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 第一章(1) 第一章 三月的美丽是从前的美丽, 从前是一只远离嘴唇的酒杯。 1 我是个瘦女孩,就像大力水手里面那个焦黄头发的奥薇拉,手足细细,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四顾的时间比较多一些。 我叫简微红,20岁。你知道,20岁的女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有伴侣的时候,宿醉、争吵、胡思乱想、做爱;没有伴侣的时候,思考、运动。 都是好的。 尽管我对清晨、玫瑰这类名词一向深恶痛绝,但实在的,这辰光干净清香,让人想起春天树林中的味道。再邋遢些的男男女女,也尽可以用青春的姿彩敷衍过。比如染了红头发招摇过市,年少的是另类,年长了便是低格。没办法,年纪这东西是很残酷的。 尚且没有老女人的那些烦扰。任凭多么尊贵矜持,变了老黄瓜,都会不快乐。法国首相的老婆,切丽?布莱尔,在电视上发表悲情演说,泪流满面。 “有时,我真想慢慢爬开,藏起来,但是我不能……我有一份我热爱的工作和一个完美的家庭,但我也知道我不是个女超人……我每天真实的生活状况是,我就像个杂耍艺人要接好扔在空中的每一个球。我努力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努力扮好首相夫人的角色,努力做好大律师和慈善工作者,有一些球我没有接住,掉在了地上……”她哽咽,说不下去。 哎呀呀,原来是这样啊。哭吧,可怜的女人。 20岁的我,简微红,有资格穿摩得发白的牛仔裤,双手插进裤袋,四处晃荡,间或吹两声口哨。要不站得远远的,朝任何一个不顺眼的家伙扔石子儿。世界如此庞大,凡事都有可能。简微红一直是个无畏无惧的孩子。 唯一的缺憾就是简微红这三个字,乡气十足,傻呵呵被人贩子蒙了卖深山老林去的小保姆,叫那名儿倒挺合适——穿一身家织印花布衣裳,梳两条大辫子,拎个藤编的篮子,正宗陕北口音,大大咧咧地说,俺叫简微红。俺家住在高老庄。 这么滑稽的名儿给了我,简直笑话。 我喜欢我的绰号。 每个女人在年轻时都会有一个两个传神的绰号,我的是太平公主,男生起的,是不是很斯文很高贵呢。呵呵。可惜渐渐传扬,演绎出英文名来,叫做gentleman—ping。听出来了吗,谐音是真他妈平。还有呢称哪,a——cup。 太平公主就太平公主吧,我无所谓,譬如著名品牌的手机,某些女人的身姿注定是以薄为美,以平著称的。像杜拉斯写的那个蛊惑了中国情人的法国少女,戴普通的大草帽,穿男式便鞋,瘦骨娉婷的,一把美丽玲珑的骨头,在湄公河的寂夜绽放如婴粟。 不见得肥了才性感。 但阿q精神是见不得光的,我告诉人们我羡慕胖女人。我向所有的人发表惊世骇俗的演讲,我说,我最欣赏的女人是裸体的angeunajoue。安吉莉娜?朱丽。 在宿舍我住上铺,我往天花板贴了一张巨幅电影招贴。安吉莉娜?朱丽姿态轻盈地坐在一架巨大的古钢琴上,纯白耀眼的皮相,浑身上下只得一双深黑网眼丝袜,两腿收束,并拢的膝盖略略掩住丰润的胸乳。她正在肆意尖叫,手臂拼命伸展,嘴巴尽情张开,露出干净粉红的口腔,像一头充满欲望的雌兽。 我羡慕这妞,羡慕得眼珠子发绿。傍晚我躺在床上,恰恰与她面对面。我喜欢长时间静默地注视她。画面投影的部分很有肉欲的味道,暖色的光,有欲念的动作,润泽的肌肤与凉滑的琴键轻触微温,那匪夷所思的风情简直令人无法抗拒。 至于男人,那是不敢说不敢说哪。我至为迷恋的男性是亚历山大—仲马。想想看,一个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女孩子,无论恋慕着谁,哪怕是隔壁班脸上长满疱疱的青涩小男生,总要好过几百年以前的小说家。亚历山大—仲马,嘿,说说都嫌老土。 如若是痴迷那种古典庄重的文风倒也罢了,偏偏我对厮人在文学史上沉似金刚的重量所知甚少。外文报纸的新闻我是念过的,那场移送大仲马遗骸进巴黎先贤祠的仪式上,有一出激情的演讲词: “亚历山大—仲马!跟随着你,一起进入先贤祠的是童年,那些在秘密中快乐阅读的时光,是感动,奇遇和荣耀……跟随着你,我们曾经梦想;跟随着你,我们还要继续梦想。” 呵不不,我的亚历山大—仲马不是那回事。引诱着我的,是他暧昧的身世。皮肤颜色班驳的大仲马为自己的出身虚弱地搭建了一个纸中楼阁,他在《我的回忆》里理直气壮地描述父亲的形象:“这有着金属光泽的面色,这天鹅绒一般的栗色的眼,这挺直的高鼻,只能是印度人和喀萨斯人(caucase)的混合。” 大仲马篡改家史的勇气在我看来十分了不起,那虚伪地、勇敢地活在古老严厉的秩序、规则与荣辱中的男人是我青春岁月的范本。多年来,我学会了以大仲马的方式温情脉脉地提及自己的父亲,婉约、优雅的言说像旧世纪高贵的族徽一般,照亮了我的奔跑。我甚至写过一首稚拙的诗,叫做父亲,还有一张欠缺灵感的铜版画,耗费不少昂贵的材料,也叫做父亲。 简一百在醉酒以后将我的诗与版画撕得粉碎,并且大着舌头慎重其事地对我说,女儿,相信爹的话,书念得越多,脑子越糊涂。 这就是我的父亲。简一百。在小说里面,20岁的女孩子通常有智慧富有的爹荫庇着,过一段单纯的白蒙蒙的生活,水晶瓶里插着鸢尾花,床边有钢琴,周末与男伴相约听音乐会。 我的父亲是两样。对于我,他老人家有一整套经典语录,其中一句是,女儿,若不是看在模样标致的份上,你这样成日家捧住一本书,不务正业,爹我早把你打死一百次了。 姑且算作黑色幽默吧。简一百在户口薄上另有个虎虎生威的名号,但每个人都叫他简一百。简一百的文化程度是幼稚园大班,数字数到一百就辍学回家。简一百骂人是,你丫祖宗一百代都是坑蒙拐骗的货。简一百买东西是,这玩意儿也能值二十?他妈的你干脆卖一百得了!简一百的人生理想是,啥时辰发了财,老子修一百间屋,娶一百个老婆,生一百个孙子(!)。哈。 自小我已习惯了简一百那些恶狠狠、掷地作金石声的咒语。不知道世间有没有男巫婆这个名词,装神弄鬼、青面獠牙,用来形容我爹简一百是再合适不过。 农民简一百,我的父亲,是我生命里全部的卑微与耻辱。 第一章(2) 2 在大学我很规矩,过着清洁有序的生活,没想过恋爱什么的。我天生一副低嗓子,人又瘦削,不是那种温香满怀的小女子。老实说,我不是不自卑的。但我喜欢学校,在这里你可以遇见各式各样的教授,其中有些人物确实很精彩。譬如古典文学老师,总穿紧身裤,布置我们写秦腔唱词,捏粉笔的兰花指在空中指指戳戳,头发烫成小卷卷,我的天,大男人哪。我们班的男生在三八妇女节那天集体送他一份礼物,听说他哭了。嘿嘿。教英文的那位,四十余岁,家庭妇女扮相,对襟袄,黑长裙,老棉鞋,挖苦人的功夫堪称精湛,动辄就骂: “你们这帮小孩儿,不是最羡慕出国吗?就你们这水准,以后最好申请上哈佛——哈尔滨佛学院!” 还有辛先生。刚进学校那年公共课多如牛毛,教邓小平理论的便是辛先生,他的出生地距离我家不过十来里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我的籍贯,待我格外亲热些。他是个好人,专业是思想政治。教这种科目,若能保持客观,没有偏见,便是好教师。辛先生是温吞水一样的一个人,没有脾气的好好先生,做了二十几年讲师,迟迟升不了副教授。他那一科偏偏又试验学生选教师的制度,他很知道讨好学生,改卷子,最高分是100分,最低分是60分,他不会跟学生过不去,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结果选他课的学生越来越多,每年他都是最抢手的先生。 他很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饭碗,几十年如一日。看样子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教这么多年的书,也不晓得寂寞不寂寞。然而大学是安静的。辛先生五十几岁了,儿子去了国外。 辛先生一点风度都没有,面皮姜黄,五官模糊不清,有些发福,头发秃了顶。但他的小菜做得相当不错,冬瓜火腿汤、面条鱼炒蛋,很有家乡风味。辛太太退了休,养一只玳瑁色的猫,在家种了许多竹子。他们住的是一楼,幽凉、阴暗,家具抹得很洁净。 我在辛家吃过几次饭,渐渐也不大去了。他们是一对很闷的人,除了追述陈年旧事,再有就是细细询问我的家事。我不喜欢。 然而在学校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会碰到。 大二那年,我邂逅了大鼻子情圣佟槿栖。他在第一堂课提到了台湾导演蔡明亮,而我在那堂课上睡着了。这些,我都永远永远无法忘记掉。 那天早晨下了雪,好些人缩进被子睡懒觉。我裹一条大大的围巾,仓促地往课室赶。雪一直一直落下来,在风里簌簌地碎碎地轻轻飞。 我平素漫不经心的,念书呢,却是在行。我的中学老师说,微红这孩子,聪明是够了的,竟还用笨学生的程式用功。是,用功的时候我是有点拼命的味道,消极无望地,完全不讲什么章法套路,三步两脚地只顾挥拳乱打,反倒将一身好端端的武艺荒废了。 念了大学我依旧镇日循规蹈矩地呆在图书馆,将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本一本借来读,连古代汉语亦不例外。古旧的线装书深奥晦涩,念过之后,一片茫然。 我是不大逃课的,每门课厚厚一册笔记。大学老师多半没什么耐性,在黑板上边写边讲,速度奇快,我一字不拉地狂记狂听,就像漫画里的傻孩子,差点连“此处老师打喷嚏”这种句子都会出现。 在大学里玩的孩子很多,但我不可以,我是个紧张的人,我要赶功课、拿奖学金、做家教,想到那些一辈子都做不完的事情,我简直要狂叫一声,吞枪自杀了。 经过生物系葱茏的实验园圃,我看到一位长头发的女孩子伫立雪中,捧一册英文书,旁若无人地朗朗诵读。不用听我都知道她念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跳过哈姆雷特的精彩对白,专扮那苦难的奥菲利亚。 女孩子着意摹仿苏格兰乡村口音,可惜舌头卷曲太过,听上去像一只发音含混、被冻傻了的猫。那女孩曾经是园艺专业最优秀的学生,三年以前,英语没能考过公共四级,拿不到学士学位,疯了。家长撒手不管,把人扔学校里,从此以后她就常常在园圃里诗意而肉麻透顶地做show,大声念英文旁白,尽是些微茫的角儿,若是威尼斯商人,她就是最后出场的法官。反反复复念那几句道白。也没有别的,并不闹腾。 “太平,迟到啦。”有女同学从我身边过。我笑笑,跟上去。 同学跟我说:“佟老师是最好的教授,听说是欧洲回来的。” 我笑:“不见得欧洲回来的就长三只眼睛。” 同学说:“去年那个姓梁的,不知多可怕,整个学期就讲了一部《战舰波将金号》,一本讲义用足20年不舍得换。” 我打个呵欠:“从国外回来混饭吃,也是有的。”在这个问题上,她们迷信得要命,但凡外国的月亮,总是大的,哪怕那是非洲呢。我猜这佟教授也不过是汉语夹着英文,中西文化大杂烩,黑糊糊煮上一锅迷魂汤蒙人罢了。 我们一路赶往教室,这学校在郊外,地方大,未经雕琢的美很是难得。中文系的教学楼是青砖灰瓦的那一幢,墙上爬满是藤蔓,庭院中有大片大片的芭蕉,叫人想起诗经里蒹葭苍苍花木芬芳的情致。 楼前泊着一部流线型的欧宝,我认得那牌子,不由得多看两眼。一名女子坐在驾驶室里低头编织毛衣,车灯亮着,可以看见她柔和的侧影与纤细的手指,年纪不算轻了,短发做成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她穿地衣色的羊毛大衣,是秋天湖泊的那种绿色,非常非常动人心魄。 课室里疏疏散散的几个人,教授已经到了,大衣挽在手臂上,大冷的天,只穿米色的棉质衬衫。荒唐的是,这人年纪不轻了,竟还梳f4的长头发,身材硕壮,像只马桶。我看他一眼,他戴黑眼镜,面目模糊,却有一只触目惊心的大鼻子。我别过脸去,不感兴趣。 第一排座位照例空着,我坐过去,摊开一本新的笔记薄。这门课是电影鉴赏。我的专业比较暧昧,叫做影视编导,然而前几届的毕业生无一例外做了教师记者公务员,与浮华的声色世界一点边都沾不上。 教授挽起衣袖,在黑板上写了佟槿栖三个字,旁边是一列电话号码,我抄在薄子上。他开始讲授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教授大约染了外国脾气,并不计较,一径讲下去,也没有讲稿那些,随心所欲地介绍他所推崇的导演。 “蔡明亮是华人导演中,我比较属意的一个……”教授说,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人没什么特点。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丑是一般的丑,但人家笑起来呵呵呵的,像个肆意的孩童,不由你不跟着乐。课程乏味没关系,逗逗乐子也是好的。 我后排是两个女生,兴致昂然地窃窃私语,点评他的身家背景。这些鸡婆,永远都在发春期。我的耳朵混杂在各路声响里,嗡嗡嗡,嗡嗡嗡,疲惫不堪。 “喂,你知道吗,他在德国住了三年……” “岂止德国,他有剑桥的文凭呢。昨天我去系办公室,主任正在打电话,主任说,‘康斯坦丁算什么,我们这里的佟槿栖有正宗的剑桥文凭。’真了不起,我从来不认识真正从剑桥毕业的人……” “蔡明亮的主人公永远叫小康,并且扮演者永远是李康生,据说此人是蔡明亮偶然在台北的一家电玩店里发现的,沉默、木呐,有点神经质,对来来往往的一切都感到茫然,这种阴暗的气质和表情贯穿了蔡明亮几乎所有的作品……”教授说。他皱着眉头,全无笑容。我咬了咬笔,我所知道的国外教育是淡色的、温吞的、喧哗的,而佟槿栖太过目中无人,我怀疑他毕业于《围城》里那所冒牌的克莱登大学。 “嘿,你发现没有,他的侧面很像《蓝色生死恋》里面那个爱哭的哥哥……” “我呸,你别气我,他那身胚,压得死一头大象……” “我就喜欢他那样的,够男色……” “喂喂喂,别那么色迷迷……” “在《青少年哪咤》中,小康是个正在读书的中学生,可是对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想往和迷恋,有一天,他遇上一个在街头浪荡的惨绿少年阿泽,阿泽夜晚偷盗,白天飑车,玩游戏,泡妞,小康对他的生活无比羡慕,并逐渐发展成为对于他本人盲目的爱意……”教授说。 “蔡明亮是不错的……” “是,这教授似乎有点鉴赏力,听听他说什么……”我身后终于静了下来。 “在《河流》中,小康又成了一个身患怪病的少年,他和父亲的感情成了影片叙述的主题。小康的父亲是同性恋者,与小康的关系十分冷漠,因为小康的怪病两人却意外地亲近起来,父亲带他四处求医,一天夜里小康还阴错阳差成了父亲的性伙伴……”教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粉笔像一只烟一样夹在指尖,眼睛不朝任何人看。这完全不是欧洲作派了,犹如古中国的名士,孤芳自赏,爱听不听随便你。 我停下笔。这些内容想来不会考到。有这种答案的试卷,也不晓得教务处那边通得过通不过。我看着教授,他有着沉郁的气质,而且难看,又骄傲,这种男人,我没什么好感。 “水的意象是蔡明亮作品中另外一个标志性的因素,水是无色的,是透明的,是纯净的,是暧昧的,是自由的,是流动的,是分崩离析的,也是渗透与融合的。在《青少年哪咤》中,水只是一个基本的信号,片头的瓢泼大雨倾泻着寂寞和无休无止的欲望,冷酷而肆虐,让人无法摆脱,而阿泽家从下水道不断涌出的水则暗示一种肮脏和污浊,同样无法摆脱,如同生命本身的阴暗。到了《爱情万岁》,水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容,有盛在杯子里的水,有流在浴缸里的水,有冲刷厕所的水,也有从身体流出的水——泪水,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片尾从阿美眼中流出的泪水,长达五分钟。在《河流》中,水以另一种姿态向我们展现,先是死腐的河水让主人公小康得了一种怪病,然后是天花板的漏水让一家人出现隔膜,此外还有不期而降的雨水,同性恋‘三温暖’中的蒸汽和汗水,在这里,水仿佛是一切不和谐因素的来源。而《洞》这部片子里,水则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雨一直在下,世纪末的瘟疫在蔓延……”教授的音质醇厚,讲得倒卖力,天寒地冻的,额角居然浸出汗。他伸手甩了一把汗水,像个种庄稼的粗人。我伏在桌上,略微瞌睡,不会考试的东西,我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也许我只是应试教育下的废物,天晓得。 “蔡明亮的影象世界里有着浓重的同志情结,但这种貌似不健康、不正常的情感反而成为最真实的表述,他较为成功的一部作品是1994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爱情万岁》,这部影片是他个人风格最酣畅、最完美的表现,全片只有很少的几句对白,没有音乐,只有纯粹旁观的视像晃来晃去,也没有矫揉造作的手法,简单而复杂,疏离而感人,冷淡而浓烈……”教授兀自走过来走过去,他的身材也很糟,我看着他,捂住嘴,打个呵欠。糟就糟喽,反正他又不是依靠皮囊谋生。 “售房小姐阿美不小心把一间空房的钥匙留在了房门上,钥匙被小康拣到,小康是一个骨灰盒推销员,从此便时常来这里吃饭、睡觉、洗澡。一天,阿美偶遇一个叫做阿荣的男人,两人都很寂寞,于是一起到空房里做爱,而此时小康正在隔壁房间隔腕自杀,看到眼前赤裸裸纠缠的肉体,小康打消了死的念头。不久小康与阿荣在这里相遇,同样是寂寞使他们接近,小康带阿荣参观了火葬场,以及他推销的各式各样的骨灰盒,然后两人一道吃火锅……”教授依旧一脸肃穆,全无表情。我再打个呵欠。我在高二那年看完蔡明亮全部的作品,和一位男人一块,他酷爱蔡明亮,但我不。我背单词,嚼口香糖,打瞌睡。事隔经年,每忆起蔡明亮,我就眼皮沉沉,怀想起那些甜熟散淡的小憩,那些从纠缠到离散的岁月。 教室里静寂无声,每个人都在凝神听,很奇异。那情节跟着是小康独自在空房休息,阿美和阿荣赶来,在床上做爱,小康蜷缩在床底下自慰,清晨阿美离开,小康偷吻了熟睡中的阿荣。阿美一个人在公园里走,她找到一把椅子坐下,开始哭泣,就这么哭了很久,很久。就是这样。我不喜欢。 窗外碎雪纷飞的,人有点倦。我伏在桌上,蔡明亮让我想起我的过往,我爱过的男人。像一首老歌里唱的,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那支歌叫做《恰似你的温柔》,很久很久以前的旋律。但他喜欢。像他那样的老男人,总是念旧的。那时他轻声唤我,小微,小微。言犹在耳,可爱情走得那么快,那些流泪狂乱心碎的日子呵——我不觉得心痛,没那么肉麻,我只是惆怅。惆怅。你懂吗。 木头课桌有刀片的划痕,有人在上面刻了一行一行斜斜的字,谁借我的笔记不还,谁把青蛙塞进我的书包,谁用自来水淋湿我的头,谁在我身后放炮仗,谁剪掉我洋娃娃的裙子,谁在街上叫我笨蛋。我想笑。我把头埋进臂弯,渐渐地,竟盹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崩溃,大概是姿势极不舒服,我断断续续做着心惊肉跳的梦,徒步在水面奔跑,足尖迅疾点过湍急冰凉如利刃的水花,一刻不敢懈怠。有人声在遥远的岸边高呼鲨鱼,鲨鱼。我惊悸地回头看,就在那一瞬间,我跌入深海中,万劫不复。 我挣扎着醒过来,呵,周遭已经空无一人,看样子戏已落幕。这不奇怪,我一向不合群,自然没人会叫醒我,挽着手臂亲密肉麻地一路唧唧喳喳回宿舍。我一个人都惯了。 我对着黑板发了一回呆,教授的板书坏透了,乱七八糟,惟有蔡明亮三个字还算孔武有力。我想不出怎么会在课室里睡大觉,那不是简微红的风格。简微红是连军事理论这样的科目都有本事考到满分的。 窗外冬日无尽,有一只飞蛾停在窗前,稍一拍动翼翅,便跌在窗沿,碎成灰。原来那是一片雪。外面一直缓缓下着雪,这么轻这么细,像一场幻觉。仿佛又是新年碎雪纷飞的夜晚,那个男人,戴上黑色的手套,慢慢拨开我的手,摇摇头,说:“我还是要走了。”仿佛他又站在一盏黯淡的街灯下,凄然道:“因为你长大的时候,将会忘记我。”仿佛他买了那样一些涩涩的夏橙,自车窗捧给我,快乐地拍拍手,道:“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这些。”那些灰飞烟灭的记忆呵,犹如最伤感的蓝调音乐。 “醒了?”我背后有人问。我一惊。转过身去,老天,佟槿栖居然坐在教室后侧的座位上,拍拍手里的粉笔灰,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他的身体硕健似熊,如一片阴影覆盖了我的视线。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我想就是在大白天见了鬼我也不会更加吃惊了。 他立在我面前,用英文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直觉地立起身,我说,对不起,老师。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但你必须了解,我不是怕老师,我怕的是不够分数拿奖学金。一等奖学金是六千块,刚好抵消我一年的学费。找简一百索要六千块现大洋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其实20岁的女人养活自己也不是什么异数。我没别的手艺,只好戴了放大镜,一日日在书中搜索黄金屋与男性版的颜如玉。 “我听见你在呻吟。”他微笑起来。呵,他的大鼻子。一件大衣仍是随意地挽在他手臂上,衬衣沾满粉笔灰。但凑近了我才发觉他那身行头不得了,全是史提芬劳?尼治的货,动辄上万元人民币。别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简微红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孩子,尽管她爹是地道的农民简一百。 “你叫什么?”教授再问。这问题让我做声不得。大学教授对于试卷本身的信任度通常比较低,依例是,记得上课睡觉被当场缉拿的张三,次次点名都无人应卯的李四,再有就是作业本里不小心夹了色情图片的王麻子,一并算作不及格。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而我不能撒谎,那太幼稚,情急之下我故意说: “我不能让您知道我叫简微红。” “呃?”他略略吃惊,“为什么?” “因为您会让我重修。”我老老实实地坦白。他楞了一下,随即轰然大笑。 “你很幽默,简。”他叫我简,简爱的简。没人这样叫过我,有意思有意思。他扬扬手,他说,再见,简。 我只是傻傻地笑,目送他走出教室。他的背部是宽厚的,像一堵墙。那一定很温暖,我漫无目的地想。收拾了书本,我跟着出去,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我不想追上去,努力与他搭讪,我已经够尴尬了。也不知道我睡着了是不是流了一下巴的哈拉子。丢人啊,简微红。 雪还在下,缩小缩小的白色花。佟槿栖出了教学楼,径直走向那部眩目的欧宝,车门开了,织毛衣的女子下了车,帮他披上大衣。我有些发怔,那女子几乎与他一般高,身材十分惹火,浓眉长睫,满是热带风情,而她的眼神却又罕见的温柔。隔了老远,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深情。他们一起上车,佟槿栖在副驾座,车子离尘而去,速度很快,很稳,简直不是女人的开法。 过后我知道,那是佟槿栖的妻子,在结婚以前,她是一名业余赛车手。女性赛车手,你听说过吗——驾驶着昂贵的跑车,呼啸而过,享受速度、晕眩和劲道。 第一章(3) 3 周末我在表姐裴葱郁的公寓度过。星期五的晚上她永远不在家,我开了门进去,我有她的房门钥匙。她的公寓很小很精致,正对一面人工湖,湖水蓝得好象随时会溅进来。葱郁的品位一向是一流的。 我靠着躺椅看碟片,葱郁的手机忘了带走,有人发短信给她,你知道么?再过一万年也不会出现一个比我更加爱你的人!你知道么?我的爱在你周围的每个角落!你知道么?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你知道么?我发错人了……我一边念一边笑。 那张碟是黄片,每个人都在脱衣服,每个人都在咻咻地喘息。看了一阵我关掉它。别误会,我不是圣女,但男欢女爱这回事也分三六九等,至少与阿猫阿狗有点区别吧。 我躺到床上去,四壁全是相片,葱郁自己的。她是那种水仙花女人,自恋得不得了。相片几乎都被放大,镶嵌在乌木框中,葱郁在镜头前面笑,或是沉思。我反倒喜欢窗边那张小小不起眼的,是在私人会所拍下,背景中的装饰是暗金色调,沿袭了中世纪欧洲宫廷盛行的繁复风格。靠墙有一尊巨大的裸女浮雕,掌心托举一只印度式样的泥水罐,水罐中满是缤纷繁盛的花卉,裸女的眉眼很是模糊,身姿却如伊甸园的夏娃,夸张是夸张了一点,可是丰美圆润得叫人双目喷火。 几个人循规蹈矩地坐着,葱郁在正中间,左右环绕着斯文男士,一共七位。她披着一袭芽黄色带穗子的西班牙式坎肩,微微笑着,露出干净性感的牙齿,有卡门般的冶艳。 因为是镜头中唯一的女人,葱郁显得格外纤细,媚眼如丝的神情使得整个场景像经过了柔光镜的处理,轻软荡漾起来。 照片背面有她手书的一行小字:羊与七只大灰狼。每每看到这滑稽自嘲的注释,我就会忍不住笑,小时听过一个童话,叫做狼与七只小山羊,讲的是七只聪明的小羊羔与邪恶的狼斗智斗勇,最终大获全胜。葱郁却是那只调戏了众狼的羊。 再有就是,葱郁身旁那个硕壮黎黑的男人,恰好是我从前至为崇拜的一名职业探险家。是,崇拜这个字眼是比较严重,然而毕竟每个女人都有过年少轻狂的15岁。 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见过他摄下的画面,有微蓝色的南极冰川,有润湿繁茂的热带丛林。缘于他的摄象机,我知悉了世间无数美景,很长一段时间,当同班同学在为填报哪一间高中整夜失眠时,我却渴望着去看看三月的尼泊尔,那正是雪融的季节,绿茸茸的小草长得像密密的绒毛,空气清透似水晶。 有着棕色皮肤的著名探险家在我的日记本上长久停留,我在白日梦里成为他的新娘,穿着最正点的累赘婚服,面纱蒙住脸孔,捧一束影影绰绰的苍兰,在低微的风琴声里,一步步走向那遥远而又英俊的男人。 数年前他出过一本摄影作品集,那时我刚上高一,学费还欠着一大笔哪,我竟不顾一切地买下了昂贵的一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我足足饿了三天肚子,背着人大口大口地喝凉白开,到最后,连清水都使我觉得恶心。 就是这样,我仍然在每晚熄灯以后,点起一支蜡烛,慢慢翻看那本厚厚的集子,然后梦见与探险家一道,在非洲湍急的河中漂流,欣赏异域风光,沿途遇见大峡谷的吸血蚂蝗,食人鱼,以及穿草裙的印第安人。他握着我的手,携一枝在毒药中浸过的箭,在密林深处虎视眈眈,整个场景有如《人猿泰山》那部电影——是的,简微红的想象力到此为止。 有一阵子,我沉溺于那些荒诞的梦境,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思想的锦衣。可是这惊怯的情怀悬秘的幻境很快就被葱郁击碎,葱郁轻而易举地还原了探险家的本来面目。 忘了告诉你,在我之前,葱郁是家族中仅有的大学生,当我挣脱了简一百的魔爪,考上这所师范大学,葱郁已经念完经济学的硕士,成为本市金融界小有名气的铿锵玫瑰。微红葱郁,都是烂醉乡气的颜色,但葱郁是不一样的。 在初到这座城市的周末,我的心里空得厉害,经常会搭乘一辆车程漫长的公交车,到葱郁那儿去,什么也不做,孵着,渐渐成为习惯。 葱郁的生活晨昏不定,白昼是她睡觉的时间,她蓬着头发替我开门,把我扔在客厅看电视,自己继续呼呼大睡,在凌乱的睡眠间隙,她会叫我帮忙拿一杯开水,或是从冰箱里取出冰冻过的黄瓜,把黄瓜皮贴在额头,说是滋润皮肤,那模样像一只花脸蛤蟆。她一整天赖在床上,傍晚不过穿了睡衣到露台上呆着,看看斜阳,喝一杯黑啤酒。 葱郁是有男朋友的,在一个男人与另外一个男人之间,她只有极小极小的空隙。早年她领着一位年轻清秀的男人回过家,村子里都轰动了,葱郁的姨父,简一百,举着一瓶二锅头,摇摇晃晃地闯进葱郁家,说是要宴请侄女婿,耍尽百宝。 我挤在人堆里看热闹,那男人落落大方,给孩子们一一派送礼物,轮到我,是可以上发条、慢慢摇晃着脑袋转动的米奇。凑近身,我嗅到他身上的香水气息,很好闻。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只香水叫做晨曦。朗凡出品。 那辰光村子里的人时常谈论葱郁的好姻缘,只差没编成一首歌谣唱出来。可是上了大学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问起来,葱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他呀,卖色求荣,嫁了阿里山的老巫婆,发配到黑非洲去了。” 葱郁的语言像黑话,我听得傻掉了。她点起一支烟,缓缓吸一口,瘦削的颈项有着深刻的皱纹。隔一阵,她掐灭了烟蒂,简单地解释,那男孩子辜负了她,跟一名富有的台湾老女人结了婚,双双出国漫游。 “所以呵,微红,千万别把你的感情浪费到30岁以下的男人身上,他们是一群过冬田鼠,饥饿难耐,一路贪婪地搜寻,永远都在物色营养更好的食物,他的年纪越小,你就是越早被他舍弃的那杯茶。”葱郁一句一句地说,双眼茫然地一直看进空气里去。 “犯了错不要紧,要紧的是犯一回错,学一回乖……”她自言自语,突然笑起来,重重摇撼着我。 “学乖点,微红,”她斩钉截铁地说,“你要知道,这世界总是钱的声音最大,人人都得听它发言。”我给她摇得晕眩,诺诺连声。 没过多久,我见到她现在进行时态的男伴,果然上了岁数,双鬓斑白,中等身材,穿着考究,气质倒是好的。我们在新开张的韩国餐厅吃饭,见面他就彬彬有礼地给了我一张名片,很绅士的做派,我立即有了增添好感。男人老一点没关系,要紧的是清洁含蓄,最怕猥琐相。 原来他是执证律师,自己还开着一间文化传播公司,姓张。初时我不识相,张口就称张叔叔,葱郁呵呵笑,纠正我,要我叫张大哥。张先生跟着笑,客套地说: “裴裴,你妹妹一定成绩很好。”见鬼了,拿我当小孩子。那一声张大哥塞在我喉咙里,更加叫不出来,只好加油吃菜。撑得我。 张先生很周到,餐后去品茶,日本茶道,光是看看那一套繁冗讲究的茶艺,已经养眼。下一次见了葱郁,我问起张先生,我思念那些清淡的菜与安静的茶馆。 “他?”葱郁漫不经心,“自然是回家陪老婆孩子了。” 呵,原来是已婚男人。我不禁怅然,沉默下来。以我的阅历来看,爱上了别人的丈夫,必然会知道爱情是多么凄凉的一件事。 然而渐渐地,我发觉葱郁与我想象的悲情女角有如南辕北辙。第一,张先生并不是葱郁痴心等待的男人,葱郁身边集聚了好些那种款型的男士,有钱、有太太、有闲情,葱郁是他们生命中至为美丽的风车,而他们同样在葱郁荒芜的时光中一幕幕地流转着。第二,葱郁绝对没有爱上张先生们,她与他们做着无法衡量价值的交换,譬如一头羊换一件绣品,他们的社会地位与交际圈助了葱郁一臂之力,葱郁的业绩一路飙升,先后谋得了信托投资公司策划总监、跨国贸易集团营销主管等等耀眼的职位。 葱郁在电脑桌上放了一方古典的玻璃镇纸,是荷兰产的,上面的英文字翻译过来就是,男人如河流。葱郁常伏在电脑前做各式预算,那些密实的数据看得我眼晕。工作起来葱郁真是卖命。手提电脑的液晶显示器发出幽蓝的光,就照在那行箴言上,男人如河流。 我是接受女权教育长大的一代,女人的荣耀来自于彻彻底底脱离男人的膊弯,而不是像葱郁这样烟视媚行,狐假虎威。 慢慢地我就去得少了,一连三个星期天不见我的踪影,葱郁便到学校来,带了蛋塔之类的小吃,一位中年男人驾一部黑色开蓬跑车,心甘情愿做她的司机,吸一支烟,斜倚车门,等着。 葱郁穿宽松的旗袍,下摆很长,一路飘拂,一双紫色软底鞋子,绣着白丝绒花,足踝秀气如大理石雕刻,整个造型像是聊斋里标致的女鬼。我的同学没见过这样风情万种的女人,纷纷惊艳。 不知为什么,葱郁闲得很,一直在我的宿舍里耗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干的话,似乎忘记了楼下还有兼职车夫在傻等。我催她,她淡淡地说, “有人等的时候,切记得矜持一些,摆足架子,吊足胃口,让他等个够——微红,这可是女人活命的真理。”葱郁的理论多如牛毛,有时竟叫我想起我爹爹简一百。说完她还对着镜子,斜斜飞一个媚眼。她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的,用来蛊惑男人多过其它用途。 就是那次,葱郁无意间翻到我的画册,发觉我喜爱的那位探险家,她不动声色,隔几日就把那桢有探险家在座小照翻寻出来,放在房间里,让我欢喜地尖叫。 到了秋天,探险家路过此地,葱郁约了他一起晚餐,捎带上我。那日葱郁穿灰色系的套装,裙子是波浪形,增添三分婀娜。葱郁就是那样,有板有眼的职业装都给她穿得出肉感来。 眼见着偶像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惊喜得都发痴了,光是楞楞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他吃饭的姿势,看他信手点起一支烟的样子。他与我想象的无甚差别,典型的绿色男人,穿纯白厚实的棉布t恤,铅灰格子棉布裤,一双软底球鞋。他吃素,也不饮酒。喜欢青菜与香烟。 “我妹妹对你的职业生涯向往得很,”葱郁斜睨着探险家,“把你那些小破坏事儿说来听听。” 探险家仰着脸笑,他留着江口洋介一样的长头发,手腕戴木头镯子,看起来更像叛逆期的摇滚歌手而不是铁骨铮铮的探险家。我喜欢他的笑容。 “你知道,我的活动比较商业化,刺激是刺激,但没有太强的冒险性,”探险家专注地望着我,“这一程走的是长江的支流,除了我,都是一帮外国人在漂,基本上都是桨手,带了各种船具,独木舟,有很小的香蕉船,也有很大的香蕉船,也有攀岩手,划船一般都要攀岩,不少划船手本身也搞登山和攀岩,如果被困,就需要攀岩手架绳子让大家出去——瀑布有时候可以架绳子,但有些地段乱石密布,根本不能漂,下去以后多半就上不来了。比如一个像洗衣机一样的旋涡,船下去了肯定要翻,翻了之后若是平水倒无所谓,但跟着就是乱石,或者还加上旋涡,人绝对就被撞死了,不能漂你非去漂,那不是勇气,而是固执、愚昧……” “自然了,也会遇到匪夷所思的事,南非有个部落,酋长是女性,最喜欢亚洲男人,舍得花五头牛换回家做侍妾……” 我骇笑起来。葱郁莞尔一笑,轻轻瞟他一眼,挑挑眉毛。 “前次我去青海那边漂,那里头的藏族人几乎一辈子没出去过,”探险家转向葱郁,我发现他看葱郁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光芒,是兽类在夜间行走时辨别方向的那种光,“他们泡温泉,挖一个坑就可以了,男男女女都在里面,你随时可以看见那些刚刚发育成熟的女孩子,泡完以后用水冲洗身体,非常美,犹如天籁,再自然不过,你心里都不会有任何邪念。” 葱郁嗤地一声笑出来,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她点起一棵烟草。探险家伸出手,意欲取下她手里的烟,被葱郁轻轻避开。 “裴裴,爱惜你的身体。”探险家皱皱眉。奇怪得很,他们都叫她裴裴。 “你们这些男人,”葱郁对着他的脸,徐徐喷出一口烟,声音无限柔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顺势将他手里的烟取过,含在唇间,深深吸进去。别说是探险家,就连我都给她蛊住,一颗心乱了又乱。 间中探险家赶去做一场报告,临出门了又折转身来,潜回葱郁身后,站定,伸出一只手,放在葱郁肩上。葱郁一点不吃惊,把脸倾向他的手背,垂着眼,神色沉醉,久久不肯挪开。 “晚上给你电话。”探险家恋恋不舍地在葱郁耳畔低语。我听得清清楚楚,再是个蠢人,也明白他们之间有些首尾了。 顶礼膜拜着的探险家亦在葱郁的天罗地网中,我感慨得很。我这表姐似乎从不肯与异性好好发展一段健康、明亮的关系,她和男人之间仿佛仅止于勾引与被勾引,暧昧模糊,尽是贴身的纠缠。 事后我情不自禁地打探葱郁是怎样与探险家熟稔起来的,葱郁若无其事地说,她的一位朋友请客,探险家也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探险家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 “别看他那个职业,人可怯懦着哪。”葱郁笑不可抑。 他安静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却始终中规中矩。临近席终,大家都有了几分酒意,葱郁放肆起来,悄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用手指甲在他的手掌中划来划去。他没有出声——这只猎物便被葱郁成功捕获。故事到这里噶然而止。我没有追问下文,我对细节有着本能的排斥与厌恶。但有些什么是不同了。从前我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子,大学里有各种讲座,邀请了访美学者什么的来做演讲,我总是早早地去占座位,无论哪个领域的学问,我都听,都信,那些昂奋的演说者在我心里有着神性的高贵,知识的光辉使他们变成了现实中的王子。 现在我却不大轻易相信他们了,自从见过了引我神往的探险家,我开始变得冷静。曾经让我那样惴惴猜测着的探险家,落到凡俗的泥泞中,也不过是葱郁勾勾小指头就乖乖俯首称臣的那一号人物罢了。 尚家磊也就是在彼时被我轻易地否决了。他是个朴素的男孩子,穷是穷一点,但活泼、热心、八面玲珑,没有一般男生初生鸡雏似的青涩。我们在西方哲学课上认识,那是一门选修课,各个院系的学生都有。尚家磊的专业是数学,每次上课他都替我占好位子,一两个月之后,他试着约我看电影,捧了大包的爆米花,坐在黑漆漆的影院里。 散了戏他送我回宿舍,絮絮与我细诉过往。他的父母是煤炭厂的工人,他自幼便住在狭窄的工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着床,一大家子人,堂兄堂姐十几个,要洗澡也得轮队,冬天隔一个月洗一次,洗下来的水是墨黑墨黑的,夏天到了,铺床席子睡在地上。 我听着,深觉有趣。原来城市的穷与农村又有些不一样。他起劲地打工,赚钱还学费贷款。他的父母在门前支了摊子卖茶叶蛋,勉强糊口。不晓得为什么,尚家磊总让我觉得温暖。 我带了他去见葱郁,那一餐是葱郁请,结帐时葱郁大方地给了小费。我并没有觉得难为情,毕竟我和家磊都是学生。真正叫我难堪的却是葱郁的冷淡,从头到尾她不曾与家磊说一句话,全当他是透明的。出来时家磊静静对我说,你表姐看不起我。隔一晌,又说,我也看不起她。我看他一眼,他的语气让我反感。过两日葱郁约我打网球,因是白天,球场没什么人。葱郁突然问: “你有与他睡觉吗?” 我一怔,网球击在我胸前,差点撞死我。 “什么?” “上床。”她把球拍拄在地上,淡淡说。 “当然不,”我说,“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上床与人格有什么关系?喜欢喝香槟与工作能力也没有关系,两者之间毫无瓜葛,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葱郁笑道。 “我是说,我们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辩解。 “那就好,”葱郁释然,“跟了我这么些日子,我猜你也不会笨到希望下了班就去挤菜市场,满脸倦容地赶回家炒菜煮饭,清晨被闹钟叫醒赶公交车去公司,每年春节烧香许愿等老板加薪。那种生活,你不会快乐。你好好想想看。” 我默然。是,葱郁说的没错。与家磊一起,看电影都是难得的节目,好一些的冰淇淋是要到生日才可以享受到的奢侈品。即使将来,将来大家有了工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家磊一向是个正直的孩子,人家出钱请他帮忙写论文,他不肯做枪手,情愿打短工,包括替教授打理花园。这没有错。但他病弱的父母、上头八十几岁的爷爷奶奶,以及他的专业,他只想好好做一名收入稳定的数学教师,没可能指望他会在结婚时携他的新娘环游世界。 我想清楚了,故意冷落他,上课坐到后排去。他察觉到,约我出来,他说,你是嫌我穷。我不出声,他是个聪明的男孩子,并未纠缠。或许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也还没到那一步。谁会免费等谁一生一世呢?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女友,那女孩子与他很般配,穿纯白的裙子,头发直直散在肩上。 我一直不知道在这件事上,葱郁的判断是否对。但无论如何,她是我单调青春的一扇窗,通向着眼花缭乱、险象环生的、爱丽丝的国度,我一边对她的行径作着泾渭分明的道德评判,一边却按捺不住窥测的欲望,好比观看一部恐怖片,你捂住双眼连声尖叫,却又时不时从指缝间怯怯偷看。 自然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简微红幼稚、积极,只晓得黑与白两种颜色,并不懂得其间深浅不一的灰。如今我常跟葱郁在一起。她是我的精神导师,其余的,都不重要。 第二章(1) 第二章 南风打开我身体的大门 谁穿过了我的黑暗谁却永远没有来临 1 佟槿栖的第二堂课我自动躲到后排去,在一群唠唠叨叨的小鸡婆中间找了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无论如何,让他忘掉睡觉的简,阿门。 上课之前,身边的女生零零散散地读武侠小说、听音乐、染指甲、喝酸奶、发短信,有女孩子闲得无聊,跟我搭讪: “太平,我听说,大鼻子情圣在国外的时候,做过独立制片人呢。” “大鼻子情圣?”我不明白,“那是谁?” “就是佟槿栖啊,”她比我更惊奇,“你不知道?!” 佟槿栖恰在此时走进来,他那只大鼻子,真是触目。大鼻子情圣,呵呵,亏她们想得出来。有一部旧电影,就叫做大鼻子情圣。那个兰花指的古文老师,姓杜,她们叫他做杜十娘。中文系的女生是比较损一些。 在一片喧闹声中佟槿栖开始讲课,课室一点一点地静下来,就像盛夏潮湿的水气,渐渐被蒸发。毫无疑问,他散漫新锐的课程是被喜爱的。对于知识,20岁的孩子通常缺乏信仰,越是邪门的越容易显示出博大生猛的光辉。但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我很畏缩,怯怯地,将书上的答案移植到试卷上去,在我,一加一是等于二的,我没有资本去做任何赌博。你知道,思考也是一种赌注。啊啊,背诵与复制是多么好的工作,我想我应当去做一名尼姑,敲一只木鱼,喃喃念诵经文,一切便是及格。 我把佟槿栖的板书抄录在笔记薄上,中国电影的禁忌。他照例除掉外套,挽起衣袖来,这一次他穿砖绿色的衬衫,旧旧的,很温暖的粗棉布,但一定是很昂贵的牌子。我想起他的太太,坐在欧宝车里编织毛衣的美丽女子,黑眸深睫,不知怎么的,叫人联想起奢靡温情的后宫,那些古老纯粹的男女情事。 “我先讲一个关于xx道的故事。”佟槿栖突然说。他转过身,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了xx道两个字,教室里有轻微的哗然。 “在墨西哥,有一个叫做砍昆的海滨小城,卖酒不看年龄,于是每年春假都有很多大中学生去度假,酒精加上海滩使得这里成了血气方刚的少年上演真人发情秀的地方,而在同一时段,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在中国的学校里,一般到了初三,才会教授生理卫生,大部分孩子的正规性知识甚至是从课本上得来,”佟槿栖踱来踱去,抑扬顿挫地讲着,“有一位男孩子,刚念初一,很顽皮,那时候流行各式武侠游戏,每个男生,都给自己取一个武林高手的绰号……” 我握着钢笔,顺手指转来转去地玩,听佟槿栖的课很松弛,不必记笔记,懈怠得有点无措,不知道完结的时刻他是怎么样的考法。有个中学同学,考进名校的法律系,老师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开事务所的、做咨询的,五花八门,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呆在书斋,上课时间,常派助手来通知,今日教授出庭,有愿旁听者,请速到某某街某某法庭。更有甚者,学期第一堂课直接在黑板抄录数道题目,曰期末试题,再列数题,曰补考题目。看看,看看,念大学多么好,怎么混都是可以的。 “……初三的男生时常在低年级孩子跟前故弄玄虚地卖弄xx道之类的术语,那个初一的调皮男孩子,以为xx道是一个手拿拂尘的、阴险的、武功高强的道士,立即就给自己取了个好名字,叫做xx道。电视正播放少林寺,放学时大家在回家的路上一起打打闹闹、比划着切磋所谓的武艺,那可怜的男孩子就经常迎着大人们侧目而视的眼光在街头大声呼叫:‘xx道来也!‘言毕挥舞着一把用柳条制成的拂尘,像少林寺的高僧一样挥拳舞脚……”佟槿栖的嗓音底气十足,每个人都忍着笑,忍得眼珠子发绿。我低下头,笑得发抖。 “全校都流传着这个笑话,不时有人来看这位武艺出众的‘xx道’,还怂恿他大声叫出来,直到有一天,课间操刚结束,这男孩子按捺不住大喊一声‘xx道来也!’被校长听了个清清楚楚,接下来的事不言而喻,罚站、请家长,男孩子被爹妈打得屁滚尿流……”佟槿栖若无其事地讲下去。我旁边的女生笑得簌簌的。 “最可悲的是,遭受惩罚的男孩子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隐隐感觉到xx道这个名词是一种邪恶,至于邪恶的性质,依他的理解,那大概是因为他用了古时候一个大奸臣大坏蛋的尊号……”终于有男生嗤地笑出声来,教室里顿时一片哄笑,佟槿栖绷不住,也笑了。有一瞬间,我触到他的眼神,他的眼光是那样锐利。我不禁怔了怔。 “这是一名中国导演在自传里所记录的情节,”佟槿栖说,“那是一位知名的导演,擅长的是拍摄主旋律题材的片子,除掉题材因素,在他的影片当中,其实有许多牵强的败笔,他在自省的过程中写下一本前半生的回忆录……”佟槿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隔着些距离,我注视着他的大鼻子。大鼻子情圣。我望着他,兀自微笑起来。 佟槿栖的课是整整一个上午,四节连在一块,没有笔记可做,我听得发倦,取出一册书来,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台湾电影导演的传记,其中有蔡明亮的章节。篇首写着一段话——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个闲士,隐居在山中,冷眼旁观世态炎凉。 有人说他是个游子,总是在路上,风尘仆仆。 有人说他是个儿童,总喜欢面对着天空发呆。 有人说他是个病人,胡思乱想之后便是胡言乱语。 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医生、酒鬼、幻想家,说他是个导演,一个台湾什么新新新……电影的导演。 而对多数人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谜,无法靠近又无法摆脱,如同一只封闭严实的粽子,需要我们将其层层剥开。 我有些心猿意马的,一页页地翻看内文的剧照,《风车与火车》、《你那边几点》、《黑暗里打不开的一扇门》、《房间里的衣柜》,那些惨绿少年,那些凄迷青春,都是我所熟悉的场景。我想起那个爱着蔡明亮的老男人,我们坐在狭小的房间里不舍昼夜地观看影碟,潮润的窗台外种了芭蕉,大片大片的叶子遮荫敝日,空气里充满绝望颓唐的气息。在看碟的间隙他想起我,温存地唤,小微,小微。我装睡,他的手指触过我的面孔,凉凉地。他有一双很美的手,纤长、白皙、瘦削,就像他的身体。 佟槿栖下课迟了一些,男生女生打仗似的冲出教室,学校扩招,食堂特别拥挤,没人愿意在那里头又闷又油腻地排上大半天队,宁肯抢在前头。我慢慢收拾东西,没有资格的人是不抢的,谁会起劲地挤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叫“一两米饭,一份青菜”呢,尤其我是那么瘦,满脸颤抖的、苦难的灵魂。 外面下了雨,我没有雨伞,不是忘记携带,而是没有。母亲跟我说,微红,咱家穷,别跟人比,累累赘赘的身外物都免了吧。母亲是指那些浮华衣饰,我知道,可是在我,是情愿不吃不喝,也要买回今季流行的假古董项链。饿死了正好,做狐狸精去吧,每日的功课不过是拈一朵花,婀娜冶艳地勾引一名本分善良的书生,将那笨拙的小子魂魄尽收。但现在的书生,呵呵,没有一个不是精刮厉害的。 我立在教学楼的门厅里胡思乱想,雨一阵一阵下大了,不是狠狠心可以一咬牙跑进去的那种。有人站到我身边来,静静的,不出声。我下意识侧侧身,百无聊赖地靠住墙壁。那人突然重重抓住我的胳臂。 “小心!”他叫了一声。我吓一大跳。抬起头,我的天,冤家路窄,又是佟槿栖。 “灰浆,湿的。”他简单地解释。我看看那面墙,是了,我没有留意到那是刚刚粉刷过的,还好衣袖不曾被脏污。 “谢谢老师。”我恭恭敬敬地说。他看了我一眼,笑了。 “简,”他准确地唤出我的名字,“你多么像个孩子。” 我也笑了。我发觉他两只手空空的,猛然间明白他不过和我一样,是在这儿避雨。课程时间已过,整幢楼里几乎没什么人,雨水肆意打在楼前的台阶上。我和佟槿栖并排而立,我微微感到窘。有管理员哗啦哗啦地清扫楼道,我赶着说: “老师,我帮你去借一把雨伞。”我转身意欲叫住管理员。佟槿栖轻轻拽住我,把手放在嘴唇边, “嘘!”他说,“就这样呆一会。” 他的举止过于亲昵,我不知所措。我们光是看着纷乱的雨,刚长出来的树叶又一片一片地落下去,细小的、寂寥的。佟槿栖也没有说话,大衣挽在手臂上,一点都不冷的样子。他的身材实在不够美,灰暗的眼睛与长头发,还有他的大鼻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一个男人,值钱的是他的学识。我漫无边际地想。 “简,你看,”他忽然低声用英文说,“那些雨,当真是有脚的。”很奇怪,他在课堂上倒是不大卖弄他的英文。然而这样天真的话,是必得躲在英文背后说的。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雨水迅疾地打在斜坡上,溅起白色的雨脚,像一群匆忙赶路的人,只看见一双一双仓促的脚。没有上半身。没有头。只是脚,移动着。我不由得打个寒噤。 “欧洲时常下雨,”他说,“在英国的小镇旅舍窗前看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耸耸肩膀,那有什么稀奇,我是见惯了的,乡下的孩子呢,雨天的快乐便是赶着那巨大的、白茫茫的雨脚奔跑。 “蔡明亮的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大雨。”我自作聪明地说。他不看我,顾自笑了笑,他的笑容骤然变得矜持,那一刻他变回一名谨慎的、含蓄斯文的教授。但我接着说, “老师,你认为蔡明亮的同志情结是缘于他的个人经历,或是惯性思维?”我问了一个大胆而无聊的题目,但我猜应该很对佟槿栖的胃口,像他那样的教授,不喜欢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小家子气的问题。通常提问是加深老师印象、从而获得好分数的绝招,这是我的经验。到目前为止,颠扑不破。 他俯身看了看我,似笑非笑的眼睛异常温和,他不发一言地转头看着雨天静寂的马路,我的心紧张得透不过气,一阵阵牵痛起来,我想我是造次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关注这样的事情。一辆车在大雨里驶了过来,他忽然轻声开口,低微的嗓音,仍旧是英文。 “简,你知道吗,”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车子停在我们跟前,他扔下我走过去,车门打开,我看见他的太太,他在雨地里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们一起驾车离开。 我错愕地楞在那里,我想告诉自己他是在讽刺我,但我清楚那绝对不是。我只知道,那样的神情与语气,不是教授跟一个女学生应有的对白。 第二章(2) 2 桌上有一张汇款单,面额是一百元,不用看我也知道寄出的地址。每个月依约而来的一百块钱,像一场毫无悬念的邀约,所有情节都在事先被确定。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将那张单子对着光线,在落款那一项,有很小的一个字,殷。怯怯不自信的一个字。殷。 午后的阳光落在我的脸上,那些字迹渐渐变得模糊,我似乎看见一双试探着、试探着,悄悄靠近的男人的鞋,最老式的缚带皮鞋,纤尘不染,犹疑地停住,却又回身而去,隐入黯淡无光的角落。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伫立在阴影中,我换了一件好衣服,贝壳红的纱,散开的裙裾,贝壳红的名贵皮鞋,头发也洗过了,是海藻味道的洗发水,不张扬,却是可以长久停留的那种淡香。我走过去,从后面拥抱他,他回过头来,他的脸隐没在暗影中,我看不清。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嘴唇是熟稔的,印象中已经吻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他避开我,然而紧紧抱着我。突然间我哭了,流了大量的泪,诀别的眼泪令我心痛如焚。 我呜咽,挣扎着醒过来,眼睛湿湿的。我时常做这样的梦,梦见那恍惚的男人,贫寒的爱情,那些无休止的泪水。在我18岁的时候,至大的奢求便是拥有贝壳红色的衣衫,与我所爱的人长相厮守。我无法忘记那如死一般强烈的渴望。 我在邮局兑现了汇款,而后去图书馆。一名学姐在教师阅览室做兼职,有时我会到那里去消磨一个下午。我走进去的时候,看见佟槿栖,他捧着一叠书,在借阅台那边做登记。看到我,他点点头,微笑。 他带着书离开,他实在不是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可是那句话竟在我心里枝叶牵绊地生长起来。他说,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我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间走来走去,翻看一本巫师与人类学者的对话,跟着是一本俄国小说,充斥了漫长漫长的雨季与苹果酒的清香,再就是一册古汉语词典,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看下去,但是根本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我猛然间觉得极度地不耐烦,与学姐打个招呼,走了出去。 图书馆附近有几家礼品店,我心不在焉地逛荡,逐一检视凯蒂猫音乐盒什么的。葱郁的生日在三月,去年我送她一对牛皮白银手链,她很喜欢,立即戴起来,赶赴约会。 墙上有一张手绘的画,我摘下来看一看,画面是丝绒的,有大朵大朵的花,深红与火鹤花与嫩黄的向日葵,一名黑头发的裸身女子屈膝而坐,四周堆积着锦缎丝绣。我身后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材料是不错的,手工粗糙了一些。” 我一惊,回头看,呵,又是他,佟槿栖。我有些慌乱,将那张画放回去,手一松,画框差点落下来,他伸手接住,稳稳挂好,拍拍手。 “丝绣,是以苏州最为著名。”他微笑地说。 “是,”我傻傻地说,“真巧啊。”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兀自拿过一具玻璃镇纸,举起来看里面的水和船,一只小船在水里晃晃悠悠的。我呆呆地跟着他看,隔一阵,他低低说: “你不会认为,”他咳嗽一声,“一天中遇见我两次是一种偶然吧。”他的眼睛透过玻璃镇纸看着我,静止的、灰黑色的眼睛。蓝色的湖水荡漾不止,船也荡来荡去的,还有他的眼神,刹那间我有点晕眩,整个人不太稳定,似在水中。 自然他不会跟踪我,这种鬼话我是不信的,他这样的身份,不会做这些无厘头的事。碰巧而已,但经他顺势轻轻流转,就叫人眼花。是了,我对自己说,简微红,这个男人正在勾引你。 “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小店——”他停住,不再说下去。那剩下的部分就像是半支孤独的烟,缭绕着细线似的烟雾,一闪神,猛地缠住你的脖颈,那软软的丝线瞬间变了坚硬的铁。 我身不由己,跟着他走到街上。他扬手叫住一部taxi,非常绅士地替我开了后座的车门,他自己在前座。一路上他很沉默,不与我说话。我的心悬在半空,但十分刺激,而且略微感觉尊贵。我猜他会带我去一间情调颇好的咖啡屋,或者是西餐馆,男人的把戏,也就是那些。 车子停在一条僻静的街,我认得那地方,有不少异域风味的店铺,葱郁常来淘些希奇古怪的玩意。佟槿栖带我进了其中的一间,招贴很醒目,以新鲜稻草做底,上面只有一个字,叫做淳,是由坚韧的牧草编织起来,门楣却又悬挂着环佩叮当的金属饰品。佟槿栖在门口叫: “淳!淳!” 一名女子应声而出,穿着黯紫毛衣,披一条带穗子的黯蓝色披肩,图案竟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黑长靴,脸色苍白而疲乏,但是微笑着。 我是见过她的,业余赛车手,佟槿栖的太太。佟槿栖作介绍,简,我的学生。淳,我妻子。我不懂得称呼,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师母。佟槿栖呵呵呵地笑起来,揽住他太太的肩,说: “你瞧瞧你瞧瞧,中国女孩子就是这样拘谨。”他太太笑着打掉他的手,嗔怪道: “口口声声中国中国,你是哪里人?” 我很尴尬,再料不到他是带我来见他的妻子。不,我不会认为他们真是甜蜜的一对,我没那么稚气,越是敷衍得密不透风的中年夫妻,心头的芥蒂越是深不可测。这是规律。没人相信爱情的水果可以生生不息地芬芳20年,除非是以塑胶为原料,彻头彻尾的假货。可佟槿栖的妻子确是很好看,不是东方女子水质清香的气质,她有一种浓郁的美,浓到几乎无法湮散,像滴在画纸上重重的墨迹。 她领我们进去,店里尽是缤纷的饰品,熏着印度香,气味浓了些,叫人想起深暗的原始森林与狰狞的兽。工人捧一杯茶出来,那是一位小女孩子,头发染了咖啡色,扎成辫子。佟太太接过给我,异常亲热地拉住我,说: “简,下次领你朋友来,我这里很有些好东西呢。” 我不大会应酬,只晓得笑,傻乎乎地喝那杯茶,很烫,有一股药香,我低头仔细看,原来水里浸泡着枯干的桔梗。佟槿栖走开一些,坐下来胡乱翻一册帐本子。那椅子也有些来历,是天然的树墩,剖面微微发黑,大约死去并不太久。 佟太太把店里的器物一一指点给我,有一只普巴金刚香炉,普巴是印度的门神,很自在的坐姿,奇异的是,金刚肚里的盘香青烟可以从嘴里升起。几盏尼泊尔的麻纸灯,有的用天然树叶的麻纸装饰,有的在麻纸上绘龙、转经筒之类富有宗教含义的图画。印第安挂饰的品种比较多,比如抓梦环,巫婆钥匙链,骨制项链。另外有一张手工绣毯,是以琉璃、玛瑙、珊瑚、珍珠等贵重材料一针一线绣在棉麻布料上,华美神秘如一千零一夜。 “这里的生意一定是好的。”我情不自禁地说。 “他们喜欢我凌乱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价买不少垃圾回家。”佟太太笑着说。她是个幽默的女子呢。她叫小工开了一只上锁的木盒,取出一些很旧很旧的古物,逐一告诉我那是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的鼻烟壶,中国乾隆青瓷手壶,土耳其手织结丝毯,劳力士古董表,甚至家常用的银餐具,镶钻酒壶,紫晶黄石烟盒什么的都有。 “简,看看这个。”佟槿栖叫我。他随意弹拨着一具木头琴,安静的音色,清脆玲珑的,没什么调调,但很好听,宛如天籁。 “这叫桑乍,”他一边弹一边告诉我,“是西非加纳的一种手指琴,没什么固定的旋律。”他侧侧头,示意我试试看。我用一根手指轻轻触过琴弦,立即传出一些空寂的乐音,那声音是有颜色的,淡淡绿绿,仿佛一茎一茎苍翠的植物。我恋恋地弹拨着,一颗心静得出奇。 “简,跟我们一块儿晚餐吧?”佟太太倚着门楣,点起一支烟来,我发觉她的指甲染成了黯淡的紫颜色,一瓣一瓣的,像枯败的山茶花。 “今晚老莫请客,”佟槿栖抢在我前面回答,“我和简一起去。” “好吧。简,常常来。”佟太太若无其事地替我整理整理头发,她的烟灰落在我的手背,热热地一闪。她把烟含在双唇间,那动作丝毫没有男人做来的猥亵气,只觉得似有无边无际的疲惫。 小工叫了一部taxi,我和佟槿栖上了车,车子掉头,掠过那间小店,天色微暮,招贴四周亮起了细微暗淡的灯光,照着那个淳字。 “多好的名字。”我忍不住慨叹。 “她就叫做淳。”佟槿栖平淡地说。 “姓什么?”我问。 “没有中国姓,她的父亲是印尼人,淳是我赶着给她起的,”隔一会,他补充,“为防止她自作主张,起名叫张美丽什么的。”他看我一眼,我笑起来,我们同时静默下来。 “去哪里?”佟槿栖不吭声,我不能不问。我怕他卖了我。呵呵。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奇怪地看看我,“老莫请客,我朋友。” “我以为,”我微微一笑,斜斜瞟他一眼,嗓音放低一点,“你不过是找个借口溜出来。”我知道我的语气很不对,眼神也太轻佻,但他早已经把我当作可以调情的女人,我身不由己的,竟朝着他诱导的方向滑过去。女人呵,就是这点贱。 “我从来不找什么借口。”他笑了笑,不看我。 “朋友请客,不带太太吗?”我问。 “她不喜欢应酬,当然了,也说不定——”佟槿栖笑着注视我,“她约了男朋友见面。” 第三章(1) 第三章 悲痛是为了什么?在遥远的北方 它是小麦、大麦、玉米和眼泪的仓库。 1 周四晚上我依约去见汤姆森夫人,替她补习英文。这节目持续已有一年之久,是葱郁替我介绍的,每个钟点的薪酬是50块大洋,一次两个钟点,一个月四百块钱的收入足以让我维持大学校园里的中产阶级生活。 汤夫人住在繁华地段的电梯公寓里,第21层,屋子很大很考究,浅色家私搭配得很舒服。我按门铃,她几乎立即就开了门。汤夫人个子很高,家常穿着一条阔脚麻布裤,一件松松的羊毛衣,毛衣上面绣满了浅蓝深蓝的花。她的长头发梳成一条辫子,辫子又挽成圆髻,插一支晶莹的玉簪,不很绿,却是有点年月的好货了。着年月戴玉手镯的女人多得是,玉簪却少见。她的鞋子也是蓝色,软底缎鞋。我猜那外国佬就是被这古中国的幽静所迷惑住了。 女佣送上自制的点心,是整块的巧克力香草蛋糕,烘焙得恰恰好。汤夫人亲手切开,与我分享。每次上课前,我们总要吃些甜点,汤夫人说那是为了稳定情绪,集中注意力。 是了,汤夫人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没什么文化,从前是葱郁所在那间的普通文员,负责把过期的文件一叠一叠放入碎纸机,或是帮老板冲一杯咖啡。在一次接待活动中,她认识了做皮草生意的美国人汤姆森,摇身一变,成为汤夫人。然而去美国的路程距离汤夫人格外漫长,汤先生所承诺的甩掉原配黄脸婆的期限也一拖再拖。 汤夫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兑现汤先生开给她的一张一张的支票,满怀憧憬地坐在租来的华宅里,等候一场幻想中的盛大婚礼。 汤姆森先生我是见过的,去年冬天他出差路过,汤夫人英文程度有限,出门叫上我做翻译。我暗暗纳罕,不晓得他们在床第间如何交流。我们到粤菜馆吃鸡蛋蒸鱼肠,到河滩边吃露天烧烤。汤夫人快乐得不成话,一直在笑。 汤先生相貌是不错的,替她挽着银狐大衣,看着她的脸像着了迷似的。出了餐馆的门他为她批上大衣,大衣连着帽子,银狐的毛围着她扁扁秀气的脸。 汤夫人告诉我,有一天下雨,她穿着昂贵的大衣,叫一部街车,在倾盆大雨里兜转了两个多钟头,只为买到一束暖房里的姜花。他们翻阅相片,汤先生见到黄色的姜花,想看看是什么样子,随意说出来,她就真去了。多么傻的女人。但他们在一起也还是有三年了。 近段时期我教她看英文菜单,她没什么机会吃到西餐,汤先生总是对街巷里的地域小吃充满兴趣。我逐一教汤夫人记住每道菜的英文名以及特征。她用一册巴掌大小的笔记薄认认真真记下来,末了请我看看是否准确。 头盘叫appetizer,是正餐前的开胃菜,通常是冷拼或沙拉,但也可能是别的美味。比如意式开胃菜antipasto,是用烤炙和腌泡过的肉、蔬菜或奶酪做的拼盘,搭配一种上面加有西红柿、蒜的吐司brushchetta一起食用。还有法国大蜗牛escargo,一般是用蒜和黄油做佐料。西班牙式开胃菜tapas也不错,这是一种小块儿的可以任意搭配的开胃小吃,有的餐馆tapas可能是什锦西班牙口味的奶酪和牙签串起的肉块,另外的餐馆也可能是配了烧烤沙丁鱼和辣酱的四方形吐司。东方人会比较适应日本豆面酱汤misosoup,是以熏金枪鱼干和发酵过的黄豆加上紫菜和大块豆腐做成的清汤。 主菜叫maincourse,有意大利调味饭risotto,是意大利上等米配搭蘑菇、海鲜或南瓜、火腿做成的,法式杂碎sweetbreads,是用原壤把小牛胸腺部位的肉微煮,切成片,裹上面粉,微煎时一般加入柠檬和腌制过的刺山果花蕾。平锅菜饭paesushimi是西班牙口味,以龙虾、蛤蜊肉、鱿鱼、鸡肉和西班牙辣味香肠与一种藏红花调味的大米烹调而成。日本寿司sushi和生鱼片saahiml也是不错的。 甜品叫dessert,包括意大利冰淇淋gto,西班牙式焦糖蛋奶n,日本甜点redbeanicecream。 汤夫人记得很详细,我略微修改了一两个单词,然后告诉她下次教一些烹饪手法的单词。汤夫人打一个呵欠,她说,你懂得这么多知识,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 我但笑不语。 没课的午后我坐在教室里写一篇作文,我们的写作课统共不过是老掉牙的内容,散文的技巧、诗歌的格式、小说的写法,单单看看课本就叫人生腻。写作文却甚为有趣,一个月一次,题目是自由的。很多同学会写成一则好看的小说,虚构的爱情或是谋杀,三千字,倒也勉强够了,留点悬念在那里。我的作文拿不到太好的分数,这是我的遗憾。 这次我写一个家庭事件,亲密的、粘稠的人伦之爱,母亲与一双儿女的故事,轻微的冲突,缠绵的谅解,非常正常和健康。我知道尽可以写成杜拉斯小说里的那种母子关系,比如《伊甸园影院》那一出,歇斯底里的母亲,沉默而又疯狂的儿子。母亲穿着rx房处破了洞的石榴红色的丝裙,当她洗这条裙子的时候,她就睡在床上,等裙子晾干。她光着脚丫。她的儿子在种满菠萝的森林里与当地的每一个白种女人睡觉。 是的,我应该写一篇这样出位的故事,一位花红柳绿的风骚老妈,获得老师的惊叹与激赏。但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我喜欢常态的、充满疲惫的家事,尤其当我涉及到母亲,总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起来。倒不是我的母亲特别值得尊重,作为简一百的原配,她确实度过了凄惶的前半生,然而重要的是,她的傲气是在骨子里,是我所不能够彻底了解的。 我与我的兄长曾经在历经两个月零三天的秘密侦探后,将我们的父亲简一百堵在邻村一位小学教师(!)的被窝里。需要注解的是,那位小学教师是方圆数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她懂得用一具天文望远镜观测天象,懂得用电饭煲做饭,不单如此,她还很年轻,丈夫在遥远的西藏服役,每隔半月寄回一封满是熏香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迹遒劲有力。酒鬼简一百是怎么把这样一个女人哄上床的,对我来说至今都是个谜。在此之前,简一百顶多只是乘着酒劲,在一些原本就大大咧咧的女人身上摸上那么一把,讨得些许便宜。难得有人跟他动真格的。 我告诉你,在广大的农村,一个中年混混是没有市场的。30岁以上的农妇绝对没有斯佳丽的冒险情怀,即使白瑞德船长他老人家骑着骏马亲自前来,也不会有人收拾了包裹与他私奔。农村小妞的胆量极限是高攀镇上的饭馆老板,或是人造革凉鞋的代理商,离家出走的地点是广东省。如此而已。你别指望简一百除了五毛钱一斤的老白干还能找到别的人生享受。 因而当我与我懵懂的兄长抓住销魂的简一百时,心里涨满的几乎不是愤怒,而是巨大的惊奇,惊奇的情绪盖过其它,以至于那位浑身上下都是花露水气息的小学教师忙乱中错穿上简一百肥大的裤子,从我们跟前轻易地落荒逃走。激动使我们兄妹忘乎所以,抛下简一百,一溜烟跑到母亲跟前,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过程我一直若有所待地盯着母亲的表情,等待预想中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正是做晚饭的辰光,母亲把整条的木柴靠住膝盖,手里用劲,喀嚓一声,断裂开来,扔进火红的灶膛。她耐心地听我们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中间我和兄长不住地为某个细节的准确性而发生争执,我们互不相让,有一种为真理而战的豪情。有一瞬间,我注意到母亲竟微微笑了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宁可以为那是明亮的火焰在她脸上的投影。 我们终于叙述完所有的线索,包括那潜伏在冥冥中漫长的一段猜想、跟踪与监控,那些由兴奋转为失落,再由失落重新振奋起来的心情,直至于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我们热切期待着母亲的反应,想象她吃惊,想象她怒火中烧,想象她举着劈柴的刀,吓破简一百的胆。理想中母亲至少应当泪流满面,悲声咒骂,痛诉婚姻生活中的种种不幸。这时的咒骂便如同一种明确的信号,我和兄长将依照村中老例,约齐族中亲眷,捆了简一百,违背纲常,狠揍他一顿。 “我都知道了。”母亲很快说,她平静地往沸腾的锅里添了一大瓢水。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接下来也许她会大放悲声。但她重新在灶前的小凳上坐下来,拣小块的柴扔进火里。我和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兄长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更大的不安。 “妈,您要难过就哭出来吧。”情急中兄长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言情片语言。 母亲再次站起身,朝院子里走去,我和兄长大惑不解,正欲跟上去,她已经回来了,若无其事地提着一串晒干的萝卜条,一言不发地放在案板上,伶俐地切成细丝,浇上红海椒油、味精、白糖,做了晶莹缤纷的一盘小菜。 “妈,这事儿可再不能息事宁人,我替您做回主,我这就去找大伯。”兄长按捺不住,抬脚就朝外走。他走得太快,一脚踢翻了箩筐里新摘的核桃,绿茸茸的核桃果滚了一地。差不多就在同时,母亲勃然大怒: “你回来!”她声音里的火气把兄长吓了一跳,跟在兄长身后的我也呆呆地站住了。 “该干嘛干嘛去,”母亲清晰地说,“你们给我记住,这话以后谁也不许提。” “妈!”兄长躁狂地喊了一声,“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这事儿我都没说话,轮不到你来管。”母亲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们。我和兄长面面相觑,母亲的举止恍如雾夜的大海,茫茫生烟,除了码头一盏盏淡黄的灯,什么也看不见。渡海小轮互相响着号,大声的,绝望的,船一直驶,像是驶进永恒里。 院子里有我信手种的一些薄荷,我一直记得那年的薄荷,在雨水中有一种特别的香。母亲就在那个薄荷芬芳的夏天试图结束自己,她跳进了一个淤泥密布的沼泽地。当兄长狂叫着将她打捞起来时,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嘴里全是水草,如此瘦弱的一个女人,却肿胀得像巨型的水兽,往日的沉默和清洁都不复存在,她就那样肮脏地、赤裸地,躺在炽热的阳光下,任凭蚊蝇飞舞,臭虫满天。兄长镇定地为她做了人工呼吸以及胸外按压,污水一口一口地被挤了出来。兄长专业的手法和母亲的生还是当日两个巨大的奇迹。 从那以后,村里人开始传说简微红是个冷心肠的孩子,因为我一直没有哭,由始至终,我忘记了哭,一动不动地看着这陌生的身体。震惊过于其它,不不不,我无法置信,也没有伤感什么的,只觉得生命是这般的荒谬。荒谬到无法言说。 连死亡都将母亲摈弃,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实。两天后我搀扶着她走出了镇医院,她瘦弱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简一百推着借来的木板车站在医院门口等待,母亲并没有伤感地抬头仰望清澈的蓝天,她只是平静地看了简一百一眼,平静地坐上了他的板车。板车在乡村的泥路上颠簸,麦苗在风中起伏,母亲拉紧了外套,突然问了我一句: “你哥呢?” 亲戚们在邻居家的屋后找到了我的兄长,他蹲在柴禾堆里,胸前抱着一根粗壮的木柴,警惕的双眼四面张望,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侦察员。没有人能劝他放下手中的武器,他把手指竖在嘴边,对来人轻轻“嘘”一声。亲戚把一张烙饼递到他的眼前,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而初潮也就在那年不期而至,带着翻天覆地的痛楚。那一天是我13岁的生日,我的兄长20岁,距离他订婚的日子还差15天,我未来的嫂嫂是一名姿容清秀的女子。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结婚。因为我的兄长疯了。 好些年以后,在经历了一些事件以后,我想我有些明白我的母亲了。简一百的妻子并不是普通的愚昧村妇,这只要从她坚持要她的女儿简微红念书便可印证,她也不是为情而徇身的朱丽叶,她对简一百的拈花惹草、惹是生非早已习以为常,并且从来没有过有朝一日浪子回头的浪漫情怀,简一百的性情坚如磐石,不可救药,这在他们结婚以前就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问题的症结在于,她是一株长错地方的铃兰,忧伤的时候,她应该站在长窗前,看山下的景色,穿一套纯白的丝绸衣服,窄窄的肩膀,足踝精致,手里拿一杯酒,一定是白兰地,杯子是那种大肚杯。 我的母亲平素静默寡言,像枯萎的稻草,寻死是她这辈子最轰动的壮举。不是缘于一次事件,小学教师的事件,肯定不是。她的心里必然对生命充满无穷无尽的腻烦,极端的厌倦,我猜彼时简一百一夜暴富,请她去做皇后,她也未必肯。 看看,活在这样的情节里的简微红,还有什么必要在一册作文练习薄上冥思苦想胡编乱造呢。 第三章(2) 2 我艰难地写完我的作文,疲惫得无以复加,我收拾了课本,回到宿舍。推开门,出乎我的意料,同舍的另外三个女孩都在,正围着姿姿的男朋友米洛说说笑笑,桌上堆满了各种零食,地下尽是瓜子壳。 “太平,用功去啦?”他们一起招呼我。姿姿、小甘和小满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亲密婉约,勾心斗角,各式花样玩尽。我不参与这些小女孩子的把戏,套句肉酸的话,我的心已老。 姿姿的男朋友是无业游民,留了长须,胡须染了一绺黄。据说他是物理系一位教授的独生子,属于惨绿少年升级版,他爸爸在学术界很有些名气,掌握着上千万人民币的科研课题经费,可惜研制了这么个失败的小混蛋。他的中文名字语焉不详,母语程度差得很,英文倒能卷着舌头说两句。 宿舍里的女孩在一场校园演唱会上把这活宝拣了回来,那是新年夜的演唱会,规模空前隆重,租赁了正规的设备,在空地里搭起演出棚,灯火辉煌。校园里的业余歌手纷纷登台亮相,其实那更像是一次模仿秀,克隆的张学友们唱得十分卖命。米洛应邀出席,唱了一首《他一定很爱你》。姿姿、小甘和小满在曲终人散后邀他共进宵夜,之后他就不断溜进女生楼,在我们的房间里聊天、吃东西。我常在图书馆孵着,对他们几位的友情进展毫不知情,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已经跟那三位小姐混得烂熟。她们把我介绍给他,他伸出手,很洋派地说: “我叫arden,请公主殿下多多关照。” 那三只小母鸡被他逗得咯咯笑,我淡漠地点点头,让他的手自顾自在空气里凉快着。他很尴尬,自己搬梯子找台阶下: “看来中国公主还是不接受西洋礼节。” 小妞们又开始笑,未婚且未有伴侣的女孩子很喜欢在男人面前嫣然作态,她们的笑声就像某些雌性生物在交配期间散发出的特殊气息。呵,是,我承认我太刻薄。我投降。我认错。当我没说过。 “或者叫我阿顿也可以。”他追着说,没办法,那小子一路凑到我跟前送死。我看了看他,微笑,而后冷静地回答: “对不起,我不习惯叫人英文名字,译音也不习惯,如果你不介意,我索性帮你翻成中国话,先生,不知道你是想要高耸的,或是渴望的?” 这下子他脸皮再厚也撑不住了,吭吭哧哧地不住干咳,最后说,他还有个名字叫做milo,米洛,嘿,他还有怜悯心吗,我拒绝中他的圈套,这次不理睬他的翻译意,直接叫他米洛。 米洛绝对是那种自命不凡的浅薄男人,封自己是雅痞,一周上三次健身房,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皮肤晒成小麦色,浑身品牌服饰,熟悉各式艺术与人文名词,所有的学科只有英文及格,知道的英文时尚单词甚至超过老师,阅读物包括《esquire》、《gq》、《men‘shealth》、《men’suno》、《wallpaper》之类的男性杂志,但不读花花公子那一类的。他属于中国财富创造者们的第二代,也就是围着葱郁裙子转悠的那些尾随者的下一辈,不够资格调戏二十几岁的白领美女,只好泡大学女生。 在我的常识里,米洛这种喷着香水、脸上干净得一粒疱疱都没有的长须男人不是同性恋才怪,他之所以仍旧对女孩子表示兴趣,那只不过是惯性与社会习俗使然,他自己还没有真正成熟到懂得自己的性取向。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参考。 米洛在最初倒是对我不怀好意了一阵,圣诞节送来的四份礼物,我的那份最丰厚,姿姿两眼发绿光,赶着对我说,米洛私下评价我是飞机场。 “他说他对xx子平平的女人比较好奇。” 隔几日我偶然返回寝室取漏掉的书,在门口歪打正着听见姿姿老气横秋地跟米洛说:“女朋友要找可爱一点的,只要把她喂饱,只要周末陪她吃晚餐,他便对你又亲又抱的,容易满足的女人好对付,男人才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事业才会成功,才会赚很多的钱。太平就不同了,她是很少笑的,只有看到成绩单的时候她才微笑,只有看到不部喜剧片的时候她才大笑。她的笑容不会留给男人,她太骄傲。男人管不住她一根手指,只会被她累死……” 我没有踏进门,一笑置之。抢什么哪,男人又不是下午五点烂市的便宜蔬菜,没什么值得哄抢的,多着呢,割一茬又是一茬,不稀罕。 显然我也不是什么绝色,米洛在我这儿碰了半鼻子灰之后适时回头,与姿姿在短短数日中便好得割头换颈似的。但挑错了男伴与挑错了时装的后果是一样的,姿姿顿时身价陡跌。班里的恋慕她男生不大痴缠着她了,任凭她与米洛越陷越深。 别的女生谈了恋爱多半抱怨男朋友嗜好单一,就喜欢睡午觉、看武侠小说,一副老头儿样儿,又不爱跳舞,难得看一套电影,还专门挑莫名其妙的。连逛街买衣服也不肯。姿姿倒没有这样的烦恼,米洛的时间大把大把,多到杀不死,他整天带着她四处游荡,半夜三更在楼下叫醒她,用摩托载她去跟一帮哥们喝啤酒。姿姿学会了逃课,起先是零零星星地逃,再就是整日整日地逃,宁可与米洛耗在宿舍里玩纸牌。米洛这厮,花大价钱贿赂了舍监,进出女生宿舍像他家一般自在。 我回去的时候,大家嚷嚷着要米洛看手相,正轮到小甘,米洛对女生的手相真是百看不厌,一只柔软粉嫩细腻的手握在掌心里,免费摩挲,胡编些金玉良缘的鬼话。 “你这一生,会被三个男人所爱。”米洛细细端详小甘的掌纹,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小甘雀跃追问。 米洛蹙着眉,把小甘的手心凑到窗边,迎着光,认真察看,倒像那些纹路里真有什么玄机。我抬抬眉毛,倒一杯开水喝。宿舍里一应俱全,热水器、饮水机、电视、电话,比家里好了不知多少,但这一切都得钱。住宿费贵得吓人。 “此时此刻,”米洛肯定地说,“有一位男生就在暗恋你……” “鬼话!”小甘抽回手掌,脸色略略发红。 “米洛啊,你终于有勇气表白了。”我在旁边故意起哄。姿姿的脸色有点变。她们都是在暖水瓶里长大的,从来没有遇见过寒冷危险,打个喷嚏,爹妈就紧张得发疯——我可瞧不上这种苍茫呆板的日子,我呵,有的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豪情。好好好,就算是堕落吧,那也是我清醒明白的选择。与姿姿她们不同,她们的堕落,是一种猪猡活该生在猪圈里的感觉。 “喂,米洛,你算算看,暗恋我的是哪只鬼?”小甘到底念念不忘。 “手拿过来。”米洛煞有介事。小甘再次规规矩矩地伸过手去,米洛虚眯起眼,凑近了东瞅西瞅,不是在看,简直是在嗅着什么。我忍俊不禁,乐了。姿姿瞪我一眼。 “放心放心,是红五类男人。”米洛微笑起来。 “什么?” “这人要么是宜家宜室、最佳家庭主夫型的袋鼠类男人,要么是有‘恋母情结’、喜欢‘老婆姐姐’的哺乳动物类男人,要么是温驯善良、体贴爱人的草食性绵羊类男人,要么是肝胆相照、义气至上的忠狗类男人,要么是城信无欺、有一家之主风范的狮子类男人……”米洛还没说完,姿姿已经笑岔了气,弯腰捧住肚子直叫哎哟。 小甘咬牙切齿地,随手拣起几张报纸,卷起来,对准米洛没头没脑地扔过去。米洛又是笑,又是躲。小甘撑不住,自己也笑了。 “去死吧,你!”小甘笑着恨恨地说。 “小甘,小满,你们刚才不是说要去逛街的吗?”姿姿娇滴滴地提示,她把手指插进米洛的头发里,两个人几乎粘在一块,像拍广告片的情侣。 “好吧好吧,小满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别赖在这儿当电灯泡了。”小甘伸手在姿姿脸上用力刮了一下。姿姿笑着躲开。姿姿生得美,穿一件松身白衣服,像蝴蝶标本,偶尔动一动,那也是因为风。她和米洛站在一块,怎么看都是淑女跟流氓的搭配。 “太平,一起吧?”小满拉了我一把。 “我就不去了。”我打个呵欠,不是不知趣,我困得都可以睁着眼睛睡觉了,哪有力气给谁腾窝呢。小甘小满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拽上门出去了。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我不管,视而不见地跳上床去,合衣而卧,做我的白日美梦去。 不上课的时辰,耗在寝室里的家伙多半睡懒觉,整幢宿舍都漂浮着浓浓的睡眠气息,安静得像一座空城。我很快就盹着了,依稀听见殷在我耳畔喃喃道:“……从前我一直爱你这样的女孩子,有思想有知识,懂得花生漫画,懂得肖邦,懂得达尔文。但我如何配得上你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一辈子做个小镇中学的教书匠。现实告诉我,我只能娶一个普通的女人,组成一个平凡的小家庭,生一个平凡的孩子——她手头有点钱,颇看得起我,在她来说,这就是最最美满的了。但是我又不甘心,命中注定要遭逢到你……” 正迷糊间,一阵怪异的声响惊醒了我,我张开眼,没看见姿姿和米洛,但姿姿的蚊帐紧闭着,她的床就在我对面,也是上铺,里面传来轻微的挣扎和呻吟。老天,就算我生理卫生考零分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对放肆的骚货。 我怔了半晌。姿姿实在是疯狂了。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定先使她疯狂。当然我不可能高声叫人来捉奸,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趟这浑水算什么呢。但在我们那儿,老人的传说中遇见这种事情是要倒霉的,然而在城市,科学的、文明的太平盛世,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圣母玛利亚作证,我不是故意要撞见的。阿门。 困意袭来,我再度睡去。我睡得很不踏实,继续做梦,梦见一张一张的汇款单,全是一百元面值的,上面统共只得一个字,殷。跟着是信,信封是空白的,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我拆开一封,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纸,又是大大的一个殷字。拆完一封又来一封,源源不绝。我坐在一间空屋子里,拆过的信渐渐堆积起来,一直漫上我的膝盖。 醒来我累极,呆呆地想着梦里的那个殷字,奇怪得很,在我并不太想念他的时候,这些时日却是常常梦到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茫茫然想着我的梦境,差不多忘记了那对偷腥的猫。然后我听见细细的音乐,姿姿床头的cd机播放出来的,叫做《美丽心情》: 我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看着当时写的日记,原来爱曾给我美丽心情,像一面深邃的风景。那深爱过他却受伤的心,丰富了人生的记忆。 多么幼稚的歌词,天真到了可耻。那只是小女孩子失败的、风轻云淡的初情,是可以用一首歌轻轻唱出来,轻轻追念轻轻怅憾的。我和殷,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的快乐与伤悲始终都拖着一道又一道沉沉的黑色的影子,犹如一场刀光剑影的贴身肉搏。 “你醒了?”我突然听见姿姿的声音。对面低垂的蚊帐里现出一双光光的小腿,晃来晃去的,纤细的足踝与贝壳粉红的足趾,非常洁净,非常温润,像橱窗里木头模特形状完美的腿。姿姿的身材一向是不赖的,她喜欢运动,似一头敏捷的小鹿,是女生短跑的冠军,游泳也不错,男生叫她“女飞鱼”。她一只手扶着床沿,轻盈地腾身跳下,光脚站在地板上,也不怕冷,只穿着一件短短的睡裙,是很肉感的深红色,雪白的胸窝里有一朵红色花荡来荡去的。床上显然还有人在,蚊帐里唏唏嗉嗉的,不住地有榛子壳被抛撒出来。 “米洛走了?”我明知故问。 “哈罗,公主。”蚊帐撩开一角,米洛探出头来,光着上半身,与我打招呼。我别过脸去,不理他,蓦然间我发觉这宿舍里的三个人,是的,包括我,都是厚颜无耻的角色。 “起来啦,”姿姿把散在桌上的毛衣外裤一股脑扔给米洛,“小甘她们也快回来了。” “待会儿请她们吃顿好的,”米洛伸出毛茸茸的腿,开始穿他的牛仔裤,“太平,喜欢吃什么?” “吃你的头!”我仍旧躺在床上,信手翻开一本书来看。米洛沿着铁梯下了床,笑嘻嘻地一边拉拉链,一边凑近我: “脑袋有什么好吃的,俺们身上就一样东西味道好,”他故意压低嗓门,“鸟。” “呸呸呸!”不等我发作,姿姿已经一阵风似的赶来,在米洛胳膊上使劲掐了几把,掐得他吱吱乱叫。 “小声点!别给人听到你的声音,”姿姿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第三章(3) 3 在迷离的梦里与佟槿栖有过色欲接触,见到他总有点做贼心虚似的。上课我故意去得吃一点,果然看见佟太太的车,她与佟槿栖站在车旁说话。她没有化妆,天然眉毛,鼻子很挺,秀气逼人而来。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有一种倦态,形容不出的倦态,不是睡眠可以解决的,她眼底下有一层黑圈。她一边微笑,听着佟槿栖不晓得在噜苏什么,佟槿栖对她讲话时的神态是不可一世的。她并不恼,只是用手抹着额角的碎发。她是无懈可击的家居打扮,一件柠檬色的毛衣,非常的明媚,与她眼神中的憔悴做对比,鞋子是小小的帆布鞋,很舒服。 我咳嗽一声,他们同时回过头,我叫了一声,佟老师,佟师母。佟太太对我笑一笑,向佟槿栖说再见,然后驾车离去。她没有等他下课。小甘小满从我身边过,我叫住她们,跟了上去,把佟槿栖扔在原地。 那堂课他讲到王家卫,王家卫亦是我所熟知的导演。是的,都是殷的缘故。殷是一名沉寂的、酷爱电影作品的男人。 “很难想象,如果是在默片时代,王家卫还会成为电影人。”佟槿栖以他惯有的姿势开始讲述,他穿着一条皱皱的粗布裤,大鼻子尖上有些汗泽,但习以为常之后一切就变得平常顺眼。我第一次没有觉得他特别丑。 “声音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有时甚至会给人这样的印象:整个光色斑斓的视像世界的构造,竟只是为了说出几句不得不说的话。”我坐在第一排,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光一贯的尖锐,停在我脸上,犹如一柄飞刀。我并没有避开,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被男人看一眼会失眠三天三夜。 “在独白中,王家卫完成了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东邪西毒》、《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重庆森林》以及作为其主题的延续和完成的《堕落天使》视为《东邪西毒》的影子作品。”佟槿栖的眼光掠过我,移向窗外。 “《东邪西毒》展开的是记忆与时间这一对相互纠缠的主题,时间以这样的面相出现:十五,有雨。土黄用时,曲星,宜沐浴,忌远行,冲龙煞北。同样,这两者也贯穿于《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在王家卫铸造的这个世界里,‘过期’已经成为一切人和物不可逃避的命运。记忆如玻璃窗上的灰尘,经不起时间的吹抹。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人的物化也达到了最为彻底的程度。人被轻而易举地简化为他的嗜好或是习惯。奠定在这一基础上的爱情,说穿了不过是另一种嗜好,喜爱一个人与喜爱凤梨罐头或沙拉并无本质的区别。”我在笔记本上慢慢划拉,爱情不过是另一种嗜好,喜爱一个人与喜爱凤梨罐头或沙拉并无本质的区别。 “即使是在阳光下的生存里,我们还是看不到类似寻到出路的喜悦。王家卫在由凝固的记忆构成的个体生存的根脉中看到的只是陷落和挣扎,以及在陷落和挣扎的苦痛中对自我的辨认和寻找。在这样一个个影子般的世界里,每个人可能得到的不过是暂时的救治寒冷和孤寂的一点温暖罢了……” 我突然想起殷喜欢念的一句台词,《重庆森林》里的台词,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厘米,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殷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但他终究只是一名观众,无法像佟槿栖那样客观而深刻地解析。然而那时我是如此迷恋他,我记得自己笨拙地对他抛着媚眼,傻傻地说,我和他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厘米,我对他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我喜欢了这个男人。多么滥情的往事,当时那样甜蜜与惆怅的心情、那样的渴盼与等候,如今都灰飞烟灭。 “你又在发愣。”有个声音惊醒了我。我抬起头,佟槿栖拍着手里的粉笔灰站在我桌前。呵,是课间休息了。这一次,我并没觉得恐惧。 “这几天在忙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忙着念书,忙着追男生。”我顺口胡说。 “男生?有没有可以托付终身的男朋友?”他用那种长辈化的口吻问。 “怎么托法?”我俏皮起来,“全托?半托?”他笑了。 “在你这样的年纪确定这问题是早了点,但女孩子,”他笑着说,“除非真正出色的,否则嫁个好丈夫还是顶顶重要的。” “想不到你是个男权主义者。”我坦白说。他那样的水准和学识,又是留过洋的。 他微笑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我是指我们的身份,原先暧昧的那一点点,忽然间全都变得明亮,尊长与学生,而不是男人与女人。我感到很深很深的失望。 有女生过来嗲声嗲气地讨好他,佟老师,我帮你擦黑板。佟槿栖客气地说谢谢,竟与她一道擦抹黑板。从第一堂课开始他就一直坚持自己擦黑板,下一节课还要讲到的内容保留下来。那女生乘机粘住他,问些功课上的事。这女孩子在学校小有名气,是以男生为主的摇滚乐团的主唱,又导演过校园话剧,人生得美,又喜欢精细的妆容,银蓝眼影,亮彩唇膏,却打扮都是卡通化的,绣着小星星的厚绒布t恤,戴着阿迪达斯的塑料腕表。老师大都喜欢这小姑娘,佟槿栖与她说了不到五分钟的话,便笑得像只黄鼠狼。 我伏在桌上,闷得很。佟槿栖与那丫头喋喋不休地叙谈,我心头发烦,站起来对着乱糟糟的教室大声嚷了一嗓子,静一静,静一静,上课了!闻言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我。佟槿栖不看我,迅速说,到点了,请同学们回到座位上。我看他一眼,我想我真是疯了。 课是三节连在一起的,下课的时候,佟槿栖说,他那儿有一些王家卫的作品,可以提供给大家,在系里的录象室观看。教室里一片雀跃,每个人都跟着乱起哄,如今看一场录象简直不足挂齿,但由教授出面,在研究生才有资格享受的影音室,那就是两回事了,哪怕是最寂闷的科教片呢,也是关乎到了礼遇问题。 “谁是学习委员?”佟槿栖问。我一楞,傻乎乎地站起来。 “你跟我去拿带子。”他简单地说,然后就宣布下课。 我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机械地跟着佟槿栖,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出了教学楼,人群渐渐分散,我们朝宿舍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稍微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习委员?”我低声问,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他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并不知道啊。”看看,自作多情了吧。我的脸刷地红了。他望着我,得意地笑了。 “不过,”他拖长了嗓音,“幸好你是。”我的脸更红了。我跟着他,穿过教学区,穿过菜市场,穿过柑橘林,到了安静的教工宿舍区。教师住宅全是青砖绿瓦的旧楼房,古朴到了极致,是刻意保持下来的,周遭鸟语花香,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佟槿栖遇见熟人,很自然地点头寒暄,反倒是我,心里住着一只鬼,生怕人家看穿似的。 佟槿栖的房子面积不是太大,很传统的套型,但在装修上颇费了些功夫,一面墙做成了玻璃。我站在门口,佟槿栖扔过来一双白色的纸拖鞋,就是宾馆用的那种一次性鞋子。我犹豫不决,屋子里似乎并没有其他人。 “来啊。”佟槿栖很奇怪。我不能够再忸怩下去,索性大方些,跟了进去,挑剔地打量他的屋子。 客厅中有一架小风琴,不是通常见到的款式,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像一件古董,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一组仿古的丝绒沙发,木头小茶几,难得的是并没有花瓶什么的,却在茶几上放着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新鲜的白兰花,香气芬芳。这样悠闲古典的派头与葱郁那些名贵张扬的家什又是两样,我不禁看得呆住。 “越南菜的味道还适应吧?”佟槿栖脱掉外套,系了一条蓝色格子布的围裙。关起门来,离了人群,他的表情暧昧了许多。 “这时候,吃饭吗?”我楞楞地问。他看了看腕表,故意说: “唔,不到12点,上床是早了点,只好先吃饭哪。”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厨房设施很好,他又是那么熟稔,我简直帮不上忙,只能倚着门看他做酸锅牛肉。材料都是现成的,他在冰箱里取出嫩牛肉,切成薄片,排列在盘中,醋、椰子水和洋葱放在小锅里煮开。中间他突然转身对我说: “简,你的姿态,让我想起‘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句诗。” “想你的初恋情人了吧?”我取笑他。他系着围裙实在不大像个严肃的教授,我没办法肃然起敬。 “初恋?”他呵呵笑,“我不认得这两个字呢。”他的表情讽刺得厉害。我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我听见她们叫你太平。”他又说。我一怔,呵是了,她们那些女孩子,但凡有事情叫我,隔着千山万水的,都是满口“太平、太平”的。 “叫着玩儿的。”我说。 “可见你的性情是很温和的,而且很有张力。”他望着我笑,将牛肉片在水里轻轻烫过。 “怎么?”我不明白了。 “梳打饼干啊,太平梳打饼干,广告里天天有的。”他说。我笑起来,原来他当成是饼干的那个牌子了。我一笑就止不住,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过我喜欢这名字,太平,”他自言自语地说,“唐朝皇帝的女儿,太平公主呵。” “公主很希奇吗?”我不屑地说,“童话里的公主个个都是落难的,而且只晓得光着身子躲在树林里哭,等待男人的搭救。” “那敢情好,”他笑得呵呵的,“你光着身子躲在树林里哭的时候,我会用飞的速度去搭救。” “佟老师——”我羞恼地叫他一声。 “别叫我老师,按照外国规矩,叫我佟。”他说。我想一想,这是个陷阱。老男人给小女孩子设下的套,通常就是从改变称呼开始。 当然了,也说不定我会需要这圈套,我这个人,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凡事有余地,好商量,矜持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实一些。农民简一百的女儿必须学会走一步看一步,没有爹妈替你决定前程,只好长出三只眼睛来看清楚喽。 “我还是叫你老师,”我对他笑一笑,“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老师。” “简,呵不,太平,”他对我眨眨眼,“我可要叫你太平,太平盛世,多么吉祥。”如果他知道那名字不过是讥笑我太瘦,就不会那么浮想联翩了。 “太平,”他接着说,“如果我早婚的话,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他的嗓音倒是略微有些惆怅。 “我知道我知道,”我刺激他,“反正你总是我的长辈就是了。” “你这孩子。”他伸出湿淋淋的手,作势欲打,我赶快闪开。他太胖,不如我灵活,只得笑着直摇头。 “也许我们再来一道虾?”他望着锅里翻滚的牛肉。 “那么些牛肉,吃不了的。”我好心替他节约。 “我的胃口好得很,今日是同时品尝视觉与味觉的美丽。”他朝我眨眨眼,开了冰箱。冰室里码着一格一格被冰渣包围住的冻虾。他的冰箱大得吓人,连冬瓜鲜菇这些都有。 他一反寻常的烹饪规则,用沸水解冻大虾,洗净了,剔去细肠,放入滚热的油锅,翻腾的大虾浸出虾膏后,他立即捞起,在油锅中加入绍兴酒、蒜蓉、冰糖、辣椒酱,再把大虾倒回去,与洋葱一起爆香,直到酱汁收干。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跟电视机里表演烹调技巧的专业厨师简直不差什么。 “这种虾香甜微辣,女士们最喜欢。”佟槿栖将红嫩的大虾盛入瓷盘。 “看不出你还是美食家呢。”我笑着说。 “中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不少都与美食有缘,张大千喜欢下厨,有出名的‘大千’鸡”,唐云的螃蟹之所以栩栩如生,是因为他画画的时候喜欢吃螃蟹,扒开蟹脚,一杯加饭酒入肚,画的兴致就上来了。”佟槿栖引经据典地说。 “好吧,开饭啦。”他把配料一样一样搬到餐桌上去。 “手艺不佳,见笑了。”他像日本人一样呆板地鞠了个躬,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来,用软化的米皮包着生菜、薄荷叶、牛肉片,蘸一点鱼露吃,牛肉和虾的滋味混淆起来,并不高明。但佟槿栖确实能吃,一边吃一边慨叹没有生杨桃或生芭蕉搭配。 “你太太中午不会回来?”我随口问。 “她不到这里来,”佟槿栖含着一大口牛肉片,含糊地说,“她不住在学校。”我“哦”了一声,不明所以。他把食物咽下去,用餐巾纸擦擦嘴,解释说: “这房子太差,我们在郊区有一套联排别墅。” 我再“哦”了一声,在我看来这地方已经好得很,家私也很适宜,比葱郁那又贵又小的酒店公寓不知好了多少倍。不过呢,人人天生都是渔夫的老婆,一直做到上帝才会满足。生命有限,而欲望无限。 佟槿栖吃得很快,专心致志,目不斜视,难怪长得那么壮实,我想。吃过饭,我主动申请帮忙刷碗,佟槿栖拒绝了。 “我这里有个钟点工,下午会来料理家事。”他说。 “你是,”我狐疑地问,“住在这儿的?”我知道打听人家的隐私很不礼貌,但从前看见佟太太驾着车等他下课的样子,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神仙美眷,至少是貌合神离的那种标准眷属。婚姻的过程是可怕的,别告诉我结婚十年以后男人对女人还有激情。结婚更可怕,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他,迁就他,承受一班复杂的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代,晚上不回家要被人打破头。 “我一星期有一半时间在那边的家。”他坦率地说。 “我要上课了,”我看了看时间,“把影碟给我吧。” “啊对,”他一拍头,“看看,我几乎忘了。” 他推开另一扇门,去取那张碟片,那是一间卧室,很宽敞,一张巨大的床,上面铺著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拼成的,墙是米色,木地板擦得很亮,铺着很厚的棕色间杂米色的毯子。最动人的是,在窗边竟然有一张古老的摇椅。看得出来,佟槿栖是真正懂得享受的那种人,葱郁讲究的是浮华与光艳,而佟槿栖完全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这一张是《重庆森林》,”他递给我,然后取出一只长长的盒子,“这是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打开来,呵,是桑乍,在他太太的店里见过的木头乐器,那美丽贵重的手指琴,可以随心所欲弹出清澈的乐音。我忍不住抱在怀里,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动,苍茫清脆的声响令人有置身林木深处的感觉。 “去吧,别迟到了。”他温言道,伸手拉开大门。他很斯文,并没有因为礼物而变得轻狎,他的态度让人觉得那件礼物似乎就是一本书,或是一支钢笔,可以很坦然很舒服地接受下来。 他送我到楼梯口,与我道再见。我以为他会确定下一次的约见,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我走出去,有些风,我在风里伫立片刻,抬起头,佟槿栖的家是在三楼,阳台上有大盆大盆的巴西木。 葱郁的生日在周末,3月29日。我带了桑乍作生日礼物,除此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别的东西,我可不想在小礼品店里买上一只音乐盒,盒子启开,火柴大的小人站出来,掂起脚尖跳舞,一只英文歌反反复复地奏响,当我年轻时候,我喜欢听收音机。当我年轻时候,我喜欢听收音机。那是小孩子送给小孩子的,放在床头,午夜轻轻响起,有一些些惊欢羞怯的情怀藏在里面。把它送给葱郁,简直是个笑话。当然我也不可以送廉价的绣花胸罩,商标模糊的口红,或者是十块钱一大瓶的伪劣夜巴黎香水—— 是是是,我承认我为这件事伤透脑筋,而这处心积虑辗转反侧的种种考虑并非源于亲密无间的表姐妹之情。说实话,最近我在葱郁跟前越来越自卑,初到这城市时盲目的骄傲与快乐已经荡然无存,我一点一点地看到了自己的微渺。尽管她是我的表姐,尽管她常常用救世主的方式教诲和拯救我,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就像《项链》里贫穷的玛蒂尔德太太,交了个阔绰的朋友,而每一次的会面留给她的只有无穷尽的伤感。 我携着琴盒,步行四十分钟去葱郁的公寓。我没有搭乘公交车,这是下班的高峰时期,我怕挤坏我手里的宝贝。在大厦门前我遇见葱郁匆匆走出来,她的造型让我大吃一惊,完全是儿童look,齐耳顺眉的童花头,一顶粉嫩嫩的翻毛帽子,帽檐站着蜡笔小新家的小白,一条缀满荷叶边、绣满粉嫩小花蕾的洋娃娃式的连身长裙,棒针粗毛衣,圆圆头带搭绊的妹妹鞋,走起路来差点没有一蹦一跳。 “你来了正好,”她一把拽住我,“跟我去派对吧?”她对我挤挤眼,她这表情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平时不太醒目的细微的皱纹都调动起来。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你不知道,28岁的女人装起嫩来是很吓人的。 我被葱郁不容分说拉进taxi,整个车程中她都在打手机,嗲声嗲气地报告车子行驶到哪个路口了,又问客人到了多少。我很奇怪她会自己老老实实坐计程车赴约,通常都是男人驾着车在楼下苦等至少半个钟头。间中她不住照镜子,检查妆容,抽空草草对我解释: “我朋友替我组织的生日party,是最近流行的草地party。” 江湖上刀光剑影了这么多年,葱郁好歹也学会了喜忧不形于色,看她那兴奋的样子,再笨我也猜得到这派对与派对的主人必定有些来历。搞不好葱郁就此归隐山林,出嫁做少奶奶去了。可我说过,嫁人真是误入歧途,如若有了孩子,更加不得了。那小人牌轰炸机需索无穷,旋风式的走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我亲眼看见葱郁朋友家的三岁小儿,站在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窗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恐怖恐怖。 但不结婚呢,也是恐怖的。有个女艺术家,在美国做一场行为艺术展览,其中一张引人注目的大床,床沿刻满男人的名字,全是与她睡过觉的男人,足足两百多个。我怕葱郁这种善于异想天开的女人,有一天也够资本搞一次这样的展览。 车子停在本市最有名气的五星级饭店门口,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一路引领我们来到饭店的后苑,那儿有一片很但的草坪,草坪边缘是茂密的林木。长长的餐桌上摆满花卉与香槟,篝火已经点燃,凉棚下散布着沙滩椅,三三两两坐着聊天的人群。 葱郁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我预想中的轰动,没有人朝她糊蛋糕、扔彩带什么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伴,没人注意到party的女主人已经悄然来临,就像一朵开在暗夜的花,很有点锦衣夜行的味道。 我不知所措地跟着葱郁在人丛里穿来穿去,有人认得她,冲她微笑示意,含蓄有礼,看得出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些身份的。葱郁终于在靠近树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猎物,我只能用猎物这个词语,因为葱郁一见到他,眼睛里绝对是老谋深算的、富有经验的猎人表情,带着小心翼翼的、步步为营的招引,以及蓬勃欲出、难以掩饰的渴望,既充满惴惴不安的温情,又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残忍,仿佛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让那家伙断了气,乖乖温顺地躺进自己的皮囊。 那男人背对着我们,正与人轻声交谈。葱郁甜腻腻地叫了声“庄哥”,他回过头来,手里正端着一杯红酒,琥珀色的液体荡漾着,直映进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去。 “来了?”他淡淡地回应。 这位庄先生非常英俊非常高贵,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皮肤颜色比较深,靠近棕色系,想必是晒太阳多的缘故,保养得倒很好,并没有发福的痕迹,穿着名贵而不露痕迹的西装,眉宇间略有些矜持。但他身上天然有种气质,让人想到加勒比海那样的地方,与高尚成熟的男士一起游泳一起躺在沙滩上度过漫长的下午,吃龙虾喝香槟,夜晚在白色细沙中赤足拥舞。跟葱郁过去的艺术家、小老板男友们真是两码子事,相形之下,那些男人几乎成了鲁迅写的戴旧毡帽的朋友,潦倒而窘困。我突然明白葱郁怎么会兴兴头头打扮得小雏鸟似的,也许这是庄先生喜欢的款型。 “一直塞车一直塞车,讨厌死了。”葱郁在大庭广众之下吊住他的脖子,嘟着嘴撒娇。 “你还没有介绍这位小姐给我认识。”庄先生不动声色地把葱郁的手拿开,葱郁倒是没有觉得,依旧一脸装腔作势的快乐。我不由得清一清喉咙,她恍然未觉。我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 “我表妹,简微红,”葱郁笑着说,“人家是大学里最优秀的孩子哪。”她挽住庄先生的胳膊摇晃。庄先生只微微给我一个眼色,算是招呼过了。 我自觉情势不妙,看样子葱郁是迫不及待地要钓住庄先生,甚至忽略了人家有没有把鱼杆伸进水里,搞不好别人只是路过呢。女人一着急就笨得不可理喻,葱郁在男人世界的两张通行证,妩媚与骄傲,缺一不可。譬如冰淇淋,总是甜蜜而冰凉的,谁会喜欢热乎乎的冰淇淋呢,躲都来不及,更别提买单的事了。葱郁此刻简直就是温度不对。 她成就斐然的那一回,我倒是见过。对方是本市小有名气的地产商,刚与第二任老婆离婚。做东的是葱郁的朋友,那餐饭很热闹,葱郁带着我,还有另外两三个女朋友,一桌的女人都迫不及待地抛媚眼,而葱郁始终像个局外人,仿佛那桌饭是与她无关的,她整个人根本不属于那里。她一直在吸烟,左手夹着长长的过滤嘴香烟,右手把一只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机翻来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面的花纹。 结果第二天那小子就送了一大篮被称作蓝色妖姬的极品蓝玫瑰,幽深的蓝色花瓣,通体透蓝的长长花茎,是从荷兰空运过来的,一枝就值一百多块。花蕾里藏着一枚重量级的钻石戒指,用红色的丝线拴起来,悬挂在花心中。葱郁跟他很是玩了一阵太级,一度几乎没真的嫁了给他,每天傍晚用耀眼的红丝巾松松包住长发,也不化妆,只用颜色极浅的唇彩,挽着他的手在河边散步,像个幸福的良家妇女。但终于还是分崩离析了。 葱郁嫌弃他的地方实在太多,不足以说服自己就此停留,比如“他自己不过是一部奥地,不见得肯买一辆宝马给我”,再比如“他跟前面两个老婆都有孩子,家产统共那么些,料想我儿子也拣不了现成的李嘉城来做,何必白牺牲了他的娘”,最无稽的是“他是没什么长性的,我也不是从一而终的人,明明没好结果,干嘛去弄一大堆麻烦的手续为难自己”。 “我是天生的职业狐狸精,”葱郁当时打着呵欠对我说,“一个男人的精气哪够我成仙得道的。”她对着镜子尝试那一季流行的猫眼妆,发出金属光芒的李子蓝眼影,焦搪色的眼线。眼线是液体的,画到眼睑最弯曲的部分时,握着画笔的手一定要稳稳的。因此葱郁反复练习,每次换一种颜色,复古的黑、摩卡咖啡色,全都妖气十足。那一次她在地产商的手里倒是很弄了些钱,他们商量着结婚时,他在她的信用卡里打了十来万买房子的首期款,过了也就过了,不会再追讨回去,挥霍不起的男人也不敢跟葱郁这样的女人混。 葱郁一味地黏着庄先生,人家很不买帐,不断地与别的客人周旋。葱郁跟在他身边,好像错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套路全盘不对。暮色里火焰猎猎,一整只羊串在铁钎上烤,渐渐散发出香味。我心里惴惴的,抱着琴盒子,不晓得这生日派对要如何收梢。 侍者总算推了餐车过来,上面是一只巨大的蛋糕,有四五层,巧克力颜色,做了无数的花朵,有点繁花似锦的气象。庄先生拍拍手,叫大家过来吃蛋糕,居然连点蜡烛唱生日歌那些程序也免了,直接叫侍者切开来,分在小碟子里,有些客人远远地站着,并没有走近。庄先生从侍者手里接过碟子,亲手递给葱郁,再递了一碟给我,他用英文对葱郁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就走开了。他的声音太轻,若有若无的,一转眼就使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说过了。我听见有人打听是谁的生日,知道的人回答说是一位姓裴的小姐,别人就问裴小姐是谁啊,人家说是庄先生的朋友吧。 要到此时我才明白,葱郁原来并不是这场派对的主角,庄先生送的那只昂贵的蛋糕已经是极致的充眷。我为葱郁感到隐约的悲凉。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蛋糕,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突然葱郁从我的手里取过琴盒,越过三三两两的人丛,越过春天苍凉的薄暮,走向庄先生,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庄先生点点头,葱郁立刻像得了圣旨似的,跳起来,张罗着叫侍者搬琴桌琴凳,煞有介事地坐下来,拨弄琴弦,她是学过小提琴的,懂得节律,而桑乍又是那样宽容的一种乐器,铮铮淙淙的音乐从她的指间缓缓流淌出来,美得惊心动魄,我几乎听得呆住。 看得出来庄先生也被深深吸引,客人循声而来,渐渐围聚成群。葱郁的神情有一点决绝和肆意的味道,仿佛一尾挣扎的鱼。如果她没有打扮得那样夸张,像装嫩的欧巴桑,她一定会很美很美,而不是这样的落落寡欢的老少女形象。新的客人源源到来,庄先生走过去寒暄,再转身时他没有靠近葱郁,就站在我的身旁,抱起双膊,望着葱郁。 “念大学是人生最随心所欲的一段时期。”庄先生蓦然开口,隔了一刹那,我才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话。我略微吃惊,无法回答,只好僵硬地对他笑。 “我女儿从前很喜欢写诗,上大学的时候房间的墙壁上尽是她贴的诗句。”他继续说。葱郁在一首曲子与另外一首曲子中间稍作停留,庄先生带头轻轻礼貌地鼓掌。 “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庄先生一句一句轻声而清楚地念出来。这一段是博尔赫斯所作,我知道。 “这就是你,误解着生活,而别人的误解比你更深……”他接着念,很美丽的句子,充满青春期的沧桑。他不再说话,我只觉紧张,盯着葱郁,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矜持一些,坐在劳斯莱斯里,谁会怀疑她与庄先生的女儿出生有异? “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拒绝问自己是否幸福……”他又念了,并且侧身注视我,微笑着。我的天,他的笑容是多么好看,足以让人忘记掉他是个老男人。 “女儿很喜欢这些诗,”他笑着说,“连我都记熟了。” “她有多大?”我傻头傻脑地问。 “十一月就满三十岁了,”他说,顿了顿,又说,“这孩子,已经在南非定居了。” “南非?”我惊异。在我的常识里,小姐们总是寸步不离地黏住阔爹地,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真正放弃水晶宫殿,赤手空拳打一片天下,又不是做戏。尤其南非,地理虽然不是我的强项,我不大分得清楚非洲的南北,但印象里统共都是食人鱼、高温、蚊蝇、手持长矛的土著那些,庄小姐浪漫过头,有女唐吉珂德的嫌疑。 “她是诗人吗?”我不能不问。 “诗人?”庄先生又笑了,“呵不,她的专业是计算机。” 我沉默下来,我不是三八,不会追问人家的家事,但看得出来,庄先生很爱他的女儿,他的眼神是那样惆怅。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葱郁,然而我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在她身上。他也并不是什么纯洁的富人,可葱郁,颠倒众生的葱郁,确实不是他要的那杯茶。 有人叫了一声“羊肉熟了”,客人逐渐散去,侍者一小片一小片地切下羊肉,分到盘中,肉香透空而来。庄先生也被人簇拥离去,周遭静寂下来,微黑的夜里闪着明明灭灭的灯光与篝火。隐约中似乎庄先生叫了一声“裴裴”,但葱郁置若罔闻,手指慢慢在琴弦间跃动,她的侧影让我想起白居易抒写的那个幽怨落魄的歌女。我不忍离开,伫立在她身边,倾听着缭乱的旋律。 侍者送了几碟烤羊肉过来,串着细细的铁钎,撒着孜然碎葱辣椒末,我早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进去,辣得眼泪都出来了。葱郁却不食人间烟火地弹她的琴,我知道她在等待庄先生,可是庄先生在遥远的人群里谈笑风生,早忘记了葱郁那一番天涯歌女似的伤怀。 我一个人吃光了那几碟羊肉,又到长桌边去将各种美味装了满满一大盘子,水果送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撑坏了,对着那些新鲜欲滴的菠萝红提,感到无能为力的怅憾。 “庄裕生!庄裕生!”一个清脆玲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循声望过去,灯火通明的入口处站着一位女孩子,东张西望,头发剪得短短,有无数的小卷卷,穿着绿色带波浪的连身裙,泡泡袖,菏叶领,裙摆很宽,只及到大腿,像玛丽莲?梦露在某个时期的经典造型。 庄先生脱离众人,朝她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引到篝火边。客人们仿佛对那女孩子很熟悉,纷纷与她打招呼。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女孩并不造作,有一种稚气的性感,皮肤雪白,一张苹果脸,年纪不会超过20岁。庄先生亲手将烤熟的羊肉递到她手中,她不假思索地吃起来,立即被烫了嘴,嘘嘘地吹气,仿佛饿坏了的谗嘴孩子。庄先生不断地替她拿纸巾,拿饮料,情不自禁地微笑,隔了点距离我都看得出他眼睛里的宠爱。 有客人告辞,庄先生送到门口去,稍微停留,与旁边的人寒暄了几句,那女孩子马上大声叫他,庄裕生!庄裕生!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像是幼稚园同班同学的那种叫法,满是青梅竹马的甜腻。庄先生竟毫不介意,握着酒杯踱回她身旁,她恶作剧地把一片涂满辣椒的肉片喂给他,辣得他直吐舌头,她反倒仰脸大笑,笑容是那样孩子气,连我都发起怔来。 葱郁停下了她的弹奏,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按熄。她站起身,收好琴,叫上我,去向庄先生道别,感谢他的生日蛋糕。葱郁毕竟是见过些场面的,终究不会小家碧玉似的失态,她恢复了镇定,优雅地与庄先生周旋。不知庄先生是否有些歉意,竟叫了司机送我们。车子开了过来,是一部黑色的大奔,司机穿深色西装,戴白手套,略一鞠躬,为我们打开车门,是标准的英国礼节,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那种。benz在黑夜里飞驰,城市的夜光在车窗外闪烁,车内有低至不可闻的音乐声,以及隐隐的香水味道。 “这是铃兰的香。”葱郁轻声告诉我,隔一会她又说,“铃兰这种花,俗称山谷百合,细小的白色花,每一朵都像一只小小的铃铛,也像小小的古钟。”她停下来,望着窗外斑斓的街。 “这一款叫做迪奥丽丝幕,是纯粹用铃兰制成,”她继续说下去,“非常迷惘的香,太高贵,不太容易接近……” “看那边,那是庄氏的大厦。”她指指远处一僮巍峨的高楼,外墙的广告牌绚烂缤纷。 司机从倒后镜里含蓄地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了,立即噤声。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我,我不是不惆怅的。有那么一瞬间,当他微笑着轻轻对我念出那些句子: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拒绝问自己是否幸福。当他用那样安静的眼神凝视我的时候,我以为会有奇迹发生。但并不,他只是有那个本事,当他一开口,全世界的穷女人都会为他魂飞魄散。 是夜我留宿葱郁的公寓,她一直很沉默,洗澡、更衣,坐在梳妆台前慢慢除去脸上的脂粉。我躺在她旁边,她伸手捻熄了灯,我们在黑暗中各怀心事。许久许久以后,葱郁清晰地说: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资产,连福布斯都没法调查。”我知道她说的是谁,庄先生,那个神秘富有的男人,对男人而言,阔气已经是一把足以杀害女人的刀了,再添上神秘这道利刃,简直可以如激光般精确地刺穿女人的心脏。 “她是一间私立舞蹈学院的学生,他们认识不过两星期。”葱郁说完便不再言语。我想起那绿衣少女,一头长发,干净的面孔并没有化妆,只涂了樱桃红的唇彩,一脸笑容,站在风里,额前碎发飘拂,放肆地大声喊,庄裕生!庄裕生! 那才是庄先生想要的女人,美丽而肆意,全然不知人生尚有凌乱的阴影。我模模糊糊地想,那也许是道行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譬如武侠小说里的女魔头,百炼成妖,七八十岁了看起来依旧是豆蔻年华。我解嘲地对自己笑了笑,活到20岁,我才明白简微红并没有三头六臂,与旁的女人一样,她也怀着不切实际的远大志向与吹弹得破的虚荣心。 半夜葱郁起来吃安眠药,吵醒了我,我帮她拿了一杯冰水,然后蒙头继续睡。我没有跟葱郁说,不要紧,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眼光太差。我没有说那些,我知道她不需要这种漫无边际的安慰。很惭愧,我睡得跟猪似的,连梦都没有做,既没有梦见豪宴里的庄先生,也没有梦见我的教授佟槿栖,甚至殷,甚至了解我、忍耐我、爱我的殷,都没有现身。 第四章(1) 第四章 当花朵燃烧玫瑰变得焦黑 癫狂便在暗夜窃走了青春 1 星期五上午辅导员通知班干部到学术厅,为一场学术研讨会服务。到了那里会议是由佟槿栖主持召开的,邀约了全国各大高校相关专业的教授,统一着装的礼仪队成员站在门口迎宾,场面甚是宏大。我负责替主席台斟茶送水,经过佟槿栖身边,他看我一眼,面无表情。 老莫在会议中间也出现了,扛着一台有省电视台的摄象机,与他一道的还有一位瘦瘦的女记者,二十六、七岁,手指间握着巴掌大小的数码摄象机,背着一只有市电视台标志的包。她穿一见泡泡袖的仿古衬衫,摩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烫得卷卷的,白而精致的面孔,身材玲珑,身材奕奕。 这女郎在会场里飞快地走来走去,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格外耀眼。我看见佟槿栖着了魔似的盯着她,然后他站起来,趁着别人发言的时候向她走去,递给她一杯茶,过一会儿他带她到后台外的阳台上,两人站在那儿聊天。佟槿栖谈笑风生的,女郎只是淡淡微笑,心不在焉的样子,隔一会就离开他,回到会场继续拍摄。佟槿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了好一会呆。 他搞不掂的,我想。那女郎洋派美丽,收入丰厚,真要堕落,也得找个非凡一些的人物,绝非佟槿栖这么难看并且不够阔绰的家伙。 葱郁有一个女朋友在电视台做记者,不够美,但有一种动人的气质。常常跟着省里市里的领导到处跑,飞扬跋扈的,脾气犹如雷霆一般,爱恶分明,从来不会给男人便宜占。有一名英俊的男人一直追求她,间或她也赏脸应约,葱郁问到她,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不爱他,他只是一个玩伴。有时候他来了,我觉得烦,有时候他不来,我觉得闷,烦与闷之间,没有什么选择。看看,这种类型的女人,佟槿栖绝对是没有办法的。 下午是两节体育课,大学里的体育课只安排了两年,头一年是中学里的那种集体教授法,很多人混在一起,老师示范投篮、体操,或是器械给你看,期末考试的项目也很多。但第二年就比较专业化了,可以在华尔兹啊篮球啊之类的项目中选择,术业有专攻,不同院系的学生组合在一起,倒是速配了不少校园情人。 我喜欢运动,因为瘦的缘故,身手还算矫捷,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参加运动会得来的奖状,我爹,简一百,对这一点挺满意,他的理论是,这妞窜得倒快,以后咱家就改行吧,养它一百头羊,叫这丫头吆喝出去喂草,准保一只也跑不了。我怀揣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出发时,简一百的临别赠言就是,女儿,好好听老师话,毕业回来跟爹一块儿养羊,他妈的这世道羊肉什么价,咱爷俩要真干上这营生也算光宗耀祖了。我对他笑笑——我的笑,那可是个大节目,我是从来不对他笑的,只有那一次,我对他笑,并且回答,好的,爸爸。然后我就走了。 猜猜我选什么?我选太极拳。在大学里遭遇姿姿,我对体育课的信心大受挫折。她跑得比我快一点点,跳得比我高一点点,弄得我全无成就感。我们那个太极拳班充斥着柔弱的运动白痴们,清一色的女孩子,老师是一名孕妇,每堂课花一半时间让我们看录象教学带,另一半时间叫大家在操场的空地上胡乱地运气、推掌。我学得快,渐渐熟练起来,被老师选去做示范,录象带也不必看第二次了,只需我站在台阶上缓慢地逐一做出来,底下一帮家伙鸡手鸭脚地跟着学。老师躲到荫凉的树下,远远地瞅着。这老师年纪已经不轻,穿着很旧的背带裙,一双老式布鞋,满脸疲惫,腿脚浮肿,硕大的肚子像一口倒扣过来的簸箕。在她身上你简直发掘不了做母亲的喜悦,有的不过是兽类生殖繁衍的麻木本能罢了。 但我在太极拳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宁静,在起承转合中,一切都变得简单通透,轻盈从容。孕妇老师很快就休产假了,新换的是一名篮球教员,打太极拳的招式无端端带了些狠劲,仿佛重重地一脚又一脚直朝着棉花踩过去。我是无所谓的,很卖力地跟着他学,把太极拳当做拳击,出了一身的汗。 我从洗澡间出来,迎头就碰见米洛,怀抱吉他,坐在窗台上,弹着一支叫做《无所谓》的歌曲。他摇头晃脑的,颇为陶醉。 “无所谓,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错与对,再不说得那么绝对, 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 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原唱杨坤的淡然里是带了点无可奈何的哀愁,以及勘破红尘的冷静,而米洛就纯粹是痞子的调调了。小甘和小满居然还很有耐心地权充他的听众。 我自顾自清理自己的洗化用品,不理睬他们。米洛的嗓音不是太好,像有人在他的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并且在每一个音调的转圜处都充满了跑调的危险,但小甘和小满还是在曲终之际给予他热烈的掌声。当然了,这喝彩不是冲着米洛那破嗓门,而是他带来的满桌零食。米洛在这一点上真够大方,每一次都跟个搬运工似的带来一大堆好吃的。我凑过去,挑了一颗无花果,剥开来缓缓吃。 “哈罗,中国公主,”米洛从窗台上跳下来,凑近我的头发,使劲吸了口气,“真香啊。”我笑了笑,故意猛地背过身去,甩了他一脸的水珠。他不以为意,伸手擦了擦,色情兮兮地盯着我,慢慢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我忍不住啐他,流氓。 “把你老婆藏哪去了?”我问他。 “我在这里!”姿姿撩开她的蚊帐,探出头来,露出一张鬼魅的脸,皮肤白如日光灯管,银白的亮彩唇膏,浓黑的眼睫,看上去活似一只鬼。 “来吧,我的美人。”米洛把额前的长发往脑后一摔,伸手接住姿姿,把她从上铺抱了下来。姿姿穿着一条黑色的贴身长裙,裙摆如鱼尾一般散开,她弯下腰去,对着米洛行了一个屈膝礼。 “啧啧啧,瞧你俩那恶心劲儿!”我剥开一颗无花果,喂给姿姿。 “一块儿去吧,太平,小甘小满,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儿。”姿姿邀约我们。她撕开一袋牛肉,是用糖纸一粒粒包裹起来的那种,她抓了一把给我。 “我要借你那条红裙子!”小甘立即雀跃起来。 “跳舞去啊?米洛,你舍得让别的男人搂着你老婆?”我嚼着牛肉,跟米洛乱开玩笑。 “这有什么希奇,现在啊,就是要废除老公终身制,实行情人轮岗制,”姿姿斜昵了米洛一眼,“米洛,别以为鸭子煮进锅里就飞不了,你呀,得有点危机意识。” “是是是,老婆,求您老人家开开恩,千万别让我下岗,”米洛举手作投降状,“瞅瞅我这张脸,长得这么困难,哪儿还混得到一碗稀饭吃啊!?” 我们笑得唏哩哗啦,姿姿娇嗔地狠狠掐了他一把。小甘已经自作主张找出了姿姿的红裙子,躲进蚊帐里换好,依样画葫芦地来了个僵尸佳丽的化妆,一脸的冷,一脸的狠。不是善良幽怨的聂小倩,而是活生生的吸血鬼造型了,又穿了红得晃眼的裙子,让人想起血液,满地的血液,与伤痕。恐怖啊。 “你们去吧,我困了。”我懒洋洋地说。我对学校的舞厅没什么兴趣,那儿随时都在上演性骚扰。大一帮散发着汗臭脚臭的男生在影影绰绰的暗光里大睁着青春期欲望勃发的双眼狼似的四面搜寻,稍微顺眼的女伴便搂在怀里不肯放手,嘴里咻咻地呼出臭烘烘的气味,手心里全是湿腻答答的汗,暖一点的天气,搞不好在你的衣服上摸出一圈手汗。运气不好遇到有狐臭的,那腋窝里的味道熏得人哪,简直就是跟一只狐狸共舞。那种消遣,不去也罢。 “我也去不了,”小满一脸寂寥,“我老妈要来。” “我还是跟你们去吧!”闻言我以最快的速度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姿姿和小甘呵呵笑了,小满愁眉苦脸地看我一眼,我怜惜地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姿姿把满桌的零食都塞到小满怀里,米洛开了电视,找到小满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魔法小天使》,小甘还帮她倒了一大杯白开水,像服侍一个病人。也是,小满每回见了她老妈,都得蔫儿好一阵子。 小满的老妈是个人物,业余的思想政治工作者,口才好,精力旺盛,理论一套一套的。小满家住在距离这座城市两百公里外的小镇,是小镇一间效益颇好的化肥厂的会计,每隔一到两个月时间,她总会前来探班一次,有时是帮小满买电脑,有时是拜访老师,有时纯粹就是为了给小满送一饭盒海鲜什么的。而且毫无例外的,她必定乘坐一部奥地a6,据说那是小镇镇长的专车。小满的老爸不过是镇文化站的站长,没什么实权,自然一切就是小满老妈的面子哪。 开初小满用了种种招式躲避她老妈,比如在网吧里呆着,而她老妈就在宿舍里与我们喋喋不休地探讨关于小满的各式话题,她的口头禅是: “咱家小满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一点,容易被周围的人算计。”我和姿姿、小甘只得勉强陪着笑。小满耗到夜里十一点才回来,这小妞以为她娘等不住,找宾馆住去了,谁知一进门她老妈赫然在座。得知小满居然是在网吧里混,她妈惊恐如世界末日,一叠声地尖叫: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她瞪大眼睛,“北京那间网吧失火的事情你不知道?你当真要妈妈担心死?” 那晚小满的妈咪索性就在这儿留宿,一整晚都对着小满倾诉母亲柔肠寸断的心,说一会儿又哭了,呜咽地,像遥远遥远的夜漏,绵长、纤细,蜿蜒不绝,把我们的睡眠斩成了一些迷乱的碎片,第二天起来每个人的眼圈都是青的,仿佛梦里被人打了一拳。 最绝的是小满的老妈差点替她雇个保姆,看着她、伺候她,又到处去租房子,让小满跟保姆单独住。小满气得一张小脸儿煞白,姿姿暗地教她威胁说要退学,她老妈吓坏了,才算作罢。 小满平素里拙嘴笨舌的,描述起她老妈来倒是栩栩如生,像中学课本里念的那个专攻口技的家伙,一个人可以扮演很多角色。在她零零散散的叙述里,我们像熟知一种动物的习性一般熟知了她母亲的特征。当然,这种说法也许太刻薄,但小满的母亲确实与众不同,在繁复的物种里,简直可以单独为她划分基因类别。呵不,她并不是那种资质平乏、韫怒暴躁的中年女人,小满妈妈是有些身份的。她妈妈常常有一些凄伤的情绪,在家事的间隙里,满面倦容地对丈夫絮絮说: “嫁入左家,不过是一名自带薪水的煮饭婆,替你生孩子养孩子,天天三菜一汤伺候着,过年过节还得去看公公婆婆的脸色,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还是被大姑小姑嫌——怕是我前生欠下了债,上帝这是折罚我哪……”抑或是仰起脸,呆呆凝视自己皲裂的手,神色苍凉地说: “爹妈早早害了我,那样严格保守的教育,我的骨头里都是三从四德,我是不可能提离婚的,你行行好,好歹也出去转转,外头年轻的女孩子多得很,何必守着我这黄脸婆……” 小满的外婆是昆明人,因此她妈妈说话有点云南口音,软软糯糯的,但在某些音节却有着猝不及防的劲道。她不吵,只是含着微微的泪,无限哀伤地抱怨。小满的爸爸是怕的,怕他太太脸上凄绝的表情。每当这时,小满的老爸,小镇文化站的左站长,必定一言不发的,接过妻子手里的扫帚、碗碟,或是其它的什么,静默地做下去。 “我家里的一应外交都是老妈出面。”小满说。老妈在的时候,老爸总是沉默、内敛的,非常木呐。小满的妈妈会穿得很体面,一套漂亮的蓝色绣花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擦一点口红,说话慢条斯理、尽情尽意,很美丽贤惠的样子。 小满家里的事情一向也是老妈做主的,有一年给一位久不联络的美国朋友写信,连那封信都是小满妈妈起草的,由小满翻译成英文,原文条理明显有点混乱,但老爸仍然夸奖说文法很妥贴,尽管小满的妈妈只得小学毕业,而她老爸是中文系的科班出身。小满老妈喜欢讲的一句话是: “你是不知道,我是最希望念书学知识的,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自己想法子多学一点,学一点是一点,可是又有了孩子,你的时间得留给孩子呀,天下也没有那么自私的母亲,尽顾着自己,一天天地就把人给拖老了——你是不知道,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活脱脱六月飞雪的怨妇形象。 小满不大理会自己的家史,但在那座小镇,他们家历来是赫赫有名的。在我们学过的历史教科书里,有小满母亲家族的痕迹,小满的外祖父在解放战争以及后来的建国初期功勋卓著。小甘知道那个名字以后曾经尖叫着说: “中考的时候填空题考到过,我给忘了,白丢了一分,就那一分害我老爸老妈为我多交了五千块钱的择校费!” 这位建功立业的将军有一儿一女,儿子出国求学,认识了一位华裔少女,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后夫妻双双回国定居。但政治运动的飓风一度汹涌地席卷了这一家子,那小小的孙女不得不被送往一座偏僻的小镇寄养,在颠沛中失了学,而将军的儿子无法忍受屈辱,在监狱里自杀,他的妻子闻讯亦殉情身亡,将军遭受老年丧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那小女孩子从此成为可怜的孤女,被一对普通的夫妇收养,艰辛地长大起来。若干年后,虽然她的姑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她,但她已经嫁给了喜爱舞文弄墨的小镇男人,生了孩子,命运不可能再有本质的逆转了。 那不幸的女子,就是小满的老妈,这是个一辈子都不快乐的女人,像怀才不遇的文人,满腹经纶却沦为风餐露宿的乞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冷风中吟咏自己悲惨的身世。 每年冬天小满的妈妈都会回北京看望自己的姑姑,姑姑的孩子们与她年纪相似,风华正茂,有成功的事业,住着景致美如明信片的别墅,她见过了他们,回来会狠狠地哭上好几天,但第二年的春节,犹豫又犹豫的,忍不住,她又去买飞机票了。小满发现这打击已经成为妈妈的一种癖好,越伤感越刺激,伤口将要痊愈了,痒痒起来,她就没命地再度戳得它血流如注,非常之美,非常之罪。 小满妈妈对丈夫是很淡漠的,对夫家的平民亲戚们也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小满。而小满又争气得很,是天生的考试狂,分数令她狂热,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她的眼睛里就只有考试这一回事。 小满的优秀使她落魄的母亲充分享受到了成就感,她孜孜不倦地照顾女儿,轮流做她爱吃的菜肴,盐水鸡翅、柠檬茶煮豆腐、酱汁锦菜。小满的爸爸有胃病,胃病犯了,脸色蜡黄,餐桌上依然是一大碟子小满喜欢的坚硬的椒盐小排骨。这种时候小满根本食不下咽。 “其实,我更崇拜我老爸。”小满怅惘地说。 和小满单独呆在一起,她老爸更像个玩家,爷俩甚至带了帐篷、防潮垫、干粮偷偷去登山探险。他们那儿离山近,小满印象最深的是去登太子峰,海拔三千多米,雨雪交加,她老爸在溪流里捕鱼,烤熟了,他俩就着树上的鲜果美滋滋地吃。小满还带回一朵雪莲花。尤其小满爷爷是特级厨师,她老爸深得真传,只是厨房被她老妈垄断,一旦她老妈出差,她老爸就做红烧兔头,用十余种纯天然的中药材,经过十余道工序做成。 “红烧兔头的吃法也有讲究的,掰开来,先吃舌头后吃腮,稍后吃眼睛,最后才把兔脑挖出来吃。”小满如数家珍。 小满妈妈却把小满当成自己的独立产品,无疑她是爱小满的,小满是她生命中至大的希翼。每年北京的行程里她必然带上小满,微笑的、略略有些谦卑地将小满逐一介绍给姑姑家身份尊贵的客人们: “这是我女儿左小满,以后有机会拜托您多多提携提携她,这孩子是很聪明很勤奋的,最懂得知恩图报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小满妈妈不由自主地像日本女人那样躬身弯下腰去,人家往往会被她脸上那急切卑微的表情弄得不知所措,连连摆手说别客气别客气。妈妈又下死劲地把缩在身后的小满拽出来,要她给叔叔或是伯伯敬个礼。小满窘迫得狠不能立时三刻蒸发掉,她怕死了妈妈的口气,像旧社会的荐头店给资本家推荐小工。 考上大学那年,小满妈妈在小镇一间酒店订了位子,大宴宾客,广而告之。席间侍者送上的尽是洋酒,一瓶接着一瓶,源源不绝。小满妈妈像灌白开水的那样喝法,频频与小满碰杯,醉意迷离地说: “好、好好、加油,将、将来出国留、留学去,嫁个好老公,妈妈没能享、享上的福,你都、都得享一遍去……” 小满妈妈喝得烂醉如泥,酒精中毒,陷入深度昏迷,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好歹把命拣了回来。这消息倒是以匿名的形式上了第二天的晚报。 我们吃着米洛孝敬的橄榄,听着小满的故事,随着情节发出应和的感叹。那是一些无聊的午后,没课,午觉睡得昏昏沉沉,而时间漫长如永生。我和姿姿挤在小满小甘的下铺,舌头的味蕾被橄榄弄得麻木。 单纯的小甘受到感染,也开始自暴隐私。小甘的家就在本市,踩脚踏车不过半点钟路程,但她坚持住校,那是她活了二十年唯一与父母憋着劲犯别扭的一件事儿。挣扎得神形俱伤了,她这校总算是住下了,可连累她母亲成为“通勤生”,平均两天跑一趟学校,给她送各种炖菜、点心,那结实的分量好象小甘是饥荒地带逃出来的灾民。但小甘妈妈与小满妈妈截然不同,她的到来是我们的节日,她从不亲自露面,美味的食品只是托付守门的阿姨送上来,供我们大快朵颐。 小甘告诉我们,她的父亲在退休前是物理研究所里贡献卓著的高级研究员,所里特别分配给他们家一处带小院的平房,古朴简约,院子里除了石头小径,全是地衣类植物,绿森森的,忧郁的影子一直潜入屋中。小甘这样年纪的城市女孩,通常是在局促的公寓楼里长大,没什么机会见识这种江南风韵的小院落,是以少年时她的玩伴最向往她的家。 “小时候不懂事,以此为荣,长大以后,有些害怕同学去我的家里了……”小甘停住。 “难怪你从不邀请我们。”姿姿一径地笑。 “因为我妈妈,时常住医院。”小甘的眼睛有些湿。 小甘妈妈进了医院,小甘爸爸就负责料理家事。厨房里水声哗啦呼啦响,小甘爸爸手忙脚乱地清洗鲫鱼,切好的葱花七零八落地躺在案板上。 “我的父母是传统模式的夫妻,”小甘说,“我妈妈当年也是颇有名气的国画家,然而女人终究是女人,家里的事爸爸不闻不问,任凭妈妈忙得打仗似的呢,他照样泡一杯茶,翻翻当天的报纸,或是与上门求教的年轻人起劲地聊。” 鲫鱼汤熬好了,小甘帮着父亲一勺一勺地舀进保温盒里,白白的汤面漂着嫩绿的葱花,热气给焐住了,小甘尝一小口,烫得她直吐舌头。父亲拍拍她的头,取下围裙,转身进了书房。送饭的任务就落在小甘头上。 “我担心妈妈,但我最怕去医院。”小甘惘然道。 住院部的走廊静如死寂,干净的地面泛出青灰色的光。小甘妈妈睡着了,请来陪伺的小阿姨伏在床脚,也睡过去了。小甘轻手轻脚地放下保暖盒,找了张小木凳坐下来。她妈妈面朝着门口,发出轻微的鼻息。小甘喜欢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的脸,像欣赏一副仕女图,她母亲有着紧致秀气的眉眼,纤巧的鼻子与嘴唇,面部的那些皱纹只有使她看起来更美、更舒服。 “我妈妈是那种轻言细语的、善良而又容易慌乱的女人。”小甘形容说。 小甘妈妈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小甘,微微笑一笑。小阿姨也醒了,和小甘一道扶着她坐起来,把鲫鱼汤倒进碗里,喂给她喝。她喝了两口,记挂着小甘,非要小甘也喝一点。小阿姨平常专门是在医院照顾病人的,小甘家也不过临时雇她三天五天,彼此都不大了解。像这样的小阿姨通常爱说话,除非睡着了,别的辰光尽是鸡零狗碎地说些人家的事。 “老太太,您好福气,”小阿姨看着小甘,眼里都是笑,“孙女儿都这么大了,生得一根儿水葱儿似的。” “这是我女儿。”母亲并不生气,笑眯眯地望着小甘。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瞧瞧我这张该死的嘴。”小阿姨反倒尴尬得很,一张脸都红了,搭讪着出去洗碗碟。她母亲把小甘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用掌心慢慢摩挲,轻轻叹息一声。 “妈妈这么大岁数了,最不放心就是你……”她转头向着墙壁,小甘知道她一定是竭力忍着眼泪。小甘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母亲的手掌心脆薄如纸。 “不过呢,20岁也不算小了……”隔一会,母亲回过头来,露出牵强的笑容。 “是是是,早100年,20岁的女子不仅嫁了人,孩子怕也两三名了。”小甘趁机打岔。母亲白她一眼,但还是忍不住笑。 “我妈妈清秀斯文,再絮叨些,也有一种伤感的温柔。”小甘描述。 “我生下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接近五十岁,我二十岁了,我妈妈就快到七十岁了。”小甘缓缓说。我们不加掩饰地瞪大眼睛。 小甘的过往与别的孩子略有不同,年迈的双亲对她格外宠爱,如掌中之珠,她再顽劣些,父母亦能一笑置之。她由母亲一手带大,在她出世后,母亲放弃大半事业,不久便提前退休,一早到晚,就是照料她。小甘早上起来,不必如其他幼童一般,被急着上班的父母催得跌跌撞撞,睡意朦胧赶往幼稚园。小甘第一件事,是滚到母亲的大床上,伏在她胸膛,听她说一两桩故事,而后一同看电视新闻、一同早餐、一同购物,午后逛公园、游泳。小甘并没有上过托儿所,母亲在家教她唱歌识字作画弹琴,无比快乐。 “上了小学,常常会听见同学抱怨爹妈太忙,没功夫辅导功课以及外出度假,我很是奇怪,我的母亲可是时时事事伴随我,一切仿佛天经地义。”小甘说。 要到十岁以后,小甘才逐渐发觉双亲老迈,开家长会,父母时常被误认为是小甘的祖父母,并且不住地轮番进医院,各种慢性疾病纠缠不休。 但母亲的性情与气质是让小甘骄傲的,尤其当年小伙伴最爱上小甘的家,因为小甘家里有空阔的院落跟烘焙的柠檬蛋糕与鲜榨水果汁,这些都曾叫小同学们羡慕不已。小甘自小到大,没有挨过一次打,父亲较为严厉,小甘有时过于顽皮,恼怒的父亲作势欲打,小甘张嘴大哭,母亲立即赶来扮演保护神,将小甘揽入怀中,一边责怪父亲: “你不心疼我可是心疼着哪,即使我每晚生一个孩子,也不许你这么对待她!”小甘的成长没什么不妥,双亲给予小甘的是丰足的物质与无穷无尽的爱。 “念了高中,在偶然中,我知道自己的诞生异乎寻常,”小甘停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是一名试管婴儿。”我和姿姿、小满对视一眼,这事实在是新鲜,我相信大家都没看到过长大后活生生的试管婴儿。 在小甘出生时,这项技术在这座城市尚处于保密阶段,而她则是一位妇产科专家的科研成果。在她之前,父母有过一个女孩子,也叫做小甘,活到18岁,在意外事故中罹难。母亲痛不欲生,一心一意地,要生下新的孩子,不惜承受高血压与糖尿病的威胁。而小甘,是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克隆产品降临世间,抚慰双亲伤痛的心。 “这个秘密没有防碍我的幸福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我是无忧无虑的,”小甘继续说,“倒是最近两三年,年届古稀的父母健康每况愈下,我不止一次梦见失去他们。”父亲或是母亲在梦里撒手人寰,小甘嚎啕痛哭,惊醒以后犹自抽泣。 小甘说完她的故事,房间里一片沉默。橄榄含在舌尖,有些微苦。我拆了一大带果冻,挑一枚蛋奶味的,囫囵吞下。这也是米洛买来的,为了他精彩的零嘴儿,我们必须容忍他。 你知道,女人对于别人的秘密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小满和小甘自揭伤疤之后,便强迫我与姿姿满足她们猎奇的欲望。姿姿讲了她的初恋往事,很纯粹的感情,像歌里唱的,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就是那种情调。 姿姿的初情发生在14岁,班里有一名借读的男孩子,兰州人,父母是地质勘探队的。与通常处于变声期、面孔长满小疱的男生不同,那男孩干干净净的,头发漆黑清爽,相当好看。他的音质醇厚,说着最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念一篇课文的时候,起伏跌宕,每个人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姿姿坐在他后排,逐渐与他熟悉,他懂得许多知识,篮球是他最棒的项目,而在课间,他静静地读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 有一天晚自习下课后,他与姿姿恰好落在了最后,便结伴同行,两个人骑着脚踏车,吹着微凉的风。他带姿姿拣一条回家的近路,经过一片繁盛的果园。那是五月,正是杏子由青转黄的时节。姿姿喜欢吃杏,甜润中有清清涩涩的酸,她说给男孩子听。男孩子闻言,吱地一声踩住刹车,转头对她展齿一笑。 “你等着。”男孩子边说边跳下车,闪进结满杏的果林中。不一会,他用手帕兜着十来颗麦黄色熟透的杏钻了出来,刚摘下的杏光泽柔和,含蓄而饱满,散发着暖暖清淡的香。姿姿就在田畦边,一粒一粒地剥开,慢慢吃下去。不晓得是为什么,那些杏全都是甜蜜的,一点酸意都没有,差不多失去了杏的滋味。 “我没有把手帕还给他,暗自存留下来,那是一张旧旧的蓝色格子手帕,有一种用老了的棉布所特有的干爽气息。”姿姿说。在她认得的人里头,除了那男孩子,早已经没有人用手帕。那过气的布手帕倒像一桩贴身的信物,叫姿姿想着、念着、盼着。 暑假他回老家,给姿姿写了封信,很美的文字,稚嫩是有的,但丝毫不觉矫情。他说,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这封信不幸落到姿姿祖父的手中,她的爹妈在南方做生意,姿姿是跟随祖父母长大的。那日恰好有客人,一屋子的人,祖父戴起老花眼镜,一字一字念出来: 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 姿姿窘得想撞墙,那几乎就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了。她一连做了数天的噩梦,在梦里总是收到男孩子的信,而每一封都被祖父捏在手中,一边朗诵一边痛骂,像街边资质低劣的恶妇。 姿姿没有回信。开学后那男孩子突然不与她说话,隔不多久班里的同学盛传他与隔壁班一名女生走得近。姿姿看见了他们,傍晚放学后,男孩子在操场玩球,女孩子就坐在树荫底下,替他拿着外衣,他翻身跳腾,将球送进网篮,回过头,对树下的女孩子微笑。姿姿也站在那里,但他故意不要看到她。 姿姿眼睁睁的,不能够做任何努力,因为她只得14岁。那学期她的功课跌落了一些,祖父最在乎她的成绩单,不住与她畅谈理想信念,照例是从回溯五四青年开始,言必称鲁迅,十句话中有八句是抄袭,别人的创意,应当付给各位名人版税的。姿姿闷闷地听着,老老实实保证控制非法蔓延的情绪。 但姿姿与大多14岁的小女孩子一般无二,自小说中获取无数爱情范本,胸中满是期待,一旦爱起来便如烈火焚身,恍然不可终日,喝一碗粥都会发起呆来,想到小男生的饥暖悲喜,写着作业会怔怔发笑,只因为小男生在三个礼拜前说过的一句笑话,洗澡洗到一半突然哭了,理由是白天小男生与另外的小女生说话超过两句……说不尽苍凉惆怅、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 姿姿在不可以说、不可以爱的忧郁中低回了两个多月,像生了一场大病。幸而那男孩子及时与父母转学回原籍,姿姿自惊悸与伤痛中渐渐痊愈,窗外阳光明亮,她发现什么都还是好好的。姿姿重新做回了乖孩子,名次攀升回原来的位置——时日一长,关于初爱的记忆,也不过是那一粒粒甜得没道理的杏了。 “后来呢?”小甘小满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姿姿发笑,“后来不就碰见米洛了吗?”我们一阵哄笑,一涌而上,挠她痒痒,她笑得眼泪都跌出来了。 我的讲述比较简单,但是足够精彩,我让寝室里的另外三个女孩子听到了世间最缠绵悱恻的爱情片段。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男主角简一百彪悍而深情,是既会砍柴又会做诗的好来坞硬汉形象,简夫人是被爱所拯救的前著名浪妞,他们征服和修改着彼此的命运,在新疆最荒凉的乡村里,这对知青在他们所营造的又苦涩又芳香又朴素又高贵的温暖气息中度过了艰难的岁月。那时没什么消遣,夜晚他们就在桥洞下倾听火车经过的声音,看沙水映着月光,唱着舒缓的俄罗斯民歌。 她们被我所虚构的荡气回肠的古典情韵所迷惑,以艳羡的眼光望着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微仰起下巴,似乎我在一瞬间变成了飞在半空中的邱比特。20岁的女人,对于将军的后裔、试管婴儿、青涩暖黄的杏通常都不会太介意,她们处在神性爱情的边缘地带,再迈过一步,爱的光辉便会消失殆尽,而生活犹如一枚被剥开的石榴,晶莹粉红的颗粒逐渐在空气里萎缩变质。但此刻,在20岁,女人是相信神话的,她们的楷模绝对是某位衣饰璀璨的王妃,或是某个爱断情伤而后成为奋发图强的铁腕女政客。无论如何,至少在20岁,爱情还是一剂不可或缺的调料,它催生着幸福的惨痛的华贵的衰落的生活方式,主宰了生命这场盛大宴席的成败。 “太平,我真羡慕你。”小满轻轻说。 “有一对相爱的父母,家庭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小甘也说。我淡漠地微微一笑,只觉得漠然,她们每一个人都认定自己已经经历过了巨大的灾难,这些养尊处优的丫头们,她们连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那就是,人生有很多时候,是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的。她们懂得什么呀。 第四章(2) 2 与接待小满的老妈,聆听她老人家那一箩筐狂妄的废话相比较,我宁可到乱哄哄的舞厅去呆着。你一旦出于礼貌,陪小满的老妈坐下来聊聊天,她绝对会从任何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远兜远转地说到自己显赫的家世,最糟的是她似乎又并不想在我们这些黄毛丫头面前过于显摆,因此那个将军的名字在紧要的关头总是被她硬生生吞回肚里去,一副欲语又停留的小家子气。可惜她有所不知,她的女儿已经把她最私密最引以为傲的那点东西剖开来,给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了。 “像我们这种家的孩子,理应由校长出面来亲自照顾照顾的,”小满妈妈矜持地说,“可咱们是什么家教,再苦再穷,绝对不会向政府要求特殊待遇——当然咱家的条件在镇里还是数一数二的,镇长隔不上两天就往咱家跑,想提拔啊,谁不想在政治上有所发展呢?” 嘿,听听这口气。作为听众的我、姿姿或是小甘,碍着小满的面子,还得唯唯诺诺,对于小满妈妈从身体到言语,从动作到情绪所表现出来的洋洋得意保持充分的认同与尊敬。多么辛苦。 临出门葱郁的电话打到宿舍来,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汤夫人收到情人的遣散命令,她再也到不了美国,做不成正式的汤姆森夫人,自然她也就辞了我这英文家教。葱郁喋喋不休地说,汤夫人大受打击,出门撞了车,不知道左眼保得住保不住。我截断她的话,说再见,然后收了线。我关心的是我的薪酬,从此就没了着落。当然我也可以零零散散做些家教,周末兼职做促销小姐,但那些收入毫无保障。 舞厅里人影幢幢,我心里有石头堵着,闷得慌。第一支是快舞,姿姿与米洛跳,小甘很快也被一位衣着另类的男生请走,那男生穿着民族服装,蓝色的袍子,黄色的佩带,校园里多的是哗众取宠的愣头青,还有人穿民国年代的灰大褂呢。我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用手扶住额头,背对舞池,以免与邀请者纠缠。你不知道,在大学的舞厅里无赖多无牛毛,混混们最喜欢烂漫少女,如果你说不会,他会申请教你,如果你说已经有伴,他会说一个伴多没劲,不如让他充当插花。第二支舞米洛过来发出邀请,只好与他跳了,米洛不老实,垂下头,附在我耳边色迷迷地低声说: “太平,你的眼睛真美……”我抽出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把他的脑袋摆正,然后恶狠狠地恐吓他: “姿姿正看着我们呢,当心她敲破你的头!”米洛嬉皮笑脸地重新凑上,继续胡说八道。 “太平,只要你一句话,她姿姿在我眼里立马化为灰烬。”瞧这花花肠子,我真是啼笑皆非。 幸好舞曲很快结束,我回到我的角落去。唱片骑手放了一首老歌,是林忆莲的《为你我受冷风吹》,林忆莲一句一句伤痛地唱出来,若是爱已不可为,你明白说吧无所谓,就让我从此收起真心谁也不给。不必给我安慰,何必怕我伤悲,我会试着放下往事,管它过去有多美。 管它过去有多美,我怅惘地想着,我是做不到的。我的过去是和一个叫做殷的男人息息相关的。晚自习过后,我坐在他的屋子里,我们一起欣赏碟片,多半是一些经典的片子。我记得在某个下雨的晚上,他突然走过来,把我抱起来,让我像孩子一样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点一点亲吻我的头发,伤感地说,小微,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太平太平,你也在啊!”有人穿越人群朝我走来,是我们班的男同学,长得像一只企鹅,号称舞厅毒药,有百分之百被女生拒绝的光辉历史。我见势不妙,赶紧跳起来,我知道他是找我救场的,同班同学,不大好拉得下颜面,搞不好就被他缠住,脱身不得,配合他的鹅步,扮一晚母企鹅。 “你也要走?”我热情地敷衍他,“我有点不舒服,正好要回宿舍。” “我刚刚才到。”他一脸失望。 “那就玩得高兴点儿。”我逃也似的跑掉了。 “喂,喂……”他还在后面不甘心地叫。我更加发力狂奔,我的天,跟他跳舞会感觉自己很变态。他是班里著名的傻蛋,最喜欢缠着女生玩,跟一块嚼过的香口胶一样粘,且烦。过生日的时候,几个女生捉弄他,在学校门口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盒安全套送给他,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20岁的大人了,要学会爱护自己和爱护别人哦。”每年的愚人节戏弄的对象也总是他。 出了舞厅我发觉天在下雨,密密的暮春的雨。我站在路边的树荫下,一时不知所措。恰好一部脏脏的越野车从我跟前驶过,车灯明晃晃地一闪,突然刹住,粗野地退过来,差点撞到我。车窗摇下来,路出一张黎黑清瘦的面孔: “简?”我看着他的脸,立即想起来,他是老莫,佟槿栖的朋友。 “有约会?”他问。 “不,”我尴尬地说,“随便走走罢了。” “上车吧,去你佟老师家,我找了几张好碟。”老莫从里面打开后座的车门。 “不了,我要回宿舍了。”我直觉地谢绝。我不会胡乱跟人走,再勇敢胆子再大些,我都不会轻易相信人,我可不想被贩卖到山旮旯里,给个满下巴流哈喇子的傻子当媳妇。 “来吧,太平。”佟槿栖竟从副驾座上探过身来,笑着对我眨眨眼。光线太暗,我居然没发现他赫然在座。我无可推拒,上了车。佟槿栖闷声不语。老莫看看他,突然笑起来: “别老绷着脸,没什么好介意的,我们这拨人一向叫她石头,真弄到手了,跟一石头呆在一块儿又有什么好?!” 说得佟槿栖也笑了。我明白了,佟槿栖是在那骄傲的女记者跟前碰了壁,一定是这样的。上午看他那痴迷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会叫上老莫作陪,去找她,他忍不住自己的。 老莫在校园里熟练地转了几个弯,就把车准确无误地停到了佟槿栖家的单元门前。他们在超市买了一大袋子食物和嘉士伯啤酒,大家坐在踏踏米上,边吃东西边看影碟。老莫先放了一张叫做《玛利亚是处女吗?》的原声碟片,画面很模糊,中间不断地停顿,像被古老的手动放映机所操作。老莫告诉我那是bbc电视台制作的历史纪录片,在圣诞节播出时引起了教会的强烈抗议。片子是翻拍的,效果不大好,一位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女扮演玛利亚,穿着阿拉伯服装,在视觉上首先就颠覆了玛利亚金发、碧眼、身着华贵蓝袍的传统形象。 片子演下去,玛利亚和她同时代的女性一样,几乎从会走路那天就开始劳作,她出生贫寒,目不识丁,每天要干繁重的体力活,并且由媒人安排,许配给了约瑟。接着纪录片否定了玛利亚是按照上帝的指示身为处女便怀了孕,但这一点的证据并不是来自于唯物主义的推断,而是根据对《圣经??新约》的研究。这种研究结果是,一个女孩子没结婚就怀孕,未来的命运将很悲惨。如果没能很快结婚嫁出去,就会被乱石砸死,或被赶出家门和村子,想活命,就留在村子里当妓女或奴隶。这样的情形下,生活在加利利的玛利亚不可能到伯利恒的马厩里生下耶毹,旁边是否有三位东方先知也很可疑。 “好了,我看我们还是保持对基督的必要尊重吧。”佟槿栖首先无法忍受片子随心所欲的调侃。 “西方人什么玩意儿都敢推敲,据说亚当的第一任老婆根本都不是夏娃,而是一个叫做莉莉的女人。”老莫煞有介事地说。 “你这家伙,脑子里尽是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佟槿栖笑起来。 “这是《千和千寻》的续集,《猫的报恩》,只要看前20分钟就够了,后面的都是狗屎。”老莫换了另外一张,让我意外的是,这是一部动画片。佟槿栖和老莫戴上一只薄薄的塑料手套,开始津津有味地啃卤鸡脚。在老莫的竭力鼓动下,我也尝了一尝,确实很香。佟槿栖咕嘟咕嘟地猛喝小瓶装的嘉士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这是宫崎骏的作品,”佟槿栖对我说,“喜欢动画片吧?宫崎骏是日本的动画片大师。” 我点点头,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宫崎骏,对动画片亦不太有兴趣,小满倒是狂热的动画片迷。但这一部片子当真是很有想象力,女主角叫小春,是一位举止笨拙的、缺乏自信心但很善良的中学生,她在放学途中救了一只行为古怪的蓝猫。猫在脱离险境后,忽然两腿直立,舔舔前爪,用人类的语言对小春说谢谢,它现在有点事情要办,必须走了,但它会报答小春的。惊呆了的小春没有忘记还礼,等她回过神来,猫已经走了。 半夜小春被响动惊醒,这才发觉自己白天做了怎样神奇的一件事——浩浩荡荡的猫队伍在猫国王的率领下前来致谢,说她救下的猫是王子,并请她访问猫王国。到了第二天,猫们的感谢更是纷至沓来,小春先是被成群的猫尾随到了学校,然后她发现她的柜子里塞满了装着“美味小老鼠”的礼盒。猫侍者说还有一份大礼——要她和猫王子结婚,成为尊贵的猫王妃。小春被猫的报恩给吓到了,她必须要去找人求救了。 我被那些猫逗得不住地笑,每一只猫都有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腔调,甚至有小小的怪癖。老莫也笑得嘎嘎的,佟槿栖很克制,只是淡然微笑。他点起一支烟来,皱起眉头审视屏幕。他不大像个观众,而是专业的审片人员,眼光里尽是挑剔。我很想问问他,这样看电视会有快乐吗。但我忍住自己,不提任何孩子气的问题。我猜孩子气的女人是取悦不了他的,别问我理由。这是直觉。 “好了,精彩和想象力到此为止,”老莫啃着一只鸡翅,站起来,在屏幕前晃悠,“下面的内容是小春被一群猫挟持进了猫王国,被打扮了一番参加欢迎仪式。猫国王为了逗她开心,找了一群猫演员表演节目,小春还是不停地哭。每一个失败的表演者都被顺手扔到窗户外头——槿栖,这就跟迈克?杰克逊的mtv《doyouremember》一模一样。最滑稽的是,前来营救小春的猫男爵是一副标准的佐罗派头,哈哈。” “宽容一点吧,老莫,”佟槿栖掐灭了烟蒂,“宫崎骏毕竟是老头了,保持这样的水准已经很不错了。” “来,给你们看看他的老态。”老莫按了快进键,在接近尾声的地方停下来。猫男爵在决斗中获得胜利,被猫男爵削去下半身毛发的猫国王盘腿而坐,忧伤而温和地说自己该退休了,毕竟已经老了。 “瞧瞧,这就是宫崎骏疲惫的、老态龙钟的内心世界。”老莫诙谐地说。佟槿栖也呵呵呵地笑了。 “瞧瞧《黄昏清兵卫》。”老莫再换一张。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竟是火警警报,我一下子就笑了。 “他这个人,就是十万火急的。”佟槿栖笑着说。老莫接电话的嗓门大得惊人,口气极不耐烦,不断地骂“傻b”,也不知道在训谁。挂断电话他钻进盥洗室,出来就在玄关换鞋。 “他们找不着素材带了,这帮蠢驴,”他开了门,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回台里,一会儿过来。” “老莫手下全是乌合之众,”佟槿栖对我笑笑,“这家伙缺乏领导才能。” “他是领导吗?”我随口问。 “他是他们那个部门的头儿,”佟槿栖回答我,“你不知道,电视台的工作需要很强的协调能力,老莫自己是负责人,又兼做导演,如果没办法把手下人好好地调配起来,他自己累死都是没用的。” “哦,这样啊。”我漫应着。说完,我蓦然发觉我和佟槿栖单独在一起居然如此尴尬,仿佛两个人都在很小心很小心地躲避着什么。究竟躲避什么呢,我不明白,但反正气氛很不对劲。幸好《黄昏清兵卫》已经开始,那是发生在德川时代的故事,女主角朋江由宫泽理慧扮演,穿着碎花和服,很静很婉约的样子。 “这是山田洋次的作品,”佟槿栖告诉我,“在日本上映的时候,宣传资料上说的是,这部片子是黑泽明生前最想拍摄的电影。实际上,我认为山田洋次比黑泽明更漂亮更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心愿,黑泽明自己来做,未必有这样的成果。” “是黑泽明想拍的啊?”我对黑泽明是很有好感的。 “黑泽明经常说起他母亲的一桩‘英勇事迹’,”佟槿栖饶有兴致地说下去,“有一天,他母亲在厨房做一种叫天妇罗的油炸食品,锅里的油着了火,在火烧着其它东西之前,她用两只手端起油锅走过玄关,还按规矩在门边换上木屐,然后才把着火的锅拿到院子里,把火扑灭。为此,他母亲烫伤的手一个月之后才能拿东西,但她从来不嚷疼,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里。”佟槿栖的语气好象在课堂上,面对一群懵懂好奇的学生,侃侃而谈。 “清兵卫身上似乎也有这种隐忍的气质。”我说。井口清兵卫为了心爱的朋江不受前夫的打扰,提出代替朋江的哥哥跟那个男人决斗。说这番话时,清兵卫的表情平淡得很,带着斯巴达式的坚硬冷静的自我牺牲。 “你的感觉很准,”佟槿栖肯定地说,是教授对学生的肯定,“黑泽明不长于处理男女感情,山田洋次却善于用略带忧伤的、十分温柔的方式讲述爱情。清兵卫有理想的武士品质,武艺高强,恪尽职守,却又是一位夕阳武士,处在武士没落时期,就像萨姆?柏金帕的电影,那里面整个是牛仔衰败的世界。而山田洋次又给他增加了适度的柔情,这样的男人总是招观众喜欢,另一位日本导演北野武在《花火》里也是如此静默而深情地处理了男主角与妻子的关系。” 影片的画面很美,是暗色的背景,像一块深颜色的刺绣。在故事里,按照当时的规定,即使身份最低的武士也不能合法地从事生产,清兵卫却偷偷在家做笼子挣外快,他头发蓬乱,长期不洗澡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险些冲撞了主人。他俸禄微薄,中年丧妻,对家庭极尽责任,从不与同僚喝夜酒,也不近女色,下了工就回家,被同僚称为“黄昏清兵卫”。对此清兵卫安之若素,他在社会规范给他的小格子里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做到最好,再没有额外的奢望。 清兵卫喜欢朋江,但他认为朋江应该属于另外一些地位更高的男人,因为她哥哥地位比清兵卫高。他秉承日本人的传统,恪守等级制度,同时也不愿意让朋江日后抱怨自己地位低微。一直到主人让他进行一场生死决斗,并许诺提高工作报酬的时候,他才向朋江求了婚。 清兵卫在决斗来临之前,请朋江为自己穿衣、梳头,把自己离去之前最后的时间都给了她。朋江很伤感,然而并没有在他面前流泪。清兵卫背对镜头坐着,只看得见他纷乱的头发,朋江用木头梳子一下一下温柔地输理着。 “太古典了。”佟槿栖慨叹,他点起一支烟,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 电话响起来,他掐灭烟蒂,拿起听筒。有一瞬间我想到那也许是他太太打过来查哨的,看看他在做什么,是不是与骨感的女学生在一起。但他很快就挂断,对我说: “老莫要晚一个钟头才会过来,他叫你等他,呆会儿他买宵夜回来。” 我笑了笑,老莫那是客套话,我知道。墙壁上有一只金色的古董挂钟,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扇雕花的小门徐徐启开,走出一位穿黑燕尾服、戴礼帽、手握拐杖的袖珍绅士,逐一敲响钟里的铙钹,然后摘掉帽子放在胸前,敬个礼,返身回到小门背后。此时时针指向九点五十,袖珍绅士再有十分钟就会出来表演。 一个教养良好的女孩子这时候应该主动告辞,在异性老师家里呆到深夜并不是得体的事。我茫然望着外面的夜色,有雨滴怯怯敲着玻璃窗。呵,下雨了。我想。理论上我该在大雨降落前速速离开,为什么要在这儿乖乖等着老莫跟他的夜宵呢,我自己都不明白。但在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比较邪恶比较虚荣的简微红,那个诡异的简微红,将我牢牢地固定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 老莫的玩意儿全是盗版,《黄昏清兵卫》在最精彩的部分噶然而止,我的心提起来,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回原位。揣想着清兵卫会有怎样的结局,而朋江是否又可以得到醇厚宁静的幸福。碟片被串接上了一段莫名其妙的风光片,慢慢地我看出那是富士山,冬天积雪的富士山,皑皑山峦透着微茫的绿意,镜头切换,又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樱花,一望无垠的海岸,长长的新干线,是最典型的日本风情。佟槿栖“哧”地笑出声来, “他妈的老莫这家伙,尽弄些黑色幽默。” 我也笑了,笑了一阵觉得空气有点僵。佟槿栖又点起一支烟,只吸了两口便在烟灰缸里掐灭,他有些心神不宁。我想我很不识相,扰乱了佟槿栖的作息。我试探着问: “还等老莫吗?要不我先走了。” “别别别,”佟槿栖制止我,“老莫这人很认真的——”他的话语焉不详。我突然感到很深的失望,呵不不,不是我,是住在我心里那个胆大包天的简微红,是她感到了失望。 “那么我在这里一直等着老莫?”我消极而委屈地一口气说下去,“可是我跟他并不熟啊,随随便便一句话我就当了真,傻乎乎地等,呆会儿他该笑我自作多情了。”我竭力忍住不哭,但眼泪夺眶而出,我转过身去,不让佟槿栖看见。 “雨下大了……”佟槿栖自言自语地说着,站起身,从我旁边越过,将窗子关起来。他退回身的时候,在我的感觉里,是很缓慢的,非常非常的缓慢,像一个慢动作的回放,一点一点地,他重新经过我身旁,就在那个刹那,我晕眩般地伸出手去,抱住他,拼命拼命地抱住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木。 最初他没有动,僵立在榻榻米前,任凭我把脸贴在他的小腹,眼泪鼻涕汹涌地糊他一身。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一刻漫长得像是永永远远都不会结束。当他终于意识到我在哭,忽然用力抓住我的双臂,像逮一只小狗一般把我从靠垫上提起来,我疼得叫了一声,他却全然不在意。他轻而易举地如同抱小孩子那样拦腰抱起了我,我不得不用双腿缠住他的腰,我可以想象这姿势多么地可笑。然后他开始吻我。 佟槿栖的吻极具侵略性,他的舌头霸道地在我的口腔里全面搜索,一点都不具备脉脉温情,反倒像科学探测仪正在精确地检测我的牙床健康问题。一念至此,我差点笑出声来。在如此关键且理当缱绻的时刻,我奇怪自己居然走了神,而且想到的竟是搞笑的事。 我和佟槿栖,我们的第一次发生在榻榻米上,而不是在他那张舒服的大床上,主要是因为他太过迫不及待。从前我不太了解男人的生理特征,但常识中应当属于小男人的粗鲁和急骤都在佟槿栖那儿体现得分毫不差。我不想描述佟槿栖的脸,以及他的身材,我说过,他不美。在他销魂的那几分钟,我机械地对自己说,留学归来的大学教授,富有的男人,满腹经纶,已婚,但没有孩子。我必须反反复复对自己念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不至于尖叫出声,一口气把这头发情的公兽从我身上推开。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他,我别过脸去,灯光很明亮,小几上堆着空的啤酒瓶和鸡骨头花生壳那些,窗外大雨滂沱,电视里播着一出地方戏剧,一个清秀小旦不知什么原因,贼头贼脑的,在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里东躲西藏,急得不住用长长的衣袖擦拭额头的汗水。两个扮演衙役的小生在铿锵铿锵的声响中出现了,两人一把抓住那小旦,小旦在绑缚中哀哀地唱起戏来,可惜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回过头来,佟槿栖已经结束了,他躺在我旁边,程序化地把我搂在怀里。最最糟糕的是,他的眼镜竟然还架在鼻梁上,镜片被汗水蒙了一层水雾。他腾出一只手,摘下眼镜,将就用我的衬衣擦了擦。啊,还有就是,他并没有脱光我,我的上半身甚至严丝合缝。 静了静,他很慢地解掉我的衣扣,我的不够丰满的胸乳被他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显然地,这还是不对,好比做一道数学题,从最后一个步骤开始解答,怎么可以呢。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这个夜晚,是我始料未及的,潜伏在我灵魂里的魔鬼把我一直推上了断头台。 抚摩了一会,他失去了兴趣,在我的头发上敷衍地吻了吻,轻声问我,要洗洗吗?我茫然地摇摇头,他支起身子,注视着我,突然他俯下来,吻我的眼睫,我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用英文说谢谢,谢谢。最初我会错了意,而后就明白了,他感激的并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关于我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他不必心怀愧疚,这必然令他如释重负。我推开他,把脸埋进靠垫里,疲惫得无以复加。他从背后拥住了我,唤我的名字: “太平,太平。”他窃笑起来。 我略略挣扎,他并未放开我。他硕大的身躯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结结实实地将我覆盖。 “太平,”他紧紧抱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公主……” 我没有问你爱我吗,也没有问你会离了婚娶我吗,我没有问那样的傻问题。隔了几分钟,我拿开他的手,平静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老莫赶回来的时候,我和佟槿栖已经好整以瑕地靠在软垫里,欣赏音乐台的节目。老莫用纸饭盒带来了叉烧腊肠饭之类的广味夜宵,是最油腻的品种,连食品袋都被油浸透了。我应付着淡淡地尝了一点,佟槿栖和老莫胃口都好得不得了。 “片子好看吗?”老莫问我。 “张张都是盗版,不是效果坏,就是有头无尾。”佟槿栖抢着回答他。 “不会吧,以前我弄的都不错啊,”老莫开玩笑说,“那你们怎么做什么来着?”我怔了怔,脸发热。 “单身男女在一起,还能做什么?”佟槿栖居然说。 “只好上床喽,不上床仿佛嫌对方没吸引力似的。”老莫顺口接上。我简直有点窒息的感觉。 “少胡说,”佟槿栖正色道,“简是我的学生,你当是你那些下三滥女朋友啊!” “你才交下三滥女朋友呢!”老莫笑着吼他一句,又转过头对我说,“瞧瞧你这佟老师,只许他说笑,不许咱们有点幽默感。” “清兵卫最后怎么样了?”我打岔。 “你们没看完吗?死了呀。”老莫把一大口腊肠饭送进嘴里。 “哦。”我应了一声,只觉怅然。佟槿栖不住地把食物递到我手里,但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嘴巴里是苦涩的,整个口腔像塞满黄连。啊,这说法是不是很肉麻呢。啊,简微红不再是那个骄傲清白的女孩子,她心里赤手空拳打天涯的豪情与勇气都给乌鸦吃掉了,她会叫你很失望很失望的。 “减肥啊?”老莫笑嘻嘻地盯着我。 “再减下去就是骷髅了。”我懈怠地嘲笑自己,并且哧着牙做了个木乃伊式的鬼脸。老莫先是一怔,继而笑得绝倒。 “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严肃的女孩子,”他呛住,一边咳嗽一边说,“我简直、简直都不敢跟你开玩笑……”他咳得说不下去。我看了佟槿栖一眼,他温和地对我微笑,我的面孔烫得不可开交。 “老莫,你这家伙,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佟槿栖发觉了我的尴尬,立即转开话题,“咦,你那个古筝美女呢?你那会儿不是连求婚的戒指都买好了吗?” “什么古筝美女?”老莫诧异。我更诧异,老莫年纪不轻了,竟还在买戒指、追女人,做那些楞头青做的傻事。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他,老莫是一张瘦削而沧桑的脸,有金属般的质感,应当是小女孩子老女人都比较喜欢的那种类型,怎么会单身呢。 “瞧瞧这没心没肺的,”佟槿栖对我笑,“你相不相信,他那四个前任啊,他自己连先后顺序都分不清楚,谁先登基,谁先退位,一团糨糊……”呵,我明白了,老莫是离过婚的二手男人。 “喂喂喂,槿栖,你别败坏我的名声,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娶过四个老婆的。”老莫连声喝止,他故意凑近佟槿栖,压低嗓子在佟槿栖身边鬼鬼祟祟地说,“尤其我对你这学生还是有一点点想法的,你老兄成全成全吧。”我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佟槿栖和老莫也一起胡乱发笑。 “你的历史太丰富了,别把我的学生吓坏了。”佟槿栖说完,猝不及防地将手伸过来,非常随意地揽住我的肩膀。大惊之下,我竟忘记躲避,傻子似的完全呆住。 “放心,槿栖,”老莫看着我们,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继续乱侃,“我啊,是梧桐树一棵,乌鸦飞走了,还有凤凰来。” 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乘机挣脱佟槿栖。坦白说,我不够大方,也不够脸皮厚,佟槿栖的动作让我觉得自己很低格。我想我永远不会习惯当着别人的面若无其事地与有妇之夫扮演恩爱状,那是欢场女子的做派,我做不到。 “那你可得把自己看紧点了,当心飞走的是凤凰,飞来的是乌鸦。”佟槿栖朝我挤挤眼,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中,我忽然变成了佟槿栖的同盟,而老莫在转眼间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肉体之爱真是最牢固也是最残酷的一种关系。 “婚姻是要讲究质感的,”老莫道,“我不愿意做可怜的米饭班主。” “去你的,”佟槿栖笑着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你那几位太太,哪一个收入不比你高?” “槿栖,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老莫笑着把一小瓶嘉士伯塞给佟槿栖,两个人碰碰瓶子,佟槿栖一干而尽。 “我的毛病就是太理想主义。”老莫一脸沉痛地说。 “理想主义是不可救药的,你把他从天堂赶走,他还能想象出一个理想主义的地狱。”佟槿栖笑着说。 “简,你别介意,我俩说话从来都是没遮没拦,”老莫对我说,“怎么着,就凭当知青时帮他写情书的情分,也够我损他十年二十年的。” “帮着写情书?”我好笑得很。 “他呀,就会帮倒忙,”佟槿栖抢着申明,“我随口夸一个女知青辫子长,他老兄就偷偷替我写了封信去,表白爱意,约人家半夜三经见面,这不是捣乱吗?” “你讲得没劲,简,听我说……”老莫急不可耐地打断他。 “好了,好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人家小姑娘没兴趣。”佟槿栖制止了他。他们再次碰了杯,然后开始聊关于他们那个圈子的话题,一些男人女人的逸事,一些拍摄中的技术,很闲散。我打了个呵欠,从茶几旁的根雕小书架上捡了本来翻,那是一本香港人的诗集,扉页的题词是送给佟教授的,时间是两年以前,落款是英文名,crystal,那是来自拉丁语系的一个单词,意思是清澈如水晶,女性的名字。我信手翻到中间,有一首叫做《你没错,但你错了》的诗,很像一支民谣。 由于他五年来/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在车上翻来覆去看报纸/两天换一套衣服,/一星期换三对皮鞋,/两个月理一次头发,/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体态也没怎么变,/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看上去也没怎样变,/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除了偶尔不同,例如/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一些“大减价”的横幅,/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现场的交通事故,/你就以为他平平庸庸,/过着呆板而安稳的生活,/以为他用重复的日子浪费日子,/以为你比他幸运,毕竟你爱过恨过,/大起大落过,死里逃生过/——你没错,但你错了:/这五年来,他恋爱,/结婚,有一个儿子,/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在诗的末尾还是那清秀的字迹,批注了一句,槿栖,我很恐惧。没头没尾的一个句子,是古老的蘸水钢笔写出来的,斜斜错落着,很好看。我不是三八,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打断了佟槿栖和老莫的交谈,尽量装做随意的样子自语道: “crystal,这名字真好听。” 他们突然静了下来,一起朝我看过来,我手中的书让他们同时怔了怔。只一刹那工夫,老莫恢复了常态,取了另外一瓶啤酒,与佟槿栖碰杯,他自己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笑着说: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一对夫妻一块儿看电视中的‘外国文艺’节目。丈夫指着屏幕上的‘大变活人’中‘身首分家’的场面对妻子狠狠地说:‘这一手我一看就会,如果你今后不听话,我就这样惩罚你!’妻子听后拍手大笑:‘那太好了,我的头留在家里陪你聊天儿,身子到外面去买菜。’”这真是个恐怖的笑话,不知道老莫是怎么想出来的,整间屋子就他一个人在笑。 “crystal是我这辈子唯一想要真正娶回家的女子。”佟槿栖静静地说。这是一项很严重的宣布,我想不到他何以说出这样文艺调调的语言,即使是在酒后。 “算了吧,槿栖,你何曾认真过?”老莫大摇其头,“crystal不过是你想要而又不曾得手的一根刺,长期卡在喉咙里,欲罢不能。”佟槿栖并不反对这说法,忧伤地笑了笑。 “她,”我傻傻追问,“现在哪里呢?” “修道院,”佟槿栖平静地说,“在英国的修道院里,远离了她所惧怕的平庸生活。”我想起那句话,槿栖,我很恐惧。我骤然有点明白,一定是在那以后,遭遇失败婚外情的佟槿栖携着太太离开欧洲,回到了中国。很奇怪,我没有觉得难过,仿佛是在观看一出电影,剧目里的男主角爱恨生死统统与我毫无干系。 “抒你的情吧,我也该走了。”老莫站起身来。 “我跟你一块儿走,”我急急地说,“麻烦你送送我。” “马上就两点了,”佟槿栖看了看时钟,“宿舍早关门了吧?” “没关系,我去表姐那里住。”我匆促地越过凌乱的啤酒瓶,抢先走到门边去,生怕有谁会强行阻拦我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无法单独面对佟槿栖,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莫的驾驶技术还是那样坏,在午夜的街头乱闯红灯。他不再提佟槿栖和crystal,絮絮叨叨地告诉我最近拍摄的一部博彩业的纪实片,是一个广西生意人在缅甸金三角赌场输光十二万人民币的悲剧。 “……这个广西人一次性购买了一万元的赌码,吃住玩都是赌博公司免费提供,他选择的是百家乐赌桌,每次最低下注一百元筹码,最高两万。这种游戏是客人可以选择庄家、闲家或是和局筹下注,庄闲家押对后,赌场一对一赔付,但押中庄家需要支付百分之五的‘水钱’,押中‘和’,赌场则按八倍赔付……那广西人开始还有点紧张,以两百元的筹码进行了几次热身,输赢不大,二十分钟后,他把赌注提高到一千,连中三把。然后他开始连续押和,但连押五把都不中,就在他放弃押和的时候,和出来了。这个诱惑让他重新来了情绪,加大了押和的赌注,在四十五分钟里就输掉了一万块钱……” 我摇下车窗,寂夜的风很有劲道,吹痛了我的脸。我想起一本武侠小说里的句子,其实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赌徒。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真的,每个人都有赌博的欲望。以不同的筹码,在不同的辰光里,豪赌,成瘾。 车子到了葱郁住的大厦,我下了车,对老莫挥挥手,目送他把那部破越野车开走。我慢吞吞地走上楼去,注意,我是步行上楼的,没有乘电梯,葱郁的公寓在第16层。我在漆黑的楼道里缓缓走着,渐渐觉得累,而且厌倦。在第13层楼的过道里,我双腿发软,靠着扶栏,再也动弹不得。 如果是演电视剧,这时候女主角多半孤独地蹒跚着走到大海边,长头发凄凉地被风吹起来望着起伏的海浪,镜头留给我们一个寂寥伤感的背影,背景音乐适时推进。或者呢,是飞奔进一间午夜的吧,高声叫酒保,要满杯的白兰地,仰起脖子,大口大口灌下去。 但简微红只是一个很普通很贫穷的女孩子,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安静的大厦无人的搂道里,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心,压抑地哭泣,哭泣,很久很久。 第四章(3) 3 我在清晨八点回到宿舍,这是星期六,按照常规,姿姿、小甘和小满一定是在睡懒觉的。我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她们居然整整齐齐老僧入定一般坐在桌前,不说话,也不动,像小时侯做的那种木头人游戏,比赛着看谁可以坚持到最后。 “喂,你们在做什么?这么静,我还以为到了图书馆。”我信口说。她们都不吭声,我伸出手来,在小满的眼前晃动,她像个瞎子似的视而不见。然后我发觉姿姿在哭,无声无息地,流了一脸的泪。 “别哭别哭,天塌不下来的。”我递一杯水在姿姿手中。她们这些女孩子,从来不肯在心里好好保存一个秘密,哪怕是家中死了一只鸟呢,也得要旁的女伴陪着哭上三个钟头。 “昨天查房了。”小甘轻轻说。我一惊。查房的都是学校纠察队的学生,那帮男生无所事事,逮着夜不归宿的,就叫人家给钱私了,不给钱的便报告到辅导员那儿去受惩罚。背地里大家都骂他们是地痞。 “你们怎么说?”我想到葱郁,那漂亮而温暖的大床,我是在那里度过漫漫长夜的,为什么要心虚呢。辅导员早知道我有个媚眼如丝的表姐,葱郁是见过他的。辅导员是我们系高年级的师兄,毕业留校,人很瘦,走路又快,一阵风似的,在迎新晚会上偏偏唱一首《风一样的男子》,结果被姿姿称为风一样的男子,缩称为疯子。 “不关你的事,”小甘淡淡说,“没人注意到你不在。”这算什么话。我摇摇头,决定不再理睬这帮神经兮兮的小女人。我取出饭盒,到食堂里去。我的肚子饿得呱呱叫,葱郁的冰箱空无一物,回学校的路上我已经头昏眼花。姿姿她们在早餐时间是不去食堂的,她们有奶粉点心饼干,而我的早餐是雷打不动的馒头稀饭,一共七毛钱,像那种粗悍的东北汉子吃的早点。姿姿对我的癖好大为惊叹,我只是简单地说我喜欢。穷人的胃是由粗糙的零件组装的,专门用来装这些便宜货,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没什么好抱怨。 周末清早的食堂没什么人,我轻易找到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吃一只发酵粉放得太少的干巴巴的馒头,小勺小勺地喝着成分可疑的菜粥。有个男生在我对面坐下来,他买的是小笼包与红豆汤。我移开视线,食堂外面是一幢正在建造的宿舍,布满了脚手架。 “我猜,你是双鱼座。”对面的男生开口说。来了,我想。在空荡荡的食堂里特地跑到我跟前来坐,意图再明显不过。你知道,大学里到处都是吊膀子的男生。这年纪正是他们的发情期,自然规律。 “只有双鱼座的人才可以把食堂里的饭吃得这么香,这么优雅。”他继续说。我抬起头,看他一眼。没什么特色,一脸愤怒青年的表情,自负、傲慢,和大部分大学男生一样。我打赌他没有交到过女朋友,泡过女人的男生是打磨过的鹅卵石,没那么多棱角枝节。 “啃着无味的馒头,脑海里却想着美味的鸡腿,只有双鱼座丰富的想象力才会把食堂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他笑着说。这尖刻的小男人,他必定以为自己很有幽默感,我呸。 “你判断错了,我不是双鱼座,我是摩羯座。”我冷淡地说。 “哦?”他很有兴趣,“摩羯座是什么特征?” “快速吃饭,快速走人,”我边说边站起来,“对摩羯座而言,呆在饭堂里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他的脸色变了变,我得意洋洋地转身走掉。 “等等,”他在食堂门口追上我,把一张小纸条塞给我,“我是文学社的,我那儿很有些好书,欢迎你过来。”他挠挠头皮,居然有点脸红,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狐疑地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名字我倒是很熟悉,苏东坡。呵,原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是文学社的社长啊。苏东坡是他的校内笔名,他写诗,热衷于哲学,学的专业是食品检验。 他在学校里风头很健,但名气的来由比较滑稽,据说他在文学社的临时活动室陈列了不少哲学、古文字学之类的旧书,他每天坐在里面闷头读书,有人来借书,他冷漠地瞅一眼,理都不理,书倒是随便借的。有时他找一间教室做哲学讲座,糊弄大一的小家伙们。这人身边聚集了一帮文学青年,小甘跟他很熟。圣诞节小甘收到他的群发短信,考试零分叫鸭蛋,做坏事叫坏蛋,脑袋空空叫傻蛋,炒鱿鱼叫滚蛋,呜呼哀哉叫完蛋,正在看短信的是笨蛋。元旦节他发的短信是,不是每一朵花都能代表爱情,但是玫瑰做到了,不是每一棵树都能耐住干旱,但是白杨做到了,不是每一只猪都能看懂短信,但是你做到了,恭喜你! 极为尖酸,分明是自以为是,却被小甘这种小女生引为大才子,时常说苏东坡怎么讲怎么讲,听得我们有种活见鬼的错觉。我讨厌这样的男生,简微红怎么可能跟这么荒唐的男人谈恋爱,那无疑是在破麻袋上绣富贵牡丹。苏东坡,嘿,告诉你,他的本名叫做苏满财。很多很多的钱,满坑满谷,压得死人的钱,苏家人的理想可不是对着一棵菊花发牢骚。 我打算把跟苏东坡的艳遇当笑话讲给姿姿、小甘和小满听,女孩子在一起聊的无非就是这些,简微红虽不屈就,但一向努力维持群众关系。没想到这三个妞居然以原来的姿态端坐桌前,只是姿姿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小甘和小满木然地望着她。一见我,小甘立即跳了起来,拽住我的手臂: “太平,你是班干部,去帮着说说好话儿吧。” “到底怎么了?”我如坠五里云雾,“你们闯什么祸了?” “太平,救救我……”小满突然哭了,一头撞进我怀里,疼得我直吸冷气。 “慢慢来,慢慢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别着急。”小满死死拉着我,哭得可怜巴巴的。 “咦,你老妈呢?”我想起来,就在昨晚,为了逃开小满妈妈的唠叨,我跟姿姿她们去了舞厅,然后在舞厅外面的马路上邂逅佟槿栖跟老莫,然后在佟槿栖的家里看了数张盗版碟片,然后和佟槿栖上了床。不过是昨夜发生的事,恍惚间竟隔着山重水复的一段光阴,全无贴近的不真实。 “就是她老妈闹出的事,”小甘跟我解释,“她老妈见你没回来,本来在宾馆订了房,又折转回来,要在你床上睡,米洛正好在,吓得躲到姿姿床上,一宿没机会溜,结果今儿一大早小满老妈发现了米洛的鞋,闹得一塌糊涂,打电话把校长都叫来了……” “米洛呢?”我问。这小子太猖狂,在这儿留宿也不是一次两次,讨好巴结咱们的伎俩也都使尽,是该教训教训,不过姿姿就惨了,女孩子的名誉要紧,跟男人睡过没关系,重要的是不要给人知道啊——当然当然,这是简微红的强盗逻辑,你千万别信以为真。 “早逃回家去了。”小甘说。 “太平,好歹去打听打听,我对不起姿姿啊……”小满哭得咽住。这语气怎么这么熟啊,我想起来了,《红楼梦》里面二小姐迎春的丫头司棋被人发现通奸,给驱出贾府,临行哭着求花花公子贾宝玉,好歹打听着,若是我受苦,去求求老太太、太太。最后怎么着,司棋的情人溜之大吉,司棋还是撞南墙死了。女人就是这点运气不好,上等女人铁定碰到货不对扳的次品男人。啊对了,我先申明,我不是《红楼梦》的崇拜者,这情节是从电视里看到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电视,在邻居家里,崭新的彩色电视机,我和一群小孩儿狂热地坚持看完夜间新闻,被简一百扭住耳朵拖回家,简一百边走边骂,贱丫头,等老子将来买一百台电视,看瞎你的眼。 由此而印象深刻。不是因为贾宝玉林黛玉那些情切切意绵绵的对白,那都是吃饱了撑的。简微红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直截了当,谈恋爱又不是洗澡,用不着遮遮掩掩。 “他们都在系主任办公室,”小甘比较冷静,“太平,你找个什么借口帮着瞧瞧去吧。” 我义不容辞地去了,办公室门开着,但没人在,我循声而去,在会议室里发现了大部队。没想到学生会主席、班长那些学生官员们个个在座,班长朝我招招手,我赶紧溜过去找个空位坐下来。会议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除了小满老妈,还有辅导员,系上的头头脑脑们。一位面熟的中年男人坐在圆桌的正中央,面无表情,很威严,我认得他,学校电视台的新闻里常常看见来着,谁不认识呢,俺们的校长哪。 “许科长,您放心,这事儿我们会妥善处理的。”系主任恭恭敬敬地说。小满似乎说过,她老妈是单位里的财务科长。小镇来的小官,让系主任如此谦恭,显然是由于小满那赫赫有名的外公。 “程校长,”小满老妈一额头的汗,脸色潮红,想来已经振振有辞地做过总体发言了,她老人家完全没把系主任放在眼里,直接质询校长,“我们讲民主,把这么多学生代表也请来了,我看咱们就一起把处分的事定了吧。” “您的意见是——”校长皱着眉头反问。 “他们是流氓。”小满老妈清清楚楚地说。 “许科长——”系主任震惊。小满老妈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看见流氓的时候认得出来!” 我转头看着校长。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女暴君,说话全不留余地。校长没有说话,点起一支烟,看得出来他对小满老妈纯粹是表面的敷衍与尊重。果然不出两分钟他就接听了一个手机,而后起身与小满老妈握手: “我有点急事,您先坐。”说完脚下生风,走得无影无踪。 “我把左小满送到学校来,是来学知识学本领的,不是来学做流氓!”小满老妈跳起来,开始她的新一轮演说。她一直叫一直叫,所有的人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十分钟以后系主任用了同样的方法金蝉脱壳,边听手机边踱了出去,黄鹤一去不复返也。 “我经常跟小满说,像我们这样的家世,更要谦虚谨慎,不要向学校提出特殊要求,”小满老妈大声嚷嚷,“但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够姑息的,这不光是为了我女儿,这样邪恶的学生必须开除,必须送去劳教,留在学校只会污染了更多祖国未来的栋梁!”辅导员起身去洗手间。 班长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走到她身边,我们装作商量事情,起身窃窃私语,乘机脱身。我回到宿舍,姿姿已经出去,小满还在哭,小甘陪着她,我不忍心将小满老妈的原话转述给她们,我绞了一张热毛巾,递给小满,她不断地问我结果会怎样,不断地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姿姿。 我坐下来,茫然地看着她,疲倦得很。我就要崩溃了。我痛恨她们。我痛恨一切不可理喻的女人,包括我自己。我需要休息,我要到缅甸去好好吸一阵大麻。我歇斯底里地想。 姿姿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小满被她老妈叫走了,我和小甘先后被辅导员叫去询问。我什么都没说,不关我的事,何必落井下石。不是没有正义感,简微红如若遇到杀人放火的坏人,绝对舍身取义,坚决抵抗到最后一秒。 我发誓。 但姿姿米洛这码子事儿,我还真不想成为目击证人什么的。小甘也没说,她甚至否认了米洛是姿姿的男朋友,她哄骗辅导员说米洛是姿姿的亲戚,千里迢迢来投奔她,这谎撒得也太离谱了,辅导员不信,问我,我推得一干二净,全说不知道。辅导员很有些幽默感,见问不出所以然,居然学了某部电影里地下党被捕获后说的话: “不说,不说,打死我也不说。”他故意用的山东话,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他也苦笑着大摇脑袋,调查就算到此为止。 我一整个下午都呆在房间里看书,整个人有点魂不守舍,那本英文原版的嘉丽妹妹读得七零八落,根本不晓得写了些什么。我尽量不去想佟槿栖,但他的脸就在我眼前晃,难看的、欲望的面孔。 我把头埋在膝盖间,跟着我就想到殷,殷干干净净的头发,温柔的手指,散发着树脂清香的皮肤,以及额角轻微的皱纹。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的指尖轻轻轻轻地触摸我的身体,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怜惜。 “简微红,”守宿舍的阿姨敲门交给我一个电话号码,“你家里人,叫你打过去。” 我很惊奇,每间宿舍都有电话,没有人会打到门卫那里去。我看了看,陌生的手机号码,我拨了201卡的卡号和密码,跟着拨了那个号码,刚响了一声立刻有人来接: “美女,找我什么事?”我听出来,是佟槿栖。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模糊地想,我们不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男人与女人,上过床的男人与女人。 “喂喂喂,是你找我呢!”我啼笑皆非。 “我听见你心里呼唤我的声音,”他轻浮地说,“所以主动回应你啊。”慢着,我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佟槿栖,他太像个年轻气盛的调情高手。我不喜欢这感觉,仿佛一只壮硕的狼在猎人眼前乖乖脱下狼皮,竟露出了羊的身体,不仅使神秘感消失殆尽,而且叫人大失所望,一点械斗情绪都没有了。 “我等你,太平,”他悄声说,“现在。”他挂断了电话。我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久久坐着,起了风,风中有淅沥的雨声。 我站起来,洗了脸,涂一点唇膏,到佟槿栖那里去,我的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我不是非去不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还是去了—— 不不不,你没有资格给予我道德的评判,简微红是有理想的孩子,她只不过是太早明白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梦想必须服从于辎铢必较的现实。也许若干年以后我会成为很完美的那一类女人,独立、理智,起劲地挣钱,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尽力享受生活。但现在,现在,我无能为力。 第二章(3) 3 老莫是电视台的编导,模样倒比佟槿栖正点很多,至少没有那突兀的鼻子跟幼稚的长头发。看得出佟槿栖与他很熟悉,他们并没有握手寒暄,两个人只是笑着拍拍彼此的肩膊。佟槿栖将我介绍给他,依旧是准确明晰的那一句,简,我的学生。老莫掏张名片给我,上面一串头衔,正中两个艺术字,莫离。很浪漫的名字,有点像诗人,又有些像个艺名什么的,反正肯定不是原版。从前的爹妈忙着斗私批修,不会有那么多文艺细胞。 “很荣幸认识您,莫先生。”我客套地说。 “别叫我先生,小姑娘,我会起鸡皮疙瘩。”他哧牙裂嘴地耸耸肩膀,似乎真的已经起了鸡皮疙瘩。我笑了。 “叫我老莫好了,台里的年轻人都这样叫我。”他说。 “好的,老莫。”我说。 约的是一间越南菜馆,店堂里有水,有芭蕉树,有竹片做的栅栏,身着越南服装的侍者青衣婆娑地立在门前。即使是初春,那复古式样的铜吊扇仍然不紧不慢地徐徐转动。 我跟着表姐,略略也见过些世面,葱郁那些色眼男友们,拣的尽是标榜形式主义的西式馆,水晶的旋梯,缤纷的热带鱼,名家的铜版画,以美钞付小费。那样的场面我是见过的,尽管是农民的女儿,但我已经不是那种睁大眼睛东瞧瞧西瞅瞅的傻丫头。谢谢葱郁。 我们拣了一张靠窗的座位,侍者送了菜单上来,照例是请女士点菜。我不大懂得,佟槿栖接了过去,也不看,熟稔地报了几个菜名,侍者依命而去。 “越南菜分为色拉、小吃、热菜、沙律、汤和煲。”佟槿栖对我说。开胃菜送了上来,佟槿栖告诉我那道菜叫做芽车筷,是由洋葱、黄瓜、胡萝卜、鸡肉切成的细丝,侍者将红色的鱼露淋上去,搅拌均匀,分进我们的小碟子里,我尝了尝,稍微有些酸。饮品还不错,是整只的新鲜椰子,切开一面,插进吸管去。 佟槿栖很周到,但不是那种殷勤到谄媚的男人。他只是耐心地将菜名一道一道报给我听。我不太喜欢复杂的菜式,小吃倒不错,有一款叫做虾仁猪肉卷,外面那一层薄饼与常见的春卷皮不同,是新鲜米浆晒干而成的半圆形脆饼,正面是很规则的凹凸花纹,反面则光滑平坦,两张薄饼一正一反地粘合起来,刷上糖水,裹进虾肉、木耳、地瓜、生菜叶,略有透明,滋味很美。我就着椰子汁,接连吃了好些。佟槿栖又教我取整张的薄荷叶夹进去,微淡清爽的植物气息简直有点文人雅士描述过的唇齿留香的韵致了。 老莫没什么胃口,慢慢地喝他那杯桂圆制成的龙眼冰,光是看着我在吃。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停箸扮淑女状。老莫突然笑了,转而对佟槿栖说: “槿栖,你这位高徒的相貌,可真有些酷似凯特?莫斯。”佟槿栖正含着一口菠萝饭,闻言险些喷了出来,他笑得浑身簌簌发抖: “亏你还记得!”他笑着在老莫肩上重重敲了一记。 “简,你不知道,”老莫也笑不可抑,“你的佟老师在国外时,打算找外国人演一出唐玄宗与杨贵妃的舞台剧,你猜猜,他想找谁演杨贵妃?凯特?莫斯!哈哈哈。” 我礼貌地保持微笑,老朋友之间的笑话,其中的幽默旁边的人总是不大明白。还好他们换了话题,老莫说起最近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在云南的永胜县,居住着彝族支系他留人。他留人聚居区保持着一片鲜为人知的古墓,坐落于宗支山上,大约有一万多座。 “我们原本是冲着古墓去的,”老莫弹开烟匣,递了一支给佟槿栖,他自己取出一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他,“但没想到发现了青春棚。” “青春棚?”我忍不住反问。青春与屋子放在一块,有一种鲜嫩泼辣的暧昧,不由得让我想到一些淫亵的东西。 “他留人把房子叫做棚,他留语表示青春棚的词有三个,一是‘祖码日咯’,意思是姑娘睡觉的地方;二是‘查腊摩何格’,‘查腊摩’是指年轻的姑娘,‘何格’即棚子,组合起来就是年轻姑娘的棚子;三是‘何格夏喀’,‘夏喀’是玩耍的意思,合起来就是用来玩耍的棚……” “好了好了,别饶弯子了,什么棚子裙子的闹不清楚。”佟槿栖故作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我们同时笑起来,老莫笑得嘎嘎嘎的,像只鸭子。但我挺喜欢他,至少他是个真性情的男人,不似葱郁的那些男人,虚伪、衣冠楚楚,讲黄色笑话的时候还要喝有年份的红酒,我呸。 “其实所谓的青春棚就是他留姑娘成年后家里为她安排的一间小屋子,他留姑娘在十三、四岁时举行成年礼,比较隆重。我们正好赶上一位姑娘的成年礼,定在腊月二十四,小姑娘跟年长的姐妹一起到一个年岁较大、有些威望的妇女家,请她为自己梳头,过去是把黑色的麻线夹在头发中,蘸上猪油一起梳理,当然现在已经没那么复杂……”侍者送了几盏汤上来,是虾肉、鲜带子、胡萝卜、土豆泥,与白兰地一起翻炒过的番茄酱,土罐熬制出来,浓醇酸甜,我不大习惯,但老莫很受用,连连喝了好些。 “一旦行过成年礼,就标志着可以结交异性了,”老莫用纸巾擦擦嘴,饶有兴致地继续说下去,“这时,姑娘家就要入住青春棚,接待来串棚子的小伙子。父母会在家中院落里为女儿搭建一间房子,房间一般很简单,或搭在正房的对面,或盖在正房的耳房,或位于院落的大门旁。房间通常只有四五米宽,房高不过两米左右,房门又低又窄,房顶架以横梁,上面覆盖了树枝,树枝上是瓦片,室内布置简朴,仅仅放一张小床、一张小桌而已,有的甚至连小桌子都没有……” “我想起来了,”佟槿栖突然打断他,“你说那地方,距离丽江没多远。” “那地儿叫六德傈傈族自治乡,怎么,你也去过?” “我那倘走到永胜就没再往前了,有个地方官员,极力劝我瞅瞅去,但时间来不及,倒是那个官儿,真是个宝贝,给我留的印象特别深刻。”佟槿栖笑了起来。 “那家伙一肚子荤段子,”佟槿栖绘声绘色地说,“比方他个儿矮吧,他就不许人家说他矮,他说那应当叫射。” “射?”我不解。 “古文里头,寸身为射,委矢为矮。”佟槿栖一板一眼地解释。老莫已经在那边喷饭了。想一想,会过意来,我也笑起来。 “还有更绝的哪,他请咱们去跳舞,”佟槿栖提高嗓门,一边笑一边描述,“他自己先搂着一位女士,满场转悠,舞技又差,还没有舞德,不断跟旁边人讲话,结果旋律没结束,他就以为完了,放开舞伴,鞠了个躬,两个人往场子外走哪,音乐又响了起来,你猜他怎么说?他大叫一声,哎呀,我早泄!” 老莫笑得呛住,一块香草排骨夹不住,甩到桌旁女侍者的裙子上去了,他连连说对不起,赶着用餐巾纸去擦油渍,没想到那部位又是外人不大好帮忙的,老莫干瞪眼,扎煞着手,进退维谷。年轻的女侍者给老莫过于诚恳的道歉弄得不好意思,反倒像自己闯了祸似的,慌里慌张地红着脸退开了。 “喂,喂,”老莫意犹为尽,还紧追了两步,“要弄不干净的话,只管来找我,我负责,我负责。”我和佟槿栖再也忍不住,不约而同地骇笑起来。 “负责,负什么责?你就差钻到人家裙子底下去负责了。”佟槿栖戏噱道。 “槿栖啊槿栖,你从外国鬼子那儿回来,把老祖宗的教训全忘光光啦,”老莫大摇其头,“你不知道,这些姑娘都是乡下招来的,没见过世面,衣服染脏了,老板还不是一通臭骂,可怜见的……”老莫用悲悯的目光对着佟槿栖,仿佛佟槿栖是个没人性没良心的家伙。 “噗嗤!”佟槿栖撑不住笑了,“老莫你就别在小姑娘跟前装大尾巴狼了,你那点纯情,早在三十年前就失了贞。” “你甭尽揭我老底儿啊!”老莫抗议。 “简,给你猜个老莫出的经典谜语,”佟槿栖望向我,“你猜猜,李白的夫人和女儿叫什么名字?” “李白?”我但笑不语,我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谜语,他们的嘴里哪会有什么好话。 “我猜不到。”我说。 “我来告诉你啊,”佟槿栖一脸诡谲,“李白的夫人名叫赵香炉,女儿名叫紫烟。” 我皱皱眉,不错,这是两个良家妇女的名字,我甚至想起下午在图书馆信手翻过的一本书,专门研究古代的家庭女诗人,譬如沈宜修和她的三个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弯,柴静仪和儿媳朱柔则、张学雅、张学典姐妹等。赵香炉与紫烟倒像一对母女诗人,在树阴沉沉的庭院,膝盖间放着刺绣,轻声吟咏夫君与父亲的诗句,有时自己也依韵而作。一念至此,我傻傻地问: “她们也是诗人吗?” “诗人?”佟槿栖被考住了,他转向老莫,“这是你的专利,你回答简,李白的老婆女儿是不是诗人?”老莫笑得喷饭。 “你是怎么查到这两个人的?”我问老莫。闻言他竟举起手作投降状,同时制止佟槿栖: “别说了,槿栖你个坏东西,你还有没有老师样儿?” “李白的老婆女儿是不是诗歌爱好者我不知道,反正老莫是在一首诗里发现她们娘俩的,”佟槿栖不理老莫,念了出来,“日照香炉生紫烟。” “日照香炉生紫烟。”我跟着念一遍,没发现异常。我不明白了。 “这诗得用标准的四川话念。”佟槿栖故意拖长腔调。 我立即懂得了,不好放肆地笑,索性大大方方地夸赞老莫的创意:“老莫你想象力真丰富。”很敷衍的一句话,没料到又引发了佟槿栖的一阵痉挛般的爆笑,指着老莫,笑得说不出话。 “好啦好啦,还听不听云南故事?!”老莫斩断佟槿栖的乱笑,防止他再有下文。 “你们别误解,青春棚并不是用竹子啊草啊搭成的棚子,而是比较简便的房间,就建在家庭宅院内,就住一个闺女,是一种很便利的婚恋社交空间,跟彝族和彝族其它支系的公房显然不同,彝族无论男公房女公房,都是共享的,但青春棚是独占的,闺女可以接待单个小伙子,也可以多个,在集体交流的过程中,姑娘会示意钟意的那位小伙子留下,其他小伙子则知趣而退,剩下的这两个就躺在床上谈朋友,这就是说,假如两情相悦,是可以成其好事的……”老莫描绘得津津有味。 “老莫,你坦白你坦白,”佟槿栖不容分说地截住话头,“你老兄是不是又在他留做了回女婿?”老莫笑起来,不等他辩解,佟槿栖已经跟我说, “这家伙,如今可是每到一处都得带着奶粉哪。”我也笑了。 “你别光顾着糗我,我又不跟你抢凯特?莫斯。”老莫说。我留意到他又一次提到凯特?莫斯。咖啡送了上来,这道程序倒是遵循西餐的规矩,但供应的是滴漏式咖啡,佟槿栖指给我看柜台边的咖啡机,是将越南原产的咖啡豆磨成粉末后,放到冲泡器皿中,再将冲泡器搁在咖啡杯上,加入开水,浓郁的汁水便从冲泡器底部的小孔流进杯子里。佟槿栖帮我加了一勺炼乳,味道不错,甜腻腻的,不像葱郁属意的苦涩的黑咖啡。 “照你说来,青春棚岂不是性乱的场所?”佟槿栖缓缓啜饮他的咖啡。 “绝对不是,”老莫又来了兴致,“在过去,无论姑娘在青春棚中接待小伙子,还是小伙子串门,都必须取得一项资格认可,就是所谓的‘过七关’。” “过七关?” “过七关实际上就是在正式结交异性伴侣之前先交往七位异性,目的是考验小伙子的机智与应变能力。小伙子必须连续七个夜晚在七位不同姑娘的青春棚中过夜,在一位姑娘的棚子中过一夜为一关。同样的,姑娘也必须有七位不同的小伙子连续七个夜晚来串棚子,共度一夜算一关。没有‘过七关’的姑娘是没有人串她的棚子的,没有‘过七关’的小伙子也不会有姑娘接待他。” “那不是更加混乱了吗?”我困惑地插嘴。佟槿栖和老莫都笑了。 “过七关的每一关都有非常巧妙的名字,第一关叫查兀玳,”老莫在桌上写那几个字给我们看,“意思是开始,过完第一关就叫查布玑,意思是过独木桥,而独木桥又象征着‘一’,形影相吊。” “第二关叫查阿竺,意思是筷子一双,象征‘二’,表示变幻的意思,筷子用完以后一起洗,下一顿饭用的与这一顿饭用的筷子可能就不一样,可以换来换去。” “第三关叫查锅锣,是锅庄石的意思,三块锅庄石暗示了异性关系的复杂。” “第四关叫查亚藻,指女人的织布架子,通常是四个角,表示四个角的织布架子哐哐当当放不稳。” “第五关叫查吕雅,指葫芦笙,葫芦笙一般有五个音调,意思是各吹各的调。” “第六关叫查刷拉,指的是纺线的纺车,纺车的轮子是六边形,表示像轮子一样转来转去。” “第七关叫查黛秋,是秋千架的意思,他们那儿的秋千由七根木头组成,暗示摇来晃去……” “喂,我说老莫,”佟槿栖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把他留语记这么熟?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去你的,”老莫笑道,“你不就是想说是哪个他留妹妹教我的吧,想说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得了。”两人相视大笑。 侍者送了水果拼盘上来,我们用牙签一片一片挑着吃。佟槿栖与老莫都没有叫酒,不是我跟着葱郁参加的那些约会,动辄便是酒,我讨厌醺醺的男人的眼睛,泛着水红,略略放肆的、却是欲语又停留地盯着你,整个一大色鬼他们在一起是愉悦的,男人的情谊有时来得更纯粹。陌生的越南菜,淡香的薄荷叶,温存的咖啡与闲聊,都是精彩的。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聚会。 老莫驾车送我们,一部很旧的越野车,他的车技不大好,不断地车流里横冲直撞,险象环生,吓得我几乎没中途跳车逃命。 “老莫你这技术够得上找情人了。”佟槿栖开玩笑。 “现在的女孩子,谁看得上这破车?” “破是破,倒你那技术,赶得上好莱坞亡命徒了,要多刺激有多刺激,小丫头片子就喜欢这个。”佟槿栖调侃道。 “这个问题,只有简小姐有发言权。”老莫一边说,一边闪避过一辆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我险些尖叫出来。佟槿栖看了我一眼,温言道, “老莫干过汽车兵,一股子野蛮劲,浑身力气没处使。” “说什么哪,教授?”老莫笑道。 “我是不开车的,”佟槿栖对我说,“我这人没方向感,天生欠缺运动细胞,一驾车上路,只好做马路杀手。” “马路天使吧,你!”老莫从反光镜里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 “我老婆是在马路上把我拣回去的,”佟槿栖自动交代,“我刚到德国,下错了车,迷了路,他们那儿的公路一个出口跟另一个出口离得老远,我老婆正好经过,我一见是个东方人,就赶快招手搭车,没想到她从此就被我迷住啦。” “臭美吧你,”老莫打击他,“人家是看你可怜巴巴人生地不熟的,载你一程,就给你小子赖上了……” “佟老师,你们可真够浪漫的。”我说。这真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至少我的称呼让这两个男人有一刹那的尴尬,然后车子里立即就静默了。佟槿栖对着窗外,点起一支烟,老莫专心驾驶,在夜晚的公路上惊心动魄地表演亡命超车。 “今晚住哪儿?”隔了很久,老莫随意问了一句。 “明早有课,我就住学校,”佟槿栖朝着空中扬了扬烟灰,“你到我那儿去,我有一瓶上好的茅台,30年的老窖。” 我略有吃惊,原来他们还是要喝酒的,而且是最最传统的中国酒。佟槿栖与葱郁那些男朋友完全是两样了,那些男人穿着登喜路的西装,在奢靡的午夜会所,当着女人的面纵情豪饮,永远是那几种昂贵的洋酒,借着酒精的微醺,说着半真半假虚情幻意的话语。那女人是谁并不重要,在清醒的早晨是否还记得也不重要,但喝酒的时候,女人是一定要有的,如同酒杯,是必须的道具。而情意绵绵的告白便是佐酒的小菜。 “先送简小姐?”老莫问。汽车已经驶进学校的西大门,道路两边种满树木,在春天微凉的风里散发着清涩沉寂的香。 “你住哪一幢?”佟槿栖问,他没有朝我看,即使是隔着黑夜,隔着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突如其来的冷淡。 我说了地方,离西大门并不近,但老莫似乎熟门熟路,径直就开了去。直到下车,佟槿栖都没有说话,我有点窘,而且不知所措。老莫把车停在女生宿舍门前,他亲自下来替我开了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被他逗笑了。 我回过头,含糊地对佟槿栖说了声再见,他呆在车里,马马虎虎地点点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手中的烟,灰蓝寂寥的,一点一点弥散开来。 是夜我梦见他,佟槿栖。老莫也在场。十分荒唐的梦,我们在一处宽大的露台上,身边开满了细碎的蓝紫色花朵,白色的栏杆外是起起伏伏的海浪。我和佟槿栖竟裸身相呈。佟槿栖的裸体如我所设想的一般,一点都不美,腹部尽是赘肉,硕大的头颅与肩膀直接相联,似乎省去了脖子的过渡,长头发乱纷纷的,跟狮子似的。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的心里充满怜悯与羞涩,以及深刻的柔情。 他在凉润的海风中倾身向前,他的手掌慢慢覆盖住我的身体,却是没有体温没有肉感的掌心,我低下头,原来他的手心长满青苔,触及我的肌肤,异样的痒和刺痛。 老莫用摄象机对准我们,由始至终,他对我们的造型都不满意,指手划脚,甚至不惜亲身示范。他告诉我们,一定要把越南菜里的香矛铺满沙滩椅,同时把沙滩椅想象成最为正宗的路易十四时期宫殿御用的床,而后再以仙鹤的方式做爱。 当他说到仙鹤的时候,我和佟槿栖一起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佟槿栖甚至挥舞着那只苔癣密布的大手,像个魔术师似的,往空中胡乱挥洒,一些类似粉笔灰的烟末顿时弥漫了我的视线。我伸手试图撩开它们,撩着撩着我就醒了。 我睁开眼睛,怅然望着帐顶,房间里浮动着女孩子干净清香的体味。自然我不是13岁,不会将性梦视为初潮一般惶恐,但在往昔春情的梦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的男人,除了殷。 电脑课有几节自由上机时间,我通常用来玩游戏。我喜欢一种叫大富翁的游戏,出于某种恶毒心理,我最乐意看着钱夫人开车被炸弹炸到,她娇呼一声:“哦,我的夏奈尔”,绞着手哭哭啼啼地去医院。 那天我突然想到老莫提到的名字,凯特?莫斯。我在网络上轻易搜索到她,那是一个现年29岁的模特,刚做了母亲,18岁的时候,她在obsession香水中几乎裸体出镜。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超级名模中,凯特?莫斯拥有与众不同的地位,她的形象是t型台上的一个反叛,身高只有米,扁平的胸部,永远瘦骨嶙峋。我找到一张她的相片,沙砾色的晚装,衬出漂亮的锁骨和晒得嘿嘿的手臂。 我把那张网页存进收藏夹,对于一个年少的、讨厌课堂书本的小姑娘来说,模特这职业或许能展开一个美丽新世界,但在我,却没有丝毫的诱惑。我不认为把自己与一位名模相提并论是一种荣幸,尤其是那样一个原本就背离常理红了起来的女人。不错,我差不多与她一般地高,一般地瘦,然而我对那个充满了丰厚的报酬、狂乱的聚会、毒品、自大狂和三教九流的行当只有愤怒,没有艳羡。 我不喜欢凯特?莫斯,也不喜欢太平公主。至少殷是知道这一点的。毫无疑问,我有稍许的哀伤,我被冒犯了,被造次的老莫,呵不,是佟槿栖。他凭什么以为我是可以用来任意调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