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恋》 第01节 第一部 分别与书信 引子 没想到,三年前那个秋天里发生的一切,留给我的居然是绵绵不断的昏昏沉沉,我原以为失去爱情留下的是疼痛呢。转眼又到秋天了,京都的秋风很温和,似乎爱惜着街上女人脸上的淡妆和脖子上的轻纱。方仪来信说,她要和米歇尔结婚了;我回信祝福他们,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恨不得飞到日本揍你一顿,让你疼得大叫,大哭。你不能这样木下去,醒着像睡着,睡着像醒着。别拿人到中年这样的借口搪塞我,我比你还大两岁呐。”方仪的这封邮件里第一次用了很多年轻人爱用的表情符号:齿牙咧嘴或者暴跳如雷。 “从维也纳到京都,好深的情谊。多谢了。我这样挺好的,像温水一样,温和不也是魅力的一种吗?!别总是替我担心,人各有命,放我一马,让我这低调衬着你那高调,活着多像唱戏。” 回过老方的信,心里空落落的。也许有一天,连老方也懒得理我了,我就像一个装满石头的大口袋,自己都嫌自己沉,何况别人。我常常在恍惚中呆坐,身心何在,浑然不知,它既在又不在,无论此处还是彼处。眼前的这个秋天里的所有景象和我彼此忽视着,忽远忽近…… 校园的花圃里,藤花只剩下叶子。四,五月藤花盛开的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经过这里,现在却回忆不起它们昨日缀花无限的娇艳。在花圃边的长椅上坐下来,属于过去的某种心情也随着坐了下来。藤花开始飘落的秋叶,勾扯着不同的心绪…… 藤花要攀援,盘在树上,盘在别的支撑上,不然的美丽就无法呈现。爱情也是如此吧?离开具体的生活,便无处寄托自己的生命?真的如此吗? “前几天,跟佐佐木教授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先是去木仓家吃寿司,排队等位置的时候,他说,等待的时间将增加品尝时的美味。轮到我们在转台前坐下吃时,佐佐木教授胃口大开,吃得很投入。我边吃边看,男人女人们头聚头地吃着,抬头咀嚼时,愉快地交谈,然后再扎头猛吃。厨师们忙着摆上新的寿司,喊付账的人边喊边打饱嗝,心满意足之情差点从嗓子眼直接冒出来。店里充满生鱼和清酒的味道,热气腾腾的,充满生机。老方,我用一把酸词儿,你可别起鸡皮疙瘩,真是久违了,闻着活着的味道。” 我的博导佐佐木教授是个少见的沉默寡言者,渐渐地,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听他的话像听命令一样。 晚上我请你吃饭。他说。 是。我说。 为什么?我问。 嗯。他回答。 那天晚上是这个故事的真正开始。因为我不是作家,所以开始写一个故事,哪怕是关于自己的故事,需要特别的引子。佐佐木教授做了这个引子。 离开木仓寿司店,佐佐木教授让我往左拐,然后自己便小跑似的走在头里。当我们在一家没有卡拉ok,没有陪酒小姐的小酒馆坐下时,我索性等着教授开口,他的表情中已经有一些让我陌生的东西。两壶热清酒端上来,他分别给我们两个人斟满,然后举杯说: “下个月,我要结婚了。”说完点头,自己先干了。 “真的?!”我赶紧重复一遍佐佐木教授刚才的动作,干了自己的杯中酒。“祝贺祝贺!” “意思一下就可以了。结婚没什么值得祝贺的。”佐佐木教授一边倒酒一边咕哝着。 “总比离婚值得祝贺。”我也小声嘀咕了一句。 “两个人相处得好,才值得祝贺。” “哪是!新娘子是哪里人啊?” “山本太太的妹妹,在一个公司上班。” 山本太太有时帮助佐佐木教授照看家务。 我们忽然沉默了。各自喝各自的酒。佐佐木教授打破沉默时,我们差不多把自己小壶里的酒都喝光了。 “我等过你。” 我惊讶的表情肯定很夸张,借此掩饰慌乱吧。其实,我应该“知道”佐佐木教授可能等过我。从写博士论文到毕业当他的助手,一晃也六年了。 “三年前,你从国内回来,人变了,总是很低落。我已经是快六十岁的老头子了,不然,我会试试帮你振作起来。我要说的是,你四十多岁了,不是四岁,不该总是由着自己。困难总是要碰到的,面对困难的时候,人才能更好地表现自己的尊严,不是吗?总是顺利,猪就该跟人一样体面了。”佐佐木教授说到这里,把壶里的酒倒到我们两个人的杯里,举起自己的杯子,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应该为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消沉感到羞耻。” 之后是佐佐木教授的蜜月,再之后是我的回忆旅程。太久没有常文的消息了,他对我的遗忘或许跟我对他的遗忘仿佛,成全了一个彼此的遗忘。 真的要摇醒自己,哪怕醒来后变成无法收拾的碎片? 我想了几天,觉得自己要这么做,下面是我写给常文的第一封信。 ——吴黔 哎,你都好吧? 打开家门,立刻闻到了灰尘的味道,好像我一年前的生活已经埋葬其中。放下行李,拿出一瓶矿泉水,便开始给你写信了,好像这样我就可以停留在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里,不惊动我过去的生活,让它继续沉睡。 所有设想过的分别的情形,都没发生。去机场的出租车里,我简直像个丧失记忆的人,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就是一件事:没让你送行是对的,没让你送行是对的。不然会多尴尬啊,多尴尬啊! 我怎么会觉得尴尬呢?鬼才知道。 我推着行李车走进机场大厅,走进人群中时,似乎慢慢地回到了过去的生活: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管机场还是火车站,不管家里还是学校……回到习惯中,我也从容了很多。 对了,你们的机场让我想起富士山,它像不像富士山脚下的一个夏令营?开玩笑,其实,我想说,你们的机场比我们的机场漂亮。我们的机场只是机场,不让人联想。我好像又看见你嘲笑我的表情,我一这么说话,你就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不过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们扯平了! 我走后,你会不会难过得要发疯,怎样都不能平息这难过,只好一口气喝半斤白酒,麻醉自己…… 可惜,你不会这样,我知道你的“为人”,说不定,你现在正在长吁一口气,说,哎,这家伙终于走了,太烦人了。 原谅我又开始开玩笑了,不然还有别的办法对付眼前分别的痛苦吗?我眼下的心情比这空旷的房间还寂寥。 晚上,我和衣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的,以为这样就能把另一个人留在我身上的味道保持得久一点儿。我无法把这心情写给你,因为太扭捏了,但它又是那么实实在在的:感觉着你的味道,哪怕是幻觉,对付眼前的空荡荡的孤独便容易些。 通过安检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恋人在我眼前告别。他们拥抱后,女孩子便走进去了。可她没走几步远,突然冲回来,差点儿撞到我,投进男孩子的怀抱,两个拥抱成一个人,生离死别般的,除了泪水还是泪水。接着,我和别的安检人员看着女孩子默默地接受各种安全检查,泪水无声,汨汨地流过她年轻的脸颊。那情形让人跟着心碎。 这个女孩儿居然跟我乘同一班飞机,等候登机时,我坐在她斜对面。她停止了痛哭,目光投向窗外的停机坪,无限茫然,清秀的面庞也变得像面具一样,仿佛忽然间被抽去了生命的活力。他们的爱情多么清澈啊!常文,那个瞬间里,我那么羡慕他们的年轻,羡慕他们的无所顾忌。之前,我常常高兴,自己不再年轻,痛苦因此变“钝”了。青春多好啊,可惜我们都不再拥有了。 广播响起来的时候,女孩儿撇了我一样,很不屑的样子,好像作为一个中年人,观看青春的必要也没有。我第一次觉得中年有些浑浊,因此觉得有些惭愧,中年简直就像一个灰色的舞台,背景,灯光,演员,台词,表情等等,一切都是灰色的。 多恶心啊。 第02节 飞机起飞,盘旋上升,冲破浓雾的遮蔽,平稳地飞在蓝天之下时,这糟糕的心情几乎摧毁了我的平衡。心里的秩序忽然坍塌了,变得七上八下,各种心绪相互穿插着……如果我也可以像那个女孩儿那样“纵情”,我会赖在你的城市不走,赖在你的身边,管他别人怎么想,我可以高喊自己的爱情,既然是爱情,便可以为此做一切……可惜,我并没有这底气,不是怕为难你,就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 真没劲,这感觉糟透了。 断断续续写了这么长的信,还想接着写下去,因为害怕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对你的思念就会掐住我的脖子。你在我旁边的感觉那么强烈,走在你旁边时的温暖,你手掌按在我手背时的感觉,风把你的味道吹到我的脸上时的心悸…… 我觉得自己像游魂,因为爱上了你? 早上起来,又觉得自己被你抛弃了。 ——常文 我看着电脑,看着邮箱,看见你的信走进来……看完之后的感觉是安心。昨晚,我不停地担心你,说不清楚为什么,差点违反你临走时给我下的一周不打电话的“命令”。其实我知道你应对一切的能力比我强,可还是牵挂你。你好好的,别让我瞎操心。 现在我要去大画室,突然觉得可以开始画那幅照片。虽然你说,那照片本身就有油画效果,可我一直没找到一个点进去。 天黑了,我回到电脑前坐下,想接着给你写信。周围一片黑暗,看着鼠标一闪一闪的……你好吗?今天都干什么了?那里天气如何?秋天风很大吗? 我什么都没画出来。不说这些了。我高兴你不打电话的规定。你走了,但我们还会再见面,你还会回来,我也会去看你……这些都可以想见,但度过眼前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 给我写信。我想你,非常。 ——吴黔 今天我干什么了?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学校,我还没有打扫屋子,你是不是正在庆幸自己没娶我这样的老婆,不会做家务。但我有别的优点,不是吗?我可以让你生气的同时忍不住要笑,这可不是一般的天赋啊,你说呐?! 我把车取回来了,一大早开车出去转了一圈。这里周六的上午,大街很空旷,我没有目的,瞎开,听“涅槃”唱的老歌。等红灯的时候,喝保温壶里的热茶;变绿灯时后面居然一辆车也没有,那就接着喝茶了,红灯,绿灯,红灯,绿灯……整条大街在我身后延伸着,少见的景致,属于周末的享受。 这个世界其实很大,常常很空荡,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属于我们,思绪突然飘到这里,心情暗淡了。好在我们各自心里为彼此挖掘了一个角落。 我过去喜欢“涅槃”,主要是喜欢科本的嘶哑。他嗓音里有种绝望,也许就是这绝望的嘶哑把他引向了死亡。谁知道啊,不瞒你说,我听easyouare和aboutagirl之后,才发现从前我没太留意的歌词,好像是故意写给我的。 来吧,像你过去那样,像你现在这样 像我希望你变成的那样 像朋友那样,像朋友那样 ……我需要一个简单的朋友 ……但我不能每个夜里都看见你 …… 爱上你让我觉得那么充实,可是,与此同时,我也常常担心。具体担心什么,我又说不出来。比如,这歌词顿时把我的情绪弄得无比低落,也许,我只能做你的朋友,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你的信写得好“复杂”,好像一张藏宝图,几乎每行字后面都藏着什么。要是你能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多好啊,我不会觉得,那样你就不酷了,不男人了。你永远不会那样的,哎,可惜啊! 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我就会更爱你啊? 是的,是的,我已经更爱你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该好好回忆一下…… 记得从前的一个女朋友,我结婚前,我们经常下班后一起聊天。聊晚了,她就留下来过夜。有个晚上,临睡时,她对我说,哎,你要是睡着了,告诉我一声。 恋爱和睡着了,既不同又相同。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她还活着,我至少能告诉她,我恋爱了,尽管我不能告诉她,我什么时候睡着了。可惜,她已经去世八年了。认识方仪后,我更经常地想起她,她们在某些方面那么相像。 那次开车去东山的路上,我爱上了常文! 我放了《毕业生》的电影音乐……《你要去思卡堡集市吗?》响起的时候,我没看见但感觉到了常文的心绪。他握方向盘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 “你要去思卡堡集市吗∕带我问候一个朋友∕她曾经是我的挚爱……”我默默地瞥着他,他看着前方,忽然间,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了泪光。我的心收得紧紧的,好像就要发生什么大事。 他说,好多年前,第一次听这首个歌的时候,喝多了。 我当时猜想,他喝多的时候一定也哭了。但我不敢问证。 你居然为一首歌喝多了。我说。 别笑话我。他说。 怎么会呐,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很幸运,能碰到这样的男人。在那些特别的时刻里,可以跟他像歌里唱的那样,“用无言交谈,用无声倾听”。这么想的时候,自己变成了能被一首歌改变的女人,愿意为眼前这个男人做一切。 别往心里去,这不算优点,我还摔掉了一颗牙呐!常文这么说的时候,我从自己的遐思中抬眼看他,他眼神中那份永远无法消失的沉重,立刻提醒我,我能为他做的一切是那么有限,无论怎样,他是一个我不该爱的男人,因为他是别人的男人。 奇怪的是,这一刻里,我居然那么肯定,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哎,哎,咋回事,你?说话!别闷着,别分散我开车的注意力。常文突然对我大喊起来,回来,回来,别走太远。 ——吴黔 今天,我想起我们开车去东山的那个下午。还记得我们听《毕业生》时的谈话吗?我忽然想知道,那首歌那么打动你,是不是它的歌词让你想到了旧日的挚爱。 问候昔日的爱人,石楠花丛,小镰刀……哎,有一天,你会不会因为我再听这首歌时流泪呢?当我也变成了你旧日的恋人…… 我知道你看到这些话立刻就会生气,至少很沮丧。对不起了,可我现在就很沮丧,如果给你写信时我还不能胡说八道,那就更沮丧了,还不如去世呐。我已经写累了,我闭上眼睛,好像又跟你在一起了,好像你正在厨房给我泡茶,现在我等着你送茶来,顺便在我脖子上掐两下…… 怎样,你都不能想象,我有多想念你。 你肯定不想念我。 ——常文 第03节 不许胡说!再认真说一遍,不许胡说,昔日,跟你没关系,我不会让你变成昔日的什么人,管它什么人! 明天要去吉江那边写生。临时组织了几个人,都挺没劲的,但我不想一个人去。 别给我添乱,好好的,想着我。 我比你想我更想你,因为我不太会写,好多话说不出来。我得找事情把自己栓住,不然,我就会冲到你那里。我不想这样。你说的有道理,你我都不年轻了,冲动只能变得可笑。 不过,我不是很在乎自己是不是可笑。 我必须控制自己有别的理由。 照顾好你自己。 ——吴黔 真的要去写生吗?我临走时,你说,无论如何想把那幅大画儿画出来,有问题吗? 没想到时间推进得这么缓慢。不知为什么,有点担心你的情绪,你家里都正常吧? 要不我们通个电话? 去吉江哪里啊?有没有网络,手机能通不? 今天学校开会,佐佐木教授布置了眼前这本书的具体编写分工。我负责中国抗日战争这段,这意味着我将被绑得更紧,因为还有日常的助理工作。不过,参加编写这本书的好处是能提高我的学术地位,也许还可以有几块钱的版税收入。 学校的秋天一直都很美,各种树各种颜色的叶子都在纷纷飘落,既灿烂又凄美。校园西北角上的藤花,这个季节里,几多黄灿灿的叶子,更有令人心碎的魅力,好像无论怎样,它都不失自己的美丽。 爱上你之前,所有的美丽,我即使看到了,也觉得它们是身外之物;现在它们似乎能够走进我心里,这时,我好像才明白何为美丽。 谢谢你,让我对美丽敞开了自己。之前,我像不像一个碉堡?只是防御着,防御自己再次被伤害,即使不知道伤害来自何处,仍然防御着,多傻啊。 我仍然有些担心你。给我消息。 ——方仪 嗨,吴黔,一切都好吧?估计你已经回到日本了。 抱歉没及时联系,但是,向上帝保证,我经常想到你。不过,你不用向我道歉,虽然你也没给我消息。恋爱总归是恋爱……有时,我想,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硬的理由。因为强硬,它也常常显得没道理。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没关系,不同的看法让世界混乱的同时,也增加几分繁荣。 跟你说件事情之前,先说两句“酸话”。我一直觉得人到中年,交不了真正意义上的新朋友了。通过这次学者访问的机会认识你,我改变了想法,人到中年至少可以再交一个新朋友,好朋友。 你别害怕,我不是同性恋。我说的朋友,就是朋友这个意义上的朋友。 回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连续不断的变化,每个变化都可以用“巨大”形容。我最近常有的感受就是,自己即将被摧毁。我最先想到说话的人就是你。你很从容,有时还有点小孩子气,聪明但不僵硬,很感性等等吧,我就不再接着夸你了,总之,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吴黔,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维也纳男人”要跟我离婚。 ——吴黔 有外遇? 你和他之间还有余地吗? 跟我说说你的这个维也纳的沃尔夫冈。 无论怎样,我能帮到你任何忙,你都不要客气,给我命令就是了。 ——方仪 关于沃尔夫冈,我跟你说的不多,在你和常文恋爱时,我更愿意听你说你们的爱情。我和沃尔夫冈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差不多是老夫老妻了,总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关系中的基础是我们共同的专业。它一方面增加了我们关系的稳定性;另一方面肯定也让这关系显得单调和无聊,感情色彩很弱。结婚八九年了,不仅婚姻,婚姻中的人似乎也变得很中性。所以那些晚上,我拿着红酒去敲你的房门,真像进书场听评书的老太太,很愿意倾听爱情,哪怕不是自己的爱情。由此,我也应该看到,我和沃尔夫冈关系中的爱情信息很微弱,他爱上别的女人,也难免吧。 现在我跟你说说我的沃尔夫冈,应该说是曾经的沃尔夫冈。 你曾经笑我,用“维也纳男人”称呼沃尔夫冈,你知道,这曾是他的求婚词。“我是维也纳男人,想跟你结婚。”我回答他,“我是中国女人,不想跟你结婚。”他最后的成功跟他的倔强有关:“我还是维也纳男人,就是想跟你结婚。” 如果我必须回头给他来个总结的话,我想,这个维也纳男人的最大的优点是:该倔强的时候倔强,该服软儿的时候温柔。我回到维也纳的第二天晚上,他把维也纳男人的气概藏了起来,差不多是温柔地提出离婚的请求,求我放他一马。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女博士生。 更惨的是,我看见他坦白(不懂撒谎的艺术,索性开门见山),无助,小男孩儿般的表情时,心不是软了,是化了。我抱着沃尔夫冈的脑袋不停地哭,好像他不是我丈夫,是我儿子。我一边哭一边告诉他,我同意离婚。 在八年婚姻生活渐渐积累的麻木中,我好像重新爱上了这个“维也纳男人”。这感情居然那么强烈,但让我觉得陌生,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我现在的理智告诉我,离婚,然后找个新的工作离开这里,也许回国对我是个解脱。 吴黔,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自己毫无把握。没有对自己的信任,也没有对自己所为的理解。我对沃尔夫冈的反应让我陷入一种极深的分裂中:既能正视自己心中对他的柔情,同时也恨自己如此反应。 你和常文一切都顺利吗? 如果老方的离婚发生在眼前,无论帮助她的愿望如何真诚和强烈,估计都帮不上她什么,即使把无关痛痒的安慰话说得恳切无比,仍然是无关痛痒吧。那时,我们能把话说到彼此心里去,因为彼此都在情感中,幸福的或不幸的。有时,我想,一个人对自己没有感觉之后,也不可能还对别人,对周围的万物有什么感觉。跟自私没关系吧, 一种大而无当的生活,细节难寻。 ——吴黔 你已经动身了吗?没有消息,让我很着急。刚才打了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你在哪儿啊?已经两天没有你的消息,弄得我一点心情都没有,今天又开了一下午会,继续研究那本书编写的具体分工。我跟你说过了,书的主题是关于战争中的妇女。我想,所有经历过战争的国家,无论日本中国俄罗斯,还是德国越南朝鲜等等,其妇女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她们的经历,都很值得研究。中国抗战这段,我想把侧重点放到知识妇女在战争中心理状态的变化上,估计得看一些文学作品,比如萧红等。 电脑手机都开着,我等得好烦,屋子收拾完了,衣服洗了,该看的书都摊开在书桌上……可是,没你的消息,我看不下去,看着看着就串行了。 告诉我你的消息,让我安心地睡一觉。这两天,总是睡了醒,醒了睡,睡不实。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常文 第04节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已经到了吉江,没想到的是这里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很弱。我刚开车到通凡,现在在镇上的一个网吧里。 我先把这封信发给你,你收到就去睡觉,别再担心我。 ——吴黔 收到了,放心了,但也睡不着了。你能在网吧呆一会吗?我们聊聊吧。路上都顺利吗?为什么临走前没告诉我一声,好像匆匆离开的,没事吧? ——常文 没事,按计划出发的,只是临走前,我头疼,生气气的。 ——吴黔 谁惹你生气了?胆子太大了。我表现很好吧?惹你生气的肯定不是我,对不对? ——常文 跟家里生气。没什么大事,鸡毛蒜皮,但是,很那个,吵得很烦。 ——吴黔 是这样啊。 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现在头疼好了吧? ——常文 换个话题。我准备在这儿多呆一段。我们开两辆车过来的,他们走了之后,我想一个人呆一段儿。 这里离通凡镇还有三十多公里,很偏僻,所以也安宁。村里人对汽车都感到新奇,好多人一辈子也没去过比通凡更远的地方,民风很古朴。今天早上,我不到五点起来拍照片时,站到村头的一个小土包上,看着一家家屋顶的炊烟,听着偶尔传来的鸡鸭叫声,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你知道,我小时候四岁到九岁,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们兄弟四个,我老三。四岁时,父亲去世,妈妈上班,带不过来这么多孩子,把我和老四送到姥姥姥爷家。我对农村很有感情,但是,我弟弟不一样。一提农村生活,我弟弟就呕了。人各有命吧,我弟弟现在是一个大医院的院长,挺得意的。相比较,我还是怀念农村生活挺容易解释的:我在城里混得不好啊。画了这么多年,周围画画的,不是名气变大了,就是钱变多了,跟他们比,我不过还是老样子,尽管我知道自己在往前“画”。 在艺术感觉和理解上能往前走,能够有变化,一直是我的动力。除了你,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也许我对自己艺术判断能力,不再那么自信。 ——要是不遇上你,我永远都不会把这怀疑说出来,即使它常常折磨我。我习惯了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面对。跟酷没关系,只是一种方式而已。周围都是文人艺术家演变的“官员”,像我一样。飞快消失的除了艺术家的气质也许还有对艺术的热爱。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所谓的艺术家的气质,但心里很清楚,那份对艺术的热爱,至少在我这里没有消失,也许更强烈了,也许因此,我变得有点像怪物,比那些从艺术梦中醒来,在仕途上狂奔的人更怪。即使,我很理性地分析一切,想清楚一切,仍然无法把画画放到第二位,放到行政工作之下,就像我无法为画画放弃职位一样……这很像刑罚…… 这个小村子把我的心情搞乱了。我一点酒也没喝,却像喝多了,就想跟你说说话。太晚了,你还是去睡吧。 ——吴黔 别管晚不晚,继续跟我说,好吗?我想知道,非常想知道。说吧。我等着听。 ——常文 我其实是一个很弱的男人,我的生活跟我的关系,基本是我撑着它。而有好多男人却能驾驭生活,所以他们很高调。我既不羡慕也不反感他们的生活状态。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吧。 认识你到现在,我还没说过,我爱你。你好像也够特别了,居然不要求男人说这句话。也许,你很自信,更愿意等待。我想说的是,我没说过这句话,因为它不能完全地表达我对你的感情。 我第一次在车里拉起你的手时,我就知道,这跟我过去生活中发生过的不同。坦白地说,我一拥抱你,就不想放开,这当然跟性有关系,另一方面也跟这种感觉有关:拉着你还是拥抱你,让我那么心安,觉得有力量,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能应付,都不用担心害怕。跟你在一起,我有两个人四只手的感觉。过去,我牵过别的女人的手,但我总觉自己还是一个人,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只剩半个人了。越走近越孤独,越孤独越想寻找,所以,有段时间,我频繁换过女朋友。别生气,认识你之前,我已经认识到了这错误,已经改正了,已经改正过好久了,相信我。 眼前这个小村子,再加上你,一点儿一点儿地搅乱了我的生活。我真想过,跟你逃到这里,作为一种出路。我画画,你研究研究农村妇女的变迁……怎么都能过日子的,除了画画,我也会种地。 我真的不能再说了,太晚了,不说了,你好好睡觉吧。 ——吴黔 让我想想! 请你看见我这么写的时候,别马上做出你最习惯性的反应:别想了,我就是那么说说,忘了吧。你经常这样“躲闪”,很烦人。你说的话,无论像酒话还是像梦话,对我来说,都是你的心里话。 看你刚才的信时,我流泪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流泪,好复杂的感觉,我理解你内心的孤独,愿意让你靠着我,但我没有自己很强大的感觉,相反,却有跟你一样的感觉,想依赖你的感觉。这么说依赖的时候,似乎很负面,其实不是。我想,你我都还算是“坚强”的人,无论内心怎样孤独,都不会随便认可什么依靠,也许,这依赖的前提是心灵的相知。 认识你以后,总有你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注视我的幻觉,好像我突然踩了香蕉皮,一个后仰摔出去,也会被你接住。这肯定是幻觉,但它总在我的感觉中,几乎从未离去过,渐渐地变得有点像某种安全感。 跟你一起,我有同样的感觉,我既不担心也不害怕,好像我们分别都不是很强,但也不是很弱,站到一起,便很强,这是一种紧密团结的感觉,无论外界发生什么,这感觉总是在第一时间到位,让我感觉到身后的力量。在凉意通透的秋天,这感觉像是穿了一件遥远但温暖的棉衣。 所以,我总是忍不住慨叹:认识你,我觉得那么值得,因为你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顺便说一句,以后别跟家里吵架了。不管什么原因,我想,该道歉的总归是你。你现在的“处境”,或许让你变得有些不正常,给家里打个电话,说开就好了。 回去路黑,开车小心。 我爱你。 ——吴黔 嗨,老方,你好像重新爱上你的维也纳小男人。我觉得你的沃尔夫冈该倔强时倔强,该温柔时温柔,有些可疑。 要我看,沃尔夫冈爱上自己的博士生和你重新对他柔情满怀,都涉及了一个问题:这个维也纳男人某种意义上还是一个维也纳男孩儿。这样的男人即使生理上成熟了,心理上还保留着一个天地,让他们身上无法泯灭的孩子气任意释放。 其实,我非常理解你的感情。回头看我自己的情感轨迹,也是一样,我喜欢的男人似乎也有这样的特质。如果他们聪明,他们便会利用我们的这种“软肋”,说真的,沃尔夫冈的表现,让我想起我前夫。他没有维也纳男人的温柔,但他爱上的女人决定不跟他私奔后,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了,希望我原谅,希望我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记得,当时的一个同事警告我,再给别人一次机会意味着自己失去一次机会。现在回头想那个同事的话,也许不乏道理。但是,无论那时还是现在,上帝都没赋予我类似的聪明,我奉上了一次所谓的机会给对方,但这不妨碍他再次出轨。 反正,我已经习惯不在这些方面动脑子,跟这感觉走,以诚相待,这样上帝就能满意,你说呐? 跟常文,该怎么说呐?隔山隔水隔着距离隔着时间,好遥远啊。要是我们两个还住在学校的留学生楼就好了,晚上敲开门,就着葡萄酒,山南海北聊开去……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跟你聊天非常愉快,跟常文也是。可惜你们都不在我身边。 随着跟他相处的加深,内心的矛盾也在膨胀。我越来越认可他,依恋他,也越来越害怕,害怕这爱情有一天把我引向绝望……我不知道,如今我仍然不能想象,去拆散人家。这么多年的婚姻,估计时间本身就是感情。 不说了,你找新工作的范围有多大?来日本试试?或者你想回国?来信。 保重。 ——常文 第05节 说是来写生的。三四天我一个完整的东西也没画出来,脑子和心在几样东西之间晃荡:想那幅大画,那个男人的表情总是变幻着,不稳定;想你,突然想画你,不下笔的时候,你的脸在我眼前,无比清晰,一下笔,它就跑了;在看塞尚跟他儿子的通信,然后思路又都跑到当年塞尚的画里——要是他一辈子就画圣维克多山,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塞尚?他的几何造型带给我很多折磨,我甚至想,要是没受过那么正规的绘画教育就好了。每当我脑子里出现创新的想法时,所有学院里学到的东西立刻跑出来阻拦。可惜,任何一个美术学院都不会告诉学生,绘画可以没有线条,没有造型,就像任何一个社会都不会对它的百姓说,可以没有婚姻,没有家庭,只要感情交流就行了。 总之,这么乱的思绪,搞得我很烦。 这样下去,我就废了,不能集中精力。这样的心态,跟你不无联系吧?你把我搞得像初恋的傻小子,总是想你,想你。 不过,我能休息。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坐在山坡上,胡思乱想,偶尔打个盹儿。今天,我又想,也许我们将来真的可以跑到这里来,可以办个学校,或者加入民办教师的行列,你交语文政治什么的,我交音乐美术体育。数学你我轮着交? 不能天天看你的信,不好。你回去身体如何?有没有水土不服?肠胃如何?工作先放放,好好休息一下,别让我惦记。还有,来了吗?昨天,我做梦,你怀孕了。 ——吴黔 你梦见我怀孕时的心情如何?高兴,焦虑还是烦? 你不能集中精力创作,但能休息,这不挺好吗?至少这让我挺高兴。再说,多想着我一点儿,对你也没坏处。想我想得越多,发现的优点就越多,对不对?慢慢地,你就会庆幸,在我落到别的“虎口”之前及时地认识了我。 现在不开玩笑,说点儿“认真的”话题,关于休息。 你还记得那次去水库游泳吗?出发之前,你在我房间,我们一起等方仪。倚在我的床上,你不知不觉睡着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你:你的面容有些疲惫,微敛着眉头,好像有很多牵挂……那一刻里,我第一次把你的生活拢到一起去看,之前,我注意的都是感情层面的,看到的都是作为恋人的你。 除了恋人,你还是别人的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画家,一个文化官员……你要创作,要开会,要出差,要应酬,要赚钱……我要你经常运动,你曾经给我的回答是,不是不愿意,也不是完全没有时间,只是有空的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运动,宁愿躺沙发上听听音乐…… 看着你睡着的那一刻里,觉得很惭愧。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但没有爱上与他有关系的一切,因为我没意识到,也许是潜意识禁止自己去想那些,好像这一切属于你家庭范畴,我没有权利去管。 你突然惊醒的时候,我刚好来得及转过身去,不想让你看见泪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心情。你根本没发现我的情绪变化,好像也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你坐起来的同时已经去掏手机,你说,差点忘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落实。 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见了自己脸上更深的自责:跟我对你的爱情比,我对你的关心不够。看到这里,你会马上反对我这么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很了解你。你也许会说,跟我的关心比起来,你对我的关心更不够。也许是,但这跟我想说的没关系,我不想跟你计算谁的关心更多。我想说的是,我愿意更关心你一些,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比男人更会关心人吧。可你知道,写到这里,我的心情跟看着你睡着时一样难过,我现在有的只是想关心你的心情,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心情变成行动。要是我能消灭美术史就好了,那样你就不用那么用心去画画;或者我能禁止你当官儿……不说了,心里泛堵。 现在你能在吉江的小土坡上小憩,多好啊。好好休息,就算是为我,为我们也许会有的将来。 方仪来信,她丈夫沃尔夫冈提出离婚,因为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好像所有的男人都爱上了别的女人,老天怎样对待男人自己从前的女人啊?我曾经也是被丈夫抛弃的女人……我的心情糟透了,都搅到一起了。 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怀孕了。 ——吴黔 又没有你的消息了,不过,现在不担心了。知道你在那个小村子里安静地呆着,看不见你回信的痛苦便小很多。 前天又看了看写给你的信,心里不免嘀咕,是不是我说的太多太“重”,打扰你了。有时,恋爱让我“沮丧”,好像我把脑子放到了你的脖子上,连重心都倾斜到你那里去了。你要是叹口气,也许就能把我吹倒。这样下去,我或迟或早得变成你肚子里的虫子,一点“自我”也保留不了,那时候你就该像躲债主一样躲我了。 现在你当然会说,别说傻话,女人怎么都这么愚蠢……好吧,在我还没变得那么愚蠢之前,随你说好了。我想说的是,连我自己都不理解,我怎么会那么依恋你。 这两天,我从网上下了两部老电影,看得很投入,甚至觉得以前没看懂这两个片子。一个是《走出非洲》,另一部是《卡萨布兰卡》。《走出非洲》的音乐,《卡萨布兰卡》的台词歌词在我心里搅合起来发出,好像变成了另一部电影……“和你看《卡萨布兰卡》的时候,我坠入了爱河,那么浓的爱意在炎热的夏季里……在卡萨布兰卡,曾经的亲吻还在唇上,你消失的叹息也带走了你的吻……回到卡萨布兰卡,我的身边,时光流逝,我对你的爱恋与日俱增……” 别笑我这么“酸”,这应该是我们年轻时的情怀,可惜,二十年前,要么是这些电影还没引进,要么是我们还没懂爱情,一晃老了,爱情和《卡萨布兰卡》一起来的时候,对爱情,心里很没底儿,没把握。 我常常很迷信,今天细想想这两个电影,很害怕,它们深深地打动了我,莫非就是因为它们上演了恋人的擦肩而过?不说这个了,越想越害怕。 换个话题。 今天佐佐木教授问我回国这一年,过得如何。我说挺好的。他说,我好像变了。我故意装傻说自己没觉得,但脸肯定红得不行了,教授笑笑转身走了。 这个话题也不好,再换一个。 最近,眼睛看东西越来越不舒服,在电脑上的时间太长了,但我也不能放弃给你写信。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好像既在回忆中又在现实中,追溯在一起的时光,好像又与你在往事中走了一遭,偏得啊,是不是?你要不要也试试。算了,我希望你拿给我写信的时间休息。 想念你。更想念你周围淡淡的油彩混合着淡淡的烟草的味道。 也有人想我吗? ——常文 谢谢你,好姑娘。谢谢。我知道不该说谢谢。可我是真心想说谢谢,谢谢你给我写了这么多,这么长,这么好的信。看你的信,是我最大的享受。不好的是,总得按住去找你的冲动。 我想你,非常想,尽管总觉得你就在我周围。遇到需要考虑的事情时,自动去想,要是你在,会说什么,会怎么想。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是我心里的虫子。留在那儿,别到处乱跑了。什么佐佐木不佐佐木的,相信我,我比所有的男人更适合你。留在我这里。尽管我没权利这样要求你,但还是要说,留在我这里,跟我一起留在我们的卡萨布兰卡。你可以把我这些话当废话听,我一直相信我们在一起会很高兴,不一定富有,但会高兴。 这两天手挺顺,可惜,明天就得回去了。单位有事,我拖不过的。明天一早走,现在给你写信,估计到了之后,就是接连不断的会,担心没时间写信给你。 给我写信,求你了,多写点儿。你不是希望我休息吗,看你的信我就能休息,看完信闭上眼睛,什么都能想起来……我手心里一直留着拉你手时的记忆。你的手介于温凉之间,每次拉你的手,都恨不得把我有的都给你。 多可惜,我所有的寥寥无几。 ——吴黔 路上开车,多加小心。每次对你这样说话,都觉得是废话,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好像这跟你开车是不是小心一点关系没有,这是我此时此刻必须说的话,任何其他话都代替不了的,哪怕说了没用还是要说……这让我想起妈妈叮嘱孩子出门多穿衣服……似乎是一样的事情,但又多么不一样啊。妈妈和孩子永远都不陌生,而恋人在他们成为恋人之前是陌生人,在他们不再相恋时,可能重新成为陌生人,但他们还是要发自内心地叮嘱:小心啊,开车小心,天凉了,想着加衣服…… 哎,认识你之前,我也这么叮嘱过,但没意识到其中的这份深情。有时,我想,40岁开始第一次恋情,也许根本不晚。这个近黄昏的年龄像一个绝佳的酒窖,有着合适的温度,有着年轻所没有的理解和耐心,有从容和豁达……我们能酿出……天呐,我在说什么,太自恋了!年轻人至少有我们最缺乏的品质——勇敢。 否定中年,青春万岁! 原谅我又回到赞美中年的主题上。我突然发现,我对自己迈进中年居然格外地满意,一点儿没有继续跟青春纠缠,抱着青春的大腿不放的心情。这些都是因为认识你。我甚至高兴现在认识你,而不是在你我都还年轻的时候。你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喜欢移情别恋的主儿,感谢老天爷,没让我那时候落到你手里。昨天地铁里看了一本别人随手扔掉的杂志,里面有篇介绍一个服装设计师的文章,他说他最注重的设计原则,是平衡。可惜我忘了他的名字。也许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遵循平衡的原则,中国千百年来儒家倡导的中庸,其实说的是同一回事。 哎,心情忽然很乱。有时候我那么脆弱,好像空气里漂浮的灰粒儿,也能把我变得难过,居然毫无缘由。不过别担心吧,我不是常常这样发神经的,大部分时间,我还是一个正常的妇女。 现在我得去睡觉,明天一天安排得满满的,自己上课,给别人上课。 祝我好梦!祝你不困,顺利驾驶。 两年前的春天,我去首尔参加一个会议,之后我一个人坐车去天安呆了两天。除了一个我不想参观的博物馆,那是一个没什么特色的城市,有些寂寥。我住在城边一个小家庭旅馆里,每天步行通过一个菜市场和一个登山爱好者聚集的宾馆,路上总能碰见那些装备齐全准备去登山的中年夫妇。他们穿的很“专业”,但一看就知道,他们没有登山素质,也缺乏运动素质。他们为登山做准备的乐趣也许大于登山本身。从城市回到菜市场回到旅馆,有点儿像从过去走来,拐进了别人的生活,自己周围的一切仍然很虚幻。在韩国这个寂寞的小城里,我想到常文,随即,无论常文还是我,还是那些登山爱好者,都消隐到巨大的背景中,一眼望上去,那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第06节 生活中充满了真实了假象,美好的事物更是如此吧…… “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看到手机上未接来电显示,估计常文他们正在由写生地返家的路上。 “是啊,你没接,上课了吧?” “就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到家了?” “没什么事,还没到家,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真的没事吗?你们走到哪儿了?” “走了一半了,没事,车坏了,正在修。”常文平静地说,“可能得在这里过夜。” “问题严重吗?” “好像不严重,但今天估计修不好。” “别忘了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免得惦记。” “我靠,不该你想的事情,你也想,累不累啊?” “对不起,我突然想到了,就说了。” “行了,一会儿还得去上课吧?行了,听到你声音了,别浪费电话费,挂了吧?” “到能上网的地方,给我写信呗,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现在含在嘴里没说出来的话。” 之后电话断了,信号不好或者常文很不礼貌地挂断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的心境:既安宁又疲惫,好像接下来的时间可以放松地等待,但又不知道希望等来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给方仪写了一封信。 ——吴黔 嗨,老方,几天没你的消息了,一切都好吧?给我来信说说你的情况。 我还是“老样子”,当然不同于我过去的老样子,是新样子状态下的“老样子”。常文找了个机会或者说找了个借口,出去写生。我没跟他提过,但自己想过,他是不是突然觉得家庭有些气闷。老方,说到类似的事情,我很感谢老天让我认识了你。能跟你聊聊我不能跟常文说的话,眼前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越来越喜欢常文的同时,这份感情的阴影也越来越大。也许是因为内疚,我经常想到他的家庭,更准确地说,想到他妻子,因为他们家里只有这个女人,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 常文只说起过一次,关于他妻子。给我的感觉,她是和你我不太一样的女人。常文很少谈起她,只言片语间,她“留给”我一个很“酷”的印象。完整医学教育,全职工作(好像是外科大夫),但当主妇似乎也很到位,好像家里照顾得很周全。老方,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切,一这么想,我茫然得要死,觉得她无限神秘。 虽然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关于她我总是想个没完。你看,老方,除了给常文写缠绵的信,我也纠缠在另外的思绪里。也许,你会说,这些都不是我该想的,可惜,我偏偏想那些不该想的乱事,就像我爱不该爱的人一样。 为了让自己在常文那里保持一个脱俗的形象,我从不跟他说这些。这么想,也够厌恶自己的。我不比他妻子好到哪去,他喜欢我,也许就是偶然中的偶然。 不说这些了,老方,恋爱固然美好,可有时候也很烦。恋爱让人变得可笑。 说说你,等你的信。 ——方仪 我刚刚搬了家,跟一个老太太合住。这个老太太八十岁,过去是个教师,丈夫死了,一个人住在有四个房间的公寓里。她租给我其中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厨房公用。房租还可以,在我能承担的范畴;地点很中心,但那条街很安静,离学校三站地铁。 除此之外,我跟沃尔夫冈签了离婚协议书,但手续还要等到一年以后办理。这里离婚要求一年的分居期。这些程序上的事情,生活中的具体琐事,我还能很清楚地向你汇报。感情方面的,要汇报起来,就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是试试。 今天,我跟过去的一个女朋友(在监狱做心理咨询医生)一起喝咖啡,我说起了我的状态,也说到了你。她认为,我们写信聊这些情感的事情,其实某种程度上可以代替心理咨询。你看,我也得感谢你,你让我省了心理咨询的钱。什么时候见面,我请你大餐一顿:去最好的地方,花掉最后一分钱,管它是瑞士法郎还是人民币,统统花掉。 跟沃尔夫冈基本上没联系。我禁止自己没事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也尽量不去学校,免得碰见。但我很期待他打电话给我,也许我想借此证明什么吧。他偶尔打电话给我,问候性的。一开始,他问我过的怎么样等等,我还是认真回答,跟他说我的生活,工作以及各种安排和打算。后来,我发现他不是真的有兴趣听我说这些,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打断我。那以后,我不再说这些了,我们的通话也逐渐变得稀少和例行公事。几天前在学校发生的一件事,非常刺激我,我发誓不再接沃尔夫冈的电话…… 这几天一种可怕的感觉主宰着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凡是多余的,都应该被抛弃。我应该高兴,沃尔夫冈抛弃了我,不然,我还发现不了自己是多余的。 吴黔,我终于在学校食堂,碰见了沃尔夫冈喜欢上的那个女人。她也叫安娜,是我回国这段时间里,从另一个教授那里“倾斜”到沃尔夫冈这里的。我们遇见时,她和我认识的安娜在一起。安娜正常地为我们介绍,她根本不知道沃尔夫冈和这个女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跟她们寒暄同时也仔细观察了那个女人。当我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时,忍不住哭了,尽管我之前告诫自己一万遍,千万别哭。 我必须面对的不是沃尔夫冈,而是这个女人。无论我对她怀着怎样的反感甚至厌恶,都得承认眼前的事实:跟她比,我几乎不是女人。不是她比我年轻多少,我估计她比我小不了多少;也不是她比我漂亮多少,如果仅仅看长相,我不觉得我比她难看。——吴黔,我猜想,你可能也没遇过这样的女人,她有一种少见的风情,不仅不下流不低级,甚至是活力的,健康的。她表现这风情的分寸又是绝顶到位,没有丝毫过火。她能立刻使人相信,她是个有头脑的女人,而且不是那种由良好教育构成的所谓的头脑(那种被教育出来的所谓的聪明人,常常很笨),是真正的有头脑。她好像属于那种有天赋,从小就有主见,善于思考的女人。这两种罕见难得的禀赋,使她从眼神到举止都充满自信,一种不张扬的真正的自信。 这样的女人在学术圈里混,你不难想象她博士毕业后的前途。她可以扶摇直上,只要她愿意。从她看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她的野心。我想,连她自己都相信,有一天她会离开沃尔夫冈,假如沃尔夫冈无法再在学术上前途上帮助她。只要她愿意,她有一天变成某个校长的夫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穿衣服风格一如人的风格,简约但质地牌子都很讲究。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不知道我是沃尔夫冈的妻子一样,甚至连前妻也不是。她不慌不张的从容,根本不是控制自己的结果,好像就是她的“天然”状态。面对我,她好像不屑表现出慌乱。她友好甚至温存的态度,由上而下的……伤得我体无完肤……但却无处诉说,更不要说抱怨了。 我发誓走出沃尔夫冈的生活,永不回头,无论发生什么。我无法解释这种决绝是从哪里来的,但我能做到。我想起过去一个女朋友说过的经历,她丈夫有了外遇,把那个女人领回家摊牌。我那女朋友说,那一刻里她既生气又难过。难过的是没想到她丈夫找了一个根本不如她的女人。她说,要是他找一个各方面都比我强的女人,我心里可能好过些,输也输得值得。吴黔,要是我现在还有这个女朋友的电话,会立刻打电话告诉她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一个各方面都比你强的女人击败你时,拿走的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你对未来生活的信心……还有你的性别:她让你觉得自己连女人都不是。 我能理解,太能理解了,为什么沃尔夫冈为这个女人发疯,居然毫不犹豫地动了离婚的念头。这个女人让他明白什么是情欲,什么是真正的女人,让他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相比之下,跟我在一起,沃尔夫冈明白的是友情或者说深情,我跟他的日常生活更像师生或者朋友。我们聊天的话题比例只有百分之一是关于情感的,而这情感又常常是被对方所为感动,表示感谢。此外就是专业政治社会艺术等等。 我原来以为婚姻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好对不起生活,它给了我一次活的机会,但我白活了。 ——吴黔 老方,我们两个谈了那么多关于两个“陌生”的女人。 一个让你如此绝望,另一个让我如此难过。有一天,那个让我难过的女人,知道了自己丈夫的婚外情,也会难过。我本来想写信安慰你,可一想起这些,便觉得任何安慰的话都很虚假,好像整个世界的模样突然变得狰狞。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人类的情感为什么要变得这么复杂,即使有那么多宗教道德的前提,人的情感仍旧变得更加更加复杂。老天爷会怎么看呢?有一天,他烦了,会不会撒手不管了? 第07节 老方,真的很抱歉,我不仅没给你安慰,还给你额外添堵。过两天我再给你写信吧。 希望你能天天去运动,出汗。运动的汗水拯救过我很多次,希望对你也适合。 保重。 ——常文 我有点儿羡慕你的直感,巫婆似的,看来,以后不能跟你撒谎,否则肯定被你搞得狼狈无比。 给你打电话,是因为车坏了,但没跟你说车是撞坏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祸,虽然有惊无险,有个同事手臂骨折了,我头划破了,封了两针。 我不想细说当时的情形,应该算是与死亡擦肩而过,运气好。应急反应之后,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甚至觉得你的声音能告诉我,我还活着。 你对我重要到什么程度,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为我保重你自己。我也会爱护自己,为你。 昨天夜里到的。一切都还好。 想念你。 ——吴黔 谢谢你还是告诉了我实情。如果你没这么做,以后被我知道了,会怨你,理由说不清楚。 头没事吧?今天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估计是开会吧?什么时候能拆线啊?要是留疤,就又为你增分儿了,听说,带伤疤的男人,现在仍然别别的不带疤的酷,很男人,很汉子,很那个…… 恋爱了,人会不知不觉地关心对方。你手指头割破了这样的事情,也应该告诉我,知道吗?理由说不清楚,所以没有理由不告诉我,必须的。 其实,我刚才写了一大堆伤疤长伤疤短的,就是让你安心,就是留下伤疤了,我也不会嫌弃你,懂了吗?也许,还会更喜欢你一点点。 让我们把身边的所有琐事都向对方汇报吧。假如我头疼,我也会告诉你,假如我难过,假如我喜欢上了别人……千万别打我,开玩笑的。 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永远不会。其实,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想告诉你这些,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是年纪大了,还是性格使然?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你我在这个意义上,半斤八两。 开开玩笑,也许能减轻一点儿疼痛,也许可以压压惊。要是我在你身边就好了,你不是说我是巫婆吗,我轻轻摸一下你的伤口,就都好了。 早日康复。 ——常文 你在这里的时候,本来见面的机会就少,加上你我都很忙,再加上你说的性格局限(也包括你的吧?),一句话就,在一起时,我们常常调侃,直接的感情交流不多。我想,这跟我们两个人关系令人尴尬的前提有关,所以愿意找些轻松的话题。 你的这封信少见地轻松,让我想起在一起时,你说话的方式,像一个装成大人的小孩儿,开玩笑,开玩笑。怎么说,我喜欢你的这一点,说句实话,我很愿意听你调侃,也愿意被你调侃……这么写的时候,又想跑去见你。 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啊。 一起散步,看电影,听音乐,常常也不用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心里也很有把握,知道对方正在想什么。你知道,出车祸后,我想到了什么? 我嘴笨,可惜手也不灵。要是我会写作就好了,把我所有感受写出来,一定是本好书。 我有待努力…… ——吴黔 谁说你不会写作?不会写作怎么会玩悬念!悬念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手法之一。常文同志,还是朴素地把你在出车祸后想到的事情写出来吧?关子卖多了,钱花不出去。 赶快告诉我,我必须马上知道 ——常文 我终于把那幅大画的框架勾了出来,那几大块儿,看来看去,都觉得挺对劲儿,估计这次能站住,能画下去。 我忽然有个想法,把你画到这幅画上。还记得照片吧?牧民身后草棚前的那片阴影?我想把你画到那里,作为我的保藏。昨天翻看了伦勃朗的画册,这主儿居然把暗处的光影处理得惊心动魄,即使画幅很小的那些素描,暗处的人物及其表情,绝对不可思议。我知道,我画不了这么好,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如果我把你画到那片阴影中,就表示,我要挑战一下自己的能力。 如果我现在结束这封信,估计你会非常生气,甚至可能用不给我写信惩罚我,所以,我不敢这里结束这封信,要先交代那件我想到的事情之后,再结束。 不过,现在午休时间过了,下午有会。我保证,今天晚上接着交代。 一会儿见。 ——常文 车祸之后,我发现一件事,对我自己来说,也很奇怪。 我说,你别笑话我,想你也不会笑话我。 实话:我一直很怕死。 我不是那种缩头缩脑的男人,年轻时也不是很惧打架这种事。但坐飞机时,这种对死的恐惧就挺明显。有一次,坐飞机去云南,降落前飞机有些问题,颠簸很厉害……那一刻里,算是我跟这种恐惧正面打了招呼。我在心里问自己,要是就这么完了,怎么样? 我不能想象! 一直以来,我把死亡看成是一个过程,出生,成长,成熟,衰老,死亡,一环扣一环的。在衰老之前死亡,也许比在成熟前死亡幸运些?按理说,有了充分心理准备的人,即使不能寿终正寝,在年过半百时离开,似乎也不该心怀恐惧,除非他该做的事都没做,或者没做完,留下太多遗憾。 我就属于这种人。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达到怎样的人生目标,但我知道,过来的生活里,有太多事情,一再被自己推迟,统统寄托给明天,就像,女儿小时候,我给她念过的那个故事,一个把所有事推到明天做的小猴子,那个小猴子变老之后,心情大概也会如此。换句话说,我期望的事情,在我生活中发生的太少,同时发生了太多,我不那么期望的事情,比如升官儿,比如结婚,比如与很多女人的交往等等。 在修车的小镇上,我们找到的那个招待所,条件差极了,可我却睡得很香。我想,要是运气差一点儿,这个我一辈子没来过的小镇便是人生的终点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既没恐惧也没有什么伤感,马上想到了你,认识了你,就算一切到那天为止,也值了。那以后,我觉得又困又累,很快睡着了。 我总有一种感觉,人一辈子有点儿莫名其妙,可以变得无比复杂,假如人们愿意把它搞复杂;也可以过分简单,像古人说的那样,万变不离其中。我觉得,不管哪种情况,前提都是诚实。自我欺骗不在此列。 既然写到这儿了,不妨跟你一起看看这辈子,到底有多少被我推迟到明天的事情? ——只有一件:跟吴小姐一起,画自己想画的画,粗茶淡饭,在天高地远的某个地方! 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到明天了。 ——吴黔 第08节 常文!看了你的信,我哭了,之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好像被无数想说的话胀满了,又觉得说什么,都无力,都苍白。 谢谢你。其实,这并不是我想说的。 读常文这封信时的吴黔,或许已经很深地爱上了对方。她被这封信打动时,并没有想到,在他们的情感旅途上,常文走得更远。他爱上吴黔以后,恨不得把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么想的男人,立刻就会动结婚的念头,在他们看来,只有共同生活,才能实现这样的愿望。 吴黔怎样爱常文,都是把他作为另一个人爱的。这是今天的我对昨天的自己所说的实话。时过境迁的好处是心平气和,哪怕自己面对自己。 道理明晰的时候,人却枯萎了。 后悔,在人无法后悔的时候,不过是个词,不如一粒石子,甚至激不起任何感情涟漪。 ——吴黔 我应该把今天命名为“想入非非的一天。早饭后,端了一杯茶,坐到窗台儿上,看着楼下铺满落叶的小街,偶尔有小孩子跑过去,一定是去街角的小公园,那里有孩子玩儿的地方。阳关灿烂,坐在窗台儿上,暖融融的。假如条件允许,我真想经常这么过礼拜天儿——什么都不做,坐在阳光里幻想美好的事情,想入非非。 想来想去才发现,每件想到的事情都跟你有关系,直接的间接的,好像你已经变成了我的底色,我甚至都回忆不起来了,认识你之前,我的生活是怎样的,它们存在过吗? 开玩笑。不过,也不算是开玩笑,实话实说。 今天我想,人和人的相亲,相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来的?你也许会说,是从缘分哪里来的。好吧,从缘分哪里怎么来的,我们既看不见缘分,也摸不到,它总得通过什么,让我们感觉到,是不是,通过什么,亲爱的常文,对我来说,它是通过气味的。 我曾经对你说过,气味对我很重要,几乎可以说味道就是我的宿命。我想,我是从你的气味中认出你的,你的味道让我觉得那么熟悉,有点像我自己的味道,差不多是没有为味道的味道。当我们第一次亲吻时,我的心乱了。接吻时围拢过来的气味,差点融化了我。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气味带领我找到了熟悉和亲切,找到了安全和依赖的感觉。我想,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这些,所有超出你理解范畴的事情,你都不信。没关系,我不是非要你相信。事实证明,这味道没有骗我,它带着我找到了一个伴侣。 常文,跟你在一起四处闲逛时,我好像回到了童年,而你就是邻居家的小男孩儿。 你还记得我们在老城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逛,每家都进去转一圈。出来后再去议论人家,这个傻,那个牛,这个酷,那个怪,然后我们再又傻又怪地笑个不停。走饿了,就去找过去的老店狂吃,边吃边回忆过去饭菜的老味道。 这么写着,口水都流出来了,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好舒服,就差一个口福,这就是幻想的缺陷。 在军工厂家属区闲逛的那个傍晚,我们坐在健身器械上,看着那些火柴盒里窗口的灯光。陆续从厨房中飘出的不同的炒菜味道,大蒜味,红烧肉味,孜然味,饺子味……你问我,能不能想象,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过这样的生活。我问你什么样的生活,你说,普通的日常生活:下班买菜做饭,吃完饭看电视,看完电视睡觉,第二天再去上班,年复一年。当时告诉你的我的心情,至今也没有变化。我能想象过这样的生活,前提是跟你一起。 如果必须给我们的关系定位,说是情人,不如说是玩伴,你说呐,青梅竹马的玩伴,尽管你出生四十多年后我才认识你,也许是前辈子的缘分。跟你一起听音乐,看你画画,跟你开玩笑,逗你……我总喜欢观察你。你的表情,常常像一个没长大的任性的小男孩儿,不顺从,但愿意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自己喜欢的邻居家小女孩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的事情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情不自禁地幻想,跟你要个孩子。 扯远了,有时,我真的想过,要是我们就保持这样的孩子般的伙伴儿关系,要是我们放弃性,老天会不会因此恩准你我的“交往”? ——常文 能够发现我孩子气的人,肯定也没长大。 你的信让我哭笑不得。傻丫头,标准说法,你这叫逃避现实。 你说老天是否恩准你我交往,还不如说我们自己是否恩准了我们的交往。恩准了,对我来说是,就是彼此完全认可,什么优点缺点统统接受。 天冷了,冬天来了,假期也快来了,假期来了,你就可以回来了,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好想你,虽然刚分开没多久。 ——吴黔 老方,昨天夜里飘小雪了。我穿着厚棉衣悄悄下楼,在房东家小花园里坐了一阵,居然一点儿不冷。雪花儿柔软密集,在我周围安静却匆忙地落下来。我忽然发现雪花儿的美感中有很多矛盾的因素,它是凉的,冷的,但它飘落的样子,却给人温暖的感觉。它们让我想起柔和刚的关系。柔能克刚,因为它本身充满了“刚”,它克的力量既不来自“柔”,也不来自“刚”,应该来自两者之上的层次,那里柔和刚溶为一体了。 我由此想到了你和我,这么联想有点煞风景,管它呐,生活哲学为生活所用。你感觉好些了吗? 昨天失眠了,想了很多事情,也想到了你。我想,如果你有博大的耐心,两年后沃尔夫冈和你将重修旧好,也许一年后已经重新开始共同的生活。常文说了,我的直感很准的。 我们曾经聊过时间的“功效”。我说,时间几乎是我的信仰,我相信时间,因为时间总能给我们一个接近真实的答案。你说,你同意,但并不指望时间的帮助。我想,你很诚实,能真实地面对自己内在的情感,但你并不听从情感指挥。指挥你的是理智或者说心智。你明白了什么,于是,所谓的情感状态便是可以改变的。 老方,说的你时候,这些更像是我要说给自己的。我也许就是一个过于理性的人。 我失眠的原因是发现自己怀孕了。 回来后月经一个月没来,但我并没在意,因为每次换地方,水土等原因,总是有些紊乱。现在的结果,一下子击晕我了。 ——常文 回来后都是事务性的工作,刚刚能喘口气。这两天没你的信,忙吗?身体没问题吧? 你还记得我们去鸟山时碰到的那个道士吧。当时,他拦着我们,非要给我算命,这两天我好几次想到他说的话。我本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像你了解我的那样。那道士说,我今明两年多事。你还问他什么样的事,好事还是坏事。他说,都在一起。 偶然想起了他说的话,加上你几天没消息,心里很惦记。 来信。 ——吴黔 第09节 抱歉,我这几天也是忙得不行,所以没写信。另外的原因,也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很在意我的信。要是我的信你可读可不读,那我就不用点灯熬油地写了。 今天中午食堂吃饭时,看见一个女人,在食堂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头像。她画的是个老头,也许她记忆中的姥爷爷爷之类的。看她画画,我很羡慕,要是我也能画两笔就好了,那样,除了听音乐,我们可以再有点儿别的共同爱好。可惜,上中小学的时候,美术课就是我最头疼的。老师把一个搪瓷茶缸摆到讲台上,开始让大家画时,我马上丧失所有模仿能力,学习能力,跟傻子似的。 所以,现在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的崇拜是真的,而且不能再真了,一点儿嫉妒都没有。 不过,我还有一个可以给你一点安慰的好消息。前段时间,我在一个老店买了个老相机——奥林帕斯om1。已经钻研了摄影的基本知识,上街兜过几个来回,拍了十多卷儿黑白和彩色,没及时向你汇报的原因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拍照片儿。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我对拍照有些着迷。你拍照是为了画画,那我拍照是为了想你,真是这样,不夸张。 有时,心情像阴天,恰好外边也是阴天儿,碰巧又有时间的时候,我就背着相机出去转。觉得寂寞的时候,想念你的时候,相机就像一杯高度数的老白干,像狗一样忠诚地陪伴着孤独中的人。 背起相机,我总响起牛仔和他的马。 什么时候,我把拍的东西发给你看看,当然是选好的了。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偶然抓拍的:一个正在过马路的女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停在马路中间,回转身,眼神儿既像看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见,十分茫然……我已经把这张照片放到电脑屏幕上了。 相机把我和街道联系起来,把我和陌生人联系起来,分散了寂寞。在这安慰中,我总是想你,在另一个城市,和我一样,也许,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我们同时举起相机,对准不同的画面…… 摄影是你我除了邮件之外的一个神秘联系? ——方仪 你想怎么办?跟常文说了吗?晚上通个电话? ——吴黔 老方,我还没跟他说,也不知道,要不要跟他说,要说的话,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今天,我请假在家呆了一天,心里越来越乱。我给他写信尽量说些别的,但这么东拉西扯,变得越来越难。 你说我该怎么办? ——方仪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没主见了?这不太像你。 怎样我都不能想象,你不跟他说。你考虑怎么说,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你想怎么做? ——吴黔 老方,我能怎么做呐?我不能面对这个孩子,因为我不能面对他的婚姻。 我从没想过,他可能离婚。不是不想让他离婚,是不敢这么想。 老方,我没你想的那么坚强,也没我自己曾经想过的那么有主见。真见鬼啊。 ——方仪 你爱他吗? ——吴黔 当然爱。 ——方仪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估计能有结果。 ——常文 好姑娘,你几乎总是天天给我写信,这两天怎么不坚持了?要是忙,一个月不写也没问题,只是我惦记你。明天通个电话吧? ——吴黔 还是写信吧。这两天,一是太忙,二是我感冒了,吃了感冒药,总是昏睡,浑身没劲儿。 明天就好了,再给你写信。 ——常文 昨天夜里,我一个哥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很聊得来,比我小七岁,跟你同岁,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他喝多了,说酒话,他说要跟我告别。 不久前查出来的,肺癌晚期。 他有个哥们是医生,那人我也认识。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跟我哥们交了底:几个月,甚至随时。 我这哥们叫广源,是学建筑的。电话里他跟我说,查出病之后,他就给自己买了一块坟地,现在又后悔了。他求我,什么时候把他的骨灰从坟里挖出来,从高处撒下去,撒向大海还是大地,都无所谓,只要是从高处撒开就行。他说,在低处活得又腻又累,死了之后自由一把。 昨晚电话里,我觉得他差不多把最后还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我要开车去看他,他要我千万别去,他在外地,跟他过去的一个情人小玉在一起。他说,有多少钱,有多少才华,他也不能给自己造个以天地为构架的居所,死,居然成全了他,至少圆了一个无法圆的梦。我提醒他别在小玉面前说这些,他笑得透不过气了,他说,五个小时前,他已经把小玉赶走了。 我坚持开车把他接回来,但他把电话撂了。 吴黔,回来看我一次吧,我知道这么要求很过分,你刚走。要不让我去看你一次,现在办日本的签证很容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想看着你,抱着你,拉着你,想跑到够得到你的地方。我不是害怕面对死亡,这其间我的变化,跟你说过了。 不是死亡,是孤独。也许平时我周围就充满了孤独,死亡让这孤独感变得强烈了。在我心里,好像我这个哥们已经离开了。我这么说有点残酷,但这就是我的心情。我有被抛弃的感觉,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什么都能聊。因为有他,我对自己婚姻的缺陷都变得不敏感了。 电话把我老婆也吵醒了。我跟她说了,她起来给我泡茶,安慰我。抛开我是不是感动不说,她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减少我的孤独感,反而增加了。看着她我突然觉得无比地歉疚,不是因为我有过的几次感情纠葛对她构成的背叛或伤害,是因为我决定跟她结婚时,自己还不知道,她怎样都碰不到我内心的那个地方,只有那里的一切才能决定我的幸福和痛苦。有意无意间,我一直在欺骗她。 吴黔,你碰到了那个地方。你好像带着很多人的化身走进了那个地方。我曾经认真想过,把你扣留在那里,因为认识你,我才觉得过去总是让我无法对付的孤独和难过,是有希望战胜的。 这么说说,写写,我终于能喘口气了。忘了我刚才的请求吧,我毕竟还是一个男人,能对付过去的。你好好安心写论文,争取早点写完。我们的路还长,不是吗? ——吴黔 第10节 请你原谅我这么“无情”,我们还是坚持到假期再见面吧。 说实话,我比你更想见面,可是,总有那么多事情和困难阻碍我们……有时候,我居然很矛盾,渴望跟你在一起,又害怕与你一起进进出出。也许是因为负疚感,也许不是,在一起的时候,碰见你的熟人朋友什么的,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人到中年便不再有理直气壮的胸怀?我不知道,好像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过类似的胸怀。 对不起,扯远了。广源的事情令人难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在你身边……写下“如果”这两个字时,我突然变得那么沮丧: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我们只有“如果”,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我害怕,有一天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最多的拥有就是“如果”。 对广源,也许你能做的就是多拿时间陪陪他。他那么年轻,好悲惨。 我现在得做事了,回头再写给你。我想拥抱你,或者在你怀里哭一会儿。 ——吴黔 常文来信说他要好的一个哥们得了绝症。他的情绪很波动,我要是现在跟他说我的状况,就太尖锐了。 下午,我一个人又看了一遍《走出非洲》,之后,心里的难过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我现在喜欢重看这些古老的爱情片,看完之后最突出的感受是觉得当年没看懂。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真正地爱上了,所以我才从这些爱情电影里看到了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其实,根本不用什么证明,我自己知道的很清楚,我爱常文。 如果我年轻20岁,这爱情会改变一切吧。现在我很怀疑,这迟来的中年之爱,到底意味着什么! ——方仪 吴黔,别这样,很忸怩,我不喜欢你这样子。当你爱上这个人时,不也知道自己人到中年吗!现在没完没了地分析情感,纠缠在其中,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 离开具体生活,情感像一个羽毛,没有什么价值,甚至也没有含义。我反正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你不是林黛玉,力量哪里去了?我想,你现在的处境让你为难,所以你回避,因为你担心,怎样决定都是错误的。你我都是没有过生育经验的大龄女人,我能理解,但你回避不了的。我能给你的建议是先考虑一下你跟常文的关系,这关系中你不满意的地方都是什么,换句话说,你希望它怎样发展,然后再设想常文的处境等等。 随时都可以通话,假如你需要的话。 保重。 ——吴黔 谢谢你,老方!你说的非常对,你一说,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忸怩”。我好好整理一下,自己想好之前,先不跟常文说。 但是,我能跟你说,这帮了我大忙,不然我会闷死。 光顾说我自己了,你怎么样?我们现在差不多是“同病相怜”了。 ——常文 你为什么要在我怀里哭一会儿?我总觉得你的信有些不对劲,没什么事吧? 你病了,还是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我担心你。来信说说。 ——吴黔 我的信真的是怪怪的?抱歉啊,在你心情这么不好的时候,还给你增加“怪怪的”感觉。过两天再通话吧,也许那时候,你我的心境都会改善。据说,每个人每个月都有几天低谷期,可能,你我的低谷都撞到一起了。 你去看广源了?希望他能坚持住。 看了你的信之后,我想起今年初夏你们单位走的那个人。对于英年早逝,同龄人的感受一定很复杂,兔死狐悲?但同时,好像也从别人的死中意外获得了生的力量。说出来似乎有点残酷,但却是事实吧。得知你那个同事忽然病逝的消息时,你发短信给我,我们想到一起了: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出去走走。 你开车接我的时候,我们再次想到一起了:离开城市,之后我们在市郊那个矿区转了几个小时。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相爱的,之前,好像我们只是相恋。你要是问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恐怕得说,区别很大。相恋也许是因好感因愉悦而愿意相聚;相爱是因相知因理解愿意相守。 你说呐? 在那个老矿区,我们无所事事地闲逛着,都不想说什么。偶尔看到有意思的事情才交谈两句。那里保留了属于过去的某种东西,气氛?还有某种状态和生活节奏。这些工人现在生活水平的局限,使得他们的生活跟都市生活拉开了距离,他们的日常生活因为贫困,节奏显得滞缓。也许是因为这个,我们都觉得放松了神经,离开了当下,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 那天下午,走在你身边,偶尔碰一下你的胳膊,偶尔微风把你的气味吹过来,偶尔拉一下你的手再松开……好像回到了大学时的初恋,尚还羞涩含蓄,更多的感受是隐在心底的。 看到引发感触的事情,互相看一眼便共享了。常文,那个下午到黄昏,是我这一辈子里少有的几个幸福时刻之一,我心里充满感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与我的感觉,心灵甚至呼吸呼应着。 看着你抱着双臂走在我前面,我也赶过去,像你一样抱起双臂,然后用手轻轻碰碰你的手,我看着前面不远的那个破旧的小凉亭……然后说了一直想说,又一直说不出口的那句话: 我爱你。 你的回答,我永远难忘,它那么出乎我的意料,对我来说,至今仍然是一个无法猜破的迷。 你说:别说。我都没说,你别说。 你不爱我吗?我是这么问的吧?你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那么冲动地抱住我,亲吻。如果说我被感动了,不如说被吓傻了。你从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冲动过,我一直觉得那不是你的风格。我当时把你的亲吻当成了肯定的回答。请你原谅我,今天,我又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能说,你爱我。 也许我疯了,但我真的想知道答案。 ——常文 你没疯,应该问我,早就应该问。都是我不好,在你没问之前没有告诉你,原谅我。 我早就可以对你说,我是说在我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的问题是,怎么说呐,还是直说吧:我对某些交往过的女人说过这个字眼儿。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感觉不一样,我觉得你是我的唯一,你和她们不同,至少对我来说,很不同。所以,我不想用同样的语言来表达。我以为我能找到比爱更深的字眼儿,更确切的字眼,当然,你知道的,我很笨,居然没发现:没有任何字眼儿比爱更深更确切。 我非常爱你,好姑娘,我爱你,永远。 ——吴黔 第11节 我好感动,你这么说! 你的想法让我有些内疚。我也对别人说过爱,现在我又对你说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因此把你和别的男人等同起来了?千万别这样想,我说不出理由,就是希望你不要这么想。也许,每次感情经历都是真诚的,两人长久与否也许跟缘分有关,跟爱情无关。两人相知深浅,跟运气有关,跟爱情无关。算我瞎说好了,但不管怎样,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人说爱。 我爱你。 这句话,我不会再对任何男人说,无论你我之间的缘分有多少。 ——常文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们宣布了对彼此的爱情,到我们对彼此说不爱之前,这爱情一直有效。这样可以吗,我亲爱的学者? ——吴黔 跟我说说你过去的经历。忽然想知道。也让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好吗?特别想看。 拜托啊。 ——吴黔 老方,你要我想想跟常文关系中,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这两天我经常这么想。后来我发现,在我和他如此相知的基础上,即使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都是可以交流的,克服的。唯一我无法克服的困难就是面对他的婚姻。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已经没缝儿了。 我们从来没谈过这个问题,也许彼此都想回避这个话题。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谈的原因是回避。他有时给过我暗示,比如,如果我们能够在一起生活,肯定会很愉快等等。 假如他是独身,我愿意马上跟他结婚。如果他犹豫,我会使尽招数,费尽气力把他追到手。但是,现在的前提下,我只能缩着的,无论手脚还是心灵。 告诉我你的想法?来信。 ——方仪 你为什么不能面对他的婚姻?如果他离婚你有问题吗?道义上的?良心上的? ——常文 要我坦白年轻时的经历!开始进入尖锐阶段了?你想变成市井妇女啊?盘问?想入非非? “忽然想知道。”说的多婉转。原来你心眼儿不少啊。 我不能再绕了,不然该引起更大的怀疑了。 年轻时的感情经历用一句话概括是晚熟因此有点儿混乱。 我跟妻子认识有传奇色彩。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在农村,回城里后,因为父亲早逝,几乎是叔叔把我养大的。我叔是卡车司机,有次肇事,撞了我妻子的父亲。当时,我上大四,跟我叔一起去探望病人,她爸和我叔有意撮合。她当时大学刚毕业,分在一个市医院当外科大夫。她很漂亮,也很文静。我毕业就结婚了。结婚前,我突然跟一个女同学有了感觉,差点逃婚。结婚后,日子平静,她照顾家照顾我,后来是孩子。 逐渐就开始了我的混乱。 我向你承认,写到这里我有点为自己感到羞耻,不仅仅面对你,就是面对墙,也是一样。我很后悔,可惜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妻子跟我很少吵架,好处是平静,坏处是没什么感情交流,心灵交流。她关心的是日常生活,对于感情,我猜想,也许她觉得只要我们偶尔有性,我钱交给她,感情就是有保障的。 我所有的所谓的“外遇”,她都不知道。我不是能很好掩饰的人,但她好像从未怀疑过什么。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她,也许,她觉到了什么,但不言语……总之她没给我找过麻烦。我回家晚渐渐变成事实,她好像也慢慢习惯了,开始还问,后来索性不问了。 这段时间我交往的女人比较“缤纷”(这是你曾经跟我开玩笑时用过的词儿),各种年龄段的,各种职业的。其中有个离婚的女人,年龄比我大五岁,是个作曲系的老师,让我很心仪。为她,我动过离婚的念头。但那时孩子小,我张不开口。后来她出国了,再后来嫁人了。之后,为一个年龄比我小五岁的有夫之妇,闹出很大的乱子。她丈夫发现了,要离婚,她要求我负责任。我没有办法,好在她丈夫后来原谅了她。除此之外,我跟一个女画家有一段柏拉图……求你饶了我吧,别让我再说了。剩下的就是那些来来往往的露水关系。对不起,我过去不是什么好男人。 我为什么要这样?即使你不问,我也想说说。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过去的我大概是怎么回事儿。在那些交往中,性肯定是一个方面,但肯定不是我要找的全部,甚至也不是我要找的大部分。也许,我在感情上,在我的内心里,太孤独。心理上,我好像需要更深层次的交流,越找越找不到,有时以为找到了,之后是巨大的失望,因此更想重新找,慢慢就进了怪圈,人丢魂儿了似的。所以,那时,我常常喝酒,一喝就多……那些年要是不这样过,我现在的画肯定能多好几倍,也能好很多倍。 有很多男人嘲笑爱情就是寻找另一半儿的说法,但我信这说法,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比较残酷的是,夫妻常常不是彼此的另一半。结婚后,我的不完整感觉不仅没有减缓反而增强了。认识你之后,我第一次有似乎找到的感觉,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有力量,有安全感,同时,也觉得自己强大了,能很好地保护你。 我用了“似乎”,因为我不敢确定。 这感觉既奇怪,又真实,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小时候的照片,电脑里只有一张,先发给你饱眼福,以后我再扫几张进去。 你这么说,我也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有吗? 写长信好累啊。你总给我写长信,好辛苦。我心里记着了。 想你。 ——吴黔 高兴看你的长信。要是永远都看不完就好了。 作为报答,我也会给你写一封无限长的信,但不是今天。今天太晚了,白天上课,开会等等,累坏了,现在我想立刻睡觉。刚才写了上床睡觉,又把“上床”划掉了。这样的字眼会增加我“上床”时的伤感。回来后,最难“将息”的苦涩就是走向床的时刻,没有你,也没有你的温暖。我不是很怕冷,但还是买了一条电褥子,至少温暖的感觉可以给皮肤一点虚假的安慰。 我想念你,挂念你。 顺便问一下,你最后一次动离婚的念头是什么时候? ——常文 五年前。跟别的女人没关系。有天晚上,我闲着没事,去看了一个电影,一个美国电影,名字我忘了,因为进去时已经开演了。电影说的是一个护士,丈夫有外遇,她勇敢地面对,然后放弃了优越婚姻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找了一个新的工作,开始了一个新的生活。她坐车去机场的路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就像看着自己的未来……我忽然就被触动了,问自己,是否甘心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记得那也是秋天,我被这个念头缠住了,甚至想到很多具体的步骤。我妻子是个挺好的女人,为我为家庭做了一切,也许值得我把这辈子交给她,但我不能骗自己:我不愿意就这样把剩下的二十年交上去。我可以把钱交上去,但不是我的时间,不是我剩余的时间。 你肯定已经想到了,男人没有外遇一般是离不了婚的,而且最新的趋势是有了外遇也不离婚。我折磨自己一段时间,渐渐拉松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女儿上大学走了。她一点支撑都没有,我开不了口。 行了吗?还有我需要坦白的吗? ——吴黔 行了,现在我坦白。 我怀孕了。 ——常文 真的???????? 你想怎么办?????? ——吴黔 三天后通个电话,这两天我想整理一下自己。 好吗? ——常文 好的。我等你。你多注意身体。 ——方仪 我申请了一个交流奖金,如果批准,我可以明年去美国一年。 通话之后,我不那么担心你了。你的想法有点怪,我现在更理解些了,虽然不是很赞成。你不想骗自己,做自己无法承受的事情,至少可以安心些。 但是,吴黔,这种考虑可能带来的情感损伤,我提醒你也考虑进去。他毕竟不是你随时都能遇到的男人,你们那么投缘,你不害怕彼此失去吗?一旦不可逾越的客观现实变成巨人,人不过是它掌心的玩偶而已,这个我不说,你也明白。 这两天做了一个日常计划,锻炼身体,调整情绪,为了放松下来,看了几本小说。刚刚看完歌德的《亲和力》,诸多感慨。虽然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今天的读者估计难有当年的感动。时代变了,我们的时代变得更麻木了,所以,必须把故事的悲伤度增加十倍百倍,人们才会动容。我这么说,也没有把自己抛开,我读过之后,非常“动容”感慨,不是因为故事的悲伤,而是书中主人公的那种克制。他的克制应该让现代人感到惭愧。富豪男爵,爱上妻子的养女,居然选择出走参战这样的方式克制自己的情感,现在的“男爵”们把类似的事情处理得多轻松啊——除了克制以外,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绝无顾忌。也许,我这么说有些夸张,可我真觉得,我们这代人完了。一切都得通过“得到”来认证,最后的结果就是精神畏缩吧。歌德也许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说,“通过艺术,人类最有把握使世界变得柔和起来,同样是通过艺术,人类最有把握和世界融合一起。” 你看,他没说爱情,说的是艺术。也许通过爱情,我们连两个人都无法聚合到一起。 抱歉,吴黔,别让我的状态影响你,我们就这么瞎聊,你不用多想,否则我就不能畅所欲言给你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