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纪元石楠》 第1章 鲸鱼背上的城市与神秘女孩 浮岛鲲市即将靠岸补给。 酆都高原最北的溟海港停泊过多座浮岛,迎接鲲市——地球现今面积最大的浮岛——却依然是件引人激动的大事。 整个下午,高原居民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来到窗边翘首盼望,少年石楠亦是如此,他在露台上来回走动,反复拉动胸前的开衫拉链,以图切割枯燥。 蓦然,在已晡将暮的时分,每一簇阳光都变得泾渭分明,各自以奇特的强度斜照在窗台,这其中有一束细长的阴影清晰可辨,自北方远空刺来,石楠只觉被正中靶心。 最开始,像一枚粗粝的黑石子戳在微醺天幕;近了些,像传说中飞翔的荷兰人幽灵船破浪而来;再然后,终于能看到长椎状的轮廓线,淡蓝色的体表,缀有白点的胸部,以及布满褶皱的腹脐散落着赭石色的黄斑。一切竟是这样的清晰,并非因近在石楠眼前而纤毫毕现,实在是,石楠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巨兽。浮岛鲲市,就在这巨兽的背上。 移动浮岛带起的狂风让整座高原如一张帆布猎猎翻涌,哪怕隔着大半座高原达到此处只余波澜,却仍吹皱了整院的松柏。 石楠拿出手机卷轴,打开了乳突骨处植入式助听器的听觉延展功能。很快,他真的听到了来自鲲岛的次声波鲸歌,这陌生的钝鼓声让少年感到空前的孤独与湿闷。 在石楠的痴视中,一望无餍的蓝鲸悬浮在高原的边缘,云朵擦过舒展的鳍肢如同棉花糖握在孩童掌中,玲珑小巧的是云,巍峨无边的则是巨蓝鲸腹部的褶沟——仿佛凝固的倒悬海洋。 少年从未下过地平面,自然也没有见过海洋,可他在这一刻真切感受到了海洋。地理书上怒涛滚滚的图片清晰浮现于脑海,历史书上的知识也被记起,蓝鲸本来栖居在海洋,也没有如今这样巨大。一切都因65年前的生物大灭绝而剧变。 石楠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在仰望航空母舰。这也不是毫无凭据的联想,所有背驮浮岛的巨兽都经过赛博工程改造,装备有大量器械,而巨蓝鲸则被改造为攻守兼备的平衡型海兽,既是城市载具,也可被视作一艘巨型空中舰艇。 石楠兴奋起来,不止于见到巨蓝鲸游动入港,而在于,他打算离家出走,目的地正是天上的浮岛鲲市。 这是石楠第一次离家出走。 更精准的说法是离家出寻,去寻觅他的混蛋大哥——石枕竹。作为联合国现任最年轻的p4级别特遣专家,大哥一直是石楠的偶像,却从不和他详谈工作内容,譬如怎样追捕觉醒了特殊能力的潜意识激活者罪犯,或者如何收容诞生了奇异能力的活性物品,无情地任凭自己的亲弟弟因灼烈的好奇心而备受煎熬。 直到今天,2077年3月7日,石楠忍无可忍,决定孤注一掷。他知道石枕竹将要登上浮岛鲲市,而补给完毕离港的鲲市就是云海上的孤岛,距离下次靠岸至少间隔两个月。只要自己也登岛,对方就无法不管不顾,只能带着他一起工作,让他得以一窥特遣专家日常。 石楠没有傻到跟踪自己的哥哥,因为必定会被发现,他在石枕竹出门半个小时后才从容离家。 石楠下楼后快速穿过周接的廊庑,参差亭阁已起灯火,窗影玲珑间颇有古意。在掩映的松柏槐杨间绕过假山洞曲,路上还碰到了老管家,石楠从容留下一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管家对少年的背影一脸莫名。 离家的少年并不留恋在这个年代稀贵异常的楼阁山池,只想要一场波澜壮阔的冒险。目标反正清晰可见,鲲市就在高原的最北边,停靠在溟海港,在天上。 酆都高原地处古中国,虽然如今国别取消,人类团结成命运共同体,以联合国为统一行政机关,人口也经多年全球流通,2076年的人口报告上显示这里的人口构成依旧有78%的亚裔,而其中又有六成以上是华裔。 因此酆都高原的建筑群有着浓厚的亚洲特色,西边的临崖山地改造成了分层筑台的吊脚楼,形成空中步行街洪崖洞。山顶的复刻黄鹤楼俯瞰而来,十万片黄色琉璃瓦被排檐翘角下的石英卤素灯带照亮。再晚一点,山上还会向夜幕投放虚拟烟花。 嘡—— 这是城南寒山寺的准点敲钟声,空中巨大的唐式古钟投影左右晃动,金光璀璨的大乘妙法莲华经文从六铣口裙边下缓缓滑落,落地即响对应的梵唱词。 石楠从宽松的外套里取出背包,他拍了拍半瘪不鼓的黑包,安抚其中被钟声惊动的存在,又从背包缝隙处塞进几枚糖果状的零食。“乖,不怕,咱们找黑心哥哥去。”石楠安慰道。 市中心的商业街头耸立着数十米高的牌楼,载着密集人群的街道却在延伸到北区后人烟渐稀。蓝鲸投下的阴影完整覆盖住了广阔的北部城区,街面强力的镭射照明也难以抵抗泰山压顶下的黯黮。 当石楠走进北区,亲身感受到了这深厚阴影令人难以忍受的重量,这重量挤压着颅顶和双肩,甚至将光线、声音和空气同时挤压出了整片区域,肺部都觉得沉重干瘪。人们只敢窃窃私语,最不服输的广场舞阿姨们都不得不扛着音箱战略性转移,恐惊天上人。走不脱的商贩们看向浮岛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景仰又是畏惧,杞人般害怕浮岛就这么直直砸下来。 如果说之前远看停靠的蓝鲸还觉得是奇观,石楠当下才体会到一只能背驮起整座城市的巨兽的分量,连其阴影都迫人躬身自省。 压迫感催逼着石楠加速来到溟海港港口。 边检72号岗,年轻朴素的女边检员罗舍利看了眼面前的俊朗少年,男孩身穿内衬羊羔毛的涂鸦牛仔夹克,内搭高领灰色拉链衫,服装风格是朋克叛逆的,面上掩盖不住的忐忑却平添了生涩稚气。边检员接过护照一看,17岁,于是了然,未成年首次出港难免会有些紧张。 系统确认名叫石楠的少年两个月时限的鲲市旅游签证申请已经通过,边检员温和地问道:“石楠你好,你可以让你的监护人一同上前,因为你还未成年,需要成年家长的陪同才能出港。” 石楠面色一僵,但嘴上立刻发声:“我的哥哥石枕竹半个小时前就出港了,你可以查查,我们是一起的。” 边检员在电脑上快速操作,确认了这条消息,但她并没有放行,而是耐心继续说道:“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们是没有办法放你独自一人出港的,希望你能理解。你可以联系你的哥哥返回接你。” 少年面上的犹豫清晰可见,边检员看了看他身后排队的人群,只得将签证返还给他,说道:“你要不先去那边的长椅休息一下,联系一下你的家人?” 石楠看了看面前紧闭的闸机,咬着牙离开了边检口,焦虑地沿着玻璃栅栏一路走到角落的长椅处坐下。 联系家人是不可能的,其中最不能联系的就是石枕竹,石楠从没有离开过高原,实在不知道边检还有这样对未成年人不友好的霸王规定。那不是只能找人来冒充自己的家人? 还是说,真的只能冒着风险去找蛇头求助了。 石楠皱着眉从手机卷轴中调出他之前在暗网上找到的蛇头联系方式,对方自称备耕,看着名字土味,但就石楠在暗网上了解到的信息而言,这个蛇头行踪诡秘,要价高口碑好,但石楠依旧发憷,毕竟家教甚严的他从没有接触过违法乱纪的人事。 正当石楠深陷在紧绷的犹豫状态,倏尔间,他嗅到了一阵缭绕开的烟草味,烟丝烤制后的焦香隐现在檀香木和鸢尾花的尾调里,是清苦又旖旎的香水味。 石楠抬起头,以为会看到一个和他哥石枕竹派头相似的讲究绅士——甚至就是他哥本人,却意外看到了一位拎着手提箱的短发女孩。 女孩看样子毫不畏寒,她穿着轻薄白衬衣,肩上随意披着件剪裁别致的墨绿色毛毯式斗篷,维希格纹灰色短裤和黑色过膝靴间裸露着一截凝白的大腿。看背影会以为这是位成熟的摩登女郎,但她其实相当年轻,甚至有些娃娃脸,雪白的脸颊带着些许饱满的肉感,细而弯的眉毛下是双猫一般的眼睛。 高原的市舶司建筑内部空间宏大,雄厚墩柱撑起极高的穹顶,此刻出现的女孩就像于厚重中孕育而出的轻盈彩珠。 彩珠般的女孩目不斜视,直接走向了玻璃栅栏的尽头。连接着墙面的角落原来设置了一座相当隐蔽的玻璃矮门,女孩拿出一张卡片直接刷开闸门往里走去。 石楠立刻起身,本来想趁着玻璃门尚未阖闭的短暂间隙梭入栅栏后方,却担心引发动静,而且肯定会被前面的女孩发现—— 咬咬牙,石楠冲到门边低喊一声:“嘿——你好!” 闸门关闭的速度果然相当快,显然一次只允许一人通过。门后的女孩听到身后人声,回过头来,像猫一样疏离又好奇地审视着陌生人类。 石楠竭力从喉管里翻捡着词汇:“嗯,那个……你好,你是市舶司工作人员是吧?” 女孩挑起柳叶般的眉梢,水溜的眼珠滴溜转了下,似乎小幅度点了点头。 石楠急忙说道:“你好,我叫石楠,我本来是和我哥哥一起的,但他刚刚排队进去了。你看能放我进去吗,我急着和他汇合,现在排队人太多了,我怕和他走失了。” 信口诌出的当下石楠就知道这是个漏洞百出的理由,可眼下总得尝试破局,胡来也得尝试。而且,在石楠隐隐的直觉里,他认为这个不穿制服打扮独特的工作人员或许并不会循规蹈矩。而这或许就是机会所在。 女孩提出要求:“把你的护照和签证给我看看。”她的声音甚至都奇特,统共没说几个字,开口音清脆明朗,尾调却低沉沙哑,像猫咪刚喵呜了两声就因失去兴致而敷衍收场。 石楠高兴于没有被立刻回绝,急忙将资料隔着玻璃栅栏递了过去,他注意到女孩伸过来接材料的右手掌心有着黑线和黑点——文身? 石楠压抑着紧张观察着对方翻阅时的表情,担心再次被踢回到边检岗排队,然后还是无法通过。 “哦?石家人啊。”女孩关注的竟然是石楠的姓氏。 石楠抿了抿唇,压抑住了脾气,没有讲话。 女孩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眼男孩瞬间紧绷的面部,懒洋洋说道:“我和你哥认识。所以这次就破个例吧。” 趁着女孩伸手用工牌刷开门禁的间隙,石楠赶紧扫了一眼工牌上的信息,记住对方的名字叫罗舍利。 石楠立刻梭身跨过闸门,一边嘴甜讨好道:“太谢谢你了舍利姐,你是怎么跟我哥认识的啊,因为他经常出差从这里过吗——” 女孩轻松答道:“因为我也是特遣行动部的人啊。” 石楠既震惊又觉符合情理,这样气场独特的人似乎不该只是个市舶司员工,接下来的话就不再是刻意讨好:“那舍利姐你好厉害啊,这么年轻就进特遣行动部了,你和我哥是搭档吗?” 女孩没有打断男孩挂鞭般的话痨,脚步不停地快速行进,一边嘱咐:“不是搭档,但我也要上岛进行调查。快走吧,你不是也急着和你哥汇合吗?” 第2章 混入浮岛 边检72号岗,女边检员罗舍利放行又一位乘客后,伸手示意下名乘客上前接受检查,抬起头,看到一位标枪般挺立的高大青年。 青年身穿黑色暗花满式唐装,外搭的深蓝色纻丝长外套样式古朴,看着也像改良汉服。这人一头板寸短发染成红色,微黑的皮肤像西域市集上被金合欢香味的热风反复吹晒的革料。 罗舍利盯着对方的披风样式看了一会,确认这是两侧不缝合的直领对襟改良褙子后,用冷静的声音说道:“请出示您的证件。” 罗舍利朝对方递来的证件定睛看去,上面显示:“联合国军官,刑天。” 按规,联合国军官持证通行任何城市的市舶司均畅通无阻。 换成其他边检员会惊叹于竟有如此年轻的少校,但罗舍利态度平静,在交还证件的时候却继续问道:“刑天少校你好,请问你还有证件要出示吗?” 青年这才收了浑身慄悍的锋锐气,他无奈撇了下嘴:“你应该有我资料吧,还要对黑话切口吗。” 罗舍利礼貌回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刑天虚眼道:“呔!天王盖地虎!” 罗舍利:“……” 刑天这才从领口中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饰物,这是块长约一公分稍带弧度的狭长薄板,色泽莹白,似玉非玉,眼望就知质地细腻,材料应当非常珍贵——罗舍利知道这是象牙,在第六次生物大灭绝后已是有价无市。 青年拿着这迷你小板在罗舍利面前一扫就又塞回到衣襟内,但女边检员依旧清晰看到这块迷你笏板的下方阴刻十二字: 鉴善恶福祸之,俾幽明无幸免。 罗舍利立刻态度肃敬,改口了一个奇怪的称呼:“城隍府罗舍利向您报道,请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刑天利落地展开卷轴显示器,朝向罗舍利,问道:“见过她吗?” 屏幕里是一位有着绿色猫眼的短发女孩。 自忖记性不错的罗舍利在认真回忆后答道:“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定然过目难忘。 刑天继续说道:“通报你这的警务处,调监控找她。她人已经在市舶司,就是不知道过检没有。确认她的位置后,不要私自行动,第一时间联系我。” “好的。”罗舍利干练应下,立刻开启智能隐形眼镜的拍照功能,再将拍下的女孩照片传送至警务处,要求筛查。 刑天吩咐完不再停留,走向打开的闸门,几步后却突然顿住,他动了动鼻尖,似乎在嗅寻什么味道。 很快,刑天回转身,对罗舍利问道:“你检查下丢了什么东西没。”接着补充,“小型物件。” 罗舍利有些茫然,但她还是听话地低头检查起了自己的工位,半分钟后突然惊呼:“——我的工牌不见了!之前一直挂在脖子上!” 名叫刑天的青年却露出了然的表情,他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她,她已经过检了。你立刻从系统里挂失,冻结你的工牌权限。” 罗舍利下意识否决道:“可即使拿着工牌,也需要同步指纹和虹膜识别啊……” 刑天无奈摆手:“这对她来说都是小问题。”话语间已大步从中闸门处离开。 罗舍利摸着空荡荡的胸口,依旧懵懂,她完全无法理解,隔着柜台和挡板,刑天口中的那个“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工牌的,这很难不引起事主本人的注意,而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 女边检员回过头去,看着青年少校猎豹般敏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线里,在视网膜的残影里,她捕捉到了对方的披风后背处,装饰着一块方形织物。 尽管看不清这块织物的具体图案,但罗舍利知道这块方形织物名叫补子,在古中国明朝时期专门缀在官服胸前或后背;而青年刚刚取出的狭长薄板,是缩小版的象牙笏板,曾亦为明朝官员所用。至于在国家均已消弭地球一统的2077年,为什么还会有人以此为饰,两人还因此互认身份,罗舍利自然讳莫如深。 女边检员在操作屏上按键如飞,迅速在系统里提交工牌挂失与权限冻结。 ******* 没用多长时间,石楠就发现些许违和。 虽然封闭的市舶司建筑面积偌大建构复杂,女孩带领的步伐也快捷得不见丝毫迟疑,但石楠依旧发现,对方在有意识地将路线复杂化,比如避开了所有的主干道,不靠近任何人群聚集的广场,选得都是边缘的岔路,甚至大多是贴着墙面在走。 石楠感觉有些奇怪但又兴奋。原来这就是联合国特遣人员的行为模式吗?平时都是在险境里穿梭,形成了潜行的习惯?石楠打算好好观察学习,等到了他哥面前秀一手,省得素来对人挑剔的哥哥嫌弃他。 点击了跟随模式的石楠自有余裕胡思乱想,于是意外的发生更令他猝不及防。身前的女孩用工牌试图刷开一处员工通道的闸门,之前一路都畅行无阻,当下闸门不仅没开,反而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石楠本就心虚,被警报声吓得下意识就要拔腿就跑,却又立刻生生顿住——他可是抱着联合国公务员的大腿呢,有什么好怕的! 石楠的自我安慰还没结束,不远处就传来传来了威呵:“那边两个人是擅闯吗,站住——” 电光火石间,石楠被一股无法挣脱的惊人力道拽着向旁退开,十几步后以一个刁钻角度躲到了一架叉车的背面,石楠这才反应过来。力道的主人正是他满以为可靠的大腿,自称特遣行动部员工的女孩。 如果是联合国公职人员的话,为什么要怕区区市舶司的工作人员? 女孩就像一眼看穿了他的疑问,简短回答道:“麻烦。” 石楠还挺接受这个敷衍的回答,毕竟他哥也是个厌恶麻烦的人,这说不定就是特遣人员的共性,怪才气性都大。 可是一辆空架子的叉车能遮挡得了什么啊?他们根本无法借此躲藏,附近更是没有遮匿行踪的大型器物和岔路甬道。石楠又开始紧张等下被逮到后会不会被赶出市舶司。 “放心。”女孩说道,她就这么轻易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原本松开的手又安抚性质地拍了拍他的手腕,接着温和命令:“不要乱动。” 奇异的,石楠感觉自己激烈跳动的心脏真的被安抚得平静了下来,然而脑海中的思绪却愈发一团乱麻。 就在石楠怔愣间,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卫已经走过拐角出现在视线之内,虽然已有预料,但石楠还是觉得沉重,束手就擒地看着警卫警惕地左右巡视,然后路过了叉车,明明不应该却又险之又险的,根本没看到他和她。 这—— 石楠瞪大眼,看着身边一脸放松自在的女孩,再看着警卫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舍利姐你是有什么隐身高科技吗?” 女孩轻松回答道:“好运呗。”说不上漫不经心,但这就很像一个敷衍的回答。 好运就可以让警卫生生就看不到身边的叉车后面站着两个大活人? 大概是看着石楠脸上的怀疑浓厚得能掐出水来,女孩难得说了个长句:“哎呀,我这个站位很讲究的,完美地利用了叉车构造、光线阴影和人类行动惯性,才站在了这个绝无仅有的视觉盲区上。” 石楠:“……”这其实就是在忽悠吧! 看着石楠因思绪过载而几乎崩坏的面部表情,女孩几乎是恶趣味地加码道:“不过呢,现在你该知道我不叫罗舍利了。” 女孩把工牌在石楠面前扬了扬。 石楠有点崩溃了。 他这才看清这张工牌不是联合国特遣行动部的证件,而是市舶司人员的工作证,而且证件照上的女孩分明是不久前拦住他不让过关的72号岗边检员,那才是罗舍利! 那眼前这个他叫了半天舍利姐的女孩又是谁? 更让石楠震撼的,是他接着眼睁睁看着女孩的眼睛从黑色变为深绿色。他立刻明白,刚刚畅通无阻的一路,对方都是用隐形眼镜模拟了罗舍利的虹膜。这其中的技术含量可不只改变颜色,斑点、细丝、冠状、条纹、隐窝一切细节特征都得完整复制。 鱼孽余光看到两位旅客正在向放置行李用的手推车走来,快速将工牌塞进了金属夹缝间,然后目视浑然不知的旅客将手推车推走。 鱼孽对石楠轻松道:“市舶司的每道闸门都能感应工牌中的芯片,这两位好心人能帮我争取点时间。” 看着少年惶惶神色,鱼孽直接问道:“还想出关去鲲市吗?” 石楠像只被打中七寸的小呆蛇,立刻乖乖点头。 “那走吧,剩下一点路不走员工通道抄近道也没事,反正没几个摄像头了。” 小呆蛇彻底崩溃了。 原来刚刚一路的蛇皮走位都是为了躲摄像头! 什么人才要这么警惕地躲摄像头啊?而且她又是怎么知道全部摄像头分布的啊?这真的是联合国的公务员吗? 第3章 你到底是谁啊 石楠内心咆哮,却半点不耽误紧紧跟随女孩的脚步。 原本差点铤而走险联系蛇头偷渡的石楠,却因为遇到身前这个自称认识哥哥而且也为特遣人员的女孩,几乎是迷迷糊糊被带领着就走出了偌大的市舶司封闭建筑,来到开阔地带,抵达了悬崖边的车站。 摆渡车站点其实已经在高原的透明防护屏障之外,全靠高功率微型空气净化器用以防备地霾气体的入侵。 悬崖边的狂风自车站穿堂而过,让石楠有种站在海上礁石般的错觉。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云海的极西灼燃着红云,像是有人在烧山火,灰烟滚滚才形成了地霾海。 暮气沉重间,一尾巨大海鱼款款梭来,扁长的鱼身游进车站的长条空隙中。 海鱼珠光璀璨的白色体表有三条黑色竖纹,夸张延伸的背鳍和尾鳍在空中摇曳着,带动着黑色鱼鳍边缘的白色斑点有如洒落捧捧珍珠。 哪怕不是所有的乘客都是初次搭乘摆渡车上岛,可如此别致的“摆渡鱼”让众人都发出了感叹声。 石楠瞪大了眼看着这巨大又身姿优美的海鱼,“它好像一只飞燕啊,鱼鳍就像翅膀。” 身份成谜的女孩笑着接话:“这鱼就叫珍珠飞燕,学名叫考氏鳍竺鲷。” 石楠震撼于对方的博闻强识,女孩却毫不在意地催促他赶快上车。 摆渡鱼的车厢设置亦是别致,四条钢索卡住鱼鳍沿着鱼身垂下,拴住两侧的细长车厢,人从鱼尾处上车,座位均背靠鱼身,坐下后可以拨下头顶处的安全杆固定在胸前,座位设计颇有些像游乐园里的机动游戏设备。 摆渡鱼在车站内凹的缝隙里梭行一段,接着俯仰上升,径直游出了悬崖—— “——哇!”乘客们共同发出了紧张的惊叹。 石楠紧贴着车窗,凝视着悬崖下方翻涌的灰色云海,昏暗的光线下,广漠澎湃的气体浪潮撼击着岧峣的崖壁。这就是地霾海,65年前造成生物大灭绝的罪魁。 一旦离开了高原坚实的土地,人会顷刻间被孤独和不安抓攥,如同被放逐出子宫的婴儿飘摇在深厚赜隐的混沌之上。惊叹后,车厢渐渐陷入缄默。 自从2012年地霾气体从地壳裂缝中大量涌出,悬浮在海拔500至2000米的高空形成遍布星球的灰色云海——地霾海,低海拔地表径直沦为死地,人类只得向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原及山峰迁徙求存,人口主要集中在13座高原上。 同时地霾也导致多种海洋生物发生变异,幸存的海洋生物以巨大化形体升上高空,漂流在灰色云海之上生存,其中体积最为巨大的8尊海兽,人类用精神海啸和思维钢印等心理技术将之驯化,在它们的背上建立起了浮岛城市。 而巨蓝鲸背上的鲲市,是面积最大的浮岛,身为中立善良阵营,安全系数与独特美学兼具,是公认的旅游胜地。 驮着摆渡车的珍珠飞燕朝着蓝鲸的尾部徐徐游去。 “那个……就,真的挺感谢你的,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回报你?”坐在摆渡车的尾部角落,石楠挠着头拙着嘴艰难措辞。 虽然石楠有着满肚子的疑惑,但他非常清楚,不论女孩身份是何,她切实帮助了自己离开高原,搭上了前往鲲市的飞车。 女孩原本一直从车窗往下看着地霾海,听到石楠的发言后抬起了尖下巴,石楠这才发现女孩的下巴正中有一点朱砂痣,一瞬瞧着娇俏甚至姚冶。她眨了下眼,嘴角浮现了浅浅笑意,配着这点朱砂痣,像极了餍足饱腹的猫瞧见了吃不下的鱼。 她说道:“倒还真可以回报,你可以送我一点好运。” 好运?茫然的石楠听着女孩温和的命令:“看着我的眼睛。” 啊,啊? 少年莫名地就红了脸颊和耳廓,硬着头皮去注视女孩的眼。 之前看到女孩的黑色短发和东亚五官,石楠想当然以为这是个纯亚裔,现在才发现她的眼睛其实是深绿色,很深很深的绿,仿佛名贵的祖母绿宝石枕在丝绒手帕上,呈现出一种摒弃人间的无机质的美,这美丽是高傲孤寂的,其中却又像孕育着生机的幼苗,在发芽,在摇曳,在渲染开光晕…… “好了。” 在石楠的恍惚中,女孩果断结束了对视,低下头眨了眨眼,解释道,“再看下去你就要透支好运啦。” 这解释只让石楠更加一头雾水,而且他还想抗议对方哄小孩般的安抚温和语气,明明大家年龄也没有差很多……吧? 石楠嘟囔着想说些什么,发现对方眨完眼再抬起头,一双眼又恢复了深沉的暗绿,不再有光影嬗替。石楠甚至不知道方才是幻觉抑或催眠。 大概是被石楠太易读懂的面部表情逗乐,女孩笑眯眯地详细说道:“你会在24小时内持续好运,但在24小时后的72小时持续运气低迷,比如说可能会感冒啊,摔一跤啊,或者和人发生争端,都是些烦心的小事,没有生命危险。” 石楠更加茫然:“这是……预言?” 女孩水溜的眼珠滴溜转了圈,轻快回答:“可以这么理解。” 石楠又问道:“可是你刚刚不是说我的回报是送你一点好运吗?如果我接下来都是持续好运了,怎么听着反倒是你送给我好运?” 女孩笑了:“我借了你24小时,你得还我72小时,我已经提前预支到我这了,我可是赚的。” 在女孩匪夷所思的阐述中,石楠电光火石之间猜测到了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不是——” 石楠本来想问女孩是不是拥有特殊能力的激活者,但考虑到毕竟身处满载乘客的封闭车厢,再想到那个名词可能带来的风波,石楠赶紧闭上了嘴。 女孩挑了挑眉,本来准备接话,却突然蹙眉,侧过脸透过车窗看向高原悬崖的方向。 注意到动静的石楠也凑到车窗边,距离实在有些远,石楠将智能隐形眼镜的焦距调到极限也只能勉强看到悬崖边站着一个笔挺的身影,但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有如实质的视线,像一道晴空闪电直劈而来。 女孩无奈地嘟了下嘴,抱怨道:“真是阴魂不散啊,一路追到这。”但语气又很快上扬,“还好我好运,才赶上这班车。” 石楠注意到这是女孩第三次提到“好运”这个词了,似乎这不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个确切存在并能影响现实的客观数值。 更值得注意的是,从来都是特遣人员追捕别人,哪有特遣人员被人追一路啊? 石楠真的忍不住了:“你真的是特遣人员吗?”接着急忙补充,“你放心,不论怎样我都感激你,我不会,我不会——” 大概是看着少年急得嘴上恨不得要燎起泡来,女孩笑眯眯地接过了话头:“我当然不是特遣行动部的人,既不是特遣专员更不是特遣专家。” 果然…… “我呀,其实是个观赏鱼商人。” “啊,啊?”这又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 女孩凑近了他些,一同靠近的还有清苦隽永的烟草香味,“搞走私的那种。” 石楠恍然大悟。难怪她一眼就认识摆渡鱼的品种。难怪要和他一样偷渡! 石楠甚至更加感激了,对方自己偷渡已经冒了顶大的风险了,还愿意顺手帮助完全陌生的自己,白白又担了份危机。 在他感恩的注视下,女孩笑眯眯说道:“所以接下来还要找你帮个忙,帮我把这箱海产带进鲲市。” 石楠错愕,他抬头看了看车窗外越来越近的巨蓝鲸以及它背上的浮岛城市,蓝鲸的背脊如同一望无垠的山脉横亘在狭窄的车窗外,石楠都已经判断不出自己看到的蓝鲸局部到底有多局部,而浮岛城市则逐渐清晰,充满人工质感的建筑轮廓渐次出现。 “我们不都快要到浮岛了吗,你这么——这么——好运,难道进不了鲲市?我还指着你带我进鲲市呢!” 刚说完最后半句,石楠就想自抽一个巴掌,嫌弃羞愧自己说出如此无赖强抱大腿的话语。 女孩却不介意:“我本来是打算闯一闯的,但现在麻烦就在身后了,我要是不处理,连带着你也遭殃,你还急着和你哥汇合呢。” 石楠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义正言辞道:“没问题,交给我!”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急忙问道:“但是你怎么办啊,你需要帮忙吧,对付那个追你的人!” 女孩对他眨了眨眼,目光和声音都俏皮:“我有你送我的好运嘛,放心吧,说不定之后我们在鲲市还会再见面呢。” 大概是看石楠的表情依旧纠结,女孩笑得像图谋闯祸的猫:“不担心我是坏人吗?小心我要给你的手提箱里不是海产而是炸弹哟。” “才不会。”石楠鼓起腮帮子回答道,瞪了女孩一眼,接着有些强硬的将手提箱从女孩手中接过。“你不是坏人,我感觉得到。我相信你。” 话说出口石楠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耻,但让他相当不满的是,在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幼稚的话语后,女孩似乎……慈祥怜爱地看了自己一眼?明明是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这种关爱傻子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忿忿的石楠又没能在女孩面前顺利开口,因为女孩总会抢先说话,大概她的好运总能让她通行无阻,不论行动还是言语。 “你放心,这个箱子本来是为了让我自己脱困准备的。这会酆都高原已经在核查我们的信息,最多再过一刻钟,高原也该从异常的监控里筛选出我们了,然后再审核一圈下来会发现多了两个人上摆渡车,接着再把消息传递给浮岛,这点时间差应该刚够你通过审理走出市舶司,所以你需要制造一点混乱让自己混入人群逃脱,到时候你就在开阔处打开这个箱子就可以了。” 石楠难得从女孩的话中发现了违和:“可是,如果你给我的好运和你刚才一个级别的话,我只要走进人群中,以我的好运应该会恰好没被发现成功偷渡吧?就跟我们在那辆叉车后面没被发现一样?” 女孩笑弯了眼,眨了眨,说道:“其实你说得对。” “可是,我就喜欢花里胡哨啊。” 石楠看着女孩夸张的耳链和毛毯斗篷:“……” “相信我,这箱子值得一开,能制造足以装点鲲市的美景。” 石楠压下内心所有的疑虑,果断道:“好,我相信你。” 女孩开心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让石楠想到高兴的猫咪会纡尊降贵地用肉垫轻挠两下铲屎官。 石楠眯着眼睛悄咪咪声问道:“你真的不是特遣人员?” “不是。” “那你真的是观赏鱼商人吗?” “唔,其实也不是。” 哼。果然。 “那你是……通缉犯吗?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这个真不是,还不至于。” 什么叫还不至于?是也差不远了吗? 第4章 好运气 摆渡车终于在鲲市市舶司外的平地上停稳,乘客纷纷下车入关。 “好啦,不用担心我,我留在这给你殿后,保你平安出市舶司。往前走,别回头。”墨绿眼眸的女孩如是说道。 石楠点点头,没有浪费时间,而是拎着手提箱向关内走去,没有回头。 鲲市的边检员对他说:“我们查到您已经持有鲲市的旅游签证,因为您是未成年,所以需要成年亲属陪同,您看联系一下哪位亲属来接待?” 石楠第一次清晰感觉到了“好运”的存在,就像人泡在温泉中,一股福至心灵的暖意充盈着他的胸腔,石楠抬起手臂,随机朝一个方向指去,说道:“你看,那就是我哥,石枕竹,他在我半小时前登岛的。” 边检员一探头,正瞧到有位谢顶青年朝着石楠的方向挥手,而石楠立刻笑着回应。 原来真的有“好运”啊。自己认识了一位传播好运的锦鲤女孩。 俊朗少年的笑容总是让人赏心悦目,边检员心情也愉悦了起来,在电脑上进行查询,发现确实有个叫“石枕竹”的青年持联合国官员护照免检入境。 咦……怎么系统登记照看着是个挺英俊的青年,现实里却谢顶了呢?联合国的工作压力果然很大啊。 边检员感慨着抬眼,发现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了闸机边上,边检员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急切的游客,对家乡鲲市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按下了闸机开关,一边说道:“欢迎来到鲲市。” 少年没回身,但抬手致了谢,之后迅速汇入人群。 边检员刚要招手让下一位旅客上前,电脑就弹出了紧急通知: “疑似有两位不明人员登岛,身份为一少男一少女,暂无清晰正面影像,现投放打开背影图片,如发现可疑人员,立即阻止,” 边检员心里正吐槽靠一个背影图片什么也甄别不出来,紧接着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履行职责了,因为正要自动打开图片的电脑——又死机了。 市舶司里,过了边检,还有海关。边检查人查证件,海关则要查货物,石楠可不像那个锦鲤少女对员工通道和监控镜头了如指掌,只得乖乖将手提箱和自己的行李箱送上履带进行安检。 皮肤黝黑的安检员反倒是满足了石楠的好奇心:“检查手提箱里面没有危险物品,是23只水母和2尾鲤鱼。” 还真是观赏鱼?而且还有鲤鱼,不会真是锦鲤吧?所以她其实是名副其实的锦鲤少女?石楠放纵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然而,讨厌的转折很快来临:“但是你这些都是活物,按规定我们得做个动物检疫。” 石楠还没说话,安检员边上一个没穿制服同样皮肤黝黑的青年就撇着嘴摆手说道:“得了吧哥,这年头能活着的海洋生物都是稀世珍宝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石楠顿时对这位脖颈间盘了好些玛瑙、海贝、料珠等串制的项链的青年充满感激,想着这人浮夸品味下藏了副古道热肠。 安检员横眉冷对,却是朝着开口帮腔的青年叱责:“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事都得过且过……” 石楠仔细一看这两人眉眼,确定了,这还真是一对亲兄弟。 被指责的弟弟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也不看看在哪就在这指点江山,你也不看看这公子哥——” 手指向石楠背包的青年继续说道:“人家背包里可是有一只熊猫幼崽,有这富贵身家还有什么可图谋不轨的,你这人民公仆就别难为人民了。” 语毕,青年朝着石楠热情地眨了眨眼,在石楠感激的注视中递过来一张名片,推销道:“小哥我也是有点门道的人,以后有什么需求您联系我哈。” 接过名片的石楠低头一看,惊了,这青年名叫备耕,正是自己之前差点联系的蛇头。 这么巧——这就,还是因为好运吧?神奇的好运? 石楠再看看安检员一脸无奈地按键打开闸门,就明白备耕的蛇头生意为何口碑甚好了,有个亲哥哥在市舶司里帮衬,监守自盗完美无缺。 生怕对方后悔,石楠拎起箱子和背包就立刻疾走离去,直冲市舶司外的鲲市。 安检员还是有点不放心:“还是该开箱查查的,水母就怕是那种水母……” 送了名片的青年撇嘴道:“家里能养熊猫的还会做那种不入流的生意?走私霓虹水母?哈,连竹子钱都赚不回来个零头。” 等石楠一路小跑终于走出市舶司来到广场,才懊悔不已。 自己居然没有给锦鲤女孩看一看熊猫幼崽!虽然自家这只脾气差还贪吃,但哪个人类会不喜欢熊猫呢?她,她看到熊猫应该会高兴吧…… 虽然历经波折的离家出走已经成功大半,石楠却前所未有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与傻气。懊恼得下意识鼓起腮帮子,石楠站在台阶边上,一把将锦鲤女孩给她的手提箱抬起,揭开盖子,将内容物空中洒去—— 然后石楠看到了在最瑰丽的梦里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仿佛全世界还没成熟的彩虹都被他一把抛出,惊醒的灿烂们纷纷撑开鼓动起透明的伞面,伸出细长触手向四周探去以寻求平衡。 这些发光的水母们是幼态而淘气的彩虹,是被赋予生命的烟花,是攥紧压缩了人间万千灯火的风之拳头,要将拳头打击出的每一声都摩擦生电迸出火花。这些又软又绵又撩拨的轻飘飘拳头扶摇而上,游曳在夜空里,辐射开不断流转变换的斑斓光晕。 “哇!这是什么,水母吗——好美!” “天啊,这里的夜空都亮了!” 人群中不断发出惊叹,大家都下意识抬头望向头顶流光溢彩的水母星河,纷纷拿出手机卷轴摄像,一时无人去关注这些水母是由谁释放而出,石楠则趁机收起手提箱重新缩回人群。 只有石楠看清楚了,在他打开箱子的瞬间,有一黑一白两尾鲤鱼从箱中快速游出,只在视网膜留下两道残影,眨眼间消失不见。 石楠也抬起头,看着游满了整个广场的水母群,仿佛是不再凋零的烟花四处游动用光芒为自己喊魂,要让整片夜空都听到。 真不愧是她喜欢的花里胡哨啊,也确实是足以装点鲲市的美景。 她果然是好人。总是好运的锦鲤女孩怎么可能是坏人呢。石楠傻乐着,心猿意马跑了满坡,突然被人群中的惊呼一锤子砸中。 “游客不认识咱本地人不认识吗,这是霓虹水母啊!霓!虹!水!母!” 有游客接了话:“原来这叫霓虹水母啊,真的太美了,名字也美!” 再接腔的变成了愤怒而惊恐的音调:“美个屁啊!别名牛皮癣广告,谁碰谁完蛋!大家都别碰!” 这些霓虹水母们悬浮在地面三米左右的空中,人倒是碰不到,鱼却可以。被光彩吸引来的还有鲲市海洋牧场释放出的大量海鱼,有一尾紫月神仙鱼好奇地用鱼嘴啄了啄一只水母的外伞面—— 在一须臾回光返照似的宁静后,石楠的生理极限接连被戳穿,听到了这辈子最让他身心崩溃的恐怖噪音: “婚纱照,去哪拍?贝勒旅拍!想去哪拍就去哪拍!” “婚纱照,去哪拍?贝勒旅拍!想去哪拍就去哪拍!” 石楠两眼发黑,和万千同胞同时成为悲惨受难者,捂着耳朵四散溃逃,以图远离被广告声波夷为噪音地域的广场。 “找工作!直接跟!老板谈!” “找工作!直接跟!老板谈!” “旅游之前,先上喜鹊窝!” “旅游之前,先上喜鹊窝!” 原来这就是活体牛皮癣广告,他还一次性放出来了一大群,亲手制造灭顶之灾。 市舶司内冲出一群手拿通电网兜的制服人员尝试捞捕游散满天的霓虹水母,趁着人群骚乱,石楠快速逃离现场,一边疾跑一边内心咆哮: 不是说24小时内都是好运吗!骗子!骗子!骗子! 等他下次再见到她,肯定饶不过这茬! 第5章 恶劣判官 人造太阳正在西方落下。 暮客抬起左手,手背处皮下埋植的电子屏幕显示时间为18点02分,日落时分。 智能生态系统今早生起的雾气仍未散去,这些雾饫饮过暮色后,反倒像化学制剂燃放生成的彩烟,彩烟般惊红骇黄的晚霞绕过高楼,将落日推着搁浅在了天幕——笼罩全市的透明弹性膜屏障——的边缘,边缘被余晖染成一条不断收窄的暗红细线。在鲲市,即使是黄昏这样的自然现象,都流淌着一种缄默的、机械的反自然美感,像人工智能编写的诗句。 暮客慢悠悠地向东走去。 鲲市的最东面是港口,外来人员须通过边检审核才能登上这座浮岛。而暮客的客人此时应该正在市舶司入境,约定是6点半见面,暮客打算很礼貌地只迟到5分钟。 港口区行政名为黑珍珠区,是鲲市最混乱也最自由的区域,每到深夜和周末,大量住在东边的本地市民都愿意来此追求消遣和刺激。 市政府在地面250米处用连廊打通了多处建筑的第50层空间,构成了用以通车行人的贰层平台。暮客正行走在宽阔的贰层平台上,这个男人其实身形高大,有着宽阔的肩与颀长的腿,身姿却懈怠地驼塌,缩在陈旧的黑色皮夹克里仿佛一只困倦的狼,拉渣的胡须是不梳理的皮毛。空中连廊两侧的玻璃护栏均内嵌电子屏幕,闪着绿光的各式文字在护栏上滑动,显示着实时天气和温度。孤狼在犬牙交错的轨道列车间惫懒地游走着,偶尔车灯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双烟灰色瞳眸的狭长眼睛。 暮客果然迟到了5分钟才到达市舶司出口处,似乎还要再费些时间在人山人海中辨认出他的客人——一位年轻有为的特遣专家,来自联合国超心理学会。但很快,暮客就找到了中间人发送的照片中对应的人物轮廓。 即使整容技术的发达让俊男美女随处可见,站在台阶上的男人在熙熙攘攘中仍然瞩目,仿佛与人群隔了道玻璃屏障,自成一束在橱窗里挥发着珍稀光彩的珠宝。这个混血男人有着琥珀色的头发与眼眸,身着卡其色格纹西装,内搭是配色讲究的藏青色马甲与天蓝色衬衫,通身的质地剪裁昂贵分明,派头精致考究却不死板。这像位刚自宴会离开的贵公子,而不该是常年身陷险境的联合国特遣专家。 察觉到审视的目光,长相出色的男子迅速抬起眼,同暮客视线对峙。对方的注视再度让暮客改观,那是一双极静的淡色眼睛,了无情绪,仿佛来自一只蜥蜴或鳄鱼。 但下一刻,男子走下台阶来到暮客的面前,对比他高半个头的暮客扬起面庞,英俊的脸上呈出温和的笑意,同时友好地伸出手,说道:“你好,我是石枕竹。” 暮客接着看清对方喉结下赭色丝绸领带的涡纹佩斯利花纹,以及手腕处的坦桑蓝石袖扣。 毫无疑问,这个名叫石枕竹的男子富有,敏锐,虚假,迷人,而且危险,如同一柄蛰伏在华丽剑鞘中的开刃宝剑。难怪这么年轻就已经是特遣专家。 满意于石枕竹对自己堪称冒犯的审视毫不在意,暮客咧了下嘴角,快速同对方握了下手,用懒洋洋的声调回应道:“我是暮客。晚上好,石先生。” 春寒时的黄昏短得就像一句誓言,黑夜不期而至。巨大的人工月亮从市舶司背后徐徐升起,清晰的陨石坑和沙层线赋予了观众昂贵的真实感,这仿佛就是13个世纪前张若虚写下《春江花月夜》时的那轮明月。而随之一同升起的,还有一群紫月神仙鱼。 这些原本来自海洋的观赏鱼此刻惬意地在半空中游曳,肥大却轻盈的鱼身撩拨着暧昧湿润的晚雾,紫蓝色体侧的鲜黄色月形斑纹清晰醒目。当它们悬浮在月球前,就像丰饶月之母和她孕育出的孩子们共谱夜之歌剧。 “……喔。”石枕竹发出短暂的惊叹,浅棕色的眼里竟有了孩童般的好奇和赞美,像是藤蔓下刚破壳幼蛇的眸子。 “这确实是鲲市的特色了,以海洋生物为城市美术。”暮客认为只动嘴皮的地主之谊并不费劲,“我们头顶就是空中花园区,是鲲市这个浮岛之上的浮岛,这些鱼就是从空中的海洋牧场释放出来的。” “像是一群海鱼在放牧月亮。”石枕竹收回目光,语气真诚地赞叹,“这座城市很美。” 直到此刻,石枕竹才看到身边活像没睡醒的高大男人终于来了点精神,对方朝他扯了个比之前少了些许敷衍的笑容,声调依旧是懒洋洋的。 “欢迎来到鲲市。” 暮客问道:“你是先回酒店休息,还是我带你去吃个饭,聊下委托需求?”暮客注意到石枕竹并没有随身携带行李,应该是先寄送到酒店了。 对方漂亮却阒寂的浅色眼睛看了过来,随后礼貌地说道:“非常感谢,我确实还没有用过晚餐,麻烦你了。” 暮客挑眉:“你是日裔混血?” 石枕竹笑答:“不是,我有一半的华裔血统。” 暮客也笑了起来,一边转身背向市舶司:“哟,半个老乡呀,既然都是老中国人,走,我请你吃日料。” 暮客无谓自己的无厘头行径会给对方怎样的观感,暮客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地面和贰层都堵,我的飞车又在维修。走吧,只能和游客一起去坐旗鱼艇了。” 在公共交通站台处,石枕竹看到了旗鱼艇,造型有些像他曾在老电影里看过的19世纪飞艇,只不过椭圆的气囊舱体换成了十数米长的旗鱼,长剑般的吻突和帆状的高大背鳍在夜色中闪烁着金属光泽,鱼腹下则是载客用的吊舱。等到旗鱼艇发动,石枕竹见识到赛博改造后的旗鱼游速惊人。 暮客往下指了指,石枕竹立刻看到地面凝滞的密集车流。 “鲲市的建筑似乎都不高?”石枕竹问道。 “确实没有高原层数多,毕竟是浮岛,需要考虑承重和平衡。”暮客详细解释道,“而且为了保证低层住户的采光权,住宅楼原则上不允许超过一百层。黑珍珠区多人口众多,经济又相对不发达,所以基本没有百层以上的大楼。商用建筑的楼高不受严格限制,喏,右手边就是核子可乐区,鲲市最繁荣的区域。” 通过圆形舷窗向外望去,光影璀璨的核子可乐区像是快速播放的幻灯片,拔地而起的高楼以陡峭得近乎荒谬的设计姿态摩天而去,仿佛由孩童以石墨铅笔划出,阴云和晚雾橡皮擦一般模糊了建筑物们的腰部,而夜空则被映照得有如开启的电视屏幕。 石枕竹在高原早看倦了这些光污染,只遗憾还不如把酒店订在黑珍珠区。 “下船,我们去电子羊区。” 跟着暮客下船后,两人穿梭在溢满了广告牌、霓虹灯和标志的街道网络里,石枕竹很快就发现巷道越来越窄,直至破旧湫隘,眼看着就要踏入人迹断绝的死胡同。石枕竹盯着暮客的背影,脚步不缓,右臂肌肉紧绷,手不动声色地向腰间探去。 拐过弯后,却发现别有洞天。走过一段红砖墙,狭窄的通道两旁开满了麻雀大的居酒屋,布帘隔断后的局促空间里只挤得下五六只圆凳,每家店都坐着一两个熟客与吧台后烤着烧鸟的大龄店主闲聊,空气中能闻到从容的烟火气。 石枕竹放下手,恭维道:“这真是本地人才会知道的地方了。” 背部满是破绽的高大男人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石枕竹,冷灰的眼睛在灯笼摇曳的暖光中仿佛一瞬出鞘的武士刀,声音却缓慢:“我倒是想说,你刚才应该试试的。” 好脾气的年轻特遣专家面上挂起和煦的笑容,他学对方拖长了语调:“……哦?” 锋芒很快被暮客面上痼积的疲惫掩去,他依旧塌着宽阔的肩膀,懒得继续耐人寻味的对话,转而说道:“我们到了,本地人都未必知道的餐厅哦。” 两人停在一扇朴素的院门外,巷尾处花期将尽的早樱在倒春寒中些许哀颓,粉白的落花被吹拂到阶前。叩过门后,很快就有一位和服女子拉开木扉,对方显然与暮客熟识,立刻笑着将两人迎入小院。踩着汀步绕过蹲踞手水钵与染苔石灯笼,走不远就进到室内,脱鞋在榻榻米上入座后,暮客很快就点完了餐。自纸拉门另一侧,石枕竹隐隐听到三味线与尺八的清幽乐声。 看着对面男人身上陈旧的皮夹克,联想到方才不菲的船票和此处必定高昂的收费,石枕竹有些意外对方的大方与老饕属性。 透支了不少废话的暮客总算能开门见山:“你的委托是?” 回想到不久前对方的挑衅,自认厌烦虚与委蛇的石枕竹却笑眯眯地问道:“方便说一下你和鱼孽的关系吗?” 鱼孽就是介绍他们认识的中间人。 暮客面无表情地回答:“打游戏时认识的网友。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身份长相和地址。” 不待石枕竹再开口,暮客继续说道:“你其实只能是来调查活性物品的,特遣专家先生。” 石枕竹顷刻间一刀刮去自己面上的笑容,瞳孔收缩后的眼睛愈发浅色得非人态。 暮客想说自己看他这一面倒是顺眼许多,但不想再多讲废话,于是继续说道:“按规定,联合国特遣专家是不得单人行动的,调查活性物品须两人起组队,调查潜意识激活者须三人起组队,如遇突发意外,最多可减员一人继续行动。” 原本暮客这段话到此就结束,却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的队友,殉职了吗?” 石枕竹答:“没死,只是受伤昏迷。” 石枕竹看着暮客吃下一块蟹肉——如今人工饲养的海产可谓有价无市,突然又笑了起来,粉色的唇下牙齿森白,话音拨出:“你曾是联合国特遣专家。” 暮客平静地放下筷子。 “或者你的亲朋曾是联合国特遣专家,但是已经牺牲了。” 纸拉门后,三味线弦音兀然凄锐如割。 石枕竹食欲好了些,这家日料的味道确实上佳。 尺八声一瞬凄厉,而当包裹在旧夹克里的男人声调不再懒洋洋地拖长时,他的发音其实慄冽且肃正。 暮客径直质问:“而你的队友本来只是轻伤,对吗?” 第6章 克拉肯 在暮客压迫感逼人颧额的注视下,石枕竹只觉食欲更好了,他决定离开鲲市前再来一次这里用餐。 暮客看着对方英俊的面容上奇妙地勾勒出仁慈又漠然的神采,这样的神采并不少见,在教堂里,在雕塑上,神像看人就是这样的神采,而石枕竹仿佛想到了一只蚂蚁。 特遣专家先生笑着应下:“是的。” 石枕竹有些明白暮客拖长声调的享受所在了,于是也放慢了语速,“我没有伤害他,只是让他多睡一阵。调查很危险,而我很厌烦拖后腿的废物。” 暮客知道石枕竹在说最后半句话时的细微停顿并非因刻薄评价同伴而愧疚,而只是出于不习惯使用粗鄙词语的所谓教养。 特遣专家有条不紊地阐述:“已经有十三位死亡的受害者了,其中四人是在获救后自杀的,他们死亡的模样连我都印象深刻,案件相关的很多公员都申请了心理救助;余下的三位幸存者全部精神失常,伴有严重自残倾向,且屡次自杀未遂。” “我需要知道鲲市近期所有人格、认知、神智、性格、情绪等发生了显著变化和扭曲的人,他们身边亲近的人一定能感知到这样的变化和扭曲,而这些人全部有生命危险。” 暮客面色无波,似乎毫不为恐怖的案件状况所动,他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所以这件活性物品并不具有特殊瞩目的外表,更像是一件普通器物。而且它不具有直接的物理致死能力,是通过影响接触或持有人员的心理来杀戮,因此应该也不是一眼能辨的刀具枪械等凶器。这东西不好找,不然也不会在杀了十三个人后还被流通上了浮岛。” 石枕竹几乎想浮一大白后大声鼓掌,他不吝赞美与酬资:“鱼孽告诉我你是鲲市最向阳的地头蛇,是可靠的信息贩子和掮客,现在我不仅充分相信他——也可能是她,甚至认为你比这些描述优秀得多。我给出的报酬是,每天两万元新币,日结周结随你选,直到我成功收容这件危险的活性物品。相信暮客先生也会认为这是非常有诚意的开价,还是说——” 暮客直接打断了这位开价阔绰得夸张的潜在雇主,他强硬道:“每天三万新币,日结,事成后再付十万奖金。”几乎像是不想成交的狮子大开口。 石枕竹吞食下一片生缟鲹,冷血动物般的进食感中裹缠着似笑非笑的寻衅,他继续被打断的话语:“还是说,你想先和我交流一下道德和职业操守的问题?” 暮客扯着嘴角立即回答:“我不过是个地头蛇、信息贩子和掮客,哪配有什么道德和职业操守,这么大方的开价我可舍不得拒绝,明早就能开工。” 石枕竹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加价,在享用美食后的餍足感中举起酒盅:“报价就按你的来,预祝合作愉快。” 暮客面无表情地与其碰杯:“预祝合作成功。” 在最开始可谓友善的导游后,分别时的暮客称得上态度冷漠,石枕竹对此毫不在意,带着清浅愉悦的笑意一路进入酒店。 在套房阖上门的下一刻,石枕竹就像一具切断了自身电源的归舱仿生人,每缕情绪如同附着颗粒被逐一擦拭,使得这张英俊的脸犹似一帧美丽却寂静的景物镜头——荒芜的苔原中或许冬眠着一只蜥蜴。 而下一刻,石枕竹肖似仿生人的脸上浮现出扫描到电子羊一般的兴味。 偌大的房间中,特遣专家仿佛在自言自语:“知道吗,所有我上报袭击执法人员的嫌疑人,从无活口。” “我诚挚建议你还是出来挣扎一下。” 石枕竹很快就刺探到了动静。 然而动静却是熟悉的发怯人声:“……哥。” ******* 暮客今夜睡得并不好。 他或许是得到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委托,开张就至少能吃半年,可那位联合国特遣专家比罪犯还要危险的作风让他感到愤怒和担忧,他怀疑对方会为了调查工作不惜伤害无辜的普通人。但作为一个混日子的兼职侦探,他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质疑一位背景神秘、能量巨大的联合国执法人员? 种种面目模糊且不详的梦魇不断碾压着他的躯体,被刻意边缘化的回忆拖拽着睡眠中寸无防备的神魂径直下坠,他险些在睡梦中陷入谵妄,直至凌晨时分被通讯器铃声惊醒,一身冷汗地脱出桎梏。 暮客几乎是感恩地接通了来电,并坚信这会是个好消息。 “喂,哥,我告诉你,出大事了!一级险情!我们检测到克拉肯岛了!那座全是联合国通缉犯的克拉肯岛!” 梦魇的后遗症使得脑中的轰鸣仍未消失,颅腔像个原本正要爆炸却陡然泄了气的煤气罐,暮客半是恍惚半是麻木地听着对方惊悸得紧绷的声音:“两座浮岛相距可能不到50公里,整个联合国政务区都疯了!城市下方的巨蓝鲸已经受惊了,你感觉到轻微震动没有,城市地基的自平衡悬挂系统就要超负荷了!” 对方最后问道:“我们可能要开战了,哥你要不要过来,预备参加一线战斗?” 补给完毕的鲲岛已然离开酆都高原,重新流浪在灰色云海之上。 自巨蓝鲸的尾部尖角延展至头部,鲲市呈规划严谨的等边倒三角形,从市舶司笔直列出的中央大道贯穿整个鲲市,逐次经过黑珍珠区、南北并列的电子羊区与核子可乐区、汤问区、麒麟区、南北并列的前进四区与银河区一共7个地面行政区。而鲲市的正上方700米处,则是与中央大道完全平行的空中走廊,连通了东西两级的空中花园与空中农场。空中走廊的两侧是速度缓慢供游客使用的观光缆车,正下方则垂吊着20分钟即可贯穿东西的磁悬浮。 挂断通讯后,暮客立刻乘坐磁悬浮从居住的汤问区直抵鲲市西北角的银河区——联合国政务区,来电的埃阿斯就是在这里观测到了克拉肯岛。 凌晨五点,西方仍静默在厚重的夜幕下,仅有些许不安地闪烁着的薄弱灯光强撑起银河区;渐行渐远的东方却在逐渐苏醒,人造太阳亦是赛博阿波罗,伏在层层黑云后拉开弓弦,攒射出刺眼的光箭朝着暮客的方向追来,仿佛半空中无所依凭的磁悬浮是阿克琉斯之踵。芒刺在背的感觉并不好受。 车厢里还有若干气质精悍却难掩不安神色的人,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暮客估计这些都是被临时通知的政务人员或现役军人,暮客戴上兜帽,不想和这些人交流无价值的恐慌。 磁悬浮在终点站银河区停驻,走出暖气车厢的人们被鞭子般的晨时冷空气抽了个趔趄,惶惶然分散进了各自的办公楼。 暮客已经很久没来过银河区了,但对道路还熟稔,凭着特殊访客二维码一路刷进了联合国超心理学会所在的办公楼。超心理学会作为并不直接参与行政管理的部门,素来作风独特缺少庄重,而当下却不复以往的松弛氛围,凝重甚至慌乱的情绪团在闭塞空间内狼奔豕突,暮客穿过动作或僵硬或激亢的人群,来到了大厅巨屏前。 埃阿斯回头看到20分钟收到通知的暮客已出现在自己身后,棕色皮肤的青年并不惊讶,猛搓了下自己麻木的脸,在操作屏上按下回车,指了指大屏幕,疲惫说道:“你看看。” 前方22米宽16米高的投影屏幕原本显示着众多推演的计算框,下一刻切换出的巨幅画面让原本嘈杂的大厅陷入寂静,人们像被泼出的烂菜叶子汤顷刻间烫熟的一窝蚂蚁,弥留的姿态狼狈得甚至有些滑稽。 “浮岛”两个字似乎定然关联着浪漫,放牧海鱼的鲲岛当然是浪漫的,因此鲲市人民此刻不得不直面自身被温室培育出的天真。 画面中是一只巨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章鱼。 章鱼的头部像一枚畸病的恒星,体表令人不安的皱褶及桨状乳突如同扭曲狂乱的耀斑和黑子群。正常的恒星垂死之际会喷薄出瑰丽梦幻的行星状星云,而从这枚活像被寄生的星体里窜出的,却是一条条传播恐惧的飞舞触手,其上翕张的密集吸盘更是使人觳觫,尤其众人周知这些赛博改造后的吸盘里布满了大火力炮口。隔着屏幕,这些吸盘贪婪地吮吞走了房间内所有的声音。 克拉肯岛在章鱼的头部,远看就像一顶瘤状王冠,其上寄居了最多的联合国黑户——自由主义者、独裁军阀、极端政客、疯狂科学家、淘金汉、赌鬼以及罪犯,这座无政府主义的混乱狂欢岛上孵化了全球一半以上的私人武装军、秘密结社、反伦理实验室、人口与器官贩卖团伙、黑帮、邪教与恐怖组织。 如果说摩伽罗岛、利维坦岛、巴哈姆特岛虽然游离,好歹名义上还处于联合国的管理范畴,那么克拉肯岛则是唯一完全叛离人类联合政府之外的不定时炸弹,让人无力的是,鲲岛人民被保护在体制和法理的罩子内,目前只能被动地眼睁睁看着这只巨型章鱼是否会来打破这脆弱的屏障。 第7章 袭击 暮客打破了寂静,问道:“外交渠道对接上了吗?” 埃阿斯的声音干涩:“我市的外交官和空军基地都已经通过国际航空应急频率发话了,可对方……还没有回应。” 暮客回忆了一向往常在新闻中阅读过的有关克拉肯岛的信息,捏了捏眉心,推测道:“我们才刚离岸不久,他们应该是来抢劫补给的。” 话音刚落,只见屏幕中的巨型章鱼的一根触手猛地向屏幕方向抽来,明明知道距离尚远,但还是惊吓得不少人下意识颤抖了起来,紧接着,屏幕在突如其来的彩色马赛克后,浮现了一张诡异的人脸。 屏幕中的男人戴着黑色的兜帽,苍白面色瘦癯似鬼,夸张的蓝色眼影衬着浑浊的眼珠像一滩深厚泥沼。 工作人员惊叫道:“应该是激活者用瞳术劫持了信号!” 蓝眼影男人声的音尖利得像一柄沾着血污的刺刀:“嘿嘿,大家都是同胞,最好还是别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我们需要5吨反重力粒子浓缩液,3台精神海啸机,还有20个擅长思维钢印操作的心理工程师。” 2012年之后,人类确实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争,地霾海是全人类共同的最高生存威胁,第六次生物大灭绝造成的人口锐减和活动空间压缩迫使人类前所未有地团结,甚至结成了统一的命运共同体。 生存危机逼迫了人类科技的加速发展,虽因地表沦为死地众多科研成果遗失,本来的科技水平科技树遭受重创,在地霾海这个前所未有的变数影响下,后续的科技树也加点得非常歪斜,军事水平和世纪初相差不大。因此哪怕是最丧病狂的克拉肯岛几十年间内战不断,也从未主动开启过与浮岛或高原的大型战事,此时也明确表达了只是来勒索能源与人才资源。 2021年,联合国从升空的活体海洋生物中提取出了一种命名为反重力粒子的物质,并通过精神海啸和思维钢印等心理工程技术驯化了这些海洋生物,对它们进行了机械化与赛博改造,且在8座体积最大的空中巨兽背上建立起了浮岛城市。 2044年,克拉肯岛叛离联合国,也因此失去了官方的补给渠道,保持岛屿浮空和稳定巨型章鱼精神状态成为难题。 据暮客了解,克拉肯岛当初带走了一批从联合国叛逃的科研人员,反重力粒子的提取和心理工程的操作并不是秘密,却是第一次知道克拉肯岛原来并不能全部自给自足,得像条海盗船一样劫掠其他浮岛才能保证克拉肯的正常运转。 暮客不知道克拉肯岛是否曾经成功勒索过其他浮岛,可他猜联合国特遣行动部驻守在鲲市的最高长官,大校军衔、d1职级的道台瓦西里·涅夫斯基肯定不会同意。 道台曾是古中国明清时期的四品官员尊称,中华民族在联合国内通过方式来加强自己的文化地位,8座浮岛海兽3座都以古中国神话海兽来命名,还比如将海关设立成“市舶司”,将特遣行动部分局局长命名为“道台”,未避免集权而定的三位局长则被称为“臬台”,不一而足;其他民族也想方设法进行着各自的文化输出。毕竟传统文化是维系民族生存与发展的精神纽带,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存在的根基,人类哪怕没有了国别来分割彼此,还有民族、肤色、性别、阶级等等身份来确保自己的定位归属和资源配给,还能以对错、好坏、荣辱、褒贬、强弱来进一步彼此漠视,鄙薄,误解,争斗甚至戕害。 不论是反重力粒子还是思维钢印心理工程都是联合国的核心资产,定然不会允许外泄;鲲市的道台瓦西里·涅夫斯基性格刚硬,素来作风强势,暮客猜测他不会答应这种极具侮辱性质的讹诈。 大厅联络员也挂断了同道台的联线:“收到,长官。” 联络员向屏幕中的苍白男子冷静道:“你们现在撤退,可以免于出于防卫目的反击。” “嘻嘻嘻嘻嘻嘻——”屏幕里的男人发出疯狂的怪笑,蓝眼影几乎晕染了开来,“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联络员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他下意识捂住眼睛,竟然有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接着他径直晕厥在地,失去了意识。 暮客眉头一皱,立刻拿起桌上的电子笔砸向屏幕上方的摄像头,同时提高音量说道:“小心瞳术,所有人都不要再看屏幕。” 众人连忙转移视线,心中震撼,那人竟然可以隔着50公里距离通过监控摄像发动攻击! 大厅的临时指挥官紧接着下令:“立刻掐断监控投屏!” “——等等。”一个娇嫩但清冷的女声自大厅入口处响起。 暮客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银色宫廷礼服的娇小身影徐徐走来,人群摩西分海般让出道路,这才看到娇小女子的身后跟着一群身穿棕绿色常服的高大青年。青年以女性为主,却统一穿着马裤搭配黑靴,显得腿长而笔直,他们的帽墙为黑色镶边,袖口和裤线为红色镶边,棕色皮带束出细窄的腰身,整队走过来愈加英姿勃发。 暮客认出这并非联合国的军服,身边的埃阿斯已经低声嘟囔道:“格鲁乌的人来了……” 暮客没有接话,只平淡看着率领一众精悍青年的礼服女子走向前来,她有着巴掌大的小脸,皮肤雪白无暇,冰蓝的眼珠美丽得惊人,衬得头顶镶满宝石的头冠都黯淡,她持一柄装饰着繁複蕾丝的洋伞当做手杖,纤腰处蓬松撑起的裙摆散落着精致的双头鹰刺绣。她就像从黄金大厅壁画中走出的被诅咒公主。 埃阿斯小声提醒了暮客公主的名字:“叶卡捷琳娜·涅夫斯卡娅。” 暮客注意到涅夫斯卡娅是涅夫斯基对应的阴性名字,这人应该和瓦西里有血缘关系,或者干脆就是后者的女儿。 叶卡捷琳娜丝毫不畏地注视着屏幕,临时指挥官想要提醒,却注意到对方并没有像被送去紧急治疗的联络员一样受伤。 叶卡捷琳娜冷冷道出了屏幕中人的身份:“邪眼妖僧拉斯普京。” 拉斯普京浑浊的眼贪婪地扫过叶卡捷琳娜美丽的面庞,笑道:“你认识我?美丽的小姐,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 叶卡捷琳娜已经不耐烦地打断道:“既然来了,命就留在这吧。” 话语间,叶卡捷琳娜将手中的洋伞如同投枪一般掷向屏幕。 在拉斯普京错愕嘲讽的注视中,洋伞笔直戳碎了屏幕,正好插在了拉斯普京的脖颈位置。 临时指挥官的脸颊肌肉无奈地抽动了一下,心想,戳投影中的画面有什么用啊,是任性地泄愤吗…… 画面中的拉斯普京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颈,长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出了风箱漏气般的声音,屏幕中的他倒退了几步,竟然带动着插在屏幕上的洋伞又往里戳了几分,就像,就像那柄洋伞隔着屏幕,真的戳进了他的喉咙—— 在众多震惊的注视下,屏幕中的拉斯普京倒下了,喉咙有一个狰狞的血洞,鲜血不断喷出溅在他的尸体上。 叶卡捷琳娜冷淡吩咐:“切断监控投屏。” 在工作人员的迅速操作下,受损的屏幕立刻变成漆黑。 合不上嘴的临时指挥官上前,用了狠劲才将屏幕上的洋伞拔了出来,他想象不出这个娇小女子刚才的轻松一掷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道。更令他震惊甚至惊悚的发现是,这柄洋伞的伞头已染上深红的血污,是来自50公里外邪眼妖僧拉斯普京的血…… 特遣行动部的21个分局只有道台是d1职级(director)的超级战斗力,d级以下仅有少量p1-3职级(professional)的特遣员常驻,主要职工均为g级别(general)的辅员,p4-5的特遣专家均是由玄武岛总部调派全球出差。 临时指挥官自己也是激活者,自问平日接触激活者也不在少数,他一直以为激活者是较凡人有显著能力增幅,或激活了某项专业特长,可今天的见识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原来在看似和平的表象下,真正强大的激活者们已然完全超离了凡人的范畴,拥有的是超越自然法则和想象力的魔法般能量。 他愣愣注视了一会手中的沾血洋伞,认为这是珍贵的某种活性物品,想要还给叶卡捷琳娜,却听到对方毫不在意地回应:“已经脏了,我不需要了。” 大厅里兀然响起尖锐的喊叫:“克拉肯又动了——离我们更近了!” 这一声惊叫如同油滴入沸水,原本为超能力震撼的大厅瞬间喧腾起来。 在己方击杀了对面的发声人后,双方的武力对峙再难避免,65年间都匿迹的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偏偏克拉肯岛拦截在鲲岛和酆都高原的中间,鲲岛甚至无法第一时间返回靠近高原寻求支援。 在这紧急慌乱的时刻,大厅环绕天花板整圈的扬声器响起了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各位,我是瓦西里·涅夫斯基。” “联合国的使命是:保证安全地球上的和平、尊严与平等。那我们鲲市每一位人民的使命则是,保证家园鲲市的安全,以及之后的和平、尊严与平等。” 道台平静地宣布: “准备战斗。” 第8章 对峙 历经过地霾海制造的生物大灭绝,dna里写有“坐以待毙”的任何种类生物早已被淘汰。 在鲲市最高个体战力的发言后,一瞬的慌乱立刻转化为积极自救的动力乃至荣誉感,各个部门迅速运转起来,大厅中此起彼伏响起来自各方的情况通报: “已经调转航向,绕行返回向酆都高原,预计需1小时40分钟。” “电磁推射系统正在调高功率,随时准备紧急应战。” “降落拦截索系统就位,双频雷达全面开启,准备拦截任何舰载机。” “高原也已进入二级戒备状态,正在紧急调动军用飞艇战斗群前来支援!” “玄武岛怎么说?联合国总部必须要管管这只臭章鱼了!” “赤鱬岛已经调转航线正在赶来!但是最快也要6小时才能达到支援距离!” “在进入热战前都要保持向普通民众封锁消息,不然大规模的慌乱只会自乱阵脚,提前制造巨量的生命财产损失。操作城市防护屏障,把克拉肯的身影给我智能屏蔽掉。” 叶卡捷琳娜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扬声器,转身吩咐自己的副手,一位五官艳丽的飒爽军装丽人:“娜塔莎,通知所有的安全——人员集合。” 暮客知道,叶卡捷琳娜刚刚未道出的称谓是“安全委员”,正是机构“格鲁乌”的成员,最高首领“安全总委员”管理下设的一到三级安全委员,这样的特色称谓颇有苏联风情,而格鲁乌确实是曾经的五常国俄罗斯设立与管理的非官方激活者管理机构。暮客从历史书上了解过,二战前期的苏联女兵只能穿裙子上战场,时移世易,如今这个俄裔超凡机构的成员以穿裤装的女性为主,领导人更是一位穿lo装的少女。 国家取消后,格鲁乌这样国家民族为背景的机构自然不是官方合法组织,按理说应该低调行事,但是格鲁乌的总部就设在鲲市,暮客这几年没少跟格鲁乌的人打交道,倒是第一次见到首领——安全总委员——叶卡捷琳娜·涅夫斯卡娅,推测和鲲市道台瓦西里·涅夫斯基关系匪浅。 娜塔莎是典型的欧罗巴美人,金发碧眼,骨架高大,超过180公分的身段撑起笔挺的制服,而领口又大方敞开坦露出饱满的胸脯,气势逼人又美艳性感。 娜塔莎面对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叶卡捷琳娜非常尊敬,领命后就开始给其余的安全委员布置详细任务。 特遣行动部看起来相对弱势,却也在积极动作: “官方激活者集结什么情况?这个关头请假失联的以后不用再来了,政府开这么高工资不是养逃兵的!” “鲲市本地的在档激活者联系得怎么样了?现在不管黑猫白猫,敢抓章鱼的都是好猫,白名单黄名单全通知一遍!” 命令通知非官方激活者的临时指挥官侧眼睨了暮客一眼,皱了皱眉还是嘟囔着没有来呵斥这个混在执法机关里的闲散人员。 暮客浑不在意,眼看在这也获得不了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索性也懒得挤在人堆里,和埃阿斯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我找个清闲地待会,如果要打接舷战了随时叫我。” 根本离不开操作屏的埃阿斯只得匆忙点头。 孤狼转头离开了忙成一团的超心理学会办事大厅。 浮岛城市罩有透明的半球形弹性膜嵌纤维网屏障,用以隔绝不宜居的3000米高空环境,屏障之内运作着成熟的空气净化系统与智能动态平衡生态系统,屏障膜具有极强的抗冲击性和抗穿透性,400mm火箭弹都无法穿透这层屏障。屏障之外,亦是温室之外,高空水平方向刮来的大风能直接把人削飞。 暮客现在所处算是距离屏障膜最近的站位之一,当然也隔着一道巨大的加厚落地玻璃。 透过玻璃能看到真实的天空,极目处真实的太阳反倒很没有真实感,像一枚正在熔化的伪铸币,或者一根假烟廉价烟丝灼烧的火星,将天幕灼出了个狼狈的破洞。 暮客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暮客立即认出了石枕竹冰冷美丽的淡色眼睛。这人看着都不像是仓促赶来准备敌死我活的接舷战的,又是从头讲究到脚,棕色的皮质风衣搭配黑色的条纹西裤,看得暮客原本紧绷的心弦竟感到了一丝荒腔走板的慰藉——只要这人还没放弃派头,那世界末日就远远没有到来。 石枕竹也来到落地窗前站定,两人一齐极目向克拉肯岛的方向看去。只一眼,就立刻让暮客的背脊如同被电击般战栗了一下。 克拉肯岛距离鲲岛当然还很远,双方还没有进入彼此射程,方才在投屏里看到的全貌自然已足够骇人,可现在是真实地存在于肉眼视线中,那种扑面而来的冲击力——暮客甚至产生了和这头章鱼被白翳包裹的暗红复眼直接对视的幻觉。 暮客在战栗的当下就开始通过控制腹部呼吸来平复心率,声旁男人的声音倒是镇静非常:“你怎么看——” 兀然,毫无预兆的,巨型章鱼正对着暮客和石枕竹的方向扬起了一根触须,其上密密麻麻的吸盘尽皆张开,在令人毛孔大张的视觉冲击下,几道芝麻粒般的黑点从吸盘内被吐了出来—— 那是炮弹! 扬声器里传来通报:“镇定!这根本就不在射程范围内!对方就是在吓唬我们!” 但不远处依旧传来了呕吐声,暮客知道那人在不确定的对战到来前就已经丧失了战斗力,立刻有军人将这位胃痉挛的战斗人员带离。 暮客看着那几枚炮弹落入了下方的灰色云海,浑浊的涟漪仿佛一个不详的盹。 通报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几分惊怒:“甲板的承重检测变了,该死我就说为什么不发导弹,应该是为了拉近距离通过激活意识能力跨越登岛,气管电梯已经封闭,除了派遣的作战7-b队,其余人员不要靠近屏障膜任何出入口!” 人群的骚乱才刚开始,通讯里又传来松了口气的传达:“只重了270千克,对方没有携带大型器械,最多3-5个成年人重量,但是检索不到身影动向,对方有备而来,找到他们!” 然而,激活者们根本还没来得及思索怎样的激活能力适合搜索间谍,意外又接踵而至。 地面突然猛烈地晃动了起来,足足数秒才带着余震勉强保持了能够使人站立的平衡。 暮客知道这里已经是浮岛复合地基的边缘,实时运算的自平衡悬挂系统在此已经控制力不足,但这样的震动只能代表浮岛下方的巨蓝鲸受到了相当的惊吓——是那些间谍动用超级杀伤性武器了?还是克拉肯更近了? 种种不详联想接连翻涌,暮客连忙顶住眩晕感再次朝克拉肯岛的方向看去,似乎是近了一点,但应该还不至于让巨蓝鲸陷入恐慌——不对!是下面!是地霾海! 原本应该一片死寂的地霾海,不知何时开始了涌动。 第9章 地霾、调查开始 涌动,意味着海平面发生了变化,可以距离高原和浮岛更近,也意味着蒸发过程更为剧烈,地霾气体可以扩散到更高处。绝对与相对的高度都是人类最大的安全感来源,人类与地霾的距离就是生存的距离。而地霾海起浪了,掀起阴沉的雾汗,灰色的浪是伸出海面充满恶意的爪。 耳麦里一阵混乱后终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好消息是克拉肯岛停止移动了,坏消息就是他妈的地霾海有了动静!可能是刚刚那几枚炮弹击中了地霾海里的沉船,引发了潮汐!巨蓝鲸即将上升,扶好栏杆,有需要自己去拿呼吸阀!身体要是受不了就及时撤回市区,不要强撑!” “靠,高原的检测站确定了,地霾海潮汐要来了!今年咱们碰到的第一次潮汐,什么狗屎运!仗是不用打了,大家都得各自保命,都赶紧回来!那几个跳帮贼倒霉了哈哈,这下有去无回!” 就如同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可如果战场发生了地震,战斗是如何都无法进行了,双方的目标俱都变成远离震区,立即立刻马上。 暮客最后看了一眼地霾海与克拉肯岛。地霾海已经有了沸腾的迹象,剧毒的灰色浪潮越涌越高,在代表着“吞噬”、“死亡”、“灭绝”的地霾海面前,巨蓝鲸和巨章鱼都是可怜的随时会被下油锅的食材,只得各展神通逃离这口炖煮万千生灵的饕餮巨鼎。暮客能看到巨型章鱼快速伸缩着腕间膜以此带着克拉肯岛一起上浮,两座浮岛在快速上升的同时亦逐渐远离了彼此。暮客确定战争不始而终,自己可以离开银河区了。 然而吊诡的是,登陆甲板唯一通道就是气管电梯,在严密的检测下,却根本没有找到克拉肯的来客。 特遣行动部原本有意截留所有的非官方激活者逐一筛查,让这些志愿守护鲲市的激活者们大为光火,还是超心理学会交涉才让所有人顺利回到屏障内。 暮客经过严格地消毒程序后依旧有些迷惘,从身边人的表情来看,众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没有人知晓,臭名昭著的克拉肯岛为什么突然出现靠近,是否打算掀起战争。而在争端一触即发的时候,危机又被更大的危机——地霾海潮汐——打断,一连串的被动虽然引发无力,但压抑不住避开人类自相残杀的本能喜悦。 战斗危机解除,剩下的则是操纵巨蓝鲸逃离地霾海潮汐的波及范围,鲲市在这方面早已经验十足。现在就显示出浮岛的生存优势了,虽然难以自给自足,需要高原补给,然而一旦遭遇地霾海灾害,浮岛能够往高处上浮,高原却只能停留原地,全靠防护膜将澎湃的地霾浪潮隔绝在外。近些年的观测已经给出了恐怖的结论,地霾海正在缓慢上涨,迟早或迟晚,高原也会被淹没。 回到办事大厅,暮客皱着眉向埃阿斯说出自己的猜测:“克拉肯岛的那几个人潜入鲲市,或许本就不是为了所谓跳帮战,而是另有潜伏的目的。” 埃阿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四周,道:“特遣行动部也有这个怀疑,估计马上就会安排大量的辅员摸排全市,但是吧……你也知道的,整个鲲市藏着大量野生激活者,在通缉名单上的也不少,虱子多了不痒,靠本地专员估计是很难找出来了。但克拉肯岛来的都是凶神恶煞,道台估计会向玄武岛申请一队特遣专家过来。” 暮客点点头,看自己已派不上用场,索性自觉滚离了超心理学会的办公大楼,却在门外再次遇到石枕竹,看样子对方是在等他。 暮客心下了然,保家的活计是没了,保饭的活计还得干,也不废话,上前和对方并肩往政务区外走去。 暮客开门见山道:“你觉得克拉肯岛来的那几个人,和咱们追查的活性物品有没有相关?” 石枕竹道:“不确定。如果相关,说明这件活性物品比我想象中还要重要。眼下就要立刻展开调查了。” 石枕竹看来没兴趣询问暮客作为一个社会边缘人哪来的人脉深入了政务区,只问道:“你打算怎么开始?” 暮客拉扯出了敷衍的营业微笑,答道:“那辛苦跟我走一趟?电子羊区,我兼职的侦探事务所,这事也得找我老板帮忙。” 石枕竹自然不会是甩手掌柜,正要应允同行,却在视线扫过街边后喉头哽了一下,暮客立刻敏锐地顺着石枕竹的目光看了过去。 梧桐树下站着位打扮朋克的青春少年,犹如一根强装老成的嫩葱。 暮客挑着眉看回石枕竹,难得在对方脸上鉴赏到了无奈的情绪,石枕竹快速说道:“得带着这个拖油瓶,我弟弟,石楠。” 再看看走来的少年脸上得意的微笑,暮客很快有了与实情相差无几的猜测,他不禁有些好笑,之前还真没猜到这么个冷血的特遣专家却对自家的熊孩子毫无办法。 石楠热情地朝暮客伸出手:“暮客大哥好,我是石楠,我就是来学习帮忙的腿部挂件,大哥你尽管使唤我跑腿干活。” 虽然石楠实在看不出这个满下巴胡渣的潦倒男人像是什么能量巨大的人物,两声“大哥”都是勉勉强强叫出口,但石楠了解自家亲哥的德性,能让挑剔的石枕竹找他帮忙,这个男人绝对有两把刷子。 暮客鼻子一动就闻出这个看似友好的少年身上和石枕竹同出一脉的骄矜味,面上套近乎,心底还不知道怎么挑剔审视呢。无聊的小屁孩,无聊的有钱人。生活不易,暮客叹气。 三人通过高空磁悬浮很快抵达电子羊区。 一路上石楠趴在窗户上俯瞰整座鲲市,眼睛都舍不眨。日照下的鲲市带给石楠的震撼其实比昨晚夜景的冲击还要大。 酆都高原注重复原中国古代建筑艺术,但鲲市的建筑风格毫不统一,像是打着未来主义的招牌自由生长,用强烈色彩和动态线条组装成各自的独特语言来表述速度,动作,紧迫感和抒情性。有柱上飞碟式的疗养院,错叠积木式的办公大楼,郁金香叠纸式的研究院,金属尖塔式的战舰教堂……只一座环状大学城让石楠联想到稍感熟悉的福建土楼。 整座鲲市就像一个科技时代的童话。 下到地面后,石楠发现即使两侧遍布百层高的大厦,也并不用担心地面的照明。中轴线中央大道的两侧布置满了别致的路灯——河鲀。这些鲐鱼气球般垂下一根长绳连在基座上,但仍能惬意地在空中游曳,圆鼓顾的腹部发出柔和的白光。如果哪里需要增加照明,就拉一拉绳子,它们会立刻膨胀数倍变大,由此增强亮度和增加照明范围。 石楠发现电子羊区真的有电子羊。这些电子羊戴着跑马灯墨镜,耳朵上打着骷髅耳钉,羊毛剃成时髦图案,朋克味十足,它们神色轻蔑地缓慢穿梭在人群间,如果凑上去合照的游客不够礼貌,甚至会挨上一记暴躁羊蹄。 即使浮岛先后经历了克拉肯岛的迫近和地霾海潮汐,遍布的玻璃护栏上也以巨大橘字闪烁着规劝市民减少出行的警示,作为娱乐区的电子羊区依旧挤满了活力十足的人群。 石楠对此相当迷惑,但石枕竹则有些臆测,高空浮岛的居民本就是漂泊无根的,风浪早已看惯了,比起成日里担惊受怕倒不如及时行乐。 核子可乐区和电子羊区地处绝对意义上的鲲市中心,分割在中轴线中央大道的两侧对望。暮客带着两人离开最繁华的商业街,沿着一座高级商场旁的小道向电子羊区深处走去。 七弯八拐之后,巷道渐渐窄得勉强仅容两人并肩行走,最后穿过了一个满是涂鸦和废弃自行车的桥洞,在列车轨道的对面,才抵达了夹挤在房屋中介和杂货店中间的“五郎侦探事务所”,铁门以可疑的故障姿态歪斜,像一枚龅牙。 石楠忍耐地跟随暮客走上楼梯,大概预期太低,看到二楼还算整洁的模样甚至有些欣慰。看来这还真是鲲市当地的老派调查事务所了,楼道里挂满了红底黄穗的锦旗,其中最显眼的一幅用斗大的华文隶书写着“二奶杀手,家庭卫士”。 石楠走进会客厅,眼珠子轱辘一转,不期然看到沙发背后的墙面悬挂着的巨大三联浮世绘,画中是一具巨大骸骨撕开墙板,俯下身来用空洞眼眶逼视着两位武士。整幅版画的大半都被骷髅的身躯占据,极具压迫感的构图传递给了石楠强烈的被俯视感,使得他原本浓厚的轻蔑瞬间消散,下一刻简直怀疑事务所主人挂这么一幅画的居心。 “哦,歌川国芳。”石枕竹也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了这幅画。 大概是被来客的动静惊醒,老板桌后打盹的老板支起了上半身,被两斤发蜡支棱起来的头型比下方睡眼惺忪的长脸有精神得多,额头前端有一小撮漏网之发垂下,和两小撮八字胡组成了颇诙谐的搭配。 老板开口前竟还打了个嗝:“哦,暮客啊,还带客人来啦。” 石楠虚着眼看着这位比暮客还不靠谱的老板向他们热情打招呼:“我是五郎事务所的五郎,经营业务涵盖上至九天揽月下至五洋捉鳖,不知道有什么能帮到两位客人的?”说是两位客人,但一双小眼只看向了派头十足年龄更长的石枕竹。 石枕竹则笑而不语地看向了暮客,说不上是瞧不起这位穿着发皱廉价西服的破落事务所老板,还是更信任虽然也穿着旧皮衣但好歹有几分锋利气质的兼职侦探。 站在一旁的石楠则是完全无法理解,比他挑剔百倍的亲哥是哪里需要纡尊降贵地找这俩人帮忙。 “我需要知道这次停泊期所有登岛人员的名单,包括离岛又返回的。”暮客一开口就提了个匪夷所思的大要求,“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接近12小时的靠港时间,这个人员名单应该不会太长。” 石楠听完这话,控制不住地摆动起自己脑袋以四处打量这处平平无奇的会客厅,唯一看着还有点格调的浮世绘下方是假皮沙发和复合地板茶几,怎么看也就是个勉强能调查婚外情的潦倒事务所,怎么就以话家常的口吻谈起了入侵市舶司数据库或者收买市舶司人员才能获取的资料? 暮客补充道:“还有偷渡客的名单,按往常的人数等比例缩减应该只有两百人左右,这个比较重要,回头我去拜访对应的蛇头。” 石楠听到“偷渡客”三个字,先是一阵心虚,接着又是迷惑——都是偷渡客了,根本不在市舶司的数据库里,哪来的名单? 五郎对眼前的兼职侦探颇为不合理的要求以及颇不尊重的语气似乎习以为常,他没有先质问员工怎么不先介绍业务而是胆敢先跟老板提要求,而是笑眯眯道: “说道偷渡客的话……咱们眼前不就有一位吗。”说着,一双饿瘪了月牙似的眯缝眼就看向了之前一直无视的石楠。 石楠被这突如其来的挑明话给打得猝不及防僵立当场,不大的屋子里三个人视线掫聚他一身,其中还有他最敬最畏的亲哥。 暮客展现了自己敏锐的一面,他对石枕竹道:“哦,他是自己上的岛。”未成年想要独自登岛,只有偷渡一途。 石枕竹也不惊讶,正眼看向老板桌后笑得憨厚的五郎,“看样子是有花样?” 五郎和煦道:“花样可大了,你弟弟——石楠可真是个好名字——就在市舶司大门口放生了一大箱霓虹水母,可是制造了不小的混乱,还在几个新闻网站占了豆腐块页面呢。” 石楠无力像往常一样愤怒于外人对自己姓名的调侃,他完全被这个破落事务所里的中年男人震撼,对方竟然对自己昨日的行径了如亲见。可这原本被他轻视的八字胡男人的披露和推测还没有结束: “其实他当时根本没有被市舶司发现,那冒着风险放这一箱子霓虹水母肯定就是给人打掩护了,他能打掩护的对象,应该就是那个带他上岛的人了,应该也是个偷渡客。我的线报说,注意到霓虹水母从这位小少爷的箱子里窜出来后,似乎看到有黑白两道影子迅速从他身边离开,不确定是微型飞梭还是激活者的道具。” 在场唯一的公职人员石枕竹半点不恼自己弟弟的胡作非为,浅棕眼眸亮起纯粹的好奇,看向站立难安地自家亲弟:“哦?” 第10章 鱼孽的鱼 廉价的假皮沙发后,悬挂的浮世绘中,泷夜叉姬以妖术召唤的巨型骸骨俯瞰众人。 石楠从小就仰望着大哥石枕竹,笼罩于宿威已久,如今在对方的注视下很快就颇为羞愧地放下了“义气”,不得不“出卖”了带领自己成功登上浮岛的恩人兼战友——但其实那个大胆不羁的女孩从未要求过为她的行踪保密。 “那些蛇头要是知道你是这么轻松地就成功偷渡,估计都得气得挂根面条上吊,”听完石楠的删减版讲述,最先发表感想的是挑破他秘密的五郎,这个展现了自己强大情报能力的男人摸着小胡子砸吧着嘴道,“鲲市市舶司什么时候漏风得跟张破渔网似的了,治安毫无保障啊,回头我得打个市长热线匿名举报下。” “有着超乎寻常的好运,还能借取他人的运气……无疑是激活者了,”暮客倒觉得这两人游戏似的偷渡成果并非取决于市舶司监管的松懈,而在那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而且这在激活者里都是从未听说过的罕见意识力,挥发性或者扭曲型……这可不是个小人物。” 虽然心虚又挫败,但石楠并不吝正式自己勤学好问的优点:“什么是挥发性?什么是扭曲型?激活者的超能力还有分类,这么科学严谨吗?” 暮客直接无视愣头青的连番追问,五郎却是个讲究与人为善的老商人,他当然从数据库中已然得知石枕竹的身份,但看石枕竹不愿挑明,也老成地没有戳破,只向石家的小少爷耐心地解释道:“人类对于意识力的研究还在非常初级的阶段,目前只有很粗疏的大致分类,分为3种类型8种属性。我们把现实空间命名为a,意识力命名为b,3种类型就取决于b和a的交互模式,a加b就是介入现实类型,a到b就是改变现实类型,a减b就是破坏现实类型。” 石楠不明觉厉。 五郎对着石楠的懵懂脸继续道:“3种类型下设的8种属性现在空讲也难有实际概念,之后遇到激活者使用激活力再现学也不迟,刚刚暮客说的挥发性和扭曲型就是8种属性之2,挥发性属于介入现实类型,是指意识力可以拥有某种独特的性质,比如具有风火雷电等属性,甚至带毒性、放射性,所以意识力带有好运确实是一种有谱的猜测;扭曲型属于改变现实类型,指意识力可以在一定条件下扭曲规律、法则、认知,那么扭曲一个人身上的运气,让好运变霉运,霉运变好运,也说得通。现实里的激活者们的意识力五花八门,很少有雷同的,激活过程也几乎没有规律可循,因此科学合理的体系很难成立,分类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理解。” 看石楠还想再问,五郎连忙朝自己大逆不道的而兼职员工甩了个眼色。 暮客睨了石枕竹一眼,讨嫌的拖长语调听得石楠牙痒:“要不是你弟弟比你晚登岛,我真要怀疑,你找的东西搞不好就在那个装水母的手提箱里。”倒直接关闭了临时课堂,转移了话题。 石枕竹微蹙了下眉,应下了这句调侃:“你倒是提醒了我。” 石枕竹放出意识力包裹住自家弟弟的全身,很快感应到了异常。他大步走到石楠面前,从对方后脖子处的领口里抽出了一张红色纸片。 纸片乍看破破烂烂,摊在手心才发现不是损坏而是精巧的镂空,这是枚中华剪纸,纹样是一尾憨态可掬的红鲤鱼。 暮客喃喃道:“红鲤鱼?在中华文化里寓意着吉祥……吉祥——不就是好运吗,肯定是那个偷渡客留下来的。这倒有点意思了,对方看来不打算只来个萍水相逢,这是惦记上你弟弟这个小帅哥有所图谋了。” 看到自家亲哥一双冷淡的眼睛危险地眯起,石楠连忙慌乱开口给自己曾经的战友兼恩人找补:“不是这样的!这应该是她的超能力显化,我刚没说清楚,她都详细告诉我了,我会在24小时内持续好运,但在24小时后的72小时内倒点小霉,摔个跤什么的,估计这张纸片得在我身上呆够96小时。” 石楠连忙从石枕竹手上取回剪纸又塞回后脖子处,嘟囔着:“可别提前拿走了,不然我这好运24小时还没结束就中途断了那可太亏了,还有十来个小时才转霉运呢,到时候再取也不迟。” 看着石枕竹眉头依旧没松,石楠果断给出了证据:“真的能进入好运模式,我昨天靠运气加持安全踏出市舶司不说,还成功摸进哥你的房间呢——”少年的嘚瑟表述在石枕竹的威视中结巴了,“哥,嗯,你知道的,这可不容易。今早能跟踪你到银河区就很不容易了……放以前早就被你逮住了……” 饶是石枕竹都被气笑:“你倒是出息了。” 围观的暮客有几分唏嘘,虽然这个冷血特遣专家对同僚痛下狠手,可拿自己弟弟却是没什么办法,到底还是有点人性。之后带着石楠这个拖油瓶也不错,应该能防住石枕竹发疯的极端情况。 一旁正大光明听墙角的五郎砸吧着嘴评价道:“虽然调节运气这个意识力不具有直接攻击性,但相当灵性啊,用对了时机奇效不少呢。”八字胡朝向石楠,“小兄弟,这姑娘名字叫什么给你说了没有,我找找她的踪迹,回头也请到我们事务所来做兼职,这可是个人才,咱们事务所一直想招个姑娘来着。” 石楠才不想理会这个揭了他底的奸商,却不得不在亲哥的威视继续下认怂,他颇为无奈地艰难道: “她说她叫鱼孽。” 少年嘟囔道:“八成是个假名,哪有这么好找的。”说着朝五郎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石楠完全没想到的是,说出这个拗口奇怪的名称后,自家亲哥和胡渣侦探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难道他们俩都认识这个锦鲤女孩? 石枕竹展开方才放置剪纸的手掌,微笑了起来:“这就有意思了。” 暮客的发言更加让人云里雾里:“嚯,游戏里打架那么凶残,结果是个姑娘。” 这下变成石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你们怎么都认识她——哎!” 石楠被后脖颈处的挠痒感吓得住了嘴,下意识将手向背后探去,却碰到了一张纤薄的纸片,那张红色剪纸鲤鱼自己飞起来了! 石楠目瞪口呆地看着无风自动的剪纸鲤鱼像是一条真鱼般浮在半空中,它甚至像拥有视力一般,笔直朝敞开的窗户梭去。 五郎起身正要伸手一把抓住这张剪纸,比他动作迅捷得多的暮客全已经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 虽然没人阻拦,剪纸鲤鱼却并没能立刻离开室内,它先轻轻撞在了玻璃上,接着左右探寻了一会,才成功从窗户缝隙里游曳而出。 五郎忿忿喊道:“干嘛让它跑了?” 暮客一把拉开窗户,轻巧一跃就跳上了窗框,他回头一笑:“放它走才能跟着找到正主啊。” “哦对了,有克拉肯岛的人潜入了鲲市,你记得多留意。”暮客说完,就径直从窗户跳下。 石楠听懂暮客要去找鱼孽,心头一跳,既担忧又期待。 五郎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石枕竹也敏捷从窗户一跃而下,气得这位老板吹胡子瞪眼:“把我这观景台当菜市场呢,我明儿就叫人加栅栏!” 石楠也想跟着帅气一跃,但对自己的体能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只得拔腿从楼梯闷头冲下。 离开的三人谁也没给五郎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地界,气上加气的老板只能自顾自感慨世风日下:“年轻人不讲礼貌,我劝你们好自为之!” 一走了之的石楠好歹还是赶上了暮客和石枕竹两人的脚步,多亏是这条剪纸鲤鱼虽然能飞,但似乎有些笨头笨脑,经常撞墙,磕磕绊绊地朝着一个固定方向飞去。 “西北11点钟方向。”石枕竹快速有了判断。 暮客注意到的是别的细节:“会撞墙,但身形灵活,应该不是事主控制力不足的原因,而是她不具有远程监测的观察能力,只能遥控回收。而且这剪纸之前一直在缺心眼老弟的身上,被发现后并被叫破‘鱼孽’名字之后就开启了回收——” 石楠出离愤怒:“说谁缺心眼呢!” 暮客浑不在意地继续分析:“剪纸应该具有基本的感应功能,触发机制可能就是被取动——意味着被发现,然后主人决定是否回收。” “而且这剪纸很有意识地贴着墙面移动,不知道是因为需要固体参照物,还是知道这样移动更为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石楠被暮客强大的观察与分析能力而折服,不得不忍耐住对方说他“缺心眼”的污蔑,石楠随着暮客的发现也确实注意到剪纸鲤鱼一直是贴着墙飞的,所以虽然三人一路走来遇到不少路人,但都没有注意到一张薄薄的纸片在有方向性地移动。 暮客意味深长地继续道:“甚至不知道这个足够我们跟踪的速度是它的极限,还是故意引着我们过去……” 鲤鱼剪纸再次撞墙,调整的时候挪转朝向,鱼头有那么一秒钟朝向了暮客,就像回头看了他眼一般。 暮客定定盯着剪纸,接着回头看了眼石枕竹:“先是把我介绍给了你,接着带着你弟弟一起上了鲲市,那她登岛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石枕竹平淡回应:“当面去问问就知道了。” 一旁的石楠听得心惊肉跳,有些恼恨自己没能发现贴在身上的剪纸,要么藏好不被发现,或者干脆自己独自去找她,总比带着这两尊大神去兴师问罪要安全得多吧! 石楠又是羞愧又是紧张,只觉自己无颜面见鱼孽,偏偏下一个转角,就让他看到了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 石楠愣在原地。 这就找到她了——吗? 第11章 锦鲤女孩 逆着光,少女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却发出了石楠完全陌生的声音:“混蛋别跟着我——” 愕然的石楠向少女身后看去,才发现一个青年的身影紧追其后,更伸出一只手向少女背后抓去! 石楠根本还来不及动作向前救助,余光就看到突然低下身的暮客,探腿一个回旋踢,就将避之不及的来人一脚踹倒,接着鹞子般翻到青年背后,顶出膝盖就将对方牢牢扣在了地上。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石楠目瞪口呆。他再也不觉得亲哥花冤枉钱雇了个业余侦探了,这能打架能查案,传说中的双卡双待啊。 情况再度生变,刚还求助救命的少女又回过头叫道:“别打我哥哥!” 石楠:“……” 摸不清头脑的石楠看向少女,确认这不是昨日所见的锦鲤姑娘。 这小姑娘看着十六七岁大小,皮肤黝黑,服饰别致,头巾款式是叠顶在头上的瓦状青布,用两根发辫盘绕作鬓,青布斜襟衣的衣领和袖扣上镶排着梅花形银饰,脚上踩着一双鞋尖微翘的彩云图案布鞋。 这打扮……少数民族? 暮客看着少女想要把地上的人扶起来,干脆松开了束缚,站起身。 石枕竹全程好整以暇地旁观,只小幅度地挪动手臂拦截住鲤鱼剪纸的行动路线,看着颇像是在逗弄宠物。 被暮客一脚踹倒的男人在少女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了起来,石楠看清对方狼狈的面目后,大呼道:“你是那个——” 石楠戛然而止,立刻从口袋里翻出名片,这才喊出对方的名字:“备耕!” 扶着后腰龇牙咧嘴的青年听到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愕然抬起头,也吃了一惊:“你是昨天市舶司那个富家少爷!” “好耍的很,我当时帮你过检,啷个晓得你那箱子里真是霓虹水母,噪音污染掀得整座市舶司人仰马翻。” 备耕一双眼珠灵活转动,警惕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暮客,向石楠讨好道:“咋个办?小少爷,看在我昨天帮了你的份上,让这位壮士放我一马?你也听到了,这是我亲妹妹,都是自个屋里事,闹点小矛盾,犯不着让各位路见不平哈。” 石楠被两声少爷叫得不自在极了,看向小女孩:“你哥有没有欺负你?不要怕,我们会帮你的。” 少女睁大格外干净的眼,像是通人性的小鹿,她滴溜溜看了众人一圈,说道:“你们是好人,谢谢你们,”接着朝暮客郑重道谢,“我叫小冷笋,祝英雄纳吉纳鲁!” 礼貌道谢后,就要拉着备耕离开,明示了不再需要帮助。 石楠被口音浓重的方言吸引走了注意力,忍不住碎碎念八卦:“前面的酆都高原方言虽然跛脚,但还听得懂,可最后那句什么吉什么鲁又是哪里话?” “应该是羌语。”石枕竹解疑,“从服装看,他们是羌族里的青衣羌人,之前都定居在酆都高原附近的青衣江流域。” 升级三卡三待的暮客提供知识:“纳吉纳鲁是羌语里表示万事如意的祝福语。” 发现暮客竟然听懂了自己的感谢语,羌族少女近乎崇拜地看了他一眼。 “国家都取消了,居然还有保留了特色的少数民族?”石楠啧啧称奇,看着石枕竹再度恶作剧式地拦住鲤鱼剪纸,让其连连撞在他手臂上无法前行,不由好笑,却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什么—— “等等!”石楠一个跨步就拦在羌族兄妹身前,他快速说道,“这么大座城市我能24小时内见你两次,如果发生了这种概率极低的巧合,反而说明是好运的安排,所以——你肯定和我们想要查的案子有关!” 石楠完全无所谓自己极其荒谬的神棍发言在逻辑上有多感人,他看向石枕竹:“我果然还在好运时限里,哥,你说青衣羌人曾经都住在酆都高原附近,那这两人肯定都是从酆都高原上的岛,符合你们的排查条件。而且这个人就是搞偷渡的蛇头,我昨天在市舶司里遇到他了,他哥就在市舶司工作!” 本就倒霉被一脚踹趴的备耕又惊又怒:“仙人板板,你个瓜娃子不地道啊,我昨儿帮了你,现在你就这么卖我?” 本来满面感激的小冷笋俏脸一寒,警惕地扶着备耕与三人拉开距离,更恶狠狠地瞪了石楠一眼。 石楠从没被人这么横眉冷对过,本来完全基于运气玄学的万丈信心缩水不少。 暮客笑眯眯地开了口,那拖长了调的虚伪架势像足了狼外婆:“那辛苦备耕老板跟我们多聊聊呗。放心,我是地道人,绝不会影响到您在这一行的名声,也不过问你和你妹妹有没有浮岛的签证,更不知道你有什么在市舶司的亲戚。” 石枕竹懒得进行言语交锋,直接拿出特遣行动部的证件:“联合国特遣行动部,请配合调查。” 本来愤愤不平的备耕看到石枕竹的证件后脸色大变,混迹灰色产业的违法者面对官方执法者天然心虚,也更知道具体部门的分量,特遣行动部绝不是他有资格得罪的。 联合国特遣行动部虽然在各高原浮岛均设立分局,但每座分局只有镇守的d1道台和g职级(general)的辅员,p职级(professional)的特遣人员均由玄武岛总部派遣出差,查的都是大案要案,追缉的凶犯都是传说中有超能力的激活者,他一个小蛇头哪有对抗的胆子? 偏偏因为地霾海潮汐,在退潮前鲲岛都不会再停泊回酆都高原码头。自己虽不说没办法从鲲岛离开,但潮汐危险不说,他这只要一逃,估计就直接上联合国的通缉名单了。 备耕只能自我安慰,在特遣行动部,处理偷渡这样的小打小闹连业绩都算不上,自己只要乖乖提供信息,对方很可能就懒得为难自己。 叹了口气,备耕当机立断,抬起头的时候已堆起殷切的笑脸,从兜里掏出包香烟,抽出一根烟朝石枕竹送去:“当然配合,坚决配合,来,长官,抽根颐子?” 然而,在撞到石枕竹冰冷视线的当刻,备耕的手指被冻到似的僵住,不敢再靠近。 暮客笑嘻嘻地挤了过来,接过了备耕手里的烟,“哟,颐和园牌的呢,备耕老板讲究。那咱们还是去五郎事务所凑合吧,去银河区行动部那还是太讲究了,没必要,你说是吧?” 一听不用去银河区,备耕觉得去坟地都行,“走走走,银河区路远,我个小人物哪需要那么大阵仗,辛苦哥们带带路?” 在三个社会人虚与委蛇的时刻,兴致勃勃围观的石楠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用手指戳了戳。 石楠侧过头,发现竟然是那尾鲤鱼剪纸不知什么时候放弃了在石枕竹那撞南墙,而是绕到自己这来。 鲤鱼剪纸先是用鱼肚子撞了撞石楠的肩膀,似乎是确认了石楠注意到了它,接着灵活地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小圈,然后慢悠悠朝一条岔道飘去,在路口又原地转了几个小圈,就像在等待催促石楠一样。 简直比真的活鱼还聪明灵巧…… 石楠轻易地就回忆起了剪纸主人同样的狡黠。 那个锦鲤女孩……是让自己单独去找她吗? 心虚地扫了石枕竹的方向一眼,石楠看着自家哥哥好整以暇地看着暮客和备耕于插科打诨中打探消息,而名叫小冷笋的女孩则一脸紧张地揪着备耕的衣袖。似乎谁都没注意他。 石楠都没怎么犹豫,反正刚刚暮客也说了返回五郎事务所,也就是交流下偷渡客名单什么的……之后自己再回五郎事务所也落不下什么案件进度嘛。 缓慢滑步,少年朝着鲤鱼剪纸的方向溜了。 少年自以为离开得不露痕迹。 石枕竹朝着石楠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没有阻拦,也没有跟随。 鱼孽的登岛时间晚于线报,说明目标活性物品不是她本人带上浮岛的,这至少证明她不是直接嫌疑人。之前追踪她不过出于些许怀疑和个人好奇心,既然眼下有了明确的偷渡线索待确认,自然是工作优先。 “小石楠树挺专情啊。”暮客路过石枕竹时调侃了一句。 石楠跟着薄薄的一张鲤鱼剪纸七弯八拐,等渐渐接近了主干道,鲤鱼剪纸似乎还挺有掩人耳目的意识,干脆直接团在了石楠手心。石楠双手虚握,根据剪纸鱼嘴轻啄的位置来改动移动的方位。 兜兜转转一刻钟,鲤鱼剪纸没了动作,安安静静地躺在石楠的掌心,仿佛累得睡着了。 石楠抬起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小广场,鹅卵石路面的分布着若干喷泉,一从又一从的橘红色小丑鱼围绕着道道水柱调皮地跃来跃去。手持饵料罐的游客不时向空中洒出一撮饵食,原本自成虹带的小丑群立刻一哄而上争食,就像是……白鸽一样。 好神奇,在鲲市,可以像喂鸽子一样喂空中的游鱼。 石楠掌中的剪纸似乎也感受到了鱼群欢腾的动静,弹了弹尾部又飘了起来,朝着背离人群的方向游去。 旅客们没注意到这小小的动静,却有几尾小丑鱼注意到了这位鱼身格外扁的奇怪同类,凑过来绕着剪纸转悠。 “行啦,和它们玩去吧。”猫一般的声音响起。 鲤鱼剪纸像是听懂了主人的允诺,立刻欢快地转着主人转了一圈,一翻身——竟然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红鲤鱼。这鲤鱼比小丑鱼稍大,呈纺缍形,嘴部有短小可爱的吻须和颌须,圆乎乎的腹部布着圆乎乎的鳞片,弹动着尾巴,浑然不怕生地混进小丑鱼群中嬉闹。 鱼孽笑着和石楠打招呼:“嗨。” 石楠手足无措地回应:“嗨。” 鱼孽仍旧像是一个读心人轻易看穿了石楠的彷徨与疑惑,她弯着嘴角说道:“你放心,唤你来呢,没什么不轨居心,我借了你运气,就当回好人负责到底,你的好运时限快过了,走,带你去消灾去。” 石楠遇到鱼孽素来是丈二摸不着脑袋的:“啊?那个72小时的倒霉时间有办法免除吗?” “当然,我自己的能力肯定给自己找了后门啊。破财消灾就行。” 石楠被鱼孽领着穿过广场,走进一条林荫道,高大葳蕤的银杏树把臂成拱,轻声轻气地发着新芽。 “怎么破?我们是去给慈善机构捐款吗?” “那是积攒福报吧,太玄学了,而且周转期过长,我们走现实主义短平快路线。” “呃……”积攒福报也没有比消除霉运更玄学吧。 鱼孽在前面蹦跳走着,踢踏着地上的落叶,揭晓谜底:“咱们去买彩票。” “哦,买——啊?” 第12章 倒霉 列车从桥上轨道哐哐驶过,惊动了桥洞旁一株柿子树的新叶,懵懂的毛茸茸绿芽们趴在树枝上半睡半醒。 少女闷闷不乐地从树下走过。 备耕看着自家妹妹垂头的可怜模样有些心疼,他警惕了看了眼暮客和石枕竹,还是靠近女孩小声说道:“你不用跟着我,去找你大哥去,回头我安排人把你送回去,家里没人照顾老爸不行。” 小冷笋摇头:“就是爸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他后悔了,没有什么遗愿,让我守着你别闯祸。” 备耕知道这不是谈私事的好时机,但依旧忍不住回话道:“得了吧,我不知道那老头吗,惦记着那事一辈子了。我从小是个混不吝,他只能活这岁数,少说被我气短了二十年,现在好不容易有点眉目……” 备耕再将视线扫向不远处的暮客和石枕竹,眼神却有了些变化。 说不定这两人,还能帮到自己。 话语间,四人已来到五郎侦探事务所楼下。 备耕向小冷笋郑重道:“去找大哥去,我过会就来找你。” 暮客在旁说道:“哎呀,就是闲聊,不用整得这么生离死别。姑娘,地点你也知道了,到下午你哥还没来,直接报警来抓我们就行。” 小冷笋仍旧踟躇。 暮客继续调侃:“你哥不让你和我们一起,是怕被一锅端,想着有个报信的人呢,所以你快走吧,有地方去吗?不然你在隔壁面馆坐着等也行。” 小冷笋记着眼下这个讨人嫌的青年不久前还是个路见不平的侠客形象,这才按捺下担忧,最后向哥哥喊道:“咱爸病重没多少时间了!你总得在他闭眼前回去看看吧!” 看着转身跑走的女孩背影,暮客不禁好笑:“这姑娘聪明啊,刚那话是冲我们喊的吧,让我们有点道德束缚,哈哈,石专家,被当做坏人的感觉怎么样?” 石枕竹浅笑回应:“这种程度要有什么感觉吗?” 暮客回忆起两人初见时自己的试探,眼前这位特遣专家仅仅因为嫌弃队友拖后腿就能背后捅刀,道德底线近乎于无。两人能达成合作的唯一前提是,暮客虽然对石枕竹会“扬善”不抱幻想,但他知道这人能在特遣行动部升至p4级别,“惩恶”的业绩绝对是实打实的丰厚,就当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上到五郎侦探事务所二楼后,备耕确实非常配合地提供了客户名单,甚至还主动提供了他认为很重要的情报。 据他所知,有一伙酆都高原的秘密结社成员也进入了鲲市,因为走的不是备耕的路子,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的登陆方式和去向。 自从2012年初剧烈的板块运动发生后,代表死亡与变异的地霾气体从地壳裂缝中涌出,席卷全球地表造成了第六次生物大灭绝,致使人类只得向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原及山峰迁徙求存。随后,侥幸逃生惊魂未定的人类又紧接着面临海洋生物的变异、国家的消失、激活者与活性物品的出现、科学发明的井喷……种种突破常识和想象的状况接踵而至,生存环境每天都在剧变,基于曾经稳定世界而建立的普遍世界观摇摇欲坠,无从获得平静的人们转而向政府、媒体、宗教、“先知”乃至“公知”寻求答案与安全感。 不少人认为地霾海是神明降下的天启具象,问题是,究竟是哪位神明?人们有的从神话传说中翻找,有的凭空塑造新神譬如“深渊下的存在”,于是东西南北各路神佛都有了信徒,遍地“先知”宣扬着手中的启示录要指引人类方向,新教林立,邪教滋生,各种团体层见迭出,许多传承已久的秘密结社亦都浮出水面。 备耕娓娓道来:“咱们酆都高原在古中国的西南区域,也叫巴蜀地区,古时候一直盛行巫鬼文化,道教出现前,本地人民基本都信奉巫鬼教,而‘丘社’,是古中国东汉时期就存在的巫鬼教团体了,地霾海出现以后就一直潜伏在酆都高原,现在这个传承了近两千年的秘密结社登上了鲲市,我感觉他们肯定是有什么图谋。” 备耕对自己关注丘社的理由解释得也很充分:“偷渡目标区域的和平稳定是直接和行情价格挂钩,咱们做蛇头的人,对所有不稳定因素都要格外关注,联合国长官纡尊找我配合,我这有格外留心的信息,当然是知无不言。” “有意思,我还以为秘密结社什么的都窝在克拉肯岛了,倒是忘了咱中华老古董可不少,”旁观的五郎听得津津有味,都不在意自己的事务所被鸠占鹊巢,他双手在键盘上啪啪操作,继续感叹,“厉害啊这个丘社,还挺神秘,这么粗初一搜根本查不到任何消息。”言下之意,这有可能是备耕为了转移注意力编的。 暮客也在手机卷轴上快速操作,他很快接话:“查史料,在史书《蜀记》确实有典故:‘张陵避病疟于丘社中,得咒鬼之术书,为是遂解使鬼法。’地点和巫鬼教倒都对上了。”也即是备耕至少不是张嘴现编。 石枕竹道:“要是之前一直盘踞在酆都高原,我已经委托人在查了。” 暮客估计石枕竹说这话自己都觉得稀奇,石家几代扎根在酆都高原,结果侧卧之榻不知有这么个秘密结社的存在。 “看来这个丘社得罪备耕兄弟你挺厉害啊,”暮客在备耕逐渐尴尬的神色中笑着接道,“不过感谢您提供了重要信息,如果你还了解到了或者回忆起了其他可能线索,欢迎随时联系我。走,送你下楼,省得你妹妹一直担心。” 五郎倒是发起了狠:“哼,他备耕是酆都高原地头蛇,那我五郎就是鲲岛地头蛇,我还不信找不出个封建迷信团伙的落脚点了。” ******* 信息过载年代的信息安全就像薛定谔的猫,网络盗窃比实体偷盗更为频繁,因此如今的彩票购买只能在线下站点进行。 “老板,20注双色球,20注大乐透。”鱼孽娴熟有如十年老彩民。 鱼孽和石楠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在俱是中老年人的站点里显得格格不入。秃顶大叔和白发大爷对他们没有多加关注,扫一眼后又各自对着投影钟的变动曲线与往期复盘仔细参详,在各式投影发散出的红蓝光线浸染下,这个小小的彩票站倒有了些游戏厅的感觉。 鱼孽说道:“为了仪式的完整,你的那一半要自己付钱,有钱吗?” “有,有。”石楠连忙扫码付款,工作人员递过来一个卷轴屏幕让他填写。 石楠还真没买过彩票,更不知道这个消除霉运的仪式要怎么进行,于是又好奇又兴奋地问道:“那怎么填啊。” 鱼孽笑道:“通常来说,运气也是守恒的,为了把即将多出来的坏运气消耗点,你要全部填上绝不会中奖的数字,这样你就人为操控了好运气的宣泄口,就不会在其他方面倒霉了。” 还可以这样!石楠又觉得离奇,可听着竟又觉得很有些道理,他问:“所以你经常买彩票?” 鱼孽点点头:“不只是经常,只要我人在市区,我每天都会买彩票,就和运动员每天保持锻炼一样,我用这个办法让自己保持在好状态。” 石楠从中隐隐捕捉到信息:“只要我人在市区”——人还可以不在市区吗?在石楠的认知里,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下,人类能活动的区域全是城市,已经不存在什么野外了,除非是地霾海下的地面…… 石楠还想追问,可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了,在他迟疑的时候,鱼孽已经划开了屏幕页面,石楠也收起心思打算填写彩票。 人想中彩票,需要万中无一的好运;但想不中奖,几乎是手到擒来。石楠开始想随机填,又担心撞上了那“万中无一”,索性直接调出了之前的中奖号码,照抄,毕竟曾经的中奖号码短期内肯定不会再次中奖。 20张彩票的填写过程只花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石楠觉得自己这方法机智又高效,侧头正想向鱼孽邀功,才发现对方早放下了卷轴屏幕。 石楠好奇地凑过去看鱼孽是怎么填的,接着惊呼:“你这,这也太敷衍了吧!” 只见页面的每一行都同样的数字,111111,222222,333333…… 当鱼孽把屏幕卷轴上交时,石楠分明看到了工作人员抽搐的嘴角。 “福利彩票嘛,我就是想积攒点福报。”鱼孽笑眯眯向对方解释道。 工作人员再递过来一沓打印出的奖券时,看向鱼孽的眼神依旧怪异,他递给鱼孽的无疑是一沓废纸。 鱼孽自然也确定这是沓废纸,一处彩票站点门就把奖券扔进了垃圾箱。石楠也跟着扔掉了自己手里的奖券。 “这就行了吗?”石楠不放心地问道。这根本就是过家家闹着玩吧! “根据我的丰富实践经验,这样足够啦。”鱼孽轻松道,“你要实在不放心可以再进去买一沓。其实还有别的操作办法,就是主动干些俗称‘倒霉’的事,比如平地摔啦,喝凉水塞牙缝啦,但这些还不如买彩票方便快捷,对吧?” 石楠不得不认同买彩票的便捷性,毕竟他真的不会喝凉水塞牙缝的具体实操。 两人沿着银杏树街道再次回到小丑鱼嬉戏的喷泉广场。 “好啦,此间事了,你可以放心去找你哥哥啦。”鱼孽轻松道别。 石楠却有些舍不得,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舍不得什么。 “那什么……”石楠期期艾艾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啊?” 第13章 五常暗部 “我?”鱼孽兴味看着石楠,答,“我来鲲市是为了见个老朋友,现在在等她。” 鱼孽有意愿时,也能和善解人意四个字相关联:“要是你无聊的话,可以陪我一起等,我们四处逛逛。” 石楠没克制住脸上蓦然绽放的笑容,他正要欣然答应,刚张开嘴却看到鱼孽脸上表情倏尔变化,像只炸毛的猫。 石楠也紧张起来,猛地回过头,以为是暮客和石枕竹面色不善地杀到。 来人却是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石楠清楚记得,昨天他和鱼孽登上珍珠飞燕摆渡车游向鲲岛时,鱼孽抱怨被人阴魂不散地追逐,他顺着鱼孽的视线回望溟海港的悬崖,没看清那人长相,却感受到了对方锋利的注视,那锋芒感和面前这人同出一辙。 这人竟然一路追上了浮岛…… “刑天,没完没了还?”鱼孽语气辛辣,后半句却让石楠完全没听懂,“怎么着,你们那个叫‘福明灵王’的ai是在生死簿上给我圈了个巨大的死字,才劳驾您这样不辞辛劳地追着我?” 刑天是这个人的名字吗?ai“福明灵王”又是什么? 刑天不悦皱眉:“怎么说话的,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吧,至少得叫声哥。” 答复刑天的是鱼孽的一声冷笑:“不好意思,您也晓得,我打小就没了所有家人,缺少家教,礼貌自然亏欠。” 本来想着怎么挺身而出比较帅气的石楠惊在当场,他完全没想到这样恣意开朗的女孩,鱼孽,她,她竟然没有家人! 刑天面色也是一僵,再开口时语气因气势坍塌而显得格外别扭:“鱼孽,我就是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过得不容易,才想着找到你,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老师不在了,我当然得替他照顾你……” 让刑天进行这样的发言应当是相当的为难和低姿态了:“我知道我脾气硬性子直,但我绝对是想对你好,你不要这么抵触我。” 大概是这样的发言让石楠这个陌生人听到大失面子,也是为了软化氛围转移话题,刑天指着石楠问道:“这个小屁孩是谁?” 石楠顿时觉得这青年对自己“脾气硬性子直”的评价还是过于美化了,说谁小屁孩呢!难怪鱼孽不喜欢你! 鱼孽表情倒是温和了些许,回答刑天道:“是我最近认识的朋友,叫石楠。我其实不是讨厌或者抵触你,而是你总把我当个小孩想要看管我,刑天哥,我已经成年——” 话音断在了刑天突如其来的笑声中。 “哈哈哈哈石楠!是那个香味奇特的石楠花的石楠吗!哈哈哈哈怎么会有人取名石楠啊,太好笑了!”红色寸头的青年捧腹大笑。 鱼孽看向怒发冲冠的石楠:“是吧,这个人讨人嫌吧?” 本来要冲上去打架的石楠不得不停住脚步,铁青着脸猛点头。要不是刚刚鱼孽叫这人一声哥,石楠绝对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拳头比石楠花要大。 眼看气氛又僵,刑天勉强收住笑声,向石楠道:“小弟弟,我绝没有恶意,就,就是——”竟然连句场面话都说不完整。 石楠咬牙切齿:“别叫我弟弟,和你不熟。鱼孽也不想被你缠着,请你离开。” 这个脑沟回平整到蚊子腿都打滑的青年看着是想发怒,但在看了眼鱼孽后生生忍住,道:“鱼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无人照看,就这么误入歧途,你跟我去赤鱬岛吧,以你的天赋能力,通过考核加入城隍府轻而易举,城隍府的生活也很新鲜刺激,不会约束到你的。” 鱼孽坚决摇头:“刑天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很感谢你至今心里有我爸,现在还记得我爸的人也没几个了。但在我没查清楚我爸遇害真相和我哥下落之前,我不会加入任何机构耽误时间精力。城隍府和特遣行动部牵扯那么深,我相信你,但不相信城隍府其他任何人。” 刑天怔怔看着面前表述平静而坚决的少女,只觉面前的人和曾经那个古怪精灵热衷整蛊父亲的小女孩已完全判若两人,再想想她的家庭剧变……又是心痛又是怅然。 素来强势的刑天难得退步:“那这样,我可以想办法牵线送你进超心理学会甚至特遣行动部,总之至少进了体系内,你的安全和生活能有个基本保障。不然你再这样混迹下去,迟早要上联合国的通缉名单,那时候我也很难保护住你,你的生活也很拘束了不是吗?再说你要进了超心理学会,再想调查师父师母的事不也更方便吗?” 鱼孽眉梢微动,似乎有些心动。 石楠则是惊讶面前青年的身份,特遣行动部是联合国最强大的激活者部门,对外招聘的过程堪称严苛,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塞人进去的。刚刚鱼孽说城隍府和特遣行动部牵扯颇深,那这个城隍府到底是什么机构,拥有这么大的能量? 鱼孽最终还是摇头:“不去,我以自由人的身份反而更方便调查,进入特遣行动部反而更容易打草惊蛇。” 刑天不给更多选择:“那就跟我去城隍府,好歹我放心,你调查的事我也一起查,总比你孤军奋战要强。” “谁说我孤——”鱼孽猛地顿住,想到接下来的会面,知道不能再和刑天纠缠,索性冷笑,“反正谈不拢,你就把我当个小孩总想着拴起来,那你就来试试看绑不绑得住我吧。” 刑天也动了真怒:“鱼孽!我一片好心不是让你糟蹋的,我还就替老师管管家教了!” 石楠立刻就要挡在鱼孽身前,却在靠近的刹那感受到鱼孽身上往四周推出的强大气场,竟然让他难以靠近。而刑天暂时放弃心软后,横眉冷对有如怒目金刚,气势之强盛甚至让人直面就生怵心。 可恶,这个刑天也是激活者吗……他和鱼孽的气势对石楠而言并不完全陌生,石楠从哥哥石枕竹身上偶尔感受过,那种激活者压倒性的魄力,石枕竹曾经解释过,那是激活后的意识力在精神磁场维度的能量威慑,对意识力未激活的普通人来说就像素食动物遇到捕食者,求生本能会本能敦促逃避这样的威慑。 广场上的小丑鱼群一哄而散,唯有那尾鲤鱼剪纸化作的红鲤鱼绕着鱼孽不停旋转,仿佛在警戒。 在紧绷的氛围中,一道略带调侃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切入:“哟,看着挺热闹嘛。” 石楠兴然回头,确认这回真是石枕竹和暮客赶来了,立刻朝亲哥呼救:“哥!快帮帮鱼孽!这个人想强行掳走她!” 暮客看向石楠侧身半挡住的女孩,俏丽的短发,深绿的猫眼,倔强的唇角,怎么也联想不到在全息游戏中的话痨男性形象。要知道,和暮客在游戏里搭伙的鱼孽,给自己捏了个金发碧眼的一米八高加索帅哥形象。 鱼孽没有看过来,暮客便也没打招呼,只顺着对方实现看向在场的另一人,背对着他和石枕竹,应该就是石楠指控的对象。 虽然看不到正脸,但对方莽悍的气势颇为瞩目,像只对峙中的豹。青年身披的改良褙子的后背处,缀有一块边长四分米左右的正方形织物——模拟织物的电子显示屏,软屏上的整个补子图案精致华美,边缘盘金绣制卷草纹装饰,背景间以蓝绿丝线云纹,团簇正中一只红颊青颈的长尾白鹇鸟缓缓振翅。 城隍府四官的标志就是背后织缀一方补子,而白鹇鸟,是四官中判官专用的图案纹样。 暮客用拖长了调的声音拉扯仇恨:“哟,城隍府判官大驾光临鲲市,难道就为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石楠想立刻投奔哥哥,却还是讲义气地坚决守在鱼孽身边,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哥在,什么邪魔外道都别想为难你。” 刑天气笑:“你管我们城隍府叫邪魔外道?” 也不知道暮客到底是在打圆场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哎,判官莫气,这小子头发比你长见识却短,哪里晓得城隍府的威风,说到底城隍府毕竟是五常暗部,平日里见不得光,知道的人实在不多。” 刑天眯起眼危险地看向暮客。 头发险胜寸版见识一败涂地的石楠在他的问题本“城隍府”后面又添了一笔“五常暗部”。 刑天扫了一眼石枕竹,道:“我知道你,石枕竹,如今特遣行动部最年轻的特遣专家,怎么,也来管闲事?” 石枕竹露出礼貌的笑容:“有案情需要鱼孽小姐配合调查。” 让石楠意外的是,刑天竟然对案情感起了兴趣:“案情?什么案情?鲲市有什么特遣行动部来查的案子,为什么我们城隍府不知道?” 石枕竹笑容和煦,他顿了顿,温和回问:“哦?你,以及城隍府,配吗?” 这一瞬,在距离最近的石楠眼里,刑天就像变成了一只势要见血的豹子,他甚至看到刑天的双眸变成了竖瞳,兽性的眼聚焦了石枕竹冷血的眼。豹与蛇在对峙。 一触即发的当刻,鱼孽轻飘飘的声音生生插进间难容发的缝隙中,使得窒息局面生生松动了一丝。 “你们要打要杀我无所谓,至于要我配合调查实在不大懂,但现在呢,恕我再难奉陪,祝各位打得尽兴哟。” 鱼孽话音一落,还朝着石楠俏皮得眨了眨眼,然后—— 凭空消失了。石楠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眨眼,就怎么看着鱼孽凭空消失了。不是飞天也不是遁地,不是蒸发也不是擦除,就像同地不同时的两帧画面生生剪在了一起,强行切换到空镜。 “哟,”暮客又拖长了调发出口头禅式的语气词,“能调节运气,能远程操控剪纸,还能瞬移,这得是复合型意识力了吧,这种天才别说城隍府想要了,总部就在鲲市的格鲁乌知道了也得来抢啊。” 暮客瞅向石枕竹和刑天:“怎么,正主都走了,二位还打吗?我看得打,男人就得血气方刚,别问有没有意义,全看有没有脾气。” 被暮客这么一讨人嫌的插科打诨破坏了气氛,意义和脾气全被消解。 刑天更急着去追鱼孽,恶狠狠扔下一句“我警告你们别纠缠她”,就匆匆离去,他似乎有什么办法能追踪到鱼孽的痕迹,离开的方向十分明确。 石楠气笑:“这人真是贼喊捉贼,明明是他缠着鱼孽不放。”巴巴望向石枕竹,“哥我们不追吗?我怕鱼孽受欺负。” 石枕竹冷漠以对:“你还记得当初登岛缠着我是为了什么吗?” 石楠心虚:“是为了……查案。” 暮客拥有什么气氛都能破坏的能力:“嗐,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但是我们对鱼孽这手大变没人的绝活真没办法,眼下确实是查案重要。” 石楠顿时转移了注意力:“你们从备耕那得到线索啦?” 暮客笑道:“确实有了条明确的线索,就是不知道和我们要追的活性物品是否相关。刚好也验证一下你这个神秘朋友鱼孽的好运能力,是不是真的这么灵。” ******* “阿嚏——” 鱼孽猛地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不满地碎碎念道:“肯定是刚刚那帮打架狂人在咒我,男人都是荷尔蒙过盛的神经病。” 但在看到来人的窈窕身影后,鱼孽立刻扬起欢快的笑容,跃步扑进对方柔软怀抱。 “雨巢姐,好久不见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刚可是甩了刑天那个讨厌鬼赶过来的!” 第14章 神龛 “备耕给了你们什么线索?我们接下来去哪?” “还有,你们到底是怎么都认识鱼孽的?” 石楠接着朝暮客问道:“城隍府是什么?五常暗部又是什么?格鲁乌又是什么?” 石楠又朝石枕竹问道:“之前讲的8种意识力属性,还有6种没说呢。哥我甚至连你的意识力类型都不知道!” 暮客回问:“那好奇宝宝,刚你和鱼孽在这干嘛去了?” 石枕竹一看暮客接了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付出的高价筹资自然有家教托管这一项服务内容,总之,这位年轻先生竟然找小贩买了罐饵食,喂小丑鱼去了。 拿钱手短的暮客只得留下应付不依不饶的石楠。 “备耕呢举报了一个秘密结社也登上了鲲市,我猜这是他夹带的私仇,不过这确实是个必须排查的线索,备耕给了我们几个名字和照片,这会特遣行动部的辅员们正在调查,我老板为了分一杯羹也在查,所以咱们现在确实有点时间给你开科普课。所以刚你和鱼孽在这干嘛去了?” 石楠语焉不详答道:“买彩票去了。所以你们怎么认识她的?” 暮客指了指被小丑鱼环绕的石枕竹:“鱼孽就是介绍我俩认识的中间人,我和她打游戏认识的,至于她怎么和你哥认识的,这你得去问你哥。我们之所以追她,就是想问问她现在紧跟着登岛,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你们买彩票干嘛?” 石楠连忙帮鱼孽解释:“她说了是见老朋友来的,刚刚不就急着走了吗,你可别自恋是冲你来的。”本想说女孩应该是在追查家人的下落,可想到毕竟算是鱼孽的隐私,人家出于信任根本没瞒着他,这都不能守口如瓶那真是不配做人了。 石楠转而提供其他信息,“买彩票可以提前消耗掉坏运气,因为根本也中不了奖,她也是为了帮我才联系我的,你们大人别总是恶意揣测我们年轻人。好了,该说城隍府了,也是秘密结社吗?你们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嘿!骂谁人老心脏呢,你这完全重色亲友啊。”暮客乐了,“不过买彩票这个伎俩还真是小聪明啊,有意思。” “城隍府这个就有的讲了,我猜这个案子再查下去我们迟早得和五常暗部的人打交道,你认真听,免得踢到铁板。” “特遣行动部你至少有点了解,联合国最强力的激活者部门,专门执行针对激活者和活性物品的调查和特种作战,虽然架设在超心理学会之下,但由安全理事会直接管辖。这个部门内部其实派系林立,安理会的各族裔领事全部插手其中,背后就是表面取消了但利益团体仍旧保留的各个国家们。” “激活者某种意义上就是漫画里的超级英雄,这样的能量各裔族群都想自己掌握,因此前五常国家都各自设立了秘密激活者机构,前中国设城隍府,前俄国设格鲁乌,前英国设长老会,前法国设裁判所,前美国设胡佛大楼,这五个秘密机构在激活者圈子里俗称五常暗部,特遣行动部的成员大部分来自五常暗部。其实像前德裔、前日裔也有自己的激活者团体,不过没有五常暗部规模和名声大。” “这……”石楠出生于国家消弭后的新时代,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现在得知国家和国家依旧存在于暗处,将人类全体割裂开,这几乎颠覆了他的世界观,“这怎么行呢!地霾海就在脚下威胁我们全人类的生存,怎么还能内斗!” 暮客抬起头,顺着高楼缝隙向外望去,跨楼走廊和磁悬浮轨道将智能生态系统模拟的蓝天白云分割成几块。暮客唏嘘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内斗不至于,只是人类从来热衷于设立藩篱,用对错、好坏、强弱、贫富来分割彼此,没了国家,照样有其他壁障。” “好了,不说这些虚的。五常暗部的设立倒不是为了彼此战争,而是通过执法来为各位安理会理事攫取政治资本,这也可以说是良性竞争了,但肯定对联合国的公权力威信有所损害。” “至于刚刚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为什么能立刻被看出来自城隍府,是因为这些因为共同族裔而集结的团体机构,要靠共同的传统文化来增强凝聚力,所以各自都很讲究仪式感。城隍府的制服是基于前中国明朝时期的官服改良而来,他们补服背上的图案就是彰显身份的标志。” 暮客索性拿出手机卷轴,快速操作后调出一组图片向石楠展示。 “鹭鸶图案代表负责收容活性物品的锁官。”身姿优雅的纺锤形白鸟。 “彪图案代表抓激活者罪犯的枷官。”面目犷恶的似虎之兽。 “熊罴则是负责处决重罪激活者的邢官。”高大勇猛的棕熊。 “刚刚那个人背上的补子是白鹇图案,是城隍府里专门负责调查激活者和活性物品的判官。枷官锁官各有24人,邢官判官各9人,刑判枷锁合起来就是城隍府四官,能力水平直接对应特遣行动部的特遣专家,反正就是这么套中二设定,五常暗部其余四家也有基于独特文化而设立的中二称呼,随便听听就行。城隍府呢,对待华裔比较友好,所以算是友方,碰到了也就碰到了,通常还能互相帮忙。” “城隍府的总部在赤鱬岛,格鲁乌的总部就在鲲市,所以之后我们很可能会和格鲁乌的安全委员们打交道。你哥石枕竹想要顺利完成工作,和城隍府还能勉强组个临时同盟,但碰上格鲁乌的人就要担心对方会抢功,比如抢在我们前面把目标活性物品夺走去特遣行动部换绩效,甚至可能直接回收进格鲁乌的私库己用。反正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团糟,你要指望人类能团结一心,那咱们早就冲出银河系了,哪至于还在地霾海上苟延残喘。” 与其说是成年人的世界,不如说是激活者的世界向石楠开放了边角信息,石楠感觉自己如同一个漂流在知识海洋上的婴儿般嗷嗷待哺,他顾不得把石楠前面的长篇打断也就记了个囫囵,而是孜孜不倦地继续追问道:“那你们激活者的意识力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提到过什么挥发性,扭曲型,还有刚刚的复合型?这都是什么?” 暮客忍耐地深呼吸,此刻和石楠唯一共同的情绪就是,这少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确实像个嗷嗷待哺的熊孩子。 在暮客口干舌燥之前,第一次对石枕竹产生了近乎感激的情绪,因为对方走过来说道:“有眉目了。” “虽然没有查到丘社成员的落脚点,但是汤问区一个居民区楼栋有监控拍到了这伙人进出的踪影。我们先过去,路上会在把小区居民的信息排查结果传过来。” 石枕竹将详细地址发给暮客,同时礼貌命令:“辛苦带个路?” 暮客欣然从命,从石楠身旁跳开,朝着中央大道方向走去:“嚯,这地址离我家就隔两个小区嘛,走走走。” ******* 三人一到目标小区门口,新的信息也传送了过来。 “c9栋总共1600户4926位居民,近期有3人离岛,2人滞留酆都高原,1人返回,是独居在6703的葛紫之,一位初中女教师。” 等三人进入c9栋电梯,暮客提供最新信息:“五郎打电话去学校问过了,葛紫之今天没去上班,没有提前请假,至今电话未接,联系不上人。” 电梯门滑开,冷白顶灯照明下的走廊向两侧延伸开,整齐排列的大门上标注着门牌号。 官方2076年度报告显示,鲲市有2513万市民,而作为主住宅区的汤问区有常住人口792万,大多蜗居在这样房屋密集的居民楼中。典型的刚需楼盘装修风格就是毫无多余装饰,将公共区域压缩到极致。 6703室门前,暮客敲过门后,毫无回应。暮客懒得走官方流程找门锁公司要数据,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数据线,一头插在手机卷轴,另一头连在智能门锁的充电口,5秒后,门锁开了。这一幕让石楠丢失了对智能门锁的信任。 暮客似乎注意到了石楠骤变的神色,笑着安慰:“放心,这个解码程序可贵了,买得到买得起这个程序的人根本不屑于来居民区小偷小摸,至于去你们石家大门撬锁的,坟头草估计都有三寸高了。” 门后是面积约50平左右的单身公寓,两室一厅,书桌就摆在客厅里,原本以为卧室外的另一间房是衣帽间,结果是一间空房,只有摆着若干物件,这样奢侈的住宿空间运用颇显奇特。 暮客走近,发现是香炉、香灯、章案、书刀四物,古香古色,并不常见。 “有意思,我真是低估了鲲市居民的丰富业余生活。” 暮客转身离开,又来到客厅查看。 石楠则什么也没看懂:“这都是什么啊,香炉?蜡烛?小刀?” 暮客此刻自然不会理会石楠,他很快在储物柜中发现一阁神龛。 神龛内没有神像,而是摆着三碗米,插放竖长牌位,其正中书写“元黄启教诸位宗师位”;右侧书“万万猛将”,左侧写“千千雄兵”;牌的上右角有一“顶”字,上左角则是一“敬”字。 暮客对着牌位礼貌地行了个简单拱手礼,算是打过招呼,接着起身去书架翻找线索。 石楠整个人被好奇心点燃,总算知道自己此刻不该打扰暮客的调查,只能压抑住一肚子的疑问,只好奇地凑到神龛前探看那神秘的三碗米和完全看不懂的牌位,转身前也学暮客,左手包住右手朝着神龛敬了一礼。 第15章 核子可乐 还是没忍住,石楠凑到暮客身边,去看他从书架上陆陆续续抽出来的书,竟都是线装古籍,有《老子五千文》《太平洞极经》《太清经》《太玄经》《正一经》《五斗经》等。 石楠兴奋于接连发现的不凡线索,但这所有的线索,都处于他的知识盲区之外。他最多知道,房屋主人是个道教文化爱好者,或者…… 看着暮客总算暂时停下了动作,石楠连忙见缝插针地发问:“这个初中老师是个道教徒吗?” 暮客耐心答道:“是,而且从她设立的静室,神龛供奉,以及这本典籍来看,还能确定她信奉的道教流派。” 石楠顺着暮客的指向看去,只见书桌右侧抽屉第一层的木质书匣内,单独珍藏了一本《老子想尔注》。 “我开始还以为她是正一派教徒,但神龛里会供米,这应该是五斗米道的教徒。” “五斗米道?”石楠甚至不知道道教还分派系,怎么哪里都分派系! “是道教创世人张道陵最初创立的教派,后称天师道,发展如今称为正一派。所以这老师还挺原教旨的,讲究,old-school。” 暮客毫不见外地往沙发上一趟,惫懒道:“至于其他的你哥也看出来了。” 戴着手套的石楠将翻转过来方便查看椅子腿的餐椅放下,接话道:“地上有拖痕,家具和盆栽都被移动后还原了。葛紫之应该被强行带走了,丘社人员嫌疑很大,还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意识。” 石楠懵了,原来只有他一人从头到尾什么都没看出来。 “也不知道信巫鬼的和道教徒怎么打起来的,我怎么记得道教不就发源于巫鬼道吗。”暮客喃喃自语,人虽然躺着还是在敬业地干活,“我找道教协会的人问问葛紫之的详细信息,道教毕竟是正经宗教,教徒在道教协会都有备案。” 强行要了副手套的石楠不敢碰大件物什,生怕破坏了亲哥眼中的犯罪现场痕迹,他拿起书匣中的《老子想尔注》翻阅起来,得,没有句读的竖排繁体字,天书。但石楠还是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这本书是残卷?” 正在手机卷轴上忙碌的暮客回应:“小少爷,不是我博闻强识学富五车,是我会勤快在网络上查找资料。” 石楠讪讪然拿出手机卷轴搜索,发现《老子想尔注》早已散失,清朝末期才在敦煌莫高窟中发现残本,被盗至前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收藏,现在则和其他万千珍宝一起被困在地霾海之下。 石楠放下手机卷轴,第一万次高兴于自己离家出走偷渡浮岛,真是不虚此行。操控好运的少女、探查力惊人的兼职侦探、古老羌族的蛇头、城隍府的判官、信奉五斗米道的秘密结社、表面身份是初中教师的五斗米道教徒……世界的另一面向他打开,如果没有这次经历,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弹性膜嵌纤维网屏障笼罩的高原和浮岛中,还有这样神奇、诡秘乃至古老的信息流传在看似常人的诸者身上,如此多的秘密机构在暗中运转,而激活者们的超能力更是踩碎常识,而他们马不停蹄追查的活性物品,牵扯出原来越多的奇人异事…… 虽然自己只是个见识能力都乏善可陈的普通人,几乎没能提供任何有效的帮助,可仅仅是跟在一边旁观,都觉得刺激非常。太有意思了,石楠不住深呼吸来平复激动的心跳,他前所未有地渴望变强,能够从容地游走在这个神奇世界中,而不是时刻都得倚助哥哥的保护,如果他也能激活意识力…… 暮客的发言将石楠从畅想中唤醒,他语气无奈:“我还是低估了道教的复杂程度,道教协会回复我说,这个五斗米道是较为极端的原教旨主义信奉者,坚决认为如今的道教不论是全真派还是正一派都早已背离了张天师的初衷,所以五斗米教徒根本不屑和如今道教同流合污,更没加入道教协会,五斗米教徒都不在官方牒谱上啥资料也没有,不过他们好歹科普了我一个有意思的知识。” “五斗米道创立于川中鹤鸣山,巫鬼文化流传于古蜀,青羌族曾经定居在青衣江,这三者全都在酆都高原附近区域,现在却和我们追查的活性物品一起集中在了浮岛鲲市,存在互相关联的可能性极高。备耕估计还瞒了我们不少信息。” 石楠在暮客娓娓道来的分析中近乎有了张大嘴叹息的冲动,接着看到暮客朝着他笑着说:“这还证明,鱼孽的好运玄学是真的,她的一片剪纸就能带来这么个大线索,我查案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好运’带来的‘巧合’如果可操控,就是捷径,省略了我大量的排查时间和精力,回头我必须问问鱼孽来不来我这兼职。” 暮客瞅向石枕竹,试探道:“怎么,你们特遣行动部不心动?” 石枕竹只微笑询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暮客撇撇嘴:“现在葛紫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五斗米道也不知道去哪探查,线索又断了。备耕这条滑溜蛇更不知道逃到哪去了,但他哥不是在市舶司吗,杀到市舶司继续查呗,希望他哥还没跑路。”接着问石楠:“你还记得他哥在哪个窗口吗?” 石楠兴奋于自己能发挥作用,像个小兵一般雄赳气昂地回答:“记得!” 鲲市的核子可乐区是功能上的商业区,最有名的自然是在2069年的十年期冠名竞标中险胜周黑鸭,获得行政区名冠名权的核子可乐。 核子可乐取名自一款老旧rpg游戏《辐射》系列,于2044年推向市场,最大噱头就是号称添加了从地霾气体中提取的对身体无害的放射性物质,这个宣传点当然很劲爆,在出示了联合国的食品安全检查报告后,核子可乐大受欢迎。毕竟,地霾海完全重塑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它作为无从抵抗的天灾,获得了全人类的密切关注。 平均浓度的地霾气体除水蒸汽和碳、氢、氮、氟、硫等成分外,还包含了体积分数占17%的多种未知成分,整体对生物体呈剧毒,核子可乐公司没有公布配方,不知道提取的是17%中的哪些成分,或者这也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营销骗局,核子可乐可能根本就是瓶毫无科技含量的工业糖水。 “饮料只要做到一点本分,那就是好喝,不得不说,核子可乐确实是我喝过的最美味奇特的碳酸饮料。”雨巢放下手中的火箭造型玻璃瓶,如是评价。 雨巢是位相当美丽的女性,浓密的长卷发和蔚蓝的眼眸让她像位人鱼公主,充满着被爱蛊惑而受伤的迷人哀愁气息,使得饮品店中的来往顾客都忍不住付以欣赏。 “强行凹词汇的话,我大概是个原教旨主义者,”鱼孽说道,“我只喜欢喝原味,你看过最近出的新款了吗,添加了甜味素活体蝌蚪当爆浆珍珠,说是还能释放微电流刺激口腔和舌尖,光是看一眼成分表我就直接被雷晕。” 鱼孽指了指,雨巢顺着看向邻桌,顾客手中的玻璃瓶游曳着丝缕流动的蓝色亮光,好看是好看,可一想到那是蝌蚪…… 看着雨巢脸色不好,鱼孽连忙转移话题:“刑天那狗鼻子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追过来了,姐,你把我叫到鲲市,是查到了什么吗?” “是的。”雨巢正色道,“七年前,你父亲和哥哥参与的特遣队下达地面,前往地壳裂缝调研,然后遭遇意外全军覆没。” 雨巢冷笑道:“特遣行动部至今给不出解释是个什么意外,甚至连特遣队牺牲人员的详细信息都在一次系统迭代中巧之又巧地混在大堆信息流中丢失。这些年我们辗转调查了多少线索都断掉了,但……” 鱼孽郑重接道:“但我们不能放弃,我哥至今连尸体都没见到,是死是活,必须有个说法,尤其是对姐你必须得有个交待。” 冰镇的核子可乐隔着玻璃渗出水汽,黏在掌心,像是过期变质的人工泪液。 “姐,调查归调查,但我还是要说,你别等我哥了。我作为妹妹找到他是我的义务责任,可你不必为了他消耗自己的青春,这样对你不公平。” 雨巢浅笑,这一瞬她的蔚蓝眼睛波动着粼粼光亮,像是被地霾藏匿的波罗的海。 “公不公平的,人生不就活一个自己乐意吗。”雨巢慰藉于鱼孽的体贴,不打算和自己视作亲妹妹的小姑娘多说这些伤心事。七年前的变故让自己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男友,更直接让鱼孽丢失了所有的家人,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顷刻崩塌。鱼孽沦为孤儿的那年只有12岁。 “这些年陆陆续续找出了些特遣队成员的信息,但是他们的家人和我们同样一无所知,甚至有的早已放弃探寻。这次,我找到了一位牺牲队员的遗孀,名字叫绿水亭,她就在鲲市,在核子可乐区开了家咖啡厅。虽说没什么期待,但还是去拜访下吧。” 鱼孽点点头,和雨巢一同起身,雨巢拿起了手边的蓝色油纸伞。 第16章 猫咪咖啡厅 行动间才发现,这位藻发蓝眼的美人有轻微跛足,拿着手中的伞柄近乎当拐杖在用,倒真像只童话里被诅咒的美人鱼,在陆地行走就如踩在刀尖上般痛苦。 两人毫不在意在旁人怜悯的注视中离店,雨巢边走边补充信息:“我查了下,是家猫咪咖啡厅,似乎在鲲市小有名气。” “有喵!”鱼孽猫眼一亮。 步行20分钟,鱼孽来到这家咖啡厅的前院。 这家咖啡厅的主人必然精心打理着这座玲珑花园,即时布置着三月正开的花株,有茶梅、蕙兰、虞美人、火棘花以及垂丝海棠。一条细窄的碎石路带领两人横穿花团锦簇的前院,绕过了一座裸身的抱瓶少女雕塑,红砖房的大门上挂着一道木招牌,写着“金华猫咖啡厅”,画着一只蹲踞在屋檐伸口对月的白猫。 隔着设有雕花铁栅栏的窗户向内看去,室内只有两三客人。 鱼孽顺着雨巢推开的门走进铺满红地砖的室内,绕过一道斑竹小屏风,见到了咖啡厅的主人,绿水亭。 表明来意后,鱼孽其实做好了会被冷漠拒绝甚至扫地出门的准备,她跟着雨巢已经多次见过当年特遣队成员的家属,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陈年伤疤被揭示的痛楚难堪,已经面对行动特遣部庞大身躯的无奈畏惧,逃避和迁怒总是更轻松的选择。 绿水亭是位风韵犹存的美艳女性,穿旗袍,涂十指丹蔻,抹深色口红,眼角两道细纹坦荡而慵懒。她点燃细长烟卷,插进镶着珐琅珠的戒指烟托里,开始吞云吐雾。 “既然你们都能找到我,花费的精力和背后的决心我感受到了,”绿水亭声音慵懒,“相信我不是你们联系的第一个人,之前有任何收获吗?” 雨巢皱了皱眉,没有绕过这个不利话题:“没有。” “那这本身就是一个信息了。我们也并非冷心冷肺的玩意儿,对亲人爱人的离奇牺牲无动于衷。特遣队全员无一生还,这放在特遣行动部成立以来的整个历史上也算是重大事故,当时官方也启动了声势浩大的调查程序。然后我们眼看着调查草草结束,最后判定为意外事故,而他们的执勤内容化为绝密文档不予解封,调查结果给了,丰厚的抚恤金也发了,再闹事就按寻衅直接抓捕。人都死了,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的答案再把整个家都填上吧?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接受现实罢了。” 绿水亭顿了顿,又嘬了口烟,任由烟雾摩挲着她的领口。“再说那些藏在心底的怀疑或许根本就是阴谋论,进入深渊裂缝本就九死一生,谁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场不可控因素主导下的意外,或者存在高层的重大决策失误。” 雨巢冷冷补充:“那份记录执勤任务的绝密文档,四年前在一次存储设备故障中丢失了。” 鱼孽捕捉到话语间的空隙,她问道:“那姐姐你呢,你怎么想的?” 绿水亭嫣然一笑,答:“你其实该叫我姨了。我怎么想的……说说你们怎么想的吧。”竟是要时刻把握住谈话的主动权。 雨巢迟疑一下,依旧如实回答:“我知道除了常备案特遣队是固定成员,其余所有临时特遣队都是由ai‘弗洛伊德’来安排人员。但是三位d2职级的臬台都有‘弗洛伊德’的后台操控权限,安理会的常任理事也有权限……我知道,我知道哪怕是产生这样的怀疑,都是一只蝼蚁在质疑巨山……可是,可是……” 雨巢抬起头来,眼眶里滚下两串泪珠,这位人鱼公主似的美人落下的眼泪并没有变成珍珠,在沉重的现实世界里,眼泪就只是眼泪,只会在重力的蛮拽下啪地砸在桌面上。 一只暹罗猫跳上桌,蹭了蹭雨巢似是安慰,雨巢抚摸着暹罗猫的头顶,话音虽轻,意味却重:“当年那只特遣队有13人,后来也找回了13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可我确定我的恋人不在里面,有人放了一具陌生尸体进去冒充他。他没死,而是失踪。” 绿水亭瞳孔微缩,她虽面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语速却变快:“你怎么证明——” “我是激活者。”雨巢平静回答,“激活后意识力的反馈感受是骗不了人的,我用意识力贴住尸体后的反馈就是陌生,这是我从未用意识力触碰过的身体。” “失踪的人就是我的亲哥哥,”鱼孽接过话,“我的父亲也死在那场灾难里,父亲的尸体属实,哥哥的尸体却作假,当时我的母亲不接受这个结果,去往地面想要调查当时任务到底安排他们去了哪处深渊,然后路途中意外遭遇一伙淘金客。”鱼孽在“意外”二字上加重读音。 “我的母亲身为p5特遣专家,p字职级中最高级别的战力拥有者,被一群淘废品的拾荒汉给杀了,最后也是判定为意外事故,”鱼孽没有落泪,反而轻笑,“您说得对,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的答案再把整个家都填上……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绿水亭的面上终于闪过一丝痛苦,她下意识抚摸自己平坦的腹部。 良久,这位雍容的妇人才开口:“我不会参与什么,也不会承认什么,我只是一家咖啡厅的主人,或许在和客人们闲聊的过程中听过一些消遣用的逸闻。” 鱼孽猫一般的墨绿眼睛定定望着女人:“特遣队下到地面后,地霾海会隔断所用的信号,但是激活者只要拥有合适的意识能力,就能实现通讯。总之,我们想知道,您的那位……牺牲前,有没有以任何形式告知过你,他们被安排潜入了哪道深渊?只要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我相信肯定会有痕迹告诉我答案,我们要的答案。” 绿水亭显露沧桑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满脸倔强的女孩,答:“没有。” 鱼孽的眼睛瞬间黯淡。 “我的丈夫是位医生,所有的意识力都是为医疗而服务,没有远程通讯功能,他严格遵守工作保密原则,出发前也没有告知过我行动目的地和具体任务。” 绿水亭望着雨巢,注视中是女人独有的母性慈悲:“我男人或许没你男人幸运,还有幸存的丝缕可能;但我比你幸运,我一开始就获得了答案。当时,我满脑子想着也不活了。” 绿水亭抬起左手,腕间的白玉镯向下滑去,露出隐藏的狰狞疤痕。 将烟头摁灭在黄铜烟灰缸中,绿水亭缓缓道:“我本来打算抱着他的骨灰坛一起走,我还记得那夜的月亮特别圆——唉,不过也是个假月亮,然后我觉醒了意识力,喏,就是这只金华猫。” 一只纯白的母猫跳上桌面,她身姿纤细,杏仁状的金眼近乎圣洁,脖颈处系着一圈珍珠纽扣固定的金线蕾丝项圈。原本惬意打呼的暹罗猫立刻折起了飞机耳,从雨巢手边敏捷逃走。 “只要在月圆之夜牵着这只金华猫,然后心里默念最想去的地方,或者最想找到的人和物,它就能带你到达地点,如果距离过远,则会带你到能够指引方向的地方。” 雨巢和鱼孽的呼吸声一齐变轻,似乎是生怕惊动了绿水亭梦呓似的讲述。桌子下,雨巢的手伸过来用力握住了鱼孽的手,鱼孽感受到了她满手的汗。 “然后金华猫带着我来到了酆都高原。” 雨巢下意识重复:“酆都高原……” 绿水亭道:“接下来的信息你们应该也听说过,酆都高原有名的都市传说,说是高原附近有一处移动的裂缝深渊,直通九泉下的阴曹地府。毕竟酆都在古时本就指代鬼神治事之所。” 鱼孽打开手机卷轴检索道:“九泉者,北都罗酆幽泉,恶狱也……所以金华猫最后指向的就是九泉深渊吗?” “我不确定。”绿水亭幽幽道,“当时金华猫带着我到酆都高原的最西边,朝着西方啸叫了一夜。之后我不论如何牵引,都不肯再移动。直到这些年,我渐渐熟悉了金华猫的习性和能力运作,大概明白了它当初的行事寓意。” “或许金华猫能把我带到传说可移动的九泉深渊,但代价是它和我都可能会因此死去,因此它拒绝进一步的指引。之后我一直留意收集九泉深渊的消息,但全部是以讹传讹的编造,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在酆都高原的西边。而地霾海下的地面世界,我的能力根本无法涉足。” 地上好几只猫都围着鱼孽蹲在一旁,朝着她喵喵叫,但看着金华猫不敢凑近。金华猫凑在鱼孽身边不住嗅着,似乎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鱼孽知道这是闻到了自己的意识力鲤鱼,猫都是爱鱼的。她伸手娴熟挠起了金华猫的下巴,猫杏眼眯起,露出享受的表情。 绿水亭望着眼前两位年轻姣好的女孩,郑重道:“我知道你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条线索,一个方向,不然困顿原地就是凌迟般的折磨,而我告诉你们九泉深渊的存在,最终可能会害了你们性命。我……我也不知道该劝你们还是鼓励你们……” 绿水亭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好好活着,姑娘们,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不是吗?” “说了这么多,我给你们做两杯咖啡,你们也想要空间自己聊聊吧。”绿水亭说罢,收拢了所有不体面的情绪,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风韵,婀娜离去。 鱼孽当机立断向雨巢说道:“我去问刑天,酆都高原居民基本全是华裔,是城隍府的老地盘,而且向来喜欢研究这些神神鬼鬼的,说不定对九泉深渊有所了解。” 雨巢则更是果断:“我现在就去酆都高原。”竟是半刻都等不了。 鱼孽一把抓住雨巢的手腕,声音因急促而有几分尖利:“姐!即使真找到了九泉深渊的所在,我们也不能急,更不能贸然前去,不然真成送死了,你还想活着见到我哥吗?” 雨巢眼眶泛红,终是镇定下来,叹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绝不会贸然行动让自己陷入危险。我不能让你连我这个姐姐都没了。” 鱼孽艰难扯着嘴角埋怨:“就我们俩,演什么苦情戏呢。” 雨巢亲昵地摸了摸鱼孽的脸颊,鱼孽亦眷恋地在雨巢怀中蹭了蹭,然后道:“姐确实可以走了,我放在外面的红鲤看到刑天了,当然他也看到我了,还是姐,要不你见见他?其实他——” 雨巢打断道:“我就不见啦。你和他好好聊聊吧,他也是真把你当亲妹妹的。我走啦。” 鱼孽亦不多纠缠,道一声“稍等”,接着打开耳中助听器,调出纯雨声音乐播放,将头向后仰起靠在椅背上,一手按在颈动脉上,缓缓闭上,呼吸很快变得悠长,竟是直接进入了深度睡眠。 雨巢站起身,低头望着闭着眼的鱼孽,她爱怜地摸了摸女孩的眉眼,撑开了手中的蓝色油纸伞,伞面下的阴影如同一朵柔嫩的兰花,轻轻覆盖在了鱼孽苍白的俏脸上。 第17章 暮客 “——醒醒,是累了?我带你去后面卧室休息,床上躺着舒服。” 鱼孽惺忪醒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囔道:“没事的姐,不累。” 绿水亭怜惜地抚了抚鱼孽微乱的头发,道:“不累怎么就随便在外面睡着了啊,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这样多危险啊。” 鱼孽抱住绿水亭的纤腰撒娇:“在姐这就不算外面了嘛,姐照顾着我呢。” 绿水亭按着鱼孽的额头笑道:“你这小蜜嘴,你另一位姐呢,走了?” 鱼孽点点头:“嗯,她的意识力是能在人的梦境中穿梭,所以我刚是送她走了,她性急,这会已经去酆都高原了。” 绿水亭怔住,接着叹气:“你们啊,你们啊。”牵起鱼孽的手握在掌心,态度和初见时已迥然不同,“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姐帮忙,知道不?看你就不像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样子。” 鱼孽笑嘻嘻:“这话我可记小本本上了啊,拉勾约好了!” 大门处的门铃叮当作响,鱼孽不回头都知道是谁来了,她朝着绿水亭道:“姐,借你地方再用用,放心,我等下让他买单,不让你亏本!” 绿水亭实在看鱼孽可爱,忍不住又揉乱了自己方才为之理顺的头顶,回头睨了眼走来的红色寸版青年,施施然离去。 刑天大马金刀地在鱼孽对面坐下,看着桌上两杯未动的咖啡,沉声问道:“她刚走?需要这么躲着我吗?” 金华猫离开后,鱼孽身上顿时长满了撒娇的猫,她怀抱住一只胖乎乎的虎斑猫,无奈道:“大哥,我叫你一声哥,你得知道,在我亲哥找回来前,你的念想都是没结果的,这是雨巢姐的心结,已经不止关乎爱情了。我也劝过她,不要因为我哥的事一直拖累她的青春,可这和我现在操心劝你一样,不都没用嘛。你们这些倔人总让我这么个小姑娘操心,好意思吗?” 刑天拿起银勺,将咖啡杯上的猫咪拉花搅散,然后举起杯来一口牛饮而尽。 “行,我不拿和雨巢的事来烦你,但你总得承认你自己需要一个长辈来管来照顾吧?” 鱼孽挑起眉:“非要吵架?” 刑天向来是能打架就不会多废话,面对自带发言机关枪的鱼孽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打也打不得骂更是要出大事,他愁的揉了揉眉头,决定先说些鱼孽感兴趣的事。 “不吵,不吵,你听我说,之前石枕竹和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不是来找你吗,我担心对你不利,再加上石枕竹这个p4的特遣专家来鲲市要查的案件不会是小事,我就找‘城隍’查了查这两个人的信息,另一个人叫暮客,在本地的五郎侦探事务所里当兼职侦探。” 刑天看着鱼孽沉迷摸猫的敷衍模样,撇嘴道:“懂了,这些你都知道。那你知道他在三年前也是特遣行动部的p4专家吗,那时他才23岁,比现在的石枕竹还小一岁,不只是同期最年轻,还是整个特遣行动部历史上最年轻的特遣专家,至今无人打破记录,石枕竹也比不了。” 鱼孽有些惊讶,再看向刑天的眼神明显专注了许多:“我倒是推测出他曾经在特遣行动部呆过,但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辉煌的过往履历,那他怎么混成现在这倒霉模样了?” “还是三年前,他带队的特遣队7人在一次行动中遭遇罪犯袭击,五人当场死亡,两人重伤,暮客就是重伤的其中一人,恢复后不就就辞职了。” 鱼孽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看来你也联想到了你爸爸当初那一队的遭遇,特遣行动部就是这么个臭泥沼,所以我也不乐得在里面呆,城隍府虽然猫腻也多,好歹单纯一些,没有那么多的政客插进手来明争暗斗。我看资料,暮客队伍的惨重伤亡估计也存在一些龌龊事,然后暮客就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了。” 刑天看着鱼孽,顿了顿,还是打算告诉她:“但我要讲的最重要的消息还不是这个。” “你知道吗,七年前,你和师母在地面寻找寒气动的下落,然后遭遇那场——蓄意的伏击,师母牺牲后,你独自逃生,然后遇到了一队扎营休息的地面探险特遣队,他们把你救了下来,你还记得吧?” 鱼孽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声音寒而轻,像一团冷空气:“记得。” 刑天感慨道:“你身上的运气波动真是我见过最神奇的意识力了。所以让你又遇见了他。” “当时救下你的特遣队成员里,就有暮客,他当时只有19岁。” “暮客,我以后能叫你哥吗,哥你是真的厉害,刚刚面对备耕的哥哥——叫什么来着,扶犁——那套话术,太厉害了,生生把人家忽悠瘸了,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石楠头回抛下自己亲哥不去谄媚讨好,而是绕着本来初见并看不上眼的兼职侦探不住转悠,“等等,他是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吧?不会和备耕一样时刻都在隐瞒吧?” 暮客揉了揉鼻头,压抑住想打喷嚏的欲望,道:“扶犁认为有用的信息是都说了,剩下的他潜意识里忽视了的部分我们倒不急着套出来,眼下已经有了明确线索可以排查,专注重要线索比杂乱无章地收集信息可要重要得多。” 就这么大半天功夫,石楠已经被俘获成了小迷弟:“哥你懂好多!你这么厉害当私家侦探太屈才了,你去参加特遣行动部吧,和我哥做搭档怎么样!” 这话说出来,暮客和石枕竹都是表情微妙。 暮客转移话题道:“其实刚刚要是你亲哥上阵,效率会比我高很多。” 石楠竟然开始怀疑自家亲哥的能力:“真的吗,你别看他总是彬彬有礼的,其实可不耐烦和人多讲废话,让他去套话,这画面——” 石枕竹笑眯眯道:“你偶像的意思是,我会直接严刑逼供,对方答得会很快,但伤得也会很重。” 石楠石化当场,但是脑子一转,竟然觉得这完全是亲哥的行事作风。 石楠只得自我安慰:“哥幸好你选择当好人,你这要是误入歧途去犯罪……”光是想象了一下,石楠就浑身发抖。 英俊的绅士大方承认,笑容和煦,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我选择成为特遣专家,就是为了能在面对罪犯的时候百无禁忌。” 石楠在原地僵硬了两秒。 暮客都觉得气氛尴尬,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插进这兄弟俩间,说点垃圾话缓和氛围,就看到少年一跃而起,树袋熊般挂在石枕竹身上。 “哥!我是有点崇拜暮客,但我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永远是哥哥你啊!” 这番没头没尾的莫名发言倒真取悦到了石枕竹,他摸了摸自家弟弟的脑袋,调侃道:“你谁都崇拜。” 暮客在一旁看着,不禁感慨傻人有傻福,有了傻弟弟的混世魔王虽不会立地成佛,但也只能放下屠刀,至少当着弟弟的面举不起屠刀,不然方才在市舶司里,暮客才不信石枕竹有那么好的耐性等着自己和扶犁在那推拉,中途两次暮客分明感受到了石枕竹的杀气。 暮客暗自感慨,教养出这么两位性格迥异相生相克的兄弟,石家的家教也是奇特。 走到市舶司外的广场,又想到石枕竹刚刚那句“你谁都崇拜”的评价,暮客下意识再次提到了一个名字:“你昨晚就是在这替鱼孽放了一箱子霓虹水母?” 见自己做的糗事又被提出来鞭笞,石楠先是嘴一扁,接着想起不久前鱼孽凭空消失的绝技,立刻放开石枕竹黏上暮客:“哦对了你还没说呢,意识力的8种属性!暮客老师继续上课吧!” 石楠自然是知道亲哥懒得和他说太多,逮住了暮客这么个苦工,自然要使劲薅羊毛。 暮客顿时头大如斗,后悔自己干嘛要嘴贱多讲话。 暮客叹气道:“暮客老师口渴了,得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反正也得等信息处的人回复消息,我们找个地方坐坐,环境好点暮客老师也才有干劲上课不是吗。” 暮客带着石枕竹和石楠穿过花朵繁茂的前院,在风铃声响中推开门,绕过一道斑竹小屏风,一边向石楠介绍道:“这家咖啡厅的老板娘,可是位非常美丽的大姐姐哟。” 绿水亭原本正倚着柜台查看账目,闻言笑着回转过身,动作间,本就贴身的旗袍勾勒出极为曼妙的曲线,看得石楠慌张移开视线。 “我道是谁这么油腔滑调,果然又是你这个小冤家。”绿水亭风情万种地迎向三人,尤其看到石枕竹后双眸一亮。 “还算你这冤家有点良心,知道带新朋友来捧场,二位怎么称呼,来,先坐,靠窗位置喜欢吗?” 绿水亭领着三人往内走到一半,注意到身后众人都停下了脚步,不由疑惑地回转身,接着发现相识已久的暮客和他带来的这对非富即贵的亲兄弟都在看向自己身后,大厅的最角落,角落里正是…… 第18章 倾力相助 绿水亭面色不变,笑着转身走到一处卡座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关切地望向相识还不到两小时的绿眼女孩。 女孩亲昵握住了绿水亭的手,笑道:“大姐姐,你真是个好人,放心,我们都认识。” 看女孩不多解释,绿水亭就知道接下来的场合自己不必在场,她安之若素地准备离开,却依旧被女孩牵住了手。 绿水亭愕然低头望去,正对住女孩的双眸,这双墨绿色的眸子正闪闪发亮,如同有力迸动着的海洋心脏,波光皆是掀起的欢快海浪。 鱼孽捏着绿水亭肉感十足的柔荑,一字一顿郑重道:“姐,你真好,我会尽快变得超厉害,帮助你,保护好你,也不是说你现在过得不好或者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就只是,在我眼里,你这样的好姐姐合该幸福,能让你幸福的世界才算有点意义。” 绿水亭早已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她和鱼孽在七年前曾共同遭遇的致命打击,不可逆地永久转变了她们各自的生活轨迹。绿水亭很久不曾有过在公众场合完全放空毫不进行表情管理的时刻了。 “你呀,”绿水亭最终也学着鱼孽回捏了手中女孩的掌心,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感慨道,“你要是个男孩子,我可真受不住,只能投降。” 话毕,竟头回懒得理会客人,无视了暮客三人,直接转身走了。 刑天本来注意力完全在暮客和石枕竹身上,此刻看着鱼孽都有些接不上话,“那个,我没有任何批判的意思啊,鱼孽,你其实喜欢——” 一旦面对的不是女性,鱼孽立刻翻出恶劣的白眼,直接打断了刑天:“得了吧,我要是蕾丝,你更该对雨巢姐死心了。” 暮客三人已经走了过来,刑天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谈私事,于是闭嘴不言。 暮客看着面前猫眼儿扑闪的女孩,低声笑道:“又见面了,网友。” 鱼孽望着暮客的眼睛亮晶晶的,其中的光彩令头顶奢华璀璨的水晶吊灯都黯然失色。 鱼孽的声音也放低,软软的:“是啊,又见面了。” ******* 这么快再遇到鱼孽,石楠又惊又喜。倒不是说他对鱼孽一见钟情,青葱少年都喜欢见漂亮姑娘,当时石楠刚离家出走就受挫,接着巧之又巧地遇见了这位神秘少女,还被她一路帮助,当然好感十足。 石楠很快发现,鱼孽似乎有不一样了。 鱼孽和刑天坐在一侧,暮客、石枕竹和石楠坐在一侧。 五人半天前其实已经见过,当时气氛不算愉快,刑天和鱼孽有所争端,暮客和石枕竹对鱼孽的动机有所怀疑,跟强势想要了解案情的刑天更是差点打起来。 而此刻,大家竟然不约而同地又聚在了一起,坐在咖啡厅的卡座里喝咖啡。石楠本有种风雨欲来的慌张感,总觉得众人是在表面地维持着脆弱的和平,随时一言不合就要掀翻桌子乱斗起来……虽然这么想还有点小兴奋,但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些人发生冲突,不论是他哥,还是鱼孽……大家做朋友就很好啊。 石楠眼中的鱼孽正在看着暮客。 明明之前的鱼孽除了对待石楠很是友善以外,和余下三人都不太想打交道的样子,可她现在望着暮客的双眼是那样的光亮,像是燃烧的绿焰白日梦。 石楠有些气闷,他知道鱼孽看他就像看小孩子,是善意逗弄的,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样真挚而专注。 暮客显然也有些奇怪,这个自认老油条的青年甚至有些不适应,只好主动出击调侃道:“怎么啦,发现我本人比游戏里帅得多?” 鱼孽快速回应了他一个弧度圆润的白眼。 石楠噗得笑出声,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鱼孽——虽然他们也没有认识很久就是了。 石楠清了清嗓子,向鱼孽好奇问道:“我听明白你们是打游戏认识的,那你和我哥怎么认识的?” 鱼孽知无不言:“我们在海坊主岛见过一面。” 石楠奇道:“都见过面我哥怎么也不知道你是女生?” 鱼孽笑答:“当时他见到的也不是全部的我,而是我的赛博格身体,我当时把数字人格上传到义体的仿真大脑里,出门当街溜子闲逛呢,遇到你哥这条过江龙正在单挑超级公司,我看不过那帮狗腿群殴欺负人,就上去帮忙了,义体被打残了,然后你哥慷慨赔付了我一笔巨资,就这么认识了。我还是事后回收数字意识体才知道这么一段。之后你哥再来海坊主岛查案,我就提供些消息呗,说来可是我的大金主。” 石楠注意力完全走偏:“数字人格?数字意识体?海坊主岛竟然允许这样?” “明面不允许,但政府的执法效力被超级公司压制,远不如鲲市。你之后有机会去其他浮岛就知道了,不同浮岛间的风俗乃至文化都差异巨大,很有意思的。” 石楠立刻转头巴巴看向石枕竹。石枕竹不理会,而是径直问道:“那这次你来鲲岛?” 鱼孽看表情不似介意被质问,倒是刑天皱着眉插进话来:“盘问谁呢,特遣行动部也不能随意骚扰霸凌普通民众吧?” 石枕竹似笑非笑:“你管你这手法百出的小妹妹叫普通民众?” 石楠根本来不及在彼此交错的话锋间周转,只得痛苦扶额,得,真要打起来了。 闷头间听到鱼孽慢悠悠道:“我说是为了自己的事,以我对你的了解是不足以取信的,你向来宁肯错杀一千。” 一双猫眼望向暮客:“那这样,我一起帮忙查案呗,与其防备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是。我私事已了,闲着也是闲着。” 石楠瞪大了眼。 暮客世故地没有接话,转头看向石枕竹,自然等出钱的大老板示下。 刑天深知向来宁折不弯的鱼孽完全是为了报恩才放软了性子,更打算倾力相助。他之前本来觉得暮客这人还有几分血性,因此现在格外看不上对方此时的窝囊反应。 刑天可不在乎自己是否讨嫌,打不赢他的人只能闭嘴:“也加我一个,你们连一个小姑娘都怀疑不放,城隍府倒总还有几分口碑吧。p4要查的案子都涉及人命,你堂堂石枕竹总不至于要拿无辜人命置气吧?” 鱼孽索性直接对石楠道:“案子查到哪一步了?愿意的话请告诉我。” 少年怔然。 石楠当然知道自打他强行上岛绑住他哥之后,身份就是一个跟屁虫,他也一直警告自己不求帮忙但绝不能拖后腿,他深知自己不论是能力和经验都远逊哥哥和暮客,这些时间里也基本是一个努力学习的跟随者,现在突然有人这样给予他选择权,明示他们既然是一个团队,那就不只是大人有决定权,他也有参与决策是否扩员的决定。虽然石楠隐隐觉得不该,却依旧克制不住心神激荡起来。 石楠没有贸然开口,但也没有立刻看向石枕竹将话语权交托出去,他注意到卡座内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不论是石枕竹还是暮客都没有呵阻他,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也是尊重自己的意见的。甚至……石楠电光火石间隐隐有所猜测,其实他们对让鱼孽和刑天参与进来并不抗拒,只是有所迟疑,或者也是拉不下面子来答应…… 在鱼孽含笑的注视中,石楠决定不让自己提前陷入揣摩人心的油腻成年人状态中,只听凭内心的决定,他当然很愿意鱼孽的加入,虽然她眼下肯定有所隐瞒,但他相信她不会欺骗伤害他,他们是有这样彼此信赖的基础的。 下定决心后,石楠才侧头向石枕竹望去,哥哥琥珀色的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轻轻对他点点了头。 石楠自小和哥哥一起长大,虽然哥哥心思深沉甚至常常过于冷漠,但石楠总懂他,他明白这是哥哥告诉他,即使他的邀请错了,带进来两个别有异心的人,哥哥仍能掌控局面。 石楠眨了眨眼,暖烘烘的情绪像一只小鹿在他的胸腔里拱着。被信任也被保护的感觉真好。 刑天看着对面三人那矫情磨叽样,差点没管住自己想开喷的嘴,被鱼孽在桌面下一把掐住手背才忍耐地没有开口。面对暮客若有思量的审视,更是有些后悔之前不该把信息都告诉鱼孽,导致鱼孽对这么个阿斗产生了特殊感情,他知道鱼孽有多记仇就有多记恩。刑天下定决心,只要暮客敢挟恩勒索,他会把暮客锤到后悔没死在三年前。 众人思绪暗流涌动中,石楠开口向鱼孽和刑天从头开始介绍调查的方向和进展。 就此,由各怀暗思的五人构成的临时队伍就此组成,算是以石枕竹为首的特遣行动部外聘队伍,一齐调查被带上浮岛的未知活性物品。 “我们刚又去了市舶司,找到备耕的哥哥扶犁,在暮客大哥一通软硬兼施的套问下,扶犁提供了两个重要信息。” “首先是五斗米道和巫鬼教的关系,世人通常将巫鬼教与五斗米道混为一谈,道教创始人张道陵当年确实曾在丘社学习,‘张陵避病疟于丘社中,得咒鬼之术书,为是遂解使鬼法。’汲取了巫鬼教知识后创立五斗米道。但他后来捣毁巫鬼教据点并夺走教徒,导致了巫鬼教的凋零。” 石楠直接调出手机卷轴中的资料,《洞渊集》卷一曰:“天师禀命入西川行化,降二鬼帅王长、赵升二人于门下,指使夺二十四鬼狱,为福庭,分别昼夜,禁誓鬼神,使宇宙清宁,民保遐寿。” “毫无疑问,丘社与五斗米道势不两立,葛紫之的失踪凶多吉少。关于怎么找到五斗米道的其他教徒,扶犁也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之’字是五斗米道中用于道徒名字的暗记,被广泛用于笃信五斗米道的成员名字中,有名的例子有历史中的王羲之、祖冲之、顾恺之、裴松之等。所以参加五斗米道的教徒,通常都会改名,我们核查了一下,葛紫之曾经确实叫葛洪,五年前改名为葛紫之,应该就是她入五斗米道的时间。” 暮客语带不屑地补充:“但‘之’字是从东晋起才用于门阀世族家庭成员的名字中,不是张道陵时期创造的习俗。这帮人打着原教旨主义的幌子,其实都是想方设法给自己贴金。” 石楠无奈看了暮客一眼,道:“总之我们在排查全市所有在名字后加了‘之’字的改名纪录,应该能找到更多五斗米道的成员,了解清楚他们这次和丘社到底为什么发生了冲突,是否知道葛紫之被丘社虏到了何处,甚至避免这些人遇害……” 石楠最后总结道:“现在完全信息同步了,就等信息处的通报名单过来。” 第19章 青铜纵目面具 刑天是城隍府专门调查的判官,虽然之前剑拔弩张,但也不吝于肯定他们的调查方向:“这么巧合的时机发生这样的绑架案,很难说不是为了抢夺五斗米道中可能存在的某样活性物品,不然这两个秘密结社对立已久,如果早有这样过界的犯罪行为发生,官方不可能注意不到。即使跟你们——我们追踪的活性物品无关,但这肯定能牵扯出一件大案。” 鱼孽皱了皱眉,也一秒进了状态:“这太被动了,绕了一圈还不一定能直接找到丘社的据点,这个扶犁和备耕,对巫鬼教和五斗米道都这么了解,一个在市舶司工作一个干偷渡,我不信是完全的局外人,问了吗?” “哦哦问了,忘了说,扶犁、备耕、小冷笋三兄妹所在的青羌族从古至今也是信奉巫鬼教的,但这只是他们的民俗,巫鬼是他们节日时的祭祀对象。在青羌族人眼里,丘社就是巫鬼教中的极端组织,他们也深受其害苦不堪言,青羌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想参与什么道争和复仇。” 鱼孽挑挑眉,显然依旧认为这三兄妹的表述依旧有所保留,她轱辘转着眼,思索还可以从哪个角度进行突破。 鱼孽并不介意之前暮客对她的不回应,向暮客确认:“所以你来预定亭姐的金华猫,也是想着直接找到丘社的据点。” 暮客点点头:“明天3月9日,正是农历十五月圆夜。” 鱼孽依旧皱着眉:“葛紫之到现在失踪近20个小时了,到明天找到地儿估计也凉透了。” 暮客有些意外地看向鱼孽:“哟,小姑娘嘴巴虽毒,心倒挺善。”再次收获弧度圆润的白眼。 石枕竹的手机卷轴亮起,他划开一看,道:“有消息了。” “有改名后的王凝之、孙恩之、卢循之三人在黑珍珠区分别租了三个小型库房,但这三个车库是连在一起的,如果打通,空间足够进行集会和祭祀。” “这三人近期没有离开过浮岛,但车库外的监控拍到过葛紫之的身影,在她从酆都高原返回浮岛之后,回到居住地被虏走之前。” “现在这三人都已失联。” 黑珍珠区是鲲市最东边的行政区,因为毗邻市舶司,对接所有从市舶司出来的游客和货物,本地人俗称为码头区。 黑珍珠区的居民多为驳船船员、码头工人等港口劳动者,亦混迹着大量无证导游、叠马仔、义体医生等边缘职业者。虽然酒吧林立,夜生活丰富,但普通居民和游客出于安全考虑并不会靠近。相对低廉的房租和物价使得年均收入15万新币的477万黑珍珠区人过着享受当下不求明天的生活,也算是俗世欢乐处。 因为是鲲市所有货物的第一经手区,黑珍珠当然遍布灰色产业,无数的仓库里堆放着各式走私品,养活了大量的鬼市和地下拍卖行。 黑珍珠区人是团结而排外的,此刻走在库房区域的五人对来黑珍珠区人来说过于打眼了,倒是其中窜出一个胡渣脸熟面孔派出了半包颐和园香烟,才让这些街霸没有拉着通电锁链拦街索要过路费。 等到了目标库房前,石楠本以为又能见识到暮客用高科技破解门锁,但暮客却蹲下身,直接拉起了卷帘门。 “门锁已经坏了。” 石楠心底一沉,如果说听到王凝之、孙恩之、卢循之这三人失联只是有了不好的联想,现在侥幸心理的空间又被进一步压缩。 刑天直接拿出一颗乒乓球大小的珠子,往漆黑的库房内一扔,被抛到半空的珠子立刻大放光明,照亮了整个空间。同时有机械女声播报道:“未探测到有毒气体、放射性物质、热能武器,初步判定:环境安全。” 鱼孽笑道:“这就是城隍府的黑科技‘龙珠’吗,好使耶。” 刑天对鱼孽的态度和对其余三个男人的态度可谓天上地下:“等下送你。”说罢率先走进库房。 三间连在一处的库房果然打通,构成一个长方箱体的空间。室内物件不多,俱是木案、香炉和香奁,都摔倒在地,香灰和米粒洒了一地,石楠之前在葛紫之家中神龛见过的相同牌位更是被折断在地,这对信教人士而言是极大的折辱。 可是,室内空无一人。 刑天在西侧沉声道:“这有血迹,但不多,不是划伤动脉的喷溅状,人或许还活着,至少没有遭遇虐杀放血。” 石楠光是听到语言描述都觉得牙酸。他此刻才发现暮客、石枕竹与刑天的不同,这三人应该都见过不少命案现场的惨剧,但暮客和石枕竹都不曾和他直言过这些恐怖画面出现的可能,但刑天却似乎不把他当个小孩,如果说不存在照拂保护的心思……但鱼孽也在啊,这或许代表着在刑天眼里,年轻人最好还是早点面对残酷现实。 石楠胡思乱想着,又看到暮客在库房正中央的断裂木几上捡起一样事物凝看,他好奇也靠近过去看,倒和鱼孽凑在一起。 石楠疑惑问道:“这是……古物?” 暮客摇头道:“不是,是古物仿制品,青铜纵目面具。” 石楠早已养成了随时检索的习惯,立刻从网络上查到:铜纵目面具是20世纪末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文物,反应了古巴蜀人的文化面貌…… “又是巴蜀?!” 石楠凝神向面具看去,这面具上的人脸眉尖上挑,双眼斜长,眼球呈极度夸张柱状向前纵凸伸出,额部正中有一方孔,一双雕有纹饰的耳朵向两侧充分展开,鼻翼呈牛鼻状向上内卷,口缝深长上扬作微笑状,可这微笑是如此的荒诞怪异,令人望之不安。他下意识有了判断,这是巫鬼文化的产物,而不是道教文化的产物。 鱼孽也拿出了手机卷轴,此刻围着青铜纵目面具的三人与其说是来查案追寻活性物品的,倒更像是来考古科研的,“等等,巴蜀……纵目面具……啊!” 石楠立刻追问:“怎么你查到什么了?”暮客也目光犀利地看向来。 鱼孽快速道:“考古界有推论青铜纵目面具是蜀族始祖蚕丛的人面像,你们知道这个蚕丛氏又叫什么吗,因他着青衣,死后被古羌人奉为青衣神,青衣江也是如此而来。古羌人同时仿照青衣神之衣着,着青衣,裹青帕,代代相传。” 电光火石间,石楠顿时回忆起了备耕和小冷笋的穿着,都是着青衣裹青帕。 石楠立刻明白了鱼孽方才的惊呼:“这跟青羌族肯定也脱不了关系!他们果然还有隐瞒,不行我要再去找扶犁,还没完没了了他们!”石楠第一次产生冷酷的想法,觉得之前对待这兄妹三人的态度太过和善,才给了这些挤牙膏般不真诚的底气。 石楠动了真火,一言不发就向外冲去,却听到身后鱼孽恢复冷静的声音:“这还有个大木箱子。” 刑天闻言立刻走向了这个藏匿在香案后的角落,他下意识的设想依旧是冷酷的:“这大小倒能藏下尸体。” 在石楠由愤怒转为好奇的注视中,被掀开的木箱中却放置着整齐摆放的巾冠褐裙帔,只是道服。 刑天泄气道:“看来真的没人。”查案最烦的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等等。”暮客沉声走来,在木箱旁边的地面上跺了两下脚,这下大家都听出了咚咚声——木箱所在的地板下有空间! 刑天立刻看暮客顺眼了不少,一只手就把沉重的木箱拖开,沿着砖缝摩挲,很快找到了一处可以插进手指的缺口,闷哼一声就将一块地板掀了起来,展露出其下藏匿的一截陡峭水泥走廊。 刑天率先朝着看看容一人进出的狭小豁口向下探去,只一眼就眉目凝重地用声音阻止好奇走来的鱼孽:“你别过来!” 鱼孽啧了一声:“不就是尸体吗,是全尸吗?脸还看得清吗?”想着身后还有个未成年人,还是停住了脚步,决定守护少年的小心脏。 石楠不想承认自己被“尸体”二字吓住,但又感激于鱼孽的贴心陪伴,只好干瞪着眼看着石枕竹和暮客先后进入地下密室。刑天虽然也跃跃欲试,但还是觉得看住鱼孽更重要,干脆把手在洞口,也防止地下出现意外状况。 地下密室只有二十来个平房,毫无装饰,看起来是单纯的藏匿空间,而楼梯左手边的墙面,则整齐坐着一排人影,俱都头脸朝下,毫无动静,看着就像睡着了。 石枕竹却不觉得这些人都是晕厥或沉眠状态,他缓缓靠近,蹲下身,将手指探向其中一人的鼻下。 果然没有呼吸。 这一排七人都已死去。其中两人脸上戴着青铜纵目面具。 但违和感依旧存在,石枕竹见过尸体无数,面对这五具完整无损的尸身,却仍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并非面对装载着拥有半生经历沉眠死魂的肉身,意识力中没有那种死寂残败的感应,而像在面对五具空心石膏像,连死灵死肉都算不上。 第20章 激活者作案 石枕竹想和暮客沟通,回过头才发现对方还站在楼梯旁,逆光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让人联想到沉默而愤怒的坟。 “怎么了?”石枕竹沉声问道。 暮客这才被石枕竹声音惊动,他动作机械地靠前,也蹲下身来,抵住一人下巴将对方头脸抬起,这是位面容素净的中年女性,此刻面色祥和,只嘴唇稍显苍白,仿佛依旧在睡梦中。正是最初被查失踪的葛紫之。 暮客一手抵住葛紫之的头,一只手扒开了她的眼皮。这才掀开了这副安详面容的真面目,松弛的眼皮下是一只瞳孔放大、极度浑浊的眼球。 即使光线黯淡,石枕竹也看清了暮客的手在颤抖。虽然相识不久,但石枕竹知道暮客不是个看到一排尸体就会惊骇战栗的人。 石枕竹抿了下唇,干脆照着暮客的动作,掀开了另一人的眼皮,同样的浑浊眼球,像硬塞进了脏棉絮。死者扩瞳是正常现象,可这样像被搅散了似的浑浊……石枕竹没见过这样的眼球。 石枕竹问出了自己的猜测:“你之前见过这样的死法?” 暮客没有回应,自打下来这地窖,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这反常的无言于石枕竹已是答案。 暮客肃然起身,转身离开了地窖。 在四人的注视中,暮客不发一言地走出车库,室外暮色出现,光线并不比有‘龙珠’照明的室内更亮,光影交割间,暮客的下颌线紧绷成一条危险的弦。 他直接冲向了不久前还递烟招呼的车库区地痞。 刚走出车库大门的石楠震惊地看到,几个地痞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暮客撂倒在地,其中一人背脊撞在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石楠一时竟不敢靠近这个之前总是惫懒嬉皮的男人,他之前总觉得暮客虽然敏锐强大,但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暮气,这让这个本该精悍的高大男人总给人一种提不起劲的萎靡感,但此刻,他就像一匹被燎着了皮的愤怒的狼—— 很快,在压抑的哭求声中,其中两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暮客向一处库房里走去。 石枕竹毫无顾虑地跟了过去。 刑天和鱼孽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走进了那间库房。 鱼孽走过来拍了拍石楠的肩,两人最后走进空间已稍显局促的车库,原来这里改造成了监控室。 皮青脸肿的地痞正在电脑里调监控,这人原本不可一世的神情早已化为惊惧的齑粉,他朝面沉如水的暮客讨好道:“我就给您倒放,您需要就喊停。” 虽然没有正对着五斗米道库房的监控,但通往车库只有左右两条甬道,两个屏幕中分别显示着监控画面。 出没于车库区的人并不多,而且说是车库区,石楠发现自己连一辆进出的车都没看到,原来大家都默认把这里当库房使,从此时六点开始倒放,一直到下午四点也才经过了7个人,石楠都拍照记录了下来。 直到下午三点四十八分,三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监控录像中,石楠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四人都专注了起来,尤其是暮客,石楠感觉他呼吸都停了。 大概是常年和亲哥打交道,最近又和身边这几个激活者密切相处,石楠已经能模糊感觉出激活者的气场,迥然相异于普通人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甚至从算不得高清的监控录像中清晰传递了出来。 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青年,比起身后两个白袍人来说算得上是衣着朴素,除了一副墨镜外看不出任何奇异之处,可他瘦而扁的身躯,看上去就像条蛰伏的食人鱼。 人类维生的危险直觉不只在石楠身上得到验证,倒放显示出,这三人最开始出现在车库区时,地痞们本来上前拦截,可在墨镜青年畸瘦的身影下,人数占优的地痞们反而犹豫着退开了,让出了路。 被暮客胁迫到监视器前的地痞涎着脸道:“大哥找的是这个人不?真不是小的们怂,俺们从小街头混大的,辨认鬼神是童子功了,我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瘦瘪三手里头绝对有人命,甚至不止一条……当然,那气势比您还是差点,您——” 话音尴尬断在半截,因为暮客已一声不吭地冲出了监控室。 反应最快的竟然是鱼孽,但紧接着她就被刑天按住,刑天留下一句:“我跟过去,你放心。”就跟着暮客一同离开。 鱼孽踌躇两秒,还是打算跟出去,就被石楠一把扯住胳膊,浑然不觉的少年指着仍在倒放的监控画面激动喊道:“这是备耕!” 在剩余三人和仍不敢离去的地痞注视中,监控画面的倒放显示出一个贼眉鼠眼的身影,而他出现在画面中的那一刻,明显将什么东西按在胸间。结论毫不难得出,他怀里藏着东西! 在石楠激动的注视下,终于等到了备耕最开始显示的画面,他在走进库房区的时候怀里并没有东西,因此他从五斗米道的库房中带了东西出来! 石楠紧张思考着,就是不确定备耕出现的时候那处库房是不是已经沦为死地,以他和备耕打交道的直觉,那个蛇头可不像个能让暮客勃然变色的杀人犯…… “人不是他杀的。”石枕竹冷漠道,“凶手是刚刚那三个人,其中两个穿白袍戴头巾的应该是阿拉伯人,因此既不是巫鬼教徒也不是五斗米道人,这些人都已经死在地窖里了。” 被押解在电脑前的地痞绝望地闭上眼,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听见这些腥风血雨,唯恐遭遇灭口。 石枕竹沉声道:“我已经联系了鲲市分局接管现场,那只能是激活者作案。” “鲲市来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 石枕竹若有所思看着门口,方才暮客就是从这里冲出,眼下视线里已经没有暮客和刑天的身影,两人不知去了何方。 回忆着暮客铁青的神色,石枕竹快速道:“看起来这个凶犯和暮客打过交道,那这条线索性先给暮客和刑天去追。” “我们去市舶司,备耕怎么也会在那,要么找他哥汇合,要么离开鲲岛,带着他偷出来的物品……” 鱼孽没有异议,三人径直离开,留下虽然鼻青脸肿但至少捡了两次命回来的地痞。 市舶司就在黑珍珠区,三人很快就倒了扶犁所在工作区域,却发现扶犁并不在。 石枕竹直接出示了特遣行动部证件,其他工作人员立刻透露,大概十分钟前,扶犁被哭着找来的妹妹小冷笋带走了。 “十分钟?”石枕竹眯起了眼,那不可能三人来路时没有遇到。 石枕竹兀然冷笑,指着东边,问:“他们是向市舶司外去了?” 此刻鲲岛高悬半空,根本没有停靠在高原港口,此时人往市舶司外,根本没有官方途径能够离开浮岛……除非非法偷渡。 被石枕竹逼问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最后还是闭眼点了点头。 石楠冷笑:“这是逮着机会畏罪潜逃了?” 石枕竹难得感慨:“随便路上撞一个人,就是要找的嫌疑人,真是奇迹般的调查了。”谈到奇迹二字时,略带笑意的眼角看了鱼孽一眼。 鱼孽笑嘻嘻回应:“现在知道本福星货真价实了吧。” 石楠倒没这两人悠哉的心思,生怕备耕已经跑路,连忙往里冲。 凭着石枕竹的证件,石楠和鱼孽二人自然不用像昨日那般东躲西藏。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市舶司外,浮岛的悬崖边缘。 三人还没来得及说分头寻找,就听到东南方向传来一声尖叫:“救命啊——”正是小冷笋的声音。 有变故! 石枕竹对石楠留下一句“你留在原地”,就以石楠之前从未见识过的迅疾速度从石楠的视网膜中迅速消失。 鱼孽扫一眼石楠又是屈辱又如委屈而憋得通红的脸,还是拍了拍石楠的肩:“你要真不怕危险,等下记得躲远点,可能会没工夫救你。” 话毕,即使落下了一整句话的时间,鱼孽亦轻松跟上了石枕竹的速度。 这就是激活者的身体素质吗……甚至都不用他们各自专属的意识力,光是身体灵敏度和爆发力就已远超常人。 石楠双臂颤抖,拳头紧攥。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变强,不想再当一个腿部挂件,一个拖油瓶,一个捧哏,甚至一个只能拖后腿的后方逃兵。 涨红了脸咬牙切齿的少年,站在原地像一枚小小的顽石。 东南。 鲲市边缘的悬崖边悬停着一艘破旧的飞梭,鲲市素来以赛博海鱼载具来进行浮岛对外的摆渡,而此辆显然是从黑市讨来的全金属飞梭属于严重的违禁品。 飞梭的驾驶席已坐了扶犁,空间狭窄的后排坐着小冷笋,两人共同焦急地望着还没能进入舱内的备耕。 备耕拦在飞梭前,警惕地望着面前的两兄弟。 一大一小两男孩只有高眉深目略有相似,似乎是表兄弟或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哥哥是纯种的阿拉伯人长相,颇为英俊,只眼神颇为桀骜,带着阶级固化环境下出生长大的天然上等人气息,对备耕乃至绝大部分来说并不讨喜。 弟弟看着甚至没成年,大概十六七岁,比哥哥多了些混血的相貌特征,五官线条稍显圆润,一双黮暗如漆,但并不显憨态可爱,皆因本就下垂的嘴角还紧绷地抿着,显得颇为倔强甚至凶悍,一看就知道是性格极为好强。 两人皆头披垂到胸前的红白格使麦客花纹头巾,用头顶两圈黑色伊格尔固定,身穿领口垂下长绳穗状塔布素的白袍,外套一金一黑,皆锈金线繁复花纹。 第21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备耕见识有限,认不出这样的装束有何讲究,但先遣出剪纸鲤鱼探看的鱼孽一眼认出这是来自巴哈姆特岛贵族才有资格穿披的服饰。而这两人,正是监控视频中出现的墨镜男子身后的白袍人。 备耕自问根本就没见过这俩人,紧张于在这么个重要关头被这两人拦在此处,自然又紧张又恼恨,平日里的油滑嘴脸皆不现,径直问道:“你们是谁?想要干嘛?” 高大的阿拉伯青年似乎都不屑于正眼看备耕,但看到沉默寡言的自家弟弟照例没有开口,厌烦的狠戾之色一闪而过,用阿拉伯语道:“识相就把东西交出来,还能留你们一命。” 备耕耳中的听觉辅助设备自动激活了翻译功能,但备耕依旧装作不懂对方来意:“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却根本高估了对方的耐性,青年低头朝着矮小些的弟弟嘀咕了一句阿拉伯语,助听器捕捉不全,断断续续翻译道:“卑贱异端们……砍掉手脚……听话些……” 备耕心头一凉,眼睁睁看着一直沉默的小少年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以猝不及防之势将柳叶刀从刀鞘中抽出,冷白的刀光就像寒冬里泼出的冰水,半空中就结了霜,谁碰上,就要被削下一层骨肉皮—— ——叮! 本以无可阻挡之势削向备耕左臂的刀刃不知怎地在半空中猝然转向,直到将一枚子弹削成两截拍落在地,才发现是为了避开从不远处朝手腕处射来的子弹。 持刀少年冷冷望向子弹袭来的方向。 石枕竹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对峙诸人的视线中。 石枕竹其实还真有几分惊讶,倒不是对方的反应之迅疾,而是对方手中的刀刃材质之坚韧,竟然能防住甚至割开他的特质子弹。 埋伏在另一个方向的鱼孽通过半空中的剪纸鲤鱼看到初次交锋后,不由无奈扶额。行吧,石枕竹一个远程攻击自己一个远程辅助,本来就已经是很不搭配的组合,在这么个几乎一览无余的悬崖边空地上打团战,地利人和基本没有。 本来冷眼旁观的阿拉伯青年正要开口,突然鹰隼般看向半空中的剪纸鲤鱼,鱼孽暗叫不好,立刻拉着剪纸鲤鱼后撤拉开距离,但已然来不及,只见那青年拉开金色外套,露出手中的一只纯金权杖。 他将顶端为赤身婴儿头戴王冠的权杖插入地面,以极度强势的语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鱼孽本还有余裕心中吐槽喊出招式名已经够中二了,喊出的内容更是离谱。单一声嗤笑还没滑出喉咙,放置在剪纸鲤鱼上的那部分意识力顿时感受到了难以承受的重力,竟直接从半空中栽下,这么一只薄如蝉翼的剪纸,摔在地上竟然砸出了一个凹坑,凹坑边缘的半截子弹沿着弧度滚进了凹坑里。 而这还没有结束。鱼孽感受到那张剪纸还在被继续压迫,这压力远超剪纸的承载力,鱼孽在纸片被压迫为碎纸片前,险之又险地抽回了意识力。 手持权杖的青年,此刻真像站在了自己王土之上,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以生涩的中文一字一顿道:“我,是皇权,你们,就像在这个坑里,谁也,逃不掉。” 话音一落,将权杖又往下插入一分。 距离自称皇权的青年最近的持刀少年不受影响,可次近的备耕在无形重力压迫下,竟直接跪倒在地,双膝砸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磕裂声,青色的裤子也能看出几分深色的濡湿,是血。 备耕似乎连背都直不起来,像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寻索佝偻,他在以头抢地前快速向身后喊道:“快跑!” 飞梭最大的幸运就是停靠在悬崖边保持着浮空,虽然它明显也被无形扩散开的重力波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接着整个梭凭空下降了半米,但到底是浮空,终于在即将继续下坠撞上岩石之前,向外侧滑开逃了出去。却盘桓在悬崖外,不敢靠近,也不舍离去,如同雏鸟眷恋着被鸠占的鸟窝。 皇权瞥一眼飞梭后不再理会,倒是嫉妒又残忍的目光狠狠剜过石枕竹英俊的面容,青年轻蔑地指着跪伏在地上的备耕道:“你,不救,他,死。” 而一旁的持刀少年更是起了杀心,竟是不想龟缩在哥哥的重力场中守株待兔,竟主动提刀朝石枕竹冲去—— 少年动作快,但石枕竹的子弹更快,一梭子弹朝着少年全身刺去。 少年并不盲目抖狠,他果断停住前冲的架势,身体后仰回到皇权的重力场内,原本雷霆万钧的子弹进入重力场后就像陷入一罐凝固的猪油膏,滞涩在半空中,被少年的刀花轻易挑落,掉了一地。 皇权看了眼弟弟,又看着石枕竹,喉咙中发出嘲讽的笑声,不知道是在嘲笑弟弟依旧得依靠他的庇护,还是石枕竹的无能为力。 皇权一字一顿道:“你,不过来,这个人,压成肉泥。” 石枕竹一步未动,保持着距离,他面对这个身份非富即贵的青年的挑衅毫不为所动,反而露出温和有礼的笑容,让青年严重的嫉恨又浓重一分。 石枕竹微笑道:“我已经过来了。” 皇权哂然,正准备回应:“你这个——啊!” 话尾竟变作一声惨叫! 只见皇权脚下散落一地的弹壳中,竟然喷射出了几十束尖利的竹笋朝着兄弟二人直刺而去,持刀少年堪堪躲开,连忙回头砍向那些眨眼长成笔挺如剑的竹竿,皇权却躲闪不及,被一根竹笋从脚底刺入,扶住权杖才没有单膝跪下,但仍被剧痛折磨得面色惨白。 青年握住权杖,再次往地面连下两寸,他恶狠狠道:“重力,加倍,扩张。” 话音一落,即便是硬度极强的竹竿也无力抵抗,被无形重力拍落在地,甚至断裂成平面。 而一旁的备耕在加倍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整个人已经完全趴在地面,头朝权杖,像极了一个即将被压迫致死的奴隶。 青年看向石枕竹的眼中已带了狰狞血丝,“你,黄种猴子,我要把你,铁链拴着,关进动物园里。” “你这孩子,长得人模狗样,一张狗嘴真是不讨喜。” 冷不丁,一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声音就像凭空出现在皇权身边。 在自己的绝对安全意识力场中突现意外,此刻自然让皇权悚然一惊,他侧头看去,只见一只半人大小的墨黑鲤鱼盘踞在备耕身周,口吐人言间露出鱼嘴内森森尖牙。 皇权大惊失色。 并不是惊讶鲤鱼能说人话,而是在他的世界里,自己的场性意识力并非无形,而是由淡黄色的光芒构成的以他为球心的半球形空间,此刻这个半球形空间就像被一只蛀虫钻入的果冻,竟生生从边缘向内被啃噬出了一条空隙,而罪魁祸首,竟就是这条鲤鱼,它依靠啃噬意识力毫发无损的钻了进来! 皇权的声音近乎尖利,他命令弟弟黄泉:“剁了这条魔鬼鱼!” 在刀尖刺向鲤鱼之前,墨黑鲤鱼一口咬住近乎失去甚至的备耕的后领,将重伤的他迅疾沿着自己啃噬出的空隙里拖出了重力场。 黄泉拔刀要追,在重力场外不受阻拦的子弹再次打偏了他的刀刃,黄泉气狠,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不需要换弹夹,一梭子弹过来后,拔地而起的竹笋荆棘丛让他不得不狼狈闪避。 兄弟二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备耕被墨黑鲤鱼拖至鱼孽身后。 悬崖旁的飞梭看到备耕脱险,这才放心远离,却依旧未彻底离开,而是缀在远处观察战情。 皇权对这条侵犯了他意识力场的鲤鱼恨之入骨,甚至把石楠抛之脑后,一双通红的眼死死地盯住墨黑鲤鱼游回了从障碍物后走出的少女,缠着少女右臂环绕两圈,渐渐消失,像是融入少女的手心。 皇权的声音阴狠而残忍:“你,虽然好看,但死无全尸。” 鱼孽倒不像石枕竹在打斗中沉默寡言,她冷笑道:“巴哈姆特岛的人都像你这样喜欢无能狂怒吗,竟说些自打脸的狂话。” 皇权自出生起从没有被女性如此忤逆甚至羞辱过,他怒极反笑,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片之前碾碎过的剪纸鲤鱼再次飘在了上方,但这次却有经验地飘在了半球形重力场的上方。 皇权可笑这无知女孩不晓得自己的重力场扩张的同时高度亦能膨胀,他正打算进一步扩张重力场,却听到女孩快速发声: “打那条鲤鱼!” 这话自然不是朝着他说的,而是朝着她的临时队友——石枕竹。 话音间,那剪纸转悠间竟然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肥润红鲤鱼。 这是疯了吗——不对,还是说这鲤鱼能自爆—— 皇权果断用力按住权杖,顾不得意识力的透支,他咬牙喊道:“重力,加倍!” 而石枕竹的子弹更早一秒射出。 在子弹钻入鱼腹的一瞬间,扩张的重力场吞噬下了鲤鱼全身。鲤鱼无力对抗重力,只能下坠。 皇权志得意满,他甚至在这样的重力场下,这鲤鱼不论是挪动还是自爆都不可能进行。 然而,耳边响起了他素来看不起的黄泉的尖叫声:“哥——” 伴随着尖叫声响起的,是从鲤鱼内部破身窜出的无数尖头竹笋! 因是半空坠落,在重力压迫下,这些竹条借助压力以根本无从逃避的快速兜头罩下一座牢笼,将皇权禁锢住,甚至其中一根竹条贯穿了他的右肩胛! 第22章 放长线钓大鱼 “啊——” 鲲市市舶司外的悬崖旁,皇权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叫声,与其说是因为肉体疼痛,更是威严被冒犯的愤怒。 黄泉都有些不敢相信,竟然有血统卑贱的平民重伤了自己的哥哥,这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丝动摇和畏惧。 就在黄泉踌躇着是否要替哥哥复仇时,皇权已经先一步下达命令:“别打了!带我走,太痛了……立刻,马上!” 黄泉不愿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他搀住皇权,就要撤退。 鱼孽最爱的就是痛打落水狗,理所当然要追,却被石枕竹拦下:“放他们走,我能掌握他们的行踪。先救备耕。” 鱼孽明白,石枕竹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找到和那两人同伙的第三人,那个让暮客完全丧失理智的墨镜男子。 “根据刚刚战斗中那两人展示的能力,地窖屠杀应该就是那第三人干的。”鱼孽快速说道,一边回身去看备耕。 备耕的伤势却已被石楠简单料理过了,保证了平躺,衣裤带松,污血被擦拭。这个痛恨自己无能的少年,也在默默尽力行一份贡献。 备耕主要是内脏受超重力压迫,内出血严重,还有肋骨骨折,眼球出血,此时还因大脑缺血而黑视,剧烈喘息着近乎昏迷。 鱼孽迅速对备耕安慰道:“放心,你安全了,也没有生命危险,我现在就联系浮空救护车载你去医院。” 石枕竹却道:“等等。” 石枕竹看向悬崖一侧的破旧飞梭,道:“东西交出来。” 飞梭没有靠岸,但也没有远离。 指了指地上失去意识的备耕,石枕竹冷淡道:“还是你们打算看着他死在这?” 石楠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石枕竹。虽然他极气愤于备耕的百般隐瞒,可这怎么也是个平民,公职人员救助平民不是义务吗……还是说,在哥哥眼里,查案大于一切? 石楠想说什么,可又没有开口的立场,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圣父之嫌,备耕不是哥哥伤的,甚至如果没有哥哥出手,备耕必然已经惨死,哥哥救下备耕,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并非只是单纯的勒索。从民间回收活性物品本就是特遣专家的工作,手段激烈一点……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哥哥,眼下甚至远远算不上“手段激烈”。 看着躺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备耕,石楠胡思乱想着,一边失望自己不是英雄反而是个拖油瓶,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心软不够男子汉。 鱼孽皱着眉看着飞梭犹豫地前后摆动,进退维谷,又低头看了地上狼狈不堪的备耕。 只见备耕忽然睁大了眼,透支了生机般的力竭喊道:“快走——” 飞梭犹豫了两秒,在石枕竹举起枪后果断离去。 鱼孽生怕石枕竹气愤之下一枪直接肢解了飞梭,快速道:“别急,我的剪纸鲤鱼已经进了飞梭。 “不如看看他们到底要去哪,拿着偷走的东西去做什么。” 石枕竹目视着飞梭消失于视线中,再低头看向备耕,毫无预兆地,拿出手枪低头就给备耕的脚踝来了一枪,让本就奄奄一息的备耕彻底失去了意识。 如此近距离的枪击,让石楠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鱼孽却看清了子弹,问道:“这子弹是竹子的种子,竹米?所以你也能靠这个感应同样中枪的巴哈姆特人?” 石枕竹点了点头,答:“是我的意识力具象化。” 鱼孽又是给伤患善后又是给老板顺毛:“我已经联系救护浮空车了,总得让人活着不是。有备耕在手,扶犁兄妹一样在你的掌握中。” 石枕竹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石楠也好奇地望向鱼孽。 鱼孽平静注视着石枕竹冷而淡的眼,仿佛浑不在意对方的压迫感,她无所谓道:“有趣呗。就和我当初在海坊主岛和你组队打架一样。我就随便活活,哪需要那么多目的性。” 石楠有些难以理解,却又觉得从认识鱼孽的第一秒起,她就是这样随性恣肆的女孩。 石枕竹似乎觉得有趣,认认真真注视了鱼孽一阵。 鱼孽笑嘻嘻地歪着脑袋,感应到放置在远处充当眼线的红鲤有了反馈,脑袋从一侧歪道另一侧,看着暮客和刑天从远处走来。 暮客面色阴沉,之前有如阴霾渗在他身上的惫懒松弛已然消散,暴露出了内里愤怒而仇恨的狼性。 鱼孽刚才还敢给石枕竹顺毛,眼下却不敢沾暮客的狼毛,转而问刑天:“没找到人?” 刑天点头:“我闻着气味跟到中央大道跟丢了,那里人太多了,气息过于驳杂。”朝着石枕竹努努嘴,“只能让你们特遣行动部筛查监控了。” 石楠识相地主动向暮客和刑天介绍了他们这边的情况。 背对着惨烈落日的暮客如烧如焚,开口的声音却相当冷静,甚至在摒弃了平日的吊儿郎当后,显得沉稳而可靠:“那个羌族小女孩提到过父亲的遗愿,看来备耕从五斗米道偷走的东西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 暮客问鱼孽:“备耕他们是回酆都高原吗?虽然鲲岛为了躲避地霾海潮汐偏移了不少,他们一两个小时也应该能登陆。” 鱼孽仔细感应了下,却发出了惊讶的语气词:“咦——” “飞梭绕过了酆都高原,还在往西。” 石楠疑惑道:“难道他们要去其他高原?” 暮客答:“就那么点体格的飞梭,燃料根本无法支撑到其他高原。” 石枕竹给出了猜测:“他们应该去山里了。” 石楠作为土生土长的酆都高原人,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人类现在能活动的空间只在高原和浮岛,从来没有听说过“山里”这个概念,他震惊地问哥哥:“山里还能住人?!” 鱼孽也听着新鲜,她快速推断道:“海拔2000米以上的大型高原确实不好找,海拔2000以上的山峰倒还真的到处都是。” 石楠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疑惑,就像第一次看地理书上了解到,曾经的美好地球时代还有拒绝现代化坚决住在森林中的原始部落,他费解问到:“他们怎么生存?自己种田打猎?联合国会给他们提供地霾粒子屏障吗?不然,不然他们……” 不远处响起轰鸣声,众人移目望去,喷绘着蛇杖标志的救援浮空车终于赶到。 医护人员迅速将失去意识的备耕抬上担架,众人也一起跟着上车回到市区。 坐定后,石枕竹耐心向自家弟弟讲解:“隐居在山上的人比大众想象中的多,但总数也不超过一百万,他们有的是田园公社成员,有的是隐休者,还有反现代化部落或者少数民族,联合国视这些人为灰色人口,会提供贸易渠道支持,但为了号召人口回流高原浮岛,并不提供造价昂贵的地霾粒子屏障,这些山上居民通常也只能用廉价的空气净化器替代,普遍寿命都不高。” 刑天不以为然地补充:“至于谋生,偷渡走私,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去地霾海里淘金呗。” 石楠本想问这是图什么,但又回忆起那些隐居密林的原始部落,注意力又立刻被“淘金”二字转移,刚要开口问,就在亲哥的注视下默默闭上了嘴。 鱼孽没接淘金的茬,似乎早有耳闻,并不额外感兴趣:“你们之前说过,扶犁备耕小冷笋都是青羌族人,看来他和族人们都隐居在山上,等备耕醒了,但凡他还想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命,脑子清醒了肯定会和我们和盘托出的。” 刑天对自己错过巴哈姆特岛兄弟颇为遗憾,搓着下巴道:“巴哈姆特岛的人颇为自闭,很少行走在外,贵族皇室更是只在外交场合出现。有意思,鲲市这一趟补给,先是流上一件神秘活性物品,接着迎头撞上来打劫的克拉肯岛,古老的宗教和久远的民族都浮上水面,现在连巴哈姆特岛的人都来掺一脚……”刑天话未毕,颇为明显地打量了一眼鱼孽,分明暗示对方也是怀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来到鲲岛。鱼孽自是懒得理会。 几人来到医院后,眼看着备耕受到救治摆脱了生命危险,但也一时醒不过来,到底有了口气放松,唯有暮客阴沉依旧,死守在备耕旁边。 鱼孽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石楠,索性自己尝试摸摸毛:“那个……方便的话,可以分享一下第三个人的意识力吗,之后总会遭遇,也好有个准备。”绝口不问暮客和对方明晃晃的私人恩怨。 暮客抿了抿唇,没有抬头回看鱼孽,就在鱼孽以为对方不打算开口时,暮客低声道: “那个人之所以戴墨镜,是因为他的右眼是一只假义眼,他真正的第二只眼在左眼的正下方。 暮客顿了顿,继续说道:“左边下侧的眼睛睁开后,目光具有意识力推力,能将被注视者的灵魂推出身体之外,罹患离魂症。” 哪怕石枕竹作为见多识广的特遣专家,听到如此恐怖的意识力,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如果不能打断或转移那人的注视,离体的魂魄会因毫无守护被罡风吹磨而耗损甚至涣散,魂飞魄散。” 第23章 和盘突出 清晨,山雾正浓。 从娲屋山的平顶崖边往下看,瀑布犹如仙人白发,披散在灰色地霾织成的蓑笠上。 栈道上,已有三三两两的族人戴着斗篷下山,要进林里去采冷笋。 小冷笋忧心忡忡地转身,绕过古老的青羌之肆,来到族中老释比的院子里,如今年迈病重的释比,正是小冷笋的父亲姚端公。 头顶的珙桐树结起了蚕茧似的白色花苞,圃里栽着不大精神的黄瓜、茄子、豇豆和辣椒,山檐下的鱼形木雕倒有劲头,在风中来回翻身。 小冷笋一推开门,险些又被浓烈的草药味呛到。除了草药味,还有草木焚烧的味道,还有低沉嘶哑的诵经声,让整个房间有如一个嗞嗡熬煮的丹炉。 小冷笋看着父亲跪坐的背影,叹了口气,来到哥哥扶犁身旁,低声问道:“爹喝药了没?” 扶犁:“喝了。” 小冷笋:“但是不肯休息?” 扶犁叹了口气:“是啊,不眠不休地对着一本空白的书念经……备耕冒着生命危险带回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啊。” 小冷笋一听到二哥备耕的名字,立刻红了眼眶,她倔强地侧开脸,说道:“咱们回鲲岛吧,把二哥救出来,把咱爹一起带走,进大医院治病,爹肯定能活下来!” 扶犁明显意动,但看看老释比岿然不动的背影,再度叹气:“你也知道咱爹的脾气,一辈子都宁死不肯离开娲屋山。” 小冷笋情急之下声音都变大:“那就一棒子敲晕他!都病成这个鬼样子了,还惦记什么上坛经——” “肃静——咳咳,咳咳咳——”厉声指责的老释比下一刻就自己咳倒。 兄妹二人连忙上前去扶,老人如同枯叶般轻薄而易碎,凸起的经络是黯淡的叶纹。 眼看着往日严厉刻板的父亲如今憔悴的模样,小冷笋又怕又气,猛地站起来去看案上的那本黑皮书,果然是一个字都没有。小冷笋趁着父亲神志不清,大胆地伸手将书前后翻动,确认了整本书都空无一字。 小冷笋气恨:备耕这个二哥自小滑头,果然靠不住! 可……小冷笋不知道是因为畏惧父亲常年供奉的神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快速放开了捏着纸页的手,女孩觉得那些淡黄的纸页的触感……就像人的皮肤一样。 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的小冷笋连忙转身,不敢再看无字书,她喃喃道:“这么一本书,二哥究竟是从哪抢出来的,甚至还因此惹上了杀身之祸?” “他又是怎么确定,这本书能实现咱爹的愿望呢?” 向来老师的扶犁更担心自家滑头弟弟的安危:“备耕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 备耕一睁开眼,就看到病房里围着几位牛鬼蛇神。 最近的是位浅棕发色和瞳眸的英俊青年,正斯条慢理地削着苹果,可那苹果显然不是给病患备耕自己的,备耕可记得清楚,自己昏迷前就是这人气得给自己脚踝来了一枪——嘶!备耕顿时后悔自己尝试动弹那只脚,痛痛痛! 那个苹果肉已经被雕成一具浮雕,一个骷髅头。看样子青年还打算在骷髅头的眼窝里雕一只蝴蝶,或者是蛾子。 备耕不敢再看,一回头,就看到一道黑色的阴影,阴影下,是一个悬浮在地砖上的红脑袋! 备耕吓得险些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着那颗红脑袋乌溜溜一个利落翻转,落在了高处。这人方才竟然是在倒立。 一左一右两大神将已经让备耕不敢动弹,他虚着眼睛扫了一圈病房,在角落里又看到一对少年男女——正在打牌。 咦,倒是那个名叫暮客的鲲市地头蛇不在,难道是直接把自己卖给这群奇人了? 淡色同人的绅士就像有读心术,在备耕背后的一段话立刻让这个落难的蛇头立刻出了一背的冷汗。 “你如果好奇那个不在场的人的话,他现在因为出离愤怒正在外面掀地皮找人,他担心自己会为了逼供而不择手段地折磨你,因此就没进过这个病房。” “所以你最好主动点,有什么就说么,他——”开口的刑天指了指石枕竹,再指向角落里头都懒得抬的少女,“还有她,救了你一条命,希望你好好珍惜,暮客好歹还有良心,而你背后的这个人……” 备耕已经不敢回头,只听着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而我其实很喜欢刑讯逼供。” “东西是我偷的!” 本来还打算观望甚至企图蒙混过关的备耕立刻喊了出来,甚至因为过于紧张激动声音都变形。 备耕自小叛逆不安分,因为不喜欢娲屋山上的苦日子,十五岁就辍了族里的学堂,到终日在地霾海上淘金的流量者中混日子,竟然就慢慢成了在酆都高原小有名气的蛇头。他一直嫌弃族里自甘穷苦困在深山里,也因为出身而自卑于安居高原甚至浮岛,直到那个让他又怕又恨又不愿承认敬畏的父亲陡然病倒。 虽然学历低下,但多年混迹灰黑的备耕自由小人物的敏锐,他知道此刻在病房里的都不是普通人,除了那个最小最傻的少年,其余都是激活者不说,棕发和红毛两人身上都有执法者的气息,他们掩盖不住因自身掌握规则和法条而生的傲慢。 而备耕最怕的还不是他们,甚至不是一见面就要杀他的巴哈姆特岛兄弟,而是那个他在五斗米道成员的库房里看到的高瘦男人,巴哈姆特岛兄弟的同伴,那个男人……光是看一眼就能激起生物本身强烈的原始求生驱动力。 备耕已经隐隐有猜测,这帮虽然强大但好歹还是讲点道德的年轻人,估计就是在追逐那个男人,或者是在追逐自己从那个男人嘴边虎口夺牙偷走的活性物品。 那件物品应该已经送到娲屋山了。备耕虽然自问不孝,父亲的这一病倒难说没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自己气出来的,可能做的他已经做了,自己的命终归还是重要的。 一旦下了求活的决心,备耕不再犹豫,立刻将一切和盘突出。 “我们青羌人里,掌管祭祀和巫术的是释比,你们汉人叫端公,也可以更粗俗地理解为神汉巫男,都是些顽固不化的老古董,靠一些土方子治病就相信坛经是真的,神是存在的,如果青衣神真的存在,怎么地球就遭了这么大的灾,嗤。” “但我爹那个老头啊,固执得就像块臭石头,连卷轴手机都不肯用,天天只知道背他那些上中下坛经,族人都说释放巫术的释比会老得快死得早……” 讲述着,备耕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再在意病房其他人了。 皮肤黝黑的青年眼神悠远,声音也一瞬间仿佛些许模糊:“老头是老得快,都活像我妹的爷爷了,哼,就这样他还重男轻女,说什么羌族巫经传男不传女,对小冷笋半点慈爱都没有,要么就是逼着我和我哥被坛经,哼,有这么当爹的。” 谁都没有打断备耕。 “但是……知道他老得快,但不知道这样快……而且就快死了,都这样了还不肯去酆都高原看病治病。什么脑子!从他坚持非死守在山上时,他的命就在倒计时了,何止是他,还有所有族人,还有我,没有高原和屏障,我们从成天呼吸着带地霾粒子的空气,喝着带地霾粒子的水,那不就活该我们短命吗。” 石枕竹掀了下眼皮:“讲重点。” 备耕下意识去掏口袋里的华子,想给对方递烟,才发现摸到的士兵服,青年尴尬地摸摸脑袋,又带动了一大把的输液管甩得哗哗作响。 “咳咳,讲重点,重点。老头毕生的心愿都是一条,将失传的上坛经复原,我也不知道这个上坛经是个什么,反正就是经文吗。然后我有一天得知一个叫丘社的秘密结社带了本神秘的书籍上浮岛鲲市,听说那本书籍可以呈现任何宗教的圣典,我想着咱们巫鬼教也是教,只要拿到那本书,不就可以圆老头子的心愿了吗。” 鱼孽快速地和石枕竹对视了一眼。 “所以我借着蛇头的活计混上鲲岛,又是威逼我哥又是拿钱打通关节,总之一路打听,又得知书落在了五斗米道手里了。 “这真是奇了,在你们外人眼里,巫鬼教和五斗米道肯定是一个意思,至于丘社更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远处的石楠心虚地摸了摸头。 “但我自己就是青羌人,青羌人自古以来就信奉巫鬼教,比起五斗米道,我只能说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无冤无仇,我们更怕的是丘社。” 备耕皱着眉道:“丘社那帮人就是帮疯子,恐怖分子!”他快速看了眼石枕竹和刑天,“你们应该把丘社所有人都抓起来,这帮人天天想着做票大的,毁灭五斗米道甚至干掉道教,就是帮神经病,但大家信仰同源,我又拿这帮神经病没什么办法,不然我早举报他们了。” 备耕的声音渐渐变轻:“然后我前天晚上潜入了五斗米道在黑珍珠区的库房,想找机会偷走那本活性的典籍……” “你们看我样子就知道,小偷小摸偷渡什么的我是没少做,可我根本不是杀人的料,更没见过杀人,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白色病床上的备耕像一滩褐色的污渍,不安地洇染着。 “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看到一场屠杀,一切就像杀鸡……” 第24章 谜语 电子羊区,五郎侦探事务所。 巨幅浮世绘中,泷夜叉姬以妖术召唤的巨型骸骨“饿者骷髅”依旧俯瞰着整座二层。 老板五郎的头顶依旧打了足足两斤的发蜡,也依旧有一小撮漏网之发从额前垂下,和两小撮八字胡不远不近地呼应着。 但五郎再也不复曾经五斤油般厚重的油腻和吊儿郎当,他此刻非常严肃,甚至慄悍。石楠如果此刻在此地,甚至可能认不出来这个男人,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锋芒毕露后,气质竟然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暮客站在五郎的桌旁,不发一言。 老板桌后的五郎则对着电脑研看照片,照片正是黑珍珠区车库地下室的尸体,那些隐秘死去的五斗米道教徒和丘社成员。 五郎对着一张尸体眼睛被扒开的照片不断放大,知道那团灰棉絮似的浑浊眼睛充斥整个屏幕,才停下不断波动滚轮的手指。 五郎定定地看着,隔着屏幕,不像是在凝视着尸体的眼睛,而仿佛借着这只恐怖的眼睛遥望着尸体死前看到的那个人。 侦探事务所老板拿起桌上的颐和园香烟,抽出两根,递了一根给暮客,低声道:“是他。” 暮客依旧沉默,只是吸烟,一个深呼吸下去,整截烟身直接小半截烧成了灰。 两个男人在一张浑浊眼珠的照片前缄默地吞云吐雾,似乎大量的交流都已在纠缠的烟雾中完成,一切一切都是他们无法用言语诉说的惨痛往事。 五郎隔着整个客厅望着他亲手挂上的《相马旧王城》,看着妖术师泷夜叉姬和她的手下荒井丸,以及阴阳师大宅中将光圀,还有这些渺小人类头顶的饿者骷髅,无力的仇恨就像一团地底的阴火,在五郎的胸腔里痛苦而狠辣地燃烧着。 “九妹死前就是这么一双眼睛。”五郎说道。 时隔三年,默契的两人终于有一个先开了口,对双方讳莫如深的记忆揭了尘。 五郎的妹妹叫九妹,最开始他们家也确实有九个孩子,从大郎到九妹,是一对不孕夫妻参加鲲市一家秘密基因编辑工厂的试管婴儿项目的产物——哦不,产儿,一胎九子,出生后不到三年就夭折了七个,夫妻不堪承受接踵而至的儿女早夭而离婚,只有五郎和九妹活了下来,兄妹俩相依为命,无父无母地艰难长大。 暮客抽完两根颐和园,终于也开口:“那个人回来了。” 五郎接道:“这一次,要么他死,要么我们和他一起死。” 暮客:“当然。” 两个人就像在说谜语。 谜语盘旋的时间不太长,第三根颐和园燃烧到滤嘴后,暮客在烟灰缸里摁灭烟蒂,用还沾着烟灰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紧绷的太阳穴,道:“我再出去找找,你也在线上多留意消息。”言罢离去。 五郎看着暮客走出客厅,身影从他那条挂完滑稽锦旗的走廊中消失。 五郎仔细听着楼梯间微弱的脚步声,甚至起身来到窗边,看着暮客走出事务所所在的小楼,看着暮客不曾回头地走进列车轨道下的桥洞,身影彻底消失。 足足两分钟后,五郎才将肺里辛辣的烟气全部吐了出来。 五郎盯着不远不近处那个不大不小的桥洞,低声道歉:“兄弟,仇人必须得死,但我也不能让你死。对不住了,兄弟。” 五郎转身来到桌前,拿起堪称古董的座机拨号,竟然还真能用——“把消息举报给特遣行动部,对,只给官方,其余一概不要外泄。” 五郎对着电话另一头吩咐道:“我给五倍价钱,让你的人继续盯着,如果那个幸运小伙子不幸死了,我出十倍抚恤金。” 五郎顿了一会,最后道:“如果那个杀神杀够了,打算离开,立刻通知我,我不强求你们跟踪他,告诉我就行。” 五郎默念:“我来跟。” ******* 电子羊区,花字奖章酒吧,vip包厢。 “特遣行动部接到一处匿名直线举报,黑珍珠区一处地下基因编辑婴儿工厂发生了屠杀事件,凶手正在……残杀工厂内的左右工作人员和科学家。” 在一家颓靡的酒吧发生这样的汇报似乎是不合时宜的,更奇异的是,汇报人和被汇报人都是青年女性,仿佛出于情趣身穿禁欲感极强的军装制服,高筒黑靴和紧束皮带勾勒出纤长的小腿和曼妙的腰身。 正在豪饮伏特加的娜塔莎脸颊泛着些许醉酒的红晕,金发垂在胸前,几滴酒液从唇角滴下,顺着下巴流进丰满胸脯的缝隙中,美艳至极。 娜塔莎毫将玻璃杯中的伏特加一口饮下,接着毫不顾忌形象地打了个酒嗝,一把拦过下属的腰,使对方踉跄下坐在她弹性十足的大腿上,竟直接用下属的手指擦去了自己红唇边的酒渍。 这个看着放浪形骸的格鲁乌高级成员一开口就显示其实则冷静清醒,娜塔莎慢悠悠道:“这不就巧了吗,鲲市本土的激活者们贯来会低调做人的,这几个巴哈姆特的间谍此刻刚登岛,就发生了这样的屠——杀事件,是巧合的可能性不大,先遣队派去了没有?” 坐在娜塔莎腿上想起身又被对方圈住腰的下属脸红着汇报:“已经派出一只小队了——啊!” 娜塔莎将下属一把推了起来,对方的惊叫却不是来自这推力,而是源自上司将自己推直了身子后,还恶劣地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臀部上。 下属又羞又恼,要不是娜塔莎本人就是个大美人,崇尚武力的格鲁乌女委员们断没有承受如此调戏的道理。 娜塔莎看着下属的表情哈哈大笑,豪迈地手一挥,道:“我也去看看,说不定真能逮到个间谍,找总委员论功行赏呢。” 娜塔莎笑嘻嘻地穿起外套,一边说:“我要的奖励也不多,只要我们总委员的一个香吻就好。” 下属根本不敢接话,娜塔莎不怕叶卡捷琳娜阁下的鞭子,甚至以之为荣,她的体格远不如娜塔莎,可承受不住总委员的一点迁怒。 娜塔莎理好军装,走出vip包厢,穿过醉生梦死的众多酒客。 ******* 黑珍珠区,二十一世纪联合科技有限公司实验三厂。 一个谁都没听过的科技公司的所谓实验三厂,破落的招牌和破落的厂门挤在一个在全市平均收入垫底的黑珍珠区里都算潦倒的城寨里。老旧筒子楼里居住着的大都是工厂流水线工人,每天起早贪黑地机械劳动,麻木而疲惫地生存着,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产生好奇心去关心这个占据了筒子楼地下一层的实验三厂,因此也根本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实验三厂,其实是一个非法的基因编辑婴儿工厂。 鲲市常驻特遣员富兰克林带领着7个行动部辅员低调潜入了城寨。 “少校。”一个辅员殷勤地开口,对方知道富兰克林更喜欢被称呼军衔,在战时,职级p1-3的特遣员永远少校军衔,p4的特遣专家则是中校,p5特遣专家为上校,驻守一地的d1道台为大校,三大臬台已是d2职级,军衔中将。 正在观察环境的富兰克林不耐烦地回头看了眼下属,下属却知道,富兰克林对这一声少校很是受用。 好大喜功的上司手下肯定不会只有一个狗腿子,狗腿子二号直接打断了狗腿子一号的殷勤:“少校,格鲁乌的人来了。” 富兰克林眉头一皱,向狗腿子二号指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理论上来说,鲲市在联合国地位不低,类比第五次生物大灭绝前的黄金时代,评一个超一线城市绰绰有余吗,特遣行动部派来常驻的特遣员素质应当很高,类似包邮区的街道办主任都得是常青藤名校博士毕业。然而人类的特色就在权力从不按照人类自己设定的理论框架运行。 鲲市的道台瓦西里·涅夫斯基当然是人中龙凤,当初竞选臬台遗憾落败才外派到了鲲市当封疆大吏,听说战斗力并不弱于三臬台,完全是前俄罗斯的国力积累比拼不过前中美德才在投票中落败。 而俄裔的道台到了俄裔把控的格鲁乌总部所在的鲲市,官方激活者们的流向也就顺理成章了,甭管什么裔的,头脑灵活的想尽办法都挤进了格鲁乌,剩下留在特遣行动部鲲市分局的,也说不上是歪瓜裂枣,但也少有人才。富兰克林就属于那种想挤进格鲁乌却被拒绝的那种,而绝不会承认自己这种失败的富兰克林因此生恨,自然就成了最坚决反对格鲁乌这种没有官方牌照的“影子机构”的势力,富兰克林嘲讽格鲁乌的名言——“一帮长胸毛的臭娘们”。 事实上,长了眼睛没瞎没近视的人都知道,格鲁乌不仅没有“长胸毛的臭娘们”,反而最多的就是军装丽人,很多其余浮岛的特遣员都愿意调职来鲲市然后或明或暗地转职入格鲁乌。 五女三男的格鲁乌安全委员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富兰克林一行人,小队长显然是认得富兰克林,嫌弃地一撇嘴后,连虚与委蛇的招呼都不屑于打,直接带队进入了门锁已被破坏的实验三厂大门。 富兰克林平生最恨被人无视,但他基本的理智还是知道最好不要在下属们面前发怒,他索性气笑道:“既然有人愿意当炮灰,那就让这帮野生货色替咱们趟雷呗。” 狗腿一号和狗腿二号自然连夸少校英明孔明在世。 半个小时后,狗腿们也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一点动静都没有,实验三厂的生锈铁门就像一张嘴,吞噬了进去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