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舞派对》 第一章 抽动的拇指 (a) 我出生在一个漫长漫长的夏天,在一个遥远遥远的海岛上。 苏画。我的名字是苏画。我有两个孪生妹妹。一个叫做苏幻,一个叫做苏鸟。 然而我该如何形容我自己呢? 我的家世是一出冗长热闹的欧洲版电影,父亲母亲的爱情完全没有张艺谋渲染的那种苍凉纯美的黄土情节,两者有如云泥,仿佛奥地利宫廷伦巴与中国西部风情的民族舞。 母亲是一个天真到荒唐的女子,她所有的感情经验都获取自"小资"调调的读本。她有五册一式一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残旧的内页,却穿着一层用脆薄的水果糖纸糊弄的花花绿绿的外衣。我想象不出一个女人为何重复珍藏同一部作品——她又不是收荒匠。 年纪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爱上了父亲。那时她有清澈的眼眸和丝一样的头发,是无数男生意淫的对象。据说有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孩子接连送了她好几块绣花手帕,手帕上抄写着《红楼梦》里面的锦绣词句。男孩子身家清白,老爹累死在资本家的纱厂里,苦命的姐姐不得不卖给人家当丫鬟,做娘的哭瞎了眼,家里一度穷困得砸锅卖铁,比杨白劳还杨白劳,比白毛女还白毛女,比较起来那些样板戏真是小菜一碟。男孩子在新中国的艳阳天下幸福地成长,入了党,当了团支书,浑身上下红光闪闪。 但母亲活生生地出卖了这个前途光明的男孩,把抄录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手帕公诸于众,害那男孩上吊自杀——未遂。母亲执意爱上的偏偏是背景发黑发臭且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 当年他们是同班同学,功课统统荒废,时常到农场里割草,抑或放牧牛羊。没办法,那个年代的学校教育多半如此。没有叫你窝在干稻草稀牛粪里睡觉已经很不错。 父亲是1966年的浪子,是1966年风花雪月的洋场小开,叫他穿着阴丹蓝布衣裤,背诵着毛泽东语录,喝着山药蛋汤,体验着贫下中农的勤劳苦辛,他的骨子里照旧是一张浮世绘。 背地里,父亲总是握着一支烟,有时是旱烟叶,有时是卷得考究的雪茄,天知道那些丰富的资源从何而来。他吸烟的方式很另类,一边缓慢地、散淡地行走在苍茫的牧草间,一边嘘眯着眼,仰头凝视辽远的斜阳,隔很久,才静静地、深深地吸入一口烟子。那样的姿态,有一种孤傲沉思的气韵,十分优雅十分忧郁,即使是全世界最浅薄粗俗的男子,你也会以为他正在思考宇宙洪荒的大问题。 母亲便是为此而魂飞魄散,爱上这个一边走路一边吸烟的前地主少爷,爱上她的少年维特,从此背负起双重的家庭暗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放逐到了荒凉的海岛,在一间四壁透风的木棚里拜堂成亲,很有点地老天荒的决绝。母亲爱父亲爱得相当长久,一直爱到她患上支气管炎为止。 母亲的第二任丈夫是法国巴黎的华裔理发师,她嫁给他的原因居然与法国的光艳巴黎的香氛无关,仅仅在于他是个一边跳踢踏舞一边剪头发的理发师。 理发师是在1984年回国探亲时邂逅母亲的,母亲在风靡全国的山口百惠的热潮里梳着不合时宜的幸子式的短发。来自巴黎的理发师为她做了一个很洋派的发型,并将她的头发层层叠叠染成了茂密的红枫林。他像童话里擅长巫术的占卜师,黑衣长靴,唇边一撮质地粗硬的胡碴,身体格外轻盈,一前一后地微微晃动,手里悠闲地拽着母亲的碎发,一双脚很不安分地踢踢踏踏,铿锵若舞。一边跳踢踏舞一边理发的男子诱惑了我无邪的母亲。她决意成为一名理发师的太太,并且当真带着五本唏簌作响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远赴异邦。 其时少年维特轻薄斑斓的外衣已被我破坏得体无完肤,淘气的我偷偷撕下了其中一些糖纸,摊在掌心,将手掌尽量绷直。我发现,有些糖纸会轻轻卷曲起来,像蜻蜓一样翩然欲飞,有些却不会。 再嫁的母亲与她过气的浪漫同时音信杳无。实在的,我很怀疑那来历不明的理发师,谁晓得他的顾客是哪一族类,搞不好他的理发馆座落在贫民窟里,门前有暧昧的暖紫色灯影,而母亲,是他的招牌菜。来自东方的、悲伤的蒙娜丽莎。在午夜隆重登场。 母亲已是三女之母,但我仍有理由相信她幼稚如昨。假如我与她毫无瓜葛,我会以为她的确是个很妙的女子。她的爱是复杂的动态,是粘稠厚密的上等油漆,迟滞胶着的液体,蜿蜒流动,渐渐凝固成尘。 小学三年级最常练习的句式是:一边┄┄一边┄┄书上的标准例句往往是妈妈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小明一边写作业一边听收音机。很快乐的一心二用。轮到我,如果轮到我,至少我可以造两个得体的句子。 我的父亲一边走路一边吸烟。 我的继父一边理发一边跳踢踏舞。 多棒的结构,值得喝彩。 至于父亲,父亲是无所谓的。忘了告诉你,我的父亲是画匠。潦倒的画匠。嗜爱成瘾的画匠。没有灵魂的画匠。他背着画布四处浪荡,不过你别误会,画布对于他并无特殊含义。他可以是背着被盖浪荡,可以是背着女儿浪荡。不一定非得是画布。此外,他的浪荡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天才的灵感。他的作品以古代仕女图居多,都是摹仿之作,唐朝的、宋代的,丰肥的、削瘦的,丰鬟盛髻,珠环叮当,高贵地冷眼盯着你瞧。 与时俱进的素质父亲倒是有的,过新年他画红鲤鱼跟胖萝卜,以及穿肚兜的傻小子肥妞,张张脱销,供不应求。父亲一点都没有无名画师的寒酸相猥琐相,他俨然是重生的毕加索,派头十足。无论季候,父亲永远尽力穿上笔挺的西装,松松扎一条纯色的领带。作画时他习惯左手夹支烟,修长的无名指上套住结婚戒指,右手握着画笔,小指斜斜伸出按压画布,久不久来上一口烟,再缓缓喷吐而出,烟雾徐徐弥散在他的画室,不知多有型。 活到50岁了,父亲突然转向动漫,出了几本煽情的漫画书,被誉为日本漫画的中国传人,引逗得一大帮平均年龄不足16岁的孩子疯狂写信给他。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作访问,可怜我的父亲,几十年没有过面对大众慎重发言的机会,得意之下三言两语就扯偏了题。他振振有辞地说,相比之下,柏拉图的思想微不足道,因为它缺乏强烈的性欲冲动。正式播映时,这句惊世骇俗的话理所当然剪切掉了。 父亲从来不愁红袖添香,画院里的纯情美少女是春天原野中的绿草,一年一年,一茬一茬,生生不息,来来往往。而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艘招摇静止的游艇,一辈子都有女人乘着风帆滑翔在他生命的边缘。 他们告诉我,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母亲的感情已经变成了班驳肮脏的旧抹布。由于被动吸烟,母亲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整日仰着脸,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吭哧吭哧地咳嗽,哗啦哗啦地吊出大串大串的痰液。母亲厌恶父亲的烟。父亲厌恶清心寡欲的生活——没有男人会与胸腔震动如风箱的女人做爱。他们彼此憎恨对方如鬼魅。 1976年亲爱的唐山之旅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挣扎,愚蠢的朋友建议他们故地重游,去一趟早年相遇的唐山,那是他们的故乡。于是父亲母亲节衣缩食,买了昂贵的船票,买了昂贵的面包饮料,在一个海鸥低回的日子离开岛屿。行船溅起的海浪碎成霏微的雨,飞灰似的洒落在他们脸上。他们踏上了失败的旅程,虔诚地试图让青春年少的爱恋原音重现。 我的父亲母亲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去了学校,去了车站,去了牧场,去了电影院,去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生前居住的深宅大院,去了一切理当留下但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甜蜜记忆的地方。他们宛如一对听话的小学生,一道一道地做完规定的习题,临到考试了,忽然间忘掉了最重要的公式,急得要尿裤子。 母亲依然剧烈地咳嗽,父亲强打精神,温柔地抚拍她的脊背。他们在唐山的街头貌似深情款款。但他们的眼神凄迷。他们的心事飘零。 那个郁闷的八月的夜晚,他们认真抚摩着对方的肌肤,可久违的身体给予他们的感觉不是激情而是陌生。他们做爱的姿势勉强、别扭,夸张的踹息因伪装而走调。 在他们深入彼此的时刻,某个刹那,某个较为销魂的刹那,某个致命的刹那,相信也是刚刚有了孪生妹妹的刹那,山崩地裂的悲剧发生了,唐山在转眼间变成了一地废墟,布满泥泞、尸体和尖声哀叫。 我的父亲母亲幸免于难,他们赤身站在瓦砾间,惊惶地注视着初恋的城市,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强烈的震动究竟来自内心还是地壳深处。 地震之夜萌蕴了我的孪生妹妹,母亲分别为她们命名为幻、鸟。幻觉和飞鸟,那是爱情的穷途末日。 孪生妹妹满月的第二天,我的父亲母亲去了街道办事处,在母亲声俱泪下的坚持中,他们领取了印刷粗糙的离婚证,成功地撤离了摇摇欲坠的婚姻之厦。 离婚的母亲恪尽职守地哺育我的孪生妹妹。她们长得比一般的孩子更加健壮,比一般的孩子更早喃喃学语、蹒跚学步。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照旧住在荒芜的海岛上,母亲很安静,坐在正午的窗前,腌制青菜,烘烤干鱼,或者为她的三个女儿缝制碎花布的小衣裳。 后来,母亲走了,去了巴黎,嫁给理发师。再后来,父亲厌倦了海岛咸湿的风以及咸湿的饮水,带着新的妻子,带着我们三姐妹,迁移到干涸的内陆。成都。一座阴湿的、物质化的城市。 我知道,是从慢慢克服了水土不服的凄凉开始,我逐渐忘记了我的母亲。 苏画。我的名字是苏画。我有两个孪生妹妹。一个叫做苏幻,一个叫做苏鸟。 其实,我并不爱她们。 苏幻与苏鸟。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如此相似,好似这一滴落雨与那一滴落雨。而我呢,我不是落雨,我是另外一种事物。譬如树。在很深很暗的、荒无人烟的岩缝,一棵孤独的树,不开花的,甚至于没有虬结的枝叶,只有灰败的、孤零零的树杆。 苏画。我的名字是苏画。我喜欢静寂,喜欢白色的沙,喜欢一切美丽与坚冷的词语。 她们呵,她们自然与我有诸般不同。她们的血脉里有着惊天动地的印记,是镌刻在皮肤上的刺青,一团一团的、整饬的玫瑰和青龙,永不消逝。 她们的头发是轻褐色的。干燥。温暖。手背插进去,会拂过一阵沙漠的风,风里有轻褐色的细沙。 她们唤我,苏画。升一个音阶。苏画。降一个音阶。苏画。再升一个音阶。苏画。再降一个音阶。苏画。 苏画。苏画。苏画。音阶起伏不定,来回往复。我命令,叫我姐姐。她们诡异地相视而笑。苏画。她们唤我。苏画。升一个音阶。苏画。降一个音阶。 我终于哭泣。却无人理睬。苏画。苏幻。苏鸟。我们是海岛上的孩子。《青青珊瑚岛》,你看过那部电影吗?我们的生命同样降临在蛮荒中间。文明与性的启蒙恍若隔世。 我哭泣。苏幻和苏鸟,我的孪生妹妹。她们讪笑地望着我,无动于衷。其实,我并不爱她们。 我说过,在她们身上有着关乎灾难的烙印,浸淫到每一个细胞中间。她们是两个奇异的女孩。是两个狐媚的小妖精。 苏鸟有很好很好的嗓子,清脆玲珑,但她从来不肯好好唱歌,她模仿着各种各样的声息,例如刹车声,例如玻璃珠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例如疯子的嘶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你会以为她确实是一辆行将抛锚的破车,一粒凉滑的玻璃珠,或者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相形之下,苏幻显得过于斯文。她常常单独走路,脚尖微踮,像个芭蕾舞演员。她一个人走很长很长的路,漫无目的的,不断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苏幻宣称自己能在任何情况下看见自身的影子,哪怕是阴阴的天,哪怕是没有月光星影的暗夜,她的影子也总是忠诚地跟随其后。即使当她站在浓荫底下,一旦转身回头,她的影子照样会从树影里浮现出来。不仅如此,苏幻的影子是有颜色的。有时是澄净的篮,有时是燃烧的轻金,有时是黑。苏幻的影子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大多数的时候,苏幻和苏鸟是一个整体。她们齐齐僵立,接受惩罚或赞美,不约而同地颔首凝视自己的鞋面,不约而同地牵牵衣襟,不约而同地吮吸左手的拇指——对了,她们有着与众不同的左手拇指,纤细、萎缩、黝黑,不停歇地抖动,类似于甲克虫颤动的手足。 纤细的、昆虫的触须。抽动的拇指。她们一生下来便是如此。 我在夜间偷窥过它们,在暖暖的睡眠的气息里,它们毫不疲倦地悸动,两个女孩,两根手指,竟然是一模一样的频率,似乎被冥灵中某种权威的口令指挥着,充满了神秘的玄机。 我瞪眼望着它们,渐渐觉得悲哀。那一刻,我是多么渴望能拥有这样的拇指,微小的、怪异的、生动的,一刻不停地动啊动啊动啊。看得久了,你会觉得它们是有呼吸的,可以说话,可以跳舞,就像两个缩小、缩小的孪生姐妹。 我的孪生妹妹,苏幻和苏鸟,她们左手的拇指上戴着纯银的护套,护套光润精致,大小与普通的拇指并无二致,足够让她们纤细、萎缩、黝黑的指头在其间一刻不停地抖动。 苏幻和苏鸟,她们能够成为两个著名的时髦叛逆的新新女孩,很大程度得归功于有关纯银护套的创意。 纯银护套在她们的校园里风行起来,女生发起嗲来,总是挤出一把甜腻柔软的小嗓子,翘起戴着护套的大拇指。苏幻和苏鸟,她们着实误导了这群搔首弄姿的小女人。 有猥亵的男生在课桌里留言:美眉,我爱你的智慧,我爱你的护套,爱你戴着护套的大拇指,它让我有喷射的冲动。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小道具的真正发明者是我,苏画。一个暗中窥伺的姐姐。 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她们相貌秀气,衣着前卫,成绩出色,思维敏捷,中英文都属上乘。她们不泡吧,不交男友,不读色情小说。一般人的眼里,她们就算是白雪公主了。 苏幻和苏鸟在本命年双双考上博士研究生,同一个导师,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宿舍,研究大气污染的整治和转化问题。她们是那个专业历史上首次招收的女学生。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穿一式的衣服,梳一式的发型,涂一式的粉银唇膏,用一式的笔记本电脑,她们是彼此的翻版,是彼此的克隆人。 我早早搬出了父亲的家,从高中时代就赁屋而居。我的室友是个五毒俱全的伴舞女郎,吸毒,滥交,一只胳膊在械斗中被砍断。她只得17岁,一辈子已经毁掉。我和她同住了三年,直到考上大学。傍晚我吃着泡面,一本英文书摊开在膝盖上,无声地记诵单词。她则开始预演一天的生活,敞着旗袍领口,唇角横夹着一支香烟,在破旧的台镜前半蹲着身子画眉毛,模样很是邪气。有时她哼哼着一些妩媚的小调,有时跟我说起男客,有一个学生样子的男仔,她温存地说了好些时日。 "他的身体……"她怅惘地微笑着,"瘦削得很……""一说话就脸红……"她的眉笔停在半空中,怔怔地瞪着自己。 那大约是她唯一一次恍惚的爱情。没多久她因吸食过量摇头丸被送进医院,她的恩客替她结清医药费,出院以后她不再提及那羞怯惊欢的男孩子。 其间我当过保洁工,当过调酒师,当过财产保险推销员。我赚钱给自己买书买衣服买碟片,赚钱给妹妹买书买衣服买碟片。我把握住自己,孜孜不倦地读完了我的大学,读完了古代汉语专业的硕士。我,苏画,我的生存际遇是股市的大盘曲线图,走势不定。 现在,我是一名优秀的社会新闻版记者,供职于本地发行量惊人的一张市民报。另外有三家实力相当的媒体派出猎头游说我的加入,我持币观望,为短期之内没有遭遇熊市的隐忧而沾沾自喜。 每周星期六,我们三姐妹都会回家吃晚餐。餐厅里悬挂着父亲的杰作,巨大的一幅,镜框装裱起来,里面是圣斗士那一类的漫画少女,身着铠甲似的贴身背心、格子布的蓬蓬短裙,手持宝剑,长发飞扬,一派神气活现。 父亲的妻子用腥味很重的咸鱼款待我们。咸鱼是海岛的食物。咸鱼的肚子里有风潮和海浪纠缠不清。咸鱼让人有晕船似的恶心。我和我的孪生妹妹,我们不动声色,礼貌周到地微笑,略略动箸。 厨师本人却津津有味,以至于有一缕浓稠的涎水淌下她的嘴角。咸鱼是她的周末盛宴。我的继母,她是个恐怖的女人,在坚实的泥地上长大,吃着丰沛的蔬菜与淡水鱼类,竟对残杀与吞噬海洋生物兴致盎然。 我的继母是典型的江浙女人,她有一张好看的脸和一个圆实的肚子,人们以为她是辛苦的中年孕妇,但她不是。她的肥硕的肚子并不影响她机敏的动作。她酷爱骑单车,酷爱遛狗。我的继母性格热络,心思细密,好管闲事,属于自来熟的类型。她在四次婚姻中都没能诞下小孩。四次。呵,不不,我丝毫没有鄙视她的意思,嫁得掉总是本事。想想看,有四个男人肯娶她绝色的脸和绝异的肚子,我的天。 偶尔我会去拜唔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的宿舍是民国时期高大的老房子,铺着褪色的红木地板,窗前是大片大片的芭蕉,有点旧上海十里洋场的味道。她们忍着笑,叫我,姐姐。她们已经懂得成人世界的规矩。她们不再恶作剧,不再唤我苏画。苏画。升一个音阶。苏画。降一个音阶。但我看得出来,她们忍着笑。有什么区别呢。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们是三名成年女子。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两只毫无差异的芭比娃娃。我刻意摹仿她们,她们的表情,她们的衣饰。可还是不对,我学不来刹车声,学不来玻璃珠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学不来疯子的嘶叫。我亦无法随时随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始终是单调寂寥的黑颜色。 我很难过,我知道,尽管我们是同一种型号的产品,她们却是唇齿相依毫发不差的同一批次。我的孪生妹妹,她们忍着笑,叫我,姐姐。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但我经常是在自言自语,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径说下去。她们好脾气地倾听着,时不时交换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 "我讨厌老总组织的旅行,几十个人挤一辆臭烘烘的车,集体游荡,集体吃饭,集体拍照,被导游鸭子似的赶来赶去。有本事召集我们去里维埃拉,为什么不去里维埃拉呢?""考试要记分,比赛要记分,发薪水要记分,一分一分公布出来,分数过了就是及格的人,分数不过就是不及格的人。我算不算及格?""什么都是秀,时装秀,生活秀,爱情秀,每个人都在秀。秀是不是搞笑的意思?"她们不回答我。她们忍着笑。她们正襟危坐,苏幻斜着眼瞟她的影子,苏鸟在心里一遍一遍练习破车的衰叫。她们蒙骗不了我。我不在乎,絮絮地说,絮絮地发问。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对牢空气发牢骚吧。 本年度最炽热的一个夏日,我恪尽职守地挣着我的工分,搭乘一趟前往郊区的公交车去采访一对在森林中举行结婚仪式的夫妻。丈夫是林场的工作人员,他们选择了清润的林木作为他们的证婚人。仪式很别致。礼成之后一帮人浩浩荡荡回市区的自助餐厅吃火锅。新郎新娘乘坐一部租赁的奔驰320,车头的玫瑰花丛簇拥着一对颤巍巍的洋娃娃。 我用随身携带的索尼相机拍了两三张相片,匆匆往笔记本上涂写,回程的车上打开手提电脑做文章。800个字。图片一张。老板会给我1分。1分值80个大洋。中杯"哈根达斯"冰淇淋的价码。 上帝保佑,我希望这座城市的人统统突发奇想,有人在海底生孩子,有人跳进鲨鱼肚子游泳,有人拿沥青当早餐。 阿门。 回报社交了稿子,我想我得洗洗澡。我有自己的的屋子,在本市的繁华地段,分期付款的酒店式单身公寓。手绘的西班牙地毯,全套意大利进口家私,24小时冷气供应。为了我天堂般的公寓,我也必须水深火热地赚钱赚钱赚钱。 我一直没有积蓄的习惯,属于浪掷银两的女阔客形象,仙女散花般地将我的钱尽数挥霍。副刊部的同僚做了一个都市"新贫族"的版子,便是以我为实例。他们问了我很多傻问题,不介意战争吗,不介意疾病吗,不介意失业吗。我漫不经心地眨眨眼,扮做冷冷的酷。 "自8岁起,我唯一的渴望便是将大把的钞票扔进火坑。"我微笑地说。 副刊部的两个男孩初初出道,闻言瞠目结舌,吓得面色如土。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一心想速速结束闲谈。不被这女妖孽缠上才好,否则精水尽失。我扶住我的额头,疲倦得无以复加。不是不介意,而是这世界尚无任何东西可以减缓我庞大的恐惧,包括人民币。 上个月我看中一条腰头有褶皱的獍皮裤子,打折以后依然是天价。距离穿着皮裤时日尚久,我仍然买下它来,汗泠泠地一路拎回家去。也许半年过后我会厌倦这款式,也许它早早就被虫蛀坏了。管它呢。反正我有暴殇天珍的劣习。但我因此而无力支付水电费,物业管理处依约停了我的基本能源,我暂时不能享用装潢华美的浴室。这也是本年度最炽热的一个夏日,我在博士生宿舍的公共洗手间冲凉的原因。 公共洗手间没有淋浴头,她们给了我一只堪称众桶之父的巨大水桶,是用木头做的,深不见底,可以浩浩汤汤地盛载许许多多的水,那架势简直淹得死人。我没有见过这只桶,但我知道,我的孪生妹妹,她们自小就是一起洗澡。我的孪生妹妹,她们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温习功课。一起欣赏凯文·金斯堡主演的电影。一起胡乱发笑。 我提着那只滑稽的大桶,头发湿滴滴地走出来。宿舍里有客人在。常常有动机不明的男士来拜访我的妹妹。单人沙发里挤坐着两个男孩子,我认得的。是一对孪生兄弟,面容俊朗,气质斯文。他们戴着眼镜,言谈温雅,你会以为他们是在有冷气的办公室里做文案。但不是的。两兄弟都是公交车司机——闲闲把住方向盘,间或扶一扶眼镜,冷着一张面孔,猝不及防地将刹车踩到极限,在车流里狂野超车,诱发阵阵尖叫的那种杀手型司机。 他们总是结伴拜访我的孪生妹妹。四个人呆在一块仿佛一场悬念电影,如果是科幻题材,必然有两个人是模拟的,如果是暴力题材,那么有两个人是替身。和我的孪生妹妹一般无二,这对同胞兄弟形影不离。如若结婚,那将是四个人的洞房花烛。可以充做社会新闻版的头条。3个工分哪。老天。 我随手把湿漉漉的毛巾搭在铁丝架上。屋子里有犬嗅声,咻咻的动物的鼻息,一条来历不明的狼狗。他们叫它大毛。大毛嗤着牙吓唬我,被喝令住了。除了狗,还有一个陌生男人,是狗的主人。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围聚着看大毛表演节目。 狗主人吃着一只冰淇淋,是麦当劳的甜筒,两块钱一只,促销价一元——你瞧,凡事的价值我都用金钱衡量。但我实在不是拜金主义者,对于钱,我有一种恶狠狠的、掷地作金石声的热爱,你相信我吗? 狗主人一口一口地吃着,大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我凑了过去,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狗主人向谗涎欲滴的大毛递过冰淇淋,我以为大毛会兴奋地呜咽一声,囫囵狂吞。结果却叫我大跌眼镜,大毛居然是标准的狗绅士。它照着主人的动作,很有礼貌地舔了一小口。陌生男人接着舔了第二口,再递给大毛,它又舔了一点。人和狗你来我往,直至剩下甜筒壳。主人先咬下一小点甜筒,大毛静静地看,轮到它,竟然也是翻起上唇,露出细细的门牙,含蓄有礼地轻咬下一小块。 我的心跳猛然加剧,这是一条上佳的八婆新闻,500字,一张狗和主人的合影,至少是1.5个工分,120个现大洋,值当一条日本浴巾。一根翡翠手链。要不就是整整一个礼拜的三明治。 我的孪生妹妹很捧场地给予了足够的惊奇以及软语娇笑,她们把身胚似小狗熊的大毛搂在怀里猫咪一般地揉弄,身为铮铮男性的大毛肉麻得直朝地下窜。但你千万别以为我的妹妹确实没见过世面。据我所知,她们的某一位朋友,曾经险些为狗殉情。越是太平盛世,越容易发生悖离常理的事件。我的妹妹,她们是两个十足十的小狐狸精。 狗主人终于直起身子,望向我。他有30余岁,个子很高,属于瘦削但肌肉结实身手矫健的类型,与妹妹们的其他朋友不同,他身上没有"后街男孩"生冷坚硬的金属气息。相反地,他是个清洁、沉默的男人,笑容循规蹈矩,是80年代电影里的住家男人,可靠,传统,可以坚决地负起责任来,养家糊口,忍辱负重,绝对不会惹得21世纪的女人心碎。 我略微奇异,妹妹一贯把这种男人称为"木乃伊",照理他们是没有可能做朋友的。他对我微笑,老气横秋地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干净、宽厚。我们隆重地握了手,像一次国家元首的正式会晤。 "我叫林梧榆。"他的嗓音很淳厚,但肯定不是令女人发痴发狂的磁性。大热的天气,他仍旧整整齐齐地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意大利乔治白衬衫,纽扣扣得密密实实。那件衬衫,呵,我的心轻轻牵动。意大利乔治白,那是维嘉最喜欢的牌子。灰蓝色的衬衫,维嘉也有,但不是这样中规中矩的穿法,他会敞着领子,露出红丝带穿起来的玉石,袖口挽起,衣服的下摆放进牛仔裤。维嘉的衣饰都是没有章法的,却动人心魄。 想起维嘉,我不禁有些发怔。我有十年没有见过他了。维嘉。我心牵痛。 "四根木头,"林梧榆笑着解释,"我的名字里有四根木头。"我敷衍地笑笑,并不懂得他的幽默感。 "汪——汪——"苏鸟突然学着大毛的叫声,蹦到我们中间来,猛然拽住我的手,像拳击裁判宣布胜出者那样高高举起。 "郑重推荐,我老姐,苏画,28岁,未婚,资深新闻记者。"她一本正经地大声说。苏幻和那对孪生兄弟心照不宣地挤挤眼睛。 突然间我明白过来,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竟然是在为我做媒。林梧榆,穿着意大利乔治白的、老土的男人。 没有错,我28岁,未婚,资深新闻记者,容貌很看得过去。父亲是画家,母亲在法国,孪生妹妹正读博士。没有错,什么都是真的。但不是那么一回事,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28岁,未婚,每天吃一碗猪油桂花汤圆,每天听一次苏州评弹,享用金咭、银餐具、kenio套装、chanec香水、prada手袋。社会新闻部的主任,我的头儿,在一次醉酒之后大着舌头对我说: "苏画,雅痞要是可以用来形容女人,你就是百分之百的女雅痞。" 便是这般认得了林梧榆。他穿着新买不久的意大利乔治白衬衫,带着彬彬有礼的大毛,穿越酷热的夏日,穿越城市拥挤的人丛,穿越时间与空间的暗影,邂逅了28岁、独身的我。女雅痞的我。 一切都充满预谋。 28岁的时候,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我的女同学们,她们嫁给了各式各样的男人——澳大利亚的中国人,伦敦的日尔曼人,要不就是做皮货生意的安徽人,贩卖电器的宁波人。有一个女孩子,甚至嫁给文莱的非洲人,那男人很帅,像丹尼尔·华盛顿,只是面孔一层黑茸茸的细毛,好似打劫犯故意罩上的网眼黑丝袜。我的女同学们,她们骁勇善战,像一些锡箔纸质的、轻飘飘的招贴,镌印在灰苍的黄昏里。不同国度的黄昏。 我,未婚。不是没有人追。好歹有两个男人向我求过婚。一个是酒店制品公司的老板,他在他的作坊里生产酒店专用的浴缸桌椅餐具,以及女服务员的中式对襟裙装。另一个是韩国某家电的技术维修人员,他成年穿工作服,背上印着厂家的名称,节约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置装费。酒店制品公司的老板经常邀请我共进晚餐,他挑三拣四,在牛尾汤里发现茴香,在罗宋面包里发现未切碎的蒜茸,逼着收银员打折。技术维修人员不断地送东西给我,男式皮包,洗发水,绒线袜子,雪白的小方块毛巾,大号的铝合金口杯,都是公司发放的福利品,全都印有公司的产品介绍。 他们向我求婚,恳求与我相伴终生。我可以选择成为酒店制品公司的老板娘,抑或是技术维修人员的太太。 (b) 百货公司周年庆,推出系列促销活动。热气球上悬挂着巨型条幅,全部是"流行服饰清仓大甩卖"、"一路狂飙,一减到底"一类的煽动性标语。我在人群里穿行,逮住那些极度不耐烦的女顾客做访问。 你对商场大减价的看法。 减价商品的质量问题。抢购狂潮里的消费心理。 她们三言两语支吾着我,表情兴奋,双眼发红,手里久久捏弄那些过季的衣料、有轻微伤痕的微波器皿以及颜色灰暗的羊毛毛衣,尖起嗓子喊她们的丈夫来试穿一套汗迹斑斑的雪花呢大衣。在减价的嚣叫声里,她们全都发了疯。就像一群热衷物质生活的兔子。 在旋梯边,我遇见了在重庆读大学时高年级的学兄。学兄是彪悍硕健的吉林人,写得一手纤纤美文,曾因三斤水饺的饭量传为笑谈,毕业后他娶了个玲珑的成都女孩。偶尔在报纸的副刊上看见他的文章,整个人性情大变,脚踏实地地写一些家长里短,都是与回锅肉、渣渣面有关的段子。幽默是幽默,但唯美的情致已灰飞烟灭。 此刻学兄抱着脸色黑黄、啼哭不止的婴儿,等待疯狂抢购的妻子。我站定下来跟他聊天。他泛泛谈了两句,主要是抨击他的妻子,她容易失去理智,反复买回雕花的马桶圈垫,毛茸茸的软底拖鞋,水晶打磨的咖啡壶。而他们所栖身的中学教师的宿舍楼里根本不需要这类奢靡的物品。 我在采访本上潦草地记录。人群推攘着我们,我的手臂时不时给重重地撞击一下,几乎每个字都变得面目全非。学兄哄摇着他的婴儿,嘴里嘤嘤唔唔蚊子似的哼唧着,婴儿毫不理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学兄茫然地盯着我在采访本上乱七八糟地划拉。 "你这样,"他没头没脑含义不明地说,"是最好的。"我扬扬眉毛,我知道的,最初学兄意欲辞了教席,到报社里混,但渐渐变得惫懒,对奔波颠沛的职业望而生畏起来。 有人抱着铺天盖地的卫生纸奔向出口,一位试穿处理球鞋的中年男人踮起一只脚,原地跳跃。我看着混乱的商厦。一张新版的五十元纸币从二楼的楼梯口晃晃悠悠地飘飞下来。 "其实,很累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我的学兄置若罔闻。他注意到了那张环保色的纸币,很新,很硬挺,像暗香浮动的书签。一位肥胖的老太太轻盈地跃身而起,拽住了它,并且高高举起,迎着光,端详当中的水印。学兄轻轻嘘出一口气,摇了摇他的婴儿。那小东西已经停止了嚎哭,一心一意啃吃爸爸的肩膀。 "你这样,是最好的。"学兄斩钉截铁地强调了一遍。我没有说话。我看着他的眼睛。跟我一样,他的眼睛里有着某座城市的记忆,温柔的、温柔的,摇滚一般的记忆。尽管他置身成都,尽管他已经是一名哇哇大叫的婴孩的父亲,但记忆总还是在的。那是无法割舍的、纠结如乱麻的爱——慌乱青春和呕吐的感觉。 一种芜杂的、高音的、淡色的欲念就在瞬间奔涌而来,突如其来地侵袭了我。我想起那些夜晚的江岸,我和维嘉坐在桥洞下,看沙水印着月光,慢慢唱一些怀旧的老歌。陈百强的歌。齐秦的歌。beyond的歌。但我喜欢维嘉唱《苏三起解》。喑哑的、凄苍的剧目。唱到末尾,维嘉的嗓子渐渐低暗,拖着一个游丝般的尾音,像一根轻媚的丝线,密密匝匝地绕在你的心上。 维嘉。我忧郁的维嘉。 学兄的婴孩再度哭叫起来,他看见了妈妈,作势欲扑。学兄的妻子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里面隐隐有绒布的马桶圈垫和一大叠拖鞋。我们总要搬家的,新房子会用得着。她怯怯地对面有不豫的丈夫解释。学兄为我们作了介绍,夫妻俩热忱地一再邀请我前去作客。我忽然间非常不甘心。 "雅子,"我轻轻地说,这两个字像哽在我喉间的骨刺,"你记得雅子吗?"提及、试探、征询,我已经很久无法尝试这些。我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我已经太久没有遇见曾经认得雅子的人。 学兄将婴孩交给妻子,腾出手来挽起大包小袋。他蹙了蹙眉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提起了一个无比荒谬的话题。 "是你们屋的雅子?"学兄反问,"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学兄的太太穿吊带、露背的裙装,娇嫩的苹果脸完全是"babyface",她握着婴儿的小手,嗲声嗲气地叫他对我说再见。婴孩哼哼唧唧,探头钻向妈妈肌肤晶莹的胸口。 在拥挤的人群里,思想起雅子、维嘉,还有还有,我的伍辰。想起他们,我不禁觉得一阵深茫的落寞。我记起从前写过的一篇小说,小说里有我,有维嘉,有伍辰,我们在黑暗中漫舞,挥奢我们的爱和欲望。 许多年来,那是我唯一的一篇小说。是在念研究生的时候写下的。那时我仍在北湄。而维嘉、伍辰、雅子,他们所有的人,都已离开我很久很久。 我痛恨小说这种体裁,它会让人在虚构与真实的边缘濒临崩溃。但我写了这样的一篇,同时对其中的故事以及人物对白倒背如流。小说的标题缘自一部台湾电影的名字,叫做——越快乐,越堕落。 (c) 一个地名的遐想苏画在北湄住了七年。这七年统统属于客居,而客居本身是残缺的,是与某种楚楚可怜的闭抑语态相联,宛如猫在屋檐划过的半声凄厉的尖叫。 准确地说,北湄并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行政区划,它附着于一座真正的、古老而洋派的大城市,像一只手上的第六根指头那么萎顿。从地图上看,北湄是一片细小的羽翼。 苏画不喜欢北湄的"湄",尽管不少风土自恋的文人在这个婉约的字眼上作尽了花花草草的文章,加诸游鱼、溪涧、桃花源等等子虚乌有的意象。苏画认为"碚"和"峡"显然更合适,而"湄"则阴气十足。相反,北湄居民毫无阴损之气,他们悠闲、率真,肤色健康,生活在猪肝、樟树、倾斜的坡道和各种残破的门廊内。花朵的清香、鸡鸭的血腥相互沁染。他们没有任何狂傲之气,也没有落魄、酗酒的民风,像所有的城镇居民一样,皱纹和狡猾的趋进步履一致。 伍辰是北湄人,他的父母在北湄相爱并结合,他在北湄出生和成长。苏画来自阳光充盈的海岛,她在北湄的七年,没有节奏,没有快慢,可以浓缩成一张标本,散落在灰苍的北湄、萧瑟的风里。恋爱是这七年长得最绿的一株植物。伍辰却不同,他告诉苏画北湄有他族类的骨殖,在北湄,他从清凉的早晨开始梦想马匹、美酒、绛红的稻穗洁白的书信,它们照亮了他的奔跑。 江对岸的陆地与北湄一衣带水,北湄人用简单的"对岸"指称它。对岸有所中专校,伍辰在那里教体育。事实上苏画没有去过对岸,不过她对那个地方了如指掌,她知道某条街凹进去的角落有个凉粉摊子知道废弃的车库发生了凶杀案知道中专校的大爷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女儿嫁了个秃头的生意人守门的大爷于是不守门了专职给女婿看家,这些事全是伍辰说的。 第二章 水粉画华尔兹 (a) 我喜欢勃拉姆斯。我不喜欢施特劳斯。但他的《水粉画华尔兹》是个例外。我迷恋这支曲子。作为股东之一,我们的咖啡馆就叫做"水粉画华尔兹"。 "水粉画华尔兹"座落在二环路以外,卖咖啡与欧式小点心。沿着一个下面铺满缤纷花朵的玻璃台阶缓步走进去,如踩着水晶行走。地方很大,用影影绰绰的凤凰木隔了一个舞池,铺陈了昂贵的法国樱桃木,舞曲低回,只能跳慢舞,很轻很轻的音乐,很慢很慢的舞步,两个人紧紧相拥——浮生若梦呵。 那个地段的咖啡馆不成气候,但我们的生意却是好的。我陆陆续续投进去了五万块钱。股东一共有四个,都是我们部门的名记们,薪水可观,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投资规划,做这个正好。头儿是大股东,单单装修费就飘进去二十来万。头儿的老婆是写诗的,头儿原来也是写诗的,两口子年近四十了仍然不愿意为人类的繁衍壮大作点孵化工作,动不动就玩人间蒸发,跑到格尔木、贡嘎岭、呼伦贝尔盟什么的去溜达,搞脱几个胶卷,写两首天涯豪情的诗。 前几年,头儿脱离了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当上社会新闻部主任,他老婆寂寞,加之正流行诗人玩票,想想就开了间咖啡馆,一吆喝让我们几个也沾光过了把老板瘾。大多数夜晚我都在这儿泡着,干侍应生的活儿。我挺乐意的。 客人们往往眼露怜悯,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瞧着清清秀秀气质上佳的一个小女子,可惜屁本事没有,就会烧烧咖啡维持生计。他们认为我专职干这个,但我不是。哼!我心里偷着乐哪。你以为你是谁?! 林梧榆给我打传呼的时候,我在睡觉。夜里失眠,我的梦都是在天亮以后做。梦见骷髅,梦见奸杀,梦见裸泳,梦见空无一人的走廊,梦见柔情密意的男人。很常规的梦,缺乏创意。100个女人有99个都会梦见的内容。 告诉你,上午十点钟以前我极少进入工作状态,我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早晨发生的新闻半数是虾虾蟹蟹,真正精彩的、大个的,都在后头。 前两天得了个报社内部评定的新闻一等奖,奖金三千元,水电费终于交上了。迫不及待地开了一夜空调,我头疼得要命。握着话筒,我不甚清晰地喃喃念叨,林梧榆,林梧榆? "你忘了?就是四根木头啊!"他自作聪明地提示。四根木头?我更糊涂了。我不很确定地诘问,先生你是不是打错了? "我们在你妹妹宿舍见过的,还有大毛,"他锲而不舍,声音里丝毫没有挫败感,"吃冰淇淋的大毛??"呵,是,大毛,我记起来了,很有"狗格"的一只狼狗,不肯腻在妹妹的怀里扮柔弱态的男狗。当然,我也记得他,与狗分食一只冰淇淋的男人。倒不是因为狗,而是那天他恰好穿着和维嘉一模一样的意大利乔治白衬衫,灰蓝色的。 我记得他。林梧榆。 我们约在"水粉画华尔兹"见面。晚上8点钟他来了,天还没有黑透,灰紫色的盛夏的天空里布满了沉沉的蝙蝠,缓慢地飞过。黑的、忧伤的剪影。油画似的。 林梧榆从灰暗的斜阳光里走来,依然穿着那件灰蓝色的意大利乔治白。我注意到他行走的样子很精神,双腿绷直,步子行云流水地带出来,爽脆轻捷,一看就是当过兵的。当过兵的男人走路腿不会打弯。 "你好,苏画。"他说的是,你好,而不是我们惯常用的招呼语"嗨"。他的口吻慎重其事,我又觉得有必要与他握手。官方的、成年人的、礼数周全的见面方式。 贴近身的时候,我知道他用了香水。我不动声色地嗅了嗅。不是我熟悉的品牌,不是纪梵西,不是ck,不是cd,但香型与三宅一生的男用款"一生之火"颇为相似。我在两秒种之内判断出他的香水是劣质的,因为其中含有过高的酒精成分,经久不散。 "喝点什么?"我随意地问。林梧榆在靠近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下来。对于我游刃有余地滑翔在吧台后面,他很感意外。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我离开他,招呼一名熟客,替他做一杯炭烧咖啡。 "熟人开的?"客人走后,林梧榆迷惑地问我。 "不是,"我胡乱跟他开玩笑,"下班以后我在这里做兼职女招待。"他的脸色变了变。 "哦。"他虚弱地应了一声。我看了看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不知为什么,我闻到一股政府机关的红头文件味道,当然,还有发言稿、卷宗、会议室什么的,气息逼人而来。 "柯先生在哪里发财?"我用的是香港肥皂剧的三八腔调。我从消毒柜里顺手取出陶瓷器皿,想了想,倒出蓝山咖啡豆。 "叫我林梧榆,四根木头。"他说。哈。四根木头。又来了。我对他微笑,开始研磨咖啡豆。这个人的幽默感到此为止。 "我在芙蓉工作,市政府秘书处。"他回答我。啊,果然。机关干部。芙蓉市。我点点头。那是个县级市,距离成都市区50公里的车程。如此熟悉彼处,是因我刚刚做的一则消息,一个小男孩惨遭一六旬老流氓猥亵,发生地正是芙蓉。我坦言告诉他这一事件。林梧榆神情略有狼狈。我暗暗发笑。我敢打赌,他睡过的女人在两个以下。我太认识这种男人了,有一个貌似优越的职业,生活狭窄而肤浅,结婚要找处女,不允许老婆与隔壁家的王二麻子说话超过三句。 "喜欢哪种咖啡?"我问。蓝山需要的咖啡豆比通常的分量要多15%左右,做的程序相对耗时多一些。 林梧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我手上的动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县级市的机关干部,闭着眼睛也能摸出六条、七筒、幺鸡。但他们不会熟知咖啡。他们的咖啡是速融的,绝对不可能停留在手工作坊悠闲散漫的阶段。 "这是雀巢?"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傻话。工薪阶层最好的饮品,英国进口的雀巢咖啡,精制的伴侣,还有多一点点的方糖。那种方糖,有薄荷味。 "全世界最好最贵的咖啡在牙买加,那里的蓝山咖啡是咖啡王国中的国王。"我把做好的咖啡递给他。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烫了嘴,他嘘嘘吹了吹,立即斯文尽失。 "蓝山有果味和少许的酸味,如今有90%都被日本人买走。"今晚客人不多,我有的是时间与这个现代版的陈焕生耗。我必须承认,由于苏幻和苏鸟目的明显的牵针引线,我一来就对这家伙有偏见。我从另一只罐子里取出豆子,继续研磨。 "17世纪的意大利大主教克莱门德下令把咖啡加冕为真正的基督教饮料——你知道咖啡是怎么发现的吗?"我一直看进林梧榆的眼睛里去。 他一慌,把银匙拨向杯柄一侧,大大喝了一口。完了,我想。他永远没有机会娶一个有学识、有格调的女人。他老婆必定穿廉价尼龙睡衣,厨艺限于红烧肉、叫花鸡,每一种菜无一例外都喷上料酒,超市的新鲜桂圆挂了"谢绝品尝"的牌子,她一样会偷吃。我歪着头,想得好笑。林梧榆的老婆,嘿,岂止外语,我保证,她连普通话都讲不顺溜! "咖啡是起源于欧美国家吧?"隔半晌,他试探地说。哈,欧美。看来,这小子真不是我的那杯茶。 "你试试这个,"我递给他另外一杯,"是肯尼亚口味。"我没有告诉他,那是我们的招牌菜,名字就叫做水粉画华尔兹,是我最欣赏的一款,滋味够浓郁,并且略含酸涩的水果清香。它总是让我想起《走出非洲》那部电影,梅尔·斯特里普在里面扮演作家和农场主,那是我真正向往的一种生活。拥有一大片咖啡园,一群沉默善良的种植工,一幢结实的木头房子,傍晚呢,就坐在安静繁密的植物丛中看看姿彩浓烈的落日。 想想无非也就是这些罢了,我所渴望的,不过是足够的钱与足够的品位,当然当然,最好还要有梅尔·斯特里普削薄的脸和骨感至极的鼻子。我喜欢这女人的扮相,她是一块貌似柔软实则坚硬的石头,无论是《克莱默夫妇》,抑或《苏非的抉择》,她的性感都在骨子里,表面的清心寡欲隐藏着最炽热最淫荡的肉欲。是,我喜欢她,她的诱惑简直充满了劲道和重量,甚至是加速度,像一堆碎石,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足以一次性击毙三个以上的男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很好喝。"精致的小瓷杯不在话下,林梧榆一口气悉数吞入肚中,简直有点豪饮的气势,只可惜不是酒。我盯着他,接下来的程序,这庄稼老汉该颇为满足地砸砸嘴,然后掏出颜色不明的汗巾子揩揩额头,嘿,说不定扭着喉咙再来句叫人喷饭的:翠花,上酸菜! "再试试看,"我递给他第三杯,"阿拉伯出产的。"那是事先磨好的摩卡咖啡,客人有急事走掉了,我稍微加了加工,味道不够醇正,但我保证林梧榆一无所知。我看着他,坦白说,他有一张不错的脸,他的眉眼,从某个玄秘的角度看去,有些酷似维嘉。 如果是拍电视剧,到这个时候,情节理应峰回路转,林梧榆小口啜饮,突然间气闲神定地说,好是好,不过稍搁了些时间,头香里的酒味和巧克力的霉干味挥发了不少,不够辛辣刺激了。啊,其实男主角什么都懂得,开初不过是配合女主角搞笑而已。 "你的手艺很棒。"真实的林梧榆却只是干巴巴地说。 "你知道咖啡是怎么发现的吗?"我重复刚才的问题,自顾自地说,"许久许久以前,在埃塞俄比亚高原,有一位名叫科尔特的少年,"我缓慢地说,以幼稚园阿姨的口吻,显然地,假如林梧榆够大方,掏点银子出来买我的钟点,我可以就此内容给他开一门课,"他在牧羊时偶然发现羊在跳着怪异的舞蹈,经过长久的观察,原来羊吃了树上的红浆果之后,立即亢奋不已。科尔特壮起胆子尝了尝,他也跟羊一样兴奋地蹦蹦跳跳起来……""嗨,苏画,你在这里。"一位熟客过来打招呼,是做化工生意的,40来岁,故意将名贵的西装穿得皱皱的,劳力士斜斜挂在腰间,常常光顾,携着不同的伴,尽是艳舞女郎那一型的。我是无所谓的,只要肯多多消费,按时清帐,除出孔乙己,都是好顾客。 "一个人?"我笑着问。因为实在罕见,他仿佛是离不得女人的,时日多了,那些媚眼如丝的女子似成了他的衣衫般不可或缺,她们不在左右,他便奇异如裸身出场。 "今晚谈生意,很重要的,我的朋友都在那边。"他指了指掩在芭蕉叶后面的一桌,疏疏朗朗的几个男人,一色黑衣,像一群黑手党。他点了最贵的咖啡,一共是1200元。他付现金,额外200元,是我的小费。 "谢谢。"我收下来,忙着指挥吧台小妹帮他把荷兰豆香橙之类的零食水果送过去。 "苏画,周六跟我们去打保龄?"他在盘子里拣了一粒深红的巴西樱桃,直接扔进嘴里去,并且居然像嚼花生米一般发出嘎吱嘎吱声。那种不拘小节的姿态,在阔客那里,是格调,若到了市贩走卒身上,便成了邋遢。你瞧,人就是这么势力。 "周六呵?"我想一想,笑了,对着他,眼角略略一扬,扮电视里的职业狐狸精形象,"真不巧,我有书要念,下次吧?"显然地,这拒绝简直不无挑逗,完全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推拒约会的时候,我通常以念书为由,再问下去,不是学插花艺术,便是念股票操作常识,高尚干净的一件事,更加让色狼们想入非非。 "真那么用功?那下次吧。"他并不生气,亦未纠缠,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回到座位,坐下来,与朋友安安静静地吃喝。咖啡馆就是这点好,任凭多么低级的商贾,进得门堂,不由自主地就学起绿眼珠洋鬼子的斯文派头来。我细心收拾着台面,林梧榆瞪着我,这一番浪荡公子与卖花女的对白,怕是把这小子吓得不轻。 "他是什么人?"他终于忍不住。 "谁?刚才那客人?我何尝知道!"我装傻,嗔怪道,"女士怎好主动打听男客的名字?"我取了一只树叶图案的瓷盘子,替他装了些芒果干。跟着陆陆续续来了些熟客,林梧榆闷声不响,看着我扑来扑去地张罗。间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要和他出去,"踌躇地,犹豫地,一句话斩成了七八节来说,"那人,我看着,不大好。"我笑。他有一颗木乃伊的脑袋。 "不相干的。"我说。手里不停歇地研磨咖啡豆。我们不是没有机器,但客人常常需要纯手工的。好在我喜欢这活计。 "那人,我看着,是不大正经┅┅不大正经┅┅不是个正经人┅┅"林梧榆表情严肃,重复强调。他若有所思地掐着自己的指关节,掐得喀嚓作响。那样子活脱脱是丢了阿毛的祥林嫂,再披上一件占卜师的外衣。发神经了。正经不正经关我什么事,哪怕他有爱滋病呢,反正我又不要嫁给他。 "不大正经┅┅""我说过是不相干的。"我当真不耐烦起来。 "唔,他来头不大好┅┅"这家伙实在不识相,絮絮叨叨。 "是,奶奶,您老人家放心,我不会和他上床的。"我拖长了嗓门,对他作个鬼脸。他望着我,忽然间,微笑起来。我一怔,在青苔绿色的灯影里,他模糊的笑容,像透了维嘉。 (b) 手机破天荒地地在午前响起,铃声已被我调至最低,像一只给钳住了腿的耗子似的哀哀鸣叫。我睡眼惺忪地乱摸一阵,好歹在丝绒踏凳底下捉到我那只最新款的三星anycall408。 昨晚临睡前与几个同事互发黄色段子,手机起先还在被褥边,大概我一睡着就挤下地去了。我睡觉有点强盗光临的架势,枕头被子尸横遍野,从来都是被冻醒的。我相信没有男人会"屈尊"陷入如此混乱的睡眠状态,也罢,正好成全了我做老姑婆的信念。 "喂?"我挣扎着开口。 "喉咙怎么是哑的?"是头儿,"你吸毒啊!"我嘶嘶笑,声音像个魔鬼。毕竟不是十六岁的少女,一夜不睡,照样一张清香漂亮的面孔。我是至少得半个钟头才能恢复正常发音,眼睛下面青黑的颜色更是早就如影随形了。 头儿给了我个出门的差使。遥远的小镇上,一对父母将18个月大的女婴遗弃在人家屋后的木柴堆里,木柴堆不知怎么燃起来了,女婴活活烧死在里面。 "这种下脚料,叫当地的通讯员发个消息过来不就得了吗?"我打个呵欠,耍大牌,"用得着劳我老人家大驾,亲眼目睹悲惨世界?""苏画,还有文章在里头,够做4000字的特稿了,"头儿慢条斯理地说,"听说那孩子的爹妈有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而且两口子刚买了彩票,中了50万。男的听信别人的谣言,以为孩子是老婆偷人生的,两口子较着劲,一怒之下就把孩子给扔了……""天,"我哀叹一声,"我去。"我抚住额头,没办法,越是匪夷所思的王八蛋新闻,越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就知道你是最最敬业的,"头儿阴谋得逞地嘿嘿干笑两声,"苏画,这种题材,最合你这类煽情高手的胃口。"跟着他报出了一个偏狭的地名,距离此地简直有十万八千里路。 "呆会儿有人把车票给你送过去。"头儿说。我忍不住呻吟。即使我对地理全无常识,也知道那地方就是旧社会所谓的蛮夷之地了,听说过去那里流行一种风俗,人在死后被割下头颅,风干来,挂在门檐上,由亲人终生存念,恐怖至极。 但我着实是欢喜出门的,尤其乘着一列漫长、坚硬的夜行火车,在暗夜里,在庞大庞大的风中,轰隆轰隆地一路摇晃,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下来。而我就在温淡恍惚的睡眠中间,做着许许多多奇异的梦,甚至梦见自己是在深深的海里,在海浪的颠簸中变成了一尾鱼,一尾怕水的鱼,在海藻里窒息。 行囊是现成的,我有一只专门用来出差的猪皮箱,连同深色的麻布大衣结结实实的牛仔裤。抢新闻其实跟上火线没什么区别,没人傻到穿脆薄的丝质长裙,用全套路易o维当的行头,除非她是老板的小蜜,闲腻了,出来溜达溜达,见见世面。像我这样的,只好老老实实做唐僧,一步不敢错,年复一年走上西天去——是,我的牢骚是多了点,活该嫁不掉。 倒霉的是那镇子连火车都不通,我坐一辆农民承包的扬州车,车子里头很脏,充满人体的异味,并且出奇地颠动。一个面呈菜色的孕妇一直哇啦哇啦地呕吐,巨大的肚子像一口铁锅倒扣在她身上,她站起来的时候仿佛一只蜗牛。在满地秽物中我终于也翻尸倒骨地吐了出来,几乎没把上辈子吃的稀饭咸菜一并交出。那可不是林黛玉似的吐法,尽是中药,淡淡的苦涩与哀伤,微微将唇角浸湿,丫头紫鹃伸过一方绢手帕便全部承接住。在混乱激烈的喷涌中,我紧紧抓住自己搁置了六张信用卡储蓄卡的钱夹,来不及感怀身世,来不及优雅低泣,一心一意地,想要将身体里面所有的器官物事尽数呕出。 从结局看来,采访倒是顺利的。那对夫妻本来只是赌赌气,孩子烧死了,女的当晚就喝了烈性农药,死了,男的则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一连数天不露面。我在那里碰见好些同行,长枪短炮、全副武装,各显神通,有人把副县长的坐骑都调动了,一部八成新的丰田佳美,却无济于事,仍旧束手无策地等,至多不过逮住了男的表姐,逼出一些风花雪月的片段。原来女的曾经吸毒,曾经身患肺结核,曾经与无数小混混搅在一起,男的一往情深,通通不嫌弃,坚持娶她为妻,是好莱坞电影的中国版。 又有左邻右舍闲杂说起他们夫妻,女的毫不疼爱孩子,男的往地里做功夫,女的就溜出去晃荡,孩子一岁便懂得煮泡面,扶着桌角,蹒跚地,点起煤炉,先打一只鸡蛋进去,将调味包中的辣椒去除,尚不会用木筷,以小泥手与勺子抓起呼呼地吃。情节渐渐复杂起来,以术语描述,便是有戏。一岁的妞,自己做泡面吃,已经够一集天方夜谭的材料。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象不出自己的一岁是啥摸样,恰恰旁边有某杂志社的女记问: "苏画,你一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做小孩子呀,"我假意说,"把尿撒在裤子里,一日两次抱住奶瓶喝果汁,没人逗弄便哭——你一岁又在做什么?"她笑起来。一岁的baby弄泡面,相信日后发稿她会记得写上这个噱头。 我逐渐焦躁起来,我是最最不耐烦枯等的,我前后观察地形,他们家养着上好的绵羊。静默了一阵子,我避过同行,从羊圈的缺口爬了进去,感谢天,我自小不擅长给布娃娃缝衣裳,爬树爬墙壁爬电线杆的身手倒是一流。 是典型的农家住屋,屋檐挂着干玉米,地下晒着新摘的苔藻绿色核桃,墙壁有剥落的泥块,内室光线灰暗。男主角蹲在地上,摆弄一台破破烂烂的收音机,看见我,惊疑不已,以为是贼。 "小姐,你白来了,"他轻蔑地看我一眼,"不错,我是中了大奖,可惜钞票全存在银行。"理论上讲,这时节他若忽然狰狞扑上,欲行非礼,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可事实上我带着瑞士军刀,小小锐利,刀锋一闪,血肉横飞。 "收工吧,你,"他说,"你确实找不到什么值钱的货。"他穿一件污迹斑斑颜色暧昧的衬衫,整个人苍黄瘦小,眼睛底下一道伤疤,实在是全无姿色,我有点恼,开始算计如何用我新换的宝丽莱相机给他拍摄一张俊秀似谢霆锋的相片,当然那是有相当难度的,非得上电脑重新合成一遍。 人们对土拨鼠一般的男人没什么兴趣,他们的爱情再苦再曲折一些,尽皆是闹剧,上不了悲剧的台面。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深情的痴情的殉情的滥情,都是美的,活着的辰光唱唱戏写写诗念念台词,死要死得千回百转,然后化蝴蝶化树木化花卉,再不济也是石头,绝非蟑螂蟾蜍乌鸦可比拟。 我信手抓了只帆布凳子,与他面对面坐下来。他看着我,他的眼神是死的。这个男人,家破人亡,却没有哭,没有寻死,安静地,像一根葱一样稳稳地长在地上。但看得出,他的灵魂其实已经不在。 "来,抽棵烟。"我漫不经心地说,掏出烟匣,弹出一棵烟草给他,自己也含上。他很僵滞,任凭我给他打着火,吸了一口,不太贪婪,有些懒懒的。他是不在乎了,哪怕我给他的是鸦片。 "你是谁?"他问,不起劲的样子,看来即使我猛然摸出一把杀猪刀来砍他,他也不会哼个一声半声的,就像一根真正的葱。 "我是写字的。"想了想,我文绉绉地回答。他没什么反应,慢慢吸烟,不说话,继续调制他的家伙,那黑匣子咚地一下,居然给他糊弄出个频道,一个砂糖嗓音的女声在说,您现在收听到的是频谱治疗仪专题节目,我们特别欢迎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前列腺疾病患者打进我们的热线电话…… 他沉默着。我轻轻吸了口烟,这烟叫做一枝笔,很儒雅的名字,让人想起旧时老太爷含的烟叶子。是北方产的,味道略见浊了些。我对烟没什么瘾,但有些场合躲在烟雾背后,确实是安全的。 砂糖嗓音的女主持人继续说,为回馈广大消费者,目前我们的治疗仪正在进行特价优惠,购买一台治疗仪,送两张治疗毯,价值人民币218元…… 他就是在这一刹那毫无预兆地哭出了声,很细微,呜呜咽咽的,全身蜷缩,肩膀抖擞,像一头无家可归的悲惨的犬。他哭着,哭着,喃喃地自言自语说了起来,看情形他真是憋坏了。我心狂喜,赶紧摁下了录音键,同时取出手提电脑,噼里啪啦作现场记录——忘了告诉你,我的录入速度经过了苦练,专业水准,上乘,每分钟140个字,够本儿做这秘那秘,任何秘。 情蜜除外。 我在一间散发体臭腋臭脚臭口臭的乡村旅舍熬夜拼凑了长达5000字的特稿,以电子邮件传给编辑,该稿囊括了时下的当红名词,譬如毒品、彩票、婚外情、私生子、亲子鉴定,且蜿蜒曲折,大有阳关三叠之气韵,估计得个报社内部的每月嘉奖不成问题。运气好的话,会为我带来6000个大洋的收入。愿真主保佑我。 回程我搭货车,辗转换乘途经成都前往西宁的火车。列车驶过与黑夜一般绵长的白昼,像在一段来历不明的盲肠中穿行,沿途尽是一些无比陌生的小站。车厢内空空荡荡,我大大方方地将脚搁在对面无人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读我随身携带的《萧红文集》,我酷爱这女子的马伯乐,还有呼兰河,她的文字落墨极重,是一桢一桢的铜版画,锈红樟绿,不甚透明的颜色,犹如记忆深处一间杂沓丰沛的木板屋。 萧红是个不幸的女人,聪明、短命,生逢乱世,感情迂回,她本人的故事已经够8点档的连续剧,似张爱玲的《花凋》那般流光溢彩地落笔,成为一本小说,再经由李少红改编,拍作新版的《橘子红了》,远远瞧见些累累赘赘、繁复光艳的衣衫,一格一格地摇近来,顿住,是一张凝重无辜的脸。 间中一站,停留时间稍长,广播照例播放着一支唱给旅人听的歌,混着嘈杂的市喧人声,尽是虚假的快乐。我下车买一只剥好的釉子,放在鼻子下面嗅着。釉子的清苦味我是喜欢的,清疏麦黄的色泽也是好的。其实釉子和葫芦才是两种有"果格"的果实,随心所欲地长出来,不像别的水果,中规中矩,尽职尽责,向着甜熟肥美的事业努力奋斗,充满怯生生讨巧的滋味。 我无意识地抬起头,日光正稀稀疏疏透过站台的天棚斜斜倾射下来,天棚是黯淡的砖红,那光芒亦是砖红的,异常地诡异。而后,我看见了站牌名,在一个空茫的瞬间,我邂逅了那两个灰暗的字——凄陆。 我只想唱这一首老情歌,让回忆再涌满心头,当时光飞逝,已不知秋冬,这是我唯一的线索。 当她系着围裙,从浓浑的油烟气息中应门而出,困惑不解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立即想起了这首《老情歌》,浅淡氤氲的旋律,像上好的碧潭飘雪,矜持的南方茶。原唱歌手是吕方,不是那种爆棚的男星,歌曲也只是略略风行过。 我曾在10年前某个起风的秋日遍街搜寻这盒磁带,黄叶纷飞,碎落如雨。18岁的我是如此渴望倾听,就像渴望性、抑或孤独的临幸。渴望被闪蓝的雷霆击中。 维嘉常唱它来着,老情歌。维嘉的生命里有一个叫凄陆的小镇,还有她,还有,注定了,我要在2002年的夏日,穿越此地,穿越我潜隐多年纷繁的欲望。它们是一群神秘的蜥蜴,在我潮湿的内部,浮游,滋生,烧灼,它们就是我等待中的闪蓝雷霆。 我提到了维嘉。我是他的朋友。我说。她一怔,随即慌乱地擦了擦手。我跟在她身后,进入她的家,她生活的腹心地带,这是一个貌似牢固、实则不堪一击的壁垒。有一个单薄的敌人,维嘉,在多年以前风沙茂盛的时间荒原中虎视眈眈。作为战士,他出征的唯一理想是摧毁,而不是占领。 她为我倒了一杯心事重重的水。我对她微笑。这个住在凄陆的女人,有微黑的皮肤,细小的面孔,眉眼促狭,裙裳过气。然而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露出好看的牙齿,媚态毕现,仿佛骤然绽放的铃兰。是那种紫色的瑞士铃兰,深艳的、色诱。 我明白维嘉爱上她的理由。以中学二年级滥觞的方式形容,她有着天使的笑容。凄陆是维嘉终生的暗影。这地方远离河流,资源匮乏,女人的肤色无一例外的干燥,她们内心焦灼、面容衰老,神情疲惫,是沙漠中濒死的植物。但在少女时期,她们是向日葵,恣肆地盛放,恣肆地美。便是那时维嘉爱上这深色的女子。 凄陆在四川的边缘,靠近外省,拥有四条纵横交错的街,交通工具以机动三轮为主,大部分男人的职业是制作青铜器皿,那是祖传的手艺。凄陆盛产青铜和化肥。化肥是凄陆的骄傲。那家化工厂几乎占据了全镇三分之二的土地,有上市的股票,传说员工在甩卖原始股之后暴富,但在凄陆,他们无所适从,囤积钞票像收存隔年的米,像藏区里的某些牧民,神秘、富庶,然而无比单调。 当然,她是在那家化工厂做事,担任会计。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连同配偶,全在凄陆著名的化工厂。凄陆的小孩拼命念书,念完书,去昆明,去深圳,去美国,把户口从凄陆永久注销。她是不一样的,她在车水马龙的重庆上大学,得奖学金,谈刻骨铭心的恋爱,但最后,她离开城市,离开维嘉,回到她念念不忘的凄陆。她不一样。凄陆是她的神经末梢,抛弃凄陆,她不能活。 "维嘉,他,"她轻轻地开口问,"他还好吧?"维嘉。呵,维嘉。 这句看似寻常的问候立即在我们中间划出一道缺口,像一只剖开的苹果,从断裂处涌出脆润的汁液。我必须很小心很小心地踮起脚尖,偷偷窥视他们的私密空间,那里有我无法企及的激情、爱液、伤害,或是其它,可我是熟悉这一切的,我在光阴的彼岸洞若观火。它们透过一些碎裂的话语,在我眼前重新拼贴,完完整整,一滴不少,是尚未剪辑的素材影片,凌乱,朴素,无声无息。 "我没有见他,已经十年。"我看着她,坦白说,她很肉感,有浓密的毛发和玲珑的骨头。我想象着维嘉在这样的身体之上反复盘旋,直至虚脱,犹似在一桶窖酒里溺毙。 "哦?"她诧异,"我以为……"她顿住,没有说下去。 维嘉的女人,住在荒凉的凄陆,一套宽敞寒素的居室里,种种迹象表明,屋主穷并懒惰着。手工编织的茶垫积满油污,油漆剥落的门上有残缺的大红喜字,沙发的弹簧坏了,与坐在猫的身上无甚区别,整个人控制不住,不断不断地塌陷。最绝的是结婚照,分明出自九流摄影师之手,新郎的表情惊愕委琐,像在集市被抓住的扒手,新娘的纱衣则似过期的废报纸,两人双双合抱一束上个世纪60年代家常陈设的塑料花。 "去年拍的,"她有些尴尬,"凄陆就是这点不好,没有像样的影楼。""是纪念照?"我虚情假意地赞美,"你先生气质真好。"关于这句话,正确的理解是,你先生是凄陆版的寅次郎,你难道不做噩梦? "我离过婚,"静默了一下,她自动解释,"这个,是泥水匠。"她的前夫,是商场中的保安,我知道。但泥水匠,未免太过荒谬。我试图在她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的伤感,维嘉说过,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但是她脸上没有伤感,她的眼神空空的。维嘉还说过,她背叛我,对她自己而言,是件残忍的事。我明白了,因为维嘉,她将永生不能幸福。 "我丈夫中午不回来,"她突然低低地说,"我得给他送饭去。"我依言站起身来,向她告辞。明显的,她不想见到我。她不想提及维嘉。在她的生命里,维嘉是一场无望的绝症,化疗,药物,手术,全是徒劳的安慰。我是太清楚不过,维嘉,他是男人中的罂粟,爱了便上瘾,怎么都无法戒除,一旦沾染,即使迅速转身逃离,依然会被严重地伤着,难以痊愈。 "我和维嘉,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四个女孩,我,友子,银子,雅子,我们四个,与维嘉,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目瞪口呆,想必是因为那些罕异的日式人名,友子,银子和雅子。 "除了死去的雅子,"我继续说,"我,友子,还有银子,我们与维嘉,甚至我们彼此,都已断绝音信。"她张大双眼。 "但我知道你,"顿了顿,我补充,"知道凄陆。"她僵在原地,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凄陆有繁盛的植物,夏日的空气里有着强烈的生长的芳香。我招手叫了三轮车,前往火车站。如同维嘉所述,我也不喜欢凄陆,这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譬如李昂的鹿港,是可以发生杀夫这类愚昧事件的,一个瘦棱棱的女人,嫁予一名满脑肥肠的屠夫,饥饿的女人在灶前昏暗的日午中熟睡,抑或吃进带毛的猪肉,而后,以尖削的杀猪刀,捅猪似的,捅入丈夫的肚腹——李昂刺穿鹿港的白日,我在凄陆暧昧低飞。我们以不同的姿态,靠近两座千年古镇。 我补办了软卧车票,因为在见过她之后,我极其需要宁静,某种类似于古刹庙堂般的宁静,以便让我膜拜维嘉和她的旧情。包厢里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子,涂着匪夷所思的口红,起码由三种颜色组成。我熟知这样的妆容,有一段辰光,当我去见维嘉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嘴唇上染了七种色泽不同的唇彩,最后出现的效果是湿腻的死艳,像深吻之后的痕迹。 那是一名不安分的母亲,我判断。她的女孩大约8岁,手里有一只小小的罗杰兔子,她一言不发地整理罗杰的毛发,可怜的罗杰,几乎给她弄到秃顶,一些软絮般的碎毛在她面前晃晃悠悠。我盯着罗杰,罗杰有一双虚假的眼睛,但我发誓,那不是一双兔子的眼睛,很明显,这是一件赝品,造型不太卡通,拙劣的手工艺者甚至为罗杰的双眼选了清水蓝色,这使得它注视周遭的眼神过于暧昧。 与许多凡俗且浮躁的人一样,我承认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心平气和地读完《追忆似水流年》,但我一直记得普鲁斯特关于游途的阐释,他说,因时间和地点的改变,人在旅途中会确切地感受到一种被突然赋予的能力,它会像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这种能力相当生猛,以至于当火车停在一个乡间小站,普鲁斯特的目光竟能透过车窗,望见一位虚拟的女子,背着一罐牛奶,沿着被初升的太阳所照亮的小路步向车站,她所兜售的牛奶充满了粘稠的欲望,在潮湿的早晨徐徐铺展开来。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山洞中传来结实的轰鸣声。就是从那个晨昏不明的时刻开始,透过罗杰兔子的眼光,我猝然与维嘉重逢,数年以前的维嘉,维嘉和他远在凄陆的女人,以及和他们相关的一个名词,背叛。 凄陆的女人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女人。我没有对她说,友子,银子,雅子,都是戏称。在大学里,我们选修日文,听着日文歌,背诵着片假名平假名,胡乱取名,胡乱发笑。友子的全称是未婚先有子,银子是招苍蝇子,雅子是红烧鸭子。至于我,在劫难逃,也是有的,我的日本式绰号更加有碍观瞻,简直有点三级味道,不提也罢。 在一本颇具影响力的文学研究期刊和一本畅销时尚杂志上,我们常常读到一个名叫幻鸟的作者所写的文章,有时深奥,有时诙谐,那当然得看你手中所持的是哪一种刊物。幻鸟是我的妹妹,苏幻和苏鸟,作为两名工科博士,她们的文艺学修养足以令我汗颜。 写作是我这对孪生妹妹的诸多嗜好之一,她们间或灵光闪现,促膝讨论,以古人清谈的方式产生文字。两年前,她们对金斯伯格的探索居然引发了一场文坛的震动,文艺界的前辈按图索骥,将约稿信寄往她们所在学校的中文系,但事实上,她们从未选修过任何一门文艺理论的课程。 我阅读了那篇篇幅不小的论文,在幻鸟高屋建瓴的言说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得不慌乱奔逃的惊悸。关于金斯伯格,我只知道他是bg("垮掉的一代")的中坚分子,其风格牵涉了卑劣污秽淫乱颓废和堕落,最著名的诗歌是《嚎叫》,最惊世骇俗的宣言是: "我写诗,因为我的基因和染色体迷恋年轻男人而不是女人。"我的妹妹,她们所知的,却是金斯伯格的人文主义关怀,勇于冒险、人格独立、淡泊物质主义,崇尚精神思索的"在路上"的理念。在幻鸟的论述里,她们选引了"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的当代中国"下半身"诗歌,并在其与金斯伯格之间划越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面对幻鸟深邃高蹈的论说,我必须努力学习遗忘。因此,对于那篇一度轰动的文章,我仅仅记住了妹妹们引用的两句无关紧要的诗歌: 我们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洞。我们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 我把这几句抄录在日记本的扉页,我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我有一本硕大、昂贵、空白的本子,等待我涂写下旷世流传的思想。我毫不怀疑,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研写文学理论,或是贩制黄色录影带,带给我的一击,将是同等惨重。 在署名幻鸟的另一篇文章里,我读到的是男人问题。从未恋爱过的苏幻与苏鸟,将男人刻画得入木三分,其水准超越了离婚八次的怨妇,且被我这等眼光短浅的良家妇女视为婚姻指南。自以为洞彻男人的女写作者,我通常骂她们变态,但老实交代,很多纸上谈兵的东西,我都信。 幻鸟谈到男人和打火机。小妮子说,打火机标识着男人的类别。住家男人用一元钱一只的气体打火机,浪子则注重情调,他们以纤长白瘦的手指炫耀地绕弄着价格不菲的名牌打火机,那其实是一种华丽的招引,一种性的邀约,就像女人的指尖有意无意轻触自己的唇彩。幻鸟振振有辞地称,金色火机的主人往往浮华外向,银色火机的主人可能细腻内秀,有自杀以及同性恋的倾向,而选择另类颜色,像紫灰,或是黑色,多半比较自我。 维嘉是一只贪婪的兽,他的收藏很泛滥,手表、火花、邮票、车模、打火机,并且乐意带领每一个客人参观他的洞穴。再有就是,维嘉的打火机是纯冰的蓝色,非常华贵。 我总在维嘉的生日即将到来时费力揣摩他的心意,挑选他中意的小装饰,例如f16战斗机模型,例如80年前的仕女火花。这一次,我邮购了zippo打火机,那是美两栖登陆舰shrevzpop版本的,纯铜机身,专为美海军度身定做,刻了航母的徽章,我想,那很适合有机器情结的维嘉。 邮包跨越太平洋海峡,抵达的时间是在维嘉生日的当天,我没有拆封,将之放入有浮雕图案的大木匣里,数年来我一直如此,送给维嘉的礼物,全收存在里面。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当面逐一清点给他,同时面无表情地、冷血地,一一解说每一件物品的年份,仿佛只是一位领取薪酬的仓库保管员。我想知道维嘉会有怎样的表情,想得久了,心被那念头堵塞起来了,有点透不过气来。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亲手送给维嘉任何礼物。 相信你是记得的,我跟他暌违已久。 (c) 悬崖边缘的晕眩伍辰在衣柜的底层,一只纸盒的旁边找到了未完工的毛衣。他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苏画在织什么,苏画茫然望着他手中的毛衣,活象一头给太阳晒晕了的懒猫,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子才不负责任地告诉他,比基尼。 毛衣其实是给维嘉的,他的生日在秋天。选择这么老土的礼物,苏画自己也迷惑。维嘉在电台上晚班,他和苏画的时刻是在黄昏的酒吧,涩酒、轻音乐、胡言乱语,舒服的感觉像病毒细胞像任何易于滋长的东西一样在苏画体内扩散。总是在斜阳将坠的反光里,老是迟到的维嘉大步走来,在苏画对面坐下,打一个响榧,叫女侍送酒。苏画是如此渴望他的唇吻,她想象自己在他的拥抱里越来越轻、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最后蒸发成一缕气流,贴住他的皮肤,钻进他生命的河道,被他完完整整地吮吸。 维嘉30岁的生日是与苏画单独度过,他在她的传呼上留言:不要带别的朋友,女孩子都喜欢成群结伙,像狼一样。苏画笑起来。维嘉的居室在高处,门前有大朵丰润的白色野花,花丛面窗绽放,正对着他每日来或去的小径。屋后一面陡峭的斜坡,坡下铺展着一条高速公路,车子驶过平滑如手掌的快车道,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维嘉的屋内很空,四面的墙头挂满了相片,都是他自己的,一色的黑白。照片中的维嘉有矜持的冷漠,让人想起那种令人落泪的蓝调乐曲。他们喝了一点酒,苏画的体内如雨后的草原般盈润,炊烟上升,时光转折,熄灭的风灯压弯了空气,她向往着他,宛若向往着食物、氧气,抑或毁灭。 我可能会辞职。维嘉突然说。他的领导是女的毕业于工农兵学院除了政治别的一窍不通关键是她红颜已老还贼心不死长期对他乱抛媚眼最近居然实施"非礼",维嘉说我不在乎她罗敷有夫问题是她太丑,维嘉强调她肥得像猪。我说肥婆,你尽管报复,你让我停播好了,你她妈不折不扣的贱骨头。我骂得挺痛快,她哭了,哭得身上的肉一颠一颠的。 说完,维嘉兀自大笑。他仰起头,喝下大杯的酒。 午夜12点,苏画回到伍辰那里,一声不响地抱住他。伍辰是她的鸦片,她带领他穿越身体的各个角落,让毒力发作,让她直抵邪恶与痛楚的极致,在那里,她所领悟的不仅是人间,还有地狱。 第三章 花朵是春天的敌人 (a) 你知道,心是欲望的器官,它扩张,收缩,就像性器官。 我有整整三天时间没有捞到任何马路消息,其间不过守着热线接听生,抓那么几条干草似的玩意儿,与社会新闻部刚出道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抢饭碗。我们部的热线接听生是个从女子职业高中毕业不久的小女孩子,爹妈手里捏了点钱,女孩子又不肯吃什么苦头,随便拣个差事做做罢了,闲来念念夜校的英语班,大部分心思都在时装与男人身上,书没念会几本,男朋友倒是换了好几个,一律的夜校同学,有110的巡警、电脑公司的维修员、中学里的美术教师,皆是些西门庆一般的人物,高大挺拔,一双眼睛水分盈泽,风情万种,除出肌肉跟油嘴,还有色相,简直一无所有。 小女孩子猎奇心重,给自己取个傻蛋一般的名字叫菜鸟,因为她崇拜日本人松岛菜菜子,天!因此,你如果拨通那个热线号码,多半会听见一把周迅似的嗓子,您好,这里是城市热线,有什么需要帮助吗?菜鸟的嗓音质感很重,铿锵有力,质地作金石声,你绝对不会想到那是一个只懂得谈谈情、跳跳舞的浅薄姑娘。 我呆在办公室读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读得发起怔来,那是太过复杂伤感的一段故事,非常非常美,简直不应当是漫画。分明的,当你怀着邂逅蔡忠志的心情来推敲几米,你会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仿佛买了去东京的飞机票,却误搭上赴纽约的航班。就是那样。重重电你一下。不容分说。 菜鸟面前放着新出版的杂志,封面上是一名金发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的缎子套装,脸埋在大束的郁金香里,时髦得体。外国人就是这点好,凡事知道适可而止,婚礼上是有节制的香槟与甜点,没有中国人推杯换盏、鱼肉狼籍的沆瀣气——嘿,你别信我,本小姐唯一出国的经历是越南,满目都是凶猛的阳光以及寂寞的麦田,看着还不如咱们胡乱热闹的好呢。 "真定了呀?"菜鸟嗲声嗲气地对着听筒说,那是她的私人电话,这丫头片子常把线路占着,"可是我要两点钟才下班呢,谁叫你擅自作主呢?"我用指骨漫不经心地轻轻扣击桌面,室内有人点起烟来,一团浊重的烟雾扑袭而来,是女的,熬了夜,肿着眼皮,小心翼翼地抽烈烟提神,撮尖了手指,只怕脏污了指甲。我们是这样的,在江湖上呆得久了,往往会沾染上无数男人脾性,这世道不由得你不狠,不由得你不放纵,不由得你不刻薄,否则你不会快乐。当然当然,小女子的伪装是切切不能丢的,好整以暇的脸和精致的妆容是战胜男人无往不利的器械,道行深的,也就是人妖了,外边千娇百媚,里头钢筋铁骨,没法子,谁叫咱们同在一条贼船上混呢? 我打个哈欠,菜鸟终于收了线,听也听得出来,那头答应了等她,为她改时间,为她变计划,为她而跟别的朋友失信,以她为生命之唯一,为了她,金钱名利统统不要,搭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不用问我都知道,那小子不会超过20岁,20岁的花花太岁,家境好一点,自14岁开始泡妞,每一次都是真感情,爱的时候火烫炽热,离别了会哭,至少煎熬半个月才搜寻下一个猎物。 "他几岁?"我百无聊赖地问。 "下个月满19,跟我一年的。"菜鸟眨眨眼睛,她也不是当真的,我知道,接她下班的男人各各不同,在她这个年纪,跟一个男人走是很丢份的,譬如长期坚持用同一只胭脂,不是穷,便是不懂得时尚,而时尚呵,那是至为重要的把戏,维系着一个女孩子的全部尊严,尤其她又没有一张像样的毕业文凭,拿得出手的惟有各形各色的仰慕者——看看,没本事有什么打紧,哭着喊着要照顾我终生的男人多着哪。 "女人最开心最放肆的日子,也不过是这几年。"我笑笑地说。 "放肆?"菜鸟歪着头想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所以呵,有人肯等着你的时候,千万别准时,叫他等好了。"我把她忽略的哲学教给她。这妞沉不住气,约会前三刻钟开始补妆,提前半个小时出门等候,迟到的总是她的色眼男友们。 菜鸟不置信地呵呵笑,仿佛我在讲笑话。其实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本事在十几岁时叫某一个男孩子为我心碎。念到初二,终于收到第一封情书,暗恋我的是前排的男生,约我当晚8点到学校附近的街心花园见面,我自然没有去,一整夜失眠,一颗心涩涩的,梦见他在倾盆大雨中痴痴地等,梦见他为我悲伤自缢,尸体在冰凉的月光下泛出幽蓝的光芒。结果呢,第二天早晨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我小声道歉,说什么不好意思,让我久等了,他妈妈死活不让他晚上单独出门,云云。我听得怔住了,想明白过来,忍不住,伏在桌上乱笑起来,多么荒唐滑稽的约会! 无所事事呆在办公室孵卵的人渐渐都出去了,统共只剩得我和几个男同事,女记差不多出了门,人人都有门道,好皮囊的有其它报纸的部门头头提供信息源,次一些的货有忠心耿耿的男记者做后盾,再不剂,狐朋狗友总有三两个吧,驻扎在各家媒体,一遇天灾人祸,火箭速度赶往现场的同时,往往不忘记发几条短消息出去,有钱大家赚嘛,因此本地报纸的新闻每天有八成以上的重合。坚持独辟蹊径的只有我这种孤僻、清高、落落寡欢的家伙,成年以后我不喜欢交际,朋友都是淡淡的那种,很敷衍,很虚伪,我受过伤,不再相信女人,男人也不。 告诉你,女记者不外乎两种,一种精力充沛、四处游走,靠体力及智商谋生,另一种则穿尖跟鞋,视新闻现场为名利场,像上两个世纪法国的交际花,躺在贵妃榻上招待恩客,男人坐在侧畔,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讥讽这种女性为thehorizontal,玉体横陈,即衣食无忧。我读过小仲马的《茶花女》,说实话,我烦她们,在情感上,我有洁癖,这不奇怪,嫁不掉的女人大半都有。 菜鸟不断地接电话,有找她的,有申诉买电器上当的,有目睹车祸的好事者,甚至有人想刊登一则寻狗启事:爱狗走失三日,出走时着红色绸缎背心,毛色雪白,前腿有残疾,狗主甚念,若有知情者,请致电多少多少,定有重谢。 慢着,狗——刹那间,我想起大毛,林梧榆的大毛,那个会彬彬有礼吃冰淇淋的狗。我的心跳起来,眼前闪烁出饷银的光华,用葛朗台一般的神情贪婪地翻找我的掌上电脑,华伦天奴的小型手袋被我的杂物塞满,毫无身价地鼓胀着。但是没有,我居然没有留下他的联系号码。呆了呆,我拨通114,我恍惚记得他说过,他在芙蓉市政府秘书处。我顺利查到了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寂寥地响着,无人接听。 是午后三点,下午茶的辰光,在阴雨绵绵的伦敦,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有雾的窗前,仆妇捧上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柠檬茶,嘘嘘地吹着,热热地喝下去,房间里的装饰品位非凡,如同建筑文摘里的插图——是,我尽梦幻着这些,是泛滥成灾的小资中的一员。可是你知道吗,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变成深山中的野人,或是渔翁,或是陶渊明,很厌世地对着一株菊花吟诗颂词。 我缺乏耐心,隔十分种再打,这次有人来接,是女士,温言细语告诉我,林梧榆在开会,问我是否急事,是否需要留话。我说谢谢,我会打来。隔半点钟我忍不住又打,接电话的依然是刚才的女士,听到我的声音,她立即歉意地说: "对不起,他刚刚回办公室取了一份文件,又赶着去开另外一个会了。"我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们的工作情态是两样,一天开八个会,就一些抽象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就算及格。我呢,不是闲得能淡出鸟来,就是忙得像一只鬼。偶尔也会羡慕这种人,我有同学当公务员,餐餐有美味,一个月发一次洗发水香皂牙膏手纸,晚上赴不同的场子叉麻将,体重在一年之内暴胀20公斤。闷是闷了点,但开同学会人家是最威风的,记者算哪根葱,人家隔壁办公室就是管全省媒体的那个官儿,你跑了一辈子新闻说不定都没机会认识的那个业界要人,嘿! 我打了个呵欠,常听杂货铺的老板抱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用来形容我此时的际遇再合适不过,像开着的士满街乱转、怎么都兜不着客的司机。姜太公钓鱼是另一码事,他又不是等着鱼下锅——天晓得哪根筋不顺,最近几年我牢骚满腹。有一个光荣地做了妈妈的女同学在两年前就直言不讳地跟我说过: "苏画,一旦结了婚,你就不会再怨天尤人了。""可是我五毒俱全,品行不端,谁敢娶我?"我哀叹,引得她大摇其头。说实话,这帮女同学个个虚情假意,表面上满是温暖的、温柔的、温情的同窗之谊,暗地里其实拼命较着尽,比丈夫,比工资,比儿子,恨不得自己有天底下最幸福美满的家庭,别人最好嫁不掉,勉强嫁掉的也速速离婚,如果有至为亲密的女友闹个未婚妈妈的下场,那是再好不过,既有笑话看,又有同情心抛洒,那个乐啊。女人贱就贱在这儿,念了十几年的书,闹来闹去的,别说什么海阔天空,小心眼里拥拥挤挤地就装得下男人孩子。当时似乎就是同学会吧,我记得我故意冒充十三点,口无遮拦地问那荣升母亲大人的同学: "喂,听说生了孩子会性冷淡,你让不让你老公碰你啊?"哈,她脸腾一下就红了,伸手拧我的胳膊,我笑起来,像男人那样对准瓶口,大大地喝一口啤酒。这可好,玷污了小女人纯洁的耳朵。谁叫你一副嫁了人便肆无忌惮的婆婆妈妈相呢,哎,做人老婆要什么本事,跟出牙差不多,早晚都一样,没什么值得骄傲的,除非你嫁的是霍英东。 傍晚六点,天色照旧一派通明,早有值夜班的来换菜鸟,这一位小姐是近视眼,迷武侠小说,特别是古龙,一坐下来,屁股似被胶水粘住,除了记录热线以及看书,再不见她做别的,包括喝水。我伸个懒腰,预备收工,去我的水粉画华尔兹,过一个有点儿意思的夜晚——您别误会,那儿不见得有艳遇等着我,我是指收取钱银,间或有小费是很提神的。走到门口,想一想,我折回来,拨通林梧榆的号码。 "你好,秘书处,林梧榆。"总算是他本人来接,公事公办的口吻,但客气周到,容易使人产生信任感。 "是我,苏画。"我说。说实话,我不太有把握,上一次的见面基本上是我涮了他一把,再傻的人也知道我是在卖弄自己兼愚弄他。 "苏画?!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他反问。我犹豫,不知道他是兴奋还是厌烦。幸好他接着露了底儿,"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找你,手机关机,传呼不回,"他仿佛与我很熟,全无客套,"结果去问你妹妹,她们说你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上周末,有事吗?"我虚应着,这倒是叫我意外,那一番假洋鬼子兼风尘女郎的表演居然没吓退了他,看来我是低估了他,这厮大约见过些世面。 "也没什么,"他的声音略微亢奋,"不过是吃吃饭,喝喝咖啡那些。"我无端端想起中学时蹲马桶看的一本书,日本老女人写的,封面印了她自己的相片,戴着颗粒很大的珍珠项链,头头是道地教育女孩子,如何用床单做晚礼服,如何进行裸体空气浴,如何安慰心灵受伤的小男生。有一段很玄的,是解释男孩子为什么爱在午夜给女朋友打电话,絮絮低语,那是因为他们欲望强烈,于是一边通话,一边自慰。日本老女人用了相当细致的描绘,看得我立即便秘。 "……我们这边新开张了一家泡椒鱼头,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尝尝,"林梧榆自顾自地安排,"就是今天吧,我马上过来接你。""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有时间,这会儿把大毛的相片带过来,我想做一篇它的报道,正好采访采访你。"我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相片的稿费就不必给林梧榆了,他和他的狗都上了报,出了名,那点碎银子烂芝麻就算我的一餐早点费好了。别笑我,这世界上压根儿没有一颗干净的心,高尚的人不过是懂得掩饰的人罢了。 "好,好,我立刻赶过来,我们在市区吃饭。"这人是饿死鬼投胎,心心念念挂住吃,若不是看在大毛的狗面上,我是没功夫应酬他的。 夜班编辑已经三三两两地来了,屋子里顿时唧喳一片,一帮人嚷嚷着夜宵外卖的题目,为了巷口的阳春面与叉烧饭争得一塌糊涂。我出去买新出品的菠菜面包,安抚咕咕叫的肚子。芙蓉距市区尚有50余公里,且是塞车高峰,林梧榆不会快到哪里去,我给值班主任大致说了说,又让编辑留块版面,而后便出去逛商场,帮我的妹妹们挑选打折的睡兔,她们睡觉喜欢抱住白色柔软的动物,原来的两只已经破旧不堪,沾满唾沫与汗液。我乐意替她们念叨着这些小破事儿,那样至少能感觉我和她们是亲密无间的,我们是姐妹,没有彼此遗弃。 前后不过二十分来钟,当我抱着巨型身胚的玩偶狼狈地回到办公室,林梧榆已经坐在桌前等我,同行的竟然还有大毛,呲着牙,恐吓我的同事。林梧榆的穿着很正式,衬衫西裤,打了领带。这种天气,打领带,在我的想象里,该是受中央领导的接见了,否则怎么值当中暑的风险。尤其他的领带是红色绣野玫瑰的,夸张得像个乡村新郎。 "你喜欢玩具?"他接过一只,笨手笨脚地隔着包装纸抚摩兔子的眼睛。我发觉他手背的皮肤十分粗糙,是做过苦活的人,在我七八岁玩洋娃娃的年纪,他怕是在劈柴吧。 我对他笑笑,让他误会好了。他恋慕的女孩子应当是住在玻璃王宫里的那种,透明的水晶花瓶插着大蓬大蓬雾状的白色苍兰,喜欢各式各样的玩偶,整个情调酷似好莱坞的那部美仑美奂的《纯真年代》。林梧榆会爱上被他杜撰出来的公主,一名天真的、全然不知人生阴影的女子。关于这个问题,我敢用一百万跟你打赌。 林梧榆带来了两本影集,都是大毛的,拍摄技术不错。还有,他其实是个健谈的男人,尤其谈到大毛,你几乎会产生出错觉,以为他是权威的动物学专家,有一颗善感的、仁爱的心。当中的一个经典细节,是大毛曾经挽救过一个旅游团的性命。那是两年以前,林梧榆参加单位组织的旅行,他将大毛寄养在邻居家里,但车子驶出市郊,经过一处缓坡,大毛突然窜进驾驶室,对着司机呲牙裂嘴,吓得一车人连声尖叫。大毛这一折腾,行程自然给耽搁了。然而不出十分种,消息就过来了,前方五公里处塌方,压扁了三辆车,死了六七个人。算算时间,要是大毛不出现,他们的车恰好置身彼处。 我写得挺认真,因为事件本身富有激情。林梧榆坐在电脑旁边,信手翻阅报纸,一只手拽着大毛的狗链,免它伤人。林梧榆不肯离开,无论如何要请我吃晚餐。面对如此盛情,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他我已经用大力水手的菠菜面包充了饥。稿子交给夜班编辑,老编配了个标题叫做,最酷狗绅士,爱煞冰淇淋。我写稿是不怎么取题目的,全都弄好了,要编辑来作啥。 体育版的几个老少爷们正为配文相片争论不休,本期的特别策划是高尔夫球,有人要用加西亚的,加西亚穿着黑色球衣在阳光草茵中振臂欢呼,有人则倾向泰格-武兹,他那张图象比较动感。我探身察看,他们趁机抓住我。 "苏画,你觉得哪张更棒?""当然是小老虎,"我懒懒地说,泰格o武兹的绰号是小老虎,"看在他爹娘的份上,他爹有二分之一黑人、四分之一白人和四分之一中国人血统,他娘有二分之一泰国人、四分之一白人跟四分之一中国人血统,好歹跟咱们有点儿亲戚关系。"我像念绕口令一样揭泰格-武兹的隐私。 "喂,苏小姐,您老把泰格-武兹的户口调查得一清二楚,是不是看上他那身肌肉了?"那帮小子起哄。我看了看林梧榆,他微微笑着,幸亏不是我男朋友,我想,要不早被吓跑了。 "算了吧,他呀,太嫩了点儿,做我女婿刚刚好。"球类里头,我对高尔夫有点兴趣,但说实话,我瞧得入眼的反倒是踢足球的劳尔,一往情深的西班牙球星,娶了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可是他爱她,忠于她。在每一次成功射门之后,他都会低头亲吻无名指上细细的结婚戒指。打世界杯那阵,是报社大部分女记的发情期,她们满怀妒忌且心存歹念地将各大牌球星太太的资料调出来分析,劳尔的老婆衰老而低调,却并不妨碍她成为众矢之的。那个亲吻指环的深情的男人,为她带去了炽热的光芒。 我慢慢清理我的东西,盘算着呆会儿的去向,瞧这情形,是该我埋单的,毕竟人家路途遥遥地送货上门来。夜班主任是个四十余岁的女性,不折不扣的铿锵玫瑰,美丽,尖锐,摄影记者出身,惯常背个沉重硕大的袋子,一派的冷若冰箱,但今日却异常,倾身向我,温和地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苏画,你男朋友修养挺好。 我没有解释,唤了林梧榆一同出来。出了大厦,林梧榆一不经心,大毛便脱缰而出,一路狂奔。我们慌张地追上去,生怕它闯祸。赶至街口,大毛竟在人行道上大演黄片,压住一只斑点狗,戒备而焦虑地东张西望。分明地,它是在施暴,因为它爪下的斑点狗挣扎呜咽不已。我和林梧榆面面相觑,尴尬万分。 终于,大毛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怜巴巴的小斑点狗,蹲下来,舔干净自己的生殖器,犹犹豫豫地蹭过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林梧榆的裤腿,观察主人会不会惩罚它。我有点心烦意乱,这大毛色胆包天、当众耍流氓,还狗绅士呢,丢脸。 林梧榆把大毛寄放到附近一位朋友家里,我们去吃晚餐。我选了以牛蛙火锅著称的餐厅,那是我所知道最闹最拥挤的一间,相熟的老板帮我勉强调剂出两个座位,周围尽是别人的身体、手臂、嗓音。我很满意,因为我不大想和林梧榆说话。我对人格过于成熟的男人全无好感,他们是长在泥地里、而不是水里的草,我渴望晃动的、游移的状态。不过我相信,我对男人的癖好,你终究是很难理解的。 那一餐,林梧榆的脸上始终带着歉疚的笑,心事重重地沉默着,也许他和我一样,总喜欢在倦怠的城市之心里回忆自己遥远的18岁,说不定那时候,他恰恰被某个女孩所辜负。 (b) 夏末秋凉的那一阵子,我失眠。头儿帮我找了一位催眠师。那是本地一间著名大学的心理学教授,50余岁,研究西方的催眠术已有经年。他的研究室在郊外,很宽敞,屋子里散放着大量花卉。他带我进入隔室的一个小房间,里面陈设着床与简单的家具,窗帘垂下来,光线微暗。 按照他的吩咐,我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他先给我看了几张风景画,画面上是黄昏的村庄、浮游着鹅类的湖泊,等等。然后他拿了一些盛满液体的小玻璃瓶让我闻,闻过后,他不动声色地叫我站起来,面壁而立,鼻尖离墙大约10厘米,闭上双眼。数秒钟后,他语调平缓地说: "你的身体开始摇晃,你的身体在摇晃……"我万分惊讶地感到了我的身体确实正在轻轻摇晃,我恍惚起来。 最后,他请我躺到床上去,他按动了一下电钮,床脚翘起,使我呈头低脚高的姿势,极不舒服。他又拿来一张画让我看,上面是一片刺目的、毫无美感的颜色,我的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我想吐。他按动电钮,让床恢复原状。舒缓的旋乐慢慢响起来,他缓缓诱导我: "放松你的两臂……放松你的双腿……你要睡了……"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一觉我沉沉地睡了三个多钟头。过后我又去了数次,逐渐地我可以睡着了,但却不住地做梦,每夜乱梦三千。催眠师给我介绍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于是我在每周三的上午准时去见我的心理医生。那是一位年轻的博士,名叫闻稻森,这些都写在他的铭牌上,一目了然。开初我并不信任他,他有一张过于秀气的面孔,模样像反串小生的旦角儿,眼角斜斜的,略带风情,嘴唇红润,胡疵很淡很软,如果是同性恋,他必然是扮演女角的那一个。与我想象的不同,心理医生起码应当是上了点年纪的,面容冷峻,见过各种血腥场面,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领,每一句话都像哲学家苏格拉底似的,启迪睿智,全无破绽。我很焦躁,胡乱地问这医师一些问题,譬如你会不会烦,或是你是否有青春创伤。他一一耐心地回答我。 "你下班以后做什么呢?"我问他,"每天对着不同的病人,你是不是很闷?""闷是必然的,"他认认真真地说,"下了班,我立刻赶去另外一家诊所,见我自己的心理医生,花点银子,把苦水统统倒给他去。"我盯着他,然后骇笑起来。他是个幽默的医生,不会一味地回避矛盾,而是叫你积极地看清楚它。那是个瘤子,他会如实说,然后用放大镜帮你一起来看。像个蜘蛛,是吧?他会说。很温柔的一种残酷,但可能真是有效的。 渐渐地,我依赖上闻稻森,与他聊天,任由他不断发掘我内心的忧虑,每周一个钟头,费用不菲。闻稻森常常引诱我谈一些事业与感情中的事情。我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爱、恨、梦想、生活、工作、娱乐、友谊和性——那是《香草的天空》中的宣传语,"vanisky",汤姆·克鲁斯和佩内洛普·克普滋主演,vani不但是香草,还有平淡、乏味的意思,犹如我的生活状态——一杯逐渐逐渐融化着的冰淇淋,有一部分已经成为甜腻的液体,黏糊糊的,暧昧不清。 "你不了解,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没什么地位的,"我困倦地扶住我的额头,那是我首次对人袒露我的隐忧,"报社里最红的是要闻部,最实惠的是经济新闻部,最刺激的是文化娱乐部,只有我们,就喜欢出乱子,生活里全是乱子。"我看住他,他忍不住笑了。 "我给你讲个笑话,"他说,"有关逻辑推论的一个笑话。"他拿起他的钢笔,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这小动作很可爱。另外,他的笔是万宝龙的,笔端有一朵六瓣雪花。从前有一个时期,我收藏过钢笔,我梦寐以求的是得到一套登喜路的并木,特别是其中的那一枝天堂静鸟,笔身的图案是天堂鸟安静地栖身于盛开的樱花丛中。但要知道,它的限产量是100支。我对自己说,假如有人肯送一支真品给我,我必定会委身于斯,哪怕那人是女的。 你看,那时的我是多么夸张。 闻稻森说笑话的本领亦是一流,他熟谙讲述的秘诀,知道如何掌握语气的缓急词句的修饰表情的变化,够资格做一个单口相声演员。 刚搬来的教授向邻居打招呼:你好,我刚搬到你隔壁,在大学教逻辑推论。 邻居:欢迎欢迎。逻辑推论?那是什么东西? 教授:让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好了。我看到你后院有个狗屋,据此我推论你有只狗。 邻居:没错。 教授:你有只狗的事实,可以让我推论出你有个家。 邻居:也没错。 教授:既然你有个家,我推论你已经有老婆了。 邻居:完全正确。 教授:既然你有个老婆,我可以肯定你是个异性恋。 邻居:是啊。 教授:这就是逻辑推论。 邻居信服地点点头:哇,真酷。 不久又有位男士搬来了。邻居告诉他,那边住着的是大学教授,教授逻辑推论。 男士:逻辑推论?那是什么东西? 邻居:让我举个例子给你瞧瞧。你有没有狗屋? 男士:没有。 邻居:ok,你是同性恋。 闻稻森就是这样的一个心理医生,他不太讲警世箴言,他原本可以直接对我说,社会新闻部在报社的地位与我自身的素质是不相关联的两件事情,我不必为此而自卑,等等,说上一箩筐,然后够钟点,换下一名病人。他不是这样直白的方式,因此我喜欢与他相处的这段辰光。 后来我时常原样转述闻稻森的笑话给人家听,但总是缺乏原版的效果,听众给我的只是敷衍捧场的笑,僵硬的笑。闻稻森善于口技,而我始终无法惟妙惟肖地摹仿出两个人的动静。自然他的笑话里还是有漏洞的,例如狗这个问题,它无法等同于成家立业,明显的例证是林梧榆,他未婚,却有一只狗lover(爱人)。喂,世界上有没有恋狗癖这个单词呢? 偶尔我也会以八婆的口吻追问闻稻森的家事,像你养狗吗,像你是否结婚,很私人化的。他并不隐瞒我,尽数说与我听,他的太太是他的大学同学,小儿科医生,他们刚生了女儿,六个月大,体重超过25斤,已经学会满床滚,早晨醒过来,呼呼呼爬过来,啃爸爸的鼻子玩。很温暖的小情节,让我惆怅。闻稻森令我想起维嘉。 维嘉。我那清秀沉郁多愁的爱人,孩子一般的爱人,他需要自由,需要大量的爱与照顾,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成为一名严格意义上的父亲。 呵,对了,我还没有跟闻稻森提到维嘉,不是刻意回避,而是我暂时没有这种欲望,我说了太多太多家常的生活。第四次就诊结束时闻稻森问我最近读些什么书,有没有经典的人文著作推荐给他。我答非所问地介绍了一种杂志,在一群喜欢捕风捉影的知识分子当中比较盛行的杂志。在下一次会面时我送了他两本,半新不旧的。我说,你先浏览浏览,合胃口的话,可以订阅。他说谢谢,我会认真阅读。 那两期杂志的封面按照惯例,采用的是以电脑合成的图片,文章也一贯地沿袭了尖锐而深刻的风格。可是,在那些曼妙的文字里面,潜伏着两个悸动的灵魂,就好象在闪动的屏幕内里暗暗汇集起来的画面,当机器运行失常,你将意外发觉眼前播放的剧情变得面目全非。 有一期策划,是谈到王小波的。没见过像他这样豪不隐晦自己性兴趣,并在小说中作性狂欢宣泄的。杂志是这样说的。并且诠释了王小波的小说。 王二的诗,"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xxxx倒挂下来。"王二们一般都有着超出常人的性能力和性器尺寸,那些女人们也禁不住都被他的吊儿郎当和性能力征服。 另外一期有篇稿子叫《女人那话儿》,是简述美国一个女作家的剧本,《xx道独白》,这场戏出现在上海的美国俱乐部里。三个女演员坐在高脚凳上,黑衣、赤足。她们开始对话。 我打赌你正在焦虑。 我们都在焦虑。 因为vagina(xx道),我们焦虑。 如果让你的xx道穿衣服,它会穿什么? 皮夹克、丝袜、牛奶、粉红色围巾、亮片裙、红色蝴蝶结、高跟鞋子、比基尼、芭蕾舞裙…… 你的xx道的气味像什么? 泥土、水、上帝、甜姜、麝香、菠萝、香茉莉森林、糖果、天堂、醋、海绵、玫瑰、南太平洋、树林、海洋…… xx道像花的叶子,像围绕着房子的草坪。 我的xx道是我的村庄。 我的xx道是一个贝壳,一朵郁金香。 我想知道闻稻森在睡床的灯下一页页翻读着的感受,异形的言说是一头张牙舞爪的大蜘蛛,徐徐分泌出黑绿色的毒汁,沿着阅读者光洁的额头和同样光洁的地板蔓延。 说实话,女光棍我,正沉湎于这些诗意的玩意,同时第一次慨叹我自己没有住在上海。我们的视野里有太多这座城市的影子,庞大得恐怖、美丽得鬼魅,石库门、星巴克咖啡、pao扒面包房、日本彩虹乐队的ark音乐餐厅、意大利维纳斯冰淇淋店、xavier服饰店,以及不折不扣的淑女张爱玲,这些从没有叫我神往过,若干年前,我在南京居住了半个月,闲散无聊,每日在布满梧桐树的街道上东张西望,但我居然没动过到上海溜达的念头,它给我的印象不啻于蒙娜丽莎,非常非常隔膜,非常非常遥远。我迷恋的是成都,它的气质与我接近,有种目空一切的散漫。 但我渴望去上海看那场演出,xx道独白,精粹的女人剧。在此之前,我所赞同的最张扬的描述来自一名雏妓,她形容她的生殖器,像一只梨在体内腐烂。 这句话在瞬间撞击了我,犹如高空中的鹰隼,跌跌撞撞闯入飞机轰鸣着的引擎,无与伦比的重量带来的快感是致命的。腐烂的梨提示了我感官的存在,它们曾经是芳香的水果,但现在开始腐烂。像一只梨在体内腐烂。一只梨在体内腐烂。在体内腐烂。腐烂。 我感到了虚无的疼痛。 我终于说到维嘉。在闻稻森的诊室里,起初他对我说,杂志很棒,我去订了,价格不是很贵。他从桌上顺手拈起一片轻飘飘的收据,向我展示。你看,我刚从邮局回来。他说。那天阳光汹涌,迎着猛烈的光线,那张纸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我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任何字迹。但我虚伪地眯起双眼,佯做一目了然。 "订阅比零售略微方便一些。"我说。我审视着他。王小波在我给闻稻森的那本杂志里露出绝世的笑容。他的李靖在洛阳城里行走,一条腿踩着街的左边,另一条腿踩着街的右边,所有人都受他的胯下之辱,而仰头望去,两条毛茸茸的腿上xxxx朝前伸着,就像天上的一只飞鸟。 "这一阵子睡眠如何?"闻稻森例行公事地问,这预示着我们的话题将顺着既定的轨道行走,或是奔跑。速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我将在无数次与维嘉擦身而过之后,再一次忍受从言辞间失去他的伤痛。这种感觉很含混。 "闻医生,你看过《月吟》这部片子吗?"我在迎头奔扑过来的大道面前勇敢地低下我的头颅,庞然大物紧贴着我的头皮呼啸而过,我则朝向了一条面目模糊的小径,但我知道,它抵达的终点不是躁嚣尘世,而是维嘉的内心,班驳的内心。 "没有,"闻稻森专注地盯着我,"演的是什么?"那是部日本影片,由蓝田明彦导演,继黑泽明之后,我较为接受他的方式,有点弗洛伊德与琼瑶联手打造的感觉。故事是中学生的,姿古美扮演一名甜净的女孩子,有一张安静的面孔,妆容的色泽凉而柔软,整个人像一块果冻,但她酷爱剑道,一位羞涩的男生水桥研二痴痴暗恋着她,被她知获后,主动靠近他,与他成为恋人。可是不久她即发现他变态,不是粗暴狂野的那种,而是偷偷摸摸地、温和地、沉默地,拿走她的裤子狎弄,偷录她如厕的声音。他对她的一切充满极致的恋慕,包括她走过的路、呼吸过的空气,反倒对于做爱本身兴致淡然。 女孩子无限反感,与他决裂,故意另寻亲密爱人,男孩子则可怜兮兮地远远望着她,仿佛爱上了卢浮宫的一幅名画,不离不弃,却又无从珍存。渐渐地,在缠绵混乱的纠葛中,女孩子也变态起来,命令他做她的狗,并且拼命地虐待它。 基本就是那样子。我略略讲了一些,闻稻森微微笑着,很认真地听,他没有表现出讶异。想想看,人家是心理医生呢。这世界有太多狂乱的事件发生,有人在深夜把自己的妻子肢解成为碎片,有人用剃须刀在自己的小腹划八卦图,相形之下,《月吟》算得是玫瑰雨丝了,不作数的。 "有一个男人,"我看着闻稻森,艰难地开始了我迫切需要着的表达,"也是那样的。"我顿住,闻稻森的唇角紧闭起来时,有轻微的皱纹,他大约三十四、五岁,与维嘉相似。 我在碎乱的阳光与暗影里凝视闻稻森,他的皱纹竟让我想到年纪这个东西。没有人懂得,在我的生命里,我的维嘉不会衰老,他一生一世都是非常非常年轻的。你明白吗,空间是如此玄妙,有些人活在某一个固定的纬度上,始终在那里,移动着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罢了。 "有一个男人,"我神经质地重复,"也是那样的。"闻稻森扬扬眉毛,示意我继续。 "他贪婪地从一些棉织物里吮吸心爱女人的气息,把她嚼过的泡泡糖吞进肚子里去,舔拭她喝过酒的杯子……"我仰起下巴,眼泪浸了出来。我哽咽。多么孩子气的表现。维嘉。这名字依然是叫我无限神伤的。 "他叫做维嘉,我在大一那年遇见他。"我说。闻稻森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是你曾经的男朋友吗?"他坦白地问。他有这个权利,像在手术室,任何一名医生都有权利要求你褪下衣衫,暴露你的私处。米兰·昆德拉写的那个褴褛的女人,教导自己的女儿大胆地袒露裸体,她说,没什么值得害羞的,你的身体跟别的女性毫无分别。嘿,那真是一句惊世骇俗的真理。 "是。"我承认。闻稻森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怜悯,他一定以为我是那倒霉的姿古美,在恣意绽放的岁月里,邂逅了奇异的男生,心绪抑郁,无法铺展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情。 你瞧,我轻易就隐瞒了闻稻森,我没有告诉他,在我的18岁,与我手牵手看电影的男孩子是伍辰,站在树阴下颤抖吻我的,也是伍辰。当年伍辰是我的男朋友。 (c) 其后的哀伤(维嘉的往事) 叔叔是一个嗜爱成瘾的男人,每天埋头工作十几个小时,来回都挤公共汽车,又闷热又颠簸。可是他爱过很多女人,他离不开女人。她们像无数眩目的花瓣落在洁白的画布上。叔叔终生都在追逐这些阳光般的斑点。 每一次爱情的终结,叔叔无一例外地痛不欲生,他会用烟头在胸口烫一个疤,纪念那个不再为他痴迷的女子,然后马不停蹄地投入另一场恋爱。可是,你无法想象那些细密的烟疤所带给我的震撼。 咖啡加糖吗?我来帮你,两块?叔叔也喜欢糖,喜欢酸的、辣的,一切刺激的滋味,也许他只是喜欢放纵自己,所以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他是属于他自己的。 我5岁就跟着他去了上海,我的父亲是他的大哥,奶奶不是他亲生的母亲,他的母亲失踪了多年,他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名义上我是过继给他的孩子。在上海我住着一间宽敞而凉爽的屋子,地板和墙柱都是木头的,雕刻着细小的蔷薇,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我刚去就水土不服,长久的冷与咳嗽,叔叔蹲在地上熬中药,很沉默的,间或用温暖的手心摸摸我的额角,有时用下巴抵着我的头,不出声。窗外飞扬着雨,长长的、缓缓的,从黄昏到入夜,一直不肯停。而叔叔就这样守着我,像一个坚贞的稻草人。我烧得很昏乱,身体有一种很硬的感觉,我们好象已经经过了好几个世纪,变成古董,被送进博物馆展览。 那时叔叔还年轻,他的女友们也很年轻,很爱笑,似乎并不知道生命充斥着零乱的暗影。她们的口红颜色浅淡,指甲是粉银色的,隐隐约约,如同水中的倒影。年纪稍长,叔叔双鬓略有微白,他的女人们换了深色的口红,有一位竟然把双唇涂黑,却是异常的性感,她的唇膏脱色厉害,不久杯碟便染了色,我悄悄地找出来,逐个舔拭,心里很惊喜。 是的,叔叔很早便予我成人世界的诱惑,他的善良与冷酷、大度与自私混合在一起,既清醒又糊涂,但是对我来说他是那么重要。他的最后一个女人叫烟子,是做服装生意的,剪着男人一样的短发,喜欢跳舞,喜欢红色的东西。她光着脚走来走去,身体摇摇晃晃,像踩着真正的海沙,一脸的满足。她拎了只藤编箱子搬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时我已13岁,她执意在我头发上插一朵珠花,与她反串《西厢记》,她扮张生,演得又哭又笑。我难以解释自己的心情,我并不愿意,但是我不间断地陪她游戏下去,无力自拨。 很快地叔叔被查出患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了,疯狂地繁衍。那是一种凶残而丑陋的病。苏画,我忘不了那段日子,似我自己在死,英文的"死"是干脆的一下子,而叔叔的死是进行时态的。他白天睡在床上,半睁着眼看我,裂开嘴笑。他叫烟子跟他一起去选坟地,回来的时候烟子面无人色,晚上他下床来洗脚,不断地喊烟子加水,水一冷,他就打她,使劲击她的脸,打得她牙齿流血,她努力挤出笑脸,一嘴暗红的血,触目惊心。 因为化疗,叔叔瘦得惊人,久了不洗澡,房间里很污秽,他胸口有化疗留下的疤,被醒目的蓝铅笔圈起来,还有数不清的烟痕,他故意不扣衣纽,敞着怀,告诉烟子他过去的女人。烟子忙着照顾他,也无暇打扮自己,白衬衣穿得很脏,她的手一碰到叔叔,叔叔就会呕吐,胆汁都会呕出来。他们彼此折磨着。 烟子不肯走,她咬牙忍受着爱。有时她在窗前喝一下午的酒,不说话,听街上的人吵闹。我很羡慕,我想不说话真是一种奢侈。她弄了胎盘,哄着叔叔吃,叔叔吞不下,吐了她一身,骂她滚,整个病房的人都来看热闹。 我天天去学校,烟子在医院,有一天晚上,她回家来取东西,看上去很疲惫,我站在她身后,突然她回头抱住我,她哭了。我触到她,她像一只柔软的鸟,我感到惊悸,感到轻微的恐惧,遂挣脱掉她。第二天她被发现在医院的厕所自杀,血从门缝流出来,她的头落在便池中,手里抓着刀,尚未松开,血差不多流光了。就在那一天,我变成了左撇子,尤其是刀,我必须用左手,用左手切菜削苹果,不知是为什么。 没多久叔叔去世了,他瘦得像截枯木,比一个孩子还要小。叔叔的事情,令我宿命而悲观。不,苏画,你不懂我的意思,叔叔的一生是一幕意味深长的悲剧。 第四章 吾爱,我需要一些干净的词语 (a) 林梧榆的大毛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好运气,那稿子不但得了当月的报社内部奖,老编还开了个拦目叫宠物宝贝,差不多每天都有狗爹地猫妈咪给我打电话,描述他们亲爱的小家伙,有只小鹿狗会与人香面孔,逗死了。跟着又有一名警察被劫匪枪杀,头儿派了我去,这事接连三天上头条。 我在灵堂里呆着,访问那些哭哭啼啼的亲眷,牺牲的警察结婚不久,妻子是个幼儿园教师,年纪很轻,胸前有一串眼泪图案的项链,是很淡的、冰川一般的蓝颜色。从出事起她整个人就是怔怔的,一句话不说,也没有哭泣,仿佛骤然被重物撞击,刹那间无法辨明伤在何处。 市里很快来了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他们面色沉重地安慰不幸的遗孀,她的目光却是僵直的,像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几家本地电视台的摄象机同时对准领导和她。 有亲戚在旁边低声教她,我丈夫是为保卫国家、人民的安全献身的,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她不走样地学着说,我丈夫是为保卫国家、人民的安全献身的,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说完那些话,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与机器,突然之间,她蹲下身去,使劲抱住自己的肩膀,一声一声地嚎哭起来,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体内的某种剧痛。 我下意识地揭开相机的镜头盖,闪下这真实、惨烈的一幕,同行们的镁光灯纷纷闪烁起来。你知道,有些时候,记者确实是一种残酷而卑鄙的动物。 我关闭了手机,间中幻不断传呼我。交了稿之后,我赶去上形体课,在的士上复caii,她们的宿舍安装了电话,铃声刚响就被接起。 "喂,老姐?"懒洋洋地抱怨我,"你回呼也太慢了吧。""谁?幻?鸟?"我问,她们的声音太像,我从来都分不清楚。 "我,鸟。"小妮子吃着水果,咯哧咯哧的,像半夜啃木头的老鼠。 "不是幻找我?"的士在红灯前面停住,我看表,还差三分钟,看来第一堂课就得迟到。每年的秋天我都会参加瘦身训练,总是秋天,而不是别的季节,没什么原因,习惯而已。 "我们都找你,那天在报上看到大毛了,你写的,"鸟慢吞吞地说,"你和林梧榆发展得怎么样了?"她开了cd播放器,放一支英文歌,而且是麦当娜的,真是滥透。林梧榆。亏她想得出。 "鸟,你在吃什么?"我很烦。一边吃东西、听音乐,一边打电话,失格到极点。 "拜托,幻哪,"呵,已经换了人了,轮番审问我,"叫林梧榆出来请我们吃饭吧?"红灯转绿,司机猛踩油门,我赶快抓住扶手。 "怎么样,老姐,"幻以为我默认,得意洋洋地说,"无论如何,媒人是要感谢的哦。""林梧榆是谁?我不认得此人。"我不想解释,干脆反问。车子在艺术宫停下来,我用耳朵夹住手机,从皮包里搜寻零钞。 "别骗人了,林梧榆昨天晚上还给我们打电话,幻接的,猜他说什么?"话筒在她们手里转风车,我简直晕眩。 "他说他很烦恼——"故意停顿,留个悬念,我才不在乎呢,数好钱,自铁缝递给司机,并且不忘记问他要发票。别误会,没人给我报销,只不过不给他们机会漏税。我下了车,街上有大片大片的落叶,在微凉的风里簌簌作响。 "因为他爱上你了。"我无声地笑起来,关掉手机。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两个幽默的宝贝。 然而说实话,即使被林梧榆这么沉闷的男人爱上,其实也无伤大雅。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总是毫无理智毫无标准地虚荣。 我在落地玻璃前尽力舒展我的身体,很卖命地将腰身弯曲到一百八十度,获得健身老师的嘉许。健身老师是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子,从体育学院毕业,尚无女友。第一次见面我就知获了这些,原因很简单,他非常俊朗,有一点点张国荣的味道。陈凯歌评价张国荣是银器,经典形象有两种,玩世不恭的阿飞与风华绝代的伶人。这男孩子怕也可以千娇百媚地唱上一段地方戏。他的身材棒极了,很瘦,但是性感,值得泡一泡。说上来为什么,我对秀气的男人有好感。 那天黄昏,轮到我职守,我在水粉画华尔兹研磨咖啡,我说过,我喜欢这单调而细致的活计,有种纯粹的、手工艺人似的满足。 我的夜晚全都耗在了咖啡馆,几个合伙人素来懒得要命,头儿的老婆又一个人背着带超广角镜的相机去了湘西,那是个无趣的地方——但你别信我,我惯常胡说。我所了解的湘西经由沈从文的小说,无邪的水手与肥美的妇人在水边的吊角楼上彻夜折腾,丰沛的汁液几乎溢出书页,那时我还小,读到文字隐晦处,无比惊讶,像是黑布一蒙,立刻不知所之。 天黑之前,客人比较淡,我信手翻一本中医著作,旧书市场买来的,漫无目的地,原理什么的都不理睬,单挑药名来看,法夏、石菖蒲、麦冬、木香、苍术、天花粉、威灵仙、云苓,都是不错的词语组合。我认得一个写现代诗的,老从中药名里找灵感,弄得整首诗都病态兮兮的。幸亏我不是诗人。要叫我改行写诗的话,我宁可去念玄学。 天色灰暗下来,起风了,我的眼睛有些倦。我抬起头,居然看到林梧榆,从大风里走来,我说过,这地带很偏僻,车辆稀少,傍晚时分的景色如同油画。林梧榆行走其间,身后是青苍的天空与青苍的水杉,他走路的姿势是好看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靠近。 "你好,苏画。"他终于站到我面前,哈,他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黑尾巴狗熊,这傻b。我无话可说,人家巴巴地来拜访你,你总不能开篇就突兀地说,我不爱你,你走吧。他很狡猾,买通了幻和鸟充当他的外交部发言人,我保持缄默,他算胜出,我一口回绝,他也不至于颜面尽失。但你明白吗,这种事情,我不喜欢婉约,女人拒绝男人的机会寥寥可数,一旦抓住其小辫子,就不能让它逃走,就得狠狠地、痛快地、砸铁击石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秩序。 "一下班,赶着过来。"他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我猜他的掌心在出汗。陆陆续续的,有人进来了。一帮相熟的温州鞋商浩浩荡荡地占据了窗边的座位,扬手跟我打招呼。那日我穿一件丝衬衫,胸前有三粒纽扣未扣,戴一只大大的金十字架。我探身回应那帮鞋商,十字架晃来晃去地打在林梧榆的脸上。 我收下林梧榆带来的绒毛玩具,用大碗给他冲了咖啡,那是巴西人的豪饮法,是我新推出的一种噱头。我在咖啡里加了大量的鲜奶,还有糖,让他喝得舒服一点,以免寻衅。但他终于还是开始抒情。 "苏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见鬼了,我想。我在赚钱,他却在这里发春。 "把你的事全告诉我,苏画,"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柔软的水分,像一块吸满汁液的海绵,我浑身过敏般的痒痒起来,自小我最为恐惧的物品便是海绵,偌大一块,深如沼泽,"你小时候爱玩哪种游戏,喜欢吃什么,最好的朋友是谁,我想统统都知道。"我静默,等待适当的时机,而后给予他迎头痛击,令他脸色发绿,永世不再见我。 "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他纠缠那个问题。我很吃惊,他是个蠢人,连追女人的基本技巧都没有。下一步,说不定是邀请我到河边散步。是有这种旷古绝世的男人,谈恋爱三年,光是牵着手,怯怯亲吻,说尽天下废话。 "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仔细想一想,慎重回答他,"跳摇摆舞,喝杜松子酒,或者在月光下裸浴。"他笑了,我立刻明白,我亲爱的妹妹已经出卖了我,搞不好他连我的生辰八字都一网打尽。我不得不擅自悲凉,28岁的女子,被任何男人爱上,在妹妹的眼里都是了不起的胜利。 "我在芙蓉出生,兄妹三人,我是次子。"他自顾自地说,简直是产品上门推销。我记得800年前,张生遇见崔莺莺的妈,便是这般开场。林梧榆真会耍宝。 "我的父母开一片水果店,家境普通,18岁我到北方当兵,兵种是陆军航空,一共三年,之后转业到芙蓉政府。"他随身携带了一只样式正规的棕色公文包,他从里面取出一份牛皮文件,正而八经地双手奉上。我接过来,呵,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压轴戏。 那是林梧榆全套挡案的复印件,显然地,他以不法手段买通了他们单位的机要人员。那是一套翔实的资料,足以供将来写悼词之需。我敷衍地略看了几页,大致的印象是这人生活清白,无不良倾向。再有就是——中学时文史成绩很臭,分数是红色的,不及格。下象棋不错,得了一次全国性的奖励。当兵立过二等功,在车站见义勇为。我把这一页单独挑出,询问因果。 "春节回家,在火车站,抓住两个小偷,手臂被划了一条大口子,喏,就是这儿。"他挽起衣袖,手肘有一块锈红色的留痕。 "那两贼的刀有锈,差点感染。"他解释。我合起卷宗,对他微笑。 "很好,"我说,"放到周末版的征婚启事里头,不知有多抢手。""我只是、想让你对我有所了解。"他很尴尬。 "100个字120块钱,我帮你拿过去,内部价打五折,60块就搞定。"我若无其事地说,他不知所措地一口一口喝咖啡,用来盛咖啡的碗是景德镇的青花瓷,典型中国化的古雅。头儿的评价是,苏画的创意很魔鬼。你别介意,他老人家爱进聊天室,冒充十六、七岁的小绵羊,被网上的惨绿少年们给带坏了,连现代汉语的基本规则都抛诸脑后。但你别说,市民报的标题策划还真需要这手功夫,弃一应语言习惯于不顾,语不惊人死不休。 有熟客过来与我聊股票,我自己炒过一阵子,深发展走红那一段,跟着赚了些运气,证券版稿源枯竭的时候,我也客串写写股评,偶尔帮人参谋参谋,识出几只蓝筹股,倒还没怎么离谱。我这人,混的都是铜臭的圈子,天长日久,身上的细胞好歹激活了几颗,不至于青麦与黄谷不分。 林梧榆一直侧耳倾听我们的谈话,保持礼貌而僵硬的笑容,完全没有插嘴,想来他对于那些术语是陌生的。我一向把人分为三种基本的类型,经济动物、政治动物、感情动物。我没有看错的话,林梧榆大约是中间的那一种。 我故意捱到午夜两点才收工,余事交代小妹。水粉画华尔兹是通宵营业的。林梧榆一言不发地等着我,坚持要送我回家。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走,"我谢绝他,"没什么好害怕的,的士司机还担心我带着火药抢打劫他哪。"林梧榆没有笑,沉默地跟着我,到了街口,他叫了车,仍然要送我。我不想站在深夜的大街上与他推让,随他吧。我的态度够苛刻,傻子都明白我的反感,相信他不会强力胶一样厚颜无耻地粘住我。放心,世界上没有唯一这回事,娶谁做老婆还不是睡觉生孩子。爱上的是张曼玉,抬进洞房的是张淑芬。两码事。 车停在大厦楼下,林梧榆付了款,我没有争,那是他那种男人的面子问题。整条街静如死寂,有一个长头发的流浪汉赤着足,披着破麻袋,不声不响地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像是程序出错。 "太晚了别单身出门,"林梧榆陪我走到电梯口,"很危险的。"他说。我耸耸肩膀,我何尝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人总是要想方设法活得精彩一些,我不可能躲在房间里整晚看肥皂剧,或是学头儿,上网扮演甜蜜蜜的小玫瑰花,等待大灰狼的袭击。毕竟他是诗人,诗人有资格肉麻。 电梯下来了,林梧榆说晚安。我良心未泯,问他今夜住在哪里,他告诉我芙蓉市的办事处就在附近。他凝视我的眼神很深很安静。电梯门在我眼前慢慢阖拢,将他阻隔在外。在黑夜的电梯里,人是格外地脆弱和伤感。我想起一句老掉牙的话,爱你,不是我可以把握。十分熟悉,说不定是歌词。天晓得。 我主动约见我的两个结婚对象,酒店制品公司的老板以及韩国某家电的技术维修人员。我与他们的关系冷冻了三个来月,其间断断续续地通通电话,属于视线里若即若离地盯住一只田鼠,而后东张西望看看附近有没有兔子肉可吃的状态。 维修先生的叛变是最近的事,他在上门修空调的时候邂逅一家庭主妇,一见倾国,随即鼓励人家闹革命,收拾包袱和他踏上茫茫私奔路。他们的奔逃以惨败告终,双双被女方家的七大叔八大爷抓获。维修先生转昏了头,遂挂念起我这原地不动的铁杆女友,捧一大束菜市场买来的栀子花,坐在步行街的凉棚下向我诉苦。我连连打呵欠,终于熬不住,打电话招来特稿部的同事,维修先生的故事在三天以后见报,题目是风流主妇的忘年之恋。 老板先生见利忘色,没精力去找另外那只神秘的兔子,隔三岔五会到水粉画华尔兹来见我,喝免费咖啡。他总在12点以前撤退,驾驶着他的二手桑塔那,怀着咖啡与星光下的乱梦回家。入睡前他编一则短信息发给我,多半是些徐志摩似的玩意儿,譬如,苏画,我不打死你,也不骂死你,我的阴谋是——想死你。看看这水准,简直像下三滥的舞女,娇滴滴、神经兮兮,叫人作呕。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好处,粗浅一点,但他永远不会关注你的灵魂,不会时刻提着一把长矛,一有机会便刺探进来。老板先生的想法很现实,他的事业前途不明,尚需努力,不见得有必要立即娶我,他的跋涉直指身体。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所分歧。有一天他驾车到报社接我,在车里,他忽然送我一条铂金项链,坠子晶光闪烁,是一粒水钻。 "有一克拉重呢。"他强调,乘红灯凑进身来,几乎没张开双臂,老鹰捕小鸡似的抱住我。 我挪远一点,但笑纳他的礼物。他的神色略有失望。我猜他期望我反应过度,感激涕泠地狂叫一声,自动献身。一克拉,唔,招小姐是高昂了点,找老婆怕就是便宜了他小子。 但我们还是渐渐将见面的地点改在水粉画华尔兹之外,春熙路一间百货公司附设的茶座里,在昏昏欲睡的午后。老板先生总是迟到,在等待他的这些时间里,我读完了一本关于玛格丽特公主的传记,全英文版的,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但这个女人高贵而淫荡的一生依旧叫我浮想联翩。她的激情岁月是在黛安娜以前的很多年,她有最纯正的王室血统,是古板的英国王室里最叛逆、最浪漫、最伤感的公主。她有着艳惊四座的美,并且放浪形骸、千金买醉,她的感情生活无比复杂,为了江山社稷的名誉放弃了至爱,嫁给出身平民的丈夫而又最终反目。她与娱乐明星调情,在夜总会荒唐放纵,反复出现抑郁症,这些都是狗仔队热衷的话题。她的沙发靠垫上绣着一句由衷之叹:"当公主不容易",她的枕头绣着警世之言:"反抗是一个糟糕的错误",这位性情公主在强大的王权与显赫的门第中作着徒劳的挣扎。 我在临窗的座位边惆怅地想象着玛格丽特颓丧优雅的身姿,想象她穿着进行日光浴的便服,懒洋洋地躺在床垫上,吃着烤鱼,接待自己的朋友。这桀骜不驯的女子活在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中。换作我,说不定我会组建一只滑翔机队伍,每天清晨从广袤的原野上空掠过。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如我一般喜欢那古老的飞行器械,但我一直渴望在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风里飞起来。飞起来。最好穿上太空衣,伸直手臂,做一名空中飞人。 但我只能在这样一个疲倦的时刻,等候一名不守时的男人。这个男人有点发胖的先兆,他汗水淋漓地冲进来,往藤编沙发上一坐,紧跟着又弹簧似的跳起来。 "我得上洗手间,"他说,"可把我憋坏了。"他的脸上确有痛苦的表情。次次如此,约会的时候,他迟到,而且首先想到的始终都是排泄。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们终究得蝇营狗苟地活下去,恋爱、做爱、失爱。一位记者问过晚年的萨特: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萨特答:不知道。一切。活着。吸烟。 萨特是正确的。如果被问,我的答案必然与他老人家一致。 一切。呼吸。钱。欲望。 不知道。 (b) 唯一一次梦见雅子,是在白昼,上午十一点,浅睡中,我扛着一台摄象机,走进我居住了四年的大学宿舍,我从镜头里清晰地看见那个房号,320。推门的时候,它像柴扉一样"吱呀"响了一声,屋外是一片阴凉的林木,房间里暗暗的尽是植物的阴影。我扛着摄象机,慢慢走进去,迎面是两张黑纹木的大桌,两侧整齐地排列着四张床,蚊帐全都悬垂着,被细小的风所吹拂。 我逐个撩开那些蚊帐,没有人在。最后一张床是雅子的,我轻轻叫她,雅子,雅子。我听见了回答我的声音,蚊帐从里面开了,我看见了雅子。很奇异,她竟然怀着身孕,盘腿坐在床上,身体是赤裸的,黑发散乱地覆盖着肩臂,一双眼睛明亮清澄,美得耀眼。她的裸身激起了我的欲念,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放下我的摄象机,伸出手,触摸她的皮肤、她隆起的腹部。她全身的肌肤滑润如婴孩。她没有动弹,在那个梦境中,我发觉自己爱着雅子,宛若男人似的、肉欲地、淫亵地、霸道地爱着她。 醒过来我浑身发抖,然后发起烧来,一连十来天,无法遏止。在强烈的不适中,我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个梦,怀孕的雅子,裸着身子,任由我肆意抚摩。她的肌肤薄得像纸。 雅子擅长说笑话。大学毕业时,友子和银子将她说过的笑话辑录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以纪念这个薄命的女孩。 有一个傍晚,我的男朋友伍辰邀请我们四个女生看镭射电影,斯皮尔伯格的《紫日》,色情镜头闪过时,我们全都屏息静气,互相掐胳膊忍笑,我的皮肤给雅子掐得淤青一片。 黑少女西莉在14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被迫到暴戾的、糜烂的老男人家作女主人,她对歌女桑说起自己的丈夫,她说,他用她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爬上来了。桑尖锐地反问,你怎么能容忍他在你身上上厕所? 雅子首先控制不住,喷笑出声。我们全笑起来,不看了,嚷着叫伍辰请吃冷饮。伍辰在校门外找了一家露天冷饮店,每张桌边都撑着凉伞,黑漆漆的天,没有风,点着蚊香,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雅子开始讲笑话。雅子的表情很生动,像个顽童。雅子和我后来的心理医生闻稻森的区别是,雅子更注重感性的表达,譬如肢体语言。比较经典的一则是对黑猩猩惟妙惟肖的模仿。 一架飞机失事坠毁,机上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仅剩一头黑猩猩。事故调查小组为了查明失事原因,特地找来动物语言学家,试图与这只大难不死的黑猩猩沟通。一个月后,调查人员终于可以顺利地通过手语与黑猩猩对话。以下是"谈话"内容: 调查人员:"飞机失事之前,空中小姐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做端盘走路状。) "哦,空中小姐在端盘子。"调查人员:"那驾驶员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双手平伸做握方向盘状。) "哦,驾驶员正在开飞机。"调查人员:"那你在做什么呢?"(黑猩猩捏住拳头往嘴里送。) "哦,你在吃东西。""那么,"调查人员接着问道,"飞机失事的时候,空中小姐又在做什么?"(黑猩猩跳起脱衣舞来。) "哇,空中小姐居然在脱衣服。"调查人员很惊讶地继续问:"那,那驾驶员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做亲吻状。) "哇,驾驶员原来正忙着跟空中小姐亲热。"调查人员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那么你在做什么呢?"(黑猩猩慢慢地伸出双手,平伸做握方向盘状……) 雅子学着黑猩猩伊伊呜呜的样子,我笑得手软,香草冰淇淋糊了伍辰一身,急得伍辰忙不迭地找纸巾。啊,对了,伍辰念体育系,大三,重庆男孩,他在我进校的第一天认得我,相隔一个月我们正式谈恋爱。别的就无话可说了,伍辰这人没什么特点,我们谈的是酒肉恋爱,在一块耗着,净是吃。伍辰是个贪吃的男孩,我是个贪吃的女孩,搭个伴,如此而已。 伍辰结帐,老板娘说,已经付过了。很戏剧化。我四处逡巡。旁边的桌上有人向我扬扬手,我一怔,是维嘉,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我慌乱地道谢,末了又想起替大家互相介绍。 "伍辰,雅子,友子,银子。""维嘉。""久仰。"伍辰很成熟地与维嘉握手,可怜的维嘉,只及到伍辰的下巴。但女生们就克制不住了,兴奋地在我身后窃窃私语。维嘉,那是维嘉哎。她们说。 "雅子?"维嘉若有所思。 "不是日本王妃那两个字,"友子抢着说,"是红烧鸭子。"她们咭咭尖笑,我突然很反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们笑得像一群发情的小母鸡。我看着维嘉,他也正看着我,眼里都是温和的微笑,刹那间,我有一种溺毙般的窒息。 那是维嘉第一次看见与我同住的三个女孩,雅子、友子和银子,还有伍辰,我的男朋友。他们在灰黑的夜色里邂逅,而会面本身充盈着命中注定的玄机。 和我一样,维嘉是这座城市的客居者,他喜欢静止的生活,但我知道,他的灵魂漂泊在遥远的异乡,没什么具体的指向,可以是以歌剧传承的奥地利,也可以是凄陆,荒茫的小镇。我们的关系游弋在古典的清谈之中,犹如白鬓银须的古人,秉一支蒂花劈啪作响的蜡烛,席地而坐,彻夜长谈,话题充满人世的哲学、国家的阴谋,以及摇摆的政治理想。 我与维嘉的清谈在最初却被凄惨这个地名所占据,那里居住着一个背叛了维嘉的女子,她离开维嘉,嫁给一名商场中的保安,无异于重重抽了维嘉一耳光。 "我捧住她的脸,问她,你真的不再爱我?"维嘉的手抚过我的脸庞,"就是这样,"他神情迷惘地说,"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手指细长、干爽,满是疼痛的、汹涌的柔情。 我无法动弹,在维嘉的叙述中,我像是一块教学模具。他微凉的指尖触过我的脸、眼睛、嘴唇,可是不带有任何肉欲。我沉溺在他的嗓音里,还有他手掌的温度。他在讲述一件事情,而我,是在享受恋爱。 你知道吗,我是在深秋的时候遇见维嘉的。我告诉闻稻森。闻稻森戴着一副新的眼镜,我没有见过那一副,颜色很深,看不见他的眼睛。 那天下午,我逃了两堂文艺学,跑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乱》,黑泽明是我所喜欢的导演。这是一部涤荡着声音与愤怒的作品,以至于我走出影院好久了,耳边仍旧嗡嗡响。 我在街边买了一只大大的棉花糖,边走边吃。经过街心花园,一个牵猴子的艺人正在表演,有一些人在围观。我从人群里挤进去,一迎头就撞在了维嘉身上,蓬松的棉花糖在他的衬衫上被压扁。 "喂,你赔我的糖!"我愠怒地叫嚷。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但对维嘉而言,是某个片段的回放。同样的街景,同样以耍猴人作为背景,一位举着棉花糖的少女撞进他的怀里,劈头就是:喂,你赔我的糖。 那个镜头缓缓重现,模糊的街与落叶,晃动的人头,放大的猴子的脸,维嘉和凄陆女孩在恍惚摇晃的光影里相撞,硕大的棉花糖碎成小片小片的絮状物。画外音却是清脆清晰的,喂,你赔我的棉花糖。 若干年以后,我在凄陆见到了当年的女孩,我们曾经以一模一样的方式进入维嘉的生命。她的皮肤很黑,眉眼婉约,心事重重。而我穿着铁板的牛仔裤,戴一顶鸭舌帽,胸前挂着相机,像二战时期的坦克兵。 维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跑,告诉我,你是谁? 维嘉的衬衣被棉花糖沾上污迹,忙乱中我又说,喂,你赔我的糖。乘他发愣的间隙,我准备逃跑,却被他一把抓住,很奇怪,他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触的片刻,我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 猴子翻完几个筋斗,拖着一只生锈的铁盘子过来收钱,维嘉往盘里扔了几块硬币,他握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间花店的门前。他买了五朵粉色的百合,然后问老板借了纸笔,写给我他的姓名地址,并且记下了我的。我没有欺骗他。有一种隐秘的情绪在我体内蔓延。 我抱着他送给我的百合,回到宿舍。已是傍晚,友子和银子不在,雅子刚洗过澡,穿着雪白的累丝内衣,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她正对着镜子梳理潮湿的长发,她的头发闪着干净发亮的光泽。我把百合递到她的眼前,她轻声惊叹。 "呀,是伍辰送的?"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了维嘉,维嘉送花给我。雅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维嘉。她夸张地重复这两个字。突然间,她把脸贴近花朵,深深嗅吻。那确实是一个暧昧的举止,仿佛她吻着的,是维嘉的双唇。这样的联想让我很刺激。 我们在午夜11点准时倾听维嘉的声音,廉价的收音机受到电波干扰,发出沙——沙——的声响。维嘉主持的是一档滥觞的节目,纯美岁月。他朗读一些弥漫着浓情蜜意的散文,间中插播放几支歌。18岁的女生酷爱他的风格,他是我们荒芜时光里的午夜玫瑰。 在同一家冷饮店里,维嘉请我们四个女生吃冰淇淋。维嘉的请客名单里包括伍辰,但是我说,伍辰有课要上。在我们的宿舍里,请客的男生常常意味着图谋不轨。伍辰一贯是我们的冤大头,友子和银子也迅速地有了男友,只有雅子是一个人。雅子性情纯稚。 地面刚刚洒过了水,热气蒸腾起来。那时侯还没有哈根达斯什么的,我们除了路边的摊点,别无选择。我点了柠檬味的酸奶,维嘉说,我也一样。我们相视微笑。 我一整晚都很矜持,不说话,保持淑女的坐姿。那阵子我有一份不错的家教,女东家送我一条银脚链,维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脚上。我的足踝很美,脚趾纤长、秀气,涂着透明的指甲油。雅子又开始讲她的笑话,唇角还粘着一滴融化中的冰奶油,活脱脱是个顽皮儿童。 有一次,世界第一男高音跟世界第二男高音,在街上碰见了。身为意大利人的第一男高音,向身为西班牙人的第二男高音炫耀说他上上星期在西班牙一间教堂演唱,唱到一半,西班牙的观众忽然纷纷叫着:"啊,奇迹出现了┄┄"第一男高音转头往身后一看,只见圣母玛利亚雕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 "哦?真是太巧了!"第二男高音笑着说,他上星期,很凑巧的,反倒是在意大利的一间教堂里演唱,唱到一半,意大利观众忽然纷纷指着他身后叫道:"啊┄┄奇迹┄┄奇迹┄┄"他转过身一看,只见耶稣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握住他的手,由衷地赞美:"太好了┄┄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啊!比起上星期在西班牙把我老妈都给弄哭了的那个意大利胖子要好得太多了!"友子和银子轰然而笑,我看着维嘉的眼睛,他的视线仍在我的足部。我的心荡漾不止,至少在那一刻,我相信,维嘉是爱我的。 "你认为呢?"我直言不讳地问。闻稻森摸摸自己的鼻尖。 "是的,他爱你。"他说。 (c) 午夜的站台与我行我素的男人维嘉的声音轻轻抚摩着苏画的皮肤,如同某种轻柔、凉润、滑不留手的丝质织物,诱惑着她,使她意欲抓住些什么。 那一阵子苏画几乎每天晚上陪着维嘉值班,播音结束他们便在工作室呆许久许久,巨大的传输仪器闪烁着细小的红灯,像无数窥测的眼睛,让苏画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兴奋。 维嘉不停地说话,想赚大把的钱,想到欧洲去念书,他说自己可能更适合资本主义国家,就是那种缺乏信仰、可以任意地走走、看看,只有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放肆。 他像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他额前的头发太长,时不时地落到眼前来,苏画很想帮他拂一拂,她知道自己一定忍不住。后来,她吻了他,他的头发,他的脸,她很贪婪,像一头饿极了的幼兽。维嘉仍在喃喃倾诉,苏画的手指深入他的衣领,他穿的是灰蓝色的意大利乔治白衬衫。他的肋骨很薄很软,她的指尖像弹钢琴一样在那上面跳跃,维嘉不再出声,他突然捻熄了灯,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他使劲握紧苏画欲望的手。他说不,他说,不。 有时他们打开空调,脱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维嘉久久地摸素着苏画,他的手在她的胸前停住,渐渐地他哭了,眼泪蜿蜒地爬向耳廓,他颤抖地点燃一支烟,放在两唇间,他在克制他自己。苏画在浑浊的烟味里闭上双眼。他们赤身裸体地依偎着。维嘉没有侵犯她,他没有笨拙地、流着汗摆弄她,也没有优雅地、狡猾地触燃她,什么都没有,他的内里有一个拒绝被注视的侧面,他眼里的谜和痛如芭蕉叶一般静静铺展。 维嘉不在跟前的时日,苏画穿着软地拖鞋在伍辰那里看书,在他那里晃悠,伍辰煮饭给她吃,菜里放很重的油,他连碗都不要她洗。其实苏画喜欢油烟和男人的脏。 报纸在桌上老去,沙发昏睡在午后空虚的日光中。他们之间什么都是具象的,没有存在主义、迪吧、情书什么的。苏画看得出来伍辰小心地戒备着自己,那样健硕的男人,故意在她面前装得天真随便,光脚盘坐在阳台上,敲着栏杆,挖鼻孔剔牙齿,表示对她没什么山盟海誓的企图。他的刻意令她心惊,她不知如何承受男人的寂寞。 第五章 墓碑西面的阳光 (a) 采访的时候,我时常遭遇《罗生门》,你看过那部日本电影吗,一个故事出现数种版本,每个人都在申冤,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是站在真理的那一边。 我消耗了几乎一个礼拜的时间来做一次跟踪报道,关于一段家庭遗弃案件。男女主角皆是本市的名人,男一号是房地产商,在城乡结合部开发了一些乡气十足但价格便宜的楼盘,大部分滞销,楼房周围野草及膝,鼠患成灾,地产版曾将其作为反面例证分析过。女一号是画家,办过画展,小小地轰动过,我见到过她的画,有一张很抽象,是一只流血的蟑螂,瞪着巨大的两只眼睛,当场引发我肠胃痉挛。又有一次,她画了一排一模一样的人来展出,画里的人发着呆,唇角淌着涎水。此时女一号状告男一号,情由是婚外恋,以及财产隐藏。本市的媒体在同一天推出强力报道。我决定做成系列,山重水复地约到了几名当事人,然而他们的讲述迤俪蜿蜒,够料写一本地摊小说了。 房地产商的说法是,他的公司负债运行,欠下一屁股债,穷困潦倒,老婆手里揣着多年累积下来的数目可观的私房钱,不仅不救他于危难之中,反倒落井下石。女画家却言之凿凿地一口咬定,老公发了,养了蜜,做假帐转移了财产,想抛弃她,撵她净身出户,甚至请黑社会的恐吓她,是现代版的陈世美。他们的女儿19岁,穿露脐装,踩着一部酒红色意大利脚踏车赴约而来,小丫头只说了一句话,别理他们,我爸妈那两口子都是神经病,他俩脑子很m。我瞠目结舌,转而请教菜鸟,菜鸟替我翻译,m是新新网虫的语言,等于木,意思是笨蛋,木头——你听听。 我焦头烂额地写稿子,逐字斟酌,尽量客观中性,以免若官司上身。钱要赚,小命也要紧啊。我们部的记者挨黑打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人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恨不得一时三刻将凶手碎尸万段,熬一阵子,没了风声,证据不足,逮谁去。渐渐也就看淡了,连挨了打的那一个,养好了伤,蔫个十天半月,还不照样上窜下跳地抢新闻。凡事不过自己当心些罢了。生活是个大马戏班子呵,功名利禄,锦衣美食,样样是火圈,但总有人源源不绝地跳过去,没人拿鞭子逼着赶着,可是谁都一样地奋不顾身。 星期天的晚上,我在办公室呆到五点,卖命的人一向是没有周末的。数年来咬牙硬撑着,不是不羡慕那些仰人鼻息的女子,含着银匙出生,由老爹移交至丈夫手中,成日家做做慈善事业,念几本名人传记,一辈子最大的烦恼是无法判断新款的晚礼服该配哪一只钻戒。你瞧,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坐在劳斯莱斯里哭泣。 我无处可去,水粉画华尔兹本周换另一个老兄执掌。我叫了一辆车,去找我的妹妹们,我打算请她们吃一顿韩国料理。博士生宿舍阙无人迹,幻和鸟正慌慌张张地换衣服,她们要去参加外籍教师组织的派对,没功夫应酬我。 妹妹与我相貌相异,她们的骨架极小,面薄腰纤,但肌理盈泽丰软,胸部异常惹火,在贴身旗袍下大有喷薄欲出之势,完全是电脑绘制的那种标准尤物。她们有双倍的社会通行证,一张博士文凭,一双媚眼,所向披靡。而我呢,我太知道我自己,说好听了,至多是平板苍白的圣女形象。鸟取过一瓶我送她们的鸦片香水,对着空气连连喷射,两个妞挤挤攘攘地钻进水雾中。我忍不住捂鼻子。她们倒好,深谙香水之道,香水的英文原词,在阿拉伯语中就是透过烟雾的意思。 "太浓了,会得鼻炎的。"我训她们。 "是,奶奶。"鸟无比顽劣。她们挽起手袋,临走时鸟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姐姐,赶快嫁人吧,再耗下去要成老古董了!"鸟一边说,一边夺门而逃。 我摇摇头,替她们锁好门。我慢慢走出校园,路过菜市场,我买了鲜肉、梅干菜、栗子、乌头鱼什么的,我得给自己做饭吃。倦极的时候,我想一个人呆着,我的父亲继母、我的准男朋友老板先生,我不愿见,他们太吵了,个个都装大尾巴狼。 厨房许久未用,柜橱长出一层绿霉,我铺天盖地地清洗一通。间中林梧榆拨打我的手机,我看了看号码,按掉。他不识相,隔一会再打,我仍然按掉。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拨,铃声持续五分钟之久。我投降,弃了锅碗,接听。 "喂,我是林梧榆。""我知道你是林梧榆。"我没好气地回答。林梧榆怎么样,这辰光,比尔o盖茨他老人家骑了白马亲自前来,我照样没好颜面。你知道,老姑婆是这样的,事事看情绪说话。 "你、你在家里?"他嗫嚅。 "是,我在家,"我尖利地反问,"柯先生,您要知道什么?我既没有裸浴,也没有独享三级片,您还有兴趣吗?"他沉默。 "我要挂断了。"我威胁。 "是这样的,"他慢吞吞地说,"我母亲做了一罐蜜汁柠檬,腌了一些黄瓜雪梨,是败火的,我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我想给你送过去。"我一怔。我有秋燥的毛病,上唇起一圈小燎泡,已经十来天。没人问过我,通常人的眼里,披着盔甲的女斗士是不会受伤的。难为林梧榆,傻楞楞的一个家伙,他竟留心。 "你来吧,"我心软,"到我家吃晚餐。"近来我的信心在妹妹那里受挫,骄傲什么呢,老黄瓜一根了,被人想着念着盼着终归不是什么坏事,何苦自掘坟墓,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我做了个热烘烘的扣肉盅,清蒸乌头鱼,又炖了绿豆粥,暖上一壶梅子绍兴酒,配几样过酒小菜,尽是湿漉漉、暖熏熏的江南风情,只差长袖曼舞,把圆润浑厚的绍剧唱将起来。不瞒你说,这是我喜爱的情调。 林梧榆适时赶到,带了花,是暗红微黄的菊,大朵大朵的,我不晓得居然有男人送女人这种花。还有,他也太快了吧,他的速度不得不让我生疑。 "我调用了市长的专车。"林梧榆解释。谈及职场,他颇有骄矜。我顺意追问一句,他果然中招。 "给市长当了两年秘书,这点面子是有的,"他清清嗓子,"至少在芙蓉,还没有我走不通的门道。"我但笑不语,帽子越小,官腔越足,这是规律。 我张罗餐具,我的餐桌是玻璃钢的,低矮及地,桌面刻绘着长翅膀的天使,大约是丘比特,肥嘟嘟的,提着一把鸡毛箭。椅子就免了,一人一只靠垫,席地而坐。我斟了酒,酒杯系绍兴原产,样式古雅,是古代兵士出征前喝兰陵美酒郁金香的器皿,比平常的要大不少。 我们默然对饮,看得出来,林梧榆浑身绷紧,全力以赴,生怕行差踏错。我换了宽松的棉布衣衫,懒懒地啜饮我的佳酿。我想起我的妹妹,她们和男人进餐时,总要先双手合十,脆生生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谢谢农民伯伯。一派天真烂漫。但你别说,男人就吃这套。他们喜欢清洁无邪的女子,殊不知,白色自来是最疯狂的一种颜色。 "绍兴出黄酒,"我告诉他,林梧榆紧张过头,我有义务帮我的客人缓解,"黄酒的类别很多,包括状元红、女儿红、花雕、香雪、善酿和加饭。""我们常喝四川酒,尤其是五粮液,有时也来点进口洋酒,"林梧榆说,"倒是不太了解浙江酒。"我笑一笑,场面上的都是酒外交,与酒文化无关。 "那些名字是有来历的,"我一一说与他,"古时候家里如果有小孩子到了进私塾的年纪,大人就会藏起几坛黄酒,预备着有朝一日孩子金榜提名了,再拿出来,贴上喜庆的红纸,邀请四邻共同品尝,这就是状元红了。"林梧榆一眨不眨地听。 我布了一片鱼肉给他,我的厨艺是不错的。早年父亲四处浪荡,是我为妹妹们生火做饭,掌心烙下茧子。但年月久了,吃的那些苦头倒是不算什么了。独独记得遣年幼的妹妹去买甜酱,那两个面孔粉润的小丫头端着瓷碗,手指悄悄沾一点酱,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在窗前望着她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呵,套句肉麻的感慨,没心没肺的童年时光我是没有的,自小我便扮演小母亲的角色,照拂我的孪生妹妹。但渐渐地,那些苦涩也都一点一点地淡去了。时间就是这点好,像吗啡,可以致命,也可以镇痛。 "有女儿的家里,女孩小的时候,父母就在墙壁的夹层里放进几坛黄酒,女儿一天天长大,到她出阁那天,把酒取出来,在喜宴上喝,当成嫁妆,那就是女儿红了。""黄酒是越陈越香,"我说,再布一块扣肉给他,林梧榆自己轻易不敢动箸,"花雕是在装在小酒坛里,酒坛外面是一些仕女图案,都是艺人用手工雕刻上去的,单是包装,已经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工艺品。""加饭酒你是知道的,就是孔乙己最爱喝的那种酒,"林梧榆笑起来,孔乙己是个让人愉快的人物,他的悲剧是苍凉的却又是滑稽的,"孔乙己在柜台前排出九文大钱,对酒保说,温一碗老酒,来一叠茴香豆,那酒就是加饭酒了。"我记起尚有朋友出差带回的几袋茴香豆,起身翻找出来,让林梧榆尝尝。 "唔,"林梧榆嚼着茴香豆,故意陶醉地闭起眼睛,"我有孔乙己的感觉了。"我笑了。 醇香浓厚的黄酒暖暖地渗入血液,我有一种微醺的感觉,酗酒和品酒是不同的,品酒须得在一定的程度噶然而止,我呢,在身体稍稍发烫的时候刚刚好,犹如做桑拿浴,被蒸汽簇拥着,细小的毛孔纵情张开。 "林梧榆,"我直呼他的大名,就像幼年时唤自己的同班同学,大家的身份都是小孩子,百无禁忌,"你记不记得,白娘子就是喝了黄酒,变回了一条蛇。"我们对着发笑。恍惚间,似在下雪的冬天,窗外飘着霏霏微微的碎雪,装酒的锡壶在滚水里烫着,在我对面坐着的,是维嘉,他举起青瓷的小酒杯,放在鼻端闻闻香气,然后一仰脖子,尽数喝下。是是是,我坦白,绍兴酒其实是维嘉的至爱。 林梧榆站起身,从我的雕木架子上取了茶,泡一杯给我。我的茶叶是头儿从西藏带回来的,极品,沾了水,幼叶会泛出红色,由杯底看去,俨然是一片蓊蓊郁郁的红枫林。但此刻它们有些晃,水波潋滟的。我知道我是喝过了点。 "绍兴黄酒要归功于鉴湖水,那是从会稽山脉流下的,"我控制不住地说下去,相信我,我一旦醉得厉害了,绝对是满嘴胡言乱语。大一那年醉过一次,醉了就到处乱走,没人拦得住,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活动,好不容易睡了,半夜竟梦游似的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到雅子的被窝里去,吓得她。 我买的这种小户型公寓多半一目了然,没怎么分隔动静区域,我径直走到床边,躺下来,伸手解衣纽,偏偏纽扣给我的头发缠住了,我的手直发软。 "来,帮我。"我一抬手,抓住林梧榆的手臂,把他活生生拽过来。他被动地替我解开扣子,他的动作很快很轻柔。 "好样的,技术不错,"我拍拍他俯垂的头,"好好练,继续进步。"说完之后,我心中兀自惊骇。但你明白,我的唇舌已经失控,说什么,已经由不得我。 我翻了个身,很快睡着。重新醒过来是第二天清早,林梧榆不在,碗碟却已清洗过。我摸着头回想,幸而这是唯一一次在家中招待单身男客,运气不错,没碰到色狼。我躺在床上发怔。不趁火打劫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现代版的柳下惠,另一种是功能有障碍。但我对柳下惠这人物的真实性一直心存疑窦。 我好歹还是打了林梧榆的电话,他办公室的人说他没到,我辗转地问幻和鸟他的手机号,引得两个臭丫头片子偷笑。 "姐,你这人做事很怪,不按常理出牌。"幻说。我一楞,这评价倒是值得商榷。 "不过呢,像你们这种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有资格出迩反迩,"幻拖长了嗓子,"拒绝了人家,勾勾小指头,立马又招引回来……""老姐,你看过那部韩国电影《春逝》吗?"鸟的声音插进来。 "少废话!"我喝止。我心中不悦,看起来她们什么都了如指掌。林梧榆一定是事无巨细说与幻、鸟,企求精神和智谋援助。假如小林同志今年16岁,午夜伤怀,潸然落泪,巴不得抓住全世界的人哀哀申诉忧郁情怀,我是不会计较的。但那实在不是30岁以上男人的做派。 林梧榆的手机通着,他接听,周遭十分喧杂。他说他在前往芙蓉的班车上,从我家出发还不到一个钟头,赶着去上班。 "刚醒吗?"他问,"头痛不痛?""对不起,昨晚招呼不周到,"我致歉,"客人没尽兴,主人倒先醉了。""别和我说客气话,"默一阵,他说,"晚上请你吃饭。""啊不,我没有时间。"我立刻撇清,不让他误会。 静了一会,我们都无话可说,只听见嘈杂的车声人声,离他很近的地方有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叫。我准备收线,林梧榆突然开口,他轻声说: "苏画,你是我理想中的女性。"我速速挂断电话。这位政府公务员先生,八成是疯了。 父亲在我的传呼上留言,让我回家吃饭。我打的过去,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父亲家的客厅是下沉式的,必须下两级青石台阶,巨大的飘窗外有森绿发黑的攀沿植物,室内家私风格混杂,一套褪色的法国宫廷式金色沙发,墙壁上挂着一张豹皮,一支长银剑,一套武生行头,包括龙头织金靴子、双凤吉祥如意袍甲、冷光闪闪的银枪,旁边又是一张麻将桌,散了一地烟灰瓜壳。我诧异,父亲的品位每况日下,他不会专程叫我来观赏他的戏台子吧。 我叫了一声,没人答应我。我到厨房去,继母不在,案台上有做好的叫花鸡、水晶包。我蓦然感到一阵凉森森的恐怖,我再叫他们,但我只听见自己的回声,似在深暗的洞穴中。 我冲上楼梯,首先看到幻和鸟,她们僵坐在露台外的沙滩椅上,毫不理会我,我焦急万分,狂乱地摇撼她们,突然间她们就在我的指尖下变成了两尊石像。我尖叫,夺路狂奔,在走廊里我撞上父亲,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水泥的脸生硬死板。 "孩子,到墓碑西面去,"我的石头父亲说话了,"那里有你想要的阳光。"他的头部开始发出一种刺眼的、类似于太阳一般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我捂住嘴,绝望地回头,而继母就在我身后,稳稳地拦住我——她也是石头。 我一声一声锐叫起来,而后就醒了。睡衣被汗浸湿,心脏犹自不规则地悸动。窗外是深黑的夜,我坐起身,不知所措地将脸埋入膝盖中,浑身颤栗不已。 某著名体育器械公司的老总出资对口支援100名贫困孩子,策划了一个发布会,大张旗鼓地邀约了各大媒体的记者。这种场合多半是有出场费的,我顺利拿到装有200块钱的牛皮信封。别羡慕我,有些部门的记者确实靠红包致富,但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吃体力饭的。 我在现场做好稿子,用e-mail发回报社。收工。回程我在一间时髦的路边小店买了套bobo款式的服装,贴身围裹的上衣搭配松松的褶皱裤,是蜡笔质感的薄荷色。我这种女人,热爱物质生活,永远知道正在流行什么。 我打电话召见老板先生,我们约在喜来登的咖啡厅吃午餐。地方是我选的,我必须让他慢慢懂得钱是用来挥洒而不是用来囤积的,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要是换了我去死,假设徒子徒孙们点了两盏油灯,我是不会吝啬地伸一根手指叫他们吹灭其中一条灯草,我老人家一定会手足并用,暗示他们将所有的灯给老子统统点起来,还嫌不够体面的话,就去借! 老板先生按惯例迟到,理由千篇一律,赶着出货,一派生意兴隆繁荣昌盛的景象。他对此地不熟悉,由我张罗菜式,他左顾右盼地张望布景用的大帆船、热带棕榈树、着花格衫的服务员。我选了海鲜沙拉、芭蕉叶烧鱼、菠萝碳烧鱼、椰汁煮海鲜等等,老板先生狼吞虎咽地吃,塞了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总有一天,我要把我的产品打进这样的星级酒店。"我莞尔,他倒是不隐瞒。我去过他的手工作坊,在一条陋巷里,租了间民居,屋檐下挂满红辣椒腌萝卜干玉米以及小孩的尿布,隔壁一个奶孩子的女人,肆无忌惮地敞着黑实的rx房哺乳。他的员工是从劳务市场雇来的,尽是些营养不良、豆芽身材的小姑娘。产品销往广阔的农村,一些散发着脚汗味道的旅店,从老板娘到锅炉工,一律穿着整齐的蓝格子制服,笑容里带着狡狯和大蒜气息。我外出采访时住过那样的店铺,那里住满拎着人造革皮包的外地业务员,他们推销的物品计有:农药、饲料添加剂、米酒、塑料拖鞋、劣质洗发水。 有一部电影,挺出名的一部国产片,其中一个镜头,几个发了财的人筹划着要开一间国际大酒店,按照习惯思维,我们的观赏期待是一幢镶嵌赛璐克的华贵的大厦,矗立于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但镜头切换,酒店开张了,画面中出现一座式样陈旧的两层楼砖房,门前有人放炮仗,楼顶倒是有一幅巨大的招贴,写着理直气壮的几个字:国际大酒店。 你看,老板也有各款各型的,我运气差,拣到最次的一个,是引发老婆性冷感的那种男人,腰包不丰满,且全无男色。当然了,有人嫁了靠赌博诈骗发家的老公,照样心安理得逛街叉麻将。我是没有那样的心理素质,丈夫若是出去偷人,连我的额角都会现出红字。我看不开。没办法。我的感情,是个微蓝淡灰的唯美空间。 林梧榆讪讪地坐在我对面,手足无措。我们吃法国菜,由幻鸟点菜,菜品齐全得很,从开胃的芦笋蛋到主菜蒜茸黄油锔蜗牛、鲜蘑菇干酱,及至餐后甜品火焰香蕉,一应俱全。我不太喜欢西餐,但幻和鸟的胃口不错,有冤大头掏腰包,她俩怕是龙肉都敢吃。 请客是林梧榆跟妹妹们合谋的,我倒是爽快应允。这一阵子我很颓丧,像即将打三折的商品,卖不掉没关系,被人多看两眼也是好的,胜过缩在角落里生霉。 林梧榆不合适宜地慌张着,只差没把小龙虾汤泼翻到我身上。我吃得很少,不大说话,后来索性点起一支烟来,抱住双臂,注视餐厅外的大露台。林梧榆这个闷人絮絮叨叨追问味道如何,全是应景的话。吃到中途,幻和鸟跳起来,嚷着去看一楼的雕刻展,一溜烟地跑掉了。她们的姿影看起来天真无比。很奇怪,她们也不小了,却始终有一张娇嫩的脸,像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露台上站着一个穿厚底鞋、漆皮短裙的女子,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瞟。鸡。我轻声说。林梧榆应和地笑。我吃一片水果,林梧榆斜着眼偷瞟那女人。自然了,那女人如蛊惑的熟肉铺子,隐隐绰绰的胸与腿大有看头。林梧榆这种男人,在别的事情上头倒是有限,应召女的手机号码多半背得出两个。表面上的条件都是清白的优良的,三十余岁,未婚,公务员,暗地里呢,怕是左手不知道右手的勾当。 "我给你说个笑话,"我盯着他,"你猜猜看,出没星级酒店的妓女手袋里必定放着什么东西?""钱。"林梧榆迅速回答。老天,这头呆鸟,毫无创意。 "装着三样东西,"我懒洋洋地说,"口红、避孕套,还有一本《文化苦旅》。"他认真听着,以为还有下文,等了一阵才知道已经完结,赶紧弥补性地干笑两声。我重新点一棵草,这是一个黑色幽默,林梧榆这样的蠢驴自然不解其意。 想想也是,在一名职业高尚的、寒素的、沉闷的男人与一名低级有点钱的男人之间考量,女人总是绝不手软地抓住后者。这世界陌生而宽阔,钱捏在手中不是什么坏事。男人一穷起来,面目立即变得可憎,要么打老婆,有些姿色的就在阔女人跟前摇尾逢迎——别提醒我,我知道有上亿名男人闻言会朝我扔石子儿。但我不怕。尽管来好了。我兀自微笑,深深吸进一口烟子。烟是很奇怪的事物,如同做爱,你可以没有,但至少与它纠缠的刹那是窝心的。 "我发觉,"林梧榆慢吞吞地说,"你经常都在出神——在想什么?"我呵呵笑,不错,出神是要好过听他说乏味的话语,多坐片刻,我的耳朵会自动休眠。我不会太勉强自己,一旦觉得无趣,宁可躺在床上做白日梦。你要知道,任是多么钢筋铁骨的女人,她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有权利任性,有权利胡思乱想。 "是不是因为我这人没什么情趣?"他追问。 我但笑不语,徐徐喷出烟雾。这姿态对女人来说太低格,低格中带点淫邪的逗弄。我喜欢。林梧榆不敢看我,他的脸色渐渐发白。瞧,小可怜儿。 "我从小就爱发呆,"我于心不忍,搬梯子帮他搭台阶下来,"所以我从来不开车,驾照摆在抽屉里发霉。我这种师傅,跟愣头青差不了多远,开着车中途会打起呼噜来。"林梧榆听得嘿嘿笑,仿佛我绝顶诙谐。我不由得耸耸肩膀,平时我不做这动作的,但我发现一条真理,无话可说的时候,你真是只能耸耸肩膀。 我第二次做那个梦,关于石面人的。不同的是,场景里有了林梧榆。我逐一被石头爹妈、石头妹妹惊吓之后,一出门,碰到林梧榆,他头发有点湿,身上穿一件棉质球衣,刚刚做完运动的样子,背了个背包,塞在背包里面的一只棒球手套露了一角出来。 我无限虚弱地向他求援,他一闪身跳得远远的,然后,他开始蜕变,先是下半身,完全地成为石灰颜色,像有某种液体逆向蔓延着,他的胸脯、脖颈,直至脸,都是石质的了。我惊恐地把拳头塞进嘴巴。 "苏画,你父亲是对的,"石头人林梧榆面无表情地说,"到墓碑西面去吧,那里有你想要的阳光。" (b) 我准时去见闻稻森,穿丝带束身的白上衣,配深色热裤、及膝袜与帆布鞋,戴着可以在脖子上绕几圈的长珍珠项链,再别一枚浮雕人像的胸针,盛装出行。说实话,我不大有机会打扮成酷女。但我对出格的事物一贯心向往之。 他的病人不是特别多,这阵子,我忙得很,买的钟点换到了下午四点,那之前他显然有很长的空隙。我进门时他正好打了个呵欠,嘴张得很大,露出通红柔软的口腔。你知道,心理医生在我们这城市暂时还处于理论上的走俏。连我的博士妹妹,时不时看见蓝色影子以及不断揣摩玻璃珠落地声的两个小怪物,她们竟都以为心理医生的诊疗方式是喃喃有声、推云换掌,催起眠来,而后就诊者便会自动说出一堆叫弗洛伊德那老头子欣喜若狂的变态回忆。 闻稻森的桌上摊放着一本杂志,是我建议他阅读的那种,正好翻开到一些异形的图画上,旁边有一段文字,他用醒目的蓝铅笔勾起来。我不客气地取过来看。生活中就是常常被随机出现的欲望所困,我们都对名利有所期待,都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大家都在玩命的挣扎中生活,这种挣扎就是一种对抗状态,对抗自己的欲望。希望自己能变得冷静一点,理性一点。 "很有道理,是不是?"闻稻森问我。 我不置可否,随意再读下一段。90年代国际化的资本主义伤害是漂亮的、虚构的痛苦。这句话倒是有点道理,但也不过如此。说实话,我讨厌失控的、狼狈的画面和语言方式。从维嘉那里,我了解到凡事深不可测。我害怕太过复杂的东西,这也是我做记者的原因,我喜欢简单原初的表述,你见过有人用艰涩如论文的词句写一篇新闻报道吗? "认得维嘉的时候,你多大?"闻稻森收起他的杂志,开始工作。这一阵子,我们的话题总是以维嘉为起点,非常散乱。 "18岁,像一根青笋。"我用手神经质地比划青笋的模样。 "别的18岁的女孩是青葱,空心的,可以填充新的物质在里面,"我说,"但我是笋。""他呢?在做什么?"闻稻森对我的譬喻毫不在意,他关注的是本质。 "他大学毕业已经三年,在一家电台作节目主持,"我说,"他念的专业是化学。""但他对化学一无所知,"我补充,"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信任爱情的神性吗?多奇怪,简直像哲学系出来的。"我神经质地笑。 "你都记得?"闻稻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写在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上,"我坦白回答他,"那个本子叫做维嘉语录。""哦?""我先记在纸条上,回到宿舍,再用篆书工工整整地抄录上去。哦,对了,我练过五年篆书,我的老师很出名,是我父亲的朋友。""练书法需要平心静气,"闻稻森说,"书法家几乎都有温和、坚韧的性格。""但我很容易焦躁,我在6岁时开始失眠,"我迎视他的目光,"整个练习过程我折断了几十枝毛笔,父亲预备了一捆抽我的藤条,根根折断。""最末一次,我把砚台砸向窗户,然后一切就停止了,父亲不再强迫我,他饿了我三天三夜。""你有一位严厉的父亲。"闻稻森置身事外地评价。 "父亲年轻时只做两件事情,一是晃荡,二是教育我,"顿了顿,我又说,"他对妹妹不同,他对她们不闻不问。""或许由于你是长女,"闻稻森猜测,"家中对你寄予格外的期许。"我不置可否。不,我的父亲不是常规的男人,他孤僻、虚荣、神经质,是以我会早早离开他。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维嘉,"我怅惘,"我们在一起,总是维嘉在说话,他的往事混乱不堪,可我喜欢听他那些小破事。""一直到我们分开,维嘉都不知道我的家事,我的艺术家父亲,我的孪生妹妹,他统统不知道。"我说。 来不及告诉维嘉的,不止是这些。在18岁,我热爱拳术,课余选修初级,没什么技术,不过练练打沙包,练练弹跳,流一身的汗,去浴室洗澡,拿着拳套,吊着,搭在背上。之后换了干净清香的布裙子见维嘉,有时很小家碧玉地戴一串茉莉花在手腕上,他从不问什么,他无法想见,我混在一帮男生中间,嘴里"嗨"、"嗨"地喊着,一拳一拳重重击打沙袋,头发上的汗一滴一滴淌进眼睛里。维嘉是无法想见的。他无法想见,我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听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因为那音乐里藏着一个哀伤的秋天。再有就是,我在电影里看过一间修道院的房间,木床木椅,一张木几,地上几只破陶器,旧木箱上画了黑女孩。木头地板,人一走上去,咯吱作响。由此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总想象自己是在那样的修道院里生活,阳光是那么静,我的衣服下摆盖过脚背。手里是玫瑰念珠。淡淡的玫瑰木,散发出淡淡的玫瑰僵尸的腐香。 念主祷文捏的是银玫瑰,念玫瑰经捏的是玫瑰木珠。 我没有机会说出一切。你看,甚至关于我爱的男人是维嘉,连这一点,维嘉都不知晓。维嘉活在光怪陆离的暗影中,他的自私、冷漠和物质主义总是令我瞠目结舌。 "闻医生,当维嘉这两个字摩擦并撞击着我的口腔,我有一种被塞满的感觉,"我看着闻稻森,"你了解吗,那就像做爱一样。"闻稻森轻微勉强地笑。他很厌倦,我想,在一个病人与另外一个病人之间,他只有极小极小的思索空间。我望着他身后,有一片落叶敲过玻璃窗。 维嘉是太奇异的人。 譬如他有一幢平房,是他外婆的家产,濒临江岸,改建过了,有白色的斜屋顶,剔透的阳光屋,花圃里一行行黄色的洋水仙,远处苍茫的江水中船帆点点,如风景明信片一般。维嘉独居,传说他浮艳的居所里频繁更换着女主人。但我并没有真正见到过她们,她们绰约的身影始终在暧昧的言辞间隐约闪现。 譬如他打女人。我遇到过。有一次,是在酒吧。他约了我,我去的时候,有一位年轻女子低眉顺眼地坐在他对面,他激烈地训斥着她,我不敢近身,远远避着,忽然间,维嘉跳起身来,给了她两记清脆的耳朵。她呆怔了半晌,随即抓起手袋,仓皇地跑走。经过我身边,我看见了她脸上汹涌的泪。她是一名气质很好的女郎,脸容清秀,穿贴身的长裙,裙摆略微张开,像美人鱼的尾巴。还有一次,是在他的直播间,导播小姐迟到,他抬手掌捆她,几乎没将她推倒在地。我很惊恐,呼吸困难,维嘉的表情在暴怒的瞬间是狰狞的。 譬如他顾影自怜,热衷于打扮,举止带有表演性质的优雅。有时他的头发湿湿地斜披一缕在额前,有时他在手背纹几片青叶。他的行头全是名牌,用一整间屋子来盛放,衣架子以绸缎裹住,撒了丁香末在里头,像极了以色相谋生的女戏子。他有数种名贵的男用香水,kenzo的竹子、风之恋,paco、iceberg等等,味道很清淡,闻起来很舒服,他洒在颈部,倾身靠近时,那种气息性感到令人无法抗拒。再有,他拍了多款写真,黑白的,放大来,挂在走廊里、卧室里、洗手间里——维嘉是个微微变态的小男人,但我确实很爱他,在18岁的时候。 闻稻森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光是听我在说,你知道,看心理医生也不过就是个自诉的、自解的过程,你需要的就是一双麻木的耳朵。 "我很后悔,"我罗罗嗦嗦地说下去,"没有让维嘉知道我的感受,那一年,我没有说出来,从此就永远不可以说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男朋友。"闻稻森打断我。 "是,那是伍辰。"觉得累,我便去找伍辰。他一定是在操场上,没有伴,一个人玩篮球,扑来扑去,反身,用左右手轮流转弯抹角地把球抛入架内,他只穿一条短裤,满头大汗,身手灵活似灵长类动物,不住地跳腾闪跃。我坐在台阶上看他,歇一歇,他去冲凉,然后陪我吃饭。我贪婪地吞下大量食物,跟着就胃痛。伍辰买药水喂我喝,很沉默。这男孩至大的优点是根本不追问原由。 与伍辰在一起是松散的,类似睡眠。他无所需求,顶多抱抱我,欲望强茂起来,立刻放手,没想过侵犯。呵,有一段细节没有说,我入校那年,体育系大四的女生娩下一男婴,被开除。据说那女生是学柔道的,肥实肉感,她委身的男人是附近的交警,有妇之夫。她采用了极端的、古老的做法,在腰腹缠满棉条,直至在教室里顺利诞下脸色铁青、严重窒息的婴孩。现场血污猥琐,而负责送这母子到医院的正是伍辰同志。我相信他的性事在某一个阶段会因此大打折扣。 伍辰没有做过我,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柏拉图的状态。 (c) 名词解释:灼热灼热就是,不占有,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释放。 灼热就是,我非常非常地喜爱你,但又不是要和你做情人。 灼热就是,与火无关。可以由太阳、岩浆、地壳的舞蹈引发。高温附着于它之上。人体亦被列入其寄居对象,它与人体共生且不断膨胀。具有非疾病性的特质。实际温度可无限假设。它的同义词之一是暗伤。 例一:把手放在一根刚剥去树皮的新鲜木头上,你会感觉到它是微温的,被湿气稀释掉的那部分即是灼热。 例二:洪水过后的地表。没有稻麦,没有人声,没有任何茁壮的生物。 例三:维嘉对于一张相片、一件内衣的手感。 例四:一个女人的痴想——假如我能变成一棵蔬菜,把我连根和叶子一起吃掉,把我藏在他的身体里,那也算是很幸福的死吧(他消化她并排出体外的过程不堪设想)。 第六章 生活是最残酷的锐舞 (a) 我陪菜鸟小姐值守了三天热线,终于逮住一条大鱼。有一名保险业务推销员打进电话来,讲述他悲凄的爱情故事。与他相爱八年的女友不幸患上晚期恶性淋巴瘤,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只剩下五天,他决定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让她最后的眼神里留下世间最温柔的记忆。他邀请了本市传媒界人士。 这是个作秀的好材料,我搞了个追踪报道。 婚礼在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举行,家具床褥窗帘,全是维多利亚女皇时代的式样,木地板上绘制了深红色茶花,叫人想起糜烂而肉欲的后宫。到场的几乎都是记者,熟面孔,江湖上跑惯的,见面便亲热地寒暄。 身患绝症的新娘面色惨白,骨瘦如柴。一间著名影楼免费为她提供新嫁衣,自始至终,她都躺在病榻上,白色的纱衣像一块纯粹的裹尸布。新郎模样俊秀,有些像《心灵捕手》里的马特o戴蒙,他的眼睛湿湿的,弯身握住新娘的手,亲吻她,给予她颤抖的承诺。现场一片唏嘘。 新娘死在婚礼结束后的那个傍晚,在她所爱的男人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呆在报社赶我的稿件,我喜欢在嘈杂扰攘的办公室写稿,我习惯在那些嬉笑声、脚步声里想自己的事情。我坐靠窗的位置,手提电脑的屏幕微微泛出冰蓝的光芒。这城市开始有雾,稀薄、温淡的雾中不断有行人车辆缓缓过往。我的心很静,是空空的玻璃瓶,无所寄托,无所期待。 不,我自然不是铁石心肠,前几天的报道出去,大把女读者哭得唏哩哗啦。但你知道,真相永远是暗夜里的一只鹰隼。那男人其实是典型的浪子,女人自高中时代便跟了他,他打她,背叛她,拿走她所有的钱,伤透她的自尊,简直无恶不作。得知她不久于人世,他惊惧不已,感到了悲伤与害怕。突然间他换了个人,曲意奉承,她渴望做他名正言顺的太太,他马上带她去注册。只要她不再恨他,什么都可以。没办法,在活人面前,死是强大的,因为传说中死人有着我们无法触摸、无法窥破的、一种叫做灵魂(鬼魂?)的东西。 我呕心沥血地斟酌字句,越煽情越棒。吃进去的是银子,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吐出一堆狗屎,我有义务为我们善良的读者制造缠绵悱恻的情节。没关系,在我这里,凡事无所谓,我不关心动机,你们随便蹦达吧,过得了警察叔叔的关,就过得了我的关。为了我的晌银,一切细小的骗局都是有益的。 菜鸟的女同学送结婚请柬来,那女孩很美,看上去年纪很小,散漫地穿件空空荡荡的黑色棉质球衣,一双球鞋,马尾在脑后晃来晃去的,尖尖的下巴,一双婴孩似的怯怯的黑眼睛,皮肤很白很娇嫩。她与菜鸟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又是笑,又是叹息。她走后,菜鸟将请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四星级,50桌,排场够阔气的了……"这孩子,妒忌人家了。我对她微笑。菜鸟顺势抓住免费听众,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原来她那女同学只得21岁,在电信局工作,好些男孩子追,她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谁都不拒绝,谁都不答应,弄得他们心里痒痒的。两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大她13岁的老男人,据说很有点钱,两人一拍即合,郎重色,卿爱财,迅速拉拢天窗。 "他看起来十足是她老爸……"菜鸟不屑地嘟起嘴。我仍旧微笑,真是小孩,在菜鸟那儿,这就是很厉害的新闻了,女同学嫁了金龟婿,一场飓风变色的风暴。 在她叙述时,我写完了我的稿子,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倒杯水,一边喝,一边捧场地看看她递过来的喜帖。如今的请柬做得考究,封面上衬了一张小小的结婚照。菜鸟的女同学挽起头发,羞涩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实话,我喜欢这一路的相貌,标准的小尤物,洛丽塔一般。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菜鸟口中的老男人,刹那间,我呆住,张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隔半晌,我镇静自己,翻开内页的名字,没错,猎艳的正是我一厢情愿思量着是否要委身下嫁的老板先生。 两天后老板先生约我吃午餐。依照我的处世逻辑,必然是若无其事地赴约,他提起婚事,我将大大方方恭喜他,譬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别忘了,我是大女人做派,一贯地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会说。通常我只会告诉自己,他并不值得任何女人寻死觅活,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罢了,又不是生了三只眼睛。 老板先生迟到一刻钟,我闲闲读一份报纸。很正常,他不迟到才怪呢。但我略有惆怅,不知他去见那年少的、风信子似的女孩,是不是也总是迟到。我渐渐发起怔来。 "我读到你的报道,真让人感动。"老板先生在我对面坐下来,他肥硕的身胚今日颇具男人味,颜色混杂的衬衫领带亦不太刺眼。大概是心理作祟,被人抢劫的一台电视机,纵然早两年就坏掉了,也还是心痛。 我们在新开张的一间颇具拉丁风韵的餐厅里吃巴西烧烤。服务生左手拿着一柄串有大块牛肉的宝剑,右手握一把长长的尖刀,一片片将牛肉削割在我盘中,很有点刀光剑影的味道。我尝一块肉,很嫩,是用海盐腌制过的,微微带些天然的咸味。我们平静地吃完一餐饭,他是如常地狼吞虎咽,吃掉无数烤牛排、烤鸡翅、烤鹅心,餐毕照例喝杯清茶,时时望着我笑笑,话很少。我讶异得很,这人城府倒深,逼得我差点失仪,脱口问起他的婚事。 我们的约见一如既往,他开车送我回报社,然后摇下车窗向我说再见。 有一阵子我几乎疑惑那张请柬不是真的,但我制止自己胡思乱想,你了解的,即使是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加克制,同样会以言情片的方式解释生活。 那日我去观礼。隔着马路,我看到老板先生和他精致的新娘,他们站在酒店门口,迎接来宾。新娘的婚纱不是传统的蓬蓬纱,她穿深色的肚兜,下面裹着布纹花色的贴身长裙,华贵的绫缎紧紧贴住她玲珑浮凸的身体。我进了临街的茶吧,要了老板先生惯喝的那种清茶,慢慢啜饮,看着街上的树叶跌落下来,满街都是黄叶。天色阴湿,渐渐地下起了雨,然后纷纷的雨在我眼前变成了纷纷的雪。 我一个人慢慢走回我的寓所,靠进躺椅,翻读那两册艰深如意识流小说的《意大利童话》。我没有觉得悲伤,真的,我只是极度极度的震惊。 菜鸟不断在我跟前念叨那对新婚夫妇的行踪,譬如他们去泰国(!)度五天蜜月,与人妖拍了三卷相片。譬如老男人经不住小妻子的磨蹭,花血本买了一套价值70万的花园洋房。譬如小妻子晚上偷偷出门见男孩子,那些男孩子都是信奉"不会玩,不如死"的家伙,戴头盔、护肘护膝,骑笨重的、工业感十足的"铃木雷",载上她,在寂夜中呼啸来去,很酷,很技术。在菜鸟的描绘中,他们的婚姻斑斓璀璨,犹如万花筒,充满残酷青春、钞票、生理欲望之类的要素。 "她仿佛是为了要背叛他才决定嫁给他的。"菜鸟突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但老板先生又约我了,距他结婚不过三个礼拜。好奇多过其它,我竟如约前往。老板先生的装束有所改变,他穿绿色的棒球衣,头发剪得乱乱的,活脱脱一个大顽童。我猜那是他太太的品位。 他迟到。我们约在真锅咖啡馆。他要了咖啡,而我点红茶。他猛烈地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什么都是一式一样的,场景、言谈、手势,没有任何区别。他送我回报社,摇下车窗,对我挥挥手,他说,再见,苏画。 我在一楼大厅茫然地等电梯,这男人确确实实把我弄糊涂了。然后,有一刻,我骤然明白,我一门心思憋屈着自己,与他拍拖,而他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强烈地想过要娶我为妻。在他狭隘的世界里,未曾遇见我这样的扬眉女子,与我交往是不会错的,至少能够填补他壮阔人生的某种缺憾,如若我够慷慨,偶尔跟他上上床,那无疑是锦上添花的事。 一念至此,我忽然有呕吐的欲望,我冲进楼梯间,蹲下身,在面巾纸里吐出源源不绝的暗绿色液体。我拼命呕吐,并且哭泣,犹如不幸失身的小女子。 头儿的老婆飘了一圈回来,晒掉一层皮,皮肤呈现火鸡颜色,整个人像截烧糊了的树棍子。树棍子见了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弄了场不伦不类的锐舞派对,地点就在咱们的水粉画华尔兹。 我去得迟,门口已经挤满了打扮怪异的家伙,一帮四十岁上下的老女人化着浓妆,唇色暗紫,指甲银灰。我认得这帮舞会动物,都是本市小有名气的画匠、设计师与dv导演,他们从不轻易放过在任何场合起哄以及寻欢作乐的机会。 头儿的老婆顶着一头干稻草似的黄头发,身上是印刷了雷锋头像的男人汗衫,像头乌克兰大肥猪,满场子乱窜。我略一迟疑,她老人家已经看见了我。 "来来来,苏画,别假惺惺的。"她拽住我的手,不容分说地把我推进去。这家伙特别能闹腾,水粉画华尔兹一经她的大手笔,立刻面目全非。地下全是蜡烛,鬼阴阴的,不断有人踩着,被小火烙了脚,失声尖叫。音乐dj的脸容在强光与深黑中交替出现,亮的那一刻,炽白如灯管,是最恐怖的噩梦里的那只鬼。 我不大看得清楚人群,芝加哥的house舞曲加入了西班牙的音乐元素,效果惊人,旋律中似乎安装了弹簧,置身其间有点身不由己。我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我不知道那是谁,我本能地跟着他的节奏动了起来。音乐处理得不错,华丽讨巧,在温柔的曼波里有几处比较狠的叠加。 我跳了一会,坐下来喝点果汁,那些胡乱晃动的头和手臂让我感到眩晕。我闭了闭眼睛。一只湿润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动地起身,像个疯子一般继续弹跳。相信我,我从不愿意涉足迪厅,对于快舞一向怀有蔑视情绪。假如有摄象机偷录下此时我凌乱疯狂的舞步,你会发现我确实是只张皇的无头苍蝇。 音乐变得狂躁起来,在一闪一暗的光影里,舞者们头发飞扬,五颜六色的光芒乱纷纷地落下来。我流着汗,狂乱地扭动我的身体,脑袋像要爆裂开来。我尽心尽力地扭曲我的关节,衣服只让我觉得热和束缚。我模糊地想,还好我没有喝酒,否则你们会看到一个裸舞的苏画。 有一张脸凑近我,很年轻的男孩子的脸,皮肤绷得很紧,唇角有浅淡的须毛。他的面部不时痛楚地痉挛,眼里尽是谜一样的挣扎。他凑近我,而后,忽然间,他吻了我。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舌头,异常地柔软和轻盈,滑入我的嘴唇,犹如一尾鱼。鱼尾拂过我粉红敏感的牙床、齿尖,带着陌生的唾液的腥气。我全身僵硬,但那音乐里生长着无数悸动的触须,它们戳弄着我,不能停止。 我们狂舞,并且稍微弯曲腰身,以便唇唇相触。逐渐地我吻上了瘾。那个男孩子只有脸,没有身体的存在。他的舌头幻化成了滑溜的蛇,在我的体内舔拭、盘旋。我感受到的仅仅是他的舌头,濡湿的、游走的、无限温情、无处不在地强暴着我的口腔。 我爱上这场出轨的锐舞派对,raveparty,摇晃着自己的灵魂,跟不认识的少年接吻,生活是多么宽容无序啊,就像最残酷的锐舞。 老板先生事件以后,我面不改色地跑新闻、挣分数,忠心耿耿地算计着发薪水的时间,日久天长地修炼下来,我这样的钢铁女人怕也就是人们口中恨得牙痒痒的千年老妖精了。 电视台的记者接到线报,芙蓉市有一家制造假药的窝点。由于证据不足,他们决定先进行暗访,打电话叫了本地媒体几个相熟的兄弟。我跟着去,与另一名男记扮演夫妻,换了身很牙糁的行头,膝盖有洞的阔脚牛仔裤,钉满亮闪闪珍珠光片的套头毛衣,挽着我那同样龌龊的假老公。我们装作零售贩子,另外几个身份更加不堪,是雇佣的小工、司机,跑龙套的。 地方在芙蓉郊外,靠近公路,一排低矮的厂房,一群来历不明的壮年汉子,老板是个干瘪老头,眼神戒备。还好我在大学时参加学生剧团扮过《雷雨》中的四凤,演技是一流的,我首先对工厂的规模表示惊叹,以三八口气东拉西扯,询问老板这附近地价如何,租金如何,接着就埋怨老公错失了去年表姐提供的一条线索,要不早就在芙蓉市区有一间铺面了。偌大的空地,就听见我唧唧喳喳的嗓音,有男人最烦的那种罗嗦劲。 很快的,老板已经确信我们是来自农村的贩子,听说他的货便宜,专程上门验证。他领我们去参观他的车间,沆瀣的屋子四壁漏水,一堆堆口服先锋霉素、感冒灵一类的常用药随意散放,两三个老太太佝偻着背,在装生理盐水的瓶子里插上漏管,就是咱们小时候酱油店用的那种漏斗状的管子,他们一勺一勺地朝里头灌注可疑的液体。 我的临时老公顿时兴奋起来,他的手有点抖,我知道他衣袖中的镜头盖早已打开。我甚至和老板拉起家常来,我告诉他我有三个孩子,超生了两个,至今没上户口。 "户口值个屁,"我愤愤地说,"将来跟着娘老子跑跑生意,手头有了钱,想干吗干吗,娶一房老婆再生他一窝小耗子出来。"一伙人哗啦哗啦笑起来。 但终于还是露出了破绽,我的假老公袖子鼓蓬蓬的,引发警觉。老板随行的一名壮年汉子跳起来,老鹰捉小鸡似的逮住我的假老公,一晃,一抖,微型摄象机"铛"地一声落了出来。我吓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赶快逃,可是来不及了,他们人多,黑压压簇拥过来。老板照准我的临时老公,一拳击过来,可怜小伙子顿时鼻子开花,冒出鲜血。电视台的文字记者摸出手机,打了芙蓉的110,意欲报警。 "呵呵呵,"老板狰狞地笑,一把夺过手机。我的心揪紧了。 "小张,你值班?帮我叫一声你们周队长。"没想到他对着话筒和颜悦色地说。 "幺娃子,"隔一晌,老狐狸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舅舅这儿有几个假冒记者来滋事,我先对付对付,他们要是还不走,我再给你打电话,你派几个人帮我一把……"闻言我与同伴们绝望地对视,完了。挂断电话,老贼一声令下,他的喽罗们冲上来搜寻我们的装备,有汉子趁乱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同行的几名男士不堪侮辱,死死抱住相机,双方动了火,我方牺牲惨重,体力不支,统统挂彩。 我两条腿簌簌地颤动,藏在胸前的袖珍录音机被我的体温烤灼得发烫。混乱之中我的肋骨被一块砖头命中,我痛得一侧身,结果祸不单行,脚踩进旁边的水洼,重重地崴了一下,疼得我两眼几乎没火花乱溅。羞愧的是,我彻头彻尾属于自动完蛋,还没和邪恶势力正面交手就光荣负伤了,算啥呢。 整个场景有如九流剿匪片,力量悬殊过大,我们哼哼唧唧被软禁在废旧的内仓房里。伤口痛如割肉,我呻吟不已,兼之小女人情结发作,慨叹起前半生颠沛漂泊的职场生涯,不觉从心底下酸涩起来。 他们抢走了手机,我们求救无门,一位伤势较轻的男伴爬上窗户探看地形,竟然翻爬出去,找到墙角的一部旧电话,一阵狂喜,艰难地拖拽近身,然而徒劳地拨了半天才知道1字键是坏的,带了1的号码全打不出去,更惨的是,话机只能通芙蓉市,我们随便拨通一个号码,诉说我们的遭遇,请求代为报警,对方一言不发地收了线。 忙乱中我想起了林梧榆。听到他声音的刹那我激动得一塌糊涂,我结结巴巴地,口吃不清地说了一大串,林梧榆没有耐性听完,他第一次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 林梧榆在15分钟后赶到,他身后不但有警察,还有工商、税务等派出的取证人员,甚至有芙蓉市电视台的记者。很显然,作为市长秘书,他在芙蓉市是有声望的。 我立起身来,伤脚一个趔趄,他及时扶住我。我感到衣衫润湿,低下头,血正沿着毛衣蜿蜒流下。我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林梧榆这样老套的男人上演英雄救美的传统剧目是再合适不过,我百无聊赖躺在病房里,偶尔会想起他出现那一瞬间的情形。他穿着一件风衣,站在尘灰飞扬的铁门边,背后站满了警察,他的表情镇定、深情,一点也没有显出惊恐的样子。他的脸是纯粹男人的、坚毅的脸。说实话,枪战片里威武动人的周润发也不过如此了。 接下去的就是油盐柴米的狼狈相了。我肋骨断裂,胸部外伤,腿骨骨折,在医院里呆了二十几天。父亲和继母不过是瞧瞧就罢了,开头由幻和鸟轮流陪我,幻安静地站在我的床前,鸟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我太知道她们,两个淘气鬼,一个在偷偷看自己的影子,一个在摹仿奇异的声响。 不出十天,两个小娇气双双发起烧来,林梧榆主动请缨,我顾不得许多,立即应允,生怕就此被孤单地抛扔在荒茫的医院里。林梧榆请了假,不舍昼夜地守着我,亲手照料我的吃喝,执意不让我请临时看护。有他在旁边,我的心略略定一些,自小从未留居医院,你知道,外科病房又是最最血腥的,不停地有急促鸣叫的救护车送来缺胳膊断腿的人,像从火线撤离,尽是血污与呻吟。 林梧榆带了每天的报纸,念新闻给我听,我的经历变作头儿的系列报道,我职业性地计算他的工分,我受伤,他倒着实捞了一笔,真他妈的。尤其是我一向都不看本报讯,听得林梧榆念下来,尽是马路消息、花边小调,简直格调低下、噱头无限,而我竟然置身其间,舍身卖命——不能想,不能想。 林梧榆很周到,而且老道,封了红包给主治医师及护士长。也不知他是怎么接洽的,这种事我自己全不在行。医生态度稍有不同,询问病况可以容许我提几个问题。林梧榆恭恭敬敬地寒暄,我很惊异。低声下气与人周旋完全不是我处世的风格,那会要了我的命。我闲闲夸林梧榆本事,他倒懂得自嘲: "小公务员,事事仰人鼻息,都惯了。"他替我掖掖被子。我看着他,是的,我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林梧榆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微温的手指触着我的皮肤,妥贴地为我加固绷带,全然没有通常男性的卤莽粗糙。起初我不习惯,内急了,不敢说,憋着,魂不守舍。 "差不多够钟点上厕所了。"林梧榆看出问题,故意自言自语地说,也不征询我的意见,替我举起点滴瓶,扶我下床。我想叫护士帮忙,但你知道,她们脸上结着霜雪。 你读过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冰男》吗,里面那个男人的头发里夹杂着未融化的残雪,手指粘着一层白霜,眼光尖利如冰锥,声音像冰一样硬邦邦的,他的妻子怀了身孕,子宫里上了冻,羊水混有薄冰。这一家子居住在坚冰覆盖的南极,周遭的一切都被冻僵——在医院就是那种感觉。诚惶诚恐、打着寒战,有时还必须曲意奉承。我忍耐了求助的愿望,宁可交由林梧榆摆弄,至少他的脸是温暖的。 我的伤脚不能承力,衣履狼籍地挂住林梧榆,全身重量都由他支撑着。医院的洗手间是非常时期的设施,男女不论,木门一格一格关起来,就算是保有基本隐私了。 林梧榆很自然地跟住我,一只手高高提起点滴瓶,避免血液回流,另一只手臂环绕住我的腰,我犹豫了几秒,自救无门,索性大方起来,当着他的面解决我的生理麻烦。林梧榆极之沉默,当我有勇气注视他的时候,我发现他面色发红。哈,这小子。 夜里林梧榆租了简易床,合衣而卧,他不大睡得熟,不断地轻轻翻身,不断地起身探看我。有一晚,同室一名脑震荡的病人忽然出现颅内出血,不声不响地咽了气。那是个中年女人,没有亲属守夜。一直以来,她都是独自一人,到食堂买三块钱的盒饭,扶着墙壁走到仪器房做检查,买一份晚报慢慢读。她始终穿一件宽松的深色羊毛裙,袜子滑丝很厉害,脸上有些浮肿,人很倦怠,几乎不说话。 护士巡查时查出了异常,两三个医生进来,例行公事地进行胸外心脏按摩,注射肾上腺素,抢救了四十来分钟,然后宣告放弃,吩咐护士逐一填写死亡报告、按照入院通知单上的电话通知家人。科学的、冷静的、从容的态度,仿佛仅仅是报废了一台仪器。从头到尾,我作声不得,林梧榆靠近我,把我的两只手合握在他的掌心里。 尸体没有及时运走,也没有搭上白布什么的,依旧是睡着时的模样,唇角有一线细细的涎水,只是面色有淡淡青紫的淤痕。我并非未曾亲眼目睹死亡,但不是如此轻易。死需要一种仪式感,一种幻灭般的告昭。而不是这样,在午夜,孤独的时刻,没有眷恋地、无声无息地、离去。就像一阵风。 太荒谬了。 两个女工说说笑笑地推着铁板车进来,你知道那种车,形状像菜市场卖鱼用的,毫无庄严肃穆的意味。她们一人一侧,抬起尸体,平直地放在推车上,车轮咕咕噜噜响着运了出去,仿佛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器物。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看见死者在急救时被敞开的衣领,隐约裸露出细巧的锁骨和丰润的rx房。这个姿色寻常的女人,却有着形状极美的乳头。 我异常怔仲。林梧榆以为我害怕,伸出手臂,抱住我,将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即刻挣脱,他救了我,又不离不弃地照应了我这么久,轻触微拥的交情该是有的了。静默了一阵,林梧榆抬起头,捧住我的脸,似有万千肉麻的言语意欲脱缰而出。 "林梧榆,"我急急阻止他,"让我们永远做朋友。"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某种光芒轻轻一闪。 "不,"他的鼻尖贴到我的鼻子上,他坚决地回答我,"永不。" (b) 我很痛。伤痛的深与缠绵,比任何情人的触摸更加直接和内在。我每周三次返回医院复检,足踝缠裹着重重叠叠的纱布,像一只肥白的软体动物。受伤的肋骨在痊愈中,但我的胸口不明原因地疼痛着。再有就是,在人群中伫立,我会感到轻微的害怕,不晓得是不是通常所说的广场恐惧症。 我不理会这些,镇日呆在公寓中,听马赫,读完了全套的元曲。你知道,我硕士的专业是古代汉语。对于古文,我有着流畅的、亲昵的语感。幻和鸟给我推荐了一些网站,间或我也上去瞧瞧稀奇。网上有各式小说,有男人写了一些关于金融、骗局以及色欲泛滥的小说,竟受追捧。烦了我读圣经,圣经里说,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落下枯干……我们废尽的年岁好象一声叹息。这话很有道理。 复检完结,我去见闻稻森。我拄着造型奇特的拐杖,那是林梧榆买来的,银色的金属支架,底端是三角形,很考究,保持了足够的尊严,不会让人联想起衰老与伤残的颓唐委顿。 我依仗它去见闻稻森。我们聊起我所经历的冒险事件,闻稻森不断现出吃惊的表情。我带着外科诊断记录,他详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我告诉他,我很痛,非器质性的痛,无法忍受。 "以前有过肢体损伤的历史吗?"闻稻森问我。 大一那年春天,我崴过脚。那一日落着微雨,街上有些泥泞,我跟在维嘉身后,心慌意乱。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他,他从家里出来,我们沿着起伏不平的街道胡乱地走。维嘉含着一支烟,他的脊背瘦削,但你必须相信,男人最性感的地带是他的背部,那是一种略带神秘气息的诱惑。我盯着他的背影,一颗心乱了又乱。 我们在碎雨中一前一后地缓缓走着。我们经过商场、电影院、桥、铁轨,而后走在一条倾斜陡峭的下坡路上。那条路通往水面灰苍的江岸,空无一人。 "维嘉。"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停住,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他站在低处,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头发,很黑很干净。 我一级一级地朝他走去,我闻到他身上幽淡的香气。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注视着他,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身体。就在那一刻,一块石头绊住我,我跌向他,像我们初次相遇,我重重地撞向他的胸口。 维嘉准确地抱住我,足部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让我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我的伤足迅速地肿了起来。其后我的身体出现了游弋状的痛感,从足部到头颈,没有规律的、骤然出现,难以描述。 "那种痛,延续了多长时间?"闻稻森问我。 很长久。长久长久地粘腻住我,犹如墙角的霉斑。在我脚伤愈合之后,在维嘉离去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它才渐渐地消失。 我说过,我的18岁不是普通的18岁,我已经慢慢地看过一些事,我挣钱养活自己,悄悄给我的两个妹妹买她们渴望的音碟。我做着三份家教,当然,最大的一笔收入来自我为书商撰写的火车站文学。我在大学阶段可谓著述等身,我的作品囊括了情色、凶杀、时尚三大领域,它们装侦粗糙、错字百出地躺在车站、码头以及公共厕所外的摊点上,署着故弄玄虚的笔名。作为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当红漫画家的长女,我明白那些文字将是我终生的耻辱。然而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因为酬劳不错,一本薄薄的册子3000块,我用一个礼拜搞掂它,跟着就顺顺当当将钞票存进银行。老兄,想想看,这钱不是每个人都赚得到的。 我相信苏画在18岁的时候已经足够的铿锵和自以为是,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照样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开初我受伤的脚不能行走,我用单脚跳过来跳过去,仿佛僵尸出行。伍辰负责背我上课下课,雅子逃课陪我去换药。我喜欢和雅子呆在一起,听她说笑话。有一天维嘉来看望我,恰好碰到雅子陪我去学校的卫生所敷药。他也一起去了。 "这些天耽误了不少功课吧?"维嘉用大人对小孩一般沉稳和缓的口吻与雅子交谈。 "你问问苏画,我逃课逃惯了。"雅子很坦白。 我罗罗嗦嗦地告诉维嘉,雅子的散漫是出了名的,她不逃课,或是上着课居然没睡着,那才叫见鬼。我、友子、银子,厚颜无耻地替她做挡箭牌,遇到老师点名,总是理直气壮地答应一声,她生病了。到了后来,人尽皆知,一点到雅子,就是一片零零散散的笑声。但在我复述那场景给维嘉听的时候,口气刻板,一点都不好笑,维嘉没有笑。我欠缺雅子的幽默感。 "时间浪费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课上头,不知多可惜,"雅子伶伶俐俐地接下去,"维嘉你没见过我们的现代文学老师,四十几岁的男人,走路一扭一扭的,穿半高跟的皮鞋,花背心,粉笔是这样拿的——"雅子做了个兰花指,"简直可以去演杜十娘了。"雅子吐吐舌头,维嘉轰然而笑。 维嘉打听到一位知名针灸大夫的地址,叫了出租车,两天带我去做一次理疗。雅子闹着一起去,蹭蹭蹭跳上汽车,坐在司机旁边。我和维嘉在后座,彼此的身体稍微隔了一点距离。 "你知道重庆,每一个区域相隔都很远。"我说。 闻稻森点头赞同,同时举例说他有个表姐住在重庆,上班需要乘坐一个半钟头汽车,重庆没有北京恢宏的气势,但大是够大的,而且散落无际。 从学校到针灸大夫的诊所,出租车需要五十分钟,价格昂贵。针灸大夫是个善良的瞎子,三次以后他让我不必去得那么频繁。但维嘉坚持。他希望我康复得快一些。 我靠着诊床,腿部插着细小的银针,隔壁房间里堆放着药材,有沉涩的、草木的香。维嘉和雅子坐在我身旁,雅子讲一会笑话,累了,睡过去,头趴在床沿,她的面孔是扁扁的那种,婴儿似的柔软的五官。维嘉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我们相视而笑。 "这孩子……"我喃喃说。维嘉对我笑。我们不说话,怕吵着雅子。维嘉的目光落在我裸露的小腿上,轻柔地、像水滴一样吮吸着我的皮肤。我想象着他的手,他的掌心一定是温柔的,丝绸一般柔和的掌心覆盖着我的身体,我想象我们变成两只大鸟,扑扇着羽翅,在空中彼此纠结、盘旋。 "你信任针灸吗?"我无意识地问闻稻森,"我是不信的。"我说。我不信任的还有,中药、史记、风能、地图、恐龙。我是个固执的人,凡是缺乏强有力的佐证的东西,我一概不接受。你看,真相是,我忍受着针灸,忍受着银针刺入肌肤时一闪而过的不适,忍受着维嘉的固执。 做完针灸的那些夜晚,我总是渴望见到伍辰。伍辰是这样一个男孩,简单,可是斑斓,他有一颗沉寂的心,我不大看得懂。他是知道维嘉的,他不问,我不说,我们只是一言不发地从一间食店里出来,再到另一间食店里去,吃掉大量食物。 "我曾经,患过虐食症。"我告诉闻稻森。在那个扭伤足踝的春天,我患了短暂的虐食症,我和伍辰在一起,点了很多菜肴,我拼命拼命地吃,然后躲到厕所里,用手抠自己的喉咙,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我的喉咙因此而留下了伤痕,在冬天我总是咳嗽,那也是我容易呕吐的原因。 "有时我痛醒过来。"我说。闻稻森眨眨眼睛,他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的水杯是玻璃做的,很简陋,是装沙拉酱淘汰下来的,里面没有茶,浸泡着一片柠檬,水底沉着几粒腐红的枸杞。通常那是女性的饮品。那应当是他太太为他预备的,他太太一定是一名传统的、乏味的、同时非常自我的女子。科学审慎的儿科大夫。在她那里,生活中没有任何细节是可以轻轻忽略的。我漫无目的地想。 在那些温暖干燥的暮春的夜里,我常常被一种异样的痛感所惊醒,间或是闷痛,间或是钝痛,间或是锐痛。它们像一簇坚硬的植物般占领我的身体,但我却无法捕捉枝叶蔓延的方向。 "疼痛带给我的伤害是致命的。"我语焉不详地说,我不认为闻稻森能够领会我的意思。我看着他,他脸上有点烦恼的情绪。我知道,舍得花银子买他钟点的,不外乎典型的抑郁症患者、遭受丈夫冷落的更年期妇女、考试受挫的高中女生,或是长期失眠的市侩商贩。而我,是个非常非常麻烦的就诊者。 闻稻森再喝了一口水,他的无名指戴着一枚细细的结婚戒指。维嘉也有过一枚相似的,不同的是,他从不循规蹈矩地戴在手上,他用一根红丝线穿起来,坠在胸前。我了解那枚戒指的来历,那是他买给凄陆女子的信物,凄陆女子用一只状似棺材的小木盒寄还给他。 "他们没有即刻分手。"我慢慢地说。直到凄陆女子嫁给她的第一任丈夫,他们依然断断续续地通电话,回忆过往的爱情,在长途电话里诅咒、发誓、怨恨、哭泣,彼此竭尽所能地折磨对方。有一年夏天,凄陆女子的丈夫出门在外,维嘉获知消息,像一头蹲伏在暗处的兽,伺机扑上去。他搭乘夜行列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凄陆。在极度缠绵之后,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维嘉点起一支烟,就在这时,凄陆女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维嘉吸着烟,安静地听着凄陆女子心神不宁的话语,渐渐微笑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维嘉的隐秘潜伏在我的心里,犹如一尾无声的章鱼。针灸师凉凉的指尖触着我的皮肤,维嘉和雅子在我身边轻声交谈。雅子好奇地指着维嘉的指环,孩子气十足地问他,那是什么? 是我祖母的遗物。维嘉笃定地回答她。我忍不住看看维嘉,心照不宣地对他笑笑。 "当你爱一个人,你会对她说出一切。"我采用了一种很言情的表达方式。闻稻森不置可否。我结束了我的诊断。闻稻森充满绅士气质地护送我出门打的,他的下一名病人正等候在门外。那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并且是我在健身班的老师。他与闻稻森打个招呼,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不感兴趣,随即别过脸去。他不记得我。我耸耸肩。 "你认得他?"闻稻森敏感地问。 "他很漂亮。"我答非所问。 "他有自杀倾向。"闻稻森低低说。我一惊,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竟然轻易泄露病人的私事。一辆空的士驶过来,他扬手替我叫住。这一刹那,我注意到他的侧影,他脖颈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提前呈现出老态。我的心轻轻一动。他是个感性的医生,我想。心理治疗这一行或许不太适合他,他应当改行去做牙医。 别人的故事并不是干净软和的白面包,有的时候它们会是一些毒品,在你的体内,张牙舞爪地驻扎下来。譬如维嘉,他过于沧桑的往事,给予18岁的我、至为痛楚的体验。 (c) 灼热的天空(维嘉的往事) 我忘不了叔叔,做梦会哭醒过来。家族里的男人个个高大壮硕,唯有我,是另类。人家说长高是在梦里,我一次次梦见叔叔坠下山崖,镜头一格一格徐缓地摇,我的心随之跌至脚后跟,全身的体液倒施逆行。我穿硬领衬衫,纽扣一路扣到最顶一颗,戴墨镜,在学校拉帮结伙。父亲渐渐地不肯原谅我。他斜着眼看我,不与我说话。 而后父亲开始打我,家里的玻璃瓷器统统粉身碎骨。我不还手、也不认错,有一次他一直把我打晕过去。醒来我离家出走,趴上车厢,从云南到东北,我像一条狗一样活了大半年。我受不了冬天的冷,回了云南。没想到云南也冷,还下了雪。 为了我,全家搬到丽江。在丽江我很安静,不乱走,不认得其他人。但是我的身上像有一串铃铛,我总是小心不让它们清脆地响起来,以免当地的小混混们循声而来。父亲甚至给我订亲。纳西族的女孩子,小君。她没有再读书。常常到我家里来,一家人都中意她,除了我。我不需要爱。我不需要女人。我蔑视爱我的人,包括小君。我暗地对她说,我厌憎你。我剪破她的衣服、藏她的鞋,往她碗里扔沙石,像6岁的孩子,顽劣得无以复加。 我考上了大学。临走那一晚,城里停电,父母亲在小君的家里恣意庆祝。我在屋后的小溪踩水,小君悄悄跟着我。给我时间,她说,我会从你身边慢慢走开。她举着一支蜡烛,一身白衣,只有眼睛在暗影中格外明亮。她玲珑的耳坠,很像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画。 我踏着青石板路离开,到了北湄,读书,工作。我有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女人。每次回去,小君一定坐在火车站的石凳子上等我,看见了我便热烈地挥手,在凶猛的阳光下如同坚贞的比目鱼。我说赶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她笑笑,不回答,接过我的行李,跟我进屋,一桌的菜,父亲连皱纹都舒展,尝尝小君的手艺,快来尝尝。 他们催我结婚。我没有道理不娶小君,年华如玉的小君有一张秀气好看的面孔,这样的女子怎么会遭拒绝?我约了小君认真详细地谈,比如学历差距,比如户口问题,比如我爱上了别人,我顾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点了一支烟——从此上瘾,不间断地吸。我试过摆脱烟,摆脱小君。但总不可以。 小君不放弃。于是我不再回家,决心在北湄过年。小君第一次打长途电话来,来不及说什么,先是哭了,唯一一次她对着我哭。我信口说,好,我回来。后来母亲告诉我小君在车站等我好些天,不吃饭、不睡觉。母亲说,世界是很大的,你以为会跟那个人纠缠一辈子,可是转个弯也许她就不见了。 我还是没有践诺,同时写了一封决绝残酷的信给小君。新年里,我在北湄的亲戚家吃了很多油腻的腊肠,喝了很多炽辣的酒,电视整天开着,闲得无聊我追看一套连续剧,剧中的女主角煞费心机向男主角示爱,画面忽然切入一行字幕,丽江地震了。 我在第五天赶回丽江。亲人都平安。小君死了。事发当天傍晚,小君收到我的信,把自己关在房间。是新闻联播的时间,一家人挤在外屋。整幢房子就小君那间垮了,砖瓦散落。 小君在这个热水袋一般的世间掘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她顺着缝隙坠落宛如细长柔韧的棉线,我仿佛看见时间的水滴沿着这根棉线滴滴流去。苏画,你懂吗,幸福是一个不断学会隐藏失望的过程。小君是幸福的,至少她阅读了一次深思熟虑的疏忽。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 第七章 苍青和碎蓝 (a) 我的伤要到十二月才渐渐地好起来。林梧榆时常来看我,有时带着玩偶,有时是小朵的温室玫瑰。我做粥给他吃,偶尔我们来点黄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想得太多。他见识了我最狼狈的样子,然而依旧矢志不逾地纠缠上来,足以填塞我的荣誉感。无法理喻。 女人。 左足的纱布是最后拆掉的,我心中有惴惴的喜悦,顾不得天气,穿了宽裤,在足踝戴了银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索性借了报社的车,踩足油门,箭一般射了出去。市区塞车,不能过瘾,我想走得远一点,便开到芙蓉去找林梧榆。久了不驾车,技术有点生疏,但勇气是够的,我全神贯注,把时速提到140码。 林梧榆五点半下班,不用问我都知道,机关是这样的,很规律。我没有进去找他,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点打在车窗上。我的头靠住冰冷的车窗,手放在驾驶盘上。街上很静,车很少。初冬了,天暗得早。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有的就落在车头。我觉得寂寞。 然后林梧榆出来了,他一个人,携着公文包,步行,没有撑伞。他压根儿没朝我这边看,我开动了车子,跟上去,按了按车号,像轻佻的小阿飞。 "苏画?"他很惊奇。我把车门打开,他坐上来,依然不住地盯着我看,仿佛不相信那真的是我。 "想吃什么?"我侧侧头,问他。他的眼睛里都是笑。他有些得意,我想。因为我竟然主动见他。我们去临河的地方吃螃蟹,天空是灰暗的,树枝重叠起来,在马路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螃蟹是人工养殖的,滋味不见得多么好。但河两边有灯饰,河水中灯火潋滟,有些秦淮的光艳。芙蓉这地方不大,不断有熟人举着酒杯过来与林梧榆打招呼,拍打着肩背推心置腹地耳语一阵,连带暧昧地看看我。林梧榆含混地介绍,苏画,我朋友。静下来,我们反倒无话可说。林梧榆细致地帮我取蟹肉,努力地发掘话题。 "今天翻报纸,"林梧榆说,"马来西亚一个保姆,居然用卫生间的水煮自己的内裤当成汤,拿给主人全家喝……"他呵呵笑起来。我礼貌地笑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冬瓜虾仁汤放到桌上。 "我每天读你写的报道。"他突然说。 我只是笑。林梧榆是个蹩足的演员,他中舞台剧的毒太深。 吃过饭林梧榆提议去看电影,我们在一家镭射厅随手买了两张票。开场之前林梧榆买了一大袋爆米花。放映厅在走廊转角,面积很小。开映了才知道那是一部黄片,东南亚的,没有翻译过,男女主角不是对白,就是脱衣服,看得闷死。林梧榆正襟危坐,隔着点距离我都感受到他的窘迫。我若无其事地吃完那袋爆米花,银幕上已经是一片肉搏战,男人以各种姿势深入女人。林梧榆尴尬得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终于我说,走了。他如获大赦,跳起来,抢在我前头冲了出去。 我们很久不说话,林梧榆无所适从地跟住我。在停车场,我用遥控车匙开了门,我说,住哪条街?送你。但林梧榆不肯,他要陪我回成都,而后住芙蓉办事处。我没有异议,多个乘客无所谓。我开了音响,这部车在记者手里转过来转过去,盒子里的卡带多如牛毛。我拣了张黑管独奏曲。 "这是排萧?"林梧榆傻傻地问。他还知道排萧! "是。"我说。 情调是好的,螃蟹、黄片、音乐、车窗外微凉的风,如若换了维嘉这样的调情圣手,那将是一部好莱坞式的激情大片。但林梧榆,他是个笨拙的水手。徒有其表的影子武士。影子武士,那是一部日本电影的片名。我兀自笑起来。 "小心!"林梧榆锐叫。我直觉地踩住刹车,一辆重型货车呼啸着从我左边擦过。司机探头出来海骂了一声。我很失落,呆了半晌,你看,我说过的,我不适合驾车。我永永远远做不了黑夜里神秘忧伤的飞车女郎。 "别怕,"林梧榆安慰我,他以为我吓住了,"我来开。"我们交换了位置。林梧榆的车技不错,四平八稳,不断地有车超过我们。 车停在公寓前面,林梧榆执意要自己叫车去芙蓉办事处。他下了车,我换到司机位,预备将车滑入附设的车位。我对林梧榆挥挥手,重新启动车子。他忽然叫了我一声,苏画。我停住,探询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神情是欲言又止的。 "怎么?"我问他。 他走过来,非常突然地,把头探进来,吻了我。他的姿势过于滑稽,以致于当他迅速撤离时,头碰在了车顶上。他张皇地跑走,在街对面上了一辆taxi。 准确地说,那还算不得是吻,他只是在我的嘴唇上重重地蹭了一下。就像两只小海豚,在水里碰见了,相互蹭蹭鼻子、蹭蹭嘴巴,以示亲热。 我们第一次做爱很煞风景。那天是周末,我在水粉画华尔兹呆到很晚,林梧榆送我回家。我做了一杯很淡的茶给他。 我们坐下来看电视,林梧榆手里握着遥控器,不住地转换频道。股市点评、夜间新闻、武打剧场、名人访谈、手机广告,所有的镜头全都一闪而过。外面下着雨,室内有点冷,我起身关上窗户。我回过头,林梧榆正凝视着我,他的眼神有些迷惘。我心里有种预感。结果我们当真就做了。 开初林梧榆很别扭。我本来打算让他先脱衣服。没想到是我先取掉了木纹手镯。他摘下领带,坐到床上。我脱去外套。他松开衣纽。我脱去长袖毛衣。他脱掉一只鞋。我脱掉一只鞋。他脱掉另一只鞋。我脱掉贴身绣花的棉质内衣。他脱去长袖毛衣。至此我们都裸着上半身,而下半身严丝合缝。 "你要怎么做?"我用放荡的口吻问他。 他轻轻抱住我。乖,别出声。他低声说。当他伏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他。柚木地板很亮,铺着一张极大极美的天津地毯,地毯一头放着青瓷的古中国大花瓶,里面插着大蓬大蓬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 我取掉肚脐的进口避孕贴,我的屋子里有这些临时装备。我点起一支香烟,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皱皱眉,把烟从我手里拿开。我看牢他,放肆地说: "刚才好不好?"他吻了吻我,低下头去,他终究还是发现了那些红色的污迹。他望着我,有一刻他完全说不出话来。跟着他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我身上。他呜咽着亲吻我的皮肤。我挑挑眉毛,重新点起另一支烟。真是见鬼了。如果非得有人哭,照理是轮不到他的。 "谢谢你。"他呢呢喃喃地发神经。我突然感到不耐烦。 "我不是什么贞女,"我佻挞地朝他脸上喷了一口烟,"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我想说,我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守身如玉,你别自做多情。但我管住自己的嘴。毕竟这种时刻,我不想伤他。 没想到他哭得更凶了,他像一头狼一样贪婪地舔着我,唾沫、鼻涕、泪水糊了我一身。我厌烦起来,推开他,到浴室里洗了洗自己,同时倒了杯酒给他。这神经质的男人,他需要镇定。 喝了酒他好多了,我们缩进棉被。我困极了,他却精神奕奕,问我各种问题。他仿佛获得了某种特权,开始追询我过去的感情生活。我想睡觉,于是我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上帝,你猜怎么样,他又哭了。我打个呵欠,哭就哭吧。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昏昏欲睡。我的身体有点痛,但不太严重。 也不是不怅惘的,没想到竟是这般短暂粗糙的一回事。从前我是太过物质化的女人,贞操观倒不是男权社会的那种,但凡事计较,权衡轻重价值,即使有那样鼓惑的人与情境,我仍会守财奴一样敝帚自珍。而最后却是林梧榆这样的男人,轻易地就完成了。啊啊,世事难测。 似睡非睡间,林梧榆唠唠叨叨地坦白他的经历,也许他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一切。我模模糊糊地听两句,打一个盹,给他的声音吵醒过来,又被迫接着听一阵子。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嗡嗡嘤嘤,蚊子似的哼着,把我的睡眠斩成了无数零碎的片段。 林梧榆在当兵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们好得割头换颈,他在自家屋后蓖麻地里做了她。大约他参军不久,女孩就嫁了清油店的老板。后来他在部队交了个笔友,是个风流小寡妇,写得一手李清照似的古体诗,万里迢迢去看望他,两个人在旅店里烈火干柴,末了他才闻到她强烈的狐臭味,于是再也不愿碰她。 恍惚就这么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对伴侣的要求很简单,没有沾染任何不洁的疾病就已经足够。因此在我自己使用避孕贴之外,坚持要他戴安全套。这世道,谁都得防着谁。在骚动的漫漫长夜中,难道林梧榆永远像14岁的小男生一样自慰?反正我是不相信。 早晨醒来我发了半天怔,不知道林梧榆何以有本事叙述了大半夜。他犹自睡着,鼻息很重。我看了看他,他的脸无比陌生。他的手臂露了出来,布满深浓的体毛,手肘有一块皮肤是青黑的,是被烧灼过的痕迹。我不认识他。我想。这念头凌厉地戳着我。要费很大的力气,我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你知道,有的昆虫在生存的某一个阶段做爱做到昏天黑地,那其实是一种无欲无求的幸福。对于人类,做爱与吸毒基本上是一致的,一旦沾染,便会上瘾,毒瘾定期发作,如同疾病,成为生命不可摆脱之一部分。 林梧榆每日下班赶至我处,我们叫外卖,饱食之后立即投入男欢女爱。林梧榆过于注重细节,他进入我的身体,握着我的双乳,一直问,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仿佛一个热切过头的服务生,一盘菜端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客人吃下去,每吃一口,就问,怎样,怎样,味道怎样。但爱欲是不同的,不是足球比赛,射门即是成功,在中场踢来踢去便是不及格。 起先我总是答好,温柔应对他,逐渐地我沉默下来,再后来,有点失神,在他结束的时候竟不知道。林梧榆也倦了,我们慢慢静下来,大部分时间不过散散步,找间滋味奇佳的鸡毛小店,叫一桌子红烧排骨、回锅肉之类的家常菜。周末我不大去水粉画华尔兹,头儿的老婆每个星期六在那里弄一回鬼魅的锐舞派对,顺带销售手工制作的t恤衫。我很烦。 我淘了些碟片来看,有一阵子,我迷上越南题材的电影,像《恋恋三季》、《青木瓜香》、《三轮车夫》、《沙丘》什么的,我喜欢那种感觉,杜拉斯在西贡邂逅她的中国情人,就是那座城市。木棉花下柔弱的越南妓女,眼窝幽深、棕色皮肤的年轻仆妇,木瓜露出白白的湿润润的籽,孤独的孩子在绚烂而腐败的街市中挣扎。我喜欢那些镜头,快乐的悲哀的,温柔的残酷的。看这种片子需要来点威士忌,不加冰块,整个人在微醺里晃。 林梧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王家卫式的东西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坐在软垫里,搜寻我的书与光碟,我这里很有些好东西,原版的英文小说、法国的艺术片,可惜林梧榆信手扔过,只捡异域的风光画册来翻。 "我想做自己的dv。"看得沉迷,我无限向往地说。林梧榆茫然对我微笑,这个白痴,他什么都不懂得!他只会念念不忘地说,我想知道你多一点的事情。我听得倦极,又不是职场自荐,我总不能滔滔不绝地自我表白一番吧。 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句话,是形容一名男人的——他性格中有很多对立的东西。他既疯狂又自我压抑,厌倦名利又渴望成功,待人诚恳又过于苛责,既暴烈又脆弱。我狂喜,指给林梧榆,告诉他,那就是我。林梧榆扁扁嘴,不以为然。 于是我不再试图与他对话。我们在一起研究食谱,餐具,各式琐碎的玩意儿。我有一套经典的蓝白瓷,不,你千万别以为是普通的青花瓷,而是被称为"丹麦之花"的世界名瓷,是洛可可式的繁复风格,以钴蓝釉彩绘制的唐草图案,蓝花藤蔓纤细如发丝。我用它们盛放甜点,细巧的纯麦饼干。 "这是上好的骨瓷。"我说。林梧榆惊异得很,尤其在他了解了它们的价值以后。那是我在担任厨艺版记者时得到的礼物,可我没说。懒得说。 我们矫揉造作地喝下午茶,茶具自然也是有讲究的,没办法,我专注于此。我就是个玩物丧志的人,自小我最爱读的一册书是《清宫二年记》,我一遍一遍读着慈禧奢靡堕落的生活细节,满坑满谷的珠玩玉器,一餐一餐美酒盛馔的豪门午宴。毫无疑问,她压榨剥削成性,在理论上是该死的、万恶的,但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却着实让我浮想联翩。 林梧榆嚼着一片核桃面包,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这种情致。我心不在焉地小口小口喝茶。茶是淡淡的。林梧榆猝不及防地说: "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一楞,镇静地审视他。功能健全,无不良嗜好,譬如虐待狂或是同性恋什么的,这年头,上述条件已是上乘。我不能指望李嘉诚的公子驾着一部值当888万的宾利带我去海边兜风。 我看着林梧榆,他的脸、头发,他的身体,我想着他伏在我身上,温暖的、亲密的,在我的体内遗留下他的气息,类似于清涩的植物、或者是枯干的木片的气息。 "好不好?"他追问,他的嘴角有一点面包的碎屑。那是他一贯的风格。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我笑起来,并且敷衍地回答他,"看看再说吧。"他生了气,孩子似的赌气起身离开我,站到窗前,背对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吃东西。我有点急,那日我买了过多的面包,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很名贵的一种牌子,暴殇天珍总是不好的,我有义务哄着他开心地吃下去。所以我说: "好,我们结婚。"他果然有了好胃口,一气吃光盘中的点心。出卖了我是没关系的,至少我对得住这些美味的核桃面包。我一边喝茶,一边胡思乱想。我不会是一名良家妇女,那是必然的,也许将来会变作包法利夫人,嫁了个窝囊的、胸无大志的、一团鼻涕似的软塌塌爱着她的男人,不得不镇日偷情,无人的午后在家中等候情夫,像雕塑家那样精细地修剪指甲,戴上手镯、项链、戒指,在两只大蓝玻璃花瓶里插满玫瑰,就象妓女接待恩客一般。包法利夫人的婚姻悲情不断地在各类书籍中借尸还魂。我喜欢福楼拜,因为他多少有点幽默感。人的语言就像破铜烂铁,我们敲打出音调来,想感动星星,却只能使狗熊起舞。你看,他说得多棒。 我怔怔地微笑起来,林梧榆伸出手来,握住我。他的唇角糊着深褐色的茶叶。蓦然间,我想起维嘉的胡说八道。 维嘉说,婚姻大事,如同儿戏。 本报漏掉一条重要新闻,是关于两部油罐车相撞,附近的子弟兵英勇除爆的事情,各媒体均有体现,惟独本报缺席,帐算在头儿身上,部门的老编小记们属于连坐,以最惨痛的方式作为惩罚:扣晌银。头儿200个铜板,其他人50。不重。但头儿心情不好。 晚上头儿赖着不回家,我领这受伤的小孩去喝酒。当然不去咱们的水粉画华尔兹,他老婆在。事业受挫的男人最不愿见的人是自己的老婆。这是真理。看官,你得掏出笔来记下。 我选了濒临府南河的酒吧,很古朴,我知道那里有上好的花雕。我们散淡地喝了些,同仇敌忾地把咱的衣食父母——本报老总海骂一通。臭骂过后头儿痛快起来,你瞧,男人实在是很幼稚的动物。花雕的劲道浮上来,头儿两眼乱晃地回忆起写诗时的光辉岁月。 "2001,成都,秋夜,冰冷的雨,被温过的花雕像被爱过的女人,"头儿斜着眼睛吟咏,"真他妈的棒。"头儿无限惆怅,他说他已经有整整三年写不出任何一行哪怕是狗日的打油诗。很简单,他丧失了造诗的能力。 "你知道,那就像阳痿。"头儿向我举举杯,一口干下。说实话,我很同情他,虽然置身于一张充满各色言说的报纸,但他既不是冲锋陷阵的撰写人,又不够格全面地发号施令,不过夹在饼干中间,阴阳人似的。头儿是硕果仅存的典型浪漫派诗人,对属下仁义得很,老总因此而不太信任他,视他为汉奸。有一度老总频频召见我,意欲培养我横空出世,夺嫡而代之,头儿的位置岌岌可危。幸好我对管理者的身份欠缺激情,跟义气问题无关,真的,女人从来没有上演桃园三结义的历史义务,我们有权利赖皮、耍奸,并由男人手中抢走自己所属意的物事。 头儿醉倒,先是手舞足蹈,继而伊伊呜呜地哭,跟着竟叽里咕噜说起自己初恋时的女友。那是他抛掷在家乡的一段记忆,据他说是自己甩了她,辜负了她,背叛了她。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简直就是小芳的那个版本了,我几乎怂恿头儿,叫他唱出来唱出来。 她家有一块番茄地,番茄熟的时候,她每天摘一只大个的,用白糖拌好,都给我吃了…… 我娘眼不好,我们家的冬衣都靠她缝制,冬天用新棉絮替我褥的棉袄,那个暖和啊,胜过全世界最贵的凯丝米羊毛…… 她送了我一绺头发,我保存了七八年,结婚时,狠狠心,一把火烧了它…… 她生了三个孩子,有一个是白内障,去年带来治病,我没敢见她,托人捎了500块钱…… 我倒是没想到,头儿念念不忘的初情如此乡土,而且寒碜。他这样子显然无法回家见老婆。我很费力地送他去了酒店,付费开了房间,嘱托服务生照料他,而后拔足走人。醉了酒他会感觉舒服一些,男人都这样,不能明目张胆地逃避什么,躲到酒里去总是可以的吧。 一个搞戏剧研究的外地朋友打电话给我,想把浙江的一套民间戏班子引荐到成都演出。这事儿我挺有兴趣,我是个古板人,视国粹为熊猫,告诉你,我听得懂十来处的地方戏,还能唱上几段,这一点,在我的交游圈里曾经传为美谈。 我找头儿帮忙,他跟本地一间演出公司的老板是两小无猜的哥们儿。我又去老总那里谈了谈,他是戏迷,愿意拉扯上本报的幌子。事情很快定下来,由演出公司与本报以及几家冤大头单位承头主办。票子不好卖,那是必然的。我活络活络心思,以权谋私,涎着脸拜托几所相熟的艺术院校,由他们解决了一部分普通票,卖不动的贵宾票最后大量赠送了各主管部门的领导和本报全体同仁。 我领着林梧榆听戏去。本报人民几乎都在座,我泰然自若地穿越目光的森林,林梧榆表现不错,行头挺绅士,歪打正着,刚好适合这种场合。 我们坐在靠前的地方,看得清演员脸上的油彩。曲目不错,对白口语化,慢慢听来很有些质朴的妩媚。著名的《十唱戏文》之后,长衫丑出场了,摇头晃脑地念了一段赋子: 我的出身有来头,爹娘生我真勿(意为"不")愁,田也有,地也有,隔田隔地九千九。 我格(意为"的")住,走马楼,八字墙门鹰爪手;我格穿,真讲究,勿是缎来就是绸;我格吃,算头面,勿是鱼,总是肉,老鸭母鸡炖板油;我格走,算风流,勿是马,就是船,三板轿子抬着走。书房有书童,上楼有丫头,夜里有妻子,你看风流不风流。 我笑起来,林梧榆慢半拍,也笑。我知道他听不明白。他倒是有耐心,仿佛欣赏芭蕾舞,正襟危坐,一言不发。身旁一位女记带了男朋友去,那男人头发做成刺猬样,用发胶弄得硬硬的,是缩小版的谢霆锋,可惜不给面子,坐了十分钟起身便走,女记迈着小碎步慌不迭跟出去,那小样儿,贱的。林梧榆还好,自始至终,腰板笔直,保持良好坐姿。散场时华灯绽放,我发现林梧榆睡着了,身子坐得直直的,还轻轻打呼呢。天。我下死劲掐他。林梧榆惊跳起来,茫然四顾。我凑近他,悄悄地说: "老兄,你的前门没关好。"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完好无缺的裤链。我别过脸去,恶毒地呵呵笑。 作为回报,剧团给了我5000块感谢费,我分了头儿一半,剩下的信手买了双范思哲的新款男鞋送林梧榆,是珊瑚红色,缚带,古典精致的式样。林梧榆的脚肥实粗糙,穿进去秀气了不少。他有些腼腆地与我做爱,我们用站立的方式,他裸着身子,一直穿着那双鞋,非常非常性感。我前所未有地兴奋。过后他拥着我,在我耳边嘶声说: "乖,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天使。"我惊骇地笑起来。天使!天上掉下来的屎!亏他想得出来。 "你还是我的神童哪,"我不怀好意地说,"神经病儿童。"林梧榆呵气痒我,我尖叫,拿起靠垫,没头没脑地砸他。闹了一阵,我求饶。林梧榆靠过来,吻我的鼻子,他的舌头湿湿的,啜着气,让我想到他的狗狗大毛。我推开他,他望着我,忽然正色说: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一怔,又来了。我的幽默感发作,模仿周星星演的那只猴子。 "你突然跟我提到成亲的事,我……我牙齿还没刷呢!""你在说什么?!"林梧榆啼笑皆非地抓住我,把我拉进他怀里。他一定没看过《大话西游》,我敢跟你打赌。 但我还是带他回家去,拜见高堂。我的父亲和继母比较惊奇,因为依照我的个性,必然是先斩后奏,某天晚上拽个男人随随便便地进门去,满不在乎地说,喏,我老公。 继母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着双手接下林梧榆带去的营养品,慌忙张罗茶点,又打电话叫我的孪生妹妹火速赶来。父亲的沙发一向凌乱,他窝在那里看几米的《会微笑的鱼》,一边往速写本上涂抹。我说过,我爹地是个时髦人物。他的幽灵师傅之一是日本漫画家宫崎骏,他自然没见过人家,有时我看见他捧着一本《神隐少女》,边瞧边画,随时剽窃。林梧榆坐下来聆听他老人家关于漫画的高见。 "我最近出了两张书,题材和几米很类似,可惜运气不佳,没那么红。"父亲跟林梧榆发牢骚,忘了对你说,我的父亲对量词使用混淆不清,例如书是一张书,人是一块人,疯子是一只疯子,狗是一个狗。 林梧榆冒充内行,巡视墙上悬挂的作品,大肆称赞父亲的画风。林梧榆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可爱的老愤青,愤怒的、焦虑的老青年,没有一般老人易于诓骗的特性,他脑子清醒得很,对于普通的赞誉全盘清退。林梧榆那些浮浅的溢美之词甚至没有交换到他的笑容。父亲冷眼瞧着林梧榆言不由衷地说些夸奖他老人家的废话,面无表情。两个人渐渐冷场。 按照习惯思路,父亲应当询问询问林梧榆的身家职业,尊卑有序地谈点无伤大雅的话题。可我说了,我的父亲与众不同,他说话常走神,有牛顿的做派,只差把手表当成鸡蛋煮了。此刻他闷了一会,大约是几米先生触动了他,他兀自取出画架,在光线明亮的窗前画了起来。林梧榆讪讪地跟过去,父亲往大盘里兑颜料,挥手喝退他: "远一点,仔细沾了色。"林梧榆窘迫地望向我,我继续假意盯住电视,不予理睬。林梧榆退开几步,僵立着。父亲的画布上出现了大朵、肉艳的酒红色蔷薇,跟着是一双纤细的、雪白的腿,追溯上去,依次出现格子布的吊带裙、刻绘了小蜘蛛的肩膀、玲珑的脖颈、深黑惶恐的眼睛以及凌风飞扬的长头发,至为醒目的,是一对极美的红手套,在纯然里带了点隐秘的招引。林梧榆看得呆住。 我的父亲素来是由下至上倒着画的,他擅长各种美少女造型,表情稍有无辜的,或者是天真纵意仰头笑着的,一律是凹凸有致的身材,美得叫你瞠目结舌。林梧榆初次惊艳,诧异些是难免的。 幻和鸟在这时推推攘攘地跑了来,见面就夸张地对着林梧榆行宫廷式的屈膝礼,叫他姐夫。林梧榆拍她们头,甜蜜地斥责她们淘气,当她们是小孩。父亲收了工,心情好了很多,问起幻和鸟的功课,两个小丫头互相吐吐舌头,一五一十说起最近做的项目,一大串术语,父亲听得连连点头,也不知他是懂了没懂。 继母端上菜来,难为她,在海鱼之外还着实费工夫做了几道新鲜菜点,其中一样,叫做雪梨仙人掌,麦黄的雪梨丝与青绿的仙人掌丝混起来凉拌,撒了糖,点缀些蜜饯樱桃,颇有点花红柳绿的媚态,一上桌就遭到哄抢。继母忙着帮林梧榆抢一点在碗里,又说: "这是刘仪伟在电视上介绍的谱子,我也是第一次试试看。"父亲眉开眼笑,封她做摩登妈咪,两人乘势恩爱万分地打情骂俏。我只得陪笑,埋头卖力苦吃。林梧榆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傻b,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情绪化的老爹难得正眼瞧一瞧残花败柳的老婆,他的俏皮劲全留给了外头崇拜他的无知少女们。 下一道菜叫佛跳墙,是由红烧肉、粉条、蔬菜等等杂烩烧的,粘糊糊的一沙锅,看上去糟透了,但滋味妙得很。父亲兴致很高,大大地捧场,居然讲起一段菜名的典故来。无非是古代时候,浪迹天涯的混混们从各家乞讨了剩菜,在寺庙外生火煮一锅,香气破空而去,引发了僧人的食欲,偷偷翻墙过来,破戒大吃一顿,是以叫做佛跳墙。 跟着是最家常不过的锅巴肉片,锅巴炸过了头,肉汤淋上去"兹"地一声响,散发出焦味。父亲率先拈起一块,有模有样地嚼食,很是享受的样子。 "你们知道吗,抗日战争时期,锅巴肉片有另外一个名字。"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一下,我们伸长了脖子等他的下文。 "叫做——轰炸东京。"想一想,很有动感,我们全笑了。一顿饭气氛融洽,表面看来也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了。林梧榆饭后不敢久留,因为他的头头传召他火速回去修改一份发言稿。他走后,幻和鸟也告辞。反倒是我,在父亲的家里磨蹭了半晌。这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知道,但很奇异,只在这件事上头,我突发奇想,想听听父亲的看法。 继母泡了一壶参汤,是有些年代的一只紫锡壶,上面刻的图画倒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约就是从前的春宫图了,难登大雅之堂。父亲煞有介事地送到嘴边,小口啜饮。他在他的国度里过足了老太爷的瘾。我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发话。他喝了参汤,说起几米的《照相本子》。又是几米!我耐心听着,时不时顺着他搭讪两句。他看出我的敷衍,沉默下来。继母削了一盘水果,他用牙签挑着吃。 "爸,"我不得不主动提起,"您看林梧榆这人怎么样?"他塞了一枚红提在嘴里,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我以为他在思考我的大问题,我谦恭地候着。他在盘子里一片一片地拣苹果吃,眼睛越过我,看进空气里去,只当我透明。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拍手,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想起来——""什么?"我侧侧身,打算洗耳恭听。 "树叶还没有着色……"他轻捷地跳起身,跑到他的画架前去了。 由于惊诧过度,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突然我记起那个梦境,所有人都变成了石头,而我的石头人父亲,以他的石头眼珠硬铮铮地、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b) "放弃我吧,我求你。"我把脸合在手掌中,不看维嘉的眼睛。我们呆在他的家里,那是一幢濒临江岸的、有白色斜屋顶的老房子。他的卧室里全是纯天然的木头家具,有一种清涩的森林的气息,四面墙壁上挂着他的相片,黑白的、放大的,他在相片里摆出不同的造型,有的笑容粲然,有的神情忧郁。 维嘉有一点祖产,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绣花枕头式的家伙,除了电台主播的身份,他还拥有三份兼职,分别是广告文案策划、夜总会唱片骑师以及畅销杂志的流行音乐推荐栏目撰稿人。 "你很明白,"维嘉唇角带着残忍而戏弄的笑,是猫大爷捉住鼠孙子的那种笑,"你不放弃我,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他请清楚楚地说。 "我有丈夫,"我几近呻吟,徒劳地挣扎,"我有家,有已婚女人的尊严和戒律……""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会处理好的。"维嘉很快说,他点起一支香烟,登喜路的,并且扔给我一支,我含在双唇间,没有及时点燃。你知道,生涩的烟有着很淡很温暖的香,非常贴心,就像你的一件内衣。你必须相信,仅次于情人肌肤的,是上好的香烟。 "别逼我,我快要崩溃了。"我唏嘘。 "呵呵,呵呵。"维嘉突然短促而疯狂地笑起来,他连连吸了几口烟子,给呛住了,使劲地咳嗽。 这是我们惯常做的游戏,模仿他和凄陆女子的对白。午后我逃了课去看他,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困兽似的,嘴里永远含着烟草。见到我他是快乐的,做一杯姜汁饮料给我,然后我们就准备表演,他把台词写在一张一张厚实的白纸上,我花一些时间背下来,跟着就开始了。 我们的剧目变幻莫测,但大多表现的都是他们彼此厮缠、彼此推诿、却又不肯真正放手的状态。我的演技很糟,然而维嘉真是个好导演,他不断地给我讲解人物的情绪、内心冲突,甚至于亲身示范。因此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演对手戏,他一个人,饰演了男女两角,他自己,还有他的情人。 若干年后,我在一部风靡一时的电影中发现了相似的情节,两个遭遇背叛的人,消极地、颓唐地猜测他们伴侣出轨的情状,后来他们相互爱上了,再后来,他们无法忍受其中的尴尬,痛如割肉般地分了手。我收藏了那张碟片,反反复复地看了许许多多次,那样的剧情让我想起维嘉。我和维嘉,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可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在一起。 闻稻森对这一部分饶有兴趣,他津津有味地要我讲得更详细一些,维嘉的房间、房间里的布景、汽笛的声响,当然还有我们的话语。我以为他从中体察到了什么,于是不厌其烦地摹形状物,说实话,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但我仍然夸大其辞地描述,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苏画,你可以以维嘉的故事为题材,试着写一篇小说。"闻稻森建议说。我失望。我以为他有高见要发表,但他没有。闻稻森最大的本事便是偷换逻辑。 但我忠于自己的医生。我告诉闻稻森,有一段日子,维嘉确实期望我写一篇关于他的作品,一个霸道的、阔绰的、旁门左道、懂得享乐的男人和他所经历的女人们。我们积极地酝酿整个故事,维嘉兴致勃勃地把一些半真实半虚构的情节讲述给我听。可惜我最终并未动手。无数的难题阻碍着我,例如标题,例如风格。你别忘记,我是一名中文系学生,纸上谈兵是重要的,雕琢也是重要的,在我看来,形式之美至高无上。如果做不到,我宁可笨拙地沉默。 自然了,换作今日,说不定我会先赚稿费再言其它。想想看,也许我会在篇首加一句副标题,就是杉菜在《流星花园》里头说的那句,男人只会用下半身思考。多么好的噱头。 那辰光每当我逃课去见维嘉,雅子总会眼巴巴地瞅我一眼,轻轻低下头,犹如渴望某种东西渴望到了极致的小孩子。间或我心软,招呼她一道去,她兴奋坏了,冲上来噗噗吻我,吻得我一脸唾沫。 有雅子在,维嘉是彬彬有礼的。他放原版的英文电影给我们看,或者领我们去参观美术展览。有一次,他的朋友搞了一个画展,展出临摹大师的作品。雅子并不起劲,懒洋洋地跟着,哈欠连天。我和维嘉在《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前驻足,那是提香的名作,看得出来,模仿者很有些功力,几乎可以乱真。躺在肉红、纯白丝绒靠垫上的裸体女人,手里握着玫瑰花束,近旁是宠物、佣仆,稍远一点,有一扇铜绿色的雕花门。 "男人都希望拥有一个维纳斯,对不对?"我问维嘉。他看着我,忽然温柔地说: "你这蠢孩子。""什么?你说什么?"我笑着把手里的皮包朝他扔过去。事实上,当我18岁,所能想象的爱情也就不过如此了,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细微的引逗、一点点的逃避。 维嘉接住我的包,用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眼光回过头去,老天,雅子这小家伙,竟有本事站在那里,靠住墙壁睡过去。我啼笑皆非,走过去准备摇醒她,维嘉轻声制止了我,他拦腰将雅子抱了起来,放到大厅的沙发里,任她继续酣睡。雅子没心没肺的,一番折腾,楞是没被惊扰着,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接着睡。 "雅子确实心性幼稚。"我告诉闻稻森。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说过,她在大一那年就死去了。"闻稻森凝视着我。"是。"我说。 "怎么死的?"闻稻森追问。一百个人都会这样问。纯粹是好奇心作祟。我想。心理医生的好奇心。嘿。 "溺水。"我简单地回答。 雅子的死因在那所大学里有着诡异的说法,过后的几年,在她溺毙的地方,在她溺毙的月份,总会有人以相同的方式淹死,一旦谈及她,空气里便吹过阴森森、凉渗渗的一股小风。雅子在生前是个慵懒的、滑稽的女孩子,但她死后,成为水中一只恐怖的鬼。多么荒唐。 "我曾经、"我顿一顿,语无伦次,猛然间我想起伍辰,于是我流利地说下去,"我曾经见到过伍辰的父亲。""哦?"闻稻森扶扶眼镜。他额角渗着密密的汗珠。与我谈话,他很累。我知道。假设我是明显的亢奋型精神病患者,那又另当别论。然而我不是。我知道,我那混乱而理智的叙述叫他望而生畏。 伍辰的父亲搭乘公共汽车来看他,携着铝制饭盒,饭盒里有红烧排骨、凉拌笋丝。伍辰的父亲与他一般高大,背有点驼,患了白内障的眼球糊着白色黄色的固态分泌物。他走路不大顺当,腿抬得高高的,慢慢落下去,像在登山。 有一天,我和伍辰吃过了饭,从食堂晃出来,正巧见到他的父亲。那是我们首次见面,伍辰并没有看得太严重,简简单单地介绍: "我爸。苏画,中文系大一的。"伍辰的父亲把饭盒塞进伍辰手里,我们在食堂外面油腻腻的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将红烧鸡脯如数填进饱饱的胃中。其间伍辰的父亲面带笑容,盯着我们。伍辰低头闷吃,一言不发,直到把他父亲送到车站,他才说了唯一一句话: "爸,苏画的祖籍也是唐山。""是吗?"伍辰的父亲面露惊奇,随即笑了。 "好,好。"他说。他伸出手来,隆重地与我握了握。他的姿势像个国家政要。 我们陪着他等了一会,他上了一辆乘客比较稀少的公交车。伍辰拉着我的手,由于腹中饱胀,我们昏昏欲睡。过马路的时候,伍辰突然说,我老爸也是唐山人。 伍辰的父亲是唐山人,母亲是安徽人,但伍辰只肯承认自己是重庆人。他的父亲是大型国有企业的螺丝工,已经提前病退,他的母亲在卖保险,大约很有点收入。他有个弟弟,高中毕业,为一个做护士的女孩子自杀三次,分别是吃20粒安眠药、跳进枯水季节的河道、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割破手腕。伍辰不太肯说起父母,对弟弟倒是义无返顾地出卖。 其后伍辰的父亲每周都会来一次,在星期三的上午,坐在食堂门外等我们。他携着铝制饭盒,盒子里始终是那两道菜,红烧鸡脯、凉拌笋丝。伍辰告诉我,他的父亲只会做那两道菜。他是个可怜的暮年男人,活在阴影中,体面的妻子、肌肉结实的儿子,全都是他的阴影。但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风流倜傥、全无心肝。伍辰的父亲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温和,我想他是喜欢我的。然而有一日我们在吃小馆子的时候,伍辰突然问我: "你猜我父亲说什么?""什么?""我父亲说,"伍辰停了一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我父亲说,这女孩子并不爱你。"老板娘端上青蒿肘子,我舀了一匙汤,尝了尝,青蒿清淡的香味深深浸入肘子的细缝,有着特别的肥美鲜嫩。那是新出品的一道菜式。我剔了一块肉,送进伍辰的油碟。他就喜欢这口。越肥实越过瘾。 "其实,"我淡淡地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你也不见得多么在意。"伍辰怔了怔,笑了,他挽起袖子,伸手撕扯碗中的肉,肘子炖得烂烂的,几乎塌皮烂骨,他大块大块塞进嘴里,像个野蛮的异族汉子。隔了很久,他说: "那倒是真的……"他的话意犹未尽,有一点余音袅袅的味道,盘旋在空中,像一根绵软的缝衣线,荡来荡去,猝不及防地变成了铁丝,闪出凶蛮的劲道,一下子把你缠得死死的。 我们不再提到这个话题,在我们持续了五个月零七天的恋爱中,我们从未有过争执。后来,伍辰的父亲不大露面了,伍辰说,他家的亲戚在唐山为他弟弟找了一份邮递员的工作,他的父亲整饬行装,准备与次子一同前往,亲自照料自己那卤莽的孩子。 "你相信吗,即使没有维嘉,我和伍辰,我们也不可能永久在一起。"我对闻稻森说。他微笑着,未予置评。没有维嘉,伍辰依旧是那个镇静的、寡言的男孩子,一双汗湿的手笃定地牵着我,与我一道吃尽本地美馔。就是那样了,像荡秋千的感觉,眼前充斥着午后的颜色,苍青的植物与碎蓝的天,我们模仿做梦的青草轻轻晃动,缓悠悠地,将时光荡至身后。 "我了解的,"闻稻森猫似的以手抹了抹脸,"你的内心极不平静。"他的语句相当准确,差点没有一棒子将我打昏过去。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接着讲述下去,我和伍辰分开以后,我念完我的大学,念完我的研究生,伍辰来找过我不止一次,那时他在一所清闲的中专校里担任体育教师,每个礼拜四节课,业余兼职搞传销,卖命地发展下家。其时传销是个走红江湖的名词。伍辰总是随身带着零散的小商品,譬如清洁剂、活力钙,他邀我去一间便宜的小店吃面条,循循善诱地向我传经解道,举出无数在此行当里一夜暴富的例子。 "苏画,我们可以迅速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信心十足地说。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天上掉下来的是鸟屎而不是馅饼。但是我仍然买下一点东西,为了我们过往的酒肉关系,尽管伍辰推销的那些玩意儿既贵且劣质。伍辰竭力劝诱我跟着他干,做他的下一级码头。我没什么激情,一味地敷衍他,很不起劲地吃着由他请客的清汤小面,那阵子我上火,嘴角长燎泡,吃这个最对味。渐渐地伍辰不大来了。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太太是回族,不吃猪肉的。我没有再见到他。 闻稻森看了看腕表,那是卡地亚的最新男款。你瞧,他倾听我们的私隐,然后赚进大把的银子,多么合算。时间已经到了,我起身告辞,速速离开。你不知道,这段时日我在这里遇到了所有人,失散的邻居、十五年没说话的表姐,以及大中小仇人。也许我应当欣慰,至少我的交游圈素质不赖。想想看,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消费心理医生的。 哈。 (c) 对一又二分之一个词语执行枪决(恶心心) 伍辰的父亲是在北湄静美的初秋闯入了他们新同居时代的男生女生宿舍。伍辰在客厅为父亲铺了一张弹簧床。老人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就对环境家具的变异大发雷霆,命令伍辰在一个小时之内恢复原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伍辰静等父亲即将出现的行动,但是老人只是抽抽嗒嗒地哭了。随同而来的弟弟解释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 原来如此。 伍辰的弟弟在唐山做牙刷代理商,父亲一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近这位代理商先生结了婚,据说太太是他的工作搭档,她是一位近代文化名人(此人因食物中毒身亡)的侧系后裔,她的家族充斥了大大小小的成功人士,整体的高贵涵盖了局部的卑微。因此牙刷代理商的太太认为自己有资格管理丈夫的事物,包括将其不体面的父亲逐出唐山。 也该你哥尽尽孝了,何况他还住着你爸的房子。代理商觉得太太的话有理,他带着父亲乘了飞机直抵北湄,同时带来的还有病历、户口、身份证。 弟弟走后,伍辰第一件事就是向苏画求婚。嫁给我吧,他说,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很奇怪,他强调的是婚礼。苏画笑眯眯地摇摇头。 苏画在维嘉跟前提及伍辰的家事,维嘉摸出一支烟,在鼻子底下嗅着。恶心,他说。恶心在维嘉那里实际是个中性的感叹词,他用它替代了"哦"、"啊"之类委婉的字眼,他习惯说恶心,他说了大量的恶心恶心恶心恶——心。你不觉得乏味吗,换个说法吧。苏画乞求他。但维嘉还是说恶心恶——心。 很奇异,后来,只要想到维嘉,想到他的东西,他穿过的球鞋、他的眼珠、摩丝的气味,嗓音的质地,凡此种种,苏画就会充满潮湿与呕吐的欲望,她躲进洗手间,神经质地流泪并且尖声怪笑。 第八章 忘记你,我的维也纳 (a) 有个大学时的男同学自澳大利亚衣锦荣归,慷慨解囊,在四星级酒店附带的烧烤吧宴请同窗。林梧榆恰好约我吃饭,我索性大大方方带了这小子一道出席。坦率说,林梧榆身材不错,腰细而柔韧,一双腿修长笔直,很像我所喜欢的一位著名西班牙斗牛士。 "林梧榆,"我给兄弟姐妹们逐一介绍,"我的伴侣。"我用了伴侣两个字,听者无一不朝我乱挤眼睛,笑着拍打我。但你别笑,我是研究语言学的,这称谓准确着哪。 是晚同志们的主要宗旨都是摆阔,二十来个在成都游走的男男女女一应现身。男主角照例举杯发表感言,笼统抒发了对于祖国家园的思念之情,连带故作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在澳大利亚的农场。这家伙是甘肃白银的人,当年爱在报纸上写些散打文章,灵性是有的,去国多年,增长的全是市侩气,香肠似的手指戴了五六只钻石戒指。相信在澳洲本地人眼里,他怕就是那种滑头的乡下贩子了。 这间酒店的海鲜大餐是出名的,看在佳肴的面上,大家闻旋歌而知雅意,充分捧场。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同学嗲声嗲气地装嫩,当场表示要跟着澳大利亚的农场老板一起干革命,谁料想,当年英文从未及格过的散打文人,在海外做了游击队员之后,来了满口洋泾浜: "youllhavetodecidenow.(你现在就得做出决定)。"表情傲慢不已,仿佛大公子屈尊,邀请小丫鬟私奔,爱来不来随便你。 正式用餐了,几个人开始偷偷交流路透社消息,据说这位洋老板并非真正的农场主人,他不过是人家的女婿而已。三年前他走投无路,卖身求荣,嫁给了年届50的农场继承人,金头发的半老徐娘。一群人笑得呵呵呵的。 我使劲吃东西,态度淡淡的,多说无益,他们喜欢听你诉苦,越苦越好,眼睁睁看你做了苦菜花是最好。对这帮同学我是没什么信心的,个个猛狼似的瞪大眼睛,生怕别人抢到了更大的猎物。 有人姗姗来迟,是咱们班里年纪最小的男生,据说他老爹是某某厅的厅长,他本人做了两年公务员,厌烦起来,张罗着开了一家化工材料公司,有他爹撑持着台面,生意好着哪,出门有司机驾车,女朋友是本地小有名气的芭蕾舞演员,他大约也算是红顶商人了。 大家嚷嚷着要罚酒,化工材料公司的董事长矜持一笑,一仰脖子,喝下小半杯红酒,优雅地将空酒杯四面一晃,跟着就撇了贫民百姓,与归国农场主攀谈起来。 与我同桌的几名是在新闻媒体效力的小记,不甘寂寞,抖擞起自己的见识,绘声绘色地炫耀五花八门的异地采访经历。 "……你们可千万别小看了青稞酒,后劲凶猛得很。去年我在藏区采访,当地政府出面请我吃饭,一缸酒摆在屋中间,插根儿麦杆在里头,轮流转着喝,那酒烈,三转两转,楞把我给喝晕了,下楼梯都得人扶着,那感觉,简直像插了两只翅膀,一路飞翔……跟着在平坝上跳锅庄,烧火用的是整木,碗口粗的,火焰烧得有两米多高,在冰天雪地里围成圈,手拉手胡乱跳着,那才叫水深火热呢,前胸正对火堆时,烫得要命,后背却冷入骨髓,转过去跳呢,后背烤坏了,胸口又是一片冰凉……""……嘿,你们别说,喝醉酒可真是洋相百出,上次我跟北京的一帮哥们在彝族人开的夜总会里喝,几个人灌得昏头昏脑的,一个个往舞台上献花、献名片、献酒、献衬衫,耍尽百宝,后来还摇摇晃晃地跑上去跟彝族演员同台献艺,那跳的都是什么呀……末尾一红歌星上来,底下的人挺斯文,鼓鼓掌就罢了,咱们不得了,全体起立,一手握着荧光棒,一手举着打火机,就这样左右缓缓挥舞,闹腾得别人也不听歌了,全朝咱们看……"我夸张地笑,跟着也讲了两三个应景的段子,没办法,这是基本礼貌。林梧榆英雄无用武之地,咱们这拨人,没一个拉拉杂杂劝酒的,言辞也倾向简单,林梧榆端起杯来,罗罗嗦嗦一大串虚伪的话还没说完,人家已经干干脆脆喝见了底。后来他只得保持沉默。 一顿饭中手机声此起彼伏,你知道的,在人前接听手机总免不了声高气壮,尤其是吩咐手下人卖股票、签协议什么的,那个声如洪钟的架势,仿佛对方是个聋子。但小记们的内容又有点不同,全是行话,省略语偏多,像黑帮里窜出来的。 "……经纪人那条渠道?真是老那?……""……杨澜那个采访还没接洽好,噢,对了,你那儿有没有老谋子的手机号?""……希望集团?有,我有熟人,上次给刘永好做专访,跟他们公司几个部门经理有接触……"…… 林梧榆先还镇定,渐渐听得离谱,忍不住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苏画,你这帮同学简直是狗仔队的。我闻言一怔,继而笑得打跌。 列位,原本我是不知道的,结婚其实就像买一棵大白菜那样简单。我所做的仅仅是开了一张未婚证明,我们预备在芙蓉办理合法的婚姻营运证,起先想象的耸人听闻的繁琐程序统统减免掉了,林梧榆在当地毕竟是有头面的。他甚至找相熟的医生出具了合格的婚检证明。但我不够信任他,我们在下雨的星期天前去体检。还好没什么不妥,除出我的肋骨有陈旧性损伤。 一个普通的星期四,我做了一次关于青少年暴力事件的采访,稿子写出来,1200字,交给头儿,然后我搭车去芙蓉。车子里空荡荡的,司机竟然放着碟片,这趟车,近来我常常乘坐,它通往林梧榆所在的地方。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在车上听到过任何音乐。 在一些熟悉的老歌之后,是一阵清扬的过门,由口琴吹奏出来,有一种特别的伤感,像暗夜里一点悱恻的怀念。我震动了一下。 就是这般毫无预兆的,我重温了陈升的嗓音。我没有告诉过你,在多年以前,维嘉唱得最棒的一支歌,就是它,《把悲伤留给自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部破旧的公交车上,坐着一名呆怔的女子,恍惚地想念着18岁那年爱过的男人。这是一个结婚的日子,呆怔的女子将要赶赴婚姻的刑场。她以为,结婚原来就像买一棵大白菜那样简单。 我自然没有弃车而逃,首先,那不过是一辆糟糕的公交车,其次,我的新郎并不在车上。逃走需要悲壮的理由、浪漫的豪情以及华美的场景。如果我一时冲动,在忧伤的怀想与暧昧的恐惧中提前下车,结果将会是我不得不在寒冷的风中老老实实等待下一部前往芙蓉的班车。如此而已。 你看,我清醒得很,既然我不是女星伊利莎白,也不是女王伊利莎白,就别指望会有够格调的男人痴痴伫立在铺天盖地的水晶玫瑰中天长地久地等候下去。 林梧榆临时被市长大人叫进办公室,我等了他一个多钟头。深暗的走廊里异常安静,林梧榆单独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他把自己的文档收拾得很整齐,桌上有一方苔青色的玻璃镇纸。我翻看他的杂志,大都是理论性的,几乎每一本他都一丝不苟地读过,以红铅笔划了不少细线。我对这样的工作方式是陌生的,林梧榆叫我想起上个世纪60年代拍摄的电影。 我们赶到办事处的时候已经接近下班,林梧榆事先打过电话,人家在那儿规规矩矩地等着。林梧榆一进门,主任就亲自迎上来,握着林梧榆的手连连摇撼,说是在酒楼里订了位置,要为他庆贺庆贺,又开了几句"先上车,后买票"之类的市井玩笑。我们分别在登记本上按了红泥手印,领过两本红色证件,就算礼成了。我翻开结婚证,发证机关的名字叫吹萧,我忍笑忍到眼珠发绿。你知道,芙蓉的街名很雅,都跟乐器有点关系,但这个未免太离谱。 就算是结婚了。结婚是一件很踏实的事情,全无云里雾里的惴惴感,就像是杨朔同志写的散文——我猜你懂得我的意思。 林梧榆谢绝了办事处的盛情邀请,他带我去见他的高堂。林梧榆有一套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政策性福利房,其时正遇到他父母的房子拆迁,他老爹老妈连同与之同住的妹妹妹夫一起搬去他那儿。我从未去过他的家,我喜欢静和清爽,不大想跟他的家人发生密切的联系。可是结过婚,打声招呼总是应当的。 那个小区在芙蓉大约已是上乘,房屋建造得中西合璧、异彩纷呈,阳台有西班牙风格的廊柱,屋顶是苏格兰式样的,可惜统统被中国农村的泥瓦匠篡改,仿佛小孩子涂坏了的一张画,怎么看都是荒谬、异形的。林梧榆的家在三楼,很时髦的错层,客厅大得很,装修上头是颇花了点气力的,门廊上头居然细细镌刻着钟馗捉鬼一类的古画,十足十小镇暴发户的派头。还好大毛及时冲出来,低声咆哮着,舔舐我的鞋子,认出我的气味来,连连摆尾。我蹲下身,抚摩它背上的皮毛,它蜷起身子,舒服地哼唧。 林梧榆的母亲——也就是通常的老妇人模样,稍微带些妖娆,长长的金耳坠随步曼舞,嘴唇很薄,口红轻易就涂过了界。打住,我并不想描述她,即使她打扮得像旧社会的鸨母,我也不想作任何评价。 林梧榆的父母忙着请我坐,给我削水果,但他们脸上总有些惊慌相,如临大敌似的。我略略奇怪。林梧榆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将儿子叫过一旁,轻声耳语。林梧榆不安地看了看我,跟着母亲进卧室去了。 电视机开着,是芙蓉台的节目,播放着小麦种植技术。我慢慢啃一只梨,无聊地盯着屏幕上的青苗和戴斗笠的农妇。林梧榆的父亲咳嗽了两声,与我搭讪: "小苏在报社工作?"我一惊,隔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我。小苏,哈,很少人这样叫我。 "啊是,是。"我结巴。 "平时比较累吧……"一语未了,卧室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击打声、重物坠地声、喊叫声。我立起身来,见鬼了,他们家在拍摄暴力电影吗? 很快地,卧室门开了,门边站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皮肉光滑紧致的一张脸,非常美,头发烫成细碎的小卷,像旧上海的小歌女。林梧榆气急败坏地抢先拦在她身前。刹那间我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手重重推开林梧榆,走到我面前来,凑近我细细打量,她的年纪已不轻,脸上没有血色,穿黑色的大衣,大冷的天,里头只得一件贴身绒衫,领口开得低,雪白的胸脯简直耀眼,丰润的乳部若隐若现,不得了不得了,这般冶艳,连我都贪婪地张大了眼,馋涎欲滴。 "你就是苏画?"她倨傲地问,她的个子很高,围着我转悠。我保持沉默。林梧榆横亘在我和她之间,半是哀求半是恐吓地对她说: "你到底还要怎么样?!"一切都很戏剧化,她摆脱林梧榆,闪到我眼前,扬手欲动粗,我迅捷地挡住她的手,不客气地一巴掌捆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着了一下。她楞住,突然间,她号啕大哭。 "林梧榆,不要抛弃我,我跟了你一年多……"她呜咽。我吃惊坏了,看住林梧榆,差点没摸出小刀子捅死他。 "你别信口雌黄!"林梧榆拽住她的胳膊,猛力摇撼。她抱住他的腿,任凭他胡乱摇她。渐渐地,林梧榆停住手,一动不动,他们像两尊化石一般凝固掉了。 我抓住自己的手袋,我知道,在人满为患的窘境下,有人必须退场。隔了一会,林梧榆扶起那妇人,她犹自抽抽嗒嗒,但锐气已消失不见。林梧榆的母亲乘势取出一只皮箱,递进她手中,她也不争辩,竟可怜兮兮地挽起箱子,低头朝门边走去。临出门,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说: "对不起……"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双绣花高跟鞋沉寂地踩着楼梯,像聊斋中哀怨的女鬼,一步一步,向着没有光的密林,逐渐淡出。我跌坐进沙发,老天,你叫我怎么想! 林梧榆的父母惊魂未定,扎着手,呆立在原地。林梧榆拉住我,带我到卧室里去,他关上门,径直走过来,在我跟前跪下。 "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她的丈夫是我的老朋友,患了精神病……"我摇摇头,制止他,我不想听。事情很明显,他没有处置好婚前情人,以致于打上门来。到底不是年少轻狂的小女子,我明白得很,那妇人与林梧榆不过是彼此安慰,她是有家室的,而他的理想是找一位冠冕堂皇的未婚妻,时日久了,他们之间也许有点真情,谁知道呢。 我在碎乱的卧室、傍晚的斜阳光里无声地坐了很久,林梧榆一直跪在我脚边,我们都没有说话。慢慢地,我想得清楚了,我只能饶恕他。既然他不是公认的色狼,也不是罪该万死的强xx犯,我就没有充分的勇气在结婚的当天决定离婚。你看,婚姻就像一个黑社会,内幕如何,外人永远不得而知。 林梧榆在我的身体上尽力盘旋,时高时低,犹如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老鹰。我们一共做了五次,在我的公寓中。我的内里干涩疼痛。林梧榆也不见得多么有激情。但我们需要运动,拒绝停顿与思考,需要完成某种仪式,印证某种东西。 那晚我坚持回到成都我的公寓,林梧榆无话可说。我们是仓促了一些,居然连新居都不曾准备。是夜他的动作很温柔,温柔里有轻轻的霸气和一些羞涩,是没有经验的、饿极了的样子。你瞧,就是他的害羞与傻气蒙蔽了我。我点起一支烟,我总在完结后点起烟来,像个偷情的男人。 在所谓洞房花烛的辰光里,我翻尸倒骨地回忆起我们邂逅的经过,我想不出哪怕是一丁点值得以身相许的原由。没办法,做了人家的老婆,反倒理智起来。林梧榆打起呼噜来,我们做了这么多次,我可从来不知道他会打呼。我掐灭烟蒂。是的,是我的孪生妹妹安排了一个陷阱,心甘情愿跳下去的却是我自己。我睡不着,极端无聊,点起另外一支烟来。 我们在一间著名影楼里拍婚纱照,相信我,那确实是再蠢不过的事。挤在一堆人中间,不断地换礼服,婚纱每一件都很旧,统统不合身,太宽了在腰后用别针别起来,太窄了仍然用别针,拼命将两块相隔甚远的布料强拉在一块儿。前面一律千娇百媚的,后边却是不能看不能看哪。 布景都是一样,亭台水榭、马车、钢琴、咖啡室,几对夫妻排着队,轮番进去闪一张。排在我们前边的是一位肥壮的新娘,婚纱穿不上,干脆用别针固定在胸前,滑稽得匪夷所思。摄影师是个戴黑眼镜、穿黑色皮裤的女人,不断地指挥: "来,老公头靠近一点,扶住老婆的腰,眼睛朝我的手上看,好!"拍照的人很多,化装室水泄不通。我疲惫不堪,白缎子蓬蓬裙,要化粉色系的妆;喜洋洋的民国红格格服,头发必须挽起来;低胸夜礼服,眼彩应当是沉紫色。我的脸被低劣的卸妆水浸得发疼。末了我在一件日式和服的领口上发现一团粘呼呼的鼻涕。老天。 我实在受够了。 跟着就过年了,我父亲是不大讲究这些节气的,幻和鸟在我这里拿了5000块钱,一放假就跑到阳光充沛的南方旅行。但林梧榆家里很隆重,男孩子都回来了。他的父母早三天就开始准备饭菜,他父亲前些年在餐馆做大厨,很有几样绝活,譬如藿香鲫鱼、回锅排骨、酸菜毛血旺、白果炖鸡,都是典型的川菜。我喜欢淡一点的食物,尤其我刚巧在节食,这些菜并不适合我,我不过微笑着,依偎在林梧榆身边,装装贤淑样罢了。 大年初一我们跑出去看房子,乘坐购房班车。林梧榆是外行,任何楼盘在他眼中都是不错的。我看中一款联排别墅,面积不是太大,三房三厅,房型精致,但有阔绰的三个大庭院,种满芭蕉和热带植物,冬天里竟都是葱茏的。一幢房子算下来接近60万,按揭八成,一个月得供给3000多块。 林梧榆嗫嚅起来。他手头没什么钱,芙蓉的那套福利性住房消耗了他几乎全部的家当。我默了默,水粉画华尔兹收益一向不错,再加上报社那份精彩的工资,养这样的住宅不是太大的问题。关键是,我不值得独当一面,万一将来离起婚来,搞不好人家还理直气壮要求分走一半。麻烦麻烦。我逐渐发觉自己小觑了林梧榆,他远比我想象的沉得住气,口袋里一文不名,照样气闲神定陪老婆看别墅,想来老婆一咬牙自力更生地买下了,他也会高高兴兴乔迁新居。他是不介意低声做小的。 想一想,没什么好奇怪,这年头mm们个个扬眉吐气、叱咤风云,甘愿吃软饭并且从不发作大丈夫情结的已经算得新好男人。我兀自笑起来,这观点是我的孪生妹妹在畅销杂志上撰文谈到的。 林梧榆希望有一个婚礼。他这人,不大想得开,什么都得跟周遭的人一般格式。于是我在他的卧室里大兴土木,购置了全套柚木家具,原来的家什一概卖了收荒匠。林梧榆的家人表面是没说什么,但旧器物搬出来的那天,他母亲怔怔地站在门边看着,眼睛里都是疼惜。后来她就躺下了,说是腰痛的老毛病犯了。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房门敞开着,她提高嗓门唤林梧榆进去替她按摩。 "还不是生你的时候落下来的,三十多年了……"她怅惘地叹息。 我不理,我没办法委屈自己。我在墙壁上悬挂的是以前拍的一桢相片,而不是结婚照,那是一个学美术的朋友帮我弄的,仿造安格尔的作品《莫瓦特雷夫人》,我穿着租来的黑色天鹅绒裙子,庄重地站立着,戴在身上的华丽首饰、花朵、花边与胭脂色的墙融合在一起,闪闪发光,使肌肤略微呈现出玫瑰的颜色。拍那张相片时我尚在念研究生,喜欢与一帮学美术的家伙混在一起,有一次,我给他们做过人体模特,再有一次,我参与他们的行为艺术,在沙滩上,将自己埋起来。感觉很棒。 林梧榆的卧室带了洗手间,我叫人取掉浴缸,放置了一只大木桶在里头。我的公寓空间促狭,而林梧榆的浴室空旷不已。你别小看了我的木桶,那是托人从越南买的,木质纯正,有很淡的木纹香。 林梧榆给他的母亲绊住,我刚好舒舒服服地踏进木桶,木质的湿润温暖与陶瓷浴缸的冰凉坚硬有着天壤之别。我在木桶旁点了一盏香熏灯,蒸汽和精油浸染,深入我的肌肤。木桶上方挂着我用惯了的各式刷子,从精致的指甲刷到天然椰子壳制成的脚刷,再到正宗的背刷,一应俱全。我十分享受地泡了一个多钟头。 浴后我披着一条大毛巾,往脚趾上细细涂抹透明无色的指甲油。林梧榆进来了一下,他欲言又止,但终于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拥了拥我。我无动于衷。 吃晚餐时林梧榆的母亲没出来,林梧榆按照她的吩咐,在厨房里亲手做了一碗青菜虾米面送进屋去。吃过面,她老人家又嚷胃痛,林梧榆打电话叫熟悉的司机来,去医院看急诊。老祖宗发话,不要任何人陪,只要林梧榆。我乏得很,退回房间,在影碟机里放一张科幻电影。飞船坠毁了,勇敢的太空飞行员们弃船而逃,在浩瀚的、灰红的宇宙中漂浮,僵尸一般。看着看着我睡过去。但老太君回来又是一番折腾,在客厅里大呼小叫。 "谁动了我的毛线?"她声嘶竭力地嚎叫。我翻了个身。外面乱嚷嚷的,这屋子隔音效果太差劲。林梧榆的妹妹妹夫集体动员起来,四处翻找,一边找一边压低了嗓门猜测会不会是我拿去用了。我再翻个身。林梧榆的母亲叫儿子敲门叫醒我问问。林梧榆迟疑着。他的母亲发起火来,大声呻吟,说是胃痛得要命。 "还不是生你们的时候,月子没坐好,天天吃糙米饭,才落下这病根儿┅┅"突然间,林梧榆从沙发底下找出毛线团,很显然,罪魁祸首是大毛。林家的武则天这才噤声。但她仍然嚷着要林梧榆扶他回房,帮她揉揉肩膀。我想起《金锁记》里头干瘪变态的曹七巧,呵不不不,林梧榆的母亲是肥实的,她演不了阴毒刻薄的曹七巧。我轻轻笑起来,林梧榆的母亲会很失望很失望的,因为我永不可能与她交恶。我不屑于满足她。如果她想要回她的儿子,尽管拿去好了。我根本没打算与她抢。 水粉画华尔兹年终分红,我拿了几万块钱,乘着年假,与林梧榆参加旅游团,去了一趟维也纳。我们在北京搭乘奥地利航空公司的飞机,下榻mercarewien酒店。我一向对维也纳心存念想,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金碧辉煌的皇宫、古老的教堂、一种叫"fiacre"的马车,仿佛阅读安徒生的童话一般。自然,丹麦我也是向往的。 跟团旅行比较累,行程仓促,类似于走马观花。我们去看了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那是罗马式的宏伟建筑,外观方正,绘有许多骏马雕像,前厅和侧厅都用大理石砌成,廊柱流光溢彩。 穿过阿尔贝提拉纳广场(albertinate),来到约瑟夫广场,那是霍夫堡王宫的所在地,也是现在的总统府与政府,拥有2600个房间,对游客开放的有皇帝的寝宫、皇帝的银器室、宴会厅以及珍宝馆(hatzkammer)。然后去看古老的议会大厦、壮观的市政府广场、著名的歌特式建筑——圣斯特凡大教堂,以及繁华的步行街。维也纳的建筑充满了历史的印痕,那些屋舍让我想起小时候珍存的异域明信片。 阿尔卑斯山倒是想象中的模样,有些区域的冰雪千年不化,有舒缓的山坡、清脆的牛铃,芬芳的雪绒花蔓延数里,每一座古意盎然的城堡都藏躲着遥远缤纷的往事。最美的是特劳恩湖,很大的、明亮的蓝色湖面,湖东岸的山峰有"希腊的睡美人"之称,湖心则是安静的水上宫殿。 维也纳那边派出的导游是一位年轻的褐发少女,气质相当好,披着一块大大的杉树绿色的披肩,是很沉涩很内敛的那种颜色,融入了阴天一般郁郁的灰色。那女孩子说着流利的中文,看得出来受过很好的教养。渐渐熟识起来,我知道她是本地人,大四的学生,父亲是牧师,她本人的专业则是东方语言研究,很冷僻。她自高中时代开始做兼职导游,赚了钱,除出交纳学费生活费而外,很大一部分耗费在观览各式博物馆上,假日她也会搭乘小火车,独自去看德国南部著名的黑森林。 在晚间自由活动的时段,林梧榆总是早早上床睡觉,而我便与导游一起出去品尝维也纳的美食。天色寒冷,街上像中国的城市一样布满烤栗子的香味儿。卖栗子的人通常有一个很精致的小棚,他们在栗子鼓突突的那一面切个小口,然后放在烤炉上,烤好之后,切口裂开,轻轻一掰,一个微黄滚烫的栗子就热热地滑入口腔。维也纳的烤栗子干爽清淡,我们在街上乱转时,手里往往就握着甜蜜温暖的一包栗子。 栗子心是导游带给我的,有小婴孩的手掌那么大,是心形的,扁扁的,里面是栗子酱与甜烧酒,外层是薄薄的巧克力,一口咬下去,脆而香浓的巧克力,以及柔软、香甜、温和的馅儿,简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像个谗嘴的小孩子似的跟着导游一间一间去看满街的蛋糕店,柠檬、潘趣酒、萨赫尔、马拉可夫、焦糖,品种繁多。其中的李子杏仁更为趣怪,分了很多层,每一层都很薄,夹着软软滑腻的巧克力,清苦淡甜的异香与味蕾徐徐相触,犹如一段漫长的蓝调。 有一种糕点叫做"多瑙河之波",麦黄色的蛋糕层上面是酸樱桃和巧克力混合层,再上是一层奶油布丁,最上面是一层波纹状的苦味软巧克力,单单是造型,已经动人心魄。但我最喜欢的却是以燕麦香蕉为原料的糕点,蛋糕里含了大量燕麦。烤好之后,把香蕉片码上,再浇巧克力汁,甜润清香,就像婴孩的唇吻。 我甚至跟随导游见识了正版的维也纳舞会。依照上百年的传统,这时正是维也纳的舞会季,由各个行业举办。导游有一位朋友是当地的记者,领着我们,混进了记者协会举办的舞会。我穿着牛仔裤,逗留片刻,看看令人眼花缭乱的华尔兹,津津有味地吃一些甜点咖啡、啤酒香肠什么的。 我买了很多小礼品,在临行的前一晚,根据导游的建议,与林梧榆去了地道的维也纳酒吧,抽一根雪茄、叫一杯干邑,像真正的上等人一样。雪茄的味道我很适应,但我不敢太招摇,叼一根雪茄的女人多半是鸡。我不过偷偷从林梧榆嘴边夺过来,猛吸两口。 出门前我为林梧榆买了一件羊毛大衣,李子红色,非常浪漫。林梧榆的身材倒是一流的,但他穿任何衣物都死板僵化,昂首挺胸,一板一眼,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我与他碰杯,在陌生的异域,至少我对他有着相依为命的眷恋。 我们在微醺中亲热,我深深嗅吻着林梧榆的皮肤,他的身体有着清涩的、榛子般的香气。我忽然很想很想真实地爱上他,就像曾经为了维嘉,魂飞魄散。 我梦想的旅程是漫长的,华盛顿的国家画廊、佛罗伦萨的乌菲滋美术馆、巴黎的卢浮宫、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那些地方,我都想贪心地慢慢看一看,顶好能住上个一年半载。我说与林梧榆,他不置可否,静一静,他伏过来,亲吻我的耳坠,悄声说: "喂,我们生个小胳膊小腿儿的小家伙吧?"我被他的语气逗笑了。我们徐缓地做爱。但不会有孩子。我从未想过这些。林梧榆稍有失望,过后他立即侧过身,顾自睡过去。他的呼噜越来越恐怖。我感到烦躁。我起身放了一张影碟,《red》(红河),里头充斥了穿粗布衣服、满口脏话的悍汉,他们杀恶棍,吻浪妞,充满现代男人的趣味,既有砍柴的劲道,又有做诗的风雅,颇为刺激。但现实总是两样,我是明白的。不然我不会嫁与林梧榆。我比你想象的更加能屈能伸。 林梧榆的母亲托人求签,算了日子,我们定在元宵节大宴宾客。林梧榆选了芙蓉最好的一家酒楼,订了五十桌,全是他那边的亲戚朋友。我咬着笔,拟定我自己的客人名单,老天,那真是比写社论还难。你知道,我那帮朋友,一则相交淡如水,二则大部分是自命不凡的人物。我有点自卑,不敢请他们,因为林梧榆善于制造闹哄哄乱纷纷的恶俗气氛。 理想的婚宴其实是鸡尾酒会或是自助餐类别的,在一间五星级酒店附设的西餐厅中,四周充满了热带鱼和名贵的花卉,客人们优雅地轻声交谈,至为热闹的场景不过是切开一只特制的三层蛋糕,蛋糕上刻了新郎新娘的名字,有杏仁、葡萄干和橘子做成的小城堡,绿色的草地,玫瑰花,果酱做的湖泊,湖泊上有榛子壳的小船,草坪中央是巧克力的秋千架,一个精巧的爱神在打秋千——别误会,我可没时间做白日梦,前一阵参加报社同仁的婚礼,人家就是这样设计的。 最终我谁都没请。之前我老爸出面与亲家吃了顿饭,算是大功告成,再不肯露面。幻和鸟倦游回来,又跟着导师去新疆做课题。我这方面是孤军奋战。 我替林梧榆挑的是"h"型的正装,含蓄而柔和的地衣绿色,他母亲嫌不够喜气,硬要他在里头配搭一件大红色的毛衣,亲手帮他整理衣领,使红色更突出。我耸耸肩膀,走开一点,我没有争,无所谓,出糗的又不是我。 我自己倒是随心所欲,化冷色调的妆容,银粉色的唇彩与眼影,五官模糊,整个面部的调调温柔忧伤。林梧榆的母亲见了我,腰疼胃疼一起发作,闹着罢工,不去了。林梧榆低三下四地劝慰她,求她,我坐在沙发里翻阅杂志。结果林梧榆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说是市长大人已经大驾光临。林梧榆的母亲一听慌了神,催促着一窝蜂出了门。 仪式繁冗不堪,不知哪只鬼,居然还抬出一顶花轿来。致辞、答谢、表演吻戏,样样俱全,我和林梧榆是两只猴子,不同的是,我是一只神情淡漠的猴子,林梧榆是情绪高涨的另一只。 跟着是挨次敬酒,伴郎在林梧榆的酒中做了手脚,换成白开水。我喝可乐。一桌一桌巡回演出。在林梧榆,这是一个大日子。他嫌不过瘾,主动把白开水换回了白酒,不出半个钟头,就醉成了一摊稀泥。 那晚我没有留宿芙蓉,心硬如铁地独自赶回成都,水粉画华尔兹轮到我值守,我在那儿兢兢业业地呆到午夜两点,亲手研磨咖啡,跟熟客开几句玩笑。与丈夫相比,水粉画华尔兹也许更为重要一些。 中间我拨了林梧榆的手机,他大着舌头接听。我没说话,挂断它。我的心里堵塞着什么,仿佛吃进去一块石头。一位福州商人与我搭讪,讲笑话给我听。 "有一个人,很不会说话,他去参加朋友的婚礼,"福州商人慢条斯理地说,"新娘子很漂亮,他就上去跟人家说,今天你真是面目全非啊。"我笑。顿一顿,他接着说,"他想和新郎干一杯,于是他说,来来来,幸福的人,咱们同归于尽吧。"我笑得眼泪都跌出来。 (b) 我没有告诉闻稻森我结婚了,我没有提到林梧榆。婚后我一如既往地买他的钟点,在渐渐暖和起来的初春的午后对着他倾诉维嘉、伍辰,还有我的18岁。很幼稚。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一段爱情给予我生命的震颤是无法言说的。 诊疗室的窗外有一大片青草地,精神科的住院病人喜欢在草地上晒晒太阳。他们穿着蓝色格子的病号服,平静地散坐在花廊下,或是茫然地走来走去。 "维嘉一直都在怀念他的前任女友,不能自拔?"闻稻森问我。我犹豫了一下。 "不,"我坦白说,"后来,他爱上了另一名女孩。" 那也是春天,维嘉带我去一间新开张的运动吧,里面贴满了体育明星的海报。吧台有一圈足球纹的装饰,台顶是一双巨大的橡胶手,手中托着加大码的足球。 维嘉和我打保龄球,我们换了软底鞋子,维嘉握住我的右膊,教我如何用力。我的技术很糟,但很卖力,出了一身的汗。维嘉叫了两杯茶,我们坐下来,看着别人打。维嘉把茶杯握在手掌中,眼睛盯着清冷的淡绿色的地板,突然徐徐说: "苏画,我爱上了一个人。"单是这一句,已经荡气回肠。我很震惊,说不出话来。 "她就像一件贵重的商品,我爱上了她,但我并不知道是不是适合自己。"我作声不得,紧张得呼吸困难。 "而且,我没有机会知道她的想法,"维嘉抬起头,注视我,他的眼神是忧郁的,"苏画,这问题困绕着我。"我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如若他接着说,苏画,你爱我吗?我该如何回答呢,这难题已经足够叫我失眠整整一个星期。 但他不再说下去,他用毛巾擦擦汗,跳起来,继续击球。他的身姿很敏捷,右手托球,略略侧着身子,向前滑行几步,球离手飞去,轰地一下,把白色的瓶球全都撞倒。那一局他得了满分。 "可他从此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我轻轻对闻稻森说,略有惆怅。 大一的下半期,我做了一份新的家教,在周末的晚上辅导一名高三的女孩子。我是走惯了夜路的,但仍然喜欢打电话给维嘉,请他来接我。有时他穿着背心与阔脚裤,闲散地踱出来,在马路对面的报亭等我。他抱着胳膊,嘴里含着一支烟,有点冷、有点寂寞的样子。我朝他跑过去,看见我,他笑笑,掐灭烟蒂。我们沿着临江路慢慢走回去,这是一条新建的马路,路上行人稀少,街灯一盏一盏寂寥地亮着。我们不大说话,维嘉把手插进裤袋,嘴里模糊地哼着歌。 某天我们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只得在人家的屋檐避雨,结果错过了宿舍关门的时间。维嘉带我去他的家,他的客厅里有手绘的地毯,我们坐在地毯上看碟片、聊天。维嘉情绪很好,说了很多同事间的滑稽事,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我就在客房里睡,维嘉的卧室在对面,隔着窄窄的走廊。他大方地敞着门,我也没有关,我们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可以看见彼此的轮廓,很奇怪,我并不觉得窘迫。我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维嘉忽然说: "你知道男人是怎么邀请女人上床的吗?"我一怔。 "男人们有成串的鬼话……"维嘉呵呵呵笑起来。 "我学几句给你听。"他说。他清了清嗓子,更换了一种哗众取宠的腔调。 "你说你不想跟我上床,想回家是吗?你穿得那么性感整个晚上用那种眼神扫我,现在你又要改变主意?""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彼此了解,还等什么?""别那么紧张。让我们上床,一切紧张就会消失。""我想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如今活着可不易,与其明天死于核战争,不如及早体验一下做爱的感觉。""我的房间里清晨的景致很美……""不想跳舞?那我们用别的方式亲热亲热。""你对友谊怎么看?两个人做爱会不会影响友谊?""你放心,过了今晚,我一样尊重你。""我的拉链开了……"维嘉擅长摹仿各种嗓音,他让我想起玩世不恭的美国西部牛仔。但上帝,他的声音非常温柔,非常好听。那些字眼就像软体昆虫一般,在我的身上缓慢地游移。中间维嘉沉默了片刻,然而他又继续说了下去,笃定地、轻佻地、肉感地,像一个调情圣手。 "你们之间,"闻稻森审视着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闭了闭眼睛。这也是我所不愿意相信的。 我听天由命地躺在床上,听着维嘉逗引的话语,心里有些甜蜜的犹疑,又有些尘埃落定的决绝。我在棉被里静静除去我的衣物,赤身等待。维嘉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只剩下安静的鼻息,他睡着了。我是多么渴望被他蹂跞,但你知道,我终究不能够穿一件暴露的亵衣,斜斜飞着媚眼,主动往他身上挤吧。 我们度过了干干净净的黑夜,早晨维嘉起身烤面包片,我把纸盒里的牛奶倒进两只玻璃杯。我们跑到露台上吃早餐,维嘉做事一向都不合章法。露台地势比较高,可以眺望远处的江面,江水雾蒙蒙的,隐隐有驳船的影子。维嘉的房子在明亮的光线中看来有些泥灰班驳,我建议维嘉重新整饬过。 "等你结婚的时候,就可以拥有最体面的新房。"我漫不经心地说。维嘉淡然一笑,他喝牛奶的时候竟然也点起一支烟来。他是那样的,不舍昼夜,手里总是有一支烟草,烟雾荡荡漾漾的,他整个人如在云中。 "女人,"维嘉的表情充满嘲弄,"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只是器官。"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像是骤然挨了一刀,开头只是诧异惊骇,血汩汩地自伤口冒出来,还不知道痛,待到五魂七魄重新归位,那才叫痛入心脾。 "我爱他,但我不懂得他。"我疲倦地扶住自己的额头。闻稻森拿起我面前的纸杯,帮我续一点开水。 "维嘉是太过复杂、太过邪气的男人,我无法把握。"我看着闻稻森,他眼里全是了解。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感情。"他说。 我无可奈何地笑。闻稻森的想法循规蹈矩。我没办法说得更清楚,其实,感情并不是症结。我爱上维嘉,但不止是他本身。也许这说法有点乱。但那是真的。 那之后有一阵子我不大愿意见维嘉,但我每天晚上一定收听他的节目,他念很美的散文,播放一些怅然的歌曲。友子和银子流连于夜色以及男孩子的臂弯,而我与雅子就倚在桌边,呆呆听着维嘉的声音。听得恍惚起来,似乎他就在屋子里,带着动人的微笑,娓娓清谈。 沉寂了一些时候,雅子买了几盆草花回来,我说起维嘉院子里种的花木,雅子一听,缠着我去要几株栀子。雅子这样的小女孩子,最喜欢栀子茉莉一类白色芬芳的花朵。 我去了维嘉那里,他不在,我坐在台阶上等,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维嘉直到中午才从兼职的广告公司回来,见到我,若无其事,邀我一起午餐。他带我去一间新开张的粤菜馆,点了宫廷鲍鱼、桔汁官燕窝、几样清淡小菜以及新制的酸奶。我学着维嘉的样,把米饭倒进鲍鱼汁里,拌着番茄色的浓汤一起吃,滋味果然清鲜。 "老房子可能要拆,"维嘉闲闲说,"市政府的规划里要占用那块地。""哦?"我吃惊不小。坦白讲,我热爱维嘉的房子。一个像维嘉那样有经历的男人应该有一幢上了年岁的古屋。 "我是没关系的,只要多补偿一点钱。"维嘉切下一块鲍鱼,用叉子送进口中,他吃东西的模样很享受,不像伍辰,伍辰是饕餮。 "我打算在30岁以后出国生活。"他用餐巾抹抹手,喝了一大口浓酿的酸奶。吃下去的食物堵住我的胸口。我无所适从地看着他。 "你要去哪里?"我挣扎着问。 "奥地利,"他说,他的眼里有一种光芒,"我要去维也纳定居。""我一直在学习那里的语言。"他很快地说了一大串叽里咕噜的鸟语。我强迫自己镇定,在他面前保持不在意的微笑。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维嘉大笑起来,笑得呛住,使劲咳嗽。 "我们做爱吧,女士。"他一脸坏笑地翻译,犹自笑得发抖。我一口一口地把一大杯酸奶统统喝光。 "维嘉有些神经质,"我告诉闻稻森,"他的情绪很激烈,喜欢大声笑,也容易动怒,没有人知道他下一刻会怎么样。""你绝对不可以对他认真,绝对不可以跟他计较,"我接着说,"否则你会伤得体无完肤。"闻稻森疑惑地眨眨眼。 "你必须相信我。"我决断地说。闻稻森笑了。 是日我对维嘉说了雅子想要栀子花种的事,维嘉沉吟了一下,他说这样吧,明天你叫雅子来,我的花圃好久没料理过了,她帮我锄锄草,我多送几样花种给她。我不由得笑,骂他小气,区区几毛钱的花种还要雅子以劳动力来交换。没想到维嘉是当真的,一定不肯给我,非要雅子去做花工。 我陪着雅子一起去,维嘉还在睡觉,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趁他回房间盥洗,我带雅子参观了他的宅邸,雅子的神情里全是不加掩饰的羡慕,她连声惊叹。维嘉循声走来,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他温和地对雅子笑笑。 "来,我带你们看看我外婆生前的屋子。"他说。我们跟着他,在走道尽头有一个长年封闭的房间,我一向误以为那是储藏室。维嘉开了门匙,窗帘是放下来的,屋里很昏暗,空气坏极了。维嘉取出打火机,点亮烛台,我看清楚了,那烛台是最古老的式样。不光如此,房间里陈放着的,全是古旧的雕花木床、八仙桌、太师椅,维嘉开了笨重的衣橱,里头挂着色彩暗淡的旗袍,领口有盘根错节的穗子,纽扣精雕细作,但因年深日久,不少地方已被虫蛀了洞,衣料握在手中,仿佛纸一样脆薄。 "太夸张了!"雅子乱七八糟、没心没肺地叫起来,"你们家没经过文化大革命吗?博物馆没找你们收藏这些宝贝吗?它们肯定值很多很多钱!"突然之间,她担忧起来,愁虑地说,"这样会不安全的,强盗知道了肯定要来抢,"顿一顿,她眉飞色舞地建议,"不如你安装一套红外线的防盗系统吧?"维嘉笑而不答。我们到客厅去,维嘉做了茶给我喝,雅子要牛奶,跟孩子似的,嘴角沾上一圈白泡泡。她喋喋不休地追问维嘉种种细节,维嘉耐心十足地说与她听。维嘉的外公早年留学德国,获得医学博士的头衔,维嘉的外婆出身于书香世家,颇有钱财,维嘉的母亲在七十年代为了维护家资,险些被棒槌打死——无非就是这些。但在雅子听来,也就是阿拉丁神灯一样的故事了,她睁大眼睛,无限崇拜地望着维嘉,几乎没像个好奇的婴孩一般流出唾沫来。 我们带走了十来样花种,维嘉就园艺的知识又给雅子讲了大半天,雅子什么都不懂,简直像个弱智,想必维嘉是很有成就感的。维嘉自然没叫雅子充当免费花工,反倒是他亲手做了火锅给我们吃,是典型的重庆味,辣得一塌糊涂。雅子又闹又笑,学着小狗,把辣坏了的舌头吐出来纳凉。雅子是无忧无虑的,没有爱,凡事都有可能。而我却感到寂闷。 维嘉吃得少,他微笑着,习惯性地点起一支烟,但立即熄灭掉。他凑近身子,帮我和雅子布菜。多吃一些,他说,你们这两个小姑娘都太瘦。我对他笑笑。我不喜欢他的语气。 没想到粗心大意的雅子竟细心照料起从维嘉那里带回的花种,320宿舍的窗台自此被浓密的植物所覆盖,花朵在整个春天渐次绽放,雅子买了一把水壶,在黄昏定时给它们浇水,嘴里唱着催眠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雅子柔和而快乐地一句一句唱出来,似乎那些花草全是她所疼惜的孩子。但自此我加倍惧怕黄昏。黄昏中总是漂浮着花朵的清香和雅子的歌声,以及一层灰雾迷离的死亡气息。 "雅子死去以后,我接管了她的花木,"我低声对闻稻森说,"毕业时,我全部移植回了成都,花了非常昂贵的一笔费用。""它们都活着,在我的阳台上,"我轻声说,"与我朝夕相伴。" (c) 一个女孩名叫小君(维嘉的往事) 她有自己的名字,我不理会,固执地叫她小君。起初她总说,错了错了,我不叫小君。我很霸道,我喊她,小君。她说,呃?那样子就像是真正的小君。 我在学校认得她,她是系里的讲师,教英文,卷舌音发得很重。一直独身,穿深色的衣服,喜欢读《红楼梦》与杜拉斯的小说。课后她留住我,问我:"你不快乐吗?"这问题太突兀,我踌躇片刻,回答她,也不见得。她微笑,露出晶莹的牙齿,非常性感。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拿起板刷,帮她擦去黑板上的字,粉尘扑了我一脸。 夜里我在她的床上,她伏在我的身上,颤动不止,她的肚子像猫的肚子,暖郁郁的,有些微阻力。她脸上有一层苔绿,十分班驳与复杂,不是少女那种洁净的晕色。我叫她:"老师。"反复地、耐心地、屏声静气地唤她,老师。她抽搐不已面部失控地扭动,眼中一片透明的苔绿。 我依然上她的每一节课,怀着近似恶意的专注,忍受着白日的装模作样。她始终穿呆板的衣饰,携一只巨大的男用皮包,戴厚厚的眼镜,肃起面孔,从不注视角落里的我。课很长,不见终点。我面前的课本根本不曾打开,稀薄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苔绿色的脸。我想笑——人生如骗局。 但有关她与我的传言还是很快地散开了。我很迷乱,进了一间夜总会,伴唱。脚灯亮起小小的一点光晕,许多俗艳的女子绕在我身旁。 她的手臂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扬手板书,衣袖褪下,我看见那些针眼。我知道我得离开她。我在夜总会度过缭乱的黄昏及黑夜,拼命地唱歌,渴望摆脱人性的软弱。过后我被处分,她亦被停了课,买了迷幻剂,用针把胳膊扎得像蜂窝,还试图在我熟睡时注入我的皮肤。她愈来愈像野兽。 我憎恨我自己。幻想所有的挫折都会在下一秒自动停止。她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总是说:"对不起。"缓慢地收拾屋子,点起一根香,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诉说她的愿望,她的唇如细雨缠绵。不知觉中她褪去睡衣,有一股丰美的水草气息源源浸来,她的内里干燥敏感。我的眼中有些湿。 我上着一堂一堂不可理喻的课,记了厚厚的笔记。我不再去夜总会,每晚上晚自习,回寝室睡觉,跟室友喝啤酒、打牌、谈女人、自渎,周末约长头发的女孩子看电影。女孩子穿白色衣裙,沉默斯文地端坐,电影演了一半,我侧身问她:"可曾有性经验?"起初她尚未听清,再问一遍,她骇然,落荒而逃。我扶着自己的头,无声地笑。我记得那是一部欢喜的电影,每个人最后都得到他所想要。 一大清早她站在楼下叫我,她涂了很多的胭脂,衣服红似嫁衣。有人经过,取笑她:"你是谁呀?"她嘿嘿地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潘金莲。我是潘金莲。"她们乱笑,拣石头扔她。 她进了疯人院,我没有再见到过她。那时我20岁,在小君双腿中间的地狱扮演了一个魔鬼。 第九章 爱情就是卡夫卡的城堡 (a) 你知道,印尼咖啡本身略带糖浆味,酸度极其好。我在里面加入新鲜牛奶与清凉的薄荷,做成一种新款,没想到这种口味在水粉画华尔兹立即走红。我又尝试了另外的创意,在昂贵的康那咖啡里兑一点红酒,并且取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名字,叫做红唇。一经推出,男客们的点击率直线飑升。在内地开咖啡馆是这样的,不会耍噱头的话,你就去死吧。 做咖啡和做记者都不是太困难,但做人家的老婆确实是一个很糟糕的兼职。我不大去芙蓉,除非是想洗木桶澡的时候。林梧榆自然也不必再像开初那样随时请假、调用公车,如火箭一般冲向他的猎物。现在他同样不急于见我,除非是饥渴的时候。呵不,他仍然不是粗鲁的男人,在床第之间他始终是温柔和静默的,像一只巨大、无声的器官。 我照旧住在我的小公寓里,做自得其乐的土资,做一杯卡布其诺咖啡,买一些成都特色的串串香来吃。我不大讲究规矩什么的,没有必要。自然我也阅读,近来我买了全套的卡夫卡。那本残缺的《城堡》读来着实有些费神,我平均每晚读三页,结果无一例外,我总是东摇西晃地打起瞌睡来。 k为了请求政府批准他在城堡外的村庄安家落户,冒充土地测量员,在村子里的客栈住下。但这个倒霉的家伙根本无法顺利进入城堡。城堡周围密布着无数道路,然而就像迷宫一样,它们在接近城堡时迅速地转一个弯,朝向另外的地方。 基本就是那样,情节很简单,我打着呵欠,看着k张皇地寻求接近城堡的机会——勾引某位官员的情妇,给学校当杂工等等,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似乎可以发现这样一个荒诞离奇的悖论,k越努力,离他的目标越远,而这不幸究竟来自何处,他竟无从知晓。 k和大部分人相似,有着狡猾的、同时又是悲观而且忧郁的灵魂,他让我感觉到宿命之不可抗拒。我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日,书就放在我的床头。有一天,林梧榆急迫地压到我的身上来,我的手一抖,震落了那本书,它摇摇欲坠地撑持了一会,然后,就在林梧榆释放自己的那一刹那,它掉了下来,准确地击中了林梧榆的脑袋。 我憋不住自己,笑出声来。我知道,做爱的时候发出笑声是极其不礼貌的,既不道德,也不专业,等同于笑场什么的。但我失去控制,笑得全身痉挛。林梧榆先是受到惊吓,继而恼怒,翻出打火机,一言不发地拎起那本书,点燃它,并且将黑色碎屑抛入抽水马桶,哗啦啦全数冲走。 事后林梧榆有整整一个月没办法完整地做爱,在最后的片刻,他总是浑身紧张,而后就不得不鸣金收鼓。这倒算不得荒谬,真正的奇观景象是,我到书店重新购置了十来本《城堡》,当着林梧榆的面一一烧掉,冲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水流中旋转的城堡的尸骸,突然间,他使劲抱住我。我们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做了一次。他什么都行了。呵呵。 头儿亲自为一间大型百货公司的老总做了一次访谈,得了一叠购物券,送了几张给我。我领了林梧榆一道去转悠,替他买了几百块钱的内衣。你无法想象,林梧榆的贴身行头不仅采用最烂漫的花棉布,而且是他老妈帮他缝制的,无比幼稚。因此当我脱掉他的外套时,总有点犯罪感,好象在猥亵男童。我促狭地问过他: "喂,你妈妈怎么给你量尺寸?"他笑着打我的头。 我们坐电梯到女装部,我看中一根今季流行的白色带穗子的腰带,配搭我的低腰牛仔裤是不错的。但林梧榆极力反对,他说那像农村里披麻带孝用的带子。售货小姐掩着嘴笑。我啼笑皆非,兀自买下来。跟着又选了件式样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衫,因牌子的缘故,非常昂贵。看得林梧榆很是肉痛。 "一件衬衫一千多,你知不知道,一台电视才那个价。""但我不可能穿着电视出门。"我不屑地斜睨他一眼。这种男人,我呸。 在淑女屋,我试一条蓝色泡泡袖的公主裙,美是很美,但小女孩子味十足,不适合我的年纪。一位20余岁的女孩试了同样的一款,站在穿衣镜前,牵起裙角,轻轻转身,她的男伴微笑起来,掏出信用卡。换了隔壁的宝姿,再次遇见他们,女孩子选了一条纯白连身裙,长仅及膝,露出一双光润的小腿。她的男伴微微颔首,根本不问价格,直接刷卡。 我不由得留意他们。那男人怕已年过半百,但气质非常洋派,衣饰名贵,讲纯正的粤语,相貌看上去很舒服。女孩子精致漂亮,洋娃娃似的,一双眼睛冰雪聪明。他们并不在公众场合亲热,然而有什么地方却是不对的,女孩子绝对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她没有那种泰然自若、甚至略含厌倦的神情,她很亢奋,眼神不断逡巡那些华服,带着轻微的贪婪,像一头饿极了的、却又竭力掩饰自己欲望的幼兽。显然的,她是一名锦衣夜行的小蜜。不同的是,尽管她很年轻,但她不是洛丽塔,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们沿途兜转过去,不住地碰见他们,女孩子每试一件衣服,男人都慷慨地买下来,手臂挽着大堆纸袋,全是名牌,从纪梵希到ck,令人侧目。我和林梧榆漫无目的地闲逛,我买了一罐金色防晒霜,林梧榆不得不死撑面子,送我一只佐丹奴的手袋。呵,忘了告诉你,我并没有接掌林梧榆的财政,我们aa制。 路过停车场,我们再次看见那对情人,男人果真阔气,驾驶一部benz开蓬跑车,徐徐驶离,他用一只手气闲神定地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女孩子肩膀上。老天,在拥挤的市区里开一部昂贵的跑车,那是重量级的奢侈了。林梧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半晌才狠狠吐出一个字眼: "鸡!""别那么正点,"我着实被他义愤填膺的模样逗笑了,拍拍他的脸,我说:"这价钱已经很厚道,想想看,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资格搭奔驰,哪怕是顺风车。"闻言林梧榆瞪大眼睛,故意夸张地凑近我,像个近视眼似的,在我脸上仔细看来看去。 "老婆,"他拥住我的肩膀,"你的道德感到哪里去了?""别叫我老婆。"我挣脱他。这是一个乌鸦般的词语,它预示着某种形态的家庭生活,其核心人物将是一位穿着大花裤叉、满肚肥肉的男人和一位烫了鸡窝头、手指尽是油腻的女人,他们分别叫做老公和老婆。多么恐怖,太平盛世的地狱也就不过如此了。 林梧榆是不懂得的,我要的男人绝非他那样的类型。真正的男人应该能够跑一次马拉松、造一所房子、写一本书、欣赏优秀的音乐和在太空中飞行。林梧榆做不到,他姿质缺乏。 我赶去采访了一宗车祸,写一则600字的小稿子,甩给老编,算是脱手,午后3点回公寓睡觉,睡得昏天黑日,连梦都没做。每逢深春我都有短暂的怠工现象,很正常,有人生春癣,有人发春骚,我不过是犯犯春困罢了,小儿科,没什么大碍。 临近傍晚我被林梧榆叫醒,他专程来接我去吃饭。我睡眼惺忪,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他招手叫的士,车子开到我不太熟悉的一家餐厅,地点比较偏僻,在三环路外,面积很大,室内铺着青石板的甬道,做了假山池鱼,一些清润的植株散布其间,走近看,原来那是茶树。 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已经等在那儿。林梧榆逐一给我介绍,全是芙蓉国税局的头头脑脑,他们朗声笑着,与我握手寒暄。告诉你,官场里的政客们个个有表演天分,将就凑凑,就是一个草台班子。引座小姐过来领我们入席,这里的女服务生穿着硬邦邦的旗袍,身体像薄薄的纸片,妆化得很浓,脸色白如日光灯管,可以去演吸血鬼。 林梧榆与国税局的一个胖子关系很铁的样子,相互执手,抚拍着肩膊,脸贴得很近,边走边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坐定下来我才知道那胖子是正职,今晚的老大。他当仁不让地坐上首,林梧榆在他旁边,推心置腹地低声交谈,亲密得有恃无恐。 瞌睡虫们围着我嘤嘤嗡嗡地哼唧,我完全集中不了精神。我身边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嘴女人,殷勤地跟我说话,夸奖我的衣服很美丽,夸奖林梧榆很出色。我敷衍地朝她微笑。这女人的嘴巴让我想起鳄鱼。 幸而菜很快就上来,这里的特色是以茶入菜,嫩嫩的茶尖拌上银耳是一道,大张的茶叶切成细丝滚油一炸,是另外一道,当然还有泡椒香茶鱿鱼、银芽炒腊肉一类的。有一款茶叶鸡丁,烹饪手法很特别,汤汁里有幼茶、番茄肉、葱白、鲜笋片,味道非常清醇,我忍不住多吃一点。 他们喝起酒来,你知道的,他们这种人,都是推杯换盏的应酬高手,一杯酒,搭上一箩筐虚情假意的废话。先是逐一向我和林梧榆敬酒,然后起身集体敬,跟着又是单独与林梧榆干杯,隔一会,胖子带头跟我碰杯,转风车似的,一刻不得安静,比花样滑冰还叫人眼花缭乱。我最烦就是这些。 "苏画,你敬敬老板。"林梧榆提醒我。他称胖子是老板。你知道,领导也叫老板,他们喜欢这称谓,市场化、市民化,淡化某些东西。 我喝新茶,但我必须做得周到些,我叫服务生取一只小酒杯,斟了白酒,握着酒瓶,走到胖子身边,把他的杯子也斟满。我用白酒敬他,这是礼节。 "局座,我经常听林梧榆提起您,他对您的能力和人品极为钦佩,今天有幸当面聆听您的教诲,我深感荣幸,"我假惺惺地说,"这杯酒,是表达我对您的敬意,感谢您对林梧榆的关心与栽培。"我干了那杯酒,酒味醇浓,但我很淑女地假意皱皱眉头。 "小林,你好福气,娶了这么贤惠的夫人,"胖子呵呵笑,压低嗓门对林梧榆说,"什么时候到基层来锻炼锻炼,到我那里做个副职。"闻言林梧榆举起杯子,慎重地说: "老板,小林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别说客气话,小林,你这几年给我们国税做了不少事,"胖子拍拍林梧榆,"什么时候市长肯放你了,我立马要你过来。"我在酒杯里续一点酒,一一敬在座的宾客。经过林梧榆身边,他悄悄捏了捏我的手,面呈感激。没办法,看来他是习惯了与这帮人混。混来混去的,若是运道好,必然有机会自淤泥中缓缓攀升。那也是一种理想。人各有志啊。 一餐饭吃了四五个钟头,我瞌睡得东倒西歪。胖子和他的属下分乘两部雪铁龙回芙蓉,林梧榆决定留宿我处。我们沿着树影婆娑的人行道步行,那条路有一家著名的的厅,门面是石头做的大卫跟维纳斯,零零散散地伫立着长头发的看门男孩,他们穿贴身闪光的漆皮裤子,细瘦的下身像两条盘结的蛇。午夜的城市里总是浮游着暧昧的男人女人,他们是一群夜之动物,活在灯火狂乱的的吧与迷醉模糊的激情中。 "老婆,有了你,我相信我会平步青云的。"林梧榆带着微醉,拥住我,放肆地吻我的脖子。 "你在说什么?"我推开他。 "人家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长袖善舞的女人。"他的眼里逐渐浮现出某种欲望,蝎子般黑色强劲的欲望。我突然有点灰心。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男人。 "没意思,没意思,"我喃喃自语,"没意思透了。" 傍晚我无所事事,很单纯地、有一种想出门的渴望。我借了头儿的车匙,驾车去芙蓉,我总是这样盲目地去芙蓉。公路两边是大块大块的麦田,在暮春的斜阳里泛出微暗的光芒。我敞开车窗,让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 林梧榆外出应酬,他的父母在看一部哭哭啼啼的台湾言情片,我淡淡与他们打个招呼。大毛冲出来舔我的鞋,我拍拍它,打算径直到卧室里去。林梧榆的母亲表情有些不自在,我怔了怔,林梧榆再是个笨人,也不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些莫名其妙的鸡婆并且堂而皇之地藏娇于家中吧。 我推开门,浴室里有水声,有我的熏衣草香精油的芬芳。我循声而去,一个女人背对着我,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我的木桶里,撩起水来,缓缓冲洗。她脊背的皮肤长了一些红色的小针刺,很粗糙。我怔在那里,我想林梧榆的水准真是每况愈下。他只是一头色情的猪。他本来就是。不过是我没有看清楚罢了。 我定了定神,准备无声无息地退出去。自然我不会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水瓶摔到情敌头上。我不是那种女人。 但桶中人突然回过头来,竟然是林梧榆的妹妹。我彻底呆住,像在楼梯上一脚踏空。我的小姑子很尴尬,她勉强对我笑了笑,匆匆披上一条水蓝色的大毛巾。请注意,那条毛巾也是我的,圣罗兰出品,价值不菲。她用我的原木梳刷了刷头发,稍有歉意地说: "我身上有点过敏,医生说用蒸汽熏一熏会有好处,我泡了两次,果然有效果。""但我这里并不是公共澡堂。"我木着脸回答她。她吃惊地瞪住我,脸色转为青紫。我一言不发地出去,穿过客厅,离开林梧榆的家。 我痛惜我的木桶。女人是有三六九样的,在我,是宁可你抢走我的丈夫,也不愿意你随便占用我的浴室。相信我,这不仅仅是清洁问题。 我遇到一个好题材,一位健全高大的男人爱上一名高位截瘫的女子,他们结了婚,最近生下健康的双胞胎,在医学上算是奇迹了。 我作了5000字的特稿,讲述他们的生活。男主人公是木匠,不善言辞,一直在乱糟糟的屋里走来走去的,洗尿片、冲奶粉、逗弄两个月大的一对小baby。 一切都是他瘫痪的妻子讲给我听的。她的口才是一流的,她的父母家里开着一间租书铺子,她自己读了很多古龙、席娟的书,因此她所叙述的故事本身就像是一本九流作家的小说,充满了幼稚的浪漫与辗转往复的哀伤,足以赚取大把的眼泪跟救济。但在采访的最后,她说了一句很坦白很有禅意的话: "我不觉得他是爱我,他也不是同情我——他就想对我好。"哈。 林梧榆打了几次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听。傍晚他出现在我的公寓。那时我刚刚写完英俊小木匠与残疾妻子的缱绻爱情,用邮件发回报社。我洗了一点红萝卜、小黄瓜、番茄跟甜辣椒,放进榨汁机里,做了一大杯稠密的蔬果汁,一边翻一份南方城市的晚报,一边慢慢喝下去。林梧榆就在此时开门进来。他穿一件酱汁色的毛衣,皱着眉头,活像个生意不佳的卖油郎。我笑起来。林梧榆的衣着常常是离谱的。 "跟我回芙蓉,"他简洁地说,"妹妹今晚请我们吃黄辣丁,我叫了车,司机在楼下等。"他的话简直不可理喻。我眯起眼,喝完我的养颜饮料。我晃了晃空杯子,故意凑近他的鼻子,仔细打量他,自顾自笑笑。 "对不起,"我说,"我今天吃素。"说完我到案台边,当着他的面准备我的晚餐。我做了一盘水果沙律,一份乳酪,一碟坚果以及少许葵瓜子仁。气候干燥,有时我会整餐吃这样的食物,清毒滋润。林梧榆冷冷瞧着我。我开了电视,转到体育频道,看一场篮球赛,然后若无其事地吃我的东西,有人进了球,我不问青红皂白地喝彩。 "苏画,没想到你是这么狭隘自私。"林梧榆绷着脸开了口,又有个黑人球员轻巧一跃,顺利将球推进网篮,我吹了一声口哨。 "我一直误以为你是个柔弱善良的女孩子,我——"林梧榆的眼睛喷出火来,他说不下去。 "柔弱善良?"我失声发笑,"林梧榆,你查过没有,你的脑子是否烧坏?"林梧榆闭了闭眼睛,他转过身去,对着窗外。我换一个频道,是房地产节目,主持人介绍一款复式住宅,餐厅紧邻着落地飘窗,一株室内长青藤沿着墙壁一路攀爬到天花板上,光线清透得很,似在水中。 "别闹了,苏画,不就是用了一下木桶吗?"林梧榆回过头来,隐忍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告诉她就是了,都是自己家的人。""与你成为一家人是我的耻辱。"我盯着他,放肆地说出来。这男人有本事穿那样糟的毛衣,老天,更糟的是,我居然委身于他。林梧榆久久地看着我。我并不理会,再换一个频道,是动画片,一只长耳朵的兔子正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 终于林梧榆越过我,开门出去,门在他身后重重碰上。坚果太干,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脱脂牛奶。我看电视到十一点钟,上床睡觉。不去水粉画华尔兹的晚上,我通常睡得早。半夜里下了雨,我起身关窗,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雨点打在我身上。 我29岁的生日是与幻、鸟一起度过。幻和鸟刚与导师巡游回来,瘦了不少,她们买了一条傣族妇女的裹裙给我,那其实是一块蜡染的布,上面绣绘了一个蛇似的女人,四肢柔软,下半身像人鱼公主。我们去吃墨西哥风味的烤羊排,老板与我很熟,价格打八折,但仍然不便宜,自然地,是我买单。我的妹妹们没什么收入,至少在我看来,她们始终是孩子。 羊排肉质较嫩,配料很复杂,蒜头、蒙特利尔调料、芦笋、墨西哥玉米粉、鸡汤、牛奶、胡椒粉、口蘑,吃的时候需要耐性,慢条斯理地切一小块下来,调好味道,放进口中细细咀嚼,浪费很多时间。我要的是红酒,以玫瑰蜜酿制而成的品种,盛在长颈大杯里,极大的、晶莹剔透的杯子。我知道,幻和鸟对红酒有些兴致。 "生日快乐,姐姐,"鸟与我碰杯,"不必担心,出嫁的女人在29岁是最美的。"我微笑,我明白她的意思,29岁的已婚女人是芳香甜醉到极致的水果,再多一刻便会糜烂。我喝了一点红酒,幻和鸟吃得很香,我喜欢看她们吃东西的样子。 "姐,等一会儿,你和林梧榆是不是还有烛光宵夜?"幻问我。她们是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好象熟到不能再熟的同班同学,好象——同谋。 "没有,"我说,"我对这些没有兴趣。"我和林梧榆不通音信有两个礼拜,春天已渐渐过去,但仍没人愿意首先屈服,也许是因为懒,至少我是,我懒得追究。譬如你买了电热毯回家,不见得天天时时用着它,不过知道有那么一件物品、放在某个橱柜中罢了。丈夫也是一样。 "老姐,"鸟伸个懒腰,叹息一声,"你这人就是缺乏激情。"我笑了,她懂什么。 餐厅里客人不多,老板请了钢琴师,在厅堂的中央垫一块木台,放了白色浮雕的三脚钢琴,琴师是男人,轻云淡墨地带出一些陌生的旋律。我不熟悉那曲子,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但还是好听的。钢琴历来是一种讨巧的乐器。 "喂,你知不知道,小师弟有亲戚在咱们院工作,跟老瘪关系铁得很。"鸟神秘兮兮地对幻说。她们私下叫导师老瘪。她们的导师是上海人,我见过,相貌确实寒碜。 "老瘪长袖善舞。"幻说,她顺手叉了一块肉喂给鸟。我啜了一点红酒。说实话,我对这酒没什么好感,葡萄与玫瑰,红光艳影,太俗太浮华。 "听说老瘪请小师弟给他女儿补习英语。"鸟诡秘地说。 "老瘪的女儿上高中没有?""高二了,长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像只蝌蚪。""嘿,当心小师第不怀好意。""开玩笑,小师弟有女朋友的,在他老家,是银行里的出纳。""远水解不了近火,你看他那双眼睛,水湿水润的,那是桃花眼。""他的基础倒好,本科读化学,研究生是计算机,八面玲珑。""人长得还行,老瘪这个点上,他算是男生中的一枝花了。""你不会喜欢上他吧?要不要我帮你追过来?""嗤,这种白脸男人,白得跟石灰似的,人家还以为我找了个牛皮癣呢。""牛皮癣?亏你想得出。"她们挤挤攘攘地乱笑起来。我转头看外面的街道,窗前有一排绿色的梧桐树。一部脚踏车停在街沿。一个黄头发女人牵着一只沙皮狗走过去。 "物理系那家伙倒不错,我数过了,他一共送了你36块巧克力。""嘁,那种杂牌货。""小姐,那是金帝。""我是说人,他那人就是个杂牌货。""说不定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侣,上天早晚会叫你爱上他,躲都躲不掉。""废话!上天叫你喜欢猪八戒,你会不会喜欢他?""嘿,我想起来了,上周老瘪布置的论文,我们可以叫他帮忙查资料,物理系的资料室是全校最好的。""你去找他好了,我可不露面,要不他叫我以身相许怎么办?""老瘪说了,这题目有希望被《sci》选中,值得了。""去你的……"服务生送了一盘冰块到邻桌,我唤住她,叫她也给我一点。我漫无目的地将冰块全部没入酒中,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融化掉。幻和鸟在一起永远是亲密的,但我却无法进入她们的快乐。我不懂得她们。所以我是寂寞的。 我在水粉画华尔兹值守,头儿和头儿的老婆也在。头儿最近相中一环路附近的一间铺面,租金是此地的三倍,但地段上佳,我们商榷搬迁成本,算出一笔细目。头儿的老婆犹豫不决,她喜欢这地方,尤其她的周末锐舞派对已颇有名声。后来我们就散漫地聊聊天,头儿的老婆问起林梧榆,我随意说他在加班。 "苏画,坦白说,"头儿的老婆认真看着我,"你俩压根儿就不是同一类人。"我笑笑,我何尝不知道。 "女人天性无非想要三件东西:男人、爱情和安全感,"我回答她,"别的无所谓。""你得到了吗?"她迫着我。这女人,何时变得这么长舌。 "差不多吧。"我毫无诚意地敷衍。朋友说话也是需要尺度的,我有我的原则。头儿倒识相,适时打个呵欠,哄着老婆回家睡觉去了。 我呆到午夜,乘计程车回去,司机播放着靡靡之音,早已死去的邓丽君还在凄伤地唱: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风从车窗吹进来,我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那是唱给18岁女孩子听的歌,真相是,年复一年,心渐渐僵硬,缠绵的爱无非是以卵击石,砰砰砰,砰砰砰,传来的尽是石头的闷响。 我乘电梯上楼,开了房门,我听见呼吸声。我拧亮了灯,林梧榆睡在我的床上。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放下手袋,有条不紊地到浴室里洗泡泡澡,换了睡衣,在脸上涂一点夜霜,然后喝一杯加柠檬片的冷开水。林梧榆一直无声地盯着我。 我到床上去,靠一张软垫,翻看小说选刊。看了一会,困倦起来,我捻熄灯,躺下去。林梧榆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开头我只是安静地躺着,黑暗中有林梧榆剃须水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柏木气息。突然之间,我不能克制自己,我转过身去,抱住他。我想念他的身体。 (b) 闻稻森的诊室外徐徐开了一大片绚烂的金盏花,护士摘了大大的一捧,帮他插在案头的青花阔口瓶里。我的就诊时间再度改过,每个星期四,早晨九点。我买了一个有小木偶人跳舞的闹钟,头痛欲裂地早早起床,重重抹一层眼霜,打的去见他。 "这阵子天气热,没打算出去消消暑?"闻稻森用纸杯亲手帮我泡一杯茶。你知道,只有多买钟点才享有这样的待遇,不熟悉的,任凭你口干舌燥地说下去,没人关心你口腔的感受。 "我们这种人,是签了卖身契给老板的,偷一天的懒,就得挨一天的鞭子。"我乱发牢骚。 "稿子必须每天有?"闻稻森问。 "几乎。"我说。外行的问题不外乎是这些,是不是每天有新闻写,一条稿子多少稿费。不奇怪,他们以为记者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写写写。天大的误会。 "重庆的气候我不喜欢,"我进入我的话题,每一分秒都是收费的,我不想浪费掉,"夏季热似火烤,但冬天有很浓的雾,空气潮湿得要命。""我和维嘉一早走到江岸去,看得见的只有雾,也不知道江水在哪里。"我说。闻稻森不动声色地静静听。 那一次,雅子跟着一帮音乐系的男生到江岸边烧烤,结果彻夜未归。友子和银子上课去了,我打电话给维嘉,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陪我去看看雅子。 我们沿着岸边向前走,四周白茫茫的,脚下怪石嶙峋。维嘉握着我的手腕,是的,他握着我的手腕,而不是我的手。有一刻,他站定下来,望着我,雾蔼氤氲,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他轻声开口,"世间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时刻。"他温柔地凝视着我。我的心有点乱,我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他注视着我,很久很久。 "记着我的忠告,"他说,并且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将来,你只能嫁给一位粗枝大叶、粗心大意的男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真正地适合你。" "他对爱他的女孩子说,你去找个粗线条的男人做丈夫吧,"我在闻稻森面前失控地笑起来,"多么残酷。""他究竟在想什么?"闻稻森问了一个更加艰涩的问题,难如(5¥+9фx4?-7?)这样恐怖的公式,关键在于,你连它属于哪一类学科的研究范畴都无法判断。 维嘉拽着我的手腕,我们继续摸索着朝前走,在浓雾中走路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不断驻足,深吸一口气。经过一处长满芒草的岩壁,我看见音乐系的那几个男生,抱着吉他,慢慢地拨弄一支曲子,地下全是散落的啤酒瓶。 我认得他们,是雅子的朋友。雅子有一大堆与众不同的朋友。她将外语系一个惨绿少女引为知交,那女生借雅子的钱,叫她帮着抄笔记,后来那家伙考试门门不及格,被学校开除,遣返回原籍,临走雅子还狠狠哭了一场。"雅子呢?"我问他们。他们努努嘴,顺着他们的视线,我看到了雅子。这小姑娘睡在岩壁下背风的草丛里,垫了一块塑料布,身上盖着两张报纸,她的一双光脚探出来,脚上沾满了露水,雅子的脚是非常美的,足趾纤长,趾甲莹泽。 我和维嘉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维嘉把遮住她下巴的报纸挪开一点,雅子稚嫩清秀的面孔全部露了出来,她依然沉睡不醒。 "她喝多了。"音乐系的男生从岩壁上跳下来。维嘉伏下身,轻轻唤着雅子的名字,雅子翻一个身,照睡不误。 "这样不行,她会感冒的。"维嘉看了我一眼。 "我们带她回去。"维嘉对我说。不待我回答,他弯身抱起雅子,在大雾中缓缓往回走。音乐系的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跟了上来帮忙。 "他就是电台的维嘉吧?"其中一个男生悄悄问我。 "是。"我说。 "雅子跟我们提过,他在追求你。"那男生说。 我但笑不语。维嘉抱着雅子艰难地迈上石阶,间中有强壮的男生跟他换了手,把雅子背在背上。雅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跟着又搭下脑袋睡过去。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真相,"我告诉闻稻森,"雅子、友子和银子,她们统统以为维嘉爱上了我。" 雅子醉了,我们不可能大张旗鼓送她回学校,维嘉打发了音乐系那几个男生,和我一起把雅子带回家里。维嘉把雅子放到床上,盖好棉被。我冲了一杯很浓的茶,喂给她喝。喝到一半,雅子呕吐了,吐出一大滩黄绿色的液体,尽是啤酒的味道。 "对不起,维嘉。"我很歉疚,忙着收拾脏污的地板。 "那帮家伙真是混蛋。"维嘉生气地说。他拿来漱口水和面纸,细心地帮雅子擦洗。雅子似睡非睡地,直嚷头痛。 维嘉转身出去,很快就买了干菊花和冰片回来,裹在毛巾里,覆盖住雅子的额头。雅子渐渐安静下来。维嘉把她的手臂放进棉被中。我们在床边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睡得并不沉,不断地翻来覆去,低声呓语。 "把这个给她换上,她会睡得舒服一些。"维嘉递给我一套蓝灰色的棉布睡衣,然后退出房间。我替雅子脱下紧绷绷的毛衣与背心裙,用热毛巾揩去她身上的汗,帮她穿上维嘉的男式睡衣,那睡衣有暖暖的阳光的气息与隐约的古龙水香味。我忍不住贴近雅子,把脸埋入睡衣,嗅着维嘉的味道。 后来我和维嘉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放了一张录象带,由年近60岁的罗伯特o雷德福主演,他的皱纹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无比性感。维嘉点起一支烟,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很有些奇异的烟草。 "学音乐的男生是危险的。"他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楞了楞,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雅子。 "搞不好雅子的清白已经被他们玷污了。"我心不在焉地说。维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让我不安。 "雅子的朋友五花八门,"我解释,"她认识一个卖打口磁带的小贩,那人脑袋后面梳着十几根维吾尔族少女的小辫子,前面蓄了一把大胡子。"我笑起来。维嘉吸了一口烟。 "她还是个孩子。"隔了半晌,维嘉自言自语。我耸耸肩膀,雅子当然是个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烟吗?"我郁闷地问,闻稻森给了我一支。 "谢谢。"我说。诊室里不能抽烟,我知道。但只要我一想起维嘉熟稔地点起他的古巴雪茄,一想起他那个优雅的姿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非来一支不可,像毒瘾发作。 "谈谈雅子吧。"闻稻森看着我。我吸进一口烟子,滋味有点涩,我呛了一下。闻稻森把纸杯递到我手中,我喝了点茶水。 "雅子是浙江人。"我再吸一口,依然被呛住,这烟不适合我。我在桌角敲了敲烟灰。那是个粗野的动作。也许闻稻森会介意。管他呢。 "她父亲据说是当地一个什么局里的头儿,母亲是体操教师,雅子是独生女,"我眯起眼睛,"养尊处优。""哦?"闻稻森略微吃惊,"她父母舍得送她到这么远的地方念书?""她高考分数很低,在本地上不了本科。"烟身在我手中慢慢燃去,我盯着那灰黑的一截碎末。 "你不知道,她刚来时,连袜子都不会洗,他妈的。"我说了句粗话。闻稻森在我的杯子里续一点水。 "她死了以后,她父母赶到学校来,她妈妈当时就急疯了,脱光衣服在街上跑来跑去。"烟头烧到我的手指,我把它扔进纸杯,茶水"磁"地响了一声。 "后来怎么样?"闻稻森扶扶眼镜,"我是说她母亲。""肯定没什么大不了,"我烦躁起来,"反正人都已经没了。""闻医生,你去过敦煌吗?"我突如其来地问。 伍辰几乎是同时认得我和雅子,但他爱上了我,而不是雅子。开初我们拍拖的时候总喜欢领着雅子,有时看电影,有时散散步。我的手放在伍辰的掌心中,雅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等着我们,她什么都不在乎,只挂住玩。 我们提早一点送雅子回宿舍,宿舍前有很深很茂密的一片林木,我和伍辰会进去呆一会。伍辰热烈地吻我,只是吻我,他的身体离我远一些,他甚至没有伸手抱住我,他用他的嘴唇有力地侵占我,仿佛那个柔软的器官就是他全部的欲望。他的舌头无限延长,不断伸入我的口腔,直抵我的咽喉,他不是在吻,简直就是在触探着什么。因此我必须紧紧依傍着一棵树,才不至于被他吻得倒下去。 我与伍辰,我们像两条鱼一样贪婪地纠缠在一起。我刚允诺他那阵子,他患得患失,夜里睡不着,渐渐疑惑起来,天不亮就翻围墙进入女生宿舍,在窗下叫我的名字,我光脚跑出去,扑向他。但那种感动与痴狂如同转瞬即逝的焰火,很快地连他自己都平息了下来,他满不在乎地穿着汗衫拖鞋,拉着我的手去街边吃田螺肉。我们可以一两个钟头不说话,专注于味蕾的刺激。 接吻的功夫熟极而流,不再有悬念,以及惊喜,我们就像两个演员,在剧集中倾力演出,难分难舍,待导演一声"收工",男女主角立即淡漠地拾起道具,退回真实的生活。 "再后来,我捧着那朵致命的棉花糖,撞进了维嘉的怀里。"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我的时间已近尾声。 "对于你所爱的男人,你必须作出抉择,占有他的身体,或是灵魂,你不可能同时拥有两者。"我看着闻稻森的眼睛,他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就是宿命。"我补充。 (c) 一个名叫小君的女人(维嘉的往事)——我遇见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刚做主持人是在南方的一家电台,开头并不适应,其间的喧嚣又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而我盼望的是彻底的、放肆的、烟花似的轰鸣,一哄而散。我开始读女孩子喜欢的《红楼梦》,读了三次,我也看透了不少世事。人和猪有什么分别,出生是一小块无助的肉,死去不过是一大块无助的肉。 台里没有房子,我自己租了一间。房东太太大概三十几岁,工作不太忙,每天变着花样煲汤,她的丈夫儿子喝得唏哩哗啦,都长得肥实,嘴唇红红的。而她很瘦,脸色不好,只有手指头肿得发亮,手背有些干裂,一身的旧衣,皮鞋是男式的,整个人就像她家餐桌上绣的那朵模糊的菊。 她很客气,时常盛一碗汤请我尝。他们夫妻看上去挺恩爱,挽着手散步、说笑。半夜偶尔听见他们吵,她压抑地骂,流氓。一挥手弄响灯、杯等物,很快地,又静了。老鼠在墙角磨牙、走动。 间或她邀我一起吃水果,切得薄薄的苹果或梨,她的丈夫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望着我含混不清地说,很贵呵,我做单身汉就没舍得买过。第二天她急着跟我道歉,他是那样口没遮拦的人。默一阵,又说,我听你的节目。 她的床单洗得很勤,她那张大床式样考究,床单是一色的黄,由浅而深,有不同的花纹。有时我想象她丈夫那堆油腻的肉覆盖着她馥郁丰饶的身体,她的手一定无助地掐着黄颜色的床单。 我下班的时间较早,她就坐在客厅里织毛衣,一边听着一首数年前的歌,停在我心里的温柔。整盘带子都是这首,不知怎么弄来的。她叫我帮她绕毛线,问我是不是可以借些好听的磁带给她。我本来挺多的,就随手选了几盒,下午漫长的时光她就坐在那里听着,全是荡气回肠的曲子。她竟不动声色,举止安详地织完一件又一件的毛衣。她的脊背瘦骨嶙峋,从背后看去像未发育的男孩子。 看得出来她的丈夫十分疑惧,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做,他跟我说:"女人没意思,房子家具,没命地赚钱,都是为了她们。"或者"我不懂节目主持是什么职业,一天到晚放点音乐瞎说几句,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做这么吊儿郎当的事。"他偷偷地剪碎了磁带,扔进垃圾桶。临睡前他在阳台上练身,练得惊涛骇浪,他真是绝望的人物,肥胖、不修边幅,如何配得上她? 有一天她到电台来找我,说是买东西路过之类的,但她两手空空。我们去了pub,要了两大杯幽绿冰凉的啤酒,她喝得很凶,双郏似火,像是一幅油画。啤酒的细沫沸腾和旋转,她用手去试探,低着头,不看我。 年轻的时候我不明白怎样爱人,现在却不再有机会。 她说。 我很震动,她何以说这些。她抬起头来,我发现她涂了紫色的唇膏,有淡淡的鬼魅气,并不适合她。倒是她平日略有倦意、不化妆的脸更自然。 我有个沉重的包袱,背了好久了。 她说。 是什么? 我问。她说,是我的感情。很平缓的语气,像在讨论买西红柿、刷墙壁一类的家居琐事。 我不想谈下去,点了一支烟,我说抽完这支烟我就走。垂下眼睑,我才注意到她的衣领开得很低,戴了一串塔形项链,她很白,而且她的胸部并不瘦削。我想笑,真的就笑了。她也跟着我笑,我们像两个疯子。 抽完一支烟我就走了,两天后搬了出去。我清理自己的衣物,我的每一本都被剪破,我知道一定是她丈夫做的,我很愤怒。她看着我收拾,她说:"别理他!"我不作声,突然她从背后抱紧了我,把我拽到那张铺着黄色床单的大床前,床单上有数不清的玫瑰,一丛一丛的。她躺了下去,脱了她的衣服,她的身体果然很美。 极度亢奋中,我不想让自己叫出声,我抓起床头的烛台,那是青铜质地的,冷隽、细致、华美,划过她的额角,立即渗出血来。 之后我叫了的士,彻底搬走了我的行李。她还睡在床上,一丝不挂,面向墙壁。我喊她,我说,小君,我走了。 第十章 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 (a) 我陪幻和鸟买换季的衣服,街上流行波希米亚,幻与鸟挑了大量吉普赛韵致的服饰,流苏垂缀的边饰、精细的蝴蝶、花朵蕾丝的刺绣,叫人想起卡门。那些东西全是当季正品,顶尖的牌子,我从来不给我的孪生妹妹买打折货。 路过模具店,我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一个奔驰500sl的车模,晚上林梧榆来的时候,我送给他。林梧榆虚眯着眼睛,举起来,迎着光线,转来转去地看了一阵,然后放到鼻子底下,仔仔细细地嗅了嗅。 "干嘛送这个?"他信手扔到书橱里,"我宁愿你给大毛买个伴。"给大毛买个伴?这个笨蛋。如果他够实力,他不仅能够收藏一部真实的名车,还可以在房子里养一只纯白的俄国狗,一只大似狗熊的黑色藏獒,八只猫,几十只各色各样的鸟,百余尾观赏鱼,还有青蛙、蜥蜴,甚至一条蛇,只要他喜欢。 "大毛又在发情了。"他说。 "岂止三根木头,"我叹息一声,"你简直当得了三十根、三百根木头。""是是是,"他举手投降,"我承认我可以用来修一幢木头房子。"我哭笑不得,疲倦地靠进沙发中。林梧榆走过来,吻我,沿着我的面孔一路吻下来,他把头埋进我的胸口,吻我受过伤的肋骨,他的头发漆黑浓密,痒着我的皮肤。我忍不住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中间,轻轻抚摩他。我必须承认,我是依恋他的。 没办法,一个孤独的人很容易眷恋上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源自肌肤的触感。那种眷恋直观而且强烈,深入你的身体,仿佛吃药上瘾,在一些虚弱的时刻,你必须吃进去许多无谓的药片,以确保某种清晰的存在。 我们缠绕在一起,做爱。他微微踹息,温柔地贴紧我。他的眼神是缭乱的,在黑夜里有静止的蓝色光焰与白色碎羽逐一闪过。天使张开翅膀,抵达我的灵魂,悠悠闪闪地飞翔。在迷狂的欲望中,真实的林梧榆被分解成一些斑斓的泡沫,留在我眼前的只有他干净的嘴唇与清澈的躯体。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平息过后,林梧榆喃喃说,"但我真的没办法做你所希望的那种男人。"他转过身,隔一会,他发出了沉沉的鼻鼾。 我摸黑点起一棵烟,吸了一口。我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嬉皮,我想。我茫然地吸着烟子,那烟很奇怪,有薄荷跟檀木的味道,比较浮,在肺里打个圈,自动地就出去了。我记起一名宇航员对太空生活的描绘,开始的时候,感觉像在泥浆里,一个星期后,感觉是在水银里,又一个星期,感觉是在水里游泳了。学会吸烟就是那样的一个过程。现在我是在水里,整个人放松,但没什么特别的刺激。即使是最烈的烟,也不能够撩逗我。你知道,那是很闷的。 夜其实并不太深,有繁杂的市嚣,混杂成迷乱的一整块,就像庞大的风一样,我分不清里面有些什么。我抱住自己的手臂,突然间我无聊得要命。我摇晃着林梧榆,他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了,我掀开被子,把赤裸的身子凑向他。 再来一次吧。我说。我把他的耳垂含进嘴里,像一粒软糖一般吸吮着,同时模糊不清地恳求他,求求你,再来一次吧。 每周一下午都有个部门例会,头儿一本正经地传达老总对我们部门的种种挑剔,老总是个愤世嫉俗、孤芳自赏的家伙,他似乎从没对任何事情满意过,当然那也许是策略,跑得再快的马儿,得空也还是要抽那么几鞭子的,林子这么大,谁叫你没出息,非吃他的草不可呢? 散了会我胡乱翻看热线记录,看看里头有没有可供起哄的蛛丝马迹,有时候新闻就是在这样的胡乱翻翻里诞生的。咱们报老总的名言是:生活中并不缺少新闻,而是缺少一双发现新闻的眼睛。我呸! 菜鸟任劳任怨地做她的接线生,接接电话、谈谈情,她那些男朋友忠心耿耿,每隔一个钟头就轮流打进来,与她肉麻几句。不断有人揭发菜鸟,头儿责备了她好几次,但爱情这玩意是烫手的烘山芋,烙得慌,不是轻易可以冷却下来的。我倒没闲兴管这档子小屁事儿,跟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呀,别扭。 "苏画姐姐,"菜鸟缠着我闲聊,"你听听,我真想找个这样的男朋友,"她捧着一本杂志,一脸陶醉地念给我听,"喜欢穿棉布衬衣。平时用蓝格子手帕。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不用电动剃须刀。用青苹味道的香水。把咖啡当水一样喝。很瘦。"我惊骇地笑起来。那样的男人,老天,八成功能有障碍。我接过菜鸟的书来翻了翻,那是专门教导小丫头怎样做白日梦的一本畅销杂志。这种教育受得越多,对男人会越失望。因为杂志里的伪专家们总是把男人的形象按照一个王子来设计,是,他们是有很多缺陷,但统统都是王子的缺陷。没人告诉菜鸟们,男人大半有口臭,性高xdx潮的时候不是像一只猪,就是像一匹狼。 "要是真遇到了,该有多好啊。"菜鸟犹自惆怅不已。 "这样的男人没可能出生在一个正常的、习惯了勾心斗角、争抢私利的中国家庭,"我懒懒地说,"也许你可以试试结交家住美国比利佛山庄的那帮混混。""那也太富有了吧,我不想有那么多钱,"菜鸟嘟起嘴,"再说我可不想被传染爱滋病。"嘿嘿。这姑娘。还真是菜鸟哪。 林梧榆的市长请客,他屁滚尿流地跑来接我,我推说有采访,他连哀求带威胁,最后急得几乎没扬言立马剁了我。我可不想闹出人命,赶紧换了条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跟了他走。这是六月份,空气里漂浮着暖洋洋的金灰色光影,但我的裙子依旧是眩目的。 林梧榆自己驾车,他找了部芙蓉政府行将淘汰的破烂皇冠。在红灯口,他掌着方向盘,皱眉瞧我的裙子。我知道,穿了这身行头,怎么看,都不是林梧榆这等小公务员消受得起的良家妇女。我挺直了脊背,故意对他微笑。 我们去了市长家。市长住在芙蓉一幢普通的政府宿舍里,面积不见得太大,装潢也没什么风格,客厅里有一面墙全放着做工考究的书柜,不必走近,也知道那里头必然是最堂皇最正点的经济学、政治学、人文学著作。市长是我们的主婚人,认得我,跨前一步,与我握手。 "大记者,最近忙些什么?""老样子,无头苍蝇,瞎转悠。"我直言不讳地说。林梧榆暗地瞪我一眼。但市长够风度,很捧场地呵呵笑起来。 客人陆陆续续来了,都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包括司机、文员,携着家眷,黑压压的十几个人,他们大多出生于芙蓉本地,与林梧榆相似,说着一口与成都话略有差异的方言,脸上带着谦卑狡猾的笑容。 市长夫人在法院工作,刚从瑞士学习回国,亲手下厨,宴请同志们,感谢大家对市长日常起居的照应。想得挺周到的。市长夫人穿着寻常的铅灰色套装,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不是略带邪气、让人惊艳的那种,而是含蓄、得体的,像一株明亮,修直的行道树。 "小林,娶了这么好的太太,大姐敬你一杯。"市长夫人对着林梧榆举起酒杯,优雅地一口喝干。这女人酒量惊人,与满桌的人一一干杯,回敬的,她也干。市长倒没怎么喝,笑眯眯地注视着他酒量杰出的妻子。 "小林,什么时候要孩子?"市长夫人关切地询问,"要不跟周局商量商量,把太太调芙蓉广电局来吧,他们那里好象也有一张报纸。"我一惊。叫我在芙蓉这种荒凉的小城镇里,对着林梧榆这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不如早早把我埋到黄沙里去吧。 "啊不不,"我忙谢绝她恐怖的好意,"我在报社是招聘的记者,体制不同,没办法调进机关的。"林梧榆狠狠掐我一把,我痛得牙齿里丝丝吸冷气。我借故起身到厨房里去添一点豆芽排骨汤,市长家的厨房倒不赖,全套的德高厨具,是蓝色与米灰间隔的色调,微波炉上方甚至悬挂着一副油画,印象派的作品,颜料没弄散似的,糊在一团,景色可怕。 一顿饭吃得虚情假意,菜肴也没怎么出彩,当我们全是灾民似的,尽是肉,飞禽走兽都有份,扎实得很,撑得死十来个泥腿子了。 "小林,婚假没休吧?七月份放你一个礼拜假,带小苏去把蜜月补上,北戴河不错,就去北戴河。"市长大方地一挥手,那口气仿佛北戴河是他们家的后花园。我想笑。 林梧榆举起杯来,一脸感激。我不得不跟着应应景。我对海滨没什么好感,我生在海岛上,平生最讨厌酷热、沙子,还有海鱼。 "苏画,你还不了解,我们芙蓉市的班子在全国都是有名气的,尤其我们市长,"林梧榆开始侧面阿谀逢迎,他这方面的功力倒是直逼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不单是杰出的管理家,最难得的是,他有开拓创新的气魄与胆识,看得准,上得快,你不知道,这儿流传一句话,大家都说,假如咱们也有那个政策优势,市长会把芙蓉建成西部的深圳……"市长微微笑着,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老人家每天的日常工作有一项,就是接受马屁,形形色色的马屁,像洗桑那一样,激情而过瘾。 "我们小苏在报纸干了好几年,跟各媒体都有交情,"林梧榆拽上我,"什么时候给芙蓉做几篇大的专访,芙蓉的成功经验应该在全省推广推广。"这个提议,市长倒来了劲,和颜悦色地问我一些报界的事情,在林梧榆虎视眈眈的监视下,我略略说了些基本规律,并被迫表态,一定为芙蓉的宣传工作两肋插刀。市长夫人插嘴道,小苏,芙蓉可是你的婆家呢。一桌人呵呵呵笑起来,仿佛她说了句多么幽默的话。 市长夫人侧过身来,询问我的家世,我最怕的就是这一招。但林梧榆又忙着炫耀我的博士妹妹们了,他有那个夸夸其谈的本事,把我和我的妹妹们形容成"出生于美术世家,教养极其严格"的三名白雪公主,尤其我的妹妹们,是一对粉妆玉琢的博士。市长和夫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假意教训一声不响埋头苦吃的儿子要向唐家的阿姨学习,那男孩子念高一,瘦棱棱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红木镯子,闻言斜过眼睛朝我飞了几眼。 "小林,安排个时间,请两位唐博士到咱们政府作几场报告。"市长下达指示。林梧榆连声应承,趁势又给我介绍市长的创举——邀请海内外知名学者、教授、博士为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作专题讲座,提高大家的人文科技修养。 "苏画,这条消息一出来,价值可就大了,"林梧榆粗嘎地对我说,"你筹划筹划,争取上个大版面,弄小豆腐块儿就没意思了。"我微微笑着,自顾自挑了凉拌黄瓜条,送入口中,清脆玲珑地嚼响它。那感觉是绝望的,你明白吗,就像你不期然遇见一个草台班子,底下围一大帮人,兴致勃勃地看台上的小丑表演,齐声喝彩,小丑不断地翻跟斗,不断地做荒诞的鬼脸,突然间他的面具掉下来,你发现那竟然是你的丈夫。 我坚决不去林梧榆那儿过夜。他绷着脸,驾车送我回成都。深夜的公路很静,间或有夜行货车呼啸而过。林梧榆喝了酒,车速反常地快。喝过酒驾车是那样的,眼前的道路像一根宽阔无边的丝带,晃晃悠悠的,汽车如飞般轻飘飘地掠过。 我害怕起来,叫林梧榆停下来,由我驾驶。殉情也得合适的伴,罗密欧那样的还行,林梧榆就太次了点吧,与其跟他去死,不如将就活下去算了。 "下个月,他们那边的房子就整理好了,他们全都搬回去。"林梧榆开了车窗,风很猛地吹着。他是指他的家人,我知道。但我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你的领导很和气。"我随口说。 "不敷衍好贴身人员怎么行,谁没点儿软处捏在别人手里?!"林梧榆冷淡地回答我。 我一楞。 "你要学会与层次高的人打交道,"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始教训我,"别整天与你那帮跑江湖的流浪艺人混在一起。"我把方向盘打向紧急停车道,然后猛地踩住刹车。林梧榆整个人往前一扑,他揉着被碰痛的额头,恼怒地问我,干嘛呀,你! "请你尊重我。"我静静地说。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林梧榆提高嗓门,嚷出一堆强盗逻辑,"你对我的父母不理不睬,我责怪过你没有?你在酒吧里一泡就是半夜,我责怪过你没有?你跟个男人似的抽烟喝酒,我责怪过你没有?你看看你,哪一点像个做妻子的?你自己说说看!"他别过脑袋,不肯看我。我错愕不已,我还真没料到,我以为只是我在鄙弃他,原来他也从来就没有满意过我。极度震惊,我点起一支烟来,他转过头来,无比厌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使劲地吸了几口,发动了车子。林梧榆醉得厉害,伏在窗边,剧烈地呕吐起来。我递了面巾纸给他,很奇怪,我的心里竟毫无怜悯,只有漫无边际的痛快。 我赶在上午九点去参加一个大型拍卖活动,起得太早,人有种万念俱灰的疲惫。我去得早了点,大厅里空空的,但我信奉守时,从来不迟到。我坐在拍卖大厅的后排打瞌睡,其它媒体跑单帮的家伙们陆陆续续也来了,笑着打招呼,挤在我身边。有个小姑娘是新入行的,刚刚大学毕业,一板一眼地穿着老气横秋的职业装,正襟危坐。我们这几只老油条就逗着她说话取乐。 十一点到报社交了稿子出来,我搭上一辆空荡荡的巴士。下一场采访约在午后三点,去见一家百货连锁公司的老总,做专访。那其实是广告,他出资买下半个版面,我来当枪手。但这是值得的,因为广告经由我联络,报社那里可以领取三成回扣,万把块钱。我打算把上次看中的一款范思哲的时尚腕表买回来。 这是塞车时段,巴士走走停停。有一个穿木板拖鞋的年轻男孩上来了,坐在我前面的空位。我轻佻地吹一声口哨,我认得他。漂亮的健身教练。我在闻稻森的诊室外也见过他。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呵,他嘴唇的轮廓真是动人心魄。 "你还在健身中心做?"我问。 "啊是。"他有点迷惑地望着我。 "我曾经在你的班里参加训练。"我说。他不记得我了,无所谓,这没什么好难堪的,健身班里多得是搔首弄姿的小丫头片子。 "对,我想起来了,"他很礼貌地敷衍,"是上个月那个班?""是。"我顺着他说,没必要纠正那是去年。这其中没什么分别。我注意到他胸前戴着黄澄澄的项链,很粗。黄金饰物早已不流行,但配衬他黎黑的皮肤倒是非常搭调。 "你做什么工作?"他换到我旁边来坐。嘿,这膀子吊得有些意思了。我想。 "电脑打字。"我撒了个谎。 "唔,这很适合女孩子。"他煞有介事地说。我发笑,见鬼了。 "我请你吃饭吧,教练。"我趁机进攻。我盯着他的手臂,舍不得移开视线。他褐色的肌肤与结实的筋骨有着无以伦比的性感,这样好看的男人,天生是要遭遇骚扰的。 我们下了车,附近有家著名的火锅城,我领着他进去。他迟疑了一下。也是,电脑打字员不该有这种派头,说不定碰到个捞女,蹭他一顿,中途开溜。 领班与前台小姐均是熟面孔,过来跟我打招呼。健身教练略微释然。我们选了窗边的座位,邻座不住朝我们张望。健身教练无疑是惹人注目的,不笑的时候,他有点像拉尔夫o费尼斯,坏坏的、忧郁的样子。茶倌拎着长嘴茶壶过来斟茶,这里的茶倌穿着过膝的贴身中式衣衫,衬得一个个眉清目秀,伶人似的,那服饰倒有法国复古派时装的调调。 菜单送上来,我点了一些比较精致的菜品。垂手侍立的服务生看起来很稚嫩,穿着绘龙绣凤的红色裙装,年纪不会超过18岁,皮肤很白,一张面孔干净清爽。健身教练漠然地瞅了瞅她,待她走后,轻蔑地说了句: "县粉。"我骇笑。我知道这名词,县城美女的意思。 "模样倒是标致的。"我望着服务生的背影,她的身材很骨感,早两年风行的那种,纤细柔弱的手足,无限惹火。 "这种女人是城市的毒瘤。"健身教练一脸的苦大仇深。我笑了笑。毫无疑问,他一定有颗吃不到嘴的酸葡萄,而且就是县粉。 "绑大款的姿色是足够了。"我闲散地说。注意,鄙人说的是,绑大款。对于大款与小蜜而言,一边是老男人垂死挣扎着的怜惜与欲望,一边是提把杀猪刀、虎视眈眈唐僧肉的白骨精,相形之下,"傍"是太过软性的修饰词。我一贯都用绑这个字眼,杀气腾腾,足以表现事件本身的劲道与邪气。 "你有男朋友吗?"健身教练很直白地问。菜肴已经上来,我放一点到沸腾的汤锅中。我看着他,他有一双深黑的眼眸,像秋天的湖水一般安静。记住,别跟长得太好的男人纠缠在一起,那是危险的,尤其他又是那样年轻,男人尤其经得住岁月,女人则相反,时日一长,也许人家以为你是他老妈。 "你们、"他误会了我的沉默,犹豫地追问,"感情确定吗?""没什么确定不确定的,"我帮他布菜,"我已经结婚了。""结婚?"他惊愕,"你?结婚?""你不会觉得我丑到了嫁不掉的程度吧?"我用手托住下巴,微笑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并且对他眨眨眼睛。我知道,我知道,若是10年前,这小动作叫做俏皮,但换由此时的我来做,便是肉麻。 "啊不不。"他尴尬起来,说不出话。我笑了笑,这小子嫩了点。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当他应允我的邀请,想必就已经有过衡量,如果我色情兮兮地问一句:"愿意跟我上床吗?"他多半是不会拒绝的。你想想,我巴巴地请他吃这么昂贵的午餐,在他看来,多少也是想要捞点油水的表现,总不会眼睁睁来一场华丽的柏拉图吧。 "已婚女人不该单独请男人吃饭,是吧?"我烫熟一片牛肉,放在他的碟子里。 "不,当然不是,"他说,"只因为你看上去是这样年轻。"我莞尔。40岁以上的老女人才接受这种奉承。我对自己的容貌有点信心,那些名贵的润肤霜并不是白糟蹋的。女人的钱花在什么地方,看都看得出来。比如头儿的老婆,她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劣质衣服以及最顶尖的摄影仪器——你看看,你看看,马屁这东西是所向披靡的迷魂剂,我还是中了招,兀自沾沾自喜呢。 健身教练很香地吃着牛肉,我再替他烫一片。他胃口很好,是个谗嘴的男孩子。我一直在照顾他吃东西,我喜欢他那种自然的样子,健康而真实。 "你丈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间中他抬起头,好奇地问。 一块青笋梗在我的喉咙,我瞪着他。见鬼了,从来没人问过这个。是,关于该项问题,我该头头是道地分析出一二三,每条论点下面又至少要有五千字以上的论据作为理论支撑。 我想了一阵,我认识他差不多一年时间,嫁给他也有五个月了,但我真的无法形容他。换作相熟的朋友,我反倒可以轻易说出黑白,譬如头儿,他是个慢吞吞的男人,你在早晨重重踩了他一脚,要到下午他才会发出叫声。譬如头儿的老婆,她是那种一踏进游戏场,立即问:"哪种游戏最危险?"然后马上跑去玩那种游戏的女人。可是林梧榆不同,他缺乏激烈的个性,含含糊糊地做人和做事。通常的政客也不过如此了。 "他呀,"我斟酌字句,"属于面目模糊的类型。"闻听此言,健身教练呵呵呵笑起来,他的牙齿很白很整齐,跟他接吻一定是不错的。我胡乱地想。 "你这人真有意思。"他笑着说,那口气仿佛我是个极力取悦他的16岁女孩。我耸耸肩膀。你逗小朋友说:baby你真乖。他回答你:阿姨,你也很乖。嘿嘿,就是那种感觉。 我叫的是啤酒,墨西哥的苏尔,瓶子小小的,很精致。啤酒就是这点好,可以大口大口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充作豪饮的派头。健身教练不够定力,喝了两三瓶,便开始感怀身世。原来他果然遭遇了一名县城美女的调戏,那女孩子欺哄了他的钱财,逃之夭夭。他失眠、酗酒、自虐,用小刀在手臂上刺两只绝望的眼睛,把自己捆在厨房里。 "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他落魄地喝下一整瓶。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骗子吗?"我说,"你应该报告公安局。"他看着我,眼睛渐渐浸湿。 "我们是相爱的,"他猛烈摇头,"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喷笑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闻稻森,我是终于明白了闻稻森那痛苦的职业,他每天面对的,全是各式各样自以为是的傻子。 "她真是爱我的……"他反复申辩,最后竟呜呜哭起来,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孩子。周围的客人都朝我们看,我赶快把视线移向窗外,老天,人家还以为我老牛吃嫩草,伤害了这无辜的小男孩。但他的故事也许可以做一条拼盘新闻,八、九百个字,匿掉真名。毫无疑问,我会这么做的。 "够钟点上班了。"我温言劝慰他。 "下午我没事。"他呜咽,满眼是泪。显然地,这辰光我可以带他去旅舍,用身体给予他至为切实亦是至为空虚的安慰。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我硬起心肠。我烦他那些眼泪,男人在公众场合莫名其妙地哭泣,怎么看都是龌龊相。 "等等……"他泪眼婆娑地拽住我的衣袖。我忽然记起菜鸟鼎立推荐给我的一部韩国剧集,里头扮演哥哥的男人动不动就是一脸逆来顺受的泪,恨得我差点拿石头砸电视机。 "放心,我会结帐。"我轻轻拨开他的手,拍拍他裸露的肩臂。没有错,他的肌肉结实而且柔韧,但我已经毫无欲念。看来给林梧榆戴绿帽子不是我想象中的容易。 "你的电话号码……"他口齿不清地说。还在哭。我真想像周星星那样夸张地大叫,打雷啦!下雨啦!快收衣服啦……好大一个棉花糖! 我在速记本上胡乱写了一些数字,撕下来交给他。我到前台结帐,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去见我的采访对象。正午的阳光有点烈,出租车驶入一条长满林木的街巷,树影大片大片地投在地上。我感到轻微的苍凉。 (b) 闻稻森在诊室的青瓷花瓶里插了一片新鲜的荷叶,宽大的叶片舒张开来,有淡淡清润的香气。闻稻森唤护士替我倒茶,那年轻的护士是新换的,化了好整以暇的妆容,一双迷蒙欲睡、烟水潋滟的眼睛,微微嘟起的小肿嘴。她携着茶叶与纸杯进来,对着闻稻森嫣然一笑,伶俐地泡好茶,顺便替闻稻森的杯子也续一点开水,风情万种地瞟他一眼,轻盈地走了出去。闻稻森望着她的背影,有刹那的失神。 "justdoit(想做就做吧)。"我低低说。 "什么?"闻稻森没听明白。 "荷叶很好看。"我说。 "这小姑娘,"他的神情满蕴着温柔、略含着尴尬,"就喜欢弄些花草。"我仰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我自顾自地笑了笑。没什么奇怪的,男人一旦荷包有点钱,几乎在每一个路口都会遇到狐狸精大派送的活动。 "荷叶入菜之后非常清香,"我看着他,"闻医生,你可以试试。""是,我听说过,"闻稻森微笑,"但不知道怎样烹饪。""维嘉倒是很在行……"我轻声说。 大一那年的初夏,气温特别高,维嘉的院落里全是茂密的野蒿草,我们在炽热的阳光里坐一会儿,会流一身的汗。我常常逃了课,在维嘉的房间里耗着,他那里有冷气机。维嘉喜欢吃芒果,冰箱里冻得满满的都是衰草黄色的芒果,我一只一只地剥开来,将黏糊糊的果肉细细剔下,盛在刻了花卉的水晶盆里。 维嘉出门做事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念我的课本,在页眉上批注一行一行的感悟,记下大段大段深奥的古文,便是自那时起我开始迷恋古代的诗词歌赋,那些斩钉截铁而又异常扼要的字句与真实的情绪之间似乎阻隔着遥远的山水,你可以静静地、不带悲喜地一直一直读下去。 有一天傍晚,维嘉在路边遇见卖荷叶荷花的小孩,他买了几片荷叶回来,我们就在厨房里做了一餐荷叶饭。我将煮熟的米饭晒晾冷却,维嘉把冬菇片、香肠、咸肉末、苋菜切成碎末,撒上盐,最后把米饭摊开在荷叶上,菜末包进饭里,卷起来,放进锅中蒸熟,浓香经久不散。 "后来,维嘉还教我做过荷叶冬瓜汤、荷叶蒜茸鸡丁……"我怅惘地说。最繁琐的一道菜是荷叶粉蒸肉,用梗米加上少许的丁香、桂皮、八角,在锅里翻炒至黄熟,把五花肉切成小块,放在黄酒、酱油、味精、葱、姜丝等佐料中浸渍,然后与米粉拌均匀,包入荷叶,在蒸笼里蒸煮两个钟头,其成品十分软嫩,荷香浓郁,是维嘉最喜欢的菜肴。 "十年了,我清晰地记得每一道程序。"我看着窗外,诊室外的树荫里有一些料理草皮的园艺工。 那个夏天,午后我们常呆在露台,各自躺在一张竹子编制的凉椅上,维嘉缓慢地说着他自己的往事,他几乎说尽了他的一生。有时说得累极,维嘉就放一张叫做《green》(绿)的唱片,非常具有美国味的摇滚曲,我们在迷狂的音乐与郁闷的天气中昏昏欲睡。白昼的露台被酷热所窒息,空旷的天空、眩目的阳光,间或从江中吹来的浑浊的风。我不停地起身,在风扇的扇叶中加入一些冰块,以趋散热气。维嘉在似睡非睡中伸手拉住我,久久地凝视我,忽然间轻轻微笑起来。 "苏画,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子,"他模模糊糊地说,"我总是忍不住向你倾诉。"他松开手,睡过去。我赤脚走进花圃中,摘一些菖蒲插入花瓶,据说蚊虫很怕这气味。我睁着眼睛,躺在维嘉旁边,他睡着的脸好看极了,我的手指偷偷划过他的胳膊,他很瘦,皮肤绷紧在骨骼上,丝绸一般粘密轻柔。 "苏画,告诉我,"闻稻森专注地盯着我的面孔,"你确定,维嘉他爱你吗?"我发誓我在炎夏里听见了漫天雪花在空中飞舞的声音。有一枝来历不明的箭,掠过苍茫的慌乱的沙漠,携着速度与潮湿的高温,不偏不倚地,击中我的心脏。 "不,"我艰难地、虚弱地回答他,"并不。""那么,他爱上了谁?"闻稻森追问。 "我不知道。"我的心里一阵挣痛。维嘉在做广告文案设计时,曾经在一张厚实的白纸上写到,新的爱情,正在颠覆着旧有的秩序、规则、荣耀与尊严。我偷走了那张纸,而维嘉一无所知。 "闲得无聊了,我们就把雅子约出来。"我喝了一口茶,滋味甘冽。 闻稻森这儿有上好的高原新茶。 我和维嘉站在女生宿舍楼下,轮流大声叫着雅子的名字,一幢楼的人都探出头来看我们。雅子咚咚咚跑下来,脸有些红。我们一起去江岸边吃宵夜,我与维嘉喝冰镇啤酒,雅子叫的是果汁。周遭是恣肆的嘈杂,有小孩提着整篮的熟玉米叫卖,小贩点起汽油灯,照着明晃晃的兔头、腊肉。男人们光着上身,大呼小叫地猜拳,有人把整瓶的啤酒从头发上一路淋下来。雅子突然变得沉默,不说话,怔怔地出神。我和维嘉激烈地碰杯,喝下去无数粗制滥造的啤酒,大着舌头说笑话。 后半夜气温渐渐凉爽下来,我们回到维嘉的家里。维嘉有一只古旧的木桶,我和雅子挤在里面洗澡。没有沐浴棉,我用手掌帮雅子擦洗,她有着细腻清凉的皮肤,纤细的手腕、足踝。我很轻很轻地擦洗着她的身体,有一刻我的指尖失去控制,掐住她的颈骨重重拧了一下,雅子痛叫了一声,她以为我是闹着玩的,扑过来搔我的痒痒,我们又笑又嚷,弄了一地的水。 漫长的白日里维嘉取出他收藏的银元宝和藏书系,让我们逐一观看。维嘉有上百年历史的元宝,譬如河北十两的十足色马蹄银、云南的牌坊银、甘肃的腰靛,色泽温润自然。而维嘉的藏书差不多在扉页都贴了藏书系,是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特制草纸,只有普通书签的一半大,有若隐若现的草纹,古朴雅致,画面上印了寓言故事、动物、花草图案,有一些甚至是希腊、罗马神话。雅子一样一样地细细察看,时不时发出惊叹声。维嘉背着手,耐心地把每一件珍品的价值解释给她听。 雅子自小学过二胡,我和维嘉是知道的。维嘉在播放器里镇日放着一些二胡名曲,空山鸟语、听松、江河水、阳关三叠、二泉映月,我靠在沙发里倾听那些萧瑟的旋律。二胡是很奇异的乐器,任是多么炽热的音调,演绎出来也总有一种无边落叶萧萧下的悲怆。我厌恶二胡,还有元宝什么的,我跳起来,打断他们。 "雅子,要考试了,下午有复习课,"我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得赶回去。""啊是,我还得把我的笔记给补全呢。"雅子忙着找她的课本,头天夜晚她是带着一本现代汉语跟我们出来的。 我们仓促地离开维嘉,沿着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匆匆走回学校。我逃了太多的课,所有的笔记本都遗漏着断断续续的空白,像一些欲言又止的倾诉。 在教室里,我和雅子坐在一块,拼命地飞快地抄写着友子的记录,友子是320寝室最用功的乖小孩。间中雅子突然很孩子气地碰碰我的手臂,低声地、犹豫地问: "喂,你们,你们做过了吗?""什么?"我不明白。 "你和维嘉,"雅子的脸色发红,"你们——"我微笑了,暧昧地静默着,没有回答她。我曾故意让她看见我留在维嘉那里的私人小物品,例如内衣裤、卫生巾,相信她会非常留意。她把头伏进臂弯中,闷了一会。我慢慢地、心不在焉地继续抄写友子的笔记。雅子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还是比较喜欢张爱玲的《十八春》,像曼桢和沈世均那样干净、刻骨铭心地精神恋爱……"我耸耸肩膀。那又怎么样,含蓄地、婉约地、强烈地激越地爱过一场,曼桢与沈世均仍旧没能温存地过上一辈子。我没有说话,走笔如飞。但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雅子茫然地看了我一眼。 "伍辰呢?"她不甘心地问,"伍辰怎么办?"我终于停下笔,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回视她。 "雅子,别管我,"我一句一句地说,"我和你不同,我独立惯了的,懂得处理好自己的事。"雅子立即噤声。 偏偏下课以后伍辰就在教室外等着我,整个人斜斜靠着一部脚踏车。雅子笑着掐了我一把,我很烦,撇开她走向伍辰。伍辰平静地说,我们去透透气吧。我坐在脚踏车的后座,抱住他的腰,他把车蹬得很快,背心渐渐浸出汗水。他载着我去了江边,我们选了一块稍稍阴凉的沙滩坐下来。 "功课准备好了吗?"伍辰淡然地问。 "还好,"我眯起双眼,眺望归航的渔船,"维嘉的家里有冷气机。"我没有隐瞒过伍辰,他知道我住在维嘉那里。我猜想,关于我爱维嘉这件事,他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从来就不曾提起。 "维嘉这几期节目介绍了很多蔡琴的歌,"伍辰说,"我喜欢蔡琴。""是的,我知道。"我送给伍辰唯一的礼物便是一张蔡琴的歌带,里面有一支歌叫做《你的眼神》,还有一支翻唱的歌叫做《恰似你的温柔》。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我轻声哼出来。 "我爸爸,在唐山,走丢了。"伍辰猝然说。我呆住。 "他患了老年痴呆症。"伍辰不看我。我想起他的父亲,那个只会做两道菜巴巴送来给儿子的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很久很久,伍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沙。 "走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伍辰骑着车,载上我,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飞驰,而山峦都模糊。他拼命拼命地蹬车,仿佛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一直到了铁轨边上,一列火车正轰鸣着驶过。伍辰停下来,他全身都是汗。他回过头来,突然抱紧我,疯了一样地吻我。 "你常常见伍辰吗?"闻稻森问我。 "不,"我告诉他,"后来,我总是与维嘉在一起。""只是你和维嘉?"闻稻森审视着我。 "有时候,"我捧住纸杯,水并不烫,但我的手有点发抖,"还有雅子。""雅子跟你们在一起?"闻稻森无意识地反问。 "维嘉是个骄傲的男人,"我茫茫然地说,"他没有亲密的女性朋友,除了我,以及雅子。""雅子也是维嘉的朋友?"闻稻森看着我。我怔了怔,然后崩溃般地说: "像雅子这样的女孩,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c) 勇敢者的脚步有点儿踉跄6月18日,晴。 9:45,我收到维嘉的传呼,他说想见我。他说,苏画,我已经讲完了我的故事。 10:00,我去图书馆,查晏殊的资料。古代文学的论文预备选他。晏殊不是个太大众化的人物。 11:30,我碰到一只老鼠,我们在小路上相逢,它居然不跑。我是跑了,扭伤了脚。 12:00,我煮了一大锅土豆烧排骨,伍辰的爸爸添了两碗饭。他学我一瘸一瘸地走路,高兴得直笑。 12:08,他泻肚子,可能吃太多,我给了他三颗止泻药,他转眼就玩得不见了。 18:40,我去电台。走廊换了新的地毯,踩上去很软。维嘉要我在直播间陪他,导播面有不豫。维嘉问我,今天上午9点你在哪里? 上课。我有课。 上午9点,有个男人从这幢楼的13层跳下去,把窗子都挤碎了。 他死了吗? 死了。趴在地上,像折断了翅膀的鸟,两条手臂伸得很开,没有流血,但沾了不少灰尘,鱼鳞一样闪闪发光。 19:30,我没有留在直播间,在导播室我问导播是怎么一回事,她矢口否认,她说没有吧,谁说的,我都不知道。 23:00,播音结束。起了风,风里碎花纷飞。维嘉送我到车站。我说明天来吃晚饭吧,他笑,你的手艺?!我作势打他,他赶紧说好。 23:20,伍辰在看武侠小说,靠在床上。他望着我微笑:"如果维嘉是女孩子,你们更不知道要怎样缠得紧。"我但笑不语,去洗澡。 23:40,我想对他讲述从维嘉那儿听来的恐怖事件,可是他睡着了。我失眠,辗转、辗转、辗转地折腾了一夜。 6月19日,晴。 6:10,天已经快亮了,没来由地,我记起一句诗,让我的爱情像阳光般照耀你,又给你光辉明朗的自由。我回忆作者是谁,但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6:30,有人吹笛子,悲凉且哀伤,似在众多的音孔间哭泣。 6:50,伍辰的爸爸拍门叫我起床,他说苏画起来,他说苏画帮我穿衣服。我跳下床,他果然只穿了内衣裤,张嘴舔着鼻涕。 7:10,我去买菜,选了维嘉喜欢吃的黄花鱼。经过一夜,伤脚更痛。 8:00,维嘉在我的传呼上留言,让我9点正在电台门口等他。 8:20,我到医院包扎,脚背肿起来了。只好穿着拖鞋,很滑稽。 8:56,打的去电台。维嘉还没有到。 9:00,我看见有人从13层楼跳下来,挤碎了窗子,玻璃纷纷掉下来。我尖叫。落下来的人趴在地上,像只折断翅膀的大鸟。有几辆救火车经过,红得耀眼,一时间满世界都是警笛声。维嘉还没有到。 目击者把地上的人翻过来,那是个男性,脸上全是泥,没有血迹。 他是维嘉。 12:00,我到公安局。我拦住一个人,我说,有人推他,是谋杀。那人不理我。 14:00,我到伍辰的学校,向他借几千块钱。他交给我三千,我来不及听他说的话。 15:10,我找了一位大学同学,她在公安局工作,我请她帮帮忙,她说这事会调查的。 16:00,我带着简单的盥洗用品搬去公安局那个同学的家,她很吃惊,但没拒绝,让我住她弟弟的房间,她弟弟在外地上学。我对她说,你得帮我,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第十一章 在黑夜中坠落 (a) 头儿的老婆拽着我去一间西餐厅考察一款新面世的冰咖啡机,那种机器可以用冰块滴出咖啡来,日产出量不过二十来杯,配有向日葵与小鱼造型的冰咖啡搅拌棒,很够噱头。 我叫了两杯加入生姜的威士忌,与头儿的老婆略坐了坐。头儿的老婆活得很起劲,交了一大帮文化界的朋友,可谓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相形之下,我是个太淡太颓唐的女人。我们貌合神离地聊了些水粉画华尔兹的事情,头儿的老婆说起要在周末的锐舞中增添热辣辣的拉丁,我只是笑。 分手后我去书城转了转,热销柜台有一本新书,书名很醒目,《疯子是正常的》。我翻了翻,买下来。又多挑了几本新上市的人文作品。我买书没什么道理,但凡有些怪诞的,统统抱回家去。 幻和鸟打我的手机,邀我去参加瑜伽功训练班。我懂得她们的意思。我允诺直接打一千块钱在她们的卡上。两个小家伙喜滋滋地连声说谢谢姐姐。她们喜欢一切时尚的运动,踏板操、芭蕾舞,什么闹腾学什么。我见过她们跳恰恰,穿着小可爱与水裤,全身的骨头盘根错节地扭动起来,赢得满堂彩。我是不一样的,我上健身房的时间固定在秋天,而且选择传统项目。 我回公寓,做了一大杯冰冻红茶,然后把自己挂在网上。我一向很烦聊天室,但最近闷得出奇,从菜鸟那里找了一些网址,随便转悠。有一个网站是专门提供给已婚人士发牢骚的,一位叫做蜡笔小新的家伙时常在bbs上面留些惊世骇俗的话,譬如: 我们理想的丈夫是渊博、坚韧与顽强的男性,然而真正遇见的不过是顽童加战士。 在婚姻里面,正常与庸常是两个同义词。 beenthere,dhat(曾经沧海)。 …… 我喜欢那些语句,蜡笔小新在这里是大佬级的人物,一呼百诺。动画片里的蜡笔小新我是知道的,幻与鸟迷得不得了。网上的蜡笔小新大约也是我的孪生妹妹那样时尚明澈的女孩,以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风轻云淡地说出一些真理来。 我并没有积极地留言,像个哀怨的小妇人似的抱怨际遇中的种种错。我不过四处浏览,像个偷窥者,光是看着每一个人半真半假地絮絮叨叨。我点起一棵草。突然间我想起徐志摩他老人家说过的众多酸话之一,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说话——大学教育就够招儿了。我实在忍不住,把这句话贴到网上去,立刻有铺天盖地的帖子回过来,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慌慌张张地下线,另换一个聊天室孵着。 从下午到晚上,我始终在网上耗着,抽草,喝红茶,吃煎豆与香橙。夜色渐浓,我在黑暗中发呆,手提电脑已经热得烫手。 有人开了门,啪地一声拧开灯。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林梧榆。我的生活毫无悬念。 他凑近我,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拣起我胡乱扔在地上的小点心包装袋,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手中的烟草,皱起眉头。 "苏画,"他说,"你应该过一种干净的生活。"我伸了个懒腰,揉着疼痛的眼睛。 "你不来这里,我会过得更干净一些。"我直言不讳地说。 他瞪了瞪眼,忽然间他笑起来,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走过来,拥住我。他的衣衫散发着我闻惯了的榛子壳的清涩味,那味道总是让我感到脆弱与疲惫。我依然坐着不动,只是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腹部。强烈的欲望使他挣脱开来。 我起身去浴室,洗了澡,换上我新买的黑色浴衣,我喜欢那颜色,非常蛊惑,仿佛铁石心肠的巫女。林梧榆背对我坐着,无意识地从烟灰缸里拣起我吸剩下的烟蒂,点燃,深吸一口,然后换第二个,点起来,将烟子吸进肺里。那动作令我的心里有突如其来的急痛。 我走过去,吻他的额头,慢慢褪去他的衬衣,我一点一点地吻着他胸前裸露的肌肤,无法遏止的渴望使他沉重地呻吟起来。 结束以后我们慵懒地相拥而眠,我轻轻抚摩着林梧榆,他的身体瘦削而修长,是我至为恋慕的那一种。健康的、俊朗的、深情的男人——然而一切并不是那么回事。 我怅然想起林梧榆神秘的情人,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惊鸿一瞥,哀伤地离去。自始至终,我并没有追问过林梧榆。第一,我对细节本身没兴趣。第二,我不认为有必要逼迫他编出一大堆谎言。 林梧榆睡着了,外面开始下雨,是夏季的倾泻如注的暴雨。我顺手抓起报纸,读完几份却都不知所云,只是在看一个一个的单词。林梧榆醒过来,我们在雨声里沉寂地拥抱。 "也许有一天,我成为世界妓女,"我缓缓地说,"而你,实现自己的夙愿,成为中国西部某县城的父母官,谁知道呢。"我微微笑起来。 "嘘,别说话,"林梧榆低下头,亲吻我的肚脐,含糊地说,"我们生个baby吧……"他温润的舌尖痒得我失声笑出来。我推开他,并且不合适宜地想起一个笑话。 "喂,我昨天看杂志,河北有个小学生用不一定造句,你猜他怎么造?"我笑不可抑。林梧榆睁大了眼睛,不置信似的看着我。是,我知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扫他的兴。但我还是说了下去,"他造的句子是,结了婚的女人不一定会生孩子,生了孩子的女人不一定结了婚。"林梧榆没有出声,他蹙着眉,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大雨下个不停,风很大,天气有点凉。这原本应当是一年之中最热的季候。过了很久很久,他开口说: "苏画,你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努力掩饰它?"他转过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了解与怜惜。我呆住,彻彻底底地呆住,就像武打片里,被人点了死穴似的,动弹不得。 我接了个匪夷所思的题目,本市一名31岁的男人,与妻子举行完婚礼已有两年,他的妻子怀孕七个月,目前的年龄是15岁,做丈夫的已被抓获,以强xx幼女罪被判刑三年。这线索是嗅觉如猫头鹰的头儿弄来的,交与我完成。我在报社借了辆车,自己开着,远兜远转地,从那男人被关押的监狱,到他的小嫩妻子地处近郊的娘家,尽数寻访,无一缺漏。 我找到监狱长,事前我已经通过司法局一个熟人给他打过电话。监狱长叫狱警把犯人带到会客室来。31岁的男人看上去比较衰老,苍黑的脸,鬓边有些白发,眼神木然地盯着我的采访机。我问他的职业,他竟听不懂这名词,我再问他靠什么养家,他想了半天,呐呐地说是帮建筑工地打零工。再问他是什么工种,他又不明白了,傻傻地沉默着。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出神。我渐渐发觉这人并非单单是愚昧,简直就是智商的问题。 会客室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草坪,草坪边缘零零星星种了一些花。十来个穿灰色狱衣的犯人整整齐齐地列队向监狱里的加工厂走去,有佩枪的狱警一前一后地押着他们。 "你老婆喜欢养花吗?"我换了一个题目。他一楞。 "养,以前她养马蹄莲,一年要卖两三千枝。"他呆呆地说。 "现在还养吗?"我追着他问。他摇摇头。 "身子沉了,不方便。"他把铁手铐举高一点,伸手搔搔头皮。 "她靠什么生活呢?"我尽量温和,以免刺激他。 "她妈有几亩水田。"他的语言简洁得像文言文。 "孩子生下来,她妈也帮着料理吗?"我问。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孩子大点儿怎么办?一直跟着外婆?"我看着他。这一回,他抬起头来,很奇怪地打量了我一下,仿佛我问了一个天方夜谭似的问题。 "三年我就出去了。"他说得很流利,而且理直气壮。 我看了监狱长一眼,他对我笑笑。狱警领走了犯人,监狱长告诉我,那痴情的小妻子每次探监都来。我目瞪口呆。见到那小嫩妻子的时候,我更是无话可说了。 那小姑娘身体单薄,发育未全,几乎没有rx房,肚子像溺水而亡的人一样凸起,但一双眼睛非常明亮。她取出一叠信给我看,全是写给丈夫的,拙劣歪斜的字迹,事无巨细地汇报她自己每一天的状况,自有绵长的情意藏在里头。她的母亲是个四十来岁的寡妇,竭力挽留我吃一顿饭再走,念叨着女婿的种种好,祈盼着我能帮忙"昭雪"。 "作为母亲,你知道女孩子的法定婚龄吗?"我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位昏头昏脑的岳母回答我: "早也是嫁人,晚也是嫁人,什么时候碰到可靠的,什么时候出嫁,您说是吧?"叹口气,她接着自言自语,"我就一个女儿,生怕她遇到不务正业的男人,害了她一生,好容易物色到这么个齐全女婿,肯吃苦,心地也好,哪晓得不明不白地又给抓进牢里去了,作孽呀……"这一家子着实让我瞠目结舌。我驾车回报社,冷血地写我的稿子。那其实是乡村版的杜拉斯小说,《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成年男性与稚弱少女相爱,很混乱很残忍的一种美。我们必须透过法律,才能窥测到人性中的某种蒙昧。头儿挺满意,放到二版的头条,加了几句编者按。 我把车还掉,徒步走出来。报社隔壁新开张了一家冰淇淋店,招贴上写了油炸冰淇淋之类的玩意儿。我走进去,叫了一客香草味的火烧冰淇淋,服务生转眼送上一碟火球一般燃烧着的冰淇淋,气味芬芳。火焰渐灭,我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原来内里是冰凉的。我不由得想起那个15岁的小女人,她一定没有享受过这样昂贵的甜食。她像昆虫一样活着。 我所喜爱的海洋生物学家杰克森的女儿恰好是15岁,做父亲的正在发愁没办法让他的小公主看到未经污染的海景,这位优秀而富有慈爱情怀的父亲说,每一个生态环境从我刚刚开始研究到现在都不一样了,我有个29岁的儿子,过去我曾经带他航行在牙买加美丽的珊瑚礁上,可我的女儿,我能展示给她的只有大片的海草。瞧瞧,生命的轮廓有着天壤之别的区分。 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拽住命运的小辫子,戳穿它的面具,对着它挑三拣四、百般抱怨。正因为这样,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物而屈就——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轮到我做热线新闻,我在办公室里呆到晚上九点过,林梧榆来接我,带着一份小礼物。我不必拆开也知道是项链戒指那些。林梧榆这人没什么创意。 嫁给他之后,他不大在意这些琐碎的事了,假如我回家迟,他就心安理得地呆在公寓里看电视。自然也不会滥用职权,叫一部公车,风驰电掣地赶来见我。不过数月间,我们的关系已如旧汗衫一般贴身烂熟而又漠视厌倦。毕竟是延宕经年的男人女人,早年对于结婚本身那种惴惴喜悦的情绪随着岁月灰飞烟灭,彼此都是冷静的。但我们之间却又不存在理性的对话,能做的,仅仅是对于婚姻的破坏、试图挽救的犹疑以及内心不可避免的冲突——你看看,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请你喝酒吧。"林梧榆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了看他,他的衬衫纽扣规规矩矩地扣至锁骨,我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我爱你,苏画,"林梧榆突然静静地说,"如果你需要,我愿意为你做一些改变。"我被他神情中的哀伤震慑住了。 我选了一间相熟的酒吧,老板是文化人,除了酒吧,还经营着画廊。我和林梧榆在远离吧台的位置坐下,酒保过来招呼我们,递上一册椰子色的长方形价目表。林梧榆煞有介事地翻来翻去,一看就是个陈奂生。我漫不经心地说: "要不就来瓶路易十三吧?""路易十三?"林梧榆闻所未闻。他逐页翻过去,路易十三在最后一页上,价格是8800元。林梧榆遽然变色。 "拉菲干红。"我径直对酒保说,同时信手递了张卡给他。几个月以前我托朋友在国内一本畅销杂志上替这家酒吧做了一档宣传,当时老板就送了我价值上万块的消费卡。这些,我根本不屑于告诉林梧榆。他最崇拜的人物不过是芙蓉市市长那种七品芝麻官。 酒吧里有水果,我叫了红毛丹来过酒。林梧榆循规蹈矩地要了几碟花生米牛肉干,我兀自微笑,如果有酱爆鸡丁出售,相信他老人家必然会火辣辣地来上一份,和着红酒有滋有味地送下去。 酒水送上来,林梧榆问酒保要帐单,酒保侧一侧腰,礼貌地说: "对不起,苏小姐已经付过了。"林梧榆看了我一眼,面色不豫。酒保替我们开了瓶塞,以软布托着瓶底,在两只酒杯里浅浅地斟一点,然后退开。我举起杯,与林梧榆碰了碰。他还是耿耿于怀的样子。 "别介意,"我说,"这酒不便宜,1088元,你大半个月的工资。""又来了,"林梧榆烦躁起来,"做公务员有做公务员的好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有的。""你的虚荣心戕害了你,想想看,你没有高学历,没有殷实的背景,没有出色的能力,你指望有什么样的前途?"我突然丧失了敷衍的耐心,尖锐地说出真相。林梧榆瞪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苏画,你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太短浅。"他吁出一口气。 我微笑,我不想跟他吵,没意思。我们无声无息地僵持着,像两尾鱼。我打了个手势,叫过酒保,问他有没有林肯爵士乐团的爵士乐《深夜列车》。酒保领命到吧台查看。我闲闲说: "1999年,温顿o马萨列斯来华演出,我去现场听过,《回到原点》、《车站呼叫》这些曲子都不错,而且,"我轻轻笑,"马萨列斯确实很帅。""你又在嘲笑我?"林梧榆直视着我,"马萨列斯是什么货?不知道他难道就是一种耻辱?"我眨眨眼睛,泯了一点酒。上帝作证,这一次,我可真没有叫他出糗的歹念。温顿o马萨列斯是很著名的黑人小号大师,我想不到他连这个也不知晓。 "苏画,你活得踏实点好不好?"林梧榆恨铁不成钢似的望着我。我耸耸肩,现在我越来越喜欢这动作。你瞧,我们根本就是相互轻视的。 "我在一环路附近看中一个铺子,用来做咖啡馆非常适合。"我凝视他,他的眼神很钝,尤其是在酒后,弥散着一层很浊的灰颜色,仿佛被污染的海水。我对自己笑了笑。面对婚姻的时候,往往就是在面对一个人,你永远没办法做一个抽象的好妻子,就像你不可能独自跳伦巴。 "那又怎么样?"他取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没有点燃,简直蠢透了。 "参照水粉画华尔兹的利润,那种地段一年至少会赚上十万,比你眼前的职业强多了。"我忍不住摸出打火机,替他燃起那支烟。你知道,男人叼着干巴巴的烟草,那姿势过于猥亵。 "你要我辞职?"他冷笑。我不出声。 "苏画,你不小了,"他把整支烟掐灭,嗤之以鼻,"上点年纪的女人天真起来,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冒犯了。 我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出了酒吧,打车回家。关车门的刹那,林梧榆挤了进来,手里提着那瓶只喝掉一小半的拉菲干红,笑着对我扬了扬酒瓶。我没有赶他下车,我总不能在街上与名为我丈夫的男人大打出手吧。 下了车,我付车资,然后进大厦,林梧榆慢吞吞地落在后面,我飞快地按了纽,电梯门徐徐合拢,林梧榆紧跑两步,及时冲进来。出了电梯,我开房门,进去,顺手关门,林梧榆掏出钥匙,顺利地跟进来。我到盥洗室涂卸妆油,他晃来晃去地贴着我,低下头,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换衣服,他照样粘着我,我推他,他让开一点,隔一会又腻上来了。房间过于促狭,他像只鬼一般缠住我。 电影里的情人吵了嘴,女主角一哭,便奔上一道宽敞的回旋楼梯,砰一声推开华美的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抽泣起来,镜头摇转,窗外是奢侈的海景,清澈的海水,远处风帆的蓬犹如缤纷的鸟翼,导演适时加配搭调的音乐,一派奢靡风情。但我呢,却只能在狭小的公寓中扮演困兽,走来走去地,背后紧贴着庞大的林梧榆。 突然间我累极,而且想笑,我坐下来,无声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梧榆拥住我,递过那瓶酒,我喝了一点,他接过去,喝一大口。我们就这样轮流喝酒,像两个疯狂的傻子。 我们带着酒意上床睡觉,林梧榆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动。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忽然轻轻吻我,迷糊地说: "明天不能迟到,我请苏幻苏鸟到机关给干部开讲座……"闻听此言,我骤然间反感得无以复加,重重推开他。 "连我的妹妹都成为你晋升的奠基石。"我冷冷地说。他完全清醒过来,以手臂支起上身,面对面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索性闭起眼睛,不看他。 "虚伪,虚伪透顶。"我说。他没有动。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终于他放弃,躺下来,长长叹息一声。 "苏画,你去问问,不是每个博士都有这种实践机会的。"他翻了个身,背对我。 那晚我们睡得很静,好象一对熟悉到了极点,也烦到了极点的老夫老妻,即使裸体坦陈,照旧面不改色,该干嘛干嘛,任何一桩事,睡觉、喝茶、入厕,统统都比做爱重要。激情这玩意儿就是如此,瞬息一现,万般璀璨,但自此不复重来。 我copy同行传过来的信息,写了篇几百字的小稿,三青年勇救轻生女。他们时常这样,一旦得悉花边皮毛,立即资源共享,从前我是不屑此道,但渐渐也妥协。没办法,再敬业些,颠簸到吐血,一个人也生不出七八条腿,总是目力有限,不如联袂演出。 部门里的台式电脑新换了光驱,有仁兄试着播放碟子,是一部喜剧片,围聚了一大帮观众。男人说:"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女人立刻哭起来,大声叫:"照顾我一辈子的人就是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办公室里的人哗然哄笑。在笑声中头儿木着一张脸走进来,大家纷纷作鸟兽散,讪讪地各自归位,做忙碌状。头儿一言不发,径直朝我走来。我开着手提电脑,从网上下载一幅梵高的图,放到桌面上。下载的速度慢得很,但反正我很闲。头儿凑近看了看那张画,温言道: "在忙什么?"我诧异,头儿的嗓音奇怪得很,像吃胡豆给噎着了。 "怎么了,你?"我笑。 "来,来,我跟你说件事。"头儿犹犹豫豫地把我叫出去。我们站在走廊里,头儿背靠着墙,垂着头,活像个尿了裤子不敢动弹的小孩。 "什么事这么神秘?"我胡乱跟他开玩笑,"是不是20年前的女朋友找上门来?""苏画,你别急,"头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林刚才出了车祸……"我直觉地抓住墙壁,但白色的墙像一片流沙,慢慢向我倾覆下来。耳边是大团大团噪音,开门声,说话声,键盘敲击声,然而一切都是恍惚的,似乎隔着山重水复的一段距离。 "芙蓉市政府的电话打到了总编室……"头儿还在继续说。 他死了。我想。我有点眩晕,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我不爱他,但他竟死去了。我用力掐住手腕,禁止自己尖叫出声。 "我、去看看他……"我听见自己软弱地说。头儿及时扶住我,他的掌心是温热的,我全身发凉,不管不顾地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有同事停下步子,望着我们。 "小林没什么事,但你的两个妹妹,也在那辆车上,她们,"头儿一字一字地说,他的声音低至若无,"生命垂危……"头儿实在是个拙劣的、不守规则的拳击手,他先是给我沉重的一拳,击倒了我。当我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以为比赛到此为止时,他竟然挥舞着榔头,猝不及防地向我砸来。他杀害了我。 (b) 我穿黑衣,如常去见闻稻森。我的黑色连身裙出自bianco,裙裾绣了碎淡稀疏的熏衣草。闻稻森并未看出端倪。他感冒,为防止传染,戴着一只白色医用口罩。 "你气色不大好,苏画。"他瓮声瓮气地说。 "闻医生,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维嘉爱上的女孩究竟是谁。"我直截了当地说。 "是雅子?"闻稻森慧颉地盯着我。 "你——"我吃惊得说不出话。 "不难猜测,"闻稻森微笑地解释,他用了一个倒装句,"由你叙述的情绪。""是的,"我艰难地说,"确实是雅子。"那秘密是塞在我胸口的一堆泥,日子久了,与皮肉混淆,无法分辨。一旦认真挖掘起来,真是有一种血肉模糊的惨烈。 我举着一束棉花糖,撞进维嘉怀里,你知道,那是某个场景的再现,一名来自凄陆的女孩子曾以同样的姿势介入维嘉的生命,他们发疯般地爱过。维嘉捉住我的手,那一刻,他的心微微荡漾。 "可是,在他还来不及爱上我的时候,"我以手覆额,缓缓对闻稻森说,"他就见到了雅子。" 胶片回转,我的男朋友伍辰邀请我所居住的320宿舍的女孩吃冷饮,我们围着寒伧简陋的摊点,雅子快乐地讲着一个滑稽的段子。就在我们预备离去时,维嘉突然自黑暗沉寂中起身,凝视着雅子微笑的面容。后来,维嘉对我说: "那是唯一一次,我在街边的摊子喝冰茶。"维嘉开始向我倾诉,在他家的院落中,在颜色冷寂的直播室,在江水汹涌的岸边,他慢慢说起许许多多的过往,被他爱过、诱惑过、伤害过的女人,还有雅子,他对雅子那一种彷徨而优柔的情意。 "她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女孩……"维嘉静静地说。 我勇敢地直视他的双眸,语气平和地告诉他,雅子爱着的,是她的中学同学。那男孩子个子很高,喜欢飙车,穿浅草色的棉质恤衫,头发在风里飞飞的,眼神冷静得像个杀手,但却叫雅子魂飞魄散。 "他在南方念大学,雅子通过邮局给他寄了很多玫瑰标本,"我煞有介事地描述,"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帮着雅子制作的。"说完我审视着他,看看他是否信任我虚构的男孩与虚构的爱情片段。 "小女孩子的游戏。"维嘉笑了笑,毫不介意的样子。 "但雅子很爱很爱他。"我强调。 "别担心,我有把握,"维嘉眯起眼,看着满院的花木,"雅子,她会爱上我的。"我看着他,他的神情有我所不懂得的复杂的哀伤。 "你不知道,雅子非常非常非常爱他,"我挣扎地喃喃说,"从很小很小很小就开始爱他了……"我有点语无伦次。 "伍辰最近在忙什么?"维嘉突然打断我,换了一个题目。我怔了怔。 "还不是那些,练练球,做做体能训练……"我漫应。我的内部有什么器官开始痛。残忍的、自虐的痛。 "跆拳道似乎是个不错的项目。"维嘉打断我。 "是,伍辰正在学习跆拳道。"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去拜他为师。"维嘉笑着点起他从不离手的烟草。春日的阳光暖暖郁郁的,维嘉就坐在我身旁,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侧影是那样好看,然而我明白他终将属于雅子。 "那种感觉,绝望得就像世界末日。"我告诉闻稻森。 "也许他一直有所察觉?"闻稻森嗓音嘶哑地反问。"不会的,"我闭上眼睛,笑起来,"我一直都对他说,我与伍辰深深相爱,矢志不渝。"闻稻森剧烈地咳嗽,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水。他的杯子里浸泡着一些苍翠的药草,连水也成了浅浅淡淡轻轻的绿色。那轻俏的小护士循声而来,帮他续满开水,并且取了一粒润喉片,直送到他的嘴边,闻稻森避开一点,接过药片,自己吃进去,说了声谢谢。我别过脸。小护士很识相,掩门退出。 "做课题,熬了两个通宵,伤了风……"闻稻森喃喃地说。 "我甚至,"我截住他的话头,"帮维嘉偷走雅子的浴巾。" 不止是浴巾。我还偷拿过雅子的白色棉布内衣、她喝过水的玻璃杯、她时常握在手里转着玩耍的一支蓝铅笔。我像个贼似的录下她如厕的声响、她睡着时的呼吸。我为维嘉做着一切。他把脸埋入雅子的衣物,贪婪地嗅吻着,雅子的内衣有轻微的海藻香皂的气味,我知道。我只是一声不响地、平静地看着他。 "你不难过吗?"闻稻森问我。 "不,"停了一会,我轻轻笑了,我说,"维嘉永远不会知晓,那些东西,其实全是我的。"我的内衣、我的玻璃杯、我的蓝铅笔,被维嘉痴狂地痴狂地抚摩着。 "难道维嘉没有向雅子表白过心意?"闻稻森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眼光是大惑不解的。我又笑了。身为心理医生,他是不应该动容的。看情形,这雏儿道行不深。 "因为我……"我安静地说。 "我时刻陪伴他,帮助他动摇自己的内心。"我说。 维嘉喝了点酒,他在播放器里放着很吵的乐曲,由轰轰隆隆的节奏与冷酷无比的音调组成,音量放大到了极限,整个屋子像要被巨大的气流掀翻。我躲到门边,用手指捂住耳朵,而维嘉坐在音乐的旋涡里,坚如磐石。隔了一会,他突然叫喊起来,歇斯底里地问我: "你告诉我,她会接受我吗?""会吗?!会吗?!会吗?!"他疯狂地喊,疯狂地跺着他的脚。 我但笑不语。维嘉在乱糟糟的旋律中飞快地走来走去,他点起烟来,却并不吸,只是举到眼前,盯着它闪闪灭灭地燃掉。我一动不动地瞧着他,我清晰地看到他极度脆弱与不安的灵魂。 那晚维嘉一直在狂热的曲调中摇晃,在一首曲子与另一首曲子的间隙,他会暂时停歇,靠着墙,两只手无助地插进裤袋,仰起下巴,眼睛看进空气里去。我走近他,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去,慢慢喝光。我低下头,踌躇地说: "雅子倒是说过,她能认可的男人,必须跟她一样,简单、快乐,没有经历过纠纠缠缠的感情……"维嘉注视着我。音乐再度轰鸣,是一些庞杂无序的海啸,夹杂着金属敲击石块的声响,有大提琴作为背景。他猝然抓住我的肩膀,大力摇撼我。 "你太残忍!"他狠狠地叫,"别让我知道真相!"我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几乎窒息。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郁郁寡欢的维嘉竟是这般狂躁。"我说。 闻稻森轻轻咳嗽一声。 终于,音乐休止,维嘉也放开了我。我站立不稳,头发散乱,一直跌倒下去。维嘉扶住我,让我倚靠着他。他用了一种新的须后水,是早晨森林里清净的木香。他忽然温柔地替我整理乱发,他的手指微凉,指尖的皮肤幽柔如丝。他缓缓凑近我,他的眼睛深黑清澈。我情不自禁地合上眼睛,双唇轻颤,充满渴欲。过了很久,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 "苏画,你不明白,我对雅子,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我必须爱她,"他低低说,"或是杀了她。" "雅子是怎么死的?"闻稻森再度追询。 "溺水。"我说。 "自杀?"他不经意地问。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他身后是式样古老的绿纱窗,窗外是青草地,没有及时修剪的草长得很茂密。有风,草在风里晃动。 "当你暗恋着一个人,才知道,爱情真是无比凄凉的一件事。"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喝了一点水。 "雅子为什么自杀?"闻稻森追问。 水杯在我手中晃了一下,水溅到我的黑色裙子上,绣绘的熏衣草湿了一块,转为沉紫色。闻稻森给我一张纸巾,我认真地擦拭,浪费了很多时间。我看了看腕表,还有二十分钟。足够了,我想。 "不是自杀,"我平静地说,"是维嘉害了她。" 我和维嘉呆在江岸边,天气炽热,我们就在岩石背后的暗影中纳凉,看着驳船往复不已。那是傍晚,潮汐渐渐涨起。维嘉叫小贩送了一篮子酒与食物过来,他喝光整罐的啤酒,然后"啪——"地一声把罐子捏扁,扔进江里去。 "我想见她。"他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我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光芒,像烟花蜡烛,噼里啪啦地在暗处迸射出小小、璀璨的火花。 "我爱她。"他轻声说。我恍悟,有些事情一定会发生了。维嘉已经无法按捺内心的情愫。 我惶恐得很,但我还是说,我去找雅子出来。维嘉凝视着我,他的眼里有无数的犹疑。 我叫了一部的士,返回学校。雅子独自一人呆在宿舍,正在抄写笔记,她伏在桌上,歪着头,一行一行地写下去,字全是倾斜的。她那样子像个懵懵懂懂的小淘气。 "走吧。"雅子干脆地说,顽皮地把笔记本朝天花板上一扔,然后伸手接住。我拉着雅子的手,她的手小小纤薄,很秀气。我想象着维嘉轻柔但不容分说地将雅子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他扳过她的肩,他吻她,他抚摩她的头发,他缓慢地解开她的衣纽,他温存地探询她萌芽般稚嫩的胸乳,他把她惊悸的身体重重拥入怀中…… "雅子,假如没有我,"我字斟句酌地说,"你对维嘉会有好感吗?""呵呵,要是维嘉没有先爱上你呀,"雅子笑嘻嘻地说,"我会反过来追他,铺天盖地地追他,追到他无路可逃,乖乖地举手投降。"我笑一笑,说不出话来。我的嘴里是苦涩的,像吃了成千上万的药片。我们穿过静止的树林,沿着江岸的石梯走下去,天色已黑,但我还是听见维嘉细微的口哨声,他在哼一支法文歌。我停住脚步。我感到无法言说的伤感。 "那边埠头有一艘用来展览的船,"我推了推雅子,"很漂亮,我们去看过了,你也先去瞧瞧吧。""好啊。"雅子毫无异议,蹦蹦跳跳地跑开。 维嘉已经看见我们,他回过头,对我扬扬手。我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来,他脚边有七零八落的啤酒罐。他站起身,张望着雅子的背影。 "她到什么地方去?"他迫切地问。 "坐下来。"我木然地说。 "怎么了?"维嘉再问一遍,"雅子干嘛不过来?""对不起,维嘉。"我把脸埋进膝间,我在发抖。 "到底出了什么事?"维嘉蹲下身,掰开我的手,看着我的面孔。四周很静,只有江水流淌的声音。我抬起头,黑暗中,我看不见雅子的身影,而那艘灯火绚烂的船尚在很远的船埠。 "我都说了,我都对雅子说了,"我被迫望着维嘉,他的手抖了抖,"我告诉她,你爱了上她,并且约略说了你过去的事……"维嘉怔了怔,抖瑟瑟地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 "我发誓,我说的只是其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而且很简略。"我的嗓音低下去。维嘉的烟掉在地上,他取了另外的一支,没有点燃,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着。 "她怎么说?"隔了很久,维嘉静静地问。 江风吹过来,无端端地,我觉得冷,尽管这是夏天。我抱住双臂,不说话。维嘉点起了他的烟,吸了一口,猛然间,他用力把它扔掉,用皮鞋狠狠地踏灭。 "她究竟怎么说?"维嘉咆哮,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我吓了一跳。 "她说,她说,"我打着冷战,不敢看他,"她说你是个浅薄、肮脏的男人……"我一边说着,但全身战栗不止。我在心里祈祷。 愿上帝饶恕我。 维嘉骤然跳起来,冲了出去。我下意识地跟住他,我们在黑夜里发疯般地奔跑。江岸一团漆黑,我不住地被深浅不一的沙坑绊倒,我爬起来,继续追赶。维嘉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他无所畏惧的姿势让我空前地恐惧。 其后,在一个乱石嶙峋的转角处,维嘉遇到刚看过海船返回的雅子。维嘉停下了脚步,拦住雅子。我也停下来,闪身避开,我的牙齿无法克制地战栗着。天真的雅子先是被维嘉吓了一跳,继而惊奇地说: "维嘉,你也要去看那艘船吗?" 闻稻森喝了一点水,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水杯上,药草浸出的汁液犹如水草纷繁的深潭,苍绿清洁。我想起浑浊的江水,以及雅子惊恐的脸。我打了个寒战。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饥渴。如在荒凉的沙漠中。 "开头我只是想震住维嘉,"我慢慢地讲述下去,"我猜,他会由于极度的自卑而逃避,与雅子疏远,从此不在她跟前提起他的爱。"我的想法很幼稚,我知道。但那时我18岁,惨绿的18岁,就像踩上了沼泽,一直一直身不由己地沉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对慌乱的、青苔绿色的眼珠。 "我未曾预料,接踵而来的,会是死亡。"我看着闻稻森。他揉弄着一张报纸,将报角撕得粉碎。他有点发慌,我看出来了。心理咨询变成了谋杀案件,那必定是闻稻森始料未及的。我无声地笑了笑。 维嘉一步一步逼近雅子,雅子奇异得很,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我只能看到维嘉的背影,他穿着灰蓝色的衬衫,意大利乔治白,是他最喜欢的牌子。 "你、你去看船吗?"雅子害怕起来,嗫嚅着,本能地朝后退了退。刹那间,维嘉抓住了她的手臂。雅子尖叫了一声。 "孩子,请用你的生命记住,"维嘉用一种悲伤至骨髓的声音说,"一个浅薄、肮脏的男人,以一颗深邃、干净的心——"他低了下去,近似耳语,"爱着你……"一定是他那严肃到了恐怖的表情吓坏了雅子,雅子一时间根本无法准确分辨他所表述的真实语意,她试图逃走,并且在黑夜里,一声声地锐叫起来。 维嘉用力拽住她,不管不顾地,要将这受伤的小孩拥入怀中。雅子挣扎得那样猛烈。他们就像两个出演默片的拳击选手。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雅子奋力挣脱了维嘉,但她站立不稳,巨大的惯性使她滑入江中。水浪扑袭而来,雅子仿佛一只沙袋般,卷进了旋涡。 我吓傻了。江水汹涌,雅子在凶猛的水中沉浮,有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极力瞪大的眼睛,转眼间,她整个人就消失了。 "雅子不会游泳,第三天上午,渔人发现了她,浮在水面,肿胀得面目全非……"我梦呓似的说。闻稻森咳起嗽来,咳得一塌糊涂,嗓子都快挣破了。 "你没有叫人救她吗?"静一下,闻稻森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叫,我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当我僵直的双腿可以移动的时候,我立刻像踏着云雾一样艰难地、努力地走开。我什么都看不见,江水,雅子,渔火,甚至维嘉。 那样的场景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作为幸存者,我惊骇过度,无力承受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那里,全心全意地离开那里,离开前一秒钟我还剧烈如病般爱着的男人。 "维嘉呢?"闻稻森问,他的脸色已经变作青灰。 "他也死了……"我说。在那个残酷的时刻,我决定离弃维嘉。甫一转身,我就听见了清晰的落水声。我回过头,维嘉已经不在。 "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失踪了,一个多月以后有人在江里捞起他的衣物,但尸体却始终没有找到。"我闭上眼睛,那件灰蓝色的衬衫漂浮在水中,还有散落的金属名片匣,一只变形的鞋,红线穿起的护身符,它们在水里荡漾起伏——我永永远远地失去了维嘉,失去了我的终身所爱。 "没人知道真相吗?"闻稻森没朝我看,他盯着那只青瓷花瓶。 "不,"我摇了摇头,"我守口如瓶。""难道竟没人怀疑?""关于雅子,警察局的结论是失足落水,而维嘉,是自杀——维嘉稍微有点名气,报社的记者为他做了一条新闻,《凶猛江水,吞没唱片骑师》。"我微笑起来,那不伦不类的报道我收藏着。 "他们太草率……"闻稻森大摇其头。我并不介意。是的,他们是太草率。每个人都太草率。没有人对真相孜孜以求。 "雅子是个调皮的女孩子,这一点,谁都知道,"我看着闻稻森,他仍然避开我的视线,"至于维嘉,他们找到了一些信件,是一两年以前他与凄陆女子的通信,还有很多很多不同时期的遗书,原来他一直想要自刎,生命于他只是一种负累,他的情绪颓丧消极到了极点……""他们的调查是粗糙的。"闻稻森不容分说地下结论。 "那一阵子快要考试了,每个人都在教室里,没人看见我和雅子曾经一道出去,警察就我与维嘉的关系作了大量盘查,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我继续说下去,"当然那是因为伍辰,我和伍辰甜蜜地牵着手,无数次地出入于各家餐馆,我们是校园里出名的情侣之一……""伍辰了解吗?""我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回答,"只是在那以后,他提出分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闻稻森仔细地问。 "十年以前,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跟了我整整十年,"我说。 "它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我淡淡地说。 小护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提醒闻稻森,下一名病人已经在候诊室等待。我从我的手袋里取出一叠手稿,那是我写的小说,《越快乐,越堕落》。我说过,那是我创作过的仅有的一部文学作品。我把它递给闻稻森,我说: "其实,我讲过的所有情节都是虚构的,"我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事情的本来面目,我已经写下来。""发生的时间也不是在我的18岁,"我冷血地消解了之前的一切,"而是我读硕士期间的一段往事,有空的话你倒是可以读一读。"这一次,闻稻森目瞪口呆。 我站起身,一如既往地说下周见。我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候诊室里的预约者,那是一位陌生女人,穿尖细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地与我擦身而过。我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是迪奥的货,这一款叫金色,没有错,是绝对的正品。我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她一眼。 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不会再对着一位名叫闻稻森的心理医师,天长日久地细诉昨日情怀。 再也不会了。 (c) 井的暧昧身世,绣花鞋说了一半,青苔说了另一半伍辰的父亲在苏画走后不久便去世,伍辰认为这多半缘于父亲对苏画错位式的思念。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伍辰奔波于学校医院之间,狼狈不堪。负责那个病区的护士长极为年轻,个子很高,如同一颗饱满的四季豆,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她态度温和,帮了伍辰不少忙。伍辰请她吃了一顿饭,没想到他们之间进展得比他父亲的病情还快,是最理想的小说情节,相互中意,吹吹打打上花轿,砰一声关上门,完了。 伍辰装修了居室,把苏画遗落的东西装进一只大袋子,送还给她。此时苏画仍在为维嘉的死因四处奔走,警局的结论是自杀,苏画坚持说是谋杀,她动用了微薄的社会关系重新调查,将所有维嘉的熟人列入嫌疑名单,她言之凿凿地慷慨陈词:第一个怀疑我,第一个怀疑我。见到伍辰,她长河大浪地谈了一大篇案情近况,其间布满犯罪学上的专业术语,伍辰从不了解她有这样好的口才。结果直到告辞他都无法插入自己结婚的消息。也罢,反正苏画不会有兴趣。 苏画没有以前漂亮了,眉眼间的韵味全跑了调,头发乱七八糟往脑后一扎,连那种悠闲、从容、淡定的气质都失掉了。毕竟受了刺激,经不起折腾了。伍辰怅惘地想。 伍辰的太太热心关注着他的事业,鞭策他赚钱,买音响,买车,买裘皮宝石,一切流行的女人拥有的东西。在她的鼓励下,伍辰忙得团团转,像只陀螺。不过他没有怨言,他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家的收音机,那只从前苏画用来收听维嘉节目的破旧收音机,早卖给了收荒匠,他们完全忘记了电台的存在。在温暖的、灯光幽柔的室内,他们挤在软皮躺椅上观看怀旧影碟,更多的时候,他们沉湎于如胶似漆的男欢女爱,屏幕的声响变成了掩饰。伍辰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叫做《阿甘正传》,片首音乐尚未放完,他们已陷入消魂蚀骨的境地。阿甘的声音傻乎乎地响起,我叫阿甘,福里斯·甘。 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妈妈说。 人生如朱古力。 第十二章 绛红色的荒原 (a) 重症监护室设在长廊的转角处,非常宽敞的大房间,用日本式的木板分割成了一些小小的空间,光线不大好,白昼也亮着灯。呼吸机发出轻微规律的声响,就像某种精密炸弹的预警装置。有护士轻轻地走来走去,逐一检视那些复杂的监测仪。 幻和鸟躺在两张白颜色的病床上,双目紧闭。她们的身体缠裹在层层叠叠的纱布中间,看来是那样地安静和稚弱,仿佛橱窗里漂亮精致的手工玩偶,一式一样的冰冷,一式一样的了无生气。 我呆在玻璃门外,昼夜守护我不幸的孪生妹妹。三天以后,我被允许每天半个钟头与她们说话。我抚摩着她们受伤的脸,慢慢说起从前的事情,关于唐山,荒凉的海岛,以及我们天真的母亲。我独自絮絮念叨,心里却充满了巨大巨大的哀伤。 两周以后,她们转进了特护病房,我可以终日留在那里,无休止地说下去。而她们始终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犹如两株矜持的植物,以同一种姿势,抗拒着我所有的温情。 我停止下来。隔了很久很久,我轻声唤她们的名字。 幻…… 鸟…… 幻…… 鸟…… 没有人回答我。她们沉寂不语。 生命是如此残忍。 我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在街边扬手叫了一辆taxi,我对司机说,去芙蓉。 空气里似乎留存了爆炸的记忆,气流变得厚密,带着余烬微燃的温度。我轻轻地嗅着,余焰中有幻和鸟的气息,温暖、清香——她们的拇指上戴着一式一样的纯银护套,幻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有时是轻金,有时是澄蓝,鸟在心里摹仿着汽车的刹车声、玻璃弹珠的滚动声。她们叫我,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的绽放与寂灭都在猛烈的震颤中完成,就像被魔咒所禁锢的玫瑰公主,必得遭受某种既定的折罚。然而却永远没有王子可以跨过重重藩篱,将沉睡的公主唤醒了。 我在事发地点不厌其烦地转来转去,像只鼻息咻咻的猎犬,审度着车胎的划痕、碎裂的玻璃渣、残存的油粒、毁坏的漆料铺。那条街很窄,两旁种着古老的楠木,清寂幽长,是前往芙蓉市政府的必由之路。 我不眠不休地逡巡着,用繁复的工具不断地测量,逐一访问目击证人,反复推敲交警大队的笔录。终于,我精确地算出了事故发生过程里飞速流转的每一分秒,正是它们,伸出狰狞的手,掐断了幻和鸟细弱的脖子—— 汽车失控,撞上路边漆料铺的油桶,其间是23.4秒,司机被强大的冲击力摔出路面,副驾座上的市长昏迷—— 车子继续前冲,推动油桶,撞进铺子,沿街的一面墙轰然垮塌,其间是18.1秒,后座的幻、鸟、林梧榆同时被陷落的车盖压住—— 林梧榆顺着车顶的缝隙攀爬而出,徒手撬开副驾座变形的车门,救出市长,其间是56.4秒,颠簸中市长已经醒来,惊吓过度,牢牢拽着林梧榆的衣领—— 林梧榆抱着市长跑向街对面一辆停住的小型货车,货车司机推开车门,主动接过市长,其间是22.6秒,被撞的车已经起火—— 林梧榆告诉货车司机,伤者是市长,需紧急送往医院,林梧榆紧紧握了握市长的手,轻声安慰他,其间是31.2秒,此时驻扎在附近的110已出警,警笛声回旋而来—— 载着市长的货车启动,林梧榆目送货车调头驶向附近的医院,其间是20.5秒,漆料铺周围的住户狂乱地逃窜,人们大声喊,要爆炸啦,要爆炸啦—— 林梧榆惊然回头,110驶抵现场,其间是5.6秒,幻或是鸟已经弄开了一侧的车门,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臂,有人听见女孩子的声音,林梧榆,救我们—— 林梧榆起步奔回,车子爆炸,其间是5.3秒,黑红的烈焰冲天而起。 这份调查报告显示的结果是明确的,害了幻与鸟的,不仅仅是车祸本身,功利而虚荣的林梧榆更是夺命的刽子手。你知道,即使林梧榆已经选择了赤胆忠心、大义灭亲,但设若他不那么周到,将市长随手转移到安全的街边,立即返身拯救我的孪生妹妹,幻和鸟也许就不会陷入重度昏迷的噩境了。 林梧榆本人也受了伤,大腿骨折。芙蓉市政府的领导源源不绝地出动,在报社或者是公寓里找到我,劝说我去看一看自己的丈夫。他们众口一词,表达了市长对我的问候,以及对林梧榆舍己救人无私品质的赞扬。我礼貌地倾听,缄口不言。在他们的交口称赞中,我的丈夫似乎变成了全中国最模范的公民。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这些品质他都有。楷模啊。嗤。 我的离婚诉状委托一名律师来做,那是头儿的朋友,安排得非常妥贴,从不就细节的问题与我无休止地探讨,只是间或打电话来,三言两语告知我事情的进展。 我的父亲在出事以后并未崩溃,他去医院看望了妹妹,闷了大半天,然后立即整理行囊与继母出门散心。我送他们到机场,父亲是一贯的神采奕奕,过验票口时,不忘记倜傥地以英文夸赞验票女郎,那姿容清秀的女子对他嫣然而笑。 父亲是不会寂寞的。我知道。我对自己笑了笑。现在,我只剩下最后的、最盲目的一件事——遵从医生的药方,寻找我那貌似无稽、实在剔透的生母,请求她,以血缘至亲神秘的声音尝试唤醒她的孪生女儿。 我递交了辞呈,将水粉画华尔兹的份额转手,在法国逗留并不是容易的事。我花了无数的时间与饷银,几乎筋疲力尽。 公寓已经卖掉,我暂时住在父亲的家里。继母临走之前用白布将家具逐一蒙起来,连白昼都有森冷的小风拂过。我镇日坐在地板上,埋头填写各种申请表格,饿了就吃泡面。 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起来放碟片。父亲这里全是动画片,我找了一张很旧的《美女与野兽》,点起一支烟,茫然地看着。外面下起大雨,闪蓝的雷电照亮了房中一块块巨大的白布。我关掉电视,在黑暗里坐着。突然间,门铃响起来。我开了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午夜三点。鬼来了。 我精神恍惚地开了门,门口站着水淋淋的一个人。很奇怪,我并不害怕。我吸了一口烟,一道闪电划过,我看清楚了,那是林梧榆。他一动不动,直直地望着我,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进眼睛里。我倚着门楣,像个男人一样剧烈地吸着烟。 林梧榆仍旧不动,真他妈见鬼了,我想,说不定这家伙受了刺激,到这里来学僵尸吓唬人。我对他笑笑,自顾自靠进沙发。隔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林梧榆瘸着腿,沉重地挪移进来,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的水流到地上,整个人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浮尸。 "我收到法院的离婚传票了。"他说。他的嗓音低哑而陌生。我不由得看了看他,他的眼里尽是水,不知是雨,还是眼泪。 "传票下午就到了,"他继续沉闷地说,"护士怕我受打击,掖在我的枕头下藏着,半夜我伤口疼,起来找镇静剂,才发现了它。"又一道闪电劈过,跟着是钝响的雷声。烟蒂烧着我的手指,我掐灭它,另外点起一支。我避免去看林梧榆,我低下头,他竟没有穿鞋,左脚缠着凌乱湿透的纱布。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他一字一字地说,"我溜出医院,拦截过路车,先到你的公寓,可惜那里已经换了主人,我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到这儿来……""你是想得到我的怜悯?"我截断他。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无穷无际的泪水,顺着面孔蜿蜒流下。他在哭,我知道。但我并不快乐。 他不再说话,面如枯灰,只是死死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像某种垂死的兽,凄徨无助。我怔怔地站起来,做了一杯味道很淡的茶。我把杯子递给他,他视若无睹。我叹息一声,送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盯着我,然后慢慢地喝了一点下去。 我试着帮他除掉身上的湿衣服,取一条大毛巾裹住他的身体。他的左腿上了夹板,并且全都裹在厚厚的纱布里,纱布已被雨水泥泞脏污,看起来无比狼狈。这傻子,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我有点发呆。突然间他猛烈地抱住了我,不是那种激情缠绵的拥抱,他似乎拼尽了全力,带着哀伤与愤怒,以及巨浪滔天的绝望。 "原谅我……"他呜咽着,眼泪胡乱蹭在我脸上。 我厌烦起来,努力挣脱,他站立不稳,我们牵丝攀藤地摔下去,林梧榆的伤腿撞上了父亲收藏的铜质古鼎,他痛得痉挛,但仍然使劲拥着我,不肯放手。过了许久,他费力地支起双臂,凝视我,然后他开始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吻我。 我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没有动弹,我感受到了他的气息,那是我所熟悉的树汁般的清苦气息,浓密、粘稠,扑面而来。窗外下着大雨,气温渐渐凉下来。他紧贴着我,渴望令他情不自禁地呻吟。我睁开眼,房间里很亮,有干枯的花草、罩住家什的石灰般惨白的布。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当他最终进入我时,我的双眼潮湿起来。我不断地抚摩着他,他的脸庞、双手,他受伤的腿。你知道,在过去六个月仓促的婚姻中,我曾无比轻视眼前的这一切。 林梧榆久久地停留着,极其温柔地吻我的脖颈,我伸手抱住他,随他一道在疼痛而汹涌的欲念里游移、沉沦和飞翔。我已明白,无论时日怎样流转,我的身体将永世记取一个男人暖湿的欲望,记取他皮肤的触感、舌尖的温度甚至脊背小小的黑痣。 我醒来时天仍黑着,雨已停歇,空气很清透。我看了看林梧榆,他熟睡着,他腿上的夹板已经松开。我望着他沉睡的模样,他的身体修长、瘦削,有着东方男人典型的俊秀。我忍不住再一次抚摸他。很快地,他醒过来,疲惫地对我微笑。 "在那以前,我什么都想过,"他缓慢地开口,用了很含糊的字句,"譬如,要和你有一个孩子……"他顿住,朝我看了看。呵,我想错了,其实他并没有挣扎着挽留什么,任凭多么不舍得,他也已经认命。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那是全世界最为安静温和的一种终结了,我想。对于宿命,林梧榆的了解其实远甚于我的想象。 "苏画,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喜欢芙蓉那个地方,"他看着我,微微笑着,但泪水从他的眼睛里跌落下来,"而我,最讨厌的饮料,便是咖啡……"他停下来。我们对视着,隔了许久,他猛然把我抱进怀里,流着泪,战栗地吻我,而后像头幼兽一般,伤感地舔着我的身体。他微温的、诀别的吻使我感到全身发冷。 在幻与鸟持续昏迷后的第126天,我与林梧榆协议离婚。 签字的时候,他带来了大毛,大毛依然记得我,在我的脚边亲密地轻轻扑来扑去。林梧榆告诉我,大毛学会了表演直立行走。他吹一声唿哨,大毛果然立起两只前腿,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 我笑了,林梧榆望着我,他忽然走近,拥我入怀,贴了贴我的脸庞。然后他放开我,携着大毛决绝地转身离去。我凝视他的背影,他穿着灰蓝色的衬衣,我们初见时的那件,意大利乔治白。 (b) 《飞行》,他人的诗歌。巴黎,我忧郁的维嘉。 我即将远离大地,我的秘密居所抵达天空,那另一秘密的所在我即将在天空中遥望天空的更远,接近真实蓝色的无限透明。我即将飞行和停留我所能到达的高度,这也是山川万物以及云朵不曾降临的低度我保持良久的人性即将微渺并趋于无,我的悲哀上升我的悲哀上升,我的命运独立我即将从此时沉默重归人群。我看和听不再回首。今天我从大地出发,到达天空经过了两次震动,更多的一意孤行。多美啊,天空我即将感到的等待替代了抒情 我即将感到的等待,替代了抒情——其实,我是早该相信的。 如母亲所言。 爱情与生命,确似幻觉飞鸟。 (c) 我出生在一个漫长漫长的夏天。 在一个遥远遥远的海岛上。 苏画。 我的名字是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