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8岁》 光明的迷途 对于你这小小的黑子儿,那将是一个特定的"眼"——题记 她听见了声音。 她深起身,从他怀里挣出来。那声音又沉又闷。 她知道他一定把大门从里面锁上了。她重新躺下。她看出他正盯着她,她盖上被子。 又听见了声音。这次,她没动。 他说:"你又要出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巴妮。" "今天我不舒服。" 她下床穿衣服,他说可以不穿衣服,只要被上一件衣服,打开窗户对巴姐说你不想去就可以了。她穿好衣服,对他说巴妮不在大门外。她一定回家等她去了。 他闭上眼睛,用手一下一下地敲着脑袋。 她飞快地打开大门,她真担心刚才那声音不是巴妮搞的。巴妮要是不在,她可没别的朋友了。 巴妮在。她坐在她家院子里晒台上,抱着两只兔子,样子很忧伤。 "你怎么了?" 俄以为你不来了。我阿妈不在。" "阿爸呢?" 巴妮一闭眼睛一扬头,一副陶醉样儿。她总是用这个动作告诉别人阿爸喝酒去了。 地跳上晒台,抱过一只兔子,这时她说: "巴妮,我得回去了。今天你找胖子玩吧。他病了。" "你哥哥?" 她点点头。 "他像个鬼。是个戴眼镜的白鬼。" 巴妮呲牙咧嘴,拎着两只兔子的耳朵吊在脸庞,大叫着发出一连串怪音。 这个慢慢朝家走要去照顾哥哥的女孩儿叫紫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不介意比她还小五岁的巴妮叫她紫奶奶。就像她不介意巴妮说她哥哥像鬼一样。她不喜欢哥哥为她取的眼下的这个名字。很害怕鬼不戴眼镜,尤其是晚上。刚闭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过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就能看见这张白脸,白白的,鼓出来的两只眼睛又黑又亮还动来动去的。只要这个时候他摸她,她推出汗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到了晚饭的时候。她打开他屋里的灯。他把手从眼睛上挪开点看着她。她说她要去做晚饭了。他点点头。她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他戴上,又摘下擦擦,又戴上。 她又听见那声音,又沉又闷。 这是一间有二十八九平方米的大房子,像是库房。它被分成两半。其中有一半又被分成第二个两半儿。一半儿小点的是厨房。另一半大点的是哥哥的卧室。三个屋子里有两个屋子有床。大一点儿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哥哥的卧室里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 哥哥躺在他的房间里。紫杉把巴妮领进屋里,没想到哥哥坐在这个屋里,他热情地招呼巴妮。她说,巴妮的阿妈出去了。 "就在这儿吃饭吧。" 巴妮扯着紫杉的衣裳跟进厨房。她们彼此做着鬼脸。巴妮说: "紫奶奶,求你做饼吧,就像上一次的那种。" 她很犯难。 "那就做饼吧。紫杉。" 是哥哥的声音把她们吓了一跳。 "巴妮,你肯定能找到吗?巴妮,我们都离家这么远了。你记着路,这么黑,咱们要是丢了,就全完了。不会有人来救的,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 巴妮停住脚步等紫杉走近。紫杉四下张望。河哗哗响,在刮风,树也响。她们走在一条公路上,公路的另一侧是一片荒地。也许夏天会有羊群。 "巴妮,我们出城了。" "噢,紫奶奶,别怕,别怕,噢唤,别怕。" 巴姐接着她的腰,不停嘴儿地唤唤。 "别闹了。我们顺着这条路回去吧。我记着我们就是顺着这条路来的。" "我要找阿妈。" "回去吧。也许你阿妈已经回家了。她根本没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也不信你能找到那个地方。回去吧。" 旧去阿妈不在家。" "阿爸在。" "你回去吧。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到家的。" 她们继续朝前走了。风好像比刚才大。因为河水和树木的响声比刚才大。紫杉突然跌进一个坑里,坑不深。她往前看,往前的路面堆满了砂石。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条路上一直没有车辆往来。巴妮搀起她,她们拐上一条砾石小路。小路两旁是快要干死的草丛。草把小路挤得很窄。她们一前一后向前走,每次迈动脚步草丛都沙沙响。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河水和树木的响声。紫杉知道他们离公路远了,而且小路是弯来弯去的,方向完全乱了。 草丛变稀了,再往前一段草完全没有了。出现一片开阔的砾石滩。她们坐下,望着砾石滩的远处。 巴妮说:"你怕那个鬼说你吗?" 紫杉没回答,心里很茫然。 "我阿妈一开始也不让我姐姐晚上出去。可她偏出去。后来阿妈就对姐姐说你死在外面吧!" "她死在外面了吗?" "没有。她没病不会死的。可我阿妈说她死了。我姐姐漂亮极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有时候没病也会死人,是自己想死。" "你是说你,还是我姐姐?" "都一样吧。" "不一样。你没有阿爸阿妈。我们这儿没人跟哥哥住在一起。每个房子里都有阿爸阿妈。你和他分开算了,那鬼又不是你的亲哥哥。" 老头尽管老了却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紫杉总是在每天早上看见他。她去小街对面的铺子买一个北京人炸的油饼。她不知道老头这时候是去上班还是去喝酒还是去干别的什么。他穿得很整齐,不像晚上。晚上他总是让人搀回来。搀他回来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由此猜想他不定在一个地方喝酒。老头脸都喝肿了,裤子勉强挂在身上,上衣乱七八糟系在脖子上。巴妮很怕她这个阿爸。紫杉也怕。只是紫杉从没对巴妮说过她阿爸是个很漂亮的男人,他的眼睛是凹进去的。像那个派克。巴妮似乎不懂凹过去的眼睛意味着什么,因为她除了阿爸喝酒没对紫杉提起过别的。 巴姐家住的是一幢独立的房子,很厚的墙,房门前是一个面积不大种满花草的院子。房子的结构很特别,从南到北紧连着三间,仿佛是一个没有窗户的长走廊被门割开。紫杉没去过第三间,它太深。她总是在院子里的晒台上同巴妮在一起。巴妮住第二间,这是巴妮说的,紫杉只去过一次。而在紫杉看来巴妮似乎一直在晒台上。 星期六紫杉可以出来很久。家里有客人。她推开巴妮家的院门马上又关上,她看见老头站在院子里。 "进来。找谁?"院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很大。 紫杉重新推开门,还没等她说话,老头又大叫一声。巴妮从屋里随着喊声飘出来。接着她被巴妮拥出门外。 "你怕了。他不喝酒就是要这样喊的。" "巴妮,昨晚你阿妈回来了吗?" "紫奶奶,我阿爸让你跟我一起去西街买酒。" "你阿妈回来了吗?" "你别再提我阿妈。" "去西街什么地方?" "你跟着我就行了。" "好吧。" "我阿妈她在家,你见过我阿妈吗?" "我好像见过。我记不清她什么样。" 西街是一条石板路,路两旁有彼此相接的旧房屋。白天这些临街的房子都是铺子,什么都卖。晚上都上厚厚的门板,街里很静。 巴妮敲门,声音传出好远,没人开门。巴妮后退几步朝这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张望。淡粉色的窗帘里灯光很安详。好像没人。紫杉回头发现自己身后有一个水泥电线杆,上面那盏路灯闪着蓝幽幽的光。 门过了很久吱吱嘎嘎地开了,探出一张泛青的老脸,是路灯的缘故。巴妮和紫杉随着老太太进去,门重新关好。紫杉觉得自己下了一个很深的台阶,险些摔倒,屋里的地面果然很低。 "上楼吧。" 楼梯在屋子的西北角。老太太把毛披巾扯到头上,用手在颌下指紧,突出的面孔像被精心雕琢过,皱纹走向很特别。 紫杉跟在巴妮后面上楼。老太太就着灯光看着巴妮放在桌子上的钱。钱旁边放着酒桶。 楼梯是木板的,踏上去声音很小。巴妮上得很快。紫杉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触到了她的腰部。她回头,在她目光下老太太安静地把手从紫杉的腰部慢慢挪开。 走到那个很明亮的房间门口,紫杉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她很恼火。 就是巴妮刚才从外面往上看的那个房间。窗帘的颜色从里面看要比外面深些。巴妮让紫杉坐下,她自己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放到嘴里嚼起来。那东西似乎很硬,嚼得有些费力。房间里没有别人,靠墙放了一溜很旧的黑色木椅。椅子很漂亮,椅背上雕出花朵。紫杉把目光挪到墙角,紧贴木椅放置一个只有两扇对门的大柜。柜子上有一个很大的镜框。镜框里的照片有些发黄,是一个很妖冶的女人的全身照。 这时候,巴妮捧过一个盒子。盒子外面包着的东西好像是蛇皮。巴妮很突然地把要开的盒子朝紫杉脸前推去。一个又硬又惊的东西碰贴了一下紫杉的脸,又落回盒子里,发出一个轻轻的响声。 巴妮把盒子里的东西放到手上让紫杉看。是一块四方银锭,上面镶着三颗牙齿,牙齿呈戾形分布。巴妮重新把它放进去,扣好盒子。紫杉看见她把盒子放到刚才拿吃的那个抽屉里。巴妮回身对她说,这都是真的。 "是谁的牙齿?" "是真的牙齿。" 说完她朝紫杉轻松地做了一个鬼脸。紫杉心里一下子平静好多。 老太太像是一张没有重量的绢纸,紫杉盯着看了好久,认定站在镜框左边的就是刚才把热乎乎的手放到她腰上的老太太。她想不出这个房间可能有几个门,也许她太紧张了。 "走吧,酒装好了。"老太太说完源了紫杉一眼,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深深地陷在一堆皱纹里。巴妮急急忙忙整理着刚才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东西,然后她朝紫杉一扬手,紫杉起身跟在她身后。 老太太、巴妮一前一后撩起市帘从另一个门走出去。紫杉记住那个门的位置,便来到柜前,凑近那个镜框,近看照片的那双眼睛更大了。 "下来吧。"楼下传上来的喊声嘶哑低暗。 紫杉去撩布帘想从刚才她们出去的那个门出去。她一定着急了。她摔倒了。她的一只胳膊触进布帘。她很快就把那只胳膊缩回来,从另个洞开的门下楼,随巴妮来到街上。她们没有向老太太道别。老太太似乎也不需要这个。她们刚刚迈出那幢房子,身后便是闩门的声音。 "巴妮。" 巴妮放慢脚步等紫杉赶上来。 "我刚才摔倒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下来。楼梯总是很黑。" "我是在房子里摔倒的。" "地板上蜡了。" "我摸到一个脑袋。是隔着布帘。" "巴妮,你听见我说了吗?" "我们快走吧,我阿爸等急了要骂我的。" "我真的摸到一个脑袋。是我摔倒时无意摸到的。" "也许那里面有人睡觉。我们快走吧。" "那布帘遮住的是床?可是巴妮我摸那个睡觉的脑袋,应该有什么声音,叫一声或者哼一声。什么动静都没有,是不是个死人。只有死人你碰他脸他才会没有声音。" "算了,你要是不急,我先走了。" 巴妮有些费劲地拎着酒桶小跑起来,紫杉望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巴妮是个可恶的东西。 紫杉回到家里,倒在自己的床上。她把脖子上的毛衣扯到胸前,翻动着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屋子里弥漫着烟臭味。 "杉。" 他坐在床边,镜片在黑暗中发亮。 "和巴妮去哪儿了?客人们刚走。" 她没回答。 "巴妮一举一动都那么夸张,看着让人累得慌。她怎么会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们完全不一样。" "也许因为我傻,可以唬来唬去的。" "你怎么哭了,闹点别扭值得这样吗?" 紫杉掀起毛衣扣到脸上。 "紫杉,你已经不小了。已经很大了。你自己知道吗?" "我多大了?" "十六岁了。" "我知道了。" "还有你不知道的。"他像只猴子跳起来,打开灯。"我要帮你考上一个大学。"他很激动,两只手绞在一起,走过来走过去。紫杉看着他。 她有一种新鲜感。她从前从他嘴里听过类似的话。她从本多想。因为这些动听的话总是说在人最容易忘却的时候,也因为太多次的重复。就像一种反射,她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压在身上,不管她像只快死的小鸟一样发抖,不管她出很多汗,他一切都不管,大声说,"我要送你去上学。"仿佛她对他的所有不适都可以在此话中消融。紫杉渐渐习惯了这一切,也习惯了听那句话而不多想,她知道她迟早要睡去,忘掉一切感觉,像走入死亡一样走入梦乡。 而现在是什么时候?太阳在她和巴妮买酒的时候已经落了。屋子里有灯光,他穿着衣服在那儿兴奋地说着。他没有像被一样盖在自己身上。这不是夜里。她没有出很多汗,她安静地躺着,巴妮回家了,她阿爸已经醉了。这不是白天,这是晚上。 第一个没有欲望。崇高而伟大的晚上。 "我要按我的主意去做。以前,我说爱你你还不懂,现在我真的爱你,是一种重新开始的让我自己也诧异的爱。我要送你去上学。我要写信给你还要去看你。让你看清我,也开始爱我。然后,我要娶你做妻子。从此,我们开始一种新的。艺术的生活。你看,我多像个梦想家,就这一次,做个梦想家。不过,为了保证功课,你不能再和巴妮一起玩了。" 她听得那么真切,她不能再和巴妮一起玩了。在这个晚上哥哥和巴妮都那么奇怪。 日子过得很快,紫杉也渐渐地喜欢学习了。她有时去巴妮家,在晒台上跟巴妮跟兔子一起呆会儿。她们没再出去。巴妮似乎更加忧伤了。紫杉问过她为什么这种样子,巴妮不回答,只是把脑袋拼命地摇来摇去。 有一天紫杉对哥哥说,她说把头发剪短,哥哥很爽快地答应了,也答应了她找巴妮一块去西街理发。 西街是一条石板路,路两旁有许多岔路,外地人永远搞不清楚每条岔路通向哪里。巴妮和紫杉看也没看就拐进了西街上的一条岔路。巴妮非常肯定在这条岔路的第四个弯上有一家理发店。 每一条岔路延伸进去的世界都很诱人。行人稀少,房门紧闭,充满阳光,异常地安静,像是随时都要撰写的故事。紫杉把自己当成了主人公。他们都穿着样式很特别的黑色皮夹克,站在一个门洞前,在巴妮和紫杉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时,他们定定看着这两个女人,然后看着她们一步一步从面前经过。紫杉几乎认定要发生什么,认定那三人男人认定她们这时候经过妨碍他们秘密商定的计划。她加快脚步,随时提防那只突然搭在她肩膀上的大手。走到第三个弯儿时,紫杉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男人如今只剩下一个靠在门洞旁,正朝紫杉的反方向看着。 "刚才那些人大吓人了。" "有什么怕的,他们就那样。" "他们是谁?" "我也不认识。" 她们找到的理发店是一个胖女人开的杂货铺。门口支起的摊床上摆着烟糖。外面阳光很强,胖女人坐在门里,像一幅低调油画。巴妮招呼胖女人出来,指着紫杉对胖女人说紫杉要理发。胖女人费劲地站起来来到阳光下仔细瞧了紫杉一阵。她像在审量她配不配让她给理发。紫杉友好地笑笑。 屋子里光线很暗。紫杉等眼睛适应以后打量了一下周围。地面和墙壁都是木板的,都涂着紫红色油漆,看着不舒服极了。巴妮又像到了熟人家里,东走西逛,摸摸看看。看起来,胖女人一点儿也不介意,她正忙着呢。 胖女人端来一盆水,黄色的铜盆很浅,水很清澈。紫杉坐在中央的方凳上,胖女人很麻利地把一块很肮脏的白布披在紫杉胸前。白布散发着浓腻的香气。胖女人自己也围上一个带口袋的围裙,口袋里插着理发刀剪。 胖女人解开紫杉的头发,皱皱眉头,然后她拉开横在紫杉面前的帘子,露出一面镶在木框里的镜子。紫杉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它充满了整个墙垛。墙垛两面各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紫杉在想也许是两扇门,紫杉从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和胖女人还有胖女人屋外的摊床。 "要什么样式?" "短了就行。" 巴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给人感觉她对这个地方熟极了。她站在镜子前面歪脑袋照看,又从镜子里看紫杉和胖女人。最后她又跑到镜子底下,用手摸摸镜子,手上的热气留下的印迹随即又消失了。她又用食指敲打镜子,镜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金属发出的声音。胖女人制止了巴妮,巴妮离开。 胖女人用钢盆里的水浸湿了紫杉的头发。开始梳理。紫杉看不见巴妮,偶尔从镜子里看看胖女人。 胖女人用手掐住紫杉的头发对她说: "这么长行吧。" "行。" 胖女人掏出剪刀开始剪。紫杉这时目不转睛地看胖女人,起初是担心头发,后来她发现胖女人心不在剪头上,总是往她们右侧那段镜子反射不到的地方张望。胖女人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着不舒服,给人没安好心的印象。 "巴妮。"紫杉喊了一声。 "她就在那儿。"胖女人依旧笑着,好像此时此刻巴妮正做一件中她心意的事。 "在哪儿?在这个屋子里吗?" "在,就在那儿。" "巴妮。"紫杉喊得更响了。 "我在这儿。"是巴妮不耐烦的声音。 巴妮没有过来。紫杉又从镜子里望那胖女人。胖女人低下眼皮摆弄头发,收敛了笑。紫杉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头发剪短后,胖女人要为她把头发削薄些,紫杉拒绝了,她要胖女人把底部剪齐,胖女人做好紫杉要她做的事站到一旁。紫杉从镜子里左右看看自己的新发式,动手解开围在身上的那块肮脏的白布。胖女人走近帮她打扫残留在脖子上的碎头发。 紫杉付钱后,胖女人端着铜盆过去了。 紫杉终于看见了巴妮,巴妮背冲着她,从木板墙上的一个孔朝另一个房间窥视。她拍拍巴妮,巴妮慌忙转身,是一个二分硬币大小的小孔,巴妮看见紫杉注意它,连忙用头挡住。 "你在干什么?"紫杉问。 "让我看看里面怎么了。" 巴妮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蹲在地上头高昂着。紫杉走近巴妮,胖女人说: "你们该走了。" 她们离开胖女人的铺子,外面阳光弱些,紫杉忍不住又问巴妮从那个小孔往里看什么,巴妮笑嘻嘻地说没有什么,紫杉说巴妮已经把一只眼睛塞进孔里了,没有什么为什么要看,巴妮说她把眼睛塞进孔里以后就闭上了。 紫杉参加高考以后的日子过得不快也不慢。她很少对人提起考试的事,似乎她并不盼望现有的生活发生改变,然而事实说明并非如此。那天当她第一次收到写着她名字的信时,她哭了。信封里装了一张油光光的红纸,是师范学院的通知书,通知书背面印着烫金字:欢迎你,未来的人民教师。当然,她哭也许是因为另一个缘故,她第一次收到信,而只有那个把信给她的老头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亮晶晶的泪珠从脸上摔到地上。他仿佛听见了那泪珠炸裂的声音,眼睛一眨一眨的。 紫杉走了。 ——她没有回家,她第一次敲门没想巴妮是不是在家就推开了她家的院门。晒台上是那两只兔子。 在走进第一个房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阳光被大块阴影分割,散布在各处。她走进第二个房间,没有阳光,光线随着她身后慢慢合拢的消失了。她听见门轻轻碰合的声音。她站在那儿,让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她没看见什么,因为什么也没有。 她推开第三个门之前,她有种预感:第三个房间有人。 她被绊倒了。头很重地碰到了硬东西上,眼前立刻出现了许许多多闪烁不停的小星星。她看着它们忽远忽近,像睡着了一样失去了知觉。 她醒过来的时候胸闷极了,她想呕吐。她竭力翻身,身体被压住了,她摸到一个硕大的头颅压在她胸上。也许是她的触摸恢复了另一个人的本能。她觉得那个硕大的头颅随着一阵蠕动更加逼近她的脸。首先是味道不对,她几乎被窒息了。她转过头吐到地上。她庆幸自己刚刚剪短了头发,她受不了头发沾上股东西。她似乎看见了那只手朝她的脸伸过来,她轻轻躲闪,那只手触进了她的呕吐物里,她听见了那微微的声音,顿时,她充满信心。 她在做女孩儿的年龄做了女人,因为她倒霉吧,因为没有阿爸阿妈。只是在这时候她不想抱怨,她知道她有能力不让自己遭第二次罪,以往的所有经验让她在一个瞬间里决定叫那些不该发生的事不发生。她不能让自己恨自己。 她动手了,她伴随着那声短促的叫喊站了起来。 在她离开这个房间的途中,那只从呕吐物里挪出来的手扯住了她的裤子。那只手在她的大腿外侧像一把绝望的钳子。她习惯地张开手臂,为了不致摔倒,跌进那堆呕吐物中。而那个发亮的硬东西就是在这时候被她提进手里的,仿佛有人在暗处关注着这一切。她认定自己做对了一切。她像抚摸一张可爱的脸一样抚摸润滑的酒瓶,在那只手第二次用力,她的裤子发出撕裂声的时候她又动手了。 绿色的玻璃碎片或者是白色的玻璃碎片像落雪一样飘过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像美丽的泉眼泪泪地流涌着。真的这样么?也许不。她是把酒瓶砸在额头上的,尽管她记不清那额头的形状和特点,因为总是有太多的头发簇拥在那儿。她觉得不重要了。让所有愿意变化的东西在这片黑暗里变吧。她觉得不重要了。 她轻巧地用衣袖擦掉滞留在嘴边的污迹,这是她在这片黑暗里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出所有的门,在白茫茫的太阳下想着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它们那么美丽那么混浊那么闪烁,它们意味着什么?太阳多好太阳从来都没这样好过太阳真是太好了只有太阳这么好。 "巴妮,你每次去找我怎么弄出的声音?你从不敲门,那声音又沉又闷。" 旧妮,我也许就要离开了,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朋友。你让我看了你的那个伤疤。你说你是不会让别人看的。我摸它们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做了朋友。 "我用屁股撞门。我屁股上有很多肉。" 紫杉笑了,巴妮也笑了。紫杉再也想不起来另一个话题能使自己开心,也使巴妮愉快。她隐约知道她会走的。 "巴妮,那天晚上从我们家吃完饼出城去的那地方是哪儿?那天风真大,回来我就感冒了。荒草滩头上的石头房子好怪哟。" "那是坟地,房子是看坟人住的。" "在这儿怎么会有坟地?" "是烈士陵园。我以前去过好几次,老师每年都让去。" "可是巴妮,那幢石头房子明明有楼梯是个两层的,楼下怎么没窗户?" "不知道。" "你认识看坟人吗?他是不是特别矮?你忘了楼梯上的那个小门那么矮,门口蹲的也不是狗。你记得吧,门口蹲着一只山羊。你上去摸它时它还咋地叫了一声。你以前去也是山羊吗?" "不知道。" "可后来你进去了。你出来什么也没说就让我跟你回家。你阿妈在里面吗?" "我没进去,那里面没人。" "可有灯光。" "我没进去。我趴着往下看了看。" "往下看?下面没有窗户,灯光在楼上窗户里。" "这有什么,灯挂在房顶,窗户在上面太阳也能照进去,家家户户都这样,人在下面。" "会不会还有?" "没有。" "你阿妈到那儿去干什么?" "她不在。阿爸说我没有阿妈。" 哦见过你阿妈,有一次她在你的晒台上大声哭。" "我阿爸说我没有阿妈,她疯了,她会掐死你的。" 巴妮弯屈着手指朝紫杉伸过来。紫杉抓住她的手腕,把它们紧紧握在一起。巴妮瞪大眼睛。 "太疼了。" 紫杉依旧握住它们,并且不断用力。 "你是鬼。" 巴妮再一次大喊起来。紫杉放开巴妮转身离开了。 (她似乎稍稍懂了一些从前一直不懂一直让她心烦的事情。她是相信巴妮那丝毫没有发育的rx房,进而才相信巴妮是个孩子。孩子不懂或是懂她要弄清楚的事都可以,至少有一件事是从那儿开始又回到那儿的,那就是巴妮的伤疤开始了友情也结束了它。) "你是短头发鬼。" 紫杉心平气和地微笑了。(哥哥是白脸鬼,我是短头发鬼,巴妮要告诉我她也是一个有伤疤的鬼,一切都像童话那样美丽。) 紫杉回到家里。当她发现哥哥逼近她要亲吻时,才想起通知书,她在外面耽搁得太久,那张纸在她手里变得很轻。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把通知书放到桌上,她第一次抱住他,让自己在他怀里很温柔地停留一段时间,好像她做女人的生涯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 "决定去吗?" 她再一次想起太阳。她来到外面,闭上眼睛,太阳在另一个世界里留下一片光。她尽情地享受它们,觉得惬意。 在那个红光闪烁的世界里,她想着她要说的话,该怎样对站在她后面的那个男人说她已经决定走了,绝不会留下来。因为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走进,永远也走不进。 她睁开眼睛,让围拢她几年的白墙把眼刺疼,等它们流出泪来,然后擦干。她笑话自己刚才那些不实际的念头。在她掏手绢的时候她意识到眼下她最该做的一件事是对站在她身后深情瞩望她背影的那个男人说——他们的缘分到此了了。 留神,因为你是女人 小红梅是我的女朋友,最好的一个。当然,我也是女的,所以两个人聊天多半是贫嘴。 前不久,我买了一个电话记录器,即使我本人在家,我也把那东西开着,目的是不接不想接的电话。小红梅对此很生气。有一次,我不在家,她在电话记录器上说:"别在那儿收声敛气地等着了,是我,接电话吧。" 可我真的不在啊,于是,她就加上一句她认为更讽刺的。 "你有了这个电话记录器,我对你的印象差多了。你是不是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要给你打电话?哎,你变得跟那样人儿似的。" 所以,我问她,我变得跟哪样人儿似的? 她说,变得跟有电话记录器那样人儿似的。" 我买了一个电话记录器送给她。她拿着电话记录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本不想说什么,可我肚子里的蠢话都是这时候说出来的。 "在劫难逃,"我说,"现在跟我是一样人了吧。" "不是,"她说,"我不用,就不是你那样人儿。" "那咱们走着瞧。"我说。 "我要是用它,肯定是我出什么大事了。"她这么说当然是为了吓唬我,因为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平稳的人,退休前的日子都是能想见的。 小红梅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她本名叫李云。有一次,她骑车路过一个小立交桥,桥身上挂着一幅广告,上面写着:"关东人民最爱谁,辽南金州小红梅。"小红梅是种外形很像手雷的小包装白酒。她没想到白酒广告还能这么逗,就傻笑起来,没留神前面,被一块石头垫了一个跟头。她倒在地上还笑哪,围观的人以为她把神经摔坏了。 "我以后就管你叫小红梅了。"她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对她宣布。 可她反对。她说:"你才是小红梅吨。" 我问她为什么反对这个外号,她长得很白很洋气,丈夫又是军官很傲气。她的女儿头发是卷卷的……没人会当真。 "这个外号太土。"她说。 "你没听说嘛,现在越上的东西就越洋,越是民族化的东西就越有世界性。" "谁说的?屁话。" 你看,她很聪明。 我和小红梅同岁,有过一次很短暂的婚姻。小红梅现在还在婚姻中,女儿上小学,丈夫刚刚转业到银行。如果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会有很多人羡慕他们。他们不仅长相般配,她丈夫还有一种气宇轩昂的劲头,好像在告诉每个人:我绝不拈花惹草,尽管我有这样的可能。他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再加上自己的工作也不错,但他跟任何人都有距离。我曾问过小红梅对他的感觉,她搪塞我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感觉。 我不喜欢小红梅的丈夫,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攒着劲,为的就是有一天对小红梅要不就对这个世界说,我绝不原谅你。 "你管那么多干吗,他又不是你丈夫。"小红梅说。 她说得对。 我还没有丈夫,因为三十多岁的女人青春不多了,同时又很成熟。男人越来越不喜欢成熟的女人,他们管这样的女人叫老油条。而那些喜欢成熟女性的男人我总也碰不到。所以我总是处在交男朋友的阶段,一个又一个,想通过他们最终找到爱我我也爱的人。 "最近你又在干什么?"小红梅不爱说自己的事,我把这个理解成她自己没什么事,所以我们在一起,一般是她问我说她听着。 "没干什么,烦。"我说。 "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点好听的,比如,我现在很幸福,或者,我现在很高兴。"小红梅说,"你前段时间总说,我快要疯了,现在是烦,下一步说什么?" "说我想死。" "是不是离婚的女人都像你这样?" "谁知道,我不认识别的离婚的女人。"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多少有点认真地看我一眼。 "最近干吗了?除了上班。"她问。 "我写了一个小说。" "写的是什么?" "大意是,有个女的,跟我差不多,总是烦。因为再也没有什么能吸引她。她上过大学,下过海,当过记者,不太缺钱。也写一点小说,不是专业的那种。有一个小说差点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后来他又看上别的小说了,就给了她一笔退稿费。从那以后,她看见谁都要说起这件事,张艺谋怎样要拍怎么没拍怎么给她退稿费等等。" "有点像祥林嫂了。"小红梅说。 "对。一天,她听说别人背后拿这件事取笑她,一连几天没出门。" "疯了?" "哪能这么脆弱。她在家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对劲了。但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改变生活的办法,就决定把所有的积蓄和张艺谋给她的退稿费乱花掉,然后自杀。" "我真烦你们这些小作者动不动就写人自杀,你见过谁那么容易就自杀了?"小红梅损了我一句,"后来哪?" "我有个同学,她哥哥有一天午睡前,吃了安眠药,没写遗书,好像也没什么原因就自杀了。"我说。 "行了,先说你的小说,后来哪?" "后来她花完了这笔钱,回家准备自杀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说有个叫查理的美国老头死了,给她留了一万美元的遗产。律师以为她不会英语,就在电话里把老头的信给她念了。老头说对不起她,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老头一直以为她是妓女。虽然她从没谈钱的事,老头相信有一天他会收到一个中国女人的来信,婉转地向他提起这笔旧账。现在他快死了,感到了良心的不安。" "他们怎么认识的?" "偶然,露水关系,她那时候太痛苦了,想跟所有的男人睡觉。"我对小红梅解释。 "是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痛苦的女人想跟所有的男人睡觉。后来哪?" 我的故事显然吸引小红梅。 "后来就结尾了。她拿着这笔钱,气得要死。第一个想法就是雇一个杀手把那老家伙杀了,可惜他已经聪明地死了。" "她干吗还生气啊,她自己不也是想自杀吗?!" "有了一万美元还怎么自杀啊?她哭啊哭,哭完了还是难受,最后,我也没办法了,就写了一句街上的路灯这时都亮了,也照亮了她没有开灯的屋子。然后小说就结尾了。" "这叫什么结尾啊,没有出路嘛。" "我不过是业余写写小说,又不是牧师,给人家指什么出路啊?" "我给你续个结尾。"小红梅不等我同意就说开了。"结尾是这样的,她拿着这笔钱,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她 "等等,"我拦住小红梅,"我写的是"个女人,只有男人才吃喝嫖赌哪。" "那你就写她找了好几个男朋友,买衣服下饭馆乱花钱,泡酒吧等等。" "这不还是吃喝嫖赌吗?"我说。 "所以啊,她觉得空虚,就找更刺激的事。有一天,她去了一个地下俱乐部,去的都是女的。" 我看着小红梅,她不看我,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说下去。 "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姑娘。那姑娘很漂亮但也很忧郁。她们逐渐来往多了起来。一天晚上,她去那姑娘家吃饭,姑娘对她说了心里话。姑娘说自己爱上了她。" 我想过这时离开,但小红梅突然看了我一眼,我好像给钉住了。 "她好像一个胆小鬼那样跑了,她说她很抱歉给姑娘带来了误解和伤害,她说她可能成为一个坏人或者一个伟人,但成不了同性恋,尽管她不觉得那种感情有什么不好。" 小红梅说到这儿打住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希望空气就这样慢慢凝固,把我葬在里面,让所有的人都看见我,让我无处躲藏。 我对小红梅笑了一下。她明白了我,又说下去了。 "她走了,辞掉了工作,给她姐姐留了一封信,说以后再给家里联系,现在她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城市。姑娘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她错觉,让她在错觉中爱上。" 我看着小红梅,还是找不到话说。 "你老是看着我干吗?"小红梅像在审问我。 我笑笑。 "你要不要把她的信拿去,附在你的小说后面。她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现在还没有她的消息。她姐姐不让我对你说,她觉得丢人。" 我不知道怎样离开了小红梅,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下班的高峰时间已经过去了,大街也松了一口气,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懒洋洋的。原来我想回家,心里难过,现在又觉得不那么难过了,便留在街上瞎走。有好几个生意不好的修车摊对我生出了误会。一个修车的男人远远地问我:"小姐,哪儿坏了?" "哪儿都坏了。"我走近他说。 "那好啊,我技术好,不怕生意大。" 我走过他。他在我后面喊。 "哎,小姐,不是坏了嘛,怎么不修啊?"他等了等我的反应,然后说:"有病。" 我在家呆着四天没出门。 有几次涌出整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的念头,但太乱了,毫无头绪,因此也没有力气。我想起小红梅有一次对我说的话。 她说,如果我有一天再也不能从男女关系上找到刺激,我将干什么?我说,试着结婚。她说,我说结婚听着跟从良似的。她说,她担心男人只想跟我上床,而不是结婚。 她还问我,那些男人是不是都说爱我?我说,差不多。她问,那我怎么区分哪个是真爱,哪个是假爱?我说,我从来不区分,他们说我就听着,他们问我听见了嘛,我就说,我知道了,然后他们就以为我心里有数了。 小红梅最后告诉我,哪个男人想娶我,才是真心爱我。 这话说得对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红梅这么对我说,是为我好。 我突然那么想念小红梅,我想给她打电话,可我的男朋友来了,他有我的钥匙,我没办法不让他送来。 "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啊?"他说着走近我。 "别靠近我。"我对他摆摆手。 "你怎么了?" "我有传染病,危险。" 也许是我们从前这样开过玩笑,所以他还是抱住了我,同时还说了几句"把你的病传染给我哪"之类的话。我运足了气,把他推倒在地上。 "你疯了?" "我告诉过你别靠近我。" "这几天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有你的消息,我一来你就这么对待我,你又有别的相好的了,还是变成了同性恋?" "你跟我结婚吧。"我说。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娶你吗?" "说得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滚了。"我说,"带上你的牙刷和内裤。" 我替他收拾好的东西里其实不只牙刷和内裤,还有比较高雅的东西,比如vcd什么的。 第四天,我给小红梅打电话,可是看家的是电话记录器。我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我出门,先去了小红梅的家,没人。我顿时没了主意。我问她的邻居,邻居说,好几天都没回来人了。我决定晚上再来一趟。 我骑车去单位,路上不停地在想,怎样对经理解释我的旷工。我骑得飞快,路边所有的树都向后仰去,好像在告诉我,谁都可能扔掉过去的生活。我向前看,又有新的树迎向我,好像我还可以拥有许多崭新的生活。我被这样的心情感动了,决定对经理直接说,就说,这几天我在想怎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其实,这想法听上去假模假式的,但却给我打了气,我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一个刚被整顿过的企业,明确了方向,鼓足了干劲,马上就可以迎来新的飞跃。我甚至想向经理表示,今后一定好好干。 所以,我一进门就被于大拦叫住,也没特别惊慌,她让我马上去经理室,我也没想这意味着什么。于大拦是这位女副经理的外号,因为她总是拦着我们女的去经理那儿,好多事都是由她转达的,好像经理是她丈夫似的。 经理跟我的关系不错,有时能跟我说两句心里话,比如,他必须开除什么人的时候,他爱跟我说说。他说,他心里不好过,但公司就是公司,公司全靠管理。我觉得他挺有人情味儿的,也喜欢他对我的态度:亲切友好,但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说白了,他不想勾引我。他的态度是,个人对女人的,而这个人也不讨厌女人。 但我六年轻了,还只能看见事情的一个方面。当我站在经理桌子前,他那样看我,好像我是一头已经很蠢的驴,又犯了大错。他的新态度赶跑了我所有真诚的企图。 "你能解释一下,你四天没上班。没有音讯的原因嘛?"他这么问我,让我恨他。他平时给我的感觉可不是这样,我一直以为和别的员工有所不同。 "解释不了。"这么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意识到,一种女人任性的习惯。 "这么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你是公关部长吗?"他又这么问我。 "我不是一直在干吗?!" "但你忘了,公关部长是公司的门面,他心急得在这儿,得体地做一切,让人们看见我们公司的面貌。" "我不舒服,得体不了。" 林家没电话吗?" "有电话有什么用。公关部长得微笑,可我这几天笑不出来,来不来还不是一样?"我好像从天上得到了我根本没有的勇气,对他喊起来。 "你喊什么?" "我喊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 "你疯了?" "可能,当这么久公关部长,疯了也不奇怪。" "我明白了,原来你一点也不尊重这个工作,所以你才干不好。" "这个工作尊重我吗?"我对他继续大叫,感觉上已经意识到我正付出我的所有,为了眼下的淋漓畅快。"这工作就像交际花,对什么人都得微笑,微笑,微笑。世界上最恶心的事儿就是微笑了。你觉得这个工作怎么样哪?对一头猪,只要它有钱,你就得对它微笑。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开除我,请便吧。我感谢你开除我,这样也能让你的心理压力小一点。再见。" 我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他喊住我。 "还有事吗?" 他把一个信封扔到桌子上:"你最后的工资。" 我对他说了一句差一点也让自己笑出来的话:"你留着花吧。" 我就这样失去了工作,在你看来这有点像玩笑,是吗?说心里话,我也有同感。离开公司之后,我感到了后怕,一个人又在大街上毫无自的地走,心里慢慢地清楚了,从此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同了,不管从前是好是坏。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 晚上我去了小红梅的家,没人。我来到大街上,街道因为黑暗比白天好看些。我数着街灯往前走,每走过一盏,它没有突然熄灭,我就在心里谢它一次。这时候,它还能为我亮,很让我温暖。 见到小红梅的母亲,我才知道小红梅出了一件事。 母亲总是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拣重要的向我转达小红梅留给我的话。她说,小红梅临走嘱咐,如果我来找她,让我回家等,她会跟我联系。 我能理解小红梅没有把我跟她的密切关系告诉家里,在她妈妈眼里我可能是一个很不正常的女人。 "她去哪儿了?"我问老太太。 "我也正要问你这件事,你们有个同学在辽阳,叫王…… 王美云,是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这名字的同学在辽阳。 "她去那儿了,有这个人吗?" 我点点头。 母亲还是哭了。 "这我就放心了,我怕她错上加错。她要是现在在那个糟老头子那儿就什么都完了。" 我看着这位老人,没说话,因为我还不知道谁是那个糟老头子。她发现我的迷惑,好像觉得再不对我解释两句,有些不公平了。她默默地把一个纸条从兜里掏出来,递给我。 我迅速瞄了几眼,应该是一个男人写的有些肉麻的情话。 "给她丈夫发现了,其实,这算什么事啊,是人谁还不兴犯回错?"她说着,我把纸条又还给她。"可我们那女婿不依不饶的,非得离婚,这不把孩子带走了,还把这纸条留给我了,说让我通过这纸条了解我自己的女儿,亏他还上了大学,简直没修养。" "他怎么发现这纸条的?" "是人,不是纸条,要是光发现纸条就好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别的:要是我有一天成为母亲,我不会像这位母亲一样,不管她现在的立场站在谁的一边。我不喜欢她的态度,就像我同样不喜欢小红梅丈夫的做法一样,他居然把小红梅情人写的纸条交给自己的岳母。 后来,我一连几天高烧。我就那么挺着不去医院。我想,如果我挺过来了,就是大难不死,挺不过来,这世界也不会因为没有我损失什么。 到了第四天,烧还没有退,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不知为什么,我哭了,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没有父母逼迫的情况下,吃了退烧药和抗生素。这时,我发现有太多的事情,我从前一点没懂。比如,活着。 我和小红梅见面,是在我高烧之后。她约我去一家很安静也很贵的茶馆。但她迟到了。我看见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吃惊,因为她没有丝毫变化,既看不出她正在恋爱,也看不出她在离婚。 "今天我买单,我已经知道你被开除了。"她坐下就先说了这个。 服务员送来茶单时,小红梅一边看,一边问我。 "有什么打算?再找一个新工作?" 她点了茶。我说,"还是先说你吧。 她看看我,嘴角有一丝笑意,好像要掩盖内心的无奈。 "你丈夫的梦终于实现了。"我说。 "你指什么?" "我以前不跟你说过嘛,他总摆着那副架式,好像就等着有朝一日恶狠狠地对你说,小红梅,我绝不原谅你。 小红梅笑了。 "依说得对,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还加了一句,离婚,马上离婚。"她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就没了,表情平谈起来。 "孩子你能要过来吗?" 小红梅突然就哭了,我也明白了,小红梅为什么从不谈她的婚姻。如果那婚姻能通过发发牢骚而获得拯救,小红梅不会闭嘴的,她和别的女人没有太大的不同。 我改变话题。 "那个人是谁?" 小红梅看我半天才说:"你认识的。" "谁?"我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万年。" 在她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这个人,因为小红梅的妈妈说是个糟老头子,而我认识的糟老头子只有他一个能跟年轻女人搞这种把戏。 "你怎么能跟这种部糊糊的人在一起?"我再也无法镇定,三年前,他曾经是我的男朋友,"为了他离婚,你是傻子还是疯子?我告诉你,他有那么点儿温柔的劲头,可他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他就像是一个框子,里面连一张不好看的画也没有。换一个人我不会对你说三道四的,但是他不行,绝对不行。" 称以为有成千上万个男人可供我选择吗?" "你这么不自信?" 她点点头。 "你真这么看自己吗?" 她又点点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想到是这样。"我轻声说。 "我让你失望了吧?" 现在轮到我点头了。 "我早就知道,谁对我都失望,所以,刘万年能看上我,就不错。"她不给我时间去想一想她说的话,"告诉我,你的打算。" 我知趣地离开了刚才的话题,我第一次发现,在小红梅的面前,幼稚的是我。 "我不知道。" "你不会自杀,对吧?"她问我。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想到了不久前的高烧。 "因为你的那几个小说,几乎每一个都写到了自杀,好像自杀是全人类惟一的出路。" 我尴尬地笑笑。 "现在的女作家大部分是怎么活怎么写,能把跟老公在床上的事写过去,我……" "可我不是女作家。"我打断她。 "但你想成为一个女作家,对吧?" 我摇摇头。 "干吗摇头,这想法没什么不好的。" "我还有一点积蓄,我想开一个小学生食堂,你觉得怎么样?" "很浪漫。" "开个小学生食堂很浪漫?你有病吧?"我说。 "要是别人干,我不会这么说。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什么?" "想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低手下心,做一个普通人。开个小学生食堂,再认识一个小学生的爸爸,他离婚了,人长得也算漂亮,可能还是个出租车司机,你毫不犹豫地跟他结婚了,希望从此以后你就是另一个女人,能在简单的生活中找到幸福。有一天,在大街上碰上我,大声叫我,然后等着我问你过得怎么样,因为你想告诉我,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是你一直在我的,健康,毫无病态。" "可我告诉你,生活从来都跟你想的不一样。"她说。 下面就该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我想把结尾说出来,而不是写出来。因为我要在结尾中从"我"的这个外壳里蜕出来,现在是我,在面对你。前面的那个"我"所讲的故事,你随便对待它好了。 我只想澄清一小段儿,那就是小红梅在茶馆对我说的这段关于我未来生活的假设,开一个小食堂,跟一个出租车司机结婚什么的。其实那不是假设,小红梅的确比我成熟,但也不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她所说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也说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没把它当成事实来写,也许是不好意思。因为我又跟那个出租车司机离婚了,在我们结婚一年之后,原因是他开始动手打我,还有他的儿子。现在这个男孩跟我一起生活。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在法庭上他要求跟我一起生活。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这个十岁的男孩怎么知道,这样对他爸爸有极大的好处。他的选择震动了他的爸爸,他现在每周开五天车,周末来看孩子。他很少说话,再也不骂人了,有时等在外面,我送孩子到大门口,他那双整天盯着路面的眼睛那样看着我们,孩子走到他身边以后,他的目光还会在我这儿停留一会儿,让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很慌乱。但我不再那么幼稚,还能相信,一个中年男人能够改变。 我把生意不错的食堂宽了出去,因为没有兴趣再做下去。我试试开始写小说,也发表了两篇,但是感觉也不太好,好像写小说本来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事,我硬把自己跟它拉上了关系。去年五月,一个我一直很崇拜的作家因为婚变调动到我们这儿,我高兴了一阵,有一天终于在一个有无数人的场会认识了他,他对我说,希望单独跟我见面。 他来我家看我的那天,说了好多话。他说,听说我也写小说,让我什么时候拿给他看看。他还说了好多别的,甚至连我水平这么低的人都不会说的话。我失望极了。最后,他跟我说,他最近刚刚写完一个长篇大部头,上篇叫"这x",下篇叫紧x"。 他走了以后,我想,他那么有名气,也有才气,他什么都可以写,那我就不用再写什么了。这么决定之后,感觉好多了。 再说说小红梅,她离婚了,也离开了刘万年。她现在和电台合作开了一条心理热线。每天晚上十一点,我都能从收音机里听见她低沉的嗓音。她让我看见一种成熟的风度,很让我喜欢,所以,有一次,她说,来给我做帮手吧。我就去了。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独身,但生活平静下来,挺好的。 闪 失 谁能让我摆脱一切企图 让故事自由自在地游荡。 一个女人的未婚夫死了,死者是个长相一般的小伙子。如果在大街上有五个溜溜达达向你走过来的小伙子,你不会首先注意到他,尽管可能在你熟悉他之后,发现他长得并不难看。他吸烟,但吸烟不是过错。 这个女人在未婚夫死了以后,说话比往日少许多。这时她已经在朱笛家干厨房的活儿,掌勺的是个瘦小的四川男人。当周围人说她心里一定难过时,她没有再流泪。不管怎样,他们是要结婚的。可他死了,这就再也做不了早就说好的这件事。结婚可是女人喜欢的事。 她觉得自己吃饭和平时一样多,可别人——就是在朱笛家干活的这些人,说她比平时吃得多。他们怀疑这个死了未婚夫的女人是不是真的痛苦。她说死也不承认自己比平时吃得多。但她发现自己胖了,高耸的rx房撑着衣服,好像在胸前砌了一个平台。 有一天晚上,和她睡一屋的央珍去亲戚家过夜。临睡前,她脱光衣服站到镜子前。在向自己发问前,她四下打量一番,所有目光能进来的地方都被她遮住了。于是她放心地问自己,并且出声地要求自己老老实实回答,山东人从不说假话。 "你说,你痛不痛苦,因为你男朋友死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身体,皮肤冒亮光。她好像不满意刚才的提问,又重新提问一次,"你痛苦,还是你不痛苦,这两样你拣一样回答,说老实话,说心里话,没有别人,不是吗?!" 她一句话也没说。站了半天,因为没穿衣服她感到冷了,但仍旧没有回答自己,汗毛渐渐地直立起来,宛如细密低矮的丛林。 她叫顾玉莲,因为长得高大结实,又是山东姑娘,人们叫她大莲。她也许知道有个城市的名字说起来和她的名字一样动听,来萨维这个小城已经七年了,她可从未提过这事。萨维是个小城,大莲并不觉得它小。也许是因为城里人大都认识她,她一直做女佣,在一些大户人家。来采笛家之前,她在白家负责采购,于是卖肉的、卖菜的。卖酥油的,就都认识了大莲姑娘。他们都喜欢跟她说话儿,因为说不难哪一回,大莲会蹦出一句让你想十五年你也想不出来的话,再让你笑上起码十五天。替白家小姐修表那次,大莲认识了李玉龙。李玉龙就是现在已经死了的小伙子。和李玉龙好上以后,大篷就离开了白家去了朱家。大莲叫他大龙,他比大莲高几公分,是个瘦子。 大龙是怎么死的?在萨维城没一个人会这么问,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这个不太爱说话的东北人,据说他的老家在一条江的上游,但肯定不是松花江,那条江不那么有名。大龙开的修表店被人抢了,一定是大龙不舍财,才丢了性命。他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谁会觉得奇怪?现在的劫匪有的还有枪呢。 也许大莲就觉得奇怪,当然她还不至于去问警察,问警察是否相信大龙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警察知道大龙是谁啊,只不过大龙死了,而且是被人杀死的,警察才跟他照个面儿。人就是这么回事,活着和死了,碰上的人和事儿都不一样。但大莲这样问过丹朗。丹朗是个藏族小孩,他总说他九岁,也许还没到九岁呢。顺便说一下,萨维城住着许多汉族人。 大莲不相信大龙会为了钱财丢性命。因为那件事,她差不多认定他是胆小鬼,但不是很多女人跟胆小鬼男人结婚了吗!有时候女人喜欢胆小的男人。大莲不用把这件事告诉丹朗,丹朗当然是好朋友,但他看见了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是一个好天儿,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空气却很凉爽,让人心里喜欢。这时大莲已经到朱家干活了,工资比从前多五十块,再加上来笛姐姐有时送的旧衣服,这些都让大莲高兴。 逛街大莲喜欢西街那些破旧但亲切的小铺子和铺子外面的摊床。走过这些小铺子是卖菜的市场,谁都知道大莲喜欢跟卖菜的熟人打打招呼。大龙总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有时隔着一两步远。大莲从不向这些人介绍自己的男朋友。结婚以后介绍要好得多,她是这么想的。 在铺子和菜市场之间有一块空场儿,偶尔有一些流动贩子在这儿卖水果。这一天是三个西北汉子在卖新疆西瓜,保叫一元,自己挑八毛。 大莲自己动手挑了一个瓜,大龙一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的态度,站在一边儿。大莲不喜欢男人有这样的态度,但大龙有别的令她欢喜的地方,爱情就是这样,总是让外人迷惑不解。 她问西北人这是不是个好瓜。西北人说,如果他们告诉大莲这是不是个好瓜,她就得一元的价格。 "买一半儿就够了。"在大莲不知说什么的时候,丹朗向她建议买放在刀边上的那毕儿西瓜,他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西北人用那把弯弯的大黄钢刀轻易地把那半个西瓜切成若干小块。在西瓜旁边也有一把尖尖的匕首,是切小口用的。大莲觉得西北人狡猾,她也这么告诉那些西北人了。西北人说,不如你们东北人吧。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一个男人从大龙背后猛撞了他一下,大莲看见那个人是无意的,后来才发现这个人是醉汉。大龙被撞的同时,说了一句: "你瞎了?" 那醉汉很清醒,但可以管没少喝酒但很清醒的人叫醉汉,不是吗?他马上抓住了大龙的衣襟。这以后,大龙没再说话。 醉汉问大龙刚才说什么,大龙没有回答,前面说了,大龙没再说话。醉汉要大龙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大龙没说话,他也在摸着自己的衣襟,几次试图挣脱,都被醉汉抓得更紧。醉汉很壮。 大莲走过去,拍了一下醉汉的肩膀,拍得短促有力,同时喂了一声。醉汉马上叫大莲滚开,他说,臭娘们儿,我懒得理你。大莲上去掰醉汉的手,被醉汉探到地上,跌坐在几步远的地方。丹朗想用一只手扶起大莲,另一只手还举着没吃完的西瓜,但大莲不起来。围观的人渐渐到齐了,等待着下文。 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下文。两个男人四只手,抓着同一衣襟,僵持着,谁也不说话,仿佛有一百年那么久了。大莲充满鄙视地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她鄙视难?丹朗吃一口西瓜看一眼男人,吃另一口西瓜时看一眼大莲。 转机出现,是西北人问醉汉,怎样才能放开大龙。这之前,有几个男人试图解劝醉汉,但醉汉说,谁劝我我打谁,你们可不是娘们儿。劝不开架的男人也不买西瓜,所以聪明的西北人想结束这局面。 "给我跪下就行。"醉汉说。 西北人问大龙是不是同意醉汉的条件,大龙没回答。醉汉再一次用力抓大龙的衣服,他想这个小子心里不服气。 "大丈夫都不该在乎眼前……" 西北人的话还没说完,大龙的腿打弯儿的当口,大莲握着西北人切瓜的尖刀冲过去,她把尖刀抵在自己男人的肚子: "你要是跪下,我就捅了你。" 人群突然安静了。在这寂静的几秒钟里,住在远山山上的老天爷也会专注地瞥上一眼空场儿上的人们,的确是不同寻常的时刻。丹朗跑去叫朱笛了。 朱笛是大莲子活那座宅子的主人,尽管他和年长的姐姐都住在这座宅子里,说了算的是朱笛。他还没到四十岁,但岁月把他变成了一块光滑的石头,没人能从他的脸上知道他内心正想着的事情。总之,他是艺术家喜欢描绘的那类男人。 他在自己宅门口挂了一个贸易公司的牌子。公司和家庭在一处,没人再会觉得三个佣人是多了一点儿。瘦小的四川男人做饭,大篷购物办杂事,央珍是个小姑娘,她搞卫生。 他把大龙从醉汉手里解救出来之后,带着大莲回家了。这之前,他问过大莲是不是要跟她男朋友去。大莲跟朱笛走回宅子的路上,一直到今天,他再也没提过一个字,关于大龙的事。他甚至也不问大莲最近和男朋友的关系。谁都能想象,这样的事肯定会给恋人带来一点麻烦,麻烦大小因人而异了。 其实,大莲吃过西北人的西瓜以后,还从未跟大龙像以前那样亲热过。她去过两次大龙的修表店,都碰上他低头忙着。她像在自己家一样,径直走进柜台里面,再进里屋,大龙的铺盖乱七八糟地堆在板铺上。大龙和从前一样简短地回答她的问题,但她还是觉到了不同。大龙没有要她在某个适当的晚上过来同住,连暗示也没做过。这不免让大莲心头一沉,她是愿意跟这少言少语的男人睡在一起的,谁管他胆子大小。大篷觉得自己早就忘了那件事,可也不能女孩子主动问他,要不要睡觉?大莲知道自己不能这么问。所以,第三次来店里,她像陌生人一样站在柜台外面。大龙抬头看她时,还戴着那只修表眼镜。大篷看着那副像枪口一样的眼镜,有冷的感觉,仿佛这个几个夜晚前还温柔抚摸她每一寸肌肤的男人,现在是最大的坏蛋。 "想结束,干吗不说痛快话?!"大莲是这么对他说的。在大龙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准确指向时,大莲已经走远了。 说了硬气话的大莲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第二天就后悔了。第三天她试图让自己明白,她——大莲,并不是那么深地沉浸在大龙身上。如果他大龙主动提出散伙,她大莲是不会死乞白赖地吊死在大龙这一棵树上的。 "这年头四个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我怕啥?"当时,在厨房大莲就是这么对大伙儿说的。 央珍好心问大莲,要是大龙真的不要她了,她大莲愿意找个什么样的新主儿2大莲朝厨房里的四川师傅努努嘴,她说,肯定不要这样的。 "那要什么样的?"央珍又问。 "朱笛那样的还差不多。"大莲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又补充一句,"比他差一点儿也行,反正要找一个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央珍感兴趣这样的聊天。 朱笛的姐姐却打断了她们。她认为这两个姑娘不是吃饭撑的,就是没吃饭,饿糊涂了。她听了半天了。 央珍和大莲分别去干自己的活计。这天晚上未奋没回未吃晚饭。晚饭后,朱笛的姐姐出去打麻将了。朱笛回来得很晚,差不多快十一点的时候,无上的星星安安静静,朱笛敲门。大莲看见央珍打开门,接着是朱笛搂着一个艳丽的女人一同进来。 朱笛和女人在客厅里,他们放着流行歌曲,偶尔有笑声不和谐地混进来。大莲的住房在客厅左边,一切都听得真切。在一切声音逐渐变小时,大莲走进客厅,朱笛正和女人亲吻。 大莲说大姐临走有事要转告。朱笛态度和蔼地跟着大莲来到吃饭的厅房,好像被打断的只是别人的亲吻。 "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叫莎莎。"大莲说。 "她是叫莎莎,怎么了?"朱笛没有生气。 "她是妓女。"因为朱笛没生气,大莲就这么说了。她心里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朱笛难得领回一个女人,好容易领回来一个还是妓女。 "嗯,"朱笛拖了一个长声,接着说,"我还以为只有男人知道谁是妓女呐。" "我以前在白家,她就跟白长寅好,是白长寅说莎莎是妓女的。" 它长寅是那个老二?"朱笛问。 "是老三。" 朱笛始终笑眯眯的。大莲不明白朱笛的表情所代表的潜蕴,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太快就说了真相。 朱笛让她回去和央珍睡觉,他不再需要什么。央珍很快就睡着了。大莲却更加留神客厅里的动静。大约半小时,没有音乐,也没什么特别的声音。终于,朱笛把莎莎送到fj口,然后来笛亲自锁好自家的房门,回去睡觉了。看着这一切的大莲,突然为那个叫莎莎的女人担心起来,这么晚,一个女人会不会路上遇到坏人?但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为与自己无干的人担心,是一阵微风。这一夜,朱宅的人都睡得香甜。 第二天上午,朱笛姐姐回来,说昨夜很不顺,输了八百。 大凌和狗分别蹲在大门两旁,等待丹朗从这里经过。丹朗新近找到一个替人跑腿儿的事情,每天下午不上学以后,替人送东西或是取东西,这里是他的必经之路。大莲问过丹朗,替什么人送什么东西。丹朗一开始说,告诉你,你也不知道,是你不认识的藏族。可大篷有个毛病,喜欢追问。丹朗就不高兴地说: "替旺久送很轻的东西。" 当然,聪明的丹朗不会说谁是旺久。大莲于是也不再追问下去,她有更要紧的事要丹朗帮忙。 狗的名字叫路路,它已经看见丹朗渐渐走近,朝大莲连叫两声。大莲回身看见丹朗摇晃着的小脑袋,就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比丹朗高半个身于。 丹朗一屁股坐在狗的旁边,他一边搂着狗头摩攀着,一边喊自己累了。大莲只好又蹲下。 "你去了?"大莲问他。两天前她要丹朗替他察看大龙的情况。自从她赌气离开修表店之后,大龙还没来过一次电话。 丹朗点点头。 "他在干什么2" "修表。" "屋里有别的女人吗?" 树的女人?就有一个女人。" "那女人在那儿干什么?" "没干什么,站着。" "是修表的?" "反正不一会儿她拿着表走了。" "你真没用。" "那你还找我!" "你问他了?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他说他没时间。" "没时间,没时间!他忙个鬼呀。" "他修表,我看见他摆出来好多表。" "你在他那儿呆了多长时间?" "进去时候还有太阳,出来的时候太阳没有了。" "你在那儿干什么了?" "不知道,好像很快就睡觉了。" "什么睡觉了?你大白天在修表店睡觉?" "睡了好长时间,头疼呢。" "那他呐?" "我不知道,我睡觉了。" "他也睡觉了吧?" "我醒了,他在睡觉。" "行了,你这个笨蛋。我再也不会求你办事了。" 丹朗生气地站起来。他说,大莲再找他一回,哪怕就一回,她也是狗。 大莲决定第二天自己亲自去修表店,看看大龙安的什么花肠子。她之所以决定第二天去,是侥幸心理,也许大龙会在她去之前打来电话,她这么盼望着。 第二天一整天都很忙,她没腾出时间去修表店。朱笛的姐姐过生日。一切都忙完以后,她觉得天太黑了,不敢出去。有时,四川厨师天黑以后出去,大莲知道女人不该跟男人一样不小心。 第三天上午,是朱笛把大莲带到修表店去的。路上,大篷高兴极了。她问了两次,朱笛是不是要修表?朱笛第2次回答得莫名其妙,他说,到那儿再说吧。大莲笑了,修表还是不修表,都没搞清楚,干吗去修表店?但是大莲仍旧高兴,终于有一个理由,可以摆在大龙面前:是朱笛要她来修表店的,可不是俺大莲自己要来! 修表店里还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对朱笛和大莲说: "尸体已经弄走了,过一会儿要来人问这姑娘一些问题。" 朱笛告诉大莲,大龙被人杀死了。说完这话,他握紧大莲的手,决定和大莲一起回答警察的问题,这姑娘已经惊呆了。 故事到这儿应该结束了。等着警察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一般需要较长的时间。这不是一个篇幅很长的故事,让读者做这样的等待似乎不太人道。再说一句,这故事发生在一九八七年炎热的夏天里。 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有时是很多时间,才能使经过的人咂出其中的滋味。上面的这件事,是我离开萨维城前眼见发生的。当时议论着一些细枝末节,并没觉到滋味之类的东西,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那时感兴趣的是大莲在男朋友死后的心情,说心里话,她看上去的确有些麻木,但有时你发现她又是很难过。人,有很多很怪。 在大莲的男朋友死后不到一个月,至少来宅里的人知道了谁是凶手。当然这一切跟警察无关,我慢慢说吧。 那是一个典型的萨维城之夜,稀落的狗吠,仿佛把夜晚植入了你的心中。我在客厅茶几上摆扑克,我的感觉不是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是周围的一切吞没了我,让我不可能做摆扑克以外的任何一件事,甚至也不能停止援扑克。 说老实话,我常有这样的时候,沉浸在一件很机械的事情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没多久就会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钻进我的心,我自语地说出它,有时它是不合逻辑荒谬的,所以它让在场的人笑一通,最后由我姐姐替我解嘲,说我又走火火魔了。她私下里认真建议我去看医生,但除了她没人担心这个,无论哪方面我都是正常的男人。 这一天,我一个人在客厅,我说话时也没听见有人在客厅门口,但是他应声了。你知道吗,我能看见那么巧的巧合,两件在不同星际的事情,真能在你眼前毫无道理地碰撞,撞出火花,照亮结局,我相信这一切。 "你知道吗?他没跑了。"我第一句话是这么说出来的,就像茶杯里溢出的水流淌在桌面上,被看到的人重视起来。 "知道什么,朱哥?"四川厨师端着茶杯应声进来。 他路过还是一直呆在门外,我没问。我当时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 "谁没跑了啊?"他问我。 "那个凶手,杀死大龙的那个凶手。"我这么说了。这叫乱说,叫胡说,叫什么都成,有时我就想这样。有一次我对姐姐说,她丈夫有外遇了,说的时候,我想开个发坏的玩笑。可后来他们因为姐夫有外遇离婚,姐姐就说让我说中了。 四川厨师第二天找到我,没等说话,就哭了。我是一个男人,当然不会马上问另一个哭着的男人,为什么哭。我递给他一支烟,让他坐到客厅的沙发里,抽第三口烟时,他就说出了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杀死大龙的凶手叫王玉成,是四川厨师的老乡。四川厨师说,那个人没想杀死大龙,只想吓唬他,但他却死了。四川厨师一直站在旁边,看见老乡怎样失手杀死了大龙。 我没想到一个搞黄金走私的人居然在我家厨房当厨子,生活真是充满悬念的怪物。可他说,他本来就是个厨师。我问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厨师,干吗还去搞黄金?他说他不过是替别人跑腿,干杂活,挣小钱儿的。 原来这两个挣小钱儿的人的分工是,把黄金弄到手表里面,然后再带出去。这样,他们需要一个修表匠。他说,他们和大龙合作好久了,一直没出任何差错。但他没说怎样把黄金弄进表里。他要我替他想想,如果他说出来他们是怎样子的,肯定还会有人再杀了他。如果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他就不会求我帮忙了。我告诉他,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从不做黄金生意。我只想知道,我能帮他什么忙。 他说,丢了两块黄金。我也没问他两块是多少。他说,他们怀疑是落在修表店了,因为那天表店下班后,来个警察,无论如何要修表,他们心虚就从后门溜了。但当大晚上回去找大龙时,大龙说没看见有黄金落在那儿。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如果我们落在外面,回头找时,也不会找不到,天黑了,谁能看见地上有金子?" "也许他真的没拉到,也许你们根本没落在修表店里。" "这不太可能,我们是有经验的人。"四川厨师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自信地说话。"我老乡怎么问他,这个大龙就是那么一句话,他没看见。"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 不知道,他的样子不像是没看见。" "他很慌乱?" "不,他不慌乱。" "这也许就可以证明,他没拿。" "谁知道,当时,我老乡认为这家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宁可舍命,也不交黄金。"四川厨师咽了一口吐沫,接着又说,"我老乡开始揍他,我也帮手了,找不到这两块黄金,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他改口了?" "没有,这家伙一句话也不说了。" "你知道你们那会儿在干什么吗?" "找黄金。" "后来哪?" "我老乡拿刀子了。我知道我老乡只是想吓他,让他说实话,可他躲闪时,我老乡就扎错地方了。" 大莲就是这时候冲进客厅的。她的拳头胡乱地朝四川人头上抢过来,他们的个头一样高。四川人躲闪,却不敢叫骂。我拉开大莲以后,四川厨师退到沙发后面,惊恐地看看大莲。 "你这个狗娘养的,就因为他没看见你们的金子,你们就杀人?我要是不把你宰了,就姓你的姓儿。"大莲在我怀里大骂四川人。 "不是我干的。"厨师说。 "谁也跑不了,你们这些富生。" 我分别安慰四川厨师和大莲。四川厨师不停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他要我相信,大龙这小子是个贼胆子,是遇到大事不慌不乱的家伙,肯定是他拿了黄金。但是他们杀死大龙,并没有在他的店里找到东西。四川厨师说,东西已经转到别处了。我开始明白他的企图,要我相信杀了该杀的人,而后我也许可以帮他。我不是这样的人,他给我做饭,知道的仅仅是我的胃口。 大莲却问我想怎么办。我问她怎么想,她哭了。她说,她相信大龙没拿那金子,因为她了解大龙,她认为大龙不是舍命不舍财的人。我问她,是不是认为大龙是胆小鬼,她说,现在说不好了。 四川厨师知道我认识一些人,在一些人那儿有点面子,当然这些人很特别。可四川厨师竟然知道了这些。他原先打算一口咬定他老乡杀人后带着黄金溜了。这样,他就可以开脱自己。现在他老乡被逮住了,他担心的是交代不了的那两块黄金会让他变成残废人。他要我帮的就是这样的忙,替他说情,保留健全的身体。这样的忙,我怎么帮? 大莲停止叫喊哭泣以后,又问过我一次: "你想怎么办?朱大哥!" 我知道,她这么问我是尊敬我。 也许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前面我说的话,有真有假,和生活的本质状态差不多。如果没有角度的变化,任何事情都没有充分被陈述的理由。 当然这是事实:杀死大龙的凶手至今仍然在逃。 回 音 黄昏的时候,门铃响了许多次,可门一直没开。送报人觉得很奇怪,他轻声问自己:难道出了什么事? 那辆又旧又破的北京吉普正在院子中央调头,当司机普次把车头对向院子那两扇洞开的大门停稳时,要上这辆旧吉普的人陆续站到了二楼的回廊上。他们是四个年轻人:年龄最大的是三十一岁的旺;然后是三十岁的青;三十岁的泽;最后是二十八岁的倩(女性)。他们要到四个不同的牧区去做一项调查,但眼下他们还是旅伴,因为他们要一同过大藏河。这辆旧吉普由现在停的地方开到大藏河,司机普次稍加估算需要三小时左右。 最先下楼的倩绕着吉普车转了一周,她问普次: "厅里没别的车了?这么旧的破车别开到半路就散了。" 普次说:"这事只有天知道。" 三位男性和司机都上了车,倩说她要等一位让她捎东西的朋友。她站到普次的车门前,跟普次聊天。 "普次呵,你不能把这车打扮一下吗?让它看上去漂亮点嘛。" "已经没有可能了。"普次打着手势摇晃脑袋,"我前面开过它的司机有四个,他们全都不打扮它,我的办法——没有。这就像嫁了一百回男人的女人,可能还会有男人再娶,但不会有男人再爱。" 泽催倩上车。泽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清说上车也不坐泽旁边,大家一阵哄笑。倩上了车坐在了旺的身边,守着车窗,泽只好守着另一面车窗,坐在他们当中的旺把脑袋放在司机的靠背上,他有心思。 普次把旧吉普车开出了院子。 因为刚离市区有柏油路,颠簸不厉害。坐在前排的青吹起口哨,倩马上制止他,她说听着心烦。青说: "你更年期怎么会提前这么多?" "见你的鬼呀。"倩使劲操了青一把。 "抽烟您能允许吗则。姐。"青把烟盒伸向倩。 "车内不准吸烟。"倩板起面孔。 "那你说点动听的,比如爱情之类的。" "好哇,"倩说,"我爱你,亲爱的傻育儿,你就是我要嫁的第一百零一个男人。嗅,多么漫长的爱情道路,有情人终成眷属。"没等倩装模作样地说完,大家就笑成了一团。 吉普车不快不慢地朝藏江开去,路上经常有车超过他们。太阳火爆起来,车棚下的年轻人开始觉得闷热。 在离藏江二里路的洛村,有个十岁的男孩儿叫桑多。村里人都说他是他妈妈的好孩子。因为他总是能搞到别人家孩子搞不到的东西,比如汽油,比如罐头。有的孩子妈妈训斥自己的孩子时,总免不了有这样的话: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桑多那么有出息,你一辈子也不能!跟桑多一块上学的伙伴差不多都低着头听过这样的训斥话,所以,他们都讨厌桑多。 每天孩子们一块上学,走到桑多家门口时,谁也不叫桑多,总是桑多的妈妈催促桑多跟小朋友一块上学。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她看着桑多跟在大家的后面,心里想桑多再走几步就会跟上大伙儿的。她从没多想过。 桑多永远也没跟上过那个大伙儿。他总是拉开距离跟在后面,有时他也去学校,有时他就半路朝学校的相反方向走,这样一直就会走到大藏江边。 这一天他就在半路离开了同伴,朝藏江边走。因为他书包里没有课本,装在里面的是一只老母鸡,它已经不下蛋了。 吉普车仍以那个速度向前驶进。车上的年轻人终于耐不住车内的闷热,把后窗打开了。普次要他们只开一面,并且开小些。泽的这面车窗开了一道小缝,车内凉快些。 并没有非常多的尘上刮进车内,倩很高兴,她用不着拿纱巾堵住鼻子了。普次说昨天夜里这一带下过大暴雨,所以路上才会没有尘土。倩说,要是总在夜里下大暴雨就好了。普次说,那就糟了。请问他,怎么会糟呢?夜里下雨,白天阳光灿烂,糟什么?四个男人似乎没人想把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车内一时沉寂。 旺的一声长叹打破了只维持了几分钟的沉默。 一刻也安静不下的倩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旺身上。 "听说你老婆要来探亲了?"信问旺。 "没听说。"旺嘟哝一句。 "哎,我都听说了,你怎么会没听说?" 坐在前排的青要倩别去烦旺。情觉得委屈,她说: "算算算,我不烦他。我算看透你们了。你们从没把我看成是同学,是好朋友。我是女人,我浅薄,行了吧,我真是瞎了眼,跟你们一块到这儿来。" 清说着眼睛潮乎乎的。 三个男人都动了恻隐之心,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倩。倩心直口快,是个好女孩,再说四个人一块来了,都离家万里,男女一样,都该彼此照应。 旺说:"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心情很坏。" 清说:"那你说说你心情怎么不好,我听听。" 男人们都笑了。倩像个孩子。这可能就是男人不愿对倩多说什么的原因,因为他们觉得倩像个孩子。 旺说:"好吧,你说得对,我老婆就要来了。可我不高兴。" 傅说:"你怎么不高兴,那些没老婆的还不知道怎么羡慕你呢。" "倒是我羡慕他们。" "羡慕他们什么?" "羡慕他们没老婆。" "你跟老婆不好了?"倩轻轻地问。 "对,我们正谈离婚的事。" "你爱上别人了?" "迟早会的。" "你老婆不好吗?" "怎么说,长得不错,能干活能吃苦,会生孩子,能持家,也体贴人。" "那你还要什么?" "我要个能跟我说说话的人,哪怕顶嘴吵架我都不在乎。我最受不了我说什么她都听着还一个劲答应那劲儿。" "我看你们男人都有病。" "说对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别打住。我突然明白了。在学校我就是像你老婆那样对待汪洋的,可最后他把我甩了。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干,我对他那么好。现在我懂了,你不能对男人百依百顺,那样他就会觉得你像个傀儡,没个性。我明白得太晚了,不然我会捅那小子几刀,那样他准会又爱我了。男人原来也是贱骨头。"倩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陷入了沉思。但她的那句话男人们也听清了。车里再一次沉默。 两小时后,后排的泽由普次前面的窗子望见了大藏河,他还没听到水湍急流淌的声音。他说: "到了。" 普次说,没错儿,就是到了。 吉普车拐了一个大弯朝渡口开去,在距离渡口至少有二百米的地方,普次把车停下。谁也没问为什么不开到渡口,因为大家都看见了由渡口那儿排到眼前的车辆是往日在这里等候车辆的二十倍。 普次和倩下车分别去渡口那了解情况。没过多长时间,普次先回来了,他坐到方向盘前,只说了一句话: "渡船停了。" "那怎么办?"大家不约而同一齐发问。 普次点上一支烟,摇摇头。 倩回来了,还没坐稳,她便连珠炮似的说起来: 渡船停摆了,暴雨连下了几天,水太大了。等得时间最长的那辆车是贸易公司的,已经等一星期了。这儿的鸡蛋已经一元钱一个了。现在要买可能一元五了。司机都等得眼珠儿发蓝了。前面有几个司机玩扑克赌钱打起来了。有个北郊的脑袋被打开了。 最后倩用一个问句结束了讲话: 我们是等还是回去? 普次依旧抽烟不吭气儿。旺、泽、奇马上发表三个完全不同的意见:回去;等下去;等一下看看。 倩又去征求普次的意见,普次笑笑说: "我听你们的。" 倩说那就按青说的,等一下看看,再作决定。 就在这时候,桑多走到了这辆旧吉普的跟前。 桑多来到大藏河边,发现前天用罐头跟他换鸡蛋的那些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他,打招呼要他过去。他没过去,他不是怕他们,他桑多做买卖一向公平交易从不胆虚,只是他另有打算。他躲过那些五十铃大货车还有丰田越野车,包括国产的东风和新解放。他估算他们都是跑长途的。他之所以走到普次这辆旧吉普跟前,是因为他认定这么旧的车不会被派去跑长途。 桑多毫不拘谨,凑近普次旁边的车门窗,跟起脚,把斜挎肩背的书包托起尽量往普次跟前送。普次摇下车窗玻璃,桑多说: "多肥的母鸡!" "换什么?"普次问。 "汽油。"说着桑多从书包里老母鸡的身底下,掏出一个装葡萄酒的空瓶。 普欢笑着摇头,他说,过一会儿,这辆车就要原道返回。 "为什么?"桑多很疑惑。 "因为等在这里会饿死。"普次打趣地说。 "为什么?"桑多再一次表示不理解。 "不为什么。往别处去吧。"普次赶桑多走。 桑多索性把老母鸡放进车里,他一脸坚定的表情,老母鸡咯咯叫了几声,桑多说: "将你换了吧。就一瓶汽油,很公平的。我阿妈把汽油少少地浇到牛粪土,烧起炉子很旺。" "不换。"普次说。 "我领你走吊桥过江,鸡你换不?" 又经过一番七嘴八舌地议论,最后同意换鸡,让桑多坐在青的大腿上,老母鸡再坐到桑多的大腿上。吉普车在桑多的指引下,拐出排列等候的队伍,上了便道。 吉普车费力地走了近一小时,终于开到了吊桥前。吊桥在江的稍窄处,跨度不算太大,但桥面的宽度很小。虽然没有很大的风,吊桥还是有些轻晃,桥下是汹涌的江水,江水流淌的声音让从车上下来的人不免增加几分恐惧。 "会不会掉下去?"倩说。 "不该这么说话。"普次制止情。 "不会的。"桑多说,"三天前我领过一辆你们这样的吉普过去了。" "去年,"普次说,戏也走过这桥。" 最后大家都倾向过桥,因为谁都知道这已经分配到人的调查任务迟早都得完成。 普次打开油箱盖儿,用管吸油,一瓶装满了,普次问桑多还有没有瓶子,桑多怔怔地看着普次,缓缓地摇了摇头。随后他说: "多可惜呀,叔叔,我要是带两个瓶子就好了。" "下次吧。"普次盖好油箱上了车。 泽问普次,车先过,还是人同车一同过?普次说: "上车,都上车坐稳,这桥要是承受不住载人的车,那空车它也承不住。" 可这时发现倩不见了。 泽跑去找倩。他俩一同回来。旺为倩打开车门,可被倩猛地关上了。泽由另一侧车门上车坐到后排中间,随后倩也跟着上了车。看着这一幕的桑多会意地笑了。 大家谁也没忘了拉开车窗跟一直站在那儿的桑多挥手再见,他们已经问过桑多的名字,所以他们喊: "再见,桑多。" 桑多只是朝他们挥挥手。他并没有走开,他依旧站在那里,他要像三天前那样,等车由吊桥开上桥墩,拐上便道以后,再使劲挥手,使劲对他们喊再见。桑多想,那时候他们准会把车停下一会儿,打开车门会再一次向我桑多挥手,三天前的那些人就是这样的。 桑多看着吉普车缓缓地小心地开上吊桥,吊桥立刻晃起来。桥下的水声似乎更大了。桑多看着像人站在绳索上一样晃动的吉普车,忍不住笑了,他在心里说: "等你们过了吊桥,就得感谢我桑多,多亏碰上了我桑多,不然你们能过江去?" 当桑多这个美妙的念头刚刚从脑海消退的时候,桑多惊奇了一下,吉普车不见了。难道他们忘了该向我桑多再一次挥手再见吗?桑多揉揉眼睛,放远目光,向江的那边了望,这时他看见吊桥中间几条悬垂的枕木一根接一根地砸进江里。 桑多十一岁了,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很固执,他拼命向赶来救援的人说,三天前他亲眼看着也是这样绿颜色的吉普车开上了桥墩。大家忙得要死,没人告诉这孩子,现在是下了三夜大暴雨的三天后。 桑多和妈妈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以前桑多上学总是妈妈在家。现在桑多不去上学了。他总是坐在家里走神儿,他很少讲话。妈妈偶尔出去把鸡蛋拿到渡口,跟有多余罐头的人交换,有一次一个司机提议用汽油跟桑多妈换鸡蛋,桑多的妈妈马上拒绝了。她说,她只换罐头,因为她的儿子桑多喜欢吃。 蜜月故事 在忧伤和死亡之间我选择忧伤——题记 一 他们曾在这儿住过,作为情人,当汽车接近目的地时,他心底升起这样的想法。 路上一直没有看到海,他知道海滨离眼下汽车驶进的镇子两公里左右。车在镇中心一家旅馆门口停下。车上的大部分人住进了这家旅馆。旅馆fj口有个矮个儿男人不停地喊着相同的一句话: "有车去海滨。有车去海滨。" "我们的那个旅馆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夏季对他说。他没有告诉夏季他从前也来过这地方。 "怎么去?"他征求夏季的意见。 "走,行吗?" "行。"他背上大部分行李。 "等一下。"夏季说,"跟我并肩站好。"他照着做了。 "我们的蜜月现在正式开始。"夏季小声地宣布。"开步走!"突然她又大声喊。 他们离开镇子拐上一条山边的小路,又拐另一个弯儿时,闻到了海的气息。 "这样走,很浪漫。可你拿的东西比我的重。"夏季说。 "没关系。我是你丈夫,应该的。" 还是这两幢乳白色的建筑,前后排列在这个小山坳中。他觉得房子比从前破旧些,但这里却不如从前那样安静。 他们住在一楼。夏季整理着东西,她说,她觉得房间比从前破;日,也比从前脏。 "你们上次来也是住这间吗?"他问她。 "是楼上最里面那间,左边。"夏季看着他,她的眼睛好像在问,为什么想起这个。 他没说什么,心里觉得很自然。如果妻子说从前和别的男人一起来过这里,而他作为现在的男人自然要想想。 "你先去洗澡,怎么样?"他对夏季说。 他锁上房门,绕过两座小山,便看见了黑色的海和海的尽头同样黑色的天空。有人在游泳。海水的声音有力量地传过来,非常夸张。有一只海鸥鸣叫一声,从他的近旁飞远了。 他捡起一些碎石,朝没有人的大海甩去。他觉得心中突然泛滥起一种温情,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让他慌乱。 二 路过房间窗户时,窗帘已经放下了。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夏季的声音马上传过来。 "你别看。" 他看着夏季只穿着短裤的身体。他头脑暂时出现了空白。他还不能马上把眼前的身体和昨天晚上黑暗中的妻子联系起来。 "我很难看吗?"她的声音胆怯。或许是他太久没有作出反应。 "不。"他走近她,脱去她身上的短裤。他用力把她的身体拥进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她的身体。她很好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说她不好看。当她的身体充满他的手掌时,他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快,就这样结婚了。 "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不让你开灯,是,是我太紧张。" 黑暗淹没了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开始狂乱地亲吻。他的唇从她的眼睛艰难地向下滑落。他的唇在她的双乳间久久地滞留,直到他觉到双唇有些疼。他的记忆开始苏醒,黑暗中这双乳也是明亮的。 她的身体缓缓地舒展,柔软地蠕动。这令人温暖的蠕动,在他心里画出起伏优美的线痕,宛如哼唱。 他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眉下有一片浓荫。她的一条腿好看地弯曲着。 他脱那些该死的衣服。他觉得他用了太长的时间对付那些小小的纽扣,当他再一次看她时,她已经睁开眼睛,正微笑着看着他。她的微笑平静甜美。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的这种微笑绝不该属于这一时刻。 "你去洗澡吧,路上尘土太多。"她依旧那样微笑着。 "你真的要我去?" "我等你回来。" 他去淋浴,已经没有热水了。他站在淋浴下,心里有些沮丧。凉水让他慢慢地安静下来。他用双手接水,然后把掬在手心里的水摔到水磨石地面上,溅起的水又落到他的脚面上。 他回到房间,夏季穿着那件过膝长的背心,正坐在床上摆弄扑克。不知为什么,他不那么想现在马上走近她,他站在桌子前,用一条毛巾努力地擦干头发。 她从后面抱住了他。他伸手拍拍她的大腿。 "真对不起。"她小声说。 "对不起什么?" "我来月经了。"他觉得身心一下子松弛许多。 "挺好。"他说,"我们还有时间。" "你真觉得这挺好?" "真的。" "这我没想到。" 他不想接下去再说什么。他站在那儿认真地把落在毛巾上的头发找到,然后扔掉。 三 这里的海滩并不理想,到处是碎石,走不多远,海水便骤然加深许多。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没什么大问题,可是许多不太会游或者干脆不会游泳的人都滞留在滩涂上抱怨着,也许下次他们要选择别的海滨。 夏季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没有下水,大多数时间她留在房间里等他回来。她不喜欢晒太阳。他每天上下午各游一次,并总是鼓动夏季去海边玩玩,夏季热情不高,他们只好偶尔吉镇上,作为两个人的消遣。 在镇上他们吃了很多海物,夏季更喜欢买一些贝壳做的工艺品回来摆弄。晚上,他看夏季一边听电视里播放的流行歌曲,一边摆弄那些小玩意儿,不留神就会想起一年前的那些日子:吵架分居闹离婚。然后是几个月以前的日子:加班加点约会,又一次结婚了。他看着自己的过去,好像在看着一个沿圆圈走路的人,只是走来走去。 接下来的电视节目是小品,夏季说她累了,便躺到他的腋下,脸贴着他裸露的身体,星息细微地滑过他的皮肤。 那个黑洞洞的酒吧总是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他看见夏季坐在远处的烛光中,可是脚前的走廊却是那么黑暗。黑暗能给人带来什么,为什么人总是在利用这黑暗。他还是在快接近夏季时跌倒了。 他不太喜欢夏季那么干,把他扶了起来。如果她只是坐在那儿微笑着看着他的丑态,他会自己爬起来,然后和她谈另外的话题。比如,她为什么叫夏季这样别扭的名字。如果夏季马上告诉他(就像他后来知道的那样),这是她父母的姓。他会直接说她父母很自私。 她把他扶起来了,他觉得她就这样走进了他的范围。 "我老了,你还能考虑和我这样年纪的人结婚吗?"他说。 "你没有孩子吧?" "没有。" "我愿意和你结婚。"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使他觉得这爽快的态度背后藏着一个阴谋。 "你为什么愿意和我结婚?" "因为我们合适吧。" 夏季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抓过一个立在床头的竹竿,去捅电视机的开关。这时有人敲门。夏季马上醒了。 是隔壁的那个男人邀他打牌。他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去打牌,我不会不高兴的。" "我不想玩。" "少见。 "他玩牌吗?"他没有具体说,但他觉得夏季应该听得懂。 "不,他不玩牌。" "是吗,那不错。我们睡吧。" "他只是下棋。" "好,下棋比打牌好得多。我们睡吧。" 她用舌尖撩拨他的睫毛,她亲吻他的眼睛。他觉得她唇的湿润由他的眼睛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尽量不动。她跃上他的身体。他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他想,人的重量非常美好。 他把妻子抱下来。 "做个好孩子。"他说。 "我只是想让蜜月变成真的。" "蜜月不是假的。" "可等它走了,我们也该走了。" "那我们多住几天,像篮球比赛那样把你月经这段时间刨出去。" "你喜欢这儿?" "还行。" "你不嫉妒吗?我告诉你了,我和他也来过这儿。" "但是你和他住在楼上左边最里面一间。" "我明白了,你并不嫉妒。" "嫉妒是男人的缺陷。" 称并不爱我,所以你也不在乎。" "你怎么了,我不爱你怎么会娶你。" 飞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结婚。我们只不过是登记的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在一起。" "连这个你也怀疑,你到底怎么了?我告诉你,我可以和那些我刚认识半个小时的女人上床,但不能是你。" "你是说我很守旧。" 他长嘘一口气,不接她的话。过一会儿,他扶着她的双肩,轻声问: "是不是这时候都心烦?我陪你干点什么,我们玩牌好吗?好姑娘,别跟我吵架,行吗?我害怕吵架。" 夏季哭了。她哭着说,她希望他能真正地了解她。他把她搂进怀里。他说,会的。两个人只要有时间,就会彼此了解的。他恳切的声音止住了夏季的哭声。她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栖息在他的怀里。 四 什么是真正的了解,他常想这样的一句话。第二天早上,夏季和一个刚认识的女游客去了镇上。夏季说这个女人住楼上205房间。他只好一个人去游泳。天气晴朗,海水碧蓝。 五 午饭时,夏季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吃过午饭,回到房间。他估计天黑之前夏季不会回来,阳光烤人。 他下午也不想去游泳了。他找出笔记本。他试图把最近经常出现的一些感觉用一些具体的句子固定下来,他无法清晰地表述它们,但他觉得有些句子能让他回忆这种感觉。 "当海水在黑夜里沉着地涌动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她的好朋友还在这个旅馆工作,两天后她的好朋友就会出差归来。她从前和情人住在这儿的宿费,被这位好朋友免了,她不会再一次这样做。这是我的预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哭声总是由低处传到高处,哭声似乎不能由高处落下来。他们住在二楼左面最里面那间,还有另外一间,他们是分开住的,还有别的什么?" 他写到这里的时候,一丝睡意爬过他的脑际。他扔下笔,睡了。当他重新醒来时,夕阳已经在屋子的一角留下暗红色的调子。他出于习惯看表,可表找不到了。在这儿,他只看太阳。他觉得饿,也因此知道该是晚上了。 夏季兴致高昂地进门来,然后马上动手给他从一个口袋里往外掏吃的东西,她说,她想他一定饿了,还说,今天她真高兴。 他抓起两片肉塞进嘴里,他说那他也高兴。 "你看过《战地春梦》吗?" "干吗问这个?"他的职业习惯让他马上有些小心。 "你不可能没看过。你不也是作家吗。作家怎么能没看过海明威的代表作呢?!" "你怎么突然跟文学亲密起来了?" "我不配?" "胡说什么呀,《战地春梦》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永别了,武器》。"他一边吃一边说。 "《战地春梦》好听。" "是吗?" "《战地春梦》浪漫。" "《永别了,武器》也浪漫。"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当你们公司的副总?" "不,是在战场上当一个护土。"她停一下又说,"可惜我这辈子赶不上战争了,现在还一点迹象都没有。" "那我这片肉为和平而吃。" 夏季仿佛沉浸在战火硝烟的浪漫情调中。她顺手抓起他的笔记本抱在胸前,眼神飘忽。 "你跟谁出去的?" "她是个剧作家,叫任义。" "她用做地春梦唬你,她不是同性恋吧?" "你别报人。那个卡萨玲死得真惨,都是为了男人。" "不是为了男人,是为了爱情。" "有区别吗?" 他打住了,想了一下,在心里做了回答:应该有区别。 "任义说她还想把这个小说改成电影。"夏季又说起来,"背景可以改成抗日战争或者别的什么战争。" "改成电影非气死海明威不可。" "海明威已经死了。"夏季不等地插话马上又说,"任义说爱情的最终结局只有死亡和分离是真实可信的,别的都是虚假和靠不住的,我觉得她说得对。" 他觉得吃饱了,但并没有吃完全部。夏季靠到床栏上,开始懒洋洋地翻着他的笔记。他说要换个话题接着聊下去。可她并不回答,从她专注的阅读表情上,他知道她读了他并不愿意让她读的地方,这就是妻子,他不能多说。他扔了吃剩的东西。 "你要写关于我的故事吗?"夏季高兴地询问。 "不知道。" "你写过你前奏鸣?" "没有。" "可我愿意你写我。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讲给你听。" "真实的?" "全是真的,我愿意你通过写我而了解我。" "你很自信。" "什么意思?" "愿意让别人了解的人都是自信的。" "自信没什么不好。" "自信很好。"但他在心里说了另外的一句话:自信的女人也可怕。 六 他站在旅馆门口,看着天上的薄云,是一个很完美的阴天——没有阳光也不让人觉得压抑。他想夏季这样白净的女孩儿也许会喜欢阴天去海边,至少可以不被晒黑。 夏季说她更愿意躺在床上看琼瑶。 他小心地任水往海的深处走,水比往日稍凉些,但很舒服。偶尔他抬头,发现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女人在游水。他注意了这个女人,她的皮肤呈褐色,很好看,水没过腰部以后,她便游走了。他随了上去。 他一直跟在这个女人后面,渐渐接近了一座困在海水中央的小山。他游得比平时远,觉得体力有些不支。这时,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他的视线中。他游回岸,心里有一种崭新的惆怅,年龄不饶人。 当他躺在岸边平坦的地方舒展自己的身体时,他有重压之后被释放的感觉,所有的肌肉都在慢慢地恢复,让人舒服得忘记了世界。 "你好。" 他睁开眼睛以后便想努力地坐起来。可是身体好像在这个瞬间又增加了许多重量,他只好半卧着,把目光放到姑娘身后的远处。姑娘坐在他的旁边,她饱满的身体让他有些紧张。 "你不是一直跟着我游吗?后来怎么不见了?"她说话时大大方方。 "我不想游得太远。"他说。 "是嘛,我总是游到最远。" 他看着她悠哉的样子,丝毫没有疲劳的迹象。她的皮肤光滑,好像不停地往外分泌油脂,使她身上挂满了水珠,亮晶晶的,她的皮肤闪着一种好汽车才会有的那种金属的乌光。 "你体力真好,运动员?"他问。 "我常游。" "所以晒得这么黑?" "不是,我生下来就黑。" "汉族?" "你以为我是乌干达八?" "我不能那么以为,其实你有特点。 "这话我爱听。" "可我不爱多说。" "多可惜。要开饭了,你回去吗?" "你住这儿?" "对,一起回去吧。" 他们就这样一边说着一些外人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一边朝旅馆走回去。当他们走到门前花坛甫路时,他鬼使神差地朝他房间的窗户瞥了一眼,夏季正在窗旁看着他们。他艰难地朝妻子微笑一下,便快走几步,步出了夏季的视野。那姑娘好像没发现这一切,与他亲热地道别。 "晚上你还来游吗?"她的眼睛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她似乎很认真,并不希望一个含糊的回答。 "不一定,到时再说吧。"他说完便走进了大门,把姑娘一个人留在大门前的廊柱旁。 午饭时,夏季吃得很慢。他主动跟她说话,她与平时一样应答着。但他还是能感到夏季低落的情绪。他有些无可奈何,决定不再理睬她的这种情绪,便一个人先回房间了。 "我要去镇上。"夏季回来后便这样宣布了。 "镇上有情人吗?"他从后面抱住夏季。夏季笑了。他们亲吻。当他把唇轻轻挪开时,他看到午饭时的那种神情又回到了夏季的眼睛里。他心里突然很烦,女人为什么都这样。 "蓝玲回来了。" "你们一起去?" "她在镇上等我。"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不再去游泳了?" "还没想好。" 七 屋子里斜拉着的一根铁丝上,晾着他的泳裤和夏季的内衣。他躺在床上,昨天晚上的事情因为另一个当事人不在,又清楚地回到他的面前。 他想了想以后认定,这又一次不愉快的争吵完全是因为他不肯认真地纠缠一些过去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事情多数是属于他的过去。夏季因此怀疑什么,也许是很正常的。 但的确没什么可值得想象的,关于他的过去,只是比夏季简单些的过去多些事件而已。他不喜欢过去,也不喜欢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有时他想也许是特定的年龄要他明白,人只能活在现在。 他点着一支烟,猛吸一口,接着烟雾好看地弥漫起来。他透过雾,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姓赵的男人,他有一双外凸的眼睛。 他决定写这个故事。 我们(是夏季和她从前的情人)那时只是订婚了,没有结婚。(这不重要。) 我们(同上)住二楼左边最里面的两间。俄已经知道这个了。)可你要是写小说,我应该从头讲。 在我对面房间住着一个姓赵的男人。我们到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们在走廊里说话。我问他怎么认识这个人,他说这个人也喜欢下棋。他没说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姓赵的人?没有。(你也没问?)没有,没必要什么都问吧? (那以后他们天天下棋?)你怎么知道?(猜的)对,他们天天下棋。附么棋?)围棋。那个姓赵的男人每次看见我只是略微点一下头,从未对我说过话。我不喜欢这个人,眼睛特别吓人,往外凸着。 那时快入冬了,这儿很荒,有时他陪我去海边散步,更多的时候是我和蓝玲一起聊天,织毛衣,他和那个男的下棋。 (你们没有在一起睡觉?)没有。(为什么?)我不太想,他也没这样要求。(天呐!) 不过,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下棋回来时进了我的房间。我一定是忘了锁门。(你无天晚上锁门?)对。我害怕。(怕什么?)不知道我们都有点紧张,他问我行不行。我没说什么,这是第一次。 这是一辈子的第一次,太…(太什么?)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你想的是什么样?)我想的跟什么一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第一次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身体有烟味,很浓。和你的不一样。我想你的烟味儿有点奇怪。后来他走了,他回他自己房间去睡。我有些难受,心里不舒服。他说还没正式结婚,还是应该注意些。 (他回自己房间了?)他说他回去。他不回自己房间,还能去哪儿? 后来我才发现,他每隔一天陪我出去玩一次,或者散步,或者去镇上。当时我还没觉得这么有规律。其余时间他就和姓赵的一起下棋。(你也去?)我只去过一次,他们抽烟太厉害,屋子里都看不清人。 (她每天都跟你睡觉吗?)没有。他后来有一次使劲敲墙。(你过去了?)对。我并不是很想过去。其实他不敲墙你也可以过去。我真的不那么盼着过去。(为什么?)没什么意思。我觉得更让我激动的是他敲墙时我的紧张。过后,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可笑。我那么紧张。走在走廊时,我的嗓子里有堵住的感觉。我怕撞见姓赵的,又怕走错房间,一直到他身边,我浑身不停地抖。(你告诉他了吗?)没有。 (你又回自己房间睡觉了?)没有。我睡在他那儿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时,他没在。我起床到处找他,没有找到。吃早饭时,他说他去海边走走。(你没多想什么?)有什么值得多想的?(那个姓赵的还在吗?)那天上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下棋,他说,那个人走了。蓝玲告诉我说这个人比我们早一天到的,是一个大学的老师。 (他天天跟你在一起,但有些心不在焉?)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奇怪的家伙。这儿食堂一个管理员,外号叫围棋傻子,下上棋就忘了一切,可他不跟这个人玩。他说这个人是臭棋。 (后来你们怎么分开了?) 分开的过程也是糊涂的。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房里看电视,有人敲门,是那个姓赵的声音,他去了那个人的房间。去了很长时间。我看电视时,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你过去了?)对,我进那个人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地上。他的脸上有许多血,我吓坏了,但他眨着眼睛看我,什么也不说。 (姓赵的人已经走了?)对。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我问是不是姓赵的打了他,为什么打他。他爬起来冷笑。他用手绢擦脸上的血,我要他别用手绢擦,因为手绢不干净。他…… (他对你发火了?)他对我大叫,让我滚开。我气疯了。我回到自己房间大哭一场。第二天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蓝玲来告诉我,他头天晚上也离开了。那以后,我没再见到他。 我想他是个疯子。我想他也许是个同性恋者。)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他跟我在一起的。(我只是说也许。)这不可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愿意往糟处想别人。我只不过是根据事实推断了一下。)不是根据事实推断,是根据你的想当然。 (好,他不是同性恋。但我高兴你最终没跟他结婚。)为什么(因为这给了我机会。你跟我结婚了。)跟他结婚,也得离婚。(为什么?)不知道,我有感觉。 现在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以前你总是轻描淡写。(你这么说话让我脑袋一下子变得无限大。)你过去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懒得谈过去。)你们到底为什么分开,你和你从前的老婆?(吵架。)这个我知道,没有别的原因?(你是不是以为所有人分开都得有和你一样的原因。淋怎么了,一提过去,你就这样,真让我怀疑,(你怀疑吧。)男人总是不能与女人做心与心的交换。但男人又总是令人讨厌地要了解女人。(你的事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什么意思?男人真可笑。(你有过多少男人?口气太大了。)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我只不过是碰到你短处了。(天,我的短处是什么?)是你的过去。(别太自信了。)你干吗挖苦我?(这不是挖苦。我只是想提醒你,成千上万的女人都是从你这样的念头开始走向了失败,把自己变成一个小丑。对男人,这样不行。) 你已经是个小丑了。谁在乎你。失败,见鬼去吧。你别碰我!(我没碰你!)你的脚指头碰到我的腿了!(好,我挪开。我压根儿就不该长这倒霉的脚指头,你还要吵吗?)是你先吵的! 晚饭时,夏季还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吃饭时,一个服务员告诉他,蓝玲来电话,说夏季在镇上吃晚饭。 离开饭厅时,他碰见了那个褐色姑娘。他们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他想她也许忘了晚上游泳的事。 八 一片橘黄色的黄昏雍容华贵地垂落下来。他站在窗前看着傍晚的景色,他想,黄昏永远是这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安静地直至永恒。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善变的。人无法改变的东西太多,便拼命改变自己。 他换上泳裤,拎了一条浴巾,朝海边走去。 黄昏的海面有一种他从前未曾留意过的波光。海滨的人很少,海面平静,海风若有若无,他觉得心中在滋生着一种温情,他开始下水,他不喜欢温情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悄悄跑出来。 他奋力向前游,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的那种烦躁的心情消失了。他把头仰在水面上,他游泳时,总有很实在的感觉。 他朝那座海水中央的小山游过去。然后在那儿上岸。岸边有许多碎石,他小心走路,有一对情人躺在远处。他绕到山的背后,朝着落日躺下。 "你还是守约的。" 他睁开眼睛看见褐色姑娘站在他旁边,一条黑色浴巾被在她丰满的肩膀上。 "鬼才知道你在这儿。"他不喜欢女人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你没让自己来,但你来了。" "我只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跟我走。"她不由分说扯起他。 在一块突兀的山呷后面,他们突然停住。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他没有动。他已经不止一次面对过这样的时刻,往往是经验让他沉着。他知道沉着的男人让女人着迷,但女人不知道男人只是运用这沉着掩饰同样也慌乱的内心。 "除了现在我们在一起,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她轻声地说。 "为什么是我?"她那样的表白让他喜欢。 "男人太多。"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揽过她浑厚的双肩,双手用力,她肌肤坚韧的弹力在他的掌下收缩。他看着她发光的脸,他想起印度、古巴之类的女人。他承认他从未见过身体这么结实的女性。她看着他的脸。他把目光挪到远处,一望无际的海水。 他吻她淡紫色的唇,她一定吸烟,他想。他用双手拢住她的头,吻得令人窒息。他扳倒她,在他的身体朝另一个身体俯下去时,甚至担心会被反弹起来。 "你像一头豹子。" 她没有回答。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中伸展着,她的呻吟让他更加疯狂。他的唇开始有些麻木,仿佛他正在亲吻的是浩瀚无际的沙漠。但他无法停止,他的心在不停地缩紧缩紧,他担心他会在随时可能来临的瞬间里死去。 她过于旺盛的活力多少让他觉得压迫。他的耳鼓里有清晰的敲击声,他知道是自己的心脏夸张地跳动着。他又一次想到年龄。而他一想到年龄,马上有一种仇恨的情绪。他不知道他恨什么,恨自己身体下面的另一个身体(他觉得那另一个身体在吞噬他),还是恨自己。 突然她挣出了自己的身体,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跃上他的身体。她闭着眼睛发狂地吻他。后来她开始咬他,她的双手死死按住他的肩头,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肤,尖厉的痛感带着一种意志闯进他的心田,接着是他无法忘记的颤抖,他觉得大海在断裂。在大海断裂的瞬间,他坠入了深渊的最底层,和这个豹子一样的女人。 海水的声音渐渐地大了。他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地回来了。刚才,这个女人已经用快感杀死了他。他睁开眼睛,她正在穿泳裤。那过于丰硕的rx房沉重地垂吊着,让她看上去有些愚蠢。他抬起手朝它们伸过去,但手臂又无力地落回原地。 她穿好两截式泳衣的上半截,他发现她有一张聪明的脸,在掩住那对rx房之后。那样的rx房太容易让人联想到生儿育女。 "你穿上衣服又好看又聪明。"他说。 "你脱了衣服也不聪明。" "你叫什么?" "任义。" 九 夏季从镇上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在她看见漆黑的窗户时,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她想房门会是锁着的。 门锁着。 她马上跑到二楼,205房间的门也锁着。 她又去了公共浴池,任义也不在。她请求一个男人为她喊出正在淋浴的丈夫(她知道他没在淋浴,但她希望他在淋浴),那人告诉她,里面没有叫任大伟的。 她回到房间,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但她无法安静,那种要出什么事的预感压迫着她,让她在脑海中生出诸多可怕的幻象。 她拿起毛巾去淋浴间。 夏季洗完澡回到房间时,他已经回来了。他正在用浴巾擦头发。他看见夏季也是头发湿淋淋地进来时,便给她擦头发。夏季下意识地躲闪一下。他没有勉强,点一支烟,躺到床上。 "你吃饭了?"夏季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吃了,你玩得开心吗?" "还行,你呢?" "我游得太远,很累。" "那我们休息吧。" 她跳上床,躺到他为她伸展的臂弯里。他弯曲手臂,手指在她光滑的脸上滑动。 她看着他疲惫不堪的面容,认定他很快便会睡着。她的一只手放在他平静的胸膛上,好久没动,手掌沁出了汗水。她轻轻抬头,想看看他的脸。他已经合拢的双眼猛地又睁开了。 "怎么,你不睡?"他咕哝一句。 "我一直没睡。" "是嘛,睡吧。" 她想起蓝玲对她说过的话。一时间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不愿相信蓝玲的话,但她又无法相信她的丈夫。 "睡吧。"他说。 也许就是这"睡吧"两个字让她下了决心。她坐起来,脱去了长背心。他伸手抚弄一下她的rx房,他问—— "你热吗?" "我热,你不热吗?"夏季一边说一边朝他偏过去。 "晚上会很凉的。" "我知道。你不想吗?我现在可以了。" 他突然明白夏季脱衣服的目的。 "别疯,你听话,才几天啊!" "我有把握。我们现在可以让我们的蜜月真正地开始。" 她亲吻他略带咸味的皮肤,她的心却像一颗跌落的流星,迅速地向下,向下…… 他抱住妻子,侧起身,让她重新躺到床上,他用手掌轻拍她的面庞,眼神中流涌着挚诚的关切。他觉得他心里很疼爱她。 "听话,我不是说我们多呆几天吗,我们的蜜月一天也不会少。"他说完吻了吻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今晚穿背心睡觉?"夏季看着他穿在身上的t恤,觉得奇怪。 "今天的海水太凉。"他冷静地回答。"睡吧,我爱你。" 她重新把头放进他的臂弯,闻着他的体味,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她自己证实了她的预感。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却在用力把这个搂着她的男人推远。这陌生的疏远来得突然,她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 她的手仿佛挣脱了她的控制,擅自地朝大伟的身体伸去。她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奇怪。她的手插入他t恤衫的下面,在他的胸膛上探寻着,抚磨着,然后,向下去。没有碰到那对由指甲留下的小疤痕。但他被惊醒了,他说,这样疼。 "对不起,我弄疼了你。"她要哭了。 "你真的很想吗?"他问她。 "我不知道。" "那么明天。" "明天。"她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便被他重新搂进怀里。绝望的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 十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夏季不在。吃过早饭,他去蓝玲办公室找人,夏季不在,蓝玲该来上班但也没来。 他决定先回房间等等。 中饭过后,他去服务台问205房间的任义是否走了。服务员告诉她,今天早上这个女人已经走了。他突然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女人都这样无礼。 他又去蓝玲办公室。那个一直在那儿看报纸的中年妇女还没等他开口问,就先回答了,还没来。 他说他想等在这儿。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环顾四周,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表格。所有的表格都有些发黄,落满灰尘以后很难看。他专心看一张计划生育表格,他首先在已婚育龄栏中找到了蓝玲的名字。紧接着,他在未婚栏内看到了另一个名字:宁爽。 一个笑眯眯的小个子姑娘。他觉得她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她告诉他,她二十一周岁了。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我就要去台湾了。"他还能回忆起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天真灿烂的表情,好像她要去的是极乐的仙境。 "宁爽,她还在吗?"他问那个中年妇女。 你认识她?"她反问他,他肯定地点点头。 "她去台湾了。" "嗅,已经走了。"他好像在自语。 "她跟一个亲戚结婚了。听说是近亲。将来生孩子还不一定什么样呢!报纸上总有报道,近亲结婚生痴呆儿。" "皇室都是近亲。" "皇室?"女人想了一下,"那是什么地方,肯定是落后不开化的地方。如今……" 他没等她说完便离开了。 他回到房间时,看见挂在泳裤绳上的一个纸条。纸条叠成女中学生喜欢的样式: 大伟,我先走了。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听说你以前也来过这儿,所以我也不必为你担心。 我们的蜜月终于没有开始,或者说是没开始就结束了,或者说这个蜜月并不属于我们。总之,在我们有孩子之前分开,也许是明智的,否则我们也不会有太好的结局。我不相信奇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十一 他回到床上,突然安定下来。仿佛看见了暗处对手的真实企图。他说不好自己的心境,但多少为另一个事实感到悲哀。他一直跟女人在一起。他拿出许多时间精力周旋在女人的左右。但没有一个女人让他相信幸福是永恒的。他觉得更为可悲的是,在他明白这一切以后,仍然无法杜绝女人。夏季要离开他的愿望给他自尊心带来的伤害并不让他致命地难过。他难过的是他的自信。他不在乎哪个女人离开了,他知道他可以找回夏季或者去另外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不是夏季的女人。每一次他都觉得他的热情已经耗尽,但每一次的结束都把他推入另一个开始,使他永远无法脱离这周而复始的欲望大循环。 他是男人。他这时真想随便问问哪个女人——女人呢? "在忧伤和死亡之间,我选择忧伤。"这是他喜欢的一句话。他总是在这句话的提醒下恢复男人的品质。 下午,他去海边喝酒。他买了一些煮好的海货。结果他吃了很多海货,却没喝下许多酒,他把剩下的酒倒进海里。 他决定天黑以后离开,就像他是天黑以后到达的一样。他收拾好东西,去服务台结账时,服务员不在。 他等在那儿,他看着服务台后面的那扇低矮的小门,想起第一次看见宁爽就是在这儿。他先是喊了一声有没有人,没有应答。之后他就走进了这扇小门。笑眯眯的宁爽坐在里面,对着镜子画自己的眉毛。 "你好。" "你吓我一跳。"她回头说话时,眉毛还没有画好,一轻一重,但她的脸上绽着笑意。 "我没想吓着你。"她的笑意让他感动,他想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这样对人微笑的。 "那我就不害怕了。"他差不多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这样对待男人。他觉得这个天真的姑娘相信男人,他真的被打动了。 "你多大了?"他问她。 "我二十一周岁。"她终于画好了眉毛。她是个秀气的姑娘。"我就要去台湾了。" "是吗?" "是真的。"她接着又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是为了吓你。我拿钥匙。"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吗?"她问。 "有" "可你是男人啊?!" "结账?"服务员从里面的小门走出来。 "结账。"他报了房间号和姓名,然后等待服务员告诉他钱数。 "三百元。" "你认识宁爽吗?"他一进付钱一边问。 "不认识,我是新来的。" 他离开了。 当他拐上那条蜿蜒的公路时,他想起另一个和宁爽在一起的夜晚。他没做什么,他知道这个笑眯眯的小姑娘喜欢他。他讲了许多道理给她,他觉得这些道理是美好的,遗憾的是他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按照这些道理去做了。 "为什么?"姑娘问他。 "也许我知道了另外的道理。" "另外的道理更好吗?" "不" "那你为什么不接好的道理去做?" "也许我害怕。" "男人也害怕?" "是啊。男人也害怕。所以我很羞愧。" "真的?" "真的。" 他渐渐地加快了脚步,夜色逼近了…… 外 景 一 一个警察说:"是自杀。" 所有的警方人士便都走了。 一溜警察已经走出好远,一个胖姑娘追上去。所有的警方人士都站住。姑娘一边打手势一边着急地说话,警察听她说完,也说了许多,然后,姑娘回到人群中。人们望着她。 她说警察说应该马上去找他们的父母。她叫一个梨。她爸妈给她取的最开始的名字不叫一个梨。因为小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吧,偷过一个梨,被抓住后,梨又还回去了,其实等于没偷过梨,等于偷了一个新名字,一个梨,一晃叫了二十年。 我看见所有围观的人都反对去叫他们的父母,我说,去叫女孩儿的爸妈吧。没人认识女孩儿家,说只有干巴儿认识女孩儿家,可惜,干巴儿死了,死得可惜,年纪太小就死了,总叫人可惜。 风儿吹得轻快,将我吹回家园。我的爱尔兰小孩,你为什么还留恋——《特里斯坦和结索尔德》 我去找干巴儿妈了,尽管我刚刚离开的那群人都反对。他们并不解释反对的原因,一路上我认定干巴儿坏事没少做,他在邻居家的水桶里后过屎,那么干巴儿的死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亵渎,那么他们反对我去找干巴儿妈来一定是因为别的,因为她嫁过四个男人,生过三个不姓一个姓的孩子。他们不喜欢的肯定是这一点。他们有他们的准则。 干巴儿妈先问我的是一句让我吃惊的话。 她看起来很平静,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她说:"那姑娘知道吗?" "你说的那姑娘是哪个姑娘?" "她叫柿子。" "她也死了。" 她坐在我右手的沙发里,长嘘一口气,"怪可怜的。"她把头仰在沙发的高靠背上,眼泪掉下一串儿。 "就是怪可怜的。" "真可怜。"她眼泪越来越多。 "你是说干巴儿可怜?" "干巴儿可怜,柿子可怜,我也可怜。" 整个房间布置很有特点,一个我在电影里的阔洋人家见过的大钟在我面前三米远的地方优雅地摆动着。这时,她说: ——丧事从简。 离开她我偷偷笑了好一阵。 二 办丧事的时候,大家(一些老邻居)很犯难。干巴儿的爸死了,他妈也没来。有人听说柿子的爸妈是当大官儿的,她爸是警察。不过没去找,想必也能体谅柿子父母的难处,女儿出的事很丢人。 在干巴儿家为干巴儿翻一件说得过去的衣服时,没发现说得过去的衣服,却在柜子里发现了二百五十块钱。大家奇怪这个很久没人住的屋子怎么能存住二百五十块钱。 我提议用这二百五十块钱为他们买套新衣服。钱放在屋子里,死的也是屋子的主人,怎么都说得过去。 二百五十块钱充分体现了丧事从简的原则。 把他们从停尸房取出来送火葬场火化时,十几个人都很安静。站在一起的十几个人彼此不说话,远处倒哭声传过来又传回去。是我见过的最真实的送人方式。 三 监狱在离市区一百公里的一个小镇附近,坐一小时二十分火车。下火车就看见镇子了。出了镇子爬一个不算陡的主梁,前面是砖砌的岗楼,守在大门两侧。一个岗楼上没人一个岗楼上有人。 我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几次想走掉,又怕不知道监狱规矩找麻烦。看守还我证件的时候一个劲儿看我,丝毫不掩饰,后来,他说,我见过你,说完就走了。 他刚走,他就进来了。 我在他脸上我与干巴儿相像的地方,后来泄气了,也许他们只保各自的父亲,所以,他们共同的母亲说自己可怜。 他说他去年见过于巴儿两次。 那天夜里,他说他们睡在他家里。快要入睡的时候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他推推一个梨盖好被子,于巴儿进来了。这是去年干巴儿哥两次见于巴儿中的第一次。 干巴儿打开灯,他发现干巴儿脸通红,脖子也红了。 干巴儿常在小小公园喝酒,喝多了就靠树睡觉。老头儿要是锁上了大门,他就跳墙,酒瓶子斜插在兜里,晃悠悠的。 干巴儿不看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盯着看一个梨,一个梨肥白的肩膀在昏黄的灯光下像石膏雕塑一样。 "五马路那次你也去了。"于巴儿哥把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被子使劲往上一拉,被头盖住一个梨的嘴。 "去了。我带的是马刀。我知道老肥眼睛瞎了一只,可我没带火药枪,警察找也没用,我就是就是没带火药枪,眼睛不是马刀捅的,我就带了马刀。" "你他妈呀少贫。" "滚。" "干巴儿,你是说滚吧。你去打听打听,你老娘我从哪地方滚过。我扯了你家两页户口本,你小子不信问问你亲爹,时间倒是不短了,我肯定你亲爹没忘。" 干巴儿哥又把一个梨扯下的被头拉起,捂住一个梨的脑袋,一阵叫骂瓮声瓮气地从被下传出来。干巴儿笑了。 "柿子他爹来过两次想必你小于也知道吧。" 干巴儿立刻不笑了。 "他说什么了。" "他让你别再缠着他女儿,不然,他让你认识认识他。" "他坐小车了?" "不知道,我怎么会送他。" "我走了。" "在家睡吧。" "不了。" "小心点儿。" 他开门出去马上又开(进来,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对我说: "哥,你结婚这两间房就都用了吧。我没爹,你就是爹呗。不过…·" 因为干巴儿哥许久不再说话,我很加小心问他:不过什么?他"不过"后面又说了什么?干巴儿哥把头垂向桌面,他就这么垂着头对我说:干巴地还太小了,他劝我别要一个梨,要是我知道柿子是怎么待他的,他说我就会知道找什么样的娘们做老婆。他太小了,我肯定他还不知道柿子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么死了,也好,比再过十年再一块死要好。 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太懂,他们这么死了——是指自杀吗? 他又不说话了,我慌忙整理手提包,仔细回想刚才说的话是否又有冒犯之处,我准备告辞,这时他说:我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他们。他们没做那种男女的事,他们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怎么可以这么肯定? 我就是能肯定。 我站在监狱外的主梁上远看那个小镇子的时候,心很静。我谢了干巴儿哥,没再问他第二次见干巴儿是什么时候。我想他能对我说这么多我应该谢他。他说他找不到人说话,总不说话心里难受,他也谢了我。 车到市区已经是傍晚了,公共汽车人很多。 四 后来,我慢慢地意识到我对这件差不多被人忘记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我把这种忧虑对一个朋友说了。他说,我想从中捞油水,他认定是这样。我理解他是因为首先理解了他的职业。而我的职业与文字无涉,产科医生。但我总要回答自己。于是,我对他说,也许我还会认识像于巴儿和柿子这样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有一天,我跟他们闲聊的时候,可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有益,我不能总讲故事的结尾,那代人肯定不喜欢死亡的故事结尾,不论是什么方式的死亡。所以哪,我应该先知道这个故事,然后把它记熟。 我的朋友说他喜欢我这种样式的浪漫气质,我们就中断了往来。于是我的朋友来信说: "你总是按照某本你自己喜欢的书中的模式修正自己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处。你感兴趣的那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您尽管对它感兴趣好了,只是别因此限制依本来就不够丰富的想象力。有一天你忍不住读我的故事集时(我就要出本故事集了),你发现那个故事和你自己一起在我的故事里动来动去,你肯定会有感受。我等着听那种感受。" 五 她来找我是一天中午,我很窘。她笑呵呵地看我,我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她。我说我很窘是我根本不知道她户口本上写的那个名字。我不能叫她一个梨。那天都见警察甩甩搭搭地走了。是她追上去的。两个大xx子一颤一颤的。警察肯定看不惯她高得快把衣服撑破的大xx子,所以对她那么冷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只是我没有蔑视她的道理。 我说,你跟我一块干吧。 她说,包饺子我内行。 我说,中午饭只有我一个人,你也在吧。 她同意了。 我跑到公共电话亭,给爸妈各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来了朋友,中午饭请他们自行解决。 她说她到我这儿来是因为亲眼看见我人心肠好。她是指我和居委会那些老太太们一起料理后事的事。 "我见过小干巴儿。他说他妈不好。他没在我面前做别人说的那些坏事。我有些可怜他,我知道你恨他。"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恨你。" "小干巴儿不太懂事,现在他死了,我还根啥,那样就没意思了。" "是啊,人死了就一了百了。" 饭后的谈话我还在考虑,是不是也把它算作将来要讲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把这些东西讲给那代人听是不是合适。那代人在伦理道德上要走到哪一步? 先是提起干巴儿哥。 在火葬场我很偶然听说干巴儿哥关在六监狱,他有肺病,所以才把他关到专关有病犯人的监狱。我告诉他干巴儿死了。他也没震惊,不过,看得出他挺爱弟弟的,他很了解他,他自己一直很肯定。 他没提到我吗? 他说了一件事,干巴儿骂了你。 我也骂他了。 他没多说你,甚至没让我悄话给你,也许他以为我不认识你。 说这些没用。我这种女人不在乎这些感情,在乎也没用,只有不在乎。干巴儿骂过我,我也骂他7,他还打过我一次,不过他也挨打了。现在我都能想得开,我不恨他,他跟我一样倒霉。我跟干巴儿哥好,都是因为干巴儿。一开始我们都想帮他,后来发现不行,就随他去了,我也说干巴儿死了比活着强。柿子挺不错的,干巴儿后来一直没出大事,多亏柿子。干巴儿死了,谁都敢说东道西的,人哪,完蛋。 我预感到她下面的话要说很长,很不想听。我知道她非说不可,我非听不可。于是,我挪开椅子坐到沙发里。 她说完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没哭,我也没哭。她走和她来一样,乐呵呵的。晚上我熟记了她说过的话。我想它应该是讲给那代人听的故事中的一个必需部分。 那女孩儿叫纪真。她父亲是小学教师,很早就死了。她有很漂亮的皮书包,是用软软的羊皮做的。她长得很白很胖,头发稀疏地贴住脑皮,杂技团的人说她不行,不能当杂技演员。她偷偷哭过几次。后来曲艺团又来招生,又说她也不能当曲艺演员。她认为他们都说不行是因为她太胖。有一次她看演出发现一个说西河大鼓的女演员比她还胖。 她问:这么胖怎么还能当演员? 她妈说:她年轻时不这么胖,只要当上了演员,怎样都没关系了。 她从此不再想胖瘦的事了。 有很多事发生转变都和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有着意想不到的联系。那女的命运是随着一栋快要倒塌的房屋发生改变的。 那女孩叫颌顾。她爸爸是因为给别人算命挣黑钱被开除的。她妈妈也是因为这跟他爸爸离婚的。她妈妈又找了一个造反司令,额顿马上又有一个小弟弟,叫干巴儿。 纪真和颌顿都知道他们的同学大房家的房子快倒了。他们的学习小组因此由大房家搬到颌顶家。 纪真不知道大房不来。她听见颇顿的后爸支使颔颀去买香烟。颁顾不去,后来又去了,临走也没跟纪真打招呼,急匆匆地闯出门去,好像一个旁观者急着逃离可怕的杀人现场。纪真想一定是她爸爸多给了好多钱。这时她想大房马上就来了。 大房家的房子终于倒了,是被推倒的,大房没来。 她主动跟那个一直都在拼命吸烟、脸色很暗的男人说话,她是怕了。 她说,大伯,不见你去上班,能挣钱吃饭吗? 他朝屋门走去,闩上门锁。 她说,大伯,大房也要来,他就要来了。 他不会来了。 她说,他肯定会来。他从来都没缺过。 今天他不会来了。 她一步一步朝屋门退去。颇顾可能就在楼梯上跑着呢。这想法是她眼前推一的一点亮光。她被整个抱起来,一切都暗了下去。 她被一股辛辣的烟味儿呛得咳嗽起来。她坐起来,颌顶的后爸坐在椅子上吸烟。她第一个念头是颌顿来了。颌顿把烟给了他爸爸,看见她这个样子吓跑了。 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一件事。她好像一下子变得稳重了。她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穿上裤子。她觉到他在看她,她动作很慢,她的一根辫子散了,她回到床上找头绳,她重新系好辫子,她拿起自己很漂亮的羊皮书包,她向门口走去,她轻轻关上门,她用手轻轻抹掉脸上的泪水,新的泪水又涌下来,她仰起头,把眼睛冲向火红的太阳…… 她慢慢地长大了。学会了一种新的生活。白天下田,晚上听那个快七十六岁的老太太讲村里的事。她从没怨过妈妈把她送到农村,送进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家。她只有很少的时候才想到上学。她盼着有一天妈妈把她接回去。她并不很清楚,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回家,她一定常来看看"姥姥","姥姥"要是死了,她就不再来了。 纪真终于回家了。"姥姥"对她说:"我叫人写信喊你妈把你接回去。听村里人说,有好几家准备了彩礼,就要提亲了。你命里注定不该是个乡下媳妇,还是回城,回家去好。" 她回家了,却很少和妈妈说话,她觉得不习惯。有一天,妈妈说: "纪真,你有什么心思。 "真是怕我跟农村人结婚才接我回来的吗?" "顿顿的后爹自杀了。 她好像没听懂妈妈说的什么,过了很久,她笑了,笑声从她的喉咙中苦涩涩地滚出来。 "真想不出他那种人居然也能自杀。 她又笑笑。 "他死在狱里。 "那天晚上他来咱们家,你们说了什么。把我送走的时候说七年以后才接回来。 妈妈哭了。 "我是为你好,我那时候有什么办法。你应该懂。 "这七年里,好多事我都想懂了,所以我没给你添麻烦。 "那为什么还提这些。 "我只是想问问当初为什么不告他。 "告他你也毁了。 "现在我没毁吗?告他,他会早死。他也是命该如此。 妈妈沉默。 在纪真与妈妈第二次吵架以后,纪真搬走了。她说那是第一次向妈妈抱怨。她怨妈妈把她从"姥姥"家接回来。在村里人准备求亲的当口,她本来可以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回城以后,她后悔了。 六 我们到达现场以后很快就证实了不是他杀。地上有两个空药瓶,他们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我们处理一下现场,等化验结果一来,我们便走了。 回到家里,我对家人讲了发生的事。妈妈倒是同情他们;爸爸说社会风气真是每况愈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忆他们死后现场的情形。我见过他们。 事情是这样。 夏天,在大剧场,我值班。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放映日本片《山本五十六》,当然是内部片。规定不准非成人入场。当工作人员把他们一起带进值班室的时候,我想,大门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后来我发现那男孩儿滑稽。他们运气不好,电影误场了。 他们并肩站在门口,大约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我问: "怎么回事?" "看电影的。"工作人员说完出去了。 "哪儿来的票?" 男孩儿说买的。 我发现男孩儿并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他叉开一条腿。我认定他一定有过前科,而且最近也一定做过坏事没受到应有的惩罚。 "哪儿买的?" "售票处。" "这是内部片,哪个售票处卖的?" 那男孩儿打个冷战,我以为他害怕了。但他马上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冷战,我知道他不怕什么。 可气的是我旁边的老穆笑了起来。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一个警察怎么能像他那么爱笑。 "你小子跟老子装傻是不是?" "哪儿啊。" 那男孩见老穆笑了,非常逞能。他把胳膊和左腿一块儿抽来抽去,像犯了癫痫。女孩儿像木头似地立在那儿,她盯着我,盯得我怪烦的,也没心思笑。 "我在售票处前面那块小草坪上买的。花了钱的。"说完他翘起左脚优雅地向外一撇,老穆又想笑。我使劲儿瞪他一眼。他把脸冲向天花板,脖子憋得老粗。嘴里不时发出叶叶声。那个像木头似的姑娘大笑起来。老穆一边笑一边朝窗户跑。他推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冲着楼下行人狂笑不止。我看他一起一伏的后背,心里哭笑不得。窗下立刻围上了一群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像烟似地漫进屋子。我抓回老穆,关上窗户。老穆还是一个劲儿笑。我顺手把他按进窗台上的脸盆里。盆里的水像开了似地冒泡,我也笑了。 "谁卖的?" "一个瘸子。" "说实话。"我带着一种职业愤怒吼了起来。 "我爸给的。" "谁是你爸?"我要是知道我面前这个干瘦干瘦的男孩儿半年后和身旁的女孩儿一块自杀了,我不会这么问。我会为他们创造条件,让他们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看一场电影,内部电影。当然,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只是想告诉我的读者,我后悔了。 "我爸市局的。"他向我挑挑大拇指。 "哪个市局的?" "广场旁边的市局。" "市局我都认识,姓啥?" "洪。" 我看见他身旁的女孩儿倒吸一口气。 供什么?" "洪风。" 我问老穆:棋风有儿子吗?" "哪个洪风?" "搞不清楚。" 我又问那男孩儿: "她是谁?" "我的女朋友。" "叫什么?" "洪枣儿。" 我合上笔记本,抱拢双肩,我说: "你女朋友跟你爹一个姓啊。" "对" "对个屁。走吧。" 有时,我总爱胡思乱想,每次都会把思路导向一个可怕的死角。 我突然想——他们的死会不会和我有关系,我不该允许他们看那种电影。事实上,我让他们去了,而且就在他们走后几分钟,我和老穆一起进去看了。而且我们的座位和他们的座位是挨着,挨着我坐的是那个跟木头差不多的女孩和老穆。我记着出现切腹自杀的画面时那女孩儿把头靠在男孩儿肩上,一只手捂住眼睛。他们自杀一定是仿效日本人。他们没采用日本人的方式,是因为女孩儿害怕。看得出那男孩儿是个天地不怕的亡命徒。因此,他们吃了安眠药。 因此,他们自杀是因为我犯了罪? 小说写到这儿就完了。小说的作者是一个警察。我的邻居家发现这篇稿子,邻居家的男主人发现我瞥了它一眼,便竭力怂恿我看一遍,好在不长。他认为写得不错。他夫人认为写得很差。看完,我说我头疼便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就打消了去找找这个警察的念头。问问他写的是不是真事,是不是干巴儿和柿子的事,实在太没必要了,也会被人笑话。 七 一个梨送来两本日记,说是柿子的一个女友在柿子死后拿出来的。一个梨借走了我惟-一件呢子大衣。她说要照样子做。 为什么柿子的女友要把柿子的日记给一个梨?我感到柿子家有点不同寻常。按照一个梨的说法是那个和柿子同班的小女孩以为她是干巴儿的嫂子。那女孩儿知道干巴儿也一定知道不该把柿子的日记送回她自己家。 我急着看日记。 没有标日期。每篇日记之间画有许多各式各样的花线。有些图案很有灵气。日记有柿子的,也有柿子管干巴儿写的。 我不是没妈。我是没爸。缺啥不都一样活着。人就是这么回事儿,有山靠山,没山独立。那娘们有跟没有一个样儿。 你别以为我是小破孩儿,没啥我不作的n守着我妈那娘们你没啥不懂的。疼个狗屁。她要是有小米粒那么点点疼我的念头,我还能落到这步田地?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在外面是另一回事儿。柿子,我对你不好吗?好。好就行,咱人不坏。我爸活着的时候,咱家那时才他妈热闹呢。我滚出差,老爹就把老娘的箱子捅开了。老爹干撬11压顿这档子事儿有本事,出去干没干过我不知道。他对我也不算好。老娘回来闹啊。老爹打我一顿,以为我告密了。其实哪是呀,老娘临走把箱子后面贴了一条白纸,贴到缝上,老爹一开箱子,后面的纸就裂了。我爸一找野的,她就闹。老头儿一想活着没劲,死了算了,他就死啦。你想吗,前几年咱家所有副食供应都不买、真买不起。老娘烫一次头连车费就得十来块。我这身板咋吃好的也没用。在外面好的也没少捞着吃,饥一顿饱一顿,凑合活呗,她呀,她把钱都喂男人了。现在?现在她嫁人了,我们算啥,她想嫁就嫁了。嫁了更好,省得眼烦。她才不回来呢。那男的有油水,是个处长图她脸蛋漂亮呗。那时候我才惨呢,就那么一间房。这间是我和我哥后来抢占,打通变成两间的。谁知道我哥住哪儿?有时候被弄进去,出来也不回家。外面混总比家里强。我去哪儿?我那时候还是个小死惠子,现在这个份儿也是一点一点闹腾出来。叫树立威信嘛!我不上课使劲闹,我那个女老师气得把她男的找来了,那吓唬谁啊?他又不能总在学校看着。下雨最好。下雨不上课。我进不了家,就蹲走廊。先从公共厨房找吃的,吃完就拉他一锅,吃多少拉多少,省得让他们看出来。反正我听说老娘乱搞。我不知道是一个人。我吃饱了,就抱着插楼门的铁棍子,等在门外。我想那一铁棍子下去,肯定能打死他。我怕啥,你要是啥也没有,你也不怕。每次我都睡着了。说不定还是那家伙把我抱上床的呢。现在好了,他们结婚了。谁再说她什么也轮不着我操心了。她有丈夫了。我不喜欢那些旧房子。日本人住了中国人又住。搞战备的时候,为了备战备荒挖了一些一踩就塌的防空洞。施工时挖出一些雪花膏瓶和一个电炉子。雪花膏都成干了。他们说一定是日本人埋的,看着怪小气的,雪花蕾也值得一埋吗? 我回家把护墙板拆了一块儿,刚伸手就摸到铁东西了,是一把日本马刀。钢不错。这事别让派出所知道。听见没有?记住了。 今天爸爸问我记不记日记。他说应该记日记。我把日记锁起来放殷红家。我知道爸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我的抽屉。我告诉殷红除非我死了——不然,不许她看我日记,更不允许她让别人看。我想,她不会生气,我们是好朋友。后来,她做了保证,但又提出个人。我怎么能换人呢?我不能把日记交给别人,殷红是我惟一的朋友。她说她害怕,我说我是在逗她。你怎么能死呢。我还有好多日记要记。想想今后发生的事情,各式各样的。生活丰富多彩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把我对你说的话都记到这个本子上了。你那么喜欢写字啊。 你自己不记日记,我就替你记了。 记日记有用吗?我看没用。 以后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会都忘了,变得无情无义的,男的都这样。那时候日记会帮你的。 我说的话,柿子能记住。 不,我记住没用,你会说我瞎说的。 那记吧。你要常把这个本子拿给我看,看自己说的话挺有意思的。昨天我一个人说的那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记了吗? 记了。 今天,有个人说我长得太黑了,像黑柿饼。我没愿往深想。他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很漂亮吗?我记下他的话,当然不是日后等他变心的时候用这个难为他。 那天野鸡脖子对我说,你那个柿子怎么老见不着啊,是不是这儿天天儿阴。她在那儿啊?我在哪儿也找不着她,太黑了。我当时没说话就过去了。回到我的那间小屋,我才后悔。我怎么没朝她那野鸡脖子狠狠来上一拳。那天晚上风好大。我就把草垫子挪到墙角,越躺越冷。最可气的是总看见一个梨的那双大xx子。真烦。我慢一个梨,我哥纯粹让她给糟踏了。柿子,我想你要是男的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澡堂洗澡。我真想看看你身上黑不黑。你准是洗完澡也跟没洗似的。黑黑的,黑得像个烂柿子。说心里话,我不在乎这个。只要你对我好,我以后给你好多钱,让你穿最好的衣服,让你走在人群里别人都看你。我不跟你走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我走在你后边,像别人一样看你,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你要是不要衣服,我就领你去饭馆,去最高级的饭馆,我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等你以后上大学从书上看见熊掌、鱼翅什么的,一点也不惊讶,很冷淡地对你的同学说,我十五岁就吃过熊掌了,鱼翅也不像书上写得那么好吃。柿子,你会上大学吗?我是不会去的。上大学以后,没人会像我这么真心。他们肯定朝你要钱,绝不会常给你钱。高干子弟最坏。你对我不诚心,那是你的事。你就是对我不诚心,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怎么样。当然,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脱了,我马上就跑,怪吓人的。我的几个哥们儿带来过几个妞儿。她们屁股真厚,扭来扭去倒胃口。柿子,我没摸一下。那些妞儿怎么来了也怎么回去了。我恶心。 柿子,你爸出差要是总不回来就好了。 日记结束得很突然,看不出任何自杀前的征兆。人们纷纷议论,说他们是迫于柿子爸爸的压力才死的。更具体的说法是柿子爸想把干巴儿弄进去,找各种借口不放他出来,直到柿子考上大学。我看完柿子日记,不怀疑她将来会有出息。即使老于世故并且极度自以为是的干巴儿对她表现出居高;闲下的关怀,仍然能看出柿子较干巴儿成熟。那么两个人一起自杀的事实多少让人费心思。 他们没有留下遗嘱。 八 日记里提到的"我的那间小屋",我见过。那是一幢没有竣工的民宅。楼盖好了框架,却没做任何装修就突然停工了。工地从此寂静了一年多。在三楼一间朝南的小屋,于巴儿安了家。他们是死后第三天被发现的,当时我随着人群跑上去了。门框上挂着一条棉门帘,商店里冬天常挂的那种。窗户用草袋封死了。地上有蜡烛,有空罐头盒,有酒瓶,还有警察说的安眠药瓶。 柿子靠墙角坐着,手搭在腿上。一摊蜡油漫在她身旁,有的已经浸到她臀下了。干巴儿斜倚在柿子的另一侧,头歪在柿子的肩头,酒瓶在他手和胸之间,商标冲向来人。酒瓶很高呈绿色,可以断定是红酒类的。一定是干巴儿为柿子买的。干巴儿哥说,他常喝白酒。 草垫在柿子身下,身旁有床很脏的棉被。看不出棉被的颜色,他们都很安详。 九 我去找一个梨。她住的房间有股臭味。她打开窗户,有薄雪从窗外飞进来落到靠窗的床上。床上的被子也很脏。 我还了日记,她接过去扔到床上。 "这件事跟柿子爸有关系吗?" "日记里怎么说?" "你没看?日记里没说。" "一定是柿子爸逼她,再加上吓唬干巴儿。" "光吓唬至于导致这样的后果吗?" "你没去过那儿吧。" "监狱?不能算去过。" 吓唬不过是第一步,第二步就够你喝一壶了。进去没好。不等出来。气也气死了。" "干巴儿把那女孩儿坑了。女孩儿很有才气。" "难死都想抓上一个。" "什么时候再去包饺子吧。" "那次打仗你看热闹没有?" "看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次?" "知道。" "不怪干巴儿。" "怪你。" "任野鸡脖子。" "就是那个瘦瘦的小个儿。" "对。她有肺病。" "我跟于巴儿哥好,不完全是因为喜欢他。我没有工作也没钱,最主要的是人们揭我短处,欺侮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他很同情我。后来我搬到他那儿去住,干巴儿就开始恨我。我以为他也知道那件事。后来,干巴儿他哥都告诉我了。干巴儿恨那些比他年龄大好多的女人。" "为什么?" "他十三岁那年被野鸡脖子给毁了。野鸡脖子偷也很在行。干巴儿掏包也是她一手教的。她有好多钱,开始总给干巴儿好吃的。晚上干巴儿有时住她那儿。她爸常出差,她和她爸怎么回事也搞不清楚,反正也不是亲生的。她就教干巴儿干男人的事,大约有三四个月。她做女人也有些惨,没人爱要她,有个干巴儿总比没有强。" "我忘了干巴儿跟野鸡脖子的事。早上我们刚起床,干巴儿回来了。他一定从他哥的样子上看出门道了。不时我忍一下就好了。可他用弹弓射我屁股。我们吵起来了。" "当时野鸡脖子也在。" "一开始我不知道她也在。后来动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野鸡脖子在。干巴儿挺有劲,他把我摔倒后,又狠狠打我一拳。我发现他手黑。我担心我们之间还有别的事。" 干巴儿和一个梨在地上滚来滚去,撕扯着。已经围了好多人。好多人眼睛直勾勾的,关注点已经从一男一女(一小一大)打架转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滚来滚去。 "算了,你们怎么还这样,你们不该这样。"说话的是一瘦瘦的小个儿。一个梨后来说她就是野鸡脖子。 一个梨猛一用劲,翻到干巴儿上面,抡起胳膊狠扇了干巴儿两个耳光,看着手也不轻。然后,一个梨跳起来,朝野鸡脖子奔过去。大有谁说也轮不到你的架式。野鸡脖子怔了一下,随即摆出迎战的架式。一个梨刚靠近她,就打了她一耳光。野鸡脖子吃了无礼后兵的亏。一个梨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梨转身走了。干巴儿冲上来,伸出双掌朝一个梨背后猛推,一个梨扑倒在人群中。 "小于巴儿当时就像疯狗似的,不知道咬谁好。没等我爬起来还手,他又把野鸡脖子推个倒仰儿。也是,野鸡脖子高兴得太早了。" "那天他肯定喝酒了。" 一个梨说那天小干巴儿肯定没喝酒。 "他哥出来以后,好多人都走了。有些人躲到树后看。"我说,因为我当时在电线杆后面。 "出来男人了吗,男人动手就不像女人那么文静了。不过,我原想他哥不会真打他,吓唬吓唬了事。打得有点重,大部分打在脑袋上了。也是破了例。平时在外面,干巴儿即使错了,干巴儿哥也不会打他。这次可能是因为我。他护着弟弟,对我也挺够意思的。我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对他好。" 我无话可说。 "好多没见过干巴儿哥能耐的,那次都开眼了。那天晚上好多人回家肯定都嘱咐孩子了:惹谁别惹干巴儿哥。" 你说干巴儿手黑你担心你们之间还有别的原因是不是干巴儿挨打时说要整死你。 "不全是。干巴儿哥说干巴儿现在死比再过十年死要好,就是这么回事。小干巴儿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小患子。他后来在他们家黑走廊用刀吓了我一次。他说他知道。" 干巴儿说他知道他亲爹和一个梨以前的事儿。他知道一个梨现在和他哥的事儿。他说他迟早要宰了一个梨,因为他亲爹死了,他亲爹是为一个梨死的。一还一报,他迟早要宰了一个梨。 "在黑走廊他没桶我,现在我还不知道要感谢哪个庙的神仙。" 十 他们临死前一定说了很多话。我再去那个工地时,小屋已经被收拾过了。惟一剩下的是堵在窗上的草袋了。柿子一定为没把日记带来感到后悔。也许她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是干巴儿用刀逼她服药的,也许是干巴儿求她死的,对她说一百个道理,使她相信他们没有活路,他们永远逃不脱她爸爸的手掌。他对她说现在死最好,结婚就死不成了,只有受罪,女的会变得很丑,很讨人厌。也许柿子听完干巴儿这些话,想琢磨琢磨,就说把草袋子搞下来,柿子就会靠近窗户,说星星真多,真亮,像碎玻璃似的。不过,干巴儿没搞那草袋子,他说有巡逻警察。柿子说,警察真多,她希望于巴儿能接着说,像星星那么多,可惜干巴儿只说了一句:你爸也是警察。 十一 警察仅仅证明了他们是自杀。在需要警察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请警察再进一步证明他们——干巴儿和柿子——的贞操,即使你永远见不着一个警察,你也会知道警察怎么回答你,没有必要。 十二 我站了一会儿便动身来到阳光下,等眼睛慢慢恢复。工地上有三个人,戴着安全帽,白色耀眼。 我说:工地又要开工了吗?" "是啊,年底就可以住上了。" "是哪单位的?" 这下可有故事了。 他们走了,我突然想起我的那个被遗忘好久的朋友。他是个作家,他早就对我说起过啊,他将住在这里。他,还可能有我—— 有极大的可能。 十三 我不想再知道更多的了。在柿子家门口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该从这件事里拔出来了。我被深宅大院的威势吓住了,没敢有敲门之类的举动。在柿子家门前的灰色小巷里远远地看见干巴儿妈走过来。她甚至没放慢脚步。 我们彼此点头,然后一起默默地走出很窄的巷子。 她说:"干巴儿怪可怜的,没福气住这么高级的洋房。" 我说:"你现在住的洋房也没干巴儿份吗?" 她说:"没有。他只能借他亲爹的光。可惜他亲爹比他早走了一步。" 我说:"这么说,他现在死了是他的福气。" 她说:"可怜。" 我说:"要是干巴儿十年后死,将是另一种情形,是干巴儿闯入这幢洋房,干巴儿杀死柿子也杀死柿子身边的眼于巴儿一点不相似的另一个男人。" 她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是活人操心死人假如不死的命运,所以干巴儿妈说得很对。于是我们彼此告别,分别朝路口的左右拐去,汇入人流。 十四 我那等待我谈谈感想之类的朋友接到我短笺的第一句话是: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一样的。这也是那张漂亮白纸上的最后一行黑字。 城市轶事 体面的夜晚 如果我把发生在两个不同夜晚的事情,放在一个夜晚讲给你听,因而使我的故事像那些夜晚一样体面,你会介意吗?我想你不会,因为你是个宽容的人,看重的是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和你一样宽容,因此才会答应朋友的请求,带两位江南人士去饭店吃晚饭。我的朋友在介绍我时,在我的姓氏后面加了"总助"两个字。那两个人立刻热情地跟我握手。临上车时,我悄声问我的朋友:"总助是什么意思?" "总帮助别人。"他说。 他还在我耳旁说,那两个人是来催款的,肯定买单,一切我都不必操心。 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城市,虽然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但我有这个城市的共同缺点,肯定是不知不觉中沾惹上的。比如,我看两位江南人士的衣着比普通一般还差一点,便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吃饭。 "好一点的。"一个人说。 "是的,好一点的。"另一个也同意。 "东海渔村。"我告诉司机。 出租车停在"渔村"门口时,两位江南人士争先恐后付钱,被我拦住了。这又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缺点:应该是坐在司机旁边的人付钱。 他们走在我前面,也许穿得太单薄,想早点进到酒店。北方的深秋比江南的隆冬更有凉意。但他们被站在"渔村"门口的漂亮小伙子拦住了。 "什么事?先生。"小伙子问他们,他们怔住了。 我连忙快步赶过去,在我的城市有不少和我相似的人:挣钱不多,但首先要穿在身上。漂亮小伙子看一眼我的西服,便为我们拉开了门。但前厅的另一位漂亮小伙子马上向我们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我探询他们的意见,楼上收费要高一些。 "楼上有最低消费标准。"小伙子说。 "有地下室吗?"我只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最后我们在楼上一个角落位置安顿下来,为我们服务的是一位大概刚过二十岁的女孩儿。 "小姐,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道。 小姐没有马上回答,微笑地扫视我们一眼,然后便确定了重点服务对象是我,因为她发菜单时是从我开始的,微笑中的热情也是由我向那两位先生递减的。也许你想问,我们这个城市是不是也有排外的习气。不,我想没有。我们跟上海人不同,跟北京人也不同,我们没有他们聪明,但也不呆傻。小姐因为我的穿着断定买单的将是我,便自然有这样的偏重。而我们的某些酒店可以收小费,只要小姐不举着那张人民币到处乱嚷就行了。 整个进餐过程我就不一一描绘了,总之,小姐一直围来绕去在我们左右,斟酒上菜诸如此类,宛如一只在水面上点彩的蜻蜓,动作十分轻盈。这位小姐对我们的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不亢给了我,不卑给了另两位先生。 两位先生像所有的南方人一样敏锐,很快洞察了一切,特别是对他们的那么一点点蔑视。但南方人有南方人的沉着,其中一个先生脱下夹克衫搭在椅背上。小姐立刻间他,要不要替他挂起来。 "要哇。"那人回答时很色情,好像小姐是在问他要不要按摩。 我亲眼看见小姐接过那件夹克衫时的表情,我想,这位小姐的家世一定曾经显赫过,轮到她父亲这辈破败了,她才不得已做了传者。尽管这样,她还是能在皱眉头时不经意地弄出几分高贵气。她的眉头那么微微地一皱,既表露出对那件不干净夹克衫及其主人的蔑视,又不失体统。我又想,要是男人娶了这样的姑娘回家,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蛮好,蛮好。"客人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评论菜肴。我笑了。肚子饱了便迎来了付账的时候,"姐用一个精美的碟子把帐单微笑着托给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好像胸腔里闯入一团浓雾。我看一眼两位客人,他们正看着我,我觉得他们的笑意开始渗入恶毒。我真不忍心这么干,但还是打个手势,示意小姐把账单端给先生们。小姐的脸色"刷"地改变了,是惊的。 于是我也明白了这两位江南人士沉着的出处。 吃饭时脱了夹克衫的那位先生笑吟吟地拿过账单,一边看一边示意小姐坐下。小姐坐下了。 "对不起了,小姐,还得请你站起来,我的夹克……"他指着挂在衣帽钩上的夹克衫。 小姐麻利地替他取下衣服,我专注地盯着小姐的脸,心陡立起来,心情也坏掉了。她拿着和刚才一样不干净的夹克衫,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妻子为多年的丈夫递衣服一样。 "卡,行吗?"他从夹克衫的内怀兜掏出钱包。 小姐点点头,接过卡想马上离开。 等等。"付钱的先生拦住小姐,"卡上的钱不多了,但还够小费的。" 小姐听了这话,马上喜出望外,笑容真挚,肯定发自心底。她又一次想离开,也许担心付钱的先生改主意。 "等等,别忙。"他又一次拦住起身的小姐,"除了饭钱,小费,我那卡上还有千把块钱。这点钱我也想花在你身上。我想知道一下价格,骂你一句多少钱?" 小姐的脸白了,胭脂好像也给惊掉了。她马上站起来,但又一次被那位先生拦下了,"一句五百怎么样?我只写两句。" 我一直搞不清楚什么是市民气。我想,这一刹那我产生的愿望就是这玩意儿吧。我等着小姐鼻子一哼,甩两句我们这个城市通用的脏话给他们。他们要是还敢说什么,我肯定替小姐跟他们拼了。 可是我的小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她无言地低下了美丽的头。我心里呢当一声。 "真他妈的贱。"我说完先走了。又没人付我钱,我何必连骂也要旁听呢? 来到街上心情多少畅快些,毕竟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离开广场街,朝下湾走去。路上我又经过了几家用灯光装饰着的酒店,在其中一家酒店的门口,一个手持鲜花的小姑娘拦住一对男女,她摇晃着鲜花对那位先生说: "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束鲜花吧,她多漂亮啊。先生" "走开。"先生伸手把小姑娘推开,小姑娘仿佛听不懂先生的话,不仅没走开,反而跟了上去。她扯扯先生的西服后摆,她说: "先生,买束……" 先生一边说"讨厌"一边打掉小姑娘扯他衣服的小手。小姑娘也终于放过了他们。我走近小姑娘低头看她的脸,她的脸平静如初。 "你几岁了?" "先生,你买花吗?"她并不回答我。我掏出十块钱给她。 "我四岁半。"她告诉我之后,高兴地把花塞进我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出我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我看着手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心情又一次变得晦暗。我把花扔在路边,我想,明天早晨花便枯萎了。 当我又闻到烧木柴烧煤的气味儿时,我知道我已经在叫下湾的这一街区了。我只要顺着脚下的这条路一直向前,我会走近一堵高墙下,再也无路可走。小时候,我们总想知道高墙里面是什么地方,并想象自己长到多高才能爬上高墙,尽管墙上有铁丝网,后来听说里面是监狱,我们爬墙的兴致便转到了别处。 下湾是名副其实的棚户区,这里住着很多残疾人,多得超出你的想象,以至于我幼时常常觉得这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口是残疾人。对我来说,聋哑人根本就不是残疾人,因为除了说话,他们能干一切事。 在我的记忆中,下湾的黄昏是慢慢燃烧起来的。因为取暖或是做饭,每家每户都要点炉子,烟雾很快便升腾起来,在高处汇成一片。放学后,我们在烟雾中跑来跑去,很快就会等来弥漫开的饭香,然后是一声吆喝: "大军,吃饭!" 即使现在烧木柴的气味也仍能让我瞬间之内产生莫名其妙的饥饿感,尽管我离开下湾转眼好多年了。 如果你在火车上认识一位这个城市里的人,如果你问他住在城里的哪一区,如果他告诉你他住在下湾区或是曾经住在下湾区,那么他一定是个不错的人。你知道吗?别的街区扔在大街上的破烂东西,下湾区的人多数会捡回来。这儿的人计较很多事,比如,这儿的自来水在外面,冬天会冻的,得用热水烫开或是用纸、木柴烤开。人们会在心里记住谁家总也不去烫水管子,但却不停地用水。唐家父子三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残疾。有一次,爸爸却资问他们,我跟在他后面。可我只有十五岁,他们动手以后,我拿着半块青砖扑过去,被唐家老二抢过去,砸在了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支着青肿的腿,坐在炕上,几天不能下地。他有时哀怨地看我一眼,那以后,我总是试图躲开他的目光,那目光让人心烦。 但我发誓过几年一定弄到足够的钱,在别的地方买房子,离开,永远离开下湾,也带上和我有关的一切人。 我做到了这点。但谁也不能问我怎样弄到这笔钱的。我没有去偷,也没有去抢,尽管当初我下决心,如果必要我能这么干。我是自己挣来这笔钱的,但你别问我手段,那手段并不触犯法律。好像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请你别这样望着我吧,当我满眼泪水的时候我愿意背对着世界。说心里话,也许只有我才能理解,酒店里的那位小姐低下眼帘那一瞬间的全部意味。 生活常常都是这样的。 我他妈的凭什么骂她贱!我顺着监狱高墙坐下去,开始厌恶自己。过一会儿我听见脚步声,两个操外地口音的老太太朝我走过来。通过她们谈论的事情我知道她们是乞丐。她们说明天必须换个地方要,因为原来地方的人已经认识她们了。 我从皮夹中掏出两份钱,分别放到两只手上,等她们走近我时,突然起身,将两份钱塞进她们的手里。然后我逃跑似的离开她们,但我还是听见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不" 尽管她们是乞丐。然后她们才说: "谢谢了,真是好心人啊。" 她们是乞丐。 我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只想快点回家,用被蒙住脑袋,沉沉睡过去。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家后便接到两位江南先生的电话。他们其中的一位对我说,我欠他们五百块钱。 我等着他告诉我缘由,他说: "小姐说了,你骂的那句也得有人付账。" 我放下电话听筒,突然明白,付账将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聚会 搬离下湾区很久,我才知道偶尔听别人说起的party就是聚会。聚会就是几个熟人朋友,最好男女混杂着,凑到一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但如今聚会已经叫做party了。 我喜欢参加聚会,去过一次之后,就想再去再去。有男人、女人还有酒的地方,肯定不乏热闹。其实我也不能总是清醒地看别人的热闹,沉浸其中让人笑话的时候也不少。 有一年冬天,我女朋友突然想过一过圣诞节。顺便说一下那一年我刚好三十三岁,我记得对她的倡议表示响应之后,我曾认真地对她说,我觉得惭愧,耶稣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无怨无悔地为人类死去了,而我仍旧停留在甚至不敢想象死亡的阶段。 "又开始说梦话。"她不喜欢我的话时常这样打断我。尽管那时我在文坛刚刚小有名气,我还是对她的讽刺耿耿于怀。这也许是我最终没娶她的原因。 她请了四个朋友,三男一女。三个男的我都认识,都是编辑,只不过所侍奉的杂志报纸不同。那位女士我从未见过,但早有耳闻,因为我女朋友是位肯夸奖女人的女人。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们电视台新近调来一位女记者,真是好东西,那气质在电视台别人身上还从未闪现过。 这位女士叫柳梢。一见到她,我最突出的感受是:气质这东西一点不抽象,摸得着看得见,只是说不出来。 柳梢迟到了,一进门便诚心诚意地道歉,一点儿也没强调客观理由,如今这样的女士已经不多见了。好多男人都有类似的感受:女人迟到可怕,更可怕的是她们解释迟到的原因,永无休止。我女朋友从我开始依次为她介绍几位男士,她一一跟我们握手,看得出她已经努力使自己平易,但矜持的尾巴还是不时地摇晃出来,让人感到矜持是这女子骨子里的一种成分。最后轮到介绍肖强时,他们没有握手。肖强欠欠身子,坐在那儿微笑地看着柳梢。柳梢的右手在脸前由上向下摆一下,脸上也沸出一个微笑,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个小误会,她说: "我们认识。" 饭前两位女士一直在厨房里忙。我们四个男人便聊起了足球。足球能够引起我的兴趣,但不能引发我对它的足够兴趣。比如有另外吸引我的话题,我宁愿不谈足球。我女朋友因为这个说我是准男人。我想她总是寻机揶揄我,就是因为她恨我不向她求婚。 我好不容易打断甲a联赛的争吵,问肖强,他怎么认识柳梢的,我听说她刚从外地调来不久。 工人报的刘山和省报的李林,对我的新话题也有兴趣,便一起逼肖强"坦白"。 肖强是个漂亮男人,人高马大却很沉静,这就使他的眼睛异常勾人。他看女人时不乏深情,却很迷们,仿佛在告诉女人,他喜欢她们,但绝不会给她们不当的压力。肖强在女人方面的成功使得他在谈论女人时有种近乎伟大的态度:既不炫耀也不隐瞒。 "我那时还在大学,函授辅导时认识的,她是学员。" "有没有点别的?"刘山一说有点隐喻的话,就很很亵。所以他和他老婆那么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觉得般配。 "一起吃过饭,没有别的。"肖强平淡地说。 肖强刚说完,我女朋友便在厨房大声步喝开饭了。饭是她做的,所以哈喝起来底气十足。有时我想,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啊?!不过,开饭前,我补充一句:柳梢在调本市之前,还给肖强写过几封信。这是后来肖强私下摊给我的。他说他没有回信,因为柳梢在信中十分明确地说她非常爱他。肖强老实地承认:他很喜欢这个女人,但他害怕她的爱情,因为他妻子。 我想把我们的这次晚餐称为最后的晚餐,倒不是因为是在圣诞节,所以必须和圣经有点关联,而是这六个人今后再也不会聚到一起,面对一顿晚餐。 我还是叫它晚饭吧,这样胃口好些。晚饭刚开始,不知为什么话题扯到了弗洛伊德身上。柳梢十分强调弗氏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人们有时忘记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其遗忘的动机往往是这件事让他不悦或为难。柳梢说的过程中几次瞥观肖强,肖强专注地听着,目光丝毫不躲闪。这是他们在那天晚上最初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我最初的感觉是柳女士谈弗氏是要暗示肖强什么。 我一直对弗洛伊德没什么好感,他的理论其实是教人们学习神经兮兮。我女朋友在这方面一直赞同我的观点,她说: "弗洛伊德和萨特一样,都不适合中国国情。" "别扯上萨特。"我提醒她,"至少萨特的小说还写得蛮好。" "我也读过一本弗络伊德的小册子,名字我忘了。"刘山立刻发挥他下流一切事物的本能,开始使弗氏理论具体化,"但内容我记得,他说他的一个女病人对他说,男人只要五肢粗壮就行了。" 我们的确反应了几分钟,接着便都笑了。我女朋友笑时,尤其是笑得太厉害的时候,常有不雅致的举动,两手按着肚子,笑弯腰不说,还要笑出眼泪,还要间或喊一句:"哎呀妈呀,笑死人了!"当她又这样笑时,我看了柳梢几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女人和女人竟有这么大的不同。柳梢也笑得爽朗,她的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小臂下垂着;另一条胳膊搭在饭桌上,笑得热烈但却从容不迫。那一时刻她真让我想起了周恩来的那幅著名照片。 "哎我说刘山,你小子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下流,还有女士在哪。"李林笑过之后立刻批判刘山。 "我下流还是弗洛伊德下流?要是我下流,你笑啥呀?!"刘山理直气壮地反驳李林。于是晚饭进入第二个高xdx潮:喝酒。 柳梢起身举杯提议,男士、女士按3:1的比例干杯。 "我喝一个,你们喝三个。"她这么说话时着实吓我一跳,我甚至往旁边看一眼,刚才那位温文尔雅的女上哪去了? 刘山也站起来,悲壮地举起杯,他问肖强: "你怕不?" 肖强笑笑,他说大不了喝醉呗。刘山又问李林和我,李林说不怕,我说我怕。我女朋友小声规劝柳梢。柳梢同样小声回答说没事。 "干!"刘山坚决果断地下了命令。 就这样,他们喝光了我们家的一瓶名叫"杏花村"的白酒,一瓶长城干白,十瓶啤酒。这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柳梢要下去买酒,被我女朋友拦住,她说小卖部儿肯定也关门了。柳梢又提议去火车站附近昼夜营业的饭店接着喝。刘山和李林响应,因为他们已醉了。肖强微笑不语,柳梢说; "肖强,给个面子,我好久没这样放松了。" 肖强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我们鱼贯尾随。我心里很高兴,心想,到了饭店我也喝,管它医生说什么呢?人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这么尽兴? 刚出楼门口,刘山和李林便坐到地上,接着又跪到地上呕吐起来。我和女朋友只得过去照顾他们。肖强和柳梢一先一后朝大门口走去。我扯着刘山的胳膊,注意力却跟着肖强和柳梢。 大门锁了。圣诞节对看门老大爷来说不过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一个普通日子,没有半夜不锁门的理由。他们在铁门前站住,开始交谈,他们说话口齿清晰,我不由得惊叹柳梢的酒量。而肖强从前就是以能喝闻名于各种圈子的聚会的。 "你会写信吗?"我听见柳梢问肖强,心里还暗笑一下,以为以这样提问开头的调情未免幼稚。那时,肖强还没告诉我柳梢的那些信。 "会,但写什么呀?"肖强老实的态度像个初涉情场的男孩儿。 "那你说吧。" "说什么?"肖强说。 "你什么意思?"柳梢吃惊地反法。 我没什么意思。" "这么说你不想让那件事有个结论,对吗?" "哪件事?" "饭后的那个事。"柳梢说完,肖强立刻离开了大门,朝我们走来。走近我时,他悄声对我说:"这个女人疯了。" 我把刘山扔在地上,掏出烟递给肖强一支,我们躲进楼口点烟,这时听见自行车放气的声音,接着声音此伏彼起地响起来,喂!喂!… 我女朋友跑过来,拉我和肖强去看。我们走到自行车车棚,柳梢像个日本女人一样,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给每辆自行车的后胎放气,一辆又一辆。我走过去,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势坐在地上,她妩媚地笑着,声音轻柔地对我说: "大门锁了,出不去了。" "上楼吧。"我用力拉她一下。 "不去。"她说,"这挺好玩的。我还从没这样干过,不过,从前我的自行车总被人家放气。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听见了她和肖强刚才在大门口的谈话,所以我能想见这个女人此时此刻的内心。因为她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我觉到了自己对面前这个女人的感情,已经不容我忽视。 肖强和我女朋友站在一旁,仿佛是刚到此地的旁观者。后来,我女朋友说,她对柳梢的厌恶就是从自行车棚开始的。我不由得钦佩女人的直感,它们什么也搞不错。 我在他们的目光(我女朋友和肖强的目光)关照下,将柳梢扶上楼,轻轻放到沙发上,她像一只服了安眠药的小猫,眼神迷蒙。我不懂肖强和我女朋友为什么都没帮我一把,他们也没管刘山和李林,他们至今还坐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哪。他们只是跟在我和柳梢身后,柳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女朋友扶起她,将她送到卧室。当我女朋友又回到这个房间时,便坐到柳梢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用一只手的长指甲挖另一只手的指甲里的脏东西。肖强问我还有没有酒,我摇摇头,注意力还集中在我女朋友的指甲上。我一直不喜欢她的这个习惯动作,但只是今天晚上我才对此感到厌恶。很多日子过去之后,我有一次回忆这个夜晚,我为自己在这个瞬间产生的对女朋友的恶感感到羞愧。 "哎,找点酒吧。"肖强对我女朋友说,"不行,我去邻居家借两瓶。" 我女朋友没说什么,突然站起来,从食品橱柜里拿出两个小扁瓶,递到肖强跟前。肖强看看瓶上的标签,念道: "男宝,女珍?" "男宝壮阳,女珍滋阴,都是低度酒。"我女朋友说。 "可惜太少了。"肖强拧开"男宝",几口干了进去。不一会儿,他眼睛发直,有些坐不住了。他用手不停地抓毛衣领子,他问我女朋友有没有水。 "你喝水之前,最好把女珍喝了,然后你会有一个新的平衡。"我女朋友说完,我先笑了。她轻蔑地看我一眼,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不乏幽默感。 肖强喝完"女珍",渐渐平静下来,门铃突然狂躁地响起来。我以为是刘山李林,拉开门,一位陌生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气势非凡! "肖强在吗?"她问我的口气好像不允许我说出否定的回答。 "在。"她踩着我的话音几步走到肖强面前,她伸手扇了肖强一个耳光。肖强将头仰到沙发背上,那女人说: "如果打错了,我会道歉的。"肖强听了她的话,发出狰狞的笑声,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能和肖强单独谈谈吗?"那女人对我们发出询问般的命令。 我和女朋友来到厨房,因为卧室的门也紧闭着。我想到卧室的电话,想到柳梢。 "两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你在哪儿?"那女人问肖强,声音很大,以至于让人费解,她为什么要赶我们出来。 "不知道。"肖强回答,他好像并不吃惊这个女人的提问。 "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你两年前的这一天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但我知道你在哪儿!"女人厉声说。 "那你还问我干吗?" "好,我不问你。我告诉你,两年前的十一月十四日你在一个叫柳梢的女人家里。"女人停顿一下,"现在想起来了?" "也许。" "你跟她睡觉了?"她问。 "谁说我跟她睡觉了?"他反问。 "我让你说。" "我不知道。" "你只能说是或不是,没权利说不知道。" "那好,我没有。" "肖强。"柳梢推开门站在门口,面对着肖强夫妇。我们站在柳梢身后,好像这样她就不至于晕倒。 肖强看着柳梢,目光中什么都没有。柳梢倚在门框上,我想她一定被肖强的目光击中了。 "她什么都告诉我了。"肖强的妻子指指柳梢,"没想到你还不如一个女人有勇气。" "别跟我说这些,那天我是在她家,但我喝醉了,我什么都忘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柳梢气得发抖。 "对不起,我真的喝多了,记不起来了。" "可我没觉得他是个醉鬼。"柳梢终于哭了…… 这就是那个圣诞之夜,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个夜晚是怎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肖强的妻子明确地告诉柳梢,她宁可相信自己的丈夫,也不会相信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但她并没有相信肖强。她带肖强回家以后的日子里不停地纠缠着这件事,肖强有一次在路上碰见我,向我描绘了一番。 "你到底有没有跟她怎么样?" "没有!" "真的没有?" "我喝多了,记不住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有?" "那好,我不说了。" 以上是他们夫妇间围绕这件事初期的对话,几次反复之后,首先是肖强的妻子受不了,她对肖强说:"既然你记不清了,为什么不说有这回事?你就是承认有了,我也会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原谅的。" 可肖强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说没有或记不清了,不说有或记不清了。他这时只好沉默。 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关于这事的对话是这样的,然后他们命运的端倪便显露出来了。 "你有没有跟她睡觉?" "没有。"肖强回答。 "真的没有?" "肖强,我求你,你说一次有,我会原谅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承认有?你不相信我会原谅你吗?"肖强的妻子还没等肖强像惯常那样回答"我喝多了,我记不清了",便急于地恳求肖强按她的意愿去说,以便了结此事。 肖强理解妻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他也为妻子的执拗感动了。他从心里往外想说"是的,我有,请你原谅",可他的嘴却出于习惯说了另一句话: "我相信你,可我真的记不清了。" 半年后,他们离婚了。肖强的妻子以最快的速度与另一个陌生男人结婚了。肖强一直没什么大的改变,一如既往地喝酒,用目光倾听女人的心声。我和柳梢结婚的那天,肖强来了。我没有请他,因为我心里觉得在他离婚之后跟柳梢结婚,有点不地道,是不是落井下石呢? 肖强祝贺了我们,看上去很真挚。我试图从他平和的微笑后面找几丝苦涩,可我看见的还是微笑。我心里有点难过,直到秋天突然来了。 我们城里的秋天,不像乡村,人们能看见秋天的模样,田野金黄的麦浪,树木上饱满的果实,农人脸上满意的笑容,都是秋天。我们的这个城市,秋天里树木也会变黄,可是树木是那么稀少。所以我们学着意会秋天。结婚的人多,那秋天就是来了。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秋天肖强和我女朋友结婚了,也许你多少会恢复一点我从前留给你的印象。不过,肖强和我的前女朋友站在一起,看上去效果十分好。肖强穿了一身灰西装,真是个没有破绽的男人。 活 着 小爸爸胡同22号是一个小招待所,被常来常往的人称作小爸爸招待所。其实它的名称是艺术学院招待所。不过,在这儿住几次的人都喜欢叫它前一个名称,认为小爸爸招待所这几个字说出来悦耳动听。这个招待所因为收费低。安静。干净,来往人员不杂而备受欢迎。它已经成了职业与艺术有关尚没有发迹还比较穷酸的那些人的落脚地。 我来这儿是有人向我诚恳地推荐过,凡事总是有起因的。 我住进小爸爸招待所是傍晚时分,肚子很饿的时候。我登记完毕拿了卡片,被安排在二楼205房间。我把东西留在接待室,便上街找吃的去了。 离小爸爸胡同不远有一家爆肚馆。可吃的有爆肚和烧饼,可喝的有白酒、啤酒。我不想吃烧饼,尽管我饿得不行,烧饼让我喉咙发疼,它正肿着。 我要了爆肚和啤酒,接着又把啤酒退了。我知道一旦我喝了第一口,便只能喝醉,心情很糟的时候,酒是可怕的伙伴。我要只吃爆肚,吃完一盘还要一盘,然后回到房间,然后我肯定睡不着,然后我就可以在睡不着的时间里给他写封信,告诉他他已经成功地摧毁了我的一直良好的睡眠。在他和北半球人民一同酣睡的夜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瞪着眼,我想哭。 不,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真的完蛋了?不!还有个办法,带一瓶酒回房间,钻进被窝以后喝。这样就可以沉沉地睡,可以不写信,可以不对他说任何话。 我推开205房门时,最先看到的是右边床头上方一个残缺的横幅宣传标语,红底白字:"欢迎您来。"从前这标语一定不是这个样子,它会告诉看这幅标语的人来哪儿。标语下面的床上坐着一个男孩儿,他正瞪着大眼睛瞧我。 我以为我走错了,所以我问他我进的是不是205房间。 他像刚才一样瞪着我,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不说话,有八九岁样子。他的眼神挺怪,我与他目光碰在一起时,心里有几分发毛,我脑袋里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以前什么时候我会不会不留神做过什么坏事2 房间只有两张床,我把行李放在左边的床上,安置我的东西。我把带回来的白酒放到床头柜上,回头看看男孩儿,这小子还在盯着我。后背有什么好看的,我真觉得定怪。 我摆弄完,抄起胳膊抱在胸前,面对男孩儿坐在床上。我们的目光僵在一个点上,就这样僵持一会儿,他终于把目光转到了别处,鼻子还哼了一声,显然不服气。 我问他:"你干吗总盯着我看?" "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你是男的女的?"我又问他。 "男的!怎么样?" "男的干吗住这儿?" "我妈是女的,我跟我妈住。"男孩儿理直气壮。 "你跟你妈两个人住这么窄的床?" "我妈说这样只花一个人的床钱。" 男孩儿这么说时,我与男孩儿间最初的敌意溶化了。我告诉他我叫西南,愿意跟他交个朋友。他听我说完就嗤嗤笑起来。我又说,外国人叫南西,我就应该叫西南,跟外国人别个劲儿,就可以保持民族气节。他还是嗤嗤笑。我想他还不懂什么叫气节。他是个孩子,骨头还没长成不懂什么叫气节很自然。 我这时候闻到一股味道,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我四下找能发出这股味道的物体,男孩儿又开始用比较恶毒的目光盯我。我后背都有感觉了。我很快就看到了一个"芬达"饮料瓶,瓶子里液体的颜色看不清楚,被瓶外的商标遮住了,但瓶子上部的瓶壁上积满了小水珠。我想这不太好闻的尿臊味儿该是这个瓶子发出的,因为男孩儿是不会让盛饮料的瓶子静静地躺在床下的。 我喝了一口酒。 男孩儿说:"你凶酒。" 我说那个字念"酗"。 男孩儿又使劲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不再言语。但眼睛还是盯着我。 我又连喝几大口,说: "你干吗还盯着我看?" "你要是不盯着我看就知道我盯着你看了?"他的尾音高挑,听上去很远。 "现在我脱衣服睡觉,你盯着看好了!" 男孩儿啤了一口,然后抓起放在床头儿的羽绒服,蒙在脑袋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撒尿声惊醒了。我下意识地想到头天晚上我见到的那个饮料瓶。我翻过身,把眼睛眯条缝儿,见一个较胖的女人多肉的后背冲着我,她手里拿着那个饮料瓶,正为男孩儿接尿。男孩儿撒尿时闭着眼睛,撒完尿马上躺回被窝,接着睡着了。我想这女人该是男孩儿的妈妈,她把瓶盖旋紧,然后将瓶子放到一个尼龙布兜里,出去了。 我合上眼,想再小眯一会儿。突然一阵啼亮的歌声冲进屋门,然后又冲进我的耳鼓:"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 我只好起来。穿好衣服拉开窗帘,阴天,不见霞光,却有一个抱着冲锋枪的男孩儿,在胡同里前后左右用嘴摹拟枪声,轮番扫射着他的邻居的家门。 我端盆去盥洗室,昨晚收我卡片的服务员正在用洗衣机洗撤换下的床单枕巾什么的。歌声是从她的半导体里发出的,这会儿那里面反复传出的歌声是:"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 我跟服务员打了招呼,问她为什么还不下班?她说她的夜班要下午二点才能下。她又说我姓西真逗,在见到我之前,她还不知道有姓西的。她问我有没有姓北的,我说肯定有。她说姓北不错,她还说她叫娟子。 娟子是个长得很顺气的姑娘,有二十六七岁。圆脸儿,大眼睛,皮肤微黑,很讨人喜欢的面相。她一边干活一边随着半导体哼歌,"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妈妈,钢枪已擦好……我端着脸盆回房间,路上我想,今天早晨歌里总唱"钢枪"。 男孩儿的妈妈正在叫男孩儿起床,见我进来,就先跟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又接着叫儿子。她推搡男孩儿,说: "你让我八点叫你,我八点叫你,你光撒了泡尿。这会儿,我都从你姨姥家回来了,你还不起,你看看几点了,八点二十了,起,快起来。" 男孩儿突然翻身,冲着妈妈大声说: "你要是再叫我,我就打死你。" 男孩儿可能经常这么说,所以没有威慑力,男孩儿的妈妈一点儿也没被激怒,她对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此时此刻,我在想象有一个儿子以后会有的美好心境和美好的烦恼。 妈妈又操着山东话喊起来: "牛牛,你还不起,是不?那好吧。你睡,睡死。我告诉你啊,吃的东西我给你摆这儿了,我出去办事,你老实呆在屋里写作业,回来我检查。" 牛牛的妈妈终于走了,留下了短暂的寂静,因此歌声也没有了。 我决定不吃早饭,坐下来给他写信。我要告诉他在我眼中他是如何成为一个坏蛋的。又一转念,不写了。他知道他要干什么,干了什么以后会成为什么,他不在乎,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人家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太没必要了。我想明白的是我眼睛看到的什么只对我有用。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媒蝶不休地写信呢?于是我被上衣服,这时我听见一声大吼: "你要死啊?"一个女声,像是娟子的。 我一动不动想知道接下来还可能传过来的声音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牛牛也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盯着房门,竖着耳朵。 "那你——"声音跟刚才一样大。 我走近房门,接着倾听。这是个很小的招待所,每层只有六个房间,牛牛妈和我是仅有的女房客。每层楼只有一个女服务员。我为娟子担心。 "别缺德。"这一次我能肯定是娟子的声音,前面的两次叫喊也是娟子的。 我拉开房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各个房间的门都是紧闭着。别的客房的人也许都出去了。这时206房间的门欠一条缝隙。 "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我走过去,推开206房门,娟子拉着门站在门口,离娟子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推门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把脸上的讪笑收回去,换上正人君子常见的微笑。 "娟子,你没事吧?"我问。 娟子马上没事儿似的说: "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她一边说一边拥我出去,在走廊上,她悄声对我说: "我真该谢谢你,这老不死的肠子花花,成年住这儿,愁人。不过,他胆小,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所以啊,我没事。" 听娟子这么说,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该说什么。想了一下我说: "这一天我都在,有事喊我,我会帮你。咱们都是女的,应该互相照应。" 娟子扔给我一句:"你真烦。" 我回到房间,牛牛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他坐在床上正在吃他妈妈留给他的东西。我坐回桌前,又想写信,我不信跟他我讲不通道理,我一五一十地摆,长长地写,写完了再干别的,不然我干不了别的。我不信这个世界没有道理可讲! 牛牛问我:"是不是206房的那个老头儿?" 我点点头。 "没劲,总也没有动真格的时候。" "动真格的时候怎么样?" 牛牛嚼着嘴里的东西,大声说:"动真格的就是真干。娟子一地板擦子把老吴头儿下巴打歪,老吴头儿一看不好,冲过去,一把把娟子头发扯下来这么一把。"牛牛说完,把手中的烧饼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告诉我老吴头儿拽下的娟子的头发有他比画的那么多。 听牛牛这么说,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放下手中的钢笔,窗外一群灰鸽从老屋的屋脊上起飞,优雅地在天空上盘旋之后,飞远了。我问牛牛几岁了? "我十岁。属牛,姓牛,叫牛。"他说。 在牛牛说话的时候,我想,这个十岁的男孩儿长大后会是怎么一种样子呢?接着我发现我在想象我不该想象的生活,而对生活充满想象只能让你到处碰壁。 我又拿起钢笔,又想写信,于是不再搭理牛牛,可钢笔没水了。 我下楼到接待室去打钢笔水,可接待室的钢笔水与我的颜色不一样。我只好上楼去涮钢笔囊子。 娟子还在洗衣服。她的半导体又打开了,但声音小了许多。播音员说,现在播送轻音乐《梦的故乡》。老吴头儿站在离娟子一米远的地方,正对娟子说着话。他一边说一边比画,我看着他的侧影,他像个很慈祥的人。 娟子说:"老吴,那你们那地方总不见太阳怎么办?" 老吴说:"能怎么办?多吃辣椒呗。" 娟子说:"怪不得,你房间到处都是辣椒。" 老吴说:"你也是我房间的辣椒啊。" 娟子说:"你又让我喊人?" 老吴连忙说:"不敢。不敢。" 我走到近前,喊了一声娟子。老吴看见我赶紧对娟子说: "你忙啊,我还得去打个电话,那笔五万元的款子还没有追回来呢。" 我涮钢笔囊子,问娟子: "他是个做买卖的?" 娟子"嗯"了一声,她说: "这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那个,男人全这样。" 我顺着娟子的思路往下想: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全这样,那女人还有什么希望?我关了水龙头,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然未回就在眼前。 我回到房间时,牛牛已经不在了。我坐到桌前写信。写了一阵,觉着累了的时候,我站起来伸伸胳膊。这时我发现牛牛写给妈妈的纸条放在他的床上。 妈妈: 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没意义,我去请老家,不会调皮,请放心。 儿子 虽然还有错别字,但还是让我很惊奇。一个十岁的孩子已经有如此高的文字水平,时代进步得真快。 又有一群鸽子飞回我窗前的老屋屋脊。我分辨不出是不是先前飞走的那群。它们悠闲地捡着房顶瓦砾上可吃的东西,为人间增添几分清致。 我接下去写信,在信的结尾,我写道: 与你讲道理我觉得非常累,但我又不能不与你讲道理,因为我现在活着,并且还要继续活下去。一个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但还是要努力去做,这也许是他的悲哀,无论是什么,他都必须去做,因为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说服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写信给你的原因。 娟子还在走廊哼歌时,我写好了信封。我又把信读了一遍,然后装进信封。我穿好衣服准备去邮信。这时,牛牛妈回来了。 在走廊上我碰见兴高采烈的娟子。没等我打招呼,她就说,这回她可真的要下班了。我看见她手里提着一个沉沉的塑料桶,里面是鸡蛋,装得满满的。牛牛妈从娟子身边挤过去拐进了电话间。 两分钟后,我和娟子的寒暄暂告一段准备分手时,牛牛妈随着一声惊呼冲出电话间,结果我和娟子都没走成。 牛牛奶的两只手分别抓住了我和娟子的两只胳膊,她说话语天伦次: "坏了。坏了,你们说咋办?我可咋办?" 我用力甩开牛牛妈的手,用两手按住她的肩膀,摇晃几下,努力使她安静下来,然后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说她的孩子丢了。 牛牛丢了? 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娟子脱口而出。 "报告警察。" 我马上阻止了娟子。我问牛牛妈是否见到了纸条。牛牛妈说就是见了纸条才往姨姥家打的电话,姨姥说他今天一趟也没去。 娟子再一次说:报告警察。 我提议先在附近找找,她们同意了。娟子到楼下接待室等处把能找人的人全找来了。一小时后,找人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没有找到牛牛。 报告了警察。 警察来时,牛牛妈已经泣不成声了。警察第一个要询问的对象就是牛牛奶。警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牛牛妈听见了警察的问话,想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哭了起来。我看出牛牛妈似乎有难言之隐,便对警察说,我可以提供一些情况。可警察并不马上理睬我,他们又对牛牛妈说: "你必须说说情况,不想找孩子了?" "我就是找不到孩子才找你们警察的。可你们也不派人去找,光问我,要是问我就能把孩子问出来,还找你们警察干吗?!"牛牛妈的怨气不知从何而来,警察一下火了。一个年轻警察说: "我还没见你这号的,嫌警察没用别找啊!" 我慌忙劝慰警察,我说孩子丢了,家长急出毛病了,话说重了,请警察同志多担待了。我又把牛牛写条前后的事情简略叙述了一下。牛牛妈还是哭泣不止,一言不发。 这时,娟子挤到牛牛妈跟前,她要牛牛妈打电话把孩子的姨姥找来。可是娟子的建议没有得到牛牛妈的响应,她一边哭一边说: "找她干啥,她是个病人,啥用不顶。" 娟子和年轻警察一样没耐性,听牛牛妈的话以后,便有些急。娟子说: "你这人真怪,这个不找,那个不找,那咋找孩子啊?" 牛牛奶听娟子这么一说,又大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非常无奈,真是各有各的难唱曲。 警察听娟子这么一说,便对牛牛妈说: "孩子的姨姥必须来,我们得了解情况,你去打电话。" 牛牛妈见警察说得坚定,有些迟疑。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挤到了牛牛妈跟前。她衣着考究,保养得很好。她拉起牛牛妈的手,声音很大很急地冲着牛牛奶发问: "孩子真丢了?" 牛牛妈泪眼迷蒙,见是老太太,便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心中似乎有倾吐不尽的委屈。 老太大操着纯正的普通话努力安抚牛牛妈,但没有效果,她哭得反而厉害了。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安抚的念头,转向警察: "警察同志,孩子从外地来,人生地不熟,请你们一定帮忙找到孩子。" 你是谁?"警察问。 "我是孩子的姨姥。" "那你谈谈情况吧。" 老太太见围观的人很多(我真奇怪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有些不情愿。警察明白了,马上把围观的人赶走了,然后关上门。 有几个人走了,大部分人还滞留在走廊里。房门虽然关上了,但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出来。先是警察公事公办的询问,声音很大: "具体说一下吧。" "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他们娘俩儿是来北京看我的。我一直有病挺厉害。我妹妹早就死了,他们娘俩在山东,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 警察显然不愿老太太把话题扯得太远,打断她说: "来看你为啥不住你家?" "这……"老太太一时语塞,牛牛妈仍在哭泣。 "住房紧!"警察问。 "是啊,这年头哪有住得松快的。"老太太顺坡往下爬。 "你几人住几间?" "我…我两口人住…住三间。" 警察似乎从老太太的掩饰中看到了什么,便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 "真奇怪,三间房,来了客人却住招待所,你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尽快地找到孩子。" 半天没动静,门外的人互相看看,也只好等着下文。 这时一声哭叫划破了沉静,老太太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要是牛牛有个三长两短,都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孩子啊…" 警察对老太太的话所涉及的道义方面的问题不感兴趣,警察问: "到底怎么回事,请讲清楚。 老太太很夸张地哭号,娟子悄声对我说,老太太年轻时是挺有名的演员,专演悲角儿。 警察催促老太太: "说吧,别耽误时间了。" 老太太止住了哭,有板有眼地叙述起来,丝毫不见刚才尚且浓郁的愧疚。 "我这种病需要男孩儿的新鲜尿液做药,所以我把他们母子接来了。简单说就是这么回事。"真不愧是演员,就是能把握情绪,控制态势。这种人已经很难将舞台和真实生活分开了。 没等听到警察的下文,一个声音从围观者的背后传来: "咋的了?让我送去。" 牛牛回来了。 警察走了。 众人散了。 娟子见没有什么值得多留一会儿的事情发生,便也拎着她的鸡蛋,高兴地回家去了。 牛牛、牛牛妈。我、姨姥,四个人关起门呆在房间里,接下来发生的事与我有关。 孩子的妈妈、姨姥不约而同地吸取了刚才当众张扬家中隐事的教训,谁也没马上盘问孩子进而教训他。当房间只有我们四个人时,牛牛还没有受到一句盘问。牛牛因此有几分得意,甚至有些趾高气扬了。 牛牛妈问孩子姨姥是不是到她家去,老太太马上反对。老太太说,恰平和她男朋友都在,不方便。我想信平一定是老太太的女儿。 听老太太这么说,牛牛妈有些为难。她看看我,又看看老太太。这时我想告诉牛牛妈我可以出去溜达溜达。可还没等我张口,牛牛先跟我说话了。他说: "你昨晚上喝的那样酒,我也喝了,还喝了红酒。黄酒和绿酒。" 另外两个女人看见牛牛先跟我说话了,便打消了赶我出去的念头,她们马上问牛牛: 难带你去喝酒的?" 牛牛一怔,他没想到他的两位亲人会口气如此严厉地责问他。看着她们铁青着的面孔,牛牛才有些清醒:是他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哪有做了错事不受惩罚的呢?现在是牛牛不好受的时候了。但牛牛毕竟是牛牛,他看看我,可能是觉得他的亲人当着我的面这么对他说话太不对头了,他声音很大地反问: "你们跟我吼什么?"口气很硬,但能听出来:牛牛有些胆虚,他是跟别人出去喝酒了,而不是去学雷锋。 "说,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说,不说,我就打死你。" "不说,就是不说。" "我让你不说!"牛牛妈话音刚落,疯子一样地冲到牛牛跟前,抓起牛牛的衣襟,拼命摇晃,牛牛有些怕了,他可能从没见过他的妈妈这种样子。 "我……我跟一个阿姨去吃饭了。"牛牛坦白了,因为他是个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在厉害的女人面前,他放弃了作主宰的权利。 "那个阿姨是谁?"老太太问。 "我不认识她!"牛牛口气又硬起来。 不认识就跟人去吃饭、喝酒,你还有理是不?"牛牛妈又冲过来要按牛牛,被我拦住。 "别这么问了,吓他也没用,还是让他慢慢说,说清楚是最重要的。" 牛牛妈又哭了起来。老太太觉得我说得对,便和颜悦色地拉过牛牛,充满慈爱地对牛牛说话,牛牛在老太太的低语声中渐渐放松了。他开始讲事情的经过。 "我是去你家玩的,可出门口有个小孩在胡同里玩机关枪,我就看一会儿,可他看我看他就不玩了。" "那你干啥去了?" "我啥也没干,就站着了。有一个阿姨过来让我给她拿东西,她要去厕所。" "你拿了?" 牛牛点点头。 "拿的啥?" "一本书。 "啥书?" "不知道,那上面没有中国字。" 市人儿吗?" 娜是人儿。" "那上面的人儿是不是都没穿衣服?" 牛牛又点点头。 牛牛奶一听再一次冲过来,揪住牛牛的头发使劲拽,她说: "你给她拿那种书干啥,你真是要作死啊。" 牛牛被揪疼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拿,就拿,咋的了?" 我和老太太把牛牛妈拉开。 "那书上的人都没穿衣服,你怎么还能看呢?"老太太说。 市啥不能看,都是机器人。"牛牛自己用手揉头发,不哭了。 "是机器人,那还行,接着说吧。" "还说啥,后来她从厕所出来了,我就把书给她了。她问我喜欢看不,我说喜欢。后来她就说让我跟她一块去一个饭店吃饭,她还说路上我就可以把这本书看完,她说吃完饭她就把我送回来。我就去了。" "你就去了,你说得多轻巧!"牛牛奶咬牙切齿地说。 "去了咋的,我还不是回来了吗?她根本不是那种坏人,要是坏人能让我回来吗?" "你们怎么去的?"我问牛牛。 牛牛一听我问这个,兴奋起来: "坐小轿车去的,红色儿的小轿车。" "车上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看书来看。后来我看她流眼泪了,我就把书还给她了。她说你看吧,不关你事,我就又看了。" "她还说什么了?" "她总说活着没意思。" "她让你喝了多少酒?" "一样儿喝一点儿。她说这就是生活。她说话那样的,我都听不懂,她有点傻。" "她喝了吗?" "喝了,喝了好几杯,一边喝一边说没意思。" "还说别的没?" "她还说女人都是贱骨头。"牛牛说到这儿,笑了,"她说女人都离不了男爷们儿。" "你要是再说,我就扯了你的嘴。你这个孽种。"牛牛奶说。 牛牛大声回敬一句: "是你们让我说的。" "吃完饭去哪儿了?" "坐电梯去一个屋子,有电视还有游戏机。" 牛牛叙说的兴致很高,仿佛这些询问正合他的胃口,他巴不得把"历险经历"向人倾吐呢。 "回房间她干啥了?" "她教我玩游戏机。后来她去另一个小屋了,可能是去撒尿了。" "出来时,她穿的啥?"老太太警觉地问。 "大白袍子。"牛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对你干什么了?"老太太又问。 "摸我脑袋了。" "还干什么了?"又是老太太。 "没干什么,她说要送我回来。" "她还摸你哪儿了?"牛牛妈问。 "就摸我脑袋了。"牛牛的脸涨得通红。也许是因为气愤,也许是听出了大人们问话中的那种意味。 "你撒谎!" "我没有!" "她到底还摸你哪儿了?" "没摸!" "把他裤子脱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老太太真的要动手扒牛牛的裤子,牛牛急了,他哭着喊着,"我没有,没有,我没有。" 牛牛在两个女人手中挣扎着,哭声断断续续。他绝望的眼睛四处求救,当他的目光看见我时,他费力地把一只手伸向我,但马上被老太太捺回去。我没想什么,就冲了过去,我攒足力气,掀翻了两个女人,拉起了牛牛。牛牛用双臂围住自己的裤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牛牛站在一起,只是浑身哆嗦。 两个被我掀翻的女人镇定一下,爬了起来,一旦反应过来,马上向我开火。 "我们管教孩子,有你什么事。" "你们可以管教,但不能摧残。"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但说话还是哆嗦。 "这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更不应该摧残他。" "我们摧残孩子?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这么说。真不知道你什么居心。"老太太满口是词儿。 "我没什么居心。孩子告诉你们了,那个女人没做什么,你们还要怎样?" "孩子说啥是孩子的事,我们做大人的,要把事情搞清楚。" "难道还不清楚吗?那女人让牛牛吃了一顿饭,看了一本书,然后就送他回来了。" "是她送回来的吗?" 牛午说:"是她让一个男的送我回来的。" "你们是牛牛的亲人,但不能那样对待孩子,你们首先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这年头的确有许多坏人,但这个女人也许就是挺有钱,遇到什么心烦事排遣不开,找个小孩说说话,很可能就是这样。不管怎样,孩子还小,他将来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你们不能在他这个年龄上就让他生活在阴影下。" 老太太"哟"了一声,抱起双臂坐到我床边,怪里怪气地说: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是很理解那个女的了?" "我只是猜测。" 原来是猜测啊,年轻人,我岁数大了,又在娱乐圈混这么多年,可以说什么样儿的我都见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咱也读过几本心理学,可以给你提个醒儿:一个女人无论情绪怎么坏,找一个十岁的男孩儿陪她,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变态。"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时间还不能说老太太说的没道理,但我也不认为她说的有道理。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老太太接着又说,"按书上的说法,也是一种变态。如今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都不正常。"老太太音调抑扬得当,让我有种置身舞台之上的幻觉。 老太太从我身边拉过牛牛,对牛牛妈说: "收拾东西,住我家去,让孩子呆在这儿跟让孩子出去和陌生女人一同吃饭,同样危险,都是性变态患者,真可怕。" 牛牛惊恐地看着我,仿佛从我脸上看到了真正的危险。在我看见牛牛这种眼神之前,我想我是有力气把这个患了病需要小男孩儿新鲜尿液的当过专演悲角儿演员的臭老太婆打翻在地的。我还年轻,我有力气,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产生了误解。 该走的都走了,"芬达"饮料瓶也拿走了。我脑海一片空漠,最先浮升的念头是;牛牛到别的地方去撒尿了。 我看见我写好的那封信。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我打开窗户随手把碎纸片扬了出去。有鸽哨由远处传来;没多会儿,鸽群又飞回来了,老屋顶上的枯草微微晃动,我的视线由此开始模糊…… 门轻轻地开了,老吴站在门旁。我回身看他,他笑了。我什么都没说,他关上门,然后站在嫩旁对我说: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然后就走,就走。" 我对他诚恳地点点头,表示愿意听他说。 他说: "我比你年长些,看得透些。我虽然不了解你,但能看出体缺少混世经验。刚才我们几个在门外都听见了,就不说这个了。娟子下班走了,你可能也看见了,她是提着一桶鸡蛋走的。那鸡蛋就等于是我送她的。我跟娟子说,我有个朋友在养鸡场,我可以走后门为她买便宜鸡蛋,十斤十块钱。娟子每月都给我十块钱,让我替她买便宜鸡蛋。其实那鸡蛋就是门口副食店买的,十块钱肯定不够,余下的我补。我也不占她啥便宜,就想跟她说几句逗笑的话,她别不搭理我。一桶鸡蛋换她个半激半恼有时还是不激不恼的笑脸,我觉得挺值。所以你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我房间,是不是有点多余。年轻人,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你将来的路还长,我给你提个醒儿,省得你到处碰壁。" "谢谢你啊。"我说。 "这就不必了。" "你的提醒完了?" "嘿,我这也是老朽了,该说的大致也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也该滚了。" 老吴的脸骤然间变得狰狞,他恶狠狠地说: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说完他走了。 我的心房突然溢满了无名的快乐。我甚至感受到了撞上南墙之后那淋漓的痛感。于是我对自己说,撞上南墙有他妈的什么不好,不是说有钱难买乐意吗? 鸽群在老屋脊上安闲地徜徉,我一跃跳上窗台,打开窗户对着鸽群大声嚷嚷,直到它们重新飞上蓝天,飞出我的视线,留下鸽哨的空鸣。我依旧蹲在窗台上,一个人对着外面的世界微笑,我的鼻尖一定冻得发红,因为它有些痛感了。但我要等那群鸽子回来,我打算告诉它们:我还有勇气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不好了 人们常常不知道正在做的一件事其实是怎样的。 这就像司机驾车,并不会想到,也许有人会因此丧命。我九岁时还不懂这些道理,但事情就像我现在说的一样,突然来临了。 一 那天是十月二十六号,那一天里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异常清楚,因为那以后我总是回忆。长大以后我想,也许我要从那一天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寻找注定我倒霉的蛛丝马迹,不然我为什么总喜欢回忆那一天? 我是班里男生中最矮的一个,可是决定难倒霉的那个人并不在意这个,他肯定和我一样在我的梦里听见我骨头伸长的声音。如果他在意这个,他也许会等等,等到我十八岁时,再把我赶到另外一条路上去,而不是九岁。 每当二十六号这天我特别难受,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那样看我了。一年有十二个二十六号,渐渐地二十六号变成了我身体里的一座钟,即使我忘记看日历,它也会自动给我一个难受的感觉。这感觉很像我从一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这些人不认识我,但听说过我的事情;在我经过以后,他们总要说"就是他"。 他们压低声音,但仍旧能让我感到他们的本意。他们受决定我命运的那个人的派遣,他们想说的是,"你和别人不同。" 是谁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现在也没见过这个人。我常想,为什么没人觉到残酷,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不,他们恨我,因为他们同情另一个孩子。我的意思不是要他们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情我,而是要它——我的命运——在事发之前可除我。它为什么不想想我也只有一个童年? 只有一个人在那件事之后真正地关心我,她是我的邻居孙姥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可是一分钟后我又挣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恨她。随后是她哭了。我马上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我们互相看了几眼,再也说不出什么。在这件事情中只有我们两个最难过,因为她是我的同案犯,而我是罪犯。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罪是什么。 二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我坐在第一排,看黑板有一点儿反光。第一节下课时,李岩——顺便说一句,他是我班的大个儿——发现我蹬在桌子下面的横木上的脚那么大,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我的脚不该那么大。他要跟我比脚,我没办法,只好比了。结果我的脚比他还大,可我的个儿却比他矮一头。跟在李岩后面听他指挥拍他马屁的人在班里有好几个,有一个说,大脚能长大个儿。李岩只是朝我撇嘴,甚至没嘲笑我一句。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节下课,李岩一伙人拉我去操场玩。我不去,我害怕他们合起来算计我。可他们强迫我去。我们在操场上疯跑了一阵,快上课的时候,我说我不玩了。因为我想去厕所。 李岩说他也去,然后他们一伙人便都朝厕所跑去。男厕所在一楼走廊的东面。我走进厕所时,他们昂头挺胸地背对我,小便池都给占满了,另外的蹲便上也有人。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一齐转身冲我大笑,他们中有的根本没撒尿。 "憋回去吧。"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这声音我还记着。后来我明白,生活中除了尿憋不回去,别的都行。 我走进教室,张老师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字。我站在那儿等着她回头给我回座位的指示。她写完了课文的题目——春天的早晨——又去写生字。我通过对面的窗子,看见操场上上体育课的班级正在列队,太阳照在操场上明晃晃的,我又转了目光去看树阴下的车棚。当时我想,太阳真奇怪,又让人暖和又让人热。 "你去哪儿了?"老师终于问我了。 "上厕所了。"我说。 "上厕所的同学把手举起来。"老师又说。 李岩举起两只手。 "你怎么回事?"老师又问李宕。 "我去了两次。"李岩得意地说。 举手的同学都笑了,但都还举着手。 "那你呢?"老师问我。 我没有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看着老师,老师问我她脸上有答案吗?我又一次去看窗外,阳光灿烂。 "刘大宝,你放学留一下。" 放学是下午的事。我奇怪老师并没有批评我上课迟到。她关心的是我常常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她说,这样不行,一个孩子不该这样。我不知道孩子应该怎样,尤其像我这么矮小的男孩儿,只好又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你有什么话应该说出来,而不是憋在肚子里。" 我摇摇头。她好像突然很烦,摆摆手要我离开。我下楼梯时想,老师眼太阳一样奇怪,今天这么讨厌我的张老师,几天前还摸着我的头顶,夸奖我的眉毛好看。她说我的眉毛比女孩儿的还好看,又长又弯,还很细。 三 在我恋爱的时候,孙姥姥已经死了,因此不会有人对我的女朋友说起我儿时的轶事。我妈妈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心情,我爸爸也一样。他们只要听见什么人提起我的童年,会条件反射似的马上缄默。他们从没怨过我,只是不愿提及,我还能说什么哪?可这比他们经常怨我呼叨我更让我难过。 其实在我还不懂什么是恋爱的时候,孙姥姥已经死了。她没能跟我一样挺过来。她死的那天我一直没有哭。她死在自己的床上,叫来的大夫说她是睡觉时死的。我当时站在角落的五斗橱旁,那柜子比我矮一点儿。我看着我爸我妈一边哭一边进进出出,忙着接下来的事情,我心里像一座有很多门的大房子,敞开了所有的门,可什么都没进来。我妈注意到之后,马上给我一个耳光。她说,"她对你多好,你这个没心肝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我在想孙姥姥。我很害怕睡着,怕睡着了会像孙姥姥那样死去。可我又希望睡着,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死。如果我和孙姥姥一起死去,那么他们就再也无人可恨可怨了。因为我们是罪人。罪人死了,就没有罪了。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外面的黑夜,一直都醒着。孙姥姥死了,孙姥姥死了,这话一遍又一遍地从我脑袋里闪过。我觉得害怕。后来我想这是一个孩子因为孤独而觉到的害怕。孙姥姥离开了,不管她逃离了灾难还是被灾难吃掉了,总之,她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在从前我们两个人的境地。这比死去更可怕。我觉得整个黑夜都压了过来。我哭了。 我没有办法死。 假如孙姥姥还活着,也许会拉着我女朋友的手,把二十六号下午我对她说的话作为我的轶事讲出来,让我的女朋友因为我的头脑更加爱我。 那天因为老师的批评,我垂头丧气的,一推开孙姥姥家的屋门,就看见她坐在窗前削一根竹签。如果放学没人约我出去玩,我总是先去孙姥姥家。她从不问我写作业之类的事情,所以我们很谈得来。她女儿在另一个城市,她没有老头儿。可那天下午她只顾削那根竹签,没太理睬我。我突然那么讨厌她正在削的那根竹签,也讨厌孙姥姥,她削那根竹签不过是为了省几个买毛衣针的钱。 "你为什么不找个老头儿结婚?"我问她,我没想出别的更好的打扰她的方法。 她终于停下来,瞪着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看我,她说,"你这小脑袋瓜儿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啊?" "面条。"我说。中午我吃的是面条,总会有几根跑到脑袋瓜儿里去的。 孙姥姥笑啊笑啊,弹掉落在身上的竹屑,下床,打开她的那个老衣柜。我凑过去闻味儿,她的衣柜有一种好闻的干草味儿,我心急忘不了衣柜的气味,孙姥姥说我肚子里有虫子。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已经绷好的小弓,又将手中的竹签搭上去。一把小弓箭!我惊呆了。 我多么想一把夺过那副小弓箭,可我不能。她还有个真正的外孙,每逢假期都会来看孙姥姥。 "拿去吧。"孙姥姥对我说这话,并把手里的弓箭朝我递过来时,我仍旧不敢相信我能得到这副弓箭。 "大宝啊,你别又转你的小心眼儿了。我做了两副。"孙姥姥又说道。 我终于把弓箭握在手中了。当我手心的汗水在竹子上浸出湿印儿时,我才相信这看上去漂亮无比的小弓箭属于我了。我那时只有九岁,所有情感都是单纯的。我被弓箭带来的巨大幸福和快乐湮没了。至于这幸福的后面还藏着什么东西,就是再给我一百副小弓箭或是打我一百板子,我都无法想象。 四 至今仍然是这样,我像许多喜欢雨后清新空气的人一样,也对雨后的潮湿气味十分敏感。只是我并不喜欢,总想极力躲开,可是我什么都躲不开。 当我耐着性子听完孙姥姥的各种嘱咐的时候,我恨不得一下子迈出屋门,站到楼前的空地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我在空地上一举起弓箭,所有孩子都会奔向我,就像电影里军队在自己旗帜下集合一样。我觉得我刘大宝让别的孩子围着我转的时刻近在眼前了。 下雨了。 孙姥姥把我拉到窗前,她说,下雨了,过一会儿再出去玩。我说,没下雨,你看天上有太阳。其实我听见了雨声。雨下得很急也很大,在对面的千瓦屋顶上溅起许多水泡。 "太阳雨。"孙姥姥说。 我根本不关心太阳雨,我很生气有太阳的时候,老天爷还敢下雨。 "记着啊,往墙上射,往树上射,往没人的地方射,千万不能往人身上射,听见没有?"孙姥姥又重复一遍她的嘱咐。我想,她可真是个老太太,说一遍和说两遍还不都一样,没人愿意听老太太的话。 最后一个雨点儿落到平房屋顶上之后,我便跑了出来。一出楼门,我就闻到了下雨的味道:有树和泥土的味道,而另外的味道我说不出它们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楼前的空地上有几辆自行车,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向东跑去,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个圆形花坛。花坛有我们腿那么高,我们常常坐在花坛的水泥沿儿上。可那一天,他们都站在花坛边儿,高新的一只脚蹬在花坛上,他第一个看见我的。他放下那只脚。没说话,缓缓地朝我走过来。他拿过我的箭,好像那东西是他的,我不过是替他取来。其他的孩子立即围拢过来,可是围住的不是我而是高新。 我想把我的东西抢回来,可是我不敢。我赔着笑脸站在一旁。后来我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像我当时那样的笑脸在电影中比比皆是,如果你是弱者,你只能那样笑。 "买的还是做的?"张胖的问题让我开心,因为这问题只有我能回答。 "做的!"我说。 这时高新对着花坛将第一箭已经射出去了。箭矢越过花坛,落进了汪起的一小片雨水中。张胖捡回了它,我心疼地用衣角把它擦干。 "让我射一下。"张胖提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张胖转身朝着月亮门射出了第二箭。月亮门前水泥市路上的雨水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箭干爽地又一次被捡回来,我朝向月亮门射出了第三箭。 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射箭。它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箭头牢牢地扎在我的生活中。多可惜,我不是草原的儿子,却与弓箭结下了缘分。 这情景随着那声尖厉的惨叫的突然响起,慢慢地展开了,这其间惨叫一直持续着,老也不停,老也不停。逐渐地它变得不真实了,这情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它将我从汗水中弄醒时,我都无法再重新人睡。黑暗中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黑夜中缥缈地扭摆。 我们都看见那个突然拐进月亮门。并想通过月亮门的孩子向前伸着双手,仿佛一架即将起飞的飞机一样号叫着。他的面孔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一定是外院的孩子。鲜血像一条红线似的流下来,我射出的箭扎在他的左眼睛里。他张着大嘴,没有用手去捂自己受伤的左眼。 我想走过去,替他把箭拔出来。我想他一定疼坏了。可我动不了,我甚至不能把嘴里的口水咽下去。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了花坛旁的石雕,一动不动。 这时,我心里的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不好了。" 五 我的第一次恋爱开始得很晚,也有些不同寻常。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认识她时她已经离婚,和她的儿子一起生活。那个瘦弱的男孩儿,在他八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在他母亲的诵读声中睡着了。她还留在孩子旁边,呆呆地看着儿子熟睡的脸。我把双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她便哭了。 她偎在我怀里,告诉我两年前的那件事。她的儿子在幼儿园将另一个孩子的耳朵扎坏了。她被叫到幼儿园时,那个孩子已经被送到医院。她突然问老师,自己的儿子在哪儿,因为那个老师一直在讲另一个受伤孩子的事。 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都没有发现她的儿子。老师说他一定是因为害怕躲起来了。她走近孩子们的大衣橱,拉开橱门,看见自己的儿子蜷缩着躺在衣橱的横板上,她说,"那以后,我仇恨一切。" 我向这个女人求婚了,虽然她比我大九岁。我一心一意地想成为她孩子的父亲,并不是因为她仇恨一切。我能够想象她看见衣橱中自己儿子的眼神时所感到的刻骨铭心的巨大疼痛。这疼痛带来仇恨,就像怀孕带来孩子一样,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她那么婉转地拒绝我,她说,你还年轻,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说我能理解这一切。她认为这不可能,我只好对她讲起我的那个傍晚。 夕阳沉默以后,天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坐在锅炉房屋顶的旧烟囱旁,看着爸爸或者妈妈喊回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是先叫小名,然后喊出让这些孩子回家的理由——吃晚饭。 我一点儿也不饿,坐在锅炉房的屋顶,我能看见一切:楼门,空地,花坛。爸爸妈妈都是刚到楼门口,就被邻居通知,没进屋便奔医院去了。妈妈又回来过一次,我想是取钱。她站在楼门口跟孙姥姥说了半天。我相信她没有问自己的儿子在哪儿,因为孙姥姥立刻回屋去了,甚至设四下张望一下。 天越来越黑了,我闻着别人家的菜香睡着了。第一声寻找刘大宝的呼唤立刻叫醒了我。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这呼唤。但我没有马上回答,我心里充满忧伤:直到现在才想到我! "大宝啊!"是孙姥姥在喊,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是多么害怕被人忘了啊。 我从锅炉房上顺着铁梯子爬下来。落到地面时我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我走到孙姥姥身后,捅捅她的腰,她吓了一跳,但马上又搂过我的脑袋。在她的泪水还没滴到我的头上时,爸爸骑车回来了。他走近我们,把我从别人的怀里拉出来。我这时才想起来,他可能要打我,因为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他没有把我拉进怀里,他从不喜欢这么做。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他说,"对不起,儿子,把你给忘了。" 我大声地哭了。我倒进爸爸怀里,好像一个人站不住似的…… "那阵大哭之后,我心里突然平静下来,仿佛事情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我该挨揍,我该为那个孩子献出我的眼睛,我不再害怕了。"我握着她的手说,"所以我觉得你就像我父亲一样了不起。" 她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说,"我爸爸把我带到医院,让我给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孩儿深深地鞠躬,说,对不起。" "不,"她突然打断我,"我不能把你扯进我的生活。"她无情地推开我,一点儿也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说出理由。其实女人总是这样,以为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其中之一便是拒绝。 六 接下来的生活渐渐平静,因为手术后的治疗并不是日新月异的变化。如果十年前有人让我说出那些日月里的琐事,我仍会哽噎,现在却不会了。但我有一天问自己,那段我九岁时便开始的生活现在结束了吗?我不敢回答自己,每当雨后,我发现自己仍习惯性地回避什么。比如,雨后空气的湿味儿。我早就知道人躲不开任何注定到来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懈地躲避。 老天偶尔就要下雨,就像人们也需要撒尿一样。昨天雨忘情地下着,简直没办法完结。傍晚我看见一个盲人一手拄杖,一手撑伞,从我女朋友的窗下走过去。我有些受不了了,我好像看见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可我无法用手掏出来,于是我跟女人吵起来。她一直对我很好,可事后我才感到歉疚。我向她道歉,并把她搂进怀里。我回想另一些过去的女人,都是那么好的女人。 我得试着说说,此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又一次去医院还是跟爸爸在一起。我们站在医生对面,听他讲手术后的情况。他说那孩子伤的部位比较特殊,是在角膜和巩膜交界处,现在还不能预测后果。他说眼下全力要做的是防止并发交感性服炎。 "并发交感性眼炎,会有什么结果?"爸爸问道。 "可能导致失明。" 我和爸爸离开医院时,爸爸差一点撞到门框上。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钱防止并发交感性眼炎了。 爸爸妈妈总是在以为我睡着之后,在布帘的另一侧商量事情。可我从不在他们商量事情时睡觉,我只是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妈妈说她要问问医生,能不能把她的眼睛移植给那个孩子。那样就一了百了。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我真讨厌你这么说话。"爸爸说。 妈妈半天没说话。我不去擦眼泪,但在心里觉得爸爸说得对。妈妈不该胡说。 "没有钱了。"过了好半天,妈妈才说出这句话。 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许多,我想,要是眼睛里能流出钱多好。 "没钱又怎么样?挖眼睛?"爸爸说。 我真害怕他们听见我不均匀的喘息,走过来看见我咬着嘴唇,满脸泪水,我恨这世界干什么都要花钱,为什么治病不能免费呢? 第二天,我放学走进家门时,爸爸妈妈和往常一样不在家,可我觉得家里变样了。我仔细查看,发现钟和收音机没有了。我拉开衣柜的抽屉,这之前我已经知道相机也不会存在了。我又想哭,可我忍住了。屋子里没有别人,我狠狠踢了一脚开着的抽屉,我讨厌这一切,讨厌这一切总是让我想哭。 我离开家,锁门时,孙姥姥站在她家门口。我没理她,但她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进她家。我第一眼就看见我们家的收音机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你啥时候听都行,它还是你的。" "我家的放你家干啥?"我问她。 "医院里需要钱。"她说。 "你买了?" 她点点头。 "我才不听你家的破玩意儿呢!" 她模我的头,我大叫着要她别碰我。 "大宝!"她喊我,就像从前那样。 "我恨你。"我朝她嚷道。 她把我抱过怀里,我哇哇大哭。我用拳头捶她的筋骨。我不停地说: "都怨你,都怨你!" 七 如果我的生活再来一百次灾难,会怎么样?有时我这样设想。也许不会怎样。九岁时我已经被第一次灾难击成无数碎片。碎片也许不会再有承受能力,但灾难在它们面前也丧失了打击的欲望:已经成为碎片了。 奇怪,这样的想象总让我感到莫名的激动。 我射出致命的一箭之后,两天没去上学。第三天走进教室,喧嚷的教室突然静下来。他们都在看我。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再向前迈一步,就像那天我上课迟到时一样,我站在我的书桌前。 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来。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座位去。我向前迈了一步,坐到座位里。声音重新出现了。我也拿出课本和文具盒。老师开始讲课时,我想,我们班同学一定以为我是个狠毒的人,因为我射伤了那个孩子的眼睛,这好像比杀了这个孩子更吓人。 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我。我第一次因为孤独感到害怕。过去常常没有人跟我玩,我已经习惯了。可现在与从前不同,从前他们看不见我,忘记我,所以不跟我玩。现在他们是故意不跟我玩。 我同座的女生叫蓝歌,她跟我一样高,也是事情发生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同学,她下课的时候没出去,突然扭头看我。我想她的眼睛是在问我,"真的出那样的事了吗?" 可她说:"我爷爷是眼科医生。"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比我妈好,比我爸好,比孙姥姥好!在我有别的女人之前,一直都在爱她。爱情就开始在这个时候,她说她的爷爷是眼科医生,她是这么说的。我有了别的女人之后,便竭力忘却她,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爱她。 转眼又是人们买秋菜的季节。只要在楼梯上看见一棵晒出来的白菜,白菜便会铺天盖地地爬上屋顶、窗台,感受初冬层弱的阳光,丢掉一些水分,为了避免漫长冬季的腐烂。离开家乡去南方之后,我常向朋友说起北方冬季的白菜。我说那简直是白菜的世界,白菜主宰着我们冬天的餐桌。每天吃白菜让北方人习惯,也使另外的北方人疯狂。 "每天都吃白菜?!"南方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是的,每天吃白菜,这让我生出许多向往。我想有一天我发明一种药,撒到田野上,让所有的白菜都变成黄瓜和西红柿。那时候,世界会怎样呢? 自从开始卖秋菜,爸爸妈妈开始轮流做晚饭。以前是妈妈做晚饭,因为爸爸有时夜里需要去医院看护那个孩子。爸爸做饭那天,我帮他洗菜时问,妈妈去哪儿了2 "她有事。"爸爸说,"你在学校里怎么样?"爸爸问我。 "挺好。妈妈去哪儿了?"我说。 "真的挺好吗?"他又问我。 镇的挺好。"我不敢告诉爸爸学校里的事。昨天我在书桌里摸到一只死耗子。如果我说了其中的一件事,爸爸会决定搬家离开这里的。可我知道我们没钱搬家。 我和爸爸一起吃完饭,爸爸让我洗碗。我又一次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一段时间妈妈总要晚点回来。我看他把米饭和炖白菜装进饭盒,然后嘱咐我一个人关好门先睡便走了。 我跟在爸爸的后面,他骑车但骑得不快,因为他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端着饭盒。他在菜场的门口停车,我看见了妈妈。 那以后我讨厌所有需要力气的事情,不是力量,是力气。这差别你懂吗?我爱我的妈妈,尽管现在她老了,她让我难受,但这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爱。 妈妈背对我站在地秤前,秤上放着一个两端分别有把手的抬板,板上放着码起的白菜。妈妈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蓝色的大围裙,前襟沾满泥污。他朝妈妈打个手势,妈妈弯下腰,两手握住抬板的把手。 "一、二,起!"那个男人喊。 妈妈一定使出了全部力气,终于将抬板搬离了地秤。那些白菜太多了。妈妈的腿在发抖,可她不能把指板抬得更高些,让自己的腰身直起来。 "抬啊,抬起来!"男人在喊。 妈妈的腰身依旧屈辱地弯着,她的力气不够,但她拼命往高抬。我想我马上就要奔过去,把那些该死的白菜推到地上,把那个该死的男人推到白菜上,把妈妈拉回家…… 爸爸端着饭盒几步奔过去,他用一只手帮妈妈抬木板。抬板倾斜了,白菜都倒在了地上。 哎,我说,你能不能干,不能于回家呆着,这儿可不养小姐。"那个男人说。 我把目光放在爸爸身上,他马上就会走过去,告诉那家伙故老实点儿。可是爸爸端着饭盒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儿。有时候他太喜欢发呆了。妈妈已经动手去捡那些白菜,她蹲在地上,拉拉爸爸的裤子。爸爸蹲下身,把饭盒放在地上,帮助妈妈捡白菜。 我飞快地跑了,泪水也飞快地涌出来了。经过爸爸的自行车时,我拧开了前轮的气门芯。车带撤气的声音十分尖厉,伴着我逃开那个地方。我好像突然明白,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人是你爸爸。 八 孙姥姥死了,时间也加快了脚步。 九 什么是好日子?我想,有钱就是好日子。好日子好像永无尽头,爷爷可以把钱通过儿子传给孙子,金钱不会因时间太久而腐烂。好日子即使迎来了尽头,也不过就是坏日子。什么是坏日子?我想,坏日子就是既倒霉又没钱的苦难。 坏日子很容易变得更坏,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没有跟同学一起去参观那座过去的监狱,老师说,那是一座有特殊历史的监狱,它关过好人,也关过坏人。李岩问老师,监狱不是只关坏人吗!老师说,要是当时有权的是坏人,那么坏人也能把好人关进监狱。 "可我爸说监狱关的就是坏人。"李岩说。 老师叫李岩闭嘴。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参观监狱,因为我永远也不会被关进监狱。这把握我早就有了。去监狱参观要乘大客车走两个多小时,老师告诉同学自带午饭。大家都很兴奋,兴奋点却不再是监狱,而是去监狱需要自带午饭。我们都知道这顿午饭是特别的,面包汽水。 下课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女生开始议论,买什么样的面包和汽水。好在那时人们在面包汽水面前并没有更多的选择。面包好像只有一种,两毛钱一个,四两,又大又圆拧着花儿。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同学,往往是用军用水壶带白水,但至少也要买一个面包。 我还想到了车钱…… 第二天早上我没去学校,我想老师发现我没去,也不会来找我,大客车是要出发的。再说我的老师喜欢在你犯错误之后批评你,不喜欢用批评阻止错误的发生。 "你今天没上学?"晚上爸爸问我。 "我们班今天参观去了。老师说可以不去。"我撤了一个小谎,老师说必须都去。 "但是你想去,对不?"爸爸问我的时候我正用一块玻璃片刮土豆皮。我一抖,划破了手指。 "这次我不追究你了。下次集体活动必须参加,不许自作主张。" 我没吭气。 "有活动你回来告诉我,我们和别的同学一样带面包汽水。" 我真恨我自己,因为我又哭了。他是我爸爸,他总是能看见我努力隐藏的地方,尽管我有时对他那么失望。 吃过晚饭,爸爸又得去给妈妈送饭,然后去医院。他临出门的时候,我说,我也可以给妈妈送饭。他想了想,说,后天吧。 "我也能帮妈抱白菜。" 爸爸看着我,目光中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也许在想,他们不该瞒着我做事。 "算了,在家好好呆着。"他说完要走。 "爸!"我叫住他。 "什么事?" "咱家欠别人很多钱吗?"我小声问。 "你别管这事,听见没有?"爸爸生气了。但他好像不是对我生气。 "今天有两个人来找你。" "他们说什么了?"爸爸看上去有些紧张。 "说你欠很多钱。" 爸爸走近我,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他说,"你别操这份心,好好念书。" 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温暖有力,我觉得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谈谈了。 "爸,我去蓝歌家了。" "蓝歌是谁?"他问。 "是我同座儿。她爷爷是个眼科专家。她爷爷说我可以把眼睛移植给……" 我的话还没说完,爸爸按在我肩上的手掌已经掴了我一个耳光。他说: "今后,再也不许去他们家。" 十 人们有时候似乎能够看见,哪两件事暗中关联着。因为…… 所以……,都是表面上晃人的。当我一有空儿就对着镜子看眼睛时,那件事已经发生了,我是这么想的。我有时用左手捂上左眼,镜子里的右眼又大又亮。我拿掉左手,再用右手捂上右眼,左眼也能把一切看清楚。我拿不定主意了,失去哪只眼睛能让我活得更好一点呢? 爸爸带回四个胖乎乎的大面包放到桌子上,示意我过去吃。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那四个面包,心里想,失去一只眼睛挡不住我干任何事,一只眼睛能更快地抓住要看见的东西,我打定主意献出一只眼睛。 你可以吃两个。"爸爸对我说,他还从提兜里掏出一个白纸口袋,用手指指口袋,我走过去打开口袋,是橘子瓣软糖。我的心脏不跳了。 我已经多久没吃过眼前这两样东西了?一定是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回忆它们的味道时,我的头猛烈地疼了两下。我爸爸是会计,我妈妈是无线电厂的产品质量检测员。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在七十年代,这意味着我可以经常吃到面包和橘子软糖;意味着妈妈不必下班后还去搬白菜挣钱…… 我想不下去了。 那个黄昏接着就来了,面包和橘子软糖也不过刚刚消失在记忆的深处。我们都快看不清地上的玻璃球了,但还在玩。 吉普车停在楼门口时,天还没有黑透。吉普车的四个车门同时打开了。我手里握着自己的"花瓣",它的身上缺一个碴儿,我总喜欢在裤兜里用手摸这个玻璃掉碴儿的那个断面,格外光滑。 民警从四个车门跳下来,其中一个指着我家的窗户说:"好像没人。" "进去看看。"另一个说。 我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我像民警一样严厉资问他们: "你们找谁?" "是他儿子。"一个说。 "你爸呢?"另一个问我。 我软了下来,心里好像有一堵墙刚刚倒塌了。我想起面包和橘子软糖,真想马上见到爸爸。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像爸爸那样干的。可他干了些什么哪? 民警让我打开房门。他们在屋里翻东西。 "你知道钱放哪儿了?"一个问我。 "我们家没钱。"我说。他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们家的钱都给另一个小孩儿治眼睛了。"我又说。他还看着我。 "我把那个小孩儿的眼睛射瞎了。"我想他是在等我告诉他这个。 爸爸推门走进来了。我真不知道他那么傻,为什么不跑,窗前围了那么多人,他离很远就能发现出事了,只有民警来了才会招惹这么多人看热闹。 爸爸刚看我一眼,就被两个民警挽着胳膊按在地上。他的脸就快贴到地面了。我听见爸爸求民警把我带开。 "求你们把我孩子带开。"爸爸是这么说的,我紧紧握着拳头,如果我掉下一滴眼泪,我就马上杀死自己。 "把他放开。"刚才总是看我的那个民警对他们说。 他们放开了爸爸,爸爸跪坐在地上。他朝我摆摆手,我走近他。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钱交给我。他说: "你去买几个烧饼,然后去菜场找妈妈,跟她一块吃,家里的事不用你告诉她。我会说的。" 我盯盯地看着爸爸,害怕一眨眼睛他就变没了。 "去吧,这儿没你事了。" 十一 有三个歹徒抢劫了城里最大的钟表商店,这家商店那时候叫大光明。他们用钥匙打开了铁栅栏,他们想把更夫绑起来,但更夫被吓死了。法医说更夫死于心脏病碎发。三个歹徒直奔保险柜,他们在保险柜跟前从第四个歹徒手里接过钥匙。 第四个歹徒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出狱那天,我和妈妈去接他,他的头发花白,妈妈哭了。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他没说什么,我发现我已经不喜欢这个人了。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他被捕前的一个晚上,他到处找我,他让我回家开门,他说他的钥匙都丢了。 这是不是有点可笑? 我拿着那一块钱,没买烧饼也没去找妈妈。我抄近路直奔医院。在这个漆黑的晚上,我被我的第一个决定激动得浑身发抖。我上楼梯时的脚步声充满了我的耳朵,像一面有回音的大鼓不停地击响。我推开他的病房,我要告诉他,告诉他的爸爸、妈妈,再也不要向我爸、我妈要一分钱,现在我就赔他一只眼睛。 我推开了病房的门,心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爸爸站在他的床前,他的眼睛敷着白色药布,药市外面是一块浅蓝色的透明塑料片儿。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刚才出的汗水都顺着毛孔流回去了。 "你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干什么?你过来!"他爸对我说,"你过来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这个小患子,我儿子的一生都让你给毁了!"他说着朝我走过来。 "活该!"我的吼声一直撞到他身上,他怔住了。我一定是想起了不该想的事情。 "爸爸。"那孩子吓哭了。 他爸爸终于走到我跟前,他连续打了我四个耳光,打得我眼前直飞小金星。 十二 大学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许多人都喝多了。我让他们举出某一件事,这件事必须是仔细想过不可笑的。 "爱情。"他说完看我,我看他时,嘴角堆着笑意。 "去你的吧,爱……情……最可……笑了……"班长说的虽是酒活,但没人再想举例子了。教室突然安静了。 我想到那个小孩,他保住了眼睛,这会儿说不定也在某所大学透过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女生哪。 "干杯!"班长提议。 "为了什么?"一个女生抒情地问道。 "为了附么歼!"班长高举酒杯,大喊着。 写离别赠言时,许多同学都用上了班长的这句话。只不过改变了书写形式,尤其是女生喜欢这些小把戏。 为了什么? 有一个女生不仅在我的留言簿上写了这句话,她还另找时间告诉我,她喜欢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的眼睛那么好看。我想这可能是我至今没结婚的原因,女人总是太关注眼睛。心里的声音怎样轰鸣,她们都充耳不闻。只有一个女人听见了我心底像潮水一样反复涌来的声音,可这个女人却不想要我。 室内故事 用硬币击中帽子上的香烟,然后把它放回原处。喜欢唱起一首老歌,唱啊唱啊 是不是他总能制造一种让人舒服,不,是让我舒服的谈话气氛,我才起意嫁给他的?算了,不该提这样的问题,不是已经嫁了吗? 不过,结婚以前那些长谈我喜欢。喝很多茶却不去厕所。别的女人,别的人,甚至有时也说某某人如何放荡。我敢肯定虽然那时我们不谈自己,但偶尔干过类似的事,比如把某些隐匿自己心底的羞于启齿的愿望假借别人表达出来。吴秀英就说过,每个女人都渴望放荡,哪怕一次。诸如此类。吴秀英是谁,我反正不认识,可我说吴秀英这么说了。他也这么干过,我敢肯定他不比我高尚。他可能没跟别人的老婆睡觉,但他说他敢保证,这是每个正常男人的愿望。 这家伙就是我第二个丈夫。 他又放上了巴赫的音乐,今天他休息。然后他会泡上两杯茶,再随手带来一些零食。他坐到我和那些零食对面的椅子里时,我想,一周为什么不工作十天?那样他就会累得屁滚尿流,再也不跟我谈什么了。他热爱工作,也热爱灵魂。 这肯定是第二十几次了,婚后的谈话。我偶尔慨叹光阴流逝的速度。结婚以前我们也坐在这张圆桌前谈啊谈,屁股大的女人好看吗?反正我们谈别的男人别的女人别的人让我愉快。时间也快,不知不觉地又是午后了。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到我裸露的肩头。这时他总是拉上那层薄薄的纱帘,阳光依旧滞留在我的肩头,但却柔和许多。我忘不了那时的许多感觉,那时我很愉快。 "又是阴天。"他说,的确有好几回他休息想跟我谈话时,老天爷就阴天。我高兴阴天让他有一点不高兴。不过,他又说:"阴天好像特别适合坐在这儿闲聊聊。" "聊什么呀?"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已经跟我说过他的过去了,当然也是在婚后谈话中说的。我觉得没劲,他说他的罗曼史时也跟叨念豆腐账似的。我不明白,他说别的男女,怎么会让我喜欢呢?现在我这么发问,他会说,"聊聊我神秘的妻子。" 他真这么说了。 我没说话,也不喝茶也不吃东西。我想让他紧张进而让他明白,我不想说什么,尤其是关于过去。 他放下茶杯,把我的手拿过去抚摩,这一瞬间我觉得他假惺惺的,他说: 咱们换个话题。" 他这么说让我心烦,好像我的过去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我不就离过一次婚吗?离婚的人成千上万。再说他知道他娶的是位离过婚的女人。 "我非坦白不可吗?"我问他。 "你肯定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轻喷地看着我,那目光亲切温和,仿佛在告诉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必说,至少这温柔的目光不会给我半点压力。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他愿意我就跟他聊卡斯特罗和马拉多纳的关系,我把目光挪开。当我又一次把目光放到他的脸上时,巴赫的音乐结束了。他还那样看我,让我觉得我不说就对不起全世界人民,尤其是善良的劳苦大众。 "你别总这样看我,好像我做过什么他妈的亏心事。"这句话我没敢说出口,他的甜蜜表情很明显是为原谅我的那些事准备的,可我做过亏心事吗?我想说粗话,又担心开头以后,他很可能会说比我更厉害的粗话,后果难以预料。我没骂他。 但我决定骗他。 我不跟他谈我的过去,理由很简单:我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我把所谓历史之类的玩意儿都告诉了那位年轻英俊的丈夫。结果是这位很不错的丈夫变成了消防队员,整天神经兮兮地警惕着,随时准备消灭来自任何一位可能早就把我忘到一边去的旧情人的隐患。离婚以后,一位比我大二十几岁的女人告诉我,我是头号大傻瓜。其实她错了,像我这么大号的傻瓜多极了,我根本不是特别的。 "那好,咱们聊聊吧。"我说。 "还聊卡斯特罗跟马拉多纳吗?" "别扯太远,聊聊我吧。" 他特高兴。看他那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我有责任,关子卖得太大了。 "你已经知道我离婚的原因了。"我慢慢地说,好像一个重要的报告的第一句话就该这么说。 "因为他比你大十岁?" "这是一个原因,不过也有具体的原因。" "具体的原因……"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告诉我,这很合他的胃口。 "这样吧,如果你允许,我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告诉你。这种方法比较适合我,我是作家,常这么干。再有,这么说也会流畅些。" "好的。" 我这时开始恨自己了。我肯定是最愚蠢的女人。我的第一个丈夫是比我大二十岁。我是决定骗他,可怎么骗才能骗过去啊?他不太聪明,可怎么说也是个大人啊! 啊,天啊! "你别忘了。"我提醒他。 "忘了什么?"他很迷惑。 "别忘了听故事时要保持头脑的清醒。这是别人的故事,但你要把它当成是我的故事来听。" 他没说什么,皱着眉头。我又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在心里过一遍,发现说漏了。我连忙补救。 "你看我在说什么呀?我要说的是这是我的故事,我要把它讲成是别人的故事,但你要把它听成是我的故事。" 在他点头表示赞同以后,我便开始讲了。这是别人的故事,你爱信不信。我要骗的可不是你,我最够意思的读者。 去他家以前,完全不能想象他居然有一个那么年轻的妻子。他除了在学院教书,业余时间还研究一些和地名有关的东西。那时我是《地名研究》的编辑。我对地名毫无兴趣。 他相貌平平,一般中老年知识分子那样。可他妻子比他小二十岁。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去王信义家拿稿子。她告诉我王信义不在家,她是王信义的妻子,叫玉梅。 她长得挺好看,话不多,很稳当。她看看王信义的台历,然后说,王信义台历上写的是明天,冯编辑来取稿子。没错儿,一定是我这个冯编辑过晕了。 她请我坐一会儿,她说走了半天路一定累了。她说话的口音带外地儿,我一时又说不准是什么地方的。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把水放到我面前时,轻声说: "真对不起,冯编辑,老王不在家,也没茶。" "我喜欢喝白开水。"我这么说的时候,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老王没在和没茶的关系。我总是觉得这话有点别扭。我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时,我发现我喜欢这个女人,她心里装了许多东西。 她轻轻微笑一下,平静地说: "他不在家时,茶得锁起来。" 有几分钟,我们谁也没张口。沉默着。 那以后我专拣王信义不在家的时候去看玉梅。我们自然谈了很多,玉梅一次也没流泪。我却有些忍不住了。我劝玉梅跟这个老家伙离婚,可玉梅说: "这样也行。凑合过呗。" 我想不出怎么凑合。玉梅买菜回来必须一分钱一分钱地报账,而王信义给玉梅穿的衣服是他从前老婆不要的,一百年前就已经过时的衣服。后来有一次王信义出门开会,我去春玉梅才多少反应过来一点玉梅说"这样也行"的意思。 也许行吧。 玉梅告诉我那个小伙子是她同村的,在城里打工。看上去人蛮好,已经相当城市化,但表情里还留着几分农村人的憨实。 我没久留,玉梅出来送我。我记得我笑了,我当时想王信义看着茶叶,却不在乎玉梅,也行。我取笑地说: "这样也行。"我学玉梅的口音。 "你可别取笑我。"她笑了。而后又不笑了。她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没想到的是我后来再也没见到玉梅。我调离那个城市之前想跟玉梅告别时,玉梅却不在。王信义说玉梅回家了,她母亲死了。 我问王信义为什么不同去,他说没有必要,我想他是心疼车钱。 当然,再后来的事情,我也是听来的。 那是一个傍晚,飞机场用几辆大客车把乘客都送回城里了,飞机因故推迟到明天起飞,所有的飞机。 他就回家了。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懒得掏钥匙,就用力敲门。他担心妻子看电视声音太大听不见。妻子来开门时,穿着睡觉的衣服。 他觉得娶个文化不多的妻子就甭指望她忙完家务以后看点书什么的。不过也好,省电。他说飞机明天才能飞,然后他说想洗个澡。妻子说刚才她已经睡着了,睡得早因为头疼,现在想接着睡,怕头再疼。 他想,睡吧,总睡总比总吃强。 他脱了衣服,调好热水器,打开厕所门以前,忽然想抽一支烟。又一转念;洗完澡抽烟好处多些。 他打开厕所门,里面站着一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男人,身强力壮,但穿着衣服。 他差一点晕过去,主要是被吓了一跳。 "大叔,您无论如何得帮我一把儿。"那年轻人诚挚地说,就差拉起大叔的手了。 大叔的心慢慢回到原处,年轻人是在恳求他,不是威逼。 "大叔,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儿。"年轻人压低声音,好像怕屋里别的什么人听到。 "说吧。"大叔镇定以后又想抽烟,可年轻人拉住了他的手,他离不开厕所 "大叔,我太年轻了,您一定得帮我。" "说说看。" "哦,我…我和您楼上那家女主人有点关系,是那种不正常的关系。可他丈夫提前回来了。我没办法,就从窗口溜到您家了。您得帮我,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悔过。" 他笑了。然后点点头,他肯定是同意年轻人的请求的。他打开自家的大门,做了一个颇有幽默意味的手势,年轻人像一溜烟似的跑了,都没说再见谢谢之类的话。 他走进厕所开始洗澡。一边洗澡一边觉得自己幸福,如果这年轻人是个劫匪,也许他就再也没机会在这儿洗澡了。因为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把钱交给别人,哪怕是交给拿着刀的劫匪。这样,生命自然会受到危害。 洗完澡,他抽上一支烟。 黎明时分,他从梦中突然就醒来了。他坐起来,汗水浸透了背心,他用无数个耳光唤醒了睡在身边比他小二十岁的妻子。 "你疯了,你干吗往死里打我?"妻子的嘴一定在流血,她喊叫着。 "因为我们家住的是平房!" "后来呢?"他又为我泡上一杯新茶。 "后来?"我是该好好想想后来的事。可我突然就不愿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跟我一样调离了那个城市。其实那个城市什么都好,就是平房太多。" 他把磁带反过来,巴赫的赋格曲又响起来。他坐回到原来的位置,我转头去看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着。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他居然打你。" "谁打我?"我愣了。 "你在说谁啊?"他反问我。 "我不是在给价说别人的事吗?" "别人的事?可这是你的过去!" "啊对,我忘了,对不起。" "你忘了,你怎么可以随便就忘了?我还以为这一切都会在你心灵上留下创伤呢。" "他不是打过我了吗?那就没资格再在我心灵上留创伤了。" "你太宽容了。他没资格打你,即使你做了那样的事。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 "和不挨打的权利?" "对。" "他是一个很传统很封建的男人。" "他就是孔老二本人也不该打你。" 后来,我就有了一种被套住的感觉。即使不是休息日,他也抓空儿就跟我谈这件事,好像他站在我的立场上,谴责那个比我大二十岁打我的家伙就不用跟我商量,想什么时候说这件事他就什么时候说。 他帮我分析我"当时"的状态。他认为我嫁给一个比我老那么多的男人,不是为了钱(当然,玉梅唯一得不到的就是钱),而是为了寻找安全感。但真正的爱情又是刻骨铭心,无法割舍的。结论是我没有责任。他说,要是那个男人的行为举止和他所受的教育相称,也许会在天没亮的时候把一件厚厚的睡衣披在我肩上,然后牵着我的左手,走到屋外,先看星斗,然后指引我的目光去注视那幢平房。他应该说,"亲爱的,你发现我们住的是平房吗?" 如果这样,我也许会被感动得不知所措,然后跟家乡来的人断绝往来,全身心投入剩下的日子…… 他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说,没完没了地分析,甚至也不再给我倒茶了。我看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乌鸦嘴,什么也理解不了了。 我觉得我必须得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冲上去扼住他的喉咙,我怎么看他都像那玩灵魂游戏的牧师,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我上哪儿能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就是这样。如果不离婚,我就会疯。后来还算幸运,他疯了。" "他怎么了?" "他看见我的朋友就说我让我的前夫给毁了,是从心理上彻底摧毁的,我永远也无法开始新生活了。" "也许他说得对呢。" "去你的!我担心这些话有一天传到我前夫(不是王信义)那儿,他会找这么说话的人算账。" "反正他们都不聪明。"他说。 "第三个聪明?" 俄还没跟你结婚哪。" "你没别的选择。" "你为什么跟我说实话了?" "调剂调剂呗,总说假话也怪没劲的。" 一周后我们结婚了。结婚一周年那天,他喝醉了。他说,他不爱我,但愿意跟我结婚,他觉得跟我在一起好玩儿。 看着他红彤彤的醉脸,我说: "这样也行。"说的时候还带点玉梅家乡的口音。但我得搞清玉梅的家乡在哪儿。 异 邦 我们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选择了传统的神圣和美好的主题叶芝。 请现在开始回忆一下吧。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想。别漏下什么,尤其是小事。 好吧。 是从很多天以前的那个晚上开始的。我给他(我的男朋友,叫大道)写了个便条,放在他们家的写字台上。条子上我就写一行字:"夜里我等你。"然后呢,他没来。我当然睡觉了。不管我等待的是什么,我都得睡觉,因为我困,也因为我实在是还没到真正恋爱的年龄,我十七岁,谁能说十七岁就是恋爱的年龄呢? 那个妈妈是我的继母。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好不坏。那个我什么男人也没等来的漫漫长夜一过去,妈妈就叫我去。 她的房间我平时很少进。我去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房间很新鲜。有很多镜子,大的小的。我光看镜子了,后来才想起来我是被叫进来的,不为什么她是不会叫我的,这时候我记起了那张纸条。"这个狗东西。"我骂道,是在心里小声骂的,我以为他出卖了我。 他当然不会出卖我,他也许真喜欢我,爱我。不过,这种事除非他自己向自己承认,我怎么可能搞清楚呢。 那妈妈对我说: "爸不在家,你不想出去玩玩?不是快到假期了吗?" 我说:"去哪儿啊?" 她的两片嘴唇鲜鲜的,轻轻那么一碰: "萨维城。" 我隐隐约约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我坐完火车坐汽车,折腾一个星期才到了那个地方。到了萨维城以后我才知道也可以坐飞机来,这儿是通航的。我看着飞机票的价格,再算算自己的钱,很显然,我没有坐飞机的钱。"又是一个狗东西,骗我。" 我现在还搞不准,我去那个萨维城干什么呢?莫非那个妈妈是真正想断送我的人?没有我就只有她一个人花爸的钱了。 "那年我十七岁,到萨维城去看望舅舅……"我到萨维城好几天了,没事干,就总练习着讲有关萨维城的故事。回到北京,我总得跟同学们讲点什么,我毕竟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啊。——可是,我每天念叨的只有这么一句。没什么奇遇,甚至半夜都没有一声惨叫。那些神秘的传说都是人们闲得无聊的结果。但是夜里有歌声,很美很美的歌声。歌子里没词,夜里很静,没词的歌传得很远。我躺在床上,悄悄地说,"唱歌的女人一定很漂亮很放浪。"我的两只手放在胸上,吐出的话音在黑黑的房间里飘荡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我这儿。那床好宽啊,应该住两个人,可惜的是只有我一个人,大道在北京。我所经历的奇迹都是慢慢发生的。那个发生过程慢得让人心烦。我真有些等不及了,我不能永远活着,但奇迹却能。 吃晚饭的时候,塔洛把那些钢盘子银碗摆好,又往里面盛些吃的,然后对我微笑,打手势请我吃起来。我没有吃,我知道她是萨维城里的小姑娘,皮肤黑黑的,眼睛很亮,有七条小辫子从头顶散落下来。她长得很好看,越看时间长越好看。 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就站起来,把放在窗下的椅子都搬到桌旁,然后坐回我原来的位置,乱七八糟对塔洛打了一大堆手势。她一定是懂了我的意思,微笑着摇头。她的意思是我不能跟其他人一块吃晚饭。 我想把桌子推翻,发发脾气。我试着把手伸到桌下,使劲谁也推不动。那桌子是木头的,也没种在地上,可就是推不动。后来我就不想推桌子了,塔洛那么好看,她站在一旁陪我吃饭,我还要求什么呢?我吃得很多,"舅舅家的人都死光了。"我在心里骂。吃完饭,还在桌上坐了一会儿,好像我知道第二天的三餐要换个地方一样。 除了塔格,我还见过桑多。是他去汽车站迎接我的。他的摩托车开得飞快。我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一开始害怕极了,后来发现萨维城的街道虽然很窄,但行人也很少,又没有那么多电线杆子,就不害怕了。不害怕就很开心,好像我变成了桑多的情人,他带我兜风。他拼命地开啊开,好像他开得越快,在我心中的形象越高大,我就爱他越深。其实不是。他把我送到家里三天了,我再也没见着他。 桑多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还记得他站在大门前等着开那会儿的神态。绷着脸,像剑客一样威严,脸上的线条像用刀砍过一样,硬硬的。他的皮肤像抹了桐油一样,亮亮的。我不停地想他笑时的模样,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后来他就走了。 吃完饭,我也没什么事好干。我告诉你我舅舅家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吧。那房子你不会见过,很怪。对了,除了塔洛和桑多以外,我还见过我舅舅昂佩。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坐在轮椅上。那房子的墙很厚,我看有一米厚。窗子像要躲开流弹似的缩进墙里。那房子在~条胡同的尽头。那胡同很窄,就能过一个人和一辆脚踏车。胡同的两旁是一扇扇闭紧的院门,尽头横堵着舅舅家的院门。那院墙从里面看它往外倾斜,从外面看它往里倾斜。你明白了吧,是立体梯形,下宽上窄。院门的上面是个房间的窗户,整个四方的大院子被一幢二层楼围了起来。一楼有些很脏的房间放些很被的东西。二楼每面有两个门,四个面有八个门。我进去过两个,一个是我吃饭的房间,另一个是我睡觉的屋子。还有一个我知道是舅舅房间的,有一次我看见他从那扇门后出来去我吃饭的那个屋子可能也去吃饭。 第二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也许是节日,但是我搞不清楚。我以为这个日子特别,是塔洛在我还设起床的时候就进到了我的屋子。我没闩门,我想在舅舅家大门闩上了,就不用再闩自己的屋门了。都使我这么想,萨维城才不流行那句俗谚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那么句话,塔格进来以后,打手势告诉我去吃饭。平时都是我醒来到处找塔格,今天怎么了? 我起身,塔格并没有走出去。她走近我,很惊奇的模样看我。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胸罩和三角裤,除了这些没别的。她一定是对这些东西感到新奇。我从来都是穿这些东西睡的,萨维城的姑娘不穿吗? 塔格把手伸到胸罩上面,她的手很粗,在胸罩上摩擎,发出噬噬的声音。我以为她喜欢那东西,就解下来,打手势告诉她,我可以把这东西送她。她笑笑,没接我递过去的胸罩,反倒是又伸出手,继续在刚才的位置上抚摸。我当时怎么就木了呢?我让她摸了几下,动都没动。后来,我走近她,伸手去摸她的胸,她一下子躲出好远,笑着冲我摇头。我生气了,光摸我的,太不公平了。我又往前,她就跑出了房门。我悻悻地拉起掉在地上的胸罩,把那东西重新托好。 我去吃饭的地方,发现舅舅已经在那儿了。他显然是在等我,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微笑着坐在轮椅里,我连忙在我的位置上坐好。早餐和往日不同,牛奶、面包、奶油。咖啡,等等。一顿地道的西式早点。我看看舅舅没看出什么名堂。 舅舅说:"今天我们到卡子去过节,你去吗?" 我看见塔格走了进来,听舅舅的话,就点头应允了,也没想卡子是怎么回事。塔洛和平时一样。我看她,她也不在乎,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下定决心,等我再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我要趁她不备,狠狠地收拾她,让她疼得叫起来。 卡子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个什么地方。萨维城到处都是卡子。什么是卡子呢?就是大片绿色,可以说卡子是绿卡,当然不是可以随便出国的绿卡,是绿色的草地。 你不用别人告诉你,车一开到那个情境中,你就知道那是卡子。那是一片突然就开始了的绿草地。草地随着山的阴影尽可能地向外延展,草矮矮的,树稀稀的。那是个你一见就想打滚,就想拼着劲喊几声,就想把啤酒从头到脚浇下来,就想抓住一个你喜欢的人用力扇他几个耳光,……就想…做好地方。 我一下车就站在那不停地就想就想。等我"就想"这劲儿过去,回头看车已经没有了。舅舅摇着轮椅朝我走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塔洛和桑多。 舅舅是怎么下车的呢?我发现我也没看见他是怎么上车的。 人们把绳子挂在草地的小树上,扯起市,围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栏子。我叫它"白色的羊栏"。我不知道萨维城的百姓叫它什么。远远看,它很带劲。 幸运的是,我们也有一个塔在绿草地的羊栏。我的双脚一踏上通往羊栏的绿草地,感觉就起了变化,飘飘忽忽的。这是多么让人憧憬的生活乐园啊。萨维城的人真棒,日子过得简直跟上帝本人差不多。 "流浪就永远流浪,别去企求家园……"歌声从羊栏里飘出来,像牧羊的鞭儿一样驱赶着我们。主在上,我在下,羊儿在奔跑,这一切——噢,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任何事情都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羊栏里除了我和上帝以外,除了昂佩、桑多和塔格以外,还有个人。 她叫拜丽,她在羊栏里等我们。 真奇怪,我看见她和看见别的萨维城人感觉不一样。我十七岁,她也许二十七岁,关键不在年龄。她也太漂亮了。漂亮得让女人都忘了嫉妒。像拜丽这样容貌想要什么都能得到,那我们还有什么了,什么都没了。我不说她怎么怎么漂亮,你就想吧,想她有多漂亮,她就多漂亮。 我们一走过羊栏,她就跟我们每个人打招呼。她很热情,轮到跟我见面时,她拉着我的双手笑吟吟地端详我。在她拉我手的那个时间里,别提我的心情多复杂了。她抚摸我双手的那种充满慈爱的动作让我确信,她的年龄跟我估计的差不多。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铺在草地上的红地毯上抓起一个很精致的小布包,她居然从里面拿出一封信给我。那信看上去沉甸甸的。是大道由舅舅那儿转寄给我的。 然后,拜丽就去跟那个舅舅说话,塔洛在忙着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摆好。桑多不在我的视线里。 我在原先站着的地方坐下了。我本该看信的,可是我没有。我看着拜丽推着那个舅舅悠哉地走出了羊栏。拜丽那轻盈的咖啡色长裙抑扬顿挫,在我的眼睛里面像诗一样。她上身的乳白色皮夹克亲切可人。我看不见昂佩舅舅,拜丽把他挡住了。拜丽又厚又长的头发技散在身后,看上去很愚蠢。聪明的女人不必长那么多那么厚的头发。 他们走得很慢,最终还是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这时,桑多走到我的近前,他像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腿竖在我的眼前好长。他也穿皮夹克,是黑色的,看上去不亲切,但却充满了诱惑。 他向外面走去。 "桑多。" 他听见我的喊声就在羊栏旁驻脚,回头看我。计构眼睛像舅舅家的窗户一样,深深地缩在里面,又像两个幽怨的小井。没人告诉我他为什么不高兴。也没人告诉我他是谁,是那个舅舅的什么人。 "桑推,你去哪儿?我要是跟你一块去会怎么样?" "我哪儿也不去。" 他说完就要走,我又叫住他。 "桑多,那个拜丽是谁?我都不知道你们谁是谁,为什么没人告诉我2" 桑多懒洋洋地向我走来。他蹲在我面前,我看他的表情和电影里的无赖一样,我站起来。 "那个拜丽很漂亮,是不是?"桑多说。 "对。"我点点头。 "她是我喜欢的人。" "噢。"我又点点头。 桑多也站起来,走到门旁,回头对我说: "你不是我喜欢的人。" 我一下子跳起来,追到羊栏外,冲着桑多的黑皮夹克大og: "桑多,真不要股,像个大狗底。" 桑多走了。我回到羊栏里,手中还捏着大道那封厚厚的信。我知道我想哭,就把大道的信放到眼睛下面。不一会儿,眼泪就流到信封上了。泪水把信封浸湿了一大片。我把湿润的地方掏破,拿出大道的信。哼,破卡子,没什么好玩意儿,这儿的人跟北京人多不一样啊,一点儿也不好客。大道啊,那个桑多跟你不一样,就像拜丽塔格跟我也不一样一样。 塔格走了进来。塔洛是我的克星。因为她进来了,我就没看大道的信。天知道那是封多么重要的信。我把它很费劲地塞进了屁股上的口袋里。我想趁别人不在,收拾塔治这个小东西。我怎么就不想看大道的信呢?好运气总是远离我。我后来仔细地回想,都怨我只有十七岁,那是个做大傻瓜的年龄,倒霉的年龄。 我朝塔格走过去。我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到她背后,伸出两只手抓住她的rx房,使劲使到让她叫起来的程度就行。可是还没等我成功地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就打手势对我说,那个坐轮椅的舅舅叫我去。我跟着塔洛来到羊栏外,顺着塔洛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是一片静温布满参差错落阴影的绿草地。我的心思马上跑到拜丽那儿。 那个拜丽和那个舅舅在干什么呢? 太阳在我左面,天空像一面又大又白的大镜子,晃得你睁不开眼睛。小树下的绿荫,像一汪清泉看上去很凉爽。没有人跟我一起走出来看看这美丽的绿草地。甚至没有孩子。羊儿往家走,我却朝远方去。山脚下吹着凉爽的微风,像飘落的歌声。即使没有蛙鸣,我也幻想爱情。此时此刻,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地方我不是在梦里见过许多次嘛。我迎着微风朝轮椅和拜丽走去。我常做一些没有爱情人物,只有爱情场景的梦。都是些遗憾的梦。 你听我对你讲萨维城故事的口气,你可能猜到,我并不是这个故事里的幸运儿。我对你说了我想的,我渴望的,你看我又得了些什么呢? 我转过那个山角,就看到了拜丽和那个舅舅对面坐在草地上。那轮椅车像守护神一样立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我又回到山角的这面。我能听见他们谈话,我要是想,也能看见他们的动作。他们用英语交谈,我会都告诉你的,我什么都能听懂,英语,法语,印第安培,第绪语,等等等。全知全能的我啊…… 让我想想,我最先听到的那句完整的话,是男主人公说的。我还记得他犯了一个比较小的语法错误。 "他对你说过他爱你吗?" 拜丽的两只手放在那个舅舅的膝头上轻拍着,好像那已经废了的膝盖是眼前她惟一感兴趣的事。她没有马上回答,轻晃着头。过一会儿,她把头枕到了那个舅舅的腿上了。 "他说过。他常对我说他爱我。" 那个舅舅把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放到拜丽的背上,偶尔拍一下。他的这个动作给拜丽传送了什么样的感情信号,我不知道。我脸红以后心也跳得快了。那动作那么自然、亲切。那既是父亲的,又是丈夫的,也是恋人的在这个如此纯美的爱情场景里,那个舅舅给拜丽的也太多了。我用眼睛把拜丽掀翻,把她从舅舅的膝头上掀到山洞里去。这时候舅舅说了一句话,听起来那么深沉。 "爱应该深埋在心中。" 听他这么说,我好像已经看见了埋在那个舅舅心中的那么大一堆爱情,像储量丰富的煤炭一样渴望着采掘者。 拜丽挺直身体,她仰头看着那个舅舅。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说得多轻啊。她的两只手做两片叶子状,轻轻拢上舅舅的面庞。那舅舅的表情就叫幸福。拜丽的双手像雪花一样在舅舅的脸上滑来滑去。他抓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吻,然后又贴在脸颊上抚摸。看着看着,我快要变成一张图画了,心中溢满柔情。我站起来,迷迷糊糊地朝他们走过去。 一束有异味的野草从我头上散落下来。我抬头顺着山脊寻找,是桑多站在半山腰,他正看着我呢。他的皮夹克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魔鬼的外套。 "这个狗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从卡子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清晨起来,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舅舅从轮椅里站起来,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卡子的草地上。然后,他又从草地走上了轮椅。塔洛进来的时候,我正用毛巾擦身子,一定是睡觉时出了好多汗,浑身湿迹渡的。我问塔洛哪儿能洗澡,她比画着外面。我想那一定是街上的浴池。 一切又都恢复了从前的节奏。我一个人吃早饭,诸如此类。我动了回家的念头。只是天突然热了起来。我换下长裤,穿上了一条很艳的裙子。塔洛对我稍稍亲切些,也许是她又看上了我的裙子。她把我的长裤拿去洗了,我送她一些糖果。 我从街上的浴池洗完澡,往回走,走到那条胡同口时,有个人向我问路。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问我: "外祖父胡同在哪儿?" 外祖父胡同?这胡同听上去变不错的。我正品味着外祖父胡同,那个人却转身要走。我怎么能让他走呢,我拉住他告诉他说我们面前的这条胡同二十几年前就叫外祖父胡同。 "你找哪一家呢?"我殷勤地问。 "哪一家?"地瞪着眼睛反问我。 "是啊,你不知道我们这条外祖父胡同住好多家吗?" "我不知道?"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不知道什么?外祖父胡同只有我爷爷一家,所有房子、所有地都是我爷爷的。我爹早就告诉我了。" "你是来找你爷爷的遗产吧?" "这你管不着。哼,小小年纪,还是个女诈骗犯。" "我……"我不能用那些字眼骂他。四十多岁的男人对那些字眼还挺敏感呢。不是说四十岁的男人刚迈入第二青春期吗!我要是扯着嗓子骂这个正处于第二青春期的男的,他准会接我。那时候不会有人帮我,桑多不会帮我的,别人还能指望吗? 我非常沮丧地拐进舅舅家的那条胡同。那几家的门都紧紧地关着,像灯火管制时期的情形。真奇怪,我进进出出也有几回了,怎么没见有人从那几扇门里出来或进去或发出什么响动。莫非这就是外祖父胡同?这些房子都是那男的他爷爷的? 舅舅家的院门没闩,我也没敲就进去了。院子中央的水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水井四周很干,这说明好久没人用水。塔格哪儿去。塔络不会这么久不用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舒服。于是我起来,心里还烦,我就出来了。 我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琢磨这个模模糊糊的地方。很快我就认定这个舅舅家是个大陷讲,来的人都得掉进去。我这么一想就为自己担心。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塔格——" "桑多——" 没有回音。我没有喊舅舅昂佩,我才不在乎轮椅呢! 我不会趁机跟你卖关于,我马上就告诉你我都干了什么。除了我住的房间以外,还有五个房间。我最先去的是吃饭的那个房间,没人。壁橱我也看了,只有几件样式很老的衣服。接着我又去了舅舅的房间。 我在那儿发现了另一个爱情场景。昂佩舅舅真是有福气,他总是活在爱情场景之中。有一缕午后的残阳洒落在窗前的椅子上。窗台上放着一本雪莱诗选。椅子旁依偎着一把吉他。窗帷轻拢和桌上的鲜花配成好看的色调。花朵有些枯萎了。四壁的书柜很整洁,我想塔洛一定常来打扫它们。我看见一张单人床安在书柜的下面。我没允许自己长时间地沉迷其中,我刚有一点心动,就被我的左手打个耳光。我退出那个爱情场景,发誓再也不进来。 还有两个房间锁着。 在西面拐角上的那个房间的门虚掩着。我没敲门就进去了。它的主人提醒我说: "一个年轻人,就这样闯进来了。" 我向她道歉,眼睛却没闲着。我断定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看上去并不十分衰老,只是动作很迟缓。她五十岁或者更大。我没问她是谁,因为她也没问我。我已经习惯同身份不明的人打交道。 她坐在墙角的一把摇椅上。椅子下面用东西顶上,所以坐起来很稳,不摇不晃。我在她对面的单人床上坐了下来。床单不太干净而且很!日。 "昨天去卡子,你怎么没去?"我不想给她准备的时间。 "我病了。" "你总病吗?" "说不好,有时候病,有时候不。" "你妈妈好吗?"她问。 "她死了。" "死了?这不可能。她还很年轻啊。" "噢,你是问后来这个妈。你是谁?" "看不出来吗?" 我摇摇头。 "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人。" "这家里都是些什么人?" "就是你见到的那些人啊。" 我停顿了一会儿,预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但又不死了。 "那个拜丽是谁?她昨天也去卡子了。" 她的表情丝毫没有因为我提拜丽而起变化。 "拜丽是我舅舅的女儿吗?"我又问。 "你该去问你舅舅。拜丽长得很漂亮,是不是啊,年轻人?" 是啊,我怎么不去问那个舅舅! 你要是愿意,我给你讲蓝宝石的故事。 现在之所以我给你讲故事,你听我讲故事,就是因为我比你更善于不敲门就闯过去。就像这一次这样。 过去之前,不要在门前犹豫下决心,决心应该在头天晚上就下好。要习惯和不明身份的人打交道。对推门进去以后的一切都不要大惊小怪。你要坦坦然然地进入你的位置,不让他们了解你,也不给他们准备时间,应该像快刀斩西瓜一样,一刀就砍出个断面。我常这么干,这一次差一点就是蓝宝石了。 那只戒指到我手上之前,是不是戴在她手上,我没看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把戒指递到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拿过来了。我想那会是好东西的。我把那戒指拿在手上仔细观看,不能马上断定真假。后来我看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个乡下佬,我就痛快地把戒指戴到了右手的无名指上。然后伸开右手,让她看,她笑了。虽然我也挺高兴,但是心里还是不安稳:她会不会是别有用心呢?别有用心就别有用心吧,想也白想。 "这戒面是蓝宝石的。" 她这么一说,我怎么看那戒指都是蓝宝石的了。我没想主动还给她戒指,她也没要。我 就这样把那枚蓝宝石的戒指戴上了右手。不过,你别以为现在还可以从我这儿找到那蓝宝石,我没占着那梗宜。 从她的房间回到我自己的住处,我想好好看看那戒指,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我仔细听听,是塔洛和桑多。我跑出房子,在回廊上喊塔洛,塔洛拿着我的洗好的长裤上楼了。 我想问塔洛刚才去哪儿了。可打手势又说不清这句话。我就那么看着塔洛走进我房间又出去又进了昂佩舅舅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我故意这么做的。九点多钟我去吃早饭,舅舅果然在那儿。我站在他背后向他说了个"早"。我从不向别人道早安什么的,在家里我也不对爸这么说,他最爱我了,常给我出些主意让我和妈和睦相处。 舅舅回头冲我笑笑,然后打手势给塔格。塔洛为我准备了一份餐具。早餐又是西式早点,我真没胃口。我端着牛奶,惺惺呷,看着吃得很文雅的舅舅。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梦。舅舅从轮椅上走到草地上,又从草地上走回轮椅上。我好像又看见他抹抹嘴,丢下餐巾,朝我走过来了。我认定他是个肢体健全的男人。我又呷一小口牛奶,牛奶有些凉了,有股胆昧。舅舅仍旧吃着,吃得有些急了。我呆呆地看着,恍然大悟,那个我一直以为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不是桑多,是舅舅。就算桑多长得也很漂亮,他不过是个漂亮的毛小伙子,是个男孩儿。昂佩舅舅是个漂亮的男人。这差别这么快就让我分辨出来了。我够福的,怎么总碰上漂亮的男人呢。不过,跟漂亮的男人打交道,你总免不了要犯蠢。 他真的很漂亮。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呢?一定是跟我发现了另一处爱情场景有关系。他脸上的起伏和缓,这说明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那宽敞的额头,说明他很聪明,也很豁达。他粗壮微黑的脖颈牢牢地顶住脑袋,这说明他是个能给女人安全感的男人。他吃那块可爱的小点心时,好像是不忍心,他多善良啊。我差一点儿把这句话抒发出来。他抬头跟我说话时,我恨不得把脑袋藏进牛奶杯里。 "你慢慢吃啊,小亚威。" 我哪里还能吃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太阳底下满怀爱情的大蚂蚁,坐卧不安。耳边嗡嗡响着,"小亚威",叫亚威"。真是见鬼了,他也不是我亲舅舅,哪来这么多亲切呢?他这么说是想拒我于拜丽之外。他为什么管我叫小亚威呢?他真的不算老。 我坐到镜子前面,伸出双手照镜子。我脑袋里的所有空间都被那张成熟的散发男人气息的脸占着呢。我的手指蠕动着,那皮肤质感真强,像画儿似的。那天那个拜丽抚摸他……一想起拜丽,我好像喝了一杯冰水,脑袋顿时条理清晰。我真是疯了。 我为什么要迟起,为什么要去和那个舅舅一同吃早饭,我忘了我的使命。我不是应该把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伸到舅舅脸前的碟子里,去拿一块小点心吗?不是想看看他对蓝宝石的反应吗?昨天晚上不是这么安排好的吗?我居然被那个舅舅的那张很老的脸给迷住了。我为什么没戴上戒指就去端详那宽额头了呢。我从枕头下面翻出戒指,塔洛走了进来。我对她说。 "你才十七岁,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对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的男人动什么感情。那样你会未老先衰,会早死,会马上就变成一个老太太。" 塔洛冲我笑,我吓一跳,我以为她听懂了我的话。当然,她不会听懂我的话的。 上帝给每个人的机遇都是一样的。鲁滨逊和那个幸运的彩督山伯爵和你没什么不同。你不能总是抱怨那些夜里响起的歌声搅了你的香梦。我以前跟你说过歌声,萨维城夜晚的歌声。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字歌。这些歌很美,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歌声。昨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因为歌声不再只是歌声。我的生命好像因为他才在延续,这时候没人会睡得着。 我围着薄毯,朝舅舅房间的灯光走去。歌声和灯光一同从门的四周漫出来。歌声低沉、舒缓,夹着几分哀怨。我不能不靠近它们。我蹲在门下,忘记了自己,忘了自己蹲在一扇随时可能被人打开的门下。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回忆是我惟一的财富因为有你,我的伐尔堡姑娘我才会怀念,才会悲伤。 歌声恋恋不舍地走远了。我的魂灵也重新找到了我。伐尔堡的姑娘一定是金发碧眼吧。我从门缝看见轮椅上的那双脚还在轻抖,仿佛歌声还在,韵律依旧。 在我魂灵返回不久还没有安顿好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跳了起来。薄毯滑落了。站在我身后的是桑多。我愣怔地看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穿得太少了。可能是出于对桑多的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满怀爱情,我一点儿也没慌张,沉着地从地上捡起落毯披在身上。从桑多脸前又从容又高傲地走回房间。 我回手关门时,发现桑多一直跟着我。 "你要干什么?"我像主人一样发问。 他不说话,看着我。 "你想进来吗?" 他还是不说话,看着我。他有意不说话百分之一百是别有用心。 我拉开门,站到一旁,桑多走了进来。 我披着薄毯坐在床边,不停地向桑多发问,他都不回答。后来,我有点热了,出了好多汗,毯子的毛直扎我。我就不再问桑多了。我想我不说话就等于下逐客令了。他就该走了。可是我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在萨维城,男女独处,沉默意味着彼此愿意一辈子在一起,意味着白头偕老。 桑多走到我身边,掀掉我身上的薄毯。我仿佛被高手点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我看着他脱掉衣服,露出古铜色的身体。他丝毫没有窘迫的感觉。他像结婚多年的丈夫走向妻子那样走向台灯。在他关灯前的那个瞬间里,转身着我。他的目光居然也和昂佩舅舅一样柔和。"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歌声从我的心上流过,充满了整个房间。 灯关了,我也想把我这个萨维城之夜打住。如果你是我,是一个十七岁的疯姑娘,第一次有了男人——那男人健壮漂亮,第一次体味那欢悦后的疲惫,你一定不想多说什么,一定想在那温柔的怀抱中安安静静地睡着,像迈入死亡一样走进梦乡。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员佩舅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睡得沉沉的。 临动身时,我收拾行装,有两件事。我从旅行包里发现大道的信。我回忆那些细节,是塔泪洗我长裤时把它放到了包里。我没多想就把信放回了原处。此外,我的蓝宝五戒指不在了。无非有两种可能:它的主人把它接回去了,或者它又找到了新主人。 我背起旅行包,它和来时一样轻。到萨维城这些日子,我没上街买任何东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截断了。 我跟那个舅舅和塔格告别。我从昂佩舅舅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因我的离去而起的变化。我站在楼梯前,朝蓝宝石主人的房间望了望。门还那样虚掩着。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她告别。 我真想问问拜丽在哪儿,可是那个舅舅已经说了再见,一路小心的告别话。我只好走了。 我下了楼梯,出了院门,走进还是那么僻静的小巷。我心里不好受,也许这就是惜别之情吧。 只有塔格一个人站在门口目送我。我走到巷口回身向她招手。我哭了。我想没时间了,不然我会把那个胸罩摘下来留给她。我想抱抱她,她是个挺好的姑娘。 桑多骑在摩托上等我。我坐进持斗。车飞快地开走了。一路只有风声,我们再一次沉默。 到了机场以后,时间还早。桑多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我把舅舅给我的机票连同证件一同交给了他。他走了。我坐在候机厅的皮椅上,看着桑多的背影,又想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 桑多用手撑着头,微笑着。他的脸好像更年轻些,多了几分稚气。 "你也是第一次吗?" 桑多真诚地用力点点头。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你看,是蓝宝石的。" 桑多看着我手上的戒指,一点也不惊奇。 "是梅兰的。"他说。 接着,他像我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悄悄地给我讲了梅兰——从前和拜丽一样漂亮的女人。 桑多讲完以后,我很惊讶。桑多对我表现出的惊讶非常不理解。 "这事听起来很奇特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说这种事听起来的确很奇特。如果我把这事告诉那个妈妈,说她的弟弟与比他年长的前妻离婚后,仍旧让她住在家里,像对待母亲那样赡养她,那么那个妈妈一定会比我更惊奇。 桑多摇着脑袋笑了。 "你为什么肯定她不会感到惊奇?" 桑多又摇头。 "你告诉我那个拜而是谁?" 桑多凑近我,我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 "再来一次,我就告诉你。" 已经是清晨了。微弱的光亮透过薄窗纱渗进屋里。我知道这个夜晚的一切已经毁了,再也没有什么萨维城之夜了。当我抓在桑多脸上的手松开时,觉得累极了。我好像从未那么软弱过。人活着总是被人愚弄,只有死了以后,才会活得踏实。桑多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多么不可信啊!到处都是狗东西。 广播里的声音在催促北京的旅客尽快办登机手续。我背起包朝桑多走去。 我也许该原谅桑多,但他的交换意识所带给我的屈辱,妨碍我那么做。 我走近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按两下,这么做我要表达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从他手上接过机票和证件,声音很小,说了一声再见。 我知道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但是我累了。请相信我,至少请相信我身心已经带着的创伤。我像漏眼的破布袋,什么也盛不了。我原想下了飞机,再对蓝天道声再见,就什么也不说了。 可我还得再说几句。 我真的那样做了。我向蔚蓝的天空说再见,好多人看我,我没看他们。因为我看见大道站在出口那儿等我。我向他跑过去。我刚一跑近他,就高兴地问他怎么会来接我等等一大堆问题。我心里很安慰,谁知道我这时候有多么需要帮助吗? "我不是来接你的,碰巧了。" "你在工作,对吗?" "有个代表团。" 我从头谅到脚。 但是大道却抓住我,严厉地责问。 "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那样我就不费话了。" "这么说是鬼给我写信了?" "写信?你以为我就那么吝啬吗?我拍的是电报,电报。一共三封。都退回来了。" 我努力使自己站稳。 "你到底去哪儿了?" "萨维城……萨维城……" "萨维城?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在哪儿?" 我从大道身边走过去。人像照片一样在我眼前涌过去。我坚持着,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就要倒了。 "往这边走,乘888路汽车。" 我和大道一同赶到医院时,我身上的肌肉又开始紧张。我担心那个妈妈也会问我:"你去哪儿了?"她要是像大道那样问我,那我就是被所有的人给出卖了。 那个妈妈躺在床上,脸色很苍白,但表情很安详。爸站在她的床头。她看见我走进来,马上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放松了。我得救了。我的血又那么热了。我抓住她的手,好像也抓住了这个世界。 她急切地让我坐到她身旁。她不给我和爸打招呼的时间。我突然就懂了。我预感她要死了。她比医生更先知道她的病,所以她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安排了暑假。 "你见到他了吗?" 她的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桑多?" 她摇摇头。 我知道她牵挂的是谁,我用力点头。我的心第一次和她贴得那么近。 "他好吗?" 我又用力点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爸站在那儿呢。 "他跟你提过我吗?" 我点头。 她累了,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然后她又拉住我。那是她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他是我从前的丈夫。" 我望望爸。他和原来一样站在他妻子的床头。 我长嘘口气。在我像一棵大树一样躺倒以前,我没来得及,但我真想说:这是个多么乱套的世界啊。可惜,我什么也没说,就躺下休息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大约清晨六点到六点半左右,在你二十五岁时的一个早晨,有人敲你的门。你怎么能知道把敲门人放进来,就立刻把自己推上了悬崖(那种前后都是峭壁的悬崖),无路可退。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无路可退,那不是完了吗? 可我连想都没想,乘着夜里还未散的酒兴,胡乱地在睡袍上披了一件军大衣,然后用力扯开院子的小门,向后一掼。我没看清外面站着等候开门的人是谁。那天早晨有雾,我只看见了一个大致轮廓,像是个男人。 如果我夜里没喝那么多种类的酒,我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他站在灯下看我。我不看也知道我是什么模样:脸色青黄;眼睛像是刚刚消了肿,眼皮松松垮垮;嘴角堆着密匝匝的皱纹。我没做过比喝酒更坏的事。不是吗?我总以为,二十几岁干什么都行,别说多喝几杯!因为你总还有机会,自新、改过、悔过等等好多机会。可是站在灯下的这个男人认为女人喝酒就是在堕落的起点上迈了第一步,喝多得不得了的酒就堕落到最可耻的街区了。 我当然看清了他是谁。我还记得我曾经被他爱过,像电影里那些专门镜头差不多。我们因为喝酒和穿裙子这两件事才没一块进坟墓。除了喝酒,他也不喜欢我穿裙子。他说我裙子比他裤子短,这不公平。 可此时此刻,我想靠近他,想拦腰抱住他。分手以后,他可能走得很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过这个城市,反正我是快一年没再见到他。这一年我总是穿裙子喝酒,冬天我也穿裙子,穿稍稍厚一点儿的裙子。厚一点儿的裙子冬天穿暖和。还有我四个季节都喝酒。各种类型的酒混着喝,所以我总是看不见男人,有时候好容易看见一个半个,总是局部,不完整。有一天中午我看见一个男人,缺脑袋那部分。这事儿还能假吗? 我朝他走去。我因为有些摇晃才走得慢。我不是不急切,我是不想嫁给他。我努力嗅他的味道,不熟悉了,那没什么。新味道可能带来新感受。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向后退了五步。我一边数着,他一边退。 他伸出手(戴着白色线手套),做了一个警察让司机停车的动作。我站住以后,他满意地放下手,微笑着说: "听我说,别走过来。你就站在那儿听我说。" 我左右看看我所处的位置。他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后面是墙(不用看我就知道),前面是他,左边是另外一面墙,右边是厨房的门,虚搞着。 他停顿一下,又说: "咱们先礼后兵,我说完你就可以跑。" 他这么一说,我又兴奋起来,心跳快得不行。 "你先看我的手。" 他慢慢地摘下手套,伸出十根手指。即使我喝醉了,现在也清醒了。可除了那十根似曾相识的手指头,我也没见着别的。我近视,镜子只在看电影时才戴。 "现在再看我的脸。" 他倒过脸探向我这一边。他的脸跟从前没什么两样,有红有白,挺不错的。这时他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麻风的病兆。不瞒你说,我得了这玩意儿。也明告诉你,我现在要干的就是抓住你,然后一点一点地杀了你。" 我常在噩梦里浑身一下软下去,像化了的猪油。我听明白他的话以后,就僵在了那儿,像凝住的猪油。我一动也不能动。 "我说过了先礼后兵,你跑吧。 我僵成了一块石头,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会放你一码,你倒是跑啊!"他大叫。 我的感觉好像是听见了他的喊声,悄悄地回到了我的四肢和头脑里。 "你要是还不跑,我现在就……" 我没等他的下文,不会是好话。我扑向厨房门,一闪身,进去,回身插门。平时我难得一次插好的门,被我一卞插死。厨房的后窗离地只有一米高,它就在我面前。 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不容我迟疑。我爬上后窗,由窗台上跳下去。可是后窗外这片只有一条阴沟的空地上,有三个跟他一样的男人朝着我。我晃晃脑袋,依旧是三个,我又是朝最右边的那个冲过去,因为我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三个男人跟他一模一样。 当我觉得就要撞进那男人的怀里时,我跨过了阴沟,像是冲破了一张蜘蛛网。我一口气冲到大街上。早起的人们尽情地咳嗽,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我跟一位走路很慢的老人并行。我在老人身旁边走边回头。我们的身后甚至没有行人。我停住脚步,这时发现我光着脚掌站在路上。我的拖鞋跑丢了。再往前看,老人也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了。 我的双脚红赤赤的。我想它们一定是冻得不行,可它们自己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我再一次四下张望,看见了警察,他在用钥匙开岗楼的门。是个交通警察,可制服是一样的。我多少松弛了些。 清晨六点半到七点 我朝警察的岗楼走过去。我活这么大从没进过那玩意儿,没有借口。我想我是该对警察说说的。可我的思路却急速地朝时间的逆方向前进,我清清楚楚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有关老七的。 老七很聪明,这我知道。我还知道她有坏心眼儿。我们不是总在一起。可老七张口就这么问过我: "你说咱班谁不是处女?" "你。" "还有哪?" 也是,在大学里不是处女的,哪能就老七一个呢? "谁?"我自然非常想知道。 "刘吉。"老七这么说。 "还有谁?" "还有别人我管不着。" "那你怎么能管着刘吉?" "这不用你管。" 校园后面有片小树林,此外还有一条不宽的有臭味的人工运河。运河南岸是片菜地。这儿很僻静。 我听见老七约刘吉到这地方来的。我当然也来了,听见了她们的全部谈话。难说我是有意无意。 老七先发制人,她说: "刘吉,你最好别总跟辅导员说我这儿那儿的。手伸得太长没什么好处。" "你想干什么?威胁我?" "当然。你要是再说,我就把你的事抖楼出去。" "我什么事?"刘吉一定有什么事,因为她急了。 "什么事?你怎么忘了呢?那天我们不是都没去上课吗?你从外面回来,我躺在床上。想起来了吧?" "没有。" "那好,你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脱裙子,马上就按进水盆。" "我天天都洗裙子,这犯法吗?" "好,有种,不过你裙子上不小心路上的东西我可不陌生,生理课老师讲过,那叶…" "如果你叫我来就是跟我说下流话,那我不奉陪了。"刘吉急忙发话,借以打断老七的话。 "你反咬一口,是不?刘吉?我说什么下流话了?" "只有你才能往那方面联想,因为你有那方面经验嘛。我怎么就没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呢?" "一句话,还汇报不?" "我自己的嘴巴,你管不着。" "那好,明天我就把这事告诉所有人。你不用担心,我老七脸皮厚,男生我都告诉。" "真让人佩服。我都怀疑你的性别,女人还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真希罕。" 老七的手在发抖。 刘吉又说: "不过,我有一天在地上捡了一封没有信封的信。我看了。真巧,是个男人写给你的,信上写的都是头天晚上的感受,感性方面的。" "你想怎么样?"老七间。 "能怎么样?看了没信封的信也不犯法。" "到底怎么样?"老七又问。 "那要看你怎么样。" "我决不食言,明天就把你的臭事告诉大家,说到做到。" "你做不到,你没有证据。我倒是可以把信贴在教室里。" "你贴。不瞒你说,那信是真的。我老七这点事从没想瞒谁,你千万贴,我不在乎,我这人就是脸皮厚。" 老七挺胸握拳,等着刘吉下文。 刘吉想了一下,最后说; "老七,开玩笑。不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吗?都好说,怎么样?" 老七说: "你要是这么说我没活儿。" 刘吉走了。老七却一屁股重重地瘫在地上。她哭了。她承认自己害怕了。她说她并不是不在乎,她怕刘吉把那封信贴出去。我明白了,老七是硬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硬撑着你才有可能赢。我告诉老七她赢了。可她说,以后谁还知道呢? 清晨七点到八点前后我终于进到那个警察温暖的岗楼里,坐在他和红外线烤炉的旁边,看着下面偶尔驶过的车辆。我把清晨发生的事前前后后都对警察说了。我没对他说老七的事。那是我脑袋里想的事,对谁也没说。 警察问我那个麻风患者在哪儿,我朝外面张望,他不在附近。我对警察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警察岁数不小了,可能快退休了。他让我看我的脚,脚掌被玻璃碎片扎破了。我告诉他不觉得疼,因为脚不疼。警察让我穿上一双旧拖鞋。他说这拖鞋是他夏天坐岗楼里穿的。他有脚气,总穿皮鞋不透风。他脚难受。 警察把我送回家。我的院门和房门都没锁。等我在床上躺下以后,警察又去厨房看一眼。他回来告诉我说厨房的后窗关得好好的。我说那一定是过路人顺手推上的。他说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让我好好睡一觉,他说我这是梦游。 临走他问我用不用告诉我们单位领导,我想警察不相信我,别人也不会信。我向他摇头。他笑笑,拎起床下他的旧拖鞋,告辞了。上午九时前后我躺在床上最先担心的是染上脚气。我把脚从被窝里伸出来,举在空中,让流动的空气透过脚丫瓣,希望风带走细菌。这时间里我很专注。可没过多久我累了,我的脚落在被上。我马上就想起了刚才的事,我甚至一下子就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叫江寻,那个麻风患者。 这里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像是张干燥的报纸由什么上面飘到地上。我坐起来,竖起耳朵继续捕捉那个声音。接下来该是试探的脚步声,然后是推门的声音,然后是那张白脸。 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跳下床,站在地中央。我想换上衣服出去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跟晒太阳的人在一起。可我却站着不动。我担心我脱下睡袍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时,江寻进来。我从抽屉里拿出剪子,把睡袍由膝盖处剪掉。然后穿上毛衣一件,裤子一条,最后穿上早晨就曾穿过的军大衣。 最后我穿上鞋,脚掌上的伤口已经被血痴糊住了。我觉得自己完整了。 我锁上门出去绕过房子来到厨房的后窗外。流着臭水的阴沟还在,可没有我的拖鞋,那拖鞋是红色绣花的,像小媳妇穿的那种。我顺着拖鞋可能遗落的路走到街上,没有我的拖鞋,此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了。我不敢再往深处想。梦游或是臆意,我没病,无论神经方面还是精神方面。我不想这么想。刚刚发生的事假得了吗? 我有个好朋友住在第一小学的隔壁,她叫罗兰。 上午九时四十二分 老七常说:"人不可以像鱼那样躺在水的中间睡觉,除非你已经死了。" 我倒想人该像鱼离不开水那样离不开人。罗兰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不去找她那是我犯错误。 罗兰家隔壁小学校里的自鸣钟高出了校园的墙院。我无意中看一眼,九点四十二分。上午九时四十四分到十一点前后 罗兰亲热地抱住我的肩头,突突突说了一大堆话:我为什么好几天没来,我是不是喝多了。她为什么好几天没去(去我那儿),她忙得要死,等等。我就这么被推操着进了客厅。她丈夫叫王成正坐在那儿抽烟。 "你先坐着,我给你拿点芒果,是别人从尼泊尔带进来的。"罗兰说,"然后,我告诉你一件让你大吃一惊的事。" 我吃着芒果,他们夫妇看着我。我一向都爱吃这种水果,有股香皂味儿。可他们看着我吃,好像我在做吃芒果表演。 罗兰又说了一大堆话,我都没太听见。我吃得很有胃口。她说着说着有个不小的停顿,可能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说: "你猜王成在大街上碰到谁了?"我知道我不用猜,她会马上说出来,"碰见江寻了。王成问他这一年多哪儿去了,他一会儿说这儿一会说那儿,没说几句就走了。" 罗兰说完了,我反应一下,接着就吐了。什么都来不及只好吐在地毯上。看他们收拾,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吐在丙纶的地毯上还好,要是纯毛的,我的罪过就稍大些。 我请他们让我在他们家里呆几天。罗兰问我是不是病了,王成说也可能是芒果吃多了,我坚定地摇头。罗兰要去倒水给我喝,被王成拦下,他要罗兰呆着别动听我说。王成是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了。看王成那么聪明的样子,我心里安稳些。男人的好处之一就是非常时刻能给你一些安全感。 我都说了。 罗兰马上问我: 生碰你了吗?" 我先看一眼王成,他正转头去看罗兰。 "没有。"我说。 "一点也没碰着?"罗兰好像还是不放心。 "一点也没有。" 我这时候的神志相当清晰,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体内轻轻地飘飞出去。我想那东西该是一种错觉,是这以前我对朋友间所存关系的一种错误理解,老七早就告诉过我,真正的友谊和信赖只能存在于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之间,我记得我还为老七有这种想法表示过担忧,我提醒老七该进行一下自省。她说永远都不必。我说一个善良人不会有她那种想法的,可老七说: "好人总是没有好报。" 我认定罗兰是为掩饰刚才的失言才拼命晓叨,她安慰我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她不停抚摸我前胸后背的那只手让我心烦。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都没成。我知道我一张口就会求他们让我留在这儿,求他们别赶我走。人穷志不短,以前我行,现在不行。我现在胆小,一害怕就垮到底,怎么地都撑不住了。 王成把烟屁股拧在烟灰缸里,他说: "躲在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向公安局报告吧。" "不,"我立即反对,"我不能长久躲在这儿,就呆一会儿吧。" "为什么不报告呢?" "警察不会信我的。他们要是再找个大夫询问我,我会被警察送进疯人院的,你们知道我现在说不清什么,我记忆力越来越差。" "你没病你怕什么?"王成说。 "我不是怕,谁知道谁有病?" "那你觉得你神经有不正常的时候吗?"罗兰问我,我看她一眼。 "我没觉得,你这 么问我什么意思?" "不是什么意思,"罗兰急急地说,"你没病你就对警察说,你就说我没病不就完了?" 罗兰的话清晰明了,坚决肯定。我开始怀疑自己。是我在把事情搞复杂?我出毛病了。我马上抛开这个想法,决定绝不去找警察,哪怕我最后真的落到江寻手里也不找警察。 我对王成说:"帮个忙,怎么样?" "行。"王成马上说。 王成的爽快让我把他和罗兰分开看待了。其实我也知道我怎么看人家这无关紧要。可我的看法对我重要。这就像你从悬崖上落下的途中抓住一根老藤一样,是意料之外的希望。我还是需要帮助,因为我是女人。 我请王成把我的存折从家里取出来。我告诉了他存放地点。 王成问我要干什么。 我对他说我还有一千元钱,我想把它寄回家。 王成说:"我看没必要,你多半是自己吓自己,乱想过了头。" "你的话我听见了。替我跑一趟怎么样?" 王成出门后半天,我和罗兰竟然谁也没开口。冷场。 我打破了沉默; "罗兰,我以人格担保,江寻没碰到我,一根指头也没碰到。" "你怎么得罪他了,他这么恨你?" 我想不出答案,只好继续冷场。 王成回来了。他对我说: "我找到存折了,可我没把它拿出来。" "为什么?"我很吃惊。 "那上面没有存款了。" 我什么也没说。可能有一丝冷笑挂在我的嘴角,我觉得那儿的肌肉紧张。 "存折会把一千元吃了吗?" 王成说: "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我就直说了吧,你平常酒喝得太多,经常神志不清。你自己可能觉不到。所以你记错事也是在所难免,我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认定你神经不正常。其实就是酒,价不喝那么多酒,就不会这样。" 他接着又说: 如果你要用钱,我们借给你一些。" 我在心里笑个不停,笑得心都颤了。 "那就借给我一点吧。非常感谢了。" 我拿上钱就往外走。王成和罗兰问我去哪儿,我说去街上转转。 他们说:"那你一定回来,我们等你。" 正午十二时左右 冬季的阳光照在头上却没有一些暖意。冷清的街道都在做着准备,随时迎接就要到来的属于午休时分的喧闹。 我的肚子发出挺大的响动,惹得路人忍不住回头。我朝我常去的酒馆走去。 酒馆在小昭广场的西北角上。临近朗廓胡同。这个酒馆设招没幌,没牌没匾,可来喝酒的人不少。酒馆没窗户,白天也不点灯,老板娘说,那门不是总敞着吗?太阳比灯亮。酒馆里挨墙摆了两排桌,每排三张;两排桌中间的过道稍胖一点的得侧身通过。柜台在最里面,里面较门口光线暗了许多,所以来调清的总是往里坐。 我刚进去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外面的阳光太强了。老板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有个常客腿搭在长条凳上,脑袋靠墙也睡着了。他的酒还剩半林放在那儿。他一天喝不了一两酒,可他一天都坐在那儿。 我推醒老板娘也要了菜和酒,可老板娘说厨子出去了,来凉的吧。我点点头坐到老地方。 菜上了之后,我自己斟了酒。酒终于在杯中安静之后,我开始大口吃菜。差不多快吃饱的时候,我就坐在那儿,看外面广场上溜自行车玩的康巴汉子们。 我没喝酒。 我一定是害怕了,怕我喝了酒看不清人,怕我这时候被江寻抓住,他会用那有麻风的刀子逼近我…… 酒像水一样恬静地堆积在杯子里。 这时候,诗人进来了。 诗人长得又瘦又小。他笑嘻嘻地坐在我对面,吃我盘子里还有的东西。他说着不打紧的活儿,我却在拼命地想他的名字。 他喝了那杯酒。我眼见那酒随着诗人喉结的蠕动,一点点地消失了。我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我多少有些紧张,在几个一闪即逝的瞬间里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常。可又一转念"诗人"这绰号被大伙儿叫久了,想不起他名字的人决不会是我一个人。 "你怎么不喝?"他问我。 "等你哪。" "真的?太棒了。那咱们往里坐,坐最里面去。" "那别人会骂你是占着茅坑木同屎。" "怎么会?我是喜欢你的,尤其你喝醉以后的那模样,有股脱美。" "滚你娘的。" "开玩笑急什么?听着,最新的:最后的光明!在诗人瘦马的左肋。" "怎么样?"他问我。 "行,挺好。那右肋呢?" "右肋有右肋的用处。都放一首诗里那叫啥?太对称,破坏效果。现在讲究反和谐美,就是不能左肋右肋写进一首诗里,懂不?" "懂。可你知道吗?我有一千元存款。" "真的?"诗人的小眼睛猛地大张一下。 "王成他是害怕了。他根本就没进我的屋,他不敢进,他害怕麻风。所以他才对我说存折上没钱了。你说对不?" "对。"诗人点点头。 "他说没钱了,所以才没把存折拿出来。你说这事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就是明摆着。" "我没说错。" "王成是谁啊?"诗人问我。 "是罗兰的丈夫。" "你让他进你屋干啥?" "你说句诗。" "罗兰是谁呀?" "你说句诗。" "行,听着:我的草原向我走来。" "你干吗不自己回家取存折?王成跟你啥关系呀?" "你要是不说诗就别张嘴。" "行,有钱气真粗。不过一千块,太少了。" "我还有。"诗人再一次睁大眼睛。 "我再叫几个菜,你陪我喝酒怎么样?" "你今天怎么了?" "我一个人不敢喝。" "行。听着:假如上帝把我们赦免!我要跪在乌克兰的樱桃树下。" "听见了。还有吗?" "就让我陪你喝一顿儿,这些足够了。" "以后你想跪去我那儿,乌克兰太远了。" "哎,这你老外,诗的妙处就在这儿,想跪哪儿就跪哪儿。" 午后四时左右 太阳渐渐弱了下去,酒馆里的人多起来。有几个带女人的康巴汉子大声叫喊,要老板娘开灯。老板娘一边开灯一边埋怨,她说下辈子要是还托生老板娘,也决不再开酒馆。有个把女人搂在腋下的康巴汉子说: "你要是今晚给我找个便宜的,明天我多付你酒钱。" "你不是有了吗!" "多一个两个的不算多。" 我又要了一瓶葡萄酒,耳朵里充满了男人的声音,诗人却在我没看见的时候溜走了。我的眼睛还顶用,也许还没到往日那样的最后时刻。我还能看见由酒馆敞开的小门进出的人。我又一次想呕吐。 我平时喝酒绝少吃菜。菜的混浊把酒的醇香都破坏了。那些狗尿莱美口不美心,吞到肚子里,它们又是什么?可是酒是不去肠子那里的,它直接进入你的灵魂带领你上下浮游,进出仙境。我今天似乎有点不对头,喝得比往日多,却走不到那个境界。我总是能看见酒馆里的人说着笑着。 我几次努力站起来可是不行。当我终于扶着桌沿站起身时,仿佛眼前有人燃起了一把通红的大火,我的头猛地后仰,跌坐在凳子上。半天,我什么也看不见。 当我视线重新清晰以后,我打量起酒馆里的人。我不再试图站起来。我甚至能看见酒馆外面昏暗的世界,是天快黑"了,夜快来了。 门旁的桌前坐着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人。他似乎是这酒馆中的例外,没长胡须。在白炽灯下,他光洁的脸泛起一阵阵青光,丝毫没有柔和的暖色调。他的面前有酒有菜,可他不吃。他用一根筷子拨弄盘子里的菜,他看上去优哉游哉百无聊赖,可他就是江寻。 他自然就是江寻,这判断平静地侵入我的脑海,并没引起我更多的思虑,甚至没有恐惧感。我顺利地一次就站了起来并向前迈出了一步。我回身端起酒杯,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探路,我朝江寻走去。 "阿寻,你等我,我,我这就来。" 我坐在他对面的空位上。我依旧伸着那只手。我心里愿意像从前那样不停地抚摸他光溜溜的脸蛋。他向后躲,我只好欠起屁股,把身体极大程度地向他倾斜。可是他跑了。我明白,他这是想把我往大街上引,想在黑透了的大街上下手。 我喝了太多的酒,可并没像往日那样畅快。我没忘了付酒钱。我把票子拍到柜台上,发出牛皮鼓声一样的回响。 黄昏五时许 我奔出酒馆,一心想追江寻,要跟他去。可越来越凉的晚风不由分说就灌进我大张的嘴里,我高叫江寻的呼喊还没发出,就像喷泉那样又吐了。 我是可以追到江寻的,我也同样可以下手。 傍晚六时 朗廓胡同口上的曼丽酒家难时放送摇滚音乐。每晚这个时候它用音乐通知该去那儿的人们,营业了,快去吧。 在我们这儿,每到夜晚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说法,街上可以听到的都是流浪汉的话题。而这座城里有身份有钱的人都在曼丽,那里的话题随着服装档次的提高都变得温文尔雅了。 我的头有些沉,脚步凌乱,可我很清醒。不是我说我没喝醉,我的的确确没醉。 我朝旗杆下的人们走去。旗杆伟岸可是没有挂旗。旗杆下的水泥台在夜晚却难得空出位置。有两个流浪汉坐在那扯探,其中一个高叫: "快来人啊,他要强好我!" 不会有人过去,因为他们是流浪汉。他们找好夜晚安眠的位置以后,就对这晴朗的夜空抒发欲望。我从酒馆回家总是路过他们,我已经错过上百次机会,这次不会再错过。 两个流浪汉中的一个被人叫走了。剩下的那个就势躺在水泥台上。我推他一下,在他身体屈成的弯里坐下。 他说:"那边不是还有地方吗?" "睡这么早没劲,起来扯扯。" "起来就起来。"他起来坐定打量我一番,然后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好。大衣哪儿来的?" "解放军给的。" "你没跟他干好事吧?解放军咋不给我呢?" "不许说解放军坏话,他们都是好人。" "那你敢不敢跟我去西草坡?" "去干啥?" "去看大白屁股。"他说着抬手在空中画个半圆,"又肥又白。去不去呢?有月亮什么都看得见。你只要不被他们看见,不会挨揍。他们可都是外面来的有钱人。" "那要是没月亮呢?" "他们有摩托车,车灯一开比月亮还亮,看得更清楚。都是日本买来的名牌摩托。" 宏达吗?" "还有川奇。" "你自己去吧。" "你装相。那天你跟一个大个儿我们也都看见了。在贸易公司的窗户底下,你可真没劲。人家大个儿那样是喜欢你,你喊什么警察?那时候谁喊警察呀?你看你自己多丑,太不懂事。" "你瞎说吧,我怎么想不出有这回事。" "瞎说?真是!他们都看见了,咱们可以去问。" 他说着站起身,我就势倒在他刚才的位置上,我一阵难过,怎么会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躺在那儿,有人推操我。我想刚才那家伙来要位置。我说: "西草坡怎么样?月亮还是车灯?" "嘿,哥们儿今晚撞好运了,这妹儿知道西草坡一定错不了。" 我睁开眼睛: "你是谁?" 那胖男人费力地蹲在我跟前: 哪有这么问的?是跟我走还是我跟你去?" "随你便。"我马上明白了。 "开价吧。" "一千。"我说。 "嘿,你怎么敢跟猪要一个价,刚混的?" "哪儿,老杆子了,跟你奶奶干的年头差不多。" "你" "告诉你,本姑娘一千还打不住,我有麻风、这还得再加五百。" 他像弹簧似的跳出好远。我高兴。我一说我有麻风我就畅快得不行,真神。就像没家没业的流浪汉一样,无忧无虑乐得逍遥。 我活着这么久了,从没活出现在这个味道。我哪有什么家?我不用回家就是没家,我可以睡在这儿,那儿也行。饿了去酒馆能找到各式各样的菜底板报。我再也不用洗澡,下半辈子都可以不洗。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我可以在阳光好的时候把身子骨儿拿出来晚晾。把虱子挤死,把虱子的鲜血路在裤子上。别容那么多衣服,长裙短衫的纯粹是装蒜。我可以探着满是污秽的肌肤对那些我能看上眼儿的小伙笑笑,飞个媚眼,吓得他们脚步慌乱,屁滚尿流,我还可以大喊"我有麻风"冲进人群,把他们吓得望风逃窜,警察抓我我说我没麻风,在街上,那是说时候忘了说"没字…… "你站这儿干什么?滚!" 他站在我的侧面一定很久了。我转头看他时他一劲咽吐沫。他是酒店老板娘的儿子,十五岁的小男孩,那么腼腆。 "你真扫兴,快走。"见他还没走的意思我又补上一句:"我正做梦呢,你快滚。" "你喝多了。"他说。 "管不着,快滚。" 他站着不动,握着两只拳头。像是有种的样儿。 "小男孩你爱上找了?告诉你我有麻风。你不走就过来吧,让我给你点甜头儿。" 哦妈让我给你送钱,你喝酒剩的。" 他说话时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他紧张地往前近一步把钱放在我面前的水泥台上,然后退着走,直到酒馆。他把我刚刚确立的一切都搅了。 我不禁又生疑心,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我常在这儿呆吗? 夜里十时左右 我终于离开小昭广场,想去罗兰家。路上只有树木和建筑,我觉得孤单单的。可这会儿能想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江寻,一个是老七。 老七不漂亮但是丰满,线条起伏跟洋人似的。老七跟我说她跟男人的事,总是省略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那些男人也没名投姓,就是从前有个男的多大岁数。可老七真奇怪,她这些事怎么能瞒得了我呢? 跟她谈恋爱的那小伙儿是班上最高的男生。他不放过任何机会,总爱以老七的男朋友自居。老七讨厌他这模样。 老七居心叵测,干什么总想瞒我,可我总能事先知道,这事也真奇。 老七和郑泽一块回到寝室,可别人却在教室。老七事先要四下看看,可郑泽着急去上课一劲摧她快说。 郑泽是个苍白瘦小的女孩儿。有好几个人知道她爱老七的那个高个儿。郑绝曾跟自己的密友说,她愿意跟高个儿走遍天涯海角。那密友把这话告诉了别人,大家都知道了。 老七说:"你喜欢丁文?" 郑泽看着老七,等着下文。 "我把他让给你。" 郑泽吓了一跳,她看看房门,关着。 老七说:"我跟丁文合不来。" 郑泽说:"你不怕我给你说出去?" 老七说:"不怕,我知道你认识一个叫白瑞德的,听说还当教师呢。比《飘》里的那个白瑞德年轻吧?" 郑泽嚎叫了一声,亏了大家都去上课了。 "你偷看我日记?" "谁让你不锁好。"老七不示弱。 郑泽捂着脸嘤嘤哭起来。 老七安慰她:"我不会说出去。白老师还是白老师。师生关系本来就微妙,你又长得太动人,白老师生邪念也是情有可原。你放心,这事我也不跟丁文说。" 郑泽打开自己的小柜,拿出一本黄皮日记,老七划了一根火柴,日记在脸盆里烧了半天。 郑泽问老七:"丁文能喜欢我吗?" 老七说她有办法。 毕业不久,丁文就跟郑泽结婚了。老七绞尽脑汁却做了一件蠢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找到那么高又一心护着她的男人。她后来遇到的男人再也没有善意了,都是西草坡的月亮。 夜里十时半到十一时 我很快走进了那个毗邻小学校的院门,敲响了油漆剥落的厚门板。夜里声音被夸张以后传出很远。 没有应答的声音。他们说好了要等我的。我再敲时,看见了挂在门鼻儿上的那把大锁。这锁我好熟悉,老七不也买过这样一把锁吗? 老七知道那门除了暗锁还可以锁明锁。她是在学校外面的那个小商店买的。她要丁文先去等在里面,丁文却愿意跟她一块去。老七说,房子不是你朋友的吗? 老七敲门时,丁文马上就开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一直在盼着这时刻。老七拿着媚笑,哮着嗓子让了文先进屋别看她。丁文跌跌撞撞地进了里屋。老七一转身出门,把躲在门旁的郑泽推了进去。然后她锁了门。 我想我应该使劲敲,我要告诉了文这是老七的阴谋。我不能让他们那么尴尬地呆在一个屋顶下。 我用力敲门板。 "别敲了,姑娘。两口子一块走了。你刚走他们也走了,一直没回来。" "大娘,他们说等我回来的。" "那大娘就不晓得了。" 午夜十二时 我回到自己家里。你可能问我为什么不回广场流浪汉那儿去。我想我很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我坐在床边打量我住过的屋子。我不用说我此时是怎样一种心境:屋子里像是很久以前曾住过人的样子没有一丝生机。早晨江寻还来过,可就这一天的工夫,似乎有了许多变化。江寻也不会再愿意进一次这么阴冷的房间。 屋子里推一移动的东西是石英小闹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午夜。 我来到桌前,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随手翻一下台历,我翻到一个嫩绿的日子。是星期六,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冬至。在这页日历的记事栏,有一行钢笔字: "今日戒酒。" 是我的笔迹,我莫名地激动起来,我要找到那块好久不见的自动手表,我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自动手表的日历显示的是个阿拉伯数字: 22。 就在这一刻里我把什么都决定了。 我拿出手提箱,放几件衣服进去。接着我又打消了给谁留个字条的念头。没这份必要了,既然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就不必跟已经过去的日子说三道四。 我找到火柴,拉开抽屉,拿出日记、信件、影集扔在地中央。我的用意明显不过,我要抹去有关我的一切文字影像,寄希望于未来。 由于我扔上面这些东西时过分用力(也可能是无意),影集敞开着,在我蹲到这堆东西面前时,我很清楚地看见了影集上面的照片。有两张合影,是我学生时代留下的,密匝匝的人头挤在一起。我又翻过一页。 照片上的九个姑娘站在一排铁栅栏后,笑盈盈的。我突然想起来:她们都是我同寝室的同伴儿。最左面的是老大张军,然后是老…我坐在地上,把影集放在腿上,我凑近它,我竖着食指一个一个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没能再数下去。我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再看一眼照片上的老七。 我是老七,老七就是我自己。 照片不会撒谎,连警察也会相信。 过了许多天以后的一个清晨阳光刚由国子射进来 大夫刚刚出去,他说明天早晨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出院了。我想这时候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行人车辆一定少不了。 我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带的东西不多。其实我剩的东西也不多。我划火柴把屋子里能燃烧的东西都弓防了。我没忘了打开所有窗户和房门,这是为了江寻,我现在也这么想,他迟早还会来,因为我们之间的事还不算了结。 我用那片被我放在固定地方的小刀片,轻轻一划,左手腕的血管立即像跳动的水管,喷突不停。我一点也没害怕,在我还有知觉的时候,心里畅快得不行,好多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的东西在眼前闪动,都像罩上了一层薄纱。 是起夜的人看见火才救了我。当我从医院醒过来时就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地挽救过来了,所不同的是我那会儿正置身于美好的幻境中。不客气地说,是他们打搅了我。 我已经向有关人员表示过谢意。 你前面看到的文字就算是一个自杀未遂者的自述吧,你怎么想她都认可了。现在她要说的最后几句话都是不打紧的,说着玩的: "至于我的未来,我无法想象。距离下一个冬至还有许多日子。走着瞧吧。" 最后的浪漫 黑梅说:"他肯定能请我参加晚会。"我认为他能这么做的理由极端不充分。他是黑梅的情人,叫张森。 在我强调理由时,黑梅愤怒地大叫起来:"什么叫理由?说穿了不过是男人有时候需要的借口。他有理由开什么庆祝张森王伊平结婚十周年晚会吗?他没有,可他决定开,而且执意要开,而且就在明天晚上,而且根本不管我,而且不理睬我的哀求,恐吓等等一切措施,他有理由吗?" 黑梅有些语无伦次,说完就哭了。黑梅长得漂亮,白白净净的大高个儿,大家都很喜欢她。在学校时,因为那支有名的牙膏,所以熟人朋友都叫她:黑妹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虽然与我一样是个编辑,但还是一位在全国也有些名气的诗人,她的诗写得幽怨凄美,我想对别人也许有用的劝慰话,对黑妹儿不太合适。 她曾认真地对我说过:"我什么都懂,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知道她一直为一个男人苦着自己,她说那个男人因为孩子不能离婚,而她也不能因为他不离婚而离开他,她爱他。 黑妹儿还在哭,我想制止她这种出自心底的,让人心疼的嚎叫。 我说:称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那个人是张森?" "现在告诉你不行吗?你用不着理直气壮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免得你上班看见他老婆良心不安。" 你是说王伊平?我们几乎没什么往来。" "都一样。"黑梅说完走近书架儿,把我丈夫的一条烟拆开,她点上一根,仰头吐出一个烟圈儿,情绪稍稍稳定。看着黑妹儿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情绪起伏激荡,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再写诗,落毛病。 "明天你去吗?"我问黑梅。 "我不去。"黑梅笑着问我,"你呢?" "你不去,我也不去。" "我去呢?" "我也去。" "好,一言为定!我不去。其实我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和张森的爱情虽说也是个既成事实,但却建立在另一个既成事实之上,很不道德,对不?" "够了,别再要自己了。" "还有一点儿就够了,一个不道德的人去那么庄严的场合,能让张森的虚伪更虚伪吗?能让王伊平的尴尬和可笑减轻一点吗?都不能。所以,放心吧,老大!如果张森死皮赖脸拖你去,你可要信任你妹妹,坚决回绝。" 我答应。 黑梅看着我,一时无言。从黑梅憔悴的面容上我能读到她与张森艰苦卓绝的斗争过程。黑梅任性,但生性软弱。有好多次她发誓离开那个让她自尊心受伤的男人(也就是张森),但只要张森以痛苦状出现,她立刻溶化了自己。她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看他那样儿太可怜了,我不能再打击他。" 黑妹儿从不怜惜自己,因此也就看不到自己命运的走向。有时,我很钦佩黑梅的勇气:她不在乎自己最终将会怎样,即使输,也是一个输得起的人。 我搂住黑梅的肩膀,黑梅笑着挣脱了。她说:"一言为定,你可别说话不算数。" 黑梅那么快地离开了我的家,看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我想她一定是流着泪的。 张森果然打电话给我了。他没说晚会的目的和性质,他只是说有个聚会,都是熟人,还特意点了几个我认识的人。 我懒得跟他兜圈子,便捅开了说:"你要我去,无非是担心我的朋友,你放心好了,她昨天已经再三表示,不去参加你的晚会。" "你信?" "我当然信。" "那好,我告诉你,昨天她从你那儿回来,就把我找去了。她大闹了一场。你不能想象她闹到了什么程度,她摔了手表,砸了电视,这还是次要的;她用烟缸把我的头敲了一个大包。" "你想离开她?" "不知道。我现在没时间坐下来细想这些事,我已经焦头烂额,所以请你务必来。" "晚会必须办吗?" "是的。老大,嗅,对不起,黑子老这么叫你,我也顺嘴叫了。" "没关系。" "我跟你说,黑子这么闹,晚会就更不能取消。我还是不是男人?我不能太纵容她。她有时候一点儿道理不讲。" "你觉得这样的晚会能给你妻子带来好处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妻子是个好人,结婚前就跟我受了不少苦,那时候我真穷。结婚时,我亲口对她许下了这个愿,结婚十周年时,大庆一把。我做不到的事,我不向她保证,但保证的事,我必须做到。" "懂了。好吧,我去。" "真是谢谢你了,老大。好了,电话里我不多说了,忙完这个,咱们找个机会。" 晚会八点开始,我早到了半个小时,我希望黑梅进来时我已经做好各种准备,像听到警报的消防队员那样。 这是一个叫"渊"的咖啡屋的二楼,是一个不太对外营业的酒吧。它属于张森所在的银华合资公司,因此,张森在这儿也是主人,从他的行动和表情中不难发现主人翁的特点。服务小姐布置好了冷餐,便都换装了,变成了笑哈哈的客人,暗中照应真正的客人。吧台上面有一个小横幅:"张森王伊平结婚十周年纪念"。 我在门旁一个阴暗的位置上坐下,看表已经差十分八点了。陆续有客人来,有几位张森电话中向我点过名的熟人,环顾四周发现我之后,便走过来寒暄。 "咳,干吗坐在这么阴暗的地方?一定有阴暗心理。" "彼此彼此,我坐这儿的主要原因是头疼。" 来的人多起来,几位熟人也都凑过去,我再一次看表,差两分八点。黑梅还没到。看到那些人轻松的笑脸,我心中忐忑不安的感觉多少减轻些。我发现张森的目光时不时往门口扫一下,然后看看我,这一切都像他的下意识动作。 晚会正式开始时八点过五分。张森夫妇分别说了几句套话,大家便随意了。音乐不知何时响起的,女人们努力地吃着,自助餐很丰盛。 男人更多的是喝酒,准确地说是端着酒杯站在一起,边啄边聊。我无心吃喝,黑梅仿佛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让我时刻警惕着。张森替我端过一杯橘汁,比起他,我还不算是最不好过的人。 他若无其事地坐在我旁边,眼睛看着乱哄哄的来宾,话却是对我说的:"她要是不来,我给全公司的人发奖金。" 我笑笑,没接话儿,我觉得他似乎已经不太能够进行正常思维活动了。 张森回到人们那儿去。 我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男人。女人,感觉喝到嘴里的橘汁还蛮清爽。几分钟后,我的观察便小有收获。我发现在一起聊天的男人看上去十分专注,但他们的眼神儿十分忙碌,至少面对我的那几位男士如此。他们的眼神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在整个房间环视搜索,决不放过一个异性,哪怕是一只刚进门的小耗子,只要是雌性的,也会被审视。审视的过程并不漫长,一旦选中了,便命令嘴说出一个离开的理由,或者索性只说个"对不起",便追寻而去。 令我惊叹的是,他们的眼力非常到家,仅仅是用眼睛巡视一下,选中的目标十个有九个是能继续接触的。 在女士圈中,有一位退休女演员很扎眼。浑身上下集中了眼下最流行的各种名牌。人很靓,但依照王朔的标准,俗了点。这位私下被人叫做"大众圣母"的靓女,是男人议论的话题,而且经久不衰。关于她的各种绯闻~传再传,而鲜闻传出的作用跟股票炒的作用差不多,使得这位靓女的扭力无限增值,被吃不着葡萄想吃葡萄的男士潜移默化地抽象了。 在办公室或其他某些特定场合,我曾亲耳聆听过男人对她的议论,百分之九十是极力贬低,在承认她漂亮的前提下,渲染她的生活开放程度以及寄生程度等等,因此这种场合他们不避讳别的女人在场。 晚会上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有三位认识我的男人向我悄悄打听那个戴最长耳坠的女人是谁。这三位中至少有两位曾私下议论过这个女人。当我告诉他们这个女人就是他们曾经充分议论过的xxx时,他们的反应都是:盯盯看着人家,自言自语地说:"就是她呀,也不像传得那么漂亮啊,不过还行。" 这时,我在心底里庆幸我的丈夫有一个至少对我来说是极好的专业:地质。他的专业决定他一年中有半年看见的都是美丽的大山,再细看也不过是更美丽的石头。倒不是我特别担心他另有所爱,而是总看见石头或者大山可以让他多几分在重。 我喝光了杯中的橘汁,捧着空杯坐在那里,仿佛离开门口一步就会有背于人家的嘱托。一位我不认识的男人走近我,对我说了声"你好"。我没有应答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直直地看着他背后的人口,直到他小声说我"神经病"时,我才相信我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黑梅和一位文学界有头有脸的名流挽着胳膊走了进来。 这位年后五十的名流在大红大紫之前,曾在我现在效力的报社任过基层领导。他离开报社时我还没来,但我想王伊平不会不认识他。 黑梅穿了~件黑金丝绒的长裙,开领很大,露出白白的肩颈,格外醒目。她进门后的几分钟里,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把头发盘在脑后,没戴任何首饰。你虽然能从她这身打扮中看出出处,即使受过安娜·卡列尼娜的启发,但是仍然好看。只是她过分招摇的神情与这身姻雅的装扮不相符。 我认识与黑梅同来的人,我还得称他为老师,尽管他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的确写得不错。 "石老师,您来了。" 在我和石老师打招呼时,黑海甩开我们,直奔张森。我只好跟过去。她拉起张森的胳膊,轻轻一摇,张森手中的酒便漾出一点,洒在衣襟上。黑梅像没看见这一切似的,大声说:"张总,好久不见,您金婚纪念我来晚了,真是抱歉!要不是等石老师,我不会迟到。" "是十周年,不是什么金婚。"张森尽量平静地对黑梅说。 "都一样,能说明的只是您是忠贞的丈夫。您太太在哪儿?介绍一下嘛。" 张森求救似的看我~眼,我走近黑梅,使劲捏住她的臂肘,却被她使劲甩开。这时,五老师与王伊乎一同走过来。 "这位是黑小姐,咱们省有前途的女诗人,报告文学写得也很有分量。这位是王伊平女士,张总的太太。" 石老师介绍着,我气得不行,甚至有点怀疑石老师知情而且故意这么干。 黑梅和王伊乎互相致意,接着黑梅说:"张太太真漂亮,一点也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怪不得张总者跟我们夸太太。" 王伊平微微笑着,没说什么。 张森说:"黑小姐为我们公司写过巨型报告文学,文笔一很好。" 黑梅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张总您别逗我们了,我可没有写巨型报告文学的手艺。" 张森尴尬地笑笑,没有接话。 我拉起黑海,大声说:"咱们一边凉快凉快,你没看见男人都运足了气,想阿谈到底,你受得了,我可不堪忍受。" 黑梅听话地随我走过来,我们走到放食品的地方,她拿了一杯白葡萄酒,我拿了第二杯橘汁,她低声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是再拦我,我就大闹。说话不算数。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老大,不是张森的,立场别站错了。我不能让他什么便宜都捞到,他欺人太甚。" "你想想后果,最后从里到外伤个遍的是你。" "为什么是我?"黑梅理直气壮地问我。 "因为你是女人。" "见你鬼去吧,别跟我讲道理,我告诉你,我已经疯了,对待疯子的最好办法就是她想干啥你就让她干啥。" "我最后提醒你:想想后果。" "我从不想那玩意儿。"黑梅说完朝王伊平走过去,王伊平正与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聊着。我放下那杯一口未喝的橘汁,随了过去。我觉得两手空着让我尽量踏实些。 我跟在黑梅后面,张森截住我,悄声问:"黑梅都说了些什么?"我如实地转告了。这时黑梅已经跟王伊平聊上了。 在这间有空调的酒吧里,张森不停地擦汗,脸上带着收不回的微笑,即使跟我说话时,他也不停地咧嘴。 "你别太紧张,她说是说,但不一定做。她是刀子嘴。"我对张森说。 "你看我能不紧张吗?我真有点后悔开这个倒霉的晚会。实在不行,我提前结束它。" 我想了想,说:"那样会不会刺激黑梅闹起来?" 张森叹口气,离开了。 舞会开始了。 黑梅与王伊平在一起。不停说话的是黑梅,王伊平端着饮料,微笑地听着,多少有些无可奈何。有两个报社的人来约王伊平跳舞,黑梅笑嘻嘻地把他们拦了回去,说:"等一会儿再跳。" "我有一个好朋友,"黑梅对王伊平说,"她爱上了一个文夫,别人的丈夫。她爱得很深也很久,在青春最辉煌的岁月里。那个男人说他要向妻子提出离婚,但他回到家看见妻子时又不忍心了。最后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的朋友给了那个男人一个借口,她对着那个男人大叫:我要结婚!我要结婚!那个男人永远地离开了。那个男人对我的朋友说:我们开始的时候,你发誓不结婚,但那时我想同你结婚。后来你拼命想结婚时,我就又不想了。我也说不清我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态,也许我从未真的想同你结婚。一个人真正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时间能让人知道他表面想要的东西和内心深处想要的东西有时是不同的……" 黑梅忘情地说着,我心里无比难过,她是在对自己揪紧的心说呀!可是王伊手突然打断了她,说:"这对那位妻子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我问。 "她不知道她家庭的真正经历。" "那是她的福分。"黑梅说。 "我不这么看。妻子与那些不是妻子的女人同样有权利。至少孩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可你说的只是权利,真相就不太好说了。" "也许我不太懂。"王伊平说完走了。我看着她走近张森,然后两个人一同找地方放下酒杯,跳舞。 我凭直觉感到黑梅在这场恋爱中可能受到的伤害渐渐近了。也许此时王伊平正在对丈夫说着自己对女诗人的印象。 "她不喜欢我。"黑梅又开始喝酒。 "这样很正常。"我说,"黑妹儿,你的话太多,言多必失,你不懂?" "我不早告诉你了吗?我已经疯了。"黑梅说完朝向她走来的石老师迎去。 我累了,好像下一个猛攻之前我可以稍稍喘息,我坐下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过来请我跳舞,我说我病了,他马上离开了,好像我得的是传染病。 我喝几口黑梅跳舞前放进我手里的葡萄酒,朝门口我最初坐的位置瞥了一眼:一个戴变色镜的女人坐在那儿,她衣着十分不入流,更谈不上讲究,不太像被邀请的客人。我觉得奇怪,这个女人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 一曲终了,黑梅回到我这儿,喝干了我杯中的酒。灯光稍稍转亮些,这时我又看那个女人,不见了。 又一首轻柔的舞曲缓缓升起,灯光也渐渐转暗。石老师又来请黑梅,他们又去跳了。 灯光仿佛是由并不十分明亮的高处坠入黑暗的,直到跳舞的人们变成仅有大致轮廓的团影。有些人开始跳贴面舞。我瞪大眼睛去找黑梅,就在这时,一个尖厉的女声划破音乐的轻柔,凄惨地灌入人们的耳鼓。 灯光并没有马上转亮,但叫声又接二连三地响起,同时还夹杂着同样大声的咒骂。我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挤过去,灯光哗地亮起来。 黑梅仰在地上,石老师正用力拉起那个黑梅旁边厮打着的女人。石老师非常用力,这个女人突然转过身,朝石老师扑过去,一边叫骂一边张着两手去抓石老师的脸。 "你这个丧良心的!你还敢帮那个婊子,我宰了你们。我操你妈的……" 是刚才坐在门旁的女人,摘下了变色镜。 有人过去劝阻,这个女人说:谁拦我跟谁没完!"于是没人再想劝阻。张森是主人,他不在乎这个女人的威胁,去拉架。石老师就势狠狠地扇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 女人挨打之后,更加疯狂地扑了上去,张森急了,奋力推开了那个女人。突然有人从张森后面冲上来,把张森推倒,摔出去很远,然后开始打石老师,一眨眼的工夫,石老师的脸上到处是血。 被张森推开的那个女人开始到处找黑梅,黑梅已经不在她的视野中。这时听见石老师一声尖叫,躺在吧台下的黑梅坐了起来。那叫声发自一个男人的心底,足可以让人相信最严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几个小伙子(是酒吧的工作人员)拉住了殴打石老师的男人,他一边极力挣脱,一边叫骂:称他妈的欺负难啊!要不是看我姐的面子,我废了你!" 石老师已经被抬出去,张森回来取什么东西,对被拉住的男人说:"你这面子看对了。"然后对按住他的人说:"把他送派出所去。" 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当事人(除了黑梅)都离开了。人们喊喊喳喳地议论起来。王伊平突然想起什么,朝吧台走过来。她看见躺在地上的黑梅,大叫:"来人!"可是拥过来的并不是她想叫的人,是些看客。黑梅的脸和脖子以及前胸布满抓痕,有的渗出血迹。围拢过来的人"哎呀!""天哪!"地发出各种感叹词。黑梅使劲闭住眼睛,大喊一声:"滚开!" 我和王伊手推开围观的人,王伊平说:"你们都回去吧,晚会结束了,对不起大家。" 人们听王伊平这么说,就陆续离去了。王伊平说:"咱俩把她送医院吧。" 黑梅坐起来,摇了摇头,对我说:"老大,你送我回家。" 你没事吗?"王伊平问。 "没事,刚才我不过是累了,躺下歇会儿。"黑梅说完抓住我,我扶她站起来。 我和黑梅来到街上,乘凉的人大都回来了,有几个小商贩还守在摊前,怀着几分侥幸等待着可能光顾的人。 外面真暖和。黑梅穿着薄风衣,与我一同站在路边等待空车。刚才路过衣帽间的时候,黑梅摘下自己谈粉色的真丝砂洗风衣,我要她报到头上,这样可以遮人耳目,还可以木碰伤口。黑梅没说话,慢慢地穿上风衣。衣服贴近伤口时,她皱皱眉头。站在路边,街灯改变了黑梅风衣的颜色,淡粉色变成了一种难看的陈旧颜色,同时它也使黑梅的伤口更加清晰。偶尔路过的人走过去以后还会回过头再看上一眼。黑梅毫无表情的脸一直面冲前方,我也一直伸着右手,大约五分钟后终于有一辆空车停在我们面前。 上车以后,黑梅抢先告诉司机去向,到附近最近的医院。 "要看石老师?" 黑梅点点头,伤口疼得让她直咬牙。 "我先送你回家,再帮你处理一下街口,然后我一个人去医院。" 黑梅哭了。她说:"我的心情跟太平间差不多。那儿一定很凉快。" "你别说话了。" "我知道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别说话。" "你见过太平间的人站起来吗?老大,我知道我完蛋了。" "你别再说了,什么完蛋了?你不过是自尊心受不了了,当着大伙面你出丑了。" "你是说那个女人打了我?不,跟她没关系,她不过整帮了我,我终于什么都懂了。" 我不再理睬黑梅,我想她需要的是安静和休息。但司机却打开了话匣子: "我看你们是遇上了麻烦事,其实往开处想就没有麻烦事了。前两天我看报,报上说,把每一天都当成临死前的那一天,就会…" "就会什么?"黑梅说。 车停了,司机的话也断了。他说:"到了,五块钱。" "你伤得可不轻。"司机说。 "我在问你就会什么?"黑梅加重了语气。 "没啥,你别听我瞎说,快去看病吧。" "就会不一样,对不?"黑梅问。 司机征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连说:"对!对!" 从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是静谧的,仿佛真正的喧闹过后应该平静。 黑梅静心养伤,她不再提过去的事。我担心她是有话~个人闷着,但又不便多问。我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她终于什么都懂了。倒是我想有些不好了,人真有这样的契机吗?能一下子都懂了? 黑梅上班后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石老师的妻子把黑梅写给石老师的一封短信贴在了黑梅单位的通知板上。 信里黑梅大致要表达的内容是她很内疚的心情无法表叙,如果石老师的家庭生活因为他一只眼睛的失明而受到影响,她愿意承担后果。比如终生照顾石老师。信很短。 石老师的妻子站在信的前面,对围观的人说:"终生照顾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嫁给我们老石吗?而我是老百名正言顺的妻子,大家说这个女人是什么东西?" 据说黑梅是在人们把信读过几遍之后才到场的。她挤进人群,把信从黑板上扯下来。石老师老婆还大声责问她为什么把信扯下来。 黑梅说:"这是我的。" 这天晚上,黑梅住在了我家。我们喝酒聊天。黑梅没再提单位发生的事。她倒是很认真地请我帮忙,她要发一个征婚广告。 她要我起草,并与我一起商量了细节。写完征婚广告已经接近午夜。黑梅说她困了,临睡前,她给我五十元钱,要我第二天上班就把广告发了。 黑梅睡了,我把五十元钱和拟好的广告用曲别针别在一起,放在写字台上。 我去洗漱,空寂的厨房把我弄出的响动充分地夸张了。我轻轻念叨那则广告,试图发现一点不合适的地方: 我友,女,28岁,1.68米。大学文化,现在某杂志社工作,未婚,欲寻一位1.68米以上的…… 我把拧开的牙膏放在一边,回到写字台前,把广告摊开,拧开笔,在"大学文化"后面加了一句"体健貌端"。 我离开写字台,看了一眼已经睡熟的黑梅。昏暗的灯光下,她仿佛正在走入甜美的梦乡,安详的面容和安详的伤痕,都清晰可见。 全世界都8岁 一 有一个院子。院子西面有一幢黄颜色的四层楼。楼的两侧分别有两个一米五左右宽的铁门,分别叫做南j对以〕。院子很大,院墙很高。在院子南面和四层楼相距一米五远的地方有一溜红砖平房。人们管黄楼叫世界大公厕。 还有一群八岁的孩子。还有一个疯子。还有一个老奶奶,后来她死了。还有一个小孩子长大了。还有一个刚搬来不久又搬走了的作家。没有了。 故事发生在一个寂静的午后。 没有太阳。云层很薄。成了"耗子"的孩子已经藏好。"猫"懒洋洋地靠在红砖平房的山墙上,对着山墙懒洋洋地数数。"猫"叫大娃,是个脑袋偏大,肥肉偏多的男孩儿。 ——古老的猫抓耗子游戏。 两只眼睛干脆长到了一起。虽然隔了一个鼻子,也令人丧气。前面两个,后面一个也没有。如果脑袋后面的头发丛里能再长一个,即使前面一个也是好的。大娃把眼睛闭紧,鼻子在墙与脸中间成一个薄片儿。他飞快地数完五十个数。怪叫一声,显示信心。他像以往一样,迅速转身,摸摸鼻子,提提裤子,四下观望。 他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奇怪她怎么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大娃走近她,她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不舒服。 "想玩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轻轻地笑了。 大娃跑了。立刻,一群过得硬的"耗子"像飞回蜂窝的蜂群,贴到红山墙上。欢呼声扯破了寂静的午后,听得出它们发自肺腑。 站在一旁的叫二羊的小姑娘贪婪地看着她们,眼睛转疼。使她激动的孩子们的欢叫声充盈了她每一根血管,改变了循环速度,她的血第一次像小河水一样欢快地流淌。她的脸有些发红。 大娃有心事,只抓住了一只跑在最后的也是最小的"耗子"。 二羊心里一颤,仿佛被抓的是她自己。 大娃指着二羊,好半天才说: "算她一个。" 你找不出比她更笨的,不算。 你要是找出一个比她更笨的,就算她。 她有昏病,一动就昏。 她妈不讲理。她还没爸。 她太胖了,地上土多,饶了她吧。 二羊低下头,孩子们看见她的眼泪重重地摔在地上,被尘土湮没了。 大城:"算她一个。" 没人再说话,大城说的算。以后,是以后的事。 "我不玩了。"小娜在女孩中颇有地位,她以自己的方式提出抗议。 二羊走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为自己难过。 二 后来发生的事当然也有大城。小娜,还有大娃,是悄悄离开人们的二学承担了全部后果,而全部后果也不过是一个变形的小手指。 三 要说的那位女作家住在我家隔壁快两年了。我从未见过她,我常不在家是个原因。有时在我家能听见从墙里透过来的笑声。她的笑声很憨。我想她一定是有客人。 令我惊讶的是她是坐着轮椅车给我开门的。当我看见两条粗壮的腿在轮椅上不安地荡来荡去时,我简单地说明了来愈,准备告辞。 她把挂在轮椅上的纸笺扯到腿上,上面也挂了一根铅笔。她写道: "请原谅我不能说话。我不想对你的小说构想发表意见。写小说总是想归想,写归写。那个疯子真有趣。我写过他,那篇小说去年发在一家由疯子当主编的杂志上。现在这家杂志正疯着呢。你不想写爱情,你认为疯子不该有那种东西?" 我点点头。她把纸递给我。 "我真心羡慕疯子所没有那一切。" 她点点头,她的神情好像突然发现了我的伟大之处。我知道她在嘲笑,却不想多说。 四 二羊最先看见的是那张又黄又大的方脸。她没想到神着大步,向她逼来的是一个人。她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黄的脸。后来她问别人,他没有肝炎。也是后来她成了医生,知道肝病患者有些就该有这样的肤色,跟黄色人种没关系。 她站住了。她看清楚已经退到眼前的是个人,是个穿着黑衣、黑裤、黑布鞋的男人。她觉得事情不好,想跑腿软了。 黑衣人揪住二羊的前襟拼命摇晃。二羊大叫一声。 叫声提醒了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被洪水追赶的小羊,困惑地涌向南门。南门仿佛是谁一的通径。尽管没有死的威胁,孩子们还是忘了,南门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窄了。可怜的一米五。 他放开二羊,跑向南门。二羊呆站在原来的地方,所有的害怕都醒了。她望着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家门,一动不动。 跑在前面的两个孩子出了南门,上了大街。后面的孩子透过腾起的尘土,也望见了街上的柏油马路。所有没有挤出南门的孩子都加快了脚步,拼命往前扑。门被堵死了。 后面的孩子骂前面的孩子,有的像二羊一样大叫起来,挣扎地向前涌。中间的孩子倒了,没有倒下的马上踏过去。被踩的孩子大声呻吟,叫声传到没有行人的街上,再也不能唤起同情。 小娜被尘土呛得咳起来,她踩着一个又一个柔软的小身体向前奔。她张着两臂寻找平衡。她一时想不起脚下跌的什么,她只是抱怨脚下的路这么难走。她的头撞到敞在一边的铁门上。她大叫一声。她听不见自己的叫声跟一直充盈在耳的各种其他叫声汇在一起,对她来说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只感到被撞的地方疼得厉害。 小娜逃到街上。 五 和往常一样,我没敲门就进去了。门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掩上了。她坐在窗下的破木椅里。她在看我。阳光掠过她的头顶,射向对面的墙。墙上是一九八二年的六月——悉尼大歌剧院。 我看着她头顶上的几根头发闪着银光,像榕皱的锡纸罩住了头皮。她的嘴向回瘪着,一定没牙了。她是大娃的奶奶,一个人住。我们都叫她奶奶。 她向我招手,伸出的手臂只有骨头。 她摸着我浓密的头发。摸了好久,不肯放手。我看着她的脚又小又尖。 我说:"奶奶,要搬家了。" 好久,她说:"我不搬。" 我说:"不搬不行,奶奶。" 她说:"我九十六了,不搬行。" 说完她冷笑一下,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她的确没牙 她说:"他也出来了。" 然后继续摩拳我的头发。 "谁呀?奶奶。" 她扬扬头。我从窗户望出去,疯子坐在院子里的树桩上。黄黄的方脸,一身青衣。我吃惊的是时间在他身上竟没留下痕迹。十七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多大了?" "四十了。" "他好像一点没老。"我依旧望着他。 "他是疯子。" "他也搬吗?" "我不搬。我九十六了。他该搬。"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了好久。奶奶打破沉默,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吃惊。 "那年他七岁。现在那个工厂没有了。原来也不是什么工厂,是工厂的仓库。大娃爸也一块去了。后来我揍他,他说那里面都是瓶子。是那种薄玻璃的奇形怪状的瓶子。他说不是他偷的,是小瑜。他只是帮忙拿了回来。不要说孩子们,就是我活这么久也没见过那么稀奇古怪的瓶子。爷爷把瓶子都摔了。他跟大娃爸同岁,刚上学三个月,他从里面往外递,别的孩子接过来放到麻袋里,打更的来了。外面的孩子都跑了。他刚跳出来就被抓了。那打更的又把他关进去,关到第二天天亮。" "他爸妈见到他的时候,他疯了。他妈不知道他疯了,她不信自己的儿子疯了。他哭着求老师没用。从那以后就不再上学啦。带他去医院才能看他几眼。听说他在家闹,什么都干。" 奶奶抬手摸摸自己已经晒红的脑顶,看看我再看看窗外。疯子小偷走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着他了,今个儿一看还那样,不像几年没见着。" "他不出门看病?" "他妈说他的病好啦。" "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 "那次大家以为他被气死了。" "抬到医院,大夫说他没病了。" "那他怎么不出门?他脸还那么黄。" "他不愿意出门,我也不出门。" 六 我几乎认定疯子都是神。 七 二羊是前面那个断断续续一直没有讲完的故事的主人公。二羊把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她伤心因为她猜到结尾一定那样处理,就像她经历的那样。她说但愿她以后没有过的日子不会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尾注定永远倒霉。她哭了,我也哭了。任何美好的愿望都透着对过去或将来的无限恐惧,真诚待催人泪下。 八 二羊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眼前跑过去的孩子,眨眼间又朝她跑过来。她听见有人对她喊,她想一定是喊她也跟着跑。她跟过去。孩子们再一次涌向南门。 二羊始终落在后面。疯子在她身后五大步远的地方大踏步前进。二羊拼命跑,希望改变这种局面,她与疯子相离最近。 到了街上,跑在前面的孩子毫不犹豫地又冲进北门,一个瞬间,马路上便只有二羊和疯子。二羊跑疯子走。北门前腾起的尘土,渐渐落了下去。二羊命令自己一直向前,她以为疯子会朝人多的方向追。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再跑回北门。难道有这个必要?但是尘土刚刚沉落的北门还是把她带进去了。落在后面与单独一个人,她更害怕后者。 二羊站在门口,院子里空荡荡,看不见一个孩子,宁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拉开敞在一边的铁门,她藏起自己。她没有别的办法,似乎只安排了这样的结局。 疯子走进北门。阳光顽强地冲破薄薄的云层,发出灿烂的光芒。铁门的缝隙间漫出一片耀眼的粉光。他关上门,一个粉色的小姑娘看着他。时间和太阳一起凝固了。 一只又黄又大的手伸了过来。手在二羊眼前越来越大。她感到心在紧缩。她伸出手,手伸向眼前的黄色物体。这个下午有极好的阳光,尽管极好的阳光是几分钟前刚刚呈现的。 二羊尖厉的叫声像无家可归的浪儿,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飘来荡去。奶奶出来了,奶奶说那简直不是人的动静,太惨了。叫声一点点弱了下去,使人产生错觉,以为叫的人已经死了,不然会一直叫下去的。 大娃奶奶出来的时候,疯子走了。 二羊站在原来的地方,手端在眼前。奶奶拍拍她的脸蛋,她哭了。哭声很小,抽抽噎噎。奶奶把二羊肥胖细嫩的小手放到自己干枯的掌心,二羊突然大哭起来,她的小指被弄断了,它脱离了整体,优雅地指向奶奶身侧的四层黄楼。奶奶笑了,似乎有些滑稽。 九 我还是早在几天前就动手开始我的创作了。我很不自信,可以说所有已经写下的文字都是在怀疑中完成的,我害怕自己独自一人走到歧路上去。 我不在的时候女作家送来了杂志,我翻开叠起的那页。有一段被红笔画上了。 "难道他就不该有七情六欲吗?难道他和你和我不一样吗?难道他没有权利享受我们正在享受的一切吗?难道爱情就该不属于他吗?" 这本杂志还放在我的旧纸堆里。有一天下午我看见女作家从疯子家出来。疯子送到门口就站住了,疯子不说话,女作家回身招了两次手。这时我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女主角经常躺在棺材里。这也许都是一回事。 难道我错了?难道我太残酷了?难道女作家爱上了疯子? 我终于没看那个故事。那段红笔画过的文字让我觉得几年前我已经把那些故事读尽了。杂志再也还不回去。我不能再见到女作家。 十 奶奶病了。我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她说她没病。我说病也许好了。好半天,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我想起把带来的慰问病人的罐头什么的拿出来。这时她说了一句话,我笑了,就像奶奶当初笑二羊那根被折断的手指一样。 她说:"我要死了。" 见我笑了,她也笑,就这样死的事被搁到一边去了。 "奶奶,疯子有老婆吗?" "没听说。" "没听说还是没有。" "没有。"她反问我,"问这个干吗?" 我笑着摇摇头。 她说:你们下乡那阵子,搬来一家三口。" "有个女儿挺漂亮的?" "对。那个女儿是哑巴,她爸爸妈妈挺古怪,不大跟人说话。" "怎么了?" "小瑜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那姑娘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做活计也是好手,不像大娃妈那些读过书的局也不会。大伙儿都想到小瑜了。又不知道咋跟姑娘提。盼着小瑜出门,老人们说要是一家人,看一眼就妥。小瑜半年没出门。" "后来呢?" "后来姑娘的爸爸死了,娘俩儿搬了。" "搬了?" 奶奶扭头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问。 你还想说什么?" 十一 她先后嫁了两次,有过两个都很好的丈夫。她有三个儿子,如今儿子又有了儿子,动迁办公室的人来动员她搬家。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那些人对她说,老太太,搬家住新房晚年享福吧,这儿要盖大银行。你也该积极配合,建设社会主义嘛。后来,他们就动手搬她的东西。东西很快就搬空了。他们要把老太太抬出去,放到阳光下,他们说,阳光一照她就能睁眼了,他们大声说,别装了,老太太。闭眼睛也得搬,不搬不行。他们凑近她,眼仁已经模糊了。他们摸她的脉跳,什么都没了。他们向领导汇报说一个老太太的死与他们相关。领导请来法医。法医说两天前老太太就过去了。他们说这法医真好,既会办事又幽默。 我想起奶奶那双眼睛,它闭上了,但好像还在问我:你要说什么? 我终于无话可说,奶奶死了。 十二 老师把所有在籍的孩子都分到学习小组。学习小组设在房子大的同学家。我提出不参加学习小组。老师对我提出的不参加课余小组学习的理由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她说,是人都怕疯子。 我坐在座位上,老师站在讲台上,同学们望着老师,老师在酝酿。她生气时更漂亮,因此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她终于像河一样说开了。我站起来,离开座位。我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我一步一步地靠近讲台,这也许是我可怜的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教室里突然静了。 我站住,站在老师面前,像电影里英雄掏枪一样沉着(我的眼睛盯着老师),慢慢地抬起右手,一个变形肌肉组织萎缩的小手指使全班女生和胆小的男生闭眼了。 我记得老师也使劲会上了双眼。她闭着眼睛对同学们说可以放学了。从这时候,我明白了老师的话:是人都怕疯子。 我获准不参加学习小组。 十三 沃安是新搬来的。他瘦高个儿,脸很窄,下巴也是尖尖的。他的头发像枯黄的草,杂乱地挤在脑袋上。他总是习惯性地打冷战。如果有人问他,冷吗2他马上回答。不冷!说是一种习惯,那么没人问他冷暖的时候,他也说不冷。大概是因为没爸养成的习惯。沃安也八岁。 大娃在讲眼前的历史,他讲得很神秘。疯子怎样,他自己怎样。小娜踩着别人逃到了街上,最后讲了二羊差点儿被掰断的右手小手指。 沃安听得漫不经心,他认为故事并不像大娃讲得那么精彩。 他三岁去过西藏,据说五岁见过熊。他爸爸活着的时候是科学家,研究老虎大象雪豹狗熊。好多吓唬女人和孩子的事他和妈妈都不怕,即使爸爸没了也不怕。 他最终没有打断大娃的故事,只是在大娃讲完他的故事时,又讲了自己的故事。 小格桑是我在西藏时的朋友。 我当然去过,我去西藏的时候才三岁。 小格桑跟你们一般大,现在也一般大。但他比你们厉害。他一个人整死过一个大人。是为他爸爸报仇,他就那么一个可怜的爸爸。 我认识小格桑的时候,他就没爸了。 杀人犯小格桑一定被枪毙了。 没有。 坐牢了? 不坐牢。报仇不算是杀人犯。再说西藏也没有牢。小格桑被拉到刑场,枪一响,他就跑了。 这么说你是英雄小格桑的朋友2 哪里,至少他是了不起的。 孩子们从来都是这样更换皇帝的。大城被晒在一边儿。他认定沃安是个连墙头也翻不过去的熊包。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学会了不动声色。 就这样,在沃安的带领下,孩子们本着英雄小格桑的精神,迅速行动起来了。 十四 二羊的幼稚仿佛真就是命里注定的,即使在真正的童年里,她也不曾有过孩子的天真烂漫。她忧伤得像一只落雁,时而哀鸣两声。现在她还是个孩子,只是幼稚,没有半点无真。 她说她哭了。她向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又哭了。她说她无论如何弄不明白,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那人和二羊一样幼稚。 在机场大厅,我等在传送带旁取我的行李。因为无聊,我在腕上画了一块表。我曾经有过绘画才能,那是在我小的时候,现在没有也不遗憾,但是表我还是可以画得乱真。 声音是从我背后传过来的。 "几点了?" 我知道我的表坏了,我说: "不知道。" 错就错在这个"不知道"上。 他把我转个个儿,我看清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花白的头发像弄脏的雪。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有一块表,你有一块表没什么了不起,你有……" 人有时总愿做蠢事。 "我不知道几点,我的表停了。" "你表停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 俄没表。"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画那倒霉的表招摇。遇上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我无论说什么,我都错了。他抓起我的手臂高高扬起,像昭示罪证一样大吼: "这是什么?" 候机大厅里所有闲着没事的眼睛都盯到那只被扬起的手臂上。有人在议论是因为他们眼睛好使,他们看见我的小手指痛苦地扭曲着。 "这是画的。" 我使劲甩下手臂。 "什么?" "画儿。" "什么画儿?" 我哭了。我没别的能耐。他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他会有成千上万的疑问,他还会问什么人画的画儿,人为什么活着。 后来呢? 他问我什么画儿,我不回答,他就一个劲儿问。警察来的时候,我快要晕了。他一看见警察就悄悄溜了。警察对我说: "您别动气,他是疯子。" 十五 "你进去,看看他家都谁在?"沃安吩咐大城。 "你去吧。"大城说。 "我是指挥。" 大城还是去了。小瑜家住人的屋子窗户临街。大城接近那扇红门时,心跳得很厉害,因为门关着。 他躲到门后,屋子里飘出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儿。他突然意识到疯子是个病人。不仅仅因为这股药味。他听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响动。他绕过门,放轻脚步进去。 大门对着室内另一个房间的门。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里面狭窄的空间,大约有六米。一张单人床紧靠在门对面的墙上,床已经锈成暗褐色。大城向前靠近,他听见自己轻轻的脚步声,心跳得更厉害,手里握着汗水。 疯子背向他平躺在床上,一双又黄又大的手合放在胸口。大城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另一个房间的门也做着,里面没人大城退了出来。 大城对沃安说:"我看算了,别去了。" 沃安说:"那你就别去了。" 沃安说完带着孩子们走了。大城跟在后面。 沃安轻轻带上了疯子家的大门,把门吊用粗电线控在一起。粗电线是走廊里的晾衣绳,他吩咐大娃和小娜守在门前,要他们在电线快要断的时候报信。 沃安带着其余的孩子来到厨房的窗前,窗户朝两边开着。 沃安下令开始。 沃安把拳头第一个伸向玻璃。他握紧拳头一闭眼砸碎了一块玻璃,擦皮的地方渗出鲜血。 "疯子,出来。" "出来,疯子。" 孩子们一起叫起来,他们学各种怪腔调,听起来刺耳。 一个矮胖儿男孩儿放下卷起的袖子,用袖子长出的部分包住手,一口气敲碎了三块玻璃,立刻有人效仿,玻璃都碎了。胖男孩儿把带着碎玻璃的窗框狠劲朝墙上悠过去,碎玻璃被震落了,在水泥地面上稀里哗啦碎成更小的碎片儿。 一个像沃安一样瘦高的男孩拨开人群,把一块大人拳头那么大的石头抛进厨房,石头砸在铝锅上,清亮的敲击声刺激了其余的孩子们。他们纷纷离开窗户,寻找石头。 疯子也出来了。他站在厨房里,极力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多年来沉寂的生活使他好多功能退化了。一块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激灵一下,接着石头像雨一样扫进屋。疯子抱住头,一跃冲进自己的小屋。 如果疯子再出来就不会有这么老实了。有几个孩子怕了。沃安说谁也不准走,没人再多嘴,孩子们像疯子一样怕沃安,尽管他也是八岁的孩子。 一声巨响,接着就是疯子的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手里端着一根一米长的木棒,冲向门。门摇晃一下没开。他用身体撞门,门更厉害地摇晃起来仍然没开。(外的小娜眼睛都直了,嗓眼儿好像堵了一块石头。 疯子折回窗前,用木棒砸窗栏。孩子一下退得老远。铁窗栏发出轰轰声,颤抖几下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退后去的孩子重新拥上来,冲着疯子扮鬼脸儿,跟着沃安再次叫起来: "疯子出来出来疯子疯子出来。" 疯子扔掉手中的木棒,大口朝窗外的孩子吐白沫。一个小细声说: "他要死了,他吐沫了。" 没人理会,疯子握着两根比邻的窗栏,拼命往两边拉。廖桂微微有些改变。疯子把头伸过来…… 一块石头飞进窗栏,打在疯子的左额角。大娃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回来报告的——电线松了。他看见鲜血从疯子的额角流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 扔石头的男孩看着大城说。大城咬咬牙。 故意的也没事,他是疯子。" 疯子沉重的身躯慢慢地坠了下去。 大城抱起一盆放在阳台上的花,砸向窗栏,花盆碎了,泥土散落下来放出一股臭气。大娃回到自己的岗位。 这时从二楼下来一个老头。他拄着一根藤杖,头发花白。他吃力地问: "你们在干啥?这么大的响动。别去惹那疯子啊,疯子是病人。" "疯子有啥了不起,他现在老实了。" 用石头打伤疯子的男孩拥着老人上楼了。 "疯子站起来了。" 疯子躺在地上,他朝窗前蠕动两下,终于够到那根木棒。他跪起,接着跳起来,抡起木棒朝一只白铃铃的饭锅砸去。碗柜。案板。他就这样把木棒抡来抢去,不时地大吼几声,把凡是能看到的都砸了。铁的砸瘪了,玻璃的砸碎了。油和醋像血一样在地上漫开。 "疯子光脚哪。"一个尖尖的童音。 "不光脚玻璃片就扎不进去了。" 木棒从疯子的手中滑到了地上,他哭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光脚在碎玻璃上踩来踩去。他呜呜哭着,用那双大手擦着眼泪。 孩子们挤到窗下,笑着,指点着。他们没想到疯子会再一次扑过来,在往后闪的时候,有两个孩子一起往后摔倒了。疯子使劲拉刚才被拉弯的窗栏。两根窗栏一点点向外张开,终于变成一个圆圈,疯子的双手在痉挛,头掷到圆圈里,脖子卡在上面,两颗混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窗台的泥土里…" 大娃和小娜回来,提议现在谷回各家,不能再闹下去了。大多数孩子同意。这时蒜头蔫脑的鄙丹端着一个垃圾盆跑过来。邻近的孩子捂着鼻子闪到一旁: "这么臭。什么东西?" "吃鱼剩的。来吧,你接着吃。" 说完他把垃圾盆朝窗户扔过去,盆被廖桂弹回来,垃圾缢糊糊地盖住了疯子的头。 孩子们一个个后退着。也许他们都不太喜欢胆气。 沃安坐在院中央的树桩上,膝下围着一群孩子。沃安说: "疯子和人一样,你厉害他就怕你。" 即使阳光像空气一样包裹了全身,小娜还是觉得冷。她抱紧两脚,望着刚刚离开的窗台。 "大城在那儿。"她自言自语。 孩子们都听见了,站起来,把脸冲向刺眼的天空。他们也都看见了大城。 大城靠在楼梯口,好像睡了。衣服上的污债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楚。他就像一尊被扔掉的小木雕人儿,脏兮兮的。 大城挺直身体,朝疯子走过去。他把身体靠在窗户上- 疯子的头上和上半身落满了苍蝇。一根根完整的鱼骨横七竖八地挂满疯子的脑袋。腐烂的菜叶像辎糊一样语在头发上,混夹着熟的剩菜。在疯子黑色的脊背上摊着一个纸包,露开的部分有几只苍蝇在忙碌,是一包马粪蛋。 疯子的脚搭在一只翻倒的铁锅上。脚掌扎满了碎玻璃。血把玻璃染成黑色。 疯子动了一下,苍蝇哄地飞起来,大城闪到一边。过了一会儿,苍蝇重新回到各自喜欢的位置上。 一只绿豆蝇从疯子的耳坠跑到耳眼附近,它没有一丝一毫停下的意思,继续朝前爬,大城抬手轰走了这只大胆的苍蝇。 "大城过来,疯子出来了。" 把疯子家门打开,把那截废电线扔得远远的,把疯子脚上的碎玻璃技出来。把疯子扶到床上,替他洗洗伤口,上些药。给他盖好被让他睡觉。做完这些,自己也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大城,快过来。疯子出来了。" 楼下的孩子见大城仍旧站在疯子跟前发呆,便又喊起来,他们担心疯子伤害大城。大城离开窗户,捡起一块绿玻璃,举到眼前,太阳变成一片绿光。接着,他把绿玻璃甩出去,静静地等候那声总要传来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