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有毒》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 小小的暹罗猫出生刚一个月,通体雪白,一双湛蓝湛蓝的圆眼睛清透如冰,一见人就发嗲,打呼噜、打滚。 担心怀孕的蔡惜寂寞,樊景皓花了五十块现大洋,从单位的一名保安手中将它买回家。第二天早晨,蔡惜拎着白色猫咪细细的脖子,出其不意地把它从九楼的露台扔了下去。 “可恶的家伙,足足叫了一夜……”蔡惜疲惫地以手覆额,喃喃道。 “也不至于摔死它吧?”景皓暴怒,跳脚道,“你忒狠毒了!” “我狠毒?你他妈才狼心狗肺呢!”蔡惜突然发作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直问到他眼前来,“樊景皓,你是文盲还是弱智?!宠物身上有弓形虫这种基本常识,你都不知道吗?” “弓形虫怎么啦?弓形虫还能吃了你?”景皓不甘示弱。 “弓形虫会导致流产,引起畸胎。他妈的,你想断子绝孙还是怎么的?!要不就是想害死我们母子,另寻新欢……”蔡惜暴跳如雷。 景皓不由得张口结舌。 “樊景皓,你他妈混帐!”蔡惜索性咆哮着扑上来,拽住他的衣领,一通猛力抓扯、摇撼,把他弄得七荤八素、昏头胀脑。 “是我的错,”景皓本能地抓住蔡惜的双手,投降道,“我确实听都没听说过弓形虫。” “你王八蛋!”蔡惜动弹不得,疯狂地朝着他吐唾沫。 怀孕令蔡惜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这倒是景皓始料未及的,他从未想过要面对一位因荷尔蒙失调而变得脾气古怪的太太。 蔡惜是一名职业女性,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时时穿简单的长裤与毛衣,方便走动。紧张的时候读漫画、玩网络游戏,喜欢冷饮,经常超时工作。她不是那种小可怜类型的女人,动辄眼泪横流,花拳相加,她的涵养功夫是一流的。从恋爱到结婚的数年里,他俩争吵的方式多半是冷嘲热讽,蔡惜用冷言和冷眼来表达愤怒,从未动过粗口。 然而她对小动物有着无限的爱和怜悯,她有许多的话对它们讲,为它们起甜蜜的爱称,舍得花大把时间教它们站立、敬礼,学习形形色色可爱的小动作。 怀孕使人患上失心疯吗?景皓一边虚妄地敷衍着蔡惜,眼前却闪过一团热乎乎的、绒球球似的影子——他一阵不寒而栗。 景皓在茶水间里冲饮摩卡的速溶咖啡。他喝咖啡的习惯与众不同,先往嘴里扔几块方糖,嘎嘣嘎嘣地嚼着吃,然后以饮水机中的冷热水交替冲泡,连泡三杯,排成一列,一仰脖,一杯接着一杯,咕咚咕咚不歇气地灌下。 喝完,他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从盘子里挑了一只硕大的黄油面包。一个女人在他背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回过头,是同事夏稚。 景皓供职于位居本市报刊发行量榜首的一家市民报,做着要闻版的责任编辑,夏稚是文化娱乐版的责任编辑。两人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 “笑我?”景皓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尖。 “你太有意思了,喝咖啡像喝酒,豪饮!”夏稚笑不可抑。 “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景皓借用《红楼梦》中妙玉讥讽贾宝玉的话自嘲。 “咦,你读《红楼梦》?”夏稚惊异。 “你也读?”景皓比她还要惊异,因为她竟懂得!这年头,肯花心思看古典小说的女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读《红楼梦》的男人,多半心思细腻、禀性善良。”夏稚微笑道。她抱着她的大水杯,暖着手。那是一只扁扁、猪肚形的玻璃杯,杯里浸着各类植物的干尸,深色的橘梗、浅色的菊花,松散的胖大海、玲珑的枸杞,悬沉起伏、荡荡漾漾。 茶水间供应的饮品,除了咖啡,就是绿茶红茶花茶。夏稚不喝,也不用茶水间的纸杯。她是很考究的,不厌其烦,巴巴地将自己伺弄得鹤立鸡群。 “这是夸奖,还是鞭策?”景皓油嘴滑舌地应答着。 夏稚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潋滟,媚态毕露。夏稚的笑容在报社属于标志性的产品,可圈可点。报社是铁打的舞台,流水的美女,佳丽多如过街之鲫。促狭的男编、男记们闲来无事,背地里评选出了十大美女,夏稚位列魁首,一举囊括风情奖、细腰奖、美齿奖等等七、八项大奖。 “……眼角那样微微地一扬,斜斜瞟你一眼,能叫你直酥到骨头里去。”一位男编曾经促狭地为她编撰过大段的授奖词。 景皓混在花丛中,早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对媚眼如丝的女子具有强大的抵抗力。女同事们通常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总有人适时添加一句,樊景皓可是一只白乌鸦。 当下他不欲深谈,只是大口大口地囫囵吞咽着面包,三两口吞完一只,又来几块淑女手指饼,嘴里含含糊糊地赞扬道: “点心挺新鲜的。” “开工啦。”景皓吃饱喝足,拍拍手,意欲离开。 “对了,恭喜你啊。”夏稚说。 “什么?”景皓留步。 “听说你要升格做爸爸了?”不知何故,夏稚将杯子举高一些,抵着下颌,一双明眸透过水中纷纷繁繁的花草,水滴滴地凝视着他。 “宝宝快出生了吧?”夏稚笑吟吟地追问一句。 “什么呀,才两个月而已。”景皓啼笑皆非。 “我一朋友是出版社的,给我送了一大摞新书,有一本《准爸爸的早孕反应》,兴许你能派上用场,送给你吧。”夏稚说。 “那先谢谢了。”景皓抱拳作揖。 夏稚粲然而笑。 景皓留意到她的牙齿确实很美很白,晶莹齐整,在灯下闪闪有光,够资格做牙膏广告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主角。 夏稚没有失言,景皓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文化娱乐部的一名实习编辑就受嘱送书过来了。夏稚很细心,她把书放在牛皮信封里,还用钉书机封了口。景皓翻开书,粗粗浏览一遍,竟有字字珠玑之感。 准爸爸产生“早孕反应”的原因 几乎所有的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都会有一些情绪上的波动,心情变幻不定和忧郁是最明显的两个表现。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专家分析可能与担心宝贝出生后自己会失去妻子的爱有关…… 读到这一段,景皓险些拍案叫绝,他总算为自己这段时日的躯体不适、惶惶不安找到了科学的、权威的、准确的注解。 没想到令男人们垂涎欲滴的夏稚非但不是烟视媚行的白痴级狐狸精,且是这般的善解人意,聪明剔透而又不着痕迹,与她聊天很舒散,很熨帖。 景皓是一个乐呵呵的胖子,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校,收入丰厚,厨艺一流,衣领永远干干净净,但从不流连欢场。夏稚对景皓的夸赞并非无妄之词,景皓在报社是有口皆碑的极品老公,典型的住家男人。 景皓认识蔡惜的时候,蔡惜只有18岁,念大一。景皓23岁了,在报社做社会新闻部的记者。 那年夏天,蔡惜所在的大学承办了首届全市高校校园歌手卡拉ok大赛,景皓和报社摄影部的哥们儿得到线报,赶了去凑热闹。 蔡惜是当晚的压轴选手,瘦瘦清秀的少女,穿白色棉布的裙子,白色的球鞋,没有化妆的脸是那样的朴素,却是无比华丽、无比张扬地演唱了一首难度很大的英文歌曲,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 唱到一半,粉丝们激动地冲上台去,自发地站在蔡惜身后,挥舞荧光棒、小彩旗、塑料花什么的,齐声为她伴唱。在旋律的间隙处,蔡惜挥舞双臂,高声叫喊: “船要沉了,请大家不要拥挤!” 蔡惜是那一晚当之无愧的冠军。她的相片上了第二天的报纸,配以景皓撰写的新闻稿。那则消息,被景皓精心镶嵌在了一桢古朴的木头镜框里,存留起来。 景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心里的船,已经沉没了。他对自己说,就是她了。 景皓的追求所向披靡,围聚于蔡惜身侧的那帮乳臭未干的小男生岂能是他的对手?他挥刀斩棘,高歌猛进,一举攻陷了蔡惜的城池,而后长久地、竭尽所能地爱着她。 蔡惜大学一毕业,景皓就迫不及待地娶了她。婚后的新房符合景皓实用主义的审美观,婚后的生活符合景皓健康简约的原则,婚后的蔡惜也符合景皓理想中的好太太条款。 从一开始,景皓就笃信,他们会白头偕老。 整个下午,景皓都在打扫屋子,像个清道夫一样,汗流浃背地拣拾杂物。他是个整洁的男人。与此同时,做家务,变成了一种对于蔡惜的宠爱和尊重。 怀孕以后,蔡惜惫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镇日无精打采、寡言少语,充满了混吃等死的颓唐。清清爽爽的房间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几份合同摆在餐桌上,发刷随手扔进书报篓,梳妆台横七竖八摆满了相片、喷雾剂、旅游时买回的黄色圆肚陶罐,换下来的衣物塞满了洗衣机。她则倦倦懒懒的,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沙发上,发呆。 作为一份每天出版的日报的编辑,景皓每天的上班时间在下午五点左右,通常要干到深夜两、三点钟。长期以来,他的作息晨昏颠倒,早晨是从黄昏开始的。 “开机!”景皓直起身来,心满意足地四下里环顾着一尘不染的房间,拍拍手,像个导演一样大喊了一嗓子。 蔡惜充耳不闻。 “宝宝,这是妈妈。”景皓将镜头对准蔡惜,兴致昂然地自编自导。 蔡惜置若罔闻。她穿着一件竖条纹的棉质睡衣,宽大得仿佛一只麻袋口袋,稍稍动弹,便会飕飕生风。这些日子,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与拖鞋,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惜惜,去换件衣服,好不好?”景皓发觉了蔡惜着装的不妥,暂停拍摄,央求道。 蔡惜一声不吭。 “好好好,就当是原生态演出吧。”景皓自个儿搬梯子找台阶下。 “宝宝,今天你在妈妈的肚子里已经住了8周加5天了,有轻微的运动了,就像跳动的豆子。你的身长大约是两厘米,形状像一颗饱满的葡萄,有一个跟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手指和脚趾之间隐约有少量蹼状物,是鸭脚样的——”景皓煞有介事地解说着,突然眉头一皱,“惜惜,我帮你洗洗头吧。”从镜头里看去,蔡惜的头发乱得要命,且脏污不堪,干燥,打结,毫无光泽,似稻草,似鸟窠。 蔡惜不理会,她厌烦地站起身来,到露台外面去,遥遥地观看黄昏的车流。从九楼的露台看下去,小区外的街道是那样地遥远,车行如鲫,一列是落寞的车头灯,另一列是同样落寞的车尾灯。 “妈妈并不是有意这样邋遢,”景皓振振有辞地唠叨,“因为你的缘故,妈妈体内的荷尔蒙分泌过多,导致妈妈情绪烦躁,经常会无名火起,倒霉的可就是爸爸了……” 蔡惜霍然转过身,开门出去。景皓握着摄象机,一步不拉地紧随其后,宛如一名狗仔队成员,尽忠职守地拍下了她一身睡衣,游魂野鬼一般的身影。 “这儿的景致很棒,惜惜,你过来,摆个pose!”景皓在小区中央的人工喷泉边站住脚,招呼蔡惜。 “樊景皓,我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蔡惜终于怒气冲冲地发作。 “拍无声电影啊?”景皓涎皮赖脸。 “别像条狗一样跟着我,我恶心!”蔡惜气势汹汹。 “你喜欢拍远景?那怎么成?”景皓陪笑脸,“我可是身负重任,要让宝宝长大以后,好好地欣赏他的漂亮妈咪……” “给我!”蔡惜伸出手来。 “按快退键,刚刚的镜头可以全部重放一遍——”景皓殷殷勤勤地教授着,他误以为蔡惜是要审查自己的拍摄手艺。 不待他说完,蔡惜劈手夺过摄象机,啪地砸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踩了几脚。她还不解气,拣起来,扬手就要往水池里扔。 景皓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地一把拽住她细瘦的手腕,手下发力,三两下就将那只可怜的摄象机抢救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景皓脸色铁青。 “我就不让你拍!”蔡惜喊叫。 “我是拍我的孩子!”景皓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就那么谗孩子?”蔡惜大动肝火,尖锐地叫嚣,“好啊,樊景皓,既然你稀罕孩子,有本事就自己生去啊!” 近旁的住户闻声围聚过来,抱起双臂,笑嘻嘻地看他们两口子吵架拌嘴。景皓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抽身隐退。临走,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对着蔡惜扔下一句: “丢人现眼!” 一大早,景皓就被蔡惜吵醒了。蔡惜在卧室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景皓睁开眼睛,看见她翻箱倒柜,胡乱搜寻着什么。 “怎么了?”景皓欠身问道。 “我的一千零一夜不见了!”蔡惜很急躁。 “那套书,搁在书柜里。”景皓故意说。 “是香水!” “香水对胎儿不好。”景皓翻个身,闭上眼,继续睡。他的棉被忽然被蔡惜一把掀起,蔡惜冷着脸,厉声质问: “是你藏起来了?!” 蔡惜钟爱的香水确实被景皓藏了,他杜绝这些可能污染胎儿的化学制品。当下他默不作声,拉过棉被,假装蒙头大睡。 隔一会儿,他听见蔡惜无计可施地重重跺了跺脚,摔门而去。他嘘出一口气,偷笑一声,如释重负地沉沉入眠。 一觉醒来,景皓饥肠辘辘地到厨房找东西吃。厨房里锅清灶冷,没有烟火的痕迹,很明显,蔡惜没在家吃中饭。 景皓鼻中嗅到熟悉的香水味,正是蔡惜惯常使用的一千零一夜,香氛性感撩人。蔡惜对脂浓粉腻没什么兴趣,但最近半年,香水与口红突然成为她的必备之物。景皓问过她,她只是淡淡说: “老了,没自信心了。” 景皓哑然失笑。蔡惜不过25岁,一张稚气的面孔,皮肤细滑,娇嫩得如同黎明时分森林深处的露珠。 女人! 景皓查看藏匿地点,用了一半的香水原封不动。他心下狐疑,一路寻到洗手间,洗面台上赫然一瓶大号的shalimar。原来蔡惜买了一瓶新的回来。香水旁边还有一只圣罗兰口红的包装盒。 想了想,景皓骑自行车赶去蔡惜的办公室。蔡惜的专业是计算机,毕业后跟一位同班同学合资开了一间小规模的网络公司。她每日的工作便是长时间对牢电脑做程序、做设计,景皓道听途说地知道了一些电脑辐射对胎儿发育的不利影响,闻之而色变——这也是他强迫蔡惜闲赋在家的原因之一。 “蔡惜?她不是在家养胎吗?”蔡惜的合伙人john矢口否认自己见到过蔡惜。 “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景皓耐着性子恳求他,“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她真的不适合呆在这样的环境里。” “怎样的环境?”john抬抬眉头,挑衅道。 景皓恨不得一拳朝他砸过去,打扁这个变态男,打扁这个飘飘,打扁这个玻璃,但他有所顾忌,不得不强压怒火,冷冷地说: “这是我的家事,拜托你别搅和。” “家事?”john冷哼,“你限制蔡惜的人身自由,不让她参与正常的工作和经营,当心我会到公安机关控告你!” “去吧,去吧,”景皓不怒反笑,“我把我老婆反锁在储藏室里,用绳子捆绑着她,不给她吃,不给她喝,抽她打她虐待她。” john吃惊地后退半步。 “快快去呀,”景皓火上浇油地伸出双手,做被镣铐状,嘲讽道,“赶快去控告我、揭发我,请警察叔叔来抓我啊!”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 john没有撒谎,蔡惜的确没有到公司,她驾着她的golf,去了位于城市西郊的度假村。 她是去见一个男人。 蔡惜等了四个钟头,约定的午餐,变作晚餐。其间他音讯全无,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一次,毕竟最终他来了。在过往,他有过数次爽约的不良记录,令蔡惜盲目的等待在越来越深刻的绝望中落空。 “点菜!”他大踏步地走来,一坐定,就朝着服务生打个手势。 “对不起,开会!”对于自己的晚到,他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毫无歉疚之意。 说着,他顺手端起她面前剩下的半杯纯净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他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发出响亮的吞咽声,渴坏了似的。 蔡惜凝视着他,他的蝴蝶般的厚嘴唇,他的竹节般修长的手指,他的那双能够让人进入催眠状态的深黑色眼睛——她的一颗心,乱了又乱。 她终究不能够控制自己,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用手触摸他的脸。这是六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皮肤,温暖的、真实的、梦寐以求的皮肤。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忽然侧过头,将她的手天衣无缝地夹在脸颊与肩膀当中,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让蔡惜怔怔地落下泪来。 “傻瓜,我不是在这儿吗?”他递过纸巾,爱怜地替她拭泪,替她整理头发。更多的泪水,从蔡惜的眼中源源不绝地涌出。 午餐很快就结束,盘碟中尚余大量食物。蔡惜胃口奇差,泪盈于睫,郁郁寡欢。他迁就她的情绪,亦没有开怀畅吃痛饮。而在以往,他是以美食家自居的,一顿饭延续至漫长的两个小时,一边聊天,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一边看报纸。 “这些都是迫害健康的坏习惯,自杀式的行为。”他嘲笑自己。他本人即是医生,声名赫赫的妇产科大夫,竟视死如归地安享着违规的惬意,实属罕见。 “乖乖,咱们去唱歌,好吗?”他温柔地凝望着她,“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的歌声。” 度假村设有ktv包房,他们常去的那一间,叫做蓝调。冬季的黑夜,格外冗长。下午六点左右,天色已漆黑如墨,道路两侧繁盛的树木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暗沉沉的红灯笼。 “我学会一首新歌。”蔡惜说着,心底泛出酸楚。她起身,在点唱机里搜索到她需要的曲目,随着节奏,开始徐徐演唱。 那首歌叫做《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蔡惜用她的mp3下载了这支歌,在这半年的辰光中,她听它听得几乎快要发疯。 蔡惜唱得糟透了,因为她呜咽不止,嗓音颤抖得厉害。唱到第二个段落,她不得不停下来,像闯祸的小淘气一样,吸着鼻涕,委屈地呜呜哭泣。 “乖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留意到她的不适,松开她,忧虑地问道。 “我怀孕两个多月了。”蔡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毫无停顿、毫无平仄地说了出来。 “真的吗?”怔了怔,他裂嘴笑了,“这是好消息啊,我的乖乖,你快要做母亲了,多棒呀!” 在蔡惜的常识里,爱情是不可分割的,它要么是完整的,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因此在她的想象里,他可能出现的,有一千种表情、一千种话语。惟独没有眼前这种,由衷地微笑着,恭喜她。 “到时我亲自为你接生,”他拍拍她的脊背,肯定地承诺,“乖乖,我会陪伴你,迎接你的小宝贝降生。” 当初,是他先追求蔡惜的。 他是john的舅舅。 他不仅是国内妇产科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同时还担任着本市最大一家三甲医院的院长,位高而权重。 纯网站的业务,难以维持公司的运转,john与蔡惜创办的网络公司,转向了医院信息网络管理工程,这期间,陆陆续续受到他的不少恩泽。 那年四月,他帮他们争取到了市医药公司网站的制作权,这项工程,为网络公司带来了十多万元的利润。 蔡惜向john提出,由她私人做东,请他和他的舅舅吃法国菜。john没有推辞,打电话约了他。那是蔡惜第一次见到他。 “看见美丽的女孩子,我舅舅通常会说一句话: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心跳加速的感觉。”john笑着告知蔡惜。 “是吗?很风趣啊。”蔡惜说。 “他那样复杂的老男人,好比繁体字的线装书,你这种没心眼的小丫头,是不可能读懂的,你得当心了。”john打趣道。 “怕我做了你舅妈?”蔡惜伶牙俐齿,不甘示弱。 那天下雨,他迟到了半个钟头,做手术的缘故。走进餐厅时,他的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件意大利薄西装皱巴巴地随意搭在手臂中,名贵的薄底平鞋满是泥泞。他没有用香水,没有用发蜡,身上是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并非寻常的花花公子形象。 “这是蔡惜,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合资人。”john介绍道。 他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跟蔡惜握手、寒暄什么的。蔡惜注意到,他不大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在john的面前,他也不搭长辈的架子。 菜式很丰盛,他亦不按部就班地吃东西。他的胃口好极了,一落座,就进攻那道法国蜗牛,熟练地一只手用钳子夹住蜗牛,另一只手用叉子将蜗牛肉从壳里挑出,蘸上调味汁,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 席间寂闷,蔡惜不安地端起红酒杯,向他敬酒。他爽快地喝一大口,凝视着蔡惜的脸,忽然开腔道: “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的嗓音低哑而暧昧,似幻化出一股强劲的气流,直抵蔡惜的耳膜。john朝蔡惜挤挤眼,做出一副“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但是蔡惜笑不出来。 她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他有一个会议要赶,吃完奶油焗生蚝跟海鲜沙拉以后,来不及享用甜点,匆匆起身告辞。 “回头见。”临走时,他对蔡惜说。 不过是一句场面上的应酬话,蔡惜想。 然而她错了。 隔两日,john说,舅舅周末要回请他和蔡惜,顺便邀请网络公司的全体员工郊游,地点是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一处新开发的峡谷景区。 “幸好咱们公司的女同志都是其貌不扬的,唯一的美女蔡小姐,身上又贴着樊太太的标签,名花有主,”john笑道,“要不我那色鬼舅舅又该开枪打猎了。” “有你这样形容长辈的吗?!”蔡惜骇笑。 “我太了解舅舅,他老人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美女,”john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不过他毕竟是中年人了,太多的经验与刻意,只能吸引初出道的小丫头和久雨甘霖的残花败柳们,我相信你不会栽倒在他的阴沟里。” 网络公司的普通职员大多是毕业不久的年轻孩子,没车,出行不便。john的舅舅神通广大,找了一部丰田旅行车,一班人马声势浩荡地出发。 蔡惜与john坐在一起,john的舅舅坐副驾座。john头一晚加班赶工,熬了通宵,半途晕车,哇哇大吐,跌跌撞撞地起身,跟舅舅调换位置,坐到司机旁边,敞开窗户,吹风。 john的舅舅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蔡惜身边。他很沉默,不太说话。蔡惜无聊,习惯性地取出木糖醇口香糖,递给他一粒。 “谢谢。”他说。 他接过口香糖,放进口中,缓缓嚼着,专注地望着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 路过一段花朵烂漫的柑橘林,一车的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几名出生在城市里的员工七嘴八舌地憧憬着理想中耕种稼穑的生活状态,他们的话题里频繁闪现出菊花、竹舍、溪流、林木等意象,一派的光明和敦厚,一派的诗意和宁静。 “你喜欢田园生活吗?”这帮衣食无忧的大孩子们问蔡惜。 “只要有电脑,有网线,有淋浴设备,有车,有加油站,我是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蔡惜耸耸肩膀,天真地答道。 “你认为呢?”蔡惜转而问john的舅舅。 “我和你呆在一起。”他很快地回答,却是答非所问。他的嗓子压得很低很低,大概是避免被别人听见。 蔡惜讶异得很,噤声不语。 他没有纠缠,依然耐心十足地嚼着那粒口香糖,目不转睛地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临到目的地,john夸张地伸个懒腰,“中午我可要好好吃一顿,补补身子骨。” 一车的人呵呵地笑起来,蔡惜也笑。 “……”他在一片哗笑声里忽然悄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什么?”蔡惜没听清。 “请答应我,吃饭时坐在我旁边,”他说,“就像现在这样,我要闻到你的气息。” 蔡惜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他一眼,他神色镇静,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那一刹那,蔡惜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下车后,一群人依例先去爬山。末了乘缆车到顶峰,在露天底下叫了两桌乡野风味的饭蔬。 很奇怪,他并没有走过来跟蔡惜在一起,而是态度平静地坐在一桌喝酒的员工中间,频频举杯。蔡惜反倒有些惴惴了。 他的司机替他送上来整箱的洋酒,他很投入地跟网络公司的男职员们斗酒,吆五喝六,彼此都喝得耳酣目热,仿佛真是酒逢了知己。蔡惜察觉到,有的时刻,他很静很静,有的时刻,他是很闹的。 男士们纷纷喝到烂醉,题目就转向了女人。他率先豪气地捋起衣袖,梁山好汉似的,把一件好端端的西装穿成了功夫衫的架势,眉开眼笑地领头说了一个段子,含而不露的,细细揣想,却是淫到了骨子里。当场惹得男人们抚掌大乐。 他这一煽风,一点火,低级的、庸俗的黄色段子就从醉鬼们的嘴里哗啦哗啦地流淌出来。john是不喝烈酒的,与女员工坐一桌,冷眼旁观,倾听他们的谈笑。 “先生们,女士们,我发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女员工发表谬论,“不同年纪的男人谈论女人的方式往往不太一样。年轻的时候火气冲天,总是很坦率的,不讲究情致。到了中年,经历足够多了,对女人也生了些微的厌倦,就懂得了冷幽默的意韵,细想来,却是句句精辟,句句击中灵魂。而在老年,力不从心,徒有其表,又会峰回路转的,迷恋着最为直接最为过瘾的话语表述……” “毋需总结了,男人嘛,一辈子都离不开那点小破事儿!”另一个女员工打断她。 众女哄笑。 “笑什么呢?我也听听啊。”他微笑着,起身离桌,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加放在蔡惜和一名女孩中间。 “你该造造势的,”他笑着对john说,“不喝酒没关系,但你是不是应该以饮料代酒,敬敬你这帮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们?”他的语气,是那样的促狭,那样的顽皮,那样的孩子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在桌下轻轻触碰蔡惜的手。蔡惜躲开,他蓦然握住了她的右手。蔡惜一惊,如遭雷击,直觉地往回抽。他没有强迫她,松开了手。可仅仅是数秒间,他再度唐突地握住她的手,非常用力。他的掌心很热很热。蔡惜不能大叫“非礼”,不便大幅度地挣脱,她心头乱跳,僵硬地坐着。 她突然明白过来,所谓调情和骚扰的界限就在于,受者对于施者的主观感受,是隐约的、半推半就的好感,还是无限的、坚定不移的恶心。 “遵命!”john很乖地应允。 “先敬搭档!”john端着一杯酸奶,朝向蔡惜。 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蔡惜只好腾出左手来,举起杯子,马马虎虎地跟john碰了碰杯。桌下上演的那出惊天动地的哑剧,让她面红耳赤。 “三杯为敬啊!”他跟john开着玩笑,毫无预兆地,忽然放开蔡惜,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回到喝酒正酣的男人们那里。 蔡惜怔怔的,呆望着他的背影。被他滚烫的手握过的那只右手,高温迟迟不散,甚至蔓延开来,直烫到脸腮与脖颈处。 回程里,john依旧坐副驾座,他很自然地坐到蔡惜身边来。蔡惜忐忑,生恐他继续作出冒犯之举。然而他没有。 整个车程,他和其他喝高了的男人们一样,闭眼假寐。在半醒半醉的睡眠里,他规矩得很,斜靠着扶手,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跟她隔着一些距离。 蔡惜盯着他摊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侵犯过她的敌人。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手背宽阔,肌肤呈深棕色,指甲修得短短的,手上并没有戴戒指。 这是一双性感干净的手。蔡惜几乎嗅到了遗留在他指尖的洗手液的香味。她能回想起那双大手的温度,干燥、微暖—— 蔡惜努力移开恋恋的视线。 中邪了!她想。 下车时,他跟大家一一握手。男人们酒后失态,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跟他勾肩搭背的,口吐狂言。 轮到蔡惜,他伸手跟她轻轻一握,脸上微笑着,私底下却着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不寻常的、浪漫的示意。蔡惜的手心顿时一凉。 那是一个惊愕的傍晚,落日锋利如剑。蔡惜展开手,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炫亮的戒指。 “我的舅舅,对成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加强烈。”john这样形容。 在与他谋面以前的三年中,john时常提到他,因为他是网络公司强有力的后盾。在john与蔡惜的闲谈里,他的身影不时出现,犹如一些碎碎闪闪的阳光,投射在广袤无垠的湖面上。 在这世间,有两样事物是他不能失去的,一样是他的事业,一样是他的太太。但假如他必须放弃其中一样,他会选择事业,放弃太太。 这句话,他曾经当着太太的面,很多次、很多次神色倨傲地对朋友说过。他太太听了,并不争执,只是微笑,表情从容而淡定。 “我们有这个默契,她理解我。”对此,他十分骄傲。 “我的舅舅傻透了,他是个不及格的男人。”john客观地评价道。 他很早就有了骄人的成就,在妇产科研究领域中,他驰名遐迩,被视为国内最具潜力的年轻专家之一。太太亦为他锦上添花,她出身名门,静如美玉,自小与舞衣、舞鞋为伴,被诸多的报纸誉为才华横溢的青年舞蹈家。 john告诉蔡惜,他的太太早年十分依从他,对他的审美情趣言听计从,留直发,穿裙装,以及尖头的高跟鞋,不与牛仔裤沾边,不进酒吧,不看肥皂剧。在他的视野里,她就像一棵室内盆栽一样,古典而清洁地生活着,充满葱郁而质朴的贵族气息。 “问题是,我舅舅既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记得她单位的电话,既不记得她心爱的颜色,也不记得她的衣裳尺码。” john说,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事业中,工作起来,似机器人,目光炯炯,心无杂念,每天的睡眠不足六个钟头,就是奥黛丽?赫本前去敲他的门,他也没功夫应门的。他不会坐下来与太太商讨青菜肉类的价格,不会陪太太逛街购物,更不赞成太太跟其他的太太或是小姐们交往。 无疑他是爱她的。但他的爱,是一个人对一只花瓶的爱。花瓶是没有需要、没有欲念的,可以照他的眼光,随心所欲地摆陈。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华美的花瓶也会生出脚来,无声无息地自己走掉。 有一天,轮到他当值,为病人做了长达32个小时的手术。当他疲惫已极地回到家,发现咖啡壶如常冒着热气,洗澡水已放好,洁白的枕头拍得松松的,翌日换穿的西装搭配得无懈可击——而太太却蒸发了。她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后来,john在旅行时,经过油田,见到了他的前舅母。她不再伪装白璧无瑕的名医太太,恢复了真性情,做回了她自己。 “她生了小孩,胖了,剪了男孩子式样的短头发,脸上再没有那种淡淡忧郁的神色,穿着牛仔裤与球鞋,清脆玲珑地笑着,”john说,“她的丈夫待她很细心,下厨为她和孩子煲汤,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还会躬着腰,替老婆系鞋带。” “她抛掉了虚假的、伪善的面具,得到了世俗的、庸常的幸福,”john感叹,“而这种幸福,刚愎自用的舅舅是从来都不屑一顾的。” 可是这收梢的一笔,带给他的打击,比离婚本身更为惨痛。显然的,为了离婚,为了离开他,一切的代价,一切的牺牲,她都在所不辞。她蔑视他至极。 他离婚十年了,没有再婚,没有固定的女友。他的名声渐渐坏下去,他渐渐学会了玩,渐渐往调情高手的路上走。 六个月以前,这个以后半生来寻求答案的男人,在蔡惜的体内,草率地切开了一道永不痊愈的切口。爱情的切口。 然后,他残忍地、头也不回地,抛离了她,奔赴巴黎,奔赴他人生的一场浮世绘。 那天上午,蔡惜坚持送他。她开着红色的golf,紧跟在他深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后面。由于是去飞机场,他叫上了医院的司机,不单如此,副驾座上还有一位他的下属。 有一度,蔡惜的车与他的帕萨特并排行驶。他坐在车后座,目视前方。她的车经过时,他将不透明的车窗摇下一些。她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看见自己。但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是夏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透过薄薄的衣料,蔡惜隐约看到他瘦削而结实的胸部,以及胸毛的黑色形迹。 他的身体使她发狂。 抵达机场,司机和属下为他挽着行李,为他办理登机手续,鞍前马后,寸步不离。依照事先的约定,他们没有打招呼,形同陌路。蔡惜始终远远地跟随着他,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过了安检口,提着行囊,向前走。他知道,蔡惜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消失。他没有转身。由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蔡惜痛不欲生,泪流满面。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寂。蔡惜的手机静止了,没有短信的来临。她主动发给他,一次次的,石沉大海。她拨打他的手机,停机。他换了手机号码,没有告知她。 自john那里,她旁敲侧击地打探着有关他的消息,得知他在巴黎安然无恙。 “在任何国度,我舅舅都不会是一个寂寞的男人。”john的语气意味深长。 他在暗示什么?一座光怪陆离的古老城市、一个鬼混的男人? 蔡惜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是怀孕。怀上合法丈夫的孩子,在他的面前,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小妇人,一个貌似幸福的母亲。 她对自己说,是她先放手的,是她放弃了他。由她来扮演抛弃者的角色,这会让她稍微好受些。 她的决定让景皓欣喜若狂,他向往孩子已久。他给了她一粒弥足珍贵的精液,一粒可以医治情伤的良药。她如愿以偿地怀了孕。 然而状态有些出入。她的躯体平息了,未曾历练过的生理变化限制了她出行去找他的可能性。但她没能在慵懒中平静,相反的,她体验到了双倍的烦躁,来自他,亦来自陌生的胎儿。 她心怀莫名的恐惧,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不敢面对游离失所的爱情,不敢走在光亮的人群里。她自觉伤痕累累,有碍观瞻。她的心,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蔡惜需要做一项是否感染弓形虫的检查。检查的前夜,景皓颇为辗转,迟迟不能入睡。因为那只暹罗猫,他像个交通肇事者一样惶恐。 他们如约抵达医院。检测程序并不繁琐,稍等片刻,结果就出来了。化验单上是一个大大的“阴”字。景皓喜极,抬手拭去了满脑门的虚汗。 “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完完全全忘记那只猫的存在了,对吗?”景皓颠三倒四地追问医生。 “你太太从未感染过弓形虫,所以没有免疫力,在怀孕期间,要注意宠物的饲养和饮食卫生,”医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交代道,“除了猫狗,家禽和被污染的瓜果蔬菜也可能带有弓形虫。所以,在饮食上同样要多加提防。” “需要留意些什么呢?”景皓谦恭地请教。 医生详尽地告诉了他一些生活细节。景皓取出特意携带的袖珍笔记本,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份笔记。 怀着获取新知识的满足感,景皓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本。一回头,他发现蔡惜不见了影踪。沿着妇产医院灰黯的走廊,他气喘吁吁地撵上她,得意地炫耀道: “惜惜,我发誓,我会变成全方位的育儿专家!” 蔡惜原本低着头,一路疾走。听了这话,她停住脚步,抬眼凝视着景皓,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眼神像个受尽委屈却无法倾诉的婴孩。 “你当真那么喜欢小孩子?”她问道。 “这还用问吗?”景皓爱怜地捏捏她的鼻尖。 “好吧,我保证为你生个健康的孩子,然后——”蔡惜低低地说,“咱们就分手。” “想什么呢!”景皓蹙眉,“惜惜,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要有我俩的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蔡惜默不作声。 “小笨蛋!”景皓突然笑了,抚掌大乐,“你在吃baby的醋,对不对?你不会变成电视里的搞笑妈咪,跟孩子抢糖吃吧?!” 蔡惜不笑,不语。 “你这个淘气鬼!”景皓伸手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下个月的例行检查,我要换一间医院。”蔡惜绷着脸,正色道。 “为什么?”景皓惊异。 蔡惜说出一家医院的名字,那是本市最知名的综合医院,医术精湛,设施一流,声名显赫。景皓一时语塞,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反驳她。 “院长是john的舅舅,妇产科专家,他会亲自为我接生。”蔡惜淡然补充道。 审稿的间隙,景皓烟瘾发作,躲进报社的茶水间抽烟。夜班接近尾声,正是各路诸侯忙得天翻地覆的时刻,茶水间里空无一人。 他刚点燃一棵烟草,夏稚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杯花草茶,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夏稚裹着一块羊毛披肩,色泽繁复,是那种风格暧昧的异族调调,极秀气,极有女人味。她的妆容永远是紫色系的,深紫的眼影与沉紫的唇蜜,轮廓精致的五官似有水紫雾灰的倒影。她的神色带着猫一般软软糯糯的娇慵,目光里却有淡淡的忧郁,十分魅惑。 怀孕后的蔡惜也有一张郁郁寡欢的面容,然而她的忧伤,与夏稚的忧伤是不一样的。蔡惜的忧伤,是真实的、流动的、短暂的,是有感而发、有念而起的,是具象的、凝重的,有质有感的。夏稚的忧伤,却是恒久的、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是无的放矢、无端而生的,是抽象的、轻飘的,仿佛演员做戏做到了极致,出神入化,跟戏中身世合而为一,做成了生死相随的一种东西——气质。 夏稚陆续送了景皓好几本准爸爸必读的书籍,有国内专家编写的,还有几册全英文版的。景皓问过姐姐,那是在国外很畅行的一些父亲指南。 景皓读后,受益匪浅。过去他对夏稚这等妖冶女郎是敬而远之的,总觉她们是潮流的粉丝,泡吧、蹦迪、勾搭男人,无非是这些。而且多半是吸烟的,做秀用的女士烟,烟身淡绿的摩尔、滋味较辣烈的柔和七星、薄荷味的520,分草莓、苹果、橙子三种口味的dj——徐徐喷出一口,眼波迷离,美则美亦,全无灵魂。但夏稚竟是不吸烟的,也不大去酒吧一类的场所,尤其是她推荐的好书,证明了她的细腻、灵慧,证明了她是个有头脑、有品位、有爱心的女人,让景皓很是撼动。 景皓是很豁达的男人,可以坦坦荡荡地跟女人交往。读大学时,同班女生私底下评选最值得信任男生,他以高票当选。而夏稚亦只是摆出做好朋友、好同事的姿态,她那传说中会电倒男人的媚眼,没有浪费给景皓,她是正正经经地关心他的太太,送给他有益的读本。 因此两人渐渐不设防地熟稔起来,常常在报社内部的局域网上,用qq闲聊,见了面,驻足交谈几句,话题多半局限在景皓的孕妻身上,有些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意思。 仅此而已。 “对不起。”当下景皓为自己手中的烟抱歉不迭。 “没关系。”夏稚微微一笑。 “版面忙完了?”景皓礼貌地寒暄。 “就快了。”夏稚垂垂眼皮,很倦的样子。 景皓避开一点,站到窗边,将紧闭的玻璃窗推开一角,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吞云吐雾。他抽烟跟他吃饭、喝咖啡一样,是纯粹满足生理需求,因此有点狼吞虎咽的架势,饿坏了似的。 接连抽完两支烟,景皓解了谗,含一大口浓茶,狠命地漱口,力图将唇舌间的烟味清除殆尽。 “怕太太察觉?”夏稚忽然开腔道。 景皓吓一跳。夏稚一直背对着他,一页页翻看报纸,没想到她对他的举止一清二楚,简直有背后长了眼睛的嫌疑。 “我太太厌恶香烟。”景皓老实回答。 “烟的味道,是男人的味道。”夏稚说。 “臭男人的味道。”景皓戏谑道。 “偷偷摸摸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夏稚也很幽默,“有没有犯罪感?” “有孕在身的太太,全都是斧头帮帮主,全都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景皓假意叹息,“做臣子的,不得不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咔嚓一声,杀无赦!”他夸张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出砍头的姿势。 夏稚笑出声。 景皓抬抬眉头。他无法告诉夏稚,见不得光的,岂止是吸烟。至为折煞人的,是他的欲望。所有的医学书籍与所有的医学专家都声称,在怀孕前三个月和怀孕末三个月之间的那一段辰光,夫妻之间可以适当地、有节制地造爱。但蔡惜死活不肯,三贞九烈似的,抵制着景皓的侵略。 景皓打叠起千般软语,万般温言,全盘无效。他遭遇了好几次提拉着裤子,被蔡惜强行驱赶下床的惨剧,颜面尽失,难堪至极。 一夜又一夜,自己和自己做爱。一场又一场,手指与生殖器的欢好。躺在心爱的女人身旁,寂寞的高xdx潮,像眼泪一样汹涌而来。 这样的孤独,无处诉说。 产检是大日子。 景皓一大早就起床,为蔡惜烹饪品种丰富的早餐。由于睡眠严重不足,他的眼圈青黑如熊猫。 蔡惜已经在盥洗室呆了很长时间,随着水声的变化,景皓能够想象她正在有条不紊地依次沐浴、洗头发、洗脸,而后用牛奶、有收紧功能的精油、活体按摩油,以及肌肤弹性修复液,蘸上水,一圈一圈地轻轻按摩肚皮,防止妊娠纹的发生。 “惜惜,你快一点,好吗?”景皓走过去,敲敲盥洗室被水蒸气熏得雾蒙蒙的玻璃门。 蔡惜终于清理妥当,开门走出来,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这是暮春了,她怀孕已七个月,腹部高高隆起,汁液丰盈的rx房像色情网站里面的惹火女郎。 “吃饭吧。”景皓催促。 蔡惜不理睬,坐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往脸上打粉底。她把一张脸做得娇嫩欲滴,清淡的蓝色眼影衬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景皓抱起双臂,倚门望着她。那些化妆品使他心惊肉跳,蔡惜每朝脸上涂抹一点,他的神经就揪紧一些,满心忧虑着那些含有铅、汞的粉末不知会怎样伤害到蔡惜腹中的小宝贝。 “好了,惜惜,你这是去产检,还是去相亲?”在蔡惜细心往两腮刷着珊瑚红的胭脂时,景皓按捺不住,脱口发牢骚。 蔡惜置若罔闻,当着他的面,脱掉浴衣,开始换衣服,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先是下方开口、便于产前检查的托腹裤,接着是大号的蕾丝乳罩,然后是有着错落有致的彩色纹条的连裤袜,跟着穿上了白色的绣花衬衣,带手绘花边的牛仔背心裙,以及式样复古的布鞋,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活脱脱就是怀孕版的牧羊女,有种凝滞的、厚重的美。 景皓承认,蔡惜是他见过的体形最美最性感的孕妇,她对自己的皮囊考究到了手和足趾,连贝壳粉红的指甲都是透明而漂亮的。可惜景皓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对他而言,这样的折磨,无疑是一种漫漫无期的酷刑。 蔡惜已经做主换到了john的舅舅所在的医院做产检,她每次都是紧张、慌乱地换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难忘。 “咦,你怎么不睡觉了?”蔡惜似乎刚刚留意到他的早起,奇怪道。 “呆会儿我陪你上医院。”景皓说。 “不必了,你在家休息吧,晚上不是还得上班吗?”蔡惜一口回绝。 “惜惜,别倔!你不适合自己驾车了,我给你充当车夫,行吗?”景皓和颜悦色地申请,“再说了,你每回都不让我露面,到今天我都还没见过john的舅舅是何方神圣。人家辛辛苦苦替我老婆检查,道谢的话我该跟人家说两句吧?” 闻言,蔡惜惊奇地看他一眼,仿佛他在痴人说梦。 “要是机会恰当,红包该塞一只两只的吧?” “这种事,我自己会考虑,不劳你费心了。”蔡惜很快地回答。 “什么话?!”景皓冤屈地申诉,“怎么成你一个人的事了?我不是孩子他爹吗?干嘛把我屏除在外?” “谁说你不是孩子他爹了?”蔡惜漠然道,“假如你嫌不够高调,你尽管往我身上贴一标签,写上一句,该女士及其胎儿的所有权,属樊某人所有。” “mygod!”景皓拍拍自己的头,故作诙谐状,“惜惜,你太反常了!你要不是怀着我的孩子,我简直以为你在外头跟其他男人谈恋爱!” “你在说什么?”蔡惜收住脚,回身直直地逼视着他。 “开玩笑,开玩笑!”景皓见她神色有异,赶紧举双手投降。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蔡惜不依不饶。 “我说着玩儿的,‘小腰精’已经变成了‘大肚婆’,你这么大腹便便的,还能怎么样?”景皓画蛇添足,越描越黑,“除了你帅气的老公我,你这阵子见得最频繁的两个男人,不是john,就是他的舅舅,一个是同志,一个是研究妇产科的老男人——呵呵!” 景皓意味深长地坏笑了两声,试着将气氛缓和下来。他以为蔡惜会被他逗乐,然而蔡惜怒目而视,两眼几乎要放出飞刀来。 “你是指,我已经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了,是不是?”她瞪着他,嗓音沙哑,“我这样子,丑得可怕,即使是免费送货上门,都没人肯接手,对不对?” “no,no,no,”景皓见势不妙,急忙申辩,“惜惜,你知道,你的杀伤力从来都是超一级的……” “你就是那个意思!”蔡惜崩溃般地喊叫出声,“樊景皓,你知道我每天费了多大的劲在跟饥饿做斗争?!你知道我饿得有多难受?!怪你!都怪你!是你把我害得这么难看,害得我进退两难,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你他妈的居然有本事在旁边说风凉话!” “你说什么?你在节食?”景皓大惊。 “樊景皓,我恨你!”蔡惜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涕泪交流,发出绝望的哀嚎。她故技重施,将手中的物品尽数砸向景皓。 景皓躲闪不及,车钥匙尖利地划过他的左眼,火辣辣地一热,而后就是钻心的疼痛了。他下意识捂住伤处,有粘稠的液体迅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这一次,可是来真的……”他嘟囔着。 蔡惜望着他流血的眼睛,吓傻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隔一日,景皓约夏稚去买婴儿床。他们在qq上闲聊的时候,夏稚偶然说起有朋友经销婴儿用品,可以替景皓挑到物美价廉的baby床。景皓大喜,遂接受了夏稚的好意相助。 “太太没来?”夏稚问。 “打电话给她了,她不太舒服。”景皓说。他说的是实话,他拨电话给蔡惜,后者称烦闷,正开车兜风。 “我听说,你太太很美,气质也很好,是典型的知性美女。”夏稚恭维道。 “那是自然,我的眼光一向是不会错的。”景皓丝毫不谦虚。 夏稚菀尔一笑。 她朋友的专柜设在一间大型百货商厦中,朋友不在,交代手下的销售人员给夏稚最大幅度的折扣。景皓细心审看,以手臂粗略地丈量各种尺寸,很内行地一一评述。 末了,景皓挑中一张美国产的graco童床,原价接近3000元,打了6折。他顺便买了几张绒毯,用来铺垫在床的四周,以防万一。陪同的销售人员忍不住称赞道: “先生,您是内行。” 景皓到收银台刷卡。缴完费,他一回头,夏稚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神色静默,眼神温柔,似乎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故意伸出几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 “景皓,你是个好男人。”夏稚望着他,很认真地说。 景皓失笑。 “什么?”他以手附耳,假意道,“我没听清!” “我嫉妒你太太。”夏稚轻声说。 “当心呵,我那可是伪装!”景皓故作张牙舞爪状,与夏稚逗趣,“哪天我不耐烦了,揭掉羊皮,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夏稚微笑起来。 妊娠的最末一周,蔡惜的饥饿达到了顶点,胎儿不时用小胳膊或小腿使劲推她,怂恿她不停地吃东西。而她的不适也随之到了颠峰,不得久坐,不得久站,不得仰躺。 她很静,并未倾诉或是抱怨什么,默默地吃着各类食物,默默地承受着苦痛。景皓却是一点一滴地都看了在眼里。 膨大的子宫压抑膀胱,导致尿频,夜里蔡惜必须不断起床小解。寻常的翻身竟也成了大麻烦,如若没有景皓的帮助,她简直就像一只失重的大西瓜。莫名的腰痛背痛胸痛亦落井下石,暗暗找上门来,不太严重,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刚够令她寝食难安的程度。 蔡惜的睡眠质量因此大打折扣,很多时候,她都张大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对着空空的天花板,久久地发呆。 “惜惜……”景皓轻声唤她。 蔡惜转过脸来,望着他。蔡惜上洗手间时,唏唏簌簌的声响吵醒了景皓,景皓已经不出声地观察了她好一阵子。 “有什么不妥吗?”他低低问。 “没有。”蔡惜说。 “惜惜,我的宝贝,来,让老公抱抱。”景皓说着,伸出手臂。 蔡惜居然很乖很温顺地靠过来,脑袋瓜抵在他的肩窝处,安静得像一头小绵羊。 临近预产期,蔡惜的暴躁情绪不翼而飞。它的消失就像来临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仿佛武打片里的人物,中了蛊,性情大变,在吃了一剂神秘的解药之后,魔咒解除,本性恢复,又做回了那个斯文的、有教养有度量的女郎。 “谢谢你,惜惜。”景皓吻吻她的颈项,百感交集。 “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蔡惜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嗓音轻轻说道,“景皓,我一直在想,我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忘掉你的。” “说什么呢,傻瓜!”景皓拥紧她瘦瘦的肩臂。 “你会想念我吗?” “惜惜,你怎么了?”景皓震撼。他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灯。蔡惜无声地匍匐过来,把脸埋在他的小腹间,两手环抱住他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景皓,我们恐怕会有两种结束的方式,”她呢喃着,“第一种,是我在生产中死去,第二种,是在生产以后,离开你。” 景皓明白了,蔡惜的胡言乱语,缘自分娩前的患得患失。他微笑了,忍不住将手指插进蔡惜的浓发间,爱怜地抚摸她的发丝。 “小笨蛋,你会长命百岁的,咱们可是要相伴到老的。”他温和地说道。 “我会想你的,景皓,我会想我们的孩子……”蔡惜执拗地说下去,凄惶而又伤感。 第四章 沉默之爱 意外的是,蔡惜提前发作。午夜,她下身流血。景皓打电话叫120,把她送入急诊室。蔡惜吓坏了,他不在身侧,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似乎听到了死亡的引擎在皮肤下面剧烈地轰鸣。 她在病榻上哗啦哗啦地淌着眼泪,慌慌张张地拨打他的手机。那几天他刚巧出差去了上海,参加一项业界的国际学术会议。 “别怕,乖乖,我保证,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的。”他在电话里承诺。 他没有食言,挂断电话,即刻打车前往机场,搭乘早班飞机飞回来。早晨八点钟,蔡惜被推进手术室,赶当天的第一台手术。小护士为她做局部消毒,擦拭着火辣辣的消毒水,一边饶舌道: “您的先生真有面子,据我所知,我们院长很多很多年都不做这种常规手术了,他老人家可是权威人士,应付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都来不及。” 他一直有意跟下属解释,蔡惜的先生樊景皓是他的好朋友——真相是,二人素昧平生,从未谋面。 “他在哪里?”蔡惜惊恐不已。 “您是说院长?飞机一降落,他就打电话过来,叫大家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小护士回答道。 话音未落,他从天而降,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蔡惜跟前,被微微泛绿的手术服全副武装着,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蔡惜吃一惊,倒吸一口气,小护士手中的导尿管一下子就插进了她的身体中。 “好了!”小护士拍拍手,转身出去了。 “你好吗,我的乖乖?”他俯身注视着她。 “不要离开我……”蔡惜呜咽。 “我在这里,”他眼神温柔,“乖乖,我会陪伴你。” 恍惚中,有人在说,院长,掏出来了,是男孩儿。 坐月子的阶段,蔡惜每天躺在床上练习形体操,从颈部运动到收缩子宫的运动,她一项一项地苦练,练得挥汗如雨。她又在网站上购买了收腹带与乳罩托杯,以及两台价格昂贵的产妇理疗仪。 “您是搞艺术的吧?”育婴师对蔡惜孜孜不倦的魔鬼式瘦身行径好奇得不行。 蔡惜骄矜地微笑。 “我好看吗?”转过身来,她不住地追问景皓。满月的复检一天天逼近,她的信心也在一天天流失。脸上的斑,腰间的赘肉,分泌物不时浸湿衬衫的rx房,它们都是她的天敌。 “好看好看!”景皓拾掇着尿布,头都不抬。 “我就那么丑?”蔡惜亦步亦趋。 “你很在意吗?”景皓凶巴巴地说,“美貌不能成为一种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讨生活!” 蔡惜委屈得哭了。景皓叹口气,扔下手里的活计,赶过来哄她,把她搂在怀里,虚情假意地赞美着她的容貌。 蔡惜抽搭不止。 “惜惜,你得相信,至少你目前是相当性感的。”景皓努力地诙谐着,并且假装兴致昂然地乘机摸摸她尚处于哺育期、高耸如山峰的胸部。 “真的?”蔡惜不置信,“那么,你会有欲望吗?” “会,会。”景皓打个大大的哈欠,言不由衷。 蔡惜沉默下来。 她知道景皓每日的睡眠不足四个钟头,下了夜班后,他一大早就起床上菜市场,买回适宜产妇食用的原材料,为蔡惜精心调治一日三餐,间中还得协助育婴师照料哭哭闹闹的小婴儿。 秋天渐渐逼近,维尼三个月了。 某一日,蔡惜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跟省市的重要领导在一起,为他所掌管的那间医院新设立的社区分院剪彩。他在镜头前微微笑着,显得气度恢弘。 又一日,蔡惜在报纸上读到他的名字。他攻克了一道医学难题,在国际医学界引起轰动,英国的一家妇产科医院聘请他担任名誉院长。 “他是个优秀的男人。”蔡惜喃喃地对怀里的维尼絮叨。 维尼咿咿唔唔地啃手指头。 “妈妈爱他,”蔡惜失神地自语道,“妈妈不能让这段珍贵的感情失传,妈妈要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 维尼仰起头,无意识地望着她,突然间,粲然一笑。 蔡惜忍不住贴住他的小肥脸。 她是这般锉骨扬灰地爱着他,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奋不顾身地爱着他,若干年后,有人会为她飞蛾扑火的爱情竖碑立传吗? 蔡惜落下泪来。 蔡惜每周到健身房去两次,利用器械做仰卧起坐,锻炼腰腹松弛的肌肉,力图恢复纤细的腰身。她曾经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腰客。 这时蔡惜的手机滴滴响,有短信来临。她漠然看了一眼,心跳却骤然紊乱。是他!他在短信里简单地问道: “有空吗?” “有。”蔡惜迅速回应。 “见个面吧,老地方。” “好。” 蔡惜火速沐浴更衣,驾车赶往度假村。明知他照例迟到三十分钟以上,蔡惜依然提早到。她从不让他等。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耐性等她。她不敢去冒险尝试。 他已经打电话给度假村,预定了房间。蔡惜坐在那个房间里,百无聊耐地看电视,一个人看了许久许久。 “我的乖乖!”他推门,轻唤。 蔡惜没有回头,忽然之间,她很想哭。她被爱情折磨得一筹莫展。 他从背后拥住她,吻她的脖颈,轻抚她的耳朵、太阳穴和眉毛,弄得她柔肠寸断。景皓从不像他那样细致地对待接吻,对景皓而言,嘴唇不过是做爱的先遣兵。 他不同。他能充分地发掘亲吻那无法言说的潜力,他具备琴师的技巧,知道如何控制旋律,知道如何使用和调动口唇四周的每一块肌肉,知道键盘、节拍和进度,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用力按键,什么时候只是听凭手指轻柔滑过。 “我想你了……”他低语。 激情过后,他闭上双眼,似睡非睡。蔡惜枕着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呼吸着他身体的气息,混合着凛冽的来苏水与清新的须后水的气息。 “好吗?”他睁开眼睛,含蓄地问她。 “你好凶猛……”蔡惜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多少有些羞赧。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他坦白地说。 “仅仅三个月吗?但我有十三个月没跟你在一起了呵,”蔡惜眨眨眼,刨根问底,“告诉我,三个月之前,你的女伴是谁?”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些衣香鬃影的陌生女郎。 “我的爱吃醋的小乖乖!”他笑着吻吻她,避过不答。 “你没有嫌恶我,对吗?”蔡惜轻轻问。 “嫌恶?为什么?”他不懂。 “你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答应让你为我接生,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想你会由于那血淋淋的一幕而厌恶我,逃避我,抛弃我,”蔡惜一口气说下去,“我恐惧,同时又期待由你先放手。我太了解我自己,以我的执著,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放弃你……”蔡惜哽咽。 “傻孩子!”他动容,搂紧她。 “我想嫁给你,”蔡惜泪流成河,她意乱情迷地坚持说着,“我很想很想嫁给你。” “不。”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是多么渴望跟你结婚,做你的妻子,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但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呢?”蔡惜心如死灰,“是你以前强调的那个理由,不愿成为第三者,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们不聊这个,好不好?”他疲乏地转过头去,阖上眼,不欲纠缠。迷恋一个女人而又不顺从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可在他身上,迷恋和残忍奇异地统一了起来。 维尼五个月大,第一次品尝蔬菜的滋味。景皓下厨捣鼓了半天,为儿子做了小半碗青菜泥,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嘘嘘吹凉,喂给维尼。维尼激动得一气吃光光,两手挥舞着,把头上的软帽给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甩进景皓怀里。 “小帽子是送给爸爸的吗?儿子会送礼物给爸爸了,谢谢好儿子!”景皓自作多情地抓起维尼的小指头,一通狂啃,乐得维尼咯咯咯笑个不停。 维尼六个月大,着凉发高烧,平生头一回打吊针。护士从他稚嫩的脑门插入细长细长的针管,维尼扭动着小身子,哀哀啼哭。景皓抱着他,心疼得两眼发红。 “你歇歇,我来抱他。”蔡惜说。 “你走开!”景皓搂紧儿子,不让她换手。 “瞧这人,急糊涂了吧?”蔡惜尴尬地笑着,对一道前来的育婴师说。 “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爱孩子爱得如珠如宝。”育婴师感叹。 维尼七个月大,景皓向蔡惜求援,请她帮忙建立网站。蔡惜花两天功夫做了一个叫做“家有维尼”的独立网站。景皓把维尼的相片传递上去,每天写一页极富幽默感的维尼日记,不多日,便吸引了众多眼球。一群新做妈妈的小女人居然毕恭毕敬地向景皓讨教各类育儿经验,她们封景皓为“全能爹地”。 维尼八个月大,蔡惜和景皓给他洗澡,还没来得及用尿布,维尼就在床单上拉臭臭了,并且在自己画的地图上打滚,弄得满身屎尿。景皓举起手,作势欲打。小家伙突然口齿清楚地叫了一声: “爸、爸!” “维尼,你说什么?”景皓目不转睛。 “爸、爸!” “惜惜,我儿子会说话了!”景皓狂喜,就近将身边的蔡惜抱起来,原地转圈,转得蔡惜头晕目眩。 维尼九个月大,一家人浩浩荡荡领他去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蔡惜抱着维尼,景皓则像长工似的,背上背一个装满维尼衣物食品的旅行包,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手腕处一左一右地分别吊着两只袖珍保温瓶。 在游乐园里,景皓童心大发,买了一大堆游戏券,抱着维尼逐一尝试。维尼趴在景皓肩上,好奇地四处张望,兴奋得一直裂嘴笑。 “惜惜,你也来啊!”景皓搂着维尼,享受慢节奏的小火车,百忙之中朝着蔡惜拼命招手。 蔡惜微笑着,眼眶却缓缓地湿润了。她爱维尼,爱这个由她生命的土壤所萌生的小小的婴孩。他是上天赏赐给她的奇迹,充满了奇迹诞生的惊喜。她知道,她对他的爱,将会是一条长流不息的河,延绵不绝,伴随她的终生。 父子俩倦游归来,维尼张开小手臂,扑向蔡惜,娇软奶香的小身子粘在她的怀里。蔡惜拥着儿子,生离死别一般地不停与他香面孔。 “维尼,妈妈会牵挂着你……”蔡惜喉头哽塞。 “那一小袋米糊呢?”景皓翻找旅行包。 “维尼,等你长大了,但愿你能原谅妈妈……”蔡惜的泪浸湿了维尼的脸,维尼直觉地抬手去摸她潮湿的眼睛。 “蛋黄热着哪!”景皓得意地宣称。 他把保温瓶里的蛋黄泥取出来,用开水和米糊一块儿冲调,热热乎乎地喂给维尼。维尼饿坏了,伸出小手来抢勺子。 “烫!小笨蛋!”景皓跟维尼逗乐,一抬头,看到蔡惜的泪眼,笑道, “你怎么了?眼里进沙子了?” “我舍不得维尼……”蔡惜憋不住眼泪。 “舍不得?有人强迫你卖孩子?”景皓哗笑,“惜惜,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我怎么从不知道学计算机的女人也会莫名其妙地伤春悲秋?!” “景皓,我要离开你。”蔡惜狠狠心,说了出来。 “对了,儿童医院通知打疫苗,”景皓说,“我明天下午带维尼去。” “景皓,我不再爱你。”蔡惜面色哀伤。 “顺便给他检查一下牙床,他出牙量太少,有点儿像缺钙的症状,”景皓说,“他又爱出汗,睡一晚,连褥子都是潮的。” “景皓,我要离婚。”蔡惜毅然道。 “可是我一向都很注意给他补钙的呀!”景皓说。 “景皓,让我们好聚好散吧。”蔡惜泄气。 “这小子,恐怕是对钙的吸收能力不够火候。”景皓说。 “樊景皓,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蔡惜愤怒。 景皓吓一跳,手一抖,勺子磕着了维尼的小鼻梁。维尼痛得哭了。景皓赶快取出旅行包里的流氓兔,哄着维尼。 “你听清了吗?”蔡惜软了声气。 “听清了听清了!”景皓嘻嘻一笑,“你说,你要离开我,你不再爱我,你要离婚,我们要好聚好散,对不对?我在听呢!这回满意了吧?该给我打及格了吧?” “我没开玩笑!”蔡惜急道。 “是是是,我没开玩笑!”景皓居然撮尖嗓子,学她说话,一边把手探向维尼的小裤子,查看端倪。 “哟,臭小子,你又干坏事儿啦?!”他在维尼的小嫩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小家伙不明究里,痒痒得咯咯笑起来。清脆玲珑的笑声。 “维尼,肯定是你不听话,招惹你老妈生气了,她不要咱们啦!”景皓轻轻松松地逗着儿子,笑容满面地瞟了她一眼。 维尼出生的第283天,蔡惜携着简单的行囊,驾着她心爱的golf,搬离了她和景皓共同居住的房子。 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 “樊帅哥,陪我去吃宵夜吧?”当日的版面签发完毕,夏稚在走廊里迎面拦住闷头疾走的景皓。 景皓略一迟疑。 “走吧,我请客。”夏稚不容分说地拉他一把,直接往停车场走。 夏稚的橙黄色宝马无疑是全报社最引人瞩目的一部车子,即使是总编辑大人,座驾亦不过是奥地a6。而夏稚的那部古董级开蓬跑车,单单维修和保养,就是一笔惊人的开销,绝非一名普普通通的报纸编辑能够消受得起。 夏稚将车泊在一间灯火通明的粤菜餐厅门前,戴白手套穿红制服的男领班出来迎接他们。 “最近这些天,你的脸色坏透了,”夏稚深深凝视他,“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景皓鼻头一酸。 “拿酒来!”他大喝一声。 垂手伺立门外的服务员吓坏了,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景皓豪情万丈地吩咐道,来两瓶白酒! 服务员依言送上两瓶五十二度的五粮液。景皓取掉玲珑的小酒杯,直接用红酒杯,大杯斟满,一饮而尽。这一刻,他已决意买醉。 “景皓!”夏稚出面阻止他,伸手覆盖住他的空杯口,不让他再倒酒。 “我太痛了,”景皓哽咽着,混乱地诉说,“我不能够再这样清清醒醒地忍受折磨……让我喝,我求求你,你高抬贵手,发发慈悲,好不好?” 夏稚沉默地拿开手。 景皓倒了第二杯,照旧仰脖喝下。高浓度的酒精猛烈地浸润着他的肺腑,他辣得流出了眼泪,通体躁热不安。他热爱啤酒,对白酒一向没太多兴趣。他不喜欢太烈的东西。酒是这样。烟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他脱掉外套,挽起衣袖。他的手臂上有一排不规则的新鲜疤痕。 “这是什么?”夏稚惊呼。 “烟疤,”景皓摸出一棵烟草,比划着说,“就是这样,一烫,一块疤。” “很疼吧?”夏稚颤声问道。 “这儿还有呢!”景皓站起身,哗啦一声扯开衬衣,露出前胸狰狞的创口。 “啊?”夏稚吓呆了。 “用烟头烫一下,再烫一下,烫很多很多下,兹兹兹地冒着白烟,发出皮肉烤糊的味儿,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景皓呵呵笑起来,绘声绘色地说着。 “一定疼坏了吧?”夏稚痛心疾首,“为什么呢,景皓?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景皓倒满一杯酒,豪饮。 “景皓,克制一点!”夏稚再度阻挡他。 “克制?呵呵,”景皓抬眼望向夏稚,苦笑不已,大颗大颗饱满的泪水滑过他的脸庞,“夏稚,你知道吗?我老婆离家出走了……” “哦?” “她说她要离开我,她说她不再爱我,她说她要离婚,她说,让我们要好聚好散吧,”更多的泪涌出来,模糊了景皓的视线,“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好浑,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景皓重复着,哭出声来。 他喝了第四杯,接着,是第五杯、第六杯。一瓶五粮液见了底。他步履蹒跚地冲到门外,大声叫服务员开第二瓶酒。 “这是白开水!”第二瓶酒打开,他懵懵懂懂地喝了一大杯,皱眉道。 “是的,”夏稚冷静地说,“我让他们换过了,景皓,你不能再喝了。” “他奶奶的!”景皓一拳头狠狠砸在餐桌上,杯盘震落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 夏稚惊跳起来。 “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把头埋在臂弯中,兀自呢喃着,浑然不去计较酒与白开水的问题。夏稚松口气,缓缓落座。 “夏稚,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夏稚,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一屁股跌坐在玻璃狼籍的地板上,哭了。 间中蔡惜到底忍不住,回来了一次,探望维尼。她挑了景皓原本应该是在报社上夜班的时间,然而景皓那几天恰恰休年假,在家寸不不离地陪着维尼。 蔡惜不肯进门,只叫景皓新雇的育婴师把维尼抱到门口。她的神情充满戒备,似乎这是一间凶宅,而景皓随时会狰狞地扑将上来,把她五花大绑,从此囚禁在密室内,永不见天日。 她与维尼玩耍片刻,把新买的玩具衣裳什么的,一一交代给育婴师,然后就打算离开。 “惜惜!”一直默默立在旁侧的景皓脱口唤了一声。 蔡惜回过头,看看他。 景皓喉头堵结着千言万语,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奔涌,结果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双眼不听使唤地渐渐发红,渐渐湿润起来。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蔡惜看他一眼,轻声说。 “惜惜……”他向前一步。 蔡惜岿然不动。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像个怨妇,千百遍地追索: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不爱我? 亿万个为什么。 “你从不了解我的需求,”蔡惜冷冷道,“每年的圣诞节,你一定会送我一大串雪白蓬松的棉花糖,以及一个巨大的、笑容可掬的充气圣诞老人。可是你知道吗?我憎恨这些幼稚的小把戏,我向往的,是那些撒满人工雪花的小酒吧、缭乱的派对、爵士乐、酒精,还有无尽的狂欢。” 景皓愕然。 是的,在某些事情上,他堪称古板。譬如他从不赞成蔡惜参与平安夜的欢聚,不错,他送她的圣诞礼物,永远是棉花糖和充气娃娃。 “真漂亮!”蔡惜通常会恪尽职守地发出一声虚假的赞美,搂着白胡须的圣诞爷爷,假装饶有兴致地吃掉甜得发腻的棉花糖,毫无微词。 “我不知道……”景皓哽咽。 “你不恨我?”蔡惜移开视线,突然问道。 “不,惜惜,我爱你……”他流下泪来。 “我不相信……”蔡惜摇头。 “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景皓手足发凉。 “好吧,不过你要当心身体。你体重超标,医生说过,需得提早监测血压、血糖和血脂,你要记得。”蔡惜说。 “是。”景皓答。 “你左腿的膝盖受过伤,以后骑车要小心。”蔡惜说。 “是。”景皓答。 “家里常用的药,放在主卧室的床头柜里,但是要时常查看保质期,过期的药物,要及时扔掉。”蔡惜说。 “是。”景皓答。 “谢谢你照顾维尼。”蔡惜说。 “不必道谢,他亦是我的儿子。”景皓答。 “那么,再见。”蔡惜说。 “我爱你,惜惜。”景皓答。 景皓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深色长风衣,深色公文包,深色皮鞋,墨镜,然后就挥师出发了。他明白自己很不适合侦探这个行当,即使是业余的。因为他身形触目,容易暴露。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怎么能够麻烦朋友相助呢?不过是给人家酒余饭后徒添笑料罢了。 他把风衣的领口高高翻起,遮住脖颈和大半张脸,墨镜遮盖住了剩余的脸孔。他步履缓慢,甚至有些拖沓,神色诡秘,甚至有些鬼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以为这胖子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景皓不能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视若无睹地穿过无数嘲笑的眼光。 由于道行浅,装备差,兼之技术生疏,景皓的跟踪工作很不顺利。坚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他连蔡惜的住地都没搞清楚。他能做的,就是减少睡眠,每天朝九晚五的,在网络公司附近溜达,守株待兔——等着兔子自个儿撞上枪口。可惜这机率也太他妈微小了! 蔡惜多半驾车上班,驾车离去。景皓的自行车车速是望尘莫及的,他又不打的士,一来太过戏剧化,二来他是节俭惯了的,不舍得白白掏钱打水漂。有几次运气好,碰到蔡惜步行,他便顺溜地一跟到底。 蔡惜步行的目的地总是不远处的健身中心。傍晚的健身房十分热闹,景皓躲在人丛后面,窥视着蔡惜的一举一动。 蔡惜有时做室内运动,有时打网球。她的网球搭档是一名女士,很明显两人只是寻常球友,没有凑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聊八卦,不过寒暄几句,直接到球场。 蔡惜打网球的时候,有点冷面杀手的味道。她一身白色,白色宽身t恤,白色短裤,露出修长纤细的腿。是下雨天,她的球鞋泥渍斑斑,一头天然鬈曲的长发在雨中飞舞,脸上脖子上又是汗,又是雨,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情。 景皓心折不已。 有一回,蔡惜中途下楼来,在大厦旁边的超市里买东西。出来时她的手里举着一只圆筒冰淇淋,边走边吃。景皓从侧面看过去,她一直聚精会神地吃着那只冰淇淋,头发束起来,看起来年纪很小似的,如同一头可爱的鬈毛小狗,一张脸清淡而忧伤,稚气与秀气兼有。 再一回,她没有驾车,却又不是到健身中心。她一路朝前走,走了约莫半站路,立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张望。隔了一会,一部车窗闭紧的帕萨特开过来,踩一踩刹车,蔡惜敏捷地开门上车,车子随即开走。 整个过程不足半分钟,景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心跳如鼓,双脚发软。来了,他想。这就是他苦苦寻找着的蛛丝马迹,神秘的黑色汽车,蔡惜身着白色的裙子——他的情敌终于现身了。 景皓彻夜未眠。翌日,他比平日更早到达,藏身在一株行道树的背后,抬头望向位于大厦13楼的网络公司。他仰头望了一整天,脖子酸痛,百念丛生。 下班的时候,蔡惜仍旧没有驾车。她下了楼,径直向前走。景皓心头七上八下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到拥挤的公交车站,蔡惜驻足四望。景皓紧追两步,生怕她蓦然跳上某路公交车,不知所踪。然而蔡惜忽然间转过身来,直面着他。景皓措手不及,避无可避,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挺有创意的,”蔡惜冷冷地干笑着,朝他走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想不到呵,你樊景皓看似温吞吞软塌塌的,还有这么一招狠的!” 景皓不出声。 “你跟着我干嘛?”蔡惜步步逼近,厉声质问道,“你以为你是谁?克格勃?福尔摩斯?很刺激,是不是?特浪漫,是不是?” 景皓节节后退。 “德行!”蔡惜冷笑,“怎么,心虚了?” “我可真没料到,你樊景皓居然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人。卑鄙!下流!无耻!”她不管不顾地高声喊了出来。 “我怎么了,我?!”景皓小声争辩一句。 “你以为有第三者插足,是吗?”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告诉你,樊景皓!我——没——有!” 景皓震了震。 “我不爱你了,你明不明白?”她激动万分,脸胀得通红,“我就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我也不愿意跟你过了!” 分居六个月后,景皓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她弃我如粪土,如尘埃。”景皓对夏稚形容道。 夏稚绝倒。 夏稚正在他的家中帮他看顾维尼。17个月大的维尼蹒跚学步,活泼好动,满屋转悠,一不小心就跌一大跟头,不是在墙角磕破嘴唇,就是在露台的水泥地上摔伤胳膊肘,必得有人时时盯着他。 育婴师换了好几拨,没有一个让景皓满意,不是喜欢偷懒就是脾性暴躁,不是不爱干净就是习气乖戾。育婴师来来去去的间隙里,景皓充当维尼的贴身保姆,忙得头顶冒烟。 幸而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夏稚及时现身,拯救景皓于家事的水火之中。 “多亏有你拔刀相助,要不,咱爷儿俩早晚得喝西北风!”景皓对夏稚的侠肝义胆感激涕零。 “我喜欢维尼。”夏稚由衷地说。 依照离婚协议,单周的周末是蔡惜探望儿子的时间。她驾着车,在星期六的上午接走维尼,然后翌日傍晚准时送还。 蔡惜的每一次现身,对景皓都是一种无形的煎熬。事后他会被甜蜜与疼痛的灼热双双包围,长时间陷入遐思,默不作声地想念着她——她的声音,她肩膀的线条,她身体的轮廓,她笑容的舒展。 他鬼使神差地翻出蔡惜的相片,对着冰冷的镜框,发泄他的欲望。在既无耻又壮丽的射xx精过程中,他急遽地、颤抖地呼唤着蔡惜的名字,仿佛一个即将溺毙的落水者。 “景皓,你在想什么?”夏稚问他。 这时他正坐在家中的沙发里,膝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盘微波炉加热过的颜色暗淡的鸡块,在自渎后的疲惫里,茫然盯着电视,装出对午间新闻兴致昂然的模样。 夏稚是他的救赎者,她在他闲极无聊的时刻适时造访,帮他打发掉了一个又一个比工作日更加漫长的周末。 “我担心维尼。”景皓冠冕堂皇地回答。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欺骗夏稚。维尼一走,他就落入了虚无的空洞。 “他是被他妈妈领走了,”夏稚不以为意,“又不是被老虎狮子食人鲨带走了。” 景皓笑一笑。 “去我那里听音乐?”夏稚突发奇想,提议道。 景皓颔首。他一心想要逃离事故现场。结婚的现场,离婚的现场。做爱的现场,手淫的现场。房子里没有了蔡惜,也暂时没有了维尼,就像被一场大火透彻地洗劫过,遍地灰烬,无限凄凉,无限冷寂,如荒山,似古刹。 夏稚开车带景皓去她家里。夏稚的居所在城外,一处传言中富贵逼人、深不可测的高尚社区。景皓是第一次来到这儿。 雇佣的小阿姨送上一盘珍稀的热带水果,礼貌地退下。夏稚开启木质咖啡机,不厌其烦地为景皓做一杯纯手工的咖啡。 景皓坐在沙发里,很静,不似往日聒噪。他隐隐明白,平日报社里有关夏稚的香艳言说,绝非空穴来风。一个年轻轻轻的女人,单独住着这样阔绰的房子,如若不是买彩票中了500万大奖,那背后一定是有男人的存在了。 而这男人,不是亲爹,便是情人。 还好,夏稚并不像那些由俭及奢的虚荣的屋主,领着客人四处参观,夸耀装修与陈设。她有一间专门的影音室,做好咖啡,她直接带着景皓去了那儿。 景皓是音乐发烧友,虽下手节俭,但颇识得货色。夏稚的影音室里,那套宝华801d音响,拥有380毫米低音驱动器,由英国原装进口,售价接近二十万人民币。播放的那张碟子,叫做《贝拉芳提在卡内基大厅》,有“无敌天籁”之称,24k金版cd,市面上卖五千多元。 “这几样,倒都是好东西。”夏稚顺着他的目光,轻轻说道。 景皓咳嗽一声,作声不得。 “屋子,是一次性付款,”夏稚继续轻声道,“写我的名字。” 景皓震撼。 “室内器具家什,亦归属于我,连同那部车子。” 景皓如坐针毡了,他不知道夏稚何以将此般隐秘告诸予他。 “每个人,都有过去,”夏稚缓缓道,“我的过去,斑驳陆离。” 景皓无法接茬,只觉惊心动魄。 “再有两个月,我就年满30岁了……”夏稚的嗓音低至不可闻。 荒唐的是,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景皓身上,景皓却分明感到了她的眼神,幽怨的,凄伤的,似指尖皮肤滑过他的身体,轻触微温。 “我们同岁。”景皓挣扎着说出一句废话。 “我的青春,未曾挥霍,也算物超所值了。”夏稚兀自说道。 景皓张了张嘴,可是搜肠剐肚都找不出一句相宜的话。 “我很庆幸,我终于,跟我的过去,决断了……”夏稚犹自说下去。 景皓傻傻地听着。 “我的回报,是一生的衣食无忧,”夏稚慢慢道,“可是我愿意出来做事,现在的我,依旧是好人家的女儿,有名牌大学的毕业文凭,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拼命地工作,起劲地赚钱。” “自食其力,”她望着景皓,苍凉地笑了,“多么滑稽,是不是?” 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 “回家去吧,”他一边穿裤子,一边一本正经地对蔡惜说道,“我的乖乖,快快回到你的丈夫和孩子的身边去。” “是前夫,不是丈夫。”蔡惜更正。 “总之,回去吧。”他噜苏。 “法律是儿戏吗?”蔡惜赤身裸体地躺在凌乱的被褥中,窃窃发笑,“我们已经离婚,此时回头,就是非法同居了。” “我希望,你能够拥有完满无缺的人生,”他无可奈何地瞅着她,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小孩子,“和别的幸福的女人一样,有家,有丈夫,有孩子。” “你发觉没有,咱们每次见面,我劝你娶我,你劝我复婚,简直像是一出闹剧。”蔡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为什么不听话呢?”他轻拧她的鼻尖。 “真是失败,”蔡惜叹口气,“我感觉自己是一棵烂市的大白菜,无人问津!” “别怀疑自己,”他笑起来,“乖乖,你永远是我眼中的金枝玉叶。” “虚伪!”蔡惜拉过被子,蒙住头。 “樊景皓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他整理完衣履,坐在床榻,老气横秋、尽职尽责地说服蔡惜,“你年轻,千万不要赌一时之气,担一世之忧……” “是,爷爷!”蔡惜顽皮地喷笑出声。 “小坏蛋!”他也笑了,趁势咯吱她。 蔡惜咭咭笑。 “我们结婚吧。”平息下来,蔡惜低低说道。 “不。”他的答复一如既往。 “电视剧里,是男人第一百零一次向女人求婚,而我,颠覆了世俗,”蔡惜自嘲道,“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人封我做求婚女英雄呢?” “乖乖,你读漫画吗?”他拥住她,“朱德庸的漫画?” 蔡惜茫然。 “朱德庸总结出了一个爱的无厘头原则,很精辟的,”他说,“当你做情人时,你会想做丈夫;当你做丈夫时,你会想做情人;不过无论你做什么,总是有人比你做得好。” “你在念绕口令?”蔡惜发笑。 “做丈夫,樊景皓无疑是最佳人选,”他笑道,“而做情人呢,我是当仁不让的。” “我听不懂……”蔡惜喃喃道。她直觉地抵挡住他话中隐含的语义,她根本就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 “乖乖,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欺骗女人,从不对女人空口捏造海市蜃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君子,”他平心静气地剖析着自己,“但你知道,我受过重创,心理充满零乱的阴影,我已经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安定下来。我过惯了浪子的生活,在感情的疆域上,四海为家,声色犬马,远庖厨、近女色。在良家妇女看来,罪大恶极、朝秦暮楚的花心大萝卜,恐怕不过如此而已了……” “不许你玷污自己!”蔡惜掩住他的嘴。 “不要跟我耗,你耗不起的,你懂不懂?我的乖乖?”他温柔地拿开她的手,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承认,你是我九月生命里的五月阳光,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这样的光芒,足以让我纪念一生。可是,我们的季节是不一样的,你拥有春天,而我已到初秋……”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蔡惜胡搅蛮缠,“我只有你……” “我不是你的,”他不耐烦地板起脸,眼神毫无温情,片刻前的欢爱了无踪迹,“我不属于任何人。” 蔡惜胆寒。 “你爱我吗?”她哀哀地问。 “不。”他说。 “你不爱我吗?” “不。”他仍然说。 这是他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他甚至很少对他的拒绝加以解释。没有前奏,没有后续。一颗强有力的炮弹,冲膛而出,击中蔡惜的心脏,发出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不错,他是单身,她也是,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展开一段交往,一切的隐秘似乎毫无道理。可是他们的感情,盛开在暗夜里,隐藏在帷幕中。 规定探望维尼的那个周末,蔡惜出差在外,带领公司全体技术人员,奔赴一间县级医院,没日没夜地修补被黑客攻击后陷入瘫痪的网络系统。 下一次的探视日,仍然错过了,因为半途接到他的电话,约她去度假村。在蔡惜的日程安排表上,他的约会,高居榜首。没办法,儿子是永远的,爱情是游动的。维尼会等她,他却不会。蔡惜能做的,是每时每刻苦苦攫住他。 就是一个月没见到维尼了。 蔡惜开始梦见儿子,维尼频频出现她的梦境里。梦是混乱的,维尼跟她做游戏,怀中抱着一只玩偶,咯咯笑着,左躲右闪。她伸手去抓他,怎么都够不着,急得一头汗。一眨眼,维尼变成了衣衫褴褛的大孩子,瘦脸、尖下巴,义正词严地指责她抛弃了自己。 “你不是我妈妈!”梦里的维尼尖锐地说,“你是个无耻的女人!” “我想见一见维尼。”星期一的中午,她忍不住打电话给景皓。 “还有十二天。”景皓是公事公办的可恶嘴脸。 “通融一下吧,”蔡惜陪着笑,“我领他吃顿午饭,就把他送回去,前后耽搁两个钟头而已。” “我认为,”景皓不痛不痒地回答,“我们还是应该严格遵照协议约定的条款,这样对双方都比较合理。” “我是他的母亲!”蔡惜提高嗓音。 “见面的时间变来变去,孩子会不适应的。”景皓不急不躁。 “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蔡惜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身为母亲,我随时随地可以反悔,去法院夺回儿子的监护权!” “维尼,有点腹泻,”景皓沉淀了好一会儿,才比较平静地说了一句,“你改天来看他吧。” 他挂了电话。 蔡惜明知自己的行为实属无理取闹,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把维尼软软香香的小身子搂在怀里。因此隔一天,她就买了维尼喜欢的肯德基的薯条鸡块什么的,找上门去。她对自己说,看一眼,只是一眼,她立即就走,绝不拖泥带水惹麻烦。 结果景皓不在家,维尼也被他带出门了。育婴师又新换过了,不认得蔡惜,隔着防盗门,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不肯放她进屋。 蔡惜于是坐在车中,死等。她听着音乐,随手翻看一份《电脑商情报》,不时瞟瞟小区大门。景皓的自行车停在楼道里,估计是牵着维尼散步去了,应该不会走太久的。 好半天,有一辆宝马车徐徐开过来,蔡惜看一眼,不感兴趣,旋即低下头,继续看报纸。 “灯灯!”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来。 蔡惜一震,抬起头。景皓抱着维尼,站在她的车窗前。维尼左手举着一只很大很大的气球,右手好奇地指着她的车灯。 “你又忘记关车灯了。”景皓心知肚明地冲她裂嘴一笑。 蔡惜有点尴尬。她有丢三拉四的坏毛病,经常在大白天亮着车灯,浑然不知地招摇过市。景皓过去老是提醒她来着。 “宝贝儿,妈妈抱抱!”蔡惜推开车门,热烈地朝着维尼张开双手。 维尼不怎么乐意,探询地望了望景皓。景皓鼓励地对他点点头,维尼只好极不情愿地朝蔡惜倾过身子,顺带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红芬芳的口腔。 “他困了。”景皓说。 那辆宝马车规规矩矩地泊在了楼前的停车位上,一个女人下车来,走到景皓身边,礼貌地向蔡惜微微一笑。蔡惜心生狐疑,仔细看看她。 这是一位陌生的浓妆美女,白如象牙的皮肤,忧郁的眼神,唇彩和眼影均是熏衣草的紫色,耳边垂着一副follifollie的耳环,手中拎一只最新款的prada提花手袋。 “夏稚。” “蔡惜。” 景皓清清喉咙,分别为她们作介绍,却单单是名字,没有背景,没有身份,含含混混,语焉不详。蔡惜对夏稚略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带维尼去走走。”定定神,蔡惜说。 “他疯得一身都是汗,需要马上换衣服,要不会感冒的,”景皓断然拒绝,“而且他没睡中觉,恐怕得补一补瞌睡。” 伴随着景皓的话语,维尼果真再度打了个呵欠,眼皮搭拉下来,没精打采的,一副昏昏欲睡的可怜相。蔡惜忍不住吻吻他汗湿的小脑门。 “这是买给维尼的。”蔡惜递过一纸袋肯德基外卖儿童装。景皓抱着维尼,腾不出手来,夏稚态度大方地替他接了过来。 他们撇下蔡惜,神色自若地一齐走进电梯间。 蔡惜约景皓见面,景皓推三阻四。景皓说,有什么话,就在电话里讲吧。蔡惜说是关于维尼的事,景皓说维尼好端端的,有什么事呢。 “他是我的儿子,我牵肠挂肚。”蔡惜直言。 景皓沉默一下,说,好吧,我们见一面。 蔡惜煞费苦心地选了一间价格昂贵的法国餐厅,打算请景皓好好地啜一顿。她知道景皓的习性,他跟一般男人不同,他对自己很苛刻,轻易不会下馆子山吃海喝。 “这顿我请。”一落座,景皓首先申明。 “为什么?怕我付不出钱来?”蔡惜调侃。 “我不习惯女人作东,”景皓一派牛皮烘烘的架势,“我不吃软饭的。” “你那位女朋友,看起来倒是很阔气。”蔡惜顺势道。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景皓冷冷地说,“我们是同事,同事兼好朋友。” “与你在同一间报社工作?”蔡惜语带讽刺,“失敬失敬,我不知道,原来你那间报社的小编辑也买得起宝马!” 景皓耸耸肩膀,做出一副“爱信不信,随便你”的表情。 蔡惜收敛自己,她不是来吵架的,她抱着和谈的愿望,和平协商,和平解决。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买单的时候,不许跟我抢,”景皓当着侍者的面,摆出一张臭脸,警告蔡惜,“否则我绝食。” “放心享用吧,不是什么鸿门宴!”蔡惜没好气。 “提前说清楚比较好,免得吵嚷。”景皓不以为仵。 “好吧,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了,”蔡惜突然失去跟他周旋的耐心,“我要求增加与维尼相处的时间。” “什么意思?”景皓的眼神充满敌意。 “简而言之,一年之中,维尼半年跟着你,半年跟着我。”蔡惜镇静地说出来。 “你当他是什么?玩具?小狗小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景皓把汤匙当地一声扔进盘里,惹得四邻引颈张望。 “维尼当然不是玩具,也不是小狗小猫,”蔡惜不怒反笑,“他是我的儿子。” “儿子?你的儿子?你尚且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景皓额头青筋毕现,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格格作响。 “樊景皓,请控制你的情绪!”蔡惜说。 “这一年来,维尼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因为发烧和腹泻,打过五次吊针,因为出牙不畅,看过一次牙医,因为隐睾,做过一次小手术,但是你,你都在哪里?你都为他做过些什么?除了带他去吃洋快餐,纵容他吞下一堆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你还为他做了什么?”景皓怒目相视,语惊四座,“现在,你居然假惺惺地说他是你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 “资格这两个字,不由你来评判,我怀胎十月生下了他,亲手将他带到了九个多月大,”蔡惜竭力忍耐着,以免自己失控地掀翻面前的餐桌,“一生一世,他都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不能逆转,不可更改……” “你每个月探视维尼两次,这一点,同样不可更改!”景皓粗暴地打断她,“其他的条件,我一概不同意,一切免谈!” “景皓,你想过没有,你迟早是要再结婚的,你的妻子,肯定期望能够生下你们共同的孩子,”蔡惜尽量和颜悦色,“维尼跟着我,并非对你全无益处。” “谢谢你为我着想!”景皓狂笑,“不过我可以正式告诉你,蔡惜,即使我樊景皓再生十个孩子,我也一样爱维尼,他是我的儿子!” “有生之年,我绝不能让维尼落入后娘的魔爪!”蔡惜终于失态地喊了出来,“除非是我死掉了!” 景皓一呆,忽然间,笑出声来。 “后娘?”他讥笑道,“你当维尼是白雪公主?” “你那位女朋友,浓装艳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蔡惜锐叫。 “两点申明!”景皓竖起两根指头,“第一,我说过了,她是我的同事,不是我的女朋友。第二,她待维尼非常好。” “你当然是袒护她的!”蔡惜彻底丧失理智,“你早晚会和她一起虐待我的维尼!” “依我看来,你才是真正的魔鬼,”景皓反倒平静下来,刻薄道,“长着两只黑糊糊的魔爪,外加黑心黑肺黑肝黑肠!” “樊景皓,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蔡惜肺都气炸了。 “深有同感!”景皓不客气地回敬。 “我准备打官司,”蔡惜说,“樊景皓实在是不可理喻!” “真的不能挽回了?”他劝慰道,“乖乖,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为你的儿子想一想,为你的将来想一想,向他道个歉,认个错,回到他身边去吧。” “他有女朋友了,你不会叫我回去做第三者吧?”蔡惜反问。 “是吗?他有女朋友了?”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蔡惜轻轻叹息,苦恼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你,不是他,你又何必反复伤我的心呢?” “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我的乖乖,”他并无愧疚,只是温和地说着,“我愿意看着你破镜重圆,重新拥有踏踏实实的幸福生活。” “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蔡惜望着他,“如果官司顺利,我拿回了维尼的抚养权,你会嫌弃我的儿子吗?你会像父亲一样,真心实意地接纳他、爱他吗?” “对薄公堂,毕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转开话题,“我建议你们协商处理。” “没有用的,”蔡惜摇头,“我们一见面,就是谩骂、争吵、指责。在维尼的问题上,樊景皓表现得既自私,又顽固。” “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我全力支持你的决定,”他温柔地拥抱她,“别害怕,我有相熟的律师,是业内的红人,我来介绍你认识。” 蔡惜把头埋进他的胸间,泪流不止。 “可是,我担心你,”他接着说,“你知道吗,单身母亲的滋味,不会太好受的。我的乖乖,你能承受得了吗?” “你不是跟我们在一起吗?”蔡惜抬起头,凝视他的双眼。 “不。”他肯定地回答。 蔡惜心如刀绞。 “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蔡惜紧紧抱住他,一叠声地追问,“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比如你有案底,比如你身患绝症,比如你已有家室……” “乖乖,”他发笑,“你看多了肥皂剧。” “告诉我理由,”蔡惜搅缠下去,“告诉我啊,我求求你!” “你是成年人了,我的乖乖,”他温言道,“你应该知道,在人生的试卷上,不是每一道问题,都会有确切的答案。” 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 “樊景皓,我质疑你的智商!”主任嚎叫。 此言一出,同事们争相奔告,大家迅速地围拢过来,有的提心吊胆,有的兴灾乐祸。 景皓拣拾起报纸,粗粗浏览。是当日出版的本报,第一版上有好几处被红笔圈起来的地方,全是错字。其中三个,错在标题,错得荒腔走板,成为大笑话。景皓的脊背冒出冷汗来。 “樊景皓,你脑子坏掉了,是不是?”主任声高八斗,“这种低级错误,你也犯?!” “对不起,我——”景皓惭愧不已。 “不用跟我道歉!”主任打断他,讥讽道,“樊景皓,你面子大得很!为了你,报社编委会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主任,我连累你了……”景皓羞愤。 “岂止连累我!樊景皓,你瞧着吧,咱们部门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无辜百姓会因此而砸了饭碗!”主任拂袖而去。 没想到,主任一语成真。编委会的处分决议在半个钟头以后张贴进了告示栏,同时传递到了报社的局域网。相关人员果然大刑伺候,主任最轻,扣发当月奖金,其他人员,从版面编辑到记者、校对,刚好三个人,一律解除聘任合同。 作为直接责任人,景皓本应首当其冲开除掉。编委会顾念他以往的优秀业绩,手下留情,不过是重重打了他一板子——降职降级。 主任像念悼词一样,例行公事地在办公室里当众宣读了处分决议的纸质文件。景皓从责任编辑降为普通编辑,月薪从九千元降为四千元——犹如神仙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扫,即刻打落原形,千年的修行化为泡影。 在报社,受此羞辱,无论男编女编,多半会揭竿而起,暴喝一声:老子不干了!当场倒炒了总编鱿鱼,另觅良枝栖息。 但景皓不能冒险,他必须忍辱负重、能屈能伸地捱下去。维尼还躺在医院输液,育婴师照拂着他。医疗费要给,育婴师的工钱要给,房子的月供款要给,打官司的律师费要给——做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丈夫,也是需要本钱的。 愤而离职不行,喝酒终归是可以的吧。景皓能做的,便是温习旧课,下班以后到小酒馆买醉。想不到他刚一落座,尾随而至的夏稚就一把拽住他: “景皓,来,我家小阿姨烧得一手好菜!”脚不沾地地把景皓带出酒馆,掇弄到自己家中。 景皓去了才知道,夏稚是哄他的。夏稚雇的小阿姨是钟点工,并不过夜。三更半夜,偌大的联排别墅寂寂无人。 “我不能够,让你再次醉倒街头。”夏稚亦娇亦嗔地解释。 “景皓,以后想喝酒的话,随时欢迎来我这里,”夏稚举起酒杯,微笑着与他碰一碰,“等到天冷了,我为你做一种煮红酒,加上丁香、桂皮、柠檬、橙子和砂糖,可以驱逐寒气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景皓突然脱口问道。 闻言,夏稚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仓皇。她猝然起身,走到窗前,握着酒杯,把瘦瘦的脊背留给景皓。她不说话,伫立着,沉寂良久。 “我不是太清楚,”隔了很久,她背对着景皓,缓慢缓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或许是,身不由己地,被你深深吸引……” 景皓胸中震动。 这一瞬间,他颖悟到,其实他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而夏稚,亦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 他们都是需要医治和慰籍的伤者。 “你是我此生见过的,品行最好的男人,”她仍旧背对他,轻声说着,“绝无仅有的、懂得如何疼惜女人的好男人……” 景皓着了魔,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走过去,立在夏稚身后。夏稚没有动,没有回头。她面前的窗户敞开着,有风吹进来。在幽暗的夜色里,她宽大的袍子被风灌满,仿佛一双硕大丰盈的白翅膀,轻飘飘的,展翅欲飞似的。 景皓怎么可以眼睁睁地任由她就此飞走呢? 他从背后使劲抱住了她。 夏稚与蔡惜一样,都是骨感那一路的女人。但夏稚比蔡惜更瘦。 出乎景皓的想象,夏稚的身体清洁如蜡,不同于她的脸,没有丝毫人造美的痕迹,光洁无暇的皮肤,似上等的丝绸,绷紧在纤细的骨架上,底下一层薄薄的脂肪。 景皓一向嗜好身形窈窕的女人,精致的足踝,纤长的四肢,有一种隐秘的性感。相反,丰满的女人容易让人联想到猥亵的兽欲。景皓对丰乳肥臀的女人敬而远之。 从前在床榻间,景皓是个羞涩而细腻的男人,他是那样小心地、小心地爱抚着蔡惜,宁可让自己忍受着欲望的疼痛,也绝不冒冒失失地侵犯她。有时他甚至会谨慎过头,比蔡惜的节拍还要滞后,就有点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的滑稽。 然而在夏稚身上,他一反常态,策马扬鞭,大刀阔斧地厮杀过去,连精彩的前奏都忘掉了。他渴坏了,像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被饥饿折磨得瞳孔发绿,眼前尽是甘泉流水的幻觉。 “你真强壮。”结束以后,夏稚含蓄地夸奖了一句。 景皓咻咻喘息。他大汗淋漓,近乎虚脱。 “累吗?”夏稚温柔地替他擦去汗水。 景皓不想交谈。 “睡一会儿吧。”夏稚体贴地替他盖好被子。 景皓睡不着。在这场脱轨的性爱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堆废墟,荒芜而又凄凉。 夏稚挪移过来,悄悄地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闭眼小憩。景皓看着她。卸妆过后,她的脸孔十分憔悴,惹人怜惜。 夏稚睡着了,他却越来越清醒。他醒着,忧伤地醒着,痛苦地醒着,焦虑不安地醒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地醒着。 他动了动脚趾,浅睡中的夏稚立即睁开眼睛。你饿吗,景皓?她柔顺地问。景皓说,不,我不饿。想喝水吗?不,我不渴。 “我很困……”夏稚打了个哈欠。 “对不起,夏稚。”景皓静静地说。他知道这句话有多混帐,他恨不得立时三刻从夏稚面前消失掉。 “唔?” “我对不住你,夏稚。”景皓重复。 “你怎么了?”夏稚吃惊地用手臂支起身子,鬓发散乱地望着他。 “我会尽我所能,一辈子照顾你,回报你。”景皓不敢看她的眼睛。 夏稚不解地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她突然醒悟。 “你仍爱着她?”她轻声问着。 “是的,我爱她,非常非常爱她,”景皓别过脸去,“我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欺骗任何人,包括你,夏稚……” “景皓,别说了,我心口痛得要命。”夏稚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为什么会痛?你又没有心脏病。”景皓抽回手,对她笑一笑,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 “你这个刽子手!”夏稚咬牙。 “这段日子,你对我太好了。夏稚,你让我感动。我不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是真的,男人对女人的感激,很可能导致肉欲的产生,”景皓颠三倒四地解释着,“我知道这种报恩的方式未免太过荒谬,尤其对女人,恐怕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你究竟想说什么?”夏稚审视着他。 “我发誓,夏稚,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一下。”景皓正色道。 “你这样做,只会更加伤害我。”夏稚说。 “不会,不会,”景皓急切道,“我相信你会很快忘记我,忘记今天的事。” “会吗?”夏稚眼神凄伤,“可是,景皓,我已经爱上了你……” “不要,夏稚,千万不要爱上我!”景皓像被针戳了一下,连连摇头。 “爱情已经发生了,”夏稚啼笑皆非,“它在我的身体中,生了根,发了芽。” “为什么呢?夏稚,我不配啊。”景皓急于逃脱。 “我经历了不少的人和事,”夏稚简洁有力地说道,“景皓,你是我遇到的绝版好男人,我不能让自己错过你。” “可惜,你眼里的绝版好男人,在蔡惜看来,一文不值。”景皓仰面叹息。 “景皓,我说过了,她不懂得珍视你……”夏稚用面颊贴住他的脸,伸手搂着他的脖子。 “或许并非对于所有的女人而言,我都是一个好男人,”景皓拿开她的手,将身子挪开一些,“譬如此刻,我正在禽兽不如地以怨报德。” “我爱你,景皓。”夏稚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景皓,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怎么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夏稚在过道里拦住景皓,关切地问道。 “那场官司,我咨询了律师,前景不容乐观,”景皓实话实说,“律师的意思是,在法庭上,我胜诉的成数不超过百分之五十。” “难怪你心事重重的,”夏稚说,“下班后,去我家里吧。” “钟点工到凌晨两点就走,我不能把维尼单独丢在家里,他醒来见不到我,会哭的。”景皓答复。 “充足的理由!”夏稚微笑,“这样好了,我去你那里,反正好些天没看见维尼,我也挺想他的。” 下了夜班,他和夏稚在人头攒动的电梯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先后到达停车场。他坐了夏稚的宝马,和夏稚一道回他的家。当然他可以装聋作哑,可以对夏稚的话语不理不睬,毕竟夏稚不是处女,毕竟他们不是置身于从一而终的封建社会,他没必要承担起沉重的道义。 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一旦这么做了,他和他所鄙视的父亲,还有什么区别呢? 中途夏稚停下车,在昼夜营业的超市里选了几样维尼中意的零食。景皓说,维尼牙不好,又不乖乖吃饭,都是被你和蔡惜给惯坏的! “别拿我跟蔡惜相提并论!”夏稚反感。 “你比她强。”景皓赶紧补充。 “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吗?”夏稚失笑,“我的意思是,蔡惜是被你爱着的女人,而我呢,不过是个白大荒!” “白大荒?”景皓发愣。 “瞧你,天天在家带孩子,都给带傻了!”夏稚取笑道,“白大荒就是说,未婚的大龄女白领。” “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只对儿子的吃喝拉撒在行,都成无知妇孺了。”景皓自嘲。 “没办法,这就是你们这帮巨蟹座爷们的特征。”夏稚笑着说。 “什么特征?” “黏家。” “还有什么?”景皓感兴趣。 “宿命,自恋,怀旧,缺乏安全感,常常被年幼时体验过的孤独引发出无根据的恐慌,受伤后不反击,只会放弃、只想逃避,适应力不强、但有天生的领悟力,以自我为中心,习惯独处,像个病人一样嗜爱成瘾,不过爱的对象一定是一个得不到的、或者是已经远离的人,有自虐倾向,孝敬父母,”夏稚毫无逻辑地列举下去,“总之,星宿在巨蟹座的男人,喜欢海,喜欢雨天,喜欢顾影自怜,喜欢自己为自己舔伤口……” “巨蝎座男人的性格,是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收梢。 “很有意思啊,”景皓笑起来,“你是怎么总结出来的?难道你做了专题调研?” “各种星座书上都写着,”夏稚说,“我不过是博采众家之长。” “这些书是你写的吧?怎么会倒背如流?你别告诉我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景皓发笑。 “我在研究你。”夏稚淡然道。 景皓作声不得。 “我还有一项惊人的发现,”夏稚说,“我的星座是天蝎,每一本星相书上都写着,巨蟹座与天蝎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百分。” 景皓尴尬地咳嗽一声。 “蔡惜是双鱼座吧?”夏稚瞟他一眼,“巨蟹座与双鱼座,同样是天作之合,珠联璧合的一对,也是一百分。” “我们不谈蔡惜,好不好?”景皓一震,主动请求道。 到家后,维尼睡得死沉死沉的,夏稚没有去吵他,坐在客厅里看午夜剧场。景皓在儿童房里多呆了一会儿,摸黑查看维尼的小书包,把脏污的衣物取出来,重新装进干净的衣裤和干爽的毛巾。 退出维尼的房间,景皓冷不丁吓一跳。客厅里立着一个穿红肚兜的、星眼朦胧的美女,原来夏稚已经把外衣给脱了,风情万种地等着他挥鞭上马。 “我眼晕!”景皓假意抬手挡住双眼。 “去!”夏稚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圣女贞德啊?!” 一边说着,她顺手就捻熄了灯,借着窗外的夜光,一点一点地,脱了个精光,赤裸裸地站在屋子中央,通体生光。 “别吓我,我是处男,我怕怕!”情急之下,景皓怪叫一声,冲进卧室,反手把门锁上,打死都不肯再露面。 夏稚有一个多月不理景皓,在报社碰见了,她视若无睹地擦身而过,眼中茫然无物,当景皓是透明的。景皓猜想,她一定是在思考,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和走向。 景皓不去打扰她,他期望时间能够让夏稚冷却下来,恢复理性,然后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爱他。然而有一天,他在报社的茶水间被夏稚堵住了。 “景皓,你就这么漠视我的行踪?”夏稚劈面问道。 “你不是小孩子,做事会有分寸的。”景皓含蓄道。 “我在调查你——” “调查我?”景皓忍不住笑,“调查我什么?身高?体重?饭量?” “她有情人。”夏稚清晰地说了出来。 “谁?谁有情人?”景皓一时不明白。 “你深爱的女人,蔡惜。” “这对我的官司有用吗?”景皓心头抽痛。 “没有。”夏稚回答。 “可以帮助我,留住我的儿子吗?” “不可以。” “那么,我不想了解详情。”景皓意欲脱身。 “但是,”夏稚拦住他,“事情的真相,可以让你看清楚你的最爱。” “我不是傻子,我猜得道。”景皓颓丧地闭了闭眼。他一直没有告诉夏稚,离婚以前最惨痛的那一段日子,他曾经上演拙劣的警匪片,在网络公司门前昼伏夜出,力图查证蔡惜外遇的痕迹。 “对方是一名医生,比蔡惜年长二十岁……”夏稚说。 “我不想知道!”景皓高举双手,作投降状。 “他们幽会的地点,是城外的一家度假村。”夏稚不肯放过他。 “我求你……”景皓疲倦已极。 “我那里有一张光盘,有兴趣的话,请到我家里来。”夏稚扔下一句,转头就走。 “我不会去!“景皓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他预感到,他会去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控制得住。而他当真就去了,在三天以后的傍晚。夏稚候在家中,见到他,并不感觉意外,淡淡一笑,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刻录好的光盘插进影碟机。 画面上出现了蔡惜,她独自坐在宾馆的大堂里。接着,镜头摇转,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个子相当高,瘦削、结实、矫健,从一部车中走下来。景皓一眼认出来,那部神秘的黑色帕萨特,正是他在跟踪蔡惜时所见到的。黑色车子,白色裙子。蔡惜随风而逝。 “她骗了我,”景皓喃喃道,“她说她没有第三者……” 夏稚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起身做了一杯浓郁的茶,递到他手中。景皓立即握住那只茶杯,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指关节微微泛出青色。 那个男人走进宾馆大堂。蔡惜站起身,踮踮脚尖,吻了吻他的眉际,非常亲密,非常默契。他们没有说话,径直朝电梯口走去。 一个近镜头,现出男人的面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皮肤黎黑,略有皱纹,一双像豹类一样敏锐、犀利的眼睛。 “啊?”景皓失声喊出来。 “你认得他?”夏稚惊讶。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他呢?”景皓如芒在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 电梯当地一声,停了下来。男人和蔡惜一前一后地穿过铺着长毛地毯的幽静的走廊,在一间房门前站定。男人取出宾馆专用的感应卡,开了门,他们双双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关闭。 夏稚按动“暂停”键,画面凝固在那一瞬间。一扇紧闭的门。门内香艳旖旎的景色,一场疯狂的男欢女爱,尽在不言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景皓神色仓皇,如丧家之犬。 “这位仁兄,资历不浅,”夏稚旁白,“他不仅是知名的妇产科专家,而且是本市最大规模的一间医院的院长。” “维尼,就是由他接生。”景皓呆呆地补白。 “而你,一直蒙在鼓里,一直在谴责自己,一直在追悔,一直以为错在自身!”夏稚略为激动。 “郎未娶,卿未嫁,他们的交往也很正常。”景皓强迫自己冷静。 夏稚不搭腔,按动“播放键”,让景皓继续观看。光碟的下半部分,是一段探访摘要。有度假村的收银员出示厚厚一撂收费清单,镜头出现最早一张的日戳,最末一张的日戳。又有服务员指认相片中的蔡惜,等等,仿同一次手法专业的刑事侦察。 “看明白了吧?”夏稚不留情面地指了出来,“这对男女偷情,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我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的察觉呢?”景皓脸色发白。 “四年了,他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夏稚不动声色地强调,“早在维尼诞生以前,你亲爱的惜惜,就脱离了婚姻的轨道。” 蔡惜在孕期的暴躁,时不时的出神,突如其来的忧闷,大肚皮上的彩绘,产检时的紧张,终于找到了注解。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景皓一厢情愿认定的什么生理现象,她的心,在两个男人之间游走、挣扎。 可是在蔡惜生命的天平上,景皓跟维尼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及那个老男人的重量!最终被她淘汰出局的,是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景皓。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我不想知道这些……”一念至此,景皓心如死灰。世事苍凉如斯,超越他的承受,他巴不得找个洞穴,蜷缩起来,从此不问人间爱恨。 夏稚走过来,在景皓面前,蹲下身,像个小小的幼童一般,把脸贴在他的膝盖处。景皓不动。夏稚抬眼看着他,真挚地说: “景皓,我雇佣了私家侦探,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查明了一切,就是希望,你能够彻彻底底地告别蔡惜,同你过去的情感决裂……” “谢谢你,夏稚。”景皓紧紧地握一握她的手,松开来。 “但是——”夏稚瞟他一眼。 “但是什么?”景皓不解。 “接下来,你就会说‘但是’了,”夏稚双目直视前方,“你会说,但是我的心已经被蔡惜占据,没有剩余的空间。” “没有‘但是’,”景皓态度诚恳,“我要说的是,夏稚,如果你不嫌弃,我会永远永远把你当作最好、最重要、最贴心的朋友。” “你还是爱着她?” “我恨她。”景皓说。 “不,你爱她,”夏稚平静道,“那天,在你家楼下,当你们面对面的时候,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你的感情——你没有骗我,你刻骨铭心地爱着她。” 景皓不响。 “你在等她回来?”夏稚问。 “她不会回来的,她很固执,一旦做出某个决定,就绝对不会轻言改变,”景皓叹口气,道,“而且,在骨子里,她是个无比骄傲无比倔强的女人,哪怕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她都不会吭一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看来,你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夏稚斜斜睨他,“我想知道的是,假设她肯回头,你会怎样做?” “她不会。”景皓笃定。 “不见得吧,”夏稚道,“等事情凉下来,她迟早会觉得那个男人和你一样,是个黄脸公,她迟早会觉得与他做爱和与你做爱同样乏味。” 景皓心里咯噔一下。 “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要求回来,你怎样呢?”夏稚问。 “讲个故事给你听,”景皓说,“从前,有一个风流才子,迷上了一位名媛。这位小姐对他说,‘只要你在我窗下花园的石凳上,等我一百个通宵,我便嫁给你。’才子照做了。但是到了第九十九个夜晚,他倏地站了起来,离开了那位小姐的花园。” 夏稚凝视着他。 “我们回不去了,”景皓酸涩地一笑,“爱是一回事,但重新接受一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和她的未来,已经被她拦腰斩断,就此终结。” “你的感情,会有新的未来?”夏稚隐晦地问。 “朝前走,不要停下来,”景皓低低说,“夏稚,你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男人。” “我以为,我已经等到……”夏稚幽幽道。 “我没钱,拖着个孩子,又有过被抛弃的污点,属于没人要的剩男,全世界的女人都不会愿意嫁给这种窝囊废。”景皓无限疲惫,狠命糟蹋自己,作践自己。 “我有钱,又没有孩子,属于没人要的剩女,剩男剩女,取长补短,不是正好吗?”夏稚居然诙谐道。 “夏稚,我不值得你爱,”景皓闭上眼睛,“我是个伤者,爱情的伤者。我的伤疤,或许有结痂的一天,或许,永不痊愈。” “景皓,在我们上床的那天,你当我是什么?”夏稚悲哀地问,“一张创可贴,对吗?” “对不起。”景皓能说的,只是这三个字。 “你知道吗,景皓,创可贴在疗伤的同时,已经深深附着于你的皮肉,撕开的时候,一样会很痛的。”夏稚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双眼。 “我已经在痛了,”景皓坦白,“这是跟当初受伤时,不同性质的痛感。” “我等着你,景皓,”夏稚匍匐过来,把头靠在他胸前,温柔地说道,“我不会打扰你,不会给你压力,我有信心,有耐心,等到你完全修复的时候。” “不要等我……”景皓喃喃道。 “我突然可以深切地理解那首滥觞的诗歌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夏稚解嘲地念出一句网络诗歌。 “我会背诵,”景皓打断她,开玩笑似的一口气背下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 夏稚死死盯着他。 “怎么样?这种绕口令一样的诗,我照样能够倒背如流,是不是很有天才的嫌疑?”景皓笑着说。 “你不尊重我的感情。”夏稚静静地说。 景皓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严厉的控诉! “夏稚,我们是好朋友……”景皓软弱地强调。 “我愿意做你的好朋友,一生的好朋友,或者,在一个美妙的路口,我们的关系会发生转折,成为一对幸福的恋人。”夏稚软下来,呢喃道。 “没有那个路口,夏稚,我们的关系不会有所转折,”景皓委婉地说,“我希望我们此生都是纯粹的好朋友,超越性别,超越欲望。” “景皓,别急着拒绝我,我答应你,我自愿等着你,”夏稚抱紧他的腰,柔情万斛地诉说着,“如果我的爱情强人所难,不受欢迎,使你感到不快,防碍了你的生活,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不是死缠烂打的18岁少女,我有自知之明,我会抽身引退的……” 景皓闭上嘴巴,不再与她辩驳,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棘手问题,一时半会儿弄不清答案的。他干脆顺势把她拥在怀里,贴贴她的面孔,微笑地说: “别害怕,我的胡须又长出来了。” 然后他从容地放开她,用一种亲切的表情对她微笑——就像一个人对着自己逝去的往事微笑。他没有再碰她一下。 他明白,如果今夜,在极度的失落和伤感中,他能够坚定地抵御住夏稚的色诱,那么他无疑就获得了对这个女人的终身免疫力。 景皓没有辜负自己,他做到了。 第八章 晚安我的爱人 法院的第一次调解,景皓缺席。 蔡惜一出法院,就打电话给景皓。家里的电话响了老半天,无人接听。打手机,总算听到景皓的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 “你是怎么了?当缩头乌龟啊?!”蔡惜气不打一处来。 “来不及告诉你,”景皓竟然没生气,慢吞吞地说,“维尼发高烧,烧到抽搐,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大叶性肺炎,昨天还下过一次病危通知……” 蔡惜愕然,挂了电话就朝医院赶。 维尼躺在儿科病房,同时输着好几袋液体,一张小脸儿烧得红彤彤的,两眼似闭非闭,恹恹欲睡。景皓坐在病床边,托腮沉思。 “怎么会这样?樊景皓,你是怎么带孩子的?”蔡惜忍着泪,厉声质问。这头猪猡自个儿伺弄得肥肥壮壮,儿子却病入膏肓。蔡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胖子不顺眼。 “前天幼儿园开亲子运动会,我和维尼得了第一名,小家伙高兴坏了,吵着要去吃比萨,结果半路下大雨,”景皓罗罗嗦嗦地低声解释着,“维尼出了汗,又淋了雨,我给他吃了点儿感冒药,不顶用,半夜就发烧了,我一量体温,快到四十度了,赶紧送医院,一到医院,他的病情就加重了……” “口口声声舍不得儿子,原来你就是这样照顾儿子的!”蔡惜冷笑一声。 “是的,他出了汗,我应当带他回家换衣服,不该牵就他,去吃什么见鬼的比萨……”景皓并不辩解,一脸的自责。 说话间,医生巡房。景皓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向医生报告维尼的状况——喝了几次水,小便几回,痰液的颜色。一样一样的,景皓说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平安度过今晚,就不打紧了。”医生做出判断。 景皓舒出一口长气,眼眶发红。他掩饰般地背过身去,坐到维尼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维尼,好象一眨眼,维尼就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似的。 “你是樊维尼的家属吧?”医生临出门,问了蔡惜一句。 “我是维尼的妈妈。”蔡惜陪着笑脸。 “家里人该交换留守,不能让樊维尼的爸爸一个人扛着顶着,他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医生说,“等孩子康复出院了,当心又把大人给累垮了!” 蔡惜答应着,向医生道了谢。医生一走,她就拽拽景皓,冷冰冰地说道,医生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景皓看她一眼,如梦初醒。 “医生说什么了?该死,我怎么走神了!”他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 “医生说,叫你回去休息!”蔡惜没好气,“你得记住,维尼不是你的私人财物,他也是我的儿子。让我来守着他吧!” “我不累……”景皓疲倦地答复。 “不管你累不累,都该换换班了!”蔡惜语气生硬。 “爸爸……”维尼突然轻轻喊。 “宝贝,爸爸在这里,”景皓立即温和地回应,“你要什么?要不要喝水?很甜很甜的橙汁,喝一点,好不好?” “爸爸……”维尼依然双眼紧闭,小小声地唤。 “是不是要尿尿,宝贝?”景皓柔声问。 “爸爸,”维尼皱着小眉头,躁动不安,“不要丢下维尼……” “维尼是爸爸的命根子,爸爸怎么会丢下维尼呢?”景皓呜咽,“维尼放心,爸爸哪儿都不去,爸爸就在这里,守着心肝宝贝儿。” “拉钩……”维尼费力地伸出一根粉嫩的小手指头。 景皓急忙俯身向前,握住维尼的手指,信誓旦旦地跟他拉钩发誓。维尼满意了,烧得干枯的小嘴裂开一点,笑了。 蔡惜驾车接维尼出医院。小家伙卧病已久,坐在车里,兴高采烈地东张张、西望望。景皓把他紧搂在怀中,制止他上窜下跳,以免他出汗,引发新一轮的感冒。父子俩于是头靠着头,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 “爸爸,说故事!”维尼忽然提出要求。 “宝贝想听什么?”景皓笑着问。 “大栗色兔子和小栗色兔子。”维尼说。 维尼听故事听得昏昏欲睡,车子驶进小区,他已经趴在景皓肩头睡着了。景皓直接把他抱到儿童房,轻轻替他脱下衣裤,掩上窗帘,让他好好地睡一觉。 然后,景皓并不歇息,手脚麻利地收理房间,清洗从医院带回来的维尼的衣物被褥。他挽起衣袖,大刀阔斧地投入到琐碎无边的家事中。蔡惜一眼看到,在他露出的手臂上,有一排或深或浅的烫伤,伤口虽愈合,却留下了灰黑色的疤痕,清晰、触目,狰狞不已。 “这是什么?”蔡惜失声问道。 “烟疤。”景皓漫不经心地回答。 “烟头怎么会烫到手臂?”蔡惜吃惊,“是谁这么不当心,烫着了你?” “你。”景皓平静地答。 蔡惜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作声不得。 “这块印迹,必须用一点儿汽油擦洗,否则会留下污痕。”景皓指指蔡惜白外套上的一团污渍,那是调皮的维尼刚才糊到蔡惜身上的。 “知道了,谢谢。”蔡惜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记得,你1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在舞台上,便是一身的白,”景皓大力搓洗卡通图案的床单,悠然说道,“我想,很少有女人会像你一样,对颜色如此执著。” 他的表情很镇静。没有爱,没有怨,没有伤感,没有疼痛,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件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别人的事情。 “何苦呢?”蔡惜注视着他手臂上的烟疤,低声问,“你何苦伤害你自己呢?” “爱情,总是以奇迹开始,以惩罚结束。”景皓淡淡道。 “念书的时候,我的语文学得实在是很糟,要到此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烈火干柴的含义是什么。”蔡惜苍凉地说道。 “烈火干柴?”john满脸坏笑,“你不是要给我讲一个黄段子吧?” “在熊熊烈火中,一根木柴燃尽,又会有新的木柴落入火中,继续燃烧,直至化为灰烬,周而复始,延绵不绝,”蔡惜缓缓道,“那堆火,从来都不会寂寞。” “曲解成语!”john笑起来,“如果我是你的语文老师,一定给你判不及格。” “他就是那堆火焰,”蔡惜说下去,“而我,是无数木柴当中,最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根。” “有关男女关系,真正贴切的是另一个词语,男欢女爱,”john笑着说,“男人贪欢,女人索爱。” 蔡惜愣住。 “忘掉他吧,”john收起笑脸,极其严肃地说,“蔡惜,他真的不是你的那杯茶!” 蔡惜苦涩地笑。 “蔡惜,他告诉你了吗?”john突然提高嗓音,“他就快要结婚了。” “谁?”蔡惜一惊,“你在说谁?” “我的舅舅。”john说。 “是吗?”蔡惜心头猛地颤栗起来,她掩饰地别过脸去,漠然道,“代我恭喜他一声。” “别装了,蔡惜!”john扳过她的肩头,强迫她抬眼直视自己,“你爱他,爱得那样辛苦,爱得那样痛,爱得那样错,你还要在我面前苦苦隐瞒着,你以为你能撑得了多久?!” “你都知道了?”蔡惜机械地问。 “连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料都会泄露,何况一段普普通通的爱情!”john耸耸肩,“其实我早已猜到,在他含蓄地向我打听你,兴师动众地邀请大家出去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动机,而你,每次当我提到他,你的眼睛,就会背叛你的心,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倾慕他,到你执意离婚,我已猜到端倪——难道你没有留意到?我已经控制自己,尽量不在你跟前说起他!” “我很笨……”蔡惜的双眸浸出泪水。 “很少女人可以抵挡他的诱惑……”john安慰道。 “我多么多么渴望,听到他亲口说爱我,我、我怕总有一天会忍不住逼他……”蔡惜掩住面孔。 “别再犯傻了,蔡惜,不要逼着男人撒谎,他会恨你,但也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情话,否则你会恨他,这是每个男人都知晓的定律,男性世界通行的秘密,”john叹气,“可惜全世界的女人都不肯面对男人的本来面目,女人们发生集体幻觉,把男人想象成量身定做的白色武士。” “他要结婚了,是真的吗?”蔡惜忽然张大泪眼,不置信地望着john。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的亲昵与日俱增,她甚至已经可以对他使使性子、撒撒娇,她以为这体现了感情的良性发展趋势,可是—— “他居然不曾知会你!”john闭了闭眼睛,不忍接触她的目光,“好吧,让我来做新闻发言人,让我来出卖舅舅吧。” 蔡惜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 “他们交往半年多了,预备在下个月领取结婚证,在酒店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john声调平板地说着,“对方是寡妇,43岁,有一个女儿,去年考上大学。她本人在机关里工作,人很平常,一般中年妇女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你能想象得出来。” 泪珠从蔡惜的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关键在于,她的哥哥,是现任省委副书记,”john直言不讳地说,“舅舅正在竞争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职位,他是志在必得的。” “他不是一个沽名钓誉、官迷心窍的男人啊,”蔡惜挣扎着问,“他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妻子?为什么呢?” 蔡惜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来搭配服装,将整个衣橱翻得山崩海啸,然后对着镜子,一笔一线地描画眉眼。这一阵子,她空前地质疑自己的容颜,甚至不惜花4000块钱买一罐kanebointernational的面霜。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打扮着一个将要被欲望摧毁的生命。 “你很美。”果然,一见面,他就发出热烈的赞美。 “这是我的节日。”蔡惜平静地说。 “什么节日?”他胡乱猜测,“今天是情人节?你的生日?我们相识的纪念日?” “我们的每次见面,对我而言,都是一次节日。”蔡惜镇定地说了出来。 他呆了呆。 “能够成为他人的节日,这种事,难道对你来说,真是那么的无动于衷?”蔡惜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他反应过来,温柔地揽她入怀,“我的乖乖,每次见到你,我也很愉快啊。” “见到你的准新娘,会有同样愉快的心情吗?”蔡惜从他的双臂中脱离出来。 “john告诉你了?”他并不吃惊。 蔡惜不语。 “不祝福我吗?”他居然挑挑眉,笑着吹了一声口哨。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蔡惜说。 “千万不要破费,我的乖乖,”他叮嘱道,“只要一句祝愿的话,或是一束花,或是一张贺卡,我就很满足了。” “贺礼,我已预备好。”蔡惜取出一只深红色的长方形丝绒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敏捷地仍旧塞进手袋里,收藏妥当。 “那是什么?”他好奇道。 “猜!”蔡惜不动声色。 “还有悬念啊?”他笑起来。 “在你结婚的那天,我一定会赶来现场,把这只可爱的盒子,作为一份特殊的贺礼,当着你的面,送给你的新娘。”蔡惜顺顺溜溜地说道。 “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生疑。 “避孕套,”蔡惜冷冷地说,“一共是97只。” 他发怔。 “每一次用完,我都会收存起来,放进盒子里,搁在公司的冰柜中,妥妥帖帖地保存着,预备有一天,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给你……”蔡惜神色黯然地说着。 他渐渐明白过来。 “你想怎么样?”他生硬地问了一句。他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嘶哑,脸色一下子变得恼怒。 “现在,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听凭我将这份礼物交到你的新娘手中。”蔡惜定定地望着他。 “然后呢?你希望看到我和她大吵大闹,看到我第二次离婚?”他蓦然镇定下来,温和地说道,“当我再一次遭受离婚的惨痛伤害,你会高兴吗?你真的忍心这么做?” “在你伤害我的时候,你想过后果吗?你问过自己忍心不忍心吗?”蔡惜哭着喊出来。 “乖乖,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他走过来,试图拥抱她,“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因此我们会长时期地呆在一起,不是吗?” 蔡惜扑入他的怀内,嚎啕大哭。 “我们彼此需要,这才是重点。我的乖乖,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是明白的。”他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可是,你就要结婚了……”蔡惜抽噎。 “乖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意你跟谁结婚,”他温言道,“在我和你之间,最重要的,是我们对双方的需求与感受,其它的凡尘俗事,都是无关紧要的,不是吗?” 蔡惜挣脱他的怀抱。 “john说,她的哥哥是省委副书记?”她问。 “这小子也一定告诉你了,我在竞争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职位?”他微微一笑。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官瘾。”蔡惜说。 “不是官瘾,”他更正,“打个贴切的比方,一个机构,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 “怎样呢?”蔡惜不解。 “我希望少看一些屁股,多看一些笑脸和耳目。”他一本正经地说。 蔡惜含着泪,却忍不住笑出来。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说。 “现任的省卫生厅副厅长明年就该退休了,在所有的角逐者当中,我不是最有资历的,却是最有实力的,”他徐徐道,“我不年轻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晋升的机会……” “副厅级的职位,必须以你的婚姻作为交换?”蔡惜一针见血地指出。 “乖乖,你不明白,一桩正常的、健康的婚姻,对于一个人的政治前途有多重要,”他虚眯起眼,望向窗外,“即使她的哥哥不是高官,我仍然会娶她。依照公众的道德标准,她毕竟是一位得体的、跟我年貌相当的太太。” “我不让你娶她……”蔡惜痛哭。 “听话,我的乖乖,你一向是最理智、最通情达理的女人,”他抽出几张面巾纸,细细替她擦拭泪水,“在这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够有所闪失,不能够随意娶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太,被人家说我是老牛吃嫩草……” “可以这样理解吗?你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完美事业和完美人格对你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你甚至不惜为此而放弃爱情。”蔡惜逼视着他。 他蹙眉,似乎并不懂得。 其实她的意思是,他屈从了自己对道德准则的怯懦,不再抵御这个世界的风刀霜剑,而就在同时,他却以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形式的肯定,以固执,以倔强,取代了自己的怯懦——那就是,对待爱情,一概作出否定的姿态。 换言之,她对他的想法依旧是美好脱俗的。 “你从来就没有打算娶我,对吗?”蔡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透过不绝的泪,他的脸,如在水中,不真实的,荡漾的,仿佛一场幻境。一场女人作茧自缚的幻境。 “别想太多,没有意义的,”他有些厌烦了,“无论我跟谁结婚,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我保证,我们的关系,依然如故。” “一生都在黑暗中摸索,是不是?”蔡惜提高嗓门,一步步朝后退去。然后,在他吃惊的注视下,蔡惜声泪俱下,失声喊道: “从头到尾,你只想到你自己,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太自私了!” 平静下来,蔡惜问他,我有一个愿望,可以满足我吗?没问题!他的态度很慷慨。蔡惜说,我想跟你出去旅行一次,单独的,就咱俩,不参加旅行团,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啊,”他略略思索,爽快地答应下来,“正好这一阵子我也感觉很累,我有十多年没有休过年假了——这是旅游淡季,不会有熟人遇到我们的。” “谢谢你。”蔡惜低语。 “去哪里?俄罗斯?欧洲?”他问,“你喜欢热带风景,还是冰天雪地?” “要不我带你去阿曼?”他热络地说,“你吃过哈瓦吗?那是阿曼的传统甜食,用淀粉、鸡蛋、糖、酥油、蜂蜜、藏红花、小豆蔻、玫瑰水、牛奶和果仁熬制而成,特别美味……” 他嗜甜,蔡惜喜辣。可是,这是个秘密。在他面前,蔡惜是一团和了水的面粉,可以被捏造成任何形象。她根本没有自我。 “云南,”蔡惜打断他,“我想去滇西。” 在蔡惜的印象里,滇西是诞生奇境的地带,有罂粟,有迷雾,有层峦叠嶂的山脉,有传说,有掌故,有纷纷繁繁的历史。在传说和掌故中,有人放蛊,有人中蛊。女人以蛊,留住她们心爱的男人。 “好吧,就是云南。”他说。 他们在一周后成行。 在丽江古城,他们像两个购物狂,把背包塞得满满的。他买给蔡惜越南的香水、缅甸的玉镯,蔡惜回赠给他泰国的工艺品、朝代不详的小古董。 到了腾冲,他照着观光手册,按图索骥地领蔡惜去观赏火山热海,攀登高黎贡山,然后在地热温泉里做了一次纯天然的spa。 当晚他们入住热海景区,在里面随意溜达,一路看过了美女池、珍珠泉、怀胎井什么的。景区里随处可见碧水荡漾,热气蒸腾,温热的泉水满山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气息。 在有名的热海大滚锅,蔡惜买了一大堆当地居民出售的,靠地热蒸熟的鸡蛋、鹌鹑蛋、芋头、红薯,抱在怀里,津津有味地吃。 “小谗猫!”他取笑她。 经旅人指点,他们找到一条木板修成的栈道,顺道而行,拐过几个弯,周围益见荒僻,不见人迹。他意欲退返,蔡惜则坚持要走到底。 “别担心,不会有山贼草寇的。”蔡惜点破他的担忧。 他呵呵一笑。 栈道左侧有山溪汩汩而下,右侧荒草野坡中,有热泉随山而淌。他们继续前行,忽见前方热浪翻滚,水声雷动。他们渐入水雾中,慢慢看清身前有一处栏杆,栏杆后面是悬崖,崖上有汹涌的瀑布奔腾吼叫,悬崖下侧,滚热的泉水涌地而出,一排排水花翻腾不已,更有无数热泉从山谷间喷出,犹如一柄巨大的水柱。这瀑布、这热泉、这迷雾,构成了美景天成的旷世奇观,使他们惊奇、惊喜又惊骇。 “真是一颗日夜沸腾、不甘寂寞的滚烫之心……”蔡惜心醉神迷地挽着他的手臂,喃喃道。 他不以为然,老成持重地微微一笑。 晚饭吃过炒饵丝,他们手挽着手,在腾冲的街道漫步。这是一座时尚的城市,霓虹闪耀,车来车往,没有瓦顶灰檐、木楼彩绘那些。 “我们去ktv吧!”他突发奇想。 得到蔡惜的允许,他谨慎地选了一间星级宾馆附设的卡拉ok厅。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要包间,就坐在大厅里。幸而客人不是太嘈杂,多半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安安静静地唱情歌。 按照惯例,他是免开尊口的,不过泡一杯茶,靠在软软的沙发中,倾听蔡惜的歌声。蔡惜在点唱机中搜索,最后挑中一支高难度的英文歌,由莎拉?布莱曼和盲人歌手安德列?波切利合唱的《告别时刻》。 大厅中掌声四起,连服务生都蜂拥而至,屏息静听。小规模的人群因蔡惜而疯狂。多么棒。 在悠长的间歇处,蔡惜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句一句地,低回地、哀伤地,念出中文歌词: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那些我从未看过、从未和你一起体验的地方,现在我就将看到和体验,我将与你同航。在那越洋渡轮的船上,在那不再存在的海洋,我将与你一起,再让它们通行……” 蔡惜泪落如雨。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她在心中低语。 那一夜,他们无比激烈地、却又是无比缱绻地做爱。他耐性十足,故意不肯袒陈相对,跟她的欲望周旋着,直到她癫狂为止。 这个身上只穿一条白色ck内裤的性感男人,做爱的节律同他吃饭有异曲同工之妙,非常沉稳,非常悠长,吻了这里又吻那里,生怕漏掉什么似的,就像一个手法精湛的魔法师,令蔡惜浑身痉挛。 蔡惜狂热地缠住他,挽留着他的躯体,不让他离开自己。她用手,用口唇,用每一个感知器官,记忆着他的整个身体,哪怕是最细微的部分,譬如他的睫毛、他的脚趾甲,肉感的嘴唇、眼睛的光泽、掌心的温度、皮肤上的斑痣。 她不出声,只是用肉身贪婪地、贪婪地记忆着他。她知道,这将是最后的一夜,将是她爱情的强弩之末! “下一站是瑞丽,”他含糊地说着,“咱们明早就出发,听说途径盈江时,可以看到一棵号称‘亚洲之冠’的榕树王……” “好。”蔡惜轻轻答应。 “乖乖,你会为我的婚礼祝福吗?”他拥住她,隐晦地问道。 “会。”蔡惜轻轻答应。 “你会听我的话,好好地嫁人,是吗?” “是。”蔡惜轻轻答应。 “我需要你,你同样需要我,对吗?”他温柔地再问。 “对。”蔡惜依然轻轻答应。 他安下心来,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蔡惜蹑手蹑脚地起身,穿好衣服,收拾行囊。她取出那只令他有所避忌的盒子,那只装满用过的避孕套的盒子,炸弹一样的盒子,放在了他的枕边。 “晚安。”蔡惜直起身来,在黑夜里长久凝望着他熟睡的脸,无声地翕动嘴唇,对他说道。 他酣睡的面容,看起来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满足,宛若一个疲惫而尊贵的君王。蔡惜忍不住再度弯下腰,吻了吻他的额头。他没有醒来,沉睡如昔。 那一刻,蔡惜预感到,她将用非常非常漫长的一段人生,来铭记住,抑或忘却掉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一个被截肢的病人,在多年以后,依旧会感到失去腿的痛苦。 蔡惜搭乘午夜的长途车,从腾冲取道大理,赶赴昆明。在睡意深浓的汽车里,她无限清醒地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山峦与林木。山水之间,却都是他。 在每一寸夜色里,在每一丝晚风中,蔡惜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样子。他的手指微微分开的动作,他伸腿的姿势,他开怀大笑的神情……某些瞬间,他的眼神,像个顽劣无邪的稚童,在缤纷的游戏中,无心地、纵情地、恣意放肆,不知道错过了谁,也不知道,伤害了谁—— 其实蔡惜早知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终归被火焚。然而她从来没有料想过,在他们中间,有一天,挥手作别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没有践诺。 没有陪伴她爱着的男人,走完全程。 尾 声 法院第二次调解前夕,景皓意外接到通知,蔡惜已经撤诉。 景皓没有窃喜,他只是怔仲。不战而退,这不是蔡惜的作风,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子。发生了什么事?景皓忍不住打电话给她,约她见面。 是突然暴热起来的暮春,蔡惜身着一条式样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子,怀中抱一只很大很大的米奇老鼠,从街对面的停车场,穿过灰尘弥漫、人流如织的斑马线,远远地朝向景皓走过来。像从前一样,她的那张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是那样的朴素,那样的干净。 “送给维尼的。”蔡惜把米奇交给景皓。 直到凑近身,景皓才留意到,蔡惜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神形俱疲,清澈的眼睛充满忧伤,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为什么放弃呢?”景皓轻轻问。 “你把维尼照顾得非常周到,我想,我恐怕不能够做得比你更好,”蔡惜的神色十分平静,“而且,大后天,我就要起程去长沙,在那边,我谋到了一个网站技术总监的职位。” “网络公司呢?你和john的网络公司怎么办?”景皓不禁问道。 “我的股份,已经转让给john。”蔡惜淡淡道。 景皓默然。他了解蔡惜,她是那样单纯、那样执著的一个女人,若非濒临绝境,她是不会轻言放手的。景皓不是白痴,他猜得到,一定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犹如他在婚姻之中所受到的伤害,蔡惜在爱情里,必然遭遇了某种致命的幻灭。 他没有追问下去。他不是三八婆,不会大惊小怪地叫,你的情人呢?john的舅舅,他在哪里?你们分开了吗?到底还是没能欢天喜地、吹吹打打地结婚进洞房? 他不问,蔡惜也没有说。 “够钟点了,”景皓无心逗留,抬腕看看手表,托词道,“我该去幼儿园接维尼了。” 闻言,蔡惜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光芒,微渺,却又热切。 “我答应你,每周让维尼定时与你通一次电话,每个月写给你一封e——mail,报告维尼的起居发育,”景皓胸中一动,温和地许诺,“还有,在你想他的时候,随时可以接走他,跟随你小住。” “谢谢你,景皓。”蔡惜直视他的双眼,由衷地感激道。 景皓把蔡惜送给维尼的巨大的米奇放在车前筐里,骑车离去。半路上,他绕道去了趟菜市场,买回当日所需的新鲜蔬菜,又到银行缴纳了当月的按揭房款。经过书店,他买了一册新出版的幼儿识字教材。天气骤热,马路茫茫生烟,他一身的汗,索性回家,冲凉、更衣,搁下诸多杂物,神情气爽地步行去接维尼。 夏稚那部炫丽的宝马车,正停泊在幼儿园门前。夏稚从后视镜里看到景皓,推开车门,下车来,向着他展颜一笑。 “景皓,你来晚了,我已经接到维尼,”她笑着说,“我和维尼商量好了,你一来,我们三个人就一道去水上公园,先坐游艇,然后吃烧烤。” 景皓俯身一看,维尼果然坐在驾驶座上,神气活现、煞有介事地摆弄方向盘。车内空调开得很足,有蛊惑的天然熏香的气息。景皓笑了,摇摇头,探身进去,诱引道: “维尼,你不是要买一支冲锋枪吗?” “我要!”维尼中招,来了劲,跳下车来,对着四周的人群,比划出瞄准的姿势,小嘴里还模仿着枪响,“哒哒,哒哒,哒哒哒!” “来吧,儿子,爸爸带你去玩具店!”景皓满意地承诺。 “我送你们去吧!”夏稚急忙道。 “不了,夏稚,”景皓温言谢绝,“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夏稚脸色发白,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景皓避开她的目光,牵住维尼的手,故意不要懂得她的哀伤,故意不要看见她眼里的依恋。因为景皓已然彻悟,他后半生的感情生活,不复再有这般华丽的创痛与纠葛—— 从此以后,他将不会再如那班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她们。蔡惜、夏稚,或者是任何女人。都不会了。 他领着维尼,转身朝前走。维尼有很多话要对他讲,小家伙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喋喋不休地说着童言童语。景皓身胚高壮,他必须微微弯下身去,才能够顺畅地与这个小不点儿交谈。 景皓知道,此时此刻,夏稚必定伫立在原地,伤感地、长久地注视着他们父子俩渐行渐远的身影。 在那个炽热的傍晚,景皓不曾有片刻的犹疑。他拉着维尼的小手,沿着那条热闹的街道,向前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