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道》 第一章 1 大名鼎鼎的费氏家族,许知心第一次亲密接触到的,并不是费扬,而是他爹,本土富豪排行榜中的风云人物,费氏药业董事长兼法人代表,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费智信。 费氏药业的总部位于城西,是高新科技园区最耀眼的建筑之一。三幢大厦组成的楼群一律采用银蓝发光的玻璃幕墙,主楼像一把拔地而起的匕首,两侧的裙楼犹如熠熠生辉的锋刃,整体造型令人叹为观止。 那天的采访涉及到费氏品牌抗生素"息炎痛",有观众向电视台举报,费氏为了占领市场份额,息炎痛的回扣高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直接导致零售药价的飙升,严重损害了消费者的利益。 知心和搭档ken手持一份虚假的某医药公司的介绍信,穿越重重门岗,按图索骥找到了费智信的办公室,结果却被两位英姿飒爽的offcdy挡了驾。 "对不起,费总今天的日程已经全部安排满,如果没有预约,请改天联络。"offcdy态度生硬,语气轻慢,对知心奉上的伪介绍信根本不屑一顾。 费氏药业戒备森严,到处是穿制服巡逻的保安,有点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意思。大厦内部的分布图还是由一位线人提供的,知心是决定要将这个题目做深做透,做出眉目来。医药回扣,多敏感多抢手的话题啊,那可不是每个媒体人都有勇气有运气沾染的。 "真他妈腐败,连女秘书都用两个!"ken发牢骚。 "搂一个,啃一个呗。"知心轻描淡写。她忙着发短信给线人,求援。 "丫头,婆家还没搞掂呢吧?"ken假意正色道,"哥哥我,可是要负责任地提醒你,电视台是一大染缸,甭成天跟着那帮小混混学,要不早晚得把男人们都吓跑了。" "没关系,不还有你垫底儿吗?"知心嬉皮笑脸。 "别!"ken作躲闪状,"我老家是断背山的,我对女人没兴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直到线人复信。线人说,让他们稍安勿躁,半个钟头以后,费智信依例会到员工食堂午餐,那儿有一个供他专用的雅间。 "单独弄一餐厅得了,何必抢占劳苦大众的地盘,暴殄天物!"ken愤愤不平。 "你这是典型的仇富心态。"知心嗤嗤笑。 他们已经掩人耳目地避到了楼梯间,站在窗前,百无聊耐地张望。大厦前是白色的广场,宽大而又质朴,底层有西餐厅,有咖啡馆,有雪茄吧,有带雕塑的喷泉,有纷繁的花草,俨然一处安静的欧洲小镇。 "看不出来,费智信还挺有审美情趣。"知心夸赞一句。 "有钱能使-磨推鬼-,"ken冷笑,"君不见,全世界还有多少平民寒士尚未满足基本温饱。" "ken,你的调调,贴着下等阶层的标签。"知心仰面拍拍ken的肩膀,一副老道的长者姿态,毫不避嫌。虽然ken比她大了足足八岁,而且是一介生猛男生。 "下等阶层的标签?何以见得?"ken反问。 "上等阶层的目标是保持他们的地位,中等阶层的目标是跟上等阶层调换地位,下等阶层的目标,就是要消灭所有差别,创造出一个人人公平的社会……"知心头头是道。她的手机滴滴响,一看,是线人发来短信,费智信此刻正在6楼会议室开会。 费智信的办公室在第15层楼,知心不耐烦等电梯,领着ken一路狂奔,下至6楼。手机又响,原来费智信刚散会,搭电梯到了18楼的财务室。 知心蹬蹬蹬地从6楼往上冲,跑到12楼,回头一看,ken已经累得脸色发青。还好ken没有扛那台硕重的摄像机,他用的是便携式的,藏在衣兜里。 "你的线报到底准不准啊?小姐,俺们可是有心脏病的,你别这么穷凶极恶地折腾俺,成不?"ken夸张地捂住胸口呻吟。 "行了行了,别装了!"知心毫不手软。在电视台,她和ken是一对搞笑版的搭档,一个是穷形尽相的女拼命三郎,一个是出了名的成年版蜡笔小新,既懒惰又爱发牢骚,还有脸美其名曰,与世无争。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ken立马直起身,屏息。片刻,一陌生女子悠闲地踱下楼来,熟女打扮,褐色宽身长衫,牛仔裤,敞开的领口露出性感的豹纹内衣,一只小小的浅褐色皮包随意地搭在肩上。此女深瞳长睫,眼神慵懒,略厚的小肿嘴用了晶莹闪亮的深色唇彩,头发染成纯金色,松松、散乱地堆砌肩头,身材纤瘦,但胸部却丰满密实,像是画报上那种性感惹火的封面女郎,极美,很风情但又很明亮,让人想到床头旖旎景致,却没有丝毫肮脏猥琐的意味,就连同样身为窈窕淑女的知心都不禁侧目。 "原来不止咱们傻乎乎走楼梯的。"知心目送那尤物的背影,喃喃道。 "上!"ken一挥手,大踏步上楼去。 "呵呵,美女的力量是无穷的。"知心调侃。 2 知心和ken在财务室门口顺利截住费智信。之前知心做足了功课,线人给过她一张相片,因此她一眼就认出了人丛中的费智信,一秃头大脑门的壮汉,腹部如鼓,体形似青蛙。线人的描述是,公司的员工们背地里都叫他猪员外。无他,盖肥硕也。 知心递过名片,简单地说明采访意图。费智信微笑静听,而后,十分礼貌地将他们请到办公室。起先那两位面若冰霜的女金刚起立迎接,一脸桃花灿烂的笑。不等费智信吩咐,已经殷殷勤勤地倒上茶来。ken趁机瞪她们一眼,知心看在眼里,暗笑。 "到钟点吃饭了,"费智信一边抬腕看表,一边交代秘书,"我就不去食堂了,请他们把午餐送上来,一共三份。"转过头来,对知心道, "咱们边吃边聊。" 午餐在十分钟内送了上来,装在不锈钢餐盘里,一目了然。白米饭,红烧鸡块,苦瓜肉片,凉拌笋丝,一小碗冬瓜连锅汤,几片时令水果。知心和ken同时交换一个不置信的眼神,难道这就是费智信的伙食标准?没有鲍鱼参翅白兰地那些? "两位,怠慢了。"费智信客气地欠欠身,然后开始大口吃饭,吃得又香又快,他的餐盘眨眼间就空了一大半。知心赶紧的,扒拉了几口。而ken面前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别看他满口的阶级兄弟,这位少爷可不是吃萝卜白菜的主儿,他把自己的皮囊肉身伺弄得好着哪。 "费总,我们接到热线电话,有观众报称,-息炎痛-的回扣超越了药品行业的潜规则,有这么回事儿吗?"知心不敢懈怠,快速出击,生怕费智信饭后使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所谓潜规则,其实是游离于行业之外的说法。抗生素的高额回扣,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费氏的药品回扣算是比较低的,"费智信居然没有否认,还旁征博引,"我给你算笔帐,假如别家企业的某种处方药,定价是每盒100元,那么给医生的回扣大约40元,花在药品推销员身上的成本——包括底薪和提成,最低10元;作为中间商的医药公司要赚10元,医药招标中的花费约为15元,75元就这样用掉了,而生产商——医药企业的纳税约为14元,原材料、生产成本、企业管理费用、销售成本、工人工资,加起来,一共才11块。" "100元的定价和11元的成本?"知心瞠目。费智信算的这笔帐,大大超越了她的常识,她震撼了。 "不过我能承诺的就是,费氏药业的药品,包括-息炎痛-在内,回扣空间绝对小于这个数字。"费智信表情诚恳。他始终没有出言谨慎地强调"不许录音"、"不许记录"、"不许拍摄"什么的,显然不是出于无知,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 知心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盯了ken一眼。ken没有失职,他的袖管鼓鼓囊囊的,暗红的摄影灯透过薄薄的衣料,闪闪烁烁。知心有点后悔,早知道费智信如此合作,简直应该扛了那台笨重的大家伙过来,要不剪辑时还得在晃动的画面打出"非正常拍摄"的字幕。真是可惜了如此顺溜精彩的采访。百年难遇,振聋发聩啊。 一直到出了费氏药业的大厦,知心都沉浸在盲目的成就感中,絮絮叨叨地跟ken发感叹,说这费智信算是有点良知的,没被几个臭钱熏晕了脑子。ken心心念念只挂住吃,嚷嚷着饿,要去一家享有盛名的面馆吃清蒸牛肉面。ken属于那种胸中自有丘壑的美食家,就连曲里弯拐的深巷中的小馆小摊都不放过。 采访车泊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临上车时,知心笑吟吟地转过头去,想对紧跟在身后的ken说句什么,就在这时,几名着保安制服的悍男神气活现地从天而降,背对着知心,一堵墙似的,结结实实拦住了ken。 "给老子交出摄像机!"一个凶悍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停车场粗暴地炸响。 一瞬间,知心恍然大悟,费智信的不惊不诧,不是来源于对自己企业的信誉度底气十足,他的坦白与谦和,是因为笃定了知心访谈的内容,永远没可能见天日。 3 费扬出了海关,一眼就见到莫仁希,戴一顶男款牛仔帽,神气活现地立在接机的人丛中,踮起脚尖,大力朝他挥手。费扬快步走过去,紧紧抱她一下,与她贴贴面孔。 "这是西洋礼节,还是情人的见面礼?"仁希贪恋于他的怀抱。 "你瘦多了,"费扬抽身,笑着揽一揽她的瘦肩膀,"是准备改行做芦柴棒超模,还是交了男朋友,不幸被人家虐待?" "怎么?你一回来就打算虐待我?"仁希顺势调戏他。 "不会不会,我俩的关系多铁啊,"费扬拍拍她,"咱们是打虎不离亲兄弟。" "又来了!"仁希睨他一眼,"你就从来没把我当成女人!" "走吧,女人!"费扬顽皮地取过她的牛仔帽,胡乱戴在自己头上。 "瞧你,还是这么没正经的!"仁希瞪眼,"你知道费总有多期待你?他每天眼睁睁等着你学成归来,替他分担公司的重任!" "仁希,你什么时候变作了女唐僧?"费扬抚额呻吟,"难道你分分秒秒都只记得工作?难不成你接机的目的,就是为了来给我念一堂紧箍咒?" "除了工作,我还能考虑什么?爱情?命运?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浪掷时间来埋怨命运,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费氏大厦的一块钢筋,或是水泥,"仁希自嘲,"没办法,一经穿上了这双要命的白领红舞鞋,不得不一刻不停地跳到死为止。" "呵呵,别那么自轻自贱,此刻不知有多少苦苦挣扎的底层打工仔羡慕你那双红舞鞋,"费扬把帽子复归原主,"仁希,不妨稍许放慢节奏,或许会舞得从容和自如一些。" "你看过马戏团的表演?"仁希夸张道,"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大火圈,火圈里燃烧着机会,大多数人都会奋不顾身,不停地钻过去,每钻过一个,就会有掌声响起,如此钻啊钻啊,就把自己给套死了。"费扬听了,不禁仰头大笑,仁希不是美女,不过她的幽默与明彻,一直是他所叹赏的。 仁希步行到停车场取了车,驶过来,响一响车号。费扬一见之下,失声发笑。仁希的座驾居然是一部新款的路虎自由人,且是最男性化的黑色! "老天,你用得着把自己弄得这么云山雾罩的吗?你只差没给自己戴上钢盔盾甲!"费扬促狭地笑,拿起车内的那些装备,逐一查看,"瞧瞧,瞧瞧,手机都是三部,还有这些,mp4、pad、dc,笔记本电脑——女人哪,好不容易走出了旧时代的黄金桎梏,却又给自己戴上了现代科技的镣铐,仁希,说实话,我不相信有男人胆敢追求你!" "我压根儿就不需要男人的关注,"仁希掌着方向盘,突然间神色凄迷,低了嗓音,道,"除了你……" 费扬立马闭嘴。 他不是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仁希的默爱,他从来都是洞若观火的,只是,他不说,他不问,假装对于一切一无所察。 半道仁希接到电话,被费智信火速召回,费智信特意嘱咐她携费扬一道。于是她临时改变行车路线,载着费扬,十万火急地驱车赶回公司。 "妈,我已经下飞机,不过得去公司一趟。"费扬打电话给费太报平安。 "我交代厨师做了好多菜呢,绣球银鳕鱼,咖喱蟹,还有羊肉泥鳅火锅,都是你最喜欢的,回家来,吃过饭再去公司吧。"费太在电话那端以美味诱惑他。 "爹说了,要先去公司。"费扬无奈。 "你爹真是不近人情。"沉默片刻,费太埋怨一句。 "公司肯定是出什么事儿了,"仁希不断加速,不断超车,"费总似乎是在发火呢。" 与通常的小女子不同,仁希的车技是一流的,她习惯了开快车,又快又稳,因此他们很快便急匆匆赶到费氏大厦,奔进了费智信的办公室。如仁希所料,进门的时候,费智信正在大发雷霆。 "……你他妈的到底长没长脑子?得罪了媒体事小,败坏了声名事大,你赔得起吗,你!我就不明白了,咱费氏有啥需要藏着掖着的?是造了假药了,还是偷税漏税了?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地修理人家么……" 费智信满嘴粗口,被骂的偏偏是纤细漂亮的女秘书,已经被费智信高八度的嗓音吼得七晕八素,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味呆视着他,硕大的泪珠挂在长睫毛上,将坠未坠。 "爹……"费扬上前,轻声唤道。 "你回来了?"费智信对着费扬一通抱怨,"你瞧瞧这帮蠢驴!居然自作聪明地找人把记者给打了!这下可好,不出十分钟,网站上就贴出新闻来了,今晚电视台的新闻是肯定免不了的,明天全城的大报小报绝对头版头条,他妈的,全世界都知道费氏行凶打人,打的还是新闻记者……"忍不住,转过身去,继续呵斥那可怜的女秘书,"我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低调!低调!低调!我老早就说过,产品宣传,要大张旗鼓、浓墨重彩,除此之外,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炒作!他妈的,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 "爹,我看看网上是怎么写的……"费扬把费智信哄到电脑旁边,仁希乘机对挨训的女秘书递个眼色,那女孩子泪眼婆娑地夺门而去。 网络上确实已经是骂声一片,有动机不纯者在bbs上借机拿费氏开刀,说费氏的某某药品质量有问题,说费氏的医药回扣位居全国榜首,有恶搞者竟然说费氏藏污纳垢父子二人都是大色狼,淫良家妇女无数,甚至有无名艳女现身说法,痛陈供职于费氏期间遭受到了老板的性骚扰,始乱终弃,惨绝人寰。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费扬不怒反笑,抬眼一看费智信神情严肃,忙收敛了笑意,"爹,您别担心,这事儿我来处理。" "也行,我的意思正是让你出马演练演练,"费智信沉吟,"你先代表公司去看望一下伤者,那男的恐怕伤得不轻,女的倒是不要紧,只要他们愿意三缄其口,无论什么要求都好商量,如若不成,看来还得惊动老朋友出出面了。"他蹙眉。 费扬明白,费智信口中的老朋友,是指政界的高官。费智信虽为不折不扣的江湖中人,却一向在官场交游广泛,可谓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仁希,你预备一份媒体声明,对费氏的药品回扣做一个详细的说明,"费智信望向仁希,"有关的数据,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吧?" "费总,我明白的。" "还有一桩事,需得速速解决,区区两个小记者,居然能混进费氏,居然能在财务室找到我,这绝对不是偶然,"费智信话锋一转,"依我的经验,费氏内部肯定出了奸细!" "爹,我和仁希立刻去查。"费扬赶快说。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两种人,一是内奸,二是懦夫,小扬,你替我仔细清理门户!"费智信咬牙切齿。 4 在急救中心,费扬与ken的谈判很顺利,几乎不必他亲自出马,他的助手已经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说服了ken,ken从起先的态度漠然,变得十分合作。 "既然费氏如此通情达理,我也就不打算再做追究了。"ken这样说道。 ken的伤势不算太严重,骨折了的右臂被石膏牢牢地固定起来。根据医生的判断,除掉至少有两个月不能扛摄像机,其它的,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受伤的手臂若是恢复良好,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于是费扬主动提出,除了赔偿摔坏的摄像机以及支付医疗费用,另外补偿ken的误工费和惊吓费,一共八千块钱。ken没有异议。 "不是还有一女记者?"费扬左顾右盼。 "她去帮我取药了……" "滚出去!"ken话音未落,一个女孩子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对费扬怒目而视,"你们想干什么?黑社会的,是不是?想仗势欺人,是不是?我可告诉你们,我还就不怕!" 费扬哑然失笑。他穿的是阿玛尼的黑衬衫,跟随而来的两名助手恰恰也是一身黑衣,倒真是有些影视剧里黑社会分子出场的嫌疑。 "知心,不得无礼!"ken在床榻上撑起身子,替他们介绍,"这位是费氏药业老总费智信的公子,费扬先生,他是专门来谈赔付的……" "你姓甫,名志高吗?"知心剑拔弩张地打断ken,"你刚刚怎么跟我讲的?你不是说,坚决追究到底的吗?难道他们拿出俩钱,你就改变主意了?" "你跟他们谈吧。"ken泄气。 "说吧,你们想怎么样?"知心胜利地望着费扬,"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我可警告你们,现在是法制社会!" 费扬望着她,立即明白她不是等闲之辈,不是可以诓哄住,或者是被吓唬住的。他经手的女人多了,像知心这样的,却是头一遭见识。 费氏在国外的广告宣传一律是由费扬策划,过往他接触到的女记者,一般两种类型,一类是水性的,一类是中性的。前者走妖精路线,媚眼如丝,采访与调情粘合得天衣无缝。后者则是纯粹的圣斗士,性别模糊,年纪不详,永不言倦,像猎人一样,以捕捉新闻为人生之唯一乐趣。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叫做许知心的女记者,竟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健康的女孩子,极高,极清秀。由于奔跑的缘故,她的长发纠缠不清地贴在颊上、颈上,因为汗的关系,她的白色t恤也紧紧地缠裹在身上,成为一体。她的脸是干干净净的,眉眼极美,雪白的皮肤光滑而紧绷,婴孩似的,没有化妆品的污渍。虽然是阴天,费扬却感觉有太阳的光芒自她清澈的双瞳中散发出来,一种炫目的光芒。 "小姐,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抱着诚意前来慰问你们的,"费扬的助手抢先说道,"请你们开出条件,我们好商量。" "商量?"知心冷笑。 "是的,任何条件,我们都可以谈判。"费扬的助手继续自作聪明。 "谈判可以,"知心并不理睬那位愚蠢的助手,回头打量着费扬,挑衅道,"我的条件就是,打折费氏掌门人的一条胳膊,咱们两清!" 此言一出,先前的谈判成果立即就白白地打了水漂。 "小姐,你到底讲不讲道理啊?"费扬的助手气馁地嘟囔着。 "奇怪了,到底是谁不讲道理啊?要有诚意谈呢,我就这一条件,成就成,不成拉倒,"知心冷哼一声,"要是没诚意,我说,先生们,别忘了这儿是医院,我的同事有伤在身,诸位请早吧!" 费扬挑挑眉头,淡然一笑。其实他是以笑容掩饰内心的震荡。知心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她是这样的美,而且是这样的坚定与果敢,叫人过目难忘。 5 "你那个老粉丝,足足训了我两个钟头,"知心下了班去医院探望ken,坐在病床边,削了一只苹果给ken,一边大倒苦水,"唾沫溅得我一头一脸,还不敢擦!" "老年人,是要罗嗦一些,原谅她吧。"ken一本正经。 知心喷笑出声。 "你的老粉丝呀,只差把你当成无知处男,我呢,仿佛童话里的老巫婆,随时会伸出魔爪,一口吃了你!"知心作势欲扑。ken笑得发抖。 "小丫头,你可当心了,背地里诽谤领导,我要去告状的。"ken恐吓她。 "无所谓,反正在你的老粉丝眼里,我已经成了千古罪人。"知心自暴自弃。她嘴里口口声声说的老粉丝,是省电视台的台长,她的上级的上级,副厅级领导干部,一铿锵女将。 电视台是个背景复杂的地方,知心无门无派,从来不去留意那些权利倾轧、拉帮结派的东东,显得比较弱智。不过ken与女台长的暧昧故事,她是了若指掌的。她和ken做了一阵子拍挡,发觉彼此都是有真性情的,都属于闲云野鹤式的人物,于是便做出了兄弟姐妹的味道,相互把对方当成精神世界的垃圾筒,肆无忌惮地倾倒与宣泄。 ken当年从大学新闻系毕业,一到电视台,就无缘无故受到了女台长的重点栽培。这位单身的女台长,在仕途上雄心勃勃一帆风顺,但在家庭生活的剧目里扮演着比苦菜花还要苦涩的可怜虫。先是独生儿子患上精神分裂症,在一次赤条条的裸奔中,被一辆大货车碾成了肉酱。接着,丈夫有了外遇,拼尽全力与她离了婚。寂寞的女台长,在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家三口曾经甜蜜的合照,一左一右环绕着女台长的两父子,样貌俊秀,十分相像,就像是两张照片的翻版。要命的是,两个人都跟ken极其相仿。 女台长先是有意从行政方面培养ken,调他到总编办,往台长助理的官阶发展,可是ken整个一惨绿青年的形象,惫懒任性,说话大大咧咧,高兴时不分场合地称兄道弟,一旦郁闷了,能半天半天地不搭理人,有本事耷拉着脑袋,趴在办公桌上睡大觉,怎么看,怎么别扭。鉴于ken本人的无情无绪,女台长打消了让他做龙的传人的念头,任他仍旧自由自在地当他的摄像记者。不过呢,无论ken的感想如何,来自女台长单方面的爱与庇佑,却是就此延续了下来。 ken在女台长面前,驯顺得像一头绵羊,一味地装纯装钝装嫩,到了知心这儿,他原形毕露,不客气地把女台长称作自个儿的"老粉丝",给自己取了个刁钻的雅号,慰安男。当然这仅限于跟知心聊天时的自嘲,面对电视台的其他长舌男、长舌妇们,ken以沉默为主。 "深刻体会到没女朋友的悲哀了吧?"知心前前后后地帮ken收拾病房的杂物,"受了伤,没人疼;生了病,没人管;赚了钱,没人花……" "知道人家基弗·萨瑟兰怎么说吗?"ken截住她,"如果你想着工作和睡觉,你会过得不错。但如果你希望和一个女人谈恋爱,你会碎成好几块。" "呵呵,"知心大笑,"要是给老粉丝听见了,人家那颗柔情万斛的心啊,才会碎成好几块呢……"话音未落,女台长出现在病房门口,怀中抱着一大捧紫色的白色的唐菖蒲。女台长虽年届中年,但精致而娇俏,细挺的鼻梁,薄润的嘴唇,烫过的头发呈棕红云雾状,穿性感贴身的白裤子,一双时髦的尖头高跟鞋,浑身氤氲在浓郁的香水味里,不能不叫人联想起夜半偷情的贵妇人。 "台长,我、我……"知心惊吓过度,口齿不清。 "我来照顾他,你先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女台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那架势,恨不得她立时三刻就化成灰,化成烟,永世不再现身。知心奉台长之命,落荒而逃。 眼看到了下班时段,知心正好驾着台里的新闻采访车,去接姐姐。叨ken的光,知心获得了这部车子的使用权,那原本是女台长以权谋私配给ken的,可惜ken是摩托车票友,他热爱飚车,对四只脚的爬行器没什么兴趣。 知心的姐姐许知意在一所社区教育学院做行政人员,朝九晚五,自打她怀孕以后,知心每天早晨送她上班,傍晚有空就会去接她,免她受挤公车之苦。 知意收到了知心的短信,挺着大肚子,神色倦慵地站在学院门前的台阶上等。知心按了按喇叭,向知意招手。知意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踱过来,笨拙地上了车,艰难地弯下腰去,慢吞吞地脱掉鞋子,把一双浮肿得吓人的脚舒舒服服地裸露出来。 "肿得更厉害了,"知心看了看她的脚,"抽空我陪你去医院瞧瞧。" "不要你陪,"知意拒绝,"知心,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也应该有点分寸!" "知道了知道了,"知心拖长嗓音,摹仿她平日的调调,想逗她乐一乐,"处世要稳重要成熟,是不是?有品行优良的男孩子出现,一定得眼明手快,是不是?薪饷不能全部贡献给商场电影院,要留点给银行,是不是?"结果知意并不笑。 "于斌可是被你害惨了。"知意说。于斌就是知心得以深入采访费氏药业的线人,知意的小学兼中学同学兼铁杆仰慕者,在费氏药业人力资源部工作。知心为了说服他帮忙,不惜血本,耗费了一瓶伊丽莎白·雅顿的truelove——送给于斌徐娘半老的母亲,7.5ml的香精,950元现大洋呵,连知心自个儿都舍不得用,还连带地牺牲自己与姐姐的色相——双双陪于斌吃烛光晚餐不下三顿。 "他怎么了?"知心吃惊地踩住刹车。 "他老板查出是他给你提供行踪和信息,把他给开销了。" "真的?"知心的心往下一沉,这祸闯大了。 "于斌爷爷奶奶都在农村,老爸早逝,老妈不过在美容院做杂工,一家人主要的经济来源都在他身上,你倒好,就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采访,把人家的饭碗生生地给砸了,"知意蹙眉数落,"开头我怎么说来着?让你不要冒险不要玩火,电视台的记者,又不是特务,堂堂正正地去呗,别人愿见见,不愿见拉倒,你有知情权,别人有隐私权,没有强行采访的理儿。你偏不听,偏去求于斌帮忙,又是送人家老妈香水,又是陪人家吃饭,缠得人家没辙!我和他十几年的同学了,他能拉下面子回绝你?何况你明明知道人家对你姐姐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你就趁机利用人家的好感,强人所难,你到底有没有人道啊?这不,别人一心软,你就把人给坑苦了……" "难道费氏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知心自言自语。 "你到底进的是电视台还是公安局?"知意狠狠白她一眼,"你呀,趁早给我打住了!" 第二章 1 费智信在董事会上宣布了费扬的任命通知,费扬担纲重任,被指派为公司市场研发部的经理。等到董事会一结束,他就正式走马上任。 "本季度公司的利润继续保持良好的上升势头,尤其是抗生素的生产和销售,在省内的药品生产行业中可谓首屈一指,"费智信在董事会上信心百倍地说,"外界有不少的人出于嫉妒,对我们的质量横加挑剔,在这里,我要借用伊朗总统内贾德的一句话,有些人对伊朗掌握的核能力感到气愤,我们的回答很简单——生气吧,气死你!" 满堂喝彩。 "仁希业务熟悉,不懂的地方,你多向她请教,"出了会议室,费智信特意向费扬交代一句,转头又叮嘱仁希,"你多费费心,多给小扬介绍介绍公司的状况。" "好的,费总。"仁希诺诺应允。 于是仁希主动到费扬的办公室,与他商讨公司新产品的走势。仁希担任着产品推广部的经理,对公司的每一项创意、每一笔投资都了若指掌。 "其实费总本打算立即让你接手ceo的职位,做公司的总经理,"仁希闲闲道,"不过他可能担心你不太熟悉企业内部的诸多运作,压力太大,所以用市场研发部的经理来做一个过渡。" "爹与我讨论过这个问题,"费扬说,"我的意见是,先在费氏做一段高层企管,了解费氏的运营特征,然后到国际知名的药业公司干几年,再真正回到费氏来,这样两相融汇,取长补短,才能对费氏的管理有所裨益。" "你的规划听起来相当令人振奋,"仁希笑道,"我相信你会给公司带来全新的气象。" "仁希,我调阅了资料,费氏麾下的七间制药厂,有五间盈利,两间亏损,不知道那两间亏损的药厂是怎么一回事?"费扬翻出秘书提供给他的厚实的文案,迫不及待地请教道。 "费氏一厂、二厂、三厂和四厂,主打产品有27个剂型246个品种的成品药和原料药,其中一厂、二厂是以生产抗生素为主,利润占公司全年总利润的60%左右,"仁希熟稔地娓娓道来,"三厂的主导产品是中药制剂和保健药品,有一批药品被列为《中国药典》品种、国家中药保护品种、国家基本药物,另外还包括一系列保健食品,例如水晶菊含片、蝎王鹿鳖酒、鲜罗汉果饮品。四厂主要生产烧伤类药品,其中,用于原位皮肤再生治疗烧伤的膏剂,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够实现皮肤再生的药品。六厂则致力于医疗器械的生产,在牙科治疗设备方面享有世界声誉,牙科床已覆盖澳大利亚、新西兰、泰国等19个国家和地区……" "一、二厂的利润占到了公司全年总利润的60%?仅仅是依靠抗生素?"费扬打断她。 "你以为还有什么?鸦片?冰毒?"仁希没好气,"行业内,抗生素的高利润,不是什么秘密了。" "五厂和七厂呢?年报上说,这两间厂亏损很厉害。" "五厂过去生产生物制品和血液制品,在抗生素的暴利时代来临以前,五厂的产品一直是费氏产值的重要支撑,不过高效益,难免高风险,三年前,五厂发生了一起由于注射人血白蛋白导致患者感染艾滋病的恶性事件,公司虽然赔付了不菲的现金,可是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费总因此下令转向疫苗的生产,至于七厂,一贯定位于研发药物类的美容产品,特别是面部护肤品,不过这两间厂始终都不成气候,处在崩溃与瘫痪的边缘。"仁希一口气说下去。 "爹这几年涉足房地产业,似乎稍有盈余,"费扬说,"他在国外买的几处房产,价格飙升不止一倍两倍。" "说到房地产,你可能有所不知,费总被媒体称为-炒楼天王-,国外的房地产倒不是他投资的重点,在国内的十几个大中城市,他差不多逢炒必赢,被炒楼人士公认为楼市的入市明灯,"仁希道,"前两年,费总在房地产投资上的收益,远胜于药业的盈利。" "我有点明白了,"费扬若有所思,"中国的房地产价格居高不下,我爹是罪魁祸首之一。"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仁希不屑,"那是眼光和胆识的问题,即便费总不去炒楼,别的人一样会炒,房价一样会升的。" "仁希,我打算先把亏损中的五厂和七厂作为今年产品研发的重头戏,"费扬回到正题上,胸有成竹地说道,"我在念书时,曾经利用假期,对欧美国家的药品市场进行过专题调研,有两个项目,我觉得是我们可以借鉴与尝试的,而且恰好可以分别投放到五厂跟七厂。" "哦?"仁希好奇,"是什么项目?" "一项是癌症疫苗的研究,由五厂来做,其社会效益不言而喻,另一项是美容院产品的研究,交给七厂去做,据我所知,国内的美容院产品并没有完全形成规模化、品牌化的生产,鱼目混珠,良莠不齐,信誉度极差,这与欧美国家迥然不同。此外,在欧美等地,就销售价值而言,护发类产品比面部护肤品更胜一筹,年度增幅达到30%左右,身体护理和沐浴用品也不错——这个领域充满市场潜力,很可能成为费氏新的经济增长点。" "goodidea!"仁希喝一声彩。 "公司接下来就会研讨新的产品项目,"仁希接着说,"你可以先把策划方案做出来,然后立即着手完成市场调研跟论证,你的人手如果不够,知会一声,我无条件声援。" "谢谢你,仁希。" "毕竟是海归的博士啊,有阅历有见解,"神采奕奕的仁希突然松懈下来,像卸去盔甲的战士,懒懒地靠进椅背中,长叹一声,"哪像我……" "仁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优秀的。"费扬不由得紧紧握住她的手,由衷称赞道。 "有没有出现心动过速的症状?"仁希笑嘻嘻地望着他。 "呃?"费扬不懂。 "热血沸腾的感觉也是没有的吧?"仁希解嘲地笑一笑,"当你握着我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在同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的手,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却又是那么的随意。" 费扬明白过来,旋即松开自己的手,微笑起来。仁希有那个本事,她一直向他暗示着她的情意,但总是略微带有一点点的调侃,一点点的俏皮,不至于让彼此之间有太着痕迹的尴尬。 "仁希,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追求你,成熟男人、多金精英、青春帅哥,各种类型都有吧,"费扬轻松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欢凑热闹的,如此珍贵的机会不得不拱手让人,让给那些比我更杰出的男人——我既没信心也没耐心去战胜他们。" "别忽悠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丑女孩,不过我可不傻,不会以为自己是堕入尘世的没落贵族,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贪心,拥有你的友情,我已经感激上苍,"仁希很会转圜,自顾自搬了梯子找台阶下,"至于其它,呵呵,像我这样的-没女-,没长相,没身材,没学历,谁会光顾啊?再加上无资本无勇气无野心的-三无-精神,整个一恋爱扶贫对象,倒不如自己做自己的性感女神,自己疼爱自己,有时间就老老实实地赚多一点银子,安安稳稳揣在荷包里,将来也好有本钱给自个儿养老送终。" 2 宴席定在一间会所附设的昂贵的法国西餐厅,女台长与费氏父子争相买单。后来费扬掏出一张金光闪闪的贵宾卡,女服务生立即从袖手旁观改为对费扬言听计从,女台长这才怏怏作罢。 这餐饭的发起人其实是女台长。殴打记者的事件,知心和ken不接受金钱的贿赂,要把舆论闹大要索讨回公道,没用。费智信找了主管文教的省委副书记,一通电话打到女台长那儿,吓得女台长屁滚尿流,顺便又把知心逮去海骂,差点没把知心的皮给揭了。 更有甚者,女台长卖身求荣,居然把自己降低为过错方,邀请费氏父子美餐一顿,算是负荆请罪。费氏父子欣然赴约,还带了包括仁希在内的几位随行人员,都是公司的高层主管,大概也是愿意跟媒体人士交好的一种体现。 "小姑娘家,经验欠缺,又求名心切——当然也怪我平时管理无方,教育不善,给费总添了麻烦,请费总多多包涵。"女台长一来就把知心推上了绞索架,只差没往她脑门刻一红字,以示正邪之区别。 "没关系,所谓不打不相识嘛,我很乐意跟年轻人交朋友的。"费智信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率先向知心举起酒杯。 "知心干了,费总随意。"女台长宣布政策,同时越俎代庖,取了知心面前装纯净水的大杯子,斟满一杯酒,塞到知心手里。 知心不知所措地端起面前的大杯红葡萄酒,对着费智信尴尬强笑,一边在心里痛骂女台长是"老巫婆"、"变态狂"。ken缠着绷带,仿佛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目不斜视,安之若素地享用女台长百忙之中替他切的牛扒,丝毫没有救驾的意思。知心僵了一僵,横下心来,预备将一杯葡萄酒喝光光。 "都随意吧,咱们慢慢来。"费智信带头泯了一小口。 "知心,看你的了,你该敬敬费总的,人家费总不追究,可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女台长振振有辞地涂黑为白。知心立即知道不妙,今晚这顿鸿门宴,要么拍灰走人,要么一醉方休。但显然她只能选择后者。省电视台多难进呵,她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拼杀,好不容易才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可不能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呵。 "咱们不勉强女士。"倒是费扬看出知心窘迫,十分露骨地出面解救了知心。邻座的仁希不由得深深看了费扬一眼。 "下个月,公司有一批新药上市,可能会增加媒体的广告投放量。"费智信说。 "费总,费氏跟咱们台的合作,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女台长阿谀,"这样吧,等ken伤好了,我让他为费总量身定做一期人物专访。" "人物专访就不必了,不过据我所知,贵台的广告折扣,在省级媒体中并不算高……"费智信在商言商。 "回头我给广告部主任打个招呼,给费氏最大幅度的优惠,"女台长很爽快,"相信费氏将广告投放到我们台,一定会收到物超所值的效果,目前我们台的卫星覆盖率,在全国都是位居前列的,收视率相当可观。" 费智信颔首一笑。 "久闻费氏的管理很有特色,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费总的经营理念果然与时俱进,既重视质量,又看重宣传,今时今世,广告的传播力的确不可小觑,"女台长转而道,"ken,你那天讲的那个笑话,说来听听。" "一个小男孩儿跑到商店里去买卫生巾,售货员问他,是你妈妈叫你来买的吗?小家伙说不是。那是你姐姐?售货员又问。小家伙说,也不是,是我自己想买。售货员奇怪了,说你买卫生巾干什么?小男孩儿说,我看电视广告里说,有了卫生巾,又能游泳,又能滑冰,还能打网球,多好呀!"ken不情不愿地暂停饕餮,讲得万分死板,像是青春叛逆期的小子,害羞而别扭。不过一讲完,一桌人依例捧场地大笑,连声说,广告效应确实太惊人了,似乎这笑话当真是非常的幽默有趣,非常的发人深省。女台长爱怜地帮ken切开一片鹅肝,嘱他多吃。 "两位无冕之王,费氏多有得罪,见谅了。"费智信向知心和ken举杯示意。 "知心,这杯酒,你一定得干!"女台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度命令。 "小女生,不要为难她。"费扬继续怜香惜玉,以大哥哥的口吻笑道。结果不仅知心不领情,拿一双澄澈明亮的圆眼睛瞪他,而且他的掩护也失了效。 "电视台的工作性质,昼夜颠倒,晨昏不分,可不兴有什么娇滴滴的小女生,"女台长笑道,"咱们的口号是:女生当成男生用,男生当成畜生用。" 众人抚掌大乐。 "我喝!"知心在女台长尖嘎的笑声里悲愤地一饮而尽。 "ken是很有才华的,而且做人也稳重,在电视台口碑极好,美中不足的就是心肠软,ken,有时候原则是必须要坚持到底的,比如这一回的采访吧,你就不该耳根子发软——"女台长意犹未尽地暂停,"知心,你谦虚点,多向ken学习。"明显地厚此薄彼,明显地打击知心,抬举ken,把知心的失误和ken的冤屈对比起来,错都在知心,冤都在ken。 知心那个气呵。她实在坐不住,借故上洗手间,出去透透气。早退是不可能的,她无处可去,只好在餐厅门口呆立,没想到费扬尾随而至,陪她吹冷风。 "她对你,有点偏见。"费扬在她身后,直言不讳地轻声道。 "看出来了吧?她那意思是我诱拐无知男童,未遂!"知心没好气,"我在她眼里,不啻于一人贩子。" "上司有各色各样的,"费扬温言安慰,"就拿吃西餐来讲吧,有人刻板地遵从西方礼仪,有人喜欢标新立异,拿大杯喝酒,还干杯呢!" 知心骇笑。费扬是在讥讽女台长,她知道。 "相信自己的才能,终有一天,她会赏识你——忍一忍,什么都会过去的。"费扬说。知心烦躁,这家伙,他懂什么!含银匙出生的阔公子,每日不过飙车泡妞耍威风,哪里明白讨生活的滋味。 "我知道,做事有八字箴言,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知心忍气调侃道。 费扬发笑。 "不过我真的很抱歉,这次的事情,是费氏处理不妥。"他真诚地说。 "不关费氏的事!"知心摹仿女台长的腔调,"小姑娘家,经验欠缺,又求名心切……" "对不起……"费扬一脸歉疚。 "你当真觉得抱歉?"知心心生一计。 "是的,我——"费扬很诚恳。 "我给你一机会弥补,怎么样?"知心截断他。 "许小姐尽管吩咐,在下遵命照办。" "于斌是我姐姐的朋友,是我缠着他,让他提供费总在公司的行踪,便于我们采访,想不到害他——"知心停住,盯着费扬,观察他的反应。 "既然是你姐姐的朋友,明天叫他到公司找我,我会重新安排。"费扬的态度很是干脆。 "好吧,那我算原谅你了。"知心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费扬眨眨眼。 "什么?" "许小姐这个年纪,应当赶上了中国的独生子女时代,"费扬一脸促狭的坏笑,"许小姐怎么会有个姐姐呢?不会是罚款超生的吧?" "去死吧!你才是超生游击队的产物呢!"知心恼怒,"我爸在民族地区的部队服过役,我是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出生的!" "是吗?"费扬被她较真的样子弄得乐不可支,"对不起,在下见识浅薄,冒犯了许小姐。" 知心也笑了。 他们一起回到餐厅。知心拯救了于斌,心情愉悦,胃口大开,加油品尝美食。他们订的私人小厅有现场演奏的爵士乐,宾客一旦冷场,爵士乐就会适时响起,低回旖旎,一切都是那么的妥帖。间中费智信的手机响了,他接听,神情极温和。 "……千伶,看完电影了?我这儿有应酬,你过来吧,这家西餐厅有你最爱的布丁……" 片刻,门开,一艳女到。知心定睛细看,那女郎穿着浅粉色针织马甲式长背心,宽松的牛仔短裤,一双米色绣花褶皱长靴,淡色调的妆容,一头时尚而略显凌乱的卷发,有些小睡乱枕后的情色意味,非常性感。 知心下意识蹙蹙眉头,那女郎的一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女郎向座中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在费智信身边款款落座,一只新款的gi手袋漫不经心地随手扔在一边。奇怪的是,费智信并不向客人介绍女郎的身家姓名,只一味地问她电影可精彩,路途可塞车。 "来两客布丁,加多一点兰姆酒。"仁希熟稔地吩咐侍者,扭头对女郎说,"你来了倒好,本来准备呆会儿吃完饭,提醒费总给你打包带两客回去做宵夜。" 女郎淡淡一笑。滑嫩的布丁送上来,她一言不发地吞吃,津津有味,顷刻就消灭掉两碟,像个贪恋甜品的孩子,稚气可爱得很。费智信代她又再添两客,她居然照单全收。 知心猜那是费智信的女儿,只有千金小姐,才会有这般荣宠不惊的作派。知心无意识地向ken看去,却发现没精打采的ken突然来了精神,两眼有光,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埋头大嚼的美女。刹那间,知心记起,她和ken曾在费氏大厦的楼梯间邂逅该女,当时的ken,亦是这样的眼神。 3 一大早,丁千伶被嘈杂的鸟声吵醒。前庭养着名贵的非洲灰鹦鹉,三十几只呵。她翻了个身,发觉枕边静静躺着一把精致的车钥匙,簇新的,熠熠生辉。她想了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在暖融融、软茸茸的床上百无聊耐地磨蹭了一阵子,千伶懒洋洋地起身,从容不迫地沐浴、更衣,在梳妆台前做足涂涂抹抹、用来困惑自己迷惑男人的粉刷匠工程,末了,取过那串钥匙,下楼。 费宅不是那种由房地产商销售的中规中矩的别墅,费智信是在好些年前就买下了一大片土地,自己雇请施工单位,建造了气势恢弘的宅院,因此就连地下车库都面积不菲,大大小小地泊着七八辆汽车。千伶信手按动电子车匙,暗黑处立即有车门应声开启。千伶循声找过去,车库深处,赫然停着一部新款的宝马760。 千伶将炫白的新车驶出车库,费智信穿着居家服,正在前庭的花坊檐下逗弄他的鹦鹉。那些鹦鹉是费智信的宝贝,他以逐一教它们学舌说话为乐。 千伶按了一记车号,费智信抬起头,千伶遥遥地对他一笑。他放下鸟笼,走过来,径直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座,微笑着侧侧头: "兜风去?" 千伶莞尔。她一踩油门,车子轻捷地冲出去,沿着便道,驶向门外的河滨大道。早晨的公路空无一人,千伶不断提速,清凛强劲的风从车窗外呼啸而过。 费智信很静默,一只手闲闲搭在千伶的大腿上,一动不动。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棉织物,暖暖地绵绵地密密地,浸蚀着千伶的肌肤,蔓延开来,犹如某种粘稠的灰浆。 "昨夜睡得可好?" "还行,吃了三粒安眠药而已。"千伶答。她失眠由来已久,每晚依靠安眠药,少则数粒,多则十几粒,没有药物,她是没机会睡到自然醒的。 闻言,费智信长长叹口气,脸上满是温柔疼惜的神气。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千伶问。她的意思是,何以赠送这件奢侈品。 "只要你快乐,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费智信深深凝视她。 千伶微微一笑。 他没有追着她问,车子喜不喜欢,或是性能适应否。他不是那种炫富的小生意人,送了一份昂贵的礼物,便来不及地夸耀,来不及地显摆,来不及地索取回报。他有那个本钱,有那个实力,所以能够淡定如斯。 千伶不知道,此时,费太正站在宽敞的露台上,注视着她那辆崭新的宝马。费宅位于清静地段,面朝一条汹涌的内陆河,且房前屋前没有其它建筑物遮挡,宜于极目远眺。千伶的车子驶出很远很远,变成一个小小模糊的白点,费太依旧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妈,外面风大,进屋歇着吧,当心着凉。"费扬忍不住开口劝慰道。他已经悄悄地在费太身后伫立了许久,随着母亲的目光追随着那部宝马车。 "那辆车,市价是177万元人民币。"费太轻轻道。 "不会那么贵的,爹有门路,多多少少他总可以拿到一点折扣。"费扬伸手揽住费太瘦骨嶙峋的肩膀,费太削瘦得似一截失水的枯竹。 "不要紧,再贵他都玩得起,我们何必为他忧虑?"费太苦涩地笑。 "跟了他七年,这点开销,也是应该的。"费扬公允道。 "你爹对女人,一向很大方,"费太叹息,"不过这样长情,倒是异数。" "这些年,爹不大外出走动,连应酬都选正经场所。"费扬承认。 "因为他遇到了能吃掉大灰狼的小白兔。"费太突然诙谐起来。 那部车子,在河滨大道飞速环绕一周,低低轰鸣着,驶回宅第,停在楼前。费家的司机听见动静,奔出来,帮忙将车泊入车库,而后出来,询问千伶新车有无不妥之处。 千伶并未答言,只听费智信细细吩咐司机,让他调整车载cd的位置,更换座垫颜色,新添咖啡吧,等等。司机领命离开,千伶终于做了整个早晨唯一一个亲昵的动作——伸手挽住费智信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费智信拍拍千伶的手背,笑了。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笑。一种大功告成的笑。一种纯粹男性化的、惬意舒爽的笑。费太闭了闭眼,似不忍卒睹。 "你爹很受累,取悦这只狐狸精,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费扬无言以答。费太是对的。千伶不是一般的物质女人,一见到金银珠宝便会忘情,欣喜若狂地扑将上去。她是柔软而慵懒的,如同潜伏于隆冬季节的一条蛇,仿佛永远处在莫名的疲惫之中,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不大提得起劲头。她脸上那种形容不出的冷漠神情,仿佛全世界的繁华富贵都只不过是她脚底的尘埃。可愈是如此,费智信愈是充满万丈豪情,不惜挥掷千金,但博红颜一笑。 "来,不管他们了。"费扬将费太一阵风地掇哄入室内,安顿她在一张红木躺椅上坐下来,免她触景伤情。他亲自到厨房为费太做了一杯人参茶,刚一端上楼来,却发现费太自椅中跌倒在地,浑身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痛苦地呻吟出声。 4 "妈!"费扬扑过去。 "痛啊……"费太吃力地举起右臂,由于残障,她的右手安装的是假肢。一只古铜色的手。有点像摄影展中的艺术品。 "别急别急,我马上叫大夫!"费扬按铃传唤管家,吩咐管家派车接医生。 费家有自己的私人保健医生,并且绝对不是那种靠推销营养品发家的江湖术士,而是如假包换的品牌名医,三甲医院的院长。换言之,整间医院的医疗资源都为费家所充分享用,院长会根据费家不同的需要派遣出各科室的专家上门问诊。 "我爹呢?丁小姐呢?"费扬问管家。费家大部分仆佣闻听费太发病,都急急赶来帮忙,奇怪的是,费智信和千伶竟然未曾现身。 "费先生说公司有事,"管家回答,"丁小姐是跟费先生一起走的。" 主治医生赶到的时候,费太几乎痛不欲生,几次三番试图以头撞墙,了结生存之痛楚。费家的仆佣们见惯不惊,例行公事地拦截住费太,防止她寻死。费扬则依照医生教授的方法,不停地替她按摩右上臂的健全部分,又叫人拿冰块为她冷敷太阳穴。 "顽疾复发。"大夫简洁地说。 这位大夫对费太的病情胸中有数,当下取出一匣幽冷的银针,为费太针灸。凉凉的银针一支接着一支插入费太的肢体,躁乱不安的费太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便鼻息均匀地沉入梦境。管家抱来一床毛毯,盖在费太身上。也许是累过了劲,费太睡得人事不知。 "大夫,我妈这病,在她有生之年,到底还有没有根治的希望?"费扬一路把大夫送下楼,疑惑地问道。早在费扬出生之前,费太的右手就在意外中残缺了,截肢以后,她便罹患了这种怪病,一旦发作起来,失去的手腕处就会感到剧烈的疼痛,有时似烈火焚烧,有时似尖刃锥心,并且会迅速弥散至全身。 "我们医院有几项跨国科研项目,最近从美国请来几位主研专家,其中一位,在治疗幻肢痛方面很有心得,"大夫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采用曲线救国的语式,"有机会我帮你们约见一次。" 费扬道了谢,目送大夫乘车离去,而后到餐厅早餐。费奶奶刚好在私人佛堂做完每日的早课,独自坐在偌大的餐厅里。她面前的餐桌摆放着一套青瓷碗碟,有热腾腾的粥,有玲珑的水晶包,有精细的小菜。 "奶奶早!"费扬大踏步走过去,与费奶奶挨挨面孔。费太顽疾缠身多年,费扬幼时长随奶奶身畔,婆孙俩感情弥深。因而费奶奶在家里,虽然素来有些带发修行的意思,专心于佛道,不理世事,对儿子儿媳千伶等一干人几乎是视若无睹,但对费扬,却是情深意切,一见着他便眉开眼笑。 "乖孙儿,今天是何首乌熬的粥,你尝尝?"费奶奶笑逐颜开。 "不了,奶奶。"费扬坐下来,厨师闻声送上他的那份早餐,一只煎蛋,一块巧克力松糕,一杯浓咖啡。 "瞧你,回国都快一年了,还尽吃这些热量高品质低、没营养没文化的玩意儿……"费奶奶啧啧埋怨。 "奶奶!"费扬笑得呛住,他没想到大字不识的老人家居然做出这么专业的评价。 "你试试喝点粥,很滋补的,你年纪轻,不懂养生之道……"费奶奶罗嗦起来。 "奶奶,周末梅兰芳大剧院有演出,我订了vip包厢,往返机票也买好了,管家陪您去。"费扬不欲耽搁,匆匆说完,抓起外套就走。 费奶奶是京戏迷,少女时代在家乡的戏班子里,当过台柱子,扮过《白蛇传》里的白娘子。每遇梅兰芳大剧院有戏目,费扬就会订好机票戏票,派管家伴随老人家去北京过过戏瘾。自然费家在北京是有多处房产的,由费氏驻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打理周全,费奶奶不必住酒店。费智信的业余嗜好之一是投资房产,他甚至很早就在纽约、巴黎和伦敦分别购置了价值不菲的房舍,扬言要让家里人在全世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5 费扬驾车抵达公司时,秘书告诉他,费总打过三次电话问他到没到。费扬赶快去费智信的办公室。千伶赫然在座,向费智信汇报着当月慈善基金的运作方案: "……医科大学的校长我协谈过两次,准备在学校设立费氏助学金……报纸上刊登的那对双胞胎白血病患儿,捐款已划拨到帐……" 千伶并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参与费氏药业的日常运转,但她拥有一个相当愉快的职位,费氏慈善基金会执行主席。相形于众多冷漠的大陆企业,费氏药业在公益事业中的投入和成就,是可圈可点的。不过费智信不喜欢出头露面,他也不赞成费扬高频率地曝光,所有慈善基金的使用,他全部交由千伶出面处理。 "慈善基金的宣传效应,往往不是常人可以估量的,"费智信不止一次在董事会上强调,"一个愿意参与公众事业的公司,是很容易被记住、很容易被信任的。" "爹。"费扬恭恭敬敬地垂手伺立。 费智信瞟他一眼,三言两语结束了跟千伶的谈话,打电话叫司机来,送千伶去看电影逛街喝茶。千伶一走,费智信脸色一沉,闷声道: "你知道你迟到了多久?" "妈早上又犯病了,"费扬急着申辩,"爹,刚刚大夫说,有位美国专家……" "这是办公室!"费智信勃然变色,"看来你还没有适应你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公司不是你大少爷的后花园,你必须在费经理与费公子的身份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费扬愕然。费智信在公司是出名的坏脾气,动辄大发雷霆,但是对儿子,他尚有顾忌,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是费扬始料未及的。 "我问你,制药车间改进镇灵丹注射液生产流程的方案,为什么被市场研发部卡住,迟迟不能进入到实践阶段?"费智信用指关节敲敲桌面,厉声责问。镇灵丹注射液是费氏药业多年来的畅销药品,属于中药制剂,以疗效快、毒副作用较小而畅行于世。 "爹,那套方案,我特地请专家论证过,得出的结论是,缩短生产流程以后,药品的临床安全性缺乏有力验证,其后果不可预见,何况作为中药注射剂,国内现有的研发标准规定,注射剂所含有效物质不低于总固体的70%,静脉内使用的是不低于80%,即可达到审批标准,这与国际上,包括我们国家,生物制剂的注射剂要求有效纯度必须达到98%,且另有2%非有效成分或杂质也须弄明白是何成分相比,标准显然相去甚远,再加上中药注射剂是将中药原料药经过比较简单的工艺提取分离后,注入人体静脉血管内,其所含原料成分过于繁杂,质量很难监控,本身就存在相当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再贸然缩短生产流程……" "这套方案不是由费氏专家组提出的吗?怎么会自相矛盾?"费智信打断他,不欲详听下去。 "我个人认为,方案的倡议与实验应当由两套不同的班子完成,所以我把方案传真到了英国,请牛津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帮忙佐证。"费扬很自信,他以为费智信会赞赏他慎重稳妥的态度。 "好!好!好!"果然,费智信连声叫好,却是以极度讽刺的表情,"一套处于保密阶段的方案,你居然发到了国外——你知道减少了生产流程,会为药厂降低多少生产成本吗!?" "是,我知道,不过我认为这套方案确实不成熟,其可行性有待考证,如果就这样贸然申报上去,药监局一定通不过——" "通不过,哼哼!"费智信冷哼,突然问,"药监局局长的千金,你约过人家没有?" 费扬与费智信宴请过本省药监局局长一家,席间,待字闺中的局长小姐对沉稳冷峻的费扬表示出不加掩饰的好感。费智信当席允诺,让费扬邀请局长小姐到巴厘岛旅行。 "爹,咱们是正当生意,不必在无谓的环节上浪费时间,"费扬直陈,"我在国外实习过的药厂,从不与政府官员打交道,甚至拒绝当地市长的参观……" "这是中国!"费智信暴怒,"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地赚钱送你出国留学,指望你有所见识有所长进,哪晓得培养出的是一头蠢驴、一堆废物!" "爹,我——" "滚!"费智信用力指向门外,"回家当你的费大少爷去!" 眼见得辩解无益,费扬脸色灰白地离开了。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浑浑噩噩地出了费氏大厦,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点火、踩离合器、挂档,冲出去。 从拥挤烦杂的市区,到荒凉幽寂的郊外,从荒凉幽寂的郊外,再到拥挤烦杂的市区,费扬漫无目的地、来回往复地疾驰着,直到他的车耗尽了最后一滴油,轰鸣一声,戛然停歇。其时黄昏已近,天色将暮。车窗外灯影缭乱,灯火中央,有流光溢彩的几个字,画眉酒吧。 第三章 1 知心与一帮在本市工作的大学同学聚会,吃喝完毕,未尽兴,大伙儿滞留在餐馆门前,依依不舍。几个喝高了的男生搂抱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大肆高唱着一首被篡改了歌词的老歌儿: "再过几十年,咱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 "瞧这几个大老爷们那黏糊劲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那啥关系呢。"一祖籍东北的女生笑着说。 于是一人提议,干脆再坐坐吧。另一人附议,到画眉酒吧。一时响应者众。于是浩浩荡荡挤进有限的几辆车,奔赴目的地。 画眉酒吧名不虚传,幽长的楼道与走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些鸟笼,养着尖嘴细爪白眼圈的画眉鸟,有的扮引吭高歌状,有的扮俯首饮水状,都是循规蹈矩的——假的。 进入室内,知心一眼就看见吧台右侧坐着一名黑衣型男,细看看,竟是费扬。知心难免狐疑,万贯家财的继承人,无论买醉,还是买笑,都不该到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吧。 偏偏费扬跟前已经摆了一长列空酒瓶,居然还烂醉如泥地招手叫酒保,口齿不清地让人家来两瓶路易十三。如此贵重的酒,这种小酒吧哪会有那么多的存货?酒保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用托盘送上两瓶芝华士。费扬真伪不辨,只顾拧了盖子,猛灌。 "这帅哥不想活命了?"知心的女同学们同时发现了费扬。这家伙毕竟男色逼人,即使不贴上阔公子的标签,照样一现代玉男,很是抢眼球。 "失恋了吧?"一位女同学顺嘴道。 知心瘪瘪嘴。什么失恋呀,在她看来,这些纨绔子弟,多半是玩弄妇女同志的高手,对待恋爱,以游戏为主,感情为辅。恋都没恋,哪来的失恋哪。 一群人团团围坐住,点了太空啤酒,烤玉米和羊肉,一边聊八卦,一边玩游戏。知心和几个女同学玩的是数青蛙的游戏,大家轮番念口令,每人轮流说一句,说错的人就罚喝酒。 "一只青蛙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两只青蛙两张嘴。" "四只眼睛八条腿。"知心流利地说。她下意识瞥一瞥吧台右侧,费扬已经趴在那儿,一滩烂泥似的,睡得死沉死沉的了。 "三只青蛙三张嘴。" "三只眼睛……" "错!"知心大叫。念错的女同学不得不喝一大口酒。知心天性聪颖,任何圈儿里,她都是游戏高手,没人玩得过她。两圈下来,她的对手们已经被罚喝光了整扎啤酒。 "换一个!换一个!"对手们集体抗议。 于是又玩数七,从一开始,每人按顺序说一个数字,到七或者七的倍数不能说出来而换成拍自己的大腿,如果不幸说了出来,就罚喝酒,然后从头数过。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错!"知心又叫。 玩一轮下来,知心依然是强者无敌,对手们再度造反,便改玩扑克牌。知心抓一把牌在手中,百忙中瞟瞟费扬。那家伙还睡呢,是把这儿当成自家的卧室了吧! "知心,这阵子你都不打电话给我们,下班以后在忙些什么?"一女同学插嘴问道。 "有拖拍拖,无拖睡觉。" "去你的!别哄我们了,你那么多粉丝,能让你清清静静闲着呆着?读书的时候,谁不知道你是咱们学校的校花候选人啊!" "校花?什么校花?"知心若无其事地,"谁说俺在校门口卖过豆花?!" "你还是那么贫嘴!"女同学扬手掐知心的脸颊。知心笑着躲藏,一扭头,看到费扬冷不丁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低头搜索,像是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不会是醉得满地找牙吧?知心暗笑。 "知心,最近有人看见你跟一个长发男人走得很近呢。"一个女同学试探道。 "我搭档,ken,"知心毫不隐瞒,"没办法,采访呗,不得不天天儿和他腻在一块儿!" "听说长得够正点,打扮也时尚,还穿紧身裤,像拍洗发水广告的,"女同学半是艳羡半是刻薄,"不过这种男人多半是不可靠的,以前念大学时你不是经常给我们发布宏篇大论吗,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鸟人。所以呢,知心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阴沟里翻了船划不来的,何况你又有正当职业,人又漂亮……" "他穿紧身裤是因为他骑摩托车,不至于拖泥带水的,相对安全和方便一些,"知心笑笑的,并不生气,"难道帅气有罪啊?你们干脆说他是午夜牛郎得了!" "我是提醒你,这种皮相的男人有多滑头有多可怕,你别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女同学反倒气结。 "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你们找去吧。"知心开玩笑。 "知心,你不是已经沦陷了吧?!"另一个女同学突然惊叹。 "你们为什么不说我已经跟这个人生了孩子呢?!"知心发笑,"我说过了,我们是同事,兄弟姐妹一般的同事关系……" "兄弟姐妹?这么快就已经从爱情跃进到了亲情阶段?" "下一步就该移情别恋啦。"知心笑。 "是不是?没吃羊肉就已经一身骚!"女同学借机又说。 "你到底与他怎么样?"另一个女同学追着问。 "谁呀?谁跟谁怎么样?"知心终于怪叫起来。 "我们是这么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你别刚愎自用好不好?"女同学做了解状,好言道。 "你们暂且压抑一下澎湃的热情,听我讲清楚,"知心忍住气说,"听我讲好不好?" "说呀。"几双眼睛齐齐望定她,只等她开恋情新闻发布会。 "我和他一点儿瓜葛都没有,电视台的采访工作不可能单枪匹马,你们明白吧?尤其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总不能自己扛那么重的专业摄像机吧?所以ken就是与我合作的摄像记者,就是这么简单,"知心摊摊手,"你们别开始幻想好不好?" "怎么,朝夕相对的,进展得居然这么慢?"女同学松口气,随即以非常失落的语气说道。 "你们在等一场好戏是不是?"知心大叫。 她们竟然不约而同扮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样子,齐刷刷点头。 "不好意思,令你们失望了。"知心说。 "别客气,"女同学笑,"只怕你不肯把这出剧目演下去。" "缺德!"知心笑嘻嘻地甩出最后两张牌,"双k,我赢!" "铁血杀手啊,你!"对手们哀叹,"也太没有游戏道德了吧,一上来就把咱们杀得片甲不留,当心以后成为寂寞高手,再没人陪你玩了……" "愿赌服输,喝酒呀!"知心端起酒杯,凑到大声叫嚷的女同学嘴边,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地瞄了瞄费扬,那厮居然摇晃着艰难地弯下腰去,拣起了掉在地上的车钥匙。他对着那串钥匙,孩子似的裂开嘴,开怀一笑,趔趔趄趄地朝着门外走去。 "对不起,我上趟洗手间。"知心急忙搁了酒杯,跳起来,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 2 费扬果真拎着他的车匙,左摇右晃地去了停车场。知心太知道费扬此刻开车的严重后果,前两个月她报道过一起惨烈的车祸现场。一醉鬼驾着一部蒙迪欧,把羊肠小径当成了康庄大道,直挺挺冲向绝壁,车毁人亡。 "喂,小屁孩儿,你给我站住!"在费扬钻入自己的座驾之前,知心及时喝止。 "你叫我啊?"费扬醉眼惺忪地指指自己,他压根儿没认出知心是谁,并且忘记了自己的车子已是弹尽粮绝,难以启动。 "你家电话多少?"知心取出手机,准备通知费扬家人前来认领酒鬼。她可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出酒后驾车的悲剧发生。她许知心虽不是雷锋转世,好歹还没练就铁石心肠。 "我家?电话?"费扬嘟囔着,脸上的表情困惑得很,好象知心讲的是外星人的语言,他根本听不懂。糟糕的是,跟一切醉鬼相似,他的重心发生了严重的偏差,仿佛呆在一艘荡漾不止的船上,突然间,他站立不稳,身子一直向后仰去,险些跌倒。知心及时上演美人救英雄的剧目,敏捷地一把拽住了他。 这一拽,知心便脱身不得,稍微松手,费扬不是往前摔,就是往后倒。她总不能任由他跌得头破血流吧,只好半是厌恶半是无奈地搀扶着他,心想权当行善积德好了。 知心被那醉鬼牵扯着,歪歪倒倒地沿着人行道乱走。走到半路,风一吹,费扬哇哇狂吐。知心以手掩鼻,心里直叫晦气晦气,烦乱地扮演着临时保姆,手忙脚乱地替费扬揩拭衣服上、口唇边的污物,又用纸巾把地面上一片狼籍的呕吐物草草清理。 "喂喂喂,你家到底住哪儿?"知心使劲拍打着费扬的胳膊,大力掐他的脸,指望他能够清醒片刻,说出一个地址或电话什么的。 "你是谁啊?"费扬吃痛,本能地躲开。他瞪着知心,疑惑地嘟起嘴,忽然,笑了。 "爱米,我知道是你,"他扑过来,摩挲着知心的满头浓头,"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我的小爱米,我的忠诚的小爱米……" 极其轻狎、极其暧昧的口吻,肉麻得要命,搞得知心阵阵反胃,差点吐出来。她用力推挡,谁知费扬反而紧紧抱住她,音调甜蜜地喊出一连串的名字: "还有你,爱贝,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的亲亲的小爱贝呵……安妮,快来呀,我在这儿呢……瞧你,维维安,贪嘴了不是?又长肉了……小乖,还是你最听话,天天盼着我,是不是?我这不来了吗……好了好了,豆豆,别生气了,我怎么会怠慢你呢?我摸摸我摸摸,哟,刚洗澡了吧,啧啧,瞧这顺滑样儿……" 费扬嘴里不亦乐乎地忙活着,似乎陶醉在幻觉中左拥右抱、莺莺燕燕的香艳情境中。知心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费扬酒后失德,力大无搏,她被他紧搂着,挣脱不开。不得已,她扬手掌捆他,一耳光打得他眼前满天繁星——还得眼明手快地搀他一把。这头色狼原来是纸糊的,一推就倒。 把这混帐弄到哪里去呢?知心实在没辙。 转头间,这家伙忘了他刚刚还卿卿我我的女人们,什么爱米爱贝安妮维维安小乖豆豆,脑袋一斜,靠着知心的肩,不管不顾地打起呼噜来。知心无法把他扔大街上,想了想,她招手叫了辆的士,拖死猪一样,把费扬弄到车里,吩咐司机开车。 的士停在知心家附近,知心哼哧哼哧地把呼呼大睡的费扬拽下车,动作粗暴,毫不温柔,像对待一条破麻袋,被扯疼了的费扬忍不住在睡梦里哼哼几声。 知心打算把费扬安置到家门口的自行车棚,她费尽全力把他拖了进去,让他在水泥地上躺着,毫不客气地轻轻踢他一脚,道: "再见了,魔鬼。" "再、再见,天使,我、我几时再见你?"费扬给折腾得醒过来,醉眼迷蒙的,居然不忘记口齿不利索地开开玩笑。 "知心,那是谁啊?"谁曾想许爸爸恰好出来扔垃圾袋儿,一眼看到知心扶着个蔫头蔫脑的醉汉,扔到自行车棚,不由得赶过来询问。知心撒谎说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喝高了,不敢回家,怕挨爹妈训。 "我来吧我来吧,这么大个子,你怎么弄得动?"许爸爸古道热肠,直接把费扬扶起来,架上,往楼道里走。 "等等,等等,"知心忙叫住父亲,"爸,就让他歇这儿得了,我从家拿床被子来就成。" "你这丫头!多不懂事啊,你就这样对待你同学?"许爸爸瞪眼,"也不看看,这四面透风的,是人睡的地方吗?"不容分说地架了费扬上楼。 知心瞠目。 3 费扬在一夜之间遍尝了酗酒的几乎所有后遗症——翻江倒海的呕吐,天旋地转的头晕,锥心刺骨的胃痛。迷糊中,他的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回回地照顾他,不厌其烦地替他清除秽物,替他擦掉汗水,抱着他的头喂他喝开水。每当他难受得呻吟出声的时候,有一双温热的手总是及时帮他按摩太阳穴,缓解他的头疼,每当他狠命按住捣乱的胃,立即有热水袋递过来,为他暖着剧痛的腹部。 费扬完全醒过来,是在翌日傍晚了。他睁开眼,惊异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全然陌生的居室。那间房子让他震动,虽然干净得纤尘不染,却没有丝毫装修过的痕迹,一任本色建筑素面朝天,洋灰的地面,弹簧凹陷的土布沙发,油漆班驳的桌子,一只彩色的玻璃花瓶插满褪色的塑料花,非常老土,非常陈旧。 费扬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感觉仿佛是做了一场荒谬的梦,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久远久远的灾荒年代。 随着他的响动,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约莫五十余岁,穿着十分朴素,一身布衣布衫,一双黑色的布鞋。 "醒了?"他微笑地问。 "您是——"费扬狐疑。瞬间他想到绑架富家子什么的,但随即就打消了自己的揣测,因为那男人的目光里充满善意。 "我是知心的爸爸。" "知心?"费扬诧异,不确定地,"许知心?"是那个让人一见而难忘的电视台女记者? "是啊,"许爸爸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知心说了,你俩是大学同学,你就安安心心在这儿休息吧。"费扬喏喏应声,不敢多问,生怕穿了帮。既然知心说是大学同学,那就权且冒充一回吧。 "饿了吧?来,吃点儿东西。"一位面容和善的妇人端进来一只大大的托盘。 "这是知心的妈妈。"许爸爸主动为费扬介绍。 "伯父,伯母,打扰你们了。"费扬忙道,他整个思路都在一片混乱中,像失忆症病人,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遇见了知心,又是怎样冒冒失失闯到了人家家里来。 "昨晚受罪了吧?孩子,以后可不兴再这么狠劲儿喝了,"许妈妈轻言细语地,"你年轻,不懂得醉酒的厉害,酒精中毒可是要命的。" 费扬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讲话,父亲是暴躁的,母亲是忧伤的,至于奶奶,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念佛颂经占据了她生命中的绝大部分光阴。 "这些都是解酒的,你先垫垫底儿,呆会儿该吃晚餐了。"许妈妈从托盘里一样一样往外摆着碗碟,凉拌西芹,糖渍西红柿,乌橄榄炒饭,一大杯蜂蜜水。 说是垫底儿,其实已经很丰盛,而且许妈妈预备的食物很清爽,费扬醉酒后本没什么胃口,一尝之下却收不住箸。尤其是乌橄榄炒饭,带点潮洲口味,以泰式炒饭的样式为蓝本,略加变换,费扬忍不住吃了一大碟。 费扬吃着东西,许妈妈闲闲与他话家常,问他姓什名谁,何方人氏,以何为生,等等。费扬礼貌地一一作答,碍于情况模糊,他的答案除出姓名,也一概含糊处之,比如职业,他回答是在一间制药公司做行政文案工作。 许爸爸戴上老花眼镜,坐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看报纸,不过报纸半晌都没翻动——不知是看得入了神呢,还是在偷听他们的交谈。 "今年多大啦?"许妈妈温和地问。 "25岁。"费扬如实相告。 "哟,比知心大3岁呢!"许妈妈惊奇道,"你和知心怎么是同学呢?" "我念书比较晚……"费扬差点呛住,赶快弥补。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打探户口啊?罗里罗嗦的。"许爸爸插嘴道。 "是是是,不问了不问了。"许妈妈讪讪地起身去了厨房。 "小伙子,成家了没有?"许爸爸索性搁下报纸,一本正经地询问道。费扬差点喷饭。知心的爹妈实在是太有趣了。 "没有,"费扬老老实实地回答,"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好好好,知心也还没有男朋友,"许爸爸连连点头,没想到他比许妈妈来得更逗、更陡,居然坦陈家史,顺带推销自己的宝贝女儿,"咱们家啊,就两个女儿,家教很严格的,女孩子是不兴在外头乱交朋友的,知心上到高中,我和她妈妈都不允许她读言情小说,可惜啊,知心的姐姐命不好,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就出了事儿……" 4 一席推心置腹的畅谈,费扬对知心的家事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了许爸爸年轻时是一名军人,在民族地区服过役,还参加过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后来转业到了军工企业工作,全盛时期担任过车间主任,知道了许妈妈早早地从国营百货商店下岗,知道了许姐姐在怀孕两个月时,她那憨厚本分的消防员丈夫在一次灭火行动中英勇殉职,知道了许姐姐悲伤过度孕体欠佳,知道了知心姐妹情深,知心哪怕在电视台通宵熬夜亦是坚持每日早起送姐姐上班。 "……亲戚们都劝她把孩子打掉,方便将来再嫁。她坚决不肯。要知道咱女婿家里可是三代单传,咱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儿,让人家家里断了念想绝了后。何况咱家的孩子是重情重义的人,热腾腾的一对小夫妻,说撒手就撒手,哪有那么容易?所以我们一家子都站在她一边,把她接回娘家来住,照顾她,支持她的决定……"许爸爸毫无保留地细细说着。 说话间,许妈妈系着围裙,在厨房和居室穿梭往来,悄没声息地摆下了满满一桌佳肴。知心接了知意下班回家的时候,许妈妈刚好打开一大瓶可口可乐。 "咦,你怎么还没走?"知心极不友善地瞪着费扬。 "这孩子,怎么讲话的?!"许爸爸呵斥。 "快走啊,你!"知心不理会,像个大大咧咧的混小子一样,粗野地一把拉起费扬,直往外拖。费扬无奈,求助地望向许爸爸。 "知心,不许没大没小的!"许爸爸出面解围,招呼许妈妈,"人都齐了,赶紧的,开饭开饭!" "对对对,到时间吃晚饭了。"费扬一叠声地应和,试图挣脱知心的拖拽。 "还吃什么饭哪?你就省省吧!"知心手下发力,把费扬生生地拉了出去,根本不顾身后许爸爸许妈妈气急败坏的喊叫。 "等等,等等,我还没跟伯父伯母告辞呢!"费扬欲作垂死挣扎。 "不必了,你昨晚已经把他们折腾得够戗,害得我妈一宿没合眼!"知心把他推搡进电视台的采访车,冷面杀手似的,猛轰油门,让车子箭矢一般冲出去。 "照料我的,原来是二老,我还以为是你……"费扬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撞到车前窗。知心的驾驶技术实在牵强,稍微开快了,就有些腾云驾雾似的。 "我?"知心冷笑,"你就美吧,你!" "咱们这是去哪儿?"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呗。"知心面无表情。她在拥塞的车阵里左冲右突,急不可耐地把车开到了画眉酒吧门前,刹住,跳下来,拉开副驾座的车门。 下车!她干脆地说。 费扬抬眼看了看酒吧的招牌,有点恍惚,他逐渐记起了前一夜的经历。飚车,酗酒,烂醉,疯狂地吐,而后是如死的睡眠。 "你是在这里捡到了我?"他笑着问知心。 "申明一下,"知心竖起一根手指,虚张声势地晃了晃,"要不是看在你把于斌留在了公司的份儿上,我可是绝对、绝对不会管你的。" 费扬微笑凝视她,她的姿势可爱得不像话。 "对了,以后喝酒记得叫上你的女朋友们,醉了也不至于露宿街头呵,"知心不予逗留,返身上车,摇下车窗,蔑视地一笑,"你不会是被她们集体抛弃了吧?"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女朋友们?"费扬发怔。 5 "费总的意思,可能觉得癌症疫苗的研究,耗时耗力,而且很难有短期的进展与突破,至于美容院产品,他可能不是特别熟悉这块市场,没弄清跟原先产品的区分,所以产生了直觉的反感,"仁希在走廊里追上费扬,轻声安慰道,"其实你的策划还是特别好的。" 刚刚结束的项目论证会上,费智信对费扬提出的两个方案,癌症疫苗和美容院产品的研发,嗤之以鼻,不留情面地双双拍死。 费扬无可奈何地苦笑。 "够钟点下班了,去我家喝杯茶?"仁希邀请。 "我可不去,"费扬摇头,开玩笑道,"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到时候撇都撇不清,搞不好被你男朋友追杀得满大街逃窜……" "少废话!"仁希喝止,"来吧,我家有上好的银杏茶。" 费扬乖乖跟了她去。 仁希的屋子在一幢新建电梯公寓的第十八层楼,地方不大,但装饰煞费苦心。整体风格是泰国式样的,仁希用了大量的金颜色,以及芒果木的家具、竹器、青瓷釉、桑树皮纸之类的材料。卧室与起居室由巨大的玻璃鱼缸隔断,透过那些热带鱼和水藻,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床头紫色粉色的落地帷幕,充满了浓烈的东南亚风情。 "我可以四处参观?"费扬笑道,"有没有通知那些毛头小子速速回避?" "他们等着跟你决斗呢。"仁希也笑。 费扬一转头,恰好看到正对餐桌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桢巨幅相片,镶嵌在乌木框中。照片里是仁希早逝的父亲和母亲。他立即噤声,不语。 仁希的父亲曾经是药业界知名的大亨,与费智信情同莫逆,不过由他创立的莫氏药业先后重组了省内几家大型的国营制药企业,实力雄厚,其规模远非费氏可比拟。 数年前,仁希的父亲突然大肆展开并购举措,甚至不惜斥资数亿元建成医药配送交易中心,介入到物流行业。最辉煌的时期,莫氏通过快速收购,形成了医药制造、医药流通、零售百货、金融信托四大产业,麾下控股了三家上市公司。 然而迅猛扩张本身就如同一朵凌空开放的烟花,缤纷与黯灭如影随形。莫氏很快面临了资金链断裂的窘境,惩罚亦接踵而至,先是被指控大股东非法占款,然后是重组陷入僵局,接着是仁希的父亲被限制出境,被限制高消费。当莫氏药业被几家债权银行相继告上法庭之后,惨烈的丧钟敲响了,仁希的父亲自缢身亡,仁希的母亲心脏病发作,猝死。 当时仁希正在英国念大一,典型的豪门千金,我行我素,百无禁忌。她的功课不努力,却是刻苦地考飞行执照,准备弄架飞机开着玩,平日里热衷于赛车、打架子鼓,人生理想是遨游太空,在月亮之上建一幢别院,而后老死于外星球。 莫家为仁希在乡间买了独幢住宅,有专门的洋保姆照料起居。同在国外念书的费扬曾经利用假期去看过她,别墅门口扔着沾满泥巴的靴子,腊肠狗躺在地毯上,厨房的灶具咕嘟着羊肉豌豆汤,室内遍布着仁希的父亲前来探望爱女时,买下的昂贵的古董家具。仁希津津乐道于自己如何"改造"那些珍贵的古董家具,比如一个路易十八时期的宫廷旧衣箱或是一张在她眼里过时难看的桌子,她便用一张花朵繁茂的布盖住它,布匹的蕾丝花边垂到地板上,班驳的裂纹和油漆立刻就看不见了。 "就像添了一件新家具,是不是?"仁希炫耀。 仁希的父亲淘来的一个带大玻璃门的陈列柜,更是被仁希生生地给刷上了枥木的颜色,换上了新玻璃,配了古典的铜把手,匪夷所思地放进厨房当了餐具柜。 "我要让这些老古董焕发出摩登的光彩!"仁希沾沾自喜地宣称。 噩耗传来,仁希的优渥人生戛然而止,白雪公主落入了凡尘俗世。家产悉数被拍卖,父母亲没了,养尊处优惯了的仁希面对着满地的残砖断瓦,茫然无措。 费智信在这时仁义救孤,把她安排到了费氏药业工作,没想到小女子很有志气,未曾自暴自弃,就此沉沦,而是发奋图强,一桩桩一件件地努力学习着,渐渐成长为公司里的铿锵金领。 "我爸爸的变故,也许对费总有些触动,"仁希说,"费总这几年,不太着力扩展新的领域,而是专注于旧有产业的再开发,比如缩短镇灵丹注射液的生产流程,降低生产成本等,说是墨守成规也好,说是稳打稳扎也好,总之,他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扩大公司的业务范围。" "是的,莫伯伯毕竟是我爹的挚交,可谓是物伤其类。"费扬接过她递上的一杯青绿的银杏茶,大口啜饮。他对茶叶没什么研究,止渴而已。 "慢点慢点,你就不会仔细品味?"仁希嗔怪,"你知道吗,这种茶,富含多种银杏黄铜类物质,有银杏内脂、长醇多糖氨基酸、维生素及10多种人体必须的矿物元素,是纯天然的保健饮品。" "我只觉得有一点点苦。"费扬实话实说。 "这是我爹在世时投资生产的,"仁希的情绪骤然低落下去,"可惜现在已经是别家企业的囊中之物。" "对不起,仁希,我……"费扬愧疚。 "没事儿,"仁希在刹那间就恢复了镇静,"我已百炼成钢,悲伤的情绪和过往的回忆再不能打倒我,而今的我,是一名自食其力、快乐充实的扬眉女子。" "你的确做得很好,"费扬微笑,"相信伯父伯母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的坚强与独立感到欣慰。" "人非草木,开头那一阵子,我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整个人几乎崩溃,"仁希缓缓说,"可是,谁的心底没有一件两件万分不如意的事?谁的生活中没有挫折,没有失败?成日家愁眉苦脸的,于事无补,所以最终我想明白了,自己还是重新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费扬捧着茶杯,静听。 "不说那些了,"仁希轻快地问道,"你的项目呢?你是怎么打算的?就此放弃?还是继续向费总争取?" "仁希,这也正是我想对你的,你愿意帮助我吗?"费扬恳切地说道,"我准备,把这两个项目进行下去。" "进行下去?" "是的,"费扬说,"美容院产品,我会交由技术人员开发,至于癌症疫苗,我已经找五厂的科研专家谈过,其实他们当中有人已经开始从事这方面的探索,碍于资金短缺,无法深入。" "五厂当真已经有人研究过?"仁希奇道。 "他们试图开发一种用来抑制肿瘤血管生成的新型癌症疫苗,"费扬毫不隐瞒,"在国外,我有一些医学界的朋友,曾经多次聊到过类似的话题,国际医学界早已留意到一种叫做血管抑制素的药物,可以神奇地阻止肿瘤生长出新的血管,使肿瘤无法获得生长需要的氧气和养分,但是血管抑制素无法在人体内保持足够长的时间。五厂专家引用了瑞典科研人员的前沿研究理论,他们关注的是基于dna的疫苗,它可以欺骗人体产生类似于血管抑制素的抗体,而且这种抗体可以在血管内保持更长的时间,比血管抑制素更为有效,并且它不是以经常变异的癌细胞为目标,而是通过对健康的细胞起作用,达到免疫的效果,因为肿瘤要靠健康的细胞为其提供血液——说实话,仁希,我对这一研究的前景充满信心。"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投资!"费扬言之凿凿地说,"我在国外留学时,爹在我的名下置有几间房产,我预备瞒着我爹,偷偷卖掉,资助他们的科研。" 第四章 1 千伶在一次公益活动中再度邂逅ken。 那是由费氏药业斥资,设立了一个医学界的终身成就奖,专门颁布给白求恩似的大夫,悬壶济世,且品行高尚。首届颁奖典礼在五星级酒店举行,为十名业绩精湛事迹感人的大夫颁发奖金。费智信和费扬当日飞赴上海签定一份合约,颁奖典礼由千伶全权代表。 "下面,有请费氏药业慈善基金会执行主席丁千伶女士致辞!"主持人高声宣布。 千伶在镁光灯的簇拥中款款上台,镇定地环视四周,微微颔首,面带笑容地开始她的即兴演讲。说是即兴,其实演讲稿是费氏文案人员早已备下的,由千伶背诵下来。无非是对费氏药业的成就进行一番含蓄的自吹自擂,然后表明公益心和慈悲心,最后倡导广大的民营企业家积极行动起来,共同投入到浩瀚无边的慈善事业。非常正点,且非常煽情。 "最后,我想借用冰心女士的一句话,来结束我今天的发言——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 掌声雷动。 典礼过后,是一场冷餐会,宴请领导、新闻单位与各路诸侯。千伶把场面交给费氏的公关人员支撑,她躲在角落里大啖甜品。千伶是天生纤柔削薄的体态,怎么吃,都不会胖的,所以不必有丝毫的顾忌。 一个男人越过人丛,远远地朝她走过来。那人穿白色的t恤,左手腕一只极薄的白金手表,右手腕一只银手镯。长头发。戴耳环,银色的环身吊着两颗小子弹,在耳垂晃晃悠悠。一张好看的脸,一双漠然的眼睛。面部轮廓是韩剧男明星那一路的单柔俊秀,却又有着淡淡的忧郁,淡淡的落拓,淡淡的桀骜。 "费小姐?"他在她面前站住。 "不,我姓丁。"千伶说。 "是丁小姐?"他诧异,下意识地扬扬他的过肩长发。他的头发很黑很顺,闪着干净的光泽。 "丁千伶,"千伶突然画蛇添足地补充,"我是费智信的外甥女。"她心里暗暗一惊,见鬼了,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从来都是坦然的,从不对自己的身份加以掩饰。 "哦,是这样,"他似乎松了口气,"我叫ken,电视台的,我们见过面。" "是的,我记得。"千伶想起在那间西餐厅,他的眼神越过重重叠叠的人与餐盘,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仿佛有热度,有质感,所及之处,令她的肌肤有微微发烫的感觉。 ken到餐台边选了一份食物,顺便为千伶取了一些水果。他在千伶身边坐下来,两人一起望向灯火辉煌的大厅,吃东西,说话。 "你的伤,完全好了吧?"千伶小心地问。上次见到他,他的胳膊缠着绷带,连刀叉都使不利索。过后仁希悄悄告诉她,那是人家采访费氏时被保安暴打的杰作。 "没问题了。"ken夸张地活动活动手臂。 "做记者很辛苦的吧?"千伶字斟句酌,"也许,还有不安全的、危险的因素存在?" "franklymydear,idon-tgiveadamn."ken耸耸肩膀,"坦白地说,我不在乎。"那是克拉克·盖博在《飘》里的经典动作与著名台词。 "你也是影迷?"千伶立刻敏感到。 "youtalkin-tome?埩黵ぺ"ken笑着,多多少少带点炫耀和卖弄的意思,"你在跟我说话吗?" "罗伯特·德尼罗,《出租司机》,1976年出品。"千伶懒洋洋地指明出处。 恰好有穿制服的侍者托着酒瓶经过,ken叫住人家,用英文说,gimmeaviskywithagingeraleontheside?anddon-tbestinchy,beby.侍者听不懂,傻楞着。 "给我一杯威士忌,里面兑一些姜味汽水?"ken挤挤眼,"宝贝儿,别太吝啬了。"这是格利泰·嘉宝在《安娜·克里斯蒂》里的对白。 千伶笑出声来。 "对不起,先生,今天没有预备姜味汽水,"侍者不知所措地提议,"要不您试试兑西番莲果汁或是咖啡?" 千伶和ken顽皮地对视一眼,情不自禁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念中学的时候看了那部《安妮·霍尔》,里边有句台词,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带我去看白雪公主,人人都爱上了白雪公主,而我却偏偏爱上了那个巫婆——我觉得这句话太精辟了,就照搬到我的作文里面,结果你猜怎么着?"ken笑着自暴糗事,"我被语文老师罚站了整整一个星期,理由是,该同学的思想意识出现了严重的偏差!" 千伶狂笑不止。 "我也干过同样的蠢事,"千伶笑着说,"我把《四根羽毛》的台词胡乱写进一篇作文——上帝会把我们身边最好的东西拿走,以提醒我们得到的太多。结果语文老师给我的批语是,我会把你的分数统统拿走,以提醒你不够用功!" ken大笑。 "我中学时的那位语文老师相当幽默。"千伶笑道。 "我念书的时候是很用功的,除了念书,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影,15岁的时候,平均每星期我会看两部电影,16岁的时候,是三部,到了大学时期,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看两部以上的电影,"ken放缓语气,静静诉说着,"有时候,是反反复复地看同一部,一直看,一直看,甚至会看到产生呕吐的欲望……" 千伶深深看他一眼。 "沉溺于电影的人,多半有一颗寂寞与不快乐的心。"ken说。 千伶一凛。 "《爱玛》里面说,世界上总有一半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快乐,同样地,世界上总有一半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忧伤。"千伶道。 "我似乎应该用《阿丹正传》里的那句话回答你,生活就像一盒朱古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然后你就借用《饮食男女》的那句,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菜都准备好了才下锅。我呢,就接着回应《玻璃樽》的台词,星星在哪里都是很亮的,就看你有没有抬头去看它们。"ken一口气说下去。 千伶笑起来。 毫无疑问,ken是个极好的谈话对象,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千伶笑出声来。千伶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像这个夜晚笑得如此之频繁,如此之肆意。 他们就这样远离人群,呆在角落里,交流着观看电影的感受,为了影片里的某句对白纵情大笑。不知不觉间,千伶的手机响了,是费太的电话。 "你该回来了,"听筒里传来费太阴霾的嗓音,"难道你就不能自觉地看看时钟?" "知道了。"千伶泄气。 这种场合,一过十二点,依例会由费太打电话催促千伶回家。只要不与费智信同行,哪怕是参与费氏的应酬,千伶都只能扮演童话里的灰姑娘,锦衣华裘,轻舞漫卷,赢得满场欢,过了午夜,却是即刻打回原形,片刻的繁华片刻的欢愉转瞬成云烟。而费太,便是那个尽职尽责坚守时间之约的巫师。 千伶解释,舅母催促她回家。ken有些吃惊地问,你住在舅舅家里?千伶垂下头,不看他的眼睛。是的,她说,我一直跟随舅舅舅母。ken没有再说什么,送她出来。 "这是我的电话。"在门口,ken递过来一张片子。 千伶敷衍地说声谢谢,然后说对不起,我没有名片。拔足欲走。 "等一等……"ken拦住她,从礼仪小姐那里借一支水彩笔,交给千伶。没有纸,他就势张开宽大的手掌,示意千伶把号码写在他的手心里。 千伶迟疑。 ken笑笑的,却是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千伶握笔的手。千伶被他的右手强有力地掌控着,在极度惊诧中,被动地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他的掌心里。 2 知心和ken前去曝光一幢烂尾楼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了一帮衣衫褴褛的流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栖息在这幢迟迟未能竣工的楼房中,蜷缩在一些凌乱的稻草与碎褥间,犹如一群冬去秋来的候鸟。 知心没有通常新闻记者那种充当零度旁观者的超脱淡然,采访时她往往免不了旁逸斜出地跳入到她的受访事件中,伸张正义,感同身受。 拍摄完毕,她充满正义感地、激情昂奋地向这些流浪人宣讲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包括自食其力的光荣,包括有困难应当找救助站,包括市容市政建设的总体规划。 可惜知心的听众们并不来劲,白昼大概是他们的睡眠时间,知心的聒噪仅仅是扰乱了他们的酣梦。一些人照睡不误,另一些人眯缝起眼,无精打采、两眼空空地瞪着她。他们像是一群灰色的昆虫,病恹恹,松垮垮,未见阳光与缺乏饮食的脸,苍白和瘦削得仿佛稍受刺激,就会像风中树叶一样颤抖。 ken把摄像机放在脚边,很有耐心地叼起一支烟,懒懒地靠在一旁,看着知心对牛弹琴一般的大作宣讲,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俺们不是有意破坏城市美观,闺女,俺们可是有冤有苦哪。"一位年迈的大娘忍不住对知心大义凛然的演说作出了回应。 "有冤?"知心一楞。 "是啊,要不是为着申冤,俺这把老骨头了,哪里会离乡背井,来受这份罪噢……"大娘哀叹。 "大娘,发生了什么事?您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甭跟她讲,"旁边的人拦了大娘一句,"搞不好她就是费氏派来的卧底,打探俺们的动向来着。" 大娘作恍然大悟状,看知心的眼神立即变成了面对阶级敌人。 "费氏?哪个费氏?是费氏药业吗?"知心来了劲,一叠连声地问。大娘却是三缄其口,任凭知心怎么诱导,就是不说,打死都不肯再透露只言片语。 "费氏八成有问题,每个人都鬼鬼祟祟的,那次去采访,居然还试图用武力镇压住咱们,绝对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惜啊,咱们又逮不着什么证据。"回程的车上,知心沮丧地慨叹。 "你不能对人家有偏见哪……"ken反驳。 "他们打折你胳膊的时候,你难道就没一点疼痛的感觉?你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知心大叫着,啐他一口,然后恶狠狠地,"汉奸!叛徒!卖国贼!" ken不生气,笑一笑,闭嘴。 知心到底不信邪,回了电视台,径直去找女台长,申请对那帮流浪人进行特殊的系列追踪报道。她义愤填膺地谈到费氏,谈到流浪汉们隐约透露的讯息,谈到ken挨打的那件事。 "ken是我的属下,我会不心痛他?"女台长对她的愤怒嗤之以鼻。 "这里头肯定有b门,我打算顺藤摸瓜,将费氏好好地整治一把!"知心斩钉截铁地说。 "你惟恐天下不乱是不是?"女台长变色,"你还嫌上次采访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大?你知不知道连省里的领导都来过问了专门嘱咐我们要保护本地的大型民营企业以正面报道正面宣传为主?你干嘛非得把自己搞得像个女张飞一样,到处闯祸,到处惹事?!" 3 知心被女台长泼了一大盆冷水,怏怏而归。一进家门,迎面却赫然是费扬神清气爽的面孔。那家伙被许爸爸许妈妈许姐姐包围着,坐在沙发正中间,怀里抱一大堆许妈妈硬塞过来的苹果香蕉饼干绿茶什么的,幸福地吃着,喝着,高谈而又阔论着。 "你来做什么?!"知心暴喝一声。 费扬作起秀来,假装被知心吓一大跳,惊跳起来,那些好吃的东西随之滚落一地。果然,许爸爸许妈妈赶紧袒护着,一齐朝知心发难: "一边儿呆着!别在那儿一惊一咋的!" "你无聊是不是?没事儿凭什么跑咱家来蹭吃蹭喝的?!"知心冲费扬嚷嚷。 "你这丫头,忒不懂事儿了,一点儿规矩没有,都是我们平时给惯的!"许妈妈顿足,指指屋角一只集装箱似的大礼盒,"瞧人家小费,能比你大几岁了?简直跟你天壤之别!知道你姐姐身子不好,赶着买了这么多-安孕宝-送来……" "他——"知心冷笑,指着费扬的鼻子,生生地把"他那是不花钱的,顺水人情"吞了进去,改成,"他那是不怀好意!" "小费,好孩子,来来来,咱爷俩接着聊,甭搭理她!"许爸爸把费扬护在身后,温言安抚,仿佛费扬是一只小绵羊,而知心倒成了那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狼!更为可恶的是,费扬站在许爸爸背后,旗开得胜地朝知心眨巴眨巴眼,一脸的坏样儿。 "知心,这药好着哪,"神色憔悴的知意挺着肚子,走过来拉拉知心,小声道,"先前都是于斌送给我的,我一直服用来着,我到药店看过价,你知道多少钱一盒?" "你就贪图小便宜吧,你!"知心故伎重施,出其不意地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许爸爸许妈妈的重围里扯出费扬,奋力把他撵出家门。 在小区外站定,知心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费扬倒还不恼怒,整一整被她拽得皱皱巴巴的外套,笑嘻嘻地瞅着她,像是面对一个嚣张顽劣的孩子。 "说吧,你什么目的?"知心气喘吁吁地问。 "我只是看望一下你的家人,上次喝醉酒,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而且,我喜欢他们,你的父亲母亲,都是那么的和善,还有你姐姐,"费扬微笑,"她真是比你温柔很多。" "冠冕堂皇!"知心哼一声,"恐怕你费大少爷的真实目的,不过是为了遮掩罪恶……"她顿住,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她不想打草惊蛇。 "又来了!"费扬叹息,"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虽然我穿黑衣服,但我真的不是黑社会,绝对没有什么杀人越货见不得天日的前科。" "那你为什么——" "一个男人千方百计巴结、讨好一个女孩子的家人,除了对这个女孩子有爱慕之意,你认为还会有别的什么理由吗?" 知心差点失手抽他,她鄙夷阔少爷这种玩世不恭的腔调。 "失敬失敬,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她憋着气,讥讽道,"我不知道,费大少爷有收集女人的爱好。" 费扬一怔。 "你不认为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他的表情认真起来。 你就装吧!知心暗笑。 "爱米,我知道是你,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我的小爱米,我的忠诚的小爱米,"她清脆玲珑地摹仿费扬那晚醉醺醺、色迷迷的嗓音,"还有你,爱贝,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的亲亲的小爱贝呵……" 费扬傻眼了。 "早在猿的时光,一只公猿都拥有一群母猿,"知心洗刷他,"所以呵,你别遮着掩着的,女朋友多呢,能充分证明你的雄性魅力,说明你的荷尔蒙分泌足够的多……" 费扬先是发愣,突然发力,抓住知心的手,大步带她到附近泊车的地方,打开车门,把她硬推进去。知心来不及反抗,费扬已启动车子。 "你想干嘛?"知心怒喝。 费扬不吭声。 "你要行凶?"知心略有一丝怯意。 费扬不说话,面色铁青。 "光天化日之下,我谅你也不敢怎么样?!"知心自言自语。 费扬一只手掌住方向盘,一只手伸过来,利落地帮她系安全带,眼睛根本不朝她看。然后,他开始提速,一辆接着一辆地超车。 "你是在炫技?"知心冷冷地笑,"爱情的杂耍?呵呵,可惜我没有兴趣观看你的表演!" 费扬拧紧眉头,车子飞快驶出城区,抵达郊外一处低矮疏落的建筑群。他在一扇大铁门前刹住车,知心跳下车来,目力所及,是一块铁匾,上面写着:费氏药业动物实验基地。知心狐疑,却步不前。费扬拉她一把,强行把她带了进去。 铁门内,竟然别有洞天,迎面是一大片广阔的草地,几匹马在草丛间悠闲行进,牧马人骑在其中的一匹马身上,或缓行,或疾奔,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韵味。知心看得发呆。 "当心了!"费扬低低提醒一句。 "爱米!爱贝!安妮!维维安!小乖!豆豆……"费扬忽然抬高音调,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接着喊出一长串的名字。 知心本能地后退一步。天哪,这花花公子,居然把情人全部窝藏在此! 可是,随着费扬的喊声,出现的,并不是知心预想中倾国倾城的绝色狐狸精,而是有十几只高大彪悍的藏獒,从四面八方飞奔过来,争先恐后地一同扑向费扬。 "维维安,天天想着我,是不是?"费扬蹲下身,逐一揉弄它们的皮毛,"安妮,快生了吧?我猜猜这一胎会有几个宝贝儿,三个?四个?五个?" 这些以凶猛著称的藏獒在费扬面前变得温驯似羊羔,挤挤挨挨地依偎着他,以轻柔的呜咽声回应着他的问候,纷纷舔着他的脸和手,把脑袋瓜直往他怀里拱,每张狗脸的神情都快乐得要命。 由于整个场面太过戏剧化,知心当即惊得目瞪口呆。 4 "房子已出手,资金全部到位,我一起砸到了癌症疫苗的研制中,"费扬告诉仁希,"目前的麻烦是,那几位参与科研的专家,由于他们薪资过高,五厂又在连年的亏损中,说不定随时会有被我爹解雇的危险。" "费总是很重视效率的,他屡次在董事会上强调,公司绝对不养闲人。"仁希也承认。 "闲人?"费扬有些不悦,"什么叫闲人?我知道,在费氏,地位最高、薪水最丰厚的,是那几位-新药研发专员-,他们那都是做的些什么研发啊?跟做填空题似的,通过-剂型-和-名称-的变换、组合,-创造-出药品的新价值!" "每间制药企业,都有这样的-新药研发专员-,"仁希说,"他们的工作,与企业的效益息息相关。" "就是由于他们的努力工作,中国的药品才会出现同一种药,能有十几个、到几十个名字,单价从几毛钱到几十元钱不等的情况。"费扬不无鄙夷。 "这样吧,我提早与人力资源部经理沟通、协商,"仁希道,"请他尽力出面保全五厂的专家。" "谢谢你,仁希。" "酬劳是什么?"仁希顽皮地问。 "吃饭?喝咖啡?看电影?"费扬拍胸脯允诺,"我全陪到底。" 仁希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先喝咖啡,然后看电影,到饭点儿了拉费扬去吃日本料理。那间料理店充满典型的日本风味,有旧式的木格窗、精致的榻榻米、淡紫的壁橱,瓷盘瓦罐与木制饭盒十分古朴。点完菜,千伶叫侍者单独来一客酒蒸贵妃蚝,打包。 "回家的时候,你帮我带给千伶,"仁希说,"她特别喜欢这间店的贵妃蚝,说是蒸蚝用的清酒滋味醇浓。" "难得你有心,"费扬挑挑眉头,道,"不过你对千伶的好,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你知道我妈背地里怎么称呼千伶?妖精!" "妖精?" "我妈说,我爹的钱,相当于吃了会长生不老的唐僧肉,所以身边永远不缺乏虎视眈眈的妖精,而千伶武力尤甚,相当于连孙猴子都对付不了的那些妖精,因此在费家盘旋日久。"费扬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仁希骇笑。 "伯母太有意思了,"她一边笑,一边绘声绘色地说,"不过,《西游记》里的妖精可不一样,基本就是一群被压迫与歧视的物种苦练成妖,通过各种手段包括不正当手段,比如暴力,来追求幸福自由,然后统统被搞死,天地间从此一片太平与和谐。" "千伶不是这种有目标有追求的妖精,"她补充一句,"千伶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女子。" "有时候我也会很困惑,"费扬承认,"千伶的行为跟她的灵魂,似乎全不搭调,世俗庸常的标准仿佛根本无从评判她。" 透过仁希,费扬已经熟知千伶在工作日的日程安排,极其死板——每星期一三五看电影,那几日影院播放难得一见的老片,二四六她上健身房,公司给她聘一流的健身教练,一周学习一次演讲,因她时常代表费氏出席慈善活动,口齿流利对她有益,一年回家探望父母一次。其余时间,除出费宅,便是公司,即便无事,她亦可以在办公室坐一整天,午饭不与费智信同吃,固定在一间欧洲小馆,叫一份沙拉,一块巧克力蛋糕,纵容自己的时候,会多叫一杯葡萄酒。与公司其它高层管理人员一致,千伶亦有女秘书,不过她从不叫女秘书做私人的琐事。 "我虽然不太懂得她,但是我已经发觉,千伶并不快乐,"费扬继续说着,"丰沛的物质不能使她快乐,我爹的宠爱亦不能使她快乐,当然了,我不认为这一切,是由她的身份所导致,事实上,她对我母亲近乎吹毛求疵的苛责毫不介意,我觉得她根本没想过要在费家笼络人心、掌控权势,她简直有点儿逆来顺受。" "是吗?我还以为,她的忧郁,恰恰来源于无力独占自己心爱的男人。" "不,我看得出来,千伶对待我爹,敬畏和感激,远胜过其它。" "也许你是对的,"仁希凝视着他,突然话锋陡转,"你的分析很深刻,你是这么善于揣摩女人的心思,这说明了什么?阅女人无数?" "难道你不知道?"费扬做个夸张的表情,嬉笑道,"在国外的岁月里,成千上万金发碧眼的洋妞哭着喊着要嫁给我,我一个都没看上眼……" "是看不上眼,"不曾想仁希一点儿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反倒正而八经地说,"尽管你命犯桃花,时刻被女孩子围追堵截,但骨子里你很挑剔,你倾心的,是许知心那种类型的女孩子。" 知心的名字,让费扬的心陡然一跳,慌张得就像是在公交车上被当场擒获的扒手。是的,他爱上知心,狂热地爱上她。他见过太多的美女,可是那些女子全都跟他气场不对。而知心,她的品行,囊括了无数美好的汉语词汇,比如正义,比如仁慈,比如勇敢,比如刚强,在ken采访受伤的那一次,她拒绝和谈,追究到底的精神,是那样空,那样绝,那样不妥协,不畏惧,深深地撼动了费扬。 "所以,我一直明白费伯母的心情,"仁希继续说下去,"爱情的旁观者——费伯母是在扮演着爱情的旁观者。" 费扬作声不得。 "明明深爱一个男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爱别的女人,什么都不能做,不能争取,不能奢望,因为爱情不是竞赛,不是考试,即使尽了力也没有用——你明白那种无助、无望的痛楚吗?"仁希双目潮湿。 费扬缄默。仁希从未如此严肃地向他示爱,他实在不知道应当怎样应对,才不至于伤害到她的自尊,伤害到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友谊。 "你知道鲁迅怎么说?"仁希道,"鲁迅提倡人在爱情中应当做到十个字,-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 费扬只能闷头喝茶。 "如果是男人还好,可以纠缠,可以执着,可以像韦小宝那样,信誓旦旦地跟人家求婚,说什么-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霹,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仁希活灵活现地摹仿着,滑稽至极。 费扬忍不住,笑到喷茶,仁希瞪他,却是撑不住,也笑出声来。 5 知心参加小学同学聚会,深觉无趣,托辞早退,意兴阑珊地回到家,正巧遇见于斌携了一罐乌鸡瓜条汤,殷殷勤勤地来探望知意。 "晚上我跟部门经理去应酬,见这汤煲得够火候,就单叫了一份,顺便送过来。"于斌扶了扶眼镜,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顺便?"知心捉弄他,"不是巴巴地跑到酒店去问,什么汤最有营养、味道最好、又最适合孕妇进补?" "不是不是,"于斌连连摆手,脸也红了,声音也结巴了,"我、我真是去应酬来着……" "应酬会专门带着你家的汤罐?"知心一语戳穿他。 于斌手里拎着的,确是他家那只祖传的黑色汤罐,于斌用它给知意送过好些美食,每回都有不同的借口,有时说是母亲煲的好汤,有时又说顺道买的。 于斌大窘。 "好了,知心,你就会欺负于斌,"知意解围,"于斌,刚好我有点儿饿了,这就尝尝吧。" 许爸爸许妈妈外出散步未归,于斌笨手笨脚地到厨房取了餐具,乘一碗汤,递给知意。知意小口小口地啜饮,不住口地夸汤味醇香。于斌羞涩地笑,一脸的欢天喜地。 "晚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上班儿呢。"知意温言道。 于斌奉若圣旨,乖乖儿地打道回府。 "真是个实心肠的好人,"于斌一走,知意就叹息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都没变,还跟小时候一样,那么善良,那么老实,那么不得志,他家里的长辈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总希望他排名在前,结果落榜名单,他是第一个,裁员名单,他也是第一个,叫人看着都心生恻隐。" "没办法,对于于斌那样的人来说,命运就是一根大闷棍,有本事一次一次地把他给打趴下。"知心道。 知意莞尔。 "姐,为什么你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能够始终保持着两小无猜时的美好情愫?"知心感叹,"不像我那些小学同学,一个个变得面目全非。" "没那么夸张吧?"知意笑吟吟地审视着她,"一定是参加同学会,看到了你从前的梦中情人,大失所望,是不是?我记得谁说过的,爱,就是爱消失的过程,你是亲身体验到了这种残酷的消失过程?" "姐,你记不记得那个被我叫做蜘蛛侠的男生?"知心粘着她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崇拜人家得要命!"知意笑,"不就是会踢踢足球、跳跳街舞、个儿比一般男生高那么一头吗?你那阵子天天跑回来跟我念叨,说什么你们班也有个蜘蛛侠!" "是,他那时候威风八面,好多女生暗恋他,结果今晚同学会,乍一见,我都不相信是他!"知心滔滔不绝,大发感言,"他胖了许多,人一胖就显得俗,可是,他的庸俗又不止是因为胖,他的西装过分紧身,领带过分鲜艳,头发太亮,笑容又太假,根本就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了,时间像是彻底改变了他,最糟的是,他选女伴的品位实在是太差,那女人打扮得花团锦簇,身上可以戴首饰的地方全部挂满了家当,连短头发上面都扣着重磅炸弹一样的钻饰……" "俗不可耐,是不是?"知意发笑,"你眼中的那位白马王子,我原先看着就勉强得很,他有哪一点像蜘蛛侠?黑色紧身衣又脏又难看,油滋滋的刘海耷拉下来,不仅不可爱,简直可恨——又可恨又搞笑!" "我也怀疑我的眼光,"知心不笑,苦恼道,"当年怎么会把他当成了蜘蛛侠?不就是一个满街-得瑟-的小混混吗?恶搞而已。现在想来,他那时跳街舞扮酷的样子非常找抽!" "蜘蛛侠本来就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偶尔换上英雄服装的普通人,人家超人和蝙蝠侠才是穿着普通人衣服的英雄哪,"知意不屑道,"初恋女友被杀了,蜘蛛侠居然可以忍辱负重,过两天又爱上旁的女人,要换了蝙蝠侠,估计是先把坏人给灭了,再蹲蝙蝠洞里生好几个月的闷气——你看看那个新出来的版本,退休的蜘蛛侠重出江湖,成了什么样儿?又乖戾又愚蠢,根本就不是正义向邪恶宣战,而是黑对黑,那坏也还不是真正的邪恶,最多把情敌揍一顿,跟老板打打小报告什么的。在老蜘蛛侠的世界里,坏人是怎么被处理掉的?要么自取灭亡,要么幡然悔悟,幼稚得可耻。更为荒唐的是,这老头除了辱没公共使命,私生活还一团糟,他一生的爱人,居然因为体内储存了他有放射性的精液,得癌症而死!" "姐!"知心惊呼,"你不是一向都不喜欢这些玩意儿的吗?我可是从来不知道你对动漫有这么深邃这么精辟的研究!" "去!少给我戴高帽子!"知意笑着打她一下,突然间神色灰黯,"还不是因为你姐夫,他生前最喜欢……"哽咽着,说不下去。 知心不由得紧紧拥抱她,心如刀绞。 "不要紧,我不会再伤心了,因为我已经想清楚了,你姐夫,他是死得其所,他是那么热爱消防工作,葬身烈火中,应当是死而无憾的,就像是他所喜欢的那种鸟,金雕,"知意轻轻说着,"你姐夫说,在藏民的传说里,神鸟金雕从不会在人间留下尸体,当它知道将死时,会竭力飞向高空,直到被闪电劈碎,直到被热浪融化。" "姐!"知心忍不住呜咽。 "别担心我,要知道,他虽离去,却留给我弥足珍贵的礼物……"知意振作起来,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摩着自己的腹部。 "别忘了,除了肚子里的小宝贝儿,你还有我,还有爱你的爸爸和妈妈,"知心安慰道,"有好多好多的人爱着你呢!" "想想你自个儿的事吧,"知意微笑着,"爸妈好象对你那个大学同学挺满意的,夸赞他懂礼貌,知事理,言谈举止都透着好教养好学问,一瞧就是个有深度有内涵的小伙子。" "他?有深度有内涵?"知心嗤笑,"我看哪,他恐怕是属于高深莫测、不可预知的那种人,自恋自私,再有一个特征——容易被忘怀!" "你就刻薄吧,你!" 第五章 1 费扬在每月一次例行的制药车间巡查中,得知那套曾引发他和父亲激烈辩论的缩短镇灵丹注射液生产流程的方案,已经正式投入了运行。他又急又气,马上把生产镇灵丹注射液的制药一厂厂长叫过来。 "费氏造的是药,不是造水泥造皮鞋造家具,药品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关系到个体生命的安危,没有经过精密的验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对不能够擅自尝试!" 制药一厂的厂长嗫嚅着,不敢申辩。 "对于一家制药企业而言,质量永远重于效益,岂能贪图一点蝇头小利而视消费者的健康为儿戏?!"费扬高声责问,"你说,是谁允许你们提前投入运转的?到底是谁批准的?!" "是我!" 费扬回头,费智信伫立在他身后,神色端然。费扬叫了声爹。费智信沉声道,跟我到办公室。也不多说,掉头大步离去。费扬急走几步,跟上。 进了办公室,费智信往椅子里一靠,顺手把一叠卷宗啪一声扔到他面前。费扬拾起一看,是关于镇灵丹注射液缩短流程与节约成本的一份详尽的预算报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爹,我明白,这样的确可以为企业创造更大的收益,"费扬恳切地说道,"但是,人命关天,即使这中间仅仅存在着百分之一的风险,我们也要用百分之百慎重的态度去对待……" "这些大道理,你是用来教训我的吗?"费智信双目喷火地打断他,"与我对话之前,请你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跟身份!" "爹,我的意思是,"费扬急急辩解,"万一有人用药后出现不良反应,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费智信漠然道,"你爹我,是在大风大浪里打下的江山,每前进一步,踩在脚下的,都是软绵绵的尸体,而不是鲜花加美酒!" 费扬作声不得。 "你以为自己锦衣玉食,活得清白,活得崇高,而你的爹,活得市侩,活得功利,是不是?"费智信强压怒火,冷笑着,"大少爷,请你算一算,你在国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为你买的房子,为你交纳的学费,哪一分,哪一厘,不是出自费氏药业的利润?!现在倒好,你小子学了知识,拿了文凭,见了世面,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跑来挑剔你爹的生意!" 费扬垂下眼睑,无话可说。 "任何一种药品投入临床实践,都是有可能要付出代价的,这方面的例子,我可以给你举出一大溜: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来氟米特,在日本导致41例患者发生间质性肺炎,其中16例患者死亡。美国强生制药公司生产的镇痛药芬太尼透皮贴剂,不也卷入了导致120人死亡的风潮?美国的默沙东公司是全世界著名的企业,他们生产的-万络-你知道吧?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发布的报告说,-万络-具有引发心脏病的副作用,默沙东公司迫于压力,在全球停止销售此药,但是《星期日泰晤士报》还不放过人家,危言耸听地说,据估计,-万络-可能导致近2000名英国患者死亡,在全球可能导致6万人死亡——这些数据够可怕了吧?是不是足以导致每家制药企业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可是每年照旧有如此众多的新药上市,照旧有如此众多的医药企业赚取不菲的利润!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费少爷这么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全国人民恐怕都还停留在吃草药的阶段!"费智信戏谑道,"这也怪我,这么多年,一心栽培你阳春白雪地读书、上进,结果忘记了教给你最基本的道理——"直直逼视着费扬,"做企业,靠的是人脉,靠的是霸气,靠的是经验,而不是依靠你脑子里那些抽象死板的条条框框……" 费扬的手机就在费智信越来越慷慨激昂传授生意秘籍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接听,是费太的主治医生打来的,告诉他,上次推荐的那位治疗幻肢痛颇有经验的美籍华裔大夫,已经帮忙约好,请费太即刻前往医院一趟。费扬挂了电话,把情形大致跟费智信说了一遍。 "去吧!去吧!"费智信不耐烦地挥手。 费扬落寞地转身。 "站住!" 费扬回过头,眼中略有惊喜。他以为父亲回心转意,决定放下手中事务,陪同母亲一道前去医院就诊。然而,费智信只是说: "小子,你给我当心了,不要传染了你母亲身上的妇人之仁!" 2 费扬心事重重地驾车返家,费太正携了千伶,立在屋檐下为鹦鹉喂食。费太在费宅的日常事务不外乎两样,一是照顾费智信的爱鸟,二是监管费智信的爱妾。前者费太尽职尽责地做了十几年,已然是深谙鸟道,费智信偶有欢喜时,会称她为鹦鹉妈咪。后者却是费太自动揽来的活,同样是做得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对此,费智信却是不首肯,不反对,亦不评说,两人之间似有相当的默契。 "这年头,就是你不出墙,趴在墙头等红杏的人也比比皆是。"费太经常这样不冷不热地说。 费智信总是呵呵一笑。在费宅,费智信是欧洲绅士的作派,礼貌、儒雅,沉郁低调,就像伦敦上空灰蒙蒙的雾,不大分辨得出阴晴。而千伶涵养一流,对费太的一应言说总是扮置若罔闻状。 费智信在家倒好,他一旦出差,费太就有得忙了,简直有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严密监督千伶的行止还不过瘾,居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某大款致二奶的《出师表》,每回费智信前脚刚一出门,她必定振振有辞地念给千伶听一遍: "同居至今未婚,而中途别离,今人欲横流,情敌虎视眈眈,我又当离你经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我爱你未改初衷,一生只等你一人,盖爱你青春靓丽,欲与你长相厮守也。你宜守身如玉,以绝第三者之念,谨慎一切舞会饭局,不宜乱喝饮料,以防春药失身。穿着打扮,保守为好,吊带短裙,不宜太露。若有男性骚扰及拦路劫色者,宜付警察关其禁闭,以惩天下好色之徒,不宜惹骚,使绿帽戴我头上。牡丹卡、金穗卡、龙卡、购物卡等,皆放抽屉,内存足够,你尽管放心消费,我以为人生之事,事无大小,都需金钱,金钱开道,必能顺风顺水,全都搞定。 保安杨某,年轻英俊,口舌伶俐,守楼已有三年,人称二奶杀手,所以你得特加防范。我以为接保险丝扛煤气之事,不宜找他,必能使他无机可趁,无手可下。亲女人,远男人,此二奶所以转正也,亲男人,远女人,此二奶所以被弃也。我在时,每与你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不忠之女也。波斯猫,狮子犬,金丝鸟、绿鹦鹉,此皆度时最佳之宠物,愿你亲之信之,则你我之情,牢不可破也。我本暴富,混迹于欢场,苟全性命于黑白两道,不求流芳于百世。你不嫌我四婚,委身于我,三顾我于温柔之榻,撩我入缱绻之乡,由是难忘,遂许你以二奶之位。后值藏娇,销魂于梦醒之际,快乐于床第之间,尔来二十有一月矣。大奶知我风流,故派密探以盯梢,被盯以来,夙夜忧叹,恐行踪暴露,以致后院起火,故游击作战,每月搬家。今刚迁此地,神鬼不知,当养精蓄锐,怀胎十月,早生男儿,续我香火,承我家业。此我所以包你养你疼你爱你更甚也。至于补偿回报,尽管直说,则房子车子一个不少也。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末尾费太千篇一律地添加一句,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容忍家外的野花,只有我,将你接到家中,有得吃有得住,还不要求你传宗接代,你若有什么对不住智信、对不起我的非分之想,苍天不容!千伶不争辩,不抗议,默默倾听费太的教训,忍着笑,忍着怨,忍着气,承受着费太诸般尖刻而滑稽之举。 当下费扬接了母亲,驱车赶往医院,千伶主动作陪。费太坐在儿子车中,裹着与时令不符的厚厚披肩,依然是凄雨冷风般的瑟缩相。 费扬不提与父亲之间的冲突,自知事起,他便从不在母亲跟前撒娇诉苦,知道母亲体弱,知道母亲对父亲言听计从,不过是徒然给她添加烦恼罢了。他驾着车,一味说些公司里的八卦花絮,譬如外地供货商口音走调闹出的糗事,力求博得母亲欢颜。 "……有一次到潮汕地区出差,供货商设宴招待我们,这家伙举起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一边搅拌,一边热情地说:-大家别客气,滚了(煮开)就吃,吃了再滚(煮开)……-" "……饭后招待我们上船游览,很认真地交代:-今天风大浪大,吃点避孕药(避晕药),免得头晕-然后招呼大家:-来、来、来!请到床头(船头)来,坐在床头(船头)看娇妻(郊区),真是越看越美丽呀!-" 费太明嘹他的苦心,很捧场地笑一笑。倒是千伶,听得兴致盎然,真性情流露,仰起尖尖下巴,哈哈大笑,笑得呛住。费太面呈不悦,掩住嘴,斯文地咳嗽一声。千伶会意,赶快收声,正襟危坐,扮淑女状。费扬看她一眼,不是不同情的。 抵达医院,费太的主治医生已经在治疗室候着了。室内另有一名年过半百的陌生大夫,个子很高,脊背挺直,清癯面孔,两鬓班白,有一双极为深邃极为沉寂的眼睛。 费扬猜这便是主治医生口中的美籍华裔专家了。果然,主治医生一见费扬,立刻迎上来,态度谦恭地为双方作介绍: "这位是从美国来的靳大夫。" "靳大夫,这就是我向您提到的费氏药业的费公子,他的母亲罹患幻肢痛已有二十几年。" "您好,靳大夫,久仰您的盛名。"费扬客套地与靳大夫握手。靳大夫微笑,不语,却是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他,轻轻摇一摇,两眼深深凝视他。 "靳大夫,这是我的母亲,劳驾您费心了……"费扬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母亲由千伶扶携着、稍后一步缓缓走进来。 他正待回头引见,话音未落,身后竟传来费太不加掩饰的锐叫,相当尖嘎的一声悲鸣,似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受伤般的、嘶哑的长啸。 费扬直觉地回过头去,费太脸色煞白,像被武侠小说里的高手点中了死穴,泥雕木塑似的僵立着,忽然间清醒过来,挣脱搀扶着她的千伶,踉跄着向外奔去。 "妈!"费扬追过去,抓住母亲的胳膊。 费太扬手甩开他,力气大得出奇,嘴里模糊地嘟哝着,不看病,我不看病,我要回家……惊慌失措地一直朝前跑,跑了两步,跌倒,却是挥拳挡开费扬的扶助,强撑着爬起来,不要命地、一心一意地继续跑,仿佛此刻的生命里,唯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逃。 费扬傻了眼,千伶也吓呆了。主治医生和靳大夫赶出治疗室,见状,主治医生高声叫着费夫人,费夫人,意欲拔足撵上去,倒是靳大夫冷静地拦住了他。 "不要强迫她,"靳大夫沉声道,"先送她回家吧。" 3 ken打电话给千伶,约她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国产大片。这是ken第七次约她,前三次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推托掉,后来的四次,她虽然每次都答应下来,但每回都是辗转反侧,悔之莫及,于是屡次放ken的鸽子,不断增加临时爽约的不良记录,缺席由此而成为他们短暂关系中的关键词。可是ken锲而不舍。 "我舅舅家里,一向管教得很严格。"千伶含蓄地说。 "我保证,看完电影,立刻毫发无损地送你回家。"ken在话筒那端如常说道。千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他那种热望的神情,却是触手可及。 "我去问问舅母,不过,"千伶搪塞,"我没有把握……" "我等你的消息。"ken愉快地笑着说。那一瞬间,千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软。 费太不会答应的,千伶知道。除非是费智信亲身打招呼放行,或是与费智信结伴同行,否则费太总是如鬼魅一般形影不离,绝不让她有机会单独外出。 奇异的是,那天千伶找遍了费宅上上下下,竟未见到费太踪影。在楼梯口碰见管家,管家告诉她,费太一早就出门了。 "她一个人吗?" "是的,太太是自己出去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司机没有送她?" "太太打电话叫的计程车。" 千伶错愕。费太是日日夜夜都呆在家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费宅的一件家具。有一天,家具也会生出脚来,不声不响地自己走掉吗? 怔了片刻,千伶不假思索地打电话给ken,应允了ken的邀约。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千伶又有些心神不宁了。她跑回房间,对着镜子,细细化妆,换衣服,拿起手袋,冲下楼,发动汽车。然后,她跳下车,重新回到房里,除去她的妆容,换件普通居家服,简洁清淡地去见ken。 "这一次,你终于来了。"ken劈面就说。 "谢谢你。"他说。 千伶淡淡一笑。 ken买了贵宾厅的票,怀里捧着爆米花与大杯的可乐。千伶是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有时是看电影,有时纯粹是为了在喧杂的银幕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发呆。身旁突然有了ken事无巨细地张罗着,她不禁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遥远遥远的年月,白衣青衫的少女时代,被脸上长满痘痘的同班男孩子殷殷勤勤地奉承着,又是骄傲,又是羞涩。 "叔叔真会伺候女人……"电影中,弑兄夺位的君主为嫂嫂推油时,章子怡那句销魂的台词,惹得ken暴笑不已。千伶望着他肆意的、放纵的、笑得像孩子一般的侧影,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 "中国版的哈姆雷特,"出了电影院,ken评价,"实在是有盗版的嫌疑,盗人家莎士比亚的版。" "无非是黑色幽默罢了。"千伶轻声说。 ken再度裂嘴笑起来,笑得像个无思无邪的孩子。 "你常常都是这么高兴的吗?"千伶忍不住问。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ken收起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从来没有。" 千伶心念牵动。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了。 他们静默地走了一段,ken忽然站住,立在千伶面前,很紧张、很小心地问道,我有那个荣幸,可以跟你共进晚餐吗? 千伶下意识避开他炽热的眼光,移目街道中央。渐浓的暮色中,车灯与路灯缓缓亮起来,那些班驳的流光与倒影,那些匆促的行人与车阵,那些在向晚的微风中,一片一片地、坠落与纷飞的树叶,突然地,都有了一层无法言说的苍凉。 "我必须,赶回家去。"千伶慢慢地说了出来,她感到了ken的失望,不必看,她都可以感受到,在他内心中的,悠长的失望,以及强烈的疼痛的气息。 "也许,我可以陪你喝杯咖啡……"她抬起头,看着ken,迟疑地说。 ken黯然的双眼,因为她这句随意的承诺,竟然在刹那间,明亮起来,似有万千光芒迸发,绚烂至极。千伶扭开脸,她不忍看到他的狂喜。 ken雀跃着,提议去星巴克。他说,星巴克有一款新推出的很美味很美味的咖啡,他要推荐给千伶。千伶微笑着,摇头。看电影已属一场冒险,她怎么可以继续不管不顾,公然跟一个男人在星巴克那样热闹的公众场所出双入对呢? 最后由千伶作主,领着ken,去了她平日喜欢的一处会所。那儿有一间昂贵僻静的咖啡馆,使用的k金的手工咖啡壶价值连城,手磨咖啡的滋味在全城独一无二。咖啡馆里有巴洛克风格的立柱和雕塑,千伶最喜欢墙壁上的花朵,绽放在一张一张的水粉画中,花朵出奇的大,全是白茫茫的、好似雾气一样的白玫瑰,令人微微有点惆怅。这些,千伶都没有说,她不想有丝毫的炫耀。她知道,像ken这样的电视台白领,未必有此消费水准。 千伶在心里默念着,但愿不要碰到认识的人。可是一进咖啡馆,她一眼就看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枯瘦的、干瘪的、衰老的女人,费太! 这是咖啡馆较为冷清的时段,客人稀少,费太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上,对面是一个男人。费太显然是在默默流眼泪,因为那个男人一边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一边取过纸巾,温柔地为她擦拭泪水,费太并没有闪避。千伶懵了,拽了ken的衣袖,急速往外躲避。 "怎么了?"ken不解,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那是谁?" "一个熟人。"千伶敷衍道。 她成功退出咖啡馆,嘘出一口长气。那个男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千伶凝神细想,终于记起来,是在医院见到过的大夫,飘洋过海的华裔专家。那天,她和费扬陪伴费太去找他问诊,费太却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当场夺路而逃,弄得费扬万分尴尬。 费太怎么会偷偷与大夫见面呢?是她想通了,打算接受治疗?不会的,若是治疗方面的问题,她没可能约他到咖啡馆啊。千伶皱紧眉头,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原由来。她转过身,尽量用愉快的声调对ken说: "一起吃晚饭吧。" 4 ken推荐了一间位于郊外山顶的小餐馆,理由是那家餐馆有最新鲜的河鱼。千伶没有拒绝。ken画蛇添足地强调了一句,不会再遇见你认得的人了,你圈子里的人,肯定做梦都不知道世间还有那样简陋的地方。 千伶敏感地看他一眼。他受伤了,她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越是陷落,就越是伤亡惨重。这是根本不可能更改的结局。 "放心吧,我不是随便的人。"ken误解了她的犹疑。 "随便起来就不是人,对吗?"千伶发笑。ken也开颜大笑。 ken骑着他的摩托,千伶驾着宝马车,一前一后地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ken很体贴,在转弯处会适时地开足车灯,辅以手势,为她带路。 小餐馆果然寒素,连招牌都没有,门外一面蓝色旌旗,简单的两个字,鱼庄。绝妙的是,连店堂亦一并省略了,不过依山势摆放几张木头桌子,木头椅子。老板兼任厨师,老板娘兼任伙计,两人同时在狭小的灶间热火朝天地忙活着,那炉中燃烧着的,竟是熊熊木炭! 千伶和ken在露天餐桌前坐下来,初时四邻尚且满座,有人喝酒,有人猜拳,自成沸腾气象。逐渐地,天色昏黑,食客们酒足饭饱,纷纷下了山。偌大的山顶,就剩下千伶和ken。 "老板夫妇是聋哑人,厨艺很棒,而且童叟无欺,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ken对千伶说。 老板此时方得空闲,拿了菜单过来,果然咿咿唔唔的,连比带划地与ken交谈,显然跟ken十分熟识。ken仿佛听得懂,连连点头,不时还用手比划一下。 "他说什么?"千伶好奇。 "他称赞你很美,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ken翻译。 "你学过哑语?"ken太直接,千伶忙顾左右而言他。 "我爷爷是聋哑人。"ken说。 ken点了水煮鱼片,点了豆豉蒸鱼头,点了藿香鲫鱼,点了小米饭。鱼肉当真嫩滑醇美,柴禾木甑做出的米饭清香异常,千伶吃得很过瘾。他们并没有喝酒,稀淡星影中,千伶却有了几分微醺的感觉。 吃过饭,月亮已经升起来,老板捧上热茶,识趣地避开。他们贪恋着月色,没有即刻离开,并肩坐在山顶,吹着风,仰望夜空。 是满月的天,四月末的月亮,却是冰凉的白色,犹如一张剪纸,轻而菲薄,淡淡的光,雨滴似的,疏疏落落散在山间丛林中。ken打开摩托车的车载音响,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一首叫做《白月光》的歌曲,低缓凄迷的旋律,隽永而伤感。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 又忍不住回想……" 他们安安静静地听着音乐,都没有说话。隔了许久许久,有器乐声依稀顺风而来,大约是山底新建的一片住宅小区在搞什么庆祝活动,鼓瑟轰鸣,甚至有人放起烟花来,大朵大朵的,升腾起来,在半空中舒缓地、舒缓地绽放,片刻,又徐徐陨落,美得令人窒息。 "每次看到烟花,总会让我有一种无力之感。"ken蓦然开腔道。 "哦?"千伶一惊。 "那一瞬间的美,不可捉摸,且无法挽留,就像我们的生命与岁月,无论有多好有多眷恋,依旧是稍纵即逝,难留影踪。"ken说下去。 千伶禁不住凝视着他。ken的脸,近在咫尺,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单柔。换一名男子,或许千伶会把这当成无比矫情的台词,但在ken,却是动人心魄的。 "自小,我非常非常孤单……"ken缓慢缓慢地说。 千伶很震动。 由始至终,他们仅仅见过三次,可是千伶已然发觉,ken与她过往对异性的经验实在是南辕北辙。他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快乐的时候,像个没心没肺的幼童,而在忧伤时,却仿佛濒临耄耋之年,背负着全世界的重荷,遗世独立,孤寂地面对着死亡的阴影,以及末世日的创痛。 他的情绪,是多么多么的激烈。 "我最先学会的,不是说话,而是手语。"ken说。 "我跟随着爷爷长大,爷爷是聋哑人,所以,我最初的世界,是无声无息的,"ken突然问,"你看过那部叫做《暖春》的电影吗?我就像是里头那个孤寂的孩子,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受尽委屈,受尽歧视,又病又衰老的爷爷,是仅有的依靠……" "我的生身父母,其实就在我的身边,他们是一对被生活欺骗了的怨偶,于是愚蠢地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彼此仇恨,彼此伤害,彼此报复,"ken兀自说着,"婚姻,是他们厮杀、械斗的地方,而我,就诞生在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我的爷爷,为了养活我,做了电影院的守门人,所以,我有机会看很多很多的电影,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到两眼发花,看到恶心呕吐,"ken的嗓音低微下来,"电影成为我灵魂中的鸦片,怎么戒,都戒不了,有几年,我严重失眠,以致于必须坐在电影院里,在嘈杂的屏幕前,才可以稍稍睡一小会儿……" 千伶说不出话来。 "你听说过有这样的妻子吗?无数次地,在丈夫的水杯里、饭菜中放药,尝试不同的药品和剂量,想方设法要毒死他。还有,你知道丈夫会在半夜悄悄起身,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掐死熟睡中的妻子吗?那就是我的父母——"ken哽咽,"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虚伪恐惧的生活,她崩溃掉了,举起菜刀,砍死了我的父亲,而后,自杀身亡……" 千伶动容,她猛然察觉ken的身子在轻微地发抖。 "冷吗?"她温柔地问。 ken摇头,转脸望着她,眼神凄伤,犹如一头迷途的幼兽。 "爷爷去世以后,我远远地,逃离了我的家乡,从此以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可怕的往事……"ken颤抖得厉害,像是害了寒热病,冷得牙齿格格轻响。 千伶长长叹息一声,然后,她脱下外套,披在ken的肩膀上,把他像一个脆弱的婴儿一般,密密实实地、暖暖地、紧紧地,包裹住。 5 费氏十余种新药顺利上市,费智信约了药监局的头头一家午餐,略作答谢。他叫了费扬仁希和另外几位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作陪,并且说局长的女儿也会赴约。费扬一想到局长千金那身嘻哈风格的打扮,那双水滴滴的如丝媚眼,就浑身不自在。 "费总,六厂研发的两种医疗器械,已经呈报到了药监局,呆会儿恐怕要在局长面前提一提。"仁希提醒费智信。 "医疗器械也由他们审批吗?"费扬追问。 "除掉境内的第三类医疗器械和境外的医疗器械,必须上报国家药监局,一类、二类的医疗器械都在省一级药监局审批。"仁希解释。 "这是一份礼物,小扬,呆会儿你交给局长家的小姐。"费智信递过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是什么?"费扬狐疑。 "两张去巴厘岛的往返机票,还有旅途必要的盘缠。" "巴厘岛?"费扬犯迷糊。 "你忘了吗?上两次见面,人家女孩子就流露出期望跟你一道去巴厘岛旅行的意思,我当时可是拍胸脯答应了人家的,"费智信说,"不过既然你没有那份心思,爹也不会勉强你,但是遂遂人家的意,出钱请局长的老婆和女儿出去玩一次,还是很有必要的。" "爹,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巴结他们?只要费氏的产品质量过硬,难不成他们还敢不批准上市?"费扬直言问道。 "应酬,你懂不懂?!在中国,制药企业哪一步环节离得开药监局?人家要是心情不顺,稍微做做脸色,公司就是成千上万的损失!"费智信猛一通呵斥,"不过是场面上应付应付,人家好歹也是响当当的官宦小姐哪,哪儿就玷污了你?何况又不是叫你出卖色相,还没叫你娶她呢,你大公子就不乐意了?有点儿出息好不好?一个大男人,将来可是得由你单枪匹马接掌这么大的公司,满脑子的教条,满脑子的迂腐,怎么能让我放得下心来?我告诉你,喜不喜欢是次要的,关键是,但凡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人,都得玩转悠了!连个把女人都哄不利索,还算什么男人?!" "爹,我——" "好了好了,"费智信按捺住怒气,朗声一笑,拍拍费扬的肩背,"儿子,爹送你一句话——不是爹说的,是人家船王说的,怎么讲来着?真正的男人,不应该让自己被爱情征服——是不是,仁希?"望着仁希笑。 "是的,费总,"仁希讨巧道,"船王的理念是,爱,但从不沉溺于爱。"费智信呵呵大笑。 费扬无语。 三个人一道出发,然而费智信的新款宾利驶出费氏大厦不远,就被一群披麻戴孝的农民团团围攻。那些人手里提着木棍,握着石头,昂奋地敲打车窗。 "我是费氏药业市场研发部的经理,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费扬跳下车,力排众人,全心为父亲挡驾。一大帮人立即冲上来,围住费扬,七嘴八舌的,痛哭,痛诉,痛骂。 "……你们的药吃死人了!" "还我的亲人啊……" "有钱人就可以仗势欺人,是不是?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一命抵一命,我们要控告,要判你们死刑!" …… 费扬先是一头雾水,继而一点一点听出了端倪。原来这些人是千里迢迢从西北农村赶来讨说法的,他们的亲属由于长期胃痛,服用了费氏药业出品的息炎痛,结果在两个月以前,由于肾功能衰竭而死。当地的乡村医生揣测可能是由于息炎痛抑制了前列腺素的合成,从而导致了肾功能不全、肾乳头坏死和间质性肾炎,终酿悲剧。可是由于本地检测手段所限,他们不得不怀揣着亲属的死亡证明,到费氏药业所在省份的药监局申诉,却是石沉大海。他们在冲动之下到费氏大厦闹过好几次,也都被门卫拦阻。 这当儿,仁希已经打电话报了警。警车闪着红灯,一路呼啸着,由远及近而来。荷枪实弹的巡警跳下车,立刻准备驱散这些闹事的人。费扬拦住了他们。 "我想跟他们讲几句话。"费扬对巡警说。 "如果药品真有的质量问题,费氏绝对不会推卸责任,"费扬大声说,"我们会按照相关的法律规定,该承担的,承担!该赔偿的,赔偿!请大家放心!" 费扬没有想到,他的允诺并没有换来预期的效果,对方吵嚷得更凶猛了,咒骂声不绝于耳。费扬试图再次高声重复他的话,却被淹没在众多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里: "骗子!" "杀人犯!" "不要相信他!" "别放他走!" …… 不得已,费扬求助地看向巡警。巡警会意,出马上阵,挥舞着警棍,三两下就推推搡搡地遣散了他们。一位老太太趁巡警不备,把用矿泉水瓶子装好的一整瓶脏水狠狠泼向费扬。 费扬狼狈地逃窜上车,慌乱地从仁希手里接过纸巾,擦拭湿淋淋的衣服和头发。脏水成分可疑,那个臭啊,费扬简直没勇气去猜想它的来历。 整个过程中,费智信一直坐在车里,欣赏着溪涧清流一般的轻音乐,目不斜视,不惊不诧,好似车外漫天漫地的风雨与他毫无干系。 "这回你知道了吧?用欧洲绅士的礼节对待中国的盲流,是压根儿行不通的。"直到费扬清理完衣物,费智信才瞅他一眼,好整以暇地说,接着,语气平静地吩咐司机,"开车!" 第六章 1 跟药监局局长一家的午餐进行得格外顺畅,原来费智信是早就与局长谈妥,出资邀局长太太和局长小姐去一趟巴厘岛游玩。局长太太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为此还专程请了二十天的年假。出发的日程就定在当天下午,因此这餐饭就有了为局长家眷送行的美意。 "可惜费扬哥哥不肯赏光,陪我们一道去high……"局长小姐对着机票,无限怅憾地娇嗔道。说罢她斜斜瞥一瞥费扬,眼波流转,意图制造媚眼乱飞的效果,然而银光色的眼影涂抹过浓,染得眼皮银闪闪白花花的一片——媚眼抛成了白眼。 费扬尴尬地笑笑,在心里连声啐她,呸!呸!呸! 这位小姐的专业是芭蕾舞,据说还在奥地利学习过,勉强算得是女海龟。芭蕾舞演员本是让人联想到轻盈的缎舞鞋,黑白的紧身舞衣,矜持的神情,幽美的姿态,一列水晶镇子,琴声咚咚,美丽的女郎一转身随着节拍舞起来——不过局长小姐不是这样的,她更像那种脱衣舞娘,一览无余,别无遐想。 "这都得怪你费伯伯,费伯伯这段日子给你费扬哥哥加的担子太重了,把他忙坏了,"仁希巧妙地接过话头,"是不是啊,费扬?" "累得我都快崩溃了。"费扬很配合地做呻吟状。 "费伯伯,我敬您一杯!"局长小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丫头,心疼你费扬哥哥了,是不是?"费智信知情识趣,"好好好,下午放他半天假,让他送你和你妈妈去机场,怎么样?"朝局长挤挤眼,两个老家伙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 "谢谢伯伯!"局长小姐雀跃道,全无扭捏。 整个过程,仁希时不时机智风趣地插两句话,长袖善舞地周旋于宾主之间。仁希是一贯的经典打扮,戴着男式的肉饼帽,一件磨旧的牛仔外套,头发削得短短的,像男孩子一样,仿佛是随时需要冲锋陷阵的女斗士。局长小姐从未将她视为潜在情敌,反而一口一声莫姐姐,亲热得很。因为仁希容貌寻常,在局长小姐看来,大约着实不具备参与竞争的资本。 推杯换盏间,费智信漫不经心说起车子被拦截一事,局长一听,愤懑地一拍桌子,有这等事儿?!反了他了,胆敢动粗了! 当即拨通秘书的电话,叫查一查那帮流民递交的投诉书。不一会儿,秘书回话,那些人前前后后一共递交了三回,要求对息炎痛的安全性进行审查,但是由于药监局积务太多,还没来得及受理。 "马上出具合格的药检报告,送达他们手中!"局长吩咐秘书,"警告他们,如果再寻衅滋事,我们会把他们交给公安机关依法处置!" "局座,费氏六厂最新研发的医疗器械,已经报到局里了,还请你抽空关照关照。"费智信接着说。 "没问题,回头我跟医疗器械处的同志打个招呼,特事特批,"局长笑道,"只要你那些器械,不是奥美定之类专惹麻烦的玩意儿,保证三两天就能批下来!" "小扬,还不快感谢你伯伯的鼎力相助!"费智信暗示费扬。费扬听话地站起身来,向局长敬酒。局长呵呵一笑,说,免了,免了,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药监局的职能之一,就是扶持像费氏药业这样有良好社会声誉、有雄厚资金与先进设备的大型民营制药企业,为你们提供充足的政策保障,"局长掷地有声,"-帮企业办事,促经济发展-,这是我们工作的宗旨。" "奥美定问题不断,害了很多无辜女性,上访跟投诉不断,为什么一直拖到最近,国家药监局才叫停?"费扬忍不住问一句。 "这个吗,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局长审慎地打起了官腔。 "我大概知道一些,"局长小姐卖弄道,"最初批准上市时,是因为有欧洲、美国的fda报告,既然国外都没有禁止聚丙烯酰胺水凝胶,说明从技术上连国外都无法否定它,国内没道理不批啊,结果就批了。后来呢,虽然出了一连串的事故,可是有不少的专家力挺,因此没办法一下子取缔掉它。" "专家为什么要帮奥美定说话?"费扬问。 "也许他们根本就是既得利益者,一方面可能是得了生产方的好处,另一方面他们都是相关的学科带头人,说不定课题研究的就是这种简易可行的整形材料,否定了奥美定,他们拿什么做科研啊?" "好了,好了,你别胡说了,你知道什么呀?!"局长打岔道,"奥美定还是很有优势的,很多女性离不开它,因为这个产品非常方便,不用做手术,打进去之后就有效果,有些消费者是消毒不好,做的时候rx房局部又有炎症,所以才会出现不良反应。" "妹妹喜欢旅游?"仁希识相地问局长小姐,有意帮忙岔开话题。 "是啊,"局长小姐嗲嗲地瞄瞄费扬,"可惜费扬哥哥没兴趣。" "不是没兴趣,是没时间。"费扬勉强敷衍。 饭毕费智信约了局长去打高尔夫,费扬依言驾车送局长太太和局长小姐到机场,仁希随同前往。费扬和仁希一路把那母女俩照应周到,帮她们办妥了登机手续,微笑地向她们挥手作别。 正待离开机场,仁希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费宅的管家,指给费扬看。费扬叫了一声,管家回头,一见是他,顿时傻了眼,张皇失措。 费扬快步上前,见管家手里捏着两张机票,瑟瑟发抖,不由得心生疑窦,劈手夺过一看,竟是自己买给奶奶的,翌日上午飞北京的航班,两张头等舱的票。 "不是派你明天陪奶奶到北京听戏的吗?"费扬厉声责问,"你现在来做什么?" "我、我……"管家支吾。 "你在捣什么鬼?!"仁希醒悟,"对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把头等舱的票换作普通舱,然后吞掉里头的差价,是不是?" "不是,不是……"管家连连否认。 "奶奶一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你连这点蝇头小利都要算计她老人家吗?费家待你不薄,你这么做,还有没有人性?"费扬大大地生了气,"回去收拾东西走人吧,不用再做下去了!" "费少爷,莫小姐,你们别冤枉我啊,是老太太让我来退掉机票的,她晕飞机……" "什么?退掉机票?"费扬如堕五里云雾中。 "您买的机票,每次都是老太太叫我暗中来退,戏票也让我打电话给费氏驻北京办事处的人,一并退了,她老人家一次都没有去听过戏……"管家彻底崩溃,一股脑儿说出实情。 费奶奶竟是从来就没有领略过梅兰芳大剧院的恢弘气势,没有欣赏过那些美轮美奂的表演。机票被费扬订好,转手就由费奶奶派管家去退了,她还请管家查阅了相关的演出资料,好在孙儿面前兴奋地聊一聊精彩的剧目,似乎亲临了现场,饕餮了一场又一场视觉和听觉的盛宴。 "假装去北京的那两天,老太太就放我的假,让我回家去休息休息,估摸着该到返程的时候,我们再约好地方,一起回费家……" "奶奶不晕飞机的啊!"费扬猛然反应过来,两个礼拜以前,费智信在西湖边买下一幢风景绝佳的湖畔别墅,一家人还曾经乘飞机前往小憩,当时奶奶绝无任何晕机的迹象。 "老太太是这么跟我说的,"管家发誓,"费少爷,我怎么敢欺骗您?!不信您查一查便知分晓,不过您可千万别说是我泄露的,老太太跟我交代了,瞒着您的原因,是不愿意拂逆了您的一番孝心。" 这是什么话!费扬顿足,老太太这是犯的哪门子糊涂?! "那么假装去北京的那两天,老太太是住在哪里呢?去你家里吗?"仁希问。 "不是的,老太太去看她的朋友,住在她的朋友那儿。" "她的朋友在哪里?奶奶有这么亲密的朋友吗?"在费扬的印象里,奶奶不喜交际,不擅应酬,每天呆在佛堂里,极少出门,既不打电话,也不串门子,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过从甚密的老闺蜜。 "我不知道,老太太每回都是搭计程车出去的,不要家里的司机送她,"管家迟疑一下,和盘托出,"只不过老太太每次都会带上很多很多的东西,奶粉哪,点心哪,水果哪,还有纸尿布——这些,全是太太亲手帮她预备下的,太太不允许我们沾手。" "太太也知道奶奶没去北京?"费扬惊问。 "是的。" 费奶奶与费太跟一般的婆媳无异,长年不睦,虽不至于大呼小闹撕破脸皮地争执抓扯,彼此却是冷淡至极,相互间漠不关心。但在这件事情上,两个人居然成为同谋,协作得天衣无缝,将费扬瞒得密不透风,而且病病歪歪的费太甚至还有闲心为婆婆操办一大堆天知道送到哪里给谁吃掉了的美食,实在是太滑稽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 2 第二天上午,费扬中途从公司折返费宅,把车泊在离家稍远的地方,然后步行回去。他一早已经给费氏驻北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通过电话,证实费奶奶的确从未去过北京听戏。刚走到家门口,他就看到奶奶的身影,他闪身隐藏在宅门边那棵古老苍劲的橡树背后,好奇地察看着奶奶的举动。 管家所言非虚,费奶奶很是蹊跷地叫来一部计程车,由费太相帮,往后备箱里塞入满满的食品,有整篮的奇异果,整筐的美国核桃,整箱的牛初乳,无比丰盛。 "妈,路上小心。"费太轻声嘱咐。 费奶奶应了一声,坐上车去。车子启动,驶离费宅。来不及多想,费扬疾步走到自己的车旁,发动汽车,跟上奶奶的taxi。 计程车沿着平直的河滨大道飞驰,驶过收费站,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加足马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费扬的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中间他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公司打来的,有事需要处理,但是他不打算即刻返回,拜托仁希帮忙应付。相形而言,奶奶要重要得多,他想知道奶奶在装作去北京看戏的日子里,究竟藏身于何处。他为这些日子以来的粗心大意和自以为是的孝道感到羞愧。 计程车终于减缓车速,在一个叫做北塘的出口下了高速公路,转而沿着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继续前行。费扬若即若离地跟着,经过一大片空旷扬尘的荒地,进入了一处古旧的小镇。计程车穿过小镇密集的民居,七弯八拐的,驶向一条临近河滩的碎石路,嘎地一声,停在了一座年代久远的宅院门前。 司机响一记车号,屋门随即洞开,一名粗手大脚的乡下妇人闻声疾步奔出,迎接费奶奶。然而两人并未寒暄什么的,乡下妇人很是熟稔地直接将后备箱中的食物尽数取出,有力地挽在两臂间,待费奶奶结清车钱,便一前一后地双双进入屋内。 计程车原路返回,费扬极小心地将自己的车远远地停靠在路边,走过去察看究竟。午后的河滩空无一人,灰浊的河面上,一艘运沙的驳船,正顺水而下,渐行渐远。 费扬很快就发现,面朝这片河滩的建筑物,除了费奶奶进入的那座宅院而外,大都是房舍的背面,暗沉沉的墙壁,破旧的窗,墙角生着潮湿的青苔,一律是凋败的景象。 费奶奶去的那幢宅院,是仿古设计的,两扇大气磅礴的朱红色大铁门,门廊依稀有一些油漆剥落的雕花,四周以高墙圈围,绵延足有半里地。延墙一带,有树木有花草,有牵丝攀腾的藤蔓类植物。 费扬试着从门缝朝里张望,一无所获。他孩子气地贴门倾听,里头静寂无声,如入无人之境,完全不是有客自远方来的热闹气象。他不禁暗暗纳罕。 当然了,他不可能像三岁的小朋友,奶奶、奶奶地叫着,不问青红皂白地闯进去,也不能贸贸然敲门,堂皇而入,对奶奶宣称,我跟踪了您老人家,无非是想看看令您无数次舍弃去北京听戏的,到底是哪门子的挚交,或者,竟是什么老相好? 此念一闪,费扬立即对自己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浪漫得匪夷所思的猜想——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一个多年来与青灯、黄卷、禅堂、木鱼为伴的老太太,难道心中还汹涌着炽热的男女情欲?呵呵,趁早拉倒吧。 费扬到底还是不甘心,转过河滩,来到小镇的街道上。不出所料,那座宅院与别的房屋背道而驰,用了粗糙的水泥和石块将原有临街的正门封闭。费扬走近细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一块木匾在乱石的缝隙间隐约可辨,上面字迹班驳,依稀写着,北塘制药厂。 费扬太知道这个厂名了,费氏药业成立三十周年庆典时,费智信曾经高薪聘请一位学者编撰过一册费氏药业的发展简史。那本书里第一次提到了这个名字,北塘制药厂。 一家规模类似于家庭作坊的集体所有制企业。费智信早年是这家药厂的工人,从最底层干起,后来,他承包了这间药厂。 费扬记得那册简史里是这么写的,寥寥数语,潦草到有点不负责任地囊括了作为费氏药业发源地的这家小厂子的全部历史,再无赘言。 费扬怔了半天,无计可施,只好在街上随便转悠了一圈。小镇居住的多半是手工艺人,在自家门前摆一处小摊,以小本生意谋生。费扬只用了十来分钟就看完了这个乏善足陈的小镇,再度折回那幢神秘宅第的背面,对着北塘制药厂那几个字发愣。 宅院左边,是一进宽敞的院落,有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坐在街沿上,身胚肥硕,手指倒是灵巧,伶伶俐俐地用彩色的纸张,折叠出一些栩栩如生的花朵,不大一会儿功夫,那些花,就在她的膝前堆积如山。费扬想了一想,上前搭讪: "大婶,您好手艺,这花是做什么用的?" 妇人怪怪地瞅他一眼,也不答言,朝屋里努努嘴。费扬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不觉一怔。原来这是一个殡葬用品生产作坊,阴暗无光的堂屋中摆满大大小小的花圈,几个半大的男孩子蹲在地上,把妇人新折的纸花一一扎在光秃秃的竹圈上。 "我们这儿什么都有,花圈、寿衣、火炮,全是纯手工活计,可不是机器捣腾出来的,如今您上哪儿找去?咱们从搭灵棚到哭丧,一条龙服务,有需要的话,还能代订棺木,上等的好木材,尸体能百年不腐烂,保证是全国最低价,买贵包退!"肥妇饶舌地向他推销。 费扬尴尬不已。 "不要噜苏了,人家不是来谈生意的,"说话间,从堂屋的暗影中踱出一位清瘦老者,白发白须,青衣青鞋,和气地望着费扬,"说吧,小伙子,你有什么事?" "大爷,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隔壁是不是北塘制药厂的原址?现在住着的,是些什么人呢?"费扬赶紧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老者眯缝起眼,打量着他。 "呃,是这样的,我是、我是搞房地产开发的……"费扬急中生智,临场胡编乱造。 "哦,看中了那块地皮,是不是?知道那块地的所有权人是谁吗?"老者接过话头,笑了,"费智信!费氏药业的总裁。" 费扬静听。 "回去吧,小伙子,他们不会卖的——以前也有房地产商来谈判过,费家连面都不见的,他们家可不缺这点儿散碎银子。" "买那地儿干啥?!吃饱了撑的!"低头沉默叠纸花的肥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瞎说什么!"老者呵斥。 "怎么不是?甭看着人家费智信是从这儿起家发迹的,就以为是块什么风水宝地——我告诉你,那儿闹鬼呢!"肥妇突然伸长舌头,冲费扬扮个鬼脸,"青面獠牙的鬼呵!你怕不怕?" "鬼?"费扬错愕。他是无神论者,自然不信这等邪说,不过那肥妇扮鬼的模样倒是可疑得很。 "是啊,半夜那叫声,可碜人了——" "尽瞎说!"老者喝止肥妇,"青天白日,哪来什么鬼?!" "怎么不是?依我说,要不是闹鬼,那肯定就是搞人体实验……"肥妇语焉不详地嘟囔一句,垂下头,接着折叠僵冷的纸花。 那末一句,比当真在大白天撞见了鬼还要可怖,让费扬遽然变色。 3 电视台新闻部的女同事成功闪婚,嫁了法资企业的中方ceo,双双飞赴国外度蜜月,带回洋糖洋点心洋礼物,以及数百张恩爱情侣照,在办公室里被羡慕得眼珠子发绿的女记们争抢得一塌糊涂。 "姐姐,传授一点秘籍吧,怎么才能钓到金龟婿呢?"一帮未婚女青年缠着一嫁惊人的女同事不放。 "我老公在楼下等我呢,"该女眼里有掩饰不住的骄矜——从此脱离了劳苦大众,脱离了这些提着鱼竿在岸边苦苦逡巡着而一无所获的可怜艳女们,"他那辆别克开了六年多了,打算换辆车,拿不定主意选什么牌子,要我陪他去车市逛逛。"一阵风而去。 "女士们,先生们,苏格拉底曾经指示我们,没有经过理性检验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所以,我们要用理智来判断和掌控未来的婚姻——"知心清清嗓子,在一旁瞎起哄,"听好了听好了,嫁入豪门三十六忌,正式开讲!主讲人,资深婚姻辅导专家,许知心女士。" "是什么是什么?讲来听听!"大家病急乱投医。 "第一忌,不要招惹别人的男人,除非你非常非常爱他,并且,他非常非常值得爱。"知心煞有介事地发表高见,顺势朝一位听得专心致志的丫头勾勾小指头,那笨蛋自动双手奉上战利品——一小瓶法国香水。知心老实不客气地揣进衣兜。 "第二忌,不要招惹寻找与前女友相似,和他母亲、姐姐相似女人的男人。"知心朝另一个女同事伸出手去,即刻获得起先抢夺最激烈的一袋瑞士巧克力,剥开一粒,送入口中。 "第三忌,不要招惹浪子,文艺青年和中年男子。"再出手,缴获一串巴黎出产的胸饰,纯银雕刻的小爱神,背着一双翅膀,可爱透顶。 "第四忌,别招惹太娘娘腔的男人,这年头,虽然咱们习惯了时尚男青年的优雅作派,对他们斜挎的背包里的发蜡、随手掏出的润唇膏、甚至露胸挖背的紧身性感背心都已经见怪不怪,虽然男人终于懂得穿t型透明内裤、偶尔拿女人的面部喷雾享受一下也算是富有生活情趣的表现,可是如果这个家伙每天在镜子前呆的时间比你还长,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比你还多,讨论起保湿霜、爽肤水,比你还要专业,那么当厨房里钻出一只老鼠时,究竟应该是谁挺身而出呢?"一小盒奥地利点心到手。 "第五忌,别和没心没肺的男人在一起,天下之事,无情最是伤人。"一套意大利原版光碟落入囊中。 "第六忌,不要爱上有过放纵史的男人。即便坏男人多半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是想想吧,就算你现在欢喜他,哪天,爱平淡了——"东张西望,同事们手中的好东西已被她收缴一空。 "怎样呢?"女同事巴巴地奉上一册机场出售的英文版色情画报,知心看一眼,不感兴趣。 "你说会怎样?"知心接着胡绉,"你走在大街上,前后左右的女人,都和你的男朋友上过床。嗯,我想如果你的肚子里能撑船,你就爱他吧。" "知心,这些跟嫁入豪门有什么关系?"突然有人反应过来。 "我讲的本来就是三十六忌,忌讳的忌,不是计策的计,"知心草草收场,"总之,男人多的是,比三条腿的青蛙多得多,姐姐们,千万别轻易对男人说出-爱。" "知心,你看多了流行杂志吧?那上面全是这种调调。"一位女同事笑出来。 "这些道理谁不懂?关键是上哪里去找咱们的mr.right?"另一位女同事苦恼道。 "多简单哪,拖着青春的秃尾巴,满大街来回奔跑吧,总有一天,一不当心就撞上了你的猎物——"知心瞄上了人家办公桌上的一罐玫瑰茶,端详,"这茶不错啊,甜不甜?" "甜!" "那就再送你们一条至理名言,"知心把玫瑰茶抱在怀里,"嫁入豪门其实是一种赌博,为了赌博获胜时那一瞬间的兴奋,付出再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你们知道吗,英国拉夫巴勒大学的教授英思说过,赌博获胜时人们的心率能够达到性高xdx潮时的水平,有时甚至比性高xdx潮还要强烈一些。"她一边说,一边做出拔足开溜的架势。 "你就骗吃骗喝吧。"玫瑰茶的主人不上当,一把夺过来。 众女反应过来,一起笑着,纷纷声讨知心,逼她把蒙骗掉的吃食交出来分享,闹腾得翻天覆地,一旁凉快着的男同事们趁机加入,乱抢东西吃。 ken在一派喧杂中处乱不惊,照旧呆在编辑室里,在编辑机前苦挨光阴。知心跟同事嘻嘻哈哈地笑闹了半天,抽身出来,察看ken在忙乎何事。结果ken坐在编辑机前面,戴着耳塞,什么都没有做。 "给你。"知心往他嘴里塞一小块黑巧克力。 "谢了。" "片子剪完了?"知心问。 "剪完了。"ken取下耳塞。 "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知心关切道。 "外面那群女花痴,你戏弄得过瘾了?"ken瞟瞟那班同事。 知心微微侧头,笑一笑。是的。她说。她和ken有这个默契。 "谁要是娶到这班势力女子,那才叫老寿星吃砒霜,自寻死路。"ken鄙夷。 "咦,你一向对女人不是这么刻薄的呀,怎么突然产生厌女情绪?"知心逗他开心,"让我猜一下,同时有三个美女捧着玫瑰花香槟酒向你求婚,你被吓坏了,是不是?" ken掠一掠他的长头发,心不在焉的语气:"我?"他停了一停,又说下去,"我爱上了一个人。"又停了。神情十分惨伤。 轮到知心发愣。在她看来,ken是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充满了孩子气与游戏情结,像个不解情意、尚未真正成长的顽童。可是想不到真正面对感情的时候,他会如此认真,认真到了近乎凄恻的地步。 "是一个女人?"知心傻问。 "废话,难道是一个男人?!"ken微恼。 "说来听听,有些什么症状?"知心打趣道。 "六神无主,茶饭不思,醒着的时候,眼前全是她,睡着了以后,梦见的都是她,"ken苦笑,"无非也就是这些罢了。 "兄弟,这就是爱情。"知心解意,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臂。 "可是我们——"ken顿住,那种凄伤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们之间,存在着什么阻碍,对不对?"知心敏感。 "阻碍?"ken默想一下,"是的,应该称之为阻碍。" "她已婚?"知心乱猜。 "不,我问过了,她单身。"ken回答。 "那么,她吸毒?是在逃杀人犯?钢管舞娘?"知心越性胡说八道,"不会是同性恋吧?!" "我们地位悬殊,我配不上她。"ken截住她的胡思乱想,痛楚地把脸埋进掌心。 "地位悬殊?"知心假装恍然大悟,存心搅乱,"啊,我知道了,莫非你是爱上了咱们那位英明伟大、举世无双的台长大人?" ken瞪眼。 "你不打算牵着一个黄毛丫头的手,在人生的路上苦苦摸索,因此,爱上了一个特别成熟特别有经验的,是不是?"知心大笑,"你怕被台长pk掉?不会的不会的,咱们的台长不是早就对你一往情深了吗?说不定人家这会儿正张开双臂,等着你自投罗网哪!" "不要开玩笑,"ken无力地说,"回想一下,你见过她的。" "我见过她?"知心不笑了,凝神,想了半天,试探道,"是费家的那个神秘女郎?我们在费氏大厦楼梯间碰到的那个?喜爱吃布丁的那个?" "她不是什么神秘女郎,她叫丁千伶,是费智信的外甥女。"ken说。 知心点点头,毫无疑问,ken的眼光很好,那名女子,浓眉深目,身材与气质都是一流的,难能可贵的是,她眼中尚有稚童般的天真,但是—— "吃一餐饭已经看得出来,费智信是多么宠爱这个外甥女,将来难保不分她个千儿八百万的,"ken看出知心的想法,自嘲道,"看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阻隔,钞票,成千上万的钞票。" "钞票不是万能的,"知心借用加菲猫的名言,贫嘴道,"有时还需要信用卡。" ken笑不出来。 知心挂念着ken这段一开头就难以被看好的爱情,心事重重地开着采访车,绕道去社区教育学院接了知意,一道回家。 知心家的楼道外面,有一棵绿荫蔽日的老树,树下一张石头桌子,常常有棋友在此对弈。此刻,树下挤满了闲暇无事的看客,那张石桌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高手过招吧?"知意无意识地说了一句。 知心凑近一看,在人丛中全神贯注对诀的,不是别人,居然是自己的老爸,还有阴魂不散的费扬! 4 吃过晚饭,知心奉父母之命,送费扬出来。费扬在知心身旁走着,轻轻笑出声来,道,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知心收住脚步,费解地看住他。 "我是第一次,没有被你拳打脚踢地赶出家门。"费扬笑着。 知心哼一声,撑不住,也笑起来。 "伯父的酒量没什么问题吧?今晚他老人家很高兴,连连说痛快。"费扬没话找话说。 "我不知道费少爷竟然还会下象棋!"知心的口气不无讽刺。 "我进过少年象棋培训班,"费扬得意道,"你相不相信,我在国外读书时,参加当地华人组织的象棋锦标赛,还拿到过冠军?" "相信相信!所以你才跟我老爸棋逢知己!"知心揶揄,"我爸那手臭棋!" 费扬没有听懂她的讥笑。 "我喜欢你的爸爸妈妈,喜欢你的家,你的家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快乐,每个人都是那么的相亲相爱,"他突然驻足,仰起头,极向往地说,"每次看到那扇窗,还有窗里的灯光,我都会想,房中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呢?伯父一定是在看电视新闻报道,伯母呢,也许在厨房忙碌,也许在为即将出世的小外孙编织毛衣。" 知心不明其意。 "来,你看!"费扬拉她一下,知心凑过去,原来费扬站的那个角度,刚好对着知心的家,透过婆娑的树影,可以清楚地看到昏黄的灯火中,许妈妈正探出身来,收取晒晾在窗外的衣物。 "这些天,我时常会开车到这里来,静静地看一会儿……" "你有偷窥癖?!"知心喝叫。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一种家常的幸福,"费扬不理会,径直说下去,"与金钱没有关系,与名利没有关系,可是,那是真正的幸福……" "我理解,我理解,"知心有板有眼地点头道,"费少爷你是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吃得腻烦了,想要体会一下平民百姓青菜萝卜的平淡生活。" "你不会明白的,"费扬依旧兀自说下去,"我一上中学,就被父亲送到了国外的寄宿制学校,当上了一名孤孤单单的小留学生。尽管父亲给了我充足的钱,每年的假期,都会买好机票让我回国跟家人团聚,可是,我一直觉得孤独,觉得恐惧,在异域,那种深刻的、浸入骨髓的寂寞,几乎伴随着我的整个成长历程,而这一切,旁人是永远没法了解的……" "省省吧,不是每个小孩都那么好命,可以由富爸爸一手安排好,送出国去享福,"知心板起面孔教训他,"你应该知道别的留学生是怎么挣扎着讨生活的吧?人家洗盘子、送报纸、做粗活,想方设法维持生计,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心情、照顾自己的感受!" "知心,你对我似乎有很大的成见,"费扬直言,"为什么始终不肯信任我的真诚呢?" "我们的环境相差太大,我们是不适合做朋友的,"知心也很坦白,"费少爷,我劝你还是别在我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我不会放弃的。"费扬坚决地说。 "你恐怕还不习惯被人拒绝,然而现实就是这样的,"知心嘲笑他,"套用一句陈腔滥调,有钱不是万能的,比如友情,比如爱,都不是钞票可以买得到的。" "是的,这恰恰是我感觉最失败的地方,"费扬居然不恼,诚恳地与她探讨,"父亲给了我优质的学习条件,可是,在国外呆得太久,我竟然荒疏于爱的练习,以至于当我可以重新跟父母和奶奶朝夕相对的时候,我已经不懂得如何去洞察他们的需求,如何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你是独生子?"知心打断他。 "是。" "你在国外时,你的母亲,一定很想念你吧?"知心忍不住问道。说实话,她实在无法想象远离父母的滋味,她和姐姐,是爹娘的心头肉。 "我的母亲,长年疾病缠身,奶奶每日呆在佛堂,念诵经文,"费扬惆怅,"我想,我不在身边,她们两个人,肯定都是非常寂闷的。" 知心突然想到千伶,她很想替ken问问费扬,那么丁千伶呢?她不是长年住在舅舅舅母家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呢?是不是特别嫌贫爱富?布衣出身的ken在她那里,到底有没有机会?但知心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没有造次。天晓得费扬会是什么态度,万一他一经知情,首当其冲,高唱着门不当户不对的调调,来个棒打鸳鸯,ken那就太惨了—— "知心?"费扬轻声唤她。 "呃?"知心醒过神来,仰面看他。 "知心,"费扬低低温和地问道,"从明天开始,我可以天天来见你吗?"他俯下身,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眼光有些迷离。 知心来不及作答,她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时刻——沉寂的夜色,模糊的树影,费扬近在咫尺的脸。他正在温柔地、一点一点地逼近她,他的双眼有星光,有乱梦,他的呼吸撩动着知心的面孔,湿湿的、热热的,很痒很缭乱。 知心心头一慌,赶紧拿出捉弄他的架势,往前一凑,顽皮地仔细看他一看,而后快步退开。费扬定定神,不安地问,怎么了? "你的鼻毛,"知心拖长嗓音,"该剪剪了……" "是吗?"费扬尴尬得要死。 5 千伶靠在床头,捧一册厚厚的原版英文小说,念给费智信听。这是费智信临睡前的晚课,像小孩子睡觉之前必得听一个诸如狼外婆之类的故事,抑或是虔诚的基督徒必得向天上的父做一段祷告。 费智信躺在丝绒棉被中,双眼阖拢,鼻息均匀。千伶的声音逐渐放低下去,事实上费智信的英文程度很差,根本不晓得她在念些什么。千伶由看英文电影而修炼出来的上佳口语,在他这儿,纯属浪费。 幸而费智信从来不计较她念的内容,千伶逮着什么就读什么,有时是报纸,有时是电影海报,千伶甚至还给他读过《小王子》。 千伶的嗓音越来越低微,终于,她停下来,凝视着费智信的睡容。稍等片刻,她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灯,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安眠药瓶子,千伶倒几粒出来,也不数,用水吞下。靠在床上,点起一支烟。她真觉得疲倦了。 "还没休息?"费扬敲了敲门,进来。 "你爹刚睡下。"千伶直起身,整整睡衣。 "给他念书了?"费扬拿过她床头的那本英文小说,看看标题,放下,"爹的英文没到这种程度吧?" "念什么,并不重要,"千伶笑一笑,"可能是家里太安静了,他反而需要有一点噪音才可以安然入眠。" "还是抽烟?"费扬看着她手头的半支香烟。 千伶点点头。平常在费太跟前,她是从来不抽的,维持着幽闲静淑的古中国小妾形象。费太太不知道她有此嗜好,否则多半会吓得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你的安眠药也还没戒掉?"他又拿起她的安眠药瓶子,摇一摇,叹息一声,一边摇着头,"提醒过你了,会上瘾的,你打算几时改?" "我那位爱唠叨的外婆,去世多年的老外婆,又复活了吗?"千伶弹弹烟灰,望着他,笑。 费扬也笑。 千伶对费智信这位嫡亲的公子没有丝毫的恶感,相反,他们单独相对时,气氛甚至是愉悦的,仿佛一对善于调侃的亲姐弟——费扬比她小不了几岁,而且,他尊重她,同时,在他母亲苛责她的时候,暗暗照拂着她。这些,千伶不是不知道。 "我和爹去公司的时候,你呆在家里,会不会很闷?"费扬问。 "并不,"千伶吸一口烟,无意深谈,"你知道的,你爹经常让我去看场电影什么的,何况管家也会买最新的碟片回来。" "妈妈跟奶奶——"费扬欲言又止。 千伶看他一眼,他想说什么? 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费扬周到地替她拿过来,递到她手里。千伶看一看来电显示,胸口失控地大力跳动两下。 "有事?"费扬敏感地问。 千伶不置可否。 "改天聊。"费扬知趣地掩门退出。 手机执拗地响下去。千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深深吸烟,徐徐吐出,室内的烟圈缭绕不绝。手机轻柔的铃声不依不饶。然后,千伶忍无可忍,按下接听键。 "是我,"ken在电话那端,心平气和地说,"我在你家门口,费宅,你舅舅的家,对吗?" 千伶拉开窗帘,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静寂、幽凉。宅院离马路尚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延绵起伏的草坪,几棵高大的进口玫瑰树,被园丁照料得很好,模模糊糊地开出一朵一朵碗口大的花,香气漂浮在夜晚潮润的空气里,被风稀释了,变得淡至若无。 那是费智信挑选的花种,花盛的时节,他经常会亲自叫人采摘下来,插在卧室的花瓶里——一个酷爱鹦鹉与玫瑰花的老男人。 "我看不到你。"千伶静静地说。 "看见了吗?那些——光?"ken在听筒里问。 遥远黑暗的马路上,有一些亮闪闪的光影。千伶逐渐看清了,是荧光棒,细小细小的荧光棒,微蓝的、幽黄的,宁静渺茫的光,闪烁着,曳动着。 "千伶,"ken低唤她的名字,"我想见你……" 千伶的喉头有点发哽,有一些潮湿酸涩的液体失控地冲涌进她的眼眶。忽然间,她心跳如鼓,不能自持,中蛊似的,推开房门,越过梦魇一般幽长幽长的走廊,一口气奔下楼去,穿过花间甬道,穿过玫瑰树,穿过草坪,一直跑出院门。 ken就站在空旷的公路上,身后是他的摩托车,车载音响开启着,响着那首悠缓的歌,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ken的荧光棒,绑在他的摩托车上,像是一簇一簇的小火焰。再远处,是一条流经这座城市的内陆河,河水湍急,奔流不息。 "谢谢你,千伶,谢谢你肯来见我。"ken的眼睛里有光,熠熠生辉,千伶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缩小缩小的倒影,白色的睡衣,头发乱乱地垂在肩膀上,一个着了魔的女子。 "ken,请你理智一点,我们已经过了18岁,不再有资格放纵。"千伶镇静自己,温言劝慰道。 "我知道的,所以我不会吹着口哨,大声叫你的名字,"ken一口气接下去,"所以我不会在你拒绝下楼见我的时候,赌气掉头就走。" "我会一直等着你。"他看着她。 千伶说不出话来。 "去兜兜风,可好?"他轻声邀请。 那一瞬间,千伶骤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抗拒。而她当真做不到。她不能自己地,接过了他递来的头盔,坐上他的后座。 ken的摩托车在公路上疾驰,发出很大很大的声响。夜风强劲地扑面而来,千伶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依偎着ken的后背,整个人,如在一场深邃寂寥的梦境里,轻轻飞。 第七章 1 费扬嘱仁希到财务部查了一查,立即得知,北塘制药厂的原址,目前的用途是仓库,并无任何赢利,却按月为五个工作人员支付薪水,且薪资不菲。 "名目是什么?"费扬问。 "清运工一名、收发一名、保安三名。"仁希说。 仁希查询的结果是,这五名工作人员不在费氏的员工名册里,不参加员工培训或者公司的会议,工资领取凭单上亦无各自的名姓,皆以"北塘"二字涵盖。 费扬困惑。这些蓝领员工,领取的却都是高级白领的银响,这与费智信锱铢必较的风格大相径庭,其中必定有猫腻。难道有人瞒着费智信,浑水摸鱼? 再请仁希帮忙查问下去,得到的答复益发荒唐,说是找不到有关那间仓库的货物流通存单,也就是说,那里根本就没有存储过什么货物,是空置着的。五个高薪人员,守着一处空无一物的房产,实在是不可思议。 "费总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豢养着无用的闲人,"连仁希都不能置信,"这种做法,确实有违常理。" "难道真的是……"费扬顿住。他想到了位于北塘制药厂隔壁的棺材铺,那个肥硕妇人的说法,人体实验。他没办法说出来,单单是这几个字,已然令人毛骨悚然。在北塘的见闻,他一返程,就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仁希,惟有这一点,他略过不提。 更为奇异的是,查问尚无清晰的结果,他们的行为却已经被费智信所掌控。费智信把费扬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 "听说你和仁希在调查北塘?" "我在公司的简史中看到北塘制药厂,它对今日的泱泱费氏而言,可谓是一块功不可磨的奠基石,"费扬谨慎地观察着费智信的表情,把事先想好的一篇话流利地说了出来:"既然这块地属于费氏所有,我想,能否在那里开辟专门的费氏发展陈列室,以供参观与纪念……" "想法很好!"没想到费智信不仅大加赞赏,而且居然推心置腹地与他追忆往昔,"小扬,你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不知道爹那一代人创业的艰辛——最开头,爹只是北塘制药厂的工人,工种是货运,呵呵,小扬,你想得到吗?就是开着拖拉机,把成品药从车间运送到火车站,再把生产材料从火车站运回到厂里,每天都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回奔波。有一次,我驾驶的拖拉机车速过快,一不小心翻到山崖底下,差点把命给送掉……" "爹,我明白,费氏发展的每一步历程,您都走得十分艰辛。"费扬由衷地说。 "小扬,在北塘制药厂建立费氏陈列室,是个好提议,至少,要让后人铭记住费氏艰难的发展史,"费智信再度肯定他的创意,接着却是话头陡转,"不过呢,这件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是没有精力、没有人手去运作的,或许晚两年,等你接替了爹的位置,爹空闲下来了,再来筹措也不迟。" "那地方面积不窄,就这样空置下去,不是太浪费吗?"费扬赶着问。 "谁说那是空置的?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那是一个仓库!"费智信盯着他,加重语气,"仓库里头堆放着生产车间的机器,全部是刚刚淘汰下来的进口流水线,当初购买时全是天价,眼下暂时撤离下来,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派上新的用场!" "是这样啊。"费扬做出释然的样子。 然而他知道,所谓堆放废弃流水线的仓库,不过是爹在糊弄他。费智信把他当成了一无所知的花花大少,其实他早已经透过仁希以及自己秘书的帮助,学习和了解到了费氏的主要生产流程,包括每一处仓库设立的地点与主要的存储功能。北塘制药厂,是从来就没有出现在存放物资的名单中。 "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意,爹很高兴,"费智信再一次重复道,"等过几年,你真正独立了,能够为爹分忧解难了,能够接下爹肩上的重任了,爹会亲自来开辟这个陈列室,把它设置得尽善尽美,让它从此成为费氏发展的一块活化石。" 那一刹那,不知是为什么,费智信的脸上,突然青筋横生,老态毕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像是濒死的兽类,黯灭无光。 费扬不忍心逼问下去了。可是费智信的话,非但没能让他释疑,反倒更为忧虑。对于北塘制药厂,费智信的堂皇言论,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无名员工莫名其妙的高薪,都是心知肚明的。那么,他到底是在掩藏什么呢? 不是闹鬼,就是搞人体实验……肥硕妇人的话蓦然间蹦了出来。封闭的院墙,隐身的员工,奶奶的神秘行踪——费扬简直不敢想下去。 "费总!"费智信的秘书敲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秘书向费智信汇报,市东区儿童医院打来紧急电话,一名患儿在输入镇灵丹注射液的过程中,突发意外,猝死。 "猝死?"费扬大惊失色。 "通知咨询部。"费智信丝毫没有慌张之意,极其镇定地交代秘书。 "小扬,你随咨询部的人员一道,去现场处理一下。"他从容地吩咐惊慌失措的费扬。 2 费扬与咨询部经理驱车匆匆赶往市东区儿童医院。费氏药业有一个紧急事故处理小组,对外的称呼则是冠冕堂皇的咨询部。 他们赶到时,猝死的患儿已被推入太平间。发生事故的病房被医院的保安临时封锁起来,但现场一片混乱。患儿的亲属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医院大厅哭天抢地,患儿的主治医生也被他们团团围住,脱身不得。 "你们来啦!"儿童医院的负责人迎了出来。 "费经理,您先避一避,我来协谈。"咨询部经理体贴地说。 费扬依言,随儿童医院的负责人到办公室稍坐。负责人递给他一份患儿的病历,费扬草草浏览一遍,病历天衣无缝,记录着患儿从入院到猝死这两个钟头发生的所有细节。 "14:25,由家长送达,独立行走。体温38.5摄氏度,咳嗽三天,经查,咽部红肿,心肺功能无异常,无既往病史; …… 14:40,转入普通病房。静脉输入镇灵丹……; 15:10,烦躁,主诉口渴、头晕; …… 15:25,面红,高热,体温41摄氏度; 15:30,全身抽搐,呼吸困难,寒战,意识不清,停止注射; …… 15:45,休克,浑身皮肤青紫; …… 16:30,抢救无效,死亡。" "过去,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医疗事故?"费扬字斟句酌地询问儿童医院的负责人。 "类似的医疗事故倒是没有,可是跟上个月的那次意外事件十分相似,"负责人说,"这也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贵公司的原因。" "上个月的意外事件?"费扬觉得蹊跷。 "您不知道?"负责人起身翻出另一份卷宗,递给他。 费扬接过一看,是另一名患儿的抢救记录,与前面的那一份,症状惊人地一致。都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输入镇灵丹注射液半个钟头左右,发生原因不明的高热、寒战、乃至休克,所不同的是,那名患儿被救了过来,住院两周以后,平安出院。 "当时由患儿家长提出要求,经过了严格的医疗事故鉴定,结论认定我们医院操作规范,用药得当,抢救得力,没有丝毫的责任,高度怀疑是药品的因素所致。"负责人告诉他。 "然后呢?有没有对药品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费扬一叠连声地问,"另外,你们能够确定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吗?比如进药渠道的问题,肯定不是过期药,肯定不是假冒伪劣药?" "查过了,这些环节都没有疑点。" "那么处理结果是什么呢?"费扬急问。 "最后由患儿家属跟贵公司达成了一致的意向,具体的解决方式,我们也不是太清楚。"负责人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膀。 咨询部经理协谈完毕,与费扬回公司复命。在车上,费扬焦灼地盘问他事情的经过。咨询部经理并不隐瞒,承认儿童医院负责人谈到的事件确有其事,患儿康复以后,其家属接受了费氏药业的处理意见,在费氏支付全部医疗费用并额外补贴一万五千元现金以后,放弃追究。 "这一回,死了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恐怕就不是万把块钱可以解决的了。"咨询部经理补充一句。 "为什么赔偿他们一万五千块钱?难道镇灵丹注射液真的存在质量问题?"费扬越听越糊涂。 "一万五千块算是很少的啦,你不晓得那家人有多野蛮有多难缠!"咨询部经理误解了费扬的意思,申辩道,"我跟那家人足足磨叽了三个晚上,晓以利弊,恐吓加威胁加怀柔政策,十八般武艺都耍遍了,说得嗓子全哑了——这些情况,费总都是知道的。" "我爹很赞赏你的工作能力。"费扬乱扔一顶高帽子过去。 "惭愧惭愧,"咨询部经理并不接招,"费总才是真正的谈判专家,一旦遇到棘手的难题,还是非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摆平不可。" "公司时常会有诸如此类的麻烦?" "家常便饭。" "一般都是怎么处理呢?" "钱呗。"咨询部经理轻描淡写。 "出了这样的事故,难道医院就不会停用咱们的药?"费扬奇道。 "停用?他们舍得吗?"咨询部经理冷哼一声,"费氏前前后后给了院长多少好处?!而且逢年过节都有所表示,不是送钱,就是送东西。这么一块挂在嘴边晃悠的大肥肉,他能不想着念着盼着?" 费扬紧紧闭上嘴巴。他知道,跟眼前这位大爷,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来了。这家伙仗势着协谈有功,很有些居功自傲的意思。 回到公司,见到费智信,费扬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不过他不能不暂且忍耐着,因为咨询部经理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头头是道地直接向费智信报告市东区儿童医院的情状。 "……第一步,等医疗鉴定的结果出来——但是按我的判断,多半与上一次的情形一致,医院没有什么过错,又会高度怀疑咱们的药品……我已经大致打听过了,患儿家境很差,没有特殊的社会背景,父母都是城郊机器厂的下岗工人,属于低保家庭,孩子的祖父患了帕金森综合症,孩子的外婆刚被查出肺癌,没钱做化疗——这些对于我们,都是很有利的因素……" 费扬再次惊异万分,在医院的短短数分钟,一派的凌乱和杂沓中,这位爷居然有本事探听到了这么多的情报,不啻于克格勃的精锐部队。如此人物,呆在药业公司里,简直有屈才之冤。 "费总,咱们还是照老法子,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咨询部经理请示道。 "唔,"费智信点头首肯,继而道,"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这个家庭的社会关系,筛选日后谈判可能对咱们有利的信息,同时必须严密防范他们跟新闻媒体私下接触。" "小扬,这次身临事故现场,你学到些什么?"咨询部经理离开以后,费智信和颜悦色地问费扬。 "爹,难道我们必须用钱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调查取证,让事实的真相水落石出?"费扬径直问道。 "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费智信耐心地说,"你不知道,好运气并不总是伴随着费氏,有些时候,患者家属不是那么有理性的,他们不肯接受调解,非要打官司,非要顽抗到底,所以,我们还是要随时面临对簿公堂的危机。" "打官司的成本要高得多,譬如死一个患者,我们和平协商,加上相关部门的打点,前后花费顶多五十万元,"费智信传授真经,"但是一经进入到了司法程序,我们需要动用的人力资源,恐怕就是两个、三个,甚至四个五十万元才能打住了。" 费扬失色。 "不过你放心,这么多年来,爹积累下的人脉还是很充足的,爹不是那等鼠目寸光的小器商人,费氏每年的利润,有百分之十左右,都用来广结官员,另有百分之十,专门用来应对这些医疗纠葛,"费智信留意到费扬发白的脸,安抚道,"希望有一天,等你接掌了爹的位置,也能够有此气魄,有此手笔。" "爹,我完全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在药品生产上下足百分之百的功夫?为什么整天考虑那些歪门邪道的路数?为什么一定要回避问题的关键所在?"费扬再也忍不住,提出了一连串的置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地查清楚,镇灵丹注射液缩短生产流程以后,在质量方面,会不会真的存在风险?如果真是有什么纰漏,不是还会有更多的患者遭殃,不是还会导致更多无谓的死亡吗?" 费智信不置信似的看着他,久久地,不说一句话。他的眉头紧锁,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着,看得出来,他是在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然后,他笑了。一个牵强的苦笑。 "儿子,你比爹所想象的,还要幼稚百倍,"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不知道爹还要等待多久,你才可以完完全全地成熟起来呢?" 3 "费扬,好消息!"仁希手里扬着一叠资料,兴冲冲地跑进费扬的办公室。 "是什么?"费扬神情恹恹,不大提得起精神来。经受了费智信的全面否定,他心绪烦乱,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发怔。 "这是七厂本季度的利润报表,"仁希满面笑容地递给他,"由你做主研发的美容院系列产品,上市不过两个月,七厂已经有了扭亏为赢的迹象。" "是吗?"费扬振奋起来 "来吧,你亲自去向费总汇报。"仁希笑道。 "且慢,"费扬迟疑一下,"这套方案在董事会上并没有被爹通过,是我们暗地里操作的。我觉得,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让爹知道,毕竟这里头还牵涉到了五厂的癌症疫苗,那边尚未取得实质性的突破,万一爹追查起来,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有道理,"仁希想一想,"被董事会否决掉的方案,费总不见得欣赏你瞒着他,继续进行研发,即使事实证明,你是有所作为的。" "我与爹的企管思路,似乎差异甚大。"费扬无奈地说。 "这是什么?"仁希顺手拿过他面前的一份收据。 "我卖了爹送给我的手表。" "那些世界名表?"仁希惊呼,"费总送你的生日礼物?" "是。"费扬淡淡的。 从他出国念书第一年开始,每一年的生日,费智信无一例外地,都会赠送他一款名牌男表。若干年过去,他几乎囊集了全世界顶尖级的品牌,有一些,甚至是限量发售,堪称天价。 "为什么呢?"仁希不解,她知道费扬有多珍爱那些手表。 "我需要钱,需要继续投入到科研当中,"费扬坦白,"因为五厂的专家有了一些新的进展,他们尝试把利用基因技术制成的疫苗运用到老鼠身上,试验结果显示,疫苗能够抑制老鼠体内的癌细胞生长速度。" "原理是什么?"仁希问。 "是我上次告诉过你的那个道理,疫苗通过模仿angiostatin,也就是血管生成抑制剂的功效来发挥作用,血管生长抑制剂能够阻止肿瘤内血管的生成,从而抑制肿瘤的生长。这是一种利用人体自身的防御机制来打败癌症的方法,若是成功,意义非比寻常。" "即便我不是医学专家,我也知道,这将是一项了不起的科研成果,"仁希道,"它的意义远远超越物质利益,而是对于全人类健康事业的贡献。" "仁希,谢谢你的支持。"费扬真切道。 "我期待你和你的科研团队,某一天,能够站在诺贝尔医学奖的颁奖台上。"仁希俏皮道。 "其实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费扬说,"从试验室到临床治疗,我们还需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几十年。" "那么资金呢?你不可能卖掉自己全部值钱的东西吧?"仁希忧虑。 "我对七厂的利润前景充满信心,很快它就应该能够偿补五厂的资金缺口,何况在癌症疫苗的研发过程中,五厂的专家们会不断地发现一些有益于控制癌细胞生长的方法,从而额外诞生出此项科研之外的抗癌药物,"费扬道,"再说了,一经涉足医药行业,我的目标就绝不拘囿于金钱这两个字——对于一间制药企业而言,社会效益应当重于经济效益,医药企业不能单为利润而存在,但凡是有意义的事情,即便不盈利、只要对打败人类顽疾有益,对企业品牌有利,我们都应该坚持不懈地做下去。" "费总的经营理念,与你的观点,的确有云泥之别,"仁希不无担忧地自语道,"你们父子,要怎样才能步履一致呢?" "好了,仁希,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我只想专心致志做好五厂跟七厂的药品研发工作,"费扬接着说,"对了,你了解镇灵丹的回扣情况吧?说来听听。" "你是指——"仁希不解。 费扬大致说了跟咨询部经理之间的交谈。儿童医院的事故发生后,面对着医疗鉴定结论对镇灵丹质量的高度怀疑,咨询部经理居然充满信心,坚信医院绝对不会停止镇灵丹的使用和销售,费扬对此很是疑虑不安。 "镇灵丹的销售,跟医院的负责人有很大的关系?"费扬问,"费氏当真给了他们不少的好处?" "确有其事,"仁希肯定,"其实这是药品生产企业的普遍现象,不止镇灵丹,费氏的几乎每一种品牌药,都需要事先大力搞定医院方,就拿镇灵丹来讲,据我所知,费氏给各间医院负责人的奖赏,低的至少五千、一万元,最高的是一家销售量巨大的三甲医院,费氏送了医务处处长一部帕萨特轿车——其实最开头,这些都是我们推广部的工作职责之一,随着公司规模的扩大,费总成立了专门的公关部,用来完成类似的特殊使命。" "一部帕萨特轿车送给医务处处长?"费扬诧异了,"他能做什么呢?" "他的权利大着呢,可以不通过主管院长和药事委员会批示,为镇灵丹在该家医院进行临床观察以及销售,大开绿灯。"仁希说。 "仁希,这是犯罪啊,你明白吗?"费扬深吸一口气,急道,"爹知道这一切?抑或是手下擅自所为?" "你以为呢?"仁希瞅着他,含蓄地说,"费总在公司里,具备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绝对的权威。" "mygod!"情急之下,费扬憋出一句英文。 "你别庸人自扰了,"仁希劝慰道,"你回国不久,医药行业的生态链与潜规则,你恐怕还不是太清楚,制药企业的新药进入医院,第一关都是打通医院的各级关系,充当开路先锋的,除了钱、汽车等等,还有免费出国旅游,甚至有些年轻的女医药代表进行性贿赂,这在圈里根本不是什么隐秘,至于如何被列入医保用药的范畴,还有医生的开方回扣,任何一个细节,都是需要费尽心机的。" "给医生的回扣是多少?"费扬沉声问。 "以镇灵丹为例,医药代表给医生的回扣是6元,占销售金额的比重是19.46%。"仁希准确地说。 "镇灵丹的零售价是22.5元,成本不到10元,给的回扣就是6元!"费扬握紧双拳。 仁希默不作声。 "帕斯卡尔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草,"静一静,费扬不无感慨地说,"没有思想,没有精神,人生便失去意义——我想,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爹所期望的那种盲从的儿子,不问青红皂白地执行他的指令,继承他的事业,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费扬,我不明白你那些深邃的哲学,我只晓得,费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当我一夜之间成为孤儿,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是他拯救了我,给了我一个重新面对生活的机会,"仁希正色道,"你晓得的,从前我的父母是我最大的庇佑,在他们的呵护下,我就像是被隔绝在了一座春光灿烂的玻璃房子中,过着白蒙蒙的、单纯洁净的日子,不知人间疾苦,而在费氏,我穿着套装钓过客户,熬过通宵陪客户k歌,曾经为了客户的意思无数次逼着下属修改企划案,讨价还价、笑着催款、反复谈判之类的事也干过。我升过职,加过薪,学会了与自己的同僚貌合神离地相处,学会了与别的企业尔虞我诈,然而,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自食其力,学会了依靠我的双手,养活自己、实现梦想,我的人生由此展开了新的一页,有了全新的开端……" "仁希,你吃过很多苦头,"费扬望着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我要说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费总,"仁希道,"费总给了我太多的照拂,如若不是他的垂青,我不会有机缘成为职场上的强者,我的结局,很可能是走上一条不归路,被命运的泥潭吞噬——或许在你看来,费总多了些生意人的急功近利,可是,你别忘了,他同时也是一个爱惜人才、看讲情义的男人,所以,费扬,我在全力支持你的同时,必须慎重地提醒你,请你不要伤害你的父亲,不要伤害他那颗深爱着你的心。" 4 "我想见你。"ken在电话里说。 他的话语乏善足陈千篇一律,却似一句修炼亿万年的魔咒,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冰凉而又强大的光束,牢牢地,将千伶无形地捆缚其中,挣脱不得。 每一回,千伶都暗暗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心软。最后一次听从于他的召唤。最后一次去见他。可是下一次,她还是无法拒绝他。ken的电话一来,她便克制不住自己,毫无道理地惊喜着,飞奔下楼,迫不及待地去见他。 ken载着她,在月光下,或是微雨里,沿着一望无垠的河滨大道,漫无目的地前行。无人的寂夜里,摩托车轰鸣着,像是朝着天涯海角飞驰而去。千伶环抱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脊背,躲避着风的侵袭。ken的暖暖宽厚的背,像一堵墙一般的,充盈着强烈的、青春的温度和力量。 他们并没有别的什么有趣的节目,ken甚至从不侵犯她,他只是很绅士、很古典、很隐忍地带着她,去兜兜风,看看夜色。千伶明白,这是偷来的快乐,充满了邪念,充满了罪责,迷乱、狂热,却注定了短暂,每一分秒,都有诀别的凄楚。 在河滩尽头,ken停下了摩托车,他们就在大蓬大蓬的蒿草间伫立片刻,听着水流的声音,仰望星光月影。ken时常会带给她几套新出品的碟片,也会约她去看电影。千伶无一例外地拒绝他,她已经不大有勇气与他共同出现在耀眼的白昼。因为她的胸中,住进了一只鬼。一只叫做背叛的可怖的鬼。她怕它。 "总是在夜里见到你,"ken笑着,轻声抱怨,"我都快忘掉了你眼睛里的光泽。" 这句话,令千伶的心,温柔地轻轻牵痛。 ken凝视着她,而后,忽然低俯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的额角,接着,是嘴唇。ken是个有耐性的男人,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猴急,他缠绵地、持久地吻着她,那样辗转地、那样徐缓地,用他柔和的口唇,以及温情的舌尖,爱抚着她,撩拨着她。千伶不是毫无经验的小姑娘,不过ken的吻,依然让她缭乱,让她颠倒。 有一瞬间,千伶清晰地感到了他的情欲,年轻男人茁壮的欲望,如同丰沛的大地一般,厚重而又坚实。与此同时,千伶发现自己竟然亦是极度渴望着他的身体。 "不可以……"她用尽残存的意念,推开了他。 ken没有强求,他放开手,有些歉疚。千伶戴好头盔,主动坐上摩托车的后座,ken温驯地载着她,回到费宅门口。一直到分手,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勇气对望一眼,仿佛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根本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 千伶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穿过开花的玫瑰树,穿过铺了厚厚羊绒地毯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即刻开灯,而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注视着外面的夜空。 "宝贝……"一个声音呢喃着呼唤她。 千伶一惊,直觉地回过头来。灯光亮了,是费智信。这个男人正堂而皇之地躺在她的大床上,等待着她,等待着,临幸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出去散了散步。"千伶慌乱地撒谎。 "我睡了一小会儿,就醒过来了,"费智信没有丝毫追究的意思,他撩开棉被,露出肥胖的、赤裸的身体,向她张开手臂,"我想你了,宝贝……" 千伶本能地走了过去,靠近他,任凭自己被他一把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住。随后的几分钟,他像一片宽大的青草地,铺天盖地地覆盖住了她。 "我累了,"完结后,他气息咻咻地央求道,"我的宝贝,再给我念点儿什么吧。" 千伶依言,披上睡衣,赤足下床,从书橱里信手抽出一本书,是米兰o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她随便翻到某一页,开始念: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 "我庆幸,是在生活的正式演出中,邂逅了你。"费智信突然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朗读。 "宝贝,你知道吗,你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让我彻底地平静下来……"他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将一颗硕大的头颅平放在她的膝盖上,犹如一个贪恋着母亲的稚童。 千伶伸出手,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拨弄着他的头发。一些新生出的、还没来得及染色的白头发,在灯下刺眼地晃动着。 费智信很快就睡着了,千伶帮他盖好被子,起身拉开抽屉,找出安眠药,吞服数粒。她斜斜倚着床头,习惯性地点起一支烟。 烟燃了半支,千伶狠狠心,把它掐灭,扔进烟灰缸里。烟是有毒的,有毒的东西,是迟早都必须戒除掉的,她知道。 戒烟,戒药,然后是,戒爱。 是的,一切有毒的事物,都应当远离她,远离她清洁有序的生活。只是,又有哪一样,到了最终,是能够轻易被戒掉的呢?千伶在黑暗沉寂中,对着自己苍茫地微笑了。 5 "嗤啦——"一声,一张两万元面额的支票,被孩子的父亲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甩在费扬和咨询部经理的脚边。 第一次谈判,宣告失败。 第二次谈判,孩子的母亲撕掉了一张费扬和咨询部经理带去的五万元面额的支票,撕得碎碎的,撒得满天飞。 第三次,十万元面额的支票难逃厄运,是被孩子老迈的爷爷揉成一团,丢进了下水道。 距离孩子死亡,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礼拜。医疗事故鉴定报告书显示,医院在操作和用药方面,的确不存在过失,疑点再次聚焦在了药品本身。 孩子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费氏的和谈,给多少钱都不肯,口口声声要调查,要起诉,要追究,绝不让独生子不明不白地冤死。 "你们甭费力气了,再怎么着,咱家都不可能放过你们,"孩子的小姑忿忿道,"咱侄子,可是咱哥哥嫂子的命根子,咱嫂子怀孕五个月时发现了多发性子宫肌瘤,孩子一出世,就赶着做了子宫全切手术,他们夫妻俩这辈子,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费扬一听,顿时心冷了半截。 而孩子的家庭,如咨询部经理所知,确实是万般贫穷。一家子老老少少六七个成年人,全部无业,生生地挤在一间不足二十个平方米的屋子里。名义上是工厂的宿舍,其实差不多就是一个简陋的临时窝棚,漏风、漏雨。房子的外墙已经砌起了脚手架,标识着一些白色的符号,一看就是即将拆除的危险建筑。 这家人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一台电视机年代不详,黑白的,木框的,雪花点比图象繁多,整个一骨灰级的老古董。小半碗剩菜舍不得倒掉,在凉水里镇着,而搁在桌上的粗瓷碗粗瓷盘,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没有一只是完整的。更有甚者,为了节约自来水,孩子的奶奶洗衣服就蹲在门前的脏水渠里进行,连洗衣粉都不使,人家用的是一根棒槌! "换套像样的房吧,让老人家好歹也住得宽绰些,"咨询部经理的劝说显得很是人性化,"免得死去的孩子,天天儿地,在天上注视着你们,念叨着你们,为你们的衣食冷暖担忧、发愁。" "小子,少噜苏,一边儿凉快去!"孩子的叔叔动粗,推搡了咨询部经理一把。他们无法再逗留下去,撤了兵,暂时放弃了协商的念头。 "太夸张了,比贫民窟还贫民窟。"面对这样糟糕的家境,费扬词穷,搜肠剐肚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述他的震惊与感叹。 "活该!"咨询部经理显得无动于衷,"还不是因为懒惰呗,又懒,胆儿又小,没办法,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告吧,告吧,"费智信得知情形,冷笑道,"既然这家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让他们告!告到他们家破人亡为止!" "费总,是不是动用一下——呃,其它方面的力量?"咨询部经理有所顾忌地瞟了费扬一眼,隐讳地问道。 "你去办吧,"费智信大手一挥,"该花的钱,你尽管做主,不必太吝啬!" "小扬,你全程参与这件事,好好儿跟着前辈学习学习,"费智信追加一句,"作为未来的企业家,应急事件的处理,可是一门必修课。" 费扬点头称是,不过他对咨询部经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完全不明究里,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他。直到下一次出击,他才彻头彻尾领教了咨询部经理的厉害。 咨询部经理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与费扬驾着车,守侯在孩子母亲每日买菜的必经之路。孩子的母亲尚无踪影,咨询部经理悠闲地点起一支烟来。 "她会愿意跟我们谈?"费扬表示十二万分的怀疑。 "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妥协。"咨询部经理简洁地说着,兀自吞云吐雾,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 隔一会儿,孩子的母亲果然出现在农贸市场门口,手里拎着一小捆新鲜莴苣,一小袋土豆。这是一个愁容恹恹的女子,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棉质t恤,像男人那样不修边幅地吸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头发胡乱挽在脑后,显得消瘦、干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株濒死的树木,是那样地需要水,那样地需要阳光。 "你好。"咨询部经理在她路过车旁的时候,突然打开车门,跳下来招呼她。 她被吓了一跳。及至看清是咨询部经理和费扬,立即打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睬都不睬,昂扬而过。咨询部经理并不追赶,只是掌着车门,对着她的背影淡然说了一句: "我想,大姐应该还记得福旺超市吧?" 闻听此言,她一颤,停住脚步。半晌,转过头来,脸色愈发枯败。然而看得出来,她明显是在强撑着,以一种市井的粗俗、市井的狡狯强撑着。福旺超市关我屁事!她的嘴里猛地蹦出一句粗话,掉头就走。 "福旺超市在去年一月份至三月份期间,先后遗失了一些钱物,这个阶段,大姐你正在福旺超市担任保洁工……"咨询部经理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她顿住,没有回头。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事件的始末吧——1月12日,福旺超市收银台遗失现金1986元;1月16日,福旺超市丢失洗化用品数件,价值1887元;3月2日,福旺超市收银台遗失现金1376元……"咨询部经理徐徐说道,"前后一共失窃七次,累计金额达16809元。"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作案者买通了超市的当值保安,五五分成,共同瓜分了赃物赃款,并且以非法手段删除了超市的监控录影带,因此,这几次的悬案,一直挂在派出所的登记薄上,迟迟没能破获——不过作案者想不到的是,当值保安在删除录影带的同时,为防后患,复制了一份,"咨询部经理拖长了嗓音,"而这份复制的录影带,此刻就在我的手里。" "你们想怎么样?"她蓦地转过身来,瑟瑟发抖,满脑门都是汗,面色难看得宛如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 第八章 1 孩子的母亲顺从地跟他们上了车,咨询部经理把车子驶到附近一间偏僻的茶楼,双方对坐了半个钟头,先前的难题迎刃而解。 "我老公和他的家人那边,我会想法子说服。"孩子的母亲爽快地答应协商解决,前提是咨询部经理不把录有她盗窃行为的录影带提供给警方。 "大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是啊,这年头,风调雨顺的,哪儿都能混口饭吃,有谁会喜欢到大牢里去蹲着呢?"咨询部经理的口气近似轻佻。 "至于金额方面,我希望是这个数字。"孩子的母亲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这是多少?"咨询部经理故意说,"一万?十万?" "一百万。"孩子的母亲叫了价。 "一百万?"咨询部经理笑了,笑得坏坏的。 他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埋头打开随身携带的路易·维登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相片,缓缓地、笃定地递到孩子的母亲跟前。 那是一张男人的相片。 "你们的关系,就不用我说了吧?"咨询部经理故意松开手,让相片轻飘飘地坠落在地,孩子的母亲慌慌张张地弯下腰,拾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你在福旺超市窃得的赃物赃款,除了分给当值保安的5000元,剩下的,全给了相片里的这个男人,因为他告诉你,他做生意亏损了,借了高利贷,如果你不出面救他的话,他一定会被追债的人活活打死。"咨询部经理微笑着说。 茶楼的冷气很足,但孩子的母亲却是汗如雨下。费扬坐在她的对面,望着她那张枯瘦干瘪、挥汗如雨的脸,万般不忍。 "最开头,你相信他会娶你,会带着你,离开你的丈夫,离开他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咨询部经理对孩子母亲的僵窘视若无睹,残忍地说下去,"但后来,你知道自己被他欺骗了,他不仅已婚,而且跟你丈夫的家人如出一辙,都是些游手好闲的货色。除了赌博,他还嫖娼,还吸毒,他把你冒着风险、担惊受怕偷来的钱物,都贡献给了妓女、毒贩……" 孩子的母亲捂住脸,崩溃地痛哭出声。费扬简直如坐针毡。 "你失去了心爱的孩子,失去了想象中美好的爱情,你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你的丈夫了,现在,他是你人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咨询部经理像巫师一样念着咒语,"我想,作为一个良心受到谴责的妻子,你也不会愿意让你的丈夫,亲眼目睹你和那个野男人一次又一次去街边旅舍偷情的记录吧?" 孩子的母亲完全垮了,她哭得喘不过气来。 "十万元,"咨询部经理斩钉截铁地说,"多一个子儿都免谈!"说完,他站起身,拉着费扬快步离去,将那个悲怆的女人独自扔在茶楼。 费扬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仁希帮忙,到人力资源部调出咨询部经理的履历。旁观了咨询部经理那场精彩绝伦的演出,费扬唯一的感受就是,窒息。 "……小学三年级辍学……"仁希捧着厚厚的卷宗,摘选咨询部经理履历中的要点念给费扬听,"……14岁因偷盗罪送入少管所……19岁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 "给我!"费扬急火攻心地抢过卷宗,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咨询部经理的档案劣迹斑斑,30岁以前的经历,堪称社会败类,典型的人渣。30岁以后,他进入费氏,从保安干起,一路飚升,被费智信提拔为咨询部经理。 "他竟然持有费氏2%的股份?!"费扬惊问。 "这是费总特批的,"仁希尽职地解释,"公司里的高层管理,有极少部分人,获得过费总赠送的股份。" "这么说,他的年收入至少在七位数以上?" "公司的技术骨干和重要管理人士,一向享有很高的待遇,除掉七位数以上的年薪与分红,还有公司提供的免费住宅与汽车。"仁希公事公办地回答。 可是咨询部经理并非技术骨干,亦非重要管理人士,不过是一个背景阴暗的街头混混而已,费智信花了这么大的本钱栽培他重用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费总对人才这个概念,理解是相当宽泛的,人尽其材,这是费总最爱说的一个词语,"仁希道,"费总经常告诫大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有亟待发掘的优势与潜能,作为成功的企业管理者,就是要正确开掘属下的闪光点,使团队中的每一份子,都能成为镶嵌在王冠顶上的一颗宝石……" "你怎么啦?"仁希察觉费扬神色有异。 费扬摆摆手,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听。他重重地合上手里的人事档案,忽然间,感到一种无以伦比的疲惫。 2 跟亡童父母签定调解协议的当天,出了意想不到的差池。咨询部经理刚一取出事先起草好的协议书,紧闭着的房门就被人猛力敲开了。迎着光,费扬看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知心。 "有人报料,称这里正在草菅人命!"知心脸容冷肃。她握着一台袖珍摄像机,镜头盖打开着,对准费扬和咨询部经理。 "原来是你啊!"知心望向费扬,嘲笑道,"怎么,又是你们费氏惹的祸?" "小姐,弄清状况之前,请你不要乱讲话!"咨询部经理抢先一步,警告道。 "哪一位是当事人?"知心转而注视着室内。 无人回应。 "怎么回事?不敢讲出来吗?有人在威胁你们?"知心有点急了,"打电话的人不是说,这儿有一个孩子死于非命吗?" "是谁?谁这么多管闲事?是谁打的电话?"孩子的母亲终于叫嚷起来。 "是我打的……"孩子的叔叔小声嘀咕道,"才刚一见他们进来,我就跑出去打了电话……我没想到你们已经谈好了条件,我以为你们还是不乐意呢……" "瞧你!"孩子的母亲满脸不悦。 "给电视台报料,不是有报酬的吗?"孩子的叔叔辩解,"一百块钱哪……" "好了,好了,一百块钱,多大的数字呵!"孩子的母亲讥讽道,"你赶紧的,把人给送走吧,咱们这儿谈正事儿呢!" "不好意思,这里没什么新闻,害你白跑一趟,"孩子的叔叔伸出手,遮挡住知心的镜头,顺势把她往外推了推,"有劳你了。" "等等,我想问一问,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知心看到了墙边陈设的一张简陋的香案,熏香缭绕中,供奉着一张放大了的遗像,相片里的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咋的啦?咱家死了人,难不成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吗?"孩子的叔叔摆出泼皮的架势。 "如果是正常的自然死亡,费氏的人在这里做什么?"知心不罢休,抬手指了指咨询部经理和费扬。 "他俩是我的哥们儿,怎么样?不兴许朋友间窜窜门子?"孩子的叔叔越性胡扯。 "不对,你们在刻意隐瞒什么!"知心绷着一张脸,双瞳如寒星。 "小妞儿,别那么严肃啊!看上哥哥了,是不是?想找借口留下来陪陪哥哥?"孩子的叔叔涎皮赖脸地凑上前去,调戏知心,"没问题,哥哥这两天儿,也正愁没人解闷儿逗乐子呢,要不,陪哥哥出去溜溜?" 费扬倒吸一口冷气,但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知心已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然地,摔门而去。 "这些记者,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咨询部经理瘪瘪嘴,不屑道。 "在哪儿签字?"孩子的母亲举着那张协议,询问道。 "签这儿,"咨询部经理细致地指示她,"先签名,再盖个手印儿。" 费扬牵念着知心。 "我先出去一下。"他忍不住低声对咨询部经理说。 咨询部经理诧异地看他一眼,费扬不管不顾地奔了出去。倔强的知心果真还没走,握着摄像机,向隔壁的人家探问究竟。费扬默默跟随其后,无限羞惭,无限愧疚。知心不搭理他,很是敬业地继续着她的探访。 紧邻的屋子,住着一位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问三不知。再过去一间,推开门,是一堆光着膀子热火朝天打麻将的男人,赌钱赌红了眼,压根儿没人搭理知心。后边儿的那一间,敲了老半天,出来一位穿金色抹胸网眼镂空热裤的浓妆女郎,一见知心就破口大骂,说是搅黄了她做生意。 眼见打探无果,知心关掉摄像机,塞进她的大背包里,失意地朝外走去,看都不看费扬一眼,完全当他是透明的空气。 "知心,听我说,"费扬不能不拦住她,"那孩子的死,纯属意外,费氏一方面是不想惹麻烦上身,另一方面也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他们起码的关怀和救助。" "人道主义精神?"知心看牢他,"这么说来,你们确实是给他们钱了?" 费扬默不作声。 "假如其中真没什么可隐瞒的,假如产品质量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检验,你们会这么好心,白白给人钱花?"知心步步紧逼,"难道费氏是慈善机构?是救助所?" "知心,请你理解我,"费扬哑声道,"我有我的立场。" 知心拔足就走。 费扬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楞楞地望着她走向泊在路边的采访车,打开车门,闷闷不乐地坐进驾驶室。他听到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她坐在驾驶室里,接听了一个电话,整个人呆了一刹那,然后突然间,她开始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偏偏那辆旧车忙中添乱,轰响了几声,抖颤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帮帮我!"知心失魂落魄地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冲向费扬,险些一跤摔倒。 "怎么了?"费扬直觉地扶住她,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打电话来,姐姐出事了……"知心带着哭腔。 3 费扬驾着他的车,载着知心,一路拼命超速、闯红灯,飞速赶往知心的家。许爸爸已经拨打了120,费扬和知心抵达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尖嘎地鸣着笛,遥遥驶来。 知心冲进家门,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得手足发软。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漫天漫地的血,整间客厅都流淌着浓稠的刺眼的鲜红的血,而知意歪倒在血泊中,就像一具失控的水泵,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血,她那身浅淡颜色的衣裤,轰啦一下,开出一朵大血花,轰啦一下,又是一朵。她已经人事不醒了。 流血不止的知意立即被抬上了救护车,其他的人惊慌失措地坐进费扬的车子,紧随其后。知心神色仓皇,一径地颤抖着,抓着许爸爸的手,一连声地问着因由。 "早起还好好的,上厕所,跌倒了,怎么都止不住血。"许爸爸语无伦次。许妈妈则一直哀哀地哭泣,嘴里语焉不详地嘟囔着,老天保佑,我的女儿不要有事,我的可怜的女儿啊。 "伯父伯母,别着急,"费扬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他冷静地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拨通了医院院长的电话。知心惊惶中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是我的朋友……情况危急……是的,是你们医院派出的救护车……车子已经过了十字路口……最多还有两分钟就到……" 救护车闪着红灯驶进医院大门,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手术车,已经在门口严阵以待。救护车一停稳,血淋淋的知意就被火速抬上手术车,送进手术室。 一位穿白大褂的银发男子健步迎过来,热情洋溢地与费扬握手。费扬介绍给许爸爸许妈妈,说是这家三甲医院的院长。院长说,他为知意安排的是本院妇产科的头牌专家,为防有什么万一,医院的外科主任、内科主任也被紧急召来,在手术室外待命。 "救救我女儿!"许妈妈反反复复地,只会说这一句话。 院长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间休息室,然而许爸爸许妈妈忧心忡忡地倚着手术室门外的墙壁,寸步不离。间中护士不住地告之状况,拿了数张单子让他们签字确认。先是知意失血过多,需要大剂量地输血,接着是知意腹中胎儿出现原因不明的宫内窘迫,必须手术取出。 尽管有院长特事特批,但手术的每一道环节依然有繁杂的程序,有无数的字要签,有无数可能出现的恐怖的后果要家属事先阅读。许爸爸许妈妈已经承受不起任何刺激,知心亦是泪流不止,于是费扬当仁不让地承担下来,在医院里穿梭往复,把所有的手续办理得妥妥当当。 "呆会儿孩子娩出,要拍照、做脚印的吧?"护士从手术室出来问。 "要的,要的。"许爸爸忙说。 "请挑一挑。"护士抱来一叠材质不同的纪念册。 "费扬,还是你帮我们决定吧。"许爸爸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就这款。"费扬相中一册水晶质地的。 "请签个字。"护士说。 "拜托松松手。"费扬忽然压低嗓音,在知心耳边轻轻说。 知心不解其意,费扬低了低头,她下意识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的一只手,居然神经质地使劲揪住费扬的右胳膊,把他的皮肤拧得一块红,一块紫。 她尴尬至极,急忙松开手,说对不起。费扬温和地对她笑一笑,腾出手来,在挑好的纪念册上签了字,礼貌地向护士说声谢谢。 半个钟头以后,那名护士一言不发地送出了纪念册。翻开来,首页赫然是两只鲜红鲜红的婴孩足印,小小的,乖巧得不像话。而其余的部分,本该粘贴数码快照的地方,却是空白的。知心楞怔着,倒是费扬反应过来,问护士: "孩子生下来了?" "生了。"护士的表情古怪得很。 "照片呢?怎么没有我外孙的照片?"许爸爸焦灼地高声问。 "孩子好不好?"许妈妈哭起来,"我女儿呢?脱离危险没有?" "大人平安。"护士说。 "大人平安?这是什么意思?"许妈妈敏感地一把抓着护士,绝望地问,"小孩呢?小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有救活小孩,对不对?" "孩子是活的。"护士淡淡答。 许妈妈伤心过度,站立不稳。费扬眼明手快地搀住她,帮她追问那护士,孩子是男是女,体重几许,健康状况如何。谁知道护士态度奇异,似不愿多言,一概推说不知。 "医生会告诉你们的。"她扔下一句,匆促地返回手术室。 许家人全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紧接着知意被推出了手术室,人依旧昏迷不醒,浑身上下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手腕处连接着大袋的血浆,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大半,面色残酷地白,像是商店橱窗里的蜡人。 许妈妈见状,两腿一软,人就伏倒在手术车旁,紧拉着知意身上薄薄的床单,不肯撒手,一行呼唤着知意的名字,一行哭,哭得几乎绝倒。 "危险期还没有过呢,病人需要马上送到监护室里观察。"几名护工强行拨拉开许妈妈的手,把知意推进了危重病人专用电梯。 "你们不必太担心,手术很成功的,"主刀医生随即走了出来,摘掉口罩,一脸的倦容,"等麻醉剂过了,病人应该就会自然醒来。" "大夫,我们可以见见小孩吗?"知心热切地问。 "孩子早产,体重过轻,已经送进育婴箱了。"医生简单地说。 4 千伶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流星。 漫天繁星中,那颗陨落的星辰,就像是一小片发着光的羽毛,顺着空旷而又寂寥的天际,轻盈地、决绝地飞掠而下,稍纵即逝。 "在山里,海拔高一些的地方,常常看得见流星划过,运气好的时候,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就好象是下了一场雨。"ken告诉千伶。 "真的吗?在山里时常可以看到流星吗?"千伶好奇得很,她朝着流星飞过的方向,仰得脖子都酸痛了,还是舍不得挪移开视线。 "有好多次,我都试过想要把它们拍摄下来,可是任凭我的镜头怎么追赶,都赶不上它们坠落的速度。"ken不无怅憾。 他们坐在河岸边,身畔有茸茸的绿草,有车前子、野菊花和看麦娘,空气中充满强烈的植物生长的芳香。ken的车载音响仍旧播放着那首怆恻的歌曲,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遭遇流星。"ken在哀伤的歌声里静静说。 "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抬起头,观看天空的景象。"千伶轻笑。她想对ken说,在认得他之前,她亦是从不会如此专注地仰望星空。 "小时侯,看着满天的星斗,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ken说,"长大了,遇见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 千伶不作声。这是《停不了的爱》里面的对白,她知道。 "电影里的台词,有时候,美得无与伦比。"ken喃喃自语。 千伶恻然,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忧伤。那忧伤,就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蔓延过来,悄悄地,悄悄地,将她淹没其间。 "我经常会想,我喜欢的这个女子,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刚够照亮我生命的一瞬间,而后,就会把一生一世的黑夜留给我……"ken的声音低微下去,竟至不可闻。 千伶抬起眼,看着他,暗暗的夜色里,ken双眼潮湿,仿佛一个受尽冤屈却又无处申诉的孩童。千伶的心情,变得迷乱而飘忽,她不能控制自己,伸出手,抱住他,抱住这个伤感的男人。 ken顺势猛烈抱紧她,低下头,吻她的唇,吻得那么用力,那么惶恐,譬如青春期的初吻,抑或是世界末日来临,此生最后的一次相依偎。千伶被他亲吻得几乎站不住,他强大的欲念让她心疼不已。 她饿坏了他了。她想。尽管是毫无道理,但这念头越发地汹涌起来,在她胸中激荡。是她饿着了他。她眼睁睁地,饿着他,委屈着他,伤害着他。 去我那里,好吗?ken含糊地低声哀求。 千伶心如乱麻。 ken不等她回答,斩钉截铁地拦腰将她抱起,把她放到摩托车的后座上,替她戴好头盔,而后跳上车,猛力轰动油门,极速冲了出去。 他们在马路上飞驰着,隔了老远,千伶就看到费宅,黑黝黝的一团建筑物,庞芜、低矮,近了,近了,更近了,嗤地一下,摩托车差不多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掠过了它,把它抛弃了在时间的荒野里。 千伶把脸贴在了ken热热的脊背上,她那犹疑的心,就在这一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像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然而空气里残留着一触即发的静电,似乎可以一下一下地、擦出幽蓝幽蓝的火花来。 ken住在电视台的宿舍区里,一幢五层楼的老房子,ken是在顶楼,顶楼的一套小小的居室。没有电梯,他们逐级爬楼梯上去,ken搂着她,时不时俯身吻她一下,犹如贪嘴的孩子,面对着珍馔美食,很有些迫不及待,又很有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意思。 有一段楼道,路灯坏掉了,他们摸黑前行。ken趁势亲吻她,柔韧的舌尖抚慰过她的眉毛、眼睑、鼻子、嘴唇,停留在她瘦瘦的锁骨处,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千伶的衣扣已经散乱开来,ken的手指探触着她,她的皮肤触觉像是一种绸缎,柔软而光滑。他忘乎所以地吸吮着她的双乳。 然后,ken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他们继续艰难地爬楼梯,在黑暗的过道里,且行且停。他的强壮坚韧的渴望,宛如春天雨后的竹笋,拔地而起,长势惊人。 楼道里的缠绵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而一进家门,ken甚至来不及开灯,就挤进了她的身体。千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枚图钉一般,被他牢牢地钉在了墙壁上。ken在她面前疯狂耸动着,仿佛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转眼间就在她的体内激烈滚烫地喷发了。 他们的第二次,是在床上。音乐的节奏发生了显著的改变,是整部旋律中最为旖旎最为缱绻的章节,悠长的单簧管独奏,一段波光潋滟的华彩。 "我爱你……"他狂乱地念叨着,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以致于把那几个原本无欲无求的字眼,演变成了另一种疯狂无形的器官,伴随着他肢体的动作,深深插入到千伶的心脏中。 千伶必须承认,ken是个杰出的优秀的演奏者,不是依傍技巧和反复训练取胜的那种,而是拥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他用他的原生态的天赋,收放自如地驾驭着每一个音节,把它们演绎得有如天籁。 凌晨时分,千伶悄悄起身,穿好衣服,离开了ken的家。ken酣然熟睡着,对她的离去全然未察。外面落着雨,风有些凉,千伶紧了紧外套,转过头去,回望顶楼黑漆漆的窗口。十分钟以前,她还置身在那个房间里,在ken温暖的怀抱中。 千伶招手叫了辆taxi,回到费宅,蹑手蹑足地溜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她取出安眠药和烟,躺到松软的大床上,下意识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和ken呆在一起。 她吃了安眠药,吸了半枝烟,大睁着双眼,了无睡意。 早晨ken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ken不住地打,她索性关了手机。她失眠,没胃口吃东西,没心思做任何事,整天坐在房间的窗前,托着下巴,就像是已经失去了他似的,终日揣想着,五个小时以前,他们还在一起;七个小时以前,她还呼吸着他的气息;一天以前,她还在他的床上…… 一想到ken那清洁的、略微粗糙的、散发着迷人体味的皮肤,千伶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就会情不自禁地涌上阵阵滚烫的情欲。 5 "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在进入无菌育婴室之前,医生例行公事地提醒了一句。 尽管已经了解到知意所诞下的,是形象奇突的怪异儿,在手术室中,甚至惊吓住了在场的医生和护士,但知心还是被躺在保暖箱中的怪物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大跳。 熟睡着的那个小东西,肤色是灰绿色的,脸是倒锥形的,鼓突的眼睛嵌在额头上,躯干部分被一些蹼状物连接着,呈丑陋的蜥蜴状,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青蛙的后裔,而不是人类的婴儿。 知心捂住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站在她旁边的许爸爸,却是倒退两步,发出了一声沉重闷浊的低喘,仿佛被什么人当胸击打了一拳。知心庆幸没有让许妈妈一起进来,否则她会当场昏倒。 知心和许爸爸沉默地退了出来,在隔离地带,脱掉了灭菌衣,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费扬等在门口,体贴地保持缄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是许爸爸忍不住,含糊地哀叹一声: "太可怕了……" "由于早产的缘故,加上孩子本身的畸形,其肺部发育欠缺,不能自主呼吸,随时都有可能会夭折。"在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如实告诉他们。 知心和许爸爸对望了一眼。许爸爸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着,皱纹密布,暗影丛生,他像是在一瞬间衰老了十岁都不止。 "你们的意见是——"医生含蓄地问。 "尽全力抢救吧,该花费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凑出来的,"许爸爸明白医生的意思,沮丧地表态,"怎么说,都毕竟是一条命哪!" "我姐姐在怀孕期间,定期到妇产科医院做产前检查,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啊。"知心不解地问医生。 "这种畸形,不同于21三体综合症,属于极为隐蔽的一种变异,且发生几率很小,一般的产检手段,是很难筛检出来的。"医生答复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呢?"知心说,"我家里人一向身体健康,姐姐在这以前连医院都没有住过,我姐夫生前也没有患过严重的疾病。" "畸形儿的形成,通常是在胚胎发育阶段,受到各种有害因素的影响,使细胞染色体发生畸变,或是有害物质抑制细胞的有丝分裂,妨碍了胎儿器官的正常分化与发育,由于胚胎细胞的生物合成很活跃,细胞分化、生长发育均先于这种快速分化的细胞本身,所以显得比较脆弱,再加以胚胎对有毒物的分解代谢和排泄很不完善,极易受到有害因素的损害,从而导致畸形的发生,"医生详尽而审慎地解释道,"至于引起畸形的因素,我们所能知道的有很多,例如遗传的因素,包括染色体畸变、基因突变、染色体数目异常或结构改变等,例如环境的因素,包括原生不良环境,次生不良环境等,除此以外,还有职业的因素,生物的因素,以及一些不良生活习惯等等——关于这例畸形儿的成因,我们暂时还不能得出结论,需要对母体做进一步的检查,核实原因。" 许妈妈在走廊外翘首以待,见到他们,连声追问状况。知心怕刺激到许妈妈,没有提到婴儿吓人的畸形,只说孩子肺部有问题,性命堪虞。许妈妈听得泪流满面,哽咽道: "知意怎么承受得了?" 知意果真受不了这个打击。麻醉剂失效以后,她苏醒了过来,从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躺在病床上,一边呻吟着嘘嘘呼痛,一边询问她的孩子,要求见见小孩。 许爸爸嗫嚅着,试图敷衍过去,还没等他开口,知意的公公婆婆却是风尘仆仆地闻讯从乡下赶了来,大筐小袋地携着鸡蛋、红糖什么的,甚至还有好几只窝在草筐里咕咕闷叫的大公鸡。 知意的公公兴致勃勃地往病房里腾挪着那些纸箱和箩筐,知意的婆婆则像个推销员一般骄傲地逐样介绍着七大姑八大姨赠送的乡土物产: "……这几只大猪蹄,是伢子他舅舅家送的,下奶好着哪,可别饿着俺孙子……他二姑婆本来要跟着一块儿来的,地里走不开,就叫俺们带来这么些薏米,说是熬粥最好……这坛泡酒,他干爹存了有两三年了,说是等满月,拿来招待客人……" "爸,妈,你们这大老远的……"知意挣扎着探起身子。 "好闺女,你可是俺家的大恩人,"知意的婆婆握住知意的手,垂泪道,"俺们的儿子没了,三代单传哪,如今就指着这孙子了……" "老太婆,孙子出生了,是喜事儿,你哭什么?!"知意的公公呵责。 "是是是,是喜事儿,是喜事儿呢,俺们是老糊涂了……"知意的婆婆以衣袖拭泪,又是哭,又是笑的,探头四处张望着。 "亲家,小孙孙在哪儿呢?"她热切地问。 "宝宝,稍微有点不好……"许爸爸隐晦地支吾着。 "不好?怎么不好了?"虚弱至极的知意居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医生说,暂时不能见……"许爸爸吞吞吐吐。 "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孩子怎么了?"知意面色煞白,虚汗淋漓,"我要去见我的孩子,孩子在哪里?告诉我,孩子在哪里?你们说话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爸爸见劝哄不住,无奈地看了看知心。知心会意,上前尽量委婉地道出了实情,说那孩子此刻呆在育婴箱中,凶多吉少。她只字未提到畸形的事情。 知意一听,顿时嚎啕痛哭,口中一径念着亡夫的名字,直说自己对不住亡夫,没能好好照顾他的遗腹子。知意的公公婆婆撑不住,也双双哭了。许妈妈心如刀绞,走过去,搂住知意,母女俩抱头大哭。许爸爸默默站在一旁,两眼湿润。 知心看得惨恻,跑出病房,立在墙边,掩面啜泣。费扬追了出来,用纸巾轻轻替她擦拭眼泪。知心再也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泪落如雨。 第九章 1 模样狰狞而体质羸弱的畸形儿,在这个苍凉的人世间,仅仅羁留了26个钟头,便因肺部严重感染,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消息传来,许爸爸许妈妈和知心不约而同地想要隐瞒着知意。可是知意的公公婆婆却在极度悲伤中无意泄露了秘密,老太太垂胸顿足地哭着,拉着知意的手哀号: "好闺女,你是白白地替俺们受了这一回苦,操了这一场心哇……俺家跟这个孙子没缘分,俺们没这个福气,注定是绝后的命哪……天啊,儿子撒手走了,孙子也眼看着说没就没了,这日子,叫俺们还有什么盼头,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宝宝没了?"知意无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她并没有表现出大家意想中的痛楚。 "孩子,你可要挺住……"许妈妈很是不安。 "没了就没了吧。"知意木然。 "知意,爸爸知道,你是最坚强最懂事的好孩子,你一定要挺住,"许爸爸握住知意的双手,鼓励道,"宝宝虽然不在了,可是你还有爱你的爸爸妈妈,还有爱你的妹妹,而且,你的公公婆婆年事已高,他们孤苦伶仃的,需要你侍奉呢。" 知意两眼呆滞。 "我想睡一会儿。"隔了片刻,她轻声说。 "好吧,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许妈妈无奈地说着,替她放下病房的窗帘,关上灯,让她清清静静地歇息。知意住的虽然是三人一间的病房,但由于院长的关照,医院没有安排别的病人。 知意的公公婆婆不忍留在这伤心之地,兼且挂念着乡下的庄稼,悲悲切切地作辞而去。许爸爸执意要送送他们,叫了部计程车,陪他们去火车站。 知心刚巧也接到了采访任务,她的采访车还在修车厂修缮,于是费扬先开车送她去电视台跟ken会合,然后自己回公司签署一份不能再拖延的合约。剩下许妈妈,独自一人留守医院,看护知意。 知心和ken是被派去报道首届民间曲艺竞赛的颁奖大会,现场人山人海,十分热闹,知心握着话筒,站在密密麻麻的人丛中,对着ken的镜头,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奖项的设置情况。话一说完,许妈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哭着叫知心赶快回医院,知意要寻短见。知心霍然挂断手机,仓促地对ken说声这儿就拜托给你了,撇下一脸惊愕的ken,掉头就往外冲。 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沿途每辆出租车都满载,知心拔足就往医院跑,跑到半路,想起打电话给费扬求援。费扬的车子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捎上她,在拥挤的车阵里左冲右突,全速赶到医院。 知意的病房外已经围满了医院的保安,医生和护士正急得团团转。知心与费扬冲过去,见知意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横坐在窗台上,双腿悬在半空,险象环生。许妈妈站在病房门口,声泪俱下地哀求她想开些。 "孩子,你要真的就这么狠心扔下妈走了,妈也活不成了,咱娘俩儿一道,黄泉路上也好作个伴儿。"许妈妈悲泣。 "妈,别再拦我了,让我痛痛快快地去吧,"知意也哭得唏里哗啦,"我的丈夫、孩子都在那头等着我,我去了,一家子才能团聚,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强留着我,我难受哇……"说着说着,她的情绪渐渐烦躁起来,身子随之往窗外挪了挪。 知意的病房是在第九层楼上,这一跳,必定粉身碎骨。 "报警没有?"费扬低问。 "已经报了,警察马上就到。"医生回答。 "妈,我知道,我对不住您和我爸,我没能回报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走了以后,你们别老惦记着我,好好保重身子骨,"知意似在做着最后的交代,"如果有缘分,下辈子我还投胎做你们的女儿……" 远远地,有警笛声响了起来。 "警察来了。"医生舒出一口气。 "来不及了。"费扬说。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向知心递了个眼色,机敏地闪进病房,一猫腰,从许妈妈背后,匍匐到了第一张病床底下。知心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窗台离病床很近,而知意坐着的位置,恰好背对三张并排放置的病床,假如不留意,知意不会看得到床下潜伏的费扬。 "姐!"知心叫了一声,站到许妈妈旁边,借机掩护费扬。 "知心,你终于来了,"知意回过头来,泪水涟涟,"我就是等着你,想要告诉你一声儿,今后,咱俩的爸妈,就全指望你一个人了——你答应姐姐,一定要替我照顾他们二老……" 费扬顺利爬行到了第二张病床底下。 "姐,我不能答应你,"知心拒绝,"照料爸妈,是我们两姐妹共同的责任,我俩要一块儿为爸妈养老,你可不能半途当了逃兵!" "知心,你就别再逼姐姐了,让姐姐安安心心地走吧,"知意双泪长流,"你一向都是那么善解人意,为什么就不能体会体会姐姐的痛苦呢?" 费扬爬行到了第三张病床底下,距离知意咫尺之遥。 "姐,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可是你也该为爸妈想想,他们失去了你,难道就不痛苦吗?"费扬小心翼翼地从病床底下探出身子。知心的一颗心,砰砰乱跳。 "别说了!"知意泣不成声,"无论如何,爸妈就拜托给你了!"她扭过身去,朝向了窗外。围观的人群禁不住发出一片惊呼声。 就在知意纵身往下一跃的刹那,费扬出其不意地腾身而起,准确地攫住了她。 2 知心在医院呆到深夜,费扬才驾车送她回去。车子驶进小区,停在知心家的楼下。知心没有即刻下车,她疲惫地托住头,絮絮地说: "姐姐太惨了,全世界的不幸似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先是姐夫去世,接着宝宝又发生这样的意外,姐姐是那么善良、那么平和、那么与世无争的一个人,从来不去奢望什么,从来不去抢夺什么,也从来不会想到伤害别人,老天爷为何如此薄待她?" 费扬叹息,无语。 "我是不是特像祥林嫂?"知心突然奚落自己。 费扬拍拍她的手背。 "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姐姐。"知心抽回自己的手,下车。 费扬看着她上楼,而后驾车离去。回到家,他洗澡更衣,打开电脑,试图专心处理白天积累下来的公务,可是到底放心不下知心,打电话过去。 "别想得太多,"他宽慰道,"伯父伯母都已经很伤心很难过了,这时候,他们最需要的,是你的支持。" "我知道,"知心再度道,"谢谢你。" 费扬本不打算多说什么,那会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知心客套而疏远的语气,仍然令他有轻微的失望。他正待挂电话,知心忽然开口道: "明天也许是个下雨天,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顶跑步,如何?" 费扬完全明白雨天上山顶跑步的情调,立刻说,七点钟,我来接你。 "明早见。"知心说。 费扬早醒,睁开眼睛等天明。一到六点半,他便起身,换了慢跑的衣服,到车库取车。半道他碰见千伶,驾了她那部宝马,缓缓驶出车库。 "早。"千伶摇下车窗。 "这么早出去?"费扬道。 "睡不着,想去兜兜风。"千伶坦言。她的脸,看起来十分憔悴。 可怜的女子。费扬想。 知心很守时,依言站在楼下等,一套清清爽爽的运动装,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没有化妆的面孔,是那样的干净和美丽。 她上车,一言不发地坐到副驾座。整个车程中,费扬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双手不停地冒着汗。他明白,自己已经非常在乎这个女孩子。 到了山顶,空气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雾里落着细密的毛毛雨。费扬锁好车子,与知心有节奏地缓步跑过草地树木小溪。从前念书时,费扬参加过学校组织的长跑比赛,得到年度的冠军。然而看样子知心也并不是弱手,她那矫捷的身姿,有力的足踝,一看便知是常常做运动的。 跑了半个多钟头,雨下得急了,打在枝叶间,哗啦有声。他们到凉亭内的长木椅上坐下避雨,费扬从车里取出事先预备好的矿泉水,以及吩咐家中厨师赶制的一匣小甜点。 "好好吃啊,是你妈妈做的吗?"知心饿了,狼吞虎咽。 "我从来没有吃过妈妈亲手做的食物,"费扬望着她,"不是每一个母亲,都像伯母那样,健康、开朗,而且做得一手好菜。" "对不起,我想起来了,你说过的,你的母亲身体不是太好。"知心歉意道。 "也还没有严重到扶不动碗箸的程度,根本的原因,是她的心情太差,"费扬感慨地说,"自小我就知道我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不同,她不快乐,甚至很少笑,大部分时间,她都眉头深锁。" 知心同情地看着他。 "在你的家里,每个人都彼此深爱对方,"费扬悲哀地说道,"而我的父母,与伯父伯母是两样的,我的母亲发病跌倒,我爹照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带着他的情人去公司……" "情人?"知心诧异。 "是的,我爹的情人,跟我的母亲,住在同一幢房子里,长达七年之久,"费扬说了下去,"我爹享受着古时的齐人之福,一妻,一妾……" "你母亲为什么不反对呢?她就这样任凭你爹为所欲为?"知心急道,"这可是二十一世纪的艳阳天,她为什么不到法院去,告你爹犯有重婚罪?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把你爹的情人撵出家门?" "她不会那么做的,因为,"费扬苦笑,"一开始是由我母亲提出,让爹把他的那个情人安排到家里来住,母亲说,她可以帮爹监督她,管教她,让她遵守妇道,安安心心做爹的女人。" "这是什么理论?!"知心瞪眼。 "我的家事如此龌龊,知心,你会嫌恶吗?"费扬忐忑不安地凝视着她。 "不……"知心低下头去。 费扬感动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很宽大,知心没有挣脱。 他们下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自山谷间冉冉升起,光芒万丈。费扬点点刹车,从街边卖花的小贩那里,买了大捧的米兰,送给知心。知心害羞得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抱着那些花,心慌意乱地回家去。 许妈妈早早起身,煲好了一大锅热汤,有鸡肉,有甲鱼,有香菇,营养丰富得很。她正一勺一勺地舀进保温盒,准备给知意送去。 知心把花藏到背后,轻手轻脚地绕过许妈妈,往房间里走。许妈妈并没有回头,微笑着,喃喃道,终于接受人家的心意了? 知心转头说:"妈!"却是忍不住露出笑意。 3 费智信去西藏签定一笔合约,前后耽搁了六天。没有他的庇佑,千伶没理由出门看电影闲逛,终日像贞女烈妇一样被费太禁锢在费宅,还时不时地被她吆喝着,饲弄费智信的鹦鹉们、玫瑰花儿们。 千伶喜欢玫瑰,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鹦鹉,唧唧喳喳的,吵死了。在一些无眠的夜里,千伶被它们闹得心烦意乱,恨不能偷偷打开鸟笼,把它们尽数放走。 可是费太身着一袭黑衣,像个从天而降的幽灵,须臾不离地伫立在她背后,一声不响地监视着她,不容许她偷懒,不容许她造次。她不得不按照费太教授的程序,逐一为每一只鹦鹉添食、换水、清理鸟笼。她机械地做着这些枯燥繁杂的事,渐渐地,想到了ken。 自打那日偷欢过后,ken的电话频密如雨,千伶却是从来都不接,因为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ken,如何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她的莫名淡出,不知ken会怎样想,他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不负责任的、一晌贪欢的坏女人?他会不会想方设法打听出她的真实身份,从而鄙视她、厌弃她呢?千伶有些失神。 "加这么多,你想撑死它?"费太突然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鸟食。 "对不起。"千伶忙道歉。 "你忘记了,它昨天腹泻了好几次,不是说过今天让它禁食一天的吗?" "对不起。"千伶依然说。 "没有人天生就会喂养这些小家伙,全靠经验,全靠爱心,你懂不懂?"费太冷冷地说,"像你这么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永远都学不会!" "对不起。"千伶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无意辩驳。 "丁小姐,先生有东西速递给你。"管家走过来。 "是什么?"费太问。 管家递过一只花式繁复的锦盒,费太抢先接过,拆开来。盒子里面是一只藏式的手镯。费太啪地合上盖子,塞给千伶,轻蔑道: "我道是什么稀罕物件!这劳什子,也犯得着速递?等不及带回来吗?!" 千伶接过盒子,抱在怀中,默不作声。 费智信出差时日稍长,总是会记得在当地买礼物送给她,而且往往是在旅行的中途,速递回来,煞费苦心地制造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给她。这些,费太都是知道的。 "先生回程的机票订的是什么时候?"费太蹙眉问管家,"明天?后天?" "是后天。"管家答。 "就这么两天都等不及,还劳烦人家速递公司!"费太继续忿忿道。 千伶不说话,收起锦盒,接着给鹦鹉喂食。管家蓦然发出惊叫声,千伶一回头,身后的费太不知怎么的,整个人已经软软瘫倒在花廊边,面孔痉挛,手臂剧烈抖动。 "打电话给少爷,太太犯病了!"千伶吩咐管家。 费扬在开车赶回的路上,打了电话给费太的主治医生,他们的车子几乎是一前一后同时到达费宅。与主治医生同行的,还有那位从美国来的靳大夫。 靳大夫一下车,就问病人在哪里,匆匆随着管家上楼。费扬见到靳大夫,有些纳罕,把主治医生拉过一旁,担忧道: "上次,我母亲——" "费公子,是这样的,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靳大夫就在我旁边,他听说了费夫人的情形,主动要求前来为费夫人诊治,"费太的主治医生一板一眼地解释道,"我也提出来了,费夫人上回一见到他,情绪失常,十分失态,靳大夫认为费夫人是正常的心理波动,根据他的临床观察,个别患有幻肢痛的病人,会对陌生人产生抵触——你放心吧,靳大夫处理这类问题是很有经验的。" "那就好。"费扬松口气。 他随后与主治医生赶到费太的房间,费太靠在躺椅中,痛得两眼发直。为了防止她咬到舌头,管家往她嘴里放了一条毛巾,她死命咬住那条毛巾。千伶在她身侧,用一些冰块帮她按摩太阳穴,为她缓解疼痛。靳大夫俯下身,取掉了费太口中的那条毛巾。 "没关系,很快就会过去的。"他轻轻说。 听到靳大夫的声音,费太全身抖动了一下,骤然张大眼睛,直直地对着他看过来。费扬的心揪紧了,生怕费太有过激的举动,又痛又急,直至无法收场。 "是你?"看清是靳大夫,费太居然呻吟着,说出一句,"你来了……" "是我,我来了。"靳大夫替她拭去额头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靳大夫尚未采取任何医疗措施,例如注射针剂,或是针灸,或是服药,费太已经自行平缓了许多,从剧烈的哀鸣转为间歇的低吟。即使在靳大夫试着去摩挲她那条平素一经发病,便痛得不能碰的残臂时,她也只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并没有丝毫的抗拒。 费扬放下心来,看来费太的主治医生所言非虚,这位靳大夫的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医术,对付费太这样的病患,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人太多了,房间里空气不流通,"靳大夫驱散众人,"都出去吧,让病人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大家依言退了出来,由靳大夫单独陪伴着费太。费太的主治医生称医院有事,不能久留,告辞而去,费扬礼貌地送他下楼上车,转而重新回到费太房门外,候着。千伶拾掇起冰块和那些杂物,也随即退避了出来,随费扬等在门口。 "但愿母亲遇到了她的再世华佗。"费扬期待地说。 "那次过后,你没有再带你母亲去见过靳大夫?"千伶问。 "没有,"费扬感叹一声,"依我看来,这位靳大夫实在是非比寻常,母亲前后两回见他,态度差异竟是如此之大,也许他们真是有一段难解的医缘,说不定,母亲的顽疾,就此康复……" 千伶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费扬感到她眼神有异。 "没有,"千伶迟疑了一下,否认道,"没什么不妥。" 4 千伶没有想到,经过那一夜的缭乱,她和ken的再度谋面,竟会是在费智信举办的媒体答谢酒会上。费智信从西藏回来后,特意举办了这样一场酒会,酬谢省内各大新闻单位的领导及其家眷,顺带发布费氏签约涉足藏药生产领域的消息。 作为正规的西式酒会,千伶被费智信指定为当晚的女主人。她穿紫色的露背小礼服,戴了钻石头饰,与费智信双双以主宾的角色,招呼来客。 费太由于身体原因,历来不参加应酬。而千伶被费智信携带到正式场合亮相,亦只是最近两年中的事情。之前她被费智信雪藏在费宅,从不抛头露面,连费氏的员工都甚少有人知道费智信身边这位神秘的丁小姐。 在跟了费智信五年以后,千伶的不争,反而彻底赢得了费智信的怜爱与信任,她不仅被费智信任命为公司的慈善基金会执行主席,而且费智信高频度带她出席社交活动,让周遭的朋友熟识她、认同她,以费智信伴侣的身份尊重她,以致于费智信圈中的朋友都戏称她为"小嫂子"。 千伶明白,费智信是在充分体现着他的情意,证明自己将会持久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费智信有那样的霸气,只要他肯,他就可以提携她,栽培她,让她成为费氏王国尊贵荣耀的王后。 媒体的领导们携着自己的配偶,各自都获得了一只颇具分量的信封,里面装着价值不菲的礼品券,男性一律是lv的旅行箱,女性则是卡地亚的新款珠宝。 女台长到得稍迟,千伶遥遥向她展露笑颜,笑容却在瞬间凝固住了。出现在女台长身后的,不是别的男人,而是俊秀的ken。ken以台长男伴的暧昧身份,出席了如此高规格的公众聚会,足见女台长不加隐藏的垂爱,以及不畏流言蜚语的决心。 "谢谢赏光。"费智信客气地与女台长握手。 "请到签到处领取礼券。"千伶依例道。 ken深深看她一眼,看得她慌乱不已。 客人数量有限,分列坐在一张长方形的西餐桌旁。桌子正中央摆满了精致的花卉,穿西装结领花的侍者穿梭不休,分别为每位客人送上滑嫩的乳牛排,窖藏200年的法国葡萄酒,连同各色珍稀昂贵的食品。 费智信是营造气氛的高手,尽管宾主间并非腻友,应邀前来的一些媒体领导甚至跟费智信素不相识,显得拘谨而刻板。但费智信在抛出几句对印度局势的精辟分析之后,场面立即热闹起来,男人们纷纷加入讨论,起劲地探讨着战争与政治的话题。 "不知道诸位女士有没有发觉,这家餐厅的咖喱酱,很有点儿印度风味。"费智信推荐道,他不着痕迹地将题目转向了比较柔性和大众化的饮食文化,以免在座的女客乏味冷场。 "是的,这儿的咖喱不错,其实印度菜就是以烧烤和咖喱最具特色,去年我到印度考察期间,印度的朋友带我去了几家本地著名的烧烤店,"女台长活跃起来,绘声绘色地说道,"印度人最常食用的肉类是鸡、羊、鱼、虾,所以烧烤也以这几类为主,桌子上一般都放着两种粘稠的酱汁,一种是绿色的,味道很酸,是蔬菜汁和香料混合制成的;一种是深红色,偏辣,有些像四川的辣椒酱,可以把这两种酱汁各舀一点到盘子里,混合起来,用来蘸烧烤,味道相当另类……" "有一次在一部印度纪录片中看到一户人家请客,大家围坐在火炉旁边,"ken笑着插话,比划着说,"炉子上这么大一口锅,煮着咖喱,浓浓的酱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里面裹着肉块和土豆,吃完肉和土豆,大家撕开一张饼,把咖喱汁全部蘸来吃,最后那口锅干干净净的,估计都不用清洗了。" 大家笑起来。 "这是正宗的咖喱吃法,有荤菜、蔬菜还有印度饼,"一位女宾笑道,"咖喱是印度菜的精粹,而咖喱的精华部分又全在那咖喱汁中,所以印度人吃咖喱的习惯是,宁可把肉剩下来,也要把咖喱汁全吃光,叫我们来看,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了。" "吃光咖喱汁,主要是依靠手撕印度饼蘸着吃,印度烤饼跟我们国家现在满地开花的印度甩饼不同,没有加那么多奶油,人家的饼,白净干爽,有炭火烘焙的焦香,"另一位女宾也凑兴说,"当然了,有时候咖喱汁也舀来拌印度炒饭,你们知道的,印度人是用手抓饭……" "要是真有机会用手抓饭,切记只能用右手,"一位男宾促狭地笑道,"因为印度人的左手,是用来解决个人清洁问题的。" "印度人笃信佛教,很多人茹素,蔬菜咖喱才是印度菜的代表,我那个印度朋友,向我鼎力推荐的蔬菜咖喱就像是一道素什锦,有洋葱、土豆、四季豆什么的,滋味很特别,"女台长津津有味地接着描绘,"对了,印度的餐厅一般都卖自制酸奶,洒了一层糖粉,味道那才叫棒呢……" 整桌宾客都听得兴味昂然,有人延宕开来,说起泰国菜,又有人说到越南美食。费智信微笑着,见缝插针地点评两句,让场面益发地融洽。 ken不再说什么,他死死注视着千伶,千伶心惊肉跳,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她掩饰地低头啜饮葡萄酒,手一抖,酒撒了一身,刀叉也被叮当一声撞落在地。 费智信处变不惊,招手叫过侍者,让他另添一套餐具,又泰然自若地取过一方餐巾,亲自帮千伶细细揩拭膝盖和裙摆处的酒渍,顺手替她整理一下肩带,拈去飘落在她胸窝处的一根头发。千伶下意识地偏偏头,正巧遇到ken的目光。ken的眼里有微微的困惑。 "我去洗手间。"千伶没办法继续停留在ken的眼光里,她仓促地起身离开。在这喧闹的宴席中,在费智信的身旁,她只觉得孤单,觉得累。 没有人知道,即使ken,他也不会懂得,纵然外表完好无损,其实千伶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爱情的烈火点燃。幽蓝炽热的火舌,暗暗地、无情地吞噬着她的内里。是的,谁都不晓得,千伶正处在一场惨烈的燃烧中,在一场悲壮的自焚里。 她疼呵。 5 千伶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发了一回呆。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勇气再回到那张餐桌旁,在ken的凝视中,优雅而从容地接受费智信的宠爱。 过了老半天,她好不容易定下神来,走出洗手间。在走廊转角处,一只手突然重重拽住她,不容分说地一把将她拖到无人的楼梯间。然后,她的嘴唇被一个绵长热烈的吻封住了。 是ken。 "不要……"千伶一边抗拒着,试图推开他,一边却又忍不住回应他的热吻,仰起脸,情不自禁地使劲吮吸他的舌头。 仿佛足足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分开来,彼此凝望着。 "为什么躲着我?"ken温柔地用手捧起她精致的面孔,吻吻她的鼻尖,低语道。 千伶垂下眼睑。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ken轻轻说,"你不知道,我做梦都会梦见给你打电话,在梦里,一次一次地打给你,可是没有一次是顺利的,有时手指老是不听使唤,老是拨错号,有时又是电话坏掉了,全是盲音,有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忘掉了你的号码,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心里那个急啊!" "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天祈祷,希望你会接听我的电话。每天晚上,我在你舅舅家门外徘徊,期望你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有好几次,我差点都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直接闯进你舅舅家里去找你了——我的亲爱的千伶啊,你不晓得,你实在是把我折腾得六神无主了。"ken说着,无限爱怜地抚弄着她的发丝。 千伶无言以对。 "你的舅舅那么疼爱你,他不会轻易答应把你嫁给我这个穷小子,对不对?我明白,你一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ken叹口气,"这都怪我,没有能力提供给你锦衣玉食……" 千伶咬住双唇。 "可是,我绝对不会放你走!"ken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用力拥住她,坚决地说,"把难题交给我吧,让我来向你的舅舅舅妈摊牌,我要告诉他们,此生此世,你就是我唯一深爱的女人,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分开——千伶你尽管放心,从此以后,我会加倍努力工作,拼命赚钱,用尽我全身心的力量,好好地爱你,保护你……" 这是求婚吗? 千伶一震,猛地推开他。 "你不愿意?"ken的表情无比受伤。 "你的台长是单身?"千伶顾左右而言他,"她对你可是青睐有加,今天的派对,邀请和出席的都是夫妻俩,每个人带来的,都是自己的先生或是太太……"她顿一顿,蓦然想到自己,在这场酒会上,其实她的身份与ken一个样,名不正,言不顺。 "你在吃醋?" "我哪有资格吃你的醋。"千伶正色道。 "你别想多了,"千伶的语气,令ken越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急于撇清,"台长的确很赏识我,因为我的相貌酷似他死去的儿子和离异的丈夫,但是我们的相处再正常再清白莫过,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长辈,想必她也把我当作了贴心的弟弟,或者是儿子……" "贴心的弟弟,或者是儿子?"千伶重复,"多么混乱。" "千伶你真的不要误会,"ken急急地说,"台长表面看上去是一个强大无比的女人,事业有成,工作风光,其实她的内心,是很孤独很可怜的,处在她的地位,周围都是虚与委蛇的面孔,她甚至没什么可以信赖的、可以交心的朋友,除了向我诉诉苦,她没有别的宣泄途径,她常常向我回忆起从前幸福的家庭,说起她的儿子,说起她负心的前夫,我总不能残忍地拒绝贡献出自己的一双耳朵,对不对?" "我们进去吧,你的台长在等你。"千伶突然打断他。 "你不相信?"ken拦住她,孩子气地赌咒发誓,"如果你不乐意,我再也不听台长说她的私事,再不陪她出来应酬……" "我相信你,"千伶打断他,"何况我相信不相信,一点儿都不重要,你不必为我而做任何改变,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ken盯着她,突然间,他明白过来。 "你是在回绝我?你不想看到我,是吗?我是不是应该自觉地从你眼前消失?"ken解嘲地笑,"记不记得我的那位同事许知心?她说过一句话,示爱者是动物,被爱者是植物。如果爱被拒绝,离开的当然是动物,因为植物是不会生出脚来跑路的。" "不要瞎说了,"千伶避开他的眼光,苦恼地说,"什么动物植物的,我都被你搅晕头了。" "那么,告诉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ken望着她。 "媒体答谢酒会,往后费氏年年都会举行,"千伶说,"如果每年你的台长都带着你一起参加,那么每一年,我们都会有机会见面的。" ken面容痛楚,以拳击打自己的额头。 "忘了我吧……"千伶低低道。 "你就这么急着摆脱我吗?"ken失控地嚷了出来,"我的感情,真的就让你如此反感?你把我当成了垃圾,当成了草芥,惟恐避之不及?是了,你是怕我会纠缠你?怕我是冲着你舅舅家的钱财?或者是,你从头到尾根本就看不起我,我不过是你大小姐尝试一夜情的玩偶?!" "别说了!"千伶心痛如焚,"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需要知道些什么?!"ken跳脚,"除了你有一个腰缠万贯的舅舅,除了你大小姐瞧不上我这种穷光蛋,除了你压根儿就没有爱过我——我知道得难道还不够多吗?" "别逼我说出真相,"千伶像个高热病人一样,全身发着抖,"否则你会后悔的!" "真相是什么?"ken冷笑,"是你舅舅将来会赠送给你大宗的遗产,还是他命令你只能嫁给身家过亿的青年才俊?" "真相是,我曾经欺骗了你,"千伶霍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ken,一字一字地、冰冷僵硬地说了出来,"我不是,费智信的外甥女。" "你不是费智信的外甥女?"ken糊涂得要命,傻头傻脑地追问,"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他的外甥女?费智信不是你的舅舅吗?" "费智信不是我的舅舅,"千伶清清楚楚地说道,"他是我的男人。" 第十章 1 山顶跑步在不知不觉中坚持了下来,费扬每天一大早就会开车去接知心,驶上山,锁好车子,然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在清新的空气中慢跑大半个钟头。 "前些天我母亲又犯了一次病,"他们在凉亭中坐下稍息时,费扬叹息道,"我爹去西藏签合约,速递了一只手镯给千伶,刺激到了我母亲——我爹够残酷的,从来就不会想到买礼物送给我母亲……" "谁?你爹速递手镯给谁?"知心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告诉过你的,我爹的情人,是登堂入室,住在家中的,"费扬不以为意,"对了,你见到过她的,那天在西餐厅吃饭,千伶中途来过……" "千伶?!"知心愕然,她正喝着纯净水,一口喷出来,差点呛住。 "她姓丁,叫做丁千伶。"费扬轻抚她的背部。 "丁千伶,她不是——不是你爹的外甥女吗?"知心大大地震动了。 "外甥女?"费扬比她还吃惊,"有人这么说吗?说千伶是我爹的外甥女?" "不是,可是——"知心支支吾吾的,"可是,她怎么可以是你爹的情人呢?" "我爹没办法给她名分啊,"费扬觉得好笑,"这年头,难道还能有什么二姨太三姨太?她当然只能不明不白地呆在费家,屈居情人的位置。" "千伶是你爹的情人……"知心呢喃道。 天哪,ken还蒙在鼓里,害病似的迷恋着千伶,他该怎么办啊? "其实千伶并不是那种厉害狡猾的女人,"费扬道,"在费家,她一直很本分,很老实,很沉默,有的时候,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问题在于,她的存在本身,对于我母亲,已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知心听不下去了,拔足急走。费扬赶快追上来,用遥控车匙打开车门。 "送我回电视台。"知心坐上他的车。 "不是说好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去医院看你姐姐的吗?"费扬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有事。"知心简单地说。 "不用回家去换身衣服?"费扬指指她那身行头。 "不用了。"知心说。 费扬很识趣,尽管惊疑,却不再追问她,发动引擎,把车驶下山,直接送她到电视台门口。知心跳下车,头也不回地朝里走。电梯门前候着好几个人,知心不耐烦久等,推开安全通道的门,爬楼梯上去。 "ken在哪里?"知心问同事。 "可能在剪片吧。"同事说。 知心一路找到编辑室去,ken果然呆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指飞速按动键盘,闷头完成节目的后期制作。知心推推他,道: "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ken头都不回,继续做他的活,"等会儿再说吧,总编室等着审片呢。" "是关于丁千伶的。"知心说。 "千伶怎么了?"ken停下手里的活计。 "出来说。"知心有所顾忌地望望编辑室的其他同事。 ken跟了她,来到电视台的楼顶天台。天台被开辟成了小小的花园,园艺工人在里面种植了白色的香花,有栀子,有茉莉。知心望着那些花,想了好一阵,竟不知从何开头。她并不是那种喜欢搬弄是非的女孩子。 "你不会是叫我来看风景的吧?"ken戏谑道。 "你最近主动揽了很多活儿,"知心说,"听说专题部那边,你也去联络过了,他们拿了一些资料带,让你帮忙清理,是这样吗?" "我想多赚些银子,"ken耸耸肩膀,毫不避讳,"玩了这么多年,也该收收心了,毕竟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养家糊口是我的责任,今后总不至于等着被老婆养活吧?" "你打算结婚了?"知心惊问,"跟丁千伶结婚?" "不祝福我?"ken笑一笑。 "你——"知心的心,无边无际地直往下沉,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当真认定了是她?" "因为父母的缘故,以前我对男女之间所谓的长相厮守,根本就没什么信心,一直到认识了千伶,"ken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娓娓倾诉道,"曾经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没可能对任何女人产生好感,但千伶让我明白了,原来世间确有爱情这回事,让人牵肠挂肚,生死相随——" "是不是很文艺腔?"ken笑起来,"没办法,我的语言贫乏得很,只好从言情片里抄袭一点点。让你见笑了,知心。" 知心眉头紧皱。 "你了解她吗?"知心挣扎地问道。 "我知道千伶生性忧郁,仙姿玉骨,慧质兰心,知道她有一颗惟美、易感、精致、优雅的心,知道她是美好的、妖娆的、宽厚的、仁慈的,"ken望着她笑,"这些,够不够?算不算得是滥用形容词?" "你简直就是在写情书。"知心咋舌。 "是了,你不是叫我上来,要告诉我关于千伶的事吗?"ken问,"是什么,说来听听?" "她——"知心下定决心,做一回长舌妇,"她的婚姻状况与生活背景,你掌握多少?" "你也知道了?"ken的反应让知心大跌眼镜,他风轻云淡地说,"千伶不是费智信的什么外甥女,她是他的情人……" "你全都知道?"知心有一种枉做小人的感觉。 "她告诉了我实情。" "难道你完全不在乎?"知心瞪大了双眼。 "在乎什么?"ken轻松道,"既然她不是费智信的外甥女,不是什么尊贵高傲的大家闺秀,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了门第悬殊,障碍消除了,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信心百倍地追求她了,不是吗?" 知心噎住。 "而且,也正是我的这种满不在乎,真正打动了千伶,使她决定跟随我,"ken自顾自地笑一笑,"身为被豢养的情人,她的心里,其实是很自卑很胆怯的,因此,我的态度,或许比我的爱情,更加能够感化她。" 知心哑口无言。 2 知意在分娩后的第五天,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浮肿,先是双腿,继而蔓延到上半身,最后是头部。她整个人,像是骤然扩张了一倍,被水分绷紧的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灰青色,一摁,就会深深地凹陷下去。 医生采取了紧急措施,对症下药,可是肿胀非但没有消除,知意反倒逐渐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许爸爸许妈妈一刻不离地守在病房里,知心也是采访一结束,就飞快地赶到医院,一家人愁云惨雾地守着不醒人事的知意。 "知意!"于斌出差回来,一听到消息,挽着行李,直接从机场赶到医院探望。 知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怎么几天功夫没见,知意就成了这个样子?"于斌焦急地望着许爸爸许妈妈,一叠连声地问,"知意的宝宝呢?宝宝还好吧?" "宝宝没了,"许妈妈哽咽,"幸亏知心的男朋友跟这间医院的院长熟悉,派了最好的大夫做手术,要不,恐怕连知意的小命儿都不保了……" "知意,知意……"于斌闻言,禁不住泪流满面,握住知意的手,喃喃唤她。 知意依旧在沉睡中。 "知意到底是怎么了?"于斌泪眼婆娑,"医生查没查出是什么病因?" 许爸爸摇摇头,长叹一声。 于斌呆在知意的病床边,痴痴看着知意酣眠中的脸,不肯离去。到了晚餐时段,知心叫了盒饭,许爸爸许妈妈勉强吃了几口,难以下咽,搁了筷子。于斌更是毫无胃口,看都不看那些饭菜。 "吃点儿吧,"知心劝慰道,"别太难过了,姐姐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知意,我爱她,"于斌低泣,"念书的时候,她是班里最美的女生,好多男生暗恋她,好多男生往她的书包里塞情书,塞糖果,塞玫瑰花儿,我学习成绩平平,个头又矮,哪有勇气向她表白,后来,当她有了男朋友,我是不能说了,再后来,她结了婚,我更加不可以再说什么……" "姐姐都明白的,"知心拍拍他的肩臂,"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把你当成她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想亲口对知意说一次,我是多么多么地爱她……"于斌落泪。 知心也忍不住泪盈于睫。 "别哭了,伯父伯母会难受的。"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 是费扬来了。 "你下班了?"知心回头。 "今天加班,所以来晚了。"费扬道。 "姐姐还没醒!"知心说着,又哭了。 "知心,控制你的情绪,"费扬努努嘴,小声道,"伯父伯母上了年纪,受不了的。"知心看过去,果然,许妈妈捂住胸口,难过得坐立不安,许爸爸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伯母,下午我和院长通过电话,医院会尽快成立一个综合会诊小组,包括妇产科、内分泌科、神经内科等科室的骨干大夫,一起抽调过来,进行专门的诊治。"费扬对许妈妈说。 "好孩子,你费心了。"许妈妈感动。 "费、费经理!"于斌听到他们的对话,转过身来,见是费扬,惊呆了。 "瞧我,都给急糊涂了,忘了给你俩介绍介绍,"许爸爸道,"这位是知心的男朋友,费扬,这位是知意的老同学——" "于斌!"费扬截断许爸爸,微笑着伸出手,跟于斌握了握。 "怎么,你们认识?"许爸爸的反应慢了一拍。 "伯父,人家费经理是我们公司的部门经理,我们老板的掌上明珠,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拔尖人才。"于斌扶一扶他那副款式落伍的深色眼镜,笑着说。 "什么?你说什么?"许爸爸诧异,"费扬是你们公司的部门经理?" "我在费氏药业工作,伯父是知道的啊。"于斌比许爸爸还奇怪。 "费扬是——"许爸爸懵了。 "好了,爸爸,"知心存心打岔,"来,喝杯茶润润嗓子。" "费经理什么时候成了知心的男朋友?"于斌突然幽默起来,"跟那次采访有没有渊源?就是知心强迫我客串线人、害我差点儿丢了饭碗的那一回?费经理,知心,我不会是一不小心,就做了一把月下老人吧?" "什么采访?"许爸爸警惕地问。 "于斌!"知心喝止,"你别那么三八!"挥挥拳,吓唬他。 "好好好!"于斌笑着告饶,"我不说,什么都不说!"转而望着无知无觉的知意,道,"知意,瞧瞧你这伶牙俐齿的妹妹,打小儿就欺压着我!" "费扬,你不是在制药公司做行政文案工作吗?"许爸爸盘问费扬,"你不是说跟知心是大学同学?怎么又成了国外留学回来的?" "呃,那个——"费扬尴尬得要死,"主要是那天——" "爸,说来话长,改天再聊!"知心拽了拽费扬,"走,我们去问问姐姐的主治医生,看看姐姐的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对,赶紧问问去,叫大夫开点好药,别计较钱。"许爸爸忙道。 知心一口气把费扬拉到病房外。 "上次喝醉酒,在你家里,伯父以为我是你的大学同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伯父讲的,就顺口应了下来,"费扬不解道,"今天既然伯父提到这件事,我想跟他老人家好好解释解释,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直瞒着他吧——可你干嘛要拦着我呢?" "你不了解,我是怕你被我爸一票否决!" "那次我也是不得已啊,不是要配合你的说法吗?"费扬急了,"我那不是撒谎,真不是,我没打算欺骗他老人家的……" "什么呀!哪里是撒谎不撒谎的问题,关键在于,我爸跟别人家的爸爸可不一样,"知心说,"他呀,就四个字,嫌富爱贫!" 3 果然,许爸爸很快便找到知心,严肃地长谈了一次。知意病情危急,许爸爸不敢走远,就在医院的大花园里,跟知心一块儿坐在一张原木休闲长椅上。 话题的焦点,是费扬的身份。 "于斌都跟我说了,费扬是费智信的独生子,费氏药业的继承人。"许爸爸说。 知心不吱声。 "我得承认,费扬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成熟、稳重、谦和,"许爸爸道,"就算到了此刻,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我仍是这么评价他。" 知心心想,这种语气,多半凶多吉少。 "不是我对有钱人抱有偏见,"许爸爸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我建议你去琢磨琢磨有钱人的发家史,能有几个是纯粹的劳动致富?能有几个,没有做过违背良心、违法乱纪的事儿?又能有几个,是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 "人家知错能改就成啊,那谁不是说了吗,改革发展中出现的错误,是要通过改革发展来纠正的,"知心反驳,"何况先富起来的那些人,毕竟带动了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促进了小康建设的进程,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您可不能随便否认!" "甭跟我讲大道理,你以为你爸爸是没有觉悟的无知妇孺?"许爸爸冷哼一声,"我现在关注的,不是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只是我女儿的婚事而已。" "有个富爸爸,又不是他的错。"知心小声辩解。 "是不是他的错——嗤!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错不错的!"许爸爸不让自己被她绕进去,"这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你们年轻人,不是经常讲一句话吗,婚姻就像买衣服买裤子,需要找到合适自己的尺寸……" "那是鞋子,婚姻如履,冷暖自知,什么买衣服买裤子的!"知心喷笑,"都哪儿跟哪儿啊!" "笑什么笑!"许爸爸生气,"你姐姐还那个样子躺在病床上,不知生死,我这儿抽点儿时间跟你聊两句,亏你还笑得出来!" 知心噤声。 "自小我就教育你和你姐姐,做人要踏踏实实的,要与人为善,诚信本分,不管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什么环境下,都要靠自己的智慧、靠自己的双手去生活,不许想着歪门邪道的路数,"许爸爸慢条斯理、苦口婆心地讲道理,"人生一世,也不过就一箪一食的需求,何必为过高过多的欲望所左右呢?看看周围的那些人,一切的苦和痛,一切的折腾,一切的烦恼,一切的罪咎,其实都来自内心的渴望,来自对金钱名利的向往。对生命的需求越多,活得就越累。所以我和你妈妈,对你们姐妹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只希望你们健康、快乐、平安,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勤奋的丈夫,有一个安稳的家,余欲足矣。" 知心晃悠着腿,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她明白许爸爸的标准,许爸爸眼中的好男人,是规规矩矩的住家男人,出生寒门,苦捱出头,最好是有点学究气,喜欢安静,无不良嗜好,每晚十一点准,喝杯牛奶入睡,而早晨起床的时间正是花花公子们神色倦怠从欢场撤退的辰光。 "我说了,费扬是好孩子,但是他的家世,注定了他不可能过着一种简单淡泊的生活,"许爸爸说下去,"他必得维护家族的利益,必得将他父亲创建的基业承传延续,甚至发展壮大,必得沟通官场、行走江湖,必得扮演着各类复杂的角色、戴着虚假的面具做人,这些,都不是他主观能够选择,能够控制,能够取舍的。" "你想想,身为这样一个男人的妻子,这样一间企业的老板娘,你还能够超然脱俗地做着一名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按照公允的标准,从舆论监督的角度,扶贫协弱、声张正义吗?再说了,就算咱家不嫌费扬有钱,他的爹妈,也能有那样的胸襟,一点儿不嫌咱家穷?他那阔气的爸爸,能同意儿子娶个无钱无势无背景的媳妇?"许爸爸大肆宣扬着"门不当父不对"的理论,就像是在说着绕口令,听得知心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我说过要嫁给他吗?"知心终于强辩一句。 "什么话?"许爸爸怒道,"难道你跟那些新潮的年轻人一样,把恋爱的目的当成做游戏?游戏一结束,两人就分道扬镳?" "爸,您到底要我怎么样?最开头,是您和老妈全力推荐,把费扬说得是天上没有,地下无双,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好,等我接受了人家,您又跟法海和尚似的,不分青红皂白地跳将出来,棒打鸳鸯!"知心豁出去了,撒赖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没心没肝没感情的木头,还是能用按纽控制的机器?说好就好、说散就散?" "爸也不想拆散你们啊,"许爸爸有些伤感,把知心的手握在自己粗糙的掌心中,摩挲着,"可是爸一想到,这么单纯、这么天真、这么正直的宝贝女儿,将来要去面对一个暴富的家庭、一个庞大的企业,我就实在是寝食难安哪。" "爸,我真不知道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知心发笑,"我和费扬才刚刚开始谈恋爱,您就想到结婚成家那么远,未免也太滑稽了吧。" "费扬这次前前后后帮忙处理你姐姐的事情,我和你妈妈都看在眼里,"许爸爸没有笑,沉郁地说道,"我们不是武断无情的人,不会强迫你们立马分开,但是所有的道理,我都分析给你听了,你是聪明懂事的好孩子,我相信你能够对你俩的前景,做出一个相对正确的判断。" "爸爸,我明白,"知心不能不答应下来,"请您给我点儿时间,容我认真想一想。" 4 千伶一坐上摩托车的后座,ken就发动引擎,奔向他的住宅。那辆摩托,犹如一艘扬帆起航的欲望号轮船,行进在漫漫黑夜中,载着千伶,驶向茫茫深海。 他们的激情戏再度上演,就像是两个演技炉火纯青的搭档,导演一声令下,顷刻便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一个崭新的异度空间。ken的欲念一触即发,他又一次在楼道里吻得千伶喘不过气来,两人牵丝攀腾地好容易上了楼,ken的炽热未有稍减,他没来得及关上门,就猛烈地撞进了千伶的身体。 那一夜,他们一共做了三次。每一次都无比激烈,仿佛一场又一场的贴身肉搏,而千伶末尾总是认输的那一方,她被ken捣腾得如同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棉花,柔软、充盈,每一个纤维都完完整整地张开来,吸吮着源源不断浸透而来的液体,过度的滋润最终全身心地打开了她,包括细枝末节的细胞,让它们一滴一滴地渗出丰沛浓密的汁液。 一朵幸福的棉花呵。 在高xdx潮迅猛降临的一刹那,千伶眼前阵阵发黑,刹那间,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她感到ken的雄壮威猛,简直可以掀翻整个屋顶。 ken在极度疲累后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中,依然不忘记紧紧握着千伶的手,生怕她像上一回那样,半夜从他身旁溜走。而千伶躺在ken的怀里,心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妥,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这是一个沉酣迷醉的夜晚。数年来,千伶第一次不需要安眠药,也不需要香烟的扶助,平滑顺溜地进入了甜腻的梦境。 千伶醒来时,天快亮了。她拨弄着ken的头发,亲吻他可爱的耳窝,抚弄他好看的下巴,直到把他弄醒。ken重重地搂住她,骂她是顽皮的小坏蛋,接着就是一阵慵懒的缱绻。 "这地儿太狭窄,"平静下来,ken说道,"我去看过好几家楼盘,我想选套合适的新房,按揭买下来,等装修好了,咱俩就结婚。" "你笃定我会嫁给你?"千伶轻轻笑,"你不认为我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她剥开一只熟透的桃子,咬一口,红色的汁水染红了她的唇与颊,性感得不象话。 "你是吗?"ken笑起来,抢她手中的桃子,借机吻她柔滑的颈项,柔轻的肩膀,吻得她直痒痒,千伶笑着求饶。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当初怎么会自轻自贱地跟了费智信?"千伶仰面注视ken。 "你的过去,与我无关,我没有丝毫的兴趣去了解,"ken吻吻她的头发,"不过我可是个贪心的男人,我要的,是你的现在,以及将来,要你的今时,要你的明日,要你的此生,要你的来世,要你的心,要你的灵魂,每时每刻的你,都要属于我。" 千伶忽然间眼窝发热。 "我不是冰清玉洁的女人,无论客观状况是怎样的,但是跟随他,一切的理由,仍旧是为了钱。"她感动于ken的信赖,主动涉及到了他们之间的话题禁区。 ken如常揽着她,一语不发。 "我穷怕了,真的,你不知道,那种一贫如洗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张凶狠的大嘴,能够将人整个的,吞咽进去,"千伶静静地说着,"我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丽骄傲的女人,后来,家境差了,她不得不到餐厅里做服务生。为了取悦顾客,她每天化很浓很浓的妆,可是皮肤缺乏保养,粉饼质地又很差,一笑,粉渣就一直往下掉。为了掩饰早白的头发,有时染一染,有时没钱,新的白头发长出来,黑白对比,十分滑稽。她的指甲油是最劣等的,而且舍不得涂太多,因此脱落得厉害,像是灰指甲患者,指甲缝里又是油污,又是泥垢——她的形象这么狼狈,在餐馆总是干不了几天,就被解雇,躲在家里哭个不停。" ken不说话,不评论,亦不追问。 "你一定不明白,我的妈妈,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千伶接着说,"那是因为我爸的缘故,他无意间,酿造的一场车祸,毁了十八个家庭,也毁了我的全家。" 千伶略略颤抖,ken抱紧她。 "嘘,别说了,宝贝,别说了……"ken心疼她。然而千伶坚持着,一层一层揭开她的伤疤,将那些永不痊愈的伤口示以ken。 "我爸做过货运生意,鼎盛时期,买了三台货车,两台中巴车,赚了钱,就让我妈辞职,在家做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我爸很宠爱我和我妈妈,每日下班回家,会叫我和我妈排着队与他香面孔,他给我妈买裘皮大衣,买金项链金戒指,给我买最贵的玩具,送我去弹钢琴,学跳舞,那是我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期,"千伶忍着内心的伤痛,说了下去,"在我12岁那一年,邻居的女儿出嫁,爸亲自开着一辆中巴车,带了镇里的十八位亲朋好友去赴喜宴,爸在婚宴上喝了点酒,没想到,回程的路上,他把刹车当成了油门,一脚踩下去,车子翻下了山,一车的人,死了七个,重伤九个……"千伶呜咽。 "宝贝……"ken吻去她的泪水。 千伶抽噎不止,再也说不下去。 "饿了吧?我去做早饭,"ken故意打岔,试着逗她笑,"尝尝由我独创的、中西合璧的、举世无双的、秘方配制的辣椒三明治,保证让你大呼过瘾!" ken说着就披上睡衣,到厨房里煎煎炸炸。不一会儿,他端了一盘颜色可疑的食物进来,兴兴头头地向千伶推荐,三明治的第一层,是传统的煎鸡蛋,第二层,是他泡制的青辣椒红辣椒,却是明显腌过了头,软耷耷的,像某种软体动物。 "赏赏光,试一下吧,"ken笑眯眯地望着她,企求道,"这可是我唯一会做的一种食品啊。" "对不起,我吃不下……"千伶哽咽。 ken没有勉强她,放下盘子,体贴地从背后抱住她。ken的怀抱宽大而温暖,千伶顺势把头向后一靠,舒舒服服地贴住他的胸腔,倾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5 "在那场车祸中,我爸脊椎受伤,瘫痪了……"一段沉寂过后,千伶接着诉说,"我爸我妈都是仁义之人,从事故发生的第一刻起,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那一车的人,都是男性,且多半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一倒,一家人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我爸我妈变卖了房产,变卖了车子,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赔偿给他们的家属,可是这些,远远不够,尤其是那些重伤者的医疗费,加起来,是一个恐怖的天文数字。于是,我妈亲笔给人家写欠条,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向人家承诺,我爸欠下的债,我们家会还,一月一月地还,一年一年地还,直到还清为止。" "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卷进了沉重的债务中,我爸丧失去了劳动能力,就帮人糊火柴盒,没日没夜地做,手指做得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嘴,用牙齿,一点一点地糊,"千伶的泪水落在ken的胸口,"我的妈妈,我的勇敢无畏的妈妈,更是什么都尝试过,餐厅的服务员、酒店的保洁工,只要能挣到钱,她什么都肯干,钱一拿到手,立刻就送到伤者的家里,而我们自己,是天天吃咸菜,甚至咸菜,也还不是萝卜白菜什么的,那是到了春天,我从山里挖来的各种野菜,我妈一坛一坛地腌起来,吃上一整年……" "但是,即使是在最艰辛最窘困的那几年,我爸我妈都不同意我辍学,他们只是答应让我每天放学以后去教小孩子弹钢琴,"千伶说,"我就这样一边拼命打工赚钱,贴补家用,一边熬夜写功课,艰难地读到了大学毕业——说起来你可能没法相信,在大学里,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最瘦的时候,我的体重还不到70斤。" "然后,我遇到了费智信,他写下了一张支票,替我家偿还了我爸我妈用一生都还不完的债务,而我,成为了他的女人。"千伶潦潦草草地说道。 ken拥着她,轻柔地抚拍着她的脊背。 "你不觉得这个结尾太过唐突?"千伶突然笑了,望着ken。 ken摇摇头,温和地对她微笑,什么都不说。ken是从来就没有逼问过她任何问题。她说,他听。她不说,他亦不问。 "其实,在遇到费智信之前,我经历过一场荒诞的恋情,"千伶嘘出一口气,缓缓说出来,"对方是我的大学老师,中文系的教授,比我年长十几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离婚不久。在我眼中,他完全不同于那班与我同龄的黄毛小子,蓄着汗毛当胡须,贼头贼脑,一脸的面疤。当时我是真的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比他更成熟更动人的男人了,有那样的浓眉,那样明亮坚定的眼睛,那么潇洒,那么有才学,微微有点孤傲,口才一流,举止斯文又大方。所以,当他主动靠近我,向我表示好感,我就像是一尾落网的鱼,无力招架。你无法想象,幼稚的我,是多么地爱他、多么地崇拜他,我和普天之下一切轻信诺言的无知少女一般无二,当他使出柔情蜜意的杀手锏,我便毫不犹豫地,和他上了床。" ken仍旧保持缄默,这个大男孩一样的男人,竟然胸襟宽广,有着如此罕见的修养与气度,令千伶无比窝心。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要求我保守秘密,因为他说,师生恋会影响他的前途,于是我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地下情人,一直做到大学毕业,"千伶的语气充满嘲讽,"为了跟他在一起,我放弃了很多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在一家小公司做了文秘。然后,我理所当然地向他提出结婚,也就是在此时,他开始疏远我,冷淡我,试图甩掉我,而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傻女人,居然天真地以为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令他不够满意,因此不管再累,我每天都不惜搭一个钟头的公交车,从城市的这一端到城市的那一端,赶到他的家,执迷不悟地为他做饭洗衣服擦地板。" "也许是精打细算,也许是吝啬,总之,我跟这位爷们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不怎么花钱。每个月我的大部分收入都得寄给家里还债,所以我只能省掉公司里的那顿午饭,用省吃俭用的钱,为他买鱼买肉,买他喜欢吃的昂贵的美国蛇果,还帮他买钙片买维他命!我告诉他,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按照他的标准,不断地修正自己,在家里,做贤良淑德的保姆,在外边,做一只能为他锦上添花的花瓶。我甚至设想过,我们的婚礼,要邀请他最敬重的副校长来主持。"千伶说。 "结果你猜怎么样?"千伶的表情尽是讥讽,"他被我的痴情搞得很烦,并且误以为我对结婚的种种设想其实是在胁迫他,要向所有的人公开我们的关系。这位爷终于忍无可忍了,勃然大怒,连伪君子都扮演不下去了,他高声吼叫着,拍着桌子对我说,他什么都不怕,如果我要告到他的领导那里,大不了,他就来个鱼死网破,调到别的学校去,重新发展。" "你想得到吗,他居然反过来威胁我!"千伶想笑,一笑,眼泪全跌了出来,"他说,他是不会娶我的,他的妻子,应当是家世殷实的女子,气质雍容,学养丰厚,而不是我这等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四处奔波的小家碧玉。他说,他可以给我他的肉体,但是绝对不能给我婚姻。他说,他可以陪我走一段,可是绝对没可能陪我走完后半生。他说,我要是再逼着他结婚,他会发疯的,他一疯了,就会伤人,假如我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不为我爸我妈着想,就尽管纠缠他吧,缠到他疯掉为止。" "我的初恋,就这样,成为了一出黑色幽默,"千伶叹口气,捂住自己的面孔,"听完这些恐怖的分手宣言,我一句话都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甚至来不及告诉他,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千伶静一静,透过岁月的洗濯,她重新看清了那一段摧毁了她全部青春的龌龊经历。少女千伶其实是在缺水少光的干枯中度过了漫长的年月,她被家庭的重压搞得垂头丧气,有来自高贵的教授甜蜜如饴的滋补,不能不心花怒放不知就里,像打开柔软的花瓣一样打开自己的身体。 那完全就是一种被动的关系。年少的她,不论再聪明,都无法抗拒恭维。而那恭维者不过是个才貌平平的普通人,他的杀手锏就是软语温存,他把初涉尘世的少女夸得天花乱坠,千伶是稀里糊涂地就掉进了泥潭。但这是多么粘腻的感觉啊,不清,不爽。如今站在甬道的这一边,回望那段空心岁月,她甚至能猜想到那可能是一个形容委顿的手淫者,一个守株待兔的家伙,等候着有女学生扑入他的天罗地网。其实他的面容暗褐如铁锈,他的眼神空洞,他的案头堆满了东拼西凑的学术论文,但从那单薄的嘴里却能够说出一连串如珠如宝如天籁的恭维。天哪!谁招架得住? 无知的小女孩子飘飘然昏昏然,她为这奉承恭维而委身,享受着那酸楚的快感。多年后回过神来,她狠狠地咒骂自己,骂自己是个愚蠢之至的女人。那个色鬼,本是在惴惴不安中扣响了她的门扉,他害怕她仅是给他一瓢饮一箪食就匆匆打发了他,不承想得到的是太高的礼遇,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在她的处子之身倾泻了肮脏和罪恶,平躺于缠绵温床,盛宴人间美味而又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那个男人,毁灭了我对爱情的憧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患上了-恐男症-,变成了-爱无能-,在我看来,男人无异于是生物界最残忍的族群,他们都是一样的,都一样。衣冠楚楚时是一种男人,一丝不挂时是另一种男人。他们穿上了衣服,是原子物理学家,是音乐家,是大学教授,是博士,是医生,脱了衣服上床——都是一样。"千伶的口气极为尖刻。 ken重重叹息,他用力拥抱了她一下。 "分手以后,腹中胎儿成了我最大的累赘,为了节约钱,我没有去医院,自己买了堕胎药,吃了下去,没想到,那粒药,并不适合我的体质,"顿一顿,千伶说,"当年,我供职的那间小公司,与费氏有一宗业务往来,那天,我被派到费氏取资料,一进费氏大厦,我就发生大出血,晕了过去,而费智信那时正好搭电梯下楼来,在电梯口,看到了我——是他,好心救了我。" "费智信把我送到了医院,叫司机守着我,为我支付了医疗费用,医生立即把我送进急救室,为我做了紧急清宫手术,隔一天,费智信来看了我一次,接着就每天都派人送花送食物到我的病房,"千伶慢慢说着,"出院的时候,他亲自来接我,在车上,他问我,可愿意做他的女人……他为我租了一套公寓,住了有大半个月,接着,我就搬进了费宅,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开始了漫长漫长的失眠,而且,吸烟成瘾……" "不过,毕竟是他把我,自贫病交困中拯救了出来,"千伶凝视着ken,"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他的情人,他是我的恩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千伶,你经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苦,"ken抱住她,"我知道这些话十分老土,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宝贝,放心吧,剩下的人生,有我在你身边,我会陪伴着你,共同面对生命所给予我们的快乐和忧愁,幸福与灾难……" 第十一章 1 千伶穿过花朵盛开的苗圃,从厨房背后的侧门溜进了费宅。她准备经过佛堂旁的旋转楼梯,悄悄潜回自己的房间。费奶奶已经在做晨课,佛堂里传出她敲击木鱼的声音,笃,笃,笃,清冷、生脆。千伶刻意放缓了脚步,轻轻越过佛堂。这几天,费智信出差在外,应当没有人会察觉到她一夜未归。 "站住!"费太暴喝一声,鬼使神差地从走廊的阴影处踱了出来,照旧是一身精心设计的黑衣,衬着一套珍珠首饰,每粒珠子都有眼珠子那么大,发出圆滑的光辉。费太尤其喜欢那些张扬夺目的珠宝。 千伶吓一大跳。 "我想知道,从昨晚十一点,直至此刻,你身在哪里?"费太冷冷地问,她的头发梳个髻,面容冷峻,活像一只鬼。 千伶手心冒汗。费太的脸色——老天,比锅底还黑。可怕。 "我一早出门去,晨练。"千伶孤注一掷,哄骗她。 "整晚我都呆在你的房间里,"费太镇定地说,"你前脚出了大门,我就留在了你的屋子里,看看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千伶无言以对。 "你认为,撒谎是一种良好的品行?"费太逼视着她,狠狠地说,"身为费家的女人,你不仅彻夜不归,而且居然满嘴谎言,如果倒退一百年,像你这样的坏女人,是要被活活打死、烧死、淹死、砍死的!" 多么恶毒的诅咒。千伶脊背发冷。 "门外有一辆摩托车,带走了你,对不对?"费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没有,没有,"千伶脑袋"轰"地一声,她软弱地挣扎,"是我自己开车出去的,没有人带走我。"她不愿意泄露ken,她希望可以独自处理跟费家的关系,潜意识里,她非常担心ken会因此而受到莫名的加害。 "这么说,是你自个儿,午夜驱车去看一个男人?"费太露出讽刺的笑容,"你应该在你的车顶加上一个霓虹灯标志,写上:送货上门!" "妈!"费扬从楼上下来,"你们在聊什么?怎么不去吃早餐?" "你还在骗我!"费太不理睬费扬,收起她的冷笑,目光如炬地看着千伶,"我去查看过了,你的车,整夜都停在车库!" 千伶心头七上八下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门卫告诉我,最近这段日子,连续有很多个晚上,都有个戴头盔的男人,骑着摩托车,把你从家里带走,"费太瞪视着她,"我跟智信说过你行为不端,希望他提醒你,他只是说,你年纪轻,一时的好奇贪玩也是有的,不必责备你,过不了多久,你自己会幡然悔悟……" 千伶倒抽一口冷气。她实在是太大意了,竟然忽略了门卫的火眼精睛! "哼!结果呢,你幡然悔悟了吗?越闹越不象话了!吃着费家的饭菜,穿着费家的衣服,住着费家的屋子,居然跑到外面去养小白脸儿!真是反了你了!"费太的两眼几乎没飞出小刀子,当场捅死她。 "丁千伶,你这个贱人、荡妇,不要脸的东西!是谁给你这么大胆子?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污言秽语大串大串地涌出费太的嘴唇,千伶木木地看着她,像是一句话都听不懂。费太一向体虚气弱,连走路都透着费劲儿,竟然可以如此声若洪钟地咒骂她,她一时间真有点不适应。 "妈,"费扬尽管不知情,还是本能地上前阻止费太的谩骂,他挽住费太的胳膊,试图带走她,"鹦鹉还没喂吧?走,我陪你去!" "你这种女人,我早说过,靠不住的!你不就是冲着智信口袋里的钱来的吗?连身体都可以出卖的女人,还有什么是可以信赖的?!"费太愈加怒不可遏,摔开费扬的手,"现在可好,才跟了智信七年而已,就胆敢往他头上戴绿帽子了,再过七年,你是不是打算把费家人一个一个全灭了,你好独吞费家的财产?!" 千伶气得直打哆嗦,脸色煞白煞白的。 "妈,你在说什么呀!"费扬急得跺脚。 "我还活着,还天天儿盯着你呢,你都敢做出这种事,敢当面造反,跟男人幽会,好啊,你!"费太上上下下打量着千伶,突然再度破口大骂,"丁千伶你自己说说看,你和妓女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双破鞋而已!亏得智信还拿你当宝贝!" "你很清白吗?不是一样背着家里人,跑到咖啡馆跟靳大夫约会!"千伶被骂昏了头,口不择言地嚷了出来。 "你、你——"这招攻击急遽见效,费太伸出那只残臂,指着千伶,猛然间剧烈抽搐起来。她低吟一声,而后整个人就重重地向后倒去。 "快打电话叫大夫!"费扬扶住费太,大声吩咐站着发愣的千伶。 千伶反应过来,一双手发着抖,拨通了医院的电话。费太的主治医生和靳大夫双双赶到的时候,费太已经把大家折腾得兵荒马乱。靳大夫快步奔进来,拨开众人,蹲俯下身,察看费太的情形。 "痛啊!"费太昏乱地喊着,面孔痉挛,两眼发直。 "不要紧的,马上就会过去的……"靳大夫安抚她。 费太睁开眼,看看他,随即别过脸去,依旧痛苦地呻吟。靳大夫取了器械,为她注射一支镇定剂,耐心地轻轻替她按摩病肢。费太渐渐安稳下来,阖上双眼,困极而眠。见状,费扬和千伶放下心来,退了出去。 "对不起,我是无心的……"千伶歉疚。 "你刚刚说,我妈和靳大夫——"费扬顿住。 "我路过咖啡馆,看到他们,你妈妈在哭,靳大夫在说话,没有别的。"千伶急忙道,她特意掩去了靳大夫温存地替费太擦拭眼泪那一幕。她不想多事。 "哦?"费扬深思,"他们去咖啡馆?" 2 院长亲自带领综合会诊小组的成员来到知意的病房,向费扬逐一介绍那几位知名的大夫,其中,包括前来进行科研合作的美籍神经内科专家靳忠烈大夫。 "我们见过的。"靳大夫告诉院长。 "是吗?"院长点头,道,"靳大夫是世界顶尖的医学专家,这几位,是医学院的博士生导师。也是我们医院最得力的骨干大夫。" "让您费心了。"费扬向院长微微鞠躬。 综合会诊小组的成员从当值大夫那里调阅了知意的病历,又向许爸爸许妈妈详细询问了知意发病的全过程。末尾费扬送他们出来,在走道里,靳大夫落后几步,问了问费扬有关费太的近况,费扬简单聊了几句,蓦然说道: "听说我母亲单独去见过靳大夫,您那么忙碌,有打扰到您的地方,请多包涵。" "没关系,"靳大夫面色从容,"但愿你母亲能够尽快康复。" 他不提千伶说到的咖啡馆的见面,费扬亦不能打破沙锅问到底,只能礼貌地道声谢。靳大夫随意翻了翻手中的病历,查看到知意的姓名,突然问了一句: "许知意是你的朋友?" "她是我女朋友的姐姐。"费扬如实回答。 "哦,是吗?"靳大夫想一想,"是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的那个女孩子?" "是的。"费扬说。 靳大夫微笑了。 尽管综合会诊小组采用了新的治疗方案,使用了最昂贵的进口药,知意的状态依旧时好时坏,精神恍惚,四肢无力,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一张脸肿得老高老高的。许爸爸的头发愁白了一大片,许妈妈则每日以泪洗面,两人衣不解带地陪着知意。 知心和费扬一忙完公事就赶往医院,许爸爸自打知道了费扬的显赫家世,对他疏远了许多,费扬却是不在意,照样忙前忙后,不把自己当外人。他从家里拎来一罐由贵重药材熬制的滋补汤,让许爸爸许妈妈补补身子,许妈妈却不过费扬的一腔盛情,喝了一小碗,称赞香味醇浓。许爸爸摆摆手,一副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作派,看都不要看,毋提沾染。 "爸,那是费扬专门去买的燕窝、虫草、人参、鹿茸,他们家的厨子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您就赏个脸吧。"知心拉着许爸爸的手,撒娇道。 "暴殄天物!"许爸爸拂袖。 知心和费扬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许家的亲戚得到知意病重的消息,陆陆续续赶来探望。许家都是布衣百姓,不过略备薄礼,以及一腔的同情与热泪。譬如知心的二姨,大老远背了一筐自家种的夏橙,一进病房,就扑到知意病床前,流着泪,唤着知意的小名。知意毫无动静。 "遭罪哟!"知心的二姨抽泣着,惹得许妈妈也哭起来。知心赶着上前,连连对二姨使眼色,二姨会意,收了泪,反过来安慰许妈妈,说些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 "知心,这小伙子是——"歇下来,二姨留意到费扬。 "是我男朋友,费扬。"知心说。 "二姨,您好。"费扬礼貌地招呼。 "好,好!"二姨笑眯眯地打量着费扬,连连点头。 "好什么呀,"许妈妈叹气,趁着许爸爸没在跟前,悄声对二姨说,"她爸爸反对得厉害,嫌人家孩子家里太有钱,不可靠——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这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人品没话说,待咱家知心也挺好的,但是她爸爸那倔驴似的脾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下知意偏偏又成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这心头啊,乱得很,也顾不上考虑这么多了……" 知心和费扬不约而同地别过头去,假装没听见许妈妈和二姨的闲话。 "他家是做什么的?"二姨问。 "费氏药业,你听说过吧?就是那间制药很出名的企业,像什么镇灵丹、息炎痛、安孕宝,都是他们生产的,"许妈妈列举一连串药名,道,"费扬就是那家药业公司老板的独生子,未来的财产继承人……" "费氏药业?"二姨骤然提高嗓门,转过脸来,凶巴巴地问费扬,"从北塘制药厂出来的那个费智信,跟你是啥关系?" "费智信是我父亲……"费扬心底暗自诧异,不明白知心的二姨为何会脸色大变,气势汹汹地提到北塘制药厂。 "反对!反对!"二姨跳起来,一把抓住许妈妈的手,"妹妹,你也太糊涂了,怎么可以眼睁睁地能把知心往火坑里推呢?" "二姨,您说什么哪?别在我妈那儿火上浇油的好不好?"知心不悦了。 "知心,你年纪轻,不晓得轻重深浅,这种人家,绝对不能嫁的,"二姨急切地说,"你知道的,我婆家就在北塘,我在那里住过好几年,我太清楚费家在北塘的那个制药厂了,虽然停产很多年了,可是一直戒备森严,阴森森暗沉沉的,气氛比隔壁那间开棺材铺的还要吓人,而且从来就不让人进去,半夜里头还经常发出恐怖的叫声——这么些年了,全镇的人都传,说北塘制药厂不是闹鬼,就是在搞人体实验!" "闹鬼?人体实验?"知心皱眉,"不会吧,二姨,这都是些什么呀?也太不靠谱了吧?费扬,你说是不是?"她望向费扬,"二姨说的那个什么制药厂,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我、我那个,"费扬窘迫地摸摸鼻尖,有些结巴道,"好象是用来堆放仪器的……" "你就尽管骗吧!"二姨夸张地捉住知心的双手,警惕地把她拖到自己身边,仿佛费扬是凶猛的野兽,眨眼间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知心给生吞活剥了,"过来,知心!你爸的话没错,听二姨的,以后甭搭理费家的人了!" 3 费扬驾车领知心去了一趟北塘,顺带邀请上了仁希。知心与仁希已经见过数面,然而如此贴近倒还是首次。费扬已经赶在第一时间将与知心拍拖的讯息告诉了仁希,毕竟他与仁希是多年的挚友,她爱他,他是知道的。他不愿意辜负她,不愿意瞒哄她,不愿意就此耽搁了她。 仁希很大方地祝福费扬,将对他的情意深埋心底,见到知心时,亦不着痕迹,跟知心交谈甚欢。仁希的知情识意,费扬很是感激。 在见过知心的二姨之后,费扬把费奶奶前往北塘制药厂的种种古怪行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知心,把仁希查到的高薪养闲人的异常举动也告诉了知心。 "其实我也很困扰,但是我和仁希从费氏着手,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线索。"费扬无助地说。 "闹鬼是没可能的,"知心歪着脑袋拼命地想,"至于人体实验,就算你爹是个彻头彻尾的法盲,他也不至于有那么残忍、那么恐怖吧?" "即使我爹有那么残忍,可是我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她老人家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甚至助纣为虐,"费扬理智地分析,"不过有一点,我完全想不明白,奶奶费尽心思地想法儿避开我,那样诡秘地搭乘计程车,单独一个人跑到北塘制药厂去,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咱们此番一去,就会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知心乐观地预测。 费扬苦笑,他不大有信心。 北塘制药厂的外观与费扬上次所见如出一辙,大门紧闭,高墙与浓密的树木遮掩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他们三个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一无所获。 直接敲门吧。知心建议。 仁希赞成。 铁门上并没有安装门铃,只有一对硕大沉重的铁门环。费扬使劲扣了扣门环,门内随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请开一下门。"费扬说。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铁门竟然很快就洞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女性的脸。费扬记得她,是上次奔出来迎接费奶奶的那个粗笨的乡下妇人。 知心借机朝院内张望,那妇人却是灵敏地返手掩住身后的铁门,走出来,与他们面对面,虽然目光警戒,态度倒还和气。 "几位找谁?"妇人问。 "大婶儿,这里是北塘制药厂吧?"仁希笑吟吟地明知故问。 费扬站在一旁,不露声色。 "是啊,"妇人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进去再说,好吗?"知心拼命对她展露迷人的笑容。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妇人不笑,不接招。 "我是电视台的编导,"知心按照事先与费扬仁希商量好的借口,瞎编一通,"我们台正在拍摄一部古装戏,听说你们的院子修建得古香古色,想取几个镜头,拍几场戏,今天是先来踩踩点,看看情形的。" "不行!"没想到妇人很干脆地一口回绝,一转身,就朝里走去。 "等等,"知心忙叫,"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吧?你有权利拒绝我们吗?" 妇人理都不理她,伸手准备关上大铁门。 "你认不认识这位先生?你可知道他是谁?"知心指指费扬,"他可是费氏药业的部门经理,费智信的儿子,费扬!" 妇人回头看了费扬一眼。 "拍摄的事情,是费经理亲口答应我们的,"知心以为有效,不免沾沾自喜道,"费经理在百忙之中,还抽空陪着我们来踩点,足见对这事儿的重视程度,你赶快开门吧,不要耽搁大家的时间。" "没有费总的命令,谁都不能进来。"没想到妇人冷冷回复一句,砰地一声,不容分说地关上了铁门。 三个人顿时傻了眼。知心犹自不甘,扬手大力扣门环,这一回,声息全无,那妇人就像自门后蒸发掉了。知心不由得恼怒起来,朝着门里大声恐吓: "喂,你到底是不是费氏的员工?是不是在费氏支领薪水?胆敢得罪了堂堂的费经理,你还想不想在费氏混下去?你不怕明天就被炒鱿鱼吗?" 门内依然没有动静,如同一座无人的空宅。 "别说了,"费扬默默揽住她的肩膀,"没用的,她不会出来了。" "怎么搞的!这女人连你都不怕!"知心泄气。 "她不是说了吗,没有费总的命令,谁都甭想进去。"仁希也很灰心。 "咱们换条道!"知心左顾右盼,认真琢磨着,突然摩拳擦掌,提议大家一块儿从围墙攀爬进去,她的建议得到了仁希的热烈响应。 "小时候我可是爬围墙的高手,"知心扬言,"念大学那会儿,跟同学出去玩儿得太晚了,寝室锁了门,我还从水管爬上去过!" "我也是啊,那时候我家里种了几棵石榴树,我跟费扬爬上去摘石榴吃,"仁希哗地一声笑出来,"结果费扬他、他——"仁希指着费扬,笑岔了气。 "结果我掉下来,结结实实摔一屁股墩儿,"费扬接过来,"还被仁希家的狗撵得满院跑。" "瞧你那笨样儿!"知心戳了费扬一指头,费扬顺势握住她的手,把她揽入怀中,知心咭咭笑。仁希原本神采飞扬的面孔,一瞬间黯淡下来,她别过脸,佯装查看地形。 "咱们上吧!"知心跃跃欲试。 "小傻瓜!"费扬心疼地捏捏她的鼻尖,"没看见那上头有电网吗?" 知心一抬头,围墙顶端,密密的植物丛中,果真有细细的电线蜿蜒而过。 "私拉电网,咱们去举报!"知心不服气。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费扬情绪低落下来,"如此戒备森严,你不觉得事情更蹊跷、更严重了吗?那里头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呢?" "从这儿可以进去!"仁希突然大叫。 费扬和知心闻声跟了过去,在靠近公路的围墙边,繁密的树叶间,果然有一处小小的缝隙,没有电网通过,而且围墙还恰倒好处地缺损了一块,十分利于攀爬。 近墙的那几株树,费扬上次便见到过,未知其名。那时树间开着白色的花,散发出形似茉莉的香味,这辰光花谢果熟,累累的果实汁肉饱满,呈青绿色,一颗一颗的,看起来很像是长在热带地区的小芒果。 仁希穿着轻便的运动鞋,蹭蹭蹭几下,身手轻盈地爬上树干,试图从那处破损的墙头进入院落内部,繁杂的枝叶凌乱地擦拂过她的面颊。她抓牢树枝,仔细观察墙沿的残砖,伸过一只脚,探察其坚固程度。 "仁希,小心啊!"费扬忧心忡忡地提醒,他生怕院中会有陷阱,陌生人一经进入,难免遭遇不测。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不知为什么,仁希忽然重心失控,脚底一滑,直直地仰倒下来。 "莫小姐!"知心尖叫。 费扬反应很快,从知心身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接起坠落的仁希。仁希落入费扬怀抱,并未摔伤,但她双目紧闭,面色发白,呼吸急促。 "仁希,你怎么了?"费扬拼命唤她的名字,仁希毫无回应。 "仁希她为什么会晕过去?她会死掉吗?"知心喃喃着,惊慌地俯身望着费扬怀中一动不动的仁希,内心的恐惧徐徐弥漫开来。 "让一让!"费扬用胳膊肘推她,因她阻住了去路。知心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费扬没有理会,抱着仁希飞快地向着停车的地方跑去。知心两腿发软,动弹不得,呆呆地看着费扬心急如焚地一路狂奔。 "你在做什么?!"费扬回头怒吼。知心哆嗦了一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费扬如此动怒,她傻傻地望着他。 "开车门啊,你!"费扬大叫。 知心明白过来,踉跄着奔上去,双手颤抖地帮忙打开了车门。费扬一躬身,将仁希平放在后座,然后跳进驾驶室,发动引擎。他的车子低低咆哮着,扬尘而去。 知心被扔在原地,发着呆,费扬似乎已然忘记了她的存在。 4 费扬站在医院门外,焦急地张望着,不时掏出手机,反复拨打知心的号码,可是知心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他心烦意乱,不安地踱来踱去。 一辆taxi在他的脚边戛然刹住,他本能地闪开一点,无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没想到车中下来的却是知心。知心神色疲乏,随手塞给司机一张百元钞票,忘记索回零钱。那司机格外诚实,叫住她,小姐,等一等。从车窗将找零递还予她。 "知心!"费扬惊喜地迎上去,"这半天你上哪儿去了?"他嗔怪地抓住她的手,"真是急死我了,打你手机又不接。" "北塘的出租车数目稀少,长途客车隔两小时发一班车,我打电话到的士公司,他们好不容易专程派来一辆,"知心冷冷抽回手去,"你怎么站在这儿?仁希呢?你不需要陪着她?" "对不起,"费扬知道误会大了,赶紧打叠起十二万分的歉意与小心,"刚才那样的状况,我急都急坏了,我跟你讲过的,仁希孤孤单单的一个女孩子,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她父母的在天之灵交代?" "这种果实,含有巨毒,"知心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绿色的果实,她说,"我向周围的居民打听过,北塘制药厂栽种的这几棵树,在北塘,已经与好几起自杀事故联系在了一起,当地人都知道,这种树的果实,一般人食用以后,数小时就会毒性发作身亡,想要寻死的人,把这果实当成了砒霜,所以北塘的居民,压根儿就不敢生出擅闯北塘制药厂之念……" "是的,医院的大夫已经化验过,仁希确实是中了海檬果的毒,"费扬打断她,"仁希是过敏体质,因此口鼻沾染到海檬果的浆液,立即发生全身反应,幸而她接触的分量有限,送来医院不久,就缓解过来了。" "原来它就是传说中的海檬果?"知心打量着手里的果实,"我听说过这种植物,在印度西南部的某个地方,有超过一半的植物中毒事件,是由海檬果引起的,除出自杀,它好象还经常被犯罪分子用做杀人的工具。" "大夫说了,海檬果含有一种被称作-海檬果毒素-的剧毒物质,其分子结构与一种强心剂——异羟洋地黄毒苷非常相似,"费扬用科学的口吻解释给知心听,"毒素会阻断钙离子在心肌中的传输通道,从而造成中毒者的迅速死亡……" "费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移栽这样的有毒植物,着实阴险,"知心忽然不耐烦起来,"罢罢罢,你们费家的人都一样,让人难以琢磨,我爸和我二姨说得不错,最好离你远点儿!"她急躁地一顿足,扭身朝里走。 "怎么?觉得自己趟了浑水,洗也洗不干净了?"费扬既好气又好笑。 "北塘的人一提到你们家的制药厂,就像是说到一座魔窟——啧啧啧,我巴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知心生气得很。 "那并不是我的错啊,"费扬叹息,"为什么一蒿打沉一船人?" "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知心怒道,"我才不会上你当,到处去替费家洗脱恶名,做一条不用吃草、忠心不贰的牛!" "知心,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费扬撵上她。 "甭跟着我!"知心没好气,"我得去看我姐姐,你赶紧的,到莫仁希那儿呆着去!" "你不去探望探望仁希?"费扬硬起头皮,道,"仁希是我的好朋友,你不准备也把她当作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女朋友才对吧?!"知心终于发作,"瞧瞧你先前那神情,那口气,活像是我把你的心上人给怎么的了!口口声声的好朋友,肯定是你一早就暗恋着人家,被人家给甩了!" "是是是,我被她甩了!"费扬不怒反笑,"不生气了吧?不要把两件事情搅在一起,好不好?你搞得我都束手无策了,不晓得你到底为什么发火,是北塘制药厂的缘故,还是因为仁希——今天呢,的确是我不好,是我处理问题的方法不够周到,我不该只顾着仁希的死活,而忽视了你的感受。我道歉,我赔罪!知心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别跟我站这儿掐架了啊,好吗?" "仁希不要紧了吧?"知心虽然板着一张清秀漂亮的脸,口气却是缓和许多。 "大夫给她打了点滴,说是休息一阵子就不碍事了,"费扬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对牢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知心,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刚才那会儿,毕竟仁希生死攸关,我心情急一点,态度坏一点,也是有的,我相信你会体谅我的,是不是?" "你确定自己当真不爱仁希?"知心蓦然蹦出一句。 费扬一呆,万万料想不到她会这般严肃地问出如此无稽的问题。 "或许你俩早已日久生情,只不过仁希不是可以为你增添光彩的美女,你不愿屈就,所以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不去说,生生地憋屈着自己的感情,手忙脚乱中顺手牵羊拽住了我,把我当作了仁希的替代品,可是你心里真正爱的人,仍旧是仁希……"知心越说越委屈,末了竟有些哽咽。 费扬的回答是一个不顾一切的吻。他站在人流如织的医院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地亲吻了她。知心极度惊诧,先是睁大眼睛,而后羞赧地缓缓闭上双目。费扬温柔而狂热地吻着她,感受着她花瓣一样轻软的唇,以及齿间清冽如薄荷的香气。 "我爱你,知心,"他呢喃道,"我的心,已经被你占得满满的,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终此一生,让我们深爱对方,永不猜忌,永不怀疑……" 5 星期六的早晨,费扬照例与知心到山顶跑步,完了他驾车送知心回家,然后折返费宅,洗了澡换过衣服,携一盒拜托厨师烘烤的西式小点心,打算去医院看望知意。还没出门,他就被费太拦住了。 "小扬,你最近似乎特别忙碌,不会都是因为公司里的事吧?"费太含蓄地问。 "朋友的姐姐生病住院,"费扬解释,"我常常过去帮忙。" "是女朋友的姐姐?"费太脱口道。 "妈,您怎么知道的?"费扬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是靳大夫告诉您的?" 费太一怔,自知失言,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挂不住了。 "靳大夫是治疗幻肢痛的专家,"费扬尽量委婉地说,"妈,您愿意接受他的帮助,我很欣慰,我期冀他的治疗可以及早取得最佳效果。" "靳大夫是很有经验的,我和他聊过几次,他建议我做手术,"费太趁势下台阶,"上回丁千伶为了掩盖她自己那些男盗女娼见不得人的把戏,居然满口胡说八道,恶毒地陷害我,说什么我跟靳大夫在咖啡馆约会——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费扬笑了,揽住费太枯瘦的肩膀,他很高兴费太终于坦然承认了与靳大夫私下有过交流,这就说明整桩事是堂堂正正的了。 "我跟你爹说过好多次,那种女人,有好男人支撑场面,倒是身价百倍、威风八面的,男人一离开,顿时原形毕露,你想一想,甘愿低头伏小地跟着你爹,能是什么好货色?除了钱,还能指望她真心实意爱上一个半老头子?"费太就势痛骂下去,"这下可好,才七年而已,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红杏出墙了不是?半夜三更公然被男人用摩托车带走……" "妈,千伶成天呆在家里,也是很闷的,"费扬劝解道,"难得她愿意出去走一走,交交朋友,我们应该支持她才对。" "交朋友?大半夜的她交什么朋友!"费太愈加怒不可遏,"你不了解的,别看她长得有模有样,其实呵,天生就是一个水性扬花、朝三暮四的贱胚,从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子淫荡气,整个一婊子、一娼妇……" "妈!"费扬听不下去了,打断她,"我们接着聊刚才的事儿——我谈连爱了,有机会的话,我带女朋友到家里来,正式拜见您。" "小扬,那女孩子到底怎么样?"费太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听靳大夫讲,模样、教养都还不错——不过靳大夫也只见过她两三面。" "很健康,很开朗,很清纯,"费扬想着知心,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那羞涩怯楚的表情,那清润明媚的气息,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天使,那么美,那么干净,令人心折,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就是脾气稍微有点倔强——不过呢,是很可爱的一种倔强。" "哦?小姑娘还有点儿倔脾气?"费太笑着望定他。 "妈,她就像是开在巴黎近郊的那种铃兰花……"费扬忍不住说,一瞬间他想起五月的巴黎,他曾经在那时逗留斯地,住在塞纳河畔,一早搭火车去近郊,看那漫山遍野的铃兰花,紫色的,米白的,淡黄的,还有深深浅浅的红,一叠叠,一层层,每一处都像印象派的风景画。他买了一盆铃兰,那花细小细小的,像只只小铃,也像小钟,香气沁人心脾,他搁在书桌上,犹自开了好些天。 "有种香水,叫狄奥莉丝幕,是由铃兰制成的,非常渺茫及幽美的香,若有若无,似乎不容易接近,"费扬说下去,"知心也是这样的,表面上她是个矜持的女孩子,十分审慎和戒备,可是真正亲近起来,她是再热情再和善不过的,妈,我相信,你会很喜欢她的。" "只要你喜欢就好,妈喜欢不喜欢,是不要紧的——多少年了,妈就盼着,你能快快长大,找个好媳妇,生个好孙子,"费太感伤起来,两眼湿润,"妈就是死,也安心了……" "妈,我可是指望着您能长命百岁的,"费扬哄她开怀,"将来啊,孙子等着您看管,重孙子等着您看管,还有重重孙子,重重重孙子!" "那不成千年老妖精了!"费太破涕为笑。 "费扬!"千伶突然出现在楼梯口,轻轻叫了一声。 费扬抬起头。 "你爹叫你去书房。"千伶说。 费扬上楼,到费智信的书房。费智信起身很早,即使周末不到公司去,他通常也整日呆在书房里,拨打电话,批阅文件,处理公务。 费智信属意英国式的煮茶,他的书房里有一只很原始的紫砂陶罐,煨着一罐新摘的茶叶,茶水咕嘟咕嘟地开着,清香四溢。千伶守着渐渐沸腾起来的茶罐,时不时稍加搅拌。及至煮到火候,千伶取过两只紫砂陶杯,倒了浓稠的茶汁,分别搁在费智信和费扬跟前,转头离开。费扬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千伶身材瘦削,脸上有一种安婉恬淡的光,她在费宅常常都是这样沉默着,有些暗影妖娆、暗地芬芳的意韵。 "小扬,你昨天和仁希带人到北塘制药厂滋事了?"费智信问道。 "是这样的,我电视台的一个朋友,仁希也认识的,正筹拍武打戏,想借北塘制药厂拍摄几个镜头,没想到守门的人一点都不给我面子,不放我们进去,当场让我难堪,在我朋友面前下不来台!"费扬理直气壮地说,他早已料到此事会传到父亲耳中,因此毫不惊诧。 "拍武打戏啊?那你朋友可是选错地方了,"奇异的是,费智信完全没有发怒的意思,表情和蔼得很,"北塘制药厂,只是外观看起来比较古典,里边的设施,全都是现代化的——你想想,堆放着几十台昂贵的进口仪器,还能有什么古朴可言?" "能拍不能拍,我带着朋友大老远地赶了去,好歹让我们进去歇歇脚、喝口水吧,"费扬装作委屈,"结果门儿都不让我们进,以后叫我怎么有脸去见我朋友啊?" "那儿的员工不认得你,发生误解也是有的,"费智信好言道,"这样吧,我来做东,你安排个时间,请你那位朋友吃顿饭,把仁希那孩子也叫上,我来向你朋友赔罪。" "爹,不必了,我自己会向朋友解释的,"费扬忙谢绝道,"您每天日理万机的,我这么一点小事情,怎么可以劳驾您呢?" "你能体谅爹就好,"费智信拍拍他的肩膀,"小扬,这会儿公司有一桩棘手的事情,需要立刻处理妥当,你费费心,跟药监局局长的小姐约见约见,送些礼物给她……" "爹,是什么事?"费扬生疑。 "昨儿夜里,我接到电话,有个孩子在注射镇灵丹以后猝死。"费智信道。 "啊?"费扬骇然不已。 "爹,这是第三起了,镇灵丹必须全面停产整顿,查找原因!"费扬急迫地说,"其实当初缩减生产流程,论证就不够充分……" "停产?"费智信冷笑一声,"小扬,你也太冲动了吧——你去查一查,镇灵丹的产值是多少?销量是多少?年利润是多少?一旦停产,不仅公司会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连不少的销售中间商都可能会因此而破产。" "可是——" "我们现在急需面对的,是这个死亡儿童招致的纠纷,"费智信是一贯的刚愎自用,压根儿不听他的道理,"咨询部已经把资料传真过来,孩子的父母都远在广州,父亲在一家外资企业担任部门主管,母亲是中学教师,家里刚按揭买了套叠拼别墅。这孩子历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麻烦的,恰恰是孩子的爷爷,老头是药监局的前任局长,离休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省里的好多高官都是他的生死之交。那可是个古板得要命的倔老头,较真得很,特别不好打交道,他在任的时候,我曾经请他吃过饭,三番五次都请不动,好不容易大驾光临了,你猜怎么着?结帐时,他死活坚持aa制,自个儿掏腰包!" 费扬不作声,心想咨询部的动作真够快的,连人家家里新买了套叠拼别墅这么八卦的信息都打探了出来,实在不啻于一支训练有素的狗仔队。 "幸好咨询部打听到,现任局长是那老头一手栽培出来的,两人过从甚密,"费智信接着说,"但是我才跟局长通了电话,他的意思是,老家伙个性古怪,这时候由他出面做工作,反而叫老爷子反感,怀疑他与费氏关系密切,适得其反——当然了,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不过这种敏感时期,局长肯定不太乐意抛头露面……" "既然是这样,您让我去找局长小姐,有用吗?"费扬截住他,问道。 "据咨询部得到的可靠消息,老头家只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齐刷刷生了三个孙子,清一色的男孩儿,所以老头和他老伴儿都非常喜欢女孩儿,局长家跟他家一直是邻居,局长家的姑娘,打小儿就受到他和他老伴儿的宠爱,跟他们家关系好得不得了,由她出出面,事情或许还能有些起色……" 第十二章 1 "钥匙藏在门垫底下。"ken在电话里告诉千伶。 千伶掀起门垫,钥匙果然就藏在下面,她取出钥匙,开门进了ken的家。他们原本约好了上午见面的时间,但是ken临时加班,只能叫千伶先在家里等着他。 在白昼进入ken的房间,千伶还是第一次。窗帘拉开来,窗户洞开着,屋子里光线明亮,千伶蓦然感到自己进入到了一个崭新的环境,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在此之前,她总是在黑夜,在ken的床上,在欲望之水色情之风的边缘地带,在肉体交缠无休止的快感里,恍惚地漂浮着,用她的触觉与嗅觉,而不是视觉,用她的四肢与躯体,而不是眼睛,来感受ken的存在。 千伶无所事事地四面张望,这是一套很小很旧的房子,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洗手间,连阳台都没有。可是ken把它布置得很好,家具稀少,绝无杂物,兼之是顶楼,风可以从四面八方自由自在地吹进来,因而显出了一种难得的空旷。 ken把墙壁涂成了淡淡的黄色,黄颜色的墙壁,让人联想起高更画的那张黄色的基督。窗台底下,是一排小小的铁罐,千伶惊讶地发现,每一个铁罐里面都种着一棵小小的白菜,长得十分茁壮,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顾。白菜的花是浅黄色的,很纯净的一种颜色。 墙壁是黄色的,白菜花也是黄色的,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整间屋子就像是一个太阳,或是一大朵绽放开来的向日葵。 千伶有些怔仲。ken是一个时而快乐时而伤感的男人,一个心里有着童年暗伤的男人,这些,她都是知道的。然而,ken的孩子气,ken的细腻,却是她从来都不了解的部分。她零零落落地想起他们过往的片段,在西餐厅初遇时,ken的手臂受了伤,穿着白衣白裤,神情寂寥。他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人呵。 千伶在地板上坐下来,胡思乱想。她突然间有点惶恐。那些怕与爱,那些罪与罚,牵丝攀藤地捕获了她。她明白,会飞的东西,是不易捕捉的,譬如,风。而深爱的人,同样是很难把握的,譬如,ken—— 她忍不住打电话给ken,ken的手机关机。隔一会,再打,还是关机。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会不会累了、倦了,骤然消失掉呢?仿佛聊斋志异里的那些鬼故事,赶路的秀才遇见突如其来的美女,享受了一个神仙般销魂的夜晚,翌日一早睁开眼,却发觉自己睡在乱墓堆里,浮华的建筑、熏香的被褥,连同怀里的女人,统统灰飞烟灭,宛如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千伶越想越恐惧,对时间的恐惧,对身份与角色的不确定,使她生出了幻灭感。如若要更好地确信他们的爱情,她就必须与ken更深入地拥吻、搂抱以及做爱,唯其如此,才是抵御疑虑,乃至死亡侵袭的灵丹妙剂。因此她坐不住了,站起来,满屋乱走。 ken有一个竹制的书架,不放书,用来陈放一些风景画和他喜欢的碟片。在一张醒目的风景画片上,是一片异域的河谷地带,远方有着亘古不变的雪山冰川,浩瀚的群山簇拥着那些银白色的冰峰,而秋日的阳光照耀着近处绿色的草甸,牛羊散放在山坡河谷间,惬意地甩着尾巴。一些壮汉赶着羊群放牧,女人们则在阳光下拆洗被褥、清洗酥油桶,孩子们围着牧羊犬嬉戏,一派宁静温暖的景象。千伶看得发呆。 ken有很多很多的碟片,千伶翻看一阵,ken收藏的那些影碟,大部分都是她所喜爱的,有几张甚至是她一直想看而没有机会看到的原版英文片。她捧着那些难能一见的光碟,却还是没有情绪播放。 她止不住地拨打ken的手机,手机始终关机。ken说了,他会争取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赶回来。但是到了午后两点多,他都没有出现。ken是怎么了?他是不是终于开始嫌弃千伶身为情人的龌龊背景,或者是,他畏惧费智信的财势,不敢争抢他的女人?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能怀疑ken。她必须非常爱他。非常地爱他,为了爱他而爱他。非常、非常地爱。不这样是不可能的,那样就无法忍受他不在眼前的时刻。无法忍受由他所带来的孤寂与惶恐。无法忍受在揣想中可能失去他的悲伤。 千伶坐立不安,屡屡到窗前探看。ken和他的摩托车了无踪迹,他会不会半路发生了车祸?也许此刻他正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说不定,已经停止了呼吸? 千伶心乱如麻,她几乎要打电话报警,请求警察帮她寻找这个失踪了数小时的男人。她双手合十,学着费奶奶的样子,向菩萨祷告,让她的ken能够平安归来。她对虚无的菩萨说,哪怕ken不再爱她,哪怕ken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只要他好好地活在世上,她什么都不会计较。 而当ken最终回家的时候,千伶差不多被她的种种揣想折磨得筋疲力尽,她崩溃般地扑上前去,哭着抱住了ken,好象抱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再不肯撒手。 "乖乖,你怎么了?"ken奇怪道。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千伶抽泣。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ken吻吻她,歉意地说,"临时接到采访任务,去拍摄几个拆迁钉子户,闹到这会儿才完,我的手机又没电了,没办法跟你联络。"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千伶流泪。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ken搂住她,轻咬她的耳垂,"我现在就要你……"他一边狂热地吻她,一边解开她的衣纽。 激情的粉红之指滑过黛色的丛林,触及到那个极其柔软的花萼,一瓣,又一瓣。这些相伴飞翔的时辰,千伶无尽地开放,然后收紧,如涌泉般喷溅的晶莹珠玑,润泽了她那焦渴的心。尖锐的感受穿透脊髓,她在ken的怀抱里,轻轻地飞,又轻轻地落。快意与淋漓之中,有一些焦虑和不安,有一些懈怠和懒散,被欢情的神来之掌,推得无影无踪。 缭乱过后,ken打电话叫了外卖。他们吃着饭,商议千伶离开费家的事。ken顺便告诉她,已经看中一个近郊的楼盘,性价比很高,半个月以后就会开盘发售。 "交房以前,只能委屈你暂时住在这里。"ken说。 "不要紧,我喜欢这儿。"千伶微笑。 ken凑过来,感激地吻她一下。 吃过饭,ken蹲下来照料他的白菜花,逐一为它们浇水。他的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千伶凝视着他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温淡的甜蜜。她安静地想着,眼前的这些,流着汗的夏天,向日葵的房间,白菜花,黄色的基督,还有ken,这一切,无疑都是她生命中的奇迹。 2 费智信派出的谈判部队,以咨询部经理为首,携着现金支票,在药监局前局长那里,果然触了礁。一听是费氏的人,他们当场就被老爷子扫地出门。费智信又依据咨询部提供的情报,转而拜托一位跟老头子交好的副省级领导说和,得到的回答是,千金万金都没用,该怎样就怎样,老头子会一查到底。 "费总,既然他不吃敬酒,咱就赏他一杯罚酒喝喝。"咨询部经理鬼鬼祟祟地建议。 "什么罚酒?"费扬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问,上一次处理猝死儿童的事件,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咨询部经理的谈判方式,对他的下三滥做法实在不敢苟同。 "费总,我查过了,那老头不是还有两个心肝宝贝似的孙子吗?"咨询部经理并不回答费扬,继续对费智信说,"一个在上高中,住校,周末一天呆在父母家,一天住在老头家,另一个还上幼稚园,住在老头家,每天由老头家的老太婆接送——喏,这是两个孩子的日程表和往返学校的路线图。"他讳莫如深地递上一张纸。 "知道这些有用吗?"费扬不解,突地恍然大悟,"你不会是想绑架他们吧?" 咨询部经理但笑不语。 "爹,违法犯罪的事,我们不能做!"费扬急道,"这样只会越错越离谱!" "少爷真是含金匙而生,"咨询部经理讥讽地笑道,"只知吃喝玩乐,不问油盐柴米从何而来……" "放肆!"费智信勃然大怒。 "费总,您、您别生气,我、我不是故意嘲笑费经理……"咨询部经理吓坏了,自知失言,嗫嚅道,"费经理,对、对不起……" "出去吧。"费智信一扬手。 咨询部经理落荒而逃。 "小扬,看到了吧,平日你光重视技术部门是远远不够的,"费智信循循教导,"你在书斋里呆得太久了,什么都照书本来做,这是行不通的,必须多学一学怎样跟三教九流之辈打交道,全方位地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建立起绝对的权威,只有这样,才能够管理好一间规模如此之大的公司。" "爹,这位经理既无才又无德,还有过蹲监狱的前科,谈判的技巧基本是没有,全凭着卑劣的手段,把费氏的名声都给败坏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对这种人委以重任?"费扬提出质疑。 "你查过他的资料了?很好,管理员工的重要前提,就是要对他们的身家背景了若指掌,"费智信点点头,"至于为什么重用他,你听过人尽其材这四个字吧?打个比方,例如眼下这件事,如果派技术部门那几位斯斯文文的博士出马,他们能收集回这么详细的信息吗?除了被动挨打,等待被人家告上法庭,他们还能想出别的什么招儿吗?多说无益,其实这些道理你应当是懂得的,但是你所欠缺的,恰好就是游刃有余地驾御这类人的能力,爹希望你有空多琢磨琢磨。" 费扬无语。他明白,费智信的焦点仅仅集中在如何处理善后,而不是防患于未然,单单这一项,他已经没办法跟他沟通,他无力说服食古不化的父亲。 "这老头很不好对付的,"费智信以为费扬默认了他的观点,转而有些黔驴技穷地叹息道,"别的法子不是没有,不过我不想冒这个险,事情最好不要扩大了,老头子社会关系广泛,虽然退休,跟现任的官员阶层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弄不好我们会吃亏——要是能用钱打点,就尽量用钱吧,既安全又稳妥。" "小扬,通过局长小姐试试吧,"费智信道,"你一定要帮爹一把。" 这样哀恳的语气,费扬不能不应承下来。 费扬一通电话不情不愿地打过去,局长小姐却是妖妖娆娆地欣然赴约。费扬照费智信的指示,让仁希帮忙选了一条价格不菲的钻石手链。 约见地点遵从局长小姐的喜好,定在粤菜馆。局长小姐是个瘦骨娉婷的时尚女郎,妆容呈紫色调,乌眉紫眼,黛烟笼廓,一头染过的乱发,像是刚从爆炸现场撤离,一身衣饰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层层叠叠,累累赘赘,像一只乖戾的小妖,看得费扬眼晕。 更绝的是,这只小妖一落座,就媚眼如丝地朝着费扬猛力放电,两只眼睛里像是安装了两台大功率的发电机,大有电不倒人死不休的架势。费扬肉麻得难受,低下头看菜单。小妖很是飘香地说: "费扬哥哥,你总算想到约我了——吃过饭,我们去唱歌,好不好?唱完歌,我们去洗桑拿,好不好?洗完桑拿,我们去……" "红烧鱼翅,清蒸红斑,"费扬为防止她说出开房间一类伤风败俗的话,也不征求她的意见了,兀自对着侍者,念出一大串菜名,"竹笋白鸽蛋,花旗参炖鸡,鸡油豆苗,海参鹅掌,沙律龙虾。" "这么多菜啊,"小妖惊叹,"就咱们俩,能吃得了吗?" "没问题,我胃口好,正长身体呢。"费扬幽默地拍拍肚子。 "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听我师姐讲,男人的胃口和性欲关系密切,胃口好的男人,那个方面,也是很凶猛的呢,"小妖朝他挤挤眼,"费扬哥哥,你那体格,不会是洋妞才招架得住吧。" 这么露骨的调戏,连费扬都禁不住脸红,他无法再厚颜无耻地回应她一句"我是很怜香惜玉的"或是"你试试便知"。 国外留学,嗤!费扬心头发笑,他怀疑这妞不过是花着爹妈的钱,跑到国外浪荡几年而已。至于她说的师姐,搞不好是洋妓女吧。 这一刻费扬想到知心,相形之下,知心就像是一棵修直健康的白杨,闪着清而净的光芒。蓝色的血,明澈的欲,饱满的肌肤清亮的眸子坚挺的rx房,健康而又美好,清逸而又纯正,是多么稀罕的一个好女孩子啊。 菜上来了,费扬闷头大吃,边吃边向小妖推荐各类美味。可惜小妖对口腹之欲兴趣不大,她直楞楞、色迷迷地盯着费扬,眼风闪烁,行止活跃,内心跳荡,突然间很陡地说了一句: "你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好性感哦,简直让人家——肉欲大发……" 费扬呛住,大力咳嗽。小妖赶过来献殷勤,替他抚拍脊背,用纸巾帮他擦脸,喂他喝开水。小妖的衣服领口开得极低,嶙峋的锁骨和喷香的乳沟,对着他的脸晃悠着,只差逼到他眼前来。结果费扬咳得更厉害了。 "费扬哥哥,你不会还是处男吧?"小妖托腮,妩媚地又问。 费扬险些喷饭。 一餐饭,就在小妖半真半假的性骚扰中度过。费扬有求于她,不能当即翻脸,只好一味地陪着傻笑,加油吃菜,撑得他! "一点小心意,请笑纳。"晚餐结束,费扬假称公司加班,急于脱身,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递过那条手链,贿赂她,以便切入正题。 "是手链啊?为什么不是戒指呢?"小妖嘟起嘴。 费扬讪讪。 "好漂亮!"还好小妖把手链给戴上了,举着手腕,孤芳自赏。费扬放下心来。 "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他试着将猝亡儿童的事件说了出来。 "我带你去吧,"小妖满口答应,"伯伯一向很疼我的,我保证他会见你,跟你谈判的,我会跟他讲,你是我的男朋友……" 费扬狂晕。 3 局长小姐践诺,领着费扬和咨询部经理到前局长家和谈。临行前,费智信交给费扬和咨询部经理一张面额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 "这个,只是初步表达我们的诚意,"费智信嘱咐道,"只要他愿意谈,尽管让他开价,哪怕是狮子大开口,你们都一律答应下来。" 有局长小姐带路,费扬和咨询部经理很顺利地进到了老头的家。客厅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费扬一看,知心和ken竟然也在,ken的摄像机搁在脚边,知心握着话筒。 "这些都是新闻媒体的记者们,"老头告诉局长小姐,"是我通知他们过来的,我要让他们曝曝光,关注一下这件事的进展——咱孙子的死因,可不能让任何人掖住捂住!" 知心目光炯炯地盯着费扬,看得费扬连临阵脱逃的心都有了。 "伯伯,这是我男朋友费扬。"偏偏局长小姐雪上加霜地娇声介绍道。 费扬料不到局长小姐果真会如此瞎说,又不能够立刻否认,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心烦意乱,知道这回的祸是闯大了,简直不敢朝知心看。 "丫头,啥时候交的男朋友?"老头审视着费扬。 "他是费氏药业市场研发部的经理,是费总的公子。"局长小姐驴头不对马嘴。 老头面色骤变。 "他是来跟您负荆请罪的,"局长小姐挽住老头的手臂,发嗲道,"伯伯,我知道您伤心,不过好歹看在我的面上,听听他怎么说。" "负荆请罪?费氏的药,要是没问题,犯不着什么请罪不请罪的,药如果有问题,请罪?哼!"老头冷哼一声,"那可不是向我请罪,是向法庭请罪,是向全国人民请罪!" "伯伯!"局长小姐娇嗔道,"人家是先来表示慰问的,不管有没有责任,他们都会跟您好好谈的。" "没什么好谈的!"老头脸一板,转过头,看都不看费扬,拍拍局长小姐的手背,尽量和颜悦色地说,"丫头,这事儿你就甭掺和了,你是管不了的。谈恋爱归谈恋爱,你可不能无条件无原则地帮着他,要知道,这可是关系到老百姓药品安全的大事儿,不是谈一谈就能了的。" 费扬脸上挂不住,看了咨询部经理一眼,示意告辞。咨询部经理对费扬的暗示视若无睹,摆弄出一脸真诚的笑,朝老头走去。 "伯伯,"他学着局长小姐的称呼,谄媚地笑道,"费总派费经理和我前来,是向您和您的家人,表示沉痛的哀悼与深切的慰问,请您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这又是谁?"老头斜斜瞟他一眼,皱眉道,"咦,你前两天不是来过吗?" "是的,伯伯,您真好记性,我代表费总来看望过您……"咨询部经理略微弯腰,卑躬屈膝地说着。 "带支票来了?"老头冷笑道。 "带来了。"咨询部经理一楞,赶忙双手奉上。 老头接过去,戴起老花眼镜,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上回拿来的,好象是十万元?"老头说,"怎么,两天就翻了一番,涨成了二十万?" "是,是,费总说了,这只是费氏一点小小的心意,再有什么条件,您老尽管提……"咨询部经理堆砌着虚情假意的笑,笑得满脸的皱纹褶子。 "你们都拍一下吧,"没想到老爷子举起那张支票,对那帮记者道,"费氏大手笔,一上来就出了二十万元,这能不让人生疑吗?若是一家清清白白的制药企业,怎么会在检验报告出来以前,这么着急地、两次三番地无端端拿着一大笔钱,想要私了呢?" 数码相机闪动不已,ken的摄像机也对准那张支票拍摄着。 "拿去吧,"拍过以后,老头将支票递还给咨询部经理,"告诉你们老板,如他所料,在这世间,没人不爱钱,没人不缺钱,不过,我和我的家人一直信奉一条古训,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笔钱,我们不会要,哪怕再翻十倍、百倍,都没用!" 费扬和咨询部经理惨败而归。 费智信听了汇报,当即打电话给一位高官,请求支援。对方爽快地答应给主管新闻媒体的领导打招呼,发出内部指示,凡是涉及到费氏的这条新闻,在审核时,一概封杀。 "费总,我派人认真查过,"咨询部经理阴险地说,"这老家伙和他的三个儿子,倒是有些洁身自好的意思,没查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看,是时候来点江湖招数了——要不,先动动他那两个孙子?" 费扬心头揪紧。 "等一等,"费智信阻止,沉吟道,"这老头的一家人,好歹是有些来头的,毕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布衣。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走这一着险棋,要知道,事情一旦败露,费氏就将声名狼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4 费智信坐在宽大的柚木书桌前,修改公司内部刊物的草样。千伶煮一壶茶,砌好一杯,放在他手边,并没有即刻离去,而是静静站立一旁,注视着他。 "怎么了?"费智信留意到她,温言问道。 "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千伶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什么事?"费智信放下手头事务,微笑看住她。 千伶不语,默默取出那辆宝马汽车的钥匙,搁在桌上,接着是一枚从未离身的戒指,然后是一只沉甸甸的首饰匣,末尾,是几张银行信用卡,一起放在费智信跟前。 费智信看看那些物件,抬起头,探询地望着千伶。 "我要离开你。"千伶不想兜兜转转地绕圈子,直接说了至为关键的一句话。 闻听此言,费智信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两臂环抱,看着外面的青草地。 "这些年来,感谢你的照顾,请你放心,除掉贴身衣物,我不会带走任何值钱的东西,"千伶一口气说完了在心中彩排了千次万次的话,"至于费氏慈善基金会执行主席的职务,请你另行任命。" 费智信静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我记得七年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过,当我想要走的时候,你绝不会有丝毫的阻拦,你会无条件地答应我。"千伶拿不准他的态度,有点发慌,急急提醒道。 "是的,我说过。"费智信终于开腔。 千伶舒出一口气。 "不过,我可以知道原因吗?"费智信转过身来,凝视着她。 "我以为,你太太,已经对你讲过。"千伶迟疑道。 "这么说,她的话,都是真的?不是捕风捉影?不是因为嫉妒我对你的喜爱而造谣中伤?"费智信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千伶沉默。 "一个被执行枪决的犯人,在临死之前,听到了关于他的一份行刑判决书,"费智信表情沉郁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犯人,被宣布了家庭的死刑,从此以后,天涯孤旅,再没有一个等待我回家的女人。" "你忘了,我们并没有婚姻的羁绊,"千伶飞快地说,"你的太太,另有其人,每一天,她都会呆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你在意她?"费智信定定看着她,一连串地问,"是因为这个理由,因为我不能娶你,因为你不能成为我正式的妻子,导致你,决定离开我?" "呵不,"千伶矢口否认,"你是一个有太太有儿子的男人,从最开头,我就再清楚不过,我从来就没有过其它的非分之想。" "你的意思是,你去意已定,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留下来?"费智信审视着她。 千伶默认。 费智信长长叹息一声,依旧在书桌前坐下来,茫然地翻了翻那一大叠文件,突然重重阖拢文件夹,以手覆额,隐忍地说道: "我想知道,那个男人,他是谁?" 千伶不答言。 "不想告诉我?"费智信举目望向她,苍凉地笑了,"怎么,你怕我会伤害到你的心上人?" 千伶的一颗心,砰砰乱跳。 "别担心,我不会的,如果我打算那么做,我早做了,清理一个敢跟我抢女人的男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费智信徐徐说道,"其实,她早已在我耳边说过很多次,她说,有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深夜带走你,她说,我太放任你,应该好好管管你,她说,那个男人太嚣张,需要教训一下,但是,我一直没有过问,我是多么相信你,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会是我的好女人。" 千伶紧咬住嘴唇。 "我会放你走的,"费智信起身走过来,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过,我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请你不要拒绝我。" "什么要求?"千伶惊问,她深恐他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 "这只戒指,是你跟了我之后,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费智信拿过她刚摘下的那只戒指,重新替她戴上,"虽然不能戴在无名指上,可在我的心目中,它的意义,等同于一只结婚戒指,我要你永远戴着它。"千伶被动地任凭他将戒指套在她左手的小指上,那是她一贯戴这只戒指的地方。 "答应我,戴着它。"费智信轻声恳求。 "我答应你。"千伶不能不屈服。 "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只魔戒啊,"他深深凝视着戒指,"就像你念给我听的那个童话故事,当你遇到难题的时候,擦一擦戒面,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帮助你解决一切的麻烦……" 千伶说不出话来。 "假如那个男人,他不能令你快乐,"他低声说道,"宝贝,你要记得,我始终在这里。"他握住她的左手,低下头,拼命嗅吻着她,从冰凉的戒指,到她的手指,再到手背,仿佛是要牢牢记住她每一寸肌肤的气息。半晌,他直起身来。 "你走吧。"他疲惫已极地说。 5 晚餐时,费智信从楼上下来,一语不发地坐到餐桌正中的位置。费太和费扬已经等在桌旁,千伶的座位空着。费奶奶茹素,平日里极少与他们同桌吃饭。 "吃饭吧。"费智信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的汤碗,喝一小口。 "她走了?"费太明知故问。 "走了。"费智信若无其事地大筷挟菜,塞得腮帮鼓鼓的。 "我专门上去看过了,幸好她的衣服倒是没拿走,"费太说,"她那几件裘皮大衣,可是你在巴黎订购的,卖掉一件,都够给她那位情夫买辆汽车了。" "妈,尝尝这个,"费扬为费太挟一根蜂蜜汁腌芦荟,打岔道,"电视上讲,芦荟是养颜的。" "千伶最爱吃芦荟,像啃胡萝卜似的,"费太故意说,"难怪她那身皮子,滑不留手,嫩得能掐出水来,跟婴儿一样。" 没人搭她的话。 "你们猜一猜,千伶会不会跟那个摩托车手结婚?"费太兴致昂然,自问自答,"我看不见得,她那么世故的女人,玩归玩,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 "凡是与一生一世有关的事,每个人都会详加考虑。"费扬泛泛道。 "推广部那边,新药的宣传样片出来没有?"费智信问费扬,他对费太的话置若罔闻。 "出来了,"费扬说,"下午送过来,仁希初审了一次,还请我帮忙看了看,我觉得创意不错,不过画面感觉稍嫌粗糙,解说词不是太满意,仁希已经叫他们改。" "时间不能拖了,"费智信嘱咐,"这个月的月末,务必要在各家电视台亮相,撤下原来的那几则老广告。" "仁希知道的,爹,她交代下去了,"费扬道,"对了,很多人建议沿用原来的广告方案,采取明星效应,他们列了一张名单出来,全部是当红影星的最新广告身价,甚至包括几位新近串红的韩国演员,不过仁希已经否定了,我也认为药品广告要尽量平民化、大众化,降低宣传成本,以质量取胜,以价格服人……" "爹,您的意见呢?"费扬发觉费智信心不在焉,似乎没有听他讲的话。 "你和仁希商量着,你们全权做主吧。"费智信敷衍道。 说话间,厨子用手推车送出一只三层的奶油大蛋糕,上面点缀着以水果做成的缤纷花朵,最上面是一对背着翅膀的小天使,作展翅欲飞状,可爱透顶。 "这是什么?!"费太惊呼,"有谁过生日吗?谁?是谁过生日?" "是丁小姐,"厨子谦恭地答复,"先生前两天就吩咐了,今天的晚餐要为丁小姐做一只生日蛋糕。" "哦,我说呢,"费太幸灾乐祸地笑一笑,"难怪今儿的菜式,都是照着千伶喜欢的口味儿做的。" "丁小姐不在家,"费智信不动声色地说,"生日不必庆祝了,你把蛋糕处理掉。" 厨子愕然,但还是依命推走了蛋糕。 "千伶走得也太快了,你都没来得及通知人家吧?"费太冷嘲热讽,"呆会儿珠宝店啊、服装店啊,是不是都还有生日礼物送来?" "我已经打过电话,全都取消了。"费智信不以为仵。 "接下来呢?"费太半是嘲讽,半是怂恿,"你不准备让世人一睹背叛者的悲惨下场?还有那个带走她的男人,你不打算将他千刀万剐?" "算了吧。"费智信推开碗盏,用餐巾擦擦嘴角,预备结束他的晚餐。 "算了?就这么便宜了这对狗男女?"费太冷笑,"我是过了时的老古董,搞不懂男女之间这些深奥的玩意儿,小扬,你年轻,说说看,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费智信脸色铁青。 "妈,菜都凉了。"费扬暗示费太住嘴,他不明白一向在费智信面前胆怯缄默的费太,怎么会突然絮叨和刻薄得令人生厌。 "我倒是觉着,爱情一点都不复杂,来来去去统共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就是-我恨你-,然后呢,是-算了吧-,或者是-你好吗-?要不就是-对不起。" "你说够了没有?!"费智信拍案而起。 费太没想到他会翻脸,吓得一激灵,手里的勺子捏不住,当一声落在盘子里。 "他妈的!你个鸟货!整天就会混吃等死,搬弄是非!老子白养着你,不如养条看家狗!"费智信把餐桌拍得山响,大发其火,"你说你有什么用?交给你一个女人,你都看不住!这下人从你眼皮子底下跑掉了,你还有脸在这儿东拉西扯!" "我不是早提醒过你吗?"费太嗫嗫嚅嚅的,"我说了,有个骑摩托车的男人……" "你早就不怀好意地等着看老子的笑话,是不是?"费智信恶颜厉色,"奶奶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盼着她走!" "我没有……"费太浑身哆嗦,残臂剧烈抖动起来,忽然控制不住,脑袋向旁边一歪,身子蜷缩起来,痛得直吸冷气。 "爹,妈犯病了!"费扬惊跳起来。 第十三章 1 管家和仆佣闻声跑来,七手八脚地把费太抬回楼上卧室。难得的是,费智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漠不关心,他一直跟着,把费太送到房间里。费扬拨通了费太主治医生的电话,告诉他费太犯病,请求他和靳大夫火速赶到。 "快,"管家气喘吁吁地赶来,对他说,"夫人使劲叫你呢。" 费扬三两步跨上楼,奔进费太的房间。费太正躺在卧榻上,痛苦地呻吟着、痉挛着,嘴里却果真含糊不清地一径叫着他的名字,小扬,小扬。 "妈!"费扬扑过去。 "小扬,不要、"费太的一张脸痛得全都扭曲起来,嘴唇翕动着,挣扎地吐出几个字,"不要叫、叫靳大夫来……" "好好好。"费扬没心思多想,张口就胡乱答应她。 "千万、千万不要、不要叫……"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费太痛不欲生,止不住以头撞击卧榻的边沿,费扬拼命按住她。 一番折腾,费太累得陷入半昏半睡的状态。费扬退出来,站在窗前张望,期待着费太的主治医生和靳大夫快点到,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在意费太的话。 "你妈怎么样了?"费智信候在费太的房门外。 "大夫可能就快到了。"费扬答非所问。 费智信没有进屋去看费太,但也未曾即刻离开,他慢吞吞地踱来踱去,隔一会,驻步,背着双手,煞有介事地观看挂在墙上的几张名家字画。 费扬从窗口看到有汽车驶进费宅,立即下楼,把费太的主治医生与靳大夫迎了上来。靳大夫已经熟悉了费太房间所在的方位,一边问费扬情形,一边迫不及待地走在了前面。 "发作这么频繁,早晚人会受不了的,"靳大夫对费扬说,"手术恐怕是目前唯一有效的解决方案了,而且是愈早进行愈好……" 费智信听到说话声,回过头来,刚好与靳大夫正正地打了个照面。费智信一楞。 "你好。"靳大夫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抢先一步,就要迈进费太的房间。 "等一下!"费智信直觉地拦住他。 "爹,这位是我跟您提到过的美籍专家,靳大夫。"费扬忙介绍道。费太的主治医生,费智信是见过面的,然而靳大夫之前为费太诊治的时候,费智信都不在场。 "忠烈?"费智信眉头紧蹙,"靳忠烈!" "是我。"靳大夫平静地说。 费扬错愕,原来他们认识?他未及多想,因为从房间里再度清晰地传出费太高一声低一声的呼痛声。 "我先进去……"靳大夫下意识望一望费太的屋子。 "不!"费智信打断他,斩钉截铁地对费太的主治医生说,"你去解决吧。"然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面朝着比他足足高一头的靳大夫,"你跟我到书房来!" 靳大夫迟疑一下。 "我建议,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使用镇痛剂。"靳大夫把手里的药箱递给了费太的主治医生,嘱托一句,而后跟着费智信去了三楼的书房。 费扬来不及细细琢磨,赶紧陪主治医生进了费太房间。费太一头大汗,人已经处在虚脱边缘。主治医生马上采取补救措施,针灸、打点滴,扑来扑去地忙碌了半晌,费太终于平息了下来,累极而眠。 "请到客厅坐一坐。"费扬为费太盖好被子,把主治医生领到起居室,吩咐仆佣斟一杯上等新茶,又叫管家作陪,他则去费智信的书房查看究竟。 一上三楼,费扬就听到费智信的书房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他在诧异间,不禁进退两难,不知到底该不该敲门进去打断他们。 "……我后悔没有认清你卑鄙无耻的面目!"是费智信的声音。 "卑鄙的人,是你,不是我!"是靳大夫的声音。 "好,就算我不追究你当初的卑劣行径,你说,你现在悄悄潜伏到我的家里来,跑到我老婆身边,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居心?"是费智信的声音。 "我是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是我的责任!"是靳大夫的声音。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你啊,根本就是想再来算计我!"是费智信的声音。 "你的眼睛里,没有人,只有钱,我不想与你做无谓的争执!"靳大夫说着,夺门而出。 费扬躲闪不及,差点与靳大夫撞个满怀。靳大夫看清是他,收住脚,仓促地问了一声,你母亲呢?费扬说,她睡着了。靳大夫点点头,拔足就走。 费扬想一想,到书房里去。费智信坐在书桌前,发呆。费扬叫了一声,爹。费智信抬头看他一眼,居然问了与靳大夫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你母亲呢? "好多了。"费扬答。 费智信"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靳大夫——"费扬顿了顿,犹疑地问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贼!"费智信狂怒。 2 千伶一整天没有离开床榻,慵倦地呆在凌乱的棉被中,睡眼惺忪地望着电视。她在dvd机中插了一张《罗生门》,反反复复播了好几遍,看着看着便盹着了,醒来又接着看。 ken的房子临街,将暮未暮的时刻,楼下人声鼎沸。有磨刀匠大声招揽生意,有送奶工车声辘辘地驶过,有放学的孩子嗓音清脆地嬉闹。千伶被吵得头痛不已。幸而在一片喧杂的市声中,她分辨出了ken下班回家的脚步声。 "乖乖,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ken进了屋,走到床边来,双手背在身后,笑容可掬地逗弄她。 "是什么?"千伶温柔地凝视着他,整个神经都松弛下来,眼里蒙上一层雾。 "看着啊。"ken笑着,对她眨眨眼,像个奇幻的魔术师那样,捧出一盒千伶嗜爱的水果布丁,又是一束小小的花。 "布丁!"千伶惊喜。 "喜欢吗?"ken问。 千伶用行动答复了他的问题,她掀开盒子,一勺接着一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那么香,那么专注,像是饿坏了似的。 滑腻的布丁残留在她的唇边,她没功夫擦拭,落在睡衣上,她也没功夫搭理。从费宅出来,千伶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就连身上这件睡衣,都是ken赶着为她买来的,轻薄的布料,很美很性感的款式,领口有透明的蕾丝花边,半掩半露,丰盈的酥胸若隐若现 ken忽然像个馋嘴的偷窥者,凑上前来,轻轻吻她。软软凉凉的布丁从千伶的口中流窜到ken的嘴里,千伶咯咯笑起来。ken一把掀倒她,忘乎所以地亲吻她。布丁在他们的唇齿间滑动着,犹如一粒神奇的催情剂,刺激得他们欲罢不能。 千伶突发奇想,大大含了一口布丁,吻住了ken的身体,ken全身一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浊重的喘息。千伶含着他,让他坚硬的情欲在滋润的布丁间躁热难耐。在千伶的诱引下,ken回赠予她布丁之吻。他们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在布丁的拥揽长吻中颤栗。 欲望完结,ken起身清理那些沾染在被褥间的布丁。千伶赤身裸体地躺着,四肢舒展,懒洋洋地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完美的姿形仿佛一尊精雕细刻的莲花玉身。 "乖乖,别再诱惑我!"ken开玩笑,用床单没头没脑地包裹住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像个神秘的阿拉伯女郎。ken忍不住吻她颤动的长睫毛,她那迷乱的表情是一粒致命的毒药,却让ken欲饮不止。 "我亲爱的贤妻,晚饭做了没有?"ken终于克制住自己,笑着问。 千伶摇头。 "小懒猪!"ken顺势咯吱她,千伶在被单底下嘻嘻笑。 "我来展示展示厨艺吧,"闹够了,ken拍拍手,"上次做的辣椒三明治,你尝都没尝一口,今晚我可是要隆重推出我最新发明的一道菜,拉丁风味的奶酪土豆泥!" 千伶不作声。 "乖乖,保证让你胃口大开!"ken捋起袖子,雄心勃勃地到厨房里去,但不一会儿就大呼小叫地奔回来,惊讶地问千伶: "冰箱里的东西怎么一点儿都没动?中午你吃什么了?" 千伶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昨天我们不是去超市买了排骨跟新鲜蔬菜吗?"ken讶异。 "天然气停气了,没办法做。"千伶说出原委。 "停气?"ken一怔,不置信地到厨房查看,捣鼓着炉具,果然不来气。 "小区没贴通知说今天会停气啊。"ken自言自语着,百思不得其解。 "我打电话问过煤气公司了,他们说是你欠费太久,所以停止供应,"千伶道,"他们的态度可凶了,说什么单独停你这一户,麻烦得要命,到时候要加收你双倍的滞纳金。" "是了,他们确实催过好多回,"ken挠挠头皮,"我手头一紧,就把这岔儿给忘了。" "明儿我赶紧去把电费水费交了,要不停电停水赶一块儿,全凑齐了,咱们得过回原始人的生活了。"ken幽默道。 "我知道,你全部的积蓄,都交了新房的首付款,"千伶歉意道,"我一文不名地跑来,不仅帮不上你的忙,反倒拖累你……" "说什么傻话!"ken制止她,随即叹气道,"要怪啊,得怪我没出息,这么多年只挂住玩,一事无成,害得你跟了我,挨饿受冻,前景又是如此之渺茫,我真怕你哪天会觉着后悔……" 千伶扑进他怀里。 "答应我,以后不许说这种丧气话!"她轻轻道。 ken紧紧拥抱她。 3 费扬半夜口渴,摸黑下楼,到休闲厅里,从冰柜中取出果汁喝。隔壁厨房的灯亮着,有煎煎炸炸的响动。他循声而去,厨子居然没睡,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做他的拿手小糕点,又是潮洲粉果,又是香蕉绿茶薄饼,又是叉烧酥,每一样都分量惊人。 "你在干嘛呢?"费扬问。 "老太太吩咐做的,"厨子道,"她老人家明天不是飞去北京听戏吗?她赶着要带走的。" 戏院寄来新戏上演的日程表,费扬佯装不知费奶奶的真实行踪,如常为她订了两张到北京的机票,派管家陪她去。费奶奶亦是高高兴兴收下来,当着费扬的面,叫管家收拾行囊。 "往返不过两天,既不是逃难,又不是接济灾民,用得着准备这么多吃食?"费扬闲闲道,顺手从热气腾腾的蒸屉里拈一只翡翠虾饺皇,咬一口,喷香四溢。 "老太太每次去北京,都要带这么多食物,说是给她的朋友,人家可喜欢吃咱家的点心了。"厨子多多少少有些得意。 朋友?费扬心头发笑,天知道费奶奶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恐怕除了费氏药业办事处的职员,她老人家连个鬼都不认识! 翌日费扬照例掐着时间,从办公室驱车偷偷溜回家。所有的情形与上回一模一样,计程车泊在费宅大门外,费扬眼睁睁地看着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费太,辛辛苦苦地帮费奶奶往车子后备厢里一箱一袋地塞进大堆的食品。 计程车启动,费扬驾了自己的车,一路跟着。到了北塘制药厂,还是是那位乡下妇人很有默契地快步迎出来,一语不发地把东西搬下车,费奶奶随之进去,大铁门在她身后徐徐关上。 费扬仍是一无所获。 他坐在车里,望着紧闭的门扉,望着那些含有剧毒的海檬果,着实发了半天的呆。片刻,他发动引擎,回到城中。一进办公室,秘书就告诉他,费总找过他好多次。费扬忐忑不安地去见费智信。 "去哪儿了?"费智信劈面就问。 "约了朋友,有点事……"费扬惴惴地编造理由。 "我有话问你。"幸好费智信无意追究,做个手势,叫他坐下来。 "那桩纠纷,有没有新的进展?"费智信问道。 费扬明白,他指的是前药监局局长的孙儿,注射镇灵丹死亡的那件事。与局长小姐无功而返,费扬和咨询部经理已经向费智信报告。费智信指示他们接着思谋新的方案,务必攻破这块坚冰。 "暂时没有,"费扬如实相告,"不过检验报告已经出来,医院没有过失,现在他们家人正在申请对镇灵丹进行核查。" "那老头有些能量,前两天,听说跑到主管新闻的省领导那儿去,质问别人,凭什么禁止媒体报道这桩事儿,说什么人家干涉了舆论监督的自由,弄得人家很是被动,"费智信道,"这些日子,我找了挺多人从侧面去劝说他,都没有效果,连这倔老头最好的朋友都碰了一鼻子灰。" "或者,我们能不能率先摆出主动一点的姿态?"费扬试探道。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对镇灵丹进行一次全面的停产检验,若是真查出缩减生产流程以后,药品质量有什么问题,我们该怎么整顿,就怎么整顿,该怎么改进,就怎么改进,也不必等到被检查、被惩处的那一天。"费扬大胆说。 "这些事情,你不要多管!"费智信断然拒绝。 费扬默然。 "对了,小扬,那个,靳、靳忠烈,"费智信突然期期艾艾地问,"他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母亲看病的?" "大约两三个月以前,"费扬说,"是妈的主治医生向我推荐的。"费扬记得当时曾经跟费智信提到过,暗地还盼望着费智信可以拔冗陪费太去趟医院。 "这么说,你妈两三个月之前就见过他了?"费智信问。 "是的。"费扬故意隐瞒了费太第一次见到靳大夫时的失态,他本能地感到这里面一定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既然费智信一早就认得靳大夫,或许费太与他也是相识的。看起来,费太初次的张皇,并非如靳大夫所言,是她的疾病导致的异常表现,而是因为她见到了靳大夫的缘故。至于千伶说到的在咖啡馆看到靳大夫和费太,大概也不是医生和患者相互交流那么简单吧。 费智信不再问下去,他低下头,无意识地用指骨一下一下地轻轻扣击着木质桌面,像是在深思着什么,却又显得神色茫然。 "爹,那天您不是说,靳大夫是一个贼吗?"费扬小心翼翼地问。 费智信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他偷窃了我的科研成果。"费智信重重说道。 费扬讶然。 "当年,在北塘制药厂,我是承包人,靳忠烈是我的手下,负责新药的研发,"费智信恨恨地说,"可惜他根本就是个碌碌无为的蠢才,不仅自个儿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居然还阴险地把我煞费苦心研制出的五种新药配方一块儿偷走!"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音信杳无,我没想到他跑去了美国,摇身一变,成为了什么医学专家,真是荒唐透顶!"费智信就这样言简意赅地说完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往事。 4 费扬买了礼物,驾车去见知心。这两天,费扬打她的手机,她不接,发短信给她,她不回,在qq里呼叫她,她立即隐身,藏起来,不给他任何讲话的机会。费扬被众多繁琐的事纠缠着,脱身不得,一直就没有机会当面对她澄清有关局长小姐的闹剧。 在电视台门口等了一会,费扬看到了知心。她背着惯常用的双肩背包,步行,是单独的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径直从费扬车前经过,居然未曾看见他。 费扬注视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条缀满蝴蝶的棉布连身裙,身形纤长,脚步落寞,裙子上的那些蝴蝶,十分逼真,在风里,扇然而动,振翅欲飞似的。费扬轻按一记车号,她转过头来,一时间有点发怔。然后,她反应过来,疾步朝前走去。 费扬跳下车,奔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臂。知心一扬手,摔开他,继续走。费扬追上去,如影随形地默默走在她身后,想来想去,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解释才好。 那日费扬穿灰色西装与白衬衫,手中拿着黄色的玫瑰花与巧克力糖,高大俊朗,而知心亦是令人侧目的女孩子,因此在扰攘的街上,陆陆续续有来往的行人朝他们看。 "不要像冤鬼一般跟着我,好不好?别人会以为我欠你的钱!"知心蓦地收住脚步,"说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费扬来不及止步,差点撞到知心身上。知心敏捷地一闪身,费扬不及提防,一头碰到旁边的一棵行道树。他捂住额头,知心忍俊不禁。 "费大公子,你不会告诉我,你的业余爱好是跟踪良家妇女吧?"知心嘲讽道。 "我有话想跟你说,"费扬恳切道,"一起吃饭,好吗?我知道一家新开张的馆子,厨子手艺很好,有你喜欢吃的鲍汁捞饭。"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听着呢,"知心拒不接受他的贿赂,板起脸,"你不会是专程来发帖子,请我喝喜酒的吧?" "那天的事情,你千万别误会!"费扬见状,只好当街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镇灵丹引发的死亡事件,包括前药监局局局长的刀枪不入,包括爹的搅尽脑汁,包括局长小姐的神经兮兮。 知心越是听,一张脸越是绷得紧。 "真是委屈你了,"费扬讲完,知心不无讽刺地说道,"看样子,风光无限的大少爷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时不时地,还得做一回兼职演员,客串一把跑龙套的,这次演人家的未婚夫,下次是什么?演人家的老公,还是人家的情人?档期排出来没有?演对手戏的是谁?是官宦小姐,还是富翁家的女继承人?" 费扬噎住。 "没想到你会愚忠到这种程度!"知心提高嗓音,"要是你爹叫你杀人,去放火,去奸淫掳掠,你是不是也一样尽力而为?" "爹为难得很,我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费扬不理会她的嘲笑,诚恳地说。 "你爹实在是很有爱心。"知心评价。 "爱心?"费扬楞住。 "爱钱,没良心。"知心清清楚楚地说。 费扬苦笑。 "别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的,输了你们公司出品的镇灵丹,好端端地就死了,结果你爹首先想到的,不是好好地检查检查自己生产的药,而是歪门邪道地拿钱去努力遮掩住这件事,你不认为这里头有很大的疑点?"知心正色道。 "我知道,明眼人谁不怀疑?而且家中的事,本来就有太多的疑问横亘在我心间,"费扬无可奈何地说,"可是,毕竟我的身份,不是警察,不是官员,我连大义灭亲的机会都没有——在公司,我只是一个高层企管人员,在费家,我只是奶奶的孙子,父亲母亲的儿子,我的责任,是照顾他们,让他们颐养天年,而不是用我的疑惑,随随便便去搅乱他们平静的生活。知心,你能理解吗?" 知心黯然。她承认他是对的,置身于那么复杂的环境,他有他的苦衷。 "我常常在想,如若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猜测,这么多的烦恼,这么多的恐惧,"费扬缓缓说,"就像是你的家,尽管不富裕,不显赫,尽管需要每日为衣食冷暖精打细算,可是每一个成员相依为命,彼此扶携,彼此忠诚,彼此分享快乐与伤悲,充满了温情,充满了依恋,充满了爱。再大的灾难,再大的挫折,一家人都会一起面对,共度难关。一旦有人生病或是遭遇了不幸,大家都会为她担忧、为她操心,都会义不容辞地全力相助,一心一意地为她的健康祈祷,而不是如同我爹对待我妈,甩下钞票,冷漠以对……" 知心听得哀恸,忍不住走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环抱住他的腰。 5 ken回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样精致的菜肴,额外有一瓶红酒,两只高脚酒杯。千伶从厨房出来,端着满满一钵喷香喷香的酸菜鱼片汤。 "回来啦?"她微笑着,头发在脑后挽成髻,系着一条围裙。 "有什么事值得庆祝吗?"ken绕到她背后,抱住她。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不是媚艳风尘的肉欲气息,而是飘零于岩石带点峻峥风骨的那种性感。是的,她的肉体是性感的,时刻向他吹来爱的昏乱的芬芳,但这芬芳是百合的芬芳,太过纯白太过圣洁——他对她的迷恋,超越了欲,更有珍惜、更有呵护的成分。 "有两件事,"千伶笑道,"第一件,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两个月的纪念日……"ken从皮包里悄悄取出一件华美的流苏披肩,替她披在身上。 "你也记得?"千伶抬手抚摩着披肩,喃喃道。 "第二件事呢?"ken仍然从背后拥抱着她,温和地问。 "我找到工作了。"千伶说。 "是吗?"ken惊奇,"你在找工作?没听你提过啊。" "是在一间台湾人开的公司做文秘,月薪两千块。"千伶带点骄傲的神气。 其实千伶背着ken,已经忙碌了好些天,循着报纸上求职版的广告,四面投递简历,四处应聘。期间的那些辗转和奔波,那些冷脸和拒绝,在ken的面前,她都略过不提。 "乖乖,让你受苦了,"ken抱住她,满是歉意,"对不起,我没能力让你舒舒服服地做全职太太……" "别傻了,要知道,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生活,我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早晚会生霉的,"千伶笑着说,"何况我原本就渴望上班,书上说,有职业的女人,是快乐的女人。" 但千伶并不见得快乐。 从学校出来,她有过很短暂的职业生涯,接着,就跟了费智信,做了养在深闺的女人,不问世事。职场的勾心斗角,凡俗的刀光剑影,她知之甚少。 那间公司的主业是制作皮鞋,兼营少量的楠木家具,资产属于中等规模,此地是第二家分公司。千伶的顶头上司是一名秃顶的肥英国佬,五十多岁,说着一口蹩足的台湾普通话。千伶的主要工作,就是替他安排每天的日程、起草报告,以及端茶送水。 那洋人挑剔得很,总公司成立十周年,千伶为他撰写的一份祝贺信,他百般不满意,用一支粗大的红笔,在打印稿上划拉得面目全非。千伶不断地改,不断地被否定。洋人的偏好没个定数,变幻莫测,千伶写成古典型的,他夸现代派的好,千伶改成现代派的,他又嚷着添些古诗词,直搅得千伶头大如牛。 公司有茶水间,千伶头昏脑涨地给自己泡杯咖啡。几名同事在那里抽烟,窃窃私语。一个人悄声说,这是谁?长得不赖啊。另一个人说,还不是那洋鬼子新来的女秘书。 "难怪呢。"意味深长的语气。 "你们可知道原来那个秘书是怎么走的?" "公司谁不晓得,受不了洋鬼子的骚扰呗。" "洋鬼子也真有本事,十天半月换一个秘书,个个貌若天仙。" …… 千伶听不下去,逃也似的奔了出去。洋人等在她的座位旁,千伶忙问是不是稿子还需要修正。洋人笑嘻嘻地说,很好了,发e——mail到总公司吧。 "丁小姐,晚上有没有空?"洋人当众约她,是外国人说汉语时常有的那种硬邦邦似石头一般的腔调,"稿子很有文采,写得这么辛苦,一起吃顿饭吧,算是犒劳你。" "不用了,"千伶谢绝,"我还得赶回家为先生做饭。" 洋人摊一摊手,耸耸肩膀,扭头回自己的办公室。 "你才第一天上班呢,他就敢公开约会你了,这洋鬼子就是这么肆无忌惮,欠揍!"他一走,千伶对面的中年女同事就撇撇嘴,批评道。 千伶微微笑,不予置评。 "他是公司里著名的色狼,人称花和尚,"那位女同事压低嗓音,"他手下的女秘书没一个干满一年的,有的是不愿意给他占便宜,有的是被他玩腻了,反正都长不了,他自己因此搞得声名狼籍,董事长原本是要调他回总部,升他职的,就因为他这副德行,这不,全玩完儿了!" 千伶只是笑。 "不过呢,有姿色就是好,他以前的秘书,吃香的,喝辣的,随时被他带出去应酬,"女同事抱怨,"不像我们这种糟糠女人,睡得比小姐晚,起得比鸡早,人家还正眼都不瞧一瞧,全靠着一身的气力讨生活。" "他的作风很乱吗?"千伶忍着笑,问了一句。她虽不打算参与公司的流短蜚长,但总不能在同事跟前长久装作哑巴啊。 "他对自己的性器官缺乏必要且足够的约束能力,什么样的女人都搞,私生活比公厕还臭!"女同事不屑道,"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 千伶骇笑。 "这头猪猡,被他欺辱过的女人,简直应该在他的裸背上,用口红写一句,一个胖英国佬,无所不操!"女同事刻毒地说。 千伶笑得呛住。 "小妹妹,有机会趁早跳槽吧,他那种放荡的洋鬼子,来路又不明,说不定是有艾滋病的……"女同事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似乎笃定千伶迟早会受不住诱惑,跟那洋人上床。 千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妹妹啊,关于男女之事,永远不要相信男人是判断者或者掌握者,他们是一群太容易被误导的族类,原因在于他们是唯一用两个器官轮流思考的动物——大脑和下半身,所以在你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在用哪儿想问题以前,最好还是冷静地判断眼前的状况,"女同事继续充当情爱教父,向千伶传经布道,"自然了,你也断断不能毫不犹豫地飞身直扑上去,想想看,真要是个负责、计较的男人,他会在前几次约会的时候就想把你拖到床上去-验货-吗?" 这时洋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招招手,召唤那女同事。女同事"噌"地一声跳起,摆出一脸甜蜜蜜的笑容,光速窜至洋人桌前,一身的肥肉都在抖颤,看得千伶直吐舌头。 第十四章 1 靳大夫到病房探看知意,向当值医生详细了解病情进展。知意依然在昏睡中,面色憔悴,身体浮肿得厉害,像是一棵被水浸坏了的凋败的树。 于斌向公司拿了年假,不舍昼夜地守护知意,照拂她的吃喝拉撒。许爸爸许妈妈亦是不眠不休地驻扎在病房,索性连汤煲都搬了来,护士感动于他们的舔犊情深,破例让他们借用护士值班室的电炉,为知意一锅一锅地熬她喜欢喝的莲藕羹。 "做了脑部核磁共振和脑电波检查,都没有问题,"当值医生面呈忧虑,向靳大夫汇报道,"在找到原因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建立起良好的循环通道,给予病人充足的养分,密切关注其生命体征的变化,但是,我们最担忧的是,如果病人就此陷入深度昏迷,其状况恐怕就难以逆转了。" "综合会诊小组有什么结论吗?"知心忧心忡忡地问靳大夫。 "大家还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靳大夫说,"不过,我个人高度怀疑,这很有可能是一种中毒现象。" "中毒?"许爸爸许妈妈同时惊呼。 "畸胎的资料我已经查阅过了,"靳大夫解述道,"再结合母体的病症分析,与我在国外时曾经遇到过的一起孕妇中毒病例,十分接近。" "靳大夫,那位孕妇是什么原因导致中毒呢?"于斌追问。 "怀孕以前,她供职于美国西部地区的一家化工厂,"靳大夫说,"后来经过精密的化学检验,发现她是接触了过量的汞、砷和铅。" "我女儿不是在化工厂工作,"许妈妈急道,"她是在社区教育学院做行政,每天都呆在办公室,没机会接触那些东西。" "关于中毒,我仅仅是猜测而已,"靳大夫耐心地说,"不过有的时候,未经检疫的食品和药品,包括服装,以及我们日常使用的洗化制剂,都有可能含有不良的成分,假如长期使用,或是有害物质严重超标,都会导致人体出现病态反应。" "靳大夫,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于斌冷静地问。 "首先还是要找到病因,"靳大夫道,"不知你们能否提供给我一份病人在怀孕过程中的食品清单?我是指,病人单独服用的一些食物,以及营养品、保健品、药品,等等。" "单独服用?"许妈妈沉思,突然叫起来,"我天天从菜市场买两尾鲫鱼熬汤,是给她一个人喝的,这算不算有用?" "是从同一个小贩那里买的吗?"靳大夫问。 "是啊,是同一个鱼贩子,他卖的鲫鱼特别鲜活。" "对了,类似这样的线索,对我们的验证就很有裨益,而且最好能提供出与病人服用时相同的样品,"靳大夫首肯,"比如鲫鱼,我会把它们交给实验室做化验。" 靳大夫离开后,许爸爸许妈妈和知心相互提醒,踊跃回忆,收肠剐肚地把当初买给知意独自享用的美味佳肴全都罗列了出来。 "妈,您不是间天给姐姐炖冰糖雪梨吗?"知心提示。 "对对!"许妈妈说,"梨是在楼下水果店买的,冰糖家里还剩着。" "知心,你好象给你姐买过什么蛋糕,"许爸爸凝思,"黑糊糊的,叫什么来着?" "黑森林蛋糕!"知心说,"是电视台隔壁那间糕点坊做的。" "我来记录!"于斌跳起来,找出纸和笔,"你们把地点说详细了,我马上就去买!" "还有什么呢?"知心翻尸倒骨地想,生怕有所遗漏。 "想起来了!"于斌一拍脑门,"我给知意买过安孕宝!" "费扬也送过好多,"知心说,"姐姐全吃了,说是效果不错。" "记下记下!"许爸爸指指清单,于斌赶紧写了下来。 几个人冥思苦想了大半天,列出了长长一张单子,有食品名有购买地。于斌携着那张纸,一刻不懈怠,出去一一采购。 "老天保佑,但愿这回能找对路数,咱知意就有救了……"许妈妈长嘘短叹,两眼湿润。许爸爸背着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背有些驼,头发也斑白了好些。知心拧了一条热毛巾,为知意擦脸抹身,轻轻帮她梳理头发,帮她按摩手脚。 "请问是许知意的病房吗?"一位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小伙子,送进来一篮进口水果,一大捧香水百合。这间公司每天都会有员工光临。 "谁送的?"许爸爸不厌其烦地问。 "姓费的先生。"小伙子答。 自打知心的二姨提到了北塘制药厂的悬疑,费扬近墨者黑,枉遭了许爸爸许妈妈的无数白眼。知心和费扬商量以后,决定从长计议,让费扬降低了露面的频率。不过费扬仍旧坚持每天派人给知意送花送礼物,聊表心意。 小伙子前脚一走,许爸爸照例拎起整篮的水果和花束,毫不吝惜地往走廊里一扔,几名清洁工闻风而来,欢欢喜喜地拾走了它们。 "看看,这就是有钱人的作派,表达感情,用钱,表达问候,也用钱,爱你的时候,是用钱来爱,将来不爱你了,想要遣散你了,打发你了,还是会用钱,"许爸爸长篇大论地教训知心,"他费扬能像于斌那样?忠实地守侯着知意?知意结了婚,人家远远地关心着,知意的丈夫一走,人家就用实际行动来关照知意,费扬做得到吗?我说你呀,还是趁早了,跟费扬做个了结……" 知心不吱声。 "知心,妈有话跟你说。"许妈妈突然神色凝重。 "妈,是什么事?" "我跟你爸爸省吃俭用,手头积蓄了几万块钱,"许妈妈缓缓说,"你姐姐结婚的时候,我们给了她一些,剩下的,有两万块我们准备留着养老,另外的三万块,是给你做嫁妆的……" "妈,我不要什么嫁妆,只要姐姐能健健康康的,我什么都不要!"知心立即明白许妈妈的意思。 "你姐姐这一病,我们的养老钱折腾得七七八八了,"许妈妈叹息,"咱家又没什么阔亲戚接济着,眼瞅着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所以你那笔嫁妆,肯定是保不住了……" "别说了,妈,没有什么比姐姐的生命更重要。"知心打断她。 "委屈你了,我的好孩子……"许妈妈呜咽。 "知心,你是爸妈的好女儿,爸了解你的品行,"许爸爸说,"不过爸还是要提醒你,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许接受费扬的钱——咱穷不要紧,可是穷要穷得有志气,如今这社会,条条大道通罗马,真需要钱了,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贷款,去打工,总能筹集起来的,我们家可不做那卖女儿的缺德事儿!" "爸!瞧您说的!怎么能一口咬定人家就是那等满身铜臭的小人呢?"知心嘟起嘴,"其实啊,费扬也没钱,他跟我说过,因为遭受到他父亲的阻扰,所以他全部的钱,都投入到了癌症疫苗的研发中……" "买来了!"说话间,于斌赶了回来,喘着粗气,脸上淌着汗,手里横七竖八地挽着七八只购物袋,"东西全买齐了!" "快,给靳大夫送去!"许爸爸忙道。 2 "药监局局长打电话过来,老头已经把那支封存起来的镇灵丹送到了药品检验所!"费智信大为光火地把咨询部经理和费扬一起叫到办公室,气急败坏地告诉他们,"据说老头警惕得很,随机抽选了药检所的两名检验人员,自个儿还一眨不眨地守在旁边,盯着人家做检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连局长也无计可施。" "爹,您别着急,等检查结果出来,说不定能还咱们一个清白,那些冤枉钱就不必花了,"费扬学了乖,尽量从费智信嗜钱如命的思维角度安慰他,"要是镇灵丹有问题的话,赶早整改了,也是好事,免得以后会有更大的麻烦,还得撒出去更多的钱。" 没料到此言一出,费智信本就皱起的眉头,这下子拧得比麻花还要紧,瞪着费扬,脸青鼻黑,只差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费总,我早防着老家伙有这一招,"咨询部经理瞟了瞟费扬,微微一笑,"药检所那边,我提前做了工作,该安排的,我全都安排好了。" "哦?"费智信的眉毛舒展开来,"你是怎么安排的?说说看。" "药检所一共有十六名在岗员工,除掉三名行政人员,包括所长、副所长在内,总共有十三名第一线的检验人员,"咨询部经理取出一张名单,"这是他们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包括他们本人以及家庭成员的-软肋-,这几天,我已经针对他们各自不同的特点,分头打了预防针。" 费智信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不错!不错!"他连连点头。 "老头挑中的两名检验人员,刚刚已经主动发短信给我,表示很乐意配合我们的工作。"咨询部经理掏出手机,念了上面的短信息。 "听到了吗?"费智信口气刻毒地呵责费扬,"好好儿地,学学人家是怎么处理问题的!你要不是命好,出生在费家,你给人家当助手,人家都会嫌你愚笨!"他这是头一次当着手下,不给费扬留一丝一毫的面子。 费扬赧颜。 "费总,费经理缺乏经验,多经历几回,就好了。"咨询部经理再不敢火上浇油,忙劝慰费智信道。 "公司配给的你那部车,是什么牌子的?我记得好象是奥地a6?"费智信问咨询部经理。 "是的,"咨询部经理乖巧地说,"承蒙费总垂爱……" "你接着用,这是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统一的规格,"费智信慷慨许诺,"另外,我让行政部再给你配一辆奔驰,留在家里,你太太买菜什么的,可以开一开。" "谢谢费总!"咨询部经理大喜过望。 "请莫经理到我的办公室。"费智信转而吩咐秘书。 仁希很快就赶了过来。费智信对仁希说,由于一些大型网站和省外的数家媒体对这一事件的关注度颇高,从一定程度上已经影响到了费氏产品的信誉和销量,为了挽回损失,公司务必起草一份公开信,等药品检验所的合格报告一出来,就发布到网上。 "公开信要包含这样一些要素,"费智信思谋着,细细嘱咐仁希,"首先说,近来有部分媒体报道了我公司产品镇灵丹所牵涉到的一宗意外死亡事件,有相当一部分患者出于对药品质量的担心而欲自行停止镇灵丹治疗,我公司对此严重情况高度重视并非常的担忧。" "接着,要表示,镇灵丹被证实疗效确切,安全性高,便于服用,而且一般病人经济上可承受,成千上万的患者从镇灵丹治疗中获益,许许多多患者的生命得到了延长和挽救。我公司为了广大患者的利益,发出如下警告:任何自行停药均有可能造成病情的波动,危害健康,所有开始服用或停用镇灵丹的行为,都必须在专业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费智信流利地说着,"至于意外死亡事件,仁希,我们不要去谈原因,只需表明与镇灵丹无关即可,可以这样加一句,我们遗憾地发现,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该病人使用过镇灵丹。" 仁希打开笔记本,走笔如飞。费扬听得瞠目结舌,他不能不佩服费智信描黑为白的本事。他暗想,难怪咨询部经理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费总,我会按照您的意思,立刻起草公开信。"仁希领命。 "市场研发部经理的职务,从即日起,你暂时停止,"咨询部经理与仁希相继离开后,费智信严肃地说,"先到咨询部,跟着经理打磨半年再说。" 费扬惊愕。 "爹,我不去咨询部,"他反抗道,"我宁可到生产第一线,去技术部门,哪怕是从最基础的勤杂工做起,我都愿意!" "由不得你选择!"费智信满面怒容,"你这个不受抬举的家伙!我真是太高估了你!瞧你那身书生气,瞧你那副软心肠,瞧你那不争气的傻样儿,蔫不拉叽的,从头到尾,没一点儿我的影子!这全是你那没出息的妈给调教出来的!我费智信的儿子,应该是一匹迅猛的狼,起码也是一头吃肉的狼崽子,他妈的,这臭娘们生生地给败坏成了一只软绵绵的羊,浑身草味儿,能成什么大事儿?!" "爹,请您不要随便辱骂妈,"费扬忍耐地说,"是我做得不对,不够细致周全,跟妈没关系。" "辱骂她?哼!这算便宜她的了!"费智信冷笑,"你瞧瞧她那要死不活、有气无力、不阴不阳的样儿,要不是看着你,我他妈的早休了她!" "妈身体不好,她也不想这样啊——其实我看得出来,在妈的内心里,是多么期望爹您能多花一点儿时间,陪伴她,爱护她,只是,她从来不敢把内心的想法告诉您……"费扬勇敢地说出来。 "多花时间陪她?那么,钱谁来赚?谁给她买别墅?谁雇佣人伺候她?谁供给她吃的穿的?谁大把大把买药给她吃救她的命?"费智信不屑一顾,"小扬,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大丈夫顶天立地的本钱,除了钞票,还是他妈的钞票!" "钞票也有失灵的时候,"费扬直视着费智信的眼睛,温柔地捅了他一刀,"您那么宠爱丁千伶,给她最好的生活,她不是照样离您而去?" "哈哈哈哈!"费智信竟然仰面大笑,拍着费扬的肩膀说,"小扬,你敢不敢跟爹赌一把?爹打保票,不出半年,千伶就会回心转意的。" "爹,您不会——伤害他们吧?"费扬紧张。 "笑话!"费智信嗤笑一声,"我费智信要的女人,犯得着兴师动众?我他妈的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吗?" "爹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费扬困惑。 "西方的教育,不是最爱提人性两个字吗?"费智信嘲讽地笑道,"我的把握,正是来自于对人性的了解——这一点,儿子,你博学广记,应当比爹更有发言权。" 费扬不明白。 "一个正常的女人,在生命中的某些阶段,可能会因为爱情而昏头,情愿为一个庸常的男人付出青春,挤公交车上班,与小商小贩讨价还价,呆在分期付款好几十年买来的公寓里,千辛万苦地偿还银行贷款,汗流浃背地煮一日三餐,生儿育女,朝着黄脸婆的老路上走。不过呢,等新鲜劲儿一过,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觉得悔恨,觉得不值。尤其是,当一份现成的、锦绣的富贵人生路铺展在她眼前,她必然毫不犹豫地放弃她所谓的狗屁爱情,弃暗投明,"费智信诡秘地一笑,"要是我没看走眼的话,千伶便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爹,您就那么确信,带走千伶的,一定是一个庸常的男人?" "那是当然,肯定一穷酸小子,所以我压根儿都没兴趣知道他是谁!"费智信的表情老谋深算,"本地的上流社会,有谁不晓得丁千伶是我费智信的女人?你认为会有哪个钻石王老五冒冒失失地跑出来,半道里劫走她?一个有身家有资产的男人,放出手段来,什么样的女人物色不到?会巴巴地娶回这么个二手货?" 又是钱!费扬无言。 3 ken携着千伶,买了几盒营养品,专程到医院探望了久病不愈的知意。知心感激之余,顺便邀请他们吃顿便饭。在医院附近的川菜馆坐定,知心发了条短信给费扬,叫他一道过来。 "是我男朋友,"知心解释,"你俩都见过的。" "是谁?"ken和千伶异口同声地问。 "呆会儿不就知道了吗?"知心顽皮地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悬念,侍者送上菜单,知心点了回锅肉、小煎鸡、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水煮鱼。 "小丫头,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ken笑眯眯地问,"怎么从来没听你提到过?" "这不,立马就带来给你过目了!"知心笑道。 "那是,得让我擦亮眼睛,好好儿替你相看相看,"ken故意说,"你有所不知,外头的坏男人多了去了,一不当心,就被他们给蒙了!" "你就吓唬人家吧!"千伶掐了ken一把,"把男人说得跟黑社会似的!" "饶命!饶命!"ken投降,向着知心申诉道,"你不知道,你千伶姐姐这一手五指神功,可谓江湖一绝,练得是出神入化,掐得我浑身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整个一家庭暴力——知心,你千万别拜她为师,要不你男朋友可就得大大地遭殃了!"千伶噗嗤一声笑出来。 知心看着他们打情骂俏,不禁微笑了。 "你俩真是恩爱。"知心由衷地说。 此时隔着餐馆的落地玻璃窗,知心看到费扬把车泊在了街对面的停车位,从马路对面大步走过来。外面的阳光非常灿烂,他在阳光里走着,衬衫反射了那种光亮,他就像是把耀眼的阳光一路带了进来。 费扬站在餐馆门口,朝里张望。知心站起来,向他挥挥手。费扬看到了她,接着是ken,接着,是千伶。费扬略略迟疑了一下,走过来。 "ken,我的同事,你认识的。"知心介绍。 "费公子?"ken讶异得要命,"知心,这就是你的男朋友?" "这是ken的女朋友——"知心继续介绍。 "知心,你不必上演六国大封相了,"ken打断她,调侃道,"这里每一个人都认得另一个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对另一个人的出现感到吃惊——你未免太戏剧化了吧?" "先前我的确不知道,知心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费扬很镇定,温文有礼地伸出手,与ken握一握,再与千伶握一握,"祝福你们。" "能得到你的祝福,我很欣慰。"ken说。 "也祝福你和知心。"千伶微笑。 "什么时候结婚?"费扬看着千伶,笑着问,"别忘记发帖子给我。" "会的,"ken肯定地说,"我们已经分期付款买了套房子,是期房,等房子交付使用,装修完毕,我们立即就结婚。" 听到分期付款买房几个字,费扬心里头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费智信的那一番狂妄无稽的谬论——呆在分期付款好几十年买来的公寓里,千辛万苦地偿还银行贷款,汗流浃背地煮一日三餐,生儿育女,朝着黄脸婆的老路上走……等新鲜劲儿一过,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觉得悔恨,觉得不值。费扬对自己摇摇头,可怜的爹,他竟不懂得美好的情爱,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钱。 侍者用托盘送上菜肴,费扬叫了一瓶酒。 "为你们庆贺!"费扬率先举起酒杯。 "谢谢你。"ken一饮而尽。 "千伶,有件事,困扰我很久了,"酒过三巡,费扬对千伶说,"我一直特别特别想问你,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些什么,当时却又怕你不方便说出来——" "是什么?"千伶问。 "自打我从国外回来,每次给奶奶订机票,送她去北京听戏,都被她叫管家暗地里给退掉了,"费扬说,"然后奶奶给管家放假,自己假装出去北京看戏的样子,又不坐家里的车子到机场,叫辆计程车,悄悄跑到北塘制药厂住两天……" "那地方奇怪得不得了,门禁森严,我和费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进到里面去,仁希还被墙外的有毒树木给弄晕过去了,"知心抢着补充,"我二姨的婆家就在北塘,她说,周围的居民都在传,北塘制药厂,不是有鬼,就是在搞人体实验!" "是北塘制药厂的原址吗?"千伶说,"我去过那里的。" "你去过?"费扬惊喜。 "你爹——"千伶有些碍口,看了ken一眼,ken握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过虑。 "你爹带我去过那儿许多次,他说,北塘制药厂的风水很好,他父亲的灵位就设在里边,他很孝顺,时常都要去拜祭,"千伶说道,"这些年,每过一年半载,他总会去一次两次的,每一次,他都不会叫司机,也没有其他人跟着,都是由我驾车。" "你见过那里的灵位?"费扬迫不及待。 "没有,"千伶否认,"灵位好象是在二楼,你爹去祭扫的时候,我就在花园歇息。那里的花园打理得相当好,景致很美,是仿造苏州园林的设计,我记得还有一架秋千和不少的儿童玩具。" "灵位设在那儿?"费扬自语。祖父的灵位,费家人是从来就没有说到过,连奶奶都绝口不提。若真是在北塘制药厂,为何费智信与费奶奶会行踪诡异,并且从不叫他去祭拜? "有些时候,你爹忙不过来,还会叫我送些稀罕食物过去。"千伶补充。 "送食物做什么?"知心奇道。 "说是用来做祭品的。"千伶答。 "由你送去?"费扬问。 "是的,我自己开车送过去。"千伶说。 "这么说来,北塘制药厂的人,已经熟知了你,他们会让你进去的……"费扬若有所思。 4 千伶受费扬的重托,到北塘制药厂走了一遭。费扬驾着车,停在离北塘制药厂稍远一点的地方,知心和ken都在车中,等待千伶的消息。 "丁小姐,您好。"开门的乡下妇人礼貌地招呼千伶。 "费总有东西让我送过来。"千伶镇定地说。 千伶递过一盅特意从酒楼打包的椰汁炖官燕。乡下妇人当即打开来看一看,热腾腾的鱼翅里,点缀着几瓣清香的菊花。 "丁小姐要不要到花园坐一坐?"乡下妇人照旧客套一句,不疑有他。 "不必了。"千伶亦是依照往常的习惯回答道。以往她单独前来,是不会在北塘制药厂停留的,通常即刻驾车返回城中。但是这一回,她按事先商量好的计策,接着对乡下妇人说: "我用一下洗手间。" "请进来吧,丁小姐。"乡下妇人赶忙敞开大铁门,将千伶迎进去。 "你忙吧,不必招呼我。"千伶矜持地吩咐道。 "丁小姐,您请便。"乡下妇人听话地走开。 千伶去了洗手间,又到花园走了走,假意欣赏园中大瓦缸里养着的几尾金鱼。四顾无人,她漫不经心地朝着房舍走去。顿了顿,周遭依旧寂然无声,那乡下妇人不知去了哪里。于是千伶沿着楼梯,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 二楼是全木结构,连天花板和墙壁都是色泽沉郁的楠木,地面铺陈着整块的织花地毯。走廊左右两边分列着六个房间,一式一样的木头门,门扉紧闭。 千伶不容多想,随手推开一间,一股流苏味迎面扑来。房中无人,却有床榻,有氧气瓶,有心电仪,有抢救器具,以及各式先进的医疗设备,像是医院的抢救室。 再推开一间,窗帘低垂,光线暗淡,依稀看得见几样朴素的家什。靠墙一张单人床上,一个大男人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千伶忙轻掩上门,退了出来。 后面的几间,陈设如出一辙,都是简洁的单人床,床上都是大白天蒙头睡觉的男人。酣眠中的男人,个个如置身午夜,沉睡如死。 整个楼道似乎都漂浮着浓浓的睡眠的气息,千伶感觉自己仿佛是进入到了那个古老的神话中,巫师的诅咒在玄秘的时刻应验,整个国度的人都陷入到了漫漫百年的酣睡中。远道而来的王子,策马腾越密集的荆棘林,于是睡梦中的公主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宛如一朵旷世玫瑰。 不过千伶并没有看到绝美的公主,她见到的只是憨口水长流的壮汉们。奇怪的是,费智信口中至高无上的先父灵位,根本就了无踪迹。难道费智信每次来到这里,竟然就是为了看一看这群懒惰无比的男人们?送来的珍馔,也是让这帮家伙饕餮? 千伶走到了最后一个房间,是走道尽头的那间屋子,由两间房打通而成,面积宽敞得很。厚厚的窗幔放下来,墨黑如夜。千伶站了一会,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门边一张坐椅上,靠着一个打盹的彪形大汉,睡得七歪八倒。屋子正中,有一张昂贵的美国水床,极其宽大,荡荡漾漾的。床上有两个熟睡的人。 千伶好奇地走过去,屏息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她捂住嘴,下意识地朝外逃去。走了两步,突然记起此行的使命,浑身发抖地退了回来,颤栗着取出数码相机,对着那张床,胡乱闪了几张。 然后她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不假思索地冲向大铁门。乡下妇人正从厨房里捧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一碟茶点,笑着叫她一声,丁小姐。千伶吓一大跳,心脏犹自狂跳不止。 "这是新摘的铁观音,老太太前两天刚带过来的,丁小姐您尝尝——"乡下妇人忽然道,"丁小姐您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千伶惊恐失色,却是努力挤出笑容,竭力掩饰着,只求速速脱身。 "我去把大夫叫醒,让他给您瞧瞧。"乡下妇人说着就要上楼。 大夫?楼上熟睡的人里头,居然有大夫?千伶无暇多想。 "不用了,"千伶摆手拦阻她,"我还有事,得立刻赶回公司去。"说着,她拔足就走,脚下生风,一溜烟逃了出来。 坐进费扬的车,千伶第一件事,就是使劲抓住ken的手,感受他的体温。知心熨帖地递过一罐可乐,千伶摇摇手,心神俱疲。 "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ken心疼得要命,搂着她,替她揩拭额头的冷汗。 费扬作声不得,默默凝视千伶,甚至没有勇气问她什么,他的紧张不啻于千伶。知心善解人意地握一握他的手,鼓励地对他微笑。 千伶在ken的怀中歇息了半晌,稍稍缓过劲来,抖着手,从包中拿出数码相机,一语不发地交给费扬。知心和ken好奇地凑了过来。 费扬调出画面,刹那间,三个人几乎同时倒抽一口冷气,知心还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叫。ken跌坐下来,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 镜头中,是那张华丽的水床。床上躺着的,就是刚才吓坏了千伶的那两个人。尽管影象模糊,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那是两个形状怪异的人形动物,都有一颗硕大变形的头颅,都是鼻梁深陷,都是嘴唇歪斜,一直朝向耳边扭曲。 并且,都没有眼睛! 5 "对不起,我没有查到有用的资料。"仁希一落座,就摊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费扬失望。他将北塘制药厂的见闻如数告诉了仁希,请她看过了惊悚的照片,让她帮忙寻找线索。然而在费氏,仁希并没有如他所愿,找到任何的知情者。 "照片我请相熟的大夫看过了,应该只是普通的畸形人,不会是人体实验什么的,"仁希静静望着费扬,"我明白你对费总有些偏见,可是,这种事情是绝对没可能的。" "我明白,"费扬很消沉,"我不该对我的父亲抱有疑惑,但是,这一切,实在是太诡异、太不同寻常了。" "费总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诗人,商人的身份,决定了他的言行方式,他不可以随时以仁善之心待人待事,他的成功,与利润、与金钱休戚相关,"仁希转而说,"不过,你应该能够感受到,他对你的爱,是那么的深,那么的重。" 费扬茫然以对。 "身为父亲,他几乎为你创造了一切父母可以做到的极致,"仁希说下去,"读名校,留洋,拥有体面的房子和车子,有一个发展事业的高端起点——这些,并不是常人轻易办得到的。" "仁希,你是在责怪我?"费扬苦恼道。 "是的,"仁希很坦白,"我支持你对五厂和七厂的产品改革方案,但我不认为你需要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怀疑和调查上。" 费扬缄默。 "你有没有留意到费总的状况?"仁希说,"因为千伶的背叛,因为镇灵丹惹出的祸,最近费总很不愉快,脸色很差,心情也很差,身为他的儿子,你想到过安慰他吗?" "千伶的离开,根本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费扬直言。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赶着做事,"费扬不想就此话题讨论下去,故意抬腕看看时间,截断她,"我们改天再聊。"他对仁希的态度从未如此坏过,当下仁希很是吃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与仁希不欢而散,费扬开车到电视台门前孵着,等候知心下班,顺路买了一大捧花,全是粉红色系,有丁香、玫瑰、红掌、满天星、百合、水仙,芬芳馥郁。隔了一会,知心与一群同事说说笑笑地出了电视台,她穿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子,裙边绣着小朵小朵的雏菊,一双球鞋,头发扎成马尾,看上去是那样的清爽,那样的美。费扬响了响车号,知心闻声奔过来,上车。 费扬把花递给她,知心欣喜地将面孔埋入花丛间,陶醉地说一句,谢谢你,这花儿足以令我温馨很久。费扬看着她笑。 "我拜托仁希帮忙,可惜她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她还说,我不该查我爹,她说,自千伶走后,爹情绪很不好,我该关心他才是,"费扬随即道,"仁希的说法,让我实在是觉得扫兴。" "男人是这样的,"知心老气横秋地评点,"一旦失去自己女人的行踪,或者当她们晚归,甚至不归时,这帮平素自信的大老爷们儿便惶恐得像一个在闹市中赤身裸体的修女。" 费扬苦笑。 "问题是,你爹从来就没有搞清楚状况,"知心接着说,"属于他的女人,是你的母亲,而不是千伶。" "他爱千伶。"费扬说。 "爱?爱是尊重,不是占有,"知心冷笑,"爱是在无权爱对方的时候,远远地凝视与祝福,而不是把人家虏获成自个儿的小老婆。" "知心,我一直都知道,在潜意识里,你压根儿看不起我的家庭。"费扬掌着方向盘,忧伤地平视前方。 "不是看不起,真的不是,我不会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伪君子,有钱毕竟不是一桩坏事,"知心真挚地说,"可是,钱与幸福是不成比例的,比如我与父亲之间,我的父亲与母亲之间,我和姐姐之间,那种平凡的、普通的、唾手可得的快乐,在你的家里,却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品。你爹,做了钱的奴隶,他给自己套上了钱的桎梏,也给他的家人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知心,你真是深谙我心,"费扬把车驶上紧急停车道,踩住刹车,握住知心的手,深深嗅吻,良久,抬起头,道,"其实,这问题的的确确困扰着我,为什么我那个千金万银的家庭,每个人都活得如此沉重而悲哀,但在你的家,虽则清贫,却有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幸福?" 第十五章 1 许爸爸许妈妈一大早就到菜市场买甲鱼,为知意煲汤。知心整个上午都没有采访,就到病房里陪伴知意,听着于斌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在知意耳边回忆着他们念书时的陈年旧事,倾诉着他的爱慕之情。 "……你记不记得高中毕业那一年,学校组织的旅行?"于斌捧着知意的手,喃喃道,"我们在海边露营,燃起一堆篝火,唱着歌,有海浪,有薰风,有沉紫色的天空,还有影树的红花绿叶……" 知心动容,她从不知道木呐的于斌有这样善于抒情的口才。 妙的是,间中知意居然睁开双眼,看一看于斌。于斌兴奋得忘乎所以,大叫知心过去。结果知意神情漠然地再度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我真没用,竟然唤不醒她……"于斌沮丧地抱住头。 "我相信她听得到的……"知心虚妄地安慰于斌,其实她自己也伤感得要命。 综合诊疗小组的大夫们进来探视知意,向当值大夫问了问情形,又纷纷离去。靳大夫落后一步,叫过知心,请她提供知意服用安孕宝胶囊的时间和剂量。 "姐姐是从怀孕第六周开始服用的,"知心使劲回想着,"当时,姐夫遭遇意外过世,姐姐情绪很不稳定,反应也很重,所以每天都吃三粒——好象是四粒,后来似乎还吃过六粒……" "一直到终结妊娠吗?"靳大夫问。 "是的,整个孕期她一天不拉地服用。"知心肯定。 "这样的服用剂量,显然处在了一个临界点,"靳大夫说,"虽然是在规定范围以内,但是已经达到了安全值的最高线。" "有什么不妥吗?"知心忙问。 "你们提供的食品,医院的实验室已经一一进行了筛检,都没有查出问题,"靳大夫直言不讳,"可是对安孕宝的检验,我遇到了一点阻力,实验室一直找借口推脱,不肯接手。后来我才知道,院长的意思是,像费氏药业这种声誉上佳的制药企业,药品质量是值得信赖的,而且医院和费氏关系良好,院长认为,没有经过费氏的认可,擅自对他们的药品进行查检,是很不友好的行为。" "费氏药业与各家医院一向往来密切,"知心不屑道,"每一种药品的上市流通,费氏和他们所掌控的中间商,给予医院的回扣空间,都是非常之大的。" "是吗?"靳大夫微微皱眉,道,"不过,我已经把安孕宝的样品寄回美国,请那边的同仁们帮忙查证。目前,找到致病的因素,对症下药,才是挽救你姐姐的有效办法。" "靳大夫,您有所不知,费氏药业在此地神通广大,尽管有所怀疑,但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真正查实他们的药品质量问题。"知心气愤道。 "难道已经有人对费氏药业出品的药物,产生过怀疑?"靳大夫很感兴趣。 "岂止是怀疑!"知心一股脑儿说出了来自观众热线的所有听闻,连同烂尾楼中的那群流浪汉,下岗工人家死亡的孩子,以及前药监局局长猝死的孙子。 "那家下岗工人死了孩子,本来是主动打了电视台的新闻热线,我赶了过去,结果碰到费氏药业的人,那家人当面拒绝接受我的采访,"知心并没有提到费扬,"靳大夫,您说蹊跷不蹊跷?" "能带我去看看吗?"靳大夫突然说。 知心没有推拒,她陪着靳大夫,去了那幢烂尾楼,那群流浪汉还在那里,就着凉水,啃着坚硬的剩馒头。在遭遇了药监局的冷面之后,那些人万般无奈,已经不似往常那般警惕和设防。 "既然是电视台的记者和医院的大夫,就跟他们说说吧,"其中一个人说,"权且当作赌一把,咱们愿赌服输!"他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人家从来就没什么大病大痛,一点小小的胃炎呢,吃了费氏的息炎痛,肾功能衰竭,没钱治,眼睁睁看着死掉了……" "……一家子六七口人,就靠着他一个劳动力……" "……俺们去费氏,被保安打,去药监局,被门卫拦着……" …… 在纷乱的诉说中,知心听明白了,这些人,目的不过是帮助死去的亲戚一家,讨要一笔象样的赔偿金,结果被费氏的保安殴打,到药监局投诉,连门儿都进不了,递上去的材料,没人理睬。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当街拦了费智信的车,拦车以后,药监局的报告倒是迅速出来了,答案是药品没问题。 "……俺们不是傻子,平白无故的,人咋能说死就死了呢?" "……听人说,药监局跟他们是勾结一气的,就会欺骗俺们老百姓……" "……这一趟,挨打受累,路费也花光了,连家都回不了……" 死者的亲属声泪俱下。 我会尽全力帮你们调查。末了,靳大夫承诺道。他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一位正嚼了冷馒头,一口一口喂婴孩的老妇人,说,大婶儿,去给孩子买点儿热乎的吧。那老妇人感动得当即跪下,给靳大夫磕了几个响头。 在下岗工人家,知心和靳大夫吃了闭门羹。知心一经说明来意,对方就粗鲁地把他们撵了出去,任凭怎么敲门,人家都不再开门。 前药监局局长倒是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知心顺便解释了上次的采访,电视台的领导临时接到通知,对费氏的报道,需报经有关部门的批准。知心把选题报上去,立刻遭到了否定。 "太不正常了!"老人家愤恨,"我前几天已经去找过主管新闻媒体的领导,当面质问了他们!他们没有权利遮掩事实!" 他与靳大夫一见如故,详详细细地讲了孙子死亡的经过,又把孙子的照片拿给他看,说着孙子生前的趣事,说得老泪纵横。 "可惜,我刚接到通知,药检所的报告,说明镇灵丹没有质量问题,"老人家呜咽,"孩子就这么冤死了,连凶手都找不到,我这爷爷也太不称职了……" "那支注射液,还有剩余吗?"靳大夫问。 "有的,"老人家说,"一出事,我就把剩下的半支针剂封存了,拿到药检所进行检验,等药检所的检查一结束,我又给带了回来。" "那太好了,我立刻寄回美国检验,"靳大夫说,"老人家,您放心,我会尽我的全力,帮您查明原因。" 老人家握住靳大夫的手,久久的,不肯松开。 2 "费总,药检所的报告出来了,一切正常。"咨询部经理向费智信报告。 "好!"费智信称赞一声。 "那老头恐怕做梦都没想到,就算他一步不离地守着人家做检验,出来的报告,一样不受他的监控。"咨询部经理面有得色。 "从明天起,小扬就到咨询部工作,"费智信交代,"你抽空教教他。" "没问题。"咨询部经理大言不惭地应允。 费扬站在一旁,缄口不言。 "另外,我得到线报,"咨询部经理瞄了一眼费扬,告诉费智信,"有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跟一个从美国来的大夫,去找过那几个死亡患者的家属。" "哦?" "这是他们的资料。"咨询部经理一如既往地扮演着情报人员的角色。 "省电视台新闻部,许知心……"费智信念了出来。 费扬一怔。 "美籍专家……靳忠烈!"费智信啪地扔了那叠资料,"他妈的,这浑蛋想干嘛?!" "听说这位姓靳的大夫,还从那老头手中拿走了剩下的半支镇灵丹。"咨询部经理说。 "姓靳的,你他妈的想威胁我?"费智信冷笑了,"当心老子玩儿死你!" "费经理,对不起了。"咨询部经理朝着费扬,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费扬不明所以。 "那位姓许的女记者,以前到费氏采访过,她的同伴,还被保安打折了胳膊,"没想到咨询部经理对费智信说了出来,"这会儿,她跟费经理好象走得很近……"咨询部经理看了看费扬,口下留情,没有说下去。 这个该死的探子!费扬想揍他。 "走得近?很好啊!"费智信没有听懂,"我记得那个女记者,很聪明的一个人嘛。小扬,你叫她大大方方开个价,给她点钱,叫她从此以后不要再插手费氏的事情。" "她是我的女朋友。"费扬不得不说。 "女朋友?"费智信张大眼睛,不置信,"你说,她是你女朋友?" "费总,我先出去了。"咨询部经理识相地避开。 "小子,不要轻易用女朋友这三个字,女朋友是要变成未婚妻,再变成妻子的,"费智信走过来,拍拍费扬的肩膀,"儿子,你的意思是,这个许知心,她是你的女人?" "爹,我是认真的。"费扬说。 "既然是你的女人,你就该管教管教,叫她不要乱做报道,乱惹是非,"费扬的话,费智信充耳不闻,他恐吓地竖起一根手指,"否则,即便是你的女人,我对她也不会客气的!" "爹,我对她是认真的。"费扬再次重申。 "别犯傻了,"费智信不怒反笑,"人家那是看中了你的钱,这年头,稍微有点姿色的姑娘,谁不是拿条鱼杆儿,到处钓金龟婿?你倒好,别人一伸杆子,你就乖乖儿地上了钩!" 费扬隐忍着。 "那姑娘长得不赖,玩玩是可以的,要是喜欢,爹帮你买幢房子给她,养起来!"费智信慷慨道,"不过呢,咱们这样的人家,结婚,还是要讲求门当户对的。" "我很爱她,"费扬说,"我会娶她。" "爱?"费智信笑,"小子,记得一条金科玉律,只是想满足肉欲时,不要假装爱对方,否则会很麻烦的,尤其到了想脱手时。" "我爱她,尊重她。"费扬强调。 "她家是做什么的?"费扬的坚持,总算引起了费智信的重视,他皱眉问道。 "爹,我和她的感情,跟金钱没有丝毫的粘连。"费扬反感。 "说得好!"费智信冷着脸,喝一声倒彩,讥讽道,"想不到我费智信也能生出个情种!怎么着,你是不是觉得做罗密欧、做梁山伯比当费大少爷更好?是不是特浪漫、特刺激?嘿,我怎么就没看出你还有这种资质?" "爹,她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孩子,她绝对不是冲着钱来的,"费扬忍耐地说,"她爸爸原先挺疼我的,知道咱家的背景,反对得不得了……" "不愿意高攀,是不是?"费智信不为所动,"那多简单,把他家姑娘给看住呗!" "爹,我会用事实向她爸爸证明,我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费扬坚定地说。 "小扬,她家那是演戏!"费智信叹口气,"在这世间,有谁是不贪财不爱钱的啊?她爸爸装什么清高呢?我告诉你,他们肯定巴不得你立马就娶了他家姑娘,一家子穷亲戚都能跟着沾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呢,父女俩煞费心机地哄着你,串通了演一出苦肉计,专蒙你这等傻小子——这就叫做,欲擒故纵!" "她爸爸不仅对咱家的钱没好感,对咱们的名声也心寸芥蒂。"费扬见没办法在价值观上与费智信达成一致,索性借机试探一下北塘制药厂的事。 "名声?什么名声?"费智信果然追问。 "外面有人说——"费扬迟疑,他不想拿出千伶拍摄的相片,他怕连累到她,给她带来无尽的困扰。 "说什么?"费智信紧盯着他。 "说、说、说是咱家受利益驱使,"费扬字斟句酌,"在搞什么人体实验!" 费智信神色陡变,毫不犹豫地扬手甩了费扬一耳光。费扬没提防费智信会动粗,而且下手这么狠,这么重,他被打得眼前星光纷乱。 "混帐!"费智信咬牙切齿地骂道。 "爹,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费扬豁出去了,捂着脸,一问到底。 "王八蛋!"费智信怒不可遏,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叠报纸,朝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亏你问得出口!你把你爹当成什么人了?!" 3 费扬领着知心去了郊外的费氏动物实验基地,那群藏獒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与费扬亲热。那些无比凶猛的大狗,舔着费扬的手,在他面前撒着欢,变得像是全世界最温驯最轻柔的小宠物。知心站得远远的,注视着被狗群亲昵簇拥的费扬,心里牵动不已。 费扬向驯狗师做了个手势,驯狗师会意,吹了几声呼哨,狗们恋恋不舍地围着费扬转了几个圈,朝驯狗师飞奔而去。 繁茂的草地上,养马人正赶着几匹壮硕的马悠闲而过。费扬叫了一声,对养马人招手示意,养马人于是牵过来一头红棕色的母马。 "它还好吧?"费扬抚摩着马头上的鬃毛,显然与这匹马相熟。 "前些天闹肚子,请兽医诊断过,已经没事了。"养马人说。 "知心,来。"费扬扶助知心上马,他则坐在知心身后,操纵缰绳。 费扬一挥鞭,母马顺着草地慢慢向前走去。知心初次骑马,又是惊喜,又是胆怯。费扬手把手地教她掌控缰绳的要领,在她耳边轻声道: "别怕,有我在呢。" 知心终于受不住诱惑,从费扬手中接过缰绳,试着驾驭那匹陌生的马。马很听话,规规矩矩地扬蹄前进,并没有因为她是新手,而朝她发脾气、耍大牌。费扬不住赞美她: "知道吗,这可是全马场最烈的一匹马,居然轻而易举就向你臣服了,你真是个天才……" "别再夸我了,我会骄傲的。"知心回过头来,打断他,却是忍不住笑。 费扬深深凝视她动人心魄的笑容,突然俯下头,亲吻她。知心的嘴唇是如此的菲薄轻软,有一种清凉微淡的香气,如同一片战栗着的花瓣,很美很性感。 马带着他们,穿过潺潺溪涧,越过野草横生的缓坡,然后是大片的柑橘林。柑橘林中,果实累累,枝叶间悬垂着一只只熟透的橘子,触手可得。知心孩子气发作,从马背上探手摘下橘子,兜在衣中,剥开来,一行吃,一行喂给费扬。 "真甜哪!"她啧啧赞叹。 "我想不明白,这么大的基地,这么多的动物,我爹有什么必要非用活人来做实验……"费扬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我从侧面请教过靳大夫,他说,临床上有一批志愿者,在新药正式投入使用以前,会参与前期的试用阶段,不过基于人道主义原则,在这个阶段,志愿者可能出现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身体伤害,都会被每一家制药企业或是医院,充分考虑到,他们会竭力规避可以预见的一切风险,"知心头头是道地说,"同时,这些志愿者全部都是自愿报名,并且会在实验过程中获得一定的报酬。换言之,没有哪个国家、哪家药厂会在药品研发过程中,残忍地公开使用活人做实验,除了抗日战争时期的日本鬼子!"说完,知心耸耸肩膀,吃掉了最后一瓣橘子,而后像个小孩子一样,逐个舔舔沾染果汁的手指头。 费扬不作声。知心讲到的内容,其实是制药行业的常识,他再清楚不过。 "靳大夫是个侠肝义胆之人,"知心说着,"医院阻扰他检测姐姐服用过的安孕宝,他就寄回美国,请那边的同事帮忙化验。我顺便告诉了他费氏可能存在的一些药品质量问题,他听了,义不容辞地着手展开调查,帮助那些伸冤无门的人……" 费扬拥了拥她,感激她的直言相告。她没有向他隐瞒她所做的一切不利于费氏的事情,说明她信赖他,说明她相信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如果每位大夫,都像靳大夫这么正直,这么热心肠,"知心感叹,"我想,国民的药品安全,就不会再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了。" "那位靳大夫,"费扬犹疑道,"似乎与我爹有些过节。" "是吗?"知心惊讶。 费扬把费智信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知心。他说,在北塘制药厂时期,靳大夫曾经偷窃了费智信的研究成果,一去无踪。 "难道靳大夫是为了跟你爹之间的恩怨,才会热衷于调查这些事?"知心揣测。 "我不确定。"费扬很公允。 "不,依我的直觉,"知心认真想了一想,断然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靳大夫绝对不是那样的龌龊小人!" 4 千伶的生活逐渐变得千篇一律。ken每日早起,为她准备黄澄澄的煎蛋与香喷喷的牛奶,早餐后用摩托车载她到公司。下班她搭公交车,提前一站下车,到附近的菜市场,与精明的小贩斗智斗勇,为一块或是五毛钱而斤斤计较,然后在狭小闷热的厨房中,煮一顿丰富的晚饭,等着迟归的ken,一起吃饭聊天。晚上的闲暇时光,他们有时看碟片,有时做爱。 再有,千伶慢慢戒掉了烟,戒掉了安眠药。躺在ken的怀抱里,她很安心,不需要药物的辅助,也可以沉沉入睡了。 到了周末,他们会一起去建筑工地,仰望那幢尚在毛坯状态的电梯公寓,按图索骥地畅想着他们的新居,在哪个房间安放日式榻榻米,哪面墙壁打穿了,以透明的玻璃来隔断,等等。 就是这样。 而在公司里,千伶尽力保持最为清淡的妆容。唇膏用豆沙色,眉笔是棕色,再也不敢似从前那样任性地把眼皮搽成一半金一半紫。她看过太多的女性杂志,那些作者都向职业妇女谆谆善诱,叫她们努力工作,以智力及能力取胜,千万不要在男上司面前突出容颜的优势,抑或以女人的本钱交换薪酬。 尤其千伶的公司又有那样一个色迷迷的洋人,一双眼睛时时都处在发情状态,水波荡漾,澄蓝的底色透出情欲的红,不知多可怕。 于是千伶倍加小心谨慎,在小处格外留意,惟恐出错。底裙,永远不会露出来。内衣,以肉色为主。袜子从来不勾丝。清洁、整齐、理性,不抛媚眼,不发嗲,办公的态度与男人一模一样。 "丁,不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姑婆。"洋人连连摇头,露骨地提醒她。 难道应当穿一袭低胸晚礼服、嘴巴里斜斜叼枝玫瑰,踩着伦巴的节奏往他身边靠吗?千伶在心头冷笑。 "我不是老姑婆,"她礼貌地回应,"我有未婚夫。" "未婚夫?"洋人挑逗道,"美女的未婚夫,头上天生就有一顶绿帽子。" 千伶不予回应,依旧我行我素,在洋人跟前,孤清而淡然,严防出现春光外泄的纰漏,只差没穿上铠甲、戴一副防毒面具。 千伶不是不知道美色的裨益,在男人的疆域,色诱几乎是一件所向披靡的武器。公司里的年轻女郎,大都不遵照淑女的条款,怎么出位就怎么穿,有本事无端端弄双黑色绢花丝袜去配粉红高跟鞋,可是男同事看到她们,全部眼前一亮。 事实上那些女孩子不见得漂亮,苍白的面孔,略黄的头发,但不知怎地,把眼睛描一描、扑上粉,衬着玫瑰红的唇,头发染一染,也就是亮晶晶的艳女了。 千伶每天一抬头便能看到她们花花绿绿的衣裳,全是廉价货,宝蓝的艳黄的,钉着亮片,镶着羽毛,披披搭搭,但别说,穿在她们身上,衬看她们圆润的手臂及背脊,并不难看,反而有一两分原始的诱惑。 是年轻?还是有信心?千伶不知道。 临近下班,她们一个个把颜料厚厚涂上面孔,一层一层的,千伶亲眼看着她们变戏法似的把五官变出来,红是红,白是白,一罐矿泉水,对牢面孔一啧,水雾使粉沉淀,被皮肤吸收,滑得如剥壳鸡蛋,袅袅娜娜地去约会泡吧蹦迪k歌。 "一群小母鸡!"洋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千伶身边,在她耳旁诙谐地轻轻说道,他口腔里腥臊的气味直冲到千伶鼻腔里,熏得千伶反胃。 千伶忙避开他。 "事实证明,一个拈花惹草的男人,从骨子里瞧不起轻浮的女人。"洋人一走,坐在千伶对面的中年女同事便小声说道。 千伶笑笑。 这些女孩子活得通透圆滑,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上下班由不同的男人接送,吃饭由男人买单,购物由男人买单,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却是不轻易将自己交托予谁。洋人时不时挤到她们中间去,调笑几句,揩揩油,然而自她们身上,压根儿讨不到真枪实弹的便宜。千伶瞧着她们游刃有余地对付那色鬼,只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上一个世纪,腼腆而呆板。 饶是如此,洋人的眼光却从未离开千伶。他对千伶的工作万般挑剔、万般为难,千伶起草的文件,被他圈点得千疮百孔,一改就是十数次。 "文思三千,不如胸脯四两。"女同事朝千伶挤挤眼,开腔道。 千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玻璃门,一名妙龄女正交一份报告给洋人,该女穿着露背的t恤与尖尖的高跟鞋,沉甸甸的胸乳直往洋人眼前凑。洋人对着报告,也不知看还是没看,接连点头,鸡啄米似的。千伶简直大开眼界。 "这种3p男人,就吃这一套!"女同事笑着评说。 "3p?"千伶不懂。 "pig,poor,poud,"女同事一口气说道,"猪,差劲,傲慢。" 千伶笑起来。 "你知道有些女明星为什么一辈子红不起来?"女同事诡秘道。 "为什么?"千伶傻傻问。 "是因为她们没有张开腿……"女同事尖嘎地笑起来。 5 睡到半夜,费扬被一些刺耳的声响吵醒。他披衣下床,查看究竟。走道里灯光大亮,费奶奶的房间敞开着,费太的房间也敞开着。费扬探头进去叫了一声,奶奶。没人。再看看费太的屋子,也是空无一人。 费扬心内惊疑,快步奔下楼,大厅里一派灯火通明,却亦是无人。他穿过草坪,见管家和几名仆佣垂手侍立在费宅的大门口。他赶过去,刚看到一部疾驰而去的计程车。 "发生什么事了?"费扬问。 "老太太接到一个电话,慌慌张张地和太太一块儿坐车出去了。"管家答。 "怎么没叫家里的司机?" "我也不知道,"管家如实说,"老太太坚持要坐的士,只好打电话到的士公司去叫,老太太嫌太慢,后来又让司机开车到街角,叫了一部计程车过来。" 听了管家的话,费扬心中大体有了数,他猜费奶奶和费太是去了北塘制药厂。在那个看守严密、甚至不惜栽种有毒林木的宅院里,必定出现了什么状况。 那几日费智信去了香港签合同,家中并无他人。费扬上楼换衣服,从车库开出自己的车子,一路驶向北塘制药厂。刚到北塘镇,就见那辆计程车已经空车返回。他的揣测没有错,费奶奶和费太果然去了那里。 费扬照旧把车子泊在稍远的地方,步行过去。还未走近,他就感觉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件。因为一向紧闭的大铁门无遮无拦地洞开着,门内停放了两部车子,有一部是救护车,还有一部是运送灵柩的汽车。 院中无人,费扬顺顺利利地朝二楼走去,正对楼道,是一间陈放着医疗器械的房间,大约就是千伶讲述过的那间诊疗室。此刻房中挤满了身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费扬一眼就看见费奶奶和费太,守着那张金属质地的抢救床,双双恸哭不已。 "救救他啊……"费奶奶拽住一位大夫的衣袖,不肯松开。 "妈,"费太扶住费奶奶,哭泣着说,"人已经走了,没用了……" "老人家,节哀吧,"大夫也劝慰费奶奶,"这是多脏器衰竭,没办法的。" "怎么会这样呢?!"费奶奶哀嚎不已。 "妈,他已经多活了二十几年,值得了……"费太说着,泣不成声,索性与费奶奶抱头痛哭。 "奶奶!妈!"费扬再也忍不住,唤了两声,走到她们身边。 "小扬,你——"费奶奶和费太转头看见他,同时瞪大泪眼。 费扬来不及解释,拨开人群,凑近一看,抢救床上的,正是千伶所拍摄相片中的一个异形人,面色如蜡,呼吸全无,平躺在那里,非常狰狞,却又非常的不真实,像是由橡皮捏制而成。 "他死了吗?"费扬不禁回头问。 没人回答他。 "还有一个呢?也死了吗?"费扬止不住追问下去。 "呸呸呸!"费太突然反应过激,连连啐他,"不许胡说!你姐姐会长命百岁的。" "我姐姐?"费扬诧异万分。 "小扬,你既然找来了这里,也算是天意了,"费奶奶拭泪道,"来,跟你哥哥告个别吧,他生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你这个弟弟,死后,你好歹也叫他一声哥哥……"费奶奶双泪长流。 费扬傻了眼。那橡皮人是他的哥哥?开什么玩笑! "老人家,到隔壁休息一下吧。"一位护士为费奶奶测量了心跳和血压,觉得不妙,赶快将她搀扶了出去。另一位护士端了杯开水,喂给费太一粒镇定剂。 "你是怎么来的?"费太问费扬。 "我被你们惊醒了,不知半夜三更出了什么事,所以就开车跟在计程车后面,结果到了这里。"费扬怕刺激到费太,省略了中间的所有环节,假装之前从未察觉。 "你奶奶说得对,到了这儿,是你们兄弟一场的缘分,"费太哽咽道,"去吧,认认你的兄长,叫他一声哥哥,送他一程……" 连费太都这么说!橡皮人真是他的手足同胞?费扬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那一刻,他简直以为费奶奶和费太集体疯掉了。 "夫人,已经给费总打通了电话,"一个陌生男人进来报告,"费总说,他暂时赶不回来,请夫人全权料理——另外,费总的意思是,要安排最好的殡葬仪式,不必吝惜钱。" "知道了。"费太说。 "妈,难道他真的是——"费扬顿住,他没办法对着怪异的橡皮人说出哥哥两个字。 费太含着泪,点点头。 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长长的悲啸,似人声,又如狼啼,一声连着一声,声声相接,单调,呆板,全无平仄,全无起伏,却像是一根粗重的铁链,重重地、狠狠地,在空气中扬鞭划动着,将寂静的夜空搅拌得支离破碎。 费扬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想起花圈店那个肥妇和知心二姨说过的话,这声音的确惨烈,像鬼怪,也像截肢断手后的悲鸣。难道有关闹鬼或是人体实验的传言,就是因此而生?他狐疑地别过头,看向费太。 "那是你的姐姐,我可怜的孩子,她一到夜里,就疼得满地打滚啊……"费太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