丈夫沉默不语,不知道他已经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了,还以为他仍在为“那件事情”发愁,显得心事重重的。看样子,这个人今晚好像无意于幸福的配合。舒晓雯觉得她有责任帮助他解脱出来,就开始主动靠拢,缠缠绵绵地拥着丈夫,说:“子歆,咱们犯不着再为这事愁眉苦脸的了,就权当压根儿没有这回事行不行?没有那笔钱,咱们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吗?” 韩子歆回过神来,也回到了人间,这才觉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谈一谈了,以驱除“那件事情”带来的不良影响。韩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说:“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问题是人家已经说了,说得明白无误,这简直是折磨人。我很后悔不该沉不住气,跟你说了,让你也空欢喜一场。” 舒晓雯说:“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欢,没有的事,总不会空穴来风。那个林先生不是给你留电话了吗,不妨打个电话问问。” 韩子歆心里一动,是啊,是可以打个电话。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既然有了就跑不掉,如果没有,当真是个恶作剧,打了这个电话不就掉价了吗?那个林先生是个什么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别有用心,他打那个电话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穷不能短志,再说他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的贫穷自卑过,从来都是一条自命清高甚至愤世嫉俗的汉子,这样的电话他是不能打的。 韩子歆对妻子说:“再等等,再等一个月没有消息,才打电话。” 舒晓雯说:“那好,我们现在就算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要放下包袱,一如既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韩子歆说:“你看,钱这东西不是好东西吧?它天生就是个折磨人的东西。我同意你的意见,权当这是一个梦,是个虚幻的诱惑。我们从今天开始不再想它了,还像以往那样过我们平静的穷日子。” 舒晓雯笑道:“你真的能放得下吗?” 韩子歆说:“我要不是怕你失望,我根本就没把这回事放在眼里。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别让铜臭玷污了这么好的月色。” 妻子就把身体和丈夫挨在一起,轻轻地抚摸他,从上到下,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开玩笑似的说:“你说你能放下,我却不信。到底是真的能够放下,还是故作洒脱,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 韩子歆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翻过身来,抱住妻子,笑道:“那就请你检验吧。就在这儿?” 妻子笑而不语,意思含糊。 韩子歆说:“好,在十六层高楼的阳台上,放眼苍穹,遥望月空,做一件高尚恩爱的事情,很有诗情画意。这个主意无比美妙。金钱诚可贵,获奖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看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一切都是次要的了。”说着,就动手要解除妻子的武装。 动真的了,舒晓雯却慌张了,韩子歆凭感觉也知道妻子的脸变得绯红,红得烫人,也更加诱人了。舒晓雯说:“不,不行,这不合适,我不习惯。” 韩子歆低下头,用宽厚的嘴唇堵住妻子抗议的嘴,嘟嘟囔囔地说:“我也不习惯,可是又有什么不习惯的?这是我们的权利,还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法律,用不着瞻前顾后。” 舒晓雯却坚决不答应,很犟地挣扎起来,说:“太……那个了,这样不好,不像我们正经人家的行为。” 韩子歆怔了一下,便松了手,说:“那好,我们还是按老传统办吧,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进行。” 舒晓雯这才重新靠到丈夫的身上,撒娇地说:“抱我进去。” 检验的结果表明,韩子歆确实是把那件事情“放下了”,至少是在这个有着美好月色的夜晚,那件事情的困扰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丝毫没有挫伤他的某方面的积极性和战斗力。穿好衣裤之后,韩子歆嬉皮笑脸地对妻子说:“就在十分钟前,我受到了一个伟大的启示,最快乐的东西,恰好是无须付款的,推而论之,最不令人快乐的事情,也恰好金钱无能为力的。刚才的事实再一次表明,金钱这东西,能力确实有限。” 5 韩子歆的表叔住进医院、身体各方面的指标都检查完毕之后,本来可以很快就做手术的,但是医院方面却通知家属,说是老头子有点贫血,要把血色素补上来才能做。韩子歆找熟人打听怎么个补法,熟人说,不是你家老爷子血不够,是医院里的人要补血。简单得很,你家老爷子要做的是个小手术,也用不着太破费,你给我一千元,我再过两天就给你回话。你要是不愿意花这个钱呢,什么时候能等出结果,就只能看手术医生的情绪了。花钱折灾,我劝你还是出手气派一点,把手术医生打点好了,怎么说都不是坏事。 韩子歆恍然大悟,自愧这两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以往,老家的朋友大病小病到北京来治疗的不少,但那多是家乡的父母官,平头老百姓是摆不起这个谱的。那些人来了,一般不会到韩子歆家里吃住,往往还要把他拉到相当级别的饭店里开开眼界。至于看病,他更是帮不上忙,充其量带个路,其它的自然有随行人员打点斡旋。看来,这里面名堂不少。 韩子歆虽然不痛快,但是表叔在人家的刀下,还不能不忍气吞声,只得回去找钱。 可是问题又来了。自从有了姓林的那个混账电话,他和妻子都多少有点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感觉——事实上在经济生活里,他们的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够用。一想到有一万六千元垫底,花起钱来就少了许多算计,还没到月底,就已经捉襟见肘了。韩子歆后悔上次不该不听舒晓雯的劝告,牛气哄哄地直接把那五百元钱交到表叔的手里,还是妻子相对要深谋远虑一些。现在怎么办,跟表叔讲清楚,再把钱要出来交给医院?好像不太合适,那钱说好了就是手术的钱,补血一说是节外生枝,你当侄儿的既然没本事当个大官,没本事免掉这些苛捐杂税,那这钱就活该你出。 想来想去,只好借了。 韩子歆在单位虽然不爱求人,但同事相处还是可以的,再说,借钱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也谈不上丢脸。还有一点,韩子歆借钱实际上只定向找出纳小于一个人借。找出纳借钱的好处在于,双方都放心,韩子歆不会忘记还钱,就算忘记了,出纳小于也不会忘记按时扣他的工资。这是一种最科学和安全的借贷结构。 第二天到单位上班,韩子歆先翻翻自己的抽屉,里面积累了近一个月的稿酬收入,都是百八十的数目,六张加起来,才四百多一点。看来,借是在所难免了。正要到三楼财务办公室去找小于,只见送报纸的老黄师傅拎着一只大筐,进门就嚷嚷,要小韩请客,“发财了发财了,小韩发大财了。” 韩子歆心中一惊,一瞬间竟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问:“老黄你嚷嚷什么?想让处长收拾我啊。” 老黄说:“收拾你一顿也合算。乖乖,一万七啊,你小子不吭不哈的,一下子就挣这么多。今天中午你就得请客。” 韩子歆这才清醒过来,顿如醍醐灌顶——“那件事情”是真的。那当口,他差点儿就要骂出来了,他娘的,该来的时候不来,老子都忘记了,你又来了,你害得老子好苦。 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万物和谐俱乐部”寄来的,只不过不是一万六,而是一万七。半个名片大的寄款人留言条上写的是:“由于某某后来参与,又赞助一笔资金,所以增奖一千元。” 韩子歆明白了,这东西之所以姗姗来迟,恰好是因为多加了一千元。直到此时,韩子歆才对“万物和谐俱乐部”肃然起敬——当然不仅是因为增加的一千元奖金,令他感动的是,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那么多有责任感的人,有为人类的长远利益“杞人忧天”的人。这个奖太光荣了,太有意义了。要不是还有那么多实际问题在等着他解决,要不是因为老表叔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去“补血”,他甚至都想把这笔钱重新捐献回去,为“万物和谐”献出自己微薄的力量。 中午的客是请了,动的不是这笔奖金,韩子歆只是请经常性向他提供临时贷款的小于和几个同事以及老黄吃了一顿烤鸭,花了不到二百块钱,心里就开始疼了。他有点奇怪,这是怎么啦?现在是真有钱了,怎么反倒格外吝啬起来了?不知道,当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态是怎样变化的。 下班之后,韩子歆顺便到邮局把钱取了出来,背着沉甸甸的挎包,一路春风得意地回到家。进门之前,先在外面停了一会儿,把情绪稳定了才进门。正在厨房忙活的舒晓雯一如既往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笑笑,然后就进去帮忙。 舒晓雯说:“我想了一下,韩得翰的美术班还是要上,不行就先从活期里取一点。” 韩子歆不动声色地说:“你说过,存的那点钱雷打不动,怎么又灵活起来啦?” 舒晓雯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当教师的,明白这个道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就灵活一下吧。” 韩子歆就绷不住了,从后面搂住了妻子的腰,说:“啊啊我的好老婆,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一转身扯过来挎包,打开,顿时,一捆厚厚的钞票出现在舒晓雯的眼前。舒晓雯这回没有惊讶,只是定定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财富,霎时,眼泪就流出来了,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高兴的。 6 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计划是现存的,不用再推敲了。 星期六上午,夫妻二人就轻装上阵,到邮局给两家寄钱,到银行存款。到医院看望已经做了手术的表叔时,隆重地买了刚刚上市的新鲜荔枝,韩子歆还别出心裁地给老头子买了一束鲜花,以至于原先看不起农村老汉的那些护士捂着嘴偷笑。 然后,就是买沙发和书柜了。 由于奖金比事先知道的又多出一千,同节外生枝要给表叔“补血”的一千正好抵消了,所以,当该花的花完之后,还剩下三千四百元,加上韩子歆又收到的十几笔小稿费,六七百元,现在共有四千余元。按照韩子歆的想法,四千多元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应该是比较有品位的。 两口子便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首先赶到离家最近的大昭寺家具广场。一进大厅,果然气派,富丽堂皇的装饰看得二人眼花缭乱,心里先就有点虚了。但毕竟还有四千多元撑腰,虚得不太厉害,仍然意气风发地往里进。首先进的是欧洲厅,一看沙发,多是皮货,韩子歆拉着妻子就走。他是一个皮货抵制者,以前是理论上的,现在手里有了钱,当然得付诸实际行动了,虽然说这些皮货都是牛皮羊皮猪皮等等普通之皮而非稀有珍禽之皮,属于不受国家保护之皮,就是供人类享受之皮,但韩子歆还是不习惯把自己的愉快舒适建立在其他动物的皮肤上。舒晓雯理解这一点,自然也不会买几张皮肤回家让丈夫坐着难受,便转移到以木器为主的广东厅。 到了广东厅,二人自然分工,韩子歆侧重于他的书柜,舒晓雯则侧重于考察沙发。这里的东西过去都是舒晓雯没有见识过的,件件都很惹眼,舒晓雯尤其相中的是一套原木色软垫沙发,做工精致,线条流畅,造型大方,便在这套沙发前流连忘返。旁边促销的小姐一看舒晓雯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动心,走过来微笑着说:“小姐好眼力,这是我们某某家具厂最近推出的款式,名牌系列,品位高雅,很吃香的,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有七个订户了。” 舒晓雯被人称了一声“小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也是“大姐”了。不过她也没打算纠正那个伶牙俐齿的真小姐,人家称呼她“小姐”,至少也说明她从“小姐”的年纪上往前走得并不远,还可以鱼目混珠。再说,她苗条的身材和青春的丰韵依存,再当一回“小姐”也不算弄虚作假。 舒晓雯朝推销小姐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家具的皮肤,手感果然光滑细腻,而且能够感受到质地厚重,不像有些木材一摸就能摸出轻飘飘的感觉。看得有几分动心,就注意地看了茶几上的标价牌,见标的是二千七百元,价格显然是贵了些,如果按照这个价格买了沙发,就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钱买书柜了。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舒晓雯寻思,还是可以讲价的嘛,现在的东西标价水分都很大,如果能把七百元抹去,那就比较合适了。这样想着,嘴里就开始嘀咕,说:“东西是不错,可也太贵了,也就是几根木头,能值两千七百元吗?能不能降一点?” 促销小姐听了这话,把一双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看着舒晓雯,看了好大一阵才说:“大姐,你是开玩笑吧?”——这回她找到年龄的感觉了,不叫舒晓雯“小姐”了,“大姐,你再看看,这后面还有一个零呢?这是两万七千呢。” 舒晓雯顿时僵住了,像是被谁施展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促销小姐举到眼前的标价牌,震惊之后良久,才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从心底沁出来,慢慢地洇红了两腮。 这时候韩子歆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组书柜居然要七千五,他们也真敢要。” 舒晓雯苦笑了一下,说:“人穷志短见识少,少见多怪啊,看来我们两口子都被吓住了。看看这个。” 韩子歆这才看清楚,妻子遇到的问题远远比他遇到的还要“匪夷所思”。韩子歆笑了笑说:“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光顾的地方。对不起了小姐。” 促销小姐倒是保持了礼貌,仍然笑容可掬地说:“没关系,欢迎再来——欢迎有钱了再来。” 第六节 (二) 6 二人出了广东厅,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信心极其不足地又走到福建大厅门口,舒晓雯却站住了,说:“算了,咱们回去吧。” 韩子歆说:“好歹总得看看吧,就算买不起,也得了解一下行情,当土老帽儿,咱也得当个明明白白的土老帽儿。” 舒晓雯便不再言语,跟着丈夫又进了福建厅。 仍然是高档,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连继续看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个中午,夫妻二人转了六处,均因囊中羞涩而草草收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大昭寺家具广场,韩子歆说:“太过分了,什么檀木、楠木、酸枣木、花梨木,这里简直是名贵木材的集散地。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人们是越来越知道伺候自己了,你砍我也砍,你能卖高价,我比你还会把价整上去,挖空心思打高级木材就是了。可是这样大量地砍伐,会把高级树木砍绝种的。” 舒晓雯笑笑说:“又当杞人了吧,老是弄些不着边际的大命题来折磨自己,好像忧国忧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像个党和国家领导人似的。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买不起就买不起吧。别找不满掩盖心虚。” 韩子歆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义愤填膺地说:“什么叫买不起?能买得起就能容忍这么无休无止地砍伐了?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看起来是提高了,是富有了。说实话,我对这种富有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们的富有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连原子弹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我说这话你信不信?今天的富有有可能是以明天的贫穷作为代价的。” 舒晓雯无精打采地说:“别高谈阔论了,想想我们的书柜和沙发怎么办吧?” 韩子歆说:“我说不到这里来,你偏要来,好像腰缠万贯了。这回长见识了吧!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穷人的世界。走,找个平民家具店,我就不信,现在的北京人都是大款了,就没有咱无产阶级买得起的书柜和沙发了。” 于是继续长征。一个中午,加上下午,终于在地安门附近一个小型家具店里相中了一套沙发,书柜的样式也确定了,价格果然是平民价格——当然也不是下岗平民能够承受得起的,两样加起来再砍下去,一共是四千八百元,价格有点超过了预算,但是样子还比较符合这对夫妇的审美趣味,于是就交了二百元定金,签定了购销合同,单等半个月后送货了。资金不足的部分,由小两口分别从各自掌握的日常开支中紧缩。 如此,也就了了一桩心事。韩子歆一想到半个月之后就能像知识分子那样拥有两组梦寐以求的书柜,舒晓雯一想到半个月后就能像有产阶级那样拥有一套新式沙发,心里自然都很滋润,回家的路上也不怎么觉得累了。 这天晚上,韩子歆夜不能寐,才情泉涌,又进入了“忧天”的境界,而且由原来的以动物关怀为主要思想转移到植物关怀的思路上来,奋笔疾书,写下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为了引起重视,韩子歆先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语录:“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东西,从沙粒到太阳,从原生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灭中,处于不断的流动中,处于无休止的运动和变化中。……这是物质运动的一个永恒的循环。” 然后,笔锋一转,就开始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指点江山了,“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当然也可以认为物质不是凭空增生的。一种财富的出现,就是另外一种财富的转变,一批高级木制家具的出现,就是一批高级树木的消失……当今市场呈现的情况表明,越是珍贵稀有的木种,越是有人虎视眈眈,越是面临灭顶之灾。这种竞争性的砍伐带有毁灭的趋势……从一定程度上讲,人类的欲望是地球灾难的导火索,科技文明在无形中被贪婪者利用为帮凶。发现了金矿人类就去开采,发现了珍贵动物就去捕获,发现了稀有树种就去砍伐。大自然给我们每个阶段的人类的财富是有限的,容许我们阶段性动用的家底子并不多,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可以维持生态平衡;超过了一定的限度,有些物种会因之而绝迹,就会造成严重失衡。我们得为后人想想,不要使他们只能在考古的时候才知道地球上原来还曾经有过檀木、楠木和花梨木,还曾经有过那么多精美高级的木种。那时候他们会痛恨我们的。我们把好东西拼命地挖掘出来,恨不得一次性消费殆尽,实际上就是对后人财富的透支,也是一种掠夺,而且是更残忍的掠夺……贪婪的欲望必须悬崖勒马……” 这是韩子歆迄今为止写出的最长的一篇文章。写好之后的第二天,韩子歆不仅将其寄给一家环境保护刊物,同时,为了表达对“万物和谐俱乐部”的感谢和支持,又将复印稿寄给了林先生。 7 就在签定了购买沙发和书柜的合同之后的第三天,舒晓雯供职的学校下来一个通知,说是为了照顾教师,教育部门同邮电部门联系,可以为教师优惠安装电话,个人只须拿出一半资金,别人交四千,教师两千,而且是分期付款,先交一千就行了。 舒晓雯得到这个通知,又喜又愁,喜的原因是不用说了,愁的原因还是一个钱字。回家跟韩子歆商量,韩子歆说:“这是好事,给教师的照顾,咱们不能拒绝。再说,咱们单位里,没有电话的也就是我们家了,处长说过我好几次了,家里没个电话的确不方便。安吧。” 舒晓雯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要一千啊,这笔钱从哪里出?” 韩子歆想了想说:“不是还有十几天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有几篇稿子在外面,也许能见点效益。一千块不是个大事。” 于是就安了。 第五天韩家就有了电话。韩子歆看着自己家里有了电话,一高兴,就试了几个出去,美滋滋地把电话号码通知了亲朋好友。岂料这下又是自找麻烦,电话打到老家一个同学家里,同学说,你这个电话打得真及时,我正满世界找你呢。你老父亲上午跑到县城来找我,说你二弟找了对象,到女方家去要见面礼,少说也是两千,你好歹在京城高就,人家女方也很看重这一点,怎么着也得支援点。钱是一方面,你亲自寄钱还有政治上的意义。 放下电话,韩子歆怔了半晌,左想右想,估计前几天寄出的五百元家里还没有收到,就算收到了,也是杯水车薪。只好同妻子商量。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韩得翰他二叔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找个对象不容易。谁让你是他哥哥呢,谁让咱在北京工作呢?责无旁贷,这个钱不能不出。再电汇一千五,凑够两千。” 韩子歆为妻子的通情达理十分感动,说:“真是好老婆。可是,这样一来,买沙发和书柜的钱又少了一大截,恐怕不是我那几个零打碎敲的小稿费能够抵挡的。” 舒晓雯说:“电话一千,加上这个一千五,正好把买沙发的钱冲了,沙发先放放,以后有钱再买,先把书柜买回来。” 韩子歆知道妻子一直对那几个老气横秋的沙发反感,换沙发是她近年的主要追求,如今,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走了,他于心大为不忍。便说:“先买沙发,我翻翻我的外快,有几百了,加上基本资金,够买沙发了。沙发是一个家庭的重要门面,先坐为快。” 舒晓雯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算知识分子,不就是因为没有书柜吗?书柜是一个知识分子的重要标志,先买书柜。” 困难的时候,两个人都表现了高风亮节,一个坚持先买沙发,一个坚持先买书柜,最后还是没有定下来,说是等两天看看,说不定哪里又有奖金寄来,岂不皆大欢喜——这自然是异想天开的奢望了,一天见到两个太阳的事情韩子歆还没有遇到过,权且这么自我安慰吧。 岂料,福无双至,麻烦却跟踪而来。 电话刚安上两天,老家的一个堂弟就打电话来,说是父母官县委书记一行七人到北京来了,住在某某宾馆,要韩子歆务必拜见,最好能请一顿,规格一定要上去。堂弟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急于更上一层楼,县委书记自然是个举足轻重而且是决定性的关键。 这个电话让韩子歆很不痛快,花钱是一方面,但是“规格一定要上去”就让他不舒服了。他韩子歆爱交朋友是众所周知的,但那都是穷朋友,是有困难才来找他的,就在家里吃喝拉撒睡,实在不行了,把谢春生叫回来,炖大锅菜就可以对付,人是累一点,钱却花不多。而县委书记是个什么人物?到北京来,也是吃香喝辣的,不是一般的规格能看得起的。但是堂弟布置任务的口气不容置疑,因为堂弟为了韩子歆的穷家也是出了力的,没有那个当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堂弟帮忙,他老父亲病了连医院都住不上。 想来想去,这个客还得请,能请来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就苦了韩子歆,既要把规格搞上去,又想最大程度地“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实在很难两全其美。只好骑上他的破自行车,满大街寻找物美价廉的慈善餐馆。经过一番实地之后,终于在某某宾馆附近找了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所有的费用都推敲了,连酒水层次都确定下来了,估计一桌饭下来,要在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心里这才算有了一点底,才敢去拜见父母官,“热情邀请”父母官给个面子,薄酒一杯,略表寸心。父母官是个四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很精明也很随和的一个地方官,出乎意料地爽快,说:“早就听说韩老弟是我们某某县出来的大笔杆子,有候补鲁迅的美誉。你的酒我一定要喝,这也是给我面子。” 生米就这样做成熟饭了。请客那天,韩子歆夫妇尽可能地换了一身相对体面的衣服,又托朋友借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不远十几公里把父母官一行接到预定的酒店,对准要喝个荡气回肠——花就花个潇洒,钱是人挣的。 哪知道峰回路转,父母官坚持不进包厢,点菜的时候,父母官亲自把关,一概点中档以下的,酒是二锅头。韩子歆初算一下,这样下来,这顿饭怎么也不会超过四百元,心里又感激又惭愧,坚持要点几个高档菜,父母官阻拦说:“你韩老弟是著名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也是著名的穷光蛋。你的富裕是精神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来吃你这顿饭,实际上就是想当一回君子,跟你建立个君子之交。搞虚假繁荣,在你是打肿脸充胖子,在我是摊派困难户。何必呢?” 县委书记的一番话讲得在情在理,又让人温暖备至,韩子歆觉得这个人果然是个好官,没喝酒已经先有了三分醉意,一激动,就把桌子拍了起来,掏出了肺腑之言,说:“实话说,我原来也是硬着头皮,把你当个土豪劣绅对待,那热情都是假的。我花钱再多也没有朋友的感觉。父母官你这几句话一说,我们就是朋友了,我韩子歆穷光蛋穷得再著名,也不至于请家乡的父母官喝二锅头,我真是让你喝二锅头,全县八十万人民都看不起我。”说到这里,陡提一股豪气,高声叫道:“小姐,上三瓶五粮液!” 县委书记赶紧对服务小姐摆手,说:“别听他的,就上二锅头。”又对韩子歆说:“韩老弟,你要是上了五粮液,那我就要让黄局长结账了,你也跟着我们腐败一下,公款吃喝怎么样?” 韩子歆面红耳赤地说:“那可不行,明明是我请客嘛,让黄局长结账算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县委书记笑笑说:“那你就听我的,喝二锅头。用你的话说,朋友来了有好酒,什么是好酒,到北京来,二锅头就是好酒。” 如此,韩子歆就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坚持从服务小姐手里要回了菜单,又点了一个清蒸桂鱼和一斤基围虾,双方才达成统一。 这顿酒韩子歆喝得痛快,三两的量,发挥到半斤以上,依然朝气蓬勃。县委书记一行是久经沙场了,个个都是高手,加上县委书记兴致极高,敬酒碰杯踊跃空前,八个喝酒的男人共喝了五瓶二锅头。直到结账的时候韩子歆才后怕起来,倘若父母官未能体察民情,不阻拦他头脑一热的冲动,当真喝了五粮液,恐怕六瓶酒也打不住。这个酒店中度五粮液标价是三百六,三六一八,六六三六,光酒钱就两千往上了,加上菜钱和其他费用,三千就出去了,而他口袋里只预备了两千二百元。这已经是他掌握的全部活钱了。 感激父母官啊,这顿饭才吃了六百三十元。 8 请完县委书记的第二天,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手里只剩下一千五百多元了。看来不光是沙发,连书柜也买不成了,便忍痛给家具店打电话退货。对方态度倒是很客气,但有一条,两百元押金就泥牛入海了,这是当初定合同的时候就明确了的。舒晓雯心疼得脸都白了,神色黯然地对韩子歆说:“算了,什么都不要买了,留着吧,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花钱呢。” 一天晚上,谢春生回来了,说他打工的单位效益不好,招聘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把他给辞退了,只好又回来住。韩子歆说,辞退就辞退吧,也好多在功课上下功夫,家里有住的地方,也不缺你吃的那一口,晚上还是回来吃饭吧。 这期间,表叔的刀口也快痊愈了,韩子歆寻思要把他接回家中养伤,也可以省点住院费,便去医院同医生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再过两天出院。 晚上回来,韩子歆交代谢春生把男生宿舍再准备一下,就到女生宿舍安歇了。 第二天上班之前,韩子歆想买点水果和营养品回来预备着,谁知找钱却找不到了。那天请完县委书记的客,韩子歆多少有点醉意,恍惚记得回到男生宿舍之后,随手一塞,不知道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开始还信心百倍地翻箱倒柜,把个房间翻得昏天黑地也没有找到。 谢春生也帮着找,神情很不自然,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一千五百多块钱找不到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无动于衷。倒是韩子歆安慰他、也同时安慰妻子,说:“一定是塞到哪个死角去了,忘了,不过肯定不会丢。丢了就怪了,家里又没有个会七十二变的神仙,难道飞天遁土了不成?” 舒晓雯说:“有时候就是邪门,急找反而找不到。别找了,以后慢慢找吧。我相信它不会丢,过了这个急坎,就是挖地三尺我也会把它找出来。” 韩子歆的话里似乎没有怀疑谢春生的意思,舒晓雯的话里也似乎没有怀疑谢春生的意思。两个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当着谢春生的面,这么兴师动众地找钱,不是怀疑人家,也会给他造成压力,所以就做出泰然的样子。吃过早饭,便一前一后地上班走了。谢春生因为这天要去联系新的打工单位,人家上午八点半才上班,便留在家里拾掇找钱的残局。 韩子歆实际上没有上班,他在楼下的公共电话亭里向单位请了个假,顺便到菜市买了一点水果,准备给老表叔受用。估计谢春生离开家门了,就又返回家中,开始“扫荡式”的寻找。眼下正是用钱之际,一千五百元不翼而飞,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正忙活得起劲,忽然听见门锁有响动,韩子歆吃了一惊,怕是谢春生回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正冒冷汗,却见是妻子,原来舒晓雯也找借口请了假,小两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视苦苦一笑,心照不宣,便全神贯注地接着寻找。 舒晓雯说:“那孩子老老实实的,该不会吧?” 韩子歆说:“应该不会。” 舒晓雯说:“但是我听你早晨留下的话,什么七十二变,有暗示的味道。” 韩子歆说:“你那个挖地三尺之说,简直就是敲山震虎。你是不是怀疑他拿了,不明说,敲他一下,让他警觉,再悄悄地放回来?” 舒晓雯说:“你就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怀疑?你为什么等他走了又回来找?” 韩子歆说:“唉,钱这个东西害人吧?好好的人,被它弄得神经兮兮的,好好的关系,被他弄得疑鬼疑神的。我们不想怀疑他,可是如果真的找不到,不怀疑也得怀疑了。丢这几个钱不是大事,可这样不就把他毁了吗?” 舒晓雯说:“我真是希望他悄悄地放回来,大家的尊严都保住了,他也可以引为教训。” 韩子歆说:“现在还不能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老婆,把床挪开,把铺盖一层一层地卷起来,没准就在床上发生奇迹。我们的儿子都是在这个床上下种的,就不能再下出个一千五百元?” 舒晓雯一边落实丈夫的指示,一边笑说:“你要有本事下钱,我宁可当你的车床,让你每天二十四小时在上面工作。” 韩子歆说:“贪得无厌。我就是有那个功能,我每天也只工作十几分钟。你要生那么多钱干什么?昨天的晚报看了没有?翻身农民牛得田有三千万,一个心肌梗死就把他送到西天了,三千万没能延长他一个小时的寿命,一百大亿也救不了一条小命。还有那个什么大型国营企业的书记,到日本开会,头天晚上乘飞机回国跟情妇睡觉,当天夜里又乘飞机回到日本会场,那算有钱啊!可是,顶个什么用,现在下了大牢,连坐马车都有一定的困难了。” 舒晓雯说:“又来你的贫富辩证了。既然这么想得开,你还这么穷凶极恶地找钱干什么?” 韩子歆说:“这是两回事,这钱是劳动所得,是该得之得,是不该丢之丢,我当然得把它找回来。还不仅仅是个钱的问题,它还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说起来尽管轻松,但是一个上午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为了安慰舒晓雯的情绪,韩子歆提议说:“何必为钱所累呢?现在老的小的都不在家,就你我一对青壮劳动力,结合一下,也算是对一个上午无效劳动的彼此慰劳。” 舒晓雯说:“你这个人,总是在没法快活的时候找快活。” 韩子歆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快活的时候已经快活了,还用找吗?就应该在最不快活的时候找快活。让一千五百元见鬼去吧,我们要穷快活了。” 这样一说,舒晓雯就被发动起来了,含笑不语,算是默许。 完事之后,韩子歆愉快地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想看,我们结婚以来,什么时候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的事啊?不为钱财所累,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妙不可言。” 9 表叔出院后的第二天,谢春生跟韩叔和舒姨说,又找到一份临时工,可以半工半读了,要搬出去住。韩子歆和舒晓雯见谢春生这两天有点神情恍惚,脸色很不好看,估计是学习紧张,干活太累的缘故,劝他不要再打工了。谢春生却坚持说不要紧,他还年轻,老是给韩叔和舒姨添麻烦,心里不安。再说,他打工挣点钱,多少也可以补贴家里,他母亲又住院了。 韩子歆和舒晓雯想了想,怕他有什么隐情,先出去住几天避避尴尬也好,就不再挽留了。 这天舒晓雯调休,在家里照顾刚刚拆线的表叔,帮助表叔喝了自己煲的红豆桂圆粥,便陪表叔聊天。表叔因为胆里的疙瘩消除了,心胸就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说起住院的感受,唠唠叨叨地没个完。 快到九点钟了,舒晓雯对表叔说,要去买菜,要给表叔买只乌鸡补补元气。表叔这些天也看见侄儿侄媳妇为他付出的操劳,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说:“闺女,你表叔身子骨本来就结实,喝稀饭都能补。这些天你们又送汤送肉,都是好东西,天天过年,一辈子的空缺都补回来了。别再去买贵东西回来,你们挣那俩钱也不容易。” 舒晓雯笑笑说:“表叔怎么又见外了。听子歆说,他小时候吃不饱饭,表叔捉鱼摸虾都给他留一口呢。平常人都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您老是疼他爱他的表叔了。” 表叔靠在床上,欠欠身子说:“表叔这回住院开刀,跑前跑后受累不说,还全是你们花的钱。就是待亲老子又怎么样?亲老子有这样的儿也是天高地厚了。表叔的四个儿才给老子凑了七百块,四个亲儿不如一个侄儿。闺女你过来,上回你们给我的五百块,一个子也没动,我带来的也才动了几十块,我手里还有一千多呢。这钱你拿着,临走给我打张站票就中了,回家我还得找我的四个儿要养老金,不能便宜了他们。” 说着,就把贴身的小褂子捋出来,哧啦一声将缝着的口袋撕开,掏出了一大把票子。 舒晓雯见状,忙说:“表叔快别这样,我们给您老的是孝心钱,您那两个钱都是血汗钱,您老快收好,我要是要了您老的钱,韩子歆会骂我的。” 表叔说:“他敢!这件事情我在医院就寻思好了,这钱表叔不能带走了。说是咱侄儿侄媳妇在京城做事,可表叔看出来了,你们的日子也难着呢,交往多,应酬多,家里拖累大。你有个堂弟在县城工作,我去过他家,那是什么气派啊!地下铺的都是羊毛毯子,进门要脱鞋。几间屋子里都有电视机,还可以自己放电影唱歌。他比咱子歆官当得大?差远了。表叔打听过,他拿薪金才四百多块钱,两口子加起来没有侄媳妇你一个人拿得多,可人家过的是啥日子,你们过的又是啥日子?我在医院里,病房的一个老工人眼红我,说老哥你好福气啊,有这么掏心掏肺孝心的儿子儿媳。我没跟他说你们是我的侄儿侄媳妇,我心里滋润啊,也难过。那老工人还是城里人,儿子儿媳一大堆,都说下岗了,来看老子空着手,来一回哭一回穷。那老哥看我吃荔枝,问我是啥味道,我心里也不是味道,给了他几颗,高兴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闺女,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表叔就赌咒了。” 老头子唠叨唠叨地说着,老眼上滚下一串泪花。舒晓雯见老人执著,不好再坚持,便说:“那好,我先收下,等子歆回来了,由他决定。” 老头子说:“他也不敢胡乱决定,这个家表叔当了。” 舒晓雯买回乌鸡,放到砂锅里煨好,得了空闲,又到男生宿舍里陪表叔,表叔因为早晨说了不少话,有些累了,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舒晓雯因为心里还有一桩事情没有了结,又想起那一千五百元的悬案,便轻手轻脚地在有关角落触摸了一番。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表叔睡觉的床边,一张三屉办公桌上堆着一摞几十本书,舒晓雯只翻到第五本,一叠钞票便赫然入目。舒晓雯怔了怔,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书合拢,悄然离开。 晚上韩子歆回来,舒晓雯先跟他讲了表叔白天讲的那些话,韩子歆听了,感慨不已,说:“做人还是要做好人,未必刻意图个好报,图的是个心安理得。人的一辈子还是应该心安理得地度过。送人鲜花之手,历久犹香。有些人把钱看得过重,有钱不敢花,说到底其实还是个穷人。有人有点钱,乐意为别人分忧,没钱也敢花,没钱也是个有钱人。前几天我看了一篇文章,季羡林老先生评说圣人之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共产主义恐怕早就实现了。这话说得精辟。我们当不了圣人,当个好人还是应该的。有钱人是一辈子,没钱人也是一辈子,好人是一辈子,坏人也是一辈子,最后的结局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去当个好人呢?如果既能当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有钱人,那是再理想不过了。如果二者不能兼顾呢,我是宁肯当一个没钱的好人,也不当一个有钱的坏人。” 舒晓雯把钱交给韩子歆,说:“你看着处理吧,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呢。” 韩子歆说:“不要紧,咱们先替他拿着,等他上车的时候再塞给他,就由不得他了。” 舒晓雯说:“还有一件事。那钱找到了。” 韩子歆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钱?” 舒晓雯说:“你可真是大尾巴狼,好像真当了大款似的。一千五百块,才丢了几天,转眼之间就忘了。” 韩子歆惊问:“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舒晓雯说:“就在你那本《自然的呐喊》书里夹着的。” 韩子歆失声叫道:“你好糊涂!那本书就在眼前摆着,我能让它漏网吗?我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都没有翻出来。难道它是成心耍我不成?” 舒晓雯也怔住了,说:“那就是说,是他干的了?” 韩子歆愣了半晌,突然问道:“我上次换的西服你洗了没有?” 舒晓雯说:“你就那一件上规格的衣服,我哪敢随便乱洗啊。那天请客,你只穿了三十分钟就挂在椅背上了,我看不脏,回来后就又把它挂在衣柜里了。” 韩子歆闻言,精神一振,二话不说,就到衣柜里取西服,一取出来,就摸出了一把钞票,夫妻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韩子歆说:“我要赶快去找谢春生。我怀疑这孩子卖血了。” 舒晓雯一脸痛惜,讷讷地说:“你看这事闹的……真不应该,他为啥这样做啊!” 韩子歆说:“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你就是跟他说死了不怀疑他,他也不会坦然,无法解释嘛。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采取这个办法了。可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啊!我韩子歆也是混账,让老同学的穷孩子受委屈了,竟然说了个七十二变,竟然逼得他去卖血!”说着,眼圈就红了。 舒晓雯说:“我们也没有逼他啊,不要过于引咎自责了。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卖血了。” 韩子歆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坏了起来,阴沉着脸对妻子生硬地说:“不卖血,他在一个星期内从哪里能弄来一千五百元?难道是偷?那比卖血更糟。我看他脸色惨白,就是失血的症状,而且估计是卖得不少。”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子歆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谢春生确实卖了血,小伙子倚仗年轻健康,找打工的小兄弟帮忙通融,连续卖了好几次,不仅把韩子歆丢失的一千五百元“完璧归赵”,还给老家寄了三百多元。韩子歆了解到真相之后,痛心疾首,把谢春生狠狠地骂了一顿,不由分说,接回家中,让其跟表叔享受同等待遇,每天受用一只乌鸡。 10 过了十几天,表叔的身体就恢复如初了,由于补得及时,气色反而比刚来北京的时候好多了。就提出来要回老家。恰在这时候,韩子歆又接到“万物和谐俱乐部”林先生的电话,说了两件事,一是他的稿件《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收到了,“万物和谐俱乐部”的同仁们都看了,认为虽然有点过激和偏颇,但是发人深省,尤其是忧患意识难能可贵;二是“万物和谐俱乐部”为了促进该项事业的发展,要在珠海召开一个研讨会,原计划邀请部分一等奖作者参加会议,因为他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有新意,把他也补请了。食宿费用由会议负责,往返交通费用由作者自理,如果有困难,或者请不到假,会议也不勉强。 接到这个电话,韩子歆又是喜忧参半,同舒晓雯商量,这一去就算是坐火车,也得千把块,再说,毕竟是到沿海开放城市风光一番,除了衣食住行,别的总不能一毛不拔吧? 韩子歆的意思是不去。 但舒晓雯心里明白,韩子歆实际上很想去,他热衷于这项活动,这样全国性的会议,致力于自然保护的仁人志士荟萃一堂是可以想见的,能到这样的场合跟精英们交流思想,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舒晓雯说:“去吧,这是个机会。” 韩子歆说:“请假是没有问题的,我们那个单位是个冷衙门,只要不花单位的钱,出去个十天半月都是可以争取的。问题是要花钱。” 舒晓雯说:“还是你的一贯原则,该花的还得花。” 韩子歆就顺水推舟了,开玩笑说:“那我可就要风光了啊,你不会不平衡吧?” 舒晓雯说:“你是我们家的主力队员,你花几个钱我有什么不平衡的?不过,到了开放地区,可不能学坏啊。” 韩子歆说:“能够学坏的,不到开放地区也照样可以学坏,不是坏人,学也学不坏。再说,学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需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然后小两口开始算经济账。 这段时间,家里没有大进大出,收支基本平衡。表叔的钱自然是不能留下的,谢春生卖血的钱更是不能收下,小两口能够掌握和支配的就是失而复得的一千五,加上工资补贴,还是两千元上下。鉴于谢春生上次的悲壮举动,韩子歆又心疼又内疚,提出要对谢春生家里进行支援,寄五百元给他母亲补贴医疗费。同时,由于二弟的女朋友提出的条件升级,老父亲又托人打电话来,希望再支持千把,“过了这一关,一年之内不要你的钱了。”老父亲的话是这样说的,言词恳切也迫切。 有了这两项开支,就基本上没有活钱了。 这天夜晚,两口子躺在床上,没有了幸福的活思想,又觉得钱的问题是个棘手问题。后来韩子歆就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心怀叵测地问舒晓雯:“老婆,你说说,如果没有万物和谐俱乐部的这笔奖金,你说我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舒晓雯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还是这个样子,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没有上万的横财,不是照样过来了吗?饥寒交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嘛。” 韩子歆说:“这就对了。随遇而安,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我们这些人得以生存的理论依据。” 舒晓雯说:“其实,没有这笔意外的奖金,说不定我们的生活还平静一些,就是因为有了这笔鬼钱,弄得我们两个心力交瘁,神经都紧张了。” 韩子歆说:“这也怪我们自己,咎由自取。” 舒晓雯揣摩出了丈夫好像有点居心不良,警觉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子歆说:“为什么有了钱反而日子难过了呢,是因为我们违反了我们既定的财政原则,见到万元以上就乱了方寸,就想存上一大笔。你想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光靠零打碎敲的积攒,能攒出个阔佬吗,不可能。什么勒紧裤带啊,抠牙缝啊,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还不到那一步。每个月把你工资存起来,以应急用,就是相当负责任了。有了一万六,正好可以大大改善一下现状,你却主张把一万元存起来,其实是作茧自缚,弄得连一次性的阔佬也没当成,反而更加捉襟见肘。” 舒晓雯一骨碌坐起来,扯着丈夫的耳朵说:“天啦,你莫非又打那一万块的主意?” 韩子歆笑笑说:“夫人此言不差,韩某正有此意。” 舒晓雯半天没有吭气,又瞪了丈夫一会儿,才说:“二十岁的大姑娘,看来在娘家是住不长了。可是,这真是太……太……” 韩子歆说:“有什么好太的?我韩子歆此生不会太有钱,也不会太缺钱。我的原则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是,老婆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还会挣回来的。你看,才几天功夫,《人类与自然》就打电话来了,我上次写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要上,你算算,就是千字五十,也是五百元啊。实践证明,钱这个东西就像井水,你不舀它,它永远都是那么多,你越舀它,它浸得越多。不破不立嘛,能花就能挣嘛,有一双劳动的手,还怕没钱?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把钱取出来,沙发是要买的,书柜是要买的,用不了多久,计算机都是要买的。而且沙发的档次要提高一等,书柜要增加一组。除了这两项开支,还要把你相中的衣服买回来,我下星期要到珠海去,也要换一身行头,再穿那身灰不溜秋的西服,人家还当我是农民企业家呢。韩得翰的书包也要换了,不能再让我的儿子背破书包了。还有……” 舒晓雯赶紧制止:“别再有了,再有几条,只怕一万块钱也堵不住决口。你这个人啊!” 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天,舒晓雯果然去储蓄所将还没有焐热的一万元存款取了出来,有了这一万元垫底,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就连家具店黑下的两百元押金也重新发挥了作用。 家具送来的当天,看着簇新的书柜和沙发,韩子歆春风得意,舒晓雯的脸上也是鲜花灿烂。因为白天都在忙活腾挪,没顾上做饭,韩子歆气壮山河地提议:“别烟熏火燎了,出去撮一顿。” 儿子韩得翰第一个响应,要吃麦当劳,韩子歆不屑一顾地对儿子说:“麦当劳是个什么玩意儿,标准太低了,再说你表爷爷也吃不来。既然是撮,就得撮顿像样的。你表爷爷和春生大哥自从到咱家来,还没在外面享受过呢。” 舒晓雯表态赞成。不是有钱了吗,还在乎撮一顿?撮两顿也不是个问题。 于是就倾巢而动。韩子歆搀着老表叔,谢春生牵着韩得翰,舒晓雯揣着钞票,浩浩荡荡地下了楼,并且目标明确地选择了这一带颇负盛名的南海鱼村。在过去没钱的那些日子里,韩子歆和舒晓雯无数次在这里徘徊过,而从未涉足。据说很高档,据说很宰人。这回就不谦虚了,对准是要好好消费一下的,对准是要伸出有钱人的脑袋让人家好好宰一刀,看看究竟能宰出个什么水平出来。 岂料又是个误会,一家人点了荤素七八个菜,吃得心满意足,也不过就是百十块钱。出了南海鱼村,韩子歆哈哈大笑,说,“有钱了感觉就是不一样,你越是不怕宰,人家就越是不会宰你,人穷了不怕,怕就怕个心穷。” 11 表叔离开北京是在一个艳阳高悬春光明媚的上午,出租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飞驰,路两旁绿油油的杨树就像两条碧澈的小河,快速向后流淌。韩子歆和舒晓雯陪伴着表叔坐在车里,心中一片绿色。 让表叔坐飞机走,可以说既是韩子歆的灵机一动,又是水到渠成,既偶然又必然。 买车票的时候,表叔先是坚持要买“站票”,说是乡下人骨头硬,也就是一夜一个半天的事情,站着打个盹就到了。韩子歆就解释,说:“不是春运大忙季节,没有什么站票。就是买了站票,价格也是一样的。”这样,老表叔才将信将疑地同意了。韩子歆本来想给表叔买硬卧,谁知售票小姐不懂事,坚持说一个人只能给中铺。韩子歆琢磨表叔毕竟是老人,做过手术时间不长,爬中铺显然不妥当。一气之下,就要买软卧。软卧倒是个下铺,一问价格,六百多,韩子歆盘算,再加几百就够买张飞机票了。这时候,韩子歆的脑子里就碰撞出一串璀璨的火花,心想,老表叔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到北京来次数有限,不吉利地想一下,恐怕也就是这一次了。老表叔是个农民,一辈子没坐过飞机,老农民怎么啦?老农民就不能坐一把飞机?老子这回就让老表叔坐一把飞机。 想到这里,韩子歆当机立断,拉起表叔就走。 到了民航售票处,老表叔一听说要让他坐飞机,脸都骇白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 韩子歆问表叔:“您老是不是害怕?” 老表叔说:“你表叔这么大个年纪了,黄土都埋起脖颈子了,我连入土都不怕,还怕上天?我是怕花钱,就这么到半空中臭美一圈,要花多少钱啦?怕是够我跟你表婶吃个三年五载的。” 韩子歆说:“这个钱是我负责,你不要管。” 老表叔说:“这个我知道。可是你也不富裕啊,你看你那个家,就是添了两样像样的家伙,还有一大堆家伙不像样,你别瞎整了。” 韩子歆说:“你就给我坐在一边歇着吧,这个飞机我让您老坐定了,您老还不光是自己坐,您还代表咱乡里没有坐过飞机的乡亲坐一把,回去给他们说说飞机是个啥德性。” 如此,老汉就不阻拦了,只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造孽。 韩子歆和舒晓雯把表叔送进候机大厅,买了机场建设费,又找了个慈眉善目的机场老工作人员,委托他照顾好表叔的下一步行动。机场老工作人员热情答应了,当即就领着表叔换登机牌去了。老表叔一步一回头,老泪纵横,挥着那双举惯了锄头的胳膊,瘪着嘴高喊:“家去吧,孩子,别耽误了小翰子的晌午饭。家去吧……” 上午十时二十分,5107次航班腾空而起,韩子歆和舒晓雯站在机场外面的绿树林里,仰望蓝天,白云悠悠,晴空无垠。 第七节 (一) 1 初秋的阳光落在脸上痒酥酥的。赵越就这么痒酥酥地醒了过来。抬头看了看对面,那双眼依然没有睁开,像是一个睡美人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境界。 躺在对面床上的是王慧如,用赵越的话说,是她的老板,她戏称王慧如为“板姐”。她呢,则是王的打工妹。这话当然也没错,不过她这个工打得非同寻常。赵越不是威尔斯集团的人,此行只是临时作为特邀技术代表,协助王慧如为一个项目游说谈判。但王慧如和赵越心里都明白,其实威尔斯集团更看重赵越的,不仅仅是她在px技术方面的能力。在h城,尤其是在px公司,赵越可贵的是漂亮而不轻飘,加上气质方面的得分,以至于漂亮到了快要美丽的地步。她总是能够比较得体地把握住角色,以她不动声色的漂亮和恰到好处的聪明赢得普遍的尊敬或嫉妒。此行仅仅三天,威尔斯集团就一次性付给她四千美元的酬金,足可见她这个硕士级打工妹的身价。当然,之所以出此重金,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威尔斯集团在网络人才方面有着深远的战略考虑。 事实上,王慧如在赵越之前已经醒了,只不过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她是威尔斯集团的总裁助理,握有实际权力的三号人物。她们这次到北京来,负有一个关键性项目能否上马的重要使命。连续两天的“跑部”运动,挖空心思纵横斡旋,折腾得人困马乏。直到今天上午,两份红头文件到手,三份合同签订,才得以长长地松出一口热气。中午举行了隆重的答谢,两个人都喝了一点干白,回到香妃大厦倒头便睡,一觉睡得通体舒泰。 王慧如看了看赵越,赵越也看了看王慧如。两人差不多同时喊了一声:“哇,真他妈的痛快。”然后一齐撩开薄被,坐了起来。 赵越进了卫生间,王慧如便在客厅里打电话,笑声时媚时柔,沉睡了一个下午的房间恢复了生机。电话自然不是打给一个人的,王慧如的声韵也自然就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做惊喜状,很夸张地输送着愉悦,一会儿又很温柔,一本正经地呻吟出缠绵的情绪。 赵越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她同王慧如是从一所大学毕业的,以后又多次合作,当然清楚王慧如的这套把戏是对付什么人的。等她洗漱整理完毕,走出卫生间,王慧如便神彩飞扬地对她说:“我跟老总汇报了战果,老总特意要我转达他对你的谢意。” 赵越微微一笑说,“我帮你们跑腿,你们付我酬金,咱们是雇佣关系,有什么好谢的?” 王慧如也笑了,说:“你这家伙总是把自己跟我们威尔集团拉得那么远。我跟你说实话,我巴不得你离得远远的,你到威尔集团,对我威胁最大。” 赵越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停了停才问:“事情办完了,能不能给个自由活动啊?陪我逛逛天安门怎么样?” 王慧如问:“你当真是第一次来北京?” 赵越称道:“较起真这是第二趟。二十六年前跟我妈来过一回,不过那时候我在她的肚子里,对北京基本上没有印象。” 王慧如眨了眨眼:“北京也没有几个朋友?” 赵越毫不含糊地说:“当然有。郑松林嘛。” 王慧如说:“交际很有限呢。除了咱们这个行当的,就没有别的方面的?” 赵越说:“朋友是大大的有哇,不过不想见。跟你出趟差,搬山填海似的,累得懒的说话。” 王慧如撇了撇嘴:“那就是说那些朋友都是不咸不淡的,要是有个情深意重的,那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了。” 赵越说:“情况的确如此。你看我这密电码,北京栏目有三十多张嘴脸,头衔全是集团公司局呀处呀什么的,整个一桌子红烧肉,没一个清淡爽口的。没劲。” 赵越一边说,一边玩牌似地翻弄自己的电话号码本。随手把号码本扔在床头柜上,懒懒地站起身子,无遮无拦地打了一个哈欠。 意外的情况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 号码本斜斜地落在床头柜上,却并没有合拢,不甘心似地支楞成一个扇面,一个名字从页码上赫然跳了出来。 赵越一时有些愕然。这是谁呢?这个名字好陌生,陌生得新鲜,新鲜得有一股铁杉味儿。许久,赵越的记忆里才隐隐约约地显出一副夏式军服和一张汗涔涔脸庞的影子。 正在朦胧,王慧如的爱立信啾啾啾地响了起来。王慧如向赵越狡黠一笑,挪开手机伸过头来悄悄地说:“是郑松林。” 郑松林是某机构的处长,也是王慧如和赵越的校友。他们三个人像一条直线,郑松林比王慧如高六届,王慧如又比赵越高六届。毕业于一九八三年的郑松林是去年调到北京的。在一个相对要害的部门负责。如果有关的权力部门是一本宏篇巨著,那么对于王慧如和赵越来说,郑松林就是这本厚书的一个重要目录。这次她们到北京来,郑松林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引导她们四处奔波,并且在几道很难逾越的门槛前面亲自充当说客和担保,大有赴汤蹈火的架势。当然,不论是王慧如还是赵越,都能时轻时重她感受到郑松林的另外一种激情。 对于郑松林,赵越原先并不认识,这一次得到了他的鼎力相助,她没有理由不感激他。但是除了感激,她没有在个人之间建立深厚交往的想法。 王慧如的电话自然又是声情并茂。打完之后嘻皮笑脸地说:“赵小姐啊,看来咱们今晚是自由不成了,郑大处长要请客,特邀我们两个作陪。” 赵越顿时一脸沮丧。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今天的晚餐无非又是一群油肠肥脑的主任经理书记之类,一个晚上你必须兴致勃勃地听你不想听的话,还得没完没了说你不想说的话,哪怕对方头发已经掉光了,你还得让他感觉到他在你的心目中仍然很年轻,哪怕他俗不可耐,你也不能流露半点鄙视的意思,而且还得跟他一样俗不可耐,别人装腔作势你也得跟着装腔作势,否则人家就不高兴,会认为你不是“自己人”,认为你跟领导不能保持一致。这种事情赵越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游刃有余。但是今天赵越却对以往习以为常的事情产生了厌倦,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来北京的缘故。她对北京有另外一种期望。 赵越的决心下得有些出其不意,不仅仅是王慧如意外,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在极短的瞬间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 “板姐,今晚恐怕不能奉陪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王慧如脸上表情就像臀部挨了一支青霉素,“怎么,……很重要吗?” “十分重要。”赵越的回答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可是……”王慧如的脸色暗了下来。“你这不光是拆我的台,更是拆郑松林的台呀”。王慧如是个聪明的人,连续两天甘苦与共的奔波,她能充分地体会到郑松林对年轻美丽而气质不凡的小学妹的极大欣赏。郑松林之所以在她们离京之前匆匆地安排一次晚餐聚会。邀请了数位头脸人物,并且特意请她们两个人加入,其中的用意是耐人寻味的。赵越突然提出另外有约,岂不令郑某及众人扫兴? 赵越却不理会,嘻嘻一笑说:“板姐,怎么能说我拆台呢,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善后的事情就是郑松林和威尔斯集团的地下活动了,我正好回避,也免当灯泡嘛。” 一边说,一边抱过电话,不由分说地拨了起来。 电话是军线号码。麻烦得很,前面要加两个包装数字,还要转分机,嘟嘟嘟地振了半天铃,又要找人。 终于,一个热气腾腾的声音扑了过来,约莫是从某个体力活动场所奔过来的。赵越报出自己的姓名之后,对方似乎有些意外,电话里静了一阵,突然抖动起一阵朗朗的笑声——“嗨,是你呀,赵……小姐,你现在在哪里?” 赵越回答是香妃大厦。 对方惊呼一声:“你住那么高级的地方啊?” 赵越笑了笑说:“我给人家打工,有人管吃管住。” 对方又是一阵叽哩哇啦。这边赵越也咯咯咯快乐得很真实。再往下,声调就降下来,像是进入密谋阶段。 大约热闹了十多分钟,赵越才终于把电话挂上,满面春风地对王慧如说:“搞定。北京此行的最后一个晚餐,本小姐要同一位军官先生共进。我们今晚要洽谈的,可是涉及到军民关系的大是大非问题哟。” 王慧如狐疑地看着赵越,勾起脖颈问道:“你搞什么鬼,刚刚还说懒得见人,怎么转眼之间又飞天遁土般冒出个军官先生。有……那个意思吗?” “当然,可能的话也会签订某种协议。” 王慧如不会轻易上当,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愿意见郑松林?” 赵越急忙辩解:“哪儿的话呀,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学兄嘛,况且又是那么助人为乐。我非常高兴他能邀请我。要不是当真有个重要的朋友,这种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 王慧如苦笑说:“呸,你把情况造得还挺像,不知道你是哪根神经错乱了……不过我可得警告你,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最较真的人,你可不能拿他们当甲乙丙丁耍着玩,急眼了他敢跟你拼刺刀。” 赵越笑笑说:“今晚咱们都放单飞,那就很难说是谁被人拼了刺刀。” 2 现在轮到赵越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那个从号码本上猝然跳出来的军官是怎么回事了。那还是去年的夏天,一个穿着短袖军服扛着一棍三豆的军官一路打听找到了赵越,就她前不久发表的一篇论文里的一个嘎玛系数理论提出了质疑。赵越当时有点惊讶,觉得这个当兵的有些奇怪,不去老老实实地操枪练炮,居然关心到px系统里来了,这同她想象中的兵哥哥的性格和形象大相径庭。她饶有兴趣地跟他讨论了个把小时,结果是当兵的对赵越的观点心悦诚服,承认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 赵越对这个当兵的印象不差。 后来,赵越才知道当兵的肩膀上扛着的一棍三豆是上尉。上尉是到h城出差来了,顺便“登门讨教”。分手的时候,出于礼貌,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上尉说,“到北京欢迎赵小姐到我们部队作客,我们营房外面的马二涮羊肉可是很地道的。” 赵越当时心想谁稀罕你的涮羊肉,我才不吃那种脏兮兮膻乎乎的玩艺呢。嘴里却很得体地应酬说,“好啊,到时候可不兴赖帐啊。” 这件事赵越压根就没往心里记,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上尉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了。没想到事隔一年,自己竟然神支鬼差地又给他打了个电话,糟糕的是上尉果然认真,当真十分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吃涮羊肉。而且她还当着王慧如的面答应了人家。真是弄巧成拙了。 现在该怎办呢?赵越踌躇起来。涮羊肉她显然是不会吃的。可是郑松林她更不愿意见。上午已经够意思了,为了威尔斯集团的利益,她不得不在他面前满口抹蜜,还分寸恰当地递过去几个妩媚的笑容。在那样的氛围里,她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逢场作戏罢了。而现在就不同了,现在该到手的批件和协议都到手了,她已经为威尔斯集团出了大力,对得起那几千美元的酬金了,凭什么还要在那些人的面前继续劳费口舌甜言蜜语呢?当然,跟郑松林进一步笼络感情,符合px公司今后的利益。但对于赵越不合算。她这是第一次到北京来,奔波了两天,最后的晚上她希望能够自由地行走在首都的大街上。更何况她对于郑松林还有那么一点……不太舒服的感觉,那个人当然是绝对的精明,在他们的领域里,精明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对于她过份的热情里似乎包含有一种异样的成份,这就使她不能掉以轻心了。她必须把握接触的尺度,倘若到了弄假成真的地步,彼此都很尴尬,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 试过第三件丝裙之后,赵越的主意就拿定了。她打算一但离开香妃大厦,就给上尉打电话,取消所谓的涮羊肉活动,让总台要一辆车,先去燕莎或者赛特商场逛一趟,再沿三环二环各转一圈,看看北京的夜景。 赵越为这个主意很是得意了一阵子,遗憾的是,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便流产了。 没多久王慧如的爱立信又啾啾地响了起来。这一次王慧如脸上的愉快是真实的,关上电话后看着赵越说:“我看你恐怕是走不掉了。郑松林这家伙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居然把钱副局长请动了。现在性质变了,不是他请客我们做陪,而是他要在香妃大厦为我们饯行。” 赵越顿时一脸茫然。钱副局长是她们直到今天上午攻克的最后的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口。他的一个签字为威尔斯集团解决了一套西德进口设备,价值六千万美元,而且是低息贷款。在赵越的印象中,她很少见到过钱副局长这样习惯于装腔作势的官员。从心里讲,她很鄙视这样的官僚。但是出于利益的考虑,她还是不得不重视这个人的出现。 赵越说,“板姐,钱副局长是冲着威尔斯集团来的。这条线已经拉上了,往后,你们恐怕要多走动。我呢,是另外一股道上跑的车,我看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王慧如说,“这话倒是没错,钱副局长来,当然有威尔斯集团的面子,但是你赵小姐不在场,那就扫兴了。” 赵越说,“从午餐过后我就是局外人了。我不在场有什么扫兴的?” 王慧如狡黠地一笑说,“今天是周末,像钱副局长这样一把子年纪,在周末回到家里同老伴共进晚餐,与同几个年轻漂亮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小姐在一起共赏美酒佳肴,那感觉当然是大不一样的。光彩照人的赵小姐如果溜之乎也,兴致岂不是落下大半?” 赵越假装糊涂也假装生气地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花瓶,凭什么给那些油头男人助兴?咱们都是商海中人,帐目还是要算清楚点。本小姐北京之行,只是为了协助贵集团解决px技术方面的问题,现在任务完成了,我也就自由了。如果再让我跟你一起去卑躬屈膝陪吃陪喝,陪那些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子去唱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那就是对本人的剥削了。贵集团应该考虑增加我的佣金三至五百美元。” 王慧如笑着骂道:“可耻,你这丫头够黑的了,敲诈勒索简直不择手段。增加佣金我可以考虑。话说回来了,你为威尔斯集团多出一分力,能让你吃亏吗?再说郑松林说了,今天晚上不搞什么卡拉ok,晚餐结束后我们去骑士娱乐城,先打高尔夫,再洗桑拿浴……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不喜欢玩这些,郑松林特意为你安排了一项精彩的活动,想不想过一把驾驶直升飞机的瘾?” 赵越吃了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可不敢去冒那个险。不过,板姐和郑松林既然如此抬举本人,看来也只好陪你再奉献一次自由了。不过,我得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 王慧如说,“那我就先包装了。你也得快一点,不要跟人家假调情。威尔斯公司那么英俊倜傥又前途无量的约翰大少你都嗤之以鼻,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看上一个无产阶级的军官。” 赵越嘻嘻一笑,“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跟那个军官还真的有缘呢。” 王慧如说,“我试目以待。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兵的本来就不容易,你可别去拿人家开心。” 说完,一扭腰肢进了盥洗间。 3 这回电话挂得倒是顺利,可是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上尉了。接电话的像是一个兵,听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说连长今晚有贵客,眼下想必已经赶到马二羊肉馆订饭去了。 赵越心里顿时叫苦不迭:“坏菜,这个当兵的还真当真了。” 她赶紧对着话筒说,“我就是……我就是那个……不是什么贵客,我就是你们连长今晚要请的赵小姐。你能不能尽快地找到你们连长,就说赵小姐今晚另有活动,去不成了……” 赵越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端叫了起来:“不行,那怎么行呢?我们连长从接到你的电话那会子就开始忙乎了,先是找副指导员借钱,又骑车子到团里去请假,还叫二排长换了衣报擦了皮鞋,准备到86路车站去接你。他说他还要到通信站借两个女军官来陪你。我跟你说,我们连长可是个抠门儿,他以往从来是不请客的。你这回要是不来,那我们连长可就惨了。” 赵越愈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上尉如此兴师动众,莫非是想入非非把本小姐当成了他的女朋友了不成?那可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于是又问,“小兄弟,你们连长他干嘛要……这么重视啊,你们是不是……用你们的话说,是不是把赵小姐当成你们连长的未婚妻了啊?” 小兵的回答出乎赵越意料地干脆:“那不可能。” 赵越奇怪了,冲口问:“为什么不可能?” 那个嫩嫩的声音怪里怪气地说:“因为我们连长没有钱。他是穷光蛋。我们连长说穷光蛋是不能找女朋友的。他说到四十岁的时候才考虑这个问题。” 赵越更加奇怪了,问道:“你们连长怎么会是穷光蛋呢?军官的薪金虽然不多,几千大毛还是有的。不至于穷到请人吃顿涮羊肉还要借钱吧?你们连长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个兵显然是个半生不熟的毛头小伙子,干脆把连长的老底子兜了出来:“反正你不是我们连长的未婚妻,跟你说实话也不怕,他的钱都买电脑了。我们连长连电动刮胡刀都没有,但是他有十六个电脑。” 小兵在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得意的笑声,显得很牛气。 赵越以为自己听错了,疑疑惑惑地问:“你说什么?你们连长有十六个电脑?他要这么多电脑干什么?”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得意的笑声。小兵说:“拆着玩呗。你要是到我们连队来看看你就知道了。我们工具房里堆的都是电脑。不过我们连长可会算计了,他买的电脑都很便宜。除了一个小的花了一万多块,其它的都是千儿八百买来的,最便宜的一台才三百六十块。” 哦,上帝!赵越在心里讶异了一声:“你们连长他……我是说,他上过大学吗?” “当然。我们连长是电子信息工程学院的毕业生。” “他摆弄那些电脑做什么?” “不能说,这是军事秘密。哦……对了,我们连长说过,赵小姐是什么屁爱克斯电脑的专家,是个大学问人。你帮过我们连长一个大忙,所以他要好好地谢你。他要请你吃一顿最正宗的涮羊肉。你可千万不能不来,你要是不来,我们连长就太没面子了。那咱也……沾不上光了。” “我……可是……” 赵越一向伶俐的口齿突然间变得木讷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她始料不及的。她很后悔不该给上尉打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这个单纯又饶舌得可爱的士兵对他的连长显然充满了感情,也是极其崇拜的。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个上尉本人,光是这个忠于连长的士兵就让她犯难了,怎么对他说呢? 赵越攥着电话听筒,吭哧了好大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说:“小兄弟,我确实有些事情,而且很重要。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通知你们连长一下……” 电话里一下子沉默了,那边的士兵不吭气。赵越又想了想,然后尽量婉转地说:“要不这样,你记下我的手机号,等你们连长回来,请他给我打电话,我和他商量。你看这样好吗?” 士兵说,“号码我可以记下来,不过你不能背信弃义。你跟我们连长商量,他恐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赵越无奈,只好说:“先这样吧。” 放下电话,赵越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快到下午四点钟了,阳光从遥远的高处落下来,在窗外参差的楼群上溅起若干巨大的光柱,又反弹到空中。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里委实应该和好朋友在一起。按正常的理解,她有权力把即将到来的晚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可是,她跟那个上尉只是萍水相逢,严格地说起来还不算是朋友。仅仅是一句戏言——她承认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瞬间的不严肃——她便像是陷入了一个不可名状又难以摆脱的境地。 她是很懂得使用自己和使用男人的。她把男人这本书读得很透。男人的目光就像湖水,它能将一个漂亮的女人沐浴得更加漂亮。当然,这种目光也能将一个不大漂亮的女人浸泡出真实的丑陋。在h市,她的天生丽质和后天的修养使她拥有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交际领域。她充分地享受着男人们投过来的那些色彩斑斓的目光。她的气质和自信正是在众多男人目光的托举之下冉冉升起的。但是,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文明熏陶的知识女性,她又严格地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原则,交际场合里她可以得体地应酬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各式各样的想法,她是绝对不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公众面前难堪的。同时,她也绝不会满足任何一种非分之想。哪怕是在最露骨的挑逗和最愚蠢的玩笑面前,她也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自己,她运用得最熟练的武器就是——微笑——无声的平静的高贵的微笑,这种不动声色的微笑温柔并且强硬,足以将任何一种心灵的蠢动抵御在她的防线之外,是屡试不爽的护身盔甲。她的漂亮和交际才干在h市乃至整个px系统是有目共睹的,她的那种迷人又拒人的微笑也是有目共睹的,这样反而使她的身价一增再增。 在业务以外,赵越一般是不会主动给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打电话的。她周旋在男人的海洋里,让他们均匀地散布在周围,像卫星一样围绕着她却又不至于碰撞到她。 赵越没有想到,一向把分寸把握得像解算方程那样精密的她,今天却忙中出错,开了一个滚烫的羊肉玩笑。对方竟然还是一个阳刚十足的军官。这回可是马失前蹄了。 赵越不禁暗自苦笑。 在赵越打电话的功夫,王慧如已经包装完毕,到一楼大厅里取回了机票,袅袅婷婷走了回来。比起赵越,王慧如是另外一种类型,妩媚中多了一些成熟,虽然已近中年,依然丰姿绰约,光洁的额上几乎见不到什么瑕疵,明眸皓齿衣着鲜亮。 王慧如见赵越独自斜在沙发上发呆,皱了皱眉头问:“怎么啦,一个电话就搞出了满脸的深刻?” 赵越说,“问题麻烦了。今天这顿晚餐让我好为难。” 王慧如夸张地作了深沉的表情,肩膀一耸问:“是不是军官先生要来打我们的伏击啊?……我跟你说过吧,当兵的汉子你最好不要惹,你偏不听。他们可不像咱们圈子里的人,真的假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说完了屁股一拍各自走人。当兵的认真,你把他弄到感情的胡同里,他只要认准了,就会给你拔正步,一步一步地向你逼过来……”赵越哭笑不得,摆了摆手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好像有黄世仁逼债似的。” “我答应他要去吃什么涮羊肉,本来是想摆脱你,争取一个晚上的自由。我原来计划出了门就给他推掉,没想到他……还有他那些当兵的,居然当了真,兴师动众地张罗去了。他既没有手机,也没有拷机,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看,弄得骑虎难下……” 王慧如叫了起来:“你看你这是办的什么事?你这不是拆咱们威尔斯集团的台吗?你看着办吧。但是我奉劝你,大局为重,威尔斯集团是对得起你的。” 赵越捏了捏鼻子,勉强一笑说:“你别急嘛,我也没有说非去不可,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嘛。” 王慧如说:“可笑,没想到你这个刀枪不入的圣女贞德还如此多愁善感,搞得像他妈个赵黛玉似的。别忘了咱们是商海中人,一颦一笑都关系到设备和美元,咱们可没功夫卿卿我我……” “你要是再诋毁我,我可当真要走了啊。”赵越当即强烈抗议。说着,竟然起身,拎起坤包向门外走去。 王慧如顿时急了,赶上去一把扯住,“你干什么你,反了啊……” 赵越回过头来笑:“嘻嘻,你不是让我看着办吗?” 王慧如眼睛瞪得老大:“你有病啊,不就是一次拥军爱民的邂逅吗,你还当真进入角色了啊?至于吗?” 赵越说:“进入角色当然不至于。问题是他们当真了,而且是我先招惹的,人家已经准备了。就像那个小兵拉子说的,我不能背信弃义。” 王慧如气鼓鼓地说:“赵越,威尔斯集团待你天高地厚。今天可是我们的后台老板赏脸,虽然名义上是冲着威尔公司集团来的,但是明摆着,你的面子占了很大比重。你要是临门一脚把自己踢到场外,可就太让我难堪了。” 今晚郑松林和钱副局长能够亲自赏光,而且安排了那么隆重的活动,除了跟威尔斯集团的利益相联之外,至少也有她赵越的三分面子。否则,如果没有她在其中,请王慧如共进晚餐是可能的,规格却不会如此之高。假使她真的扬长而去,让王慧如独自应付,场面上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想到此赵越认真起来说:“板姐你别这么逼我,我并没有背叛你嘛。我到门外转转,想想办法。” 王慧如还不放心,叮嘱说:“你别稀里马哈的,这不是闹着玩的。跟当兵的打交道,你要认真研究战略战术,还要立场坚定,勇敢地打退敌人的进攻,早日回到组织的怀抱。我代表党和人民在房间里等你胜利归来。” 赵越撇撇嘴说:“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有妈这碗酒垫底,千杯万盏会应酬。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4 站在楼道的尽头,望着楼下潮水般汹涌澎湃的车水马龙,赵越开始琢磨“御敌”方案了。这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郑松林和王慧如,即使从她自己的愿望出发,她也不想去吃所谓的涮羊肉。 况且路程又是那样遥远。 按照上尉指引的路线,她要先乘公共汽车,再坐地铁到玉泉路,还要倒一次公共汽车,然后步行七百米,才能到达马二羊肉馆。那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差不多就是乡村了。即便真的要去,她也必须叫上一辆的士。她可不去倒什么公共汽车。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坐过那玩艺儿了。 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个马二羊肉馆是个什么德性。 那里想必是打工仔和城市流浪汉经常光顾的场所——在一间狭窄且脏乱的屋子里,弥漫着廉价酒肉和劣质烟草以及浓烈的汗味。当然,上尉大约会安排一个雅间,可是在那样的地方,雅间又能雅到哪里去呢? 她想,是该好好琢磨一下晚餐的问题了。 晚餐并不等于就是吃一顿晚饭,在现代都市生活里,聚餐尤其是晚间聚餐,有很大的因素已经不是出于生理需要,而更多地是借机进行精神交流或者说是艺术享受。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艺术,比如他们这个圈子,px技术就是一种艺术,晚餐上不一定要谈这门艺术,但是这东西无疑是一块磁石,大家都是因它凝聚而来,明白一点说是因它可能会给大家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而来。 赵越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从王慧如数次耳提面命地交谈中,也差不多知道了北京餐饮业的精华所在。这里有一些老字号的著名饭店,譬如北京饭店贵宾楼、王府饭店、香格里拉大酒店等等,特色的诸如全聚德东来顺等,但传统菜肴在九十年代已是稍逊风骚。于是就有有识之士慧眼闪烁,瞄准了泱泱大国吃喝消费这块肥沃的土壤。于是列车飞驰轮船穿梭,配合以空中支援,粤潮大菜生猛海鲜纷纷登陆。这是所谓的海洋包围城市,是以“洋”取胜,餐桌上鲨鳗游行蟹虾起伏,红黄碧绿雪白娇艳,记得赵越在六年前出道之初第一次吃龙虾时,她被惊得目瞪口呆,在辉煌的吊灯下面,薄薄的肉片闪烁着纯玉般晶莹剔透的光泽,那委实能够勾起品尝的欲望。她学着王慧如,夹起玻璃纸样的一小块,在芥末里蘸了蘸,含进嘴里,虽然差点儿呛出了眼泪,但是细致品味,的确鲜嫩无比。 可是当有人告诉她那是从活着的龙虾身上剥出来的生肉时,尤其是在她看到被掏空了内容的龙虾躯壳上爪子还在蠕动之后,她差点儿没有呕吐出来。直到此后很久她才渐渐地适应这种吃法。 在她投身商海之后,学会晚餐也曾经是她苦修的一门功课。 以赵越现在的想法,人类就是这样荒诞,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创造艺术,有人在不厌其烦地破坏美感。明明要吞进肚子里让所有的汤汤水水同流合污,却又不遗余力地把它们修饰得鲜花一般娇艳。一次盛大的晚餐就是一场无情的围猎,美丽艺术的最后结局总是惨不忍睹。 三年五载弹指间,眼看洋玩艺儿也渐渐式微,有走下坡路的趋势,近年于是又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不少“村”、“林”、“寨”、“居”,这就是所谓的农村包围城市,其往往是以民族特色出现,以“土”以“怪”取胜。餐桌上出现的东西大多“土”得闻所未闻,“怪”得让人心惊肉跳。洞里爬的,土里遁的,树上蜗的,石后衍的,根下繁的,花草叶菌满桌开放,虫蝎哈蚂交头接耳。更有飞禽猛兽张牙舞爪,配以粗食杂粮,琳琅满目,雅俗共赏,把一份闪光了几千年的食文化继承得淋漓尽致,发展得空前绝后。事实上赵越在人道最初的几年,对啖食这些东西同样持排斥心理。 美酒佳肴之外,又有种种名目的娱乐活动佐餐助兴,家传的是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舶来的是卡拉ok振聋发聩。离开包间并不意味着晚餐已经结束,真正精彩的节目尚未开始。吃喝变得并不重要了。打几局保龄玲,洗一次桑拿浴,或者游泳射击按摩推拿,客人也就红光满面了。倘若做东的有更高的追求,或者被请的有更深的背景,那还有更加美妙的去处和出处。 几年熏陶之后,无论是土的洋的还是其它各种样式的晚餐,赵越几乎全不陌生了,但是她并没有从这些晚餐中领略到多少愉快。除了打打高尔夫和保龄球,别的玩艺儿她都尽量避免掺和。点子都是男人想出来的,那些玩艺儿,也大都是为男人设计的。 在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下午,赵越突然从心里滋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近几年来,她张罗或者参与了多少次这样的晚宴已记不清了,她简直有些惊讶,是啊,这种浪费生命的活动,本来确实是有理由厌恶的,可是过去为什么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厌恶呢?也许是那些明确而又重要的目的掩盖了自己内心的厌恶,也许是在疲于奔命的应酬中累得浑身散架顾不上厌恶,也许是觥筹交错满脸堆笑的时候麻木了厌恶,也许……也许是因为那个上尉的突兀出现,还有他那一堆颇有深意的破电脑?赵越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心里竟然潜藏着对那些晚餐们的深沉厌恶。 在那种请者与被请者以利益为纽带的场合,人的——需要求人的人的尊严几乎每一秒钟都在承受着磨损,尤其是被用作“公关”的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漂亮而又气质优良的女人,在那里将会接受各种成分复杂格调迥异的男人的目光的检阅、判断。具有不同素质的男人会站在各自的角度,对你的形象,你的交际能力,你的专业水平,甚至你的身材你的三围以及你的性格,你的开放或保守程度,你对哪一类的男人会产生好感……等等作出分析,你就像一个美丽的动物,供他们观赏,任凭他们在心里对你随便胡作非为。 可是你却永远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八面玲珑全盘照顾滴水不漏。进了餐厅,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准感觉,迅速判明自己可以占据的位置,把握你的言谈举止应该规范的尺度。你的脸上必须永远春风荡漾,笑容可掬,对谁都需要亲昵无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个字眼每个词汇都要先在心里掂量过滤一遍,每次敬酒都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你公开在这个人的面前给的热量多了一点,就必须在暗中给另外一个人以心领神会的亲切,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心里沾沾自喜,认为你其实只对他一个人有点意思,努力做到皆大欢喜。这种结局对于公司或集团是至关重要的。你还必须有一个坚定的原则,哪怕是在极其粗俗甚至在有下流倾向的言行或者举动出现的时候,也必须做得若无其事,不仅要显得豁达大度,而且还要报以更加灿烂的笑容或举动,让他感觉到你压根儿就不在意。如果对方是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他的手里攥着公司或集团的利益,那么,你甚至更有必要让他误认为你对他的行为有默许的意思。否则,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客人请来的这顿晚餐,就会因为你脸上流露的“小家子气”而不欢而散,钱白花了力白出了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的“失态”进而会影响到公司或者集团的形象,使长久利益受到损害。 那种场合里的男人一般都不带夫人,倘若有谁的夫人尾随而来,那你还得额外承受那种特别尖锐的审视和判断。这是一件可笑而又可悲的事情。你不仅要向男人们展示你的漂亮和高雅的气质,更必须对女人表示更大的尊重和亲热。你要精心策划给她寻找一个露脸的机会。你必须密切观察她的表情并且洞悉她的内心,及时地把她的酸意控制在发作之前。要竭尽全力为她营造适合于她登台表演的氛围,让她觉得或者误认为她是宴会的明星,而你只不过是她的陪衬人…… 哦……天啦!当赵越从容地回味她过去张罗或参与过的那些晚餐时,她简直不寒而栗了。 那么,是什么东西给了她创造如此奇迹的能量呢?可能只能用利益来解释了——公司的利益,集团的利益,还有她本人的利益。对于利益她是不会拒绝的。美元她并不缺,但是永远需要。 从某种意义上讲,财富也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创造和积累总是令人愉快的,只要在创造和积累的过程中不丧失自己的原则和人格。 赵越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楼群,太阳又向西偏了若干角度。北京的天空比起南方似乎不那么干净。细密的风沙在阳光里轻柔地舞蹈,落在楼道的铝合金窗框上,发出浑浊的声音。视野里很少有树,绿色更是凤毛麟角。偶尔出现几绺树的框架,也只是个痕迹而已,叶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桠,从楼群缝隙里挣扎而出,如同无数无血无肉的手指伸张在躯体上,在萧瑟的风中摇曳扭动,毫无生动之处。 这种苍凉的景致使赵越怀念起南方。她的南方凭海倚山,永远是葱茏湿润的,即使在城市的腹地,也遍布着针叶杉和榆槐树,错落有致的绿色和随处可见的姹紫嫣红,不分季节地书写着蓬勃的生机。南方的风又是那样的清澈和温柔,那是从辽阔的海面上升腾的氤氲,同白云一起缭绕在森林和河流的上空,在纯净的蓝天上铺排着明丽的鲜艳。 她似乎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心烦意乱了。这里实在是太拥挤和太嘈杂了。二环路三环路永远流淌着汹涌的车流,大街小巷里永远挤满了行色匆匆的脸孔。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他们都在奔向什么地方?他们都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否知道,就在他们拥挤着的这个偌大的城市里面,又有一个从南方过来的女子掺和进来,在由欲望构成的森林里采摘着她的叶片?哈,所有的人都在奔向一个目标,所有的奔走都是为了固守着已有的利益和寻找着新的利益。可是……她又想起了那个上尉。好像只有上尉和他的同伴们是个例外,上尉不可能老是在大街上这么走来走去,上尉更多的时间可能就是在他的工具房里捣鼓那一堆破电脑。那个人无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奇怪得就像他四处收罗的那堆破电脑。他在寻找和追逐什么呢?赵越蓦然发现此刻对那个上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人呢?他的内心一定像雾团一般埋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他的一切都焕发出生机活力。她感到自己今天其实蛮愿意去“破译”他这道谜语的,可惜去不成了。 一个现实而且棘手的问题是,上尉仍然没有把电话打进来,想必还在忙乎着请她这位“贵客”吧。还有他的那些兵和他“借”来的女军官们,他们一定满怀好奇和由这好奇滋生出来的热烈等待着她的到来。 今天看来还真的有了麻烦。 赵越能够想象出来,在那个小餐馆里,几名男女军人会以怎样的心情讨论她这个没有露面的“贵客”。那里的氛围同郑松林所计划的晚餐环境无疑有着天壤之别,可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积极性。军人是守时守信的。只要他们没有接到她不去的确切消息,就势必会毫无动摇地等待下去。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等待呢?一个人等待另外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一群人等待一个陌生的人更需要理由。那么他们等待她的理由是什么呢?除了那个草率的电话,似乎没有别的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思路到了这样一层,赵越觉得问题严重了。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想法——没有利益关系的等待不是一般的等待,这种等待或许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这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境界。 她想,她如果不去,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上尉和他的那些朋友们等了一场空,显然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他会不会气极败坏?会不会在心里怨恨她诅咒她?如果她同他是彼此公司或集团的业务联系代表,如果今晚是一次为了项目的约见,那么爽约就算不得什么,至多是交易场上的一次不守信用,只要还有利益的维系,那种关系就绝不会因为一两次爽约而断裂,即使出了问题,也不过是交易上的事情,损失的是公司或金钱,而不是个人的感情——那些交往本来就没有包含个人的感情。如果她同上尉有过深厚的交往,彼此了解,那也好说得多,充其量日后见面道个歉解释一下,或者以别的方式以更够朋友的手段进行弥补。 可偏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在为了摆脱郑松林的前提下急中生智地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履行一年前的邀请——在赵越看来,那压根儿就是一个客套,是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之间一次不经意的礼貌的寒喧。现在看来她是想错了——在这件事上原来也是“军中无戏言”。他邀请她去涮羊肉,她居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至少是表现得欣然。答应了,就是承诺,在人与人之间,承诺是一个难以估量的东西,它的作用从零到无穷大。有人说话轻飘如风,有人说话一言九鼎。她对他的承诺未经深思,而他对她的承诺则显然是十分的郑重。 赵越不禁又动摇起来。究竟是接受郑松林的邀请,跟王慧如一道一如既往地参加那种司空见惯的晚餐呢,还是当真跑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同几个当兵的一起去你追我赶地涮羊肉呢?她越是问自己,却越是对那些神秘的军人们兴趣大增。这种想法不对头,是意气用事,而意气用事在她们的职业中是忌讳的,是不成熟的表现,是要误事的——赵越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怎么才能跟他们联系上呢?联系不上,她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放下这桩事。 在如何圆满解决今天晚餐问题的窘迫思索中,赵越倏然想起了在电视上见到过的一个镜头。那是一群人在作一种叫做拔河游戏,两拨人各自踞守自己的地盘,攥住同一根硕粗的绳子,两边的人朝相反的方向倾斜,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绳索向自己一方拼命地拽动,都企图将坠在绳子中央的红球拉过来,越过对方的界限。如果是势均力敌,就会出现僵持,但是僵持不可能长期坚持下去。松动于是出现了,最初是艰难的、缓慢的,红球离开了中心。另外一方当然不会甘心,于是挣扎,又出现了反复,再挣扎,再反复,几个回合下来,便有一方溃不成军,阵脚大乱。红球终于越过界限,另一方人仰马翻地夺取了胜利。 第八节 (二) 5 赵越觉得此刻自己的思想领域里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拔河,一方是王慧如、郑松林和那个姓钱的副局长。另外一方则是那个一面之交的上尉。自己呢,就是坠在绳子中央的那个红球。无论是地位还是利益的力量,当然也不能不包括晚餐的规格,前者都无疑比后者强大得多,简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更为偏颇的是,前者的进攻已经开始发动了,而后者却联系不上,显然又处于被动的地位。以如此微弱的力量和被动的态势,应该说失败已经是天定的了。 可是事情又似乎不是这么简单,要不她为什么还要犹豫呢,为什么还会出现反复呢?她惊异地感受到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于冥冥之中正在通过一种无形的渠道,不动声色地向她渗透过来。这种无形的力有点像气功,柔软如丝,细微如缕,又凝聚成一束坚韧的磁力,丝丝缕缕地包裹着她牵引着她,缓慢,柔韧,但是却不容置疑。 在四十分钟的时间内,赵越没有能够使自己果断起来。她反而变得优柔寡断了。她觉得她已经不可能用一种轻率的态度来解决上尉的涮羊肉的问题。她仍然需要等待,等待上尉的电话。如果上尉不打电话过来,那她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电话!”王慧如从房间里仄出身子,朝赵越喊了一声。 电话是郑松林打来的——也许是王慧如主动打过去的,他们显然已经聊过一阵子了。想必是在她犹豫不定的这段时间里,王慧如为了万无一失,向郑松林作了手脚。 郑松林开口便说:“小学妹,我已经安排了要请你和慧如,听说你另外有约,好让我们不平衡啊。” 赵越对于郑松林的这种腔调很不自在,但仍然媚声一笑说:“我们这些外来的打工妹哪里敢做处长大人赏光之想啊,在北京举目无亲,才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实在是对不起。说真的,我也很后悔。早知道郑处长如此盛情,打我一顿也不敢另约。简直是罪过。” 郑松林笑了:“你别甜言蜜语糊弄我,你郑大哥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讲老实话……” 赵越心里好笑,你算什么老实人?王慧如说过,现在有点势力又有点花哨的男人可以分为几种,一种是有贼心没有贼胆,一种是有贼胆没有贼功夫,还有一种是既有贼心又有贼胆还有贼功夫。郑松林就是最后这种人。王慧如为什么说这话,赵越不便深究,但是她在对郑松林的态度上,始终是注意把握分寸的。 郑松林说,“如果仅仅是我郑松林,尽管我非常希望能和阿妹们共进晚餐,但是我也不能强求于人,老话说强摘的瓜不甜嘛。问题是我还请了钱副局长和马老……马老,是咱们的恩师啊……” 赵越的心咯噔一下紧了起来。马老是px技术领域的重要权威,当年马老还在母校执教的时候,从校刊上看见了她的一篇论文,颇为赏识,并且就其中的e-cr参数的运用细节进行了修改。马老于次年调到北京主持一项重点科研课题,又将这篇论文推荐给西德的一家学刊转载,引起西德同行的重视。前年西德同行来华交流学术,马老陪同前往h市,还特意引见了赵越,从而使初出茅庐的赵越声名大振,为赵越此后在px技术领域崭露头角开辟了宽阔的道路。赵越此次来京,之所以没有主动去看望马老,是因为毕业几年陷入业务奔忙,学术上几乎没有长进,愧见恩师。据赵越所知,马老对于郑松林弃学入仕就表示过不屑和惋惜,而她虽然未入仕途,却跟商界纠缠不清,这显然也是马老那样终身治学的人所鄙视的。 “马老真的会来参加吗?”赵越有些不太相信。 郑松林十分确凿地说:“马老亲口答应了,我已经派车去接了。” 赵越攥着话筒的手出汗了。她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怎样回复那个上尉的问题,而首先要思考的是马老来了该怎样解释近年来学业的荒芜。她的大脑此刻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各种数据经过一番扫描处理,很快就归纳出一个方案。她最后给郑松林的答复是:“马老能来,当然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幸事。其实即使马老不来,跟学兄共进晚餐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只不过我有点麻烦,正在处理。” 郑松林说:“我知道了,你约了一个军官先生,相信你能摆平。” 赵越笑笑说:“当然,无非就是吃顿饭,又不是国宴,我当然不会不识抬举。” 郑松林乘胜追击:“那我们就搞定了?” 赵越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明朗地回答:“搞定。” 放下电话,赵越不再犹豫了,立即又抱起电话拨上尉。现在,拔河的双方在力量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悬殊。她当然不会因为去见一个萍水相逢的上尉而让德高望重的马老扫兴。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诺言而叛离整个利益的家族。当马老出现在拔河的一端时,局势便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够左右的了。她甚至已经无暇顾及信誉了。 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兵。 赵越说:“小兄弟,你们连长回来了吗?” 小兵亲热地叫了一声,“是赵小姐啊,我们连长没有回来。他在等你呢,你什么时候到啊?” 赵越说:“你这个小家伙,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去不成了吗?你怎么不告诉你们连长呢?” 小兵说:“赵小姐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连长没有回来我怎么告诉他啊?” 赵越束手无策了。想了想又说:“小兄弟,我现在遇到麻烦了,真的去不成了。你能不能出去找一下你们连长啊?” 小兵回答说:“不行,我们连长命令我守电话,我不能擅离职守。” 赵越有些恼火:“你们连长的命令就那么重要?我可告诉你,我是你们连长的好朋友,你今天要是误了我的事,我在你们连长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兵居然笑了起来:“你可别吓唬我。我是在执行连长的命令,随便你怎么告状,连长也不会批评我的。我们连长不会冤枉好人。” 赵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灵感,说:“小兄弟你帮帮我,去找你们连长一下,跟他说明我今晚不能去,我改个时间向他道歉。你们连长不是喜欢摆弄电脑吗?我在一个月后从南方给你们连长运两台新品牌来。” 小兵顿了一下,然后问:“赵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赵越说:“用你们当兵的话说是军中无戏言,我说话是算数的。” 小兵似乎来了兴趣,进一步追问:“你给我们连长送电脑,不要钱吗?” 赵越感到事情有了转机,慷慨回答:“当然是无偿的。”赵越对自己突发的决定并不意外,自她从小兵那里知道了上尉的一些奇怪行为之后,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对上尉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她觉得送给他两台电脑或者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投资。小兵如此崇拜他的连长,现在凭空给他的连长挣回两台新品牌电脑,他应该是高兴的。 可是赵越很快就发现她错了。 小兵的声调严肃起来:“赵小姐,你认为我们连长会接受你的电脑吗?” 赵越听出了小兵的弦外之音,一时有些紧张:“怎么,……你们连长不是很喜欢摆弄……你们连长不是……经济不宽裕吗……” “赵小姐,我们连长是穷,可是他从来就不接受别人的东西。我们连长的电脑都是自己掏腰包买来的。你要是真的不能来,那你就别来好了。我们连长好心请你吃饭,他并不是想要你的东西。” “可是……我是你们连长的……朋友啊。” 小兵说:“我知道了,赵小姐你肯定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我们连长交不起你这样的朋友。” 话刚说完,电话就挂了。 虽然王慧如已经出门,屋里再没有别人,但是赵越还是感到一阵发热。不知道是她的话刺伤了那个小兵,还是小兵的话侮辱了她。 赵越再一次感到了语言的困难,再一次体验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悬殊。是的,她是有钱,可是钱这东西在这种场合下变得毫无力量。这个小兵还真难对付,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训练出来的,认死理简直就是刀枪不入。在她接触的那些人当中,可没有像这样难对付的人,就连相当高级的保安人员,只要打点得当,总是有办法勾兑的。这一套看来在当兵的面前不灵了。赵越瞅着手机发怔,没想到闹出这么一个结果。她思忖该再打电话过去解释一下。拨号,占线,又要重发,有外线先抢了进来。竟然还是那小兵。 赵越掩饰说,“刚才不知怎么电话断了。” 小兵说,“不是线断了,是我挂了。” 赵越脸益发热了。这当兵的性格,硬是不掺半点含糊。她连忙说:“小兄弟,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px公司的,我可以帮你们连长买到价格最合理的电脑……” “可是你刚才说的是你不来吃涮羊肉了,你让我们连长白忙乎了,你要道歉,可是你用两台电脑来道歉,我想不通……” “小兄弟,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真的很尊重你们连长,……还有你。我只是想帮助你们连长……” 小兵说:“我想了想,还是要对你讲明白,我们连长并不是真穷。我们连长搞了一个什么专利,北京市奖励他两万元。上次团里让干部给希望工程捐款,我们连长一下子就拿了三千块。剩下的钱都买电脑了。还有,上半年有一个美国教授来咱们部队参观,跟我们连长交上了朋友,我们连长拿出一千块要请他到大饭店嘬一顿。你别以为你是有钱人,可以随便耍弄我们当兵的。我们连长请你,那是看得起你。其实我们连长才算是个有钱人。我们连长说了,谁是有钱人?有钱敢花才是有钱人,在没有钱的时候敢花钱,那叫牛皮……对不起,我讲了粗话。我们都相信我们连长说的,有钱再多只要他不敢花他就是穷光蛋。百万富翁花八千请你吃顿饭也未必算得上阔气,咱们连长花几百块请你吃顿涮羊肉,那是他的气派。咱们连长恐怕认错人了。他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可是我看你不像,你还不如那个外国朋友爽快。那次那个美国教授没有让咱们连长去大饭店,也是在马二羊肉馆里涮的,跟我们连长喝了一瓶二锅头,才花七十块钱,洋教授都喝醉了,okok地直叫唤——这可不是违反纪律,我们连长跟外国佬喝二锅头是上级批准的……赵小姐这样吧,你可以来迟一些。我马上叫人去通知连长……就说你有重要的事情,等办完事情才能过来,可能要迟一点。” “不,先等等。” “就这样了,反正赵小姐你今天一定要来,不然我还是想不通。再见。”说完,小兵生怕她又会拒绝,耍赖皮般地急忙又挂了电话。 6 放下电话,赵越好长时间没有清醒过来。她想我这是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差不多就像是在梦里。第一次到北京来,大事办得劈荆斩棘,却被一顿晚餐搅和得昏天黑地。她对于军队的认识是十分有限的,她见过的军人大都是电影或者电视上的形象,那些形象虽然不乏孔武阳刚,但却同电话中的那个小兵和小兵描绘的那个连长似乎相去甚远。小兵捍卫他的连长就像是在捍卫一个领袖。她甚至有点喜爱这个爱憎分明又固执又捣蛋的小兵了。她现在开始在心里揣摩,京西城外的那座军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那里的人们是生活在怎样一种境界里呢?他们的视野里是怎样的一种颜色?那里的天空是否会有一片湛蓝,是否会飘动着一片温柔的白云? 还有那个她一直不以为然的马二羊肉馆。也许那条街道的背后就是一片菜地,菜地上生长着秋日朦胧的阳光。也许还会有一条小河,清澈的河水粼光闪动,悠闲自得地流淌。 赵越的心里倏然涌上一阵无名的烦躁。大学毕业之后,因了所学的px专业恰到好处地同扑面而来的潮流接上了轨,使她撞上了绝好的机遇,没有为自己的前程花费任何周折,在跨出校门的同时就踏进了商海。这几年几乎全是生活在金钱大厦里的缝隙里,举首不见晴空,低头难寻芳草,没有生活只有日子,委实难为了自己。就连一顿晚餐,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简直连生活的乐趣都失去了——现在她才发现这种生活方式并不令人愉快。 王慧如抱着一束康乃馨,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见赵越还在盯着手机发愣,笑笑问道:“尾巴甩掉了吗?” 赵越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板姐,你知道马老的家吗?” 王慧如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赵越苦笑着说:“跟当兵的打交道,我们的战略战术还是不行。我不仅没有把敌人打退,反而让敌人俘虏了。你能不能带我到马老家里先去一趟……” “什么意思?” “我……我想先去拜访一下老人家,晚饭我……还是要去见那几个当兵的。” 王慧如顿时把脸沉得阴气浓重,火气很大地说:“赵越你是不是发烧了?” 赵越叹了一口气说:“我可能真是有病了。” 王慧如把鲜花往沙发上一扔,气也不是,恼也无用,想了很大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赵越,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今晚这顿饭,你愿意到哪里吃就到哪里吃。马老那个地方你是得去一下,我告诉你路线,你自己去,带上这束花。郑松林那我会帮你圆场的。” 赵越抬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王慧如,不敢相信她竟然变得如此通融。事情在瞬间变得简单了,赵越反而从心里涌上一阵歉疚,觉得很对不起王慧如。 “板姐,你看这事让我搅和的……你算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赵越充满感激地看着王慧如,不过这种真情的流露赵越不会让它持续很长,她很快便调整了情绪,脸上飘上俏皮的笑容:“这样也好。今晚如果我陪你去见郑松林,是你欠了我一笔。现在你帮了我一下,反倒成了我欠你的了。你毫毛无损就赚了我一个人情,看来有生之年我还得为你无偿地奉献一次。” 王慧如淡淡一笑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不上品位。你今天绕来绕去,无非就是要绕开郑松林。这有点过份了。郑松林怎么了,他再不讨人喜欢也不是强盗,人家毕竟是国家机关的处长,对你对我都是天高地厚的。你今天的表现,确实有点不地道。” 赵越说:“板姐你想多了。我哪里是什么要绕开郑松林,我实在是骑虎难下啊。这样吧,我给郑处长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王慧如说:“愿意打你就打吧。嘴巴放甜点。” 赵越冲王慧如眨了眨眼,嘻皮笑脸地说:“我先给他灌五百毫升蜜。”然后就抱起电话机噼哩啪啦地揿了一阵子。电话接通了,赵越以极其亲切温柔的声音向郑松林问候并且致谢,在一番甜言蜜语迷魂汤的灌溉之后,赵越坦诚地说明了她和某上尉预约晚餐的过程和她目前所面临的难题,委婉地表达了她对郑松林的歉意甚至是对自己处理不当的后悔。 在赵越解释的过程中,电话那端始终沉默,直到她说完之后很长时间,听筒里才传来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询:“你的意思是不是今天晚上你不参加我们的活动了?” 赵越心里一紧,不由再次调整了音调,妩媚地说:“我觉得今晚这样的公共场合我参加不参加并不重要,我跟学兄相见相处来日方长,咱们不是约定下次来北京你带我去爬长城吗……如果学兄能够谅解的话,我今晚就失礼了……” 赵越很为自己的这番话得意。这里面既没有把话说绝,又不缺乏柔情蜜意,而且还有一些美妙的信息不动声色地暗示了过去。她的主意事实上已经很明确了,她说的是“如果学兄能够谅解的话,我今晚就失礼了”。如果郑松林死乞白赖,那么她还将继续软硬兼施不断发起柔软的进攻,直到郑松林完全“谅解”为止。 出乎意料的是郑松林并没有死乞白赖,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遗憾和挽留的意思,而是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赵越,别为难了,你去吧。” 然后那边就把电话轻轻地挂上了。 嘟嘟嘟的盲音像一条颤动的小河,从赵越的心里凉丝丝地流过。举起双目,王慧如正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看着她,那笑容里隐隐约约地包含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沉默于是出现了。赵越忽然觉得一阵空虚,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扪心自问,之所以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起缘不就是因为自己对郑松林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吗?可是干嘛要强调那样的感觉呢?王慧如的话没有说错。郑松林并不一定就对你有非份之想。就算有点意思,君子好逑也无可厚非嘛。人家起劲地赞美你是因为你需要赞美,人家做个要拥抱的动作或者表达个亲近的意思,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礼貌,甚至也是为了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干嘛要那么神经过敏自作多情?长期游刃在px技术领域并且由px技术引导进入贸易空间,赵越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大千世界纭纭众生奔波忙碌,大都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人际问题,人际决定利益分配。自己在交际场合里一向有大将风度,怎么偏偏在今天马失前蹄了? 现在问题倒似乎是简单了,以目前形成的局面,也已经不允许赵越回过头来再选择了。她不禁在心里为那个上尉感到庆幸,在这一轮拔河里,他以无法抗衡的劣势,居然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强大的对手。 随后,赵越进入了包装状态。选择着装在赵越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程,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衣服,这对一个人的审美品位是一种严峻的检验。服饰的选择恰到好处了,人的自信也就会应运而生。倘若衣服的格调与交际的氛围不融洽,进场便先怯阵三分。穿错了衣服甚至比说错了话还要糟糕。见马老穿什么衣服她是胸有成竹的,学生在恩师面前,当然要庄重得体,但是年轻的女学生在年高的父辈面前也不至于要穿得老气横秋。赵越挑选了一身淡绿色的羊绒套裙,颜色和款式都显得高贵且不夸张,端庄之外又跳动着新鲜的活力。穿在身上,自我感觉也很好,柔软细腻,隔着薄如蝉翼的内衬,轻轻地摩挲着肌肤,与身体融汇出清爽的感觉。至于化妆,对于赵越来说就简单了,对着镜子似乎是不经意描绘几分钟就算完事。她就有这个本事,放下镜子转过脸去,只会让你觉得她更加漂亮更加光彩照人了,却不会看出她是化过妆的。对于自己的成色赵越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化妆不是为了掩饰或者夸张自己,而是为了更加真实清晰地表达自己。 焕然一新之后,赵越又将牛仔服装进包里。这是为了见那几个当兵的所作的准备。在那个所谓的马二羊肉馆里,穿着不宜过于华丽,虽然是上千元的名牌,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这套衣服穿在身上,既不轻佻也不扎眼,多少还可以掩饰一下自己形象的优势,将与那里粗矿豪放的风格浑然一体,从而在心理上减轻军人们尤其是女军人们的压力,使大家能够迅速缩短陌生的距离,水乳交融。 在赵越换装打扮的整个过程中,王慧如始终坐在沙发上冷眼相观,直到赵越拿起电话向总台要车,这才站起身子将那束鲜花放在赵越面前的茶几上,阴阳怪气地说“:晚上十一点你还不回来,我们就可以认为你阵亡在拥军的前沿了。” 赵越停住拨号的手,笑了笑说:“用你一句话说,别把人想得那么不上品位嘛。” 王慧如也笑了,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7 车子很快就要定了。 新的意外发生在赵越快进电梯时,王慧如风风火火钻出房间,大呼小叫吆喝赵越接电话。 赵越犹豫了一下,疑疑惑惑地回到房间,抄起电话,先是没有动静,喂了几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才出现,劈头就是一句:“丫头,你们到北京来也不来看看本官?” 赵越吓了一跳——“哈,是于副市长。” 于副市长是赵越心目中形象颇佳的一位政府官员,此人四十刚出点头,已是正厅级常务副市长了,正是仕途看好的年龄,因此自我约束特别严格,在h市有冷脸市长之称,用商界的话说就是特别“板正”,是一块攻不破的堡垒。风传他曾经发出过“如果说中国只剩下最后一个不受贿的副市长,那肯定就是我于江山”的豪言壮语。 因为业务关系,赵越多次秉承公司老总的旨意,去向于副市长进行“腐蚀”活动,所谓的“腐蚀”就是拿女孩子的笑脸去熔化于副市长的冷脸。刚开始的时候于副市长确实刀枪不入,即使是对赵越这样鲜花盛开的美丽笑容也冰冷如常,但是效果还是有的,至少不像训斥那些老总们那样训斥她。当然也不可能就给她一些额外的优惠,照样是板板正正,有的呈件批了,有的呈件驳回,该办的办了,不该办的不办。 前几次公司没敢明目张胆地表示意思,后来老总去意大利出差,带了一双皮鞋回来,让赵越捎给于副市长。赵越气短心虚地进了于副市长的办公室,把装在公文包里的皮鞋扔在沙发的角落里,却没有勇气提及,只是东拉西扯地磨着于副市长对一项工程表态。于副市长不置可否,她也就不了了之,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没等她走出市政府大门,门卫便把她堵了回去,说于副市长要她再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她当时吓坏了,暗想一定是东窗事发,少不了要挨一顿臭骂。等她重新回到于副市长办公室门口时,于副市长正在同她的老总通话。于副市长对着话筒说,“你小子认识我几年啦?哦两年,认识我两年你还来这一套,那你就是狗眼看人罗。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双皮鞋就打发啦?老子不收便罢,要是开了戒,少说也得收个百儿八十万的,你送得起吗?什么领导?你把老子看成是王宝森了。我知道你们这些王八蛋是怎么想的,你们商界不是有一句话吗,你们不是要把当官的当牲口喂吗,喂饱了好让你们骑在背上是不是?啊,是有人吃这一套,可是姓于的不当你们的牲口。感情?什么感情?你摸着胸口说,老子下台了你还有没有这份感情?老子手里的这支笔不管用了你还送不送?你小子有种你自己来送,我好烟好茶款待你。你敢不敢?” 那天赵越第一次见到于副市长说了那么多的话,说到后来于副市长站起来了,一米八多的身躯像是一座山一样堵在窗前,把话说得咬牙切齿。赵越骇出一身冷汗,心想,于副市长打完电话就该骂她了。不料于副市长扣上电话之后先点了一根烟,又灌了一口茶,再看看她,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丫头,你把东西忘在这儿了,拿走吧。”她当时感到无地自容,嗫嚅地说:“我……我……”于副市长挥了挥手说:“去吧。” 自从那次之后,赵越就再也没有去过于副市长的办公室,但是于副市长的形象却像大树一样长在了她的心里。有地位、有权威而不污浊,事业有成又两袖清风,那委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男人啊。赵越北上之前也听说过于副市长在中央党校进修,但没想到他会亲自打电话来。 于副市长说:“丫头,我现在在当学生,被管得好紧啊,一个多月没有喝酒了,馋得很呢。你们也不给我解决点实际困难?” 赵越连想也没想,对着话筒欢笑着说:“给于市长解馋,这个客我们请定了……于市长,您不是在逗我们吧?” 电话那边哈哈大笑:“我这么大个副市长,还跟你们儿戏吗?我听王慧如说了,今晚本来是郑处长请客,正好今天晚上我们是自由活动,机会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要是我一个人呢,脸皮一厚也就蹭上去了,可是我还有几个同学啊,省外办的刘主任,交通厅的蓝副厅长,黄城地区的温书记,我可是还欠他们的,他们出去打牙祭也都是带上了我。我刚才跟王慧如商量了一下,今晚我请客,但是由威尔斯集团买单。谁让你们都是腰缠万贯呢。我这个穷学生也腐败一下,敲你们一杠子。” 赵越立即响应:“既然于市长您赏光,那就不用威尔斯集团买单了,我做东。” “呵,那可不行。就让王慧如买单。本官为他们威尔斯集团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给我撑个门面还是有理由的嘛。” 这时王慧如在背后捅了赵越一下:“跟于市长敲定,五点钟以前,我们赶到党校接他们。” 8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王慧如和赵越便投入到紧张的筹划之中。王慧如跟郑松林通了话,郑松林对于角色转换完全同意。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由谁作东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王慧如提出,鉴于今晚出席宴会的人员之多,规格之高,分量之重,晚餐宜在四星级以上饭店进行,消费标准应在人均五百元以上。但赵越却认为,于副市长一拨子人是党政官员,比较注意形象和政策约束,尤其是还有国家部委机关的局长,彼此不是十分熟悉,这些人坐在一起互相之间往往会有戒备和试探心理。标准如果过高会使他们产生心理压力。再说还有马老,马老是学界权威,太奢侈了会引起他的反感。反而弄巧成拙。因此赵越提出晚餐不宜定在高级饭店,中档偏上一点就行了,譬如在北海渔村、帅府山庄和傣家楼这些地方,乍一听名声不是太震耳,订上豪华包间,又有特色,人均消费在二百元左右。数字上看似低了,但是可以在酒水上作点文章。客齐后因势利导发动各路神仙自己找感觉,争取喝xo,实在不行就上极品茅台。至于餐后活动暂时不定,就看临场发挥了。相信凭借两位公关高手的手段,能把晚餐的气氛推向高xdx潮,情绪调动起来了,玩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王慧如将两手合在一处,食指顶住眉心想了一阵子,觉得赵越的话有道理。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分头落实。王慧如负责调度车辆,联系客人接头方法,赵越则分别给几家饭店老总打电话,详细咨询饭店设施、服务样式以及菜肴品种特色来源等等。最后将晚餐确定在中天饭店龙虎厅。 赵越是在前往党校的路上才幡然想起上尉的。想起上尉之后,赵越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这一次是没有什么含糊的了,只要电话打通了,不管接电话的是上尉本人还是那个小兵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她都要明确而且强硬地通知他们,今天晚上本小姐是绝对去不成了。给予谅解,以后再道歉或者解释,倘若不能谅解,那就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如果说在前几轮拔河中上尉屡次侥幸占了上风,那么,当于副市长这个庞然大物出现之后,区区几个当兵的,而且还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当然是不在话下了。在赵越的心里,于副市长的分量沉重如山。这绝不仅仅因为他的地位,而且还重在他人格的力量。如果说还要在赵越心里拔河的话,于副市长一个人就能拔动一个团。 眼看快到党校了,赵越在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简捷而不乏情感。她相信她能够以真诚争取到上尉的理解和同情。只要过了今晚,她会加倍补偿她给上尉制造的难堪。 可是糟糕的事情偏偏又发生了,赵越一连拨了四次,对方电话不是总机占线,就是分机占线。几个回合下来,赵越已是一身冷汗。 车子就在这会功夫绕过颐和园,径奔党校北门而去。远远的,赵越依稀看见于副市长的身影出现在大门西侧传达室门口,一丝绝望顿时从她心里掠过——看来再也没有机会给上尉打电话了,往下她的任务就该是陪同首长们招呼客人们了,那需要左右逢源滴水不漏,那是连一个细节也不能马虎的。至于那些当兵的会怎样失望怎样奚落他们的上尉,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尉先生,实在是对不起了,本小姐今天是要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只求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糟糕,我确实不是存心要耍弄你们。 车子停下的一瞬间,赵越便恢复了常态,漂亮的脸蛋上立即出现了春风般盎然的美丽笑容,拉开车门向于副市长奔了过去。 于副市长握着赵越的手,神采焕发地笑道:“丫头,我们在北京见面,是你的荣幸还是本官的荣幸?” 赵越说:“当然是丫头的荣幸。” 于副市长说:“我看我们两个都很高兴,而且是真高兴。说明你这个市民当得不赖,我这个副市长当得也不赖。不过本官今天可要勒索你们了,给我们弄顿酒喝喝。” 然后张开双臂,一只手拉着赵越,另一只手引导向前,一一介绍刘主任蓝副厅长温书记等人。再然后众人就谈笑风声地上了车。 轿车在中天饭店的门口停下,王慧如早已恭候在大厅里,蝴蝶一样迎出门外。随着于副市长一行的到来,郑松林和钱副局长也从车场出现了,一番介绍寒喧之后,鱼贯进入大厅。 人数基本上是原计划的,只有德高望重的马老因为临时原因缺了一席。 大厅里金璧辉煌,室内有园,廊徊花香,灯泉映辉。于副市长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左顾右盼,上楼之前突然停住脚步,扭过头去问王慧如:“王老三,看来你今天真是要让我们腐败一次啊?” 王慧如笑容可掬地说:“吃了虎胆我也不敢拉首长们下水啊。薄酒一瓮,小菜几碟,给首长们打打牙祭而已。” 于副市长哈哈一笑:“你这个滑头,我看你这个薄酒不薄小菜不小。据本官所知,中天饭店人均最低消费是二百五,今天来的都是厅处以上的级别,你总不能让我们都当半吊子吧?不当半吊子,标准往上走一点就是三百。我们八个人加司机,三九两千七,再加酒水,当然也是高档酒水罗,没有四千抉你王老三结不掉帐。我可是跟你有言在先,我们几个当学生的埋头背了半个月的书吃了半个月的食堂,今天出来就是为了吃肉喝酒解解馋,你搞个花架子华而不实吃不过瘾不说,当着国家机关的钱局长郑处长的面如此奢侈,你是在影响本官的进步哦。” 王慧如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仍然明眸荡漾地说,“于市长啊,你看老百姓难当吧,咱们请的既有父母官,又有京官,重要的是还有父母官的同学。咱们就算是小字辈的孝敬父母,总不能到街头吃大排档吧?” 于副市长假装糊涂地问:“为什么不能吃大排档?你问问我这几个当官的学友,我们星期天凑份子润肚子,哪一次超过了二百元?你再问钱局长,他们下基层什么时候敢进三星级饭店?” 富富态态的钱副局长连忙接茬:“是啊是啊,都是自己人,真的不用摆谱。其实就是凑个气氛老同志新朋友喝点酒聊聊天,这里消费是高了。” 于副市长笑哈哈地看着王慧如说:“吃了顿饭,有人写我的匿名信我可是饶不了你。”然后把大手一挥:“我看这样,咱们转场,王慧如你准备五百元,我们就到对面的川菜馆,大鱼大肉,再来几瓶二锅头,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反正我们刚刚考完试,索性放松一下。不过王老三你得给我弄精制二锅头,普通的本官不喝。” 说完又左右顾盼:“各位大人同意于某的方案否?” 众口一词均表示没有意见。 形势于是急转直下。一帮子党政企又跟着于副市长挪动屁股,跨过马路,在对面的川菜馆二楼排定了座次。按照郑松林的提议,男女穿插,王惠如挨着于副市长坐,赵越当然就挨着钱副局长坐。众人又一致推举级别最高的于副市长坐在首席。于副市长简单地推辞了一下,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了下去。不过,坐下去之后又站起来,伸手把自己面前象征一号位置的孔雀杯换到了钱副局长的面前,说:“哪里是头座?首都的官员坐在哪里,那里就是主席台。” 这个动作做得既巧妙又得体,给了钱副局长一个灿烂的面子。大家都很快乐。 于副市长说:“王老三你不要有那么多花花点子,我们今天来的都是梁山好汉,当然不是造反的好汉,我们是喝酒的好汉,今天除了喝酒,其它一概免谈。” 于副市长的几个同学也都响应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今晚放松地喝顿酒。” 钱副局长刚进来的时候笑得比较勉强,但因座位排得比较理想,笑容也渐渐生动起来了,乐呵呵地说:“老于这是对我特殊照顾了,左有市长,右有市花,我钱某占尽了天地风光,今晚要畅饮一番。” 因为简单,所以就迅速,几碟凉菜很快就上来了,都是家常的普通菜。经过于副市长的战前动员,大家的情绪空前高涨。 只有赵越偏偏在这阵子功夫上了心事,终于轻松地坐下去之后,尽管她的脸上依然笑容嫣然,可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竟让上尉又钻了出来。有几个问题在此时势不可当地烦恼着她,上尉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恐怕他们已经等得焦急了。上尉将怎样向他的朋友解释自己的爽约呢?他的朋友们在心里又是怎样地看待那个未曾谋面的赵小姐呢?她似乎能够看得见那些清贫而又认真的军人们,他们可能正在谈论着她,他们一定会善解人意地安慰上尉,而这种安慰也一定是以对她的不屑和鄙视作为铺垫的。很难说他们在心里已经把她想象成什么人了。可以肯定,她已经伤害了他们每一个人。 可是,不容她多想,这边的活动已经正式开始了。于副市长端起酒杯,满面春风地准备致词,却在突然间又停住了:“咦,丫头,怎么脸色不对?” 赵越吃了一惊,紧急换上笑容;“没有哇,我挺好的。” 恰在这时,她的手机非常不合时宜地响了。一瞬间赵越愣了一下,但立即就涌上一个惊喜的预感。她的脑海快速地处理了一串数据,面带难色地看了看于副市长,说:“对不起各位首长,我要处理一个小事。” 于副市长打趣道:“看样子需要回避。你出去打吧。甩不着太着急,悄悄话尽管说够。不要担心喝不到酒,我们等你回来才开席。” 赵越并不解释,只是赧颜一笑,便轻盈地飘出。 电话果然是上尉打来的。上尉说,“我一直在外面,不知道赵小姐另有安排。刚才通讯员才跟我说,他软硬兼施还是把赵小姐拉过来了,我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我已经批评了他。” 赵越的心里顿时一阵感动。好一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心想这个当兵的,还真够善解人意呢。便说:“你也不要批评他,我很感谢你们对我的盛情。” 上尉说:“盛情谈不上。我们当兵的待人真诚倒是真的。不过这样也好,听说你最终还是决定跟我们这些大兵共进晚餐,我们很受鼓舞。但愿不要耽搁了你的重要事情。你什么时候能到?” 赵越心里一沉,坏了,他们还在等待她呢,这可怎么办?愣怔片刻才硬着头皮说:“都怪我安排得不周密,你们好心好意请我吃饭,我却一再反复,弄得大家心里不痛快……请你原谅我,我又遇到了事,我……”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赵越实在有点说不出口了。 电话那边也突然寂静一片。赵越揣摩上尉可能会发火,她希望他发火。可是没有。她听见上尉似乎是牙疼般地哼了一声,又过了几秒钟之后,才传过来低沉地问询:“赵小姐你是说你还是不能来?” 赵越没有回答。 电话那边完全明白了,一阵咯咯吱吱的绞线声过后,浑厚的男中音才热乎乎地扑了过来:“好吧,赵小姐你先拣要紧的事情办吧。来不了就不要勉强了。我们只好下次请你了。” 压在赵越心头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轻松的感觉像是春风一样掠过紧张了一个下午的心扉,她心里一热,很有情感地说:“可是,你已经安排了……我让你难堪了,实在是对不起你……” “没关系,我会跟我的战友解释的。订过的饭我们还照样消灭,我代表你多喝一杯酒就是了。” 赵越突然想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坏菜,你要请你们政委出席,你请他了吗?” 电话那边传来嘣的一声脆响,略有停顿之后才似乎明白过来:“哦,你说的是那档子事啊。哪有什么政委,我手下倒是有个郑伟,郑州的郑,伟大的伟。就是跟你通电话的那个兵。怎么样,他够难对付了吧?今晚我要代表你收拾他一顿。” 赵越这才又放了一次心,苦笑着说:“不,那是一个挺可爱的家伙,你可不能收拾他。你们这些人都给我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都太让我……说真的,我是真的很想跟你们在一起。请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上尉说:“我相信。我们以后总是可以见面的嘛。朋友就是朋友,远隔万里也是朋友。这样吧,赵小姐,就这么定了。这一次就免了,下次到北京来,请你一定先打我个招呼,咱们的羊肉早晚还得涮一次,挂电话吧。” 赵越无语,眼眶里忽然一阵潮热。 “赵小姐,别惦记我们这边了,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在听吗?” “我……在听。” “放电话吧。” “可是……我真的……” “赵小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应该是互相理解的。请你也相信我是真诚的。我先挂了。” 赵越仍然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耳畔的盲音。她不由迷茫起来。上尉不仅没有发火,甚至没有丝毫责备她的意思。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阵强烈的负疚感从心中最温柔的地方涌出来,并向她宽广的情感世界无限蔓延,这种感觉像清澈的河水,冲洗了覆盖在心灵上的各种包装,那种叫做真诚的情愫脱颖而出冉冉升起。哦,真诚,在繁华和富足的重重包围之中,真诚尤其显得重要。 赵越浑身难受了。是的,还有什么比真诚更加重要呢?在这种特殊的感受之中,她霍然想到,如果不负真诚的话,即使现在赶去马二羊肉馆,也应该算来得及。 她刚往回走两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顿了顿,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才要抬手推包厢的门,就听见王慧如在里面叫:“赵越你还有完没完?首长们可都在等着你开席呐!” 赵越猛丁停住了手,她能掂量出这句话的内涵和份量。 她踌躇起来,沉吟着,手就那么轻轻地落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