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3》 第一章浩浩长安车辗尘 好大的一处宅院,座落在长安城内城靠南边的朱雀坊内。这里本是长乐公主的旧宅,重新装饰后,文彩辉煌。院落一进一进地往后延伸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黑漆漆的门楣上照得出人的影子来。那两个人影一个镇定,一个灵动,却正是韩锷与余小计。 韩锷微侧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引路的人。时间已是五月,夏日苦热,可这坊内多的就是大槐树,一片浓阴之下,清净幽凉。巷内淡静雍容的气氛倒显得韩锷与余小计的衣着过于鄙旧了。长安内城贵眷多衣饰繁华,韩锷与余小计两个刚从塞上归来,穿着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韩锷疑惑地道:“贵上是谁?为何定要与我兄弟相见?” 他与小计这次是悄悄潜返长安,没想才到城外就有人迎接,只说是主人相请,却又不肯说出到底是何人。韩锷暗惊于自己行踪居然会被人查出,却也就跟着他前来,一探究竟,一路上却也疑惑无限。 引路的那个人一身青衣小帽,样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全看不出一点特别之处。只听他笑道:“韩公子,您登堂后就知道了。”说着他抢先上前推开了门。 韩锷身子微微一缩,已退到余小计身边。他这一退,就已把余小计全身护住。——自去春和杜方柠分别以来,这一年多来他就一直没让余小计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因为他即已知道小计的真实身份,当然能察觉到这其中暗藏的风险:他是余皇后之子,当今皇上曾亲口许过的“太子”,这皇子的身份可不是好当的。起码,东宫一旦得知,必视如眼中钉,肉中刺,那是不除不足以后快的了。 但这年来的边塞苦斗把他磨练得越发沉实稳重了。本来乌必汗已死,羌戎之侵略已无大患,但羌戎势力分为数股,却更加滋扰无限。他在边塞也事务巨繁。之所以与小计这次悄悄潜返长安,却是为风闻朝中皇上年老病重,只怕再难以支撑多久了。韩锷虽一直还没给小计讲起过他的身世,却也觉得不能不带他回来看一看——那个人,也许就是他的父亲。 让他更下定决心回长安一行的却是因为一场刺杀。那场刺杀至今回想起来都不由不让韩锷心惊,小计的左颈下新添的一道疤痕就是那场刺杀留下的痕迹——当时韩锷不过稍有疏虞,因有事要去伊吾城一行,没有带上小计,那一场刺杀却就发动了。 那是春三月,塞上的冰还未开,小计在河边凿冰饮马,刺客居然就隐藏在冰水内。如果不是这年来余来小计功夫在韩锷细心**下,已大有进境,那冰下的一击他绝对躲不过的。 可这一击还是伤了他的颈侧,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连城骑也就在不远处,且他身上带的有响箭号令,高勇得韩锷密托,时刻提防全力保护小计。这一场刺杀,只怕就早已成功了。 韩锷听说此事,连夜就从伊吾城匹马赶回。看到卧倒在床的小计血染茵褥,当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搬动小计的脖子,上面那是一道蜈蚣样的伤口,蜿蜒爬伏,十分可怖。韩锷当时嘴里就念出了三个字:“龙门异!” 他此时本已并不长驻连城骑,在军中也并不亲自升帐,那天却难得的正午升帐,口气极为严峻,下令,令部下今后在连城骑驻地周遭三十里内都要戒严,必令鸟兽无踪,有形貌可疑的一并拿下,一意拒捕者,“杀无赦!” 这还是他头一次发布这么严厉的命令。连城骑军中也是头一次看到韩锷如此震怒。三军上下一时大为震动。人人都知小计这少年在韩帅心中的份量,一时倒也防范得连城骑周遭百里之内寂无人踪。但韩锷情知,如果真的来的是龙门异这等高手,军中防范虽滴水不露,却也不能全防得住的。这时他却收到朴厄绯的来信。信中约略几语,只道,据她暗线密报,近有“龙门异”与“北氓鬼”中的高手同至塞外,虽并不同路,却似是均欲对余小计不利。韩锷当时一把揉烂了信笺,踞坐扬眉,心头冷冷一怒:“东宫太子的人果然发动了!” ——除了他们,又有谁请得动洛阳城里声势如此的两大组织?“北氓鬼”一向为暗杀组织也还罢了,只要有钱就请得动;“龙门异”可不是什么杀手组织,请得他们出动,那定是因为东宫太子之力了。韩锷当时心中还冷冷一痛:方柠,方柠!——这年余来的平静,他本来甚为感念方柠回去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如今东宫太子即已发动,看来机密已泄,那定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难道她把她的富贵身家真看的就有那么重要吗?还是她觉得,以韩锷此时的威名声势,余小计羽翼已足,如辅之以韩锷,必生大祸,而必要除之而后快了? 他心中又痛又怒,情怀伤损,心里只道:方柠,你不是也允称技击好手吗?那么,又何需找来什么“龙门异”与“北氓鬼”?你何妨亲身前来,与我一搏,先杀了我再杀了余小计,又有何妨? 可接下来的变故更让他心惊。不几日,驻守伊吾的库赞飞马前来,因为十五城中出了大事。 他先找到高勇,然后又找到韩锷于连城骑中的数个亲信。他们先在小帐中私下开了一个会,然后才把韩锷与小计找来。这一切,为只为近日几乎一夜之间,塞外十五城中都贴满了同样内容的一张纸条: 龙湫遣帝种, 真命在连城! 这隐语分明指向的也是余小计——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韩锷。韩锷脸色数变。在座之人都是明白人,情知韩锷生性淡泊,此事必非韩锷所为,也不会是他想什么黄袍加身造出来的妖言异语。联系到余小计前日所中之伏,人人心头都猜疑无限。 韩锷心内箸蹰:此事想来又非是东宫之意了,他们不会愿摊开来明干的。那是“龙门异”或“北氓鬼”的私下所为吗?目的是迫自己出面一战?不过关乎小计的身世,想来他们虽为杀手,谅来也不会知道的——东宫之人绝不会告知任何人这个秘密。 那究竟又是何人不惯安稳,定要迫自己出头,不惜扰乱天下,也要自己与那东宫太子对面一搏? 他沉吟有倾,半天才道:“看来,我要再在连城骑呆下去,可能就要对大家不利了,也对大事不利。也许,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余小计本在旁边,闻听得后就不由一愕。韩锷说罢,伸手轻轻抚在他的颈上,气息催动,迫得他昏昏睡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道:“这事看来是冲韩帅来的了?”又有人沉吟道:“可是与小计这孩子身世有关?”他们与小计相识已久,小计口无遮拦,所以他出身的“轮回巷”之秘大家也都约略知道一二。 韩锷不答,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然后,座中已有人抗语激声道:“他们也欺人太甚了!我们人在军中,万里之外,本不欲参与他们朝政之争。但韩帅,如果他们一意相迫,只要你一句话,咱们连城骑一万七千儿郎可不是好欺的。真要逼我们反,我们就反了他娘的!” 韩锷此时已升任北庭都护府之帅职,所以部下皆称他为韩帅。连城骑也已经过极大扩充,算上十五城兵马,当真有近二万之锋锐了,加上北庭都护帐下还有两万余汉军,韩锷手中兵力盛极一时。他目光静静地扫过诸人脸上,只见一个个人脸上都是镇定与肯定的神色,连库赞也是,甚或高勇都是——他们都听说了什么? 他目光扫过高勇脸上时,却见高勇冲自己点了点头——高勇与在座的其他人不同,并非由韩锷百战之后一力提拨出来的将官。他原是朝廷命官,由王横海帐下派来的。连他都这么肯定地一点头,韩锷可以确定,自己在连城骑与塞外十五城所能获得的支持当真是坚如磐石。 库赞忽定声道:“韩帅,我要冒昧地动问您一件事——这事是否和东宫太子一党有关?就是他们一意要绝了这小计的性命?” 然后,只见他脸色一定,直直地盯着韩锷道:“在座的人都不是担不住事的人,有些话我也就直问好了。相信韩帅该信得过我们在座的人都还是个男人。小计——他是不是当年余皇后的孩子?” 韩锷心头一惊:看来纸包不住火,塞外军民两道,一定早已流传了许多韩锷从不曾听说过的小道消息。韩锷疑惑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看向他的眼色就有一点了解的神色。韩锷静静地望向众部下,只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他们在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他们也在逼他交出这个答案。但这个问题明显干联过大,他们即已决心要问,分明是把身家性命都填进去了。 韩锷也抗不住部下这么诚挚的眼光。他沉吟了下,点了点头。又顿了一刻,他才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 高勇忽一撑案:“那么,连城骑危矣!” ——东宫太子一党决不会容许这么强大的一股异己军力存在。 库赞却面上一笑,放心般道:“那样也好,他们要硬来,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硬话。嘿嘿,现在北庭安抚使古超卓还是仆射堂的人。东宫一定要自绝塞上消息,就那么办好了!想来,仆射堂的人若知此事,只怕一定大喜。他们不会对东宫有所助力,只怕反倒对咱们鼎力相助的。嘿嘿,东宫,东宫,一定要迫得我们塞外诸城,势联仆射堂吗?” 东宫与仆射堂两股势力一向对韩锷手下的连城骑与塞外十五城的控制争夺颇烈。但韩锷对这种朝中权要之争延伸出的险恶余波一向敬而远之。没想这种态度反加重了连城骑的重要,可能因为东宫先还不知道余小计的身世,倒没有导致他们的压制,反把自己的官儿越来越高的升了上去。如今算起来,他也是朝中硬打硬的二品大员了。以他的年纪,可谓极为难得,在朝中也是开数十年未有之奇。 看着部下诸将诚恳的脸,韩锷第一次有了杜方柠那样的感觉:他不能倒,也不能走!这个连城骑,他已不是可以说走就走的了。这么多人的功业勋名,身家性命都已与他干联到一起。自己一走,他们当年为与他相知而流的血就白流了。想起这些百战求功的同袍,他私心里觉得,他是欠他们的。如果自己一走,无论朝中派什么人来,只怕连城骑必乱。而连城骑一乱,边塞必乱,那又会重陷多少人于水火? 何况,说到根底,朝廷对自己的倚重,其实是为:在朝廷之西塞青海一带,也即连城骑之南,吐谷浑一族经多年潜隐后,渐渐声势复盛。他们本受羌戎压制,却也一向耸涌羌戎人出头。这时乌必汗一死,他们已失控缚。吐谷浑民风强悍,一旦为乱,必然为祸极烈。朝廷倚重连城骑也就是为此。 座下诸将,人人皆知吐谷浑必将发难。他们都是男儿,都在渴望着建立更大的功业,那是他们一个个男人心理的豪迈自许。——西北望,射天狼,匈妈未灭,何以家为!人人都是怀着这样豪荡的渴望来到这塞外穷荒之地,欲以一刀一骑建立功勋的。而自己的声威就是连城骑的声威,那不是自己一己的血,而是数千同袍的血换来的。自己此时,怎么能走? 只听库赞静静地道:“所以,韩帅,你不能走。吐谷浑之势复盛。朝中乏良帅,只一个王横海老将军,却也是身陷局中,为人所制,举动不得自由。如果你一走,吐谷浑之势已成,一朝生变,只恐无人制之。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而就算是你一人的事,也是我们大家的事。我和高将军与诸多亲旧已商量好了,如果朝廷一定要将宫闱之争延伸至边关塞上。那么,我们一定,支持你……” 他顿了顿,说出下面的话“……无论你做何选择。因为我们支持其实的不是你,而是大业。这大业,是我们几千男儿用性命搏出来的,可不能容他们朝中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擅媚邀宠之辈随便破坏。关外平靖,关内苍生,都不容他们徒生祸乱!” 他这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里。好半晌帐内鸦没雀静,韩锷停了有顷才缓缓道:“好,我不走。但我要先带小计回长安一行。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予以平息。如果仍平息不了,我还会回来……” 他扫了一眼众人:“至于我再回来后,只怕就会大乱了。那时的事……诸位可以到那时再做选择。” 帐中一时静默了下去。半晌才有人出声道:“韩帅,你长安一行,多加保重。我们当然希望你能平定事端。但如果平定不了,这争伐,不是我们选择的,而是他们选择的。你一定要全身回来。至于我们……不用到那时,此时,我们已经选择了!” 库赞忽然伸出一只手,用眼把同僚一个个的扫过。只见人人面色凝重,过了一时,有一只手加在了他的手上,渐渐,相叠的手越来越多,十余只手已叠加在一起,包括高勇。他们一起望向韩锷。 韩锷扬头吸了口气,捉住睡梦中的小计的手,连同自己的,一齐压了上去。 韩锷与余小计这时已走到了长乐公主旧宅的大堂之上。那大堂之上,金砖铺地,平整宽阔。只听那引路之人笑道:“据说,当年长乐公主修这大堂,修好之后,工匠来讨赏钱。长乐公主看了大为高兴,说要赏钱一千贯。工匠却笑道:‘请公主找人捉两百只蚂蚁来,然后门窗闭锁,一夜之后,再叫人来捉,如果少了一只蚂蚁,我们情愿一文赏钱不要。’长乐公主好兴儿,果然叫人照办,看这门窗地面是不是果真的那么密实。第二天真的一只蚂蚁都没少!长乐公主大喜,足足叫属下赏了那些工匠三千贯。” 小计听了大是有趣,果低头去看那砖缝,也当真密实得可以。韩锷却奇这人怎么会无端地先对客人夸耀起自己主人家的房子来了。长乐公主?——她该早已亡故了,那现在的主人是谁? 他不耐多言,蹙眉道:“我们即已登堂,请问主人何在?” 只听那人笑道:“主人就在堂上了。” 韩锷与余小计一愣,正四顾无人之际,却见那人一拍手,厅门口转进了几个家人。他领着头,几个人一前几后,已齐齐跪了下去,冲韩锷道:“小的们见过主家公。” 韩锷当真被他们跪得一愣,却听那几人中为首的道:“小的们的旧主人把这宅子连同小的们一齐送给爷您了。” 韩锷更是吃惊,这车尘无数的长安城,这么大一个幽静阔绰的宅院,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的了?又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第二章短鬓差池不及群 是谁会平白无故地送这么大个宅院给自己?韩锷躺在床上还在苦思难解——是方柠吗?抑或是洛阳王?按说他们两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与小计这次潜返长安是极秘密的,就是连城骑中也只有数人知道,他们都不是会泄密的人。 韩锷本不打算接受这平白无故的重礼。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那个管家林旺却说韩锷如不住下,他们的主人必不会饶过他们的。韩锷心软,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看出了自己的行踪,所以就住了下来。 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小计在对面睡得象也不是很踏实——他是不是也在怀疑着送宅子的那人是方柠?这次怎么却没听到他惯常的开口取笑? 这宅院虽然阔绰,卧室的陈设却极为简净,似是知道韩锷的好恶一般。而陈设之中,颇具匠心,让韩锷隐隐觉得,只有一个女子才会有这般细心的布置。他辗转良久,将近三更,还睡不着,便挺身坐起。却从小计的呼吸中听得出他原来也没有睡着。想了半晌,韩锷开口道:“小计,锷哥有一些话,也许是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有好些话,锷哥一直没有跟你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是到了该告诉小计他身世的时候了。可他真的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余小计在对面床上也坐了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迟疑半晌低声道:“锷哥,其实我也好多事没有跟你说,比如……” 他的心中似乎也有秘密,这秘密压了好久了,压得他日子都过得不那么踏实,也到了必需要说出来的时候了。 韩锷一怔,望向他,只见小计的脸上似有愧疚之色。 好半晌,小计却似忘了开口说话。韩锷的眉毛忽一剔,眼中闪出一道冷光来,冷冷地睨向窗外。 窗外的蝉正没心没肺地噪着,这声音因为室内的静默,声音似乎比平时格外大了些。但那蝉声之中,隐有生杀之气。 韩锷身子陡地拨起,一披就已披上了他的袍。伸手一捞,已捞到了榻边之剑,人一开门,就要向外扑去。余小计的身子却忽一闪而起,一把抱住了韩锷的身子,阻住了韩锷踏出之势。 韩锷一愣,却听他已极快地道:“锷哥,别动,院中布的象有阵势。” 韩锷茫然地向外望去,“你怎么看得出?” 他师父太乙上人精修两仪之道,他对此也就一向敏感,怎么他不觉得,小计却觉出了? 他适才只感到身周气息有异,以他身经百战的经历,几乎已可以断定,那是有敌手来了,而且是高手。让他奇异的是,那来敌分明已来了有好一刻,怎么迟至此时他才惊觉。 却见小计一闪身,已挡在了韩锷身前。他的一双瞳子忽变得诡异起来,一只明亮,一只却黯淡,仿佛阴阳眼一般。只听得他的语声都变得怪异了:“锷哥你忘了,我是余家的人。余家出身于大荒山一脉。大荒山无稽崖的《何典》,当今世上,只怕只有我看过,且看懂了。” 韩锷一愣,他倒忘了小计的出身。 却见他的一双眼睛其色忽变,已不再是一阴一阳的怪异,而忽然潋滟清凉,如同两泓清水。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 韩锷向门外看去,门外是个月损之夜,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院子还是那院子,假山树石也还是那些假山树石,没有什么大异。 却听小计道:“锷哥,你要想看清的话,就舔一舔我的眼睛。” 韩锷一愣,却听出他这次可不是开玩笑。一低头,微微的月光下,只见小计大大的睛睛,尖尖的下颏,一张面庞十分乖巧俊秀。可出奇的是他的双眼,竟真的似汪着两泓水一般。可那又不似水,止而不流。韩锷心思迷惑,伸出舌尖,真的轻轻地在他的眼睛上舔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海客归来”之术? 海客归来话苍茫, 鲸齿虹霓一瞳藏; 心有灵犀谁能渡? 舌苗一点悟沉香。 传说中那些浮槎于海的行客远方归来时,眼中曾见奇景无数,家乡父老每欲知他所见,就会用舌头舔一舔他的眼睛,以求感悟。 这等怪语虚言韩锷虽有所闻,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哪想大荒山的心法果然荒僻至此。一舔之后,他只觉一点微甘带苦的滋味从舌尖一点蜿蜒入心脉,低声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止水清瞳’?” 余小计道:“不错,这是‘水清瞳’,也是我们大荒山的别传心法。我姐姐说,好多人穷其一生之力还不能修至极境。但她说,据一个老婆婆讲,我却是天生的一双‘水清瞳’。” 韩锷这时回眼向门外望去。然后,只觉得背后寒毛一竖:小计说得不错,院中果布得有阵式! 他与小计歇宿之处本在后宅,那阵式却深深远远,似是从这大宅的门口一路布了过来,当真深不可测。 韩锷也不能全看明那阵势的所以然,却本能的觉察到了一股凶险。只听小计阴恻道:“龙门异!这‘龙门二十品’,只有龙门异门下才布得出,还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就。锷哥。他们从初更起咱们入室时就已开始布置了。他们藉阵法消解形影,所以连你都一直察觉不到有人靠近。到能觉察得到时,他们杀势已成,危机已届。如果不是你的警醒异常,提前发现一刻,咱们只怕现在已陷入阵局。那时,破无可破,守无足持,他们必把咱们的床榻都要陷入阵心了。现在,好在这一间房他们还没来得及纳入他们的阵内。” ——“龙门二十品”?难道这就是一生几尽窥天下奇门之道的师父也说未尝一测其究竟的“龙门二十品”? 这阵势分明不是一人之力可就,龙门异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们难道为杀小计,已经倾巢而至? 韩锷得小计“谈瀛”之术借度“止水清眸”之力,这时约略看清了那院中阵法。 只见那阵法说不出的古硬朴拙,似乎源流已在三代之上,至魏晋方得其形似。他的背脊一挺,忽然缚剑就背,那剑把在背上就是一阵簌簌。长庚似乎也感到了所面对的危局。 韩锷低声道:“小计,龙门异倾力而出,锷哥,这次只怕真的要护不住你了。” 他依余小计所借“谈瀛”之力,这时已感到阵中有人。可怕的是,仅仅两个多更次,那阵式所布范围似已不仅限于这个跨院,而是从宅门而入,延入后园,这方圆里许的大宅似乎已尽纳入那阵势之内。只是一些细物的移动,那一堂一舍,一廊一楣,居然尽为其所用。 天上夜色碧清,星光忽灿。韩锷忽觉得地下地脉潜流的声音——他们居然已上藉星斗,下引流脉,布就了这个“龙门”大阵! 他身形瞬然一晃,一步就已踏入院内。小计一把拉他都没有拉住,只见韩锷一步已踏入假山之侧。他踏歌步本就起于术数,这阵势他虽难深悉,但他的修为一向撮其要而拮而精,一眼已看出了阵眼所在。 他足下才及假山,那阵势一晃一迷,就要发动之际,他足下忽然发力,只见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旋一腾,那一瞬息似短也长,他似把自己整个身子已化为一点星火,那星火一明,然后一黯,然后再一明,再黯时,星火渐淡,他已立身于一颗老槐阴下。 天上是月损之夜,——石火光中寄此身!他全力发动,不为伤人,不为杀敌,不为挫阵,却只为在这万险阵法中抢到这一个方位。 小计大惊,高叫道:“锷哥……” “那是阵眼!” 一阵之中,阵眼最凶。龙门二十品本出于黄河之畔,传说黄河之下,原有数处大穴,深不可测,远及海脉。一旦陷入,漩涡涌起,直抽入海。那是舟船怯惧之处,但那也是这一阵的阵法的力量渊源所在。那一点的下陷虚空,洞然深澈,如无根底,远通浩瀚巨阔之沧茫,头压万倾黄流之九派。 此地名为“阵眼”,也即“海眼”。锷哥怎么一踏就踏入了这么险恶的所在? “填海眼”之术,本为踏阵的最凶的破法。顷刻之间,可能就要尸横于地。只见那阵势忽滞,“龙门二十品”大非寻常,就是一阵之中,也不只是一个海眼。 布阵之人想来大惊,万没料到韩锷居然能看出这阵法的机窍之所在,也居然敢一步踏入这阵法之至凶所在!只听暗处有人“哼”了一声,错齿道:“好!”——韩锷以星火溅海之术,陨坠塞眼,一落之下,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水浸土淹,而犹有未屈之志。这一踏,他自己所受之力也大,却也已伤了一个布阵之人。 阵法已动,四周景物一瞬间直欲翻旋汹涌,葬韩锷于海眼之下。那盘抽而至的光景中暗藏的是力,是那布这“龙门二十品”的人附加于内,藉这阵法星光,转眼间已增大无数倍的力。韩锷却在空中踏歌而起,他的“石中火”之术,如星坠荒野,沧海淬溅,却光华不息。全力发动,已一连串地踏向那阵法的七处海眼之上。 ——他拚的就是一己之力的灵动。那阵势虽强,威力虽大,但发动却要较他费时。 只见顷刻之间,韩锷身如星火,一划而过,数落数升,已连踏“龙门二十品”院内廊外的数处海眼。落如星火,起如沙鸥,那一沉是他的聚力,那一浮是他的脱逸。这飘翥之势是不是就是当日利与君也曾称道的“江上沙鸥掠水分”? 小计怔怔地望着阵中的韩锷,这才明白他为何行此万险以求一搏。锷哥才说了:“只怕这次我真的护不住你了”,所以他才自蹈危局,一步就陷布阵众人于难措,不容他们暂一腾手,针对自己。 他所踏即为凶险,那就不只是对于自己的凶险,对于布阵之人也是万险。 韩锷却已重立身于那棵老槐之下。他一落,阵势忽然凝滞。他知道,他们要发动了。“龙门二十品”只怕已有三十年未现江湖。自有它以来,好象从没听说过这阵势失手过。他只怕无力与其相抗。 他忽抬起头,翘首于青冥之天。他现在所求的,所能一搏的,所可依仗的,只有一个天意。 ——底事昆仑倾砥柱? 九地黄流乱注? 聚万落千村狐兔? 这一切都是无从问起的,剩下的只有天意了。但——天意从来高难问…… 韩锷忽然拨地而起,人在空中,身上长庚由背上的肌肉一耸,忽的高弹而起。阵势已经发动,他只怕再难以有立足之机以得暇憩。 天地忽黑,倾刻间似忽有大风划过,那风利如刀,巨如鹏翼,一瞬时间,韩锷带断,衣断,剑鞘失落,足下履断,脱落于地,全身衿袍忽敞,连内衣也被那裹挟入阵法的布阵之人的攻袭之力割得丝丝如缕。 他束发之带忽断,一头散发向上飘去,全身如裸,那衣服已不是穿在他身上,而是一丝一缕地披挂在他的身上,他的胸腹足腿已顷刻间尽皆裸现空中。 地上沙尘扬起,如沧海无数次干涸后的桑田。 好干的地面!——闻道曦和曾走马吧?上玄下黄,院中阵式已让人目迷五色。只有玄黄,好黑的玄色,与好苍惶的黄色。小计定定地抬起眼,而那一天一地的玄黄间,是锷哥耀如星火,如沙鸥的一场飞。 无处可落足,韩锷眼前忽迷。阵势一起,他已目迷阵眼之所在。他身子斜飞落地,才一落足假山之上,才忽然惊觉,假山中藏的有人。那山石一挤,就来夹他足腕。他身子斜腾而起,落向一株老槐枯枝,可一落之时,才发现,那枯枝本为利刃。他拚着足下受伤,斜踏其背,一点而腾,头下脚上,却藉剑尖一点之力,点在院墙之沿。那墙沿却瞬时腾起一条铁锁,来锁拿他的剑脊。韩锷仓惶而起——无枝可依呀! 无枝可依! 余小计却忽高叫道:“锷哥!” 这一声断然,似是要叫韩锷看他一眼。 韩锷闻声即向小计望去,却见小计面色决然,只听他喝道:“我借你一双眼!” 说着,他忽一扬手,骈指就向自己眼中点去,如要抉目自食一般。 韩锷知他这必为大荒山中轻易不能用的损体伤身的秘术,惊叫道:“不要!” 余小计的双指却已点在了自己的双瞳之上。然后,伸指一弹,空中一条银带划过,两点水色飞渡而出,阵中已有人惊叫道:“水清瞳,这世上居然真有‘止水清瞳’!” 韩锷不及反应,却觉得那两点水色已直奔自己双眼,贴了上来。然后,一点清凉一炸,他的眼中似乎忽然明亮了。身外,是一个水色世界。 ——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这么看的:一切都是清澈如水。原来,在那个滑稽胡闹的小计的眼中,原来在他种种油彩之下,他那常常脏脏的脸上的眼珠儿里,所见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阵中的一切一瞬间似乎明晰起来。韩锷却不及细看,他拿眼去看小计。 止水清瞳——止水清瞳中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那水色漫过污浊,漫过含糊混沌,让清者清了,浊者浊了,而小计的身影茕茕如透。 韩锷只望了一眼,就觉得小计那身影似虚化为水色直扑入自己心口,一溶即入,找也找不到了。然后,他才发现,小计的眼空空的——他的眼盲了,他现在的眼盲了!韩锷心中一痛,在阵中人还惊愕难定时,已从空中一掠而下。这一次,他剑尖带血,以“宠辱经”发动的“石中火”一星飞渡,云垂海立间,他一剑决绝,一刺已刺入一人的琵琶骨。那人痛哼一声,阵势一抖,然后重强,天地间瞬时风雨如注,但韩锷重已又立于槐枝之上。 他目中即明,发剑伤人,招不虚发。那些来人俱是高手,居然有十八九人之众。但他们一边要催动阵势,藉阵势隐形加力。万料不到韩锷会得‘水清瞳’之术相助。阵中窍要,一瞬间无可逃形。又搏击了一刻,韩锷身中三创,可他已伤了四人。阵中人忽有人叫道:“这么打下去,龙门二十品已成我等负累。今天是杀不得他了,大伙儿,扯呼!” 那人一语即落,就在收阵。他们边退边收,那阵势因为紧缩,也更无暇得入。韩锷虽在追击,却也攻它不入,眼见着那数人一进一进地退下去,翻出宅外,他心忧小计,却不敢前追了。 韩锷折身反扑,心下却在忧急:适才情急之下,小计不知以何秘术可以渡这“止水清瞳”之术与自己,以至双目如盲。这等秘术,必有禁制,不知这沾到眼中的水色,却还不还得到小计的双瞳之中? 他疾扑到院中,却先见那跨院之内似浮起了一抹诡气。那诡异味道太盛,幽幽戚戚,大是反常。韩锷才到院墙,却已见到一个女子伸出一支鬼爪样的手已向小计头顶罩去。 小计双眼如盲。那女子形踪似魅,全无声息,分明藉着未全散的阵法潜入进来的。而小计却浑然未觉。 “北氓鬼”!——韩锷一惊之下,几乎痛倒,他痛悔忘记了朴厄绯早已提醒过自己的“北氓鬼”。 欲杀小计的不只有“龙门异”,还有“北氓鬼”。但他相距十余丈,是再也救不及了。他情急之下,只恨不得把全身力气都借与小计。 他一折返,小计已经感应。他借瞳韩锷,本仗着就是彼此三年相处后而得的一点感应,否则只怕虽大担风险,他也借他不成。接着他感受到的就是危险。韩锷目眦欲裂,两点精光从眼中暴出,喝道:“小计,我还你!”他伸指向眼中抉去,却也不知怎么才可如小计般把这止水清瞳之术返渡。可心脉中忽似一阵汹涌,一点内息挟着两点水光已从他眼中迸出。这情形极为诡秘,韩锷只觉眼中一黑,然后,重能视物时,他看到的是那女子神情一呆,他眼前光景还不清楚,却见小计的一支手已重重地拧在了那女子的肩上,一卸,居然已卸下了那女子的肩骨。余小计年来苦练,一身功力已有小成,极为悍锐。那女子不防之下,手臂登时一垂。 韩锷飞身扑至,一掌击出,直切那女子颈侧。 他用的已是杀手,可他这时望到了那女子的脸,只见那女子容貌秀丽,却乖戾狠辣,口里不由叫道:“小殊!” 他手上撤劲,但还是击得那女子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韩锷伸手一扶,那女子面带狠色,却一推避开丈许,又吐了一口血。只听韩锷道:“小殊,真的是你?” 那女子一脸狠辣地朝他望来:“是我!” 小计的眼中已经复明。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觉这女孩子和他当日见过的阿姝姐姐,无论身形,声音,面貌,当真无一不同。有别的只是两个人脸上的神色,阿姝姐姐的神色总是温和清畅的,这个小殊儿却一脸乖戾,狠狠地盯着韩锷,直欲把他吞到肚子里一般。 韩锷见到她脸上神色,心思迷迷一乱,想起当日在居延城阿姝与自己说过的话——原来,她真的是喜欢过自己的吗?为此还不惜连犯师门之忌,习修禁术,不只以“阿堵”之盅种于自己身上,还在她胞姐身上下了“忌体香”。 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吗? 他从小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孩子。如果说,他相识的别的女儿们,他虽不懂她们的心思,便起码还知如何相处,面对小殊,他却是连相处都不知怎么相处了。 可他心底忽然一怒,想起小计适才之险,怒问道:“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儿都不放过!” 他眼中腾起怒意,剑藏肘后,却锋锐俱出,似乎面对这个虽自幼相识的玩伴儿,都也难藏住一点杀心了。 只听祖小殊恨声道:“我当然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说我种于你身上的‘阿堵’之盅怎么突然间无故自解了,让你和杜方柠那个贱**凑到了一起,也全无防碍。嘿嘿,你们通奸了好多次吧?原来,是这个姓余的小不死的小鬼用大荒山秘术暗地里破了我的‘阿堵’。他居然破了我的‘阿堵’!他破了我的‘阿堵’,就是伤了我!你知道此术一破,我受的伤有多深吗?” 韩锷一直奇怪自己后来与方柠自伊吾一夜后,其后青草湖间,欢好无数,如利大夫所说,本来这是自己绝对不能的,就是能只怕也要把命都赔进去,怎么还会好好的?原来、真是小计。他这时脑中才想起,每于他疲累时,小计有时在他肩上臂上按着按着,自己的心思就模糊了。那么在自己的模糊中,他都做了什么?这‘阿堵’之术不是那么好破的吧?好多次自己见小计清早就黄白了脸,练功也没心思,还曾将他责骂。原来,那一切的起因都在于此? 他感激地向小计脸上看去。却没见只见他一张脸上油笑浮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韩锷一愣,正不知他在笑些什么,然后才猛地想到那“阿堵”的禁治说起来可大是……深艳。 他喉中一堵,本来讷于言语,这下连感谢的神色也被小计脸上的油滑堵住了,一时心中千百般恨道:这个小王八蛋,这个小混蛋,这个小坏蛋……直在心里把小计咒翻了天。心头只觉自己好惨好惨——自己所有的尴尬处,与本来该是私密的事,这小鬼只怕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了,正不知他在暗处怎么笑呢! 他转眼看到小殊的伤势,心中怜惜升起,喃喃道:“殊儿,你这是何苦?” 祖小殊的脸色忽然迷茫,茫茫然道:“何苦?何苦?生有何欢?死有何苦?” 韩锷见她情迷,心中不由温柔一动,伸手就向她肩上扶去,欲要接上她的脱臼。 祖小殊的脸上却忽古怪一笑,讥刺道:“韩锷,你个王八蛋果然是个多情种子。我只要露一点软弱就可以把你收服,让你中计了吧?” 她的脸色忽变得促狭,接着变成乖戾,接着暴跳道:“可我不,我偏不!我凭什么要装软弱扮温柔要你觉得我好再对我好?我就要害你!我就要欺负你!我就要破坏你身边所有你在意的!你忘不了我的,也摆脱不了我的!” 她一仰脖子:“除非,你杀了我,不过那也要你有那本事!” 说着,她一跳而起:“我跟我姐姐都不象,更不会象杜方柠,余婕那些俗丫头一样装什么温柔来对你!” 她本可以接上自己的胳膊再走,可却任由它虚晃着,晃得韩锷主里一下下地替她痛的,翻墙而去。 韩锷怔立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小计……” 他本来想谢下他,问问他有没有受伤。可还没出口,却见小计先板了脸,一张脸上神色说不出可恨可厌的郑重。只听他道:“首先,我要再一次跟你声明:什么叫‘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儿都不放过’?我跟你说过一千八百遍了!我余小计虽说先天不足,骨龄跟实际年龄对不上,但我现在比谁矮了?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看到个人乖戾点的就不知怎么做的是你,看到个女人就不知怎么办的是你,是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韩锷心头一阵苦笑。他知道自己是辨不过小计的,苦笑道:“好,好,是我,是我,你是大人好了。” 第二天韩锷起得很迟。他昨日耗力极大,进了屋马上就调息起来,然后就睡了。早上起来,却见余小计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听小计笑道:“锷哥,昨天你就是这么身装扮见的什么殊儿呀。” 韩锷自顾一眼,脸腾的红了起来。他衣履昨日尽为阵势所割破,一身袍子散开,里面内衣如缕,几乎全身尽裸。见小计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直看,他一巴掌把他打回头去,却听余小计还抿嘴偷乐道:“现在知道那小殊为什么没跟你说上几句就跑了吧?不过她也真狠——我要是她,只怕一见你就要吓得跑得不见呢。” 韩锷被他逗得面红耳赤,忙去换衣不迭,出来却不见了小计。走入院中,却见余小计正在院子中间忙着呢。韩锷一怔,问道:“小计,昨夜我调息入神时你还没睡,好象也在外面捣鼓,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计笑道:“昨天那龙门异中人布下的‘龙门二十品’,当真好阵法!我虽不会布,却大致还看得懂。他们很费了些心思。到他们走时,那阵势的余形还没散。昨夜我就把那未散之阵凝定住了。今儿起,我要加点工夫,稍加变化,把这阵势重新弄活过来。我如果成功的话,嘿嘿,以咱们大荒山的花巧,就是龙门异中的人重来,只怕要攻进来也要费上一番工夫。” 韩锷见他身边备得斧凿俱全,攀上攀下的,一时锯树,一时搬石,忙了个不亦乐乎。他虽不懂,却也觉得小计舞弄得似模似样,笑道:“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能干。” 余小计咧嘴道:“你以为我的本事你全知道了呀。现在世上,我可是大荒山门下的唯一嫡派传人了,好多心法,我姐姐都不如我。去年起我就开始研磨《何典》了,嘿嘿,不过我这是无根之学,叫我自己哪怕布一个最粗浅的小阵,也不成的,但如已有架构,弄些花巧我可还大大在行。” 韩锷初识余小计时只道他是个懵懂顽童,从没想到他那么小的年纪,原来对他家门心法浸润已如此之深,心下不知怎么微微一凛:原来,人世真的难测,就是小计这个孩子,且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了,他也从不曾把他了解得切实。他心头念头一起,就见余小计抬起眼来看着他,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脸上微有一丝苦涩,也微有一丝……惭色。 韩锷勉强一笑,不习惯他那洞若观火的表情。只听余小计道:“锷哥,你可是在怪我?” 韩锷连连摇头,却听余小计道:“你别骗我了。昨日,我曾以‘谈瀛’之术让你看清阵法,后来又曾借你‘水清瞳’——那法子可不是平常用得出的,也不是对谁都行的。必须要有一点灵犀相通不可。但借了借了,没白借的。起码这三两日内,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半会有谱的。” 韩锷知他所言不虚。心中一苦,被小计看穿心思只怕麻烦大大……忽听得门口传来一片吵闹之声,余小计丢下韩锷奔出去看。韩锷也在后面跟上,却见小计一出大门就已与一群人吵了起来。那群人却穿了身什么王府的号衣,小计这边的管家林旺正气忿忿地道:“一清早我就发现门口一大堆拉圾,还道谁不小心放错了,叫底下人来扫了。哪想,刚刚扫完,他们又推着这几车臭东西来倒在咱们门口了,真把咱们家门口当拉圾场了?” 韩锷看向门口街上,果有一车不知是什么的、臭哄哄黑乎乎的拉圾正倾倒在门口,里面似有不少腐臭的动物的内脏,说不出的脏臭熏人。还有几车停在旁边没倒呢。 那车边一拨儿好有十几个人,内中一个管事的冷笑道:“知道这宅子空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没人敢买吗?只为我家王府的二爷想要,宅主偏要一个大价钱,三千两都买不进来。我们二爷一怒,他买不成,谁都别想买成!没想前日倒真卖出去了。我想着真还有人有那么大胆子。二爷说了,从今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拉圾场了。怎的?咱们就情等着你们修缮好了住了人了好来倒拉圾的呢。” 这么大的宅院,他们“二爷”居然出价三千两,连韩锷这不通行情的人听了都不由苦笑。 却听那管事的喝了一声:“小的们,倒啊!以后这就是咱们的拉圾场了,从明儿起,一天早中晚三次,都倒在这儿。” 他手下伙计雷鸣一声,推了车就来倾倒。那管事的斜睨了门中的韩锷一眼,见他平民穿扮,更是不屑。冷笑一声道:“买主一直没留名儿,我还以为什么朝中的大帽子呢,也敢跟咱们王府争地儿。嘿嘿,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德行。” 韩锷还没说什么,余小计已经大怒,一冲上前,伸手连抓,一个一个的,那一拨人都被他扔到了他们才倾倒的拉圾上。 他下手很重,那些人摔得不轻,挣扎爬起时,一时个个身上脸上一身污臭。那管事的最先摔进去,却最后才爬起,口里怒道:“反了,反了!”还待喝令手下人上前,却见手下已没几个好的站在地上了,个个跟他一样。 他眼睛一瞪,心下却一虚,口里虚声恫吓着,脚下却好汉不吃眼前亏,与那十来个手下连连倒退着推了车走了,口里却连连道:“好小子,你等着,你就等着灭门吧!” 他这话想来倒非虚声恫吓。余小计气忿忿地转过脸来,看向韩锷,想说什么。却见韩锷只是苦笑着用手搔着自己的鬓角,一声不出。 旁边林旺口里喃喃道:“这叫什么世道?只要你不是个官儿,或是个比别人小的官儿,这长安城你就不用混了。这叫个什么世道?” 第三章苍龙阙下驰骓马 接下来两天,那送宅子的人还未出现.小计倒没象平时那么的好奇,缠上韩锷来对这件异事只管胡猜。 韩锷已隐隐断定那送宅子的人和昨夜“龙门异”的来袭必有关联。否则,那伏击怎么至于衔尾即至?但他不走,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举动。 他这次重返长安之行虽然隐秘,却本就是打算直面东宫太子的锋镝之所向的。 奇的是小计这两日只是闷闷的,有时强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也不如平时自然好玩。他每日只在宅内修复着他的什么阵法。韩锷因为要筹思他在长安行事的计划,却也没有出门。 这日看了半天小计的举动,因笑问小计布的倒底是个什么阵,小计眼睛一翻,说道:“鳄鱼阵。” 韩锷一愣,这名字他还从没听说过——小计这孩子怎么行事这么古怪,连布的阵名也跟别人不一样,什么时候又有这样的阵势了? 他挠了下头,虚心请教,却听小计一笑道:“不懂了吧?韩大帅。还是我给你说吧:取你的名,加上我的姓,合在一起,不就叫做‘锷余’大阵?” 韩锷不由大笑。小计也得了意,竟专门在那粉白的影墙上用拙笔画了幅画,说那是阵眼,指给韩锷看,笑道:“锷哥,你就是那只大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每天陪在大鳄身边说不定哪天就被吃了的、胆战心惊的小鱼儿。小鱼儿要是有了什么错处,大鳄可要体谅些则个。” 韩锷“呸”了他一声,却仔细看他画的那鳄鱼。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份闷闷的神情真是很象自己。以后经过那影壁,就不只觉亲切,仿佛真有点儿把这宅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 可他们这三天过得却并不平静。原来,他们这小巷子对面的地界就是怡王府。头一日,怡王府后厨的管事在这里吃了亏,接下来每天就都来吵闹,带来的帮手也一日强似一日。头一回带来的还只是他们厨下的厨役,人人抄着剁肉的刀,二三十个,好个风势,被余小计一阵乱拳打跑了后,下一日重整兵马,来的就有王府侍卫了。那些侍卫一个个衣履鲜明,喑呜叱咤,那叫一个风光! 可余小计这三年多来,有明师在侧,加上苦苦修习,岂是白练的?平时跟韩锷在一起,就苦于没有出手的机会。他本是好事的人,这时如何禁得住别人撩他?那群侍卫看着威武,却被他一通乱拳,全部驱散。 余小计看着他们那副样子,口里恨恨道:“奶奶的,老子们在疆场浴血杀敌,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小妇养的在家里作威作福?真恨不得羌戎人杀进长安来,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给咯喳了!” 韩锷在旁边微微含笑,看着他脸上那一副少年人睥睨自豪的神情,只觉有趣。岔话道:“你这个阵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成?这个大宅子怎么看都象是一个陷井,咱们住住也该走了吧?” 余小计却笑道:“锷哥,再迟一迟。明天,明早儿我就可以弄成了。” 说着,他一笑:“嘿嘿,等那些龙门异、北氓鬼什么的再找来,光凭这阵,我要先绕他们个七昏八素,最后却发现正主儿已经不在了。” 他想的得意,嘴里扑哧笑了出来。 没想第二天一清早,门口又是一片喧噪。韩锷皱了皱眉,小计情知定是怡王府的人又约上什么人来闹事了,生怕韩锷不许他出去,不等韩锷开口,身子一溜,已溜出大门外。 韩锷这两日天天盘算着怎么给小计提起他的身世,只怕自己提起那话后,小计就不免连日烦心,见他这两日难得快活,却也不愿拦他,且先由着他乐上一乐。 那余小计一向自认有锷哥撑腰,别说什么王府,就是天大的祸他又哪会略皱一下眉头?何况这两年他可是硬打硬地在沙场上磨练过来的,论起打架,他会怕谁?他才窜出大门,却见今日来的人果与昨日不同了,衣服混杂,不只有怡王府厨下的厨役,还有侍卫,更有一些人虽长袍在身,但腰腿精健,分明就是修习技击之士。 余小计脸一沉,冷喝道:“又搬了救兵来了?别的别多扯了,想动手你们就上吧!” 那边管事的这回请来的却是开武馆的一拨人。余小计注目向那几人立身处,一眼扫去,已觉得其中一个身材壮伟的只怕是其中一等好手。他恼那怡王府无理取闹,开口更不客气,戟指一指道:“你就是他们今天请来的咬人的狗?你叫什么?” 那汉子大怒,一扯衣襟,暴喝道:“小畜牲,今天我杜江要不教训教训你,你还真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的规矩了!” 余小计听得他说了一个“杜”字,已是心头做恶,更不答话,身子向前一窜,猛地一掌就向那汉子脸上掴去。 他出手极快,不求伤人,但求快意。那汉子练的功夫走的沉稳一路,这一掌居然被他扫着,虽不至受伤,脸上登时也火辣辣的,那种羞忿更是让他难奈。他双手一撕,已把长袍撕下,大叫着就向余小计抓来。余小计身子一耸,已向右避去。那帮人听得了管事的说过这少年有功夫,那些王府的人为不至太扫自己颜面,虽看不出小计修练的到底是何门何派,却也把他的修为胡吹了一通,免得自己太没面子。所以今日他们很约了几家武馆里的好手。来人也对小计颇存戒心,更知他身后还有撑腰的。这时动手,有人就使了暗绊子,要暗地里出手相助。 可余小计这两年的修为确实也非同小可,他年纪说实的应已十九了,这两年发肓得全,又勤加磨练,岂同一般?可是在阵前军中大阵势里闯荡过的!一身修为,切近实用,实非等闲的花拳绣腿可比。 他身子一绕,顺手已向身边另一汉子脸上抓去。他生性灵动,身手极活,从韩锷手里学来的踏歌步可是韩锷一竹板一竹板打出来的功夫,那人被他伸手一抓,登时伤了颜面。余小计不敢伤人太重,生怕锷哥做恼,却又不肯轻易地饶了这帮仗势欺人的家伙。只见他左盘右绕,一身身法施展开来,左兜右转之下,那十来个怡王府请来的好手几尽都被他搔扰到。来人本来见他年少,还想依着江湖规矩单打独斗,这时人人被他搔扰到,有的更是中了一爪一掌,深受羞辱,不免齐声鼓噪围攻起来。余小计这大半年来被韩锷担心他安危,越管越紧,好久没有畅快出手过了。这时反得了意,招随身走,攻闪进退,仗着一双空手竟把那十几人尽都招呼下来。他本存嬉闹之心,并不肯得手就回,一时把这个绊个跟头,一时又借力摔倒那一个,一时场中虎吼连连,他似个泥鳅似的钻来钻去,看似可欺,其实已把便宜占了个足。 韩锷本担心他,这时远远在门内众人望不到处看着。看了会儿,不由唇角微微含笑。心道:小计功夫虽未大成,但放之江湖,只怕修习技击之士,不是一流好手却也不用替他怯惧了。 余小计的身法越施越慢,这慢字原要比快字更难,要的是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足足闹了近有小半个时辰,身上都微微出了一层汗,只觉四肢舒展,大是爽快。知道要再闹下去锷哥只怕就要说了,口里敞声一笑,嘻嘻道:“好,你们即不想光鲜下场,一定要丢上一个脸,那我就叫你们丢一个好了。” 说着,他身形一低,直猫下身来向场中钻去。只听人群中一片惊呼,人人双手下捂,却是一个个汉子的腰带已被他二指夹断。余小计嘿嘿一笑,出手促狭,直朝那些人腰胯下攻去,不一时,已有数人腰带被他扯断,有来不及伸手去拉的裤子登时脱落于地。一时人人面上见汗,无力相攻,倒在躲他这样的捣蛋攻袭了。余小计怎肯住手,忽听得四周王府旁观的人一声惊呼,却又夹着窃笑,却是有一个武师因为天热,只穿了外裤,里面没着小衣,被小计一指夹断腰带,不及掩饰,胯下那黑黢黢、长的圆的、皱皮赖肉一时尽现。余小计也是诧然一笑,手下使坏,拉住那人外裤一撕,登时一条裤子被他彻底扯破撕落。那人急得双手下掩,无处可躲。旁人又是骇又是笑,场子一时乱到了极点。 韩锷在门内看到闹得太不象话了,正要开口喝止,却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太不象话了!” 那声音从巷口传来,韩锷在门内一听那人出声,心下就一凛:来的人是个行家!余小计也闻声知警,身子向后一退,怡王府的手下连同帮手们已闻声向两边避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五十有余的老者已青黑着脸走了前来。旁边有人低声道:“好了,王总教习来了。” 更有适才受了辱的汉子怒目看向余小计,眼光恨不得杀人般,似是在说:我们王总教习来了,这下有你的好看。 只见那老者已走到近前,冷声道:“我王通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练技击之术的用的这等冒失促狭卑鄙的手段。你家的尊长在哪里,他们不管教,我这多事的人可是要管教的了。” 余小计先听他出声底气极足,心中也不免微一惊怕。这时见他不讲道理,反责自己卑鄙,心头一怒。 反正有锷哥在后,又怕他何来。只见他不怒反笑:“我余小计活了十多年,现在才发现不只是我们小孩儿,原来好多大人也一样的爱图方便,天一热内裤不穿。有趣呀有趣!老头儿,你是他们的总教习,是不是你们武馆修你们这门功夫的人要不穿内裤的?那我可真的要投到你门下学艺玩耍儿了。” 那王通却是长安技击圈内有名的教头,活这么大,一向被门人弟子捧着,哪容过别人这样当面嬉皮笑脸。 他脸色一沉,喝道:“无耻小子!” 余小计一跳而起,伸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臀上又伸出来指着那王通骂道:“我无耻?我就是要剥下来你们这些侍奉权贵的走狗们的皮来看看,看看你们究竟是不是冒长着个玩艺儿,其实一心里都想净了身进那王府替那些达官儿们吮脓吸疮的当个贴身太监?别以为你穿了一身衣服就象个人了,你就是穿身棉袄也一样隔不住的臭气熏天。” 那王通怒的一掌就向余小计头上拍去。他这一下出手虽大失风度,可招式凌厉。余小计一向修习技击,可倒真的还不惯于什么对搏。他要的要么是两军阵前,杀敌溅血,要么就是恣意胡闹才觉得好玩。他塌肩一缩,却反手一刁,直叩那王通脉腕。 王通面色不变,心底却“咦”了一声,手掌一抖,让过他这一刁,手臂却加长了一般,照旧向他头顶拍去。他出招极快,余小计不及闪躲,只有双手向上一拒,身子去不由得腾腾腾地向后退了三步。那王通面上神色一展,冷哼道:“这长安城内技击圈内可是风气越来越坏了,不只出了个不知礼法的韩锷不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门内的韩锷听得心头一奇,怎么忽扯到了自己? 小计却突然大怒:你敢骂我锷哥!我锷哥阵前杀敌之际,你却在哪儿?替怡王府打黑拳吗? 他一怒之下,已抛怯惧之心,双拳一握,与那王通斗了起来。别看他年少,其实从习艺以来,即入连城骑,打过的可都是群架,还是刀刀溅血剑剑搏命的硬战。论到胆勇,他又输给谁来!他的功夫心法虽出自大荒山一脉,但他从大荒山所得多为无稽秘术,真正技击修为却从韩锷学来。韩锷的拳剑之学本极凌厉,但他向以清逸高举之式冲淡了这份凌厉。余小计从他所学,却一向并无锷哥的那份出世暇思,而且一直身在军中,招法施展开来,极为实用,也端的凶狠,全无一点温良恭俭让之处。他初习技击时内力修为不够,所以出手一向就捡对方最软弱处来:眼睑,喉头,小腹,鼠蹊,俱是他击打的要点。但他的功夫别走一路,施来不见阴险,却只见凶恶狂悍。 王通猛地见他出手的拳法中似脱胎自剑法,已是一惊。又见他小小年纪,对搏之际,反没有沾青带涩之处,却极为沉狠凶悍,不由更是一惊:这是哪家所学?为何全无一般少年子弟的菜子油气,全是凶争搏命中得来的实战经验? 那余小计出招极快,他在军中练得的技击,可不似平日清谈的长安城内技击圈内惯于的舒缓有序,转眼已与那王通斗到分际。韩锷一开始本还担心,这时却放下心来,远远地看着,心里只觉宽慰。王通的拳法极其老道,他内力犹强,与小计每于臂膊交架之际,就会格得小计臂上一阵狠辣辣的痛。但余小计在韩锷面前虽卖乖讨巧,真的对敌之时,却极是拚命的,这一点痛却只激斗志。王通的一套劈卦掌使到极处,极为浑厚,连韩锷见了也连连点头,果然不愧为一馆教习。余小计拳式却凌厉难当,只听他忽喝了一声:“石火光中寄此身!” 然后身子飞腾而起,一拳如剑,直向王通胸口捣去。 适才王通辱骂之言语及韩锷,他心中早已不忿。锷哥这一式剑法,他心爱已久,虽习得不象,却已得其凌厉,加上身法之助,当真快如疾电。 那王通面色一变,伸手当胸,以“双闩内锁”之术封避,却也没有封全,还是让他拳风直捣胸前,胸口一时胀闷无限。余小计第二拳却已到了,王通封他不住,身子一转,他此时连退,已退到徒弟身前不远,情知这一让,余小计收势不住,身后徒弟只怕不免池鱼之灾,却也顾不得了。 他双足一蹬,竟一退近丈。余小计拳风已出,收势不住。王通要的就是藉他弟子的一挡。可他弟子哪料得到祸在眼前?只见余小计勉力收力之下,拳风还是一拳就击在了王通身后一个弟子胸口,那弟子叫也没叫出一声,双眼向上一插,口吐白沫,就此倒下了。 骤变突起,场中人都一愕,接着怡王府的人就大叫起来:“杀了人了,杀了人了!赶快报官!叫禁军来捉拿此地反叛!” 这是他们的长安,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就算你有拳有勇,他们又怕你甚来? 余小计心头大怒,本要施救那人的,却被他们叫得七窍生烟。韩锷正要步出,却听得巷子口一片马蹄响,巷口已有人叫道:“杀了什么人了?为什么这里却有这多人喧闹?”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有十余匹马儿已奔进这巷子里来。那马儿匹匹神骏,都不似关中的马儿。余小计一惊抬头,忽大叫道:“啊,连玉!……乌大哥!你们来了!” 来的人中,一骑当前,马上的人儿好一个清秀儿郎,却不是连玉是谁?那说话的却是韩锷在连城骑中常派在余小计身边护着他的一流好手乌镇海。 只听小计叫道:“乌大哥,你来得正好。我跟锷哥住在这里,他们这些人天天上着门来欺负我们。仗着锷哥好性儿,他们又是什么王府的官儿。” 他在连城骑中人缘极好,与乌镇海与连玉关系更好。乌镇海就如他的兄长般,比韩锷都还溺爱他些。平时他犯了什么事儿,乌镇海总在韩锷面前为他遮掩。连玉更是他年纪相近的最好的玩伴。 乌镇海见了他,一张黑沉沉的脸上似也隐有笑意。听了他的话心中已腾腾一怒。只见乌镇海把眼睛一扫,冷冷道:“官儿?这长安城中有什么官儿?就是他管阶高些,我们韩帅可是坐镇边塞,声震一方的名帅!你们且睁开了眼,我们韩帅他不愿与人为难,生性平淡,可我们这些部下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北庭都护府,塞外十五城,连城骑两万儿郎,龙城卫三百铁骑可不是那么容我们主帅这么被人冒犯。” 然后他一望连玉,冷喝道:“连玉,建旗!旗子不挂,别人只当我们连城骑中的帅府驻地也成了杂耍班儿!” 连玉“嗯”了一声。他身手敏捷,伸手在马鞍侧一掏,人向那大宅门边一窜,已窜上了宅门口。他怀中原有节杆,原为宣抚十五城时用的,极为简便,这时被他一节一节地抽长,竟长达丈许,插在门上,旗一招,青帛面子,黑底滚金绣字,却是招展出“北庭都护府韩”六个大字! 乌镇海下马立于门首旗下,他可是统兵带队,冲阵杀敌的良将。只见他抬眼向那旗子看了一眼,那一眼有自豪也有自重,冲对面众人冷声道:“我们韩帅是奉旨入长安陛见。说吧,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前来捣乱?” 门口怡王府的人一时响起了一片嗡嗡声。 有人低声惊诧道:“北庭都护府?韩锷?这宅子原来是他买下来的?还说不是大帽子,咱们管事儿的这下可捅了大篓子了。” 原来羌戎之战,虽远隔万里,却早已声满长安。不说公道在人心,敬仰之情,人皆有之。就是以东宫与仆射堂先前对韩锷的争相招致,颂扬之声,不绝朝野,就足以让韩锷跟连城骑传名长安了。 且韩锷以不足二十五之龄就已官至二品,帅抚边关,如此年少高位,几开本朝二百年未有之奇。长安一城中人,极重官位,在场的又大都跟仕途有关,当然人人知晓,个个艳羡。 那连城骑中来的人除了连玉,共有十二骑。这时十二骑人马齐齐下鞍立在旗下,个个满面风尘,形容剽悍。一时把这所大宅登时显得威肃谨严,有如边关帅帐。 却听巷子口这时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叫你们办这么点事儿,几天了还办不清楚。养你们这些奴材究竟何用?” 余小计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对面怡王府的人听到了,却说不出是怕是喜,人人溜边,往那墙角一靠。 余小计一抬头,却见那人来得好快,风卷似的,一卷就已卷入巷内。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身锦装,公子模样,脸上却大有阴气。相貌却也还不差,只是一脸尊容被他乖戾的神气破坏了面部和谐,声音也阴阴阳阳,说不出的怪异。 小计惊“哦”了一声:“二哥哥!” 来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那名列紫宸,曾与余小计朝过面,芙蓉园中,强邀韩锷一会的“二哥哥”艾可。 她依旧一身男装,举动不改飙劲儿。跃至前来,先不看大宅子这方,反拿眼狠狠向怡王府的家下诸人看去。 ——原来他们说的二爷就是她!只见怡王府下众人一个个垂了眼。只听她哼声道:“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来,还养你们何用?” 她眼睛一转,却溜到了那个被余小计剥了裤子,其后因场中一直乱,跑也跑不得,别人也忘了借他衣服,正双手捂着下身的汉子身上。 艾可一怒,她想是才下了马,手里拎着个镶珠嵌玉的马鞭。这时一鞭子就向那人头上抽去,口里怒道:“看看,丢人丢到这份上了!也不论哪里来的野种,都打他不过,让人弄成这般形象。” 她下手好辣,那人一疼之下,伸手抱头,尴尬处登时现了出来。那“二哥哥”艾可不怪自己,却脸上一羞一怒,又一鞭子抽去,正抽到那人羞处,怒道:“你成心恶心我是不?” 这一下可重,又是紧要地段,那人疼得一弯腰弓下身去。弯边人早忙解了衣服,包在他身上,扶他退下。 余小计虽说调笑起人来没个边儿,这时见那人由己而受打,却也微怒。加上艾可开口就把自己骂了进去,不由一怒反笑,贼忒嘻嘻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假爷们儿。你抽他干什么?人家怎么恶心你了?毕竟人家是个男人,剥下来还有。要是你,剥下来只怕有都没有,就为这个气别人吗?” 他一向说话全无轻重,艾可一听,脸色就变了。她一向目中无人,所以适才来得快,眼力也好,却根本没打眼看向小计这一边。这时一怒回头,正看见余小计万般可恼的贼忒兮兮地看着自己,她长这么大何尝遭人轻视过了?更别说轻薄! 相隔两年,小计形貌已变,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他来,面色一愕,接着却一怒:“原来是你这个小厮。那个……姓韩的可是当年输了后还赖帐,又重回了长安来?” 说着,她更不多话,一鞭子就向余小计抽来。余小计才待躲闪,身后却听得“嗖”地一声,一根长鞭已向前劈来。却是乌镇海见艾可出手凶恶,虽仅只一条马鞭,却分明要重伤小计。 他对小计最为疼爱,岂容他在自己面前挨打?他的兵器本就是铁丝长鞭,当下一鞭袭来,直劈向艾可。 艾可心头一惊。那一鞭来得好霸道!那不似长安技击圈中的技业,竟象是军中来的。但她即名列紫宸,岂是好惹的。手里丝鞭一抖,竟已缠上那铁丝长鞭。身子轻轻一旋,乌镇海竟也拿不住桩,被她拖上前了一步。 乌镇海心头也惊:好狠辣的角色!自己看来不敌。他怒声一喝:“什么人,敢在北庭帅府前无礼?” 艾可这时一扬头,正看到那门斗上招展的“北府都护府韩”几个大字。 一时她的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似又是恼怒又是欢快。停了晌,才听她尖声笑道:“啊?我们那挑粪的老韩头的儿子终于出息了,原来真的回了长安,连这帅旗都挂上了?还使上奴才了?今天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们,你们怕还不知道这长安城上面还有个天!” 她一语未完,场中只听得鞭影呼啸,一支铁丝长鞭一支丝鞭竟已斗到了一起。乌镇海的鞭声极酷极烈,逼得四周众人直往后闪。可他至悍的鞭风之下,那一根小小丝鞭如隐私,如恶咒,竟全不忌强恶,直反击上来。不过数十招,乌镇海越斗越惊。艾可名列天下顶尖高手之列,却也心惊怎么只韩锷一个手下就已这般难缠?她杀心已动,只见身子一飘,左手向鬓边一拂。她指尖才动,余小计已大叫道:“隐私针!乌大哥,当年她就是这么偷袭我锷哥的!” 他虽叫破,但那艾可出手何等之快!针在他喝出前已发出攻到。乌镇海如不是闻声知警,几乎也避它不过。这时身子猛地一扭,还是被那针钉在了发上。可针虽躲过,艾可的一根丝鞭已要缠上他的脖颈,这一招,他再避无可避。 连城骑中人大惊,没想到这个假男人会如此辣手!眼见得乌镇海就要命毙顷刻。大宅门内却忽有一道苍白的光华升起,那是长庚之剑! 韩锷人未到,剑已先至,一剑就攻向艾可胸前。艾可扭身一避,连城骑中人还是头一次见到韩锷招呼也不打就出剑,可以见出艾可在他心中的份量。艾可的丝鞭与韩锷长庚一交,丝鞭本不是她趁手兵器,也根本不算兵器,登时寸寸断裂于地。 艾可面色一变,身子一退,伸手已按在腰间,双眼直冷冷地盯向韩锷。韩锷却已一身凛冽地站在乌镇海身前。他的语速极缓,只听他静静道:“我韩某一天没死,还不容帐下将士由人残害。” 艾可盯着他的眼不知怎么已聚锐如针,直似恨不能把他千扎万刺一般。 猛地,她就一按腰,人就已扑上。她腰中却是玉带缠腰,抽出的好一把软刀!只听空中铮铮叮叮,一连串声音暴起,众人已看不清他二人身形,只一呼吸间,就听得他二人似已交击了数十下刀剑。艾可重新落地后,低头看刀,忽压在嗓子里恨声道:“你……你敢伤我宝刀!” 她的刀上确实崩出了十余个米粒大的缺口。韩锷说不出的憎厌她,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艾可忽抬脸一笑:“你别以为你当什么韩帅了就没有人知道你到底出身是个什么东西!嘿嘿,这宅子即是你的,咱们可是邻居了,以后尽有机会见面。你我的交情,那可是不死不散了。” 说着,她转身就走。 她退得也快,怡王府的人在后面跟都跟她不及。她一闪就到了巷子口,却回身道:“代我问你父亲大人的安!” 她口中“大人”两字咬得极重,有如讥刺一般。 余小计心头一怒。世上的女人,这家伙却比杜方柠还要招他厌。只听他尖声在后面反刺道:“二姑娘,代我问你那个姘头吕三才的安。” 韩锷直看到他们远去了才回过身。他静静地望了乌镇海一眼:“你们怎么来了?” 乌镇海抱拳施了个军礼,禀道:“韩帅,你才走几天,朝中就有旨下来,要你回长安陛见。高将军怕你不知道这个讯儿,就叫我带了三百龙城卫赶了前来。” 韩锷一愣,却不知皇上为何突然会召自己陛见?他看了看身边的这个长安城,只听乌镇海道:“我们把韩帅的斑骓也带了来,现在就在城外。” 韩锷这次回长安为不惊动人,却没骑他钟爱的骓儿。 韩锷默然不语——召自己回长安必非无因,尢其当此局势。他忽感到,这看来规规整整的长安城中已隐有说不出的险恶。 他一时还不清楚这感觉何由而来,但已能清醒的感觉到,一张针对他而设的网,已层层紧密地向他身上缠了来。 但他抬眼就看到乌镇海等十二个人。这十二人都是技击好手,跟他也说得上相交默契,忠心不二。他们都经过韩锷一手**,对他也极为敬服。这十二人,在连城骑中,允称核心精锐。看来高勇已看出自己所遇的困难,所以才会派了他们前来。乌镇海他们自己给自己起过个名号,叫做“连城胆”。 那天上午,韩锷与乌镇海有许多事要谈。余小计却自拉了连玉去一边。及至下午,忽有中使宣召而至,要韩锷三日后陛见。特发恩诣,许禁中乘马,佩剑上朝,以为褒奖。 韩锷领了旨,心中却忽忽一失:自己与东宫和仆射堂这一见不知会是何等情形。而皇上,又到底所为何来? 第四章紫阁峰头占白云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巷,依旧不改的是往日的荒凉。 这里的名字叫做皮儿巷,也就是韩锷从小的家了。入夜时分,这里已相当安静,因为这里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晚上点不起灯,更要早睡,以应备明天繁重的生活。 韩锷跨越了大半个城池,于入夜时分悄悄地潜转回了他当日的家。已有多年没有回来了,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妈妈去后在这小屋中蔓生出来的霉味更深了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他定了定神,想起就要见到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自己的生父吧。现在,他老了,好多事自己该已不用再记恨他。也许,他是到了该把他接回身边的时候了。不说能让他多风光,不说能让他过上什么好日子,也不说什么孝敬不孝敬。这一份晚年的平安,自己还是该给他的吧? 他今天前来,是因为‘连城胆’已至,韩锷对小计的安全多少放下些心来,知道有十二“胆卫”在侧,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想对小计不利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房内无人——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张小床,先是坐在了上面,过了一会儿不由躺下……日子就是那么一天一天地流过去了,大多时候,他不愿回首,也不敢回首。只怕一回首细看,他就会沉浸入往日的怨恨中,无能自拨,再也没有前行的勇气。今天他能回来,是不是说明他比当日已要勇敢上许多了呢? 这一刻,他不想回那大宅子,不想再去见任何人,他只想睡去。 这些年,他一个人也拚得太累了。 睡意横糊中,他忽伸手向枕下掏去,可触手处却空空的,然后,一种纠心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那么惶惑地升起来:妈妈……妈妈给他做的那个“丝大头”怎么不见了? “丝大头”其实是用绢丝缠在木头上做成的一个小老虎,也是韩锷小时唯一的玩具了。他妈妈手巧,用料虽不顶好,做的却极好看。那个小老虎是韩锷小时的最爱。 韩锷的眼角有泪流下,接着醒过来,才想起:那个“丝大头”后来被一个父亲正当差的主人家孩子看上,父亲便不管不顾地夺了去送给那个孩子了。 ——明知这些都该是可以抛却的往事了,可韩锷心里还是不由轻轻一扯。他在心底自己都在嘲笑自己:多大了,还掂记那个? 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感情的眼神看向对面父亲的床,忽见那床上,夜的暗光中,似有一样极为熟悉的事物。他站起来走过去,却见一个好敝旧的“丝大头”正在父亲的枕畔。 怎么,那孩子玩厌了?把他丢了后,父亲又把他拣回来了吗?只是那时,他虽拣回了“丝大头”,却已把自己丢在长安城外的乱葬岗了吧?韩锷伸手轻轻拿起那“丝大头”,只觉一种心酸的牵扯弥漫起来。 人啊,人啊,谁能说谁就真的绝情?谁又能说谁又如何真的多情呢?他把那小玩物抱在怀里,眯上眼,一时睡着了。 睡梦中,韩锷隐隐闻得一点温香。那香好密好沉,少年时常做的那个梦似乎又回来了。梦中,总是有一双温热的带着点汗水的手轻轻地抚摸向自己。那是韩锷十四、五岁时回到这皮儿巷遵师命来看父亲时常做的一个梦。那手是带汗的,怯缩的,同时又是暴燥的。梦中的韩锷记得,那双手总是会轻轻地抚摸自己,直至松下自己的汗巾,剥开他的小衣……可梦醒之后,他却总是衣履完全,只是屋中会有一个他这样贫寒之家绝不该有的富贵人家才用的梦甜香的气息。 怎么,那个少年的梦又来了吗?那个梦在那时总让他感到一点害怕、一点忿怒,同时还有一点羞涩。 梦中的他感到自己的汗巾又被松脱开来,然后,觉得小衣似乎又要被褪下了,因为本能的反应,他感到一点硬在自己腰下腾起。然后,他似感到了那“手”的轻轻的抚触,还有那人低低的**: “还是那么硬,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硬的。” 不——这不是梦。现在的韩锷已不再是当年的韩锷,随便一支梦甜香已不可能象当年一样打发得他昏睡了。他一睁眼,身子一腾而起,果然发现,自己的腰上系带已松,榻边、真的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她见韩锷一醒,就身子一腾,疾向窗外跃去。韩锷却不自由的脱口叫道:“二姑娘!” 那人身影一滞。韩锷这一叫出于本能,叫过后自己还觉得荒唐,可这时定睛一看,那个人——居然果然就是二姑娘! 她也就是“二哥哥”艾可。只是,这多年以来,韩锷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没有穿男装。 艾可跃到窗前的身影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露出了她的脸。全无妆饰,却也卸去了她脸上一向惯有的乖张尊荣的气息,只似一个平常女孩儿。 做为女孩儿,仔细地看的话,她还是有她的一点的好看的。只听她低低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这儿来的,我没猜错吧?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发誓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哪怕我是王府的千金,你只是一个掏粪家的小孩儿。” 韩锷仓惶下一把束好衣带,掩紧外衣。他怔怔地坐着,怔怔地望着那个艾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艾可却脸上飞起了一抹红,那还是韩锷自从十三四岁识得她来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缘自本能的羞涩。 只听艾可道:“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从第一次我偷偷溜到这个小巷里玩儿,见到你后就喜欢上了你。你跟我见过的其它的男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你,那么骄傲,那么刚强。我比你大一点,好早好早,我就懂得人事了。我知道好多男人,表面上看着刚强,可他们一见我父亲,一知道我家世,他们就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软了。这么多年,知道我身份,却从没把我另眼相看的只有你一个。最难的是,你那时还是一个无拳无勇什么也不懂的一个小屁孩儿。哪怕你从一开始就厌恶我,瞧不起我,我还是喜欢上你了。” 她的脸上忽然焕发起了容光。 只听她道:“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瞧不起我那时一个女孩儿的骄娇之气。知道为什么从第一面后,我会老到皮儿巷这么个又脏又臭的地方玩吗?知道为什么从那时起我就换做了男装?我想要你注意我,想让你感到我的不一样。” 她的容色忽怒:“可你还是那么瞧不起我。你一个掏粪的儿子也配!是我把你爹无路可走时收进门的,也是我把他打发进洁厕行的。我是艾可,没人敢污辱我!你从十三四岁起,以后每年回来,都要做一个梦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声音忽柔软下去:“你知不知道?你的第一个女人其实是我?我早就从里到外把你给摸得透透彻彻了。你所有的硬朗,所有的反应,所有的刚强,我都用我的唇、我的指感受过了。这世上,只要是我要的,就都是我的,连你也不例外。什么杜方柠,什么索剑双侣。远在你认识她以前,你就一直在梦里有我了。你,就算清挺如剑,这一生也没逃出过我的手掌。” 她忽然一抬头:“可是你害了我,害得我从此以后再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了。哪怕家世那么好的吕三才,哪怕任何人。你害了我,你要还我的!” 她的声音忽厉,却一瞬又转为温柔:“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你是比我强,那就强好了。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不会再在意你的家世的。韩郎,你会对我好吧?你现在已是北庭之帅了,如果得我臂助,加上王府,加上紫宸之力,什么东宫,什么仆射堂,都不在你的话下了。” 说着她慢慢走近,身子向韩锷偎了过来:“我想要的不是别的,我要的就是这人世荣华外的一点真正的男儿的刚劲。你是这世上最硬。锷,你是我的,你从今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瞧不起你了,再也不对你凶悍了。” 韩锷开始听着,先是惶然,然后羞急,然后情怀做恶,然后直欲痛骂,然后却心头多多少少升起了一丝悲悯——这个女孩儿,生长王府,自小尊荣,可人世间的一点点真实她都没有过的。她是一个活在荣华套子里的人,却还想要得到一点人世间、掌心里、真真实实感触。可听她说到最后,他心中又只觉厌恶。他忽耸身而起,一让就让开了艾可偎上来的身子。 他还不知说什么好,艾可的脸上忽浮起她一惯的骄横之色,那神色一刹那间破坏了她所有的真实。韩锷倒不觉得她往日的举动有多无耻——虽然那让他觉得恼忿与窘怒,可这一刻,她又回复到她一个王府千金时的神色,倚仗起她自身之外所拥有获得的、以图占有什么的表情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怒气与羞忿。他忽冷静道:“二姑娘,请自重!” 艾可忽迷声道:“……自重?我有什么需要自重?我爱你还不够吗?” 她声音忽紧,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哼声道:“少拿这个来说我——我们上面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自重的,别拿这个俗世规矩套我,那是套你们这些出身低贱之辈的。你在我面前,才要学会什么叫自谅自重!” 韩锷更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身子一腾,已向门外闪去。艾可出手一拦,可他踏歌步疾施之下,却有何人可以拦住? 韩锷已出门外,却听艾可在身后声嘶力竭道:“姓韩的,别给你脸不要脸。总之,是我玩了你,是我玩了你的!” 那声音聚集了仿佛人生所有的怨恨,是操枷者对待他胯下的人狰狞的笑容与诅咒——但你缚不住我的,但你缚不住我的!韩锷在心头冷冷地呼啸,他的身子已向夜色中闪去。 长安城外有一座山,山名紫阁峰。夜寂静,韩锷独坐在峰头沉思。从这峰顶望去,可以见到大内的灯火。 他的心情一时很乱,旧日的梦魇带着一股靡烂的气味压迫着他。他长吸了一口气,勉力才把纷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对自己少年时的记忆是有取有舍的,他更情愿记住的是太乙峰头那银白色的虽寂寞但还干净的年华,而皮儿巷中那些霉湿腐烂的记忆他是情愿忘却的。 但这夜,所有过去的一切都裹挟在一起重来了。那个长安,叫他如何来爱?他情愿把自己心头的长安打扮成一片银白的色泽。他在心头试着回想起关于二姑娘的一切,想起她的欲望、她的诉求、她的本真,本来那一切也该无可指责吧。为何一沾上人世中的秩序,它就会变得那么污浊可厌? 他在心底也想起了殊儿,想起了夭夭……女人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夭夭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吧。很多美好,只是一刻的,真要执着意把它纠缠上一生一世,最后,总会千疮百孔的吧? 他又想起方柠,方柠要的,其实也不过是在这个人世纷繁的秩序轨则中与自己的相伴吧?可如果自己不是死不悔改的常存有一颗脱略的心,她还会爱与珍惜自己吗?那个秩序中尽是些已经异化了的男人,他不要自己那样,他要自己——象个男人。他的手伸到衣衿里摸到了那个“丝大头”。心里揣想着:父亲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又去把这破烂尽的玩物拾回来的呢?想到这儿,他的眼里有些湿。父亲对自己也不是不关爱吧?但手触着那脏而旧的绵软的丝线,想起那一份千疮百孔的爱,他觉得自己怕的就是这个——要么全要,要么不要,他不要那一份最终注定被伤磨折旧成千疮百孔的事物,哪怕他们管那也叫做——爱。 可那点点千疮百孔的东西却是人世倾轧中一个个小民们最后的救赎了。这是造化开的一个什么破玩笑? 韩锷耳中忽有警觉。这紫阁峰原是他从小来玩惯的,地形极熟,身子一旋,已找了块大石头后面隐住身形。 那先登上峰头的人是个女子。韩锷在暗影中抬头望了一下,心头就惊呼了一声:余姑姑? 那女子正是余姑姑。她面向东方,与韩锷背向而立着。这么陡峭的路,她如何爬上来的?又是这样的四更时分,她要做什么? 可接下来出现的人影却更叫韩锷吃惊。那人影的出现几乎是全无一丝声息的,连韩锷也一点没听到他的脚步声,甚或是没有一点衣袂飘风的声息。韩锷只觉心头一阵警醒,压力突然而至,他却要马上试图消解自己心头的压力,因为如果有压力,他身上必有剑气外泄,那来人也会立时发现先躲于暗处的自己。 然后,他就见那人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余姑姑身后。虽是一身黑影,全看不清他的面貌,但有一种九宫九阙的威压却似凝聚在他的身周。 韩锷心头摇曳:俞九阙!居然是九阍总管俞九阙!——他来这里干什么?是要对余姑姑不利吗?还是他们之间有一个秘密的约会? 余姑姑没有回头,却已感觉到了身后的压力。只听她怪异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一定要迫得我到这里来?我这次可没有犯到你们紫宸。” 俞九阙的声音却极为肃杀,只听他冷冷道:“是还没有。不过,你们‘来仪’为号的人最近一直探头探脑向宫禁之中是为了什么?长安城中,最近忽然风声紧张,不是你们闹腾的又是谁闹腾的?” 余姑姑突然一转身,冷哼道:“你的消息倒真灵通呀,不愧是紫宸一极。你倒底想要问我什么?” 俞九阙却忽嘿然道:“你的功夫不错。是一直深藏不露还是最近突有大进?大荒山一脉,果然有许多秘道。我要问你的是,当日我们老七关飞度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的声音一沉,似已欲出手。 余姑姑忽晃头一笑,尖利道:“可笑呀可笑,你们紫宸的人被杀,到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凶手。”她忽把一双白垩垩的眼盯向俞九阙,“告诉你也不妨: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们‘来仪’中人杀的。杀他的,是北氓鬼中的‘吊诡’阿殊。你有本事,不怕得罪北氓鬼,就去找她算帐好了。” 俞九阙目光一凝:“她为什么要杀老七?” 余姑姑冷然一笑:“象她那样的女孩子,虽自许狠辣,自许无情,杀人总不过还是为了心魔。怪只怪你们老七当日出口对人轻薄韩锷,被她听到了,她就一意下手。先下毒,后用辣手,杀了你们紫宸中人。嘿嘿,你问她为什么想杀你们老七,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二哥哥’为什么那么恨韩锷吧。” 韩锷暗地里听得心头一颤:当日是殊儿杀的关飞度? 紫宸中人,无一不辣手,她为何要冒险行此,又何必冒险行此? 俞九阙却忽然闭口。半晌,他忽阴恻恻地道:“你当我之面,还敢如此无礼,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自负天下第一高手,这样的话,当真也只有他出口才有这般威势。 余姑姑身形一抖,似是也不免惧怕。接着却放声大笑起来:“以你机谋,知道我几乎日日都要到这紫阁峰头占白云以卜祸福,就不知我能预测自己的福祸吗?你敢杀我?就是天下人你都敢杀,可是你敢杀我?” 她声音忽振:“我是轮回巷里余家的人。你要杀就杀吧,只要你不怕卫子衿恨你一生一世,永世不与你朝面。你要杀且就杀吧!” 俞九阙面色忽变,一掌击出,正击在余姑姑胸口。他这一掌,挟他苦修四十有余年的‘上帝深宫闭九阍’之力,韩锷就是要救,也已无及。可他掌中余姑姑胸口之时,却突地收力。余姑姑一口鲜血喷出,只听俞九阙低喝道:“你不配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记着:再犯此戒,我虽不便杀你,但留个伤势,折磨你一生一世还是容易的。” 余姑姑的眼中全是惊恐。俞九阙却已腾身而去,临走前冷喝道:“我不管你跟东宫怎么斗,但记着,不要犯我宫禁。” 直到他身去好远,余姑姑还在抚胸低咳着,好容易才咳出一口淤血。然后,她就怔怔地望向东方。 东方,纤云舒卷。这时,韩锷才发现,她的眼睛不再那么白垩垩了,她似是看得到东西的。 好半晌,只听她喉中低声道:“韩锷,韩锷,我们费尽心力迫你重来长安。如今时势已成,你可千万不要负我期望啊。” 第五章二星檄外通蛮服 今日,也就是圣旨召令韩锷陛见之日了,还特许禁中乘马,带剑上朝,端的称得上是风光无限。 韩锷这两天心头一直在盘算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十五城中的传贴,到龙门异与北氓鬼对余小计的刺杀;从无缘无故的有人送他一座大宅院,到圣旨优诏陛见……这一切,或正或反,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往那荣华富贵、恶斗险争的风口浪尖上推着。 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而这一切,又都是方柠策划好的吗? 想起方柠,韩锷心头忽忽一乱。一回眼,却见余小计正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今日为了上朝,难得的按正品服饰穿扮了起来。他身在帅府,穿的自然也是戎装。那一身紧身箭袖、轻铠银甲的装扮倒把他越发显得猿臂蜂腰、精干利落起来。 这一身衣服还是那宅主不留姓名地送了来的,人却依旧没露面。为了关系朝中体制,韩锷不得己才穿上。 小计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笑道:“锷哥,你这一身衣服倒真是威武,下了朝,借给我穿穿怎么样?” 韩锷不由一笑:“你跟锷哥还用说借?别人逼我穿的不过是这么个劳什子,到时逼你穿,怕不要是龙袍呢。那不比锷哥更要威武上许多?” 小计愣了愣,韩锷稍露口风,也不多做解释。外面连玉已备好马。韩锷骑上斑骓,嘱咐了小计一声,连玉在前面牵了他的马,就向宫城行去。 他们住的地方原是富贵之乡,距离宫城本就不远。哪成想,这一路上,却正有不知多少人家的富贵少妇们正在楼头倚楼而望呢,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就官居二品,扶摇直上的韩锷倒底是何神采。 韩锷这两年虽也算历练过了,可这一路上,却也被人瞧得尴尬异常,心里暗自庆幸亏得没听了小计的话,让他牵马进宫。连玉为人要远比小计厚道多了,如果是小计在身边,当真要不知受他多少嘲笑。 可想起小计那贼忒兮兮的少年样儿,韩锷不觉就心头一片温暖。他今日进宫本有个最大的心理障碍:见了皇帝只怕不由得不要跪拜的,此事韩锷心头极为不愿。这时想起小计,心头一叹:那皇帝老儿多半就是小计的亲生老子,怎么也算小计的尊长,拜也就且拜他一次吧。 才才行到太平坊,要转到朱雀大道从含光门入宫时。韩锷心头忽然一动,隐隐就似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他久历战阵,这种直觉一向敏感,但眼下这一丝警觉并不是全起于他那兽一般的直觉,而是近几日来,小计天天晚上缠着他用他大荒山一脉无稽崖的心法淘洗他,说要多借给他一只眼。 据小计说,这是“瞑目”心法。韩锷不忍有违小计的好意,也就听了他的。他一向也信服大荒山的那些荒僻之术,此时心头有警,人登时更精神起来。 连玉跟他已久,两人心中已有默契,只见连玉回头就望了他一眼。韩锷低声断然道:“连玉,如果一会儿,我要你走,你立即就走。奔回咱们宅内,叫小计他们不用管我,先冲出长安城。” 连玉心头忧急,却见韩锷的神色已凝定下来。他替韩锷拉缰的手便暗地里加了分力气——韩帅百战功成,连玉在自己心里先竖起一点信心来——就是什么样的凶险,他也不怕。 行到含光门,韩锷心头的警觉越来越甚。含光门的门首已有禁卫军的首领张钧相待。见韩锷来了,便迎上前来。韩锷要下马还礼,那张钧忙上前按他腿止住。 韩锷官阶远比他为高,但一向谦和。这时却感到他抚向自己腿上的手有些汗湿湿的。 才行入宫门,就见一个金紫袍衣的官儿迎了上来,他面上含笑:“韩兄,韩兄,今日总算有幸得识君面。” 韩锷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六个人。那六人都是随从服色,或胖或瘦,但韩锷一眼却不注意他们全体,只是盯到他们腰上——这样的腰,一定经过修炼。不是技击好手,站在那里,断到不了这样上停下峙,渊然不动的姿态。 韩锷心中一惊:居然有人要在今天对自己不利? 且是在已入含光门的宫城中! 那是谁,是皇上吗? 不对——皇上应没有杀自己的理由,如果他要杀自己,尽可正大光明的下旨,何必定要如此? 只是,宫中全为紫宸所戒,如不是皇上要杀自己,还有何人敢这么做? 韩锷在马上抱拳愧然一礼,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惭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说着就要下马。那禁军头领张钧就上前一扶。韩锷眼角一扫,已扫到他的虎口上。只见张钧的虎口老茧叠加——禁军中一个头领,居然也有修炼到如此地步的虎爪手?宫中能人之多,真的是不可轻视! 没等张钧的手扶到自己腰侧,韩锷忽很自然地伸手一搭张钧的肩膀,张钧立时停了停,凝住不动,脸上的笑容似是也尴尬了。韩锷这一抚之下,心中的猜疑更加确定。只听对面那官儿笑道:“兄弟吴必正,现任太仆寺上卿,特来相迎韩兄进宫面圣的。” 韩锷突出一句:“原来是吴兄。不知今日紫宸诸君却是哪位当班?小可与紫宸诸君相熟,还想一见。” 他一句突然而出,说得极快。他平时语速很慢,这时突然发问,以他统领三军,冲荡过千军万马的气势,一发问下,那吴必正不自觉地就答道:“是艾可艾兄当……” 他才说出一个“艾”字,韩锷心头已经电转:他们果然要与自己不利!艾可当班,那可不正是她弄权的好时机?以紫宸俞九阙之威,如果他一定想要对自己不利,又是皇上之命,他断不会弄此宫门截杀的机巧之计。 他脑中转念极快,脱口就问:“吴兄原来出自东宫门下。” 那吴必正结舌讶然,才开口了声:“是……兄弟只是给皇上办事的。”就在这时,韩锷已听得身后两丈之处的宫门有要关闭的声音。他心头一惊:果然是截杀! 这是一个局,是杀局!东宫门下布于这含光宫城门口的杀局!他身上剑气一腾,心中暗道:难道东宫太子真的这么怕自己见到皇上,已急到今天就要开演‘夺门之变’?他口中语气装做诧异道:“怎么,才不过午时,就要关宫门了?” 他一语即出,就要出手。他一向料敌机先,敌未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心中却猛地一闪念:不行!他们今天大概就是要逼着自己抢先出手,好说自己宫中行凶,那时,九门一闭,他们正可不用矫诏,就杀了自己。看来今日之势,东宫已欲铤而走险了。先逼了自己出手,再名正言顺地杀了自己,叫皇上也说不出话来,则东宫太子之位再不虞有余小计来争。如果事态变大,他们只怕狗急跳墙,被逼着也要来一场“逼宫”之事了。当此万险,事先又全无准备,韩锷只知此刻轻动不得。这宫城,不能乱,这长安,不能乱,这天下,也不能由他而乱! 他身上剑气一激,似已有向宫门逃逸之意。为他气势引动,果见那六个随从样的人也有蓄势待发之意。而宫墙之上,隐有杀意。那是谁?艾可吗? 韩锷身上却忽杀气一泄,他这一下反应,却出于那六人意料之外。他们浑身之气不能擅发,也只有先一泄。韩锷却忽用力向张钧肩上一拍:“如何敢有劳张兄牵马执蹬?”张钧牙齿一咬,人已痛得一缩,这一缩,已退出韩锷掌控。韩锷双手向吴必正一抱拳,吴必正以为他要开口说话,正待听他说什么,好做反应。韩锷双腿却已微微一夹。那斑骓随他日久,一主一乘间心意早通,突地就一跃。谁人也想不到这马儿有这么强的爆发力,就是连玉都没料到,手里缰绳一松,那骓马已一跃两丈余,韩锷一牵手,就已牵住了吴必正的手,众人还不及防备之下,他已笑对吴必正道:“吴兄,那就劳你陪我进宫面圣了。”说着,他双足一夹,马儿停也没停,竟直向前小跑而去。 他一手执着吴必正的手,竟把吴必正双足略略提离地面,飞一般地向皇城承天门驰去。那六个随从拨足而追,欲待进击。韩锷腰下之剑忽被他腰肌一逼,铮地已弹出寸许。他虽未回身,但背后杀机一盛,已抢先压住那六个分明个个是技击好手之人的先机。 棋争一招先,那六人先机已失,也不敢冒然出手。连玉一怔之下,已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韩锷马快,瞬息之间,已快奔到承天门。他知承天门内,就是太极殿。以俞九阙的声威,承天门内,便是紫宸防卫的重中之重,只要到了承天门前,没有变故的话,只怕东宫一党,就是再行险凶悍,也不敢发动了。 他人未到,声已先道,只听他高呼道:“北庭都护府韩锷奉旨面圣。” 他口气平稳,心中却不敢放松。身后那六人不知是何人,可六道杀气却如影随形,紧紧迫在韩锷身后。韩锷身经百战,情知只要这六人一动手,自己只怕就全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哪里来的这如许多好手?东宫今日真要倾巢而动了吗?他只有仗着料敌机先的一点先机,手控着吴必正,压得他们无法抢先出手。 骓马距承天门还有十余丈许,那六个随从中忽有人吐气开声:“韩大人,你如何敢在宫中挟迫吴上卿?” 他这话分明只是个由头,他们要出手了! 韩锷不答,双腿一夹,马儿更快。那六人却已搏空而起,一跃之下,已到可以从空中对韩锷出手之距。韩锷因顾及宫禁,也不敢放马乱驰,他心头一凛:要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他顾及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首先却是小计:他在宅中,只怕还全无防备。而此乱一起,就已非他一人的生死,两宫之争,只怕也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了。他们虽在韩锷心中,都不算什么好人。但此争一起,祸乱必烈,那可非天下苍生之福了。 他抬头一顾,筹思可否一击杀那六人于剑下。可见那六人飞扑之势,其中有一人花白头发已露出巾外,韩锷已知事不可行了——“商山四皓”?这六人中分明有四人就是“商山四皓”!这四人声威,其商山一派的声名只怕也不在自己师父太乙上人之下。余下两人其中一个在空中身如刀形,难道就是那早年名传天下的第一掌刀“不测刀”卜应?那另一人想来是“双刃”韦铤了?看来他们已不再顾及吴必正的生死。 韩锷一眼望天,身上剑意一腾。就在这时,却听承天门口忽有一个沉厚的声音道:“韩兄到了?” 空中六人已然一惊,忽落身于地,显得有些仓促。韩锷向承天门望去,只见承天门洞开,那一座内胆之城为上帝所禁,沉沉压压,雄雄而踞,可那威压之势并不缘于那城,而是城门口站着的一个人。 那是——俞九阙。 就得这一句之缓,韩锷的马已驰至承天门下。他翻身下马,淡淡含笑道:“是俞兄?久违了。” 俞九阙与他交目一望。这一眼之下,俞九阙的双眼深晦如九宫九阙,韩锷的一双眼却清澈锐利。在场技击道中人,也猛地感到一股威压,一道剑气就似在承天门下腾起。那六人——“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双刃”也不由气息一滞。 韩锷与俞九阙双目对视,却似平生以来头一次与对方以目光相握。两人脸上一现凝定,一现果勇——这宫城不能乱,这长安不能乱,这天下、还不能乱! 无论你有何等声势,但此地有我“九阍总管”俞九阙与“北庭都护”韩锷在,谁敢为乱? 韩锷下马握了一握才松开吴必正的手,笑道:“韩某足感太子殿下与吴兄的盛情。” 俞九阙的一双眼却略过那六人,直盯向含光门,盯向那个隐住身形也不知在也不在的艾可的方向。连玉这时已经追上,韩锷把马交到他手里笑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吧。”说着,他随俞九阙已步入承天门。连玉看着他的背影,却见一片殷湿汗透了他背心。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间短短的一条路,却是当今天下最核心的所在了。 在天下百姓眼中,这里是最安全也最稳固的,可韩锷一步步走来,似在用脚步探查着这片土地。只觉下面,熔岩烈火,蓄积待发——这里的土地,只怕是天下最不平稳的一块土地了,不知平日走在其上的人,是不是也感觉一步步如履薄冰?俞九阙陪韩锷步入承天门后,就一拱止步。韩锷一个人走在太极殿前那方正而广阔的青石广场上,心里想到:就是两年前,他还是一意要杀了自己的人,今天,却是得他一语,阻断了东宫对自己的截杀。世路当真翻覆难测,他也说不清自己与俞九阙是敌是友了。 但俞九阙默然中那一份凝定的神色,却有一种力的内陷与外张,让韩锷觉得,他们两人起码有一处是相似的:在他们能力所及之处,他们是不容许天下变乱的。而皇城之内方圆数里之地,每一个波动,只怕都会造成四方的耸动震骇。——二十余年了,俞九阙是如何保持着这方寸之地纹丝不动的?韩锷心里头一次对俞九阙感到一点佩服。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共有五百六十步。韩锷一步一步走过。在这条路上走着,他也不由不感到一点责任感的压迫。这丹墀五百步,看似空阔,其实上面臃肿堆挤着多少争道之人?只是那些人是看不到的。又沉积了多少血腥与黑暗?只是那汉白玉的甬道依旧是皎洁的。 他似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持一羹而调天下——东宫与仆射堂水火不容,皇上老而昏庸,羌戎乌必汗虽死,但左右贤王仍有搔扰为乱之力,加上吐谷浑初起,可这中间,又缠绕上了小计。东宫太子对小计是不除不足以后快的。如今他所见的局势,也就是这么乱糟糟的一锅粥吧?而所谓杜方柠,所谓朴厄绯,所谓古超卓……连上“商山四皓”,连上自己,都不过是这一局棋中的一个子罢了。大家能做的,都是想要自己这颗棋子更重要些。那关系到,自己的行藏用舍与一家一族、部下从属的生机。 韩锷心中感叹,又是什么,把他推到了东宫、仆射堂与为紫宸俞老大所护持的皇上之间的险恶纠葛中的呢? ——韩锷已登太极殿,内侍引导,已到丹墀前十步之内。韩锷平目上视,上面是一个好老的皇帝,轮廓中,似乎某些地方确与小计相似。韩锷一拜而倒:“臣韩锷,见过吾皇……”后面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是顿了一下才说出口的。如果只是谀圣之词,哪怕朝廷体制如此,他也万难出口。但当此局势,这个皇上,确不能死。 那殿上的九五之尊却开口了:“韩卿,可以给朕看一下你的剑吗?” 韩锷一怔,却也只有解剑呈上。皇上轻抚着那把长庚,一按哑簧,剑刃弹出了两寸许,他注目剑锋,低叹道:“此剑是吾长城啊,是吾长城!” 然后道:“韩卿平身。”然后一摆手,殿中执事人等就向殿后退去。一时殿中,只剩下了无剑的韩锷与皇帝。皇帝的身边,却只留了一个小内侍。 韩锷一眼向那内侍盯去,只觉得他眉眼颇熟。心中一怔,然后心里低“哦”了一声:余皇后——那内侍眉眼间竟有些象早已亡故的余皇后。而韩锷一见之下,只见他的眼中隐有昏暗,那是一种黯黯的光,也是习练大荒山心法的表征,外人万万看不出,但韩锷与小计相处已久,这一点,他却看得出的。他身子微微一震。皇上却开口道:“韩卿一路辛苦吧?” 韩锷一愣,正想谦辞,却听皇上道:“只怕从入长安以后,尢其是自含光门到承天门这一段路,你走得更为辛苦。” ——原来他已得知消息。韩锷一抬眼:这个皇上原来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昏庸。在关系到他自身权势的安危时,他也还是精明如许的。 皇上突然把手一挥,连最后一个内侍也挥出殿外。那九五之尊站起身来徘徊,他的身形已佝偻了,看来是真的老了。颤微微地走在这高堂之上。天下在他足下有如埃尘,但他却踩了一个太高的高跷,那高跷让人对他只能仰望,却不知跷上的人也为此举步维艰。 年轻时,他也许还有精力随兴踏步,踩破人间骨肉若干,但现在他老了,已感觉得到了足下的沉重。他的悲哀也许就在于:那高跷不是他自己套上的,却已命定要套他一生。只听一个干涩涩的声音发自他空荒荒的胸口:“韩卿,你来自江湖,生性自在,也许,我有好多话可以直接跟你说。” “……这些年,我老在做一个梦。那梦,是如此荒谬。梦中的我见到一个帝王,他是木偶做成的帝王。其实,他又算什么帝王?真正的帝王只有我高祖、太宗那样的才算吧!那一人拓出的疆土,一人造就的朝班,一人理就的纲常。儒法百家,老释二道,由他选择取舍。那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而到那个木偶帝王登场之时,却只是出于血胤。所有的道具都搭好了:皇宫,都城,三公九卿,儒道同尊,纲常天下……他不过是受制于种种明明暗暗、早晚两朝、奏章封议的一个木偶罢了。他也曾为此自得过。但他的一切都已受到限制,受到限制的思想就是没有思想,受到限制的德行也就是没有德行,他唯一不被限制的只有欲望,而他唯一的恐惧就是:突然下场。这一场荣华势闹的戏,虽并无关真心痛痒,但还是没有人肯舍弃的。” “那个梦成为了我永久的噩梦。无从开解,无从逃避。但那个木偶帝王的生活中,也曾有过一次逃逸出过那木偶般的命定——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温润的女人,一个温酒玉壶般的女人,也是一个并不太美的女人。她不太美,可只要有她在那里,也就有了生活了。生活,其实也就是一个人本真的感受。而虚荣,是不在真实感受之内的。” “可是那个女人也死了。她死后的木偶帝王,还能用狂荡渡过十年。但人,总是越老越聪明的。聪明的人才会做起噩梦——无休无止。那是一个人空渡了几十年,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活过的噩梦。人人都知道他在操纵着天下的权柄,可他其实不知道权柄本身又是什么,那权柄又是如何到了他手中的。那里面有一套太深的规则。没有人懂,这世上也没谁能懂。也许,能让一个老人平静的只有救赎,他渴望着有一个契机将自己救赎。” 韩锷静静地直视着那个老人徘徊的身影。那一身龙袍戏一样的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眼前划过的却是余皇后的脸,陈果子的脸……与和那老人相关的这个规则中的他所认识的人的脸。 空落落的太极殿太空旷了,空旷得恍非人间。而在这非人间中,一个九五之尊头一次见到他,居然跟他说起的就是梦? ——韩锷猛地摇摇头,他的生活不是梦,那些痛苦是真的,而那些……曾在那老人足底辗压过、挣扎过、**过的所有弱者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他凭什么说起这些?一年多后,陈果子那半清晰半模糊的身影又一次回映入韩锷一直拒绝想起的脑海里。他一直认为,是他、是那个丹墀上的他造成了陈果子的苦痛。但有一天真正面对时,他却发现,他以为的根其实并不是根。如方柠所说,陈果子是个“果”,而那看来祸其一生的帝王,又岂是那个“因”?岂有能力承载那个“因”?他也不过是一个“果”罢了。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韩锷的眼顺着丹墀前白玉雕就的云纹细看去,似想看出那造就一切世间悲苦因果后面的规则来。那恶龙怒爪下的云却似忽漫出丹墀,漫出太极殿,漫出承天门,向整个天下弥漫出去。他以一种无声喑哑的嘶笑看着它——他要嘲笑它,鄙视它,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与救赎。 丹墀上的老人却在叹道:“如今,我梦里的那个木偶帝王老了,木纹已在他身上炸裂。这虽毁坏了他的肌体,行动不便,但他那一向光洁无纹的脑子也终于开始有些纹路了——老,就是以这种方式来积聚出智慧的,谁能说这老不公平呢?有失就有得吧。旁边的人大概也看出那个木偶老了……他那长大的儿子,他那年深的宰守……也都不甘于平静了。一个要谋就未来的最大利益,一个要保住现有的最大利益,他们都是这场游戏中的食利者。他们要开始动了。” “这世上,老的,就是要被废弃的。老的事物,自己已朽坏了,所以更怕外面的不安全了。我梦见那个梦里的木偶帝王,它也开始做一个梦了……” 那个老皇上的脸上忽现神采:“……在他的梦里,余淑妃开始复活了。可能不是她活了,而是他要到她的那个世界里去了。她在梦里告诉他,他现下的危难,不是不可解,他也不是只有内宫的紫宸可持。那紫宸其实护卫的又何尝是他?那只是一个奇怪的平定与均衡罢了……这且不去说它,她在梦里告诉他,在西北方,有一颗将星,那是他老来的安定之星。而且,她还告诉他一个希望,那希望就是,他身体的某一部份,还活着,还在长大,还在外面。那将星,是为守护它而降世的。” 他的话里太多隐语。韩锷边听边还要细细索解:这老皇帝在说什么?他知道余小计了吗?他是在借梦说着什么事…… 韩锷望向他脸上,却见他的眼中有一种被催眠了似的炯炯。 韩锷忽然心头一阵激灵,他明白了——那个内侍!那个象余皇后的内侍,那个分明修习过大荒山心法的内侍! 他终于明白了皇上为何会做后来的梦:以大荒山的手段,让一个已入衰年、无力凝集思虑的老者慢慢开始做这样一个梦,岂非易事? 余家一脉的人,原来一直不曾停手——他们有着更大的渴图! 韩锷与那老皇帝的目光一对,只见他的眼光似乎也在自己眼中求索着什么。韩锷却定定地告诫着自己:小计的事,他还不能先对这皇帝说。因为,那需要的不是这个皇帝的选择,而首先是小计他自己的选择。 门外忽有内监急急奔到殿门口,皇上一抬头,问道:“何事?”那内监道:“有八百里紧急快报,军情要务:吐谷浑果然要反了!” “吐谷浑果然要反了!” 皇帝高升龙座,静静地说。 而此时,丹墀之下,三公六卿,内阁大员已经齐集于殿。 那紧急军情经御览后,便有旨召内阁要员宫中聚议。钦天监忽越班上奏:“依臣昨夜观星所见:有慧尾侵犯紫微。但圣上勿忧,紫微星侧,却有二星相护。” 龙座上的皇上猛地一抬眼:“二星相护?那却是哪二星?” 钦天监道:“一星孤弱,似应在皇子,一星凌利,却是将星。” 皇上忽一挥手:“不用说了,将星在此,韩卿**羌戎,令我无乌必汗之患,他就是我的将星。” 众臣不由心惊:皇上已好久没有这么褒赏奖掖过哪个人了。只听皇上道:“这件事,我就交给韩卿吧。王横海老了,你们下个旨:令其属下甘凉六州人马尽受韩卿节制。韩卿,有你在,想来我西北无患了。” 在殿上的召集来的大臣中,此时却没有东宫的人。东宫太子按例也不便参与朝政。王横海却是东宫的门下。殿中仆射堂的人面面相觑:皇上这么直接贬抑东宫势力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却见皇上一挥手,道:“韩卿,你麾下多有精通胡语的人,那檄文,就由你下去草拟传檄吧。另外,据韩卿所言,羌戎人心憾乌必汗之死,欲遣族中高手入宫行刺。韩卿,你带来的驻在城外的还有龙城卫三百名吧?他们熟悉羌戎之习,你这就传召,令他们入守内城,协防宫掖。” 韩锷先一愣,他什么时候说过羌戎人要入宫行刺了?及听到后面,却已心知肚明:皇上分明已开始防备东宫了。 他躬身领旨,心里却冷冷地想到:这皇帝虽老,真正行事时,却也端的老辣。 第六章午夜灯前草御文 龙城卫入戍宫禁的事很出乎韩锷预料,也出乎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的预料。 接下来这一忙却也很忙了两日,好在城外统领龙城卫前来的肖珏为人极为精干,也是韩锷知交,此事倒可以托负了。 圣命却暂留韩锷在长安参与朝中要务,一时官面往来极多,公务也颇烦杂。皇上又命韩锷兼任兵部行走,算加了个文职。一时宾客盈门,好在连玉年纪虽小,当日却是为朴厄绯所送来的,笔札谙熟,于文牍往来上的事也极为在行精细。乌镇海为人也笃实可靠,只是闲下了余小计。 余小计闷来无事,日日在那大宅中琢磨他那个“鳄鱼阵”。韩锷于烦忙之中还专门差人去找自己的老父。那十二“胆卫”中本有长安人,于本城地界极熟,可一连数日,却到处都找不到。这夜二更,韩锷才从外面忙罢回来,进了后院只见余小计独自在屋檐顶上坐着,空悬着一支脚,荡来荡去,孤单单的模样好是可怜。韩锷笑着一招手,余小计蹦下来道:“锷哥,做什么?” 韩锷微笑道:“你原来不是说想进皇宫看看吗?还要偷偷摸摸地去,今日我就带你到宫中看看怎么样?明日咱们的龙城卫就要接班入戍内城了,再去,就不算偷偷摸摸的了。” 余小计没想他还记着自己当日的话——锷哥,看来无论自己什么小小的要求都总是放在心上的。当即笑应道“好”。 此时的余小计也远非当日的吴下阿蒙了,两人悄悄离了宅院,潜到宫城外面来。韩锷要增加小计兴味,专带了他从宫墙上悄悄跃入。余小计要攀爬那宫墙,又要不为人觉查,以他身手却已不为难。进得宫内,余小计看到太极殿的大顶子,便要到那屋檐上去玩儿。韩锷笑道:“你就不怕紫宸?这宫中禁军虽不是他们统领,可宫内侍卫可都是归他们辖制的。你真要锷哥跟那俞九阙在这太极殿上再打一架呀?” 余小计伸出舌头一笑,想起俞九阙的模样,不由也心下发虚,口里却道:“锷哥,你当日是输了他,可现在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你的功夫不是大进了吗?我不去太极殿了,可不是为了怕他,是体恤他个老头子,别让他在我锷哥手下折了威名。” 韩锷低笑着随手往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小小年纪,不学好,光学人拍马屁。” 他们趁侍卫疏忽,找了靠东边的一座极高的含英殿屋顶坐了。禁城悄悄,已是三更时分,余小计看着足下的宫宇俨然,笑道:“咱们这么坐着,原来比当皇帝都来得有趣。他只怕就是能跳上来,也断不好在屋顶这么坐着观赏的。” 韩锷笑看着余小计的脸:“怎么,小计,想当皇帝了?”余小计一缩脖:“我哪有那个命。”接着伸着舌头一笑:“锷哥,你觉得我的命会那么坏吗——倒霉到去做那木头皇帝!什么东宫呀,仆射堂呀,说是儿子臣仆,哪个是让你省心的?我的命可好了,怕是注定会跟着你身边,东玩玩,西转转,有敌杀,有祸闯,再也没有可担心的了。” 他口里嘻笑自若,韩锷却有些心思,低声道:“真的在锷哥身边比当皇帝都好吗?你不是老埋怨锷哥凡事不能称你的心。你要是当了皇帝,不就可以命令锷哥成天跟在你身边,供你解气,给你消遣了?” 余小计一愣,闷闷道:“那有什么好玩儿?我要头上有个天,啥都不想,才是最最有趣的。人最怕的是头上没个天,那是很累很累的了。” 说着忽一瞪眼:“锷哥,原来你说我天天跟在你身边,就光是供你解气,给你消遣的了?” 韩锷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挑到漏洞,脸上一愣,肋下已挨了余小计一下子,撞得他差点没翻下屋檐去。余小计忽抬头看那天上云遮之月,低声叫道:“哎呀,不好了,那月亮要出来了。给它一照,咱们怕就在这屋顶坐不住了。” 两人晃荡着腿在那屋顶上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只觉心中十分平安。好半晌余小计问道:“锷哥,近几天,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韩锷摇摇头。 余小计道:“你不恨他了吗?” 韩锷低声道:“早不恨了——原来恨他,是因为自己那时还不够坚强,总还要恨点什么。人大了点儿,够勇敢了,好多事,也就不再怨恨了。” 他伸手在怀中摸到那个“丝大头”。他这些天却已自己清洗过了,拿了出来,递入小计手中,道:“小计,这个送给你。很有些破了,不知你喜不喜欢。” 余小计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个五彩斑阑的虎娃娃,只是木头上缠的丝线早已落色了。他看了一眼,又看看韩锷。韩锷笑道:“等以后有工夫了,我再告诉你这个丝娃娃的故事。小计,你想过你父亲吗?” 余小计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来想过,还是小时,现在不想了。”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还想他干什么?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好了。知道了,说不定心中反添个缺撼。” 韩锷怔了怔,没有说话。余小计低声道:“锷哥,你曾经很想过自己的父亲吧?” 韩锷一低眉——想过的吧……还想过自己不应该有那样一个父亲……那也是想过的吧?想过有一天噩梦醒来,发现一个真正的父亲就在自己身边……他轻轻点了点头。余小计却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可是后来,你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当父亲,是吗?” ——自己给自己当父亲……那一句话好轻柔。小计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一句?人生的伤痛不过就是这样,当它有一天真的被一个相知的人轻轻触破时,它其实也就愈合了。月微露出来了。月光下,韩锷看着小计的侧影,心底低声道:小计,其实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 兵部侍郎赵平复是仆射堂的人,这一点韩锷可以确定。没料到的是二人常常朝中会面,今日,他却于向晚时分不带执事,轻车简从地专门来到自己宅中相访。韩锷就知他有事要密谈,两人坐在小花厅中,茶上上来时,赵平复就把手下跟班挥退了。韩锷明白其意,也叫仆役退下。赵平复开场还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接下来却马上切入正题,貌似无心地道:“看来皇上最近对东宫很有些不满呀。” 韩锷笑笑没有吭声。赵平复接着道:“不过东宫近年也是太欠检点吧?朝中兵部,我忝为侍郎,主其间事,说来惭愧,不过是个空名罢了。天下兵镇,已有一小半出自东宫门下。连京中禁卫之军,东宫近来也掌控颇得力呢,这只怕不能不遭圣心之忌了。” 韩锷喝了一口茶,还是没有吭声。只听赵平复笑道:“也许皇上已有另立储君之心了。当今的所出虽然不多。三皇子贽平还算得皇上疼爱,可为人仁弱。其余还有几个,就不知皇上属意于谁了?” 说着,他一双眼老谋深算地望向韩锷。韩锷听到这句,心头微惊:他知这赵平复是宰相陈希载的得力股肱,这次来却是为了这个? 却听赵平复若有意若无意地道:“可惜,当年余皇后也曾育有一子,如果能长大成人,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加上余皇后的贤淑,加上又是皇后所生的嫡派——当今东宫得立,即非正出,也未见贤——倒多半会是一位好储君吧?那倒是天下百姓之幸,也是朝中百官之幸了。” 韩锷猛地一抬眼,与赵平复眼光一接,一触即分——那流言,那关于小计身世暗传而出的流言,难道仆射堂中人也知道了?他们分明已在暗示着自己什么。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这件事? 韩锷心头闷郁,眉间却一片舒展,微微而笑,即不答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笑着。 此时龙城卫却已接手禁城之防。余小计因掂记着要在宫中好好耍耍,早就闹腾着要进龙城卫中当个小头领。韩锷也确有此念,可担心小计的安危——只要不在自己身边,或不在十二胆卫的护持之下,他对小计的安全就总不放心。何况,他极担心那二姑娘艾可位列紫宸,连同她交厚的吕三才,他们会对小计不利。这日,却无意间听说,紫宸老大俞九阙已给艾可放了假叫她回家静养,连同吕三才也派出公干。韩锷听了后暗暗点头,已明白那日宫门之事,艾可已招致俞九阙怒意。 但更让他不放心的却是俞九阙。他思索良久,想起这还是最好的让小计面见那皇上的机会。最后他还是决定让余小计连同乌镇海等十二胆卫一起编入龙城卫,另替换下了几个人在自己身边办事。却严令乌镇海几个凡入宫戍卫之时,不得离余小计身侧半步。且命余小计除自己所召外任何人之召都不得前去。 他安排妥当,这才略略放心。接下来的几日,他极忙。这日却听说皇上召见所有龙城卫戍卒,每人都亲手得从皇上手中亲领了一件锦袍。韩锷听说后,心里就微微一动:那余家一脉,大荒山的人,到底在皇上心中种下了什么? 圣意似对龙城卫极为眷顾。这日晚间,韩锷没见余小计回来,心下忧急。于是特意专门去了禁城。到后才知皇上正在“熏风阁”中草拟御书,见小计机警特意留他在阁中侍候。韩锷问清了乌镇海等人也在阁外侍候才略略放心。 他心头有事,那一夜,竟没有回宅,竟自在宫墙上坐了一整夜。 第七章千杯绿酒何辞醉 “韩锷的声名近来很盛啊。”吴必正笑嘻嘻地说。 “是吗?”艾可的眉毛一挑。她近来不顺心的事儿正多,俞九阙强令她归家休假一事,只怕朝野之中已无人不知。这件事的根源,在她心里自然要算到韩锷头上。而最近看到韩锷在长安城扶摇直上的声势,更让她心中做堵。 只听她淡淡道:“他也不过出身低贱。在长安城中,要毁一个人的声名,其实挺容易的。” 吴必正淡笑道:“对付别人,可能容易,对付这韩锷,只怕就难喽。” 说话时,他的一双小眼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艾可那怒气勃勃的脸上。艾可眉锋一挑:如今以韩锷的长庚之利,也许只有俞九阙才可以加以禁制了。但她的暗器原不只有隐私针,要打败一个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比如:流言。 “锷哥,艾可一清早叫人送来了这个。” 韩锷一回宅,余小计就把一封信递到了韩锷手里。 韩锷一皱眉,他在心里极不情愿听到这个名字。随手一放,问:“写的什么?” 余小计摇摇头,他也没有看过。 韩锷只有抽出信函,却见那封函上却只寥寥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闻韩兄功成回朝,光宗耀祖。今舍下有老奴一名,名为韩述德,似为韩兄生身之父。嘉熹十八年,自愿卖身,入本宅做奴。现在洁厕行执事。今韩兄衣锦长安,岂能更有此撼?故拟于本月二十八日宴于曲江芙蓉园。当尽邀韩兄朝野友好,以睹韩兄父子之团聚之乐。弟艾可敬上。” 韩锷默默看罢,脸色微青了青:算是知道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父亲了。 那信中另附了一份卖身为奴的文契,却不是原本,只是个抄本。 小计见锷哥脸色不好,等他看完拿过他随手丢放在案上的文书,从头看下,脸上便越来越怒,突然一把揉碎了那封信,大叫道:“卑鄙!” 他本来极善骂人,可这时却是怒得骂也骂不出了。只见他怔了一下,忽一跺脚,身子就往门外冲去。 韩锷道:“你干什么?” 小计一回头,已红了眼睛,声音因愤怒都嘶哑起来:“我要到宫中去,我要尽起龙城卫,去杀光怡亲王府,杀了那个假爷们,杀了她老爹,杀了她蛇鼠一窝的一家子!” 韩锷一把抓住了余小计的胳膊,淡淡道:“别去。” 余小计却怒道:“锷哥,你忍得,我可忍她不得!奶奶的,就是踹翻这九宫九阙,我也要杀了那娘们儿!” 韩锷只淡淡道:“龙城卫是用来戍城杀敌的,不是用来帮我一个人出气的。他们要交还我老父,愿用什么方式就用什么方式好了。二十八日,芙蓉园中,总还见得着的。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来看好了。” 余小计吃惊道:“锷哥,你真的要去?” 他藏在舌底没有说出口的话却是:他们是要借此折辱你的!他们就是要借此来折辱你的! 韩锷却已放开他的胳膊,只淡淡说了句:“虽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可沮……” 说完,他就找连玉去处理他的公事去了。 余小计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天,才明白锷哥说的是哪两句。——那是《庄子》中的两句话,锷哥当初教他技击心法曾提到过,前面好象还有一句什么“定乎内外之份,辨乎荣辱之境”。小计在那里怔怔地想着,这句子他听到也有两年了,却似今天才头一次明白了它的意思。是啊“定乎内外之份,辨乎荣辱之境,虽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可沮”,他细体那几句话中的意味,似乎头一次读懂了锷哥为什么是那么骄傲,也第一次明白了,究竟什么、叫做……尊严。 离六月二十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小计虽读懂了韩锷的心思,也明白了锷哥的处世之道,可心里却只觉越来越焦燥。 他从小在里巷中长大,负勇斗狠过,也有打不过就藏的时候,他不怕受挫,因为在深心里他跟锷哥想的一样:那些以强权折辱他人者,侮辱的永远是他们自己的尊严,而不是我的尊严!是他们不配生而为人,而不是我因为弱小不配生而为人!可整个世界的侮辱冤屈落在他自己身上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容忍别人针对他锷哥。 他余小计天不怕地不怕,他可不是象锷哥那么淡定的。因为他知道:无论锷哥的外表是如何的坚强,其实,他也是会痛的。 可这些话他还无人可说。说与乌镇海吗?只会给乌大哥添堵吧?乌大哥一怒之下,可能真的要去烧了那怡亲王府。锷哥手下连城骑与他亲如血肉,只要是连城骑中人,无人会甘心看他们的主帅受辱。但锷哥不会情愿他们那么做的。 这日,余小计抱膝又在宫墙上闷坐着,好一时,看到统领龙城卫的肖珏走了过来。肖珏笑道:“小计,什么事儿不高兴?” 余小计闷闷的不说话。他知道肖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脾气也与锷哥相似,很沉稳很潜忍的。 肖珏弯下身与小计并排坐下,都是同在阵前军中并力戳战过的,就这么并肩坐着,一种信任感就在两个人之间浮了起来。好久,余小计才开始闷闷地说了。肖珏先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听到余小计说完了,才问了一句:“那韩帅他是怎么说?” 余小计道:“他说他会去,还说什么……虽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 这话他要说给龙城卫中别的汉子只怕他们就不懂了,但肖珏却是读过书的。他默然一晌,最后抚了抚小计的头:“我以前就一直敬重你锷哥,现在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敬重他了。”说完,他就走了。 可到了六月二十三的晚上,余小计却再也忍不住,他不要那些哲思上的开解,他只觉得:他们这么对待锷哥不公平!他不能容忍这种不公平! 他悄悄溜出了宅院,这宅中原有他布好的阵势,所以他真的要溜,却也容易。 怡亲王府就在对面咫尺。他要去夜探王府——艾可算什么?他余小计同修太乙门下剑术与大荒山心法,不信就救不出锷哥老父! 怡王府重堂深院,可这些却难不住小计。那建筑虽壮丽繁复,但越繁复的反越要讲究章法,小计这深究过风水阵势的人在里面反而不会迷路。天已二更,他一层层地搜着那个巨大的院子。想象中,以那艾可脾气,就是关锷哥的父亲也不会关在什么好地方。当日余小计也曾被她囚禁,当日囚禁自己的是一个柴房,也许,她还是把锷哥的父亲也囚在那柴房之中? 他悄悄潜入后园。 后花园里,花柳扶疏。余小计鼻中嗤地一声冷笑:这些富贵人家,不惜财力,营造天然,其实这么好的园林,他们这些只知耽迷旨酒臭肉的人又懂得什么欣赏?后花园边上却还有个废园,那园子靠近厨后,气味极臭。余小计绕了点路,进了废园。夜很暗,他定了定神,细辨下方位,才找到那个柴房。 柴房的门果然锁着——那是一个并没堆柴的空房子,本来已废置,里面脏乱不堪。一见它锁着,余小计就心头一喜,知道里面定然关的有人,否则锁它何来? 他心细,先听了会四周有没有脚步声——锷哥为人坦荡,以为艾可只是要折辱他,以他的仁恻之心,断想不到那艾可会如此的虐待自己的老父。但那艾可又知道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余小计靠近柴房门口,伸出一支手,握着那锁轻轻一拧。他当然拧不断锁头,却很容易地拧脱了那锁下的绞链,把它从木头上拨出。轻轻一开门,一股霉味就传了出来。柴房里黑漆漆的,小计低叫道:“伯伯,伯伯,你在吗?” 门内却没有应声。 但柴房内分明有人,因为有一个老者的呼吸声。柴房内比外面更暗昏了,余小计适应了下,才看清那老者的卧处。 地上只有一卷脏极了的被子。小计靠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锷哥的老父。他一把把他扶起,却闻到了柴房中一股屎尿的臭气。他心头一怒:姓艾的果然就不是人!这些天锷哥父亲可能解手都没出去过。接着鼻头一酸,拉住那老人的手道:“伯伯,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那老人怯缩着,手在小计的手里轻轻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是喊我,我想不到还有人叫自己伯伯。” 余小计低声道:“伯伯,是我,我来救你来了。咱们别出声,只要出了这院子,到了锷哥那儿,就再不用怕了。我是小计,你见过的锷哥的兄弟,余小计啊。” 那老人却还在害怕,喃喃道:“什么锷哥?你是说小锷吗?啊,你是……你是……” 借着一点泄进门内的微光,他终于认出了小计。 余小计笑道:“不错,我就是小计啊。” 他侧耳听了听园内声息,伸手用力一扶。他此时功夫大进,已远非一般技击之士所能比,搀扶一个老者在他来讲不算什么难事。他身如猿猱,几乎把那老者重量全负在身上,却没露出一点声息,一跃就出了柴房。回看了那房子一眼,口里恨声道:“本来该烧了这破王府,但今儿是没空了,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烧了它。” 说完,他一把把那老者背起,就向园外悄悄逸去。 韩锷这一整夜却都缠在兵部里公干。他的事务极烦,正在筹算天下兵镇的真正兵力与钱粮供应。他也想就此摸清东宫与仆射堂在天下——尤其是京铺之地真正各掌握了多少军队。 这些本都为秘事,他要找人谈,却也要找到可以说的人,所以更觉艰难。整整一夜,他都在兵部中和连玉查询卷宗案牍。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一直隐有不安。 可他不会让这不安感干扰他的做事。如今局势,皇上已老病交加,东宫与仆射堂相争日烈,当今长安可谓危矣。他即践其位,当任其事,以他脾气,是断不肯让一切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虽说万难,却总还想一尽己力。 直忙到东方破晓,他一抬头,揉了揉已有些发胀的眼,看了眼身边的连玉,含笑道:“可苦了你了。但还不能睡,咱们今天还有不少事。一会儿,我上朝时,你再去抓工夫小睡一刻吧。” 连玉腼腆一笑,也没说什么。外面帘子一晃,韩锷先已警醒,一挺身:“谁?” 却见余小计露出头来。韩锷面上一笑:“小计?这时怎么跑了来?” 他一挺身走出阁外,却见小计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跟人。他脸上一沉,不由责备道:“乌镇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个人出来吗?你就这么不听话?” 但小计神情却与平日大是不同,只见他眼圈红红的,似是才哭过。身上也湿淋淋的。韩锷大奇,奇后一惊,怒道:“可是又有人对你下手?” 余小计摇了摇头,默不作声。韩锷不知他是怎么了。他本不善说话,半晌才问:“小计,你别这样。锷哥刚才不该怪你,倒底怎么回事?” 余小计低头道:“锷哥,你跟我来行不行?” 韩锷一愣,余小计却已低着头转身就走。韩锷冲阁内连玉吩咐了一声,连忙跟上。余小计却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内城,就向西岔,却一直岔出长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头。长安城外不远就是泾水的一条小支流,小计行到那支流旁边,肩头已忍不住地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韩锷看得又惊又急,扳住他肩膀,柔声道:“小计,谁欺负你了?” 余小计默不作声,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已整个哭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疼,轻轻揽住他肩膀——好久好久了,小计都没在他面前哭过了,以前就是哭,也从不象这次哭得这么凄惨。 余小计轻轻挣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边,见到那水,身子一软,却就跌坐下来,似再也撑持不住了似的。 可他不定期是不出声,这么无声的抽泣比什么都更能伤人。韩锷也坐到他身边,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话,更不知该怎么问。余小计半天才止住抽泣,惭愧欲绝地把头弯到自己膝上,低声道:“锷哥,我对不起你!” 韩锷轻轻拍着他的肩:“怎么了,你到底说话呀。” 余小计抬起脸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的父亲救出来了。我去了怡亲王府。” 韩锷一呆,怔在那里。却见小计抬着脸强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现在,他死了。” 韩锷的脸登时一白。他来不及反应这一句话,脸上只是一片空白。父亲……死了?死是什么呢?他今年,该才过五十吧? 余小计强迫自己抬着脸看着锷哥的脸:“我把他本来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没有什么人惊觉。这时伯伯问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我那时还很高兴,说:‘我们去见锷哥’。可他在我背后声音却都变了,直嘶哑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可他坚持着求我,说‘不要,我死也不要’。那声音好坚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可接着,他却哭了。” 他的脸上忽浮起丝凄惨的神情,似是当时不懂的现在却开始明白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个背人的地方慢慢劝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长安城外。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带出的城,城门那时都锁了。当时,我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直都不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孩子,你是锷儿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愧见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傲气,我……我一生都没活得硬气,可在自己儿子面前,现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这一辈子……’他没有说下去。我当时好象听明白了些,却又不明白。只听他道:‘他回长安了?’我点点头。伯伯的脸就变得神情好奇怪。那是好空茫的样子,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锷儿现在事业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风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道:‘锷哥现在做元帅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脸色却似乎又高兴,又害怕,又有些惭愧,我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我听他喃喃道:‘他那么硬气,那么努力,那么骄傲,一点也不象我这个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风光也是应该的。’我想他是在为你高兴呢,以为他答应跟我见你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可接着却听他没声了,过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风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了,要不,我这一世就真的永远成不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伤他体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儿,我找个背人的乡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计这时抬起泪眼,抽泣起来:“锷哥,我好笨。我为了劝他跟我回去见你,说你绝不会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么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说了,还跟他说了你决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来的。我看到伯伯的脸上先是怕,后是伤心,神情又有点忿怒又有点软弱,最后却似变得幸福起来,以为他就同意了。没想他说:‘可是,你看我现在身上这么脏,怎么去见他?我还是先洗干净了吧。这一次,我绝不能再玷辱锷儿了。’我听他答应,就高兴起来。天也不凉,伯伯要在河里洗洗,这水通泾水的,也还干净,我就答应了他。可他那时仿佛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边看着他脱光,我还笑他这么大年纪还怕羞呢,听了他的话就走得远远的了,还背过身,好让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里嗫嚅了两声,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我却全没听清,他最终还是什么没说,就下水了。” 余小计的嘴一瘪,却强忍着重又镇定下来,直看着韩锷,以一种拚命的坚强来迎接他命中必受的责备,只见他嘴唇颤颤地开口道:“可好久好久,先开始我还听见点水声,接着却听不到了。我一转身,却见岸上并没有衣服。我才开始吃惊起来,一跳就跳到了水里。可天好黑,水虽不太深,却也找不到。我摸啊摸啊,却到处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游了几里了,却还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锷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泪流了下来,韩锷的脸上,却一片惨然,没有任何表情。余小计的喉咙一耸一耸。韩锷却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河面,可脸上却只是一片空茫。 他在想起自己父亲时,脸上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没有表情。那是壮烈吗?他,那个是他父亲的男人,以他的个性,也只能成就这样的一种壮烈了吧?无论他死得如何不值,死得如何冤屈萎弱,但,那都还是一种壮烈吧? 可是你该知道:我不计较的,我真的不计较的! 余小计的喉咙已经嘶哑了。“我那时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杀的念头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他好象最后下水前还说了句:‘这水是通泾水的,泾渭分明,起码下面的泾水还是清的’。可我没有听懂呀,没有听懂……” 一阵唏嘘的哭声把他下面的话掩住了,韩锷一手揽住了小计的肩,低声道:“小计,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伯伯不会怪你,锷哥也绝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锷哥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余小计却终于哭出了声来。他压抑不住自己,嘶哑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着这水通向泾水,他的尸身终究会冲到清凉凉的泾水里,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走。可我最后找到他时,他却没有冲到泾水里,而是冲到了……”他咬咬牙:“这小河下面二里多远的一个积粪的通这条小溪的粪坑中。” 他的哭声忽然爆发了开来。他想起这个他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着把锷哥父亲的尸体从那脏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泾水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用舌头来舔一遍他的尸身,让他永离肮脏,永离腥臭,永离那个腐烂的人世……他对不起锷哥…… 锷哥已经转过脸了,他还是静的,还是那么可怕的静的。然后,他的耳中却忽听到了一声长嚎,他这么久还头一次听到锷哥如此嚎叫——韩锷终于长嚎而出,那嚎哭震天动地,响于郊外,响于荒野。 当年,也是在这一带郊外,在一个乱坟地边,他曾那么稚小无力地哭着。可他想不到,他这一生,与父亲最深切的两次交识,却都是在这效外,无依无靠,就是这缘生缘灭的两场倾声痛哭。 人已下葬。韩锷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盏中,余小计从没见过锷哥如此的消沉。 伯伯的尸体本来被他安排在一个茅屋中,这时,已归黄土。 他活着的儿子,却把自己的整个人已浸入酒中。 浊酒千杯,却不能成就一醉。一坛酒尽,第二坛已经开封,韩锷却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吐了三次,却把一杯杯酒,浇向自己的头顶上,衣领下,脖颈中…… 第八章一面红妆恼煞人 怡王爷的脸色很黑,他的心情看来也很坏。“是谁让你得罪韩锷的?” 他手里扬着一张请柬,直问到艾可脸上:“还要到芙蓉园里去闹!你的请柬没发的全给我撕了,有发了的,也全给我收回来!你知道你这算什么?你这是给东宫当枪使了!现在好了,到时韩锷真要朝你要人,你又拿什么给他?” 他脸色越来越黑:“你先为了一己恩怨,得罪了俞九阙不说,再这样下去,只怕皇上也要被你开罪了。你不想想姓韩的现在是谁的人!你这么下去,咱们是要遭灭门的!” 怡王府气象富贵,可富贵中人,原来活得比平常百姓更多了分不安稳,因为他们怕舍弃的东西原也更多。 艾可的脸色却也变黑了。 她有些瞧不起地望着她的父亲:“皇上?皇上已经老了,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呢。东宫与仆射堂,咱们总要选择站一边不是?你以为你这水晶球能撑多久?这天下,终归还是东宫的天下。” 怡王爷的鼻子里却是一哼:“要是他的天下也就还好了。你难道没看出他现在正坐立不安吗?你别看皇上老了,废他虽看似为难,但有那么多势力撑着,尤其是得了韩锷军中之力——皇上分明就在要他抓军权,废掉东宫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说着,他轻叹了口气:“我只不知,韩锷手中,究竟拿着一张什么样的底牌?那好象还是一张天牌。你到现在还没搞清仆射堂的人为什么那么逢迎他吧?” 艾可的面上也一愣:是呀,姓韩的手中,到底握着一张什么底牌呢? 怡亲王的愤怒是无力的,艾可的愤怒却是困惑的。 这时,室中灯焰忽暗,扑缩缩一闪。怡王爷还没觉,艾可一见,心底就一惊。然后,一片天风海雨、倾城而来的气势就似已充塞满了这整个小花厅。 是谁、是谁没出手前就已有这般气势? 来人分明是高手!可那天风海雨般袭进屋内的剑气之中却掺杂了一股极浓烈的酒味。 “剑客行”?——当今技击好手,还有谁会使这套醉剑?难道昔年太白楼中的一套“剑客行”,会在这怡王府中重现? 来人还在窗外。艾可名列紫宸,可不是全凭着家世。她身子一耸,人已站到室中间。她先机已失,但她并不乱。 好吧,要来你就来吧!她一手抚腰,一手掠鬓,怡王爷这时也感到了危局,可那气息太盛,压迫得他就是要叫也叫不出来。 说起来,他也算习过几套祖传的技击之术的,但长久以来,耽于声色,已大半丢掉了。这时却见女儿身上涌起一股杀气。他惊呼了一声:“俞九阙?” 在他想象中,只有俞九阙的修为才可造就这等声势。可他声才出口,却发觉,那声音闷闷的,根本就只能响在自己身边尺许之地,完全传不出室外。 艾可面色冷肃地望着东首的那片窗棂,来人就在窗外。那窗棂忽破,碎木飞溅,却根本没有传出一点声响。所有的声响都被那沛然沉郁的剑势压服住了。然后,一个人影突地跃进,跃进就出手。他一出手,艾可就一惊:不错,这分明就是在江湖中已成绝响的太白楼中的“醉剑”! 这剑势要借酒劲与心意方得施出,所以江湖中极为少见。当日,长安太白楼中曾有人于大醉后舞就此剑,醉中留书,那飞扬狂荡的字迹就留在太白楼头那年深月久的板壁之上。如今其人其字,久已成为绝响,为什么今天居然会重现? 那人一跃而入,脸上为面幕所挡,剑势已然发出。艾可也来不及出声,心里却低念起印象中太白楼中的句子: …… 平生酣快事,痛慕李谪仙。 京华罗倦客,恸起一狂言。 小赋流日丽,大醉倾海蓝。 有志竟悲慨,老尽未回天。 慷慨歌行路,惨淡惜华年。 长安无所与,且上太华酣。 不雨不回首,雷电亦沉眠。 偶然望华夏,愁起天地翻! 那留句之人本来无名。江湖传言,那却是后来驰名江湖的太乙上人。 ——韩锷!艾可牙一咬,是韩锷来了!他已掠走了他的父亲,还为何而来? 来人的剑势却停也不停,直向艾可的头上卷来。艾可左手一抽,她用的是左手刀,刀在腰间,是把软刀,名为玉带。她一见那人剑势,已知单凭软刀之力,不足与抗。身子一旋,那隐于发间的“隐私针”就已支支射出。室中灯烛之焰已被压得越来越小,可无论艾可,还是她父亲,却被逼得来不及叫出一声。这是艾可自技成以来面临的头一次苦斗。她出身富贵,这等搏命之苦却还是从未经过。 她的心中开始只是怒,怒得发舞三千,青丝与隐私针齐出,怒容共玉带刀齐变。可接下来的却是怕,她怕的倒不是那人的招式,那来人的醉剑招路也不如何出奇,要想倾刻间败她却也为难。可她怕的是那人长江大河般无休无止的精力。那剑势一出,就似再无停歇,绕过九曲十八滩,一路浩浩荡荡,满地黄流,无休无止地倾泄了下来,似乎要泄尽那人心头的郁懑。 这哑声之斗从那人突现,到最后剑收,竟足足斗了两个多时辰。其间,怡王爷与艾可竟然都无力发出一声惊叫。艾可先还逞勇,后来身上汗水越出越多,一个多时辰后,已经力疲。可她只有勉力在那来人的如云垂海立的剑势中挣扎着。她心里大叫:你杀了我好了!你杀了我好了!你厉害!是你厉害!可她却叫不出口。直到后来,她汗出如浆,又有一个多时辰,那人的怒意似才泄完。这时的艾可却已虚脱了,她看着那人露出的眼,那眼中,已没有愤怒,没有怨忿,只有鄙夷,让艾可最不愿承担的鄙夷。 她一生还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似都情愿那人杀了她,可那人只是要废她。那人忽然收剑,去和来一样突兀,眨眼之间,人已不见。艾可怔怔地望着那空空的窗子,知道那人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他虽没杀她,可也等于杀了她。经过这一斗,她逞尽心思,耗尽力气。这一生苦修,怕就已从此废了。 可她的眼中,却已没有泪水。她所有的虚华,哭泣,气力,似乎都已被抽干。 当她的骄气已失,举目四望,却见父亲面无人色。身边,这繁华富贵的怡王府在她骄气已尽后,似乎也突然干瘪,突然落色了。 一整个怡王府的人间富贵骄气已被那天风海雨般的暴怒一扫而光,剩下的,在她眼中的,也只有荒凉可言。 一匹骡子上配了副红色的鞍,那朱皮漆制得极为柔嫩鲜艳。一巷绿森森的大槐树,那匹骡子就那么慢步行来,却也当真如诗如画。 骡背上却是一个女人,体态婀娜,可恨的是面上却罩了副茜色的轻纱,挡得她一张脸儿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口鼻。韩锷宅前守门的兵士一见,就呆了呆。却见那匹骡子行到门口停住,那骡上的人儿抬眼望了望门首旗上的“北庭都护府韩”六个字,眼中神情微显悠远。只听她轻轻吐声道:“拜上贵主人韩将军,说小女子有事求见。” 守门的兵士久居塞外,一向都在军中,见过的女人本就少。此时虽入长安,但日日都有差使,却也没见到什么长安城中佳丽。见那女子如此风度,不由面上就有些木呆呆的,口里讷讷道:“您……怎么称呼?” 那女子微微一笑:“漠上玫。” 那兵士愣了下,面色陡地一变——这名字他在十五城可就听说过,那可是塞上有名的女匪了。 来的居然是这个主儿?他一转身,就急急向内通报去了。 不一时,那女子已端坐在小花厅中。这里本是长乐公主旧宅,富贵风流,谁想被韩锷住着,却弄得好象一个军营一般。 那女子微微一笑,细细地看向院中景物,似辨出了余小计布置的阵法,脸上含着浅笑,也就在那里赏玩。有一时,才听得脚步声。她侧头一看,却见韩锷已走了进来。韩锷的脸上大见消瘦,只有一双目光还凌厉清澈。他看了面前这女子一眼——他与漠上玫虽也曾一度见过,但隔得太远,如此当面对视却也还是头一回。 漠上玫的脸隐在一片茜纱之后,韩锷一时还不知怎么开口,却先听她笑道:“韩将军,这宅子可还住得惯?” 韩锷一怔:原来这宅子是她送的?他去年就已得到消息,知道漠上玫已诛杀了大漠王兄弟二人,接过了他们的地盘,独擅西北一带丝绸香料贸易之利。看来——韩锷的眼一眯——这条商路果然是一大财源。 他与这女子也说不清到底是敌是友。不过,她倒确实一直未敢冒犯连城骑。韩锷在十五城时,军中事多,却也无暇顾及她。但她即为朴厄绯一路,想来也是东宫的死对头了?他脑中这么想着,口里淡淡道:“多谢费心了,我还住得惯,只要不让我出钱。” 接着,他眼中凌厉一闪:“却不知今儿姑娘却是为何而来?” 只听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此来,却是为韩将军在长安新开帅帐,大概费用极多,担心韩将军不够盘缠,特来报效的。” 韩锷微微一愣。所谓“长安居、大不易”,这话果然不错。光以他的俸禄,又全无积蓄,想要支撑住这么个场面,却也着实为难。他的薪俸到目前又一直远在北庭都护府开领,此时还未送到。他为人耿介,却也不愿支领龙城卫的军饷,近来实是大有些为难。每天的菜蔬,加上这么大个宅子,总要养几个打扫管理的人,开支已极为艰难。 却听门外忽有人响,那女子笑道:“说来,也真就来了。” 说着,她一拍手:“请守门人放我门口的随从进来。” 韩锷传命。不一时,就见两个剽壮汉子抬了一个小铁箱走了进来。那箱中却是一小箱黄金。只听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恰好来长安出脱些货物,闻得韩将军回了长安,资用窘乏,特来报效,还望韩将军勿以菲薄见怪。” 韩锷微觉有趣地看向她。这女子,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却听漠上玫笑道:“如今关外一道商路,全仗韩将军照顾。小女子现在的生意,却大多是跟陈仆射做的。宫中需用,也多有供奉。这两处小女子现在走得还勤。韩将军初来长安,只怕对这朝野之人多有不熟的,如有什么想知道或想联络的,以后小女子也许倒可以尽上些力气。” 仆射堂?——韩锷静静地望着那女子,早就隐隐觉得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张网现在可是越收越紧了。他咦了一声:“噢,姑娘原来还是个生意人。韩某一向只以为姑娘以抢掠为生呢。只是,姑娘跟在下要做的却是什么生意?为在下花费这么多,就不怕收不回来吗?” 漠上玫却谈笑道:“风险大,利息也大。岂不闻当年秦相吕不韦做生意时,对他父亲列举:贩丝能赚多少钱,贩米能赚多少钱,而贩卖一个皇帝,又能赚到多少钱?” 她侃侃而谈,韩锷面色却微微一变:小计——他们果已把主意打到了小计的头上!他静静地看着漠上玫没有说话:原来在他们而言,一切是可以贩卖的。 漠上玫却轻倩一笑,起身道:“韩将军要务缠身,小女子也不好多扰。我就住在不远,在太平坊里的一个小院,我那里可是种了好多花儿的,很好打听。韩将军日后如有传呼使唤,小女子会马上应命前来。” 韩锷也不相送,及至她走到门口,才突然道:“那就代我向朴王妃与余姑姑问好吧。” 那女子身形微微一顿。韩锷心里微觉一亮:她们,果然是一路的。 第九章思子台边风自急 “小计,有一件事我想该告诉你了。” 余小计漫不经心地坐在城墙的城堞边上晃悠着两条长腿儿,看着宫墙外的景致,象没太在意。 这小子,什么时候已窜到这么高了?站起来都过自己的眉毛了。 ——韩锷舔舔干涩的嘴唇,怕下面的话一说出口,小计这些年无忧无虑的生涯就要被打乱了。但他已不能不说:“锷哥其实一年前就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小计还是没表情。 “其实,你现在不是十六岁,而是十九岁,是个大人了。你刚出生时,因为重伤,曾为人手法所制,被迫又过了三年胎息的日子,这就是你原来体内伤势的缘由,也是你为什么一下可以窜这么高的缘由。而你的妈妈,锷哥现在已可以确定,她就是……” 他顿了顿: “……余皇后。” 韩锷回首望向宫墙之内:这么多年过去了,余皇后会想到,她长大的孩子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吗?也许,她当初的选择只是想让这孩子过一种平常的生活吧?但一切都乱了,面对朝中险恶的争斗,面对“龙门异”、“北氓鬼”随时可至的刺杀,面对小计必需知道的真相与他必须自己来做的选择,韩锷已不能不说。 “妈妈?”余小计轻轻呢喃了声,疑惑地抬起眼——好生疏好生疏的一个词了……这么迟的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呢? 他眼中一片空茫。如今,他已长大了,无论是爱,还是温暖,其实他已经都不那么需要了。看着他默默的样子,韩锷忍不住想伸手一拉他。余小计却轻轻一躲,让开了他的手。 他知道锷哥近一年多来心头一直埋了个秘密,还是和自己相关的,他也曾无数次猜度过:那应该是关于自己的身世吧?可今天,他终于知道了,没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自己也算是余家的人呢,怪不得姐姐与朴厄绯对待自己又是那样。可他心头空茫茫的。 ——知道自己的来历真那么重要吗?什么都不知道岂非更好,不用承担那么多上一辈留下来的恩怨纠葛,不用承担他们性格弱点的传承与担系。就象锷哥,他究竟是有一个父亲幸福呢还是没有他更幸福? 余小计从小就总觉得自己是个被这造化所弄、胡乱被遗弃到这人世间的一个孩子。那样也好,他情愿是个野孩子,他惯了:什么都是自己独自来经历的:爱我所爱,恨我所恨,不受外物牵扯。他情愿天生地养,也不想有什么父母,更不想要有什么家,他跟锷哥这一点是不同的。 他回眼看向韩锷,只见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他心底笑了下——有时他甚至觉得,在有些地方,锷哥比自己更象个孩子。……余皇后?那就是余皇后吧,又怎么样呢? 见小计象没什么反应,韩锷不由有些发呆,脸上怔怔的。余小计却心道:也许,自己母亲给自己最好的一件馈赠就是,让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到知道时,他已足够大了,而她又已死去好多好多年。以前种种,尽都为空,没有任何先天的羁绊,这一生,所有的感受都是他自己的,这才真正是他们大荒山无稽崖的心法正流。他脑中怔怔地想着,心里有一点点空茫茫的难受,然后,一点空茫茫的温柔露出点头来,舔了舔他心底那空荒荒的心境。耳边却听韩锷道:“小计,怎么了?” 余小计摇摇头,没有说话。 韩锷道:“是不是怪锷哥一直都瞒着你?” 余小计摇头道:“不是。……没什么,我只是一时回不过神来。皇后之子?好喧赫呀,挺好。我只是现在还不愿去想它。谁生的就谁生的吧,生以前是她的事,生以后就是我的了。没有纠葛,没有爱怨,这样最好最好的了。” 韩锷都有些不解地望向他。他与小计相处日久,尤其近两年来,他早已感到小计所练的他家传的大荒山一脉心法当真与世迥异,好多处荒僻得都不近情理,一时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听余小计道:“锷哥,其实有一件事我也一直瞒着你,一直也没说。再不说我也成了被她们利用来套你的局中的一个棋子了。”他抬起眼:“我的姐姐其实没死。你以为她死了。其实,她的自杀虽看似生息已绝也颇凶险,但那其实是我们大荒山中的‘轮回之法’。她没有死。蓝老人也是我们大荒山的人。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韩锷脑中一激灵:余婕?余婕原来真的没死?那一连串的在他脑中久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忽豁然开朗起来。只听余小计苦笑道:“可连我,也是直到今天,你告诉了我我娘是谁时,才明白,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一双眼望得远远的:“锷哥,我总以为,我要真的是个孤儿,你会对我更好些。而我也真的想是一个孤儿。什么也不是,只是石头缝儿里蹦出的。我姐姐她们,说是为我好,但她们强塞给我的,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你怪我骗你吗?” 韩锷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不是骗我,你只是以前还小,没有勇气跟锷哥说罢了。现在,你却……长大了。” 余小计一抬眼,锷哥终于承认他长大了!韩锷伸出一支手,拍拍他的头,笑道:“你长大了,好多事儿,锷哥回头再慢慢跟你说吧。你聪明,其实这里边的事儿不用我详说,你想来也会明白到底是些什么了:咱们这次为什么要到长安来,为什么东宫的人会要刺杀你,你姐姐和朴王妃图的到底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回头有了什么选择的话再跟锷哥说。这件事,不关乎你姐姐,你要锷哥帮你,锷哥总会帮你的。” 余小计忽开颜一笑:“锷哥,我现在不是孤儿了,你还肯罩着我?” 韩锷一笑道:“小皇子,不是我要罩着你,是下官要恳求您罩着我了。” 余小计扑哧一笑:“那行,我就罩着你。来人呀,把韩锷给本王绑出去,咔嚓咔嚓了!” 韩锷一缩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含笑道:“王爷开恩!小的再不敢了,再不用竹蔑打你了。” 他两人笑了一会儿,只听小计道:“听说,明晚长安城就不禁夜了!” ——所谓禁夜,却是长安城中每到夜晚都要戒严。太阳下山后,击鼓八百下,谓之“净街鼓”。鼓声停后,城内各坊即闭门,但凡有私自夜行的,都是要受到重罚。 本来开国之初,只有上元节三天可以不禁夜。以后例稍宽了点,连上中秋也不禁了。可今日是八月初三。韩锷怔道:“又不是上元,又不是中秋,怎么不禁夜?” 只听余小计道:“听说明儿就是当今皇上的什么万寿节呀。”他口里提到皇上,忽觉嘴里满不是味儿。 ——原来是为了皇上的生日。韩锷见小计的神色,似对那热闹的明夜有着说不出的期待。见他这么兴头,心下不忍拂他的意,笑道:“那好,你明儿乖乖地在龙城卫戍处好好等我。我一到晚上,有空就溜出来……陪侍小王爷您。” 他口涉调笑,余小计“嗯”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往城堞上一坐,笑道:“那好,韩卿,你可不要有负孤的重望呀。” 韩锷看着他那模样,不由好笑:“孤?怪不得你老说你是个孤儿呢,原来你们这些贵种从来就习惯称孤道寡的。” 没想第二天一早起来,韩锷就被迫忙了开来。他现下责任繁重。皇上似对他极为重视。近日,因见龙城卫首领肖珏办事稳当,已擢升他为宫城禁军首领。虽是副职,手底下也新接管了守护宫城的禁军人马三千余骑。又道韩锷治下有方,问他身边还有什么出色干材,韩锷只好荐了乌镇海,皇上就派了他长安城内巡察的差使,主管宵禁治安诸务,手下也好有个八百余兵士。 这么接连擢升韩锷手下,又都是接管禁中亲兵,不只百官吃惊,连韩锷也觉得有点大出意外——那皇上不过只跟他私见过一次,说了些他做的梦,凭什么就对自己信重至此?他到底又做了些什么梦?关于小计,他又知道了多少?难道那梦境竟可以如此左右他的心志? 大荒山的人,潜隐多年,看来所图也大。他身边的那个内侍,到底与大荒山一脉是何关系? 所谓鱼知深水而不祥,韩锷现在是越来越能感到这种不祥了。这次长安之行,他其实是被迫前来的。开始还以为自己是主动,哪成想,一入长安似乎一切就已落入了别人的套中。这个长安,他是不是来错了? 他答应小计时,没料到今日不管是肖珏还是乌镇海处都有无数麻烦事要处理。如今宫城防卫之务大半落在了肖珏头上。紫宸中现在主管宫禁的是“六幺”陆破喉,与他的交道也多半由肖珏处理,但此间颇多微妙处,所以肖珏时时有事与他相商。 乌镇海也要主管城内巡防,他们如今虽非直隶韩锷所属,但一向尊重韩锷,好多事都要找他商议。韩锷现在朝中的职位本大为尴尬,他本帅抚北庭都护府,以一方之帅职久驻长安,已颇不妥。但皇上之意却似不愿他骤去,虽领命兵部行走,究竟不是实职。这日从他清早一到兵部入值,就被缠住。近日朝中多有武官与他频频接触,因是公事,韩锷也推托不得。直到辰时,才将将处理完杂务。接着,却有人来请,才知宫中已大开百官之宴。却是皇上设宴,与百官同乐。 他登时被缠得一些些也走不开。心下烦恼,暗道:只怕要有违晚上与小计游乐之约了。 他担心小计的安全:以小计的脾气,今夜这么热闹,是断不肯呆在宫中闷气的。如在肖珏身边,以肖珏为人的精细警醒,韩锷多少还能放心。如任他一人留在宅中,却大是可虑。当下就叫连玉私下给乌镇海传个话,叫他召齐十一胆卫,陪小计街上耍耍。好在今日长安市面的安全却是乌镇海所负责的,想来还照应得到。 十一胆卫俱为韩锷百战之后的肝胆之将,多少也能让他放心。他这里安排好小计的事,心下略安,才去了“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中,盛筵正开。他到时,皇上因为体倦,才才出来晃了一下就已退席了。楼中现在高坐首席的却是当今宰相左仆射陈希载。他年纪好有六旬,一头头发已然花白,眼光昏噩噩的,看似老朽,但韩锷情知,就是这个人目下统领着全国的文官系统,使东宫太子也所欲常不能达。 对席则是东宫太子太傅韦灵。他博衣高冠,官居一品,却是朝中耆旧。韩锷一入花萼楼,就见迎出一个人来,笑着引他入席。他引的方向却是首席。那边陈希载已笑着站起来招呼,呵呵道:“韩将军,有劳了。禁中防卫事务想来繁杂,全靠韩将军一手打理。我们这些人,倒可以躲些清福,开怀畅饮。” 这酒席却是一张张紫檀条桌围住中间地毯成两行排就的。陈希载身边特留了个位置,想来就是在等韩锷入席。 韩锷在两侧朱衣紫绶间缓步穿行而过,旁人的目光有艳羡也有忌嫉,他却只觉出一股如履薄冰之味。满堂笏中,当真只有他衣衫稍显朴旧。陈希载对他却极为客气。他才走近,就含笑一拉他手,拉他入座。韩锷却也不知该不该谦逊的,该谦逊的话又当如何谦逊,只有微笑入席。 才才入座,却见陈希载已然站起,举酒四顾道:“如今河清海晏,宇内升平,你我能同享此太平之乐,一是托圣上之福,二来却也是得韩将军率部戳力边塞,揽辔廓清,消弥大患所致。这一杯酒,却是要敬与韩将军了。” 韩锷口讷,连推不敢,见座中百官差不多已人人站起,持酒相颂,当下也只有站起。眼光一扫,却见对面的太子太傅巍然不动,也并没有端杯。韩锷心头微微一凛,还是先把这一杯酒喝下了。 重新坐下后,却听陈希载道:“韩兄,未曾谋面之先,我早已十数次得古超卓兄手札,其对韩兄敬仰之情,跃然纸上,老朽正不知以韩兄之风华正茂,更当是何等神采。没料到近月来得亲颜面,果然英姿天纵。” 他话里尽多虚文,韩锷也不知该如何客套,含笑谦逊不语。那陈希载的话也不多,但款款道来,却极具文彩,当真有太平宰相、高冠博带、温文而雅的风致。韩锷一边与他酬答着,一边却想起当日自己人在塞上时,每有关于军务与边塞之事的奏议往来,书札封对时,那些粮草军务和所需要得到的朝中的支持也大半是被他这么文谄谄的话所拖延塞堵住的。——他这还是头一次与陈希载正经的共座长谈。自入长安,尢其得蒙圣眷后,陈希载一向就对韩锷招揽颇力。但韩锷情知长安水混,一直推托着未与陈希载私下面见。却听陈希载话风一转,含笑道:“却不知韩将军仙乡何处?” 韩锷一怔,道:“就是长安了。” 陈希载的声音忽低了下,恰好能为韩锷听到的:“不知韩将军堂上二老可都还安好吗?” 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手里金杯的沿儿,一圈一圈轻轻地摩娑着,让他那话也变得颇堪玩味。 韩锷一愣,心下茫茫一失:堂上二老,堂上二老……却听陈希载低声道:“怎么老朽听闻,近日韩将军的令尊已然仙去?” 韩锷心中隐隐一痛,却也不由冷冷一笑:仙去?那样的死,也叫仙去? 却听陈希载低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不过,近日东宫的太子洗马诸人却连上奏议,把韩将军给参了。说风闻韩兄老父近日初逝,韩兄却未依例而报丁忧,实是大违朝廷以孝道治天下的大义。不加严罚,不足以昭告天下。这事,韩将军却知道吗?” 丁忧?——韩锷愣了愣,才想起朝廷确是一向有此体例。所谓丁忧,却是朝官如有父母死去,依例当上书自请去官,披缟守制,以尽孝礼。按例这守孝却是要满三年之期的,三年之后,才能奏请复任。 韩锷愣了愣,他倒是一向没想起这个,心里也知,这是官面文章,东宫所在意的又是什么孝道了?自己还奇怪近日东宫怎么没什么动作,原来,他们早已发力! 陈希载见韩锷不答,低声笑道:“韩将军,好在这事老朽在阁内却已先得知。韩将军为当今朝廷股肱之臣,何况当今局面,朝中不靖,四海靡乱,不说别的,就说西边吐谷浑之事,不得韩将军,又有谁可处置?天地君亲师,那事君之道原是排在事亲之道之前的。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朽心知韩将军非为不守礼制,而是为大孝不为小孝,已上书奏请‘夺情’。以韩兄在朝中责任之重,想来圣上也是不可一日无韩将军的。这‘夺情’之议,想来这两日就要批复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所谓“夺情”,却是朝廷逢重臣上报“丁忧”时,为国家大事,特命夺情,不许守制。 韩锷细细地吸了口气:这个汉家制度,这个朝廷,就是在这样一些看似官冕、实则满是私欲的倾轧中运转的。仆射堂如此示惠,想来在与东宫的争斗中,已把自己看做强助了。 他微微一笑:“多承相国看重。”眼睛却扫了圈四周这富丽繁缛的景象,心里不由在道:自己却在这里面混些个什么?他,原不合他们的式。东西二市中的灯火现在只怕正自热闹吧,如果在小计身边,两人笑笑闹闹,会是何等快乐?自己却不得己推了小计之约,不得不来赴这所谓的‘百官之宴’,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却见陈希载微微一笑,指向对面道:“韩将军,那边坐的那位却就是滁王,他对韩兄敬仰久矣,他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贽平。皇上这些年,一向最疼爱的也就是他了。当年也曾数度私下暗许传位于三皇子。三皇子为人仁爱,当年如果不是为他不是长子的话,得嗣大统,怕真是天下苍生之幸了。韩将军,却不知对立太子时是立长还是立德有何高见呢?” 韩锷听他一语及此,心中已惕然一惊:来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只笑下,端起一杯酒,冲陈希载敬道:“小子无学,以相国来看,却是如何最好呢?” 陈希载昏噩噩的眼光中却似诡诈一现。 他们这么兜来兜去的交谈好有小半个时辰。韩锷一回眼,却见侧门内连玉走了进来。韩锷一见他脸上神色,心底就微微一惊——连玉这人稳重,一向不太喜怒形于色的,怎么看着头上出汗? 却见连玉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韩帅,小计遇险!” 只此六字,韩锷已经色变。他一起身,冲陈希载笑了下,当即离席。离席前眼光扫了那面东宫太傅韦灵一眼,却见那老家伙也正似看非看地看向自己。他与连玉才出楼外,已疾声道:“哪儿,谁下的手?” 连玉也知事急,开口极为简断:“东市中,似龙门异与北氓鬼的人!乌将军已经告急,十二胆卫已丧三人,但他们护小计已退向了思子台。但思子台边好象还有埋伏。乌将军得信已经赶去。来报消息的有三人,可只到了一个其余两个已遭截杀而死。韩帅……” 韩锷一拉连玉,已退到楼下暗影中,他脑中电转:东宫,东宫,果然动上手了!他此时手下并没多少人手。 他定了定神,已对连玉疾快地吩咐道:“你先去肖将军那里,说知这事,然后,叫人飞马去太平坊前日探出的漠上玫的住处,告知她这个消息。龙城卫中,叫肖将军无论如何选出些好手急赴思子台救急。他自己,则叫他去见陆破喉:今日宫门一但有警,就马上紧闭。” 连玉疑惑地看了韩锷一眼:“韩帅,难道你不去?” 第十章玉娘湖上月应沉 “韩锷已经出了花萼楼?” 太子贽华面沉似水。 “是的,他已经出了花萼楼。” 今日是万寿节,嘉福门内,长乐殿中也正自设宴。此宴中人却多是五监九寺的官员——花萼楼与长乐殿,今日宴请百官的宴席却开设了两处,由此也可见出东宫与仆射堂对立之势。五监九寺中官员多有内官,所以他们也一向自成体系。东宫太子在皇上于花萼楼中起驾去后,先逡巡了一刻,就来到了长乐殿中。他本要陪在皇上膝下承欢,皇上却叫他退下了。他无暇思量什么父子情薄,因为他今夜原有大事。只听他低声与前来报讯的人道:“那,宫门外对付他的人已准备好了吗?” 他手下点点头:“太子放心,诸事俱已妥贴。” 太子贽华一皱眉:“可是他手里那支剑……” 最让他顾忌的还不是余小计的身世,而是韩锷手里那支无惧无忌,独荡八荒的剑。他居然可以以此一剑独开西域之基,如此能材,让东宫太子如何不心惊?他身边陪侍的就是太子少傅杜香山,也是洛阳杜家的人。只听他淡淡道:“太子放心,韩锷的剑如今只怕也利不起来了。” 东宫太子一“噢”,奇道:“那为什么?” 杜香山淡淡道:“技击一道,原是逞一身之勇而得其利。他以前人在网罗之外,当然无惧无忌。可如今他已入长安,身陷秩序轨则之内,顾忌即多,剑锋何得再利?太**中,四皓老与‘不测刀’卜应兄,‘双刃’韦铤兄以前如与韩锷放对只怕未免不利。他们在技击之术上原相差不多,让他们可惧的是韩锷那一份脱逸之势,那却是得之于技击之外的。可如今,他脱逸之气已去。所以,太子请放心,他赶不到思子台的,就是赶到了也没有用。” 东宫正自心下疑惑,没有全懂,忽又有人急步走来,低语禀道:“已经传报,韩锷斑骓已驰出了安上门。” ——安上门外,就是宫城之外了。宫城之内,如今为肖珏与紫宸所禁,东宫想要谋划什么,尽多掣肘。但宫城之外,嘿嘿,就是他与仆射堂相争的天下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香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是一首旧诗。要描述长安城中万寿节这一夜的富庶风流的景象,也许只有苏味道的这首诗可以仿佛一二了。 才刚入夜,东市之内,就已人影幢幢。小计刚到的时候心中还稍有不乐:锷哥又被他那些朝廷政务牵绊住了,可他此时也已明白韩锷目下身陷长安,到底是为了谁。所以虽怨他锷哥,底里处却是懂得的。 今夜东市灯火通明,因为是万寿节,大家尽可以借了题目来敞开自己的快活。时不时各处还在放着焰火,当真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小计慢慢看得眉花眼笑起来。 此时东市之内,却已暗布了连城骑中的十一胆卫。乌镇海身当官职,无暇分身,但知道小计要到东市来玩,所以这里设防也最严。但他们的保护是看不到的。余小计看着四周热闹情景,心道:锷哥现在要在这儿就好了。他知道韩锷也不是不爱热闹,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玩儿,也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 小计心里想起那天的话,其实——又何必?锷哥现在是为了自己才被迫滞留长安的,但所谓皇后之子,又与他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让他担心的却是锷哥最近的疲惫之色。这疲惫之色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得出来的。终日辗转于东宫与仆射堂的势力倾轧之内,何况中间还有个紫宸,锷哥的日子想来不会很舒服吧?但这世间的事本是权衡搏弈之局,这本非锷哥所长。锷哥可以做事,但,最好是虽艰险但目的明确的事。这朝廷政局,原是要甘于舍弃,视天下如棋子的人才能做好的。不说别的,小计这些日子只觉得,连锷哥身上那一向凝聚的坚挺凌厉的剑气似乎都有些耗散。就是这一点最让他忧虑。 今夜之后,他也许该跟锷哥说:他想让自己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他想让自己看到的自己也看到了——小计想起太极殿上皇上的面容,却全无亲近之感。他现在只想回军中。他们是男子,一个男子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永远的边患与永远的开边吧? 可前面一处光景吸引了他。只见东市靠南边的入口处,这时清出了好大一块空地。那地界做了一个灯山,各种奇样花巧的宫灯叠楼架屋地扎成了一座山,当真灿烂。那里还在放着烟火,四周人影幢幢。那烟火放得也大是有趣,从几米高的高处,整个拉开一扇屏,那屏风上密布枝叶,有好多花草,小计走近了些,却要看那烟火怎么放。他挤进人群,却见那放烟火的人已点燃引线,接着,十几米宽几米高的一个架子上,就似飞瀑流泉般地展开了一道银瀑,星光飞溅,小计不由惊喜交加,不自觉张开了嘴,拍起手掌来。 他身边的李大哥虽久历世面,却也不由瞠目称奇,喃喃道:“这样的奇技淫巧,一定不是民间可为。这一定是宫中匠作监的手笔了。” 余小计出身大荒山一脉,感觉原就要比一般人为灵。他一听到“匠作监”三个字,心头忽然一惊。他脸色微变,已觉四周隐有杀机。他低语了一声:“李大哥,咱们走,有问题。” 他一语才罢,已觉身边人虽多,还是有人无声地悄悄向他们身边挤来。他一拉那李华的手,就向外挤去。李华身列十二胆卫,本是技击好手出身,又身经百战,一语提醒,已自警觉。但四周声音太杂,他也无法发出事先约定的暗号。他拉了小计只想快走,可四周之人太多,怎么也走不快。 余小计正要施出身法,忽觉手被李华用力一拉——那李华身材壮健,一步就已把小计环到自己身后。他这一突然错步,小计已一惊,接着,却惊心地发现李大哥胸前,已露出了一截匕尖。他才要惊叫,李华双手一抛,忽已把他抛入空中,掷向人群之外,然后李华一回首,一把拧断了暗袭自己的人的脖子。人群中有两人就要向小计落身处涌去。李华忽一伸臂已拉住了一人的领子,那人回身一打。李华合身一抱,把那人死死抱住,胸口的刃尖也由此插入那人心口,他反臂一拍拍向自己背后,那刃芒竟贯穿他的胸肺,直插入那人心脏。 余小计在空中看得热血一涌,只见李华最后向自己望了一眼。他已叫不出来了,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小计快走。四周人声喧嚷,那火树银花太明亮了,反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异动。小计只看着李华的身影无声的扑下,没入人潮中。 这分明是筹划好的刺杀!——那匕首似是小计见过的“龙门刺”,那是龙门异中的独门兵器了。可这场景的布置分明得之于匠作监,东宫今日分明已令各部全力出手! 余小计的身形才腾出人群外,已有三人在他落地处等着——这是完美的围袭,余小计躲他不过。 可这时,忽有人影闪出,他一人先于小计直压向那三人挺向空中的兵器,那是十一胆卫中的吴亮。他在空中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腿踢飞了小计,把他踢向左首。然后,他突然而落,全不管扎穿自己身体的利刃,双手已自一挟,一挟就挟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后面双腿却也夹住了另一人的头。那二人大惊,余下一人不及追击小计,一刀突闪,就向他腰间劈来。那胆卫吴亮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空中身子突旋,手足一绞,只听得低微的咯嘣声传来,那是他已绞断了那两人的颈骨。可那一刀已然劈下,吴亮的身子被斩为两段,可他的手与脚还各卡在被他绞断了颈骨的两人的身上,再没分开。 余小计目眦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却已被等在那里的赵卓牵住。他被赵卓把身子一送,已送上了一匹马的马鞍。赵卓用力在那马臀上一击,那马已惊驰而起。 四周都是行人,还有小商小贩。夜很明,那是灯明,但灯光下的街市中人群处其实很暗。余小计才待扭身,却见赵大哥也腾上马来,却把他的身子一压。余小计耳边只听得暗器破风的声音,然后听到赵卓一声低哼,知道他已受伤。小计才待挺身出手,可他对付这稠人广众中的围杀全无经验。却觉赵卓把他的脖了一按,余小计整个人忽被他塞入了马腹之下。赵卓却昂坐马上,加鞭疾驰。这里本近东市南边的出口,余小计身在马腹之下,此时才得出刀。他怀里一直揣着锷哥的短匕“含青”,他的刃短,但他匕尾缠的有丝索。赵卓手里的一根套索也远攻近袭,飞快地已带着小计冲向了东市南面的出口。 他们才一到出口,那面却有几匹马儿和七八个才赶到的胆卫已在等着。赵卓手一挥,小计已被他掷出,被那边胆卫接个正着。余小计还不及说话,人已被一个胆卫拉到马上,向南疾驰,他回头一看,却见赵卓重伤之下,忽有一道刃芒飞起,赵卓的头已飞了出来。 东市之外,光线本就已很暗,那头溅着血飞向暗处,赵卓的眼却还怒睁着,看着小计奔逃的方向。 ——他是死士,他们可以刺杀小计,但他死也不会让敌人得手的! 连玉传令派出的人赶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处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对! 那是一个花园,不大的花园,可园中此时枝叶凌乱,分明藏得有人。 ——他们连这里都知道了?韩帅知小计思子台有警,就要请漠上玫出马以助一臂之力。 报信的人在连城骑呆过,知道那个女匪的实力。他知道自己要传的信极重要,才待开口示警,同时也扑向那个还点着灯的房间,这时脖子忽被一根绞索套住。那龙城卫兵士拚力挣扎,可口里开不出一点声音来,他听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 他的使命未完,他不甘,他不甘啊! 安上门外,平康与宣阳两坊间的街道却远不如东市的热闹,反而阒寂无人,显出一点黑暗——今日长安城的热闹都集在宫中与东西二市了。 一匹骓马忽驰入这条街道,它奔行甚快。 这里,离思子台已经不远。 这条街太黑了。那骓马才驰过一个大宅后门边,门匾后突冒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手中双刃俱黑——这才是今夜真正铁打铁的悍拼之局。 这一场伏杀,已埋伏好久,要刺杀的人就是如今名扬漠上,驰誉两都的韩锷。 伏击的人是“双刃”韦铤。他情知韩锷盛名之下,断非虚致。但他今日不是当面对搏,而是伏杀。他的双刃俱用墨色涂过,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黑漆难辨。而且双刃内劲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这一击,可是无声的。 他与韩锷当日曾在含光门口一见。那日,他们不惜扮做吴必正的仆从——六个高手:商山四皓,卜应与他。那一见的暗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闷气:居然让他跑了! 可今日的暗袭,他必将得手。否则他“双刃伏击,百无一漏”之名还如何叫得下去? 可马上之人似全无警觉。越是这样,韦铤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双刃已及马臀,马上人却不觉之际,空中忽暴起了一道银光。那银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兀而起。 ——卜应本应在街边檐上,他的刀光怎么会在街心突然亮开? 韦铤与卜应齐名二十余年,与他同在东宫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还是摸不清卜应的刀会在何时出现——“不测刀”果然不测! 可更让他不测的事却在后面。他只见一颗人头飞起,还未辨出是谁,已一击倒退,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人头已失,马儿却还在前奔,一路洒出了一道血水。 卜应似乎也惊呆了——他没有可能这么轻易得手。 他与韦铤互视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变色:“那不是韩锷!绝不会是韩锷!” ——那么,韩锷在哪儿? 韩锷现在在哪儿? 思子台边,余小计此时却也在心头叫着:“锷哥你在哪儿,锷哥你现在在哪儿?” 韩锷此时却还在宫中。 他一听到消息,吩咐完连玉之后,身影连闪,摆脱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藉着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就奔向了长乐殿。 ——今日之局,敌手即已算定,他们当然也会算到了自己。 小计只要一刻还在自己身边,他们就一时不会动手。但他与小计此刻即已分开,想再会合想来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仅仅宫墙之外,他们一定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到来。 ——那一定、是一场围袭。虽说自己不见得怕,但是,只要一有延挨,小计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测。 他想起当日含光门中见过的那六个人的脸,心里一阵惊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当他们联手之围袭,自己只怕一时间就万难冲出。所以,他的选择反而是长乐殿。 韩锷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时他已身在玉娘湖边。所谓玉娘湖,其实只是一个潭,距长乐殿不远,只隔了一个宫院。 玉娘湖边绿柳扶疏。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他要藉这一口气的时间自定心神——东宫太子身边,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护。而且不到万不得己,他也不能撕破这脸。可这口气一吸,他只觉不好,肋下隐隐做痛,心头反而更乱。 当日初听父亲死讯时,他就大哀伤身,知道已损及自己炼气的根本所在。其后,他藉着堂堂一怒,剑废艾可于怡王府,以为已压服住了这股损达根基的伤势。可此时一口气吸罢,他才惊觉,自己气息运行已颇多阻碍! 他心头悚然一惊,这一身修为,就是他所持的立身之根本。可是——他心中忽惨痛地想到:他早以为自己已淡忘老父了,可父亲的死,还是给了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沉痛的一击! 可这种沉痛还无可诉说。 自入长安以来,朝政牵绊,到处掣肘,他的修习就时断时续,自己也觉身上锐气似乎已丧失大半——他已不再是当日默默无闻,可以拨剑一击,披刺八荒的少年。 ——倘来轩冕,倘来轩冕!人人都看到他扶摇直上的荣光,却没注意到,在官居二品、声名一时无两的那一刻,他仗以处身立世,锐意图存的那一股锐气修为却几乎大半溃散。韩锷心头其实早已警醒,但不是他不甘苦修,耽于富贵,实是身边局势已自然地扰乱了他的修为。 目前他在长安所处之局,确实也让他左右为难。在东宫与仆射堂的交争中,他初来乍到,本来势力极弱也最弱。但那个本还平衡的天平上,他的突然到来却给那平衡之局增加了变数。这个局势似乎已摆明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这偏偏又远非他当日远居西域十五城时所面对之局:与羌戎之战,你死我活,是一个明白的选择;可这朝政之争,手心手背,哪一种杀戳都是他无力付出也不忍担负的。东宫当政,仆射堂陈希载手下的那个文官系统,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如东宫一倒,天下会不会乱?不说别的,只怕方柠一家也会立遭不测。 他们这些人又各掌兵权,这实是一个危局。虽说这些人所为一向为韩锷所不喜,但他知道,这就是人世。他无力造就一个清明的新的人世,那他就无权毁掉那个陈腐苟生的旧的规则。那个规则中,有多少人就是那么苟且而认真的活着。 师傅当年说他为人专凝至虑,却非宗师之象: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他欲独振阳刚之气,于真气中独修少阳一脉,虽由此得有小成,却也成了他最大的隐患。一旦身处乱局,心有旁鹜,难免就真气涣散。而这朝政之局,却是要阴阳交混,有泱泱之气者才可为之的——因为,你要容忍阴谋与污垢。他在长安越久,越觉得这里阴气之重已非他可负担。 修为修为,本就存乎方寸之间。一入长安之后,他看似镇定,实则方寸已乱,自己都觉虽长庚依旧在手,却已远非当日的长庚了。 而半月之前的父死,在他心中,更是惨痛一击。那一刻,他的心里真的空了,他不再知道自己为何而修为,为何而生——这生,又是为何呢?他才明白,以前种种,俱是反抗。可反抗的目标一旦失去,生的、前进的动力还何在? 韩锷指尖发颤,他为救小计,如真的伤了东宫一脉,就是救出小计,平衡一旦打破,却不知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局面?东宫与仆射堂俱都没错,即然他们活在这个人世的法则之内,错的似乎反是那错入长安的自己和小计了。种种结局,无非是血,哪怕真如余婕所愿:有自己扶持,小计登基得继大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血。韩锷心中气血涌动,一时似都难于控制。他低叫了一声,身子一涌,直投入那玉娘湖中,整个身子浸入,好久好久都没浮起——他要藉那水之清凉,虑去杂念。毕竟,小计他是要救的,一定要救的! 就在他的头重新露出水面之际,耳中忽听到一缕箫声。那箫声低回委婉,冰凉通透。他向水边一望,只见湖边不远,绿柳成阴处,却有一个人修长而立,倚着一根柳树,在低低地吹着箫。那人的身形只见背面,单手扶箫,却给韩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似乎认得那人,因为那种风神本是难忘的。 那人身边的人却更让韩锷吃了一惊。只见那是一个女子,她的面貌说不出的丑怪,似曾被烧毁过般——是那日芝兰院中曾助自己脱阵的那个女子! 韩锷心中讶然,但他此时心中急切,已不及细想,疾向长乐殿掠去。 第十一章家散万金酬士死 东西二市的灯火还在没心没肺的喧闹着。虽然有人暗夜被杀,甚至就是被杀在灯火最辉煌的灯下黑处,但那刀太快,尸一陈出,马上就被人清理了——乌镇海现管城防,急切间还下令清理,龙门异与东宫手下也在清理双方的死者,甚至百姓人等都只见到一些小小的骚乱,而还没惊觉到到底为什么骚乱,市面就已重新平静。 ——没有人愿意惊破这个热闹繁庶的局面,因为杀人者所要谋就的也是对这热闹局面的统治。 几乎没有选择,小计在七名胆卫的护卫下就开始狂奔。“龙门异”之人果然精擅围杀,何况他们得到东宫助力。他们一直在逼着余小计等人往他们预定好的方向跑。前方是一个死巷,他们最终会选择在那里动手。 杀小计之局已定:如果东市暗杀没有成功,那下一个绝命之所就是那个死巷。 余小计与胆卫七人还想突出回到他们所住的大宅,那里有小计布就的阵势。可时势不由人,余小计与七名胆卫无从选择,只有向那围袭之人留就的唯一的路口狂奔而去。 四周到处是黑漆漆的小巷,黑漆漆的屋檐,黑漆漆的为古槐遮就的夜色。一片漆黑中,余小计也情知前方必为死路。他身子突然脱鞍而起,一匕已向身侧一个檐顶击去,那里有人正要施放暗器。那人也没料到他出手会如此之快,只听得“哎呀”一声,那人已殒坠于地。 长安城中的街巷规划极好,到处都是规整整的路,横是横竖是竖。他们这么再往前奔,就是靖恭坊了。靖恭坊就在内城边上,前面必为死路。余小计伏身马上,忽冲那七名胆卫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往前走,你们前一个岔路口就左拐。” 那七名胆卫都“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们知道今日之局凶险,几为必死之局,但如果没有别的选择的话,一定要全军覆没,那最后一个死的也该是小计!他们不会在还有一人存活时眼见到余小计的死。 前面的路口转眼已到,没有一名胆卫勒缰左拐,反是余小计忽然掉转马头向左冲去。那七名胆卫一急之下,齐齐勒马掉头。围击之人也没料到会是余小计匹马冲来,只见暗街口一片刃风响过,转眼之下,余小计已刺伤一人,他自己却也胯侧流赤。只见空中一个套索飞来,却是七胆卫中一人情急之下,已飞出兵器套马索,把小计生生带到自己马上,怒道:“你光想一人毫杰,却要陷我们于何地!” 余小计惨然一笑,今夜为他所受之袭,十一胆卫已只剩七人,却是要陷他于何地! 这时他们眼看要奔入下一个阴黑小巷,空气里忽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余小计一听之下面色微变。他们才入巷中,却见巷子里一个墙头忽冒出一个人,伸手向他们一招,七胆卫中人就要出手,余小计忽叫道:“不可!”然后低语一声:“帮我们的。”说着他身子一跃,就已翻入那道墙。身边七胆卫一见,也同时腾身翻入。 那墙内却是一个废宅,七胆卫这些日子已把长安城摸得很熟。只听其中一人道:“是旧梁王的宅子”。 宅内有好大一个荒园,园中有台,几人一抬头,却见那台上有匾,匾名“思子台”。 余小计一落在园内,就抬头四顾——这里没什么树影遮盖,月色还算明亮。只听得那边一片凌乱灌木中又响起一声猫叫,这回七胆卫听清了,那分明是人学的,但又不是喉中发出,说不出的怪异。小计的面色也变得有些怪异,他身子一闪,疾道:“跟我来”,说着,已引着那七胆卫不依正路,反弯弯绕绕地向那园中靠去。七胆卫中人有一人有腿伤,无意间错了一步,只觉眼前一迷。余小计急急伸手一拉,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只听他低声道:“有阵势。可惜只是草草布就。对付龙门异中人,也不知当不当得用。” 他一语才罢,已听得围墙外,不远的园门边,都响起了人声——那是追敌已至。余小计身子一转,已绕出花圃,带了七胆卫停身在一个花木荒凉的草亭之外。 那草亭已经破败,余小计却似看出了什么,伸手示意七胆卫不要出声。只听他低语道:“看来他们也没准备好——这阵式布得可真的够潦草的了。不过,只要能坚持到锷哥赶来。” 说着,他就一人前挪后转,搬动起花木来。他几下搬动后,那七胆卫刚才只觉花木碍眼,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却觉园中局势陡地清亮起来。余小计口里还喃喃着:“这么潦草的阵势,想来布阵的人也没来几个,这怎么能行?” 他忽然停住,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七胆卫中有性急的正要开口,忽见他双手十指不停地屈伸着,似是在掐算着什么。只一刻,他忽道:“王大哥,你们四个站这里。”说着他一带,已把那四人带到那空台左首。接着却又把剩下三人带向不足二十步远处,都藉花木隐住身形,只听他低声道:“如有来敌,你们切记,只能原地出手,敌手受伤也万万不要追击。” 说着他身影连晃了几晃,凭空的就已不见。 那七胆卫大惊,只听那带头的王处积道:“没想小计还有援手。咱们听他的,先别管是谁!”他这里方说罢,却听得传来几声惨呼。他们抬眼一望,却见那才进了园子的二十余人中,已有数人才近花径灌木,忽然枝叶拂动。隐隐只见光芒一闪,却已有三四个来人受伤。 追袭之敌大惊,却见有一个额头高耸,上面象生了两个瘤子似的人忽一挥手,只见那二十余人都停下步来。 七胆卫中人有一人低哼了一声:“龙渊阁!是龙门异中的龙渊阁。那剩下几人也头上有包,难道龙门异已倾门而至?龙门七片鳞今天可是来全了!” 他一语未毕,却见他称为“龙渊阁”的那人冷冷一哼:“大荒山余孽,居然也敢在我们龙门异面前献宝。可惜可惜,你们这十诧图凶恶故然凶恶,但这么草草而布,一共也不过是六、七人之力吧?这阵势可还未成形呢!”说着他一挥手,“布龙湫大阵,围住他们。” 他手下似都是精通阵法之人,只见他们忽然一兜一转,有二十来人已经散开,沿着园墙成了个半合围的局面。剩下的龙渊阁身边加上他自己一共还有七个人,想来就是所谓龙门“七片鳞”了。那二十人才一散开,只见他们各依土木,慢慢搬动石头,披斩树枝,向前靠来。胆卫七人只觉身边的园中景致就似晃了一晃。余小计忽然就现身在他们身边——原来他立身处并不远。 只见余小计的脸色微变:“他们果然已尽起精锐,居然来的人手已足够布成龙湫的了!” 七胆卫情知危急,这时,却见那龙门“七片鳞”忽然耸身而起,方位不一,齐向这园中心各取一处跃进。 只见那七人才一跃起,空中就有披风一荡。那披风不知是什么织就的,极轻薄,七面披风已披在他们身上,闪闪如有鳞光。七胆卫才知他们为什么唤做“七片鳞”! 那七片鳞鳞的光鱼跃似的忽平压在这园中七个极怪异的方位上。七胆卫心下一惊,忽觉眼前景物摇晃,似乎一刻间什么都清楚起来,却见那园中,树下石边,伏了好有五六个人的身影,那几人俱都身着玄黄之色,原来这十诧图就是他们布就。只是,他们如今身形已现,却用什么来敌就那龙门“七片鳞”联手而成的“龙湫大阵”? 空中忽然响起一片笑声,那声音冷冷的,似乎一只锤子片片地独锤碎了冰碴般在园中散落。 那笑声一起,园中景物就变。好突兀的,只见那园中花木似忽森然了起来,天上的月色一刻间都古拙迷离了,时间一下象被拉伸得向前倒返,四周亭台俱隐,花木无踪。到处迷迷迭迭,幽幽深深,宛如一个大荒之山。然后,那园中心荒台畔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那人身姿婀娜,数闪之间,已绕着那荒台经行一周。但凡那人行过之处,就似有一蓬青烟冒起。那四周景物一震之后,突然一暗。十诧图中刚才现出的几个布阵人影转眼已不见。 那荒台边的人绕台疾转一匝后忽地落身台上。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只听那“七片鳞”一声低啸,各自出手,三人攻向台中,剩下四人或击石上,或搏飞树顶。 只见人影一阵翻飞,那龙门七人各个抚胸而落,台子上空,却有一人缓缓落定。先只见黑衣一闪,然后红影微飘,可那黑色更多些。 那人身法分明藏有幻数。七片鳞中人面色一变,有一人忽咬破中指,向台上一挥,血色一溅,那台中人影才蓦地露出真面来。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身披披风,双腕袖口俱为红带扎住,两条红带在一身黑的映衬下飘飘拂拂,分外亮眼。 那却是一个女子,她的脸上有一片茜纱遮面。龙门异中人还未看出她是谁,七胆卫中已有人低哼道:“漠上玫!” 漠上玫的名声这年有余来,早已传遍西域十五城。她是女人,又是悍匪,就是连城骑中诸将士,也忍不住对她的好奇感。她来去如风,麾下多为伊吾勇士,自独力搬倒大漠王后,几独擅西北香料绸缎贸易往来之利。 七胆卫一向也对她只感觉神秘,却万没料到会相逢在长安城的废园之中。她却怎么会帮助小计? 只听那漠上玫冷声道:“别以为我这草就的十诧图就那么好欺。龙渊阁,你我已是两代冤仇。嘿嘿,洛阳城中,当年轮回巷在日,哪里有你们龙门异混的地面!现在,一个龙湫阵居然也开始叫出字号了。我漠上玫今日亮相,就为复仇。余家近二十年潜忍,如今,我哪怕散尽黄金百万,但大荒山一脉,还尽多余孤死士。你们龙门异再想猖狂料来已难!” “七片鳞”却没再说话。但胆卫诸人虽觉四周猛地寂静,无数花木忽然无风自动,四周的景物先还看得见,却忽一阵抖动。只见那园周围龙门异的二十来个手下正自缓步逼近,但每近一步,似乎就有阻厄无限,让他们推进也推进不快。到圈子缩小到一定时,忽然就定住了。 回望向阵中荒台,却见那“七片鳞”的人影似都已幻做了一片鳞光。 这是什么诡异之斗?胆卫诸人为那阵势遮眼,已看不清“七片鳞”中人处身方位,更看不清漠上玫的出手,但她的身形似乎还是鳞光一片中唯一的实在。 只见园子上空,黑衣遮空,红丝带一闪一闪,闪在一片鳞光之间。她以独力是否真的抗得住这个“龙湫”大阵? 这个女子却也当真狠辣,七胆卫一时只觉:当世英雌,除杜方柠外,这女子却也为他们所仅见! 余小计身形微微挪动,也不时带着那七胆卫在动。他心中忧切——以这草草布就的十诧图来对搞龙门异训练有素的龙湫之阵,看来也千难万难,只是象还拖得住。就只不知,东宫还有没有援手前来! 忽听得巷外传来一声马嘶,小计脸上一喜:“锷哥!”他长声一叫,却听得园外马儿嘶声一和。“七片鳞”心头一惊,却见数百步外的园门外忽奔进一匹马来。那马背上是有一人,才才奔进,小计绕出阵外相迎,却见空中忽又飞腾进两条人影,向那马上一搏,只听得马上人一声低叫,猛地坠身马上——那却不是韩锷!却是他麾下龙城卫中的一个兵士,他在同伴于前面街上为“不测刀”所杀后,等在前路,上了马一路疾奔送马给小计来。 那跟进的两人接着就要向那马儿出手。 斑骓却腾身一跃,它脚力极健,“不测刀”卜应与“双刃”韦铤居然也一击落空。小计腾身而起,一带就已带住了那匹马,腾身马上。卜应与韦铤已追击而上。小计倒仰在马上,一扬“含青”,咬牙回击。空中忽有一条铁丝长鞭卷至,乌镇海也已赶来! 小计才才奔了胆卫身边,已有人接应。韦铤与卜应却已摆脱乌镇海遥击之势,追了上来。他们当真狠恶,一招之下,胆卫中一人突失一臂。那人脸色一白,余小计一咬牙,挺身当前,硬抗了卜应一招,带着那伤者就向阵中一退,咬牙冲那马儿道:“锷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已经遇险?” 但马儿听得懂什么?荒台上的漠上玫见忽见斑骓已到,本面露喜色,这时神情又紧:韩锷没来!又有强手追击而至!她不由银牙一咬——东宫今日看来已倾尽全力,如不是她在太平坊中故布迷局,诱开了北氓鬼中人,今日之局,龙门异与北氓鬼一但合力,加上东宫六大高手之势,只怕己方倾刻间就要冰消瓦解! ——韩锷,韩锷,小计不是你最关心的兄弟吗?你现在却又何在? “不测刀”与“双刃”齐至,她的阵势能阻龙湫一刻已经不易,又怎当得了他们这两个高手的突至? 这两人已至,那“商山四皓”是不是也已经不远? 第十二章身留一剑答君恩 长乐殿中,正自花香袅袅,歌管细细。 韩锷情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只担心一件事:如果并非如自己所料,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这六人并没有尽出宫外等着伏击自己,而是还在东宫太子身边,那么,小计只怕就真的危矣! 但他此时已别无选择,虽然全身衣履尽湿,他也无暇顾及。 长乐殿外有不少东宫卫士,韩锷冷冷地扫了一眼,只觉其中不乏好手。他不能惊动他们——沿着侧廊的檐顶一望,从这里到长乐殿前,一共有百数十步,他也无法一跃而过。而侧廊下面,守的俱有侍卫。 只见他身形连晃,时隐身廊顶,时闪身柱后,就向长乐殿大门口靠去。他已一连闪过了十余个侍卫,离殿门口还有不过二十余步,却在这时只听那人一声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却是太子侍卫首领耿昭,这人韩锷见过。 他不及答言,身形疾疾一掠,直向那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掠去。那耿昭见他身形才动,就已一刀击来。但他出手时未知来人是谁,还留有分寸。韩锷只有一逞身法把那一抹刀光抛在身后。到了殿前石阶,他已不能不有所顾忌,身子似慢实快地急趋而上,耿昭在他身后已一见心惊,操刀疾追,开声欲喝。就在他要开口前的一瞬,韩锷已疾趋到殿门口,拿眼一望,东宫太子正在上首高座,他抢先开口道:“皇上千秋,末将韩锷与太子恭喜了。” 他一语才落,人就已迈入殿中。他一眼已望见太子身边除了太子少傅杜香山与果毅将军周槐宾外,并没有四皓及“不测刀”与“双刃”的陪侍。 他心头稍安,身后的刀光却已一卷而至。韩锷脸仍朝向前面,侧身击肘,已打向耿昭小臂。他的动作很小,俱在身后发出,在座的五监九寺的官员尽多,却也看不清楚。 韩锷要出手要胁东宫太子,令他下令撤去思子台边之围,可是却又不能当真与东宫撕破脸来。他情知,自己表面上绝不能出手。此时殿中,他与东宫太子俱有顾忌——那搏杀小计之局是在宫外黑暗处,那是暗隐处的险争恶博,可这是长乐殿,还有百官之宴,宴中不只有五监九寺的官员,也有仆射堂下的官吏。朝中局势,纠纠葛葛,不只韩锷说不清,只怕那自居局中的弈手、东宫太子也不能全说清楚。 他们一个是官居二品的朝廷大员,一个却是当今嗣子。无论谁也不能冒然出手搏杀对方,否则,就对朝廷上下都无法交代。 韩锷这一招虽动作很小,但算度极精确。他怕的就是一招失慎,与耿昭反成对搏之局,那突闯殿前,图刺太子的罪名也就落实了。他的手才一搭耿照的小臂,就已顺腕而上,一把握住。耿昭以为他要用什么内家的险恶招数,却听韩锷适时笑道:“怎么,耿兄,连韩某也不认得了吗?” 耿昭一呆,韩锷苦修的“太乙真气”却突然沿他腕脉一涌攻入。他苦修的真气岂同小可?耿昭勉力提气相抗,一时一句话也答不出,挣得脸上一红。韩锷就势收手,低声笑道:“耿兄责任极重,就是一时认错了人,也不用不好意思的。” 他言笑晏晏,一语未罢,身子已洒然前行。他距那东宫身边也不过五十步之远,他心底忧切,面上却又不能带出,偏又不能一跃而上,其中苦处,却是他从所未经的。 他身形飘起,实则足未沾地,似慢实快,只有袍裾还在地上曳着,人如飘行一般转眼间已走到殿上一半。距东宫太子不过二十余步,左侧忽有一人站起,却是大理寺上卿楚青璧,他身当刑罚要责,也是一个练家子。只见他最警醒,于五监九寺人中第一个意识到危险,一起身,左手执壶,右手执杯,含笑道:“韩兄,难得难得,你我朝政缠身,难得一面,来来来,下官敬你一杯。” 说着他身子一倾,已然出席,挡在了韩锷身前,左肘横支,右肘却挺向韩锷,执壶斟酒,蓄而不发,果然反应极快。韩锷已见到东宫面上惶急之色,但他还不能急,伸手一搭,右手已搭在楚青璧左手上,左手却搭住了楚青璧右手执杯之腕,笑道:“岂敢岂敢,有劳有劳。” 他口里说着,右手加劲,一道酒线已经冒出,注向杯中。他要出手要胁,却又不能形迹显露。只要稍一疏虞,不只东宫侍卫马上有藉口全力扑杀他,小计之命更是危矣。 楚青臂左肘用力一抗,打算暗里巧打韩锷胸前神阙穴,却突觉韩锷腕上真气涌动,他运力一抗,那一道酒线却挟着两人之力直冲杯中,那杯子却就在楚青璧右手中。这两力一冲,他几乎把握不住,韩锷左手却顺势一导,接引那股酒线直落杯中,一道内气却已被他导入楚青璧右手虎口——这是一个回环之劲,以敌制敌,却是他太乙门中的无上心法。韩锷情急之下,把师门心法一向用来还有阻涩之处此时都运用得自如了——太乙一门原本讲究的就是后敌而动,与韩锷一向性子不合,他用剑也从来棋争一招先。但没想,这内家功夫,今日却被他用到了。 那边东宫太子忽吸了口气,露出一点倦容道:“韩卿太客气了,本宫今日体倦,要回去歇歇了。韩卿事也大忙,就不用这般虚套了。” 说着,他身形微动,已欲站起。 韩锷忽长吸了一口气,就在楚青璧力抗那韩锷导引的回环之力时,已轻轻巧巧地把那杯酒从他手中夺出,口里极快却吐字清楚地道:“太子,当真韩锷边塞之将,粗陋不堪,连一杯酒的脸也不管赏给我吗?皇上一向还令小将与太子爷多多亲近呢。” 说着,他身子已疾飘而起,口中笑道:“楚兄,咱们一会儿再来个不醉无归,在下要赶在太子起座前抢敬这一杯了。” 他这次身法却控制得极有分寸。旁人只见他清清楚楚地向太子身边趋去,似乎不快,但一瞬间,人已在东宫座前。果毅将军周槐宾眼见他已经近前,忽然站起,极为豪放地伸出一手就拍向韩锷肩头,哈哈大笑道:“韩将军呀韩将军,你果是我们军中的汉子,做起事来这么性急。就是敬酒,却也象行军令一般。” 他这一掌貌似豪放,但韩锷一瞥之下,已见他掌心老茧纵横——那不是苦练得就的铁沙掌是什么! 他久闻周槐宾在朝中诸将中允称第一技击好手,这一手工夫,如没个三十年光景,断修炼不到如此地步。但他又不能硬抗,当下身子一躬,杯子已从左手转交右手,左肩顺势一塌,要生生卸去那周槐宾一击之力。他看周槐宾掌势,虽似起于无心,但似轻实重,实已聚集其一生修为,心知这一掌拍中的话,自己内腑定必受创! 但他已无从选择,右手忽快,执杯向太子递去。太子左侧的太子少傅杜香山忽一笑站起,伸手来接,口中笑吟吟地道:“太子今日高兴,刚才已喝得多了,不胜酒力。韩将军这杯酒,就由在下代接了吧。” 他五指微张如扣,已扣向韩锷右手。眼神却对太子一使。东宫一见,已疾起身,笑道:“韩卿,本宫真的已不胜酒力。韩卿少待,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他就已起身向后行了三步。 周槐宾那一掌却已直击在韩锷肩上。他也万没料到自己如此倾力一掌,韩锷当真会拚了性命地不招不架,硬生生地抗。韩锷只觉喉头鲜血一涌,已涌入口中,但他勉力一吞,又把那口血硬生生吞到了肚里:小计,小计,我救不救得了你,就看这一瞬了! ——他体内太乙真气运起兜转之力,生生把周槐宾铁沙掌之势生生裹住,然后不顾自毁气脉,竟生生牵引它直涌向右腕,往手里杯中一递,面色疲惫道:“那这杯酒,杜兄就代饮了……吧。” 他说至最后一个字时,已控制不住,声音发颤。杜香山也没想到那杯酒他会突然塞入自己手里,他正待翻腕,却觉一股雄霸已极的内劲裹着一层棉似的真气在自己手心里暴开。他掌心运力,砰的一下,那杯酒已被挤暴。 周槐宾情知韩锷拚着受伤,必有所图——见他居然导己力而伤杜香山,手腕一转,已挤向韩锷腰下,要拿他肾俞大穴,趁他新伤,重创他于堂上! 韩锷的眼光突然一亮,暴出了一道精光。他佩于腰上的长庚忽无因自动,为他腰肌所控,铿然一声,已脱出二寸,直挡在了周槐宾拿向他腰间的手前。 东宫太子已前行十余步,周槐宾脸色一变,杜香山却还在全力稳住那爆发于他指间的内劲攻袭,韩锷忽长叫道:“长庚无故自鸣,酒杯无由自碎,有警!有刺客,左右人等,护住太子!” 说着他身形已脱逸而出,一掠十步,已疾掠向东宫太子身侧! 此时已到危急,他与周槐宾和那杜香山只能斗一个“快”字了。周槐宾一掌顺势一搂,身子也急向前跃,口里喝道:“护住太子!” 杜香山不顾右腕中内劲力袭,身子也一前耸,大喝道:“侍卫!” 他们三人同呼要“保护太子”,堂中人大半不解技击,一时却也愕住。更有人惊恐四顾,以为真的有敌来袭。 韩锷就是要首先喊破,以解释自己唐突之举。只见他身形一闪一晃,如石火光溅,周槐宾与杜香山心里暗喝了一声:“石火光中寄此身”! 他们久闻韩锷“石火光中寄此身”之术翘楚宇内,今日才得一见,却偏是在此时发出。 他们斗的就是一个“快”字!韩锷手扶向东宫太子之时,周槐宾与杜香山的手也向他击去。可周槐宾的那一式“揽腰折”才才拂到韩锷腰际,却被他长庚一弹,已伤五指,韩锷也被他余劲一袭,腰肢欲折。杜香山的手这时已搭向了他的颈侧。 可韩锷的手终究还是快了一点点,他已一臂搀住了东宫太子,身子一转,已用太子之身挡住了周槐宾的下一招进击,回脸向杜香山一笑。杜香山这一式本可得手,但在他一笑之下,只见其中凛冽冰寒之味,情知:这小子,只怕是真的敢借力杀掉太子的——他本为洛阳杜家杜方柠的叔执辈,于韩锷生性一向也有所闻,情知以他的骄傲坚挺,为了余小计,犯上杀主只怕也是无所顾忌的了。 杜香山心中废然一叹,指间劲泄。韩锷已开声道:“众侍卫听着,严防细查,看宫中是否果有异动。我伴护太子先回东宫。” 说着,他已搀扶着太子向殿后行去,转眼间已绕过屏风,脱出了百官视线。 周槐宾与杜香山对视一眼,周槐宾跟上,杜香山却留在殿中料理残局。他们才一绕过屏风,韩锷已低声冷冷对太子道:“火速传令,令解思子台之围袭,否则……” 他鼻里微微哼了一声,身子一颤,因为体内伤势如沸。 那太子已经懵了,却觉一点刺痛如寒冰般的扎入自己肋下,他被激得身子一抖。跟在后面的周槐宾一见,已急怒道:“韩锷,你敢……” 韩锷这时已扶着太子走到殿后廊下。耿昭带着数十东宫侍卫已紧跟到廊下,局势一触即发。韩锷腰上的长庚忽又一弹而起,跃出近半。那一道刃芒映月,说不出的寒心刺眼。 只见韩锷腰身忽挺,冷声道:“我韩某这一生还没要胁过谁。” 然后他的声音更冷,更镇定。只听他冷冰冰的声音锐利如剑般地道:“但,只要我小弟有一根毫发的伤损,我什么都敢,什么都会做!我管你什么两宫倾覆,天下水火!” 第十三章若教解语应倾国 一卷舆图,就放在那张牙案之上,这里是东宫的东暖阁中。那张图上绘的却是西青海一带吐谷浑盘距处的地势,韩锷正伏身在图上仔细研究。 末伏的天,却坐在这么个暖阁之中,说起来未免怪异。但这地方却是韩锷选定的。因为这里已弃置一夏,让他可以略略放心。 他在这里陪侍东宫太子已经三天。三天以来,他和东宫太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阁中半步。阁外时常都有人进来,送茶送饭。那些人来时,韩锷的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连商山四皓都曾扮作下人走进来送饭。但他们最后也是默然而返。 东宫太子就坐在韩锷身边不足三尺之距,东宫属下侍卫首领耿昭连同太子少傅杜香山、果毅将军周槐宾和东宫六大供奉高手已经私下参详过无数次,但他们依旧束手无策。 ——谁也没想到竟会闹成这么个结果。他们联力出手的话,声势之强,只怕当世已无人能挡。虽然他们确有把握杀了韩锷,但太子就在韩锷三尺之距内。他们一旦发动的话,谁也无法阻住韩锷的那势胁储君的一剑。 “三尺之距,死生由他!” 杜香山饶是智计百出,最后还是不得不喟叹出这么一句。但没有人敢反驳,因为他们无法拿东宫太子的性命做赌注。而且,他们确实自觉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 “石火光中寄此身……石火光中寄此身……”,这两天,周槐宾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两句。以韩锷“石火光中寄此身”那一剑的迅捷凌厉,就是他们搬来紫宸同时出手,哪怕俞九阙亲自前来,祭起他那威压宇内的“九阍九阙”大法,只怕也阻挡不住韩锷的那决绝一剑。 何况,俞九阙只怕正为他们扰乱长安而恼怒,怎肯相助? 杜香山叹了口气:“你们派出去找的人还没有音讯吗?” 其实在韩锷挟持太子刚入坐东暖阁的那天夜里,他就交代了这一句话:“如果我没得到我属下亲身来传的我兄弟已确实平安的消息,那……” 他抬眼四顾了下:“……就不会轻易地走。” 但其后的局势不只让东宫属下惊愕莫名,就连韩锷也吃惊不小:东宫派去下令停止围袭的人带回的消息居然是:“围袭已止,但余小计被掠走了。” 韩锷当然不信,当场一怒!他的长庚脱鞘而出直指向太子喉上,口里冷冷道:“你杀了他!他多半就是你的亲兄弟。而你居然,真的下手杀了他!” 回传消息的人是杜香山,当即急得冷汗直冒,口里疾声道:“我说的一点不假!我们确实还没有杀成余小计。” “那他在哪里?” 杜香山的额头汗出如浆,他说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荒唐:“他被人劫走了。” 韩锷冷冷地看向他一眼:“据你所说,在场的人有龙门七片鳞,还有商山四皓,更有‘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加上我属下胆卫七人,还有乌镇海,甚至还有漠上玫。在你们这么些人的眼皮底下,在龙湫大阵与十诧图的阵势中,人却让人劫走?” 杜香山勉强点头,手心都是冷汗——这话难怪韩锷不信,就是他自己,都觉得确实难信。 一点血色已在太子喉头浸出,但这一剑,不是轻易可下的。 门外东宫侍卫耿昭手握刀握得越来越紧,周槐宾的一双大手交互相搓——韩锷这一剑如果击下,他们绝不能再让他走出这东暖阁半步。不过,那时就是留下了他,又于事何补? 韩锷的心头也在犹豫——那话虽非常理,但杜香山象不会是拿太子性命开玩笑的人。他忽然收剑,反手掷出了一个腰牌,淡淡道:“叫我手下赵常量来见我。” 赵常量是他手下胆卫中的一人,见事清晰,言语准确。 杜香山松了一口气,马上去找已退回大宅的赵常量。在赵常量赶来之前,商山四皓与卜应、韦铤六人就已回来了。龙门七片鳞却只来了五人,另外一人已身死,还有一人重伤。 接下来赵常量赶到。东暖阁中,只有他与韩锷加上太子三人,他的叙述是这样的。 韩锷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计遇害了吗?” 他的脸色一瞬间铁青中夹着怒红。 赵常量却迷惑地摇着头,似是他也说不清此中详情。 韩锷一愣:“他真被劫走了?那他是怎么被劫走的?被谁劫走?” 赵常量力战身疲,身上负创十数处。只见他咬牙撑着道:“当时的场面极乱。漠上玫突然出现相助,以草草布就的十诧图与龙门异的龙湫大阵相抗。那女子出手极为悍厉,用一把怪怪的兵刃,有如月轮。但他们的对战因为关联到阵势,我们都看不清。然后,韩帅你的斑骓忽至,送马的人却为卜应所杀,他与韦铤同时赶到,全力扑杀小计。我们七名胆卫与他力抗。他两人都是高手,如不得小计在旁以阵势相助,我们只怕都敌挡不住了。这时龙门异属下却在外面全力冲阵,乌将军与姚兄弟是那时赶来的。他们与龙门异下属在阵外厮杀,乌将军与姚兄弟冲入阵中,同攻龙门七片鳞。场面一时很乱,我们人在局中,却看不清。我跟六个兄弟全力相护小计,眼光都在小计身上。当时情形极紧,王大哥叫小计让乌将军护着,骑上斑骓先走——以骓马之脚力,只要出了长安城,就疾返连城骑,等韩帅回去。但小计为人仗义,见卜应与韦铤攻势凶悍,说什么也不肯走。那时,胡兄弟已为韦铤所伤,丢了一臂,一直是小计在旁为他照应。小计的功夫真当真不错,我们胆卫中人,说起来,只怕倒大半不如他了……” 韩锷的目光冷冷一闪,直逼向东宫太子脸上,太子也不由色为之变。 只听赵常量继续道:“本来如果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撑得下去。但不知七片鳞动用了什么大法,那阵势忽然一阵摇晃,我只听到漠上玫一声尖叫,百忙里只来得及回看她一眼,只见她那个兵器在空中飞渡,有如月轮,知道她已拼上了!我们七人联手夹击卜应与韦铤,连丢了一条胳膊的胡兄弟都拼上了!我那时算准了,就趁小计不备,突然踢了他一脚,把他向乌将军踢去,口里还叫了一声,意思是让他护着小计先跑。我把他踢到那荒台上方,漠上玫与七片鳞已斗到死生分际,那正是唯一的空子,也只有那个空子了。” “我看到乌将军已奔向骓马,准备接应了。但这时……” 他面色一怒:“……商山四皓出现了。他们一现身就从四个方向扑向荒台正中,联手攻向小计。乌将军出了一鞭,却一招即鞭势倒卷,受了伤。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早到了,就在等这一个机会。我当时心中痛悔:是我害了小计!小计却真的长大了,也当真不枉是我们连城骑出来的,当真勇悍!他居然空中出匕,与那四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在空中对搏。但他接了只一招,我就见到他已吐血坠落。” 韩锷面色紧张,面色紧张的这时不只是他,连他身边的太子与门外的东宫属下都面色紧张已急。他们情知,小计的生死关联的就是太子的生死。那东宫太子虽身陷朝局之争,一向也有危如累卵之感,但这么生死一线之机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逢。 “……我当时就看到四皓联手下扑,用的都是杀手。可我们都被缠住,隔得又远,救已无及。姚兄弟就是那时扑上,惨遭毒手的。小计被他盖在身下,四皓从空而落,小计高叫着反匕击出。我们都以为已经无救。就在这时,大家伙儿听到一声低啸,可那人影出现得比啸声还快,啸声响起时,声音却已落在了那人影之后。没有谁看清那个人到底是何身材,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们都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那龙湫大阵与十诧图那时密布左右,我们连挪动一步也难。可这些却似都挡不住他一般。他直入阵内,恍如一道光似的就上了荒台,手里扯着一块布幕,遮住了全身身形。我们就见到那布幕一罩,就罩住了才从姚兄弟尸身下钻出的小计,也罩住了商山四皓。然后布幕一阵抖动,那该是他与四皓交互出手的一搏——只有一招,我就见到四皓腾空而退,那个人似乎也受了伤,因为荒台上有血迹。但以我所见,四皓受伤似较他犹重!他携起小计就退,他退时,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出了手,无论龙门异,还是东宫中的人,还是乌将军,甚或卜应与韦铤,最后一个截向他的是漠上玫,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友是敌。但我们联手之下,居然都没拦住他,只伤了他几处。这时,他已要飞出园外了……” 他顿了一顿,一指阁外:“……这时,杜香山就赶到了,他在墙上一冒头,见到那人携了人想走,他当即出手。他们两人就硬碰了一招。那一招后,杜香山就落地,吐了口血。他好象也没弄清被掠走的是谁,当时就大叫:‘东宫与龙门异都快住手!’就在他喊话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已消失不见。我还在听到杜香山大叫道:‘太子已为人所控,今日杀局暂收!’我们听了,这才猜知韩帅是去了哪里。但、小计已不见了。” 韩锷额上浸出了一层冷汗——他几乎杀了小计了!他胁迫东宫,原来可能还是慢了小小一步! 可那一步,就是性命! 但小计居然被掠?在场人到现在也不知道掠走小计的是谁,更不知是掠走还是救走,是好意还是恶意。 他沉吟了一下:“那人,是俞九阙吗?” ——如此身手,除了俞九阙,还有谁能做到?就是韩锷自己,也不知是否做得到。 阁内一时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似的。赵无量细想了下,终于摇了摇头。 韩锷更增迷惑,但他已不再追问,只听他问:“事后盘点咱们伤损几人?” 他的声音一瞬间转得闷闷的。赵常量一垂头:“龙城卫死了十七个,而我们胆卫兄弟,现在除了乌将军,也只剩七个了。” 韩锷目中寒芒一现,赵常量一抬眼,只见韩帅那双细细的眼中晶晶莹莹。他知道他不会流泪,因为这还是在东宫之中。赵常量唇角一抿,露出坚决之色,他在用无声的表情告诉韩锷:他们十二胆卫,本就是死士!那是他们的职责……但这是东宫之中,他们不会就此做任何交谈。 韩锷关心地看了他一眼,就让他先回宅。自己却留在东宫暖阁中。因为、他无法断定,那出手之人是不是也就是东宫的秘密高手,用此来破自己劫掠太子之局的。 何况要找小计,以他的人手,大是不够,不如胁迫东宫,就是不是他们的人掠走的,也要他们交出人来! 可一连三日过去了,都还全无音信。韩锷的心中只觉忧恐交缠,腾腾如沸,所以他才会藉着看地图以自定心神。 东宫的杜香山这两天已进来跟他费了无数口舌,但他都淡淡地把他逐出。可是每到夜来,到那个太子在惊惧得已习惯了后、入了睡梦后,韩锷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他感到恐惧,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恐惧:如果小计真的遭遇不测…… 那,他在这人世最牵挂的一点就全断了,那是一个他无法承负的空。这一次的感觉韩锷有如又一次回到了五岁:荒凉凉的长安外面,覆压着一切的淡白的冬,淡得这人间一切都空茫了;好乱好乱的坟头,坟中的人肢体已冷,黄泉永隔,他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他心里撕心裂肺地怕,那是怕,不是痛,那是一种被所有的一切都抛下的感觉……他只没想到,这种感受,这一生还会重经…… 他勉强自己闭上双眼,他不能睡着,但要休息。但一闭眼,空中似乎就晃动着一支无助的手,然后,一点血色冒出。那一只手,却宛如自己的当初——小计已经长大了,可他的印象中,那伸出的手,还是刚认识时他一个十三四岁孩子样的细弱的手。 东宫太子年近四十,名叫贽华。他人有些虚胖,这些天一直呆在东暖阁中,难免常常出汗。 从第三天起,他就试图开始跟韩锷交谈——他发现韩锷并不真的是一个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也并非真的就无喜无怒,只是他的喜怒都深藏潜隐着。 只听太子贽华嗟叹道:“韩……兄,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十恶不赦吗?” 韩锷看了他一眼,为他口中“韩兄”这两个字。 只听他接着道:“难道我跟仆射堂之间之争,也都是我的过错?韩兄难道不觉得朝政已经坏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父皇,他其实不理朝政久矣。朝中百官,各贪安逸,各谋私欲。陈希载以下,整个文官之臃肿无能,已到不可思议之地。我每每欲有变革,却遭到阻力极多。” 他恨恨地站起身:“近十年来,他们甚至已发展到要谋图废立太子的地步——难道仆射堂一朝得势,就是韩兄所愿吗?不说别的,韩兄于西北一剑开荒,力挫羌戎之势,也一直是我在朝中支撑。仆射堂中人,却一直在为韩兄徒徒添掣肘。” 韩锷静静地望着这个太子,他知道,他当上这个太子怕已有三十余年了。权势就在他身边,但一直不是能很牢地把握住,倒是危难频频出现,他过得想来也不如意。 因为正当年轻,他是不是也试图锐意进取过?就是现在,他也未尝没有整顿天下之志吧?可是他的这番整顿,是要以很多无辜者的血为代价的。 只听太子贽华叹道:“其实,好多事我也是不得已。权势权势,那是从权之势。象他们说胖就是富贵的一个象征,但……我拿自己慢慢胖起来的身子没办法……” 他擦了一把汗:“……也拿身边慢慢臃肿起来的势力没有办法。好多事,我都是被迫被推着做的。你也曾位居统帅之位,我的话,想来你能够明白。” 韩锷没有说话。太子贽华却接着絮絮道:“韩兄,我知道你迅捷敏锐,放之江海,也能一振一己面貌,如果立朝,也可为天下之助。其实,我倒庆幸有这个机会与韩兄你朝夕相对。如果韩兄能助我去除祸患,顺利登基,你我君臣二人未尝不可一开盛世之基业。” 他的面上慢慢放出光彩来。今日,已是他与韩锷相处的第七日,他其实是一个很会观察并了解他人的人,“咱们就不说什么富贵……我知韩兄所求,断非为此。但,难道我们现在并力图强,与民更始,不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吗?” 韩锷依旧没有说话。太子贽华也闷了下来,过了许久,韩锷却见他呆呆的眼一直盯着墙上的一幅碧纱,只听他低声叹道:“我不比你,我生下来就生在局中。其实,我又何尝没为天下大局舍弃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选择?” ——那幅纱后面是什么?怎么这几日来,那太子贽华每当烦闷时,就会盯着墙上那幅碧纱怔怔出神?韩锷缓步走到墙边,轻轻一掀,把那幅碧纱掀起。 纱下却是一幅画,画中的女子:明媚鲜妍,腮如新荔,鼻凝鹅脂。上面题了七个字,可能正是太子贽华的手迹。那七个字却是: 若教解语应倾国 韩锷怔怔地望着那画上的人与画上的字,不错——如此佳人,当真是“若教解语应倾国”了。 可画中的人……韩锷心中隐隐一痛,也隐隐明白了贽华为何常呆呆地看着那幅碧纱与他的那句话“我又何尝没有为天下大局舍弃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选择”—— 那画上的女子,正是……方柠。 第十四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好久好久,太子贽华与韩锷都没有出声。但他们也没再有看向墙上的那副画。 天快黑了,韩锷伸手点燃了几支银烛。烛焰亮起,越显得这东暖阁中的陈设当真富贵温柔。韩锷伸手轻轻把那副碧纱重又拢起,太子贽华的面色却有一种不舍的意味,只听他轻轻道:“这个人,韩兄应该认识吧?” 韩锷闷着头没有出声——又何止于认识呢?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画他会在宫中看到。只听太子贽华低声道:“余小计应该没什么事,也许劫掠走的人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正盼着韩兄对我下手呢。韩兄何必定要他如愿?只要韩兄放过今天之事,与我联力重挫仆射堂。关于韩兄与那画中人的事,我还是会想办法的……” 他低低叹了口气:“我这么说,可不只是为了权势之争,我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快乐的……” 太子贽华迷茫茫地抬起眼,似是想起了他当年的什么愿望。韩锷依旧默然不答,他在心中却浮想起方柠。方柠在洛阳的闺中,陈设得想来比这东暖阁中还蕴藉风流吧?如果在那样的风流温柔之地,与她相对,却不知是不是就是神仙之乐?他心涉绮思,面色也柔和下来。 静静的阁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韩锷一听,就知是每天此刻都要与他来通报消息的胆卫赵常量来了。可接着,他却似在那脚步声中听出了些心事,他脸色微微一变。 只见赵常量走了进来,他才在阁外为商山四皓杀气所控时面色还是宁静的,可一入阁中,他的颜面就变了,只听他低低说了声:“韩帅,小计死了!” 此语一出,不只太子贽华一惊,阁外之人也大惊——已经拖了七天了,他们以为终于可以拖过去的,好多事,终究会平淡下来,谁成想,会有这么一个消息霹雳般地突然爆发出来! 只见商山四皓一涌而入,韩锷的身子却忽飞起,他一手带住赵常量,身子一旋,一只手已落在案上剑把之上。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赵常量看向他的脸上,却见他的脸上只有空白…… 韩锷什么都没问——他现在一声也开不出,只要开了一声,他只怕就控制不住自己:拼了天下反乱,也会一剑立马杀了东宫太子,烧了这个地方,烧了这个长安! 赵常量却知他在等着自己接着往下说,他声音哽咽:“人我们是在城外找着的,真的是小计,死于一剑穿心之下,那剑势,似乎是双刃所为。整个人……都被血浸透了……” 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韩锷脸上只见戾色一闪,商山四皓已觉不好。只见他们四条人影扑出,韩锷的长庚却已出鞘。四皓一扑疾上,韩锷的剑尖却已指向太子贽华喉前。四皓身形一滞,就在那一滞之刻,韩锷剑势忽转,一扫已扫在那四皓中一人颈侧。四皓中那人为强煞住已势,不及反应,只见他颈侧登时鲜血如注,已受重创。其余三人已经扑至,韩锷的一剑却已深入太子贽华胸口半寸。他的眼定定地望着赵常量,口里苦苦道:“死了?” 四皓被迫停下身形。赵常量却含泪垂首,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韩锷这一剑下会是何等结果,但、他们连城骑中人,一见小计那一刻,就已决定,无论这消息带来的结果会让韩帅如何忧伤如沸,会令天下如何反乱,他们也要告诉他!这一路上他都一直免力压服住自己的心情,怕东宫之人看出,为了就是好吐出这一句实情给韩锷——小计死了! ——余小计死了,那个他们一直看着长大的少年死了! 杜香山与韦铤、卜应,耿昭这时俱已得报,赶来阁外。 杜香山见情势已危,正要开口,却见韩锷一双眼象空空的已没有任何生意的,又象在极狠戾的望向太子贽华,他的声音木木的:“死是什么?死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他一语即出,东宫属下已人人大惊。他们才要动,韩锷忽一声长咴,那叫声极为凄惨,声调激楚,杜香山等人一时也就不敢再靠前一步,可又不能这么静着。只见韩锷脸上忽反微微一笑,那笑惨诡得离奇,如已心迷。只听他缓缓道:“你要不知,我就让你也入泉下去明白明白。只是,小计他想不想见到你呢,对他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手一动,东宫属下就要出手,可他这一剑却不是刺入,而是拨出。东宫属下手一停,却见韩锷的剑又突在太子心口另找了个地方刺入,太子贽华痛得一声低哼,只听韩锷道:“我怎么才能让你死上一千次……” 他声音忽厉,手下却一停,刚入数分就把剑势止住。 ——韩锷看来狂了,东宫属下大惊,以他们所了解的他的为人,是从来还没有这么折磨过一个敌人的。只听太子贽华颤声道:“韩兄,余小计真的不是我属下杀的!我命在你手,他们怎敢杀他?” 他声音颤颤的,忽用手勉力指上墙上的一幅碧纱:“为了她,你都不能饶我一命吗?不为我,只为她。我一死,你就不怕城南二姓从此灭门?” 阁内阁外一时静极,韩锷却象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方柠,他是在说方柠吗……时间好象都停顿了,一切都已变得没什么意义。却在这极静之处,忽有一个人的声音微微而叹道:“你以为为了我他就会放过谁吗?” 那声音一起,太子贽华的面色就显出一点恍忽的意味——她来了,是她来了…… 那一句却是浅叹着说出的。声音就响在窗外。这阁子本在二楼,窗外,不远有一颗树冠极大的碧青的树。然后,只见窗子口珠帘儿一闪,窗口已坐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红,她的髻上的钗儿轻轻被帘捎碰了下,碰得轻轻一响,那声音就似敲在了人的心里。只听她低声叹道:“我早劝过你,千万千万,不要去碰那余小计。你们不知那会碰出什么结果。可你们不听,你们不听我的话……” 韩锷轻轻吸了口气闭住了眼——不要,不要让他在这时看到方柠。 ……这样的夜,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卷帘而入,仿佛一切刚刚酒阑笙歌散,该虚的虚了,该空的空了,只有那一场美丽恍非尘世的梦般出现…… 只听方柠低声道:“你不该到这长安来?” 然后她盯向韩锷,声音忽变得尖锐:“你凭什么到长安来?” ——我的生活即已非你的生活——你,就不该再在我的生活中出现! 然后她的眼中忽闪现出一抹戾色:“即然,你不认为这个长安是你的长安,你又凭何而来,空加扰乱?” 她在质问着韩锷的处世之道。韩锷心中迷迷一乱:是呀,这即非是我的长安,我又为何而来? 韩锷面上愣愣的,杜方柠的眼中却温柔一现:“你为什么又要到长安来呢?” 她这句话说得极为优柔。然后,她袖子一拂,袖边卷起了案上的一小块镇纸,正好轻轻打在太子贽华的昏睡穴上。太子贽华还在迷怔之中,已昏昏睡去——杜方柠是怕他清醒着,犹能动作时,反对他自己不利。 韩锷静静地望在她的眼上,依旧是那个人,依旧是那张脸,可是……他忽冷冷道:“你即说他们不该碰余小计,你也就不该告诉他们那个仅你我知道的余小计的身世之秘!” 他恨方柠的正是这一点——你还说我不该来这个长安,可我是被你所迫而来。 杜方柠的眼光忽凝聚如针,只听她激声道:“仅你我所知?那朴厄绯呢?她知不知道?你以为小计身世之秘是我说出来的?……锷,你当真太傻了,你以为余小计他身后的势力就没有企图?你就没想过故意让那消息漏出,让东宫力迫于你,究竟是对我、还是对她们才更有好处?” 韩锷一愣。阁外周槐宾忽腾腾腾地走了来。他一入阁,看了韩锷一眼,就已沉声道:“仆射堂可能已发觉了咱们宫中的异象。左金吾卫与三皇子贽平处俱有异动。他们,好象已有准备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韩锷,看在他拿剑的手上,“只怕太子一……他们就会有所动作!” 他一语说罢,阁中之人关心的突然就已不是太子的生死,而是……自己的。 只见人人面色惨变——仆射堂等这一天想来等得已好久了,今日,他们终于得机了!可是——余小计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东宫属下,这一刻,他们才忽然发觉:这世上最不该死的正是他们想全力追杀的也为韩锷所力护的余小计。 ——韩锷之一剑之击看来已无可挽回,一时,杜香山脸上,周槐宾脸上,还有商山四皓、卜应与韦铤,包括耿昭,都升起一种末路般的惶恐……太子一死,树倒猢狲散,那……他们是完了? 韩锷却不愿在这时再看到他们这样为他所鄙薄的神色。静了一下,杜方柠的声音却忽响起:“耿昭,你带一队侍从先去护住皇太孙。” 耿照一愣,满场人正各怀心事,心意恍忽中,但杜方柠的声音却是定的。 只听她淡淡道:“四皓老,也请前去全力协助,力保皇太孙的安全。” 她的面色微微严肃,很倦怠也很冷淡地道:“我们不只有一个太子。还有皇太孙。东宫之势,不会如陈希载所愿,说乱就乱。——何况,太子如果真传死讯的话,那也还是我们第一个先知道”——杜方柠眼中冷厉一闪,在这个时间差上,她还尽有时间准备。 只见她的眼忽盯到韩锷的剑把上,她的目光中有一丝光芒也有一丝兴奋,有一分同情也有一份讥诮:“我无法保证你不杀太子,也无法再一次对你说什么如果余小计死了,那也绝不是我东宫之人所杀。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要你手中之剑一落,只要太子一死,那我不会让大家伙儿跟你拼什么两败俱伤,那是陈希载希望的吧?——但他陈希载还休想就此渔翁得势!如今长安城外,还有禁卫军与羽林郎,起码有三万兵力还在我们东宫手上!你信不信你手里剑只要落下,长安城中我东宫一派为了最后自保也要一拼?你只要敢杀,我杜方柠就真敢马上来一场夺宫之变!攻入紫宸,面胁圣上,皇太孙允宁也已十八岁了,算是成年,无论皇上愿不愿,我也要请他立允宁为皇太孙,当即接政。韦兄,你这就请到禁军中传令,让张光庭他准备好,然后马上回来。卜兄,也请去羽林卫去一趟。嘿嘿,如真要乱,咱们就乱下去好了,跟陈希载手下左金吾一军杀它个沸反盈天!嘿嘿,太子尽可死,但皇太孙还在!虽说此事不见得就一定功成,但起码比束手待毙来得要好。明日,只怕冠儿珠儿,金鱼紫缓,人头纱帽,就要落满长安!” 她的声音极镇定,一刻间也稳住了东宫诸僚属的心,可她语意真指的是韩锷的内心深处。她一边说时一边细细地看着韩锷。她算曾与韩锷合藉双修过,于彼此气息运行俱可深查。她深知韩锷练气之术孤而且执,一身修为依赖心志过甚。他如思解不开,则气息必乱,那乱一旦为她所察,必有可趁之机。 东暖阁内,一时只见这一对乐游双侣中的杜方柠淡淡而言,她的面色是平缓的,但词锋之犀利,以她对韩锷的了解,句句俱已中他内心要害。 她在言语中其实已裹挟入自己的内息,韩锷听她一句句道来,只觉:自己所行所处,但凡一动,所有结果俱是鲜血,那还不是一二个人的鲜血,不仅只是太子与自己两人的血,而是更多。这个世上,让他最不愿承负的就是血。杜方柠看着他那张孤执的唇边冷汗一滴滴浸出,知道他的内息已为自己扰乱。她情知这么做下去,如果韩锷体内真气一旦失控,对他自己必成大患,说不好十数年清修就由此毁于一旦。但她还是继续地缓缓引动韩锷深心的不安与骚乱……心里却道:锷,对不起你一次就对不起你一次吧,你这一生,所念过执,如果崩溃,我照应你一世好了。这已是她修为的“索心”之法,一为所控,必难脱缚。杜方柠的心法越催越急,韩锷的长庚虽仍在手,但似已慢慢与他不相关了。到了后来,杜方柠已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看着韩锷的眼。韩锷只觉体内真气驳杂不纯,压迫已甚,直欲暴裂窜走,不可控制。杜方柠不忍见其散气惨状,背过脸去,袖中一条青索忽向太子贽华卷去。 就在韩锷真气溃走之际,忽觉领口内一点冰凉。他心神不由猛地一清,然后他身形一动,却不急掠而出,却在杜方柠青索已卷到太子贽华腰间之际,他的眼一睁,已直盯到自己手中的长庚剑上! 杜方柠已惊觉韩锷脱控,她手下微一犹疑:只要韩锷长庚在手,就是俞九阙只怕也只能对那太子贽华的性命轻叹上一句“三尺之内,死生由他!”她对自己青索更难自持了,那条青索登时软软地垂了下来。 韩锷握在长庚上的手也就未再动。过了一晌,杜方柠收索而回,低低一叹:“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 不知怎么,她心里却忽然想起了这一句。 东宫僚属适才觉得杜方柠所言大有道理,不觉间耿昭已去,四皓也已去,卜应韦铤都已要去,依她所说去处理。韩锷这时却忽望向赵常量:“小计的尸身……是谁发现的?” 他的口中苦苦的,心里却在痛哭狂啸,但他不能不查个明白。 赵常量却一直在看着他与方柠,这一对塞上佳侣,本是连城骑中男儿们最羡慕的传说与梦幻,这一对情侣,也曾同在塞外做自己的上司。他真的不愿他们会一朝反目。只听他道:“漠上玫。” 韩锷一怔:“漠上玫?” 然后,他心里忽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这时,希望的却是那个女子越狠辣才越好,因为那关系到…… 他忽疾道:“把小计的尸首、带来。” 赵常量一愕,马上转身而去。东宫的人正不知怎么办,方柠却冲他们摇了摇头。赵常量无人阻拦地去了。杜方柠忽淡淡道:“所有不相干的人该睡的就睡了吧,该避的也避了吧。” 杜香山几人望她一眼,知道她在要自己几个走开。他们互看了下,也觉得他们留在这里也没办法,迟疑了下就离开了。 阁内阁外一时没人了。韩锷心中百味俱陈,忧忧乱乱,只见杜方柠忽抬脸冲他一笑:“经年不见,你没怎么变,你觉得我……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 韩锷抬眼看向她的脸,只觉得确实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杜方柠见他点了点头,便微微一笑道“倒没别的——我只是在见你之前吃了一点点砒霜。” 韩锷几乎一惊欲起……但他没有动。 只听杜方柠微笑道:“没事儿的,只一点点——你可能不知道,砒霜能催人气血,能让你颜色活鲜。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平时要好看?” 韩锷怔怔地看向她脸上:方柠一向很美,但他还从没感觉到她象今夜这样的美……她为什么这时还要说这些个? 只听杜方柠低声道:“现在的我,有没有朴厄绯好看?” 原来她真的要问自己的是这一句。当日韩锷一见朴厄绯当场惊艳的神情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她却还一直牢记在心间。她的表情中有一点羞涩,有一点得意,也有一点苦痛……韩锷心中却只觉伤惨,他心底低声道:“阿柠,你这又是何苦?我喜欢过你,可那不是为天底下人都没有你好看。” 可那一点温柔还是那么弥弥漫漫地升了起来,牵扯上他的眉梢发脚,似乎缭缭绕绕,无非浅责轻恋。 但一具带血的身子的幻象横在他的眼前。杜方柠忽惨然一笑:“其实,你一会儿真的要杀太子的话,我也不会怪你。” 她叹了口气:“我反而会更佩服你,如果我能跟你一样的快意恩仇的话就好了。我还会在你杀他之后助你脱困。而我刚才所说的,却也都是实话。你就算杀了太子,我为城南二姓,搏也要跟仆射堂一搏的!”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只听她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服那一为砒霜吗?因为……这也许真的是咱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只希望,在你心中,我永永远远,可以都那么好看。” 韩锷心中一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往常一样的木讷。 杜方柠却心底一叹——没有机会,还是没有机会。从她进来起,无论言语,容颜,语气,都已斟酌百变,就是要搅乱锷的心态。可是,他的心虽已乱,却非全乱,她依旧无暇得机从他手中夺过太子来。 可她心神微微一迷:自己何必还要那么镇定,她与他,他与她,她只想想起这一日之局后的她与他……她想起当年,只要自己略施巧笑,锷他都会……她唇边微微一笑,想起记忆中那个虽表面淡定,勉力自恃,其实时时都为自己陷入神思迷狂的韩锷——那时真是年少啊,他还会为一个人那样的心动。那时的自己,要引开他的注意力真的好简单。可现在,为何一切已变? 两个人静静的站着,好久好久,没再说话。突然脚步声传来,赵常量与乌镇海同时走了进来,他们随身携带的有一具小棺。 韩锷第一眼看到那棺木时,脸上就一片空白。东宫门下这时也聚了过来,但韩锷心头却忽有一种感觉……他为什么没感到那种人天永隔的撕心之痛? 他却又不敢置信于那一份意外。 但他与小计相处日久,他觉得,如果真是小计的尸身,他该能够…… ——如今棺就在他面前,里面的人儿看来真是小计,眉眼俱是。 韩锷忽伸手探入他的衣内。乌镇海与赵常量觉得他只怕迷狂了,东宫僚属也人人大气不敢出。韩锷的另一手却一直握着剑。 但韩锷一探之下,面色忽然静了,没有一丁点神色。人人都在盯着他,可他依旧面上没有一点神色。人人都在猜他脑中想的是什么,可没有人想到,他的脑中头一个想到的念头却是:漠上玫! 是漠上玫! ——这不是小计,无论她以大荒山秘术把面容身材伪装得多么象,但这不是小计。小计身上最幽秘的特征这个世上该只有他一人知道。他静静吸了口气。赶在他有动作前,杜方柠却一正容,“你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东宫太子?你真的觉得那数万生民流离失所,长安城中沸腾一乱就真的那么有趣好玩?……我们生在局中,不得不尔,那是命。你却原本身当局外,这个长安,你即无力解局,又何必前来?” 韩锷却忽一回眼:“这不是小计。” 满场之人一惊,人人都觉得那定是小计,怎么韩锷反说不是? 乌镇海与赵常量还以为韩锷迷神了,可一望到他眼,只觉得清清亮亮。韩锷忽猛一起身,望向杜方柠道:“过了这七天,我几已可以断定,劫取小计的可能真非是东宫之人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小计是否确实不在东宫人之手?” 杜方柠点了点头。韩锷一伸手拂开了太子贽华被封的昏睡穴,在他身上微微揉按了两下,助他恢复精神,口里冷冷道:“那好,现在就有劳太子送我出宫吧。” 东宫之人没料到韩锷真的说走就走。他左手仍按在太子肩上,抚着他就向宫门走去,乌镇海与赵常量迷惑地抱棺相随。 杜方柠却没有送,韩锷刚步出暖阁之时,回顾了她一眼,她还从未见过他那么惨淡的神色,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咯崩一声,已经碎了,且永难恢复。 韩锷胁太子走到了东宫门后,他身侧最近就是卜应与韦铤。宫外,是一个茫茫的夜。 韩锷忽松开太子贽华,纵身前行。商山四皓就要追,他们这些日子可是受了太多闷气,杜香山却挥手拦住,要他们抢先看下韩锷在太子贽华身上有没有下暗手。卜应与韦铤怒目望向韩锷去向,韩锷已走出将近两丈,他的身子忽倒跃而回,商山四皓与杜香山、周槐宾怒叫一声,齐齐护向太子贽华身侧。韩锷的腰下之剑忽已脱鞘而出,这一剑居然击向的却是韦铤。只听空中锵然一声,他的剑在回势时与卜应的不测刀交击了一下。他这一下出手太过突兀,在场之人无人料到,却是他最称手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只听韩锷激声高叫道:“我龙城卫下,无可以轻杀之人!” 他这回身一剑,居然已剑落韦铤左臂。 这一击,却是对韦铤当日剑断胆卫胡尧民一臂的报复。 第十五章淡墨罗巾灯畔字 回到大宅,韩锷心情恶劣。但重新见到百死余生的下属,他的心头也自一阵温暖。 他不贯虚言,也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只是认真地询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处。胡尧民伤势最重,断了一臂,还在静养。乌镇海几人没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丝愧色。 韩锷也没多话,留下他们几个静养。他却把那个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后,连玉见他情绪不好,也不敢多扰,送了洗脸水后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却现出了一个人影。 窗子本就没关,那是一个女儿的身影:漠上玫。 韩锷一抬眼,已经认出。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却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听她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确定这孩子不是小计吗?” 韩锷忽冷冷道:“你确定他是吗?” 漠上玫当场木住。韩锷却一声冷笑:“你该知道掳走小计的是谁吧?而把这孩子易容成小计的又是谁,是谁一定想要我杀了东宫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 却听韩锷叹口气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神色并不忧切,你们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没有坏处,怎么会不挂怀?何况,小计对你们用处也大,你们怎么会轻易舍得他身死?余婕余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韩锷轻轻一叹:“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术,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术果然别有一功。如果我料想不错,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连我到洛阳最开始见到的余国丈也是你?” 他本来心思精细,余小计当日一说出他姐姐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前后好多曲折的原委。只听韩锷淡淡道:“你设计陷我我不怪你。” 他的声音忽微微提高:“但小计,你们就也这样一起算计进去了吗?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柠透露给东宫的,而是你们,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贴的什么‘龙湫遗帝种、真命在连城’的帖子也是你们干的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布下大荒山一脉的人好让他做梦,那该也是你们了?你们为逼我与东宫相抗,不惜引动东宫买动龙门异与北氓鬼对小计的追杀,否则我才到长安,才住进你送的宅子,龙门异与北氓鬼为何会那么快附骨而至?这个消息也是你露出的吧?你还势连仆射堂,在那边透了口风。嘿嘿,嘿嘿,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或余姑姑,你们所图真大啊。但那个王位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你还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于不测?” 然后他又一声厉叱,指着那棺中的尸身道:“这孩子却又何辜!你们为逼我除掉东宫太子,竟不惜让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 他身形忽起,掌中掌风劲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却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这时反手一挡,她的功力在“轮回”成功后已在大进。 但韩锷出手何等凌厉,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却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着韩锷。韩锷的手却也停了下来。他一向,不愿伤人。 半天,余婕才忽冷冷道:“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就要还,欠我们余家处,他们已经太多了!”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轻轻地飘着,那是韩锷在低低地吹。天上,微云渡月,如同轻浅浅的一点慰抚。 韩锷指间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柠扰人内息的“锁心术”下,就是这笛儿贴在胸前的一点冰凉最后助他脱出的困厄。 可是小计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是谁掳走的他? 韩锷正坐在屋顶——平时小计在时,总喜欢拉他坐在屋顶。六七月的天,星星噼哩叭啦地在天边掉着,那时韩锷的心情总是很平静。 不远的围墙外,忽似有人影掠入,但韩锷心头浮起的却不是警觉,却是一种熟悉之感。他的心底快乐地蹦了一蹦。不一时,他就听到连玉低声的欢呼,然后,他只听得身后有人影窜上屋顶的声音。 但他没有回头,只一会儿,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猜一猜,我是谁?” 韩锷没有回答,自顾自吹着他那个骨笛,但音调明显欢畅起来。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会儿才松开,脸也转到韩锷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儿…… 小计没回来时,韩锷总觉得象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真的回来了,别的就象都不相干了,只是回来了就好。 他依旧吹着笛子,小计在他身边坐下,韩锷听他呼吸,已知他没有伤。过了一会儿,小计用手轻轻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韩锷吹的却是河西花儿的调,两人同时想起当日还在陇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清明薄快的,起码回思起来是如此。韩锷心底想起了他们曾唱过的歌词: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上去容易(者)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唱那个歌时,他的心里还是快活的。那时,他想起的是方柠吧?但世路真的难测。如今,他还会用那种心情想起方柠吗?那些温柔,那些浅恋,难道都已难再? 好一时,韩锷才止住笛声,却是为小计打断。只听小计道:“锷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韩锷当初告诉他,只说他是余皇后的儿子。小计心细,这话背后的意思他却猜出了:锷哥对谁是自己的父亲象不确定。 韩锷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了下,小计却自己先岔开了自己的问题:“锷哥,这两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韩锷回眼看向他,只见小计的神情变得有些遥远。只听他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还是一个男人,那真叫隽秀挺逸,比你强不说,就是原来在龙华会上见过的瞿立好象也差他很多。他——就是救了我的人。” 韩锷怔了怔:他提起的那个人,难道是……卫子衿?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在梁王旧宅,他把我救了出来。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在商山四皓手里受了伤,伤得好象还挺重,因为在他带我奔跑的路上,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好象是在宫中,因为那里很静,那屋内的陈设也象是宫中才有的陈设。他进来看到我,叹了口气。我当时看到他的脸,不由就有些呆住了。长这么大,我也只是见到朴厄绯时那么呆过一次。再后来,他点了我的昏睡穴,在我睡时,他似乎就在替我疗伤。我重新醒过来,却已是黄昏了。屋内没有人,我爬了起来,勉强下了床,从窗户向外望去,院中也没有人。但我在院中却看出了布的有一个阵。那阵势好是古怪,象我们大荒山的十诧图,却又不全是……” 韩锷怔了怔:芝兰院,那人果然就是……卫子衿。 却听小计道:“……天有些快黑了,我有点怕暗,就在窗前案边点起了灯。灯点着后,我就看到那灯旁边有一方罗巾。那好象是男式的束发用的罗巾,老样式的,我没见过的。那罗巾是白的,我往上面一看,却见上面似写的有字。我就灯看了看,上面写的却是……” 小计的神情怔了怔,语气有些空荒荒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韩锷愣了愣:曹孟德的短歌行?却听小计接着道:“那方罗巾好旧了,上面不只是一个人的字,还有些小字。刚才那几句字写得很硬很粗犷的。旁边的小字却要规整冷隽多了,字太小,写的人似乎心也很乱。我只奇怪:那墨迹一上罗巾,只怕不就浸润开来?写字的人倒也能控制得住,想来腕下好功力。那些小字写的我却不太明白,来来回回的好象都是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就是这么几句,我念了两遍,都记住了。不一会儿,我觉得有人进院来,就跑回床上躺下了。那个救我的人却回来了,他以为我还没有醒,自己坐在桌边,用手拿着那方罗巾,半天没有吭一口气。我心里想,那方罗巾束在他的头上,倒真的很配。他似乎就是画上的那些穿着水墨长衫的人。好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叹气,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凄苦的声音。后来我累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饿了。但那人拿来的干粮都是好陈的了,硬得难下口,我吃它不动。他摇了摇头出去了。到中午时,他就带了个女子来。那女子年纪不大,我后来叫她姐姐。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人——真的,不是我背地里说她,她的一张脸好象全被烧毁了似的,我刚一见到都有些怕。不过她做的东西可真好吃,而且,她的性子又极平和温柔。接下来的几天,我伤还没好,就全靠她服侍了。” 韩锷听他说到这儿,猛地就想起那日在长乐殿不远的玉娘湖边自己在水中一露头时见到的那个吹箫的男子和那个好丑的女人相处的场面。 余小计接着道:“……开始两天,我都没力气说话。到我有力气说话时,跟她道谢,她却含笑不答。晚上她又动手帮我洗脸洗脚,我真的都快不好意思了。” 他脸上露出一点少年男子的羞惭之色:“我又跟她道谢,可却听她说:‘不用’,接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是我该谢谢你。’我听得都愣住了,却听那姐姐用一种自己跟自己个儿说话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你需要人照顾,他、一向不求人的,又怎么会让我来到这芝兰院中,来到他身边?’她的口气又温柔又缠绵的,那是真的发自骨子里的温柔。女人们假模假样的温柔我见得多了,杜方柠的,我姐姐的。可那姐姐是真的好温柔。可那温柔的口气却让人听得……” 余小计呆了呆:“……心里酸酸的象。过后没几天,我就跟那个丑姐姐混熟了。我看出她不会恼人的,对谁象都会很好,有一次就问她:‘你喜欢他是不是?’她呆了呆,半晌没说话,后来才强笑道:‘我怎么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要么身份尊贵绝世,母仪天下;要么容貌美如天仙,象当年的美女朴厄绯;我就是容貌没毁时,也配不上,现在又怎么配喜欢他呢?’。” 余小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当时听了就说:‘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哪怕你们身份再特殊,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或不许你喜欢他,但其实,你喜欢就是喜欢了。就是这喜欢只能放在心里,那也是你最重要的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欢喜……” 顿了顿:“其实,我那话本不只是对她说的……” 韩锷没明白小计怎么难得的突然有这么一份优柔寡断的情绪。 余小计的唇边浮起丝苦笑:“那姐姐那时望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长得真的跟他有些象’。我当时一听就愣了——然后发现,我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远没有他那么好看罢了……锷哥,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一兜一转,话题居然又绕了回来。 韩锷口吃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你妈妈是余皇后的话,你父亲当然该就是皇上呀。只是,只是朴厄绯当时隐隐露出个意思,说,余皇后当年象跟你见过的那个卫子衿相互认识。” 说到这样的事,他反没有小计自然。 只听余小计怔怔道:“那就是了……” 韩锷一怔:什么“那就是了”?小计已认定那卫子衿就是他的父亲?他们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极为苦怪,小计可能真的有判断出来的本事。 却听余小计怔怔道:“……看来,那皇上真的就是我父亲。” 韩锷却更是一怔,他就没看出小计的长相哪一点象当今皇上。只听余小计怔怔地道:“我妈妈当初一定很喜欢他。我们大荒山的心法,原是能让自己的胎儿长得象自己在意的某个人的。我虽然真的跟他有些象,但,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父亲。如果是,以我的‘止水清瞳’一定看得出的;如果是,就不会只是这样的一种皮相之似了。但我觉出了:他看着我的眼神时似乎也在象看着我身后的妈妈一样。” 韩锷一愣:这又是什么纠缠的道理? 余小计忽似倦了,韩锷小心翼翼地道:“小计,你也看到过皇上了。那你看到他时,有没有感觉……” 他不知怎么说才不会唐突。余小计却倦倦道:“他身上罩着的东西太多了,我看不穿。太极殿中,是有累世的阴气与富贵权力之气罩着。在那里,没有什么天性了,有我也看不穿的。” 然后,他却低低说了声:“锷哥,他,喜欢的却不是我的母亲。” 第十六章小风玲佩梦中吟 这近一月来,韩锷其实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时刻。那就是,两部兵马的调迁。 ——连玉忽然走进他的书房,禀道:“韩帅,有信。” 如果说,入长安城三个多月了,韩锷还算做了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自两个月前他行走兵部后,经仔细考虑,面圣建议,请得了两份圣旨。 这两份旨意无它:一是调王横海回都,参议兵部事务,且令王横海率新练的精兵一万回驻长安城外之新丰,充实长安防卫;二就是调令古超卓率北庭都护府的万余精兵回守洛阳,镇抚关东。这两人一出东宫门下,一为仆射堂门下贵官,这种回调势力均衡,东宫与仆射堂都说不出什么话,再加上圣意明确,所以这旨意颁发的也还顺利。 如今,王横海终于率师而回了,正在新丰驻扎下来。连玉送来的书信却是古超卓所寄,信中说,他的人马已入萧关之境。只要再有半月时间,就可以到达洛阳。信末只有两句话:“早岁已怀齐物意,微官敢有济时心?” 韩锷看到这两句,脸上微微一笑。他于朝中诸文武交游颇疏,有过深交的却也只有王横海与古超卓两人。他与王横海一见如故。跟古超卓间,自诛杀乌必汗后,也互相心许。他情知两人虽在势利场内,为不得不尔,依附于东宫与仆射堂门下,其实却还真算是以天下为重的人。 韩锷在十五城期时,就与王横海书信来往极多。对朝政之局,也早颇多感想,许为知己。他与古超卓在西域一带,却也相互试探久矣,而后终成深交。但这种交识只怕东宫与仆射堂的人都未深知。 看了古超卓信末的最后两句,韩锷读出的不是自嘲自讽,那分明是一种慨然勇诺。得他二人之回信,各以万余精兵以镇两都之局,韩锷心中已可小安。 这一件事他早就在做——试着慢慢在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建立联系。信任都是慢慢建立的。但这两人,都说得上是个男儿汉子,有着这一点本深处的相同,虽彼此当朝不语,隔膜已久,但这件事,韩锷还真做成功了。 他心下微微一笑:接着,就看小计的态度了。如果他也愿意回去,那是最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有暇重回西北边塞。西边吐谷浑一带边境,也确实急需料理了。 韩锷闭了闭眼,想起那草短沙横的塞上,虽诸事艰苦,却有一种满心满腑的快意。 才出去的连玉忽然转回,禀道:“陈仆射专差人来请韩帅赴宴。” 宴席就开设在陈府的仆射堂。韩锷却没料到这居然是个便宴,主人只有陈希载一人。韩锷讶然入席,宾主坐好后,陈希载除了随身亲随,就把余人挥去了。韩锷捧觞要敬主人一杯,陈希载满饮一盏后,却忽笑道:“韩兄,其实今日之宴虽在舍下,这主人,却还不是老朽。” 韩锷一愣,却见陈希载一拍手,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韩锷拿眼一看,却是三皇子贽平。韩锷愣了愣,连忙站起,迎出席外。没想那三皇子贽平才走到韩锷身边,韩锷方要躬身为礼,他却一拜先拜了下去。 这于朝廷礼数无论怎么说都不合,何况韩锷最怕的就是别人拜自己。他连忙伸手搀扶,惶惑道:“三皇子这是为何?” 那三皇子贽平却含泪道:“韩将军救我!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此长跪不起。” 他话中的恐惧却似出于真诚。 韩锷急道:“三皇子却有何难事?” 只听贽平垂泪道:“东宫要杀我!” 韩锷的手一僵,登时僵在了那里。 只听贽平哀声道:“韩将军英勇果毅,是我现下唯一的希望了。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这里跪死,也强如出去后受那手足之残。” 韩锷呆了一呆,他早料到陈希载请他绝非仅为客气,却再也没想到他会劝那三皇子行此一招。——三皇子贽平,大概就是仆射堂一力扶持,以求谋另立储嗣的那一招棋吧? 韩锷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皇子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陈希载曾说过他生性至仁,那倒不如说他生性软弱吧。不错,如扶立这么一个皇帝,仆射堂下的百官僚属,以后的日子定比在太子贽华一旦登基后过得舒坦。可韩锷生性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软弱,相比之下,他倒更喜欢太子贽华的还有一点野心的硬悍之气。可是,叫他助谁呢?如果他真的有那个能力,是扶佐这三皇子登基,用他的软弱换来朝政的平定,让这个朝廷慢慢的溃烂下去?还是力助东宫太子?任他继位,放任一己之脾性,横冲直撞,毁了这个已历百五十年的文官系统,最后多半闹得个内忧外患,无法收拾? 韩锷伸手强把那三皇子扶了起来,按到席上坐下。只听陈希载在旁唏嘘道:“今日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三皇子。韩将军,三皇子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韩将军却不要会错皇子之意。” 怎么才算会错意? ——韩锷望着陈希载那老谋深算,养尊处优,但皱纹深处却忧虑尽现的脸:你让我怎么想才不算会错意? 他在陈希载的目光背后却读出一份老辣。这位宰相,当朝十数年,权柄在握,如果皇上一旦猝死,他只怕是不甘心就那么让东宫登基的吧?长安附近,左金吾将军还出自仆射堂门下,而长安城边,共有禁军近十万。其中大多,只怕也是无主见之辈。以韩锷兵部行走得来的判断,为宰相左袒的军中铁杆心腹与为太子右袒的军中实力只怕大致相当,各有近万。一旦激变,鹿死谁手,就要看天意了。 所以自己虽份量不太大,在他们看来,却是必争的一股实力。 韩锷心中正自转念——那三皇子却不太会说话,似也看不清什么真正的局势,脑中的一点东西大概还都是陈希载教给他的,倒是陈希载掌控了席上话语的主动之势。他屡屡朝韩锷套话,韩锷只是虚应不答——也许,如能得紫宸俞九阙之助力,如果皇上的日子再能拖上两三年,这个难解难拆的局势在王横海将军与古超卓加上自己的努力下还可以真的顺延平定下去。但其间必有牺牲,不过总比一旦太子与百官直接冲突来得好吧?他现在不能多话,只有虚与委蛇。 那三皇子贽平真的象不太会说话,如陈希载所说的“仁恻”。他只是劝酒,这酒却把他自己先劝到了醉乡里去。 看着伏在案上已酣睡过去的三皇子贽平,陈希载忽喟然一叹:“我前日到宫中面圣时,皇上确实老了,神思大不如前。圣上当时突然慨叹了一句:‘其实,我该还有一个皇儿。我最近做梦老梦到他还活着,隐约记得当时为他生辰不利,不易生养,是瞒过宫中悄悄抱到外面养去了。他如还在,现在也该十九了,也算长大了。他的名字,却该是贽计。’” 他说时,一双眼扫了韩锷一眼。 韩锷心中冷冷一惊,却听陈希载道:“我听圣上的意思,对贽计皇子青目有加,似也还在念着余皇后当年之情份。如他在,只怕皇上倒真想立他为嗣的。” 这分明是陈希载在做暗示:他已在让步,分明在说,只要不让太子贽华得继大统,别的,其实不用管什么三皇子,什么都可以商计。 韩锷心中却冷冷一转念:余婕,那个余姑娘,她的联横合纵之术已越来越有力。 一阵微风吹过床帏,余小计在梦中听到一声声玲佩的声音,那似乎是卫子衿身上的玲佩,一声声清脆,如他已缺失好久好久再也难以获得的东西。 可那玲佩声中,却似有一袭长衫立着,那是一个模糊糊的影子……风吹来,抚过脸颊,让他感到了一点安适。他正在觉得心神舒泰时,却听得床边有个人叫道:“小计,小计。” 余小计睁开眼,却见床边立的人是漠上玫——其实该是他的表姐余婕。 余小计翻身坐起,却听余婕叹道:“小计,怎么,你做梦还在练功?这是最容易走火入魔的。” 余小计不答。余婕却看向他的眼里,低声道:“小计,我已看出来了,咱们大荒山无稽崖所传的《何典》你已练到了极荒僻的根里。” 余小计忽一皱眉,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余婕却强迫他听地说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那《何典》中的心法,有的太不切实,简直荒诞。你,别再练了,小心最后,害了自己。” 她的眼中有一点了解,话中也有一点别样的意思。余小计忽然怒声道:“我不用你管,我的命是自己的!再怎么荒僻,也是我自己愿意。” 他这还是头一次反抗他的表姐。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想做我自己而已。” 第十七章玉检赐书迷凤篆 “小计,你想不想和我回塞上去?” 韩锷轻叹般地说出了这一句。 他也知这种愿望简直象一个梦一样,但正为它的遥远,在他的疲惫中,他才会突然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三天前,他曾午夜出城,暗城里飞马去了新丰一趟。这一去,是为了私下约见王横海,他与他有好多事必须面商。 他出门办事,唯一的顾虑本就是小计,但现在,他对小计的安危倒真的不用那么担心了。因为,他已请漠上玫助守这个大宅。 得“漠上玫”余婕助力之后,大宅内此时已密布了她们大荒山的十诧图。看到那阵势,韩锷就知,以东宫之力,就算加上龙门异与北氓鬼,要想攻入这宅院,刺杀余小计,就算倾尽全力,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他们还未见得就敢那么明来。 但由此让他心惊的却是漠上玫手下的实力——他现在在心中想到余婕时,却首先想到的称呼总是漠上玫。对于他而言,当日,那个在他心中以为柔婉的余婕当真早已经死去,活着的却是杀伐决断的女匪漠上玫。 余婕调来的人并不多,一共只有十六个,但人人俱是高手。韩锷真是一见心惊,大荒山居然还留有如此实力?看来余国丈当年所图也大,他们当日送余簌儿入宫想来就非无意了!只怕当年就是为这,东宫太子与洛阳城中的韦杜二姓在余皇后死后还一意对余家斩草除根。 这些人布就的阵法,让韩锷一见也是心寒——就算他仗持长庚之利,与这历年苦修所得,面对这样的一群人,这样一个阵,他也毫无自信走出去。 而余婕的实力断非仅此。她的“来仪”门秘传消息之能更足以让韩锷心惊,且其势力密匝长安洛阳两都之境。 朴厄绯呀朴厄绯,余婕呀余婕,她们的事安排的可真是妥当啊!出面的只是余婕这一个小女子,但她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大荒山当年劫后残存的实力? 余小计听得,眼中却突地一亮:“想,怎么不想!” 他面色急切,似乎想马上跟着他锷哥回到塞上一般。 但韩锷却心中一叹:哪有那么容易走得开?目下的长安,与平时看起来无异,但他已深深觉查,这锅水已经将沸!也许是自己和小计的到来,加快了那矛盾的爆发吧? 长安城中,暗流涌动,东宫与仆射堂均已蠢蠢欲动了。他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古超卓之军已至洛阳。他与王横海俱在局中,消息灵敏,传回的关于仆射堂与东宫透给他们的信息都是:两边都已准备发动了,却又都有所顾忌。 难道,他们真的不惜玉碎宫倾,毁生民平静于一旦?只为一求自保,一逞己欲! 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的联系目下靠的却是余婕的“来仪”一门了。韩锷心中一叹:这混水,自己已是越淌越深了。 他静了静,才道:“那,小计,你想不想当皇帝?” 他又加重了一句:“你是更想回塞上,还是更想当皇帝?” 他这话象是在玩笑地说的,余小计却知他不是玩笑。这还是他兄弟间第一次正式提起这个郑重的话题。韩锷看着小计的脸,看着他唇上微微的唇髭,看着他突起的硬硬的喉节——小计真的长大了。他在等着他的一个回答,见他半天不何等声,自己又静静半笑着续道:“你只当锷哥说的是笑话。你要是真想,也许咱们真的还有那么点机会。你一朝坐镇九五之基,那威风,可就大了。” 然后,他心底猛地就似轻松了一截,而且吃惊地发现:如果小计真的有那份野心,那谋求继位之举的选择似乎比退归塞外的选择还来得轻松些。为只为,这趟混水他们已涉入太深吧?他头一次感到,原来这世上的选择,进比退反而更容易!有无数推波逐澜的势道就逼着你那么前行着。而退,要想洒然一笑而退,原来才真的是如此不易。 余小计的面色也难得的正经起来。他抱着膝盖坐着,想起自己如真的黄袍加身,位正紫薇,坐拥天下,高居九五,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这世间万物——锷哥即然如此郑重的提及,想来不会是全无把握——那倒真的也算威风。 可他这么想着,却觉得,他并没什么获得,而是一切都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实在的生活的感受都空了。九五之尊的位置离这人世有多远?离那星空有多远?离所有真正的欢乐哀愁又有多远——跟它相比,那哀愁起码也是切实的。又……会让自己离锷哥有多远? 他想了好久,才肯定的道:“我不愿意。” 韩锷拿眼看着他:“真的不愿意?” 余小计点点头,却没有多做解释。 他与韩锷之间,本已只需一个回答,而不需解释。 韩锷脸上微微一笑,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他笑着道:“你给锷哥出了个大难题呀。现在这个长安,咱们想波澜不惊的全身而退,只怕比想争夺什么还要不易。” 他摇摇头:“因为进,只有成与败的两个结局,那结局都是咱们自己的,自己选择,自己承负,那还好说,顶多是个死。但退,我们已经来了,麻烦已经种下,成与败却是要留给别人担负的。那一场动乱,你我怕也担负不起。” 他们正说着,却忽见连玉走来,只见他在韩锷耳边耳语了几句,韩锷的脸色就微变了。 连玉说的是:前日御使台已经有御使上书,参洛阳韦家不法之事;今日情况更恶,又有御使上书,参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诸多不法之事。更有参卖官贪赃之事,干联到东宫太子,并有实据若干,一一详列。 这事没那么简单——仆射堂忍不住了,已经发动。 接下来的几天,韩锷忙得更是脚不沾地。因为,朝中那参太子的折子与谏书雪片般飞来,从各州各府到朝中谏官,御使台,乃至三省六部,都有奏议。 陈希载已经发动了他属下的文官系统,看来这一次打定主意要适机扳倒太子。而圣上的旨意也颇为严切,似极为动怒,已令详查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被所有被谏官所参之事是否为实。 三天之内,旨意频下,命逮捕曹蓄厚,查证其实;接着又命封其家产,拿其党羽;后来甚至已圣谕严斥太子妃,令其幽居。 让韩锷万没料到的是,这本属大理寺的事,圣上居然下谕命他参同办理。 这一下他等于已卷入漩涡的正中。韩锷一时只觉风云色变。——没想,这日晚间,肖珏突然深夜来见韩锷,从怀中掏出了一卷密旨。 韩锷看罢,沉吟不语。圣旨大意是说:近日圣闻,当日余皇后产子时曾遭陷害,幸邀天之幸,并未身死。命韩卿着意访查其下落,又闻余皇后死前曾留有血书一纸,望韩卿详查云云。 韩锷心头细想之下:难道,当日余家灭门,为的就是这纸血书?那当日紫宸所想要的,洛阳王也想要的,甚到曾与方柠引起争夺的,还有于自望为其身死的,最后为杜方柠在利与君手中抢走的,是不是就是这卷血书? ——那血书内容会干联什么? 韩锷想起皇上身边的那个内侍,也想起余婕与朴厄绯倾力所图之事,难道——那血书的内容,就是可以证明小计真的是皇子? 第十八章金华归架冷龙鳞 一架荼蘼架下,杜方柠倚藤而坐。 当日是谁说过“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那架荼蘼枝叶扶疏——这花开时,也当真绚烂。可那绚烂也似平庸的,真的有那么一点“了局”的意思。 但杜方柠不信,那些花信花期,不过总被一些庸人强比人事罢了。不过近日,东宫真的乱了。有秘旨下来,严禁东宫门下近日随意走动。 ——杜方柠现在所处,是她杜家在永兴坊内的一处小宅子。这宅院幽深,一向为杜方柠所喜,她来长安时,就常住在这里。 这是她一个人的地方,甚或当初,与韩锷并称“乐游双侣”时,在那个外人还不知“索女”方柠就是她韦门杜氏时,她有时常生发绮怀:想的是如果有一朝与韩锷真的两情相悦,她首选的与之相伴的地方就是这一处有荼蘼花架的宅子了。 不过——那也已成过去。时间过得可真快,一切都在翻覆变幻中。她好笑地想到,连自己一向智计多出的三叔杜香山也开始愁眉不展了。而连那一向自负得不得了,眼高于顶的商山四皓四个老头似也已经开始面色晦暗。 但杜方柠依旧不信。她轻轻翻出自己的手掌来看,上面细细地生着茧子,那是她苦习技击术时留下的,她一向认真的将之修剪。——他们、都算不上男人!杜方柠的眼里有着一丝冷睨。 东宫门下,最近被仆射堂看得够紧了。但,她只是一个女子,还没有谁把她认真在意。曹蓄厚一案,已闹得东宫焦头烂额,他们只顾着处理眼前的危局——真正碰到大难时,他们只知扬汤止沸,而从没想过斧底抽薪吧?枉他们或金紫加身,或身负绝技,原来也只不过是些庸人!只要朝廷风向一变,现在都已噤如寒蝉。有的只图侥幸,有的却欲逞愚勇。他们一向布置得也还算周密,如果没有韩锷,没有那现在镇住长安与洛阳的王横海与古超卓两部,没有宫禁掌控禁军的肖珏,也没有辖制长安城内平安的乌镇海,他们与仆射堂也未尝不可一搏,夺宫之变也未尝不可一试。可笑他们现在还把希望寄托在王横海身上。 杜方柠心中忽有些骄傲地想:谁说韩锷不过是一介勇夫,不懂权谋之术的?她杜方柠早就知道不是! 地上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杜方柠眼睫一垂,象清昼下的屋檐,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眼中所有的秘密。只听她说:“你、来了?” 韩锷就站在她身前两尺之外,一见她的样子,那么静静的,那么深切的、为他所不懂着……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拥吻的心境。他想吻她,他真的想把她拥入怀里,因为,她几乎是他永远无法捉摸的一样神秘。 ——她约他,他又怎会不来?可他却禁着步,不敢再靠上前。他喜欢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子,看似娇柔,其实她的心中骨中,有哪一点不是那么的独立? 她是永远不会象别的女子那样全心全意地依偎在哪个男子的怀中的吧?可为什么正是为此,他更想把她拥揽一世? 人,想要的永远是他所得不到的吗?韩锷心中低低一叹:她今日为什么却会约自己来此?又是当此局势! 杜方柠望着他微微一笑:“没想这一场权谋之争,最后胜出的可能反而是那个最厌权谋的你。” 她笑得很真心:“锷,我发现,你真的有着很好的运气。” 韩锷微微一愣:不错,他真的是好有运气。只听杜方柠道:“锷,如你得手,你会保我洛阳韦杜二门上下的安危吗?” 不等韩锷回答,只听她笑道:“算了,你虽不喜权谋,但如真的一朝得手,就是不愿,只怕那权谋也要操纵了你。有些事,你想答应也答应不了的。好多力量推着你在动。你在局外时,会对局内之事有所用力。但一入局内,谁又能再对这个局势用得上一丝力?” 韩锷吸了口气,他知道杜方柠所说,不是为了讥刺他,而真的是她出身阀阅世家,集历代之智所悟出的明言至理。 杜方柠却别过了头,她的脖颈这么扭开,姿式真的优雅轻柔。韩锷忽然很不想听她说及那身外的一切,他想听她说的,只是他一个男子和她一个女子的真切的感受,是他与她,仅只他与她之间的一切——可身外之务什么时候就把他与她纠缠得如此之深?纵以他长庚之利,也削不断这烦恼如许。 只听杜方柠道:“我请你来,实际上只想告诉你一件我知道的事。” 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好多事,我觉得,我还是有些欠你的,还有……” “我们以后只怕再没机会这么静静地说话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这点关于小计的事。当日,他还在胎中时,伤了他与他母亲的,其实不是东宫的人,虽有东宫参与,但,那伤了余皇后的,却是……” “……俞九阙。” 韩锷一怔,杜方柠却眯着眼看向他,眼中说不出的单纯清澈,又说不清那单纯清澈中隐藏了多少深意。 韩锷有些心动、有些惶然也有些迷惑地看着她,怔怔道:“俞九阙?” 杜方柠点点头——他该知道自己不会骗他。可接下来,接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韩锷怔怔地站着,杜方柠也没有挪动。天上的日影微斜,杜方柠低声道:“洛阳城中,柳盛花靡。长安宫里,云翥日熙。一朝劫火,灰飞烟起。恍然一梦,再醒无期?怅慨有之,抚今追昔。清秋原上,重拾蹄骑。野老樵夫,牧童村女:可有传说,乐游双侣……” 时已九月,金风送爽。那风一吹过,满架荼蘼的叶子一片地簌簌。它们要落了,要落就会落得一地金黄。 韩锷怔怔的:可有传说,乐游双侣…… ——那索剑遗踪,还可再现吗? ——当一切繁华都已经叶委于地。 夜,这是个夜。漆弥的夜。夜色弥漫,一个小酒馆中,坐着改扮后的杜方柠与胆卫赵常量。赵常量尴尬局谨得说不出一句话——说起来,他最初还是为杜方柠所召得入龙城卫的。居延城羌戎围城一战,他曾亲眼所见:杜方柠是如何的脱袍露发,现出女装,于城中叱咤戳力。 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又何止壮烈惊艳?自那以后,龙城卫与连城骑中人,见到杜方柠时,那一个个男子真的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在他们心里,对她已惊为天人。 ——何况那日居延城头,杜方柠青索短匕,就在自己身边力战。她曾亲自出手,起码救了自己三次。叫他今日,杜方柠问他的话时,他又如何能不说? 可他即是韩锷部下,一向也倾心佩服韩锷。他也搞不清杜姑娘与他们韩将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杜方柠的问话,他又如何能答? 杜方柠微微一笑:“赵大哥,其实我只问你一件事。也求你一定回答我。” 她抬起眼来,一双瞳子黑白分明地盯向赵常量,盯得他心猛地一跳,然后又不跳了,死静静地。 “紫宸老大俞九阙是不是已约你们韩帅见面?他们彼此已经成约?” 赵常量想了想,好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杜方柠微微一笑:她估量的不错。她接着问道:“那却是在何时?可是今夜?紫阁峰头?今夜三更?是不是?” 她这几问一句叠加一句地问出,问得极为小心慎重,但眼光直逼着赵常量,让赵常量无力躲闪。 好半晌,赵常量才又废然地点了点头。 杜方柠便抬起眼,似是在心中松了口气,接着却又紧上一口气。那么说:她有机会?她有些迟疑,也有点不安,但郑重地说了句:“多谢!” 赵常量也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又所图为何,忽忍不住,疾声道:“杜副使,我们韩帅……” 杜方柠微微一笑,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便起身而去。 为了今夜,她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她接下来的一事就是要悄悄入宫。以她的身法,这本不是难事。何况她洛阳杜姓中不是没有出过嫔妃,于宫内形势本已极熟。皇上身边,也不是没有跟她杜家关系密切的人。她顾忌的只是俞九阙,那威严整肃,声名极著,几以一身罩定九阍九阙安危的俞九阙。 从没有人料得定他的行踪,也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总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但她今日是已确知了:俞九阙今夜确实不会在宫中,他与韩锷有约! 只要他不在,紫宸之力已去大半。紫宸之势其实近日来已经大减:当日紫宸老幺“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于董家酒楼一挫后,三年来,一直潜忍,似在修炼他的什么秘技,此一人已无足为虑。“二哥哥”艾可近日与俞九阙几近反目,同时似功力大废,因她的关系,“三公子”吕三才也不入宿宫禁久矣。加上已死的关飞度,紫宸七宿,已只剩三人。路肆鸣又一向提点禁卫,在城墙一带防着,绕过他应不难。 今夜,只有“五弦”花犯与“六幺”陆破候中的一人在皇上身边值宿吧?骗过他们中的一人想来该不会太难,她忌的只有俞九阙。 她情知,以俞九阙的“九阙潜听”之术,她只要但入宫禁之内,皇上身边的一点异样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他。何况,只要知道有他在,任何人心意难控、难以自信的情况下,只怕都不免会犯错误。 而那错误,绝对是会致命的。 杜方柠换了一身宫女的衣服,她生长富贵,对宫中礼仪一向深明,不会出什么差错。 才只二更半,确信俞九阙必已出城,她就小心谨慎,点水不惊地潜入了养心院。这里是皇上近年来歇宿的地方。四海承平也算久了,有一件事——只怕从没有人敢想过去做,也无必要做,因为做了也于自己有害无利,所以,那件事该反而最易做。 杜方柠这次一入长安,就已觉出不对。她早已发现皇上身边有一个内侍不对。那人不解技击,但必通秘术。 那是什么?他凭什么可以暗里让皇上近来如此突生异意?皇上对东宫一向不满久矣,却也一向无人可换。 那是不是缘于大荒山的什么秘术?杜方柠这十余日来身在长安,诸事不理,她一意访察的只有那个内侍——他住在哪里?陪侍皇上的习惯,包括他的身高体态,他何时净的身…… 宫内一向平静,尢其是养心院。是人皆知,这是九阍总管俞九阙所照拂之处,没有人敢打这里的主意。但这里也是一个“灯下黑”…… 那内侍小泰这夜二更就侍奉皇上睡下了。他回到自己离皇上宿处仅只数丈之远的宿处时,屋中的桌上,还放了一杯他沏好的半夜准备去奉上的六安茶…… 第十九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韩锷望着俞九阙那黑阔的有些僵硬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也有些老了。 这位自负天下第一高手的九阍总管俞九阙,就是他,给天下修习技击之士心理上以不知多少威压——可是,原来他也有些老了。 可是,他也不过年才过五十吧,为什么会让自己都感出一点老态?是不是,这么多年,身处九重之高,护卫宫禁,声名之重,责任之重,让硬朗矫健者如他,也多少承负难当,有所疲累呢? 三年了,从当日崖头一败到如今重新与俞九阙正面相对,已过了三年。三年之后,自己终于可以平视他了——而当年的第一次见面,自己是如何被他九阍九阙的气势压迫得呼吸两难! 俞九阙最让韩锷感到压迫的也让他不由不尊敬的也许就是:他绝不仅仅是个技击高手——哪怕称之修为绝顶的一代高手也实在小视了他,让韩锷恐惧与敬佩的是他的克忍与致用。他由技击一道而延其用而至天下。就如同他的技击之道一样,他所要诉求的,是不是一个稳定?那坚如磐石的稳定?他护卫着这个王朝的核心,护卫着那个勉强的唯一可以拢住那四分五裂之势的大一统的图腾。这种绩业,要多少坚忍,多少毅力才可以完成? 韩锷吸了口气:俞九阙当其少年时,只怕未尝没有揽辔而廓清天下的少年人的狂想吧?但成熟的他却成熟于何时?抛却所有狂想,面对这一个惨淡的现世与实际,就那么把这一片溃烂分崩全力维护着。 他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道:“俞总管,你请我见面,却为何事?在下也正好有事请教——当今局势,不知俞总管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他说得很真诚,也很直接。俞九阙回答得也直接:“削弱东宫”。 然后他长吸一口气,如鲸吞沧海,饮尽碧波白浪,也吞尽所有腐臭腥恶:“但保其储嗣之位。”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韩锷:“韩将军,我们都不希望太子与宰相之争闹到天下流离涂炭。我一直不能有所举动,一是为自顾身为宫内总管,不便参与朝务,二是为,我手中并无军中之力。如今他们在军中各有羽翼,一但为祸,只怕不小。如想免其祸患,当今形势,只有开导了。借曹蓄厚一案,可先行削弱东宫之势——东宫登基,本不见得就有大祸,只是他这些年为自保培植的势力,人人各怀己欲。他们现在还未当实位,未掌实权,一旦得势,那欲望的勃发只怕会倾轧得血流成河,激起党争之变。所以,我望韩将军可以削弱其势。这个天下,要它好是好不到哪里去了。弱君庸臣,也许是唯一可以保其平定的方式。那是一种平衡,所以,我们要削弱东宫之势,也要夺掉仆射堂军中实力,但一定要保东宫储嗣之位。” 他吐了一口气:“至于想求什么真的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那却是要一代贤君名臣来做的。贤君难求,而你我,不过是一介武人,名臣怕是做不来的。只能求力保平定也就够了。我之所求,只不过不激出夺宫之变吧。” 他叹了口气,目光倦淡而又冷硬,看着紫阁峰下面的那个“天下”,口里淡淡道:“当然,这要先看你。你不会真有意助那余皇后的孩子余小计来夺这个储君之位吧?” 这一句话他问得阴冷难测。 韩锷也不知他对自己的两种回答都会做何反应,他只从实而答,摇了摇头:“是他不愿。” 俞九阙忽然有些悲凉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下:“其实,你象以前一样的鸥游江海有何不好,何必一定要入这个长安呢?” 他顿了顿:“进来跟我一样,拚尽己力,也不过保其腐臭,让它慢慢地溃烂下去?” 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冷静?韩锷心里忽涌起了一股激情。以俞九阙苦修苦练的“九阍大法”,他的心中一定也压藏着着什么为他人所不知的某种激情。 他忽然升起一种孩子似的心理:每当面对俞九阙,他都有一些想出手一击的感觉。他是一个权威。这一种渴望在韩锷心中无时不在。可现下,他却只想揭开俞九阙表面上那层铁幕,往里面看上一眼。只求看到一眼,对他来说就够了。他很想了解这一个“父执”样的男人真正的隐衷。 父亲——俞九阙在技击之术上确实对他有这样的一种威压之感的。俞九阙极精擅“观心”之术。他忽开口道:“你心里好象还有什么疑问?” 韩锷定了定神——他是还有疑问,他忽开口问道:“当年余皇后妊娠前遇刺,真的是你下的手?” 这是方柠告诉他的,她所图为何,想让自己与俞九阙一拼? 俞九阙诧异地向他望了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但这回答已足够肯定。韩锷一支手不自觉地就按在了剑把之上——他对余皇后没什么感触,但:他怎么可以伤小计至如此之重?这已是他本能的反应,只要那人伤了他的小弟! 俞九阙忽闷闷地道:“其实那次出手,真正的详情,告诉你的人也不知道的。那只是个果,而非是因。——我如果不出手,当时东宫也不会放过她的。当时东宫里还有陈嬷嬷在,以她的阴毒,如她出手,我就是全力照看余皇后,只怕也护不过来。而她出手,一定会比我的更重。” 韩锷怔了怔,他万没料到俞九阙会真的给他解释。 却见俞九阙顿了顿:“何况,那次出手刺杀,本就是余皇后自己请我出的手。” ——韩锷心头一惊,愕然地望着俞九阙,以为自己听错了。俞九阙却静静地看着他,只听他淡淡解释道:“你以为大荒山的人当年为什么送她进宫?余皇后,她其实是我这一生见到的少有的一个有智慧有主见的女子。她不想生下来的孩子从小就落入家门的套中,从小就落入别人的算计,从生来下、就已注定没有自己的生活与经历。余皇后,虽不解技击,但论起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怕当世也唯有她得其真谛了。” 韩锷一时默然。可想起当日小计那危在旦夕的生命,忽振声道:“可她不会让你杀了她的孩子,你却差一点杀了她和孩子!” 俞九阙面色阴沉道:“我只是出手稍稍有一点重。” 韩锷的双眼忽直视向他:“以你九阍九阙的修为,如不是存心,出手一向不差毫厘,怎么会突然有一点重?” 他心情激荡,却看出俞九阙那一向平静恒定的神情下面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迟疑错乱。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揭破他了!只要揭开了他的一点存心卑鄙,那以后,他那权威的让自己生命都感到威压的威权从此就可以冰消瓦解了。只听他激声道:“就因为你怀疑那孩子可能不是龙种?就因为你对一个怀疑其红杏出墙的女人的厌恶?就因为你对她对你所要保护的那个木偶帝王的不忠而生的痛恨?你不是平生不轻杀一人吗?怎么会一意要了那女人和那孩子的性命?” 他一向厌恶俞九阙,觉得就他来说,他身上的某一点个性简直是修习技击之辈的奇耻大辱。甚至在更年轻时,他一向视这九阍总管不过是帝王豢养的一条哈巴狗。 俞九阙的面上已经变色,但他强压着道:“胡说!” 韩锷却冷冷地看着他:“你一生不近女色,想来对犯戒女子有一种别样的厌恶了。” 他不知为何总有一分想刺伤他的感觉,这个人,压在他心头一直压得太重了。 韩锷忽觉自己这种作为有那么一丝存心卑鄙。他正打算住口,却见俞九阙的面色不知怎么也终于有了一分不能自持,只听他冷冷道:“我有什么厌恶?她跟子衿的事,如果不是我一向妥为保护,他们只怕早已就已遭不测了。当日的宫中,嘿嘿,可还不似今日的宫中。还有李太监李老,也还有东宫的陈嬷嬷,他们两位,你回去问问你师父,就知道是谁了!当日我的功力还未大成,无论陈嬷嬷,还是那李老内相,无论哪一个出手,随时可能都会要了我的命,也要了子衿的命。你以为他们对余皇后有什么好感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护着她?你知道个什么!” 他的声音忽怒,韩锷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这种控制不住的怒意。韩锷忽冷声道:“我知道个什么……” 俞九阙忽暴喝道:“住口!你知道个屁!我是……” 韩锷一惊,在俞九阙发威之下,这天下只怕还无人可以镇定不惊! 他说的本是个疑问句,怎么,俞九阙怀疑自己知道答案? 他看向俞九阙,俞九阙大喊住口,没想一声后,反是他自己先住了口,截住了他可能吐出的隐秘。 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到他脸上的盛怒直欲杀人。他心头一惊,可接着,他脑中轰然一响——他在俞九阙脸上看到的原来那不是暴怒,而似一种狂悍的妒嫉! 第二十章少帝长安开紫宸 “皇上驾崩了!” 从一清早起,宫门未开,这个消息就已在长安城最上层的圈子里慢慢地传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线,每个消息递出的渠道都不相同,每个人的内线所得到的也各不相同:有的还只是猜疑,有的却已是确信,有的精确,有的模糊……但谁都不敢抢先把这个消息散布开。 这一日,长安城的清早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打扫街道的禁卒,在城门口等着城门开的卖菜的农人,清晨即起洒扫庭橱的主妇,一清早拿起菜刀的屠户……一切都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百姓的人间,就是这样,对他们其实也息息相关的最重要的消息,他们总是最后才知道。等到知道时,那消息其实早已穿着打扮完毕,再不是它本初的模样了…… “皇上驾崩了!” ——最初发现这事的人却是紫宸七宿中的“五弦”花犯。 那夜,是轮他值守宫禁。他当时就在养心殿。本来,这样值宿的日子本就是平淡无味的。“五弦”花犯雅好音律,这一点却与他的六哥相同。近日长安城虽风风雨雨,但这些他都不关心:那是朝廷中的事,他虽位高权重,但他只是以技击一道得守宫禁的一个护卫。他关心的是自己职责以外的生活。 但今日,他的心情却有些不宁定,因为他知道:老大俞九阙不在。近日花犯为紫宸之内务也颇多操心,他也曾私下感慨:紫宸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紫宸了,自从龚亦惺与吕三才联手还为韩锷所退以后,那是他们有紫宸以来第一次没有完成的任务。其后,关飞度的死在他们心里掀起的波澜更大,更可怕的是,七宿中这突然空出的一缺却一直无人能顶替上。俞总管据说曾属意韩锷,如果当日,真的是得延韩锷加入紫宸,只怕紫宸之势倒不会由此而弱。 但让他更操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艾可加入紫宸后,与吕三才联手,对紫宸核心的离心离德。紫宸一向不参与朝政,但艾可,后来是她破了这个先例。自俞总管发怒,艾可与吕三才俱都淡出紫宸,花犯就觉得,今日的紫宸已不是当日的紫宸了。 而今夜难得的俞九阙不在,宿守养心殿的职责猛地一下似乎就重了起来——其实这种担心本来毫无道理,人人皆知圣上之安全由紫宸护卫,还有哪个敢轻易入宫图谋不轨? 花犯感觉到有一点不妥时是在三更过后不久,他心里没来由地就觉得不安。他的功力虽远到不了俞九阙那‘潜听’之术的地步,但此职他任之已久,对这养心殿也有说不出的熟悉。他就觉得,今夜的养心殿,似乎掺入了什么他不熟悉的东西。 他也曾马上出去绕着养心殿的院墙内外转了一圈,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只见一个宫人的身影出去,那该是每到三更时御厨房来送敬上的参汤的。虽然皇上最近几乎从来不喝那个,但这规矩却还一直没断——宫中就是这样,有好多名存实亡的规矩总在那里,就象花犯刚入值宫禁时,永远也搞不清为什么有三名侍卫要一直戍守一颗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着它的枯树,后来才知前朝贵妃曾喜欢那树。可树与人俱死,但这守戍之责的缘由却一直被人忘了,一直留有那个戍卫处,一直没有撤去。 可转过身,花犯忽说不出的对那个宫人的身影感到一种不安。 然后,他潜心搜寻了下,就发现:那个近三年来最为皇上所宠的内侍小泰的死。 居然有人会在养心殿杀人。他已觉出不好,急入寝殿,然后,他就发现了皇上的无疾而终。 皇上的榻前,却放了一碗捻儿茶——皇上平时本不喝这种茶的! 花犯虽然处置果断,消息立时被他封住。可是,在这宫中,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线密布,他们又都是什么来头。 宫中的异样形势马上就被不少有心人发现了。这消息甚至远在开宫门之前,就已经由种种秘径传了出去。 怡王爷知道了,肖珏知道了……陈希载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陈希载的心里一惊,他正准备五更上朝,虽然最近两年的早朝他们依旧在上,但皇上并不是每早都能起来得那么早了。 他马上就密约了几个仆射堂的心腹私下里开了一个会。 接着,三皇子贽平被他们从睡梦中叫醒。这个驾崩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轰隆隆的,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自觉脚下的金砖锦蘮,身边的荣华富贵都遭了地震一样的颤动。 陈希载最想知道的是:紫宸俞老大对此事会是如何反应?他会不会先秘不发丧?他会不会遣人来找自己?他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东宫到底知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东宫只怕也不敢抢先声称自己得到了这个消息吧? 而接下来的几天会怎么样?韩锷那里又会怎样?他马上要传递消息的却是左金吾将军褚士健。 今日,他们必须赶早,那个太极殿,今日的局面是压抑着还是爆发都在那个太极殿! 东宫太子得到的消息却最切实。因为,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人太让他相信了。 那是:杜方柠。 杜方柠虽一夜未睡,但她的装扮依旧清整如平日。就是眼圈下面的一点乌青也已为粉妆所盖。 她寅夜进入东宫,叫醒太子,只说了一句:“皇上驾崩了!” 她只说了这五个字,其余的与之关联的重要处一个字也没多说;包括大荒山门下,包括捻儿茶,包括……眼儿媚,包括,她是怎么入的宫禁与出的宫禁,包括,俞九阙去了哪里…… 而那一眼之魅,长安城中,很多人知道,但谁也从未听有人当面提起。 太子贽华的反应先是茫然,然后错愕,然后惊喜,惊喜中不知还杂夹着有没有一点别样的情绪?……只有在长安城中,这样的消息,才可由下手者与被害人的生子这么平淡地提及吧? 太子贽华接下来的反应却是“不信”! 他诧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杜方柠的眼睛有些深艳有些讥诮地盯着他,什么都没说。 东宫太子的身子一震,他等这一天等得已太久了。他做梦也想着这一天呢。可是,这一天的情况却来得太突然,太不是时候。如果只早半年,他对这消息的反应就会完备得多了。可是,现在不只宫内有俞九阙,宫外,还有一个韩锷。他们会不会支持自己? 杜香山与周槐安最早被东宫召了进来。他们一听说这个消息,杜香山的脸上就一洗忧虑——扬汤止沸,不如斧底抽薪,皇上之废太子之意已动,他的死,也许对东宫来说,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了。 他的一双眼睛首先望向的却是自己的侄女。 他在她的神色中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好侄女!你真不愧是我杜家的人,简直就是女中专诸,红妆诸葛! 但他们接下来想到的就是该怎么办。他们同时想到的就是今早的太极殿!太极殿中,今早,总该发生一点什么了吧? 这天一早,王横海处就接到了两处的密信,一处是太子送来的,一处却是韩锷的。 一封信是叫他领兵迫近长安;一封却是让他按之不动,一有变乱,却要速动,平定长安之乱势。 王横海开始要面对真正的选择。 而今早最迟走向太极殿的却是韩锷。他得到的消息最详尽而确实,因为那是俞九阙亲自告知肖珏让他传过来的。 包括那盏捻儿茶,包括那个花犯见过的宫人的背影——那背影相当婀娜,韩锷想起那背影行动时,腰肢凹进处的衣衫一下下起伏的样子。他一闭眼,方柠,是方柠…… 昨日,他与俞九阙紫阁峰头密议,什么都想到了……东宫,仆射堂,及他们门下种种势力……但就是遣漏了一点:方柠,那个身为女子的方柠。 这还是他刚听到消息时想到的,自他走入承天门,一步一步迈向太极殿时,太极殿前,那青石铺就的甬道依旧看着那么干净宽敞。但他知道,就在此时,太极殿中肯定已集齐了东宫与仆射堂的人。接下来的,会是怎样的一场天翻地覆的时局? 他摇摇头,他眼前晃动起小计的脸。 ——小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色苍白了……那个位居九五之尊的人在位已四十余年了,他曾经是这整个天下的信仰与图腾,可他死时,唯一空茫茫地升起一点切身的关于他本人的感受的,只怕只有那个小计…… 太子贽华却还没有到太极殿,他没有去上早朝的惯例。所有的发力,也是要有步骤的,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避嫌。 但他在东宫的楼顶远望着那太极殿:日要升了,这是不是他的时候终于轮到了?今天的太阳已是他的太阳——他,一个年近四十的少帝,终于要——少帝长安开紫宸了! 第一章上帝深宫闭九阍 时间过得好快。 ——春三月,韩锷独镇碛石堡。 六个多月的时间就这么地过去了。好多事,你身在局中时,只觉得身边一切千头万绪,摸不清头尾。只有等回过头来,似乎才能把那一切梳理清楚。 这里距洛阳足有两千余里了吧?他离开洛阳,也有近四个月了。 ——当日长安太极殿中,左仆射陈希载与太子太傅韦灵的两班人马分庭抗礼,场面一时极为紧张。韩锷缓步上殿,太极殿中空荡荡的,仆射堂与东宫门下的重臣在场共有十余人,但殿太大了。 朝官的发难大概马上就要在这太极殿中爆发。而宫外,陈希载门下的左金吾将军褚士健与东宫手里的神策军想来都正预谋着夺宫之变。 但谁都没有抢先说话,连同韩锷,所有的人都觉得脚下太极殿那厚重巍然的地基都象在颤。 韩锷缓步上堂,他心里头一次涌起这种担负天下的感觉。 昨夜,他一宿没睡——从紫阁峰回来后,从俞九阙传递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开始,他与俞九阙之间的消息往来就一直没有断过。 只见韩锷面色冷然,他冷冷地扫了在场诸人一眼,殿中俱是当朝重臣,入仕之龄最少也有三十余载,但被他眼光一扫,还是人人不由心下一颤:面前的这个韩锷,他也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吗?如今宫城禁卫,就都在他手下的肖珏的掌控之中。连长安城的治安,也半入他麾下勇将乌镇海所控。他对这个突然的消息会如何处理?无论东宫还是仆射堂的人,都不情愿与他轻易翻脸。因为他们手下的实力本来相近。 长安城附近驻军近十万,除去虚额,加上无定见之辈,左金吾将军褚士健麾下二万余骑只怕都能为他调遣得动,他是支持仆射堂最得力的军中之将。而长安城内外,另有神策军近万,这却是由太子门生张辉所操控了。另有老将军王横海坐镇新丰。但那些军马的起动,毕竟还需要时间。长安城中,尢其是宫中,起码此时兵力还都在韩锷的掌控之中。陈希载与韦灵心中都不由焦燥:这小子,居然会突然成了新贵,扶摇直上。今日宫中之势,搞不好,却让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了。 韩锷突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殿上的人,无一不把目光盯在他腰侧的剑上——他是边庭之帅,北庭都护府尽在其麾下,圣旨当日特许他禁中乘马,带剑上朝。今日,东宫与仆射堂不由都最关心其剑锋之所向。 韩锷却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宫中出事了。” 他定定地抬起眼:“皇上昨日遇刺,内侍身死,皇上身负重伤。如今,九阍总管俞大人正在全力救治。依眼前局面,诸位大人今日却不能出宫了。就是为了礼制,皇上危在旦夕间,诸位大臣也该陪侍于侧不是?我已令宫中禁军闭锁宫门,各位大人且在这殿上恭候圣安吧。” 陈希载与韦灵两人都面露惊诧,姓韩的居然会玩这一手?他们心中一时都转侧不定:到底是皇上真的未死,还是韩锷要锁闭宫禁,密不发丧? 陈希载猛地盯了韩锷一眼,心下不由在想:九阍总管俞九阙一向不交接外官,怎么,照韩锷的口气,他与俞九阙在这件事上已有一致之意? 只听韩锷淡淡地接道:“我昨夜一接到消息,已传出八百里军情快递,命驻守新丰的王横海王老将军与驻扎洛阳的古超卓古兄小心防戒,务必稳定两都局势。军中有敢为乱者,杀无赦!” 最后三字一出口,他身上突涌出一股沛然的剑气。那是杀气,是他统领千军,鏖战塞外,戳力边庭时养就的杀气。 他此语一出,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心中一震。王横海是东宫门下名驰一方的老将,而古超卓却出于仆射堂,他们双方对这两人都寄望极重,怎么依韩锷语气,此两军均在他的掌控之中?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人会已暗结同盟了? 王横海驻守新丰的军马不过万余,古超卓守卫洛阳的军马也大致也是此数。但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知道,这两批军马虽少,却最是可怖的。因为,老将王横海练兵之勤,天下皆知。而那古超卓手下的军马,干将却主要是调自北庭都护府韩锷帐下,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只这两处精兵,只怕就可当朝中一贯养尊处优的士卒十万。 其中韦灵心思更为忧切:以他们今早的密谋,计划中太子贽华倚仗王横海处极重。神策军不过万余名,要以之抵挡左金吾帐下的近三万禁军,只怕大为吃力,他们所倚仗的也就是王横海那新丰之营了。这时,却有陈希载手下人神情严肃地奔到殿上来,在他耳边密语。陈希载在一边听着,虽一向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面,但脸色还是不由一白。 原来那人低声道:“丞相今早派去传信给左金吾将军的裴御使有信儿传回:说他晚到了一步,他到时,紫宸中老六陆破喉与老三吕三才已经到了。他们夜半前来,说奉有圣旨。褚将军只有接待。当时必发生了什么变故。等裴御使到时,看样子,褚将军已为他们所控。据说中军帐中,只有陆破喉与吕三才跟褚将军把酒共座。陆破喉的那把成名之刀‘金鳞砍’就横放在膝上。以紫宸中人的能耐,褚将军只怕还在不知宫中确切消息之时,生死已为他们所掌握。” 陈希载脸上的汗都要滴了下来:难道俞九阙居然要力助东宫? 却听韩锷缓缓道:“据紫宸与韩某这一夜所查,谋刺皇上的凶手只怕与已获罪收监的太子妃之父曹蓄厚大有关联。诸位大人,这等犯上不伦的大逆之事,是否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说话时眼睛直盯着韦灵,口里问的却是陈希载。陈希载一时也断不定韩锷心意所向,但马上还是作色道:“这个自然!” 韦灵的额上微微出了些冷汗。韩锷的矛头所向怎么已直指东宫? 只听韩锷道:“那好,今日我们就要三司会审,请刑部、大理寺、与按察院把这事尽快审理个明白,但有身后余党,一定严惩不怠!” 陈希载面上微现振奋。却听韩锷叹道:“各位大臣,当此多事之秋,各位还望约束手下家奴,在长安城中勿增变乱。一切,且都等到圣体万安后再说。这可与各位的身家性命相关。” 三天,以后的三天时间在韩锷都是一粒沙一粒沙地数着那个沙漏中度过去的。 这三天里,无论对韩锷,俞九阙,陈希载,还是对太子贽华,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只怕都是一个巨大的煎熬。 韩锷到底是什么打算?皇上到底有没有死?他与俞九阙,还有驻守长安洛阳的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的结盟到底又有多么结实?这些问题时时在拷问着东宫与仆射堂中最高的决策者。而在宫外,也时时地在拷问着余婕与大荒山一脉——这个时机对她与她大荒山来说,可以说是最好的时机了。她处心积虑,所要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她无法亲身逼迫韩锷,她能逼迫的就只有余小计了。 但余小计从始至终都不吭声,最后只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想做什么皇帝。婕姐,你死了心吧。” 三天后,韩锷独镇武英殿,忽然有人来报:“长乐门外,宫墙巷道里,有神策军哗变。” ——东宫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要动手。 韩锷脸上的神色变得更阴冷了。他当时立即疾驰向长乐门外宫墙巷道。这还是刚冒出头的一点火星,他绝不能手软。这个局面,这个长安,只要他韩锷在,就不能让它乱! 东宫本在南内之中。这两日,却一直有个人坐守在东宫门外。 那就是龚亦惺。他是紫宸老幺,他的身边,放有一把擘雕弓。 他潜忍已经三年,苦心凝虑,以为修炼。俞九阙负责安定宫中局势,是他下了严命,令龚亦惺挟弓坐镇于东宫门外。而暗地里率领紫宸下属、监视东宫的却是那个心思慎密的‘五弦’花犯。他们要看紧的却是太子身边的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 如今,看来东宫中人终于忍不住这种威压,终于要首先发难了。 韩锷赶到时,长乐门外复墙巷道内正聚集了近千余名神策军兵士。首领却是神策军中的副统领王玄。他们与紧守宫门的肖珏对峙已有一刻,韩锷匹马才到,神策军中就鼓噪了起来,有人高呼大叫道:“圣上已为姓韩的逼死了,他现在紧守宫门,密不发丧,还图谋对太子不利。他韩锷要谋反!” 韩锷匹马直入巷道之中,手按长庚,冷喝道:“王玄,圣驾欠安,你还谣言惑众,首图逆乱,你当我杀你不得吗?” ——韩锷静静地抬起眼,一切经过,虽已过去了六个月,却还恍如眼前。六个月过去了,那宫墙,那太极殿,那随时可能突生肘腋之变的日子…… 眼下,他正在独镇碛石堡。 碛石堡地处青海鄯州地带,这里,他麾下之部有从王横海西北练就的军中带来的将士三万。他正独面着吐谷浑的侵扰。 去冬十二月,吐谷浑势起,他不得不带军远赴青海。在他到此的三个月后,一切似乎终于开始平静下来。那因盐铁交易取消而生出的汉人与吐谷浑人的哗变也平静了。眼前,到处是那荒凉的石碛野草。春来了,但草只有根处微微有些绿意。风好冷,整个天下,似乎都如此荒凉。 这时,却有面大氅向他身上罩了下来。那大氅是粗糙的羊毛编就的,虽说朴陋,却还温暖。 一个女子轻轻地把这大氅与他披上,口里平淡而温柔地道:“你近日操劳得厉害,气血两虚,还是小心别太凉着了。” 那语音淡淡的,就是温柔也如同口边呼出的白气,不着边际的一点温暖。但她手中的大氅披下,却象把整个世界的寒冷跟韩锷隔绝了开来——外面,冬尚未尽,而身边素手披衣,罩就了一身之内的温暖。 第二章海路无尘边草新 “姝儿”。韩锷微微一笑,却是祖阿姝来到了他的身边。 韩锷这次西北之行,才出散关,姝姐就来到了他的身边。那时,正是韩锷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小计已经走了,方柠、方柠已经与他终于缘断了……他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崩溃耗散。 但那时,姝姐赶到了自己身边。 祖阿姝的五官稍嫌平淡。但在这一切都荒凉冷肃的边关塞外,她那稍嫌平淡的脸儿却似唯一可以依持的温暖。 韩锷抖开大氅,轻轻把祖阿姝也包在了里面。这次重逢,姝姐唯一的变化好象就是不再喜欢自己叫她“姝姐”了,所以他才改口叫她“姝儿”。 ——又是谁说的“军中有妇人,兵气恐不扬”? 韩锷只觉,如不是祖阿姝适时的出现,他此刻的心境,绝不会这么的镇定恬淡。 他回过神,大氅内拥着阿姝,心里却又回想起当日长安城中宫墙复道内的那一场变乱局面——当日事态紧急,肖珏率军驻守宫墙之上。只见夹道上下,都已刀出鞘,箭在弦。 但这不是这一场仗能不能打得羸神策军的问题,而是、一旦开弦,是那长安城内,太极殿外,这三天来勉力保持的平定就再也平定不下来了! 长安城内,只怕转眼就要满眼烽烟! ……当时王玄冲韩锷厉声喝叱,韩锷却发出一声长叫:他在军中久矣,还无人敢在他面前如此不驯! 他身形拨起,突然出剑。王玄也算是军伍之人,并非全无技艺在身,但身遭突变之下,也只来得及一摸刀,刀才出鞘,还未架住韩锷的剑时,就已被韩锷剑斩于神策军前。 但接下来的局面却非韩锷所能预料。他剑诛首恶之后,神策军中的汉子并没有呆住,而是只愣了下,不等才落回马的韩锷开口镇抚,已鼓噪着要冲上来。韩锷心中惊凛已甚:俞九阙要自己给他匀出七天时间,可才只是第三天的傍晚,局面就已不可为己所控了? 韩锷一时陷于重围。苦恼的是,他已找不出理由再去杀人。就这样杀下去又能如何,只怕杀得越多,变乱越甚。 他心中一时忧沸交煎。 可这时,宫墙上忽然想起一声清喝,只听一个清悦的女子声音厉喝道:“神策军中将士,住手!” 这一声来得太过突然,神策军中人,人人扬首。宫墙之上。只见一个女子,正满身戎装,站在城堞前。 只见她眉目端凝,秀朗如画。全身戎衣,除了一头青丝披散,显出女子之态。 这个人神策军中的人却大半认得,那是杜方柠,是曾数次代太子慰劳军中的洛阳韦门杜氏杜方柠。 只听杜方柠冷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上?又有没有太子?有没有朝廷?这宫墙之内,岂是你们喧闹之地!都给我退下!” 神策军犹不愿动,杜方柠忽一声怒叱,身影就从宫墙上直飞而下。墙高二丈,在她却如履平地。她一伸手,冷声道:“这是太子印信,有违我令者,立斩!” 神策军原为太子辖制,这一部首领却出于太子妃之父曹蓄厚门下。军中人大半认得杜方柠,知其深得太子所信用。犹豫了下,杜方柠已冷喝道:“回营!” 那近千人马在她目光的威胁下怏怏而退。韩锷与杜方柠站在当地,好久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起身向巷道外空旷处走去。 韩锷低头沉思:这一次,杜方柠又一次地穿起了戎衣。但这次,她——著取戎衣为与谁呢?韩锷心头忽响起了一首好久远好久远的歌。当此形势,心中酸楚,潸潸然直欲涕下。他侧转头,半天却说不出话。 好久,杜方柠才开口笑道:“皇上真的还没有死吗?” 近日之局,不止让太子贽华方寸大乱,连一向自信的她都有些疑惑了。 韩锷的眼直盯着她,淡笑道:“这就要看,你有多自信了。” 他深深地望入她的眼——眼儿魅,眼儿魅,这一双看似清澈单纯的眼中,究竟藏有多少魅惑呢?她的所思所行,不止自己没料到,陈希载没料到,只怕东宫事先也不知吧?甚至连俞九阙都为她而措手不及——当日洛阳城中,她家门危难,她就是凭着那一杯捻儿茶把所有的祸乱一手掐断。而如今,曹蓄厚被捉,东宫明显势危之际,又是她以一杯捻儿茶居然毒杀皇上于自己与俞九阙的保护之下。这个女子,真让他…… 杜方柠的眼里隐有深意。只听她淡淡道:“当今朝中上下,凡知情的巨擎大佬,只怕人人都以为你要力挺小计身世再现。以为你图谋着更大的权力。但,我了解小计,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何况,即然俞九阙都已与你联手,我想,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她了解韩锷,但她却只说了解小计。她在面对韩锷时百战不殆的原因就是:她了解这个韩锷。 只听她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直说吧,削弱东宫之势,保其储嗣之位,是也不是?我仔细想了三天,三天中,观你与俞九阙所作所为,得出的就是这个结论。这是你们商量定的吧?让他一继位时就与朝中百官那个臃肿无用的文官体系保持一点基本的平衡,不至天下大乱。俞九阙所图,也就是为这个吧?如果是,我情愿助你。曹蓄厚的事,你们尽可追查下去,削尽他的余党。他的势力,在长安,只怕也够大了,东宫的助力中,他起码能当其半。我会尽量劝说东宫太子忍下这一口气。但,你们也要发出上谕,严斥三皇子贽平交结外宫,不仁不孝,将之锁禁。你看如何?” 原来她要的就是这一场动乱!在动乱中,她是动中之动,在动乱中重构势力,与韩锷完成这场平静的交换。 ——面对一个这么聪明的方柠,韩锷还能说什么?只听韩锷淡淡道:“***中,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派一向对洛阳韦杜二门也排斥得很吧?” 她先一意削弱大漠王,不惜其势力为朴厄绯与余婕联手替换,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杜方柠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们韦杜二门都是旧族了,曹家却是新贵。你刚才所杀的王玄就是曹蓄厚的妻舅。你放心,最好的平定局面的方法不过是尽量保持旧有的利益格局的不变。所有人的思乱都只是害怕利益受损。我们韦家杜家与太子身边的旧族们都已吃饱了,只是不想饿着。不象曹蓄厚他们这样的新贵,永无魇足,一旦当朝,排除异己,力谋私欲,与仆射堂包括我们两都旧姓一定倾轧必烈,导至天下祸乱。我会劝东宫甘愿自去一臂,自弱声势,咱们三方就此媾和如何?我们这些世家旧族,要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平静。” 她轻轻摆了摆头,微微一笑:“只要我们相互间能够谈妥,其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换上一个皇帝罢了。” 她面上微微而笑。韩锷却低声一叹:这些事,这些交换,让他自己都觉得卑鄙。但他也只有这么办。 那以后的四天,韩锷督促三司,联合在朝的陈希载与太子太傅韦灵之力,对曹蓄厚一案穷追猛打,甚至要贬黜太子妃——但其实并未深究根底,不动太子储嗣之位。 神策军是长安城中唯一可以有异动的军队了,他们与曹蓄厚干联极重,屡屡异动。长安城中,宫墙内外,在外人以为平静的外表下,一时不知起了多少杀劫,每一次都可能闹得天地翻覆。但在韩锷率龙城卫之军与杜方柠挟东宫太子之威的联手压迫下,都一一在刀尖上平定了下来。 做为交换,东宫要求力黜三皇子贽平。 这是一场势力的重新整合,以至东宫萧墙之内,与仆射堂门下,都一夕数惊。那接下来的日子,长安城中,只听得朝珠儿声响,玉笏落地,纱帽被摘,一时竟不知贬黜了多少官员。 但那依旧是一个危局,随时可能失控的危局。好在韩锷与杜方柠联手力压,竟真的拖到了七天日满。 七日之后,太子贽华与陈希载同时登朝——今日,该是韩锷面许他们的发丧之日了,大家都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以后的争斗且容到日后。发丧之后,紫宸与韩锷在长安的实力就要大打折扣了,只怕就无力再借旧日皇权以稳定局面,那才是他们逐鹿天下的时机。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彼此都元气大伤。但无论东宫与仆射堂,都心有不甘。他们也一直在游说着王横海与古超卓,一直在做着准备。 但让他们万万没料到的是:皇上居然真的升朝了! 太极殿上,丹墀之上,九五之尊,重登紫宸。 韩锷直到眼见皇帝重坐于丹墀之上时,才终于松下了那一口气。 ——俞九阙呀俞九阙,你返回宫中时,皇上已闭气将近一个时辰,你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此等神验!你又耗出了多少修为真力,竟真的又弄出一个“半死活”的皇帝来? “半死活”三字是俞九阙真口对韩锷说的话。 皇上的神色果然大是萎顿,俞九阙一直陪侍于丹墀之上。 皇上出口的话也木木呆呆,说道:圣躬不适,于今日起命太子监国,又令陈希载等十余大臣着力扶佐,同时厉斥三皇子贽平不孝,在圣体不愉时,未能进见,着令贬黜,削其王号,严加看管。又令韩锷会同三司究查曹蓄厚余党。这几道旨意下下来,皇上已如病体难胜。 他衰弱地回宫,留下了满殿的惊愕。韩锷却轻舒了一口气:这个朝廷,总算勉强平定了下来。只是杜方柠会不会,恼于被骗? ……怎么又会这么样地在阿姝身边还想起另外一个女子呢? 韩锷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多少觉得有点不安。在长安城着力安抚了两个月后,圣上传旨——其实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圣意韩锷也说不清了,他不能清楚的明白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到底能达到何种灵验——但起码还是皇上口中说出的话——命太子贽华长安监国,他身体不愉,要移架东都洛阳静养。 接下来,车驾出发,韩锷就以六千禁军护驾,陪侍着皇上去了东都洛阳。 那以后,王横海入主兵部,长安城中诸势激斗,韩锷都不愿回想了。他念及的只有小计的离开。 小计的走是突然的,居然只留下一信。不只让韩锷惊诧,让余婕也措手不及。小计只说:他回连城骑去了。他不喜欢洛阳,更不喜欢长安。 韩锷拿到信时手微微地有些颤:连这个兄弟也离开了他吗?可到洛阳不过十余日后,西北与吐谷浑边声忽紧,韩锷不再情愿在洛阳呆,加上军情紧急,他也就只有急赴边塞。 他出城时也曾回望向那个洛阳城,那个橙红色的城池,似乎包裹着这人世中他当年所有的痴迷与曾那么渴切的热望,还有所有的瑰丽魅色,这一切似乎从此都离他远了。 他却怎么想得到,会在军中见到阿姝呢?阿姝这三四年在他生命里的每次出现似乎都那么突然,消失得也那么突然。但她却又象每次都来去得了无痕迹,平淡自然。韩锷记得自己乍一见她时的惊喜。 祖阿姝的脸上却淡淡的,她的温柔也是淡淡的。那么空虚荒漠的军中帐下,那么无耐苦寂的夜色中,终于又有了一点平实的温柔与韩锷相伴。好多在以前韩锷视为巨大变化的事如今在他的心中又开始变得简单。 ——是到了这塞上的哪一个夜?他那天把他的姝姐轻轻搂住。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心头的迷乱与伤痛吧?为什么后来后来,有些以为永远不会再热的地方又一次热了?虽不成狂热,不是迷乱,只是那么温温浅浅的一暖,就让他生命里又一次拥有了一个女人? 军中简陋,躺在韩锷身下平静喘息的那个女子不再是“姝姐”,不再是那么淡得遥远得不可揣测的女子,而只象是一个初历人世的女孩儿。韩锷的心中升起一种感动,他在平静下来后问了句:“姝儿,你中的忌体香呢?” 祖阿姝却没有回答。这些日子和她在一起,韩锷终于有了一种‘妻子’的感觉。 ‘妻’是什么,原来是这么浅浅的温柔,与淡淡的相伴。那不是爱,却是这粗砺人世中一个人最后对温情的一点妥协。 就是这样,也就是这样了。韩锷生平头一次这么妥协着,因为太累,因为姝儿的温柔是那么柔淡,也因为她的那一种难描难画的安适之感。边塞的局势渐渐平定了。但人生,就是这样吗?漫无边际的荒冷,与包裹在军中朝中种种争斗中的一点点妥协来的稳妥安然? 第三章何必更寻无主骨 距石碛堡东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处集市,地名柴铺子。 一个多月以前,韩锷麾下一旅将士就是在这里与吐谷浑发生了有冲突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战斗。 那一次兵战,吐谷浑折陷人马几千人,韩锷帐下也死伤数百。这里也是近几月来汉军与吐谷浑屡屡交兵之处。 柴铺子本来不大,也不过几百户人家,但这里却是汉人与吐谷浑交易盐铁的重要之地。吐谷浑居住之地盛产湖盐与井盐,驰名天下的“青海马”也多产于这里。 从这里贸易而得的盐流通关内,而汉人的种种盛产也从这里流通入吐谷浑。但两个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史往往就是这样的:无法间断的贸易之间夹杂的总有无数的、断断续续的战争。 近几月来,汉军在柴铺子一带阵亡的将士已近数千。先开始是屡战屡败,自韩锷到后,局面才渐渐稳定下来。 为安定边塞局势,韩锷现在石碛堡筑城——这里,看来是不能不驻扎下一支强兵的了。他此次西塞之行的方针说起来也不过八个字:示之以威,抚之以利。一连几次战斗他杀伤的敌兵总的说起来并不算多,但俘获之众几近数千人。数战胜后,他一边派人与吐谷浑重修和约,一边就着手在柴铺子重开贸易。那俘获的吐谷浑之兵都被他督促着在柴铺子一带兴修土木。 这日,韩锷在柴铺子巡查已毕,天已近暮,他就一个人带了连玉去战场看上一看。 柴铺子一带的外,俱是平地,很适合做为交兵之地的。 这里有兵家争杀的历史几近千数百年。野外,时时可见没人收拾的磷磷白骨。韩锷骑马驰行在古战场上,一时只觉心中惨淡。 连玉的表情也是郁郁的——久战厌兵,连他一个少年都有这样的感触了。 这时正经行过韩锷驻帐过的一处废垒残墙边。那墙烟熏火燎,上面还隐有字迹。连玉道:“韩帅,你上次留的字还在这里呢。” 那还是韩锷上次一战功成后,平生头一次因心有感慨,凑成的几句诗。 只见残墙上墨迹依稀,连玉抬头看墙,低声默诵道: 又是春浸鬓眉时, 心同边草如乱丝。 气寒沙海皆兵血, 声滞苍云有暗嘶。 为有生民期正义, 长将冷眼看灵旗。 几家歌舞欢声罢, 终将坟火野哭之。 他跟韩锷即久,对韩锷那虽语滞句拙的诗也颇有感悟——当日,一战功成后,消息报上去,朝廷中就已又在歌舞升平了。太子监国,拟旨传谕,令勒石纪事。韩锷心有感慨,所以写下了这么几个句子。 韩锷却无心看那坏壁上面的句子,他在盘算的是,与吐谷浑这次和约成后,如何约请吐谷浑之帅前来,歃血为盟。他打算就是在这里与吐谷浑之人来一场野祭,为双方阵亡之将士召魂。 天晚了,荒野里升腾起些烟霭来,青荒荒的。短短的草根边,犹有未收之白骨。远远的有一点火,连玉咦道:“咦,怎么,还有人在烧纸?” 韩锷一提马缰,望了一眼,远远的只见那烧纸的人身形颇佝偻。弯弯的一个腰,在大地荒草与铅灰灰的天底,把天与地的距离都拉近了一般。那让死灰灰的境域内添加了人气。 韩锷说了声:“咱们去看看。” 说着,两人就向前行去。 及到近前,韩锷才不由讶然叫了声:“祖姑婆!” 那空荒的野地里,只见一个老妇正在烧着纸钱。她脸上的皱纹深深,象在那儿站了一千年被风刻出的。身上的衣袍宽大,里面灌满的是风,头却用一块布包着。 那人却正是祖姑婆。 韩锷忙下马近前。祖姑婆的一张老脸如风干的橘皮,皱纹里沾了些飞灰,一头白发露出头巾,在风中萧然。 韩锷怔道:“阿婆,你怎么到了这里来?” 祖姑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啊,是锷儿。我来烧些纸钱。” 韩锷怔怔的还是不解。 却听祖姑婆叹了口气:“我娘家的侄孙儿遇华三月前死在这里了,我也说不上是哪一战。他们家里也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寡母在堂。这也是我们祖家最后的一个男丁。他寡母心里老掂记着,心下老不安,总是做梦。所以我就来走一趟,收收他的尸,再烈些纸钱给他。可惜,时间这么久了,找呀找呀也找不着。但不管怎么着,总要做一做吧,也算给他母亲一个交代。” 韩锷听着心下惨然,只见那块冻土之上,为祖姑婆所掘,小小地垒了一个衣冠冢。祖姑婆的指上还沾的有黑土。韩锷走上前来,一跪在地,冲着那坟前就一拜。耳中只听祖姑婆道:“据说他死的那一战,汉军大败,尸骨到底在哪儿现在都找不到了。我只能在这里随便垒个冢儿祭一下吧。一路上我募化的还有些钱。那些阵亡将士,凡是无主的,我想载着他们,把他们尸骨迁回长安。” 韩锷跪在地上拜了三次,这时喉里哽咽地已说不出话来。 祖姑婆知他心中苦滞,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小锷,不哭,不哭,你已是一方帅才了,不兴哭的了。” 韩锷滴泪道:“阿婆,是我的事情没有做好。” 祖姑婆拍拍他的脸:“不是,小锷,你已经尽力了。是人的欲望与牵缠的命运需要祭品。你最近两年所作所为我其实都知道,你做得很好。人世就是这样的了,总免不了这些伤损的。你师父也知道,他……很为你感到骄傲。” 连玉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 空荒荒的野地里,韩锷就这么与祖姑婆相对在还没化冻的土地上,韩锷跪在那里,把一颗头埋在祖姑婆的膝盖间。他想哭,只觉得委屈,说也说不出的委屈。 祖姑婆的一张脸上却满是了解与慈详。韩锷只觉得心中梗滞难化,过了好久,终于开始痛哭。祖姑婆心知他心里的感慨与委屈只怕一向没机会发出来,那委屈,那人生天地间,不甘放任,不甘软弱,却累积于心的一个孩童样的委屈说是说不出什么原因的。所以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肩。 她的身体因为年老而干瘪如壳,韩锷却只觉得那是这世上最后的丰润与救赎,护持与慈念。他只想一切都可以重来,自己永远也没有长大,可以再象小时一样的一头扎入她的怀间,只是哭,没有理由没有尽头地哭下去。让夜荒荒地披开它的长发,让他在那如猬如甲,如丝如缕的纠葛中拨出一道缝来,就着那点恐惧,赖上一场可以终生不疑的温暖。 当晚,韩锷把祖姑婆在柴棚子安置好。眼看着手下将士棺椁装裹好了那些遗体,就趁夜重返回石碛堡。 离开柴铺子时,他身后还遗落满一下一下地钉棺声。那声音单调得真让人牙齿里象被钻了洞,而发丝一根根得竖起来。让他忽然升起对祖姑婆这样一个老婆婆的抱歉。童时,是她给过他温暖。可他大了,还报她的就是这注定贯穿一宿的钉棺声吗。他想起那钉棺声中姑婆的脸,那样的白发,那样的遮在皱纹中的眼。 回到碛石堡,他一见到阿姝,心头又温暖起来。微微笑道:“姝儿,你猜,今天我见到了谁?” 祖阿姝伸手给他掸灰,不关切但又关心地问:“谁呀?”不关切的是他那些人世的纠缠,关心的是“他”见到的。那样的温柔宁淡,当真除了她,再没有人可以让韩锷感到这样的心底安然。 韩锷很是高兴,一蹦跳起地笑道:“是姑婆她老人家来了!我现在把她安顿在柴铺子呢。今晚,咱们就去见她好不好?她只怕也好久没看到你了。这样,明儿一早,咱们就可以去请她的安,让她老人家也好好高兴一下。” 他这里欢欣着,却没留意好半晌阿姝没反应。他还自笑着,好一会儿才察觉阿姝手里的毛刷停在空中,忘了拂掸。 他讶异地回头,低声道:“怎么了?” 祖阿姝的脸色却微变了下:“是姑婆?她来了?” 韩锷不解她的茫然,想了想,才会意道:“啊,我忘了。”说着他的手轻轻揽上了阿姝的腰,低声道:“我忘了咱们的事还没跟姑婆说过呢。你是不是怕他责怪。我们也不是想瞒着她呀。只是,只是,我这最近一向太忙,咱们的婚事……”他说起后面两个字,脑中忽然茫然了下,但马上强迫自己清醒地道:“……一时还来不及办。不过,姑婆是最好的人了。她一定不讲这些俗礼的,一定也会原谅了解的。从来,她都对我很明白。” 祖阿姝的脸上却有一种出奇的空白。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姿式间却似有了一丝拒绝,微下的一点差异就让韩锷的怀抱与她隔离开来。她的眼似乎在望着帐外。帐外,是黑墨墨的天。祖阿姝眼睛的神色里,温柔卸尽,只有那一刻怅惘无力的茫然。 韩锷却没注意到阿姝脸上的异色。 这世上,他最信任的,就是阿姝了。最祟敬的女人,就是姑婆了。现在,从不肯伤害他的两个人聚齐了,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 如果小计也在就好了——韩锷突然想起那个***来。小计也喜欢祖姑婆。他心里遥想起那陇山上那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他打定主意,他要写信把小计招来,也一定要把祖姑婆留下——她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适合再操劳了。如果再能把师父接来,那时,哪怕戎马倥偬,只要他们都在自己身边,天寒地冻里升一个火,让祖姑婆围在火边围一个毯子,小计肯定会缠在她身边让她讲些掌故,姝儿做做她的活计,自己向师父请教些事,说一些话,那就真象一个家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比那情景能更让他感到温暖? 祖阿姝脸上异色稍稍平复了些,只听她道:“你、有没有跟她提起我?” 韩锷愣了愣,脸上微微一红:“还没有。” 他是也想提及的,但心中,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丝羞怯。在阿婆面前,他似乎总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且这些年他毕竟经历多了,情知女孩儿的心意最是难测的——如果莽撞提及了,可能阿姝面皮薄,说不定会恼的。 祖阿姝却象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噢”了声,就没再说话了。 韩锷还要问她是不是现在就走,祖阿姝却倦倦道:“你也累了,明天吧。” 第四章可知曾有弄权人 第二天一清早醒来,韩锷还在惦记着去与祖姑婆相见的事。可一睁眼,却见帐外天色通明。他脸上微微一红:昨夜,不知怎么着,姝儿却比以前哪一夜都更主动些,缠着他直到天快亮才将将睡去。 这一夜交缠的遗迹还留在那乱委的衾褥上。粗糙的布面很容易留下皱痕,这时那皱痕一丝丝地记录着他俩的私密。让韩锷想伸手把它抚平坦,却又这么看着有些安然。 被子里很温暖,韩锷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一分幸福也有一分茫然。跟姝儿在一起,他一向端谨得很,因为在心里,他一直相当敬她重她,不太敢跟她胡缠——可阿姝她现在在哪里? 他稍稍清醒了些时,却发现,身边的姝儿已经不在。 韩锷一愣,穿衣起来。走到帐外却也没见到祖阿姝的身影。 他于男女情事上一向面嫩,待下又一向威严,也不好意思去问连玉。就那么一直一边处理事情一边等着,好同她去与祖姑婆见面。可直到午后,还没见到阿姝回来,他才有些急了。 叫来连玉问了一声,连玉却也回说不知道。韩锷骑马出去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见。他在野外整整兜了一下午,入眼的却只有草野荒凉。他心下忧急:姝儿,姝儿难道也就此不见?他怏怏回营,却见连玉冲自己张了张口,象想说什么。韩锷问询地看向他,连玉才迟疑了下禀道:“韩帅,我叫十几个亲随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只是,咱们营中少了匹好马……” 他嘎巴了下嘴,没有再说下去。 韩锷呆了一呆,怔在那里,半晌才一挥手,叫连玉下去了。 他隐隐回想起阿姝昨天的神色:她是不是不好意思这么跟自己去见祖姑婆呢?是恼愧于韩锷至今没有正式迎娶她吗?抑或还是别有隐衷? 他情知以阿姝之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一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她自己想走了?但……他心下徘徊辗转,这么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倒真的一向就是姝儿的习惯。难道她就这么去了吗?还会不会再回来? 为什么他身边所经的女子个个都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琢磨。这三个多月的温柔,难道最终也还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韩锷情怀恶恶,独坐在那里。天黑了,帐内黑成一片,他却没有点灯。连玉送饭来时,走到帐外,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前来惊扰。 韩锷心里先是茫茫的,然后隐隐地升起一丝痛,但那痛也空茫得仿佛不那么踏实。他想起昨夜的那一夜激情——姝儿平时不是那样的,那是不是暗示着什么?他想不通。以前的相伴不是这样的,在黑黑的夜里,韩锷力倦而睡,有时醒来,却发现阿姝还醒着,那时,她的神色韩锷却总是不懂。她不喜欢这样吗?她不幸福吗?她脸上的神情为什么总象是在问: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原来不过是这样吗?……为什么她的心情他从不曾懂? 其实自韩锷到西塞后,他与洛阳的音讯就一直未断。好多事不是说抛得开就抛得开的。王横海入主兵部后,得韩锷支持,内接俞九阙以传圣命,外联古超卓以抚两都,对天下军镇收束颇力。东宫门下人人侧目。 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倒,连同倒了一大批人,这空出的一干实缺早就有无数人眼红了。但王横海或裁减或收编,把这一股军中实力尽量都纳入兵部管制。天下军镇本多萎弱,各依朝中强权,王横海欲收拢军中之权,使之尽入兵部,可想而知,他触动的那一场争斗虽是无声的,但也最为酷烈。 太子贽华虽终于得以监国,但内外为紫宸与王横海所制,就是欲图与仆射堂相互倾轧,也颇多掣肘。所以更视韩锷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就是这次的吐谷浑之乱,说到底,也还是东宫一派的谋划。韩锷一到边关,细细探访之下,就知,这场兵灾,说到底还是东宫门下激出来的。鄯州守备虞延武本出于太子门下,他突然下令关闭边塞盐铁交易,这才激得吐谷浑人生出此变。他们如此作为,目的也就是为了逼韩锷出关远行,却没料到这场战祸持续未久就已为韩锷所安抚下来。东宫之人自不愿大功旁落,已遣使与吐谷浑国师重新构好。韩锷听闻了这些事,只能把自己派去谈和的人撤了回来,情知这一下会使朝廷失去多少利益与日后的主动权,却也只能背地里一笑一叹。可是心中亦生悲慨:他们怎么闹都罢了,只是、生民何辜呢? ——姝儿已去,那段事他自不会跟祖姑婆再提了,这里他自去安排兵士护送祖姑婆携战骨回转长安不提。 他平生来第一次渴望的“家”的感觉也就这么的消隐无踪了。可就在这时,他听说了那个让他甚或都不敢相信的消息:太子贽华与吐谷浑重新交好还罢,居然要延请噶当教的宗师大金巴入关中**,还准备册封其为国师。 韩锷听到这个消息时,却已是四月初。一切都木已成舟。韩锷心头冷冷一惊:说起来,他间接的也算与大金巴、小金巴打过交道了,对他们噶当一脉的技击之术早已心惊。 东宫此次所为却是为何?难道是为了俞九阙?只怕还连带上自己?他就这么急不可耐的要借外力,不惜轻开教派之争以除去自己与紫宸吗? 大金巴活佛在吐谷浑中信徒无数,声势极盛。韩锷心中忧虑不定:他也估不准这次噶当一脉的东来会给朝局增添多少变数。这件事他本该力阻,但朝令已下,无可挽回。当年,只是小金巴活佛的中土一行,就已滋生出不知多少变乱,好在,那还只是在技击圈内与佛门中。这次,他们衔监国太子之命而来,欲践国师之位,只怕接下来的更是麻烦无数。 接着,让他更惊愕的是,这次却是大金巴活佛与小金巴活佛联袂入关。西塞之地本初初平定,但噶当教影响所及,边塞汉人也多有信奉其教旨者。这一股暗流本潜隐于下——生民孤弱,对世道现实常多有不满,只能寄托与来世。这次大、小金巴活佛之东行却不知觉间已唤起了这股暗流。 韩锷只能令属下多多关注大、小金巴的行程。他们这次劳师动众,随身携带法器经卷就不下百车。且大金巴活佛八大护法弟子俱都随行,为其师打先站。这一路,只见得到一城一城的信奉百姓黄沙铺地,细水洒街,摆起了香案。 韩锷对传教之事本无恶感,但身当此责,只觉得,那股宗教狂热之情万一干联牵扯到现实利益的朝局之争,只怕就会无休无止的泛滥开来。 大、小金巴所倡的却是厌世之说,也是末世之说。他们许诺给生民的是三千世界不日将毁于一旦,苦难者将永远归依莲华之境,欺压都也将永沦轮回之苦。 韩锷这些日子也曾细细体味其言说,只觉得那些教义确实足以摇心动耳——他们许诺给苦难者一个完美的来世,但却是以破坏现世为基础的。这世界是不乏罪恶,但如果毁之尽绝,那寂美喜乐的莲华之界果就会如约出现吗? 第五章南郭子綦初丧我 一匹骓马带着十几骑随从奔走在通往益州的险道上。韩锷之所以带着属下这么火速飞驰,是因为他自塞上才返回长安后,就接到王横海密传的消息,说是益州局势不稳。 川中安宁关系陕中稳定至甚。至古以来,就是川陕并称,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王横海传来的消息是:益州王李璐因监国太子恼他曾暗助三皇子贽平,有意削藩。李璐手下也有近卫兵将,盘距蜀中日久,因三皇子被黜,深恐一朝祸延,不能自保妻子,已有谋反之计。 韩锷于潜回长安的王横海见了一面后,就决定亲身飞速赶往益州,整治蜀中军镇,以平局势。 他们此时正经行在古栈道上。这古栈道本为天下至险,没想前面才拐了一个弯,韩锷忽然猛力一勒马,马儿咴的一声几直立起来。这栈道之上本为奇险,好在他乘的是斑骓,所以还敢策马疾行。那马儿神骏,加上他身手矫健,就是这么突然停住,也并没把他掀下马来。 那转角之处此时正站着一个书生,只见他负手而立,正闲暇已极地看着栈道下面的景色。他站立之处本为奇险,韩锷的随从因在栈道上马儿的脚力不济,无法骑乘,已落在后面好远。只见那个书生正用一只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望着脚下悬空冷翠,低声吟道:“家徒四壁书侵坐,马瘦三山叶拥门。” 韩锷愣了一愣。只看那书生敢这么直直地挺立在栈道之上,他就已觉出这人定非等闲。他还搞不清那书生意图如何,双拳一抱,恭声问道:“先生雅兴,如何却在这奇险之处长吟?” 那书生微微一笑,忽一转身就行到韩锷马头前面。他伸手一拂,出手极快,手竟已摸在了那马儿的头上,含笑道:“马头行处是长城。韩将军的这匹斑骓果称神骏。” 那斑骓何曾被人这么轻侮过? 只听它嘶的一声,已直立起来,双足就向那书生肩上踏去。韩锷一勒缰绳,不欲那骓儿轻易伤人。却见那书生身子猛地一退,他这一退只不过错开了一步,恰恰就避开了那马儿之势。左手顺手在大袖中一抄,已拨出一柄剑来。他的剑却是软剑,藏在袖中,旁人难见,轻轻一抖,却也长近三尺。只见他抖剑一刺,已直取马上的韩锷。 韩锷心中一凛,他早看出这书生非比寻常,却也万没想到他出手居然如此快捷。只见韩锷身子盘旋而起,在空中一扭腰,并不用手,借腰肌之力,长庚已脱鞘而出。他不攻人,先护马,手儿一带,人已落向马前。 长庚与那书生的软剑在空中一交,只听得铮然一声,两人腕骨都微微一震。那书生喝了一个“好”字,更不答话,伸手再刺。他剑身本软,借腕力轻轻一抖,空中就挽出几个难测其指向的剑花来。韩锷已好久没有与人这么放力对搏过,见那书生当真允称好手,心头兴起,长庚剑在空中挟着一股锐劲已直迎而上。那书生再次大叫了一个“好”字,他似也已经兴起。 ——那栈道本来就是一根根木头一头楔入石壁上凿就的窟隆里,一头悬空铺就的路,这里又地势极高,本为至险。他二人却全不顾脚下并非平地,忽上忽下,飞腾奔跃,长剑击刺,往复往还,竟在这蜀山栈道上拚力而斗起来。 只听那书生朗声长笑道:“人云韩将军长庚之利,几足以锐绝天下,连大内俞九阙于剑术一道上,也对你称叹不已,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韩锷见那书生似友似敌,却出手全不留力,也只有与他酣战。口里高声问道:“先生何人,为何突然拨剑相对?” 那书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闻得韩将军蜀中之行欲对其不利,所以才来这栈道相迎。” 他口里说着,手下却并不慢。一时,只见两道剑光腾跃在***的漫山冷翠之中。那书生越斗兴致越高,口里不时高呼“痛快,痛快”。 他占得地利,要较韩锷立身处高上一些,韩锷被迫得只得以侧壁山石突起处歇足借力。忽听一声长吟,那书生一式“载沉载浮”已若起若伏地于空中攻来。韩锷长叫一声,身形拨起,也与他空中对搏。 这一式之下,只听得空中剑鸣锵然,两人身形俱都一震,控制不住,脚下眼看就都要向那栈道之外的深壑里跌落下去。 韩锷却在空中忽一声长笑:“原来是顾兄!”说着他右手之剑突背向肘后,左手一伸手。那书生却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软剑就已怀于袖中不见,伸出右手。他俩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难控之势,险极地联袂而落,险险地落在那栈道边缘。 两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松手。韩锷身子侧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击的侧身面向那书生,只听他凝声道:“当面可是洛阳顾某?” 那书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书生顾拥鼻。” 他鼻音很重,说起话来正似洛下书生拥鼻而吟的重浊。看来这字号却是起来他的自嘲了。 ——“河洛书”? 韩锷没想到会在这栈道之上碰到这个“河洛书生”顾拥鼻。 洛阳城中,六股势力,所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镇关东”,下半句是“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没想这书生居然是洛阳六大家中的压卷人物。 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己? 那顾拥鼻在洛阳出身洛下书院,号称一手剑法独得“王道”之秘。技击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说。“一王”说的就是这顾拥鼻与他的“载舟剑法”了,据说那剑法之势取意于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载浮载沉,王道艰辛;而所谓“一霸”,说的却是俞九阙。 在技击一道能与俞九阙并称,可以见其威势。不过顾拥鼻一向处身端谨,闭门而居,很少听说他参与身外事非,所以韩锷一开始绝没想到会是他。 只听顾拥鼻微微一笑道:“闻得韩兄此次蜀中之行却是为益州王李璐之事。益州王为人峻急,生性坚忍。偏韩兄也以勇锐之名见称天下。小可却不愿见这针尖麦芒相碰。久闻韩兄才略,想韩兄亦不愿轻启天下兵灾。只为益州王与小可还算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不惭毛遂自荐,愿凭三寸之舌,代韩兄做一回说客。” 韩锷的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脸上,只见他言下之意至诚。顾拥鼻之名他可谓闻之久矣,加上刚才一战,已识其光明磊落之胸襟,当下心中欣然——这蜀中之局,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过。 他欢颜一笑:“多谢顾兄有以教我。只是,又何必在这奇险之地猛地拨剑相对?” 顾拥鼻朗声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剑了。一向闻得韩兄之名,常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早想与韩兄剑上一见高下。如果早报了名,这架还怎么打?又怎会有如此之酣快好斗?” 那顾拥鼻却未与韩锷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韩锷未到益州,先自整顿军镇,歇于兵中。不数日,顾拥鼻就已前来。他代韩锷安抚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圆满复命。 韩锷心下甚喜,一边整顿军镇,一边却留那顾拥鼻住了下来。顾拥鼻见识极广,韩锷于天下大事,势力消长,治乱之际每多不明之处,得他联席而谈,也是获猎甚多,心下常常感叹为何未能早遇斯人。 顾拥鼻曾道:“看来韩兄与东宫间真的是势如水火呀。从吐谷浑之乱,到益州之事,分明都是东宫一力迫就,用意也无非不愿韩兄留身两都。再有月余,韩兄整顿益州事罢,却又欲何为?” 韩锷低声一叹:“只要真的局势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挂冠而去了。” 顾拥鼻微微一笑:“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 韩锷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顾拥鼻就笑着给他说了一回越国范蠡的故事。韩锷叹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揽辔廓清的大志?不过是误入局中,不能自拨,却让顾兄见笑了。蝇营狗苟,终未成就一事。这天下,原要的是生杀权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顾拥鼻却似能深明他话中之味,微微一笑:“韩兄于这天下事不见得想得清楚,却还做得磊落。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我见韩兄与王横海王老将军所图,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镇,控制太子贽华与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势。韩兄却有没有想过:一旦天下兵镇力强,不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会贻下大祸呢?” 韩锷愣了一愣,心里隐隐觉得顾拥鼻所说的话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却一时体会不清,只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只听顾拥鼻笑言抚慰道:“不过,局势也不过如此,韩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乱相接,每一场平定都会埋下祸根的,这且不去说它——有韩兄与王老将军、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还会一日无害。不过这总还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抚之以德,这样的大治如何能达,却是谁也想不出的。” 韩锷只觉与顾拥鼻交谈实是深有收益。他两人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渐渐成了知己。谈兵时韩锷却更切实些,一到话至文哲,却只有噤口不语了。 身边事忙,时日倥偬,转眼就到了九月,韩锷在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趋安定,这日顾拥鼻忽与韩锷论及“儒释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韩兄四月间从塞上急急赶回,只怕却是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韩锷点点头。顾拥鼻笑道:“那韩兄所虑极是。近日我闻得,长安城中,已有过十万百姓入了那噶当一教。监国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终……韩兄后来又怎么放心离开的呢?” 韩锷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是心下放不开,却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东来教化众生,本是好事。可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所以临走前,曾托人传书与我恩师太乙上人,说了说长安城中局势。有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也可放心一二了。” 没想这番谈话未过两日,长安城就已传来监国太子欲以噶当教正式为辅国之宗。这还罢了,那噶当教居然欲图尽灭佛道两门,韩锷闻之,已是忧急。接下来传来的讯息却更让他颜色大变。这次顾拥鼻却比他消息来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颜色一变,对韩锷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莅临洛阳,据说要与白马寺中的白马僧斗法。这是他佛门内部之争,现下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只怕已局势大异。” 韩锷眉头紧蹙,说不出话来。却见顾拥鼻一脸惋惜地看着他,缓缓道:“大金巴禅师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闻听韩兄尊师终于不欲见其教焰所及,祸延天下。又兼道门之力已弱,曾与大、小金巴禅师于渭水之滨论道三日夜……” 韩锷面色紧张,顾拥鼻却叹了口气:“……最后,小金巴禅师为太乙上人道力所创,退归青海湖静养。只是,韩兄尊师也为大金巴活佛所挫。据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经仙去了。” 韩锷听得一怔,只觉五内堵塞,脸上紫胀,一口气登时喘不过来:师父,师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该临去前还以此俗务托你! 顾拥鼻一见,连忙出手,一掌向他后背拍去。韩锷咳了一咳,才喷出一口鲜血。只听顾拥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称他噶当一教已败伏道家,接下来点名的就是佛门大德白马僧了。他锋头所及,却还连上了说是我儒门的二人,一是俞九阙,一是在下。这洛阳,看来我不能不回了。” 韩锷只觉面色惨然——他们这些法哲之斗,却难为他所深明,却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实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所藏凶险必然无数。 他心里只是想着:师父、师父…… 顾拥鼻却一叹道:“这样,我先走。再过十来日,韩兄想来也可以处理好这蜀中之事了。那时,韩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阳一行。” 第六章西来达摩求本心 一点佛门之光,辉映在杜方柠的脸上。那光线却是照入门中的阳光落在佛像金身上、再折射而出的。 光辉映上她的脸颊,和那金光相称,杜方柠的面容也是平静的。她双掌合什,却并没拜倒——她这个韦门杜氏,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她相信的只是自己。但她这时双掌合什,佛前一默,不是皈依,而是她的礼数。 这里是在白马寺中,白马寺建于东汉,相传于永平七年,汉明帝夜里梦到一个身高丈六,头顶金光的金身神。第二天召集群臣,就问梦中之神为何方神祗。大臣傅毅答道:“闻天竺有得道之人,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使臣西方取经,于永平十年,蔡、秦二使臣携二天竺僧人用白马驮经而回。十一年,明帝就下令在雍门之外兴建寺院,名为白马寺。 杜方柠也不很信那些传说,但有一点她信,借宗教而护持国体,却是很早就有的把戏了。认真说来,这次引大、小金巴活佛东来,还是她向太子贽华出的主意。 白马寺鼎鼎声名,不只在洛阳城中,延至整个天下,都是一方佛门重地。朝廷一向对之十分礼遇,百姓也将之十分敬重。如今主持白马寺的僧人就是当今大德。他法号德宏,外人却只称其为禅师,或称为白马僧。 白马僧驻驾洛阳几近四十余年,高慈大德,声名久著,一向也不参与洛阳城中的人间是非。但有他在,洛阳城中百姓,似乎心头就多少有种说不出的平定。每年他主持的开光大典,都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但最近,大金巴东来,与白马僧论道。这一场论道,开的是无遮大会。白马寺就在洛阳城西。大金巴就在白马寺外选了一个极为宽广之所驻驾开坛。杜方柠心知:这一场论道,说起来,并不仅只于论道。大金巴与白马僧俱为当世大德,也俱为技击一道的顶尖好手。他们之间的论道,看似平和,其实是彼此愿力,信念,道法与技击之术的交杂比拼。其中凶恶处,只怕还甚于拿刀动剑的一搏。 太子贽华请大金巴东来**,官面上的因由有一部份是为了皇上的病。其实认真说起来,也确是为了皇上的病。 杜方柠当日以一杯捻儿茶掺上眼儿媚几毒杀皇上于不知不觉中。可是连她也万万没料到的是: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如此神验,居然在一力施救之下,虽不见得枯木回春,却硬吊住了皇上的一口气。 皇上虽未死,但为了局势平定,这件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深究,所有的祸害最后都落在了东宫一派实力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身上。洛阳韦杜两门终于在多年遭压后在东宫身边重新势盛。 但皇上一天不死,东宫中人未免就一天寝食不安,何况,这中间还干联着大荒山势力重起后力挺的余小计?俞九阙护驾皇上迁居东都,长安城中,就留给了东宫与仆射堂对耗。但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联手,借贬黜三皇子、深究曹蓄厚之际收扰天下兵权。洛阳城中,东宫一脉,却只剩下了杜方柠一人勉力独撑。这些日子,她撑持得也苦。 但她岂会甘心于此?再这么拖下去,天下权柄,最终不知还要落在谁手上了。所以她才会密谋定计,让太子贽华延请大金巴东来,以佛门法力为皇上祈福治病。 说到底,这是对皇上的控制权之争。她也知朝中必有阻力,无论是仆射堂,还是俞九阙,都不会纵容此事。大金巴为亲近皇上,故宣称要论法“儒释道”三宗,以平复众人口声。他如得胜,自当用为国师,亲自操持皇上的病情与安危了。 长安一论,他声势初起,牺牲小金巴而得灭韩锷之师太乙上人,然后挥驾东都。三天前,他与白马僧于无遮大会上论道足足七日后,白马僧败归浮屠塔。大金巴也得以入住白马寺。 洛阳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小民们的心都乱了。剩下的,该只有“河洛书生”顾拥鼻与“九阍总管”俞九阙了。 ——杜方柠吸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身上的压力猛然一轻。 城中的洛阳王一向与三皇子交厚,此次因三皇子被黜之事,久已深自收敛。加上俞九阙护驾迁居洛阳以来,对洛阳王门下压迫极重。洛阳王深藏暗晦,几尽遣门下之客,闭居不出。 这一场借力,该清除的也都清除了吧?是收场的时候了。杜方柠静静地想。韦杜二门,终究在机缘巧合下借我之力有机复盛。 她今日来白马寺,要谒见的却正是大金巴禅师。 她在知客的陪同下先在殿中随喜,合什默祷之后,大金巴座下护法弟子才带她进入了禅院。 时间已是九月,夏还未褪尽,禅院中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禅——杜方柠曾来过这白马寺好多次了,记得这院中之蝉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百姓传说,因熏陶日久,那蝉声也是作佛诵的。 可她今日走来,心里先只觉空空的,说不出的怪异。然后才惊觉:是没有了蝉声!不只没有蝉声,所有的声息在这院中俱绝。这是什么道力?竟至于寂灭成如此之境! 她心头才生警觉,一身修为就已提遍全身。可她只觉得袖中青索,此时正惊悸如蛇般的簌簌而动,几欲不为她所控制。杜方柠每走进一步,只觉心头骇异越深。禅房门一开,只见两个弟子的陪侍下,大金巴活佛正立在禅床前相待。 他身量极高,让人一见就生仰视之感。但世上人只怕没几个敢将他细看。杜方柠勉力提起定力,眯着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脑门说不出的怪异,凸出的远较常人为甚,可那凸起似小半个葫芦的额上,却微微又凹进了一块。杜方柠只觉他身上一股无声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一绽,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直欲跪拜。 杜方柠至此才大惊,也这时才明白:为何连韩锷的恩师太乙上人与洛阳高僧白马僧都会折在他的手下。 大金巴的目光却向她罩来,有如一张金色的天罗地网,说不出的慈悲之意,可潜藏的却隐有不安——似如你欲违他的慈悲,那慈悲马上就会化做金刚怒目,殛汝于野,粉身碎骨,做佛门狮子吼,陷你于永不超生。 杜方柠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威压,那眼光中之意分明在说:跪下吧,跪下吧!跪下后领取慈悲。 杜方柠的膝间直颤,已欲挺持不住。但、她这一生还未真心跪过何人。 ——何处来的金巴活佛,竟要折尽她一身的傲气! 大金巴还是没有出声,他分明深悉杜方柠是谁,知道她是自己在洛阳传法中遇到的一个极重要的人,分明就要动用他的“金巴秘法”先收渡下这个女子。 杜方柠只觉膝头受力,似乎骨头中有什么咯叭的一声已经要碎了。她情知这不只是技击修为之术了,那分明是一股愿力的相抗。她引大金巴东来本是要他相助自己——自己为主,他才是宾。怎么如此一面,他已欲喧宾夺主? 杜方柠的牙齿暗咬着,可觉得心头可与之相抗的东西实在越来越少了。整个世界都在她身边渐如金粉浮灰。她闭起眼,只觉自己如受催眠,如受重压一般,再也抗不住,就要跪下去了。 这是她技击之术修成以来生平第一险境,以前不是没有过死生局面,但那催夺的只是你的生命,可这一次,那人要的是你最后的一点愿力——如若跪下,生不如死!如果不跪,却如何生? 杜方柠心底狂叫一声。可她又如何能不跪?她已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了,然后,她心里想起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护持与依靠,那是——锷! 想起韩锷,杜方柠心中猛地觉得微微一醒——不是所有的都是假的,这世上也不是诸法皆空。她自离塞上以来,头一次任由自己回想起那远赴青草湖,图刺羌戎王的日子。那样的暮野荒天,那样的幕天席地,那样的肉体,那样的缠绵,那不是空的。 杜方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点温热,她借着这点热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只见她淡淡而笑:“小女子杜方柠见过禅师。” 她一语即出,只觉身上压力一泄。大金巴的眼光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似是也不解为什么自己的无上佛法居然未能叫她拜服。 杜方柠的心中却冷冷一晃,心旌摇曳:是她密谋引这大金巴东来的,可现在她才发现,局势已不可为她所控。 她心底忽然凄然一笑:没想到,到终了的终了,当如此无上禅师以佛门心法叩诸生命根基以压我屈服时,自己的最后依持居然还是:锷…… 第七章云过门间老病死 凄苦苦的太乙峰下,韩锷独对着师父之冢,心里却凄苦得泪都没了。 一别四五年,本以为终有尘烦事尽,可以有回来重侍温颜的那一天。可是,当日一别就是永决吗?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师父对待自己的好。他老人家虽去了,却总似还留下了点什么给自己,让自己不会再一次象五六岁时那个长安城外惨淡的冬中那么撕心裂肺的惶恐与无依。 “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祖姑婆就是墓前。韩锷低声地问。 “他不是死了,他是解脱了。” 祖姑婆的脸上也有一种就是皱纹与慈悲也掩之不住的伤苦。只听她慢慢地道:“你师父本来遗世已久,他就是那个脾气,修的又是‘自忘’之道。这一次,他与大小金巴论道,那大小金巴来自荒天佛国,其佛门心法即不象它所出自的天竺,也不象最后其流传光大的中土,因为地野天僻,蛮荒所浸,其心法内,凶悍狂暴处与慈悲之念交杂,竟也说不出是什么天威地撼之力了。你师父以‘吾虽吾,吾已丧吾身’的南郭子綦之术与之相抗。他修为极高,竟凭一己之力先重创了小金巴,令其功散神耗。可在大金巴的心法攻袭之下,你师父只有以‘自丧’之心与之相抗。但那心法,最后的圆满也就是‘自丧’啊——取法自然,归于自然,那是道家之术。道家之术只求自了的,本无攻人之意。所以你师父在心法提至圆熟时,他却未及伤人,先已自了而去了。” 韩锷怔怔地听着,这些“愿力”之术,他原本不甚深明,只觉得心意恍惚。但祖姑婆的话似乎安慰了他——那师父,是已‘自化’而去了吗?他并没有真的就去,而是融入那水声月色中,与天地自然同在了。朝为山岚,暮为云霭,朝朝暮暮,还在自己身畔,甚或就在自己那一呼吸间? 这么想着,韩锷只觉得心头好受了许多。他看着祖姑婆有些灰绿的脸色——其实从一见面时,他就已发觉了,只是内心过于伤痛,没有虑及,这时一见,才觉惊心起来。他低声道:“阿婆,你病了?” 祖姑婆的身子如同禁受不住那秋风一般,在风中干瘪如叶。她微微一笑:“你也看出来了?姑婆是医者不自医,这一回,是病入膏肓了吧。” 她微微一顿:“如果不是这病。你师父去后,我了无牵挂,也许本来还可凭那一点‘苦海慈航’的愿力与大金巴一抗的。” 她叹了口气:“可惜,你师父一去,我就觉得这病……再也压服它不住了,只有束手而归。那大金巴,也只能由他败白马僧,甚或于前日又已动雷殛大法毁了‘河洛书生’。” 韩锷一惊,他从蜀中回来,才到长安,就找到祖姑婆来师父墓前拜谒。只听他诧声道:“顾拥鼻顾兄已经身丧?” 祖姑婆叹了口气,微微颔首。韩锷只觉心中一痛:顾拥鼻是他相识不过半年的人,却已成他挚友。那样一个人,如何会正当盛年,就此命丧? 他骨内只觉剑气一涌,一跃而起,面上做色。祖姑婆却淡淡地看着他:“他们是为他们所护之道而死,不同于凶死,你不必动怒。求仁得仁,那也是他们该当的。你难道要凭一支长庚,尽诛不合己道之人吗?那却不是你所修习的技击之术的宗旨。” 韩锷只觉一愣:是呀,那大金巴再如何宏其大法,师父与顾拥鼻再如何为护己道而死,自己都没有报复的理由。他苦声道:“那么,只剩下俞九阙了?他,能不能胜大金巴?” 祖姑婆叹口气道:“如果单论他的九阍九阙之术,百害不浸。当日我以‘慈航愿力’都不能一摇其心志,这世上,要想击破他的九阍九阙之术只怕万难了。你师父当日在世,心中相许的也仅只他一人而已罢了。” 韩锷怔怔地望着山腰间流转之云。他当日所居,就在那个山腰。每一天,云飞云度,就在门口划过。 世事倥偬难料啊,那山腰居处,想来已经荒废了吧?云彩应该还是每日的划过那一扇门前。可那云过门间,人世里,已老、病、生、死无数。他低声道:“姑婆,你接下来要到哪儿去呢?” 祖姑婆的病势想来已重,他虽事务繁忙,也想尽力把她接到身边静养。 祖姑婆却微微一笑:“哪儿也不去。你师父生前喜欢与我默然共坐。但他生前,他虽闲,我却很忙。现在,我已病了,老了,没有用了。就在这坟前了结宿因吧。反正……也不用好长的时间了。” 第八章一弹指倾去来今 韩锷重入洛阳城时,正是黄昏时分。那一天金粉浮浮泛泛地在堤柳、门墙、巷道上面就那么虚飘飘地敷着。却又象深入底里,掺入那已衰败的柳色,才粉就的门墙,油腻腻的巷道间,渗得颜色都交混得说不清了。也说不清这掺入洛阳城中的阳光,是虚饰还是深切地妆点着这个几朝故都。 城门口的城墙依旧是橙红色的,那是用糯米汁捣粘土筑就的。洛阳是一个声色之城,它不象长安那么腐旧惨淡,总有一些虚华华的影子浮在表面上,象洛河水中的倒影。 安乐窝依然安乐,姐儿们的脂水倾倒向御沟之中,水面便微微腻起一点人的污渍,可韩锷看来,并不觉得脏,反而觉得,那正是一点人间之气。 他又倚马在那御沟斜上的小桥上闲伫了一刻,阳光洒在他坚挺的下腭上,除了更加标挺,一切,也许与四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今日,他进洛阳后,却没有回自己的宿处——‘来仪门’余婕在他一入洛阳后就给他安排了宿处,也没有回自己的官署,却是骑着马儿在这洛阳城中。从西市到东市,从茹家凹到安乐窝,毫无目的的闲转了起来。 安乐窝两侧楼头的姐儿们依旧有人在拿眼看着他,但这些姐儿只怕已不是当初的那批了。他,也不再是当时会脸红心热的韩锷。 他骑马走过小街,想起,当日就是在这里,一只脏瘦瘦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马缰,然后,一切变乱就都开始了。小计现在在哪里?他眯起眼望向西边的日光想着。有一年没见了,那小子不知可又长高了点儿没有。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来他本来一直深心痛切着,为发生过的好多好多的事。但今日,猛地终于重入洛阳了,他心底却似开心起来,嘴边甚或挂着一点点笑影,心头想:也就是这样了,身边所经,已坏到极点了,想来以后所经,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只为这一点感悟,他莫名的就高兴起来。 就是师父之死,祖姑婆之病,顾拥鼻之命丧,那不也都是他们一意所求的吗?他们都是主见很强的人,对于真正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人世,没有悲剧,因为那是他们选择的,所有的后果,他们都会承受。而悲剧,只是软弱者的自伤与自怜吧? ——韩锷心中有些叹喟地想着。身边忽有人跟他擦身而过,相互碰了下。韩锷怔了怔,这道上人本不多,怎么还会蹭上?接着,他却吃惊地在自己衣褶上发现了一张纸笺。 他愕了愕,还有谁能在自己都不觉间动上这番手脚?虽说刚才自己游心它顾。 他轻轻拿起那张折好的纸笺,展开就在日光下看了起来。日光洒在那笺纸上,上面一行行字迹秀润。只见上面写道: 凤尾香罗薄几重, 碧纹圆顶夜深逢。 扇裁月魄羞难掩, 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 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可在垂杨岸, 犹自三更待好风? 韩锷心头一怔一迷,只觉得阳光一瞬间都迷惑得人糊涂了。那分明象是方柠的字迹。 为什么是‘夜深逢’而不是‘夜深缝’?又什么叫——斑骓可系垂杨岸,犹自三更待好风?这语句为何如此恻艳? 是方柠在邀约自己吗?洛河岸边,董家楼下,三更时分,伫马待风? 韩锷怔怔地抬起眼,难道一切都没有变?这些年的时间只是一梦? 他心里微微一阵沮丧,却忽又有一点热望,烫得心头微微一疼。只觉得指尖捏着那纸笺的指头触处,都脂腻粉滑起来。 到了三更时分,洛阳城的喧嚣也早已平定下来。可能犹有人家歌舞未歇。——这个城市是一向不管什么天下变乱的,只要还能歌舞就要歌舞。空空的街上,有一点点烛烟的气息,给这晚来风静的清凉添加了一点重浊的人间之味。 那是油脂的味道。韩锷忽然什么也不想想,不想去想那些去日、来日,因为,他以前为这些想的太多了,而身边,只有今日。 今日的他,渴望一梦。可能他自己都未觉察,因为那清醒的苦已深入骨髓,所以他才这一整天的流离怅惘,一整天的浑想忘却过去未来的虚浮浮地高兴着。他看那些真的、切实的生活底处的争斗与粗砺已实在看得厌了,痛了。他只渴望一梦。 哪怕那是假的,只要还有人甘愿为你做假,造就一梦,为什么不呢? 天上没月,街很黑,密实实地有如帷幕。一点点残存于洛河两岸的灯火眨着眨着,似乎并不是想照亮什么,而是在迷幻着你,遮蔽着什么。 街头拐角处,声音久绝,这时忽隐隐传出一串铃声。那铃声叮叮当当的,细细碎碎的敲打在青石路上,象先在马儿蹄下、车儿轮下铺上一层声响,好让那马蹄声,车轮声反隐而不见,虚幻如梦。 韩锷一抬眼,只见一顶碧纱圆顶的七香车正在不远处一闪而逝。他跨上马儿,轻轻策了下,斑骓就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黑漆漆的外廓城,歪曲扭八的巷道,一转一转,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檐舍,里面装载着人间百姓的悲欢纠缠。韩锷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未修技击,未求己道,是否也会这么平平实实地活着,平平实实地烦恼与快乐? 那车儿奔得虽轻快,如何快得过斑骓的脚力。但韩锷并不追上,只控着那马儿跟在车后十余丈处。他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要跟到哪里去,更不知真的面见了又会何思何想。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脑子与心都累了倦了,不堪运使,只想缠绵绵地就这么跟着。因为这“跟”中,也自有一种摇心荡肺的款款温柔。 那车儿转过碑林坊,绕过何池,却驶向了城东。 一个独巷独门的小院门首,那车儿慢了下来。院中隐隐犹有未落尽的木樨香气。 那车儿到了门口却没有停,门吱的一声开了,直驶进去。然后,门就掩上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杜家的别院吗?院门外再没有人了,一时,车儿驶出,看它的轻快,却是一辆空车。 韩锷在门外等着。要进呢?还是不进?韩锷心头犹疑地乱着。这院里的木樨香得怪异,似乎迷人如幻。而如真如幻的香气中,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巷外的屋舍,身外的是非,朝中的争斗……一切一切都远了渺了,只有那个小院还是一个真实的招人步入的切实存在。 韩锷从下马到把缰儿虚拴在门口石鼓边,松开又拴上,拴上又松开,足足耗了有小半个更次。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情思愈来愈迷,倒象是当初为龙涎香所迷的时候了。终于,他控制不住的,也忘了拴马儿,轻轻一翻,已从院墙跃入。 院内诸屋俱黑,只一间后院的阁内隐隐有灯。 可韩锷一入后院,那灯就无声的熄了。可窗子却微微一响,象是窗栓的声音。 韩锷犹豫了下,院中的木樨更香了,他一步跨到窗边,轻轻一启,人已翻了进去。 窗内,却象盲人的眼那么的黑。好象没有帷幕,又象扯了无数重帷幕。韩锷一愣,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接着,有一张唇印到了自己的唇上。然后,时间的轶序似乎都乱了,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都不识,只有灯烬的烟在轻轻的飘着,如同一场迷迭,一场幻梦…… 交颈颉颃,交颈颉颃……韩锷身不由己,迷迷陷入。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隐隐有一点清醒,他听到自己模模糊糊地问:“你到底,是不是阿柠?” 那声音有着一点惊乱。有一点点梦破梦来间的潜悟。 可接着他脑中一昏,人就昏昏地睡去了,没听到身边轻轻的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人儿却没睡,只是在床边坐着。 床上,是韩锷睡梦中不改坚挺的鼻,那怕这么温软的去处,哪怕这么多绮罗的缠绕,那帐幔罗琦如果有知,渴盼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可床下,厚实实的,密匝匝的,却只有,尽无人处帘垂地…… 第九章求诸流辈岂易得 白马寺外,人声喧嚷——这里就是所谓“无遮大会”的所在地了。 最里面的一群人大都头上童童,那是些和尚,有不少还是洛阳众伽蓝寺中极有智识的高僧。再稍外一圈,即是些所谓的善女子与善居士了,他们表情多木然端谨。 而那喧嚷之声却是围在最外面的一群看热闹的人发出来的。 洛阳就是这么个有趣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会有些什么真正的皈依与信仰,而这城市中大多数混混着生活的老百姓,其实总是抱着一丝“或许吧”的心境。他们是真的“死生都做故事读”的——无论别人的死生,还是自己的死生。 连大金巴宗师只怕都料不到今会有这么个局面,这是一群他所不了解的生民。他们不知尊重,也不知敬畏。生命只是天赠与的一场消费,而非什么值得人匍伏参拜,细心揣摸的事物。他们并不见得拿自己多当回事,也就更不见得拿别人的当上多大一回事。 说起来洛阳人比长安人还更象中国的人一些。长安城中,都是些穿了戏衣的木偶,而洛阳城中,才是真正的看客。他们也会艳羡,只要得机上场,未尝不想来个唱做俱佳。但平时,无论宗教,廊庙,坟典,朝廷……对于他们无一不是:不过是一个戏场罢了。 那是一片空场。可今天有一些不一样,连场上先出来的大金巴禅师的八大弟子面色都有些紧张。外面一圈看热闹的人也有些觉察了,其中一个问:“今天怎么好象不太对劲儿?” 旁边一人低声答道:“你还不知道,今天九阍总管俞九阙要来了。他要与大金巴论道。大金巴多厉害,凭道术已连败了太乙上人、白马僧和顾拥鼻。他据说要用僧法为皇上祈福延年,但朝中好多人不服他晋封国师,所以才有这些争斗。今天,他要面对的最后一关快到了,要是过了俞九阙这一关,他就可以为皇上治病了。那时,才真正叫风光无限。你看,没见他手下有多么紧张?” 说着一努嘴:“你看那边,连现在入主兵部的王横海王老将军都来了,够热闹吧?” 不远不近处,却有一案一伞,案旁伞下坐的正是须发花白的老将王横海。他今日不能不来。天下兵镇他还没有收束停当,对东宫与仆射堂门下的将领他还没有尽去其权,所以,皇上还不能死,更不能入别人掌控。他还需要一个虚拟的圣上的强力的支持。这件事他关心极切,所以,他不能不来。 但,今日之局已是大险。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俞九阙冒用“存亡续断”之术为皇上延命,他的一身功力虽经一年静养——其实这一年来,皇上的性命只怕还是一直靠他吊住的,哪真正有时间静养——只怕仅余十成中的三成了。所以大金巴多番挑衅,但俞九阙迟迟未动。 但监国太子已屡屡传话,要让大金巴进宫与与皇上治病祈福,这话说来冠冕堂皇,俞九阙不能不出来“考量”一下大金巴,倾尽已力,以阻大金巴进宫了。 只是这包裹在“论法”外衣下的一战,以久惫后的俞九阙之力,果然还能担当吗? 身后忽有喧声道:“看,大金巴出来了!” 又有人道:“今天的局面想来更精彩。据说,当年小金巴也曾入中土**,就是俞九阙一怒之下,恼他扰乱中土人心,一力把他逐走的。大金巴是小金巴师兄,含恨已久,今天报复起来必定格外用力。” 中间坛上,大金巴却已经升座。王横海一望之下,猛地发现他的目光虽下垂着,却似无所不照。 “愿力大法”?王横海只觉得身子一震,猛地明白,这不是技击之术,这是直接催毁一个人处身立志根本、迫其皈依、迫其魄散的一种愿力! “你不能去!” 韩锷定定地说。 他第一眼看到俞九阙时,就已觉出了不对。自那日紫阁峰头一别,他其实就没有真正的与俞九阙面见过。俞九阙留在他的印象里的形象一直就是那么肃然威重。可今日一见之下,他才明白祖姑婆那日说话的口气为什么会那么微婉: “如果单论他的九阍九阙之术,百害不浸。当日我以‘慈航愿力’都不能一摇他的心志,这世上,要想击破他的九阍九阙之术只怕万难了。” 祖姑婆话外的意思是什么?是不是她早已料知俞九阙为吊皇上之命,动用“存亡续断”之术后,一身功力已损耗大半? 韩锷细打量着俞九阙,只觉得他外表虽定定的,但镇定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疲惫。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以他的性子,会容忍大金巴喧闹这么久,而没有及早出手。 连自己都可以看出他的中气浮动,心意不稳了,大金巴又怎会看不出? 见俞九阙不答,他急又说了声:“你不能去。” 俞九阙面上的神色很严肃,他扫了韩锷一眼。他们两人正立在那空场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场中局势,一览可见。只听他淡淡道:“我不去,谁还能阻他入宫?” 他低低叹了口气:“可惜,当日尊师只败退了小金巴。” 虽只淡淡一句,却是韩锷自识俞九阙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叹气,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一句有些沮丧的话。 他有些惶急地道:“但你去,又有几成把握?” 俞九阙一掀眉:“如果还是一年多以前,我自有五成把握!” 韩锷一怔,身边长庚无故自鸣,俞九阙却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身为朝廷北庭都护大员,又身不在‘儒释道’三宗之内,就算你剑术卓异,就可以一逞威风吗?嘿嘿,今日之事,你是无由出手的了。” 韩锷心头恨恨:“可是我可以刺杀他!” 大金巴一升座,场中那初升的朝阳的阳光一刻之间似乎就凝静了。一缕缕金线在他的愿力直浸人心的感召之下,直如佛国金光,似乎都被召唤到场中了。 内圈的诸僧侣人人固然讶然,有自持之心的高僧释侣更觉心头一阵恍忽,几不可自持。那些善男子与善女子连连默诵起来。 连外圈看热闹的众人也一个个声息忽哑。他们静静地望着这青山空场,微风煦日,与不远白马寺檐头屋顶那反射出的一点点金光,只觉一股“彼岸”的华严就这么压上了人的心头,压得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渐渐场中声息俱绝,有不甘心的人还想说笑一二,以破岑寂——洛阳城中面姓是不惯于这么严肃的,除了在那明知其为虚伪的朝威之前。但,一刻之间,“彼岸”似乎就生生地在大金巴的愿力感召之下被拉到了“此岸”,那还是一个虽看来华美,但——如不皈依,必遭雷殛电劈的彼岸。 那虚华的宝相慈悲华美,可,那慈悲似是坐于深渊之上,是以无穷的苦难恐怖,威猛凶悍的难测之力为其背景的。 场子外圈的人也感到了那种威严肃压,那“彼岸”凭空而来,似是在瓦解着你身遭的一切,所有的闾巷笑语,操持劳作在他看来不过是可笑的营苟……那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来的百姓心中忽升起一丝惊怕。 大金巴却没有开声,而是他的弟子先带着一干善男子与善女子做起《法华颂》来。 声音一起,佛国如成具像。那不远的白马寺,那些坐着的僧侣,那些百姓心头的畏惧……种种种种,都被大金巴的愿力所催,慢慢构就成一个威严华美已极的具象佛国来。而此佛国之外,一切俱成虚幻。 已有人忍不住慢慢地跪了下来,一人即跪,不时就有人效仿,场中一时黑压压慢慢低了一片。 王横海勉力自定心神,暗怒道:你,凭什么来告诉人何种为真,又何种为幻?但他的疑问只局于胸间,身外,寂默无声,只有佛诵。在那佛国光辉下,一切都哑了。 可接着,场边的人群忽起骚动,似有人在那佛国梦中被惊醒过来一般。只见一个黑衣长氅的人披襟行来。他在人群间走过,远在数丈之前,两帝的群众没回头就不自觉地闪向一边。挟在他身边的,仿佛是九城九阙的凝实厚重。他的行动似无声的,又似笨象行地,一声声沉厚厚地在人的心头响起,一声声踏实。 在他那沉重的脚步之下,那所有的“香象渡河”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幻梦。只有沉沉的劳作,沉沉的秩序,垢腻已久的城池,才可真正踏实的承载与荫蔽那一场真正的生民欢苦。他是信着那种欢苦尽为实在的。而他的阴影覆压,也遮盖了好多人。他似乎随身携带的是一个坚固已极的城池。那城池并不闭锁,九门九阍,五街十巷,只让人觉得安然。只让人觉得,人生何得无城?只要那城池紧固,可以闭锁却外面的风霜雨暴,兵祸匪灾,这城里的旦夕欢颜,终生劳做,毕竟,也还是实在的。 “俞九阙!”有人惊醒后就轻呼了一声。俞九阙的那“九阍九阙”大法似乎才更能深入洛阳百姓之心。 王横海身形微微一震:他终于还是来了。 只听身边一个僧人低声道:“俞九阙所修之术,虽杂以霸道,但关切生民苦乐,而不语怪力乱神,却是实实在在正宗的儒门心法。” 那黑衣人影慢慢前行,夹带着人间所有的重浊负累,慢慢向那具象佛国的中心靠去。 《法华颂》的声音也被惊断了一下,大金巴忽一开眼,眼睛就望以俞九阙身上,似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从当年小金巴一败之后,他就极渴望见到这汉人之中的一代宗师。今日,终于会面了。 旁人可能不觉,但韩锷在场外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俞九阙越向前行,脚步越是虚乏疲惫,似已承受不住那生民之累,一步步只有疲惫。他现在重伤之后,原来只剩强撑? 在场人却只觉俞九阙的身影所荫蔽处越来越大,渐渐直罩向整个无遮大会。而那大金巴身上的佛国金光越来越淡,仅护及坛上了。 众人皆感觉俞九阙声势惊人时,韩锷却惊呼一声:“不好!” 他虽不明底细,但只觉大金巴的一生愿力已聚集在一起,正直击俞九阙心上,攻向他九城九阙之术的最中心处,也是最虚弱处! 俞九阙没有走到坛上,反在坛边不远处就停下身来。 “上帝深宫闭九阍”,他分明已提起他所有修为心法的根底之力,一意要罩护住这个九朝九代的洛阳与他所在意的安稳。他的心法做色却似黑的,只见他的身影从背后看,似腾起了漫无边际的黑。那黑却不是纯色,而是一片混沌。 他已与大金巴开战!拼着伤损之身,那九城九阙间诸色已浑,在他愿力积束之下,已如沌沌之黑。韩锷只觉他外围的九城九阙虽依旧坚固,可中心处却极为不稳。他平时修炼此术,只怕就要压服住无数杂念、欲望与心魔吧?韩锷与小计相处日久,大荒山的秘术对他也颇多影响,心道:如果小计在就好了,他之所见,一定会比自己更为直接深切。 接着,他只觉俞九阙立身处那说不出的,不是凭眼睛看到,而是凭他的感觉感触、甚或凭嗅觉闻得的黑色已越来越深,越来越纯。他心中不知怎么有种不详之感,这似乎不对! 接着,一蓬微弱的金光一闪,似突然要洞澈俞九阙的身影,突破那一层沉沉之黑,透穿而过。 韩锷身形忽掠:俞九阙已败! 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与大金巴一战,祖姑婆提到顾拥鼻之败时没有说死,而说了一个“崩溃”。这愿力之战,原来结局常是崩溃。那是人生至惨之境——韩锷忽有这等感觉。 他身形急掠,却也不知自己就是赶到又有何助益。 场中诸人懵懵懂懂,还在等着俞九阙与大金巴客套一番后上坛,却只觉身边一阵摇动。那刚才覆及己身的九城九阙之力已开始晃动了,韩锷心生恐惧,真不知接下来该是怎样的土崩瓦解。 暗隐处的杜方柠与洛阳王门下的区迅齐齐一叹。他们自隐很深,没有为人所见,却在这一叹中感觉到了彼此。他们一向敌对的双方这时却发出了同声的慨叹:这已不是自己的时势了。 有俞九阙在日,他们虽一向恨他极甚,也惧他极甚,却犹觉以他九城九阙之包容,还可驰骋。但……大金巴胜了。 可区迅忽一抬眼,望见的却是韩锷。杜方柠也抬眼见到了,可一见之下,心头只觉惨淡。 接着,她凝目望向的却不是韩锷,就如韩锷急掠中虽已见到她,但一眼之后,望向的并不是她。他二人齐齐抬目,望向的却是空中。 空中似有微声,那声音似箫似笛,似琴似瑟,似吟似唱,也说不出是什么声音了。 杜方柠与韩锷脸上一白:他们居然断不定那声音来处。 大金巴忽然睁眼,他已胜!身上金光一亮,他已要胜了这最后一仗!正要全力加势,再开言宣布,由此大宏己法,普渡天下——以自己方式来普渡时。满场一时只觉金芒欲腾。 可那一天金芒之下,却忽有个淡墨的影子极淡惬地融入进来。 大金巴才自惊觉,韩锷也才跃至俞九阙身边,却发觉,一掠比自己还快的影子正从俞九阙身边凭空生发,突地掠过。 他还没有看出那是谁,只听一个极淡极淡的声音淡倦地对俞九阙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韩锷已到俞九阙身边,只觉他自持已难,大金巴的愿力之念这时正加力向他袭卷而来,透体而过。可俞九阙的心意似乎忽然间定了。只见他的身影转瞬间凝如铁石,可让韩锷惊绝的是,他见到俞九阙脸上居然象滴下了一滴泪。 可能正因为那泪的一湿,他那干涩欲崩的心底荒沙般的世界重新凝固了,大金巴的“愿力大法”也已伤不到他。 坛上忽然多了个人影。只见那人影颀长,迎日而立,淡色罗衫上墨痕点点,似是无意间洒落的字。那个人整个人的身形都无端由,无来历,无法揣测,更无有声势。即不卓历高扬,也不微婉迷幻,就那么突然地现身在大金巴坛上。 大金巴身边八大护法弟子忽齐声喝道:“你是谁?何方妖魔?” 他们是佛法弟子,对那人第一印象却是“魔劫”二字。 怎么,魔劫到了?无论是大金巴坐坛,还是此前的太乙上人,白马僧,顾拥鼻,乃至俞九阙的出现,都自挟了一身安稳。可那人的站立却仿佛非同人间的一场异数。在那佛国具象中也添出了分难测的波幻来。 那人这时一抬头,他的颈象万劫成灰后,经临废墟,却不改其劲节的一竿空竹,了无皮肉,仅余筋骨。 只听他道:“卫子衿。” 然后他回头望向俞九阙的脸上:“清场地,叫人走。你退吧,让我来。” 韩锷只见俞九阙喉头耸动。认识他这么久以来,韩锷还是头一次见到俞九阙露出如此神色,如欣然,如惨然,悲欢俱至,哽咽难言。那神色甚至突破了他一向九城九阙般深厚的自我防护,直露出一个本心来。 然后俞九阙已在退。他一挥手,已令大内侍卫清场。 乌镇海的部下有秩序地行进场来。场中人却还未解。他们只来得及睁大了眼望向台上。不知那来的是谁,竟可以如此随口吩咐俞九阙。一望之下,未见他容颜,先只觉清华入眼。满场的金光为大多巴所聚,那人又在台上,该象那佛国中诸僧一般被照得个纤毫毕现。可那人,如清冰,如空雪,精灵一样,风骨剔透,那佛光般的金纱样的光芒在他身上真似透体而过,影绰绰的只见到那袭淡墨罗衫,竟叫人看不清他的身段眉眼了。真恍如他本非这人世之人。 人人怔愕间,却有人低声道:“啊,是当年那个号称‘看杀卫玠’的卫子衿来了。” 第十章行矣关山方独吟 ——大半坛酒,一碟花生。 碟中的花生数粒可数。 韩锷与俞九阙就这么坐在宫禁里,从早至晚。 一开始俞九阙都在自己调息,料理自己的伤势。 这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窗外还面对着一面墙。那是个夹道,那墙距窗不过三尺,一眼望出,要扑上脸来样的。这个屋子不见天光,当真逼仄得可以。天晓得俞九阙贵为九宫总管,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么一个地方。 室内很暗。韩锷想的却是卫子衿露面后,俞九阙口里喃喃而出的一句让他不懂的话:“你是先验,你是超验。” 那却又是什么意思?然后,俞九阙就转身离开了。 眼见他功力欲散,急需自救,韩锷只有陪他而回。可他心里一直掂记的却是白马寺:这莫名一搏,具体的情形倒底会是怎样?他心底惴惴。 可是他也知道,不只他看不到了,其实这一搏,只怕谁也看不到了。因为俞九阙走前,就已叫乌镇海清场。韩锷刚回到宫中时,还得到了王横海传来的消息,说不只乌镇海在清场,大金巴也叫不相干的人退下。看来,这对于他也是一次秘密的劫数。 他与卫子衿,竟都不欲有旁人看到这一战。 ——那个空荒荒的广场,那个白马僧已离开的白马寺,那满天金光下,无人看到的一战到底却会是什么样的呢? 韩锷在心里筹思,却再也猜度不出。这宗法愿力之争,本非他所能测度。 从辰时起,他就与俞九阙一起在喝酒。 俞九阙却并不说话,韩锷本来话也不多,就是默默地陪。他很奇怪俞九阙并没叫他走开。俞九阙一向该并不是一个乐于与人共处的人。只是今天,只是此刻,他的样子看起来……竟似有些软弱。 韩锷震惊于他一惯强悍后的软弱。 这闷酒喝了足有两个时辰——俞九阙喝得并不快,但喝得也尽够多了。韩锷望着他后来放在桌上的右腕断截处,心里老有一个疑问想问出来:紫宸,紫宸,当日遗落在轮回巷里余家旧宅“来仪楼”头的断腕到底是谁的? 他在卫子衿腕上也见过同样的断截。 好半晌只听俞九阙才低低地一叹。韩锷忽然发现,他与这大内总管说起来已相识数年,其实,自己还是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他。 俞九阙的目光却停留在自己的断腕上,半晌废然一叹:“他斩落我这截手腕也过了有二十年了。” 韩锷微微一怔:俞九阙的手腕居然是被人斩落的?这世上还有谁能令他断腕?他说的,可是卫子衿吗? 只听俞九阙倦倦道:“那截手腕落于轮回巷余家废园之中,也该二十年了吧?呵呵,止水不腐,废枢不蠹,我倒真该再去看看,看这么多年后,那截断腕是否真的还没有烂。” 原来当日来仪楼头的断腕居然是俞九阙的? 俞九阙象很不擅于跟人说及自己,他的酒意想来很深了,否则绝不会如此多言的。只听他倦倦的道:“我们一起认识多少年了?我比他长三岁,可我已经生了白发……”他的手无意识地向头上一掠,浓发之下赫然露出了早生的华发,“……可怎么他永远就象不会老一般?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僻居芝兰院,终究是修炼到了‘异数’之境了。当日余皇后死后,他恨我已深。接下来他听闻消息,要去轮回巷报警。太子门下那时已欲对轮回巷不利。可是,我们紫宸中人一向不干涉外务的。我在余家后园里拦下了他。他当时正要向那小楼中留柬。我抢过了那张绢,他就断我一腕。嘿嘿,我俞九阙的修为枉称翘楚宇内,可是只怕很少有人知道,我们老八就是在当年,技击之术也是不逊于我的。虽然我有意相让,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并不是我一直护着他,原来他,一向是让着我的。” 他脑中似回想起还是少年时,青青柳岸,卫子衿衣袂翩翩……那时他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精灵。可是…… 只听他忽凄怆道:“其实,当日他断我一腕,我并不怨他。他又何必后来自断一腕,他断腕又为了什么?直到后来……又何必以异术自残?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一定不会当时为熄他怒火,轻易让他断我一腕。” 他的眼中忽簌簌的有泪流下,流过他棱角分明、份外硬朗的脸。 韩锷到此才知:他是真的醉了。如果不是醉了,他会象以往一样抿紧双唇,不会透露一个字。 韩锷自己的心头也隐有不安,可似乎又对这些年心底积下的无数疑惑:卫子衿与余皇后的秘情,俞九阙当日对余皇后妊娠时的一击,以及种种种种,包括他当日芝兰院所经,都猛然间隐约明白。 可正因为明白,心头才会忽然这么不安。小计,小计,小计仅只长得象卫子衿吗?他摆摆头,甩开思虑,只见俞九阙醉后的眼神反见清亮,平时的他,眼内浊浊的黑,是断没有这种亮色的。只听他喃喃道:“我只是万没料到,他最后还是会代我出一次手。又为何呢?又为何呢……” 他口里说着,酒意与新伤夹击下,忽然趴在桌上就睡过去了。 韩锷坐在那里,一时只觉心头反乱,有些什么一直隐隐不明的东西在心里翻腾开来。他们没有点烛,屋里越来越黑了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来。 俞九阙小睡的时间却极短,还不到小半个时辰,他就忽然清醒。他一向职责重大,警醒得很。特别自上次皇上遇刺后,他已严令陆破喉与花犯不得一刻离开皇上身边。 只见他才醒过来,脸色一刻之间就平静了,见韩锷还怔怔的,唇角一笑,语调如常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然后,似有意抹平自己醉态地问:“可是还在担心白马寺外的事吗?” 韩锷只有点头。 俞九阙却微微一笑,这是韩锷难得在他脸上见到的笑,那笑里不知怎么夹杂着在他身上从来难觅的温暖之感。 只听他道:“放心,有老八出手,要远强过我无数了。他不会败。就算付点代价,大金巴之祸至此已完。” ——白马寺外,那大金巴与卫子衿的一会早完。 总会有耐心在旁边等候结果的。那不是别人,那是杜方柠。 她停在一个小山坡上,虽相隔两三里许,但以她眼力,还是看得见。 她看清了,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看清。所有偷窥于侧的人只怕都有这样的观感。每个人都看到了,但每个人又都象没有看到。 只怕好多人都不知谁胜谁负。但方柠却知:卫子衿羸了。 大金巴脸上虽金光赫赫,但,他心中愿力已散。 那一天的金芒还是笼罩在台上,可方柠怀里的青索却从未有过的宁定着。 甚至,它还象欢欣地颤抖。 但杜方柠还是没有明白,他是怎么赢的? 她只能眼见那个隽逸超群的男子就那么离开。她见到他走到一个小山谷中,那样的姿态,真当得上四个字:行矣关山! 那谷中青青叠翠。一谷苍绿中,却有一个好丑好丑的,似面容曾被毁过的女子将他相待。卫子衿想来也伤了,那女子等他到来后,他们两人就并肩而去。卫子衿想来胜得也不易,只见他足步都有些虚浮得要飘起来。那个好丑的女子脚步却是踏实的,搀着他,飘一样的飘向白云之外。 第十一章府县尽为门下客 韩锷步出禁宫时,已是二更时分。 近来朝中事务他插手的已不是很多,王横海虽已年过六十,但极为精干,于军部之中事务渐次料理得顺手。朝中上新提拨起来的右仆射路铭堂也算一个能员,又不在东宫与仆射堂二党之中,对王横海颇多助力。军中又有古超卓相助。想来再要不了一年,就已可尽收天下兵权归于兵部掌控。到那时,东宫与仆射堂就算相互倾轧,也只是朝中文官之争,不至变成大乱了。 近一年来,得紫宸总管俞九阙之力,在重创太子一党后,对仆射堂一脉势力也颇多弹压削弱。大家都知道他们羸得的时间并不长,借着太子贽华与陈希载相互掣肘之利,也办成了不少大事。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也许,终于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他一时不想就回去睡。他在洛阳城的宿处有两处,一处是余婕重新翻修好的余家旧宅,一处却是官署。 余婕那处房子却是以小计的名字送给韩锷的。所以韩锷倒也不曾坚拒,且余婕深知韩锷的心思,里面放了好多小计儿时的东西,韩锷偶尔思念小计时,倒爱去那儿破破闷儿。 可现在,这两个地方他无一愿意去。出了宫禁后,四下阒寂无声,洛阳城内已经宵禁了,他倒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四处走走看看。 他脚下信步,随意而行,没想前面一处大宅里隐隐声音喧闹。韩锷怔了下,内城里虽富室贵户多有夜筵,但当此非常时节,却是谁家直至二更之后还这么宾客盈门? 他往前赶了几步,只见那家门首停了车马无数,门口待候的车夫也个个衣履鲜明。韩锷稍一注目,才认出这里却正是城南的韦家大宅。他愣了下才明白,自从曹蓄厚已倒,仆射堂在洛阳城中的强助洛阳**势暗弱下去,那些钻营之客奔走所向的不是韦杜二门还能有谁家? 他脸上苦苦一笑,不欲多留,当即离开。 行不多远,便是城墙。他无聊之际,权且登城一望。 只见洛阳城中灯火俱熄,只不远处城南韦家灯火犹盛。他不愿再看那繁闹场面,游目四顾,不知觉就站了一刻。 此刻城东门外绿野应衰,他怅怅地站着,也不知心中所思为何。忽一眨眼,只觉一条人影正从内城城墙上翻,向城外驰掠而去。他愣了愣,这时还有夜行人?分明还是技击之士。却见那条人影身后还有三条人影追蹑而上。韩锷一时兴动,不由悄悄跟去。 他不欲人知觉,拉得较后,只见最前的一条人影身形相当矫健,隐隐似有熟悉之感。韩锷与后面三人也拉开有数十丈的距离,距最先一人更是遥隔百余丈。后面三条人影因离得近些,不一时,韩锷却已从他们身法中认出,那却是“龙门异”中的人。 飞驰了走有一顿饭光景,最前面的人影忽然伫足。 韩锷见这几人俱是高手,不欲他们察觉,又奔近了几丈,就身子一腾,隐身在一棵树上。 那龙门异中的三人身法极快,转眼就已跟扑而上。韩锷这时借月光一照,只见他们披风一敞,身上隐有鳞光一闪,不由心头骇异:龙门异中的“七片鳞”?那可是龙门异一门中的绝顶好手了,却不知他们要追袭的是谁? 但先前那人隐身在一片暗影之中,韩锷却望他不见。只听那“三片鳞”中有人喝道:“还想跑?这一路,你已用卑鄙已极的手段暗杀了我们三个兄弟了。我们兄弟,因你而死的已有四人。今日,看你还往哪儿躲,还有何狡狯手段,且拿命来吧!” 那暗处人影一晃,只见被围之人并不答言,已然出手。他招路极为剽悍,所用却是一把短匕。那短匕青光一闪,空中只觉一股极凛冽的剑气腾起。那招路太熟,韩锷暗地里不由惊“啊”了一声:那分明就是跟自己相近的路数。那人出手极快,转眼间与那“三片鳞”接手已近十余招。韩锷只见他招数中不只有自己的路数,还有大荒山一脉的手法。那如不是小计,却还有谁? 他手里的兵刃,不正是当日自己送他的短匕“含青”? 韩锷心头一喜一惊。喜的是,自己以为小计还远在连城骑,原来却已回来;惊的却是面对“三片鳞”这等好手,且是三人,他应付不应付得下来? 他心中惊喜交加,身子一腾,已直向余小计酣斗处靠去。但他稍近前了一点,却见余小计虽在三人围攻之下,并不身处势弱。手中匕首虽短,但辅之以他迅捷的身法,当真击出电闪,退似猿猱,趋避如神。 韩锷呆了呆,没想一年没见,小计的功夫已经大成了。因见他并无凶险,韩锷悄悄靠近到三丈之内,见已在自己长庚一击可及的范围,就腾身一棵树上,隐住身形,场外旁观。 余小计十六七岁时就已入连城骑中参战,一身功夫俱曾遭实战磨练,也当真剽悍扎实。加之他又曾遇韩锷这等名师指点,又出身大荒山一脉,于大荒山心法也一向别有所悟。如今年方二十,正当锋芒,当真一身功夫如宝剑出硎,磨砺得光灿。 韩锷在旁边看着,只觉在小计身上,隐隐看出了自己当初刚出道时的锐气与飙劲。他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感喟,抽空拿眼向小计脸上望去,可惜他动作太快,除觉得脸部线条稍加硬朗外,却看不出别的什么。 ——这小子,原来也长大了。空中忽听小计一声高叫:“你们追杀我已一年有余,东宫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跟我还真是不死不散了!小爷以前杀你们同伙,不错,用的是诡计,但你们人多,又跟了我一路,嘿嘿,今儿就叫你们看看小爷我的手段。” 只见他身形忽止,然后身子一闪一闪的似省略了中间的跳跃过程,直接把匕首送到了敌人的眼前。韩锷心底低叫了一声:“石栖废垒”。那却是他所独创的独门剑术,这世上,除他之外,也只有小计会使了,没想他却已经练成。 小计施出的这套“石火光”却又与韩锷大异其趣。这剑术在韩锷手里,飘忽凌厉。到了余小计手中,却变得极为狠勇难测。接下来一招连发的却就是“火灭夕华”。韩锷眼见余小计卖出空门破绽,惊道了一声:“不可!”身形就已前跃。可小计这一手却是潜伏了他大荒山的异术,在敌人只觉破绽可乘时,已一匕被他在颈上削落了一大片颈肉。这片创口伤及血脉,极为严重。那敌人重哼了一声,已萎然倒地。 他一倒,就有一个同伴上前扶起。这时见有人来助小计,当下返身就退。他三人退得迅捷,小计却不肯撒手,跃起疾追。他人在空中,韩锷已经扑至,他与小计交掠而过,伸手一叼。他熟悉小计招路,一叼已夺下他手中之匕,左手一伸,却把长庚交到他手里,低声道:“这个顺手一些。” 余小计空中一跃,长庚一击,却是“光渡星野”。只听三片鳞中空手而退的那人痛哼一声,肩头已被剑势洞穿。然后余小计没有再追,倒转身一跃,却忽抓向韩锷手中短匕。韩锷一惊,一惊之下,却也被他夺去。那余小计拿在手里只过了一下,又重塞入韩锷手中。他两人一迫一退,却已腾在空中。只听小计哼声道:“乱抢人家东西,显你工夫高吗?” 韩锷微微一笑,两从从空中落下之时,韩锷已伸双手把小计的手儿握住,与他同落于地。眼中含笑,只是看着他,也只是说不出话来。 余小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睫毛扑闪闪的。他又长高了,已与韩锷差不多。韩锷握着他的手,他的一双眼也迎着韩锷的眼望过去。半晌,却是韩锷先不惯于这等明明相视了,松了手,笑道:“怎么就回来了?却不去找我,怎么,已忘了你锷哥了?一见面就跟锷哥试你那止水清瞳的妖法。” 余小计却并不说话。韩锷想起仅仅四年多前,在那个刘白堕酒家里,小计遭人追杀,一脸脏脏的跑来找自己的样子,不过这几年,现在他面对追杀,已可以自己拨刃迎敌了,心头的感触,欢喜里不知怎么又夹杂着一点凄凉。 半晌,余小计默默地把剑插入剑鞘,低哼了声,“我也是才回。” 天已三更,两人却都不愿回城。信步往前走了走,找个平坦处坐了。 余小计还是默默的。一年不见,他似变沉稳了,也静默了许多。 韩锷笑道:“当初怎么声都不吭一声,说走就走了?” 小计迟了一下才答道:“那时,我觉得有好多事没想清楚,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才行。” 韩锷怔了怔:“那现在想清楚了?” 余小计摇摇头:“本以为清楚了就可以不想,可清楚了,原来该想的还是会想。所以,不管它也罢了。” 韩锷只觉得这小孩儿说话现在也让他不懂了。他也不欲深问,笑了下:“那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余小计一抬头:“是我姐姐,她叫人传信儿,说你已历极险,身负重伤,所以我就回来了。” 韩锷一愣,是余婕吊小计回来的? 她,原来还没死心。 只听余小计道:“其实,我一入关,就知道她是骗我了,也早想到多半她会骗我的。” 韩锷一笑:“你就不恼?” 小计笑看了他一眼:“恼?难道真的要你身受重伤我才高兴?有什么好恼的,从小到大,骗呀骗呀,我早就被她骗惯了。” 两人一时再没话,只是默默无语静坐着。韩锷也不知怎么,觉得跟小计之间象较以往隔了层隔陔,但依旧亲密。后来困倦,他们随便找了处堆稻草的茅寮睡下。棚中还有些牛粪的味道,夹杂在野外清新的空气里,倒有种格外的天真。 韩锷仰面躺在那草堆上,睁着眼,望着棚顶,一时没睡。 小计的身子忽动了动。 韩锷仰头向天,问:“怎么了?” 余小计道:“我在想要不要出去。” 韩锷一愣:“怎么着,嫌这里臭吗?你要不惯,咱们就出去找棵树上睡好了。” 小计却扑哧一笑:“我是说自己出去,哪敢叫你。我在想,是不是我出去了,你就能又碰着个夭夭。这稻草可比那柴房要舒服多了。” 韩锷不由一恼:这小混蛋,自己才以为他长大了,沉实了,哪想,还是跟从前一样。 韩锷方要笑骂,却听小计道:“好了,睡吧。一个夭夭走了,以后还会有别的夭夭的……” 这句话,他的声音却倦倦的,象困了。 韩锷也不知他怎么语气转折这么快。耳听着小计睡熟了,自己却睁着眼在想:还会有吗?真的还会有吗? 说来可笑,交往的也不下好几个女子了,但给他留下全是美好回忆的,居然只有那个夭夭。其余的,只有不可说、不可说了。 但真的还会有吗?自己早过了那年少轻狂的时候了,也没有了年少时那样对现状的茫然与随意,对未知的渴望与期盼,以及对偶然邂逅的那种热切。 他想的只是一种可以彼此握手相知的那种默契。 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 接着他脑中想及什么,心里忽然一热一跳,感觉不安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韩锷心中疑惑,就这么想着,却也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时,韩锷拿起小计枕头下的“含青”,微笑道:“这个,我却要收回了。” 小计一愣,眼看着那把匕首,眼神大是不舍,却也没有多话。 韩锷却解下自己的“长庚”给他佩在腰上,微笑道:“少年剑客,你不是一直想当个剑客吗?以后就用这个吧。以后遇敌对搏时,怕更合手些。何况现在你又新学了个脾气,爱不说一句就跑。到时一个人在外,看见它,总当锷哥就在你身边般。” 第十二章王候皆是平交人 那个院落,桂花已结得有子。空气里的木樨香气淡淡的——毕竟已入十月了,那只是一点不甘全坠的花儿残存的香味,薄得让人怀疑只是依恋里记忆中的味道。 一辆油碧青车停在门口,车里下来个女人。那女子姿容明妍,身态窈窕。她看了看门首:柬约上所说的就是这里吗? 她走进门来,院中阒寂无声。忽然一只寒鸟飞来,嘎嘎地叫了两声,有些哑哑的,见无应和,一会儿也无趣的飞走了。 门是虚掩的,似是里面的主人正在等着什么人,特意留的门儿。 那女子推门而入,却见园中的主人早待在那里了。那女子微微一笑,并不入那主人所坐之亭,而是在园门口倚门而立。 只听那主人的声音道:“怎么,韦夫人来了却不进来,难道洛阳杜家白毁过一次轮回巷,却对我们的十诧古图还有戒意吗?” 来的人却是杜方柠。只听她淡淡含笑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我虽然也算行走过江湖,终究不同于那些跑解马的,凡事小心些为好。” 她面上笑容晏晏。听到她这话,那主人脸色却阴了阴。只见那主人转过身来,面容简淡,不是“漠上玫”余婕是谁? 她的一身装扮却也换了,非同于当年在洛阳时的朴素寒窘,却也不是时下贵族女子的穿扮,想来是因为不愿与杜方柠雷同。身上却是一身紧身劲装,衣料华贵,外罩披风。那披风散开,越显得她的身材孤俏,鹤势螳型。 那披风是黑色的,上面洒线绣了点点碎金,看来极为悦目,想来也大费了些工夫。杜方柠拿眼看了看她的衣服,含笑道:“多日不见,余姑娘的穿扮也与当日大是不同了。” 她这句言来看似无心,可余婕听得,只觉字字讥讽。只见余婕淡淡答道:“我这跑解马的自然穿得也要象个跑解马的样子了。说起这身装束,如不是得韦夫人当年不惜千金之躯,抛夫弃家,与韩将军同赴塞外,打压大漠王,使我有机得手,我也挣不到这身女匪似的装扮呢。” 杜方柠只听得她口里说到“韦夫人”三字时,声音略重。这三字,从余婕口中叫出,她只觉得分外刺耳。面上却只淡淡笑道:“听说年前圣旨已召令余姑娘重修轮回巷。余姑娘也得封郡主之号,实在可喜可贺。怎么,余姑娘那个一向最关心最疼爱的兄弟小计还在余姑娘身边吗?” 余婕知道她情知小计抛开自己,独返连城骑,才故意这么问的。微微含笑答道:“他呀,小野马似的性子,虽说出身尊贵,要高出天下那些自视甚高之辈不知几何,却一贯爱跑东跑西。招惹得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心怀嫉忌的杀手一直欲图对他不利。但真命自有天护,邀天之幸,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没有损伤掉一根毫发。只是那要害他的人只怕背地里正寝食难安,恨得咬牙呢。” 杜方柠“嗤”声一笑:“那却也是可怜。被外人追杀也就罢了,这世上最惨的事怕却是被亲人算计。明明人家不想,却生要逼人家做这做那,以谋自己的富贵,那才是最卑鄙的了。” 余婕眼色微微一厉,淡笑道:“被亲人害也还罢了。要我说,被所谓心爱的人挟着亲爱之名算计下套儿,那样的事儿,只怕说是可鄙就不止了,简直可直批为无耻。” 杜方柠的声音不由变得冷淡:“有套可下还好,愿打愿挨。却是那些想下套给别人却无人可下的才最是可怜。这世上,最可悲的无过于可怜二字。一个女子,要闹到寻死觅活的骗人,才叫真下贱。真真所谓扫尽天下女子脸面,成了满街打滚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她语意一转:“却不知余姑娘约我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余婕却一顾日影:“嗯,想来现在也该到手了。” 杜方柠一愣:“什么到手?” 余婕淡淡地道:“我那***身世可怜,有一封娘亲的临终血书一直落在奸人手上,再不得见。所以,刚才我是在说,看辰光,那血书现在已该到手了。” 杜方柠神情一怔:血书?什么血书? 难道她说的是余皇后的血书? 余婕要扶余小计登位,可说外力已足,最缺的就是那纸可以证明余小计身世的血书了。 这血书,却是杜方柠当日不惜亲自露面,在于自望的宅内生生从利与君手里抢过来的。余婕怎么说快到手了? 只见余婕脸上含着笑意:“唉,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那血书真正的收藏所在。那个男人也当真好可怜,娶个妻子,却尖利如狼,只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见他可怜,费了点心机,叫门下的一个小丫头得机去服侍他。那血书即为他所收藏,如果他那悍妇不在的话,我那小丫头乖巧伶俐,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象个男人,哪怕他可怜的终日难出卧房,想看看那血书的样儿只怕还是办得到的。” 杜方柠至此才脸色大变:大荒山的人,是大荒山的人已潜入了得辉身边了! 不错,她是为对得辉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得辉又老觉得帮不上她什么忙,她为了安慰其心,特意把那封血书交与他收藏,也算是表示对他的一点倚重。自己虽一般并不出大宅,但得辉身边,她却是一向能不去就不去的,也一向没太关心他身边服侍的人。如今回想,得辉身边自去年自己去长安回来后就已多出了一个丫环了。她因一向到得辉那边并不久留,也没注意,哪成想,那丫头照余婕所说就是大荒山的人!以大荒山的攻心秘术,加上女色之诱,得辉不明根底,哪里抵抗得住! 她脸色一变,心中烦燥。却听余婕笑吟吟地道:“怎么?一个大家男子收房个把丫头也不算什么吧?如今的大家,就是女子也时兴在外面找人幽会的了。韦夫人出身豪门,这些想来该见惯了,怎么看来还有不适?难道这样也算是……背德吗?” 杜方柠一时只觉心中惨痛。她虽从没跟得辉怎么样,但在名份上他一直还是她的丈夫。她为韦杜两姓全力操持,如果,他真的会为了一个丫头甘心出卖两门绝顶机密,只为讨其欢心?如果这不算背叛,那什么算! 她情怀一恶,袖中青索簌簌而抖。只听她冷冷道:“以**人,从当年余皇后,到如今的小丫头,个个如此。也只有出身化外之乡低贱门派,才会行此**之术。” 余婕脸色一变:“低贱?” 她忽敞声一笑:“不错,是低贱。不过等你韦杜二门真的满门抄家,男为奴,女为娼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的低贱了!” 杜方柠心中一怒。她早已知轮回巷为余婕重修入住后必成大患,她们现在血书已到手,接下来不知还会做什么呢! 她袖中青索一动,余婕已冷喝道:“怎么,想杀我吗?” 她们两人心里对彼此均生真火,这火气积压已久,如今局势,早已一触即发。 可两人身形一时都未动,忍了一刻,杜方柠才冷冷道:“杀你,你还不配,我还嫌脏手呢。” 她转身欲行,余婕在后面接声道:“现在杀你,不让你亲眼看着城南姓之败,满门被剐,我也还不甘呢!” 她两个各有所忌。余婕忌惮的是方柠的功力,虽说她自己现在功力大进,但心下犹有怯意。杜方柠却忌的是大荒山的阵法,在此相斗,于己不利。 杜方柠走向门外。就在她二人看似都要掉头不顾,就此罢手时。杜方柠袖中青索忽一腾,弯转而出,已抽空向余婕圈去。余婕手中的一对轮回刃也几乎同时飞起,直击杜方柠后心。接着两人身形同时一避,杜方柠冷喝了一声:“好,即然你也算是个名擅技击的女子,咱们且来斗个高低吧!” 她身影一腾,直逼花亭之上,已与余婕交斗起来。她适才出手突袭,如不是为顾忌那园中必然布就的阵势,本不屑为此。但这时怒火一腾,却再也不顾了。 她杜方柠是何人?何曾遭人如此轻辱!只见空中罗裳纷飞,杜方柠身子一跃,已飞身到亭角之上,她青索下袭,端的夭矫。她虽很少出手,但在技击圈内,却也当真一时称名无两。就是迅捷凌厉如韩锷,与她也一向只是“索剑”并称。这一出手,端的湍急如川,不测如电。 余婕却是自那次假死后,得以在大荒山所传心法上更进一步,脱胎换骨。她痛恨杜方柠几近十余年矣,一向就想与她分个高下。原来在洛阳之时,她自知自己技击一道上不如她,当时已视为平生之撼。她一个女子,却出身遭遇,技击容色,俱都较她最恨之人称逊,这本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但她自复出以来,化名“漠上玫”,称雄塞外,信心也与技击之术同增。早已存了与杜方柠一较高下之心。只见她在亭中飞身而起,竟在杜方柠青索迅击下犹得占住亭子一角。那六角亭上,一时只见索飞刃渡,青白二道,交缠飞舞,端的好看。 她们的青索与轮回刃俱是软兵器,又最擅攻远,只见两人相距尚有丈许之距,但每一招发出,却俱是生死以赴。这一番争斗,当真是凤翔鸾翥,鸢舞鹤栖。青女素娥,亭角瓦上,嗔莺叱燕,共斗婵娟。 交手数十招,杜方柠已惊异余婕身手之精进。但余婕只觉压力更重,看来,她毕竟在技击一术上,尚要稍逊这杜门骄女一筹了。 她一念及此,并不恋战,虚出一招,身形一渡之下,已向院外跃去。 杜方柠衔尾疾追,可脚下的园中花径忽目迷五色。她一惊,知道那必是大荒山秘阵。对于大荒山的秘术,她闻之已久,断不敢掉以轻心。她身形一顿,余婕已跃到院墙之上。只见她娇俏俏的身姿在墙头一顿,回首笑道:“知道为什么我会约你到这个院子里来吗?” 杜方柠正陷阵中,只能愕然仰望。 余婕心头一乐,大是得意:她也有抬头来看自己的一天! 但她的语声忽低了下来,似是心中隐有情味。只听她低喟道:“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九月十七,韩锷曾经来过。” 说着,她若羞涩,若得意,微微一笑:“那一夜,我也在。” 说着,她身形一展,已绝尘而去。 杜方柠虽陷阵中,却只觉心头迷迷一乱: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呢? 锷……他该不是那样的人吧?可是,自己待他又是如此,他到底,在外面曾有没有过别的女子呢? 哪怕是英风飒爽如她,想到这里,心头还是不由微微抽搐了下。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自己心中,一直与韩锷期待的可就是这个呀。如今,哪怕她终如所愿,哪怕整个天下都已进入自己掌中,哪怕她苦心积虑,终于得保家门二姓平安,但,她要的就只是这些吗? 杜方柠心现犹疑,一时不信,一时却又由不得有些信。以那余婕语气,似乎所言非虚。杜方柠只觉心头迷乱。接着,她忽想起才在前院中看到的那个碧纱七香车,那车儿一见就觉眼熟,很象自己的那辆。她心思快捷:难道……余婕居然骗得韩锷前来? 只见她立时扬声叫道:“冒充别人,才……” 可一抬头,余婕身形已消失不见。 这句话梗在杜方柠喉中,不得揭露,一时只觉得比这身边阵势的纠缠,比余皇后血书的失落,还来得苦恼郁烦。 第十二章王候皆是平交人 那个院落,桂花已结得有子。空气里的木樨香气淡淡的——毕竟已入十月了,那只是一点不甘全坠的花儿残存的香味,薄得让人怀疑只是依恋里记忆中的味道。 一辆油碧青车停在门口,车里下来个女人。那女子姿容明妍,身态窈窕。她看了看门首:柬约上所说的就是这里吗? 她走进门来,院中阒寂无声。忽然一只寒鸟飞来,嘎嘎地叫了两声,有些哑哑的,见无应和,一会儿也无趣的飞走了。 门是虚掩的,似是里面的主人正在等着什么人,特意留的门儿。 那女子推门而入,却见园中的主人早待在那里了。那女子微微一笑,并不入那主人所坐之亭,而是在园门口倚门而立。 只听那主人的声音道:“怎么,韦夫人来了却不进来,难道洛阳杜家白毁过一次轮回巷,却对我们的十诧古图还有戒意吗?” 来的人却是杜方柠。只听她淡淡含笑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我虽然也算行走过江湖,终究不同于那些跑解马的,凡事小心些为好。” 她面上笑容晏晏。听到她这话,那主人脸色却阴了阴。只见那主人转过身来,面容简淡,不是“漠上玫”余婕是谁? 她的一身装扮却也换了,非同于当年在洛阳时的朴素寒窘,却也不是时下贵族女子的穿扮,想来是因为不愿与杜方柠雷同。身上却是一身紧身劲装,衣料华贵,外罩披风。那披风散开,越显得她的身材孤俏,鹤势螳型。 那披风是黑色的,上面洒线绣了点点碎金,看来极为悦目,想来也大费了些工夫。杜方柠拿眼看了看她的衣服,含笑道:“多日不见,余姑娘的穿扮也与当日大是不同了。” 她这句言来看似无心,可余婕听得,只觉字字讥讽。只见余婕淡淡答道:“我这跑解马的自然穿得也要象个跑解马的样子了。说起这身装束,如不是得韦夫人当年不惜千金之躯,抛夫弃家,与韩将军同赴塞外,打压大漠王,使我有机得手,我也挣不到这身女匪似的装扮呢。” 杜方柠只听得她口里说到“韦夫人”三字时,声音略重。这三字,从余婕口中叫出,她只觉得分外刺耳。面上却只淡淡笑道:“听说年前圣旨已召令余姑娘重修轮回巷。余姑娘也得封郡主之号,实在可喜可贺。怎么,余姑娘那个一向最关心最疼爱的兄弟小计还在余姑娘身边吗?” 余婕知道她情知小计抛开自己,独返连城骑,才故意这么问的。微微含笑答道:“他呀,小野马似的性子,虽说出身尊贵,要高出天下那些自视甚高之辈不知几何,却一贯爱跑东跑西。招惹得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心怀嫉忌的杀手一直欲图对他不利。但真命自有天护,邀天之幸,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没有损伤掉一根毫发。只是那要害他的人只怕背地里正寝食难安,恨得咬牙呢。” 杜方柠“嗤”声一笑:“那却也是可怜。被外人追杀也就罢了,这世上最惨的事怕却是被亲人算计。明明人家不想,却生要逼人家做这做那,以谋自己的富贵,那才是最卑鄙的了。” 余婕眼色微微一厉,淡笑道:“被亲人害也还罢了。要我说,被所谓心爱的人挟着亲爱之名算计下套儿,那样的事儿,只怕说是可鄙就不止了,简直可直批为无耻。” 杜方柠的声音不由变得冷淡:“有套可下还好,愿打愿挨。却是那些想下套给别人却无人可下的才最是可怜。这世上,最可悲的无过于可怜二字。一个女子,要闹到寻死觅活的骗人,才叫真下贱。真真所谓扫尽天下女子脸面,成了满街打滚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她语意一转:“却不知余姑娘约我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余婕却一顾日影:“嗯,想来现在也该到手了。” 杜方柠一愣:“什么到手?” 余婕淡淡地道:“我那***身世可怜,有一封娘亲的临终血书一直落在奸人手上,再不得见。所以,刚才我是在说,看辰光,那血书现在已该到手了。” 杜方柠神情一怔:血书?什么血书? 难道她说的是余皇后的血书? 余婕要扶余小计登位,可说外力已足,最缺的就是那纸可以证明余小计身世的血书了。 这血书,却是杜方柠当日不惜亲自露面,在于自望的宅内生生从利与君手里抢过来的。余婕怎么说快到手了? 只见余婕脸上含着笑意:“唉,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那血书真正的收藏所在。那个男人也当真好可怜,娶个妻子,却尖利如狼,只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见他可怜,费了点心机,叫门下的一个小丫头得机去服侍他。那血书即为他所收藏,如果他那悍妇不在的话,我那小丫头乖巧伶俐,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象个男人,哪怕他可怜的终日难出卧房,想看看那血书的样儿只怕还是办得到的。” 杜方柠至此才脸色大变:大荒山的人,是大荒山的人已潜入了得辉身边了! 不错,她是为对得辉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得辉又老觉得帮不上她什么忙,她为了安慰其心,特意把那封血书交与他收藏,也算是表示对他的一点倚重。自己虽一般并不出大宅,但得辉身边,她却是一向能不去就不去的,也一向没太关心他身边服侍的人。如今回想,得辉身边自去年自己去长安回来后就已多出了一个丫环了。她因一向到得辉那边并不久留,也没注意,哪成想,那丫头照余婕所说就是大荒山的人!以大荒山的攻心秘术,加上女色之诱,得辉不明根底,哪里抵抗得住! 她脸色一变,心中烦燥。却听余婕笑吟吟地道:“怎么?一个大家男子收房个把丫头也不算什么吧?如今的大家,就是女子也时兴在外面找人幽会的了。韦夫人出身豪门,这些想来该见惯了,怎么看来还有不适?难道这样也算是……背德吗?” 杜方柠一时只觉心中惨痛。她虽从没跟得辉怎么样,但在名份上他一直还是她的丈夫。她为韦杜两姓全力操持,如果,他真的会为了一个丫头甘心出卖两门绝顶机密,只为讨其欢心?如果这不算背叛,那什么算! 她情怀一恶,袖中青索簌簌而抖。只听她冷冷道:“以**人,从当年余皇后,到如今的小丫头,个个如此。也只有出身化外之乡低贱门派,才会行此**之术。” 余婕脸色一变:“低贱?” 她忽敞声一笑:“不错,是低贱。不过等你韦杜二门真的满门抄家,男为奴,女为娼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的低贱了!” 杜方柠心中一怒。她早已知轮回巷为余婕重修入住后必成大患,她们现在血书已到手,接下来不知还会做什么呢! 她袖中青索一动,余婕已冷喝道:“怎么,想杀我吗?” 她们两人心里对彼此均生真火,这火气积压已久,如今局势,早已一触即发。 可两人身形一时都未动,忍了一刻,杜方柠才冷冷道:“杀你,你还不配,我还嫌脏手呢。” 她转身欲行,余婕在后面接声道:“现在杀你,不让你亲眼看着城南姓之败,满门被剐,我也还不甘呢!” 她两个各有所忌。余婕忌惮的是方柠的功力,虽说她自己现在功力大进,但心下犹有怯意。杜方柠却忌的是大荒山的阵法,在此相斗,于己不利。 杜方柠走向门外。就在她二人看似都要掉头不顾,就此罢手时。杜方柠袖中青索忽一腾,弯转而出,已抽空向余婕圈去。余婕手中的一对轮回刃也几乎同时飞起,直击杜方柠后心。接着两人身形同时一避,杜方柠冷喝了一声:“好,即然你也算是个名擅技击的女子,咱们且来斗个高低吧!” 她身影一腾,直逼花亭之上,已与余婕交斗起来。她适才出手突袭,如不是为顾忌那园中必然布就的阵势,本不屑为此。但这时怒火一腾,却再也不顾了。 她杜方柠是何人?何曾遭人如此轻辱!只见空中罗裳纷飞,杜方柠身子一跃,已飞身到亭角之上,她青索下袭,端的夭矫。她虽很少出手,但在技击圈内,却也当真一时称名无两。就是迅捷凌厉如韩锷,与她也一向只是“索剑”并称。这一出手,端的湍急如川,不测如电。 余婕却是自那次假死后,得以在大荒山所传心法上更进一步,脱胎换骨。她痛恨杜方柠几近十余年矣,一向就想与她分个高下。原来在洛阳之时,她自知自己技击一道上不如她,当时已视为平生之撼。她一个女子,却出身遭遇,技击容色,俱都较她最恨之人称逊,这本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但她自复出以来,化名“漠上玫”,称雄塞外,信心也与技击之术同增。早已存了与杜方柠一较高下之心。只见她在亭中飞身而起,竟在杜方柠青索迅击下犹得占住亭子一角。那六角亭上,一时只见索飞刃渡,青白二道,交缠飞舞,端的好看。 她们的青索与轮回刃俱是软兵器,又最擅攻远,只见两人相距尚有丈许之距,但每一招发出,却俱是生死以赴。这一番争斗,当真是凤翔鸾翥,鸢舞鹤栖。青女素娥,亭角瓦上,嗔莺叱燕,共斗婵娟。 交手数十招,杜方柠已惊异余婕身手之精进。但余婕只觉压力更重,看来,她毕竟在技击一术上,尚要稍逊这杜门骄女一筹了。 她一念及此,并不恋战,虚出一招,身形一渡之下,已向院外跃去。 杜方柠衔尾疾追,可脚下的园中花径忽目迷五色。她一惊,知道那必是大荒山秘阵。对于大荒山的秘术,她闻之已久,断不敢掉以轻心。她身形一顿,余婕已跃到院墙之上。只见她娇俏俏的身姿在墙头一顿,回首笑道:“知道为什么我会约你到这个院子里来吗?” 杜方柠正陷阵中,只能愕然仰望。 余婕心头一乐,大是得意:她也有抬头来看自己的一天! 但她的语声忽低了下来,似是心中隐有情味。只听她低喟道:“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九月十七,韩锷曾经来过。” 说着,她若羞涩,若得意,微微一笑:“那一夜,我也在。” 说着,她身形一展,已绝尘而去。 杜方柠虽陷阵中,却只觉心头迷迷一乱: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呢? 锷……他该不是那样的人吧?可是,自己待他又是如此,他到底,在外面曾有没有过别的女子呢? 哪怕是英风飒爽如她,想到这里,心头还是不由微微抽搐了下。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自己心中,一直与韩锷期待的可就是这个呀。如今,哪怕她终如所愿,哪怕整个天下都已进入自己掌中,哪怕她苦心积虑,终于得保家门二姓平安,但,她要的就只是这些吗? 杜方柠心现犹疑,一时不信,一时却又由不得有些信。以那余婕语气,似乎所言非虚。杜方柠只觉心头迷乱。接着,她忽想起才在前院中看到的那个碧纱七香车,那车儿一见就觉眼熟,很象自己的那辆。她心思快捷:难道……余婕居然骗得韩锷前来? 只见她立时扬声叫道:“冒充别人,才……” 可一抬头,余婕身形已消失不见。 这句话梗在杜方柠喉中,不得揭露,一时只觉得比这身边阵势的纠缠,比余皇后血书的失落,还来得苦恼郁烦。 第十三章骞驴瘦马尘中伴 余小计骑了一头驴子,韩锷却还是他那匹骓马,就那么并肩缓辔地在洛阳城外走着。 余小计笑道:“锷哥,你这匹骓儿好象瘦了很多了。” 韩锷摇头道:“这一年多来,东奔西顾,就没让它闲过,怎么会不瘦。也是我太对不住它了。” 余小计看着韩锷,望了一刻才笑道:“瘦点好,瘦了更有精神。我这头驴儿虽不瘦,但却犟,气得死我的犟。我买它时,见卖它的那个主儿胳膊上还用夹板夹着呢。我问他是不是这驴儿犯犟时把他硬摔的?他还嘴硬说不是,等我交了钱才肯说实话,拿出好心来,认真真嘱咐了我好多小心的话。他哪知道,我就是看中它这犟劲儿才买的。” 韩锷听了不由哈哈大笑。他近来事务已松,有很多烦甭的事情都托给王横海与古超卓去处理了,难得小计回来,便牵了马儿时常出城与他在城外闲荡。他这一笑出声,那声音响入空中后,他才惊诧起来:自己倒底有多久没有这么放声笑过了?说真的,也只有跟小计在一起,才会这么开心吧。 余小计道:“锷哥,你前两天还愁眉不展的,现在总算有了点当日在连城骑时的豪气了。” 韩锷答道:“那咱们回连城骑去好不好?” 余小计道:“那也由你。只要你放得下,我是随时都可以的。我现在才真的是,天地何所寄,飘飘一沙鸥——还从不纠缠上母鸥。我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韩锷听他忽吊了句文,正觉好笑。及听了下面一句,眉毛由不得一皱。待要说他,偏自己的根根底底没有小计不清楚的,斗嘴如何斗得过。 却见余小计又蹙眉叹道:“不过,你倒也真的是不能再在洛阳与长安混了。我在塞上别的倒罢了,只是时刻担心你,整日跟那阴眉阴脸的俞九阙打交道,又整日要操心宫禁,进进出出,遇到的人都半男不女,搞不好,再见到你时,已染上了一身太监气了。” 韩锷先听到他说担心,还大为受用,及听了后一句,不由一鞭打来,笑骂道:“什么太监气?那些太监可也是你老子给整出来的。好啊,你年轻,骨头硬了没几天,就笑我老了。” 余小计双腿一夹,已催了那驴向前跑去。韩锷一追,余小计更要逃。他两人在座骑上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动着手,小计逮着什么用什么,一时是一枝柳枝,一时是连着鞘的长庚,一时又纠着驴尾马打滴溜地踢来。韩锷随手封架,一边不忘纠正他的功夫。那余小计不服,吵吵闹闹,一路洒落了点点笑声。那笑被马蹄踏破,一声声崩脆。 余小计笑道:“锷哥,咱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韩锷道:“闲逛了几天了,好吧,总要找个什么目的。不如咱们去龙门石窟看看吧。那儿的菩萨好,石刻也极有名,我一直想去看,却一直没空没去成。” 听他一说,余小计不由回想起当日和锷哥的麦积山一行来。当日的行乐处,花儿不断,歌声盈耳,不由想着就开心起来。却拿眼扫了眼韩锷,坏坏一笑。 韩锷就知不对。 只听余小计道:“锷哥,你究竟贼心不死啊!” 韩锷一怒,已听余小计放着喉咙唱道: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韩锷听了,一时兴起,也跟着唱道: 红嘴鸦落的了一(呀)河滩/咕噜雁落在了(呀)草滩/拔草的尕妹妹坐(耶)楞坎/活像似才开的鲜牡丹…… 两人唱得得趣,将当日记得的陇西花儿,竟你一首我一首地迭唱下来。终究韩锷记得哪有小计的多,想现编词儿也断没有小计伶俐。正要比输了时,口里不由随意想到也就唱起了那么一段: 大红(嘛)桌子的柳牙(了)子/油漆是谁油(呀)下的/你是个少年的唱把式/脸红却是为(呀)哪般子…… 唱唱才忆起这段歌儿的出处。余小计听了才要打趣,却听韩锷的声音忽然变软,喉音也沉了,竟低低地把那几句唱完,唱得眉边颊底一片低柔,脸上也隐有一点腼腆一点憾然,叫小计倒不好打趣了。 余小计怕他锷哥伤心,捡起刚才话头,打岔道:“龙门石窟?那可是龙门异的老家呀,咱们去那里不正碰着了?” 韩锷一扳脸:“怎么,你怕了?嘿嘿,他们连着追杀你,我只不过是一直腾不出手来,他们就真的以为我们小计家里真的没大人了吗?哼哼,咱们这次去,索性摆明了干,锷哥给你找场子!” 余小计心下得意,口里却“呸”了一声:“什么叫家里没大人!你很大吗?不用你,我一个人也能摆平。我才不怕那什么龙门异的怪物。七片鳞已被我纠掉好几块了。他们现在这条龙,伤痕遍体,那才真叫个龙门‘噫’!我又没输,要你去找什么场子。” 韩锷笑道:“其实龙门异中除了七片鳞,上一代好象还有几个老怪,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能不当心了。” 余小计已在驴儿身上翻了一个跟头,叫道:“老怪?管他们做什么?这两日我高兴是高兴,可惜就是没架打。现在架也有得打了,乐也有得乐了,可真是十全儿了。” 可他这下突翻筋头,使的力大了些,座下驴儿受不起,发起犟来,猛地摞了一蹶子。余小计高兴之下,全没有备,险些没被它掀下鞍来。好在他现在功夫已成,晃了几下还是稳住了。 等他一回头,见韩锷正笑吟吟地在看着自己,分明在旁边看笑话,心中作恼,猛地一挥手,抽了韩锷座下骓马一下,打得那马儿也一扬蹄。韩锷想找补时,小计却早已催驴而去。 第十四章紫绶朱衣梦里身 韩锷与余小计这一去十有余日,可急坏了他官署中的连玉诸人。 不为别的,只为他们走的第五天上,宫中忽然降旨,官署中却找不到接旨的人,只能报韩锷出行,最后还是让韩锷副手肖珏代接的旨意。 那旨意却是:查余小计本为当年余国丈至亲。余国丈昔年一门遭害,朕心极为不安。朕回念余皇后之仁德,特册封余小计为安逸乡公,许传爵位五代。另赐紫袍玉带,令其奉祭宗祠,择日晋见。 这旨意来得突兀,韩锷与余小计还全不知情时,就下到了他的官署。连玉等人也是人人惊诧。 那旨意一出,也飞快地传遍了两都之地。洛阳城中百姓都知道了。 当年轮回巷的惨案又被翻了出来,说在两都人的嘴上。人人都估计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东宫知情之人更是个个心惊。杜方柠不由也低低的叹了口气:那血书,看来终于还是呈达御前了。 韩锷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是他请辞北庭都护帅职与兵部门下行走差事的折子。他此时人在洛阳城外,抬头看了眼住宿的那野店外的景色,一时只觉得心头一片安然。——这样的荒村野店,也许才更适合他的脾气吧?而所谓玉堂金马,却只让他觉得束缚难奈。 西域十五城那边,有高勇与库赞在,羌戎又已生内乱,势力大弱,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而朝中之局,那些纠葛缠绕,是永永远远也完不了的,但好在,目下局面也大体算是平定了。 有俞九阙镇压于内,王横海握兵与外,想来就是太子贽华与仆射堂的人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激成大乱。 这个时局,他所能尽力的,也就是这样了。 他与余小计是在十余日后才回到的洛阳城外。这次龙门石窟之行,却大半是余小计出的手,韩锷只做压阵。最后龙门二老出面时,韩锷才动了手,最终摆平了“龙门异”之事。与龙门异算握手言和,这让小计以后也算少了一样纠缠。 而重进洛阳城前,他却要先了却自己这番心愿。他写完后,余小计正推门进来。见了就问:“锷哥,你在写什么呢?” 韩锷微微一笑:“啊,你回来了。本打算悄悄写了就走了呢。” 余小计面上不由微现紧张,伸手起桌上的纸扎,口里急道:“哪里去?” 韩锷装模做样一叹:“反正这世界已不需要我了,连你都不需要,我一个人重归陇头啊。” 小计却把那折子看了看,一披唇,微怒道:“你现在也不老实了,动不动学着骗人。看来真是那些女人教坏了你。” 然后认真地看向韩锷:“真的要离开?” 说时,眉眼间已见笑意。 韩锷静静道:“诸务已了,大事有托,我如果再迟延不去,难不成倒真的要恋栈?” 然后他微微一笑:“只是从今以后,锷哥可再也没有傣禄拿了。你又是个最会花钱的小鬼,买东买西的,究竟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实不知该再怎么养你。小计,要我说,咱们以后花钱,可真的要省着点儿……” 说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秋来晴明之景色,却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可接下来到哪里去呢?眼前的江海似已非当日自己眼中的江海,可以山猿海鹤,随意翔翥之江海了。自己从小时一意追寻的是自由,可自由真的到手时,原来也并不象想象中那么快乐平安。 他一直也是怕着这个日子的吧?所以生性中总有一些绵软,也才惹来那些个绮祸纠缠。 没想到他们才进城回了官署,就听连玉拿出那道旨意。 韩锷一愣,于婕原来还并不想就此罢手! 她怎么请到的这道圣旨?难道已夺得了那份血书了吗?若非如此,她又是凭什么来证明小计的身世? 这分明还只是她的第一步,接下来她又会有什么安排? 韩锷想着想着都头疼起来。余小计看着连玉拿过来的紫袍玉带,不由大觉有趣,往身上一披,又束了那带儿,昂身而立,倒真的添了几分气慨。 他皱了皱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越看越不满般:“锷哥,你说怎样。那句成话怎么说的来着,意思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象是个被人耍戏的猴子?” 连玉在旁边不由扑哧一笑,韩锷笑道:“沐猴而冠。” 小计大喜,“没错,就是这四个字。学问好也不用那么瞧不起人嘛。” 说着,他转过身往大堂正中的椅子上一坐,向堂外一望,只觉屋外房舍俨然,以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就似在自己眼前。他心中一阵迷惑,隐隐想起当日赤着脚在洛河对岸铜坊里玩耍的日子,那么油腻腻的巷道,那些脏兮兮的小伙伴,自己装说书先生勾引得他们对自己五体投地时,那样的感觉比当皇上还威风吧?他们也曾偷钻个洞进瓦肆看了戏回来,或在街上看到那些贵族子弟经过时,在口中感叹:“老子要是有一天穿了那身行头,一定比他们还要威风。” 可今日他穿上了,却没有一点快乐之感。 接着他又想起铜坊里穿得只有一根扁担的阿二,每日靠给人家从城外挑山泉水挣钱。他口里有一句传作笑柄的名言:“老子要是作了皇帝,就打一根金扁担,全洛阳的水都归老子一个人挑。” 想到这儿,余小计的脸上露出丝笑影来。 外面阳光晃晃的,婕姐一直想要自己的就是这样吧?他想起野戏中的情景,自己坐在皇案之后,婕姐手拿印玺在一边站着。 那样的情景,倒也真的是,要多富贵有多富贵,要多大的威权有多大的威权。 第十五章青娥已落淮边月 余小计入宫之前,曾与余婕一见。 直到他见到皇上之时,心里还在想着婕姐口中说的话:“我余家满门,总算还是等到今日了。日后就是黄泉路下,我也不用愧与祖宗们相见了。” ——余小计今日的打扮却迥异往昔。 余婕送他到宫门口时,笑着整理了下他腰下的佩饰,口中笑道:“好威武,好气派。小计,你真的长大了。没想一年不见,你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余小计看了眼姐姐,心中道:可是,我并不情愿长大。 可能因为幼失怙恃,在他心底的某一部份,似乎是永远也长不大了、也不情愿长大。 虽然他的外表现在看起来很多了分宁定沉默,身形举止也有了分掩之不尽的勇锐剽悍,那是在外人面前。只有跟锷哥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可以永远象当初一样无忧无虑的孩子。 生命中某一部份的缺撼,会让人永远停留在某一心态。他依恋于那份相伴,那是、没有任何功利的相伴。 只听他道:“婕姐,见驾这件事,我听你的。但咱们,就到此为止了吧。安逸乡公,已是一品之爵了,再往上,也不过封王罢了。我不爱杀人弄权,也不想继什么位,当什么皇上。咱们到此为止。死的人已太多了,以后,我即然长大了,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年纪不小了,该想着过些安稳的日子吧。” 余婕的眉毛却一竖:“怎么说傻话?” 接着转颜一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还是婕姐安排的头一步啊。韩锷现在得参与天下兵权,以后你向上走的路还长着呢。其实也不要很久,只要一年。只要……” 她微一筹思,脸上现出一道细细的皱纹:“……你婕姐运作得当,你又肯跟婕姐配合,这天下谁说不是咱们的?何况,你是当年余皇后之子,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咱们只是拿回咱们该得的。你以为,就算咱们想停手,那东宫,那杜方柠,还有助力过咱们的仆射堂,会甘心让咱们停手吗?这个世道,是停不下来的,好多人逼着你往前走呢。” 余小摇摇头:“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余婕的颜色忽然冷肃,她静了会儿,双眼直盯着余小计的眼:“可是,我知道你想要的,但那其实你永远也得不到。” 她这句话说得语气残酷而尖锐。 余小计只觉心下被刺得一痛。可他眼中炽然一亮,“那我也不要胡乱找个替代品。” 余婕冷锐道:“这个世上,什么都是不可靠的,你只有掌控它,让自己所欲就是离不开自己,才有一星的希望。这样,起码你得不到,别人就也得不到。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余小计眼中的神色也变得冷峻,只见他直盯着余婕的眼,冷声道:“你其实真正想要的现在已不是为什么余家报仇,让余家扬眉吐气了是不?你甚至并不是要为了我好。你,不过是想把杜方柠踩在脚下罢了。” 他神色微微缓和:“其实你又知道我要什么!我已相当程度得到了呢。我,也只不过你手里一颗棋子罢了。” 余婕的目光忽变得冷狠,接着,那冷狠之中掺杂了一抹昏黄,那是让人一望头晕的昏黄。 余小计心中一凛:这是大荒山的心法,只见他瞳子里忽做水色,迎向余婕的眼。从小时,从他第一次不听婕姐的话时,她就已习惯用家传秘术来整冶自己了。但现在,他不怕她了,也不愿意再去装着怕。余婕眼中那控人心志令人迷乱的昏黄之色又盛了一分,只听她森森道:“你真的要跟婕姐斗法。” 从她第一次让余小计继续骗韩锷而小计不愿时,她就已开始用此法来对付他了。余小计只觉得心头一片悲凉,他的目色忽做水色清瞳。婕姐不知道,其实,早在三年前,若单论这“瞳术”,婕姐就已修为远不如天生“水清瞳”的自己了,但他一向怕她伤心,因为知道婕姐练功的苦,所以一直不敢真的对抗她。包括她不让自己告知韩锷她就是“漠上玫”时,包括她不让自己说出是她在诱迫韩锷回长安时……包括包括很多很多次。 余婕眼中的昏噩之光一入余小计眼中,似是就为那水色所释。 他们默然不语的相互直盯了有一柱香的时间。这“瞳术”在大荒山心法中本为最耗心力的。余婕忽倦倦的一闭眼:“我余婕就是一惯天生不如人啊!” 余小计听得心头一惨,忙忙收目它顾。 余婕也柔声道:“好了,你长大了,咱们姐弟间,总还不用再这么斗下去了吧。你先进宫去。我好累了,有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皇上见到你,他现在心神虽迷,但只要干联到我们大荒山的事,他会清醒一刻的。那是婕姐费好大力,伤损好多才在他心里种下的种子。他现在确定你真的是他的孩子了,他会给你御旨的。听婕姐的话,无论你想不想继位,也要先拿到它。” 余小计怜惜地看着她疲弱的样子。他可以拒绝一个威煞的婕姐,可无法拒绝一个疲惫的婕姐。他点了点头。 临走了,已走出几步,快到宫门前了,他还一转头,想了会儿,才低声道:“婕姐,其实,你不用怨恨的。我知道你恨锷哥不爱你,你觉得自己爱他。可其实,你并不爱他,你只是羡慕杜方柠所拥有的一切。你在心里呀,真真在意的是杜方柠,而不是他。可锷哥,他可能不爱你,但他真的曾在意你的。” 余婕听他说,没有答话。 见他转身,走了几百步,入宫去了。然后,才心头微微一乱,才真的开始慢慢明白了小计的话。余小计的话听着很简单,但,好象那却是真话。她想着小计那句话说完后,却用他的一双水色清瞳望着自己的眼,他的眼中是在说话。他们大荒山一脉,到了余婕与余小计修为的这般境地,用眼神说话也是小道了。余小计肯定觉得那话不好真的吐出声来,只为真正的语言其实所要表达的真意是开声即散的。小计的眼中是在说:“如果爱,那其实也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他不回应,也不用自怨自怜,不用迁怒。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只要是真的,它可以令你的内心欢喜饱满的,而不是怨恨愤懑。如有怨恨,那多半是为虚荣啊……” 然后他就转头,转头前,眼色中还如有深叹。 余婕怔怔地站住,这是在宫门不远处一个小巷的暗影内,外面,就是整城整城的阳光。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但,叫她如何不怨恨?这么多年,她就是凭怨恨支撑着走过来的。如果不怨,如果不怨时还得不到一个爱的支撑,她又拿什么来撑持自己的生命?那其实已好疲惫,伤痕遍体的生命? 她心中有些茫茫的,想起自己从居延初回,自己还只十五六岁时,在淮上找到小计,最初两个月与他淮边相伴的日子。那时自己还没经历过后来那么多的争杀磨难,那时自己的心还是纯粹的,那样的日子,还真——单纯的快乐过。 她心有所思,脚下有些疲惫地向外廓城的御沟斜走去。 那御沟斜外的小巷里,有一处房子,就是她当日化装成余姑姑与韩锷算命的所在。那里,现在还是她大荒山一脉在洛阳城中一个极隐秘的据点。 那个小屋中,她曾第一次与韩锷正式的相见。 小计进朝去了,那辉煌明亮的地方。她这一生图的什么,她真的要那些富贵吗?她其实并不真的喜欢那些桂栋兰室吧,她心里恋恋的却一直是御沟斜边微微的水气,那微酸的风中自己寒窘的身世与不甘沉埋的青春。 她心意微迷,刚才施术,用力过了。所以在小屋外以她敏感的感觉本该发现的一点异样她却没发觉出来。 等到她一脚进门时,才猛地一惊,然后知道:要退已经晚了! 第十六章白骨甘为泉下尘 屋中有人,六人。 他们化妆成大荒山门下弟子,可他们不是! 他们是谁?余婕扫眼一看,已经猜出,那是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还有已失一臂的“双刃”韦铤。 他们居然六个都来了!这六人出手,不说是她,就是韩锷与俞九阙,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都难。 接着她就望向她在屋中的机关布置,这时才真的吃了一惊:他们把一切预先毁掉的那叫个干净! 从屋中到外面小院的门不过十七步,可那十七步这时在余婕看来仿佛天长海远的那么长。她微微一笑,面上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没有伪饰的露出凄然之色:“杜方柠算得真准啊。” 韦铤也目光惨厉地看着她。自从他失去一臂后,他的目光就如老兽一般惨厉。只听他冷冷道:“如果杜姑娘说得不错,那么,你才是推动这一切祸乱的祸首。看来她原来劝太子的就不错,每刺杀那余小计一次,就会帮你一次,反把韩锷逼到不得不与东宫做对。” “真正该杀的,其实是你。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了。” 他一语未完,屋中只见人影飞起。一共有七条人影,商山四皓一守就守住了屋子的四角,而为他们所控的屋中,“不测刀”与“双刃”齐飞,与他们对攻的却是两把轮回刃! 余小计一出宫门就觉心惊。 刚才他面圣时,因为为宫墙阻断,他们大荒山心法也浸不透那俞九阙所闭制的宫禁,所以他感觉不到。 可他才一出宫,心底就冷冷一惊:婕姐有险! 他从小时是与婕姐相依为命过来的,所以余婕如有险,他定有反应。只见他忽把自己的指尖用牙一咬,溅出一点血来,然后在宫门口一站,四周忽似就没有风了。他缓缓伸指指地,那血向下落地,微微地有点歪斜。他一耸身,也不顾是大白日,放马就向那血迹所兆象的方位奔去。 ——御沟斜! 御沟斜边,一定是玉钩斜边! 他入宫足有大半个时辰,婕姐还能不能撑持到他的到来? 他还没进到那个小院屋中,鼻中就预先闻到了一点血腥。 他马儿才到了那御沟斜畔,身子就已腾飞而起,直向那小院扑去。自幼为秘术所浸染的他已闻出了凶祸! 他一入屋中,见到的就是血。他先看到的是“不测刀”卜应的尸体,然后,见到的却是面色苍白的商山四皓,然后,才见到浑身浴血的韦铤与余婕。 韦铤正咬牙恨声道:“奸滑娘们,凭诈死还可以放倒我们一个。但今天,我要看你还能诈死几次!” 余小计一看到血,心中的爆怒已发,他一摸腰间,“长庚”剑已出。只见一道苍白的光华划过,商山四皓几乎人人有伤,韦铤的伤势更重,他们正在聚起余勇对余婕做最后的击杀。这时猛见光芒耀眼,那剑他们却认得!其中韦铤尤其认得。 只见他们面色突现惊慌,四皓中一人已惊叫道:“韩锷!” 余婕身子虽在动,意识其实已在迷离状态。这时她的容光却忽然一灿。 她本不算多漂亮的女子,但这一刻却忽然容光一灿,变得极美极艳。她接着就向韦铤出手,余小计长庚划过,剑光包身,攻的也是韦铤,韦铤惊呼之下,就是一避。余小计长剑回手,却在众人惊骇之下已一剑取了商山四皓中那个东首一人的性命。 接着,他抱起余婕,返身就走! 那余下残活的四人惊得怔怔的。他们与余姨相斗,本料要杀这女子只怕也要费力,却没想到会那么难。逼至绝境的余婕原来有比他们更悍烈的斗志,手底下大荒山的阴僻手段尽出,暗器花样不断,伤了五人不说,还夺了卜应的性命。 小计来得突兀,直到走时他们还误认为韩锷,力乏之下,也不敢追,由着小计抱着余婕去了。 御沟斜边,不远却有一片废园。 那废园因主人久已无力修护,早已荒草弥漫,寒惨惨的残绿冒出烟来。甚至园门口已成了一个拉圾场。 这废园还传闻闹鬼,就是白天,一等一胆大的顽童,也不敢进去的。 余小计抱着余婕来到的就是这片废园之内。他把余婕放在地上,就开始施救。但他知道:婕姐这次伤得太重,真的是不行了。 他眼中的泪一滴滴地滴下,想起婕姐对自己的好。婕姐初入洛阳,重拢“来仪”门,收拾大荒山一脉的势力时,还是他跟着婕姐在这废园中扮鬼,吓退附近之人,让他们再不敢前来,得到了第一个密聚之所的。 而如今,自己终于一部份如婕姐所愿,金紫加身了,婕姐却…… 余婕身子忽动了一动,她的嘴里还在咳着血,只见她在昏迷中口里低低地叫着:“长庚,锷;长庚,锷……” 余小计眼中的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就那么落下,心中的惨痛只觉得如刮骨刮髓般的痛。他不该说婕姐其实是不爱韩锷的,不该那么刺痛她。这个世上,“爱”究竟又是什么? 余婕闭着的眼中眼珠转动,余小计知道自己虽已尽力,不过就是催发了她一个回光反照。她要醒了。 可余婕的眼虽睁开,却似看不见了。只听余婕道:“锷……” 她看不见,但她血污的脸上却忽然在笑:“原来我每次死时,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都还能羸得你抱着我。” 她是笑着,可那笑意中掩饰不住的惨淡,惨淡中,却依旧有着欢喜欣然。 她低低说道:“那日,那个木樨院中,我要你记得,那夜与你相伴缠绵的是我,是我,那是我……我是不是一个好有心机的女子?本来这辈子我都不想跟你说了的,即然你心里没我。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总想在心底把你多亲近一下。对不起,一直这么算计于你,利用于你,也不知,你会不会恨我?” 余小计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脸上,余婕却轻声而笑了,眼中空茫茫的:“没想我扮瞎子骗过你那么多次,临死前却终于真瞎了。天道轮回呀,天道轮回。你要用泪水洗我的脸吗?可惜,我现在怎么洗都不会好看了。给你的最后一面却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刻。这一生,我真的狼狈够了……” 余小计再也控制不住肩头的耸动,她骗自己太久了,那自己骗她一次又何妨呢?只听他模仿着韩锷的声音道:“……是不好看,但却是不一样的。你从始至终,都是不一样的。不管好不好看,不管狼不狼狈,总让人,记得深刻。” 他本最擅仿人语声,何况余婕此时在半醒半迷中。 却见怀里的余婕已在倒气,她一边倒气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小计要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才可勉强听到。 只听她道:“小计,小计,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计。他可以不当皇帝,但,你跟他说,婕姐不跟他争,也不跟他抢了,也不再说他不对……我只愿他终于不至遗撼。他从不曾真的骗你的,他那么做一直也是违心的。你跟他说,就算满世界的人不知道,我其实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真的是个好傻好傻的孩子。比我还傻。你一定要照顾好他。我,我只祝他……” 可这一语未了,余姨身子作了最后一次的挣扎,手死死地抓向空中,象想抓住想象中韩锷的手,却忽然僵硬。 余小计只恨自己没有及早察觉,好让她抓住想象中的手,哪怕是欺骗,哪怕是幻觉,也要让她觉得自己抓住了。 他喉中忽然发出一声悲嚎:“婕姐,我杀了你了!是我杀了你了!” 第十七章某水某山迷姓氏 韩锷在屋中纠结着自己的手指。都半个多月了,小计都没回来。他到哪里去了?到底哪里去了呢? 小计不在的日子,他的身边却回来了一个人,那是……姝儿。 祖阿姝回到韩锷身边时,却也如走时那么突然,当然也如走时那么淡淡。韩锷只有些惊奇地望了她一眼,却没有问什么。 这个世界,离离合合,他已开始习惯了。但他已不愿再这样。这两天,虽与祖阿姝依旧似往日那么的淡淡相对,也不是不相互默契与习惯,可他,再不曾主动对她亲热。 窗外的树叶已凋尽,这是冬了。初冬。 十一月的初冬。官署内好空,屋内陈设,屋外景致,一切都是淡白白的,有如韩锷的心境。仅仅年初,他还怀着人世里对幸福的最后一点热望,那时,阿姝于自己万难中来到自己身边,那时的他,是真的第一次起了迎娶一个人的心境。哪怕没有大张筵席,哪怕没有吹鼓喧闹,但那种感觉,真的是那样的。只愿岁月就此安稳。 她也曾象一个妻子。可为什么他始终在心里对她有着种不安呢?这不安其实起于她自己,因为他觉得,在她心中,对她自己所作所为似乎始终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安。观心之术韩锷虽较小计远弱,但毕竟那么久,多少感觉得到的。 可那是为什么?韩锷不是个惯会分析女子心事的人,所以只有迷惑,也只能迷惑。 此时他独坐在屋内。洛阳陪署的事务其实已没有多少需要他办理了,一切都渐渐非同乱时,自有那些案牍往来,文书勾结而成的秩序。触目所见,人人不过蝇营狗苟。难道自己努力操持,一剑拼荡,甚或性命都拴在刀尖上,只是为了给他们赢来这个? 连玉忽走进门内,韩锷道:“可是小计有消息了?” 连玉摇摇头,回道:“韩帅,是有人来拜。” 韩锷愣了愣,他不想见人,但看连玉神色,这个人是该见的。他心下很烦,问也没问来的是谁,就到前厅去了。 一进门,他见到的先是那女子的背影,他几乎脱口叫道:“阿姝!”接着才觉不对,脸上惭然一笑,因为那个女子已回过身来。 然后,韩锷讶异地看到她的脸。这个人,他虽象是仅见过匆匆两面,但那张脸,他却是再也忘不了的。那是一张好似被烧毁过的脸,十分的丑怪可怖,暗红赭赤的烫疤还留在她的脸上,可她的神色,确如小计所说,是极柔和的。韩锷怔了怔,这人他认得,可他不知怎么称呼。他吸了口气,缓缓道:“不知姑娘……” 那个女子却开口截住道:“我是无名之人。韩兄就当我不识与我无称呼地相对好了。” 她口音有些怪,似是特意弄得哑涩涩的。 但那哑涩里,隐隐有些让韩锷自己也惊诧的似乎熟稔的甜柔。 韩锷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姑娘找我何事?”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肯帮我救一个人吗?他身受内伤,愿力受损。以我的修为,虽已尽全力,却总治他不好。这洛阳城中,能对他有所助力的,大概也只有两个人了。我不能去找俞九阙,所以,只有来求你了。” 韩锷一怔:那是谁?说是伤势只有自己和俞九阙可冶,那一定是练气之士了。 他疑问道:“是谁?” 那女子缓缓道:“卫子衿。” 这三个字一出口,她的面色似赫然起来,那么丑的脸上,却也有一点娇羞之味,那神态却大是可亲可敬,就连她的语气也更柔和上许多,如风起池畔,掠过那沾露之荷瓣,一片天然轻妩。 韩锷心中一动,先不自觉玩味的却是她的神色。怎么那神色,让他不自觉地起了些亲呢之念?似乎引动着自己想牵着她的衣角玩耍一般的。接着怔了下:卫子衿? 看来大金巴虽在那一战后身毁名裂,卫子衿为这一战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只听那女子道:“我记得,他还曾用阵势困过你。不知,你可能不念旧恶?” 韩锷木然摇头。旧恶,什么旧恶?他可是出手救过小计的。韩锷一想起在东宫暧阁中度过的那些寝食俱废,忧虑相煎的日子,心里不由就对那卫子衿感激万分。觉得,他真是一场异数,总会在最危急别人也最无力的时刻出现。 他对卫子衿是从没有过什么旧恶的。 他回过神来,脸上微笑:“好,姑娘所托,在下自当尽力。我也一向,很仰慕他卫……”想了想,他却不知怎么称呼。这女子真怪,见了她,就让自己同时碰上两个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人“……当时,除了他,只怕当世再也没谁能胜却大金巴了。我其实欠他的情,真的。他是为那一次所受的伤吗?” 他说及仰慕,语出真诚。那女子似就欢喜起来,眼中光芒一闪,虽是兴奋,也是温和的。只见她盈盈一拜:“小女子这里先谢过了。” 韩锷忙忙伸手去扶,可到一半却禁住了。毕竟是陌生女子。看这情形,她定是很爱他,如小计说的,可……居然是她在爱他。卫子衿那样的风神,幽居经年,没想落了为他担心,照顾他关心他的却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卫子衿身边的女子可真是个个奇特,喜欢上他的也当真个个奇特,除了贵居后宫、母仪天下的余皇后,还有对他念念不忘的绝色之女朴厄绯……居然,还有眼前这么一个。 可他接着眼睛却触到了那个女子弯腰拜后起的眼神。那一刻的眼神因为放松,没有遮掩,韩锷心中如受一击,重重的一击。那眼神里居然是那么熟悉的感觉,那里面有温和,有暖意,还有总是象对这世界、对所熟识的人的一点腼腆惭色。这个世上,韩锷只记得一个人会有这样绝对与众不同的发自骨子里的温婉神色,还有谁总对一点别人最应该最平常的相助都报以这么亲切的谢意呢?那只有…… 韩锷口里忍不住轻呼道:“阿姝?” 他摇了摇头,脑中一时似乎乱了,心里也乱了,一切都乱了,整个世界似乎都乱了。 那女子身形微微一颤。 韩锷自己也错愕,他口里乱乱地道:“对不起,不知怎么,我突然觉得你好象我小时的一个玩伴……” 那女子忽避开他的眼不与他对望。可她转头那一瞬,露出了细如鹅脂的脖颈,那姿式里有一种掩都掩饰不尽的苍凉。象是海风呼呼的吹,这一生交游浮槎泛海的远了,长条样的风在心头掠过,一整座阿房的火在那里烧着,彼此天涯,各自在这世路上为阿堵折磨着,为孤独忌体而香着,而枕头永远是刚躺下的头的梦魇,重新归来,时光已老,海结了盐,心里堆着沙子,访旧半为鬼,纵使相逢,认也认不出的狰狞面具…… 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些?韩锷心头迷惑之极,只觉得,这件事是他平生所经历的最不可思议的事。他必需要想清楚,可一时却想不清楚,童时种种涌入心头,还有殊儿,姝儿,两相纠缠,石碛堡中的相伴,北氓山的鬼遇……他的心头彻底乱了。 她是阿姝,她才是姝姐。哪怕她的面貌怎么看都象一个狰狞的面具,但韩锷的心中骨中,似乎都有一点本真的熟悉感提醒着: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姝姐。那样欲语还羞,羞涩中透着大方,但对这世界,对这些熟极了的人和事,却总象还怀有一点羞涩与腼腆感的人,除了姝姐,还有谁呢? 但她怎么可能是阿姝。 姝姐才才回来,她不正在自己身边吗? 他沉入迷乱,以至,他都没感到那无风无色的一双鬼手正无声无息地向自己抓来。 那爪风带着死亡的味道,象北邙山无主的荒坟里浸烂衾枕后腐烂出来的。可那爪影诡异而美丽,美丽得象那传说中不甘装裹、不甘死去、从坟里伸出、撕破华衾软枕的涂着蔻丹的手。 韩锷还没有发觉,直到快近到一尺之距,韩锷一抬眼,才惊觉,那双爪正抓向自己! 接着,他惊绝地发现,是殊儿来了!不对,那该是阿姝啊,因为她就穿着前两日才回来的祖阿姝的衣服。可祖阿姝一脸厉色地伸爪向自己抓来,鬓上还插着在碛石堡时,因为她一时无以插发,自己随手用长庚给她削的一根木钗。 可姝儿的十指上俱带有甲套,根根有尖如利刃。她的眼中也是一片狠辣之色。 韩锷迷茫之下,都不知道躲了。那一招攻向的却是两人。他只来得及把地上那女子伸手一带,护向自己身后。 祖阿殊这一击,他已看不出倒底是对自己而来还是对那女子而来。 那是“无影鬼爪”。韩锷心中一痛:如果连你也要杀我,那就杀了好吧。 已被他带到身后的女子忽身形一闪,抱住韩锷,如长姊抱持弱弟一般,轻轻一转,已把他带回身后。祖阿殊的双爪却已难控制的抓到她的背上。 那女子的反击却不凌厉,只是轻轻衣袖一飘,如若一推,把扑来的阿姝推开了数尺之外。 而她自己,已伤及肺腑。 韩锷在这一场突变之后,望向立在数尺之外的面色狠戾的祖阿姝,脑中一片麻乱,可麻乱中忽然冰崩玉碎的一闪念,这神色他太熟悉了……原来是这样,可怎么会这样? 只听他喃喃道:“原来,你不是姝姐,你一直在骗我,从长安到居延城直到碛石堡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姝姐。” 他看向她指上的甲套,嘲笑自己傻的道:“北氓山的鬼甲。” “你是小殊。只是你一直在假装阿姝。” 他又抬起头,望向那为救他而受伤的女子,愣愣地道:“她才是真的姝姐。你才是阿姝吗?你的脸怎么了?” 然后他一脸疑惑,古恼已极地望向那甲上还套着利刃的“祖阿姝”。 “你是殊儿,从北氓山起,到后来长安城中,无论是大姝还是小殊,其实都是你对不对?其实都是你。对我好的是你,对我坏的也是你。因为,她还是真的姝姐。你、你、你……何苦又骗我?” 他脑中慢慢明白了,慢慢地都明白了,这四五年中,他所见到的,无论自己以为的“大姝”还是“小殊”,无论对他是温柔的还是暴戾的,其实都只是一个人,都只是……“祖阿殊”。 他心里隐隐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却又觉得不太明白。可那一点点的了解却刺痛了他的心。只听他低声道:“可是,就算这样,你骗我就骗我好了,何必一定要杀我,更何必,还下辣手对大姝呢?” 他伸手去治大姝背后之伤。那伤伤得虽深,但应该并无大碍。 只听小殊在那边冷声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你凭什么知道!你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她那么狂叫着象一个孩子,可她却无意再攻了,因为韩锷醒神后,她知道自己再攻不进的。 韩锷一边给真正的姝姐止血,一边叫堂外的连玉去拿药,一边低声问:“姝姐,只是,你的脸怎么毁了?” 大姝低声叹道:“当年,小妹连犯门规,甚至叛师出门。我们素女门,规戒最严的,这些罪责总要有人来承担吧?姑婆就是不在意这些,但她对我们一向溺爱,我如不自领严罚,如何压服得住门中那些人的口风。小锷,你别怪她,她有她的苦衷,她的心魔。是我冒她之名把那责罚承担了。我是自愿的,一点点也不后悔。所以,这张脸也就毁了。可毁也就毁了。殊儿她一直不想跟我长得一样,这也没什么不好对不对?” 她凄惨地笑了笑:“何况,如果不是这样,我也见不着他。见着了他如非我这脸这样,他也断不容许我接近他。无论如何,如果让我接近不了他,哪怕那么远远的,只是远远地可以关注一下子他,我这辈子,就算容貌如常,并不骇世吓人,引得三几个人喜欢我,那又有什么欢喜呢?” 她轻轻地说着,口气里有一点凄惨却也透着十分的欣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侧头,她忽咳出了一口血。控制不住,咳在了韩锷的衣袖上。伤成这样,她还不忘歉意地看了韩锷一眼,很安心地萎在韩锷怀里,象萎在一个弟弟身上一样,低声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不管怎么说,我陪了他十年了,再怎么也心甘了……” 她的声音渐渐沉溺下去,一双眼止不住地要合上。韩锷正在给她止血,这时一搭她腕脉,只觉得她气如游丝,不由大惊。 那边小殊却早已看出不对。她的神色忽变,她恨她的姐姐,但她又是…… 只听大姝道:“我不行了,记得,你一定要救子衿。” 她手里滚落一个纸条,那该是卫子衿现在的住地。小殊的身形忽一展,一把从韩锷手里抢过她姐姐的身子,口里怒叫道:“她在意的不是你。你不许碰她,你不许碰她!我姐姐生来玉洁冰清,你个臭小厮,不许碰她!” 韩锷刚要拦时,却见殊儿真如疯了一般,母老虎一样的凶悍可怕。大姝已在她的怀里,只听她低声无力地道:“叫我跟她走。她是我的亲妹妹,无论怎样,在我心里,在她心里,一直都还是嫡嫡亲亲的姐妹的。我们这孪生之情,不是你懂得的,却也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其实,有好多事,是我害了她,也对不起她。” 韩锷怔怅于地,只有眼见着看着小殊疯了似地抱着大姝长哭而去。 那哭声,不知是否一直响到北邙? 北氓山头,冷月莹莹。 两个曾经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蹲抱在那坟茔荒地间。 小殊生平里头一次这么衷心温柔着。她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卫子衿,你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大姝却伸手整了整小殊的头头,指头轻轻碰到她头顶那柄朴拙的木钗,刻得太生硬了,都有些难看,唇角微微一笑:“是他做的?” 小殊点点头,眼泪滴了下来,却自强笑道:“真难看是不是?他真是个笨手笨脚的臭小厮,没有一丁点好的。比起卫子衿差远了。” 说着,她的声音里忽添苦涩:“其实,他不是为我做的,而是为你。我冒你之名,跟他在碛石堡,他心里始终一直有你。” 大姝微微一笑:“别傻了,你这么古灵精怪,他一直难忘的是你倒是。只是从小太熟了,男孩子常忽略眼前的,对从小太熟的玩伴很难想到别的上面。他只是把我当姐姐看罢了。” 小殊喉头哽咽:“其实,他又哪知道他心底爱的是谁?” 大姝轻轻笑着:“他的问题,是不知道。子衿的问题,却是太知道了。两个都不好。别光自己难过,以为他不在意自己,其实他们,过得又何尝好?” 她轻声安慰着小殊心头的伤。但说到这句,还是两姐妹头一回象平常女儿一样私悄悄地品评起各自生命里的男人,点到一句,心里便有一种私密密的快乐,可以共享似的。外面的世界,由着他们逞强斗勇,她们只是私下里看个孩子似地说起他们,牵挂起他们,笑着他们的傻,也感慨着自己的痴。那滋味,有一分欣然,有一点女性,有一点娇俏,有一点冷醒,还有一点同情并自怜着的广大的温情。 可阿姝毕竟已经无救了。 小殊静静地看着她,她已施救了一整日,就算她学全祖姑婆的秘法,加上北邙山的异术,还是无能为力了。 只听她口里木木的,反反复复地重复的只有一句:“我终于杀了你了,我终于还是杀了你了……” 那语气里有一种了结般的安然与了结后此生此世,爱恨长空的悲痛愤懑!我情愿一生与你做对下去,那样的人生才疯闹好玩,你怎么可以死呢?怎么可以! 大姝的手却轻轻抚过她的脸,说:“别傻了,你也知道不是你。其实,你一直恨我是不?恨我跟你一模一样,恨我的温和。但姐姐知道,你也爱我。小殊儿,是姐姐对不住你,让你不知怎么做自己。你只记着,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怪你。包括毁容,包括忌体香,我不过是要代姑婆给门内一个交代罢了,我不在乎的。何况,如果这容貌不毁,我也无法认识他……” 她脸上浅浅地笑着“我不是你杀的。你刚才伤我虽重,但伤不至死。我不是你杀的,我是,为了他。为了自解那‘忌体香’之禁,才把气息阻绝,造成生机如此脆弱不堪的。其实我,早就知道解禁之后,自己的时日就不多了。” 她忽低声道:“抱着我,我会化在你的怀里,而不是死。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一个人了……” 小殊抱着她姐姐,感觉她在自己怀里渐渐冷去,可她身上原有的热,真象她说的,钻进自己身体里了一样。她只想长歌当哭,心里为什么充得好满好满,满得都不再去恨,不再想爱,不再想见到包括韩锷在内的任何一个人。 第十八章一钗一佩断知闻 “一切重来好吗?” 杜方柠低声地道。 这里是木樨院中,冬日淡淡,淡得让你不由怀疑那太阳是不是真的还有心散发出一丝暖气儿,还是只摆出个遥不可捉的虚假的温暖。 园中的花木披霜带叶,枯瘠如此。方柠的口里轻轻呼出一点白气,她的语调,她的声音,连同她口里呼出的白气儿,一切还恍如从前,恍如当日的那个百草初霜的乐游原。 杜方柠的脸上也有一点被冻激出的红,却也比当年浅淡了。那个十九二十并马同行的青春韶华的年纪,那些因为一点少年心性自服砒霜的日子,毕竟已过,毕竟久远了。 可隔着时间的帷幔,当日与今日并映,种种种种,一起渡过的冬,一起策过的马,从乐游原,到青草湖,再到今日,纷乱的景象叠加在一起,乱委委的,让人心里平空空起点沧桑的温柔来。 韩锷今日是为她一柬相招,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来,却还是来到了这个木樨院。这里的记忆始终给他的印象是一点迷乱。 他还记得这里他来过,可第二天,他醒时却已是在洛河岸边。洛河岸边的柳树那时在初秋的晨光里有一点点的金色,让那时的他恍疑昨夜不过是一场梦幻。 他神思迷离地看着这个晚日返照间的木樨院,口里低声的道:“原来,这里真的是你的地方。” 杜方柠脸上笑了。那笑意却隐藏了些什么:锷,他原来当真来过。可她轻轻抬手一掠鬓,象要就这一下轻轻的姿式就掠去那院中所有曾经的曾陷,假她之名,却成她隐痛的一丝绮愿。她微微笑着,说,“这里是我的别院。” 然后,她就站起,走到那枯桂之前。轻轻的,一只手伸手去抚韩锷鬓边一根乱发:“太阳照得,乍一看都心惊,以为真的白了呢。” 可她还是不放心地把那根头发拔了下来。发丝一软,本想到好多好多年后可以一根根拔他的白发的,直到满头皓雪,拔也不胜拔时,可以彼此真心对念出那“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的一句。可那一天,只怕只余期望,终难到来。是日光的幻影要补偿她它日的遗撼吗?杜方柠把那根头发在手指头间拈着,不忍轻弃的,心里小儿女想起宿命感般的怅然。 但她又是不甘于这场宿命的。她的头猛地一摆,她、韦门杜氏、青索方柠,什么时候,认过宿命了?凡我所欲,终成执念,终必执手,终将一揽。她不信。 她侧过脸,可眼角眉梢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但她自信她还是美丽的。她捏着那根头发,不知怎么,那么用力的,好象要抓住一缕时光般,也轻轻把手搭向韩锷的肩头。 “让一切重来好吗?” 重来,重来……那重来两字才吐出口,在幻觉里似乎就发起欢乐的回响,是乐游原上蹄践轻霜的声音,是小碧湖中投身水破的声音,是他们经行过的无意听到的泉涌水欢,是两只马鞭儿响在一望无际的青碧的春中的那迭和的脆响……可无论怎样,那也是重来了,一个“重”字,硬坠坠的把一切染上了风霜之感。象,上辈们重看家养的画工清客们图就的自己当年的行乐图,再怎么欢欣,再怎么试图再把这个身儿,这个魂镶进那画里去,终究衣衫褶影,对不还原,重在一起,恍出虚线…… 这是个迟暮。 迟暮之丽,幽静的木樨园。木樨还在,只是香已不在。 韩锷迟疑了下,面容也一时间波动如幻。可他今日的心湖已非当日的心湖,当日的有如春波潋滟的水面,一滴可爱的石子溅入,可以把涟漪漾成泛滥。而今日的心湖已如冰胶的水面,纵有击打,桂棹兰桨,斫冰击雪,只有一下下破碎的痛。 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心也真的在隐隐地抽痛。半晌,他静静等着那问话象一个石子般在自己心海里落下,却终觅不得涟漪,只觉得敲冰破雪的一痛。 他低声道:“让一切结束好吗?” 可他的脑中,又想起那一夜的经历:那么黑密的一间暖室,那么温软而迷糊的记忆,原来,是方柠。她一直在想着自己,她还要……自己。 可这木樨院中似乎有着一丝阴惨的气息,象是暗褐的血色。无端地让韩锷脑中划过了当年余婕诈死时那凄惨的垂落长发,垂在自己臂弯的脸。 杜方柠的脸上却在笑,带着一点狠心,一点得意。她看着身外这个木樨院。余婕已逝,这个院子,她早已买了下来。她甚至还想买下轮回巷。她似乎看到那个女孩挣扎着在家破人亡中试图拼力披头散发地往外蹦,欲图在自己的身影里哪怕有一丝长发可以挣破画面,突裂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衣服的下摆,她不会让她得手,她死了,她也要她吞着她的秘密哑声的死去,锷不会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怕他刚说过那句自己耳边掠过的已知如此已不经意的话。 杜方柠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唇,要在凄惨中,在这无望的绝别里咬出一丝快意来。 可韩锷的身影,决绝中有种离世的寂寞,寂寞中却仍有一丝孩童式的憨然。杜方柠的眼睛忽然湿了,可这怎么是个我所不要的不快乐的你?我可以不与人争,争些甚么呢,只要一切重来。 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胸前抚着:“还是这么瘦。” ——快瘦成一竿怅望了。你是娥皇哭过的竹,女英啼罢的竿…… 那手指水般轻柔,似是要洗去韩锷心中的记忆。 余婕死了,可她要把她留给他的记忆也从此洗去。只听她道:“我也厌了,倦了。我可能有很多欠你的。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不再管家门之事了。我们都各自鸥游江海,如果那时还能陌上相遇,你现在别说不,那时,也许还真的、你愿意、再有一个重来。” “人生尴尬是重来,欲道相思也徘徊。是我误识鸳侣梦,怪天期许江海才。总有新期约不定,常沉旧梦惹疑猜……”韩锷脑中,忽然想起曾在哪个客舍败壁上见到的句子。 无论如何,无论过去已过去了多久了,但有好多温柔,好多热烈,毕竟曾是两个人曾共有过的。那是刻记在时间之纬上的齿痕,是逆旅孤眠时咬过的被角,是披发狂走下衔过的酒杯,终其一世,终其一世,哪怕变淡,也还存在。 韩锷毕竟还算年轻、犹未死尽的对幸福渴望的心重又微微温热起来。 杜方柠低低道:“让一切重来好吗?” 她在韩锷背上的指忽插进韩锷的衣领,那是她所最爱的锷的后颈。轻轻的一触,韩锷就只觉得已沉埋在心底的某些燃料已被点燃。 他低下头来想认真看一看方柠的脸,可一入眼,仿佛当日那个长安城外的冬天,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微微湿润的唇,湿热湿热的让韩锷联想起太多温暖的纠缠,太脸红的叠股缠绵。他伸舌轻轻舔舔干涩的嘴角,唇干裂如柴,哪当得一丁点火焰。然后,那一点点舌尖上燃着的一点火焰,就要把这整个冬天都点燃出一身火色来。 杜方柠轻轻一叼他舔唇的舌尖,韩锷身子颤了颤。 然后……盈盈唇齿间,脉脉不可语…… 第十九章凭君莫话封候事 冬景深了。 只有当走出城外,你才会觉得。风呼呼地在郊外吹过,仿佛一个人饿着肚子的哭。寒冷把五陵原冻得凹陷下去,象空着肚子吸冷气,让你走在上面都不由替它难过。 朝廷里的争执从来就没断过。皇上已经垂危,这人人都看得出,驾崩也是指日间的事了。仆射堂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那天,陈希载突然上奏,请迁余皇后之墓入帝陵,以待圣上百年之后,配葬陵寝。这自然为打击太子一党,也还在挣扎着为小计继位预先争得个名正言顺。 皇上的性命本还靠俞九阙吊着。但俞九阙与大金巴一战后,想来也受伤颇重,上朝时,一个没控制住,那本已接近昏昏噩噩半死之身的皇帝居然听得余皇后三个字还听懂了意思。俞九阙一个失神没照顾到,皇上居然当场允准。 当然,这不过又是一场生民之苦。 迁陵之事工程极大,又当苦寒岁末,上万民夫哼着号子,打着夯,又要有小半年的忙活。 帝陵就在五陵原,所以,那原上的风这时听着都象一个人饿着肚子的哭。 第一场雪下下来了,韩锷独行城外。这一件事下来,他确实就去意已定。这家国是他们争夺拼抢的家国,自己忝居其位,又何尝能略舒万民之苦?他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那迁陵的工程,却又派给了方柠的哥哥杜檬。韩锷唇角微微冷笑,从那一日起,他就再也没去见过方柠。 可小计去了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余皇后迁陵这一事想来只跟他一个人有关。余下的皇上,太子,宰相,其实于余皇后又有何关联呢。只隐隐听说,余皇后开棺重新装裹,容面如生,但不久遗体就遗失不见。这个事没人敢声张,吵起来不过又是东宫与仆射堂相争的题目。韩锷当时只心里一跳:是不是小计?是不是小计藏起来做的? 这入冬的第一场雪不算太大。撒盐似的。那是撒在饥寒百姓伤口上的盐,撒在那些民夫们单薄的衣下被拉石头的绳索磨出的血泡上的盐。 韩锷心中情怀惨恶。 岂可再恋栈? 但欲归伴与谁? 耳后传来微微的踩雪声。韩锷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孩子似的少年正低着头跟在自己身后百余步。那是小计。余小计正踩着自己的脚印儿一步一步在那儿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更不抬头,只是把他的脚一步一步比着自己留下的足印儿。 韩锷一喜:“小计,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怎么话也没有就不见?担心死锷哥了。” 余小计不答,还是比着他的脚印儿在走,直至跟前站住。抬起脸,可他的站姿脸色不知怎么看在眼里却有一丝凛然。韩锷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色,只见他下颏依旧尖尖的,可下鄂骨的勾折处已生硬了许多。他的眉宇间略显凝滞,往日的稚气哪里去了呢?韩锷直在他脸上找,直似要找到那一点孩童式的依恋才心安似的。 小计的脸却是冻白的,冰颊雪齿。“你没看见我,我却早就看见你了。” 他抬起头,脸看着远处。“那天我进宫,见到皇上,皇上就写了这两道御旨。两道御旨他都颁给了我,他叫我自己选择一个。我想了很多很多天,还是没想明白。那天我去找你,想问你,你却一清早刚从木樨院出来。” 韩锷的脸上腾的一红。 好半晌,他才止住羞赫之态,口吃道:“你、你也知道木樨院?” 余小计的目光中掠过一缕讥笑:“我怎么会不知道?那本就是我们余家轮回巷外的别业,也是我姐姐重新购回修好的,我怎么又会不知道?只是世态无常,我稍一错开眼,它就已又被杜方柠买走了。” 韩锷迟疑地道:“那你姐姐呢?” 小计抬起眼,他眼中有一种火烧似的红。只听他冷锐锐地道:“她死了。” “她……死……了……?” 韩锷一阵木然,口里木然地重复着。怎么可能,余婕死了?她怎么可以再死一次?在他心中,其实在当日洛阳韦府的大宅中,那个真正的余婕就已死了。洛阳韦杜,去天尺五,就在那尺五天下,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女儿死了。那以后他认识的余婕,只是“漠上玫”吧?怎么,她又死了?那这次死去的,是余婕,还是漠上玫? 而木樨院,曾是余婕的? 韩锷脑中只觉得“嗡”的一声,余婕?那是余婕的别业?那、那夜、那夜的温存、那夜的安慰、那夜迷离恍惚的衾枕、那夜撩人如乱的香气,还有恍惚中的叹息……他忽然心里明白,然后只觉得喉头一腥,一股腥味的红涌自他肺腑间,就向齿外溢去。前一月,他为治卫子衿的伤势已大伤元气。好在,后来一日,俞九阙忽来,把伤已渐愈的卫子衿接手去了。哪还当得住这一下的重击。 余小计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忍之色。脸上的冷漠也略少了些,似又变回当初锷哥的小计,伸手轻轻拍着韩锷的背,低低道:“锷哥,你不值得心痛至此的。” 韩锷茫然抬眼,却见到了小计的眼。那眼神是一个已长成的少年的坚定炽热的眼。他眼中一热。什么时候,已轮到这孩子安慰自己了。他的伤痛料来比自己的更深。小计脑中闪过的却是姐姐临终前那苍凉的挥手一抓,他下意识地代他姐姐伸手抓住了韩锷的手,有一刻,又猛地放开。他心中也自有他新添的心结。 韩锷苍凉一立,雪寒入踝,这个世界,真的是更寂寞了。 却听余小计作色道:“她死在东宫手里!锷哥,她是死在东宫手里!” 只听余小计声音很平静也很冷酷地道:“是东宫四皓与卜应、韦铤下的手。我姐姐已杀了卜应,我赶至,杀了四皓中的一个人。在她死前的最后时刻,她累得虚脱得真得盲了,她……瞎了眼,锷哥,你别再恨她骗你了。她扮过余姑姑骗你,可她最后也瞎了眼啊……”他双手握拳“那剩下的四个,我一个也不会饶过!” 接着他面色一厉:“但是,出手的是他们,背后筹划的,我知道,一定就是:杜方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两幅鹅黄的绢。那绢质细密厚软,质地上佳,绢上面隐有龙纹。韩锷一惊,那分明是圣旨。 小计唇边微微苦笑:“就是这个,我姐姐死都想要的东西就在我手里了。她死都想要的两样事儿,现在,都在我身边。” 说着,他拿眼看向韩锷。 韩锷只觉心中悲伤难诉。他接过那两道圣旨,拿在手里一看。却见一副是密诣,诏令:“朕细查余小计身世,本为余皇后之子。今太子贽华大逆不伦,擅弑母后,追杀胞弟,并诸多悖逆之事。今朕决意废其太子之位。立余皇后之子贽计承继皇位,诏此。” 另一幅却又是委任余小计远赴青海,令其为安西都护的诏书。 ——怎么会有两份? 余小计轻轻叹着:“封王拜将,位尊九五,锷哥,你说哪个更威风些。” 接着他牙一错:“我本来不在乎这个。但现在,这就是宝贝,它可以添我威势,杀当杀之人,报未报之仇!” 然后,他的双眼直逼向韩锷。 “锷哥,我要杀杜方柠为我姐姐报仇。此仇不报,我必定终生郁郁。” 韩锷的脸上不由一片惨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都空了。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没有爱恨,没有喜憎,只是那么毫无反应地空着。 余小计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渐渐转柔,渐有了解,渐有同情。 他的声音忽温和下来。 “你是帮我,还是帮她?” 韩锷迷迷地说不出话来。 余小计忽弯下腰,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他把树枝递到了韩锷的手里:“你如果说不出口,就用这个划掉一个吧。” 韩锷接过那塞入手中的树枝,手却似比树枝更木,冰凉凉地没有一点感觉和温度。他静得有如一尊石雕般。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三刻过去了,还是没有动上一动。 雪被风吹起,沾上他的眉间鬓角,一片霜白。那雪上肌肤,却并没有化。小计静静地望着他,知道他修为的太乙真气,已随心意而动,此时的锷哥,想来心冻如石,连带得肌寒若冰雪。 余小计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忍再逼韩锷了,倦厌道:“好吧,我不逼你。可就是我不杀她,我如欲接太子之位,她只怕也定要杀我。” 他用眼角扫着韩锷的眼,头却转向它处,淡淡的声音问道:“那时,锷哥,她要杀我时,你是帮她,还是帮我?” 韩锷怔了一怔,骨子里一种本能的反应升起,脸上神情马上兀定了起来,伸手用树枝就在地上划掉了一个名字。 余小计一看之下,眼中忽然一笑。 那雪上的字迹本已为风吹淡,他轻轻地加了一口气,那两个名字与那一划就都就此不见了。 他忽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转身来叫道:“锷哥,你记着,我去了青海,我去当安西都护。因为大金巴之死,吐谷浑誓言复仇,那边战事又起。你这个月可能没看边报,西北情势已紧!我知道你心里不快乐,可你答应过我要让我一直快乐着。这个世上,也还有好多事在等着你做!” §§§第二十章金玉堂中寂寞人 金玉堂中兰桂梁,一张五弦琴就放在那人的膝上。那女子静静地坐着,身边的鸭兽炉里微微的喷着香。那女子姿容绝丽,可面容冰冷,这么豪阔的厅内却是一片寒冷。口里呵出的气,凝在眼睫上,似乎就成了霜。 四周无人,这么富贵的地方,这么富贵的空堂。她忽伸指一拨,那弦声响了起来。 她坐的面向西北方,然后,一启唇,她忽轻轻吟诵起来:“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 在长安。 络闱秋啼金井寒, 桐花凄凄簟色寒。 夜凉不眠思欲绝, 倚帷望月空长叹 …… 皇上驾崩后,太子贽华这次终于正式的登基了,她洛阳韦杜二门也从此声势复盛。 王横海力控兵部,俞九阙黯然归隐。但他们东宫与仆射堂的朝中之争还有余韵。 安西都护府那边,余小计以安逸乡公之爵领安西都护之职,他还在与吐谷浑中人鏖战。余小计也是个狠辣角色——圣驾未崩前,他传语太子贽华,要以一副诏书换他杀掉商山四皓中余下的三人与韦铤。 这件事,太子贽华最终照做了——如果他让太子来杀自己,太子当时会不会也要杀呢?杜方柠唇边浮起微微的一片冷笑。 但现在,这些事她都不理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想理会什么,她只想更深地忘却或更深地记住,更深地锲入与更深地淡漠掉那一个寂寞而骄傲的身影。 是什么,最终把他们隔断的? 旁人只道她现在安享尊荣了——为顾忌时势,她也不好再有举动。杜方柠唇边又笑了。她是在安享尊荣,那空泛得无边无际的尊荣,她不得不享的尊荣。因为,就算她出去鸥游江海,那个“重来”的可能之约在韩锷知道一切后,只怕已永难再践。 她的喉中忽放悲声,那声音越来越高,直震鸳瓦: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 ——长相思、摧心肝…… 尾声对门居 时间就在那么无声无息地流逝着。一晃儿,就是十四五年。洛阳城中依然是橙红色的味道。这与安西都护府历时十余年犹时断时续的与吐谷浑的战事无关,与长安城中腐臭靡乱的朝中争斗无关,似乎与这世上的一切都无关。 杜家后宅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很白晰的贵族少女倚在妆镜前痴痴地发着呆。她在想着母亲的话。母亲方柠昨日细看着她的脸儿,说:“你真的很象你的父亲。” ——可她觉得,她跟她的父亲韦得辉一点也不象呀:父亲是个终日软倒在床的男人,她连见都没见过几面。她还奇怪为什么自己一直住在属于外公杜家的这个城外的单独大宅,而不是跟爹娘一起住在城南韦府。她想了会儿头都疼了,也不想再想,却拿起桌面上一张泥金笺来看。那是她练字用的,上面有她无聊时抄的一首诗。诗中的意思她从没细嚼过,只约略知道,那诗中说的,是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儿吧? 但这,又象与她全不相干。她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身边从没有缺过什么,但什么似乎都与她全不相关。 那张笺上是用簪花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工整的写的: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良人玉勒乖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遥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赐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边自浣纱。 那女孩倦倦看罢,却在想:自己也就是这样吗?这样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吗? 她忽然走到窗前,又是黄昏时分了,她记得,只要是这个时间,只要这时在这个楼头远远地望去,就可以见到园外那个陌上,会走过那个骑白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