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 第一章 一棵黄花菜(上) 第一章一棵黄花菜 淡湾市电视台是个阴盛阳衰的地方,漂亮女人多如牛毛。在众多莺莺燕燕的女记者中,柴绯又是个尖儿,被列入淡湾电视台的招牌名记者之一,简称名记。不仅是业务突出的缘故,关键在于她美色夺目。她属于那种陈年佳酿式的女子,越品越有味儿,小小一杯也能醉得死人。 刚调走的一位副台长曾经在酒后调侃道,你们细瞅瞅柴小姐,那模样那身段,天生的*,怎么看都不是良家妇女的料! 当时台长的位置正缺着,谣传这位副台长是最佳人选。巧的是,那天他的劲敌也在酒桌上,因此这句玩笑话便被居心叵测地传遍了整个电视台,传到了市广电局。有一度,甚至演变出了副台长对柴绯觊觎已久的暧昧话题,闹得沸沸扬扬。 不久后进行的干部考核中,那位酒后失了口德的副台长被轮岗到了市广播电台,一个冷门单位,平调,还任副台长。而他的劲敌所向披靡地坐上了电视台台长的光辉宝座。 整场风波中,柴绯始终保持着理性的沉默,既不申辩也不张扬。考察台长人选时,广电局组织处的干事照例找台里的骨干了解情况,问到柴绯,她只说了一句,会咬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便再不肯开口。 官场无秘密,柴绯这句含义深邃的评价很快进了新任台长的耳朵。新任台长为了撇清干系,迅速把她从热门的专题部调到了新闻中心,跟着那帮初初进台的小记者们跑腿流汗,采集马路消息。 柴绯并不抱怨,照样认认真真地做。她和新台长没什么宿仇,那句语焉不详的话也不至成为她永世流贬的理由,他是在等待她的某种姿态,这一点,她清楚得很。 台长在尚未成为台长之前,是专题部的主任,柴绯的顶头上司。他刻意安排过好几次与柴绯单独出差采访的机会,采访完了,自然有一两天看山看水的空挡。登山踏青之际、推杯换盏之间,现台长前主任就自然而然流露出对她的爱慕,说了许多早年在中文系温读过的文绉绉酸不啦叽的情话。 柴绯是什么角儿,她可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烘烤过的,早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什么色狼没见过,什么猛男没经过,当下只作愚钝不解风情状,转眼间托词头痛喉咙痛肚子痛脚脖子痛,溜之大吉。 她的木头人作派倒是百战不殆,吓退了不少居心不良的男人。可她的前主任现台长亦不是吃草长大的狼,贼心不死,跟苍蝇似的,嘤嘤嗡嗡围着转,冷不丁蛰你一下,也够恶心的了。 有一回加班晚归,由于住处顺道,前主任主动提出送她,当着那一大拨人的面儿,柴绯不好过于推却。上了他的车,那家伙一手掌着方向盘,一只手就不安分地过来了。是隆冬的天,车窗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籍着午夜微淡的星影月光,他的手像一条冰冷的蜈蚣,沿着柴绯的颈项,凉凉地游进她的胸口。 柴绯一动不动,她的耳边渐渐充满了雄性动物粗重的喘息声。车过十字街口,转向狭长的小街,他一脚踩住刹车,将暖气开大,人就不管不顾地匍匐过来。在他的嘴唇接触到柴绯的一瞬间,柴绯突然说: “主任,您中午在家吃黄花菜了吧?” “什么?”他一怔,身体僵住了。 柴绯伸手拧亮车顶灯,从他的大衣领口拈出细细的黄花菜。那是一根煮得烂熟的黄花菜,蔫头蔫脑的,让人想起一些肉麻的软体昆虫。男人的欲望被黄花菜搅了局,耷拉下来,他重新启动汽车,尴尬地笑笑说: “肯定是我那儿子干的,这小子淘得不象话了!” “黄花菜挺有营养,煮汤喝比炒着吃更好,”柴绯不动声色地道,“您太太是怎么做的?熬汤吧?” “啊?是,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一不留神,差点把车撞到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去了,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恐的闷叫。 升任台长后,柴绯没有再受到他如此直接的侵略,尽管他一直对她馋涎欲滴,这只要看他故作正经的眼神就知道了。心头要没鬼,干嘛装得和处男似的古板。再说了,他伺机报复,把她弄到了最累又最没意思的一个部门,不正是等她去向自己妥协吗。男人哪,一旦权欲得到满足,色欲就会益发炽热,因为女人从根本上来讲,不过是他们追逐的猎物,狩猎的成就感可以满足原始的征服欲。 柴绯在新闻部苦熬着,表面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依旧干得出众,把业绩排到了整个部门的第一位,唬得那些刚出道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一脸崇拜。 熬夜并没有让她增添黑眼圈,反倒使她清减了腰身,更显得我见犹怜。她驾着新买的大眼睛的奇瑞qq,把自己打扮得淋漓尽致,每天穿梭于现场和制作室,八面玲珑,如鱼得水。惟有在迟归的凌晨时分,她坐在梳妆台前,一层一层涂着厚厚的眼霜,一遍一遍按摩着干涩的面部皮肤,心里的苍凉才会一点一点浮泛上来。 柴绯其实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型的美女,乍然看去,她的眉眼有些平淡,扁扁的面孔,雪白的肤色,五官的轮廓如婴孩一般柔和滋润,可爱是可爱的,却少了几分妖气。是以她相当重视化妆,一丝不苟地用人工的线条强化出脸孔的棱角。但她的身材却是一流的,骨骼窈窕纤细,身形像河鱼一样柔软,兼之一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娇媚如丝,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蛊惑。 电视剧部的头头老早就相中了她,要发掘发掘她的星运。柴绯半是虚荣半是好奇,跑去试了镜,可惜她不太上镜,在镜头里,她的婴儿似的嫩脸忽然膨胀了一倍,痴肥不堪。*放出来,她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而摄像师大摇其头,无比遗憾。 基于同样的原由,她也不上照,相片里胖嘟嘟的肥脸像被人搞了移花接木的换头术。 有一晚跟汤禾米散步,路过拍大头情侣照的小店,柴绯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阵,把手插进汤禾米的臂弯,笑着说,老汤,我只能用你的眼睛来记忆我的青春美貌了。这话说得可怜,汤禾米招架不住,吻了吻她的长睫毛。这一吻很是仓促,蜻蜓点水似的,其间并无性别之诱。柴绯却很是陶醉,闭着双眼,满足地把头抵在汤禾米的肩窝里。 她把黄花菜的典故也告诉了汤禾米,并且现场演示,开了坤包,取出一只用过的化妆盒,里面是几根被水泡过的黄花菜,枯萎了,泛着黑。这个损招是柴绯煞费苦心想出来的,黄花菜属于植物类的菜蔬,不会*变质,污染空气,而又恰倒好处地阻止了色鬼们的浮想联翩。 “……他那天中午肯定压根儿就没吃什么黄花菜,是我偷偷放他衣领里的……”柴绯笑得打跌。 “淘气!”汤禾米嗔怪地刮了刮她的鼻尖,瞧她那满脸妩媚相,忍不住又吻她,她的双手环绕过来,吊住他的脖子,身子密不透风地贴住他。两个人就像初恋的小男生小女生一样久久吻着,交流着唾液与舌尖的上皮细胞,有点谗嘴般的甜蜜。 吻着吻着,汤禾米冲动得厉害,他镇定自己,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柴绯的手掰开,脱离了她*摄魄的肉体。 汤禾米站开一些,狼狈地整理整理衣襟,倒杯白开水,大口大口灌下去。这时候就算他立马脱了裤子与柴绯上床,柴绯也不会有丝毫的推避,他是明白的。但他不想,潜意识里他非常尊重她。在他眼里,她纯洁得像头尚未断奶的小绵羊。 柴绯与汤禾米的恋情在市电视台引发了轩然大波,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现象。电视台原本藏龙卧虎,神通广大的女人多得是。林子一大,什么样的鸟儿都有,今天还坐在直播室里播着天气预报呢,搞不好明早就成了某某大富翁的续弦夫人,一夜间身家上了亿。大伙见多不惊,对于别人的私生活再没了嚼舌根的兴趣,只顾各自埋头寻财路。 柴绯这一遭却是吸引了众多眼球。论理,不过是一桩普通过气的第三者插足事件,汤禾米有妻有女,柴绯硬生生踩了一脚进去。这种事本不稀奇,只不过发生在柴绯这儿,就有了晴天霹雳的效果。 那倒不是说柴绯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圣女贞德,一朝失足,被坏人引诱失了贞操。相反的,如果电视台要评选兼职狐狸精之类的,柴绯绝对是当之无愧的花魁,她的男人缘好得出奇,即使她吝惜着媚眼儿,轻易不肯抛出来,可好好的男人一见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样儿,就跟着了魔道一般,灵魂深处的邪念都窜了出来。 电视台美女多,才女也不少,有才有貌的有,有才无貌的也有。有才无貌的才女们背地里不怀好意地暗暗议论,柴绯能把最正点的男人最微渺的恶欲激发出来,这就是她的本事。谈到柴绯,她们总不忘记引用被贬的那位副台长的名言,天生的*,怎么看都不是良家妇女的料!旁听的美女打抱不平,原样转述给柴绯,柴绯听了,并不生气。女人呵,同性的嫉妒,可是造物主最大的赞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越了异性的追随。 柴绯没让她的先天禀赋浪费着,她身边清俊小生的密度比港台言情片还大,有钱有闲有肚腩的阔客也层出不穷。她的大眼睛qq只在采访时派上用场,其余时段都处于闲置状态。有人恶毒地统计过,柴绯的最高记录是一个月换了六个不同的男人接她上下班。 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居然爱上了汤禾米,不但爱上了,并且做出一副死心塌地天长日久的模样,从此洁身自好,开着自己的车子,下了班就去菜市场,整个人脱胎换骨,完全是居家过日子的打算了。在旁人看来,柴绯很有些从了良的滋味,她这摇身一变变成淑女,比她摇身一变变成白骨精还要叫人瞠目结舌。于是就有人感叹柴绯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竟在阴沟里翻了船,又说怕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问题是,汤禾米的魅力等同于死耗子倒是真的,柴绯却不是什么瞎猫蠢驴呀,她精得像只猴儿,任凭是怎么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味,尝尝清水白菜,但也还不至于瞎摸到汤禾米的身上啊。汤禾米是什么,就算柴绯喜欢扮酷吧,可老汤除了是个货真价实的二手男人,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特点了。 老汤在著名的淡湾大学任教,大学教师,听上去不错,但他混得那个窝囊劲,47岁了还在呕心沥血奋斗副教授。有点钱也行吧,他却呆在最没经济效益的教研室,历史系的考古专业。出门考察一趟,得涎着脸皮到处拉赞助,他脸皮薄,吃了几回闭门羹,彻底死了心,坐在书斋里研究楼兰古尸。上课呢,本科生嫌他讲得深奥,听不懂,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研究生嫌他讲得浅显,听不进去,也打瞌睡。电视台财务办公室有一更年期妇女,长一张聒噪的乌鸦嘴,老公又恰恰是淡湾大学的教师,老汤的情形于是犹如风里的花籽,飘飞得人尽皆知。 总算皮相还过得去,老汤个子高,双目炯炯,年轻时想必也挺拔神气过,而今背微微驼了,头发渐秃,不修边幅,一眼望去,便知道是那种郁郁不得志的颓唐男人。 他到电视台接过柴绯两次,并不进去,站在门岗边,倚着墙,仰头,看天。几个下班的中年男人见了他,相互窃笑道,要知道柴小姐喜欢怀才不遇一事无成的老男人,我早上了。话传到柴绯跟前,她表情凛然,弄得传话的人脑袋一缩,再不敢搬弄是非。 柴绯就在流短飞长里跟老汤好着,心平气和地好着,坚如磐石地好着。老汤却远没有她的热度,他彬彬有礼地保持着距离,保持着似爱非爱的含糊。越是这样,柴绯越是紧紧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飞了。她那穷形尽相给人看了,又是心痛,又是冷笑。她的佟铿铿忍不住劝她: “别那么紧张,没人跟你抢的。”言下之意,你柴绯爱若熊掌,至他人跟前,不过是一堆牛粪,不足为惜。柴绯心明如镜,岂有不懂,却只做耳旁风。 再与佟铿铿上街购物,柴绯益发目不斜视地路过热辣衣裙,只捡老气横秋的少奶装。佟铿铿看中一条曲折紧张的裹胸蕾丝裙,无吊带、低胸、露背、超短,大朵大朵炽热的玫瑰里,透着瓷青如玉的肌肤——恁是天生的黄黑肤色,也还是瓷青如玉的效果。是以标价三千六百元,且绝不打折。佟铿铿试穿了,在镜前左顾右盼、搔首弄姿。柴绯冷眼瞅着,丝毫不为所动。 买了天价新装,佟铿铿照例央求柴绯替她摄一组专辑。柴绯为朋友两肋插刀,以公济私,携了电视台的袖珍摄象机,价值十万余元的名牌货,选了城郊水景,任佟铿铿折腾。 斜阳将落未落,佟铿铿赤足踩进溪涧,半俯身,作撩水状。顿时领口微堕,春光乍泻。溪水淌过她的足踝,转眼,她仰面对镜,娇笑,露出小麦色的锁骨,*而诱惑。 佟铿铿供职于电脑公司,近水楼台,制作了自己的*集n张,挂在网上,四处招蜂惹碟。网络上的色狼们循腥而来,可惜一朝见了电脑女工程师的真面目,纷纷返身逃窜。 与柴绯相反,佟铿铿的照片比本人美了一百倍而有余。镜头底下她偏黑偏矮,两眼高度近视,牙齿受四环素戕害,颜色深得够呛。除了拍照、睡觉,她必须得戴着眼镜,否则一头雾水,男女不辨。但在照片里,上述缺憾忽略不计,人们只看得见她如维纳斯一般饱满的额头以及挺直纤秀的鼻梁。 从前柴绯挺喜欢为她摄影,兴致勃勃地导演着整个画面造型,看着如许寻常的女子在镜头中蜕变成美女蛇,是颇有成就感的。但现在,她突然正颜厉色起来,摄象机握在右手掌中,一言不发,很是敷衍。拍完一组,她抬腕看表,惊道: “哟,快七点了,我得回去做晚饭了!” 佟铿铿被她扫了兴,摇头惋惜地说了句,你完了,柴绯! 柴绯那头如岩浆喷发,汤禾米却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岩浆里的挣扎,像一尾鱼,离了水,啪啪拍动着,可惜全无气力。柴绯的爱来得太没道理,突然得让他生疑,一静下来,他就反复追溯他们相识的每一个细节,想来想去,奇迹从不曾发生,他在她面前是个真实的灰*人,并不是童话里写的,脱下褴褛衣衫,变成了华服闪烁的王子。 假如是中蛊,也理应是他对她。他记得柴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您好,我叫柴绯,火柴的柴,绯红的绯。当时他笑着重复了一遍: “火柴的柴?绯红的绯?您这把火可够旺的啊!” 柴绯笑起来,她的笑容媚态毕露,像一团沼泽,一朝踏陷进去,便径直往下坠,不见深浅、不问始终地落将下去。汤禾米没机会接触这等狐媚女,当下呆了一呆,好一阵子都口齿不伶俐。 那天去淡湾大学,柴绯是为了做一档节目,淡湾市西南面刚出土了一处古墓,推测是明朝时期的妃嫔墓,想请专家出镜聊一聊相关背景。那档节目属于新闻夜话,是柴绯创设的,时常请嘉宾上去凑数。新闻中心的主任与淡湾大学历史系主任有过一面之缘,自告奋勇帮着联系妥当了,叫柴绯即刻前去。 淡湾大学座落在城市北郊,地广人稀,远离喧嚣。校园里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湖中央一道彩虹造型的拱桥。正值夏季,湖面被菖蒲深绿色的剑形叶子所覆盖,菖蒲开了花,白色的,紫色的,在暮色里静止似油画。柴绯驾车经过湖边,不有自主放慢车速,流连于湖畔美景,心想这就是所谓世外桃源了吧。 系主任在办公室接待了柴绯,解释说临时有应酬,替她另约一名专家来。柴绯表示不介意,系主任拿起电话开始拨号码。大学里的官员和公务机关是两回事,其权威性大打折扣。柴绯听出来,系主任接连给系里的教师打了好几通电话,都被婉拒了。最后一个,系主任的口气突然改变,命令道: “老汤,把饭碗放下,跑步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瘦高的男人飞步赶来,脚上穿着一双蓝色的塑料大拖鞋,一头冲进来,手里还拽着张手帕,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柴绯已经很久没见过用手帕的男人,此君的那一方,皱巴巴脏兮兮的,想来也不是为了制造情趣。 “这两位是电视台的记者,你给配合一下!”系主任严厉地说,转头过来,对着柴绯换了轻言蜜笑: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你们就用我的办公室采访吧,这位汤、呃、汤专家,是咱们系学识最渊博的教师。” 柴绯礼貌地道了扰,与系主任别过,请摄影师对好机位,寒暄几句,便直奔主题。这档节目是当晚十点就要播出的,一刻也不能懈怠。柴绯坐在汤禾米对面,举着话筒,说了一段例行的开场白: “汤教授,您好。今天下午在某建筑工地出土了一座明代古墓,该墓室用红砖整齐地修葺而成,长三十多米,外宽约八米,内宽约六米,据考古队的同志初步分析,这座陵墓的墓主应该是王室成员,很可能就是明宪宗时期纪淑妃的墓。汤教授,能否请您向我们电视机前的观众简单介绍一下有关这一时期的历史渊源?”柴绯说着就把话筒朝向汤禾米,汤禾米慌忙摆摆手,示意摄影师别拍。 “柴小姐,我先申明一下,我不是教授。”汤禾米一板一眼地说。 看他那较真的木纳相,柴绯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整理整理连结话筒的电线,笑着重新递过去: “没关系的,教授是笼统的称谓,正教授、副教授都可以叫做教授的。”她想汤禾米大约只是副高职称,但总不能叫他汤副教授吧。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汤禾米坦然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教授,正教授副教授都不是,我是讲师。” 这下轮到柴绯与摄影师面面相觑了,摄影师皱起眉头,烦躁地摆弄着镜头盖。柴绯也有点急,拍摄完毕后,还有剪辑、配音等一系列的后期制作,时间是够紧的。 “这样吧,要不我称您汤专家?”柴绯灵机一动。 “不,不,那更不恰当了,”汤禾米不好意思起来,“实事求是,就叫我汤老师得了。” 他替柴绯解了围,柴绯对摄影师做了个手势,调试了一下话筒,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汤禾米清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纪淑妃的身世倒是有一段宫闱之争的传奇——据说明宪宗在少年时期,就对一位宫女一往情深,此人名叫万贞儿,年纪比宪宗大了十几岁。至宪宗即位,万氏被封为贵妃,宠冠后宫。成化二年,万贵妃生下一子,宪宗大喜过望,派人为儿子四处求神祈祷,谁知不到一个月,皇子竟夭折了,此后万贵妃未有生育。 万贵妃是个骄横跋扈的女人,而宪宗的秉性跟武则天的老公唐高宗类似,软弱,怕老婆,又总想偷腥,他背着万贵妃,偷偷摸摸与别的妃子欢好,一旦传出有妃子怀孕的消息,这万贵妃就想法设法使人家堕胎。由于万贵妃受宠,她的父亲兄弟也相继被封官进爵,收刮民脂,为所欲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万家红极一时,无人敢惹。 成化六年,宫中的纪淑妃偶得宪宗临幸,有了身孕。万贵妃察觉了,就派侍女去侦察详情,那位侍女不愿做伤天害理之事,回来对万贵妃说,纪妃得了怪病,所以肚子才会胀大。万贵妃半信半疑,把纪妃撵到冷宫居住。 小皇子生下来以后,纪妃深感恐惧,把孩子交给一个名叫张敏的门监,让他把孩子放到河里淹死。这门监很忠心,他想,皇帝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今后江山不是没人继承了吗?因此就把孩子藏进密室,给他喂些蜂蜜米糊。恰好因得罪了万贵妃而被废的吴皇后也住在附近,也帮着纪妃和太监张敏一起哺育孩子,把这孩子养了下来。 这件事情宪宗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他以为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柏贤妃后来生的小皇子祐极,等祐极长到两岁,宪宗就立他为皇太子,到了第二年,祐极无缘无故害起重病来,只一天一夜就死掉了,宪宗很是伤心。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知道这是万贵妃下的毒手,但谁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到了成化十一年,宪宗因受制于万贵妃,兼带着思念死去的皇太子,心情郁闷,时常对伺候他的太监感叹,说自己老了,又没有子嗣,实在是死不瞑目啊。那位叫张敏的太监听了,就找机会把纪淑妃生有一子的秘密说了出来,并且对宪宗说,孩子现在已经六岁,藏在密宫中。 宪宗大喜过望,亲自从冷宫中迎出纪淑妃和儿子,给予隆重的礼遇。大学士商辂见了,很是担忧,怕重蹈皇太子的覆辙,就对宪宗进言,说是让纪妃依旧迁居别宫,把皇子交给万贵妃抚养,名义上作为万贵妃的儿子,这样就安全了。宪宗照做,万贵妃膝下冷清,果然很喜欢皇子。 宪宗感激纪淑妃,不时召见她。其他妃子见状,也就稍稍放开胆子,宫中因此不断传出皇子诞生的喜讯。万贵妃满怀妒火,终于忍无可忍,施展出毒计,害死了纪淑妃。历史上对于纪淑妃的具体死因,说法很多,有说是被万贵妃逼着上吊的,也有说是被万贵妃派人勒死的。 宪宗死后,纪淑妃留下的儿子即位,即孝宗。孝宗在位期间,追封生母为孝穆太后。至于纪淑妃的陵墓,有说在桂林,有说在淡湾,今日开掘的墓碑,尚需细细考证……” 第一章 一棵黄花菜(下) 节目播出后,反响不错,不少观众打电话来,要求增添此类蕴涵知识性、趣味性的新闻解说。翌日柴绯索性就以墓中出土的殉葬物为由头,请汤禾米介绍古代后妃的身份地位。汤禾米并未推辞,仍在淡湾大学历史系的办公室里,自冠服车马徐徐说起,道: “后妃在衣食住行方面的等级都是很森严的——明代皇后所坐的‘凤辇’,其实就是古代的安车。汉代有五色安车,晋代有云母安车,都是皇后坐的。明代皇后的安车用铜风头、风尾、风翎、叶片来装饰,座障用红绫系裹,绘有鸾凤瑞草图案,而皇妃的车子,是以风头、风尾、青锁金罗做边缘,称做凤轿。 至于穿戴方面,明代皇后戴的是双风翎龙冠,首饰用的是金玉珠宝翡翠,衣服叫做团衫,用金线绣龙绘凤,后来又改戴龙凤珠翠冠,穿红色大袖衣、红罗长裙、红褙子、霞帔,以金线织龙风纹,其他皇妃戴鸾凤冠,衣衫绣鸾凤,贵人则戴珠玉庆云冠,宫中一般女职与宋代衣着相同,穿紫色衣、团领窄袖,绣折枝小葵花,戴乌纱帽,装饰花朵,帽额点缀团珠……” 汤禾米讲得很生动,柴绯在后期制作时建议编辑加入了一些插图,随着汤禾米讲述的内容,依次出现古典仕女图、古建筑、古饰品,显得很有品味。一经播出,好评如潮。 由于整个节目的创意来自柴绯,台里当月的创新奖就发给了她,奖金五千元,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陵墓开启,发觉盗墓者已经抢先一步,值钱的文物一样不剩,只剩一些有史料价值而没有经济价值的墓志铭什么的。柴绯又去拜访过汤禾米两次,请他谈一谈明末清初的大规模破坏性盗墓。汤禾米毕竟教书多年,口才训练有素,历史典故讲得栩栩如生。 几回采访都耽误了汤禾米的晚餐,而柴绯需要赶回台里完成后期工作,也不可能邀请他吃顿便饭,很是歉意,就说一定找时间把这顿饭补上。 柴绯的承诺,汤禾米倒没放在心上,他汲拉着拖鞋,懒懒散散地回家去,喝一大碗绿豆稀饭,一手拿一只豆沙包,塞一只在嘴里,腾出手来,开了电视。他是一转头就把柴绯忘光光了。 采访当晚他甚至没把频道调到淡湾电视台。他错过了新闻联播,中央一套的晚间新闻是必看的,柴绯那节目的时段跟晚间新闻冲突,没办法。柴绯跟他说了,翌日上午九点左右会重播,他本打算看看的,结果也没看上。一次是有课,一次是教研活动,一次是朋友的聚会,再一次是看足球联赛,每一桩都重要。至少比柴绯和她的节目重要。 柴绯再打电话来,是通过系主任中转的,汤禾米没把自己的电话留给柴绯,柴绯也忘了问他要。系主任把电话打到汤禾米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 “老汤,电视台的柴小姐请客,今晚7点,淡湾酒店西餐厅,你小子记准了,7点,别迟到。”系主任是位临近退休年纪的老头,叫他小子,他倒不见怪。 只是这柴小姐的作为,汤禾米很是费解。过去他也顶过别人的坑,接受过记者采访,采访就采访呗,义务劳动,完了一拍两散,谁都不会提议请谁吃饭喝茶,事后在街上见了,保不准彼此都认不出来了。淡湾大学是名校,什么世面没见过,没人会为了接受采访这种事欢欣鼓舞,激动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当然柴绯有点不同,她生得美,身腰像头白狐狸——汤禾米不知怎么想到白狐狸这东西。但这也不稀罕,男人一辈子,谁又没见过几个绝色。问题是,*是一个动态的词语,需要情绪,需要气氛,汤禾米既没这个情绪,也没这个气氛。就算是把西施放在他怀里,他也不能担保自己能不能蓬勃。那倒不是说他生理有障碍。 想来想去,汤禾米还是去了。他没有柴小姐的联系方式,再去问系主任,保不定劈头盖脸一顿训。总不能叫人家小姐白等一场吧,那不是绅士不绅士的问题,实在是太不男人了。 他换了身整齐衣服,穿了皮鞋。平生他最痛恨穿皮鞋,他对他那双臭脚宝贝得很,舒展惯了,松软的布鞋、宽大的拖鞋伺候着,一进了皮鞋,连指骨头都不活络了。 柴绯提早站在门厅等,她穿的是一条有细碎花朵的连身裙,带褶皱的袖子,领口挖得很深,坦露出玲珑浮凸的胸部。她把头发烫成小卷卷,堆砌在肩膀上,散发出天然的淡香。一双精致的尖头高跟鞋,白颜色的手袋,皮质的,很大。她化了装,唇彩稍浓,显得亮晶晶的。尽管她全身上下并没有首饰点缀,却无端端给人一种浓艳的感觉。 这是一间五星级酒店,过往的男士衣冠楚楚,却也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临到汤禾米跟她并肩而行,引来的目光更多了。汤禾米知道,这目光是冲着他来的,他一介寒素平民,携着千娇百媚的妞,一定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觉得狼狈,脊背发痒,困在皮鞋里的脚更痒。 柴绯选的是自助西餐厅,华美的招贴上写着价格,每客268元,打9折。西餐厅很静,冷气开得很足,地面铺着整块的手绘地毯,流淌着软融融的音乐。客人们絮絮低语,充满了上等文明的气息。这气息,汤禾米不喜欢。 柴绯与汤禾米用大托盘来来回回取了食物,柴绯取得少,汤禾米取得多一些,差不多每个品种都弄了一点,末了连汤都来两碗,一碗罗宋汤,一碗奶油浓汤。 对坐下来,柴绯把餐巾铺在腿上,汤禾米则认认真真地把方形的白餐巾叠在衣领底下,像个围了围嘴的幼儿。柴绯一见就笑了,笑得两肩瑟瑟发抖。 “开动了吗?”汤禾米左手持刀,右手持叉,对准盘里的食物,作势欲切。柴绯好不容易忍住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就咱俩?”汤禾米问道。柴绯点点头。 “我以为还有些开场白答谢词……”汤禾米说着就切一大块鹅肝酱,放进嘴里。鹅肝酱是凉的,吃进胃里,像野蛮入侵的异类。这温度,汤禾米也不喜欢。 “合不合胃口?”柴绯斯文地把一小勺生菜沙拉送进口中,问道。汤禾米注意到,她为了避免碰着唇膏,把嘴巴张得稍大。她的牙床是粉红色的。那是没有龋齿的、健康的牙床。汤禾米爱吃甜食,牙吃坏了,特别羡慕人家的满口好牙。 “贵,吃不饱,味道怪。”汤禾米老老实实地评价。他缺乏跟女孩子单独吃饭的经验,只好按照和那些老友相聚的惯例,坦率松弛。柴绯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要不这样,我吃完以后,偷偷溜走,你再叫个朋友过来,接着吃,吃够了,又换一人,始终是两人的费用,你猜那服务员认不认得出来?”汤禾米鬼头鬼脑地说。 “瞧你说的!”柴绯骇笑,接着说了句,“你可真逗!” “你不知道,我读研的时候,跟我的几个师兄弟就这么糊弄过人家,专拣生意好的自助火锅厅,吃饱一人,换下一人进去,”汤禾米笑嘻嘻地说,“那时大伙都穷,*旺盛——吃肉的欲望旺盛,变着花招想法子打牙祭,有一回去打鸟,弄了几只麻雀,烤着吃,我一师兄误吃了鸟屁股,满嘴鸟粪臭——啊呸呸,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汤禾米张大嘴,囫囵两口空气,仿佛把刚才说过的话给吞了回去。 “你太可爱了!”柴绯笑得绝倒。 “没破坏你的胃口吧?”汤禾米不好意思起来。 “没有没有,你说话怪好玩儿的,”柴绯笑道,“对了,你平时爱去哪间馆子?” “我多数在家吃饭,”汤禾米老实说,“我只知道一家东北菜馆,物美价廉,如果招待客人,我就领着去那儿。” “味道怎么样?” “我见识有限,觉得那样就不错了。”汤禾米很诚实地说,他暗地里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汗颜。 “你真可爱!”柴绯又道。这原本是一句与汤禾米的身份年纪很不相宜的话,但她说话的神情甜蜜婉转,就像大冷天久不洗澡的皮肤,给一只小手轻轻挠着了痒处,熨帖得禁不住要长长舒口气。 “请我去尝尝?”柴绯用手托住下巴,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地盯着他。 “好,呃,好的,”汤禾米有点不适应她的美目,舌头不太利索,“有空一定,一定请柴小姐赏光。” “你什么时候有空?”柴绯紧追着问。 “唔?” “这周五怎么样?”柴绯步步为营,“周五晚六点?” “啊?”汤禾米一楞,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赶快慷慨道,“行,就这礼拜五,咱们不见不散。” 他们在第17次见面时上了床。那时盛夏已逝,秋天也近尾声了。 对这个数据,汤禾米做过精心的记录,他的记事本后面附带着日历,他用粗铅笔在每一个约会的日子画上圈。那是一些不规则的圆圈,有时稀疏,有时繁密。最初做这件事的时候,纯属无聊,后来渐渐就坚持了下来,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吃过汤禾米推荐的东北菜,柴绯循着他的口味,做东请他吃黑龙江水饺。再下一次,是柴绯在电视台领到的免费票子,邀他一道欣赏俄罗斯芭蕾舞,他急忙推,想以看不懂为理由拒绝,可柴绯不给他分辨的机会,不容分说地告诉了时间地点,就把电话挂了。他不能白浪费人家的票吧,只得又去了。跟着就是柴绯说影院新开映一部美国大片,问他有没有兴趣一睹为快,他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能装傻,白吃了人家几顿饭,自个儿不请请客,太说不过去了,于是买了六十块钱一张的电影票,陪了她去看。 他们的约会大多很常规,主要是因为汤禾米缺乏创意。唯一惊险刺激的,是骑马,那还是柴绯哄着他去的。 柴绯事先只说去吃乡村菜,开车载汤禾米去了淡湾远郊的一处村落。去了汤禾米才知道,那儿有淡湾市最大的马场。 柴绯曾采访过骑术俱乐部的老板,与这里的主管混得很熟,免费溜溜马的面子还是有的。因此两人一到,立即被热情洋溢地带进马厩挑马,管理人员在旁边不厌其烦地介绍各种马的特长性能,末了为柴绯挑一匹昂贵的澳洲纯血马,汤禾米是初学,就为他配了温驯的东北马。 马场占地辽阔,赛马场能够进行风驰电掣的马术训练,悠闲漫步的话,可以选择长达两千米的慢跑场,沿途经过茂密的果林,伸手就能摘取樱桃香蕉什么的。 汤禾米遵从柴绯的建议,骑马攀登附近的山峦。柴绯娴熟地穿密林、过小径、涉溪流,在马背上漂亮从容地完成了上坡、转弯、跳沟一类的动作。汤禾米看得眼花缭乱,压抑着内心的恐惧,硬着头皮跟随其后,两只手胆战心惊地死命拽住缰绳。 柴绯一路说笑不止,胜似闲庭信步。汤禾米渴望做出柴绯那种信马由缰的姿势,刚一松手,那马一声长啸,险些将他颠簸下来,唬得他几乎尿了裤子。柴绯见他畏怯,便说些趣事安抚他,告诉马场有好些重度发烧友,一礼拜在这里孵上四五天,每天练习七八个小时,骑在马背上像粘贴了胶水一样,有的索性购马成为马主,约了生意伙伴,边骑马边谈生意。 “好马的价格,能抵奔驰宝马而有胜之呢。”柴绯说着回过头,却见汤禾米两眼发直,盯着马头,脸色煞白煞白,三魂不见了七魄。 柴绯原以为男人个个争强好胜,天性充满勇猛探险的因子,想着给汤禾米一个意外的惊喜。谁知汤禾米着实辜负了她,被一匹驯良的马吓得不轻,下了地,两腿还在哆嗦,半天没缓过劲。柴绯又是抱歉又是好笑,搀了他,在马场的餐厅小憩,叫上一桌稀罕野菜,周到地替他拭汗,夹了菜,喂给他。汤禾米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她的亲昵,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吃了——马场之行,使得他们的关系从宽阔大海驶入平缓河道,这却是柴绯没有预料到的。 在确知汤禾米是这样一个滑稽老土的男伴之后,佟铿铿轰然爆笑,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笑过,指着柴绯道: “居然有男人怕马?姐姐,你不是病急乱投医吧?这种迂腐老头也入得了你的法眼?!” 柴绯趁势抚腹嬉笑道,没办法呀,肚里孩儿等俺给他找爹爹!佟铿铿推她一把,去你的。 有关汤禾米的秘密,柴绯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她最好的朋友佟铿铿。在柴绯看来,他们的相遇,已然超越世间凡俗的男女*,而是天意。适当的时间。适当的人。天意使然。 起初柴绯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并不在意汤禾米。他只是她的受访对象,一个懂得很多历史典故但绝对不起眼的男人。采访结束,柴绯对一些名词把握不定,请求汤禾米给她一个邮箱地址,便于请教。汤禾米信手扯过半张纸,潦草写下,柴绯一看,即刻呆住,因为她立即知道,眼前这个平常的男人,就是网络上叱咤风云的“魔鬼撒旦”。 需要说明的是,柴绯并不是网迷。她的工作需要与互联网打交道,除了采访以外的工作时段,她都把自己挂在网上,像一头猎犬,咻咻地搜寻着线索。她对聊天没太多兴趣,对游戏也没太多兴趣,属于蜻蜓点水尝试尝试的那种状况。交往过的几个网友,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偶尔有特别契合的,最终发乎情,止乎礼,绝不会发展到佟铿铿那样,见面、约会,直至上床。柴绯是从不打算将虚拟空间与现实生活混为一谈。 一年前同事推荐给她一个网站,据说在成年人中甚为走红,而版主的名字,叫做魔鬼撒旦。柴绯上去一看,在这个页面上游走的,果然不是稚气未脱强说愁的惨绿少年,网民们都是颇有思想颇有见地的,急于对人世大事发表言说。魔鬼撒旦是他们的精神领袖,统领着大家游弋于时事、经济与深层次的人生体悟之中。他的引领让人觉着舒服,并不是霸道的、张扬的、不可一世的那种,而是十分的含蓄内敛,以至于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只是时不时地,张贴一篇文章,而文章的论题,总能引发最为激烈的探讨,当探讨到达白热化的阶段,他悄悄地、抽身引退了,绝然不会嚣张地给个是非定论。 柴绯多去了几次,就对版主产生了好奇。她故意发布了一些先锋的言辞,略略透露了一些媒体掌握的小道消息,果然,就引起了版主的注意。一来二去的,她顺利得到了版主的qq号。单独聊过一次,话题很顺,没有一丝冷场的迹象,彼此都感觉愉快。于是柴绯没事就在网上找着他,闲聊。 qq里的魔鬼撒旦又有点不同了,风趣、调侃,规避了时政,专说考古学方面的事情,柴绯由此听了不少精怪故事。 对于魔鬼撒旦本人,柴绯没想得太多。潜意识里,她猜他是一位生存空间拥挤、心理压力巨大的白领,高学历、高收入。男性。绝对的男性。 汤禾米给柴绯的电子邮箱,与魔鬼撒旦一模一样。一旦知道神秘的魔鬼撒旦就是汤禾米,柴绯陷进了复杂的情绪中。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惊欢羞怯的,有一点“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韵致。连她自己都很诧异,因为这种古典的情怀发生在她身上,真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汤禾米逐渐地,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尽管总是柴绯主动邀约,而每一次,他都是处于被动的、矛盾的、勉强的、不情愿的状态,但这状态也是险恶的,他身不由己地,就被柴绯牵了鼻子走。他心里那个急啊,就跟做梦找不着厕所,立马就要尿了裤子一般,哭都哭不出来。 在惴惴不安中,他却对柴绯有了亲昵之感,当她的手自自然然挽住他的时候,他的胸口如千军万马混战不休。混战没有结果,他在内心已经一次又一次把柴绯的手狠狠推开,但现实里的他纹丝不动,听之任之。 第一次接吻是在柴绯的公寓,吻着吻着,柴绯纤柔的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身体像口香糖一样粘住他不放。那一瞬间,汤禾米醍醐灌顶般地发现,柴绯的目标绝不拘囿于柏拉图式的卿卿我我,她要的是肉搏。显然这样的指向与汤禾米所能承受的心理底线南辕北辙,他下意识地挣脱她,慌乱中使劲按住完好的皮带搭扣,夺门逃去。他的动作使柴绯想起逃离强暴现场的无知少女,她虽然竭力捂住嘴,还是没能掩饰住清脆的爆笑声。 随后的会面,汤禾米心存侥幸。他俩仿佛较上了劲,展开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汤禾米一半是割舍不下,一半是大男人的好战情结作怪,他勇敢地加入了柴绯制造的硝烟弥漫的战场,并且有意无意地将战火煽得更烈。 最终柴绯赢了。他们在柴绯的公寓上了床。 完结后,柴绯*地平躺在大床上,她个子不矮,躺在床上却像个招人怜爱的小东西,纤巧的四肢伸展开来,腰部那儿柔软地凹下去,看上去无比娇嫩。 半晌,她惬意地嘘出一口长气。汤禾米怀疑她的满足从何而来,他想应该不会来自刚才的*,因为他的速度快如火箭,一经触及柴绯体内的灼热,汤禾米就对自己的器官失去了操控能力,眼睁睁看着它一头跌下悬崖。既然与肉体无关,那么柴绯的愉悦必然是由于她的精神胜利,她成功地引诱了他。但汤禾米已无力计较,禁忌消除,打破的樊篱背后现出辽阔无垠的欲望原野。 汤禾米不习惯裸睡,抓起背心短裤,穿好了,靠着床头,胡乱翻看柴绯丢在床头柜上的时尚杂志,看得心猿意马。柴绯靠过来,劈手夺去他手里的杂志,扔在地毯上,脑袋软软依偎着他,满头浓发撩拨着他的腹部。汤禾米的手抚过她的面孔,她的脸部皮肤触感极好,滑腻润泽,就像美味的猪肉冻。汤禾米已经确知她不是赝品,她的美是不折不扣的,经得起推敲,经得起考验,就连隐秘的足趾,都修长而生动。 他们很快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也并不从容。柴绯的双腿熟稔地缠住他的腰,单单这姿势就够叫他激动了。她不是处女,明显也不是未经训练的纯良女子,这一点,他稍有失望。但眨眼间,一阵剧烈的兴奋使他双目*。 “为什么拖到今天呀?”平息下来,柴绯抚摩着他的胸脯,柔声问道。他知道她的意思,早知有今日的激烈,何苦一直倔强地顽抗着。 “我怕……”汤禾米不小心露了真话。 “怕我?”柴绯仰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怕——”汤禾米急中生智,幽默道,“我怕你突然从我衣领里啊、口袋里啊,掏出一条鼻涕一样恶心的黄花菜!” “傻!”柴绯打他一下。 “我就知道,如果我不主动约你,你是永远不会来找我的……”隔一会,柴绯幽幽地叹息。汤禾米给她的神情撩动着,伏下身去,没头没脑地拼命吻她,吻得她连连躲闪。 “我要和你结婚。”平静下来,汤禾米斩钉截铁地说道。 闻言,柴绯并没有面露惊奇,她舒舒服服地伸个了懒腰,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狡黠地朝他一笑,笑得眼角都弯了。 第二章 狐狸狐狸,我爱你(上) 第二章狐狸狐狸,我爱你 汤禾米对女人的见识有限,他平生接触的女人一共三类:家里的女人,教研室的女人,铁哥们的女人。家里的女人乏味,教研室的女人俗气,铁哥们的女人*。就是这样。总的来说,这三类女人都不足以让他对异性产生莫大的兴趣。 女学生倒是来来去去,不过在他眼里,学生是没有严格的性别区分的,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多,除非是成绩特别优秀的,或者是特爱捣乱的。同事间有不少与女学生的浪漫野话,可惜汤禾米一辈子没碰见过这等艳遇。 屈指一算,十年来,汤禾米没有机会结交陌生女性,更别说是像柴绯这样具有强杀伤力的女人了。 汤禾米47年来的经历不算太坎坷,但他自小属于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像一只蜷缩在水晶瓶里小老鼠,对于灾难的抵抗力格外弱,容易被外界的磨难所击倒。 他排行第六,是最小的孩子,上面五个姐姐。母亲四十出头生下他,一家人战战兢兢捧着这命根子,争先恐后地爱他,在他耳边说尽甜言蜜语。他没上过托儿所,进小学的第一天,课程上到一半,他肚子饿了,举手报告老师,说要回去吃咪咪,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吃母亲的奶吃到7岁,其实*早空蹩了,什么都吸不出来,他却习惯了每天上下午两次赖在母亲怀里,叼着。 汤禾米的少年时代呆板、内向,他的同学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米汤。他是男生练拳的对象,女生取笑的焦点。他学习倒是挺好,上头的姐姐们对于他的成长肩负严肃的家族使命感,轮流辅导他、督促他,他在初中就被姐姐强迫着,学完了整个高中阶段的教材。 16岁那年,汤禾米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后一拨。在历史行进的浪潮中,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这一回,爹妈无论是多么疼惜他,都没法子把他拯救出来了。姐姐们于是对他进行紧急训练,教给他基本的生活能力。 在奔赴农村的前两天,汤禾米终于勉勉强强学会了叠被子洗袜子。但那点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在农村呆的头一个冬天,他拖着清鼻涕,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身子孱弱,生了冻疮的手红肿得像不成形的番薯。那狼狈相使村里的中年女人们母性勃发,纷纷施以援手,帮着他挣工分,偷偷塞给他一枚煮熟的鸡蛋。 当半饥半饱的男女知青初情萌发,在广阔的田野里消耗着寂寞的青春激情时,汤禾米正疲于奔命似的料理着自己的起居。他把脏衬衣揉成一团,塞进箱子,把洗不干净的臭袜子打成包裹,寄回家。烧饭更是浪费了他劳动以外几乎所有的精力,开初他总把饭烧糊,同一锅吃饭的知青没少揍过他。为了掌握生火烧饭的技巧,他下了一番功夫苦练,吃尽了皮肉苦。 知青的风潮其时已是强弩之末,在西北插队的两个姐姐迫不及待地率先回了城,汤禾米不得不在农村又多呆了两年。 这两年他找到了新的乐趣,他写诗。周遭被他忽略掉的景象在他诗意的眼睛里,突然之间分外鲜明,阳光是那样和煦,天空犹如一块干净透明蓝玻璃。他插队的地方靠近兴安岭,宽广的大草甸子开满黄花菜,开满粉色和白色的百合花,开满酒红殷紫的矢车菊。海拔高一些的山坡上,伫立着成片的白桦林,修直、挺拔,树干上干燥的白色粉末散发着淡淡清苦的气息。雪融化以后,汤禾米揣上几个馒头,在布谷鸟的叫声里步上白桦林,倚着树干,虔诚地等待被灵感的闪电击中。闪电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他的诗稿随之益积益厚。 他抒写着温情的树林,抒写着婉转的夜莺,抒写着淡色的雪,以及伐木工人的号子。在黄昏无人的草甸上,他总是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地吟咏着自创的句子,诗性源源不绝,奔流四窜。在留守的知青烦躁不堪地等待着回城的调令时,他却沉浸在诗歌的意境里,不能自拔。他先写古体诗,后写现代诗,随身记录在一个小学生用的拼音本上。回城的调令下来,他居然有些依依不舍,接连地,又为自己劳作了三年的土地写了七八首壮丽的诗篇。 奇异的是,一旦离开乡村,汤禾米的灵感也随之枯竭,再没有高明美丽的诗句跳进他的脑子,任凭他苦苦召唤,那穿红舞鞋的小妖怪就是不肯近身。为此,他很是惆怅懊恼。 通过二姐夫的关系,汤禾米在淡湾皮鞋厂谋得了一个清闲的会计职位。闲极无聊,他翻出用过的教材,看着看着,他决定考大学。 汤禾米在20岁的秋天顺利考进了一所南方名校,学习数学。这专业是二姐夫替他填报的,他在皮鞋厂干会计,学学数学对他是有好处的。 毕了业汤禾米还回皮鞋厂,还当会计,只不过工资涨了不少。那年头工厂效益不错,汤禾米现成的工作让同班同学颇为羡慕。 大学时期他仍是不开窍的愣头青,没功夫细打量班里稀少的女同学,尤其那几个其貌不扬的女生年龄可多不小了,有一位,已是三个孩子他妈。汤禾米学数学学得不轻松,数学比劈柴淘米难多了,差不多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得名次浮游在倒数前三名之外的险要地带。 总的来看,汤禾米在男女情事上发育迟缓,反应比别人要慢了好多拍,属于情商先天不足的那类人。他领略不到女人的韵味,也没发觉腻在爹妈身边有什么不妥。在皮鞋厂昏头昏脑地呆了六年,经历了数场审计风波,最后的一轮,他的上司被查出问题,那慈祥的小老头贪污了皮鞋厂女职工福利费29元,被判入狱8年。汤禾米在兔死狐悲的惊悚中意识到自己不适合与数字打交道,于是决心考研,改行从文。 对着招生简章挑来挑去,汤禾米信手选中了北京一所高校的考古专业,没什么特殊原因,只因这名字透着那么一股子古色古香的味儿。死记硬背了一年多,还真给他考上了。那专业冷僻,报考人数统共三个,汤禾米是唯一上线的考生。在此之前,导师琢磨了大半辈子的学问,在*中妻离子散,搞得心灰意冷,不假思索地就把汤禾米给捞了进去,作为他的关门弟子。 汤禾米跟着白发苍苍、未老先衰的导师学了三年,传承了导师的衣钵。在知识之外,他还一板一眼地学着了导师的生活做派,神情颓丧、走路摇晃、举止懒散,惯常的打头是一双塑料拖鞋,口袋里一条永远不洗的脏手帕,这一切,都跟他的导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汤禾米顺利通过学位答辩的那天晚上,导师在自家阳台用一根晾衣服的绳子勒死了自己。导师的死,让汤禾米很是怔忪,他与导师朝夕相对,几乎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却从不知道导师慵懒的内心隐藏着如此激烈的念头。 33岁的汤禾米带着对导师之死的无限困惑逃离北京,回到了故乡淡湾市,在淡湾大学谋得一席之位。 高他几届的师兄们不负导师厚望,渐次成为考古学界精英,有一位,由于在契丹贵妇和水银之谜的研究中成果显著,被哈佛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视为上宾。当师兄们奔波于荒山、白骨、dna实验室的时候,汤禾米携一本书,在浓荫蔽日的校园里晃悠,一副死不长进的德行。他的师兄们对他怀着辱没师门的仇恨,慢慢地,都不大与他联络了。汤禾米读研的三年,随着导师的死、随着师兄的失散,成了一块海上孤木,与世隔绝。有时连他自己都会惶惑,仿佛那些岁月当真不曾降临过,除了导师挂在阳台上干瘪的身体,其余的,都似幻觉。 这时他孀居的老母亲真是着了急,眼看着汤家的血脉不瘸不跛,年过三十却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对女孩儿的态度也是山河依旧,死不开窍。汤母忖度着,怎么着也得给他凑成个双儿,让他承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汤老太太在召集出嫁的女儿们开了一次紧急家庭会议之后,汤家人倾巢出动,为汤禾米物色对象。还好,汤禾米没有如往常一般表现出坚决抵抗的态度,相反的,他比较配合频繁的相亲行动,听话地换上白袜子黑皮鞋,用沾了水的梳子把头发输理平整,跟着姐姐们走马观花地相看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子,人贩子似的。 在众多待字闺中的女孩里,汤禾米选了一个名叫安静的女子,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三个月,看了两场露天电影,吃了几次小笼包子,然后就结了婚。 婚后安静常在入睡前盘问他是怎么相中自己的,汤禾米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媒人介绍说她是会计,这职业让汤禾米生出怀旧的怅惘,想起自个儿消磨在皮鞋厂的那些懵懂年月。再有就是,他们一块儿上饭馆时,安静从不差唤她,让他清清静静候在门外,自个儿排队买餐票,自个儿端着热腾腾的包子稀饭,在拥塞的人堆里扒拉出两座位,这才高声喊他进去。间或姐姐们带他上馆子,似乎透着多大的恩赐似的,差遣他占座位,让他在油迹斑斑的桌椅边尴尬地傻站着,不错眼珠地瞪着人家甩膀子甩腿大汗津津地吃红油水饺酸辣面皮儿,这还不算完,买好票,姐姐们就是大小姐了,安之若素地在他好不容易等到的空位上坐下来,心安理得地支使他端盘子取筷子。安静在这一点上比他的几个姐姐强多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当然乐意脱离姐姐们的掌控,投入安静的怀抱。 安静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嘴巴一撅,背过身不理他。汤禾米不懂得哄女人的技巧,拽拽安静的胳膊,却被安静使劲挣开。拉拉她的衣襟,也没反应。他在黑暗里呆一阵子,无技可施,只好先睡着了。 汤禾米从没问过安静相似的问题,他根本就没想过安静为什么会嫁了给自己。有几次老母亲和姐姐在聊天时告诉他,安静在结婚前有过男朋友,是屠宰场的工人,两人都谈婚论嫁了,被双方的父母反对掉了。她们提醒汤禾米把老婆盯紧些,免得她与过去的男友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毕竟那念头杀猪的能让老婆孩子轻而易举吃上油荤,可比汤禾米这吃粉笔灰的强多了。汤禾米听了母亲和姐姐的话,诺诺连声,可是一转过背就给忘记了。 安静嫁给汤禾米时,已经28岁,差不多就是老姑娘了。她在卷烟厂工作,后来厂子改了烟草公司,她在公司里当会计主管,收入是汤禾米的两倍。20世纪90年代初期,大学是个穷困潦倒的地方,比中小学还不如,汤禾米一度穷得都快被老婆养活了。 随着安静的提升,在旁人眼里,他们这一对越来越不协调。安静的性格和她的名字相距甚远,她是个爽利要强的女人,胆儿大,嗓门儿大,脾性儿大,而汤禾米腻答答慢吞吞的,早起踩他一脚,天黑了他才会叫痛,两口子怎么看怎么走调。 随着烟草公司的效益突飞猛进,随着安静益发精神抖擞,老母亲和姐姐们在汤禾米跟前絮叨的时候也不断增多,她们的中心思想是,女人有钱也会变坏,汤禾米得把老婆抓紧了,可别让她跑了。 说实话,汤禾米在婚姻生活中沿袭了他做人的风格,全然不太投入。结了婚14年,他半夜摸黑上厕所,回到床上,冷不丁撞见老婆熟睡的脸,心里总会咯噔一下,感觉是走错了房间,摸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身边。 但在柴绯这里,汤禾米那猴急的样儿每每叫她哭笑不得,饿鬼一般,又急又狠,她在他的身下曲意迎合,完了以后,忍不住拧拧他的耳朵,娇嗔道,瞧你那谗相儿,饿得这样,至于吗?! 汤禾米就不好意思地笑,心下歉疚,似乎自己不顾一切抢了柴绯的吃食,饱了肚子之后很是过意不去,为自己失了君子之态而惭愧。 “你老婆是怎么会事儿啊,当真不喂你两口?”有一次柴绯蜷缩在他怀里,开玩笑似的问他。 汤禾米是有问必答的,当下坦白对柴绯说,他有两年多没跟老婆欢爱过了,而且之前的那十来年,他们的夫妻生活也极不对劲,通常是三五个月才有那么一回,那珍贵稀少的一回,大多都还是潦潦草草,应付了事。 “所以你说我是快枪手,应该是没错的。”汤禾米一本正经地说。他的话让柴绯心悸,抱了他的头就缠绵地吻他。其实除掉最初狼吞虎咽的那两个礼拜,汤禾米对技术和时段的掌握已渐趋正常,在柴绯的训导下,大有炉火纯青之势。 柴绯没有追问汤禾米与老婆那种反常状况的成因,汤禾米也没有接着说下去。事实上,即使是隔了三五个月,多半还是安静按捺不住,在多次索要后,汤禾米打发叫花子一般仓促随便地敷衍敷衍她。 在对待老婆的欲望问题上,汤禾米充分显示出了他的迂腐,他像个谦谦君子一样恪守着坐怀不乱的古训,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合法发泄对象。 汤禾米有过情不自禁的阶段。新婚之初,他像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伙,对着满坑满谷的大水蜜桃,惊喜得两眼发绿,流一下巴的哈喇子,干劲十足,不知懈怠,把安静折腾得精疲力竭。安静每天早晨起床都青黑着眼眶,仿佛睡梦里挨了谁的拳头。安静疲倦的面容遭到同事的窃笑,她回来就调侃地骂他是变态狂。 可惜肆意纵情的日子太短暂,第二个月安静就开始了晨吐,无穷无尽的早孕反应把安静弄得骨瘦如柴。她吃什么都吐,土豆丝炒鸡蛋什么的,能原封不动地呕出来。最糟的是,她对气味过敏,闻了油漆吐,闻了肥皂吐,闻了报纸吐,就连汤禾米的皮肤都不能幸免,她一挨近他,立马哗然狂吐不止,好象他是个大垃圾堆。 汤禾米看着不成人形的老婆,先是茫然,继而害怕,接着就想逃了,像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仓皇四顾,寻找脱身之机。老母亲看出他的不安,拖着老迈的病体,搬来跟小两口挤着住,照料安静,调弄各式营养可口的饭食。三个月一过,安静的反应停止,胃口大开,在婆婆的照顾下,一天天红润明亮起来。 安静在婚前属于骨感型的女人,腰身削瘦,rx房犹如两颗小脆桃,外面是软的,里面是硬的。怀孕后她的身材好了起来,胸乳充分发育,没戴胸罩,在薄衣单衫下丰润*,臀部也长开了,沉甸甸鼓突突的,大为吸引眼球。 汤禾米发现了丰盈的妙处,如饿狼扑食,终日试图挤压着她。安静被他的谗相儿逗得格格笑,左躲右闪,不让他近身,怕伤着胎儿。但大多数时间,安静意志并不坚定,为他的急迫而心软,任凭他轻薄一番。 孕期安然无恙地到了第八个月,正是酷暑,汤禾米放了暑假,闲赋在家。安静提前休了假,老母亲每日做饭煲汤,把安静养得唇红齿白,连带地把汤禾米也喂胖不少。饱暖思*,汤禾米闲极无聊,就盯着老婆打主意。一日老母亲外出买菜,安静没敌得过汤禾米的软磨硬泡,让他激情昂扬地宣泄了一场。 当日下午,安静出现小腹隐痛的症状,两人怕挨老母亲的训,不安地拖延着。到了晚间,疼痛加剧,安静不自禁地呻吟起来,汤禾米慌了,不得不把她送进了医院。在急诊室,吊了一整夜盐水,吃了昂贵的进口保胎药,全然无效,24小时后见了红,医生一测,安静的宫口已开到三指宽,非生不可了,于是赶紧推进产房。 汤禾米的老母亲气急攻心,高血压复发,后脚就进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几个姐姐轮流伺候在侧,产房外就剩了汤禾米孤军作战。 安静娘家在本市,但汤禾米自知干了见不得人的勾搭,没颜面通知岳父岳母大姨子小舅子什么的。 产房外等候的两个钟头漫长无际,不见始终。吱呀作响的破旧长椅上坐了十来个等待宣判的男人,有的已经呆了十多个小时,抽着烟,脸色青黄,如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囚。 汤禾米陷入水深火热,坐立不定,走来走去,每隔两分钟看一次手表。他的心情和其他的男人截然不同,他没有将成父亲的惶恐。他关注的不是孩子本身,不是危难中的老婆,而是男人与女人的命运。他像哲人一样沉重地思考着。 平生头一次,汤禾米觉得自己是个坏蛋,十恶不赦的坏蛋。他对安静充满了犯罪后的恐惧与绝望。他不能够饶恕自己的粗鲁。他的内心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争斗,他的灵魂严厉地审判着他的肉体,将之判处无期徒刑,囚禁起来。他仇恨自己的身体,那低俗的身体背叛了他高尚的思想,连累地被放逐到远离清白与崇高的荒野。就在产房外,汤禾米对自己发誓,绝不再碰安静一指头。 孩子生得很顺利,是个女儿,由于孩子体重轻,安静没有吃太多苦头。新生儿一下地,就被送进了当时条件简陋的抢救室,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孩子活了下来,发出了第一声啼叫。但孩子的左耳失聪,她的听力永远受到了伤害。护士把婴儿抱来给安静喂奶,那护士是个态度和气的中年妇女,笑着把孩子凑到汤禾米眼前,轻轻摇晃着说: “来,瞧一瞧咱们的乖宝贝,耳朵不好没关系,将来叫妈妈再给咱们生个健康的小弟弟……” 汤禾米被这话吓得惊恐不已,他做贼似的飞快瞟了孩子一眼,印象中只觉得那东西像菜市场里剐了皮的淡粉色兔子。 不管汤禾米喜欢不喜欢,他的女儿莆一出生就受到了宠爱。她相貌秀气,性情温顺,比别的婴儿都要乖,即使是哭闹,也不过是哼哼几声,一哄就哄住了。护士们没事就逗她玩,还破天荒地给汤禾米开后门,允许他换了消毒衣,随时去探视。 汤禾米一门心思扑在老婆那儿,安静从出产房起,就是由他亲自照拂。他眼睁睁看着安静手腕挂着输液瓶,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推出产房,倒腾上担架,抬进病房。进了病房,那俩壮汉把担架往地上一放,吩咐汤禾米把老婆抱病床上去,他俩却抄起手来,袖手旁观。 生了孩子后的安静犹如一床浸泡了水分的棉被,沉得不可理喻。汤禾米使出吃奶的力气,趔趔趄趄把她弄到床上,累得直喘粗气。 但远远没完,安静体力消耗太多,一觉睡醒,直嚷嚷肚子饿,汤禾米提了暖壶,屁颠屁颠跑到医院门口的小馆子买了稀饭,一勺一勺喂她吃了。吃过一会儿,安静还嚷饿,他又跑出去买稀饭。 稀饭喝多了,安静就想方便。揭开床单,方才想起安静还光着腚,垫在身下的毛巾红糊糊的,给血浸透了。汤禾米惊慌失措,叫来护士,护士一看,虎着脸训他,说他这半天了还不帮老婆擦洗擦洗,把裤子穿好,要感染了的话,责任自负。 原先穿进医院的那一身,从里到外都脏了。汤禾米不得不骑着自行车,穿城而过,回家去把安静的*带来,稍带着买了一大袋子特制卫生巾。 开初两天,安静的吃喝拉撒全在病床上进行,她的羞耻感突然消失无踪,肆无忌惮地叉着腿,把那血盆大口似的器官晃悠在汤禾米眼前,跟患了暴露癖一般。汤禾米的视线一触到她那儿,就条件反射地别过脸去。他们夫妻一场,安静是从来不让他爽爽利利地观摩观摩自己的*,甭说是*了。此刻,那幽密的一块在汤禾米眼前肆无忌惮地展开,却是以如此丑陋的方式,让汤禾米始料未及。 安静可不懂他的心思,不仅不加遮掩,甚至还追着让他帮忙察看会阴处的切口有多大。她像个骄傲的王妃炫耀珠玩珍宝一样显摆着自己的伤口,仿佛那是一种苦难和尊贵相糅合的徽记。就在那时,汤禾米开始对女人的器官充满厌憎,尤其是安静,有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是看见她的脸,他都会联想到那里,黝黑、血红。 在汤禾米的常识里,生孩子跟生病是一个道理。生病了就得喝流质,躺着,静养,稀饭、豆浆,轮流上,喝得安静老嚷饿,一同进来的产妇都能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厕所了,她还虚弱得两腿无力,浑身出虚汗。 同病室的陪护见汤禾米实在愚笨,忍不住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他炖点鸡,熬点鱼汤,补充补充营养。汤禾米一经指点迷津,赶紧兢兢业业照办。他讨厌厨房,但为了安静,为了惨遭自己毒手的安静,他什么都愿意尝试。 汤禾米把大红公鸡买回家,拿出当知青时的看家本领,粗野地当头一刀,剁了切了,满满炖了一沙锅。他守着微蓝的火焰,脑际回荡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悲观和自省掩盖了现实,他把一锅汤都熬糊了。 安静喝着汤,吃着肉,浑然不觉糊味,连肉带皮把一锅鸡吃得干干净净,直看得汤禾米两眼发直。安静的食量彻底吓坏了他,他招架不住了,骑自行车到岳父家报告了安静生产的消息。 出乎汤禾米的意料,岳父母对安静早产的原由丝毫未加询问,他们只一个劲儿责备汤禾米不早些来告知。两个老人当即收拾起早早预备下的婴儿衣物、营养品什么的,携着包裹就跟汤禾米到了医院。 安静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时,汤禾米的小舅子借了一部三轮车,把安静和婴儿一股脑儿接回了娘家。满月后,安静拎着包回到他们位于淡湾大学校园内的家,左耳失聪的女儿却留在了外公外婆那里。 按照政策,汤禾米两口子可以再要一个孩子,汤家老母亲也对安静的第二胎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在子女性别上为汤家列祖列宗做出切切实实的贡献。 怀孕和生产的灾难让汤禾米心有余悸,但安静却好了伤疤忘了痛,铁了心地准备重蹈覆辙,她拒绝了汤禾米提议的一切避孕方式,并且在床上主动进攻,态度积极踊跃,有时甚至不惜表现得像个卖笑的女人。在孩子问题上,她执拗得很,她的想法是,既然女儿身有残疾,将来势必不会有太好的发展,如果生个弟弟或是妹妹,等父母老了,不是可以扶助姐姐一把吗? 汤禾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有意识地回避着老婆的性骚扰,显示出大义凛然的决绝。安静的色诱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只要想想她产后血乎乎的下身,再猛烈的昂扬都会顷刻消退。 他们在僵持中度过了十来年,随着安静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认识到汤禾米的死不悔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失望。第二胎的愿望落了空,女儿于是在念小学时回到了父母身边,安静花费了大量精力照料孩子,她变得肥胖和烦躁,成了淡湾大学出名的野蛮老婆。 这些详情,柴绯并不知晓,她用女人天生感性的思维方式看待汤禾米与老婆之间冷淡的性关系,一厢情愿地认定那是出自感情的不和谐,而非其它。 汤禾米的发情期开始得比别人迟,理应结束得比别人迟。女儿诞生后,他从火山的爆发期转为休眠期,沉寂了十来年。这十来年,火山并未死去,欲望的力量在酝酿中蠢蠢欲动,找寻着地表最薄弱的出口。 因此,这样的沉寂并没有损害他的某种能力,相反的,当他在柴绯身上找到了新的运动基地,他强健的体格和多年养精蓄锐的精力便体现出了绝对的优势。他用他的能力征服了一个女人,书写了她崭新的命运。到了考虑离婚娶她的地步,汤禾米有时候会扪心自问,柴绯不过27岁,比他小了足足20岁,又有色相,又有才情,何以被他这半老头子所吸引。他问过柴绯,柴绯的解释似是而非: “因为你可爱呀!”她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再问,她就说: “因为你可靠呀!”就没了下文。 汤禾米问不出所以然,不再提及。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以他的阅历来审视,柴绯不会有什么坏心眼,他汤禾米一无钱,二无势,没什么好欺骗的。既然柴绯的动机不明,他就暂且让自己相信那是爱情,盲目的爱情射中柴绯的眼睛,让她瞎了眼,错爱上汤禾米。 他真正挂心的是离婚再娶的事情。作为男人,汤禾米知道,睡了柴绯,就得对她的下半辈子负责任,这简直是一定的。但他也睡了安静,而且一睡十四年,这笔帐可就让他大伤脑筋了。 想来想去,汤禾米决定用钱来弥补安静。得不到人,有钱也是好的。至少汤禾米肯定安静是爱钱如命的。家里的存款有一些,可那大多是安静赚来的,归安静母女所有,理所当然。汤禾米手头没有私蓄,他打算找姐姐借一点,像分期付款买房子一样,先给首期,将来每个月的收入再给出一部分。 这想法和柴绯一说,柴绯觉得好,甚至建议他提高赔偿的数额,假如不够,她还可以赞助一些。汤禾米对柴绯的深明大义颇为感激。他立马动手筹集款子,找了朋友,谎称参加学术会议,借了五千块钱。几个姐姐当中,他先想到大姐,大姐和大姐夫虽则退休金有限,但大姐的长女在俄罗斯做生意发了,给父母买了套花园洋房,时不时给一大笔零花钱。叨女儿的光,汤禾米的大姐在众多姐妹中算是新贵一族了。 在大姐那里,他撒谎无效,大姐一双老花眼明察秋毫,他不得不吐了真言。大姐先是惊奇,然后就是担忧了,与他促膝谈心大半夜,说什么你年近半百,连副教授都没混上,安静不嫌弃你,已经是她的仁慈,如今这小姑娘,比你年轻了20岁,你能指望她陪你终老?汤禾米一言不发地听着,大姐以为自己的劝说生了效,益发得意起来,提高了嗓门,苦口婆心道: 第二章 狐狸狐狸,我爱你(下) “禾米,做人要踏实,咱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却也世代清白,你若真跟那小姑娘结了婚,人家新鲜感一过,到时候嫌你职称低,收入低,抬了脚走人,那可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汤禾米作出恍然大悟状,大姐对自己的口才稳操胜券,踌躇满志等他说出一番忏悔录,结果汤禾米沉吟半晌,说的却是: “大姐,您指点得很对,我不能再浑浑噩噩地沉沦下去了,我必须赶在明年内把副教授的职称解决了,争取四年后冲刺正高——否则连柴绯都会跟着我没面子。” “禾米,看来你心意已定,一百匹马都难以拉回头了,”大姐无奈地慨叹,“那就这样吧,你把柴小姐带来,让我见见。” 汤禾米依言带去了柴绯,尽管约定了只是见大姐,但大姐在汤家一向地位举足轻重,柴绯此番也就有了正式会晤婆家掌门人的意味。 约见地点在市中心的一间茶楼,柴绯翻箱倒柜地搜出读大学时穿的白丝衬衫,刻意打扮得斯斯文文的,素面朝天、白衣胜雪,与汤禾米手挽着手,提前一刻钟抵达。 去了才发现,汤家大姐失信,她在一夜之间将汤禾米波涛汹涌的外遇新闻广为散布,除了汤禾米八十高龄的老母亲,几乎所有的汤家人都知道了。因此赴约的人群浩浩荡荡,包括汤禾米的几个姐姐、姐夫,连同对舅舅的魅力深表怀疑的几位侄儿侄女,汤禾米的二姐还抱来了牙牙学语的小外孙,好不热闹。他们比柴绯与汤禾米到得更早,订了宽敞的包房,团团围坐住,磕瓜子、吃点心,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柴绯按照老式的淑女作派,在整个会面过程中保持温吞的缄默,微笑,不语。汤家人的提问,她用最精练的语言回答,而后便羞答答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汤禾米那两岁左右的侄外孙,活跃好动,充满了表演欲,逐一找人嬉闹。他的外婆教他喊人,汤禾米是“舅爷爷”,到了柴绯,是“阿姨”,辈分陡然掉了下去。汤禾米的三姐犀利地开玩笑说: “错了呀,往后,是该叫舅姥姥的。” 玩笑开过,他们突然变得随便起来,不住询问柴绯的家世职业文凭健康收入既往恋爱史,柴绯尴尬万分,脊背直冒冷汗。七大姑八大姨的场面她见得少,除了假装内秀,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如坐针毡的关键时刻,幸而主任的一个电话过来,替她解了围。 “对不起,我有采访任务,得先走一步。”柴绯谦恭地告辞,汤家人纷纷起身送她,问明她是自己驾车,又派汤禾米送到停车场去。 汤禾米目送她开车离去,返身回茶楼,还没进包房,远远就听见里头一片哄笑。他推开门,喧闹停止了,每个人都用忍俊不禁的眼神打量着他。三姐首先发难,尖酸刻薄地说道: “禾米,那姑娘一看就是狐狸精的样儿,尖嘴猴腮,没一点儿安静的福相,你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你,能驾驭得住她?一个安静,都能把你欺负成缩头乌龟,这姑娘还能是省油的灯盏?当心给她骗得身败名裂!” “三姐,您说什么哪?我有什么好骗的?”汤禾米好脾气地笑道,“又不是聊斋志异里的聂小倩,要靠吸男人精血修炼成妖。” “倒也是,老六也不是什么大款高官,”四姐帮腔,“我看柴小姐就不错,至少透着真心想跟老六过的意思。” “安静性子太烈,生个女儿吧,还有残疾,咱汤家的根儿,就活活绝在她手里。再说了,老六这些年给她吵得蔫蔫儿的,斗志都没了,真要甩了她,我看呀,也不能全怪咱们老六。”五姐慢条斯理地道。 “列位,你们先统一统一意见,能借多少钱,尽快给我回个话,我可全靠你们支援了!”汤禾米厚起脸皮,趁势道,他转而向几位外侄抱拳作揖,“还有你们,也别尽看着,好歹帮舅舅一把,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 “呸呸!”三姐啐他一口,“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天真幼稚!” 柴绯把房间彻底清理了一遍,预防着汤家人猝不及防地登门造访,视察骚狐狸的香巢。卧室角落两双蒙尘的男式皮鞋,盥洗室里用了大半的男用须后水,衣橱中的男人睡衣,这些东西,统统丢掉。汤禾米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来了这许多回,竟从未留意,但他的姐姐们就不同了,女人有猎犬的天性,搜索能力强,鼻子一嗅,保不准就把柴绯的历史给抖了出来。 拾掇好屋子,柴绯又抽空给试婚失败的前同居男友罗马打了个电话,约好时间,去罗马那里取回自己的衣物。她在罗马的公寓住了一年多,大部分冬装都扔在那儿,分开时恰好赶着电视台抽调她出差,没来得及把东西搬回来,一放就放了好几个月。 罗马是北方人,比柴绯年长四岁,学法律出身的,考了律师执照,跟几个大学同学合伙搞了家律师事务所。罗马这人颇有名士作风,对钱财不怎么上心,生意好的时候能一举买部名牌汽车,生意孬了,就到处蹭吃蹭喝。 柴绯跟他好的那一段,亲眼目睹他的大起大落。上半年,他先是把奥拓换了部丰田越野,接着按揭买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下半年,资金周转出了问题,他把房子卖了,重新租房住,跟着越野车的按揭款也给不出了,赔本转了手,另外换了辆二手云雀,比先前还不如。柴绯随着他倒腾来倒腾去的,累得半死不说,最糟的是,晚上还撞见他和新聘请的打字员颠鸾倒凤。柴绯不是泼妇,那一瞬间,惊惧胜过气愤,她下意识替他们掩上门,转身就走。 “我保证,明天就给她点钱,把她打发了,”罗马提着裤腰带急急追来,举起左手,向柴绯承诺,“你放心,我跟她,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他这句誓言有明显的漏洞,跟她只此一回,跟别人呢?柴绯心灰意冷,不屑于指出,闷头往前走。 “你担心她有性病?”罗马误会了她的沉默,“不会不会,我罗马是什么人,岂有残羹冷炙一锅端的道理?”他凑近她的耳朵,得意洋洋地小声说,“她是处女呢,刚从农村出来,连男人的那个、都没见过!” 柴绯不说话,很奇怪,她连一点悲伤都没有,似乎也并不太生气。她只是怔仲,而他的嬉皮笑脸让她一阵阵恶心。 “好了好了,别怄气了,我是分得很清楚的,正房就是正房,野草就是野草,你的位置啊,谁都撼动不了!”罗马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柴绯挣脱开他,扭头跑了。 那是他们最后的、最致命的一次争执,其实算不上争执,因为柴绯自始至终没闹腾过。她强硬地提出分手,带了随身用品,搬出罗马的公寓。 此后罗马给她发过邮件,暗示性地表达出重修旧好的意愿,她没有回复,罗马反复发了几次,也就不再纠缠。罗马是谁,缺了柴绯,难道他会靠自渎度日?当然不。柴绯深暗。 罗马自来蜂狂蝶浪的,不止如此,他还有些孤芳自赏的气质,特地留了深邃的络腮胡,伺弄得干干净净,坚持每天用洗发水清洗,洗完用电吹风吹干定型,定期修剪,不时喷些rins香水,爱惜得什么似的。他还勤于练身,全身的肌肉鼓鼓硬硬的,皮肤呈褐色,小腹平坦,四肢结实,怎么看怎么*。帅气的男人是不会寂寞的,尤其罗马手头稍微有点钱,他不可能为了任何女人苦憋着自己。 “宝贝,我知道冬天一近,你就会回来。”罗马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上半身袒露着,腰间系了一条白毛巾,用手臂高高扶着门框,摆出一个很酷的造型。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有森林气息的香水味。罗马热忠于换香水牌子,所有的算命书都说这样的男人不长情。 “你不冷吗?”柴绯虚应着,见他不打算退让,索性从他臂弯底下鱼似的哧溜一声敏捷钻过去,进入室内。房间里早早开了暖气,温度还不低,难怪罗马有本事*出场。她熟门熟路地进了睡房,开了衣橱,把衣物放进预先准备好的皮箱里。罗马跟了进来,默默无声地站在她背后,望着她。 “怎么,你这儿还没有新的女主人?”柴绯问道。她的衣服整整齐齐挂在原先的位置,与罗马的衣服分邻而居,衣橱里并没有增添新的女人用品,这倒叫她很是惊讶。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不会让她们登堂入室的。”罗马低声道。柴绯哑然失笑,道: “很好啊,保持*,够浪漫。” 她一回头,猛然遇见罗马情意绵绵的双眼,她一楞,罗马就在这一瞬间抱起她,腾云驾雾似的,把她放到了床上。柴绯的身体触及到了松软的被褥,被褥显然是新换的,洁净温香,她突然明白过来,罗马是有预谋的。 罗马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那熟悉的肉体使她惶惑。她狠狠心,挣扎着推开他,拎起箱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她太知道罗马的迷人之处,在床上,罗马是一个叫人目眩神迷的情圣,女人即使闭着眼睛,都会爱上他。在这一方面,汤禾米是小学生水准,而罗马已达到了博导的级别,须得仰视汤禾米。 柴绯在尚能把持自己的时刻,用身体的速度超越了欲望降临的速度。罗马从床上直起身,讪讪地望着她。他没有动粗,基于柴绯对他的了解,他喜欢*,但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在他看来,两相情愿是*的必要前提。 “宝贝,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才是最适合的一对,”在柴绯离去之前,罗马笃定地预言,“你和我,我们都是禀性自恋的人。” “你错了,我承认我是个自恋的人,但你不同,你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柴绯冷笑着回答他,说完,摔门离开,把他因愤懑而发白的脸留在了身后。 罗马并不是柴绯唯一的男人。在汤禾米之前,她可谓阅人无数。有个华裔女行为艺术家,在美国举办了一场展览,展出一张非同寻常的大床,在床沿刻上与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的名字,足足有二百多个。那是一次勇敢的壮举。柴绯看到那则新闻,百感交集。十余年来,她经手过的男人虽没有二百多个那么夸张,但也足以写一本厚实的*了。 她的*岁月开始得太早。15岁那年,她把初夜交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体育教师。那是初中毕业的狂欢夜,全班同学在学校附近的一处小山坡闹通宵。建筑公司的一片荒地上,杂草丛生,蓬蒿及膝。他们点着篝火,用录音机大声播放着摇滚乐,喝啤酒,烤肉,跳舞。 体育老师应邀参加了他们的活动。这是一位刚从大学体育系毕业的顽皮男孩,高大、英俊、稚气,平素惯与学生们嬉闹,跟男同学称兄道弟,俨然同道中人。 在篝火晚会上,体育老师与一帮男生喝得酩酊大醉,呕吐不止。柴绯和另外两名女同学不得不好心地把他扶到临近的一处溪流边,替他清洗。 洗过以后,他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最后索性在草丛里躺下了,自言自语地数着天上的星星。篝火边的烤肉熟了,孜然的香味儿四下散溢,两个女同学禁不住诱惑,一溜烟跑掉了,把醉酒的大男孩扔给柴绯。 柴绯用手帕沾着溪水,轻轻擦拭着体育老师汗芩芩的额头。他像一切喝醉的酒疯子,说说唱唱,闹个不停。柴绯掀起他脏污的t恤,用力帮他擦掉胸口的污迹,他的胸毛稀疏修长,十分柔软,宛如河里的苇草。 忽然间,他一把捉住柴绯的手腕,猛地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柴绯大惊失色,拼命挣扎,但他的身体犹如一片流沙,无处着力,柴绯不禁越陷越深。当他充盈的渴望直逼柴绯,那一瞬间,柴绯浑身震颤。他身上满是汗液、酒渍、污物,但那气息让柴绯迷惑。 事隔经年,柴绯对初次的体验印象模糊,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端详端详那个意义非同寻常的男人。她只记得白色校裙上滴落的血迹,还有惊怯和犹豫的心情,以及那个夏夜深寂辽远的天空。 他们之间没有后来。爱欲是一道樊篱,把柴绯和体育老师牢牢隔开。柴绯高中的三年,是在同一所中学度过,体育老师也还是在那里,如常教着新入学的初中学生。他们不时会碰见,碰见了,彼此视对方如瘟疫一般,低头匆匆而过。 柴绯高三那年,体育老师结婚了,他的妻子在本校教英语,戴着眼镜,身材苗条。这件事并没有影响柴绯的心情,她反而有点如肆重负。一直以来,她下意识地怕被他纠缠住,想必他亦怀有同样的恐惧。 从体育老师到罗马,柴绯的绣榻没有闲置过,前后有十余个男人分别在她身边流连。那些男人身份各异,有金领,有ceo,有洋场小开,已婚的,未婚的,色色俱到。 早期的两个男人带给她堕胎之痛,有过折磨,她学乖了,在安全和健康方面严防死守。开头她也不大懂得宠爱自己的身子,对男人总有些曲意奉承讨好着的意思,渐渐地,她学会了把握自己的需要,游刃有余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感受欲念。 柴绯和男人复杂的交往史往往对方的长辈所不齿,罗马的父母就曾对他们大加干预。罗马的父母是吉林一座小镇的居民,听说儿子交了个花心女朋友,双双赶到淡湾,对儿子横加阻拦。罗马在外晃荡多年,自由惯了的,憋急了,就用法律术语对爹妈的干涉予以迎头痛击。 罗马的父母见儿子悔改无望,把罪咎统统归结到柴绯那儿。老两口在电视台门口堵住柴绯,用一*色生香的正宗东北话,众目睽睽之下大骂她作风不正派,下贱,破鞋。围观的人群听得窃窃发笑,柴绯既不反击,也不躲避,耐心听完了,只等老头老太太嗓子沙哑了,这才轻慢地说了一句: “您二老放心,我会对你们的儿子负责任——我会跟他结婚的。”话音一落,老太太当场气得瘫软。 罗马父母在电视台对柴绯造成了相当恶劣的舆论影响,她决定依言实施报复,跟罗马结婚,气死他们。罗马那浪荡子,满身叛逆情绪,父母越反对他越来劲,当下就答应了柴绯的求婚,商量着把结婚证办了,然后将那红通通的本本寄回吉林老家。 去打结婚证的路上,柴绯变了卦,提出先试婚看看再说。罗马的兴头也正淡去,顺着她的提议就下了台阶。两人由此住到了一块儿。 柴绯是爱罗马的,但她的爱是那样清醒和理智,她明白罗马绝对不是可以厮守终生的伴。不止罗马,从前所有的男朋友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 柴绯在成年之初已经对婚姻的稳定性有了透彻的领悟,在她的经验世界里,最安定的婚姻模式莫过于老夫少妻,也只有在这种模式中,丈夫才可能对妻子有着绝对的忠诚。换言之,这是对女人最为有利的一种婚姻。 这样的看法与她的成长休戚相关。柴绯是在单亲家庭长大,她的父亲早年是淡湾市政府的公务员,辞职经商,当起了倒爷,也就是把甲地的羊皮贩往乙地,再把乙地的花椒贩往丙地的那种职业。在倒运中,他认识了火车站一个卖票的姑娘,这姑娘的出现,导致了柴绯父母的分崩离析。 柴绯的父亲和那位足足小了自己20岁的姑娘结婚以后,扮演起了体贴温存的住家男人的角色,不再奔波流离,而是买了间商铺,做起了小买卖。生意仅能糊口,可柴绯的父亲天天守着自己的年轻太太,疼老婆疼得跟什么似的。 柴绯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她的整个中学阶段,漂亮而忧伤的母亲像个*的影子,牵扯着周遭单身中年男人的心。但母亲不断推拒着上门说亲的媒人,坚持独自陪伴柴绯度过她敏感脆弱的少女时期。 母亲是个坚强干练的女人,她让柴绯在物质和精神上都了无缺憾。她们母女的感情因此非比一般,有一度柴绯甚至抱定独身的念头,决意和母亲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但在她大二那年,母亲突然再嫁了,对方是一名丧偶的老军人,住在郊外的部队干休所,六十出头了,比母亲大了整整十五岁。 母亲的再婚,使得柴绯忽然就没了家了,突如其来的孤独使她张皇失措。在电视台工作的头一年,柴绯刚和大学里的男朋友分别,感情出现空挡,每到休息日,她总是惶惶不安,于是老着脸皮,不是往父亲的新家跑,就是往母亲的新家跑。父亲和小妻子恩爱缱绻如新婚,母亲和老丈夫也大有春风二度的甜蜜。 渐渐地,柴绯不愿意去做电灯泡了,她开始没头苍蝇似的找寻着属于自己的栖息地。她在骨子里是个恋家的女孩子,父母离婚给了她巨大的伤害,母亲的再婚又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父母成功的第二次婚姻似乎不约而同地给予了她某种昭示,她把他们视为样板,急切地却又是小心谨慎地搜寻着适合自己的伴侣。 汤禾米正是柴绯恨嫁时从天而降的好男人,他身上几乎积聚了柴绯对未来丈夫的全部假想。职业上乘,外表很拿得出手,年纪恰恰比自己大了20岁,兼之已婚——在柴绯看来,已婚的状态,是最健康、最安全的前提。 柴绯从没想过要邂逅一位未婚中年男人,男人年逾四十而孤身一人,多半是有生理疾患或是心理问题。离异的也不好,天知道他从前是不是*狂啊变态狂啊,把老婆给吓跑了的。丧偶的更不好了,死去的老婆是永远的玫瑰,不会衰老,不会枯萎,相形之下,活着的妻子瑕疵无数。 抢夺一个像汤禾米这样的男人,是柴绯的上上选。首先,她比他年轻若干,不必担心他出现审美疲劳,当她垂垂老矣,他恐怕已经病得不能动弹。其次,为了柴绯,他已经抛弃了老婆女儿,不会再来第二次了,毕竟很少有人会外遇成瘾。尤其男人多半有点游戏情结,玩过一回陈世美的游戏,知道了玄机暗道,便不再新鲜感。 种种因素累加,汤禾米在柴绯这儿,成了炙手可热的百分男人。跟他相处是愉快的,他和柴绯过去认得的男人迥然不同,他是个纯洁的人,他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不懂俗务。更妙的是,柴绯相信,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以宽容的心胸欣赏他的优点。 面对千载难逢的汤禾米,柴绯铁了心,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紧紧抓住他,绝不放手。 怀着对魔鬼撒旦的的虚拟敬仰和对汤禾米的无限珍惜,柴绯开始流连于他所在的网站。在抽象的世界里,汤禾米对她有着双倍的吸引,泼辣劲道的文字为他镀上一层光芒,网络里的魔鬼撒旦犹如魔法解除后的王子,金光灿烂,高踞人上,万众瞩目——柴绯宁可相信现实中汤禾米是被巫术所诅咒,因而才会灰暗落魄。 在网络里,柴绯的昵称叫做红色妖姬,很冶艳的一个名字。她时常在qq里找到汤禾米,若无其事地与他聊,听他说一段又一段的考古传奇。他们极少涉及感情方面的私人问题,柴绯一度千方百计地把话题引到爱情观念的探讨,但汤禾米明显不屑一顾,寥寥可数的几次,刚说到兴头上,他会很快就理智地转开。 [红色妖姬]:你如此沉迷于考古,你太太不反对? [魔鬼撒旦]:我目前的太太,挺喜欢听我说这些糗事儿。 [红色妖姬]:什么叫目前的? [魔鬼撒旦]:我们快离了。 [红色妖姬]:为什么?你有外遇? [魔鬼撒旦]:嘘,这是秘密。 [红色妖姬]:你太太喜欢听?你不会是靠讲故事把她骗到手的吧?呵呵。 [魔鬼撒旦]:恰恰是。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我跟她讲我导师参与南越王墓发掘的过程,她听得两眼贼亮,然后当天中午就花五毛钱请我吃了顿大肉包子海带汤。 [红色妖姬]:你印象挺深刻啊。 [魔鬼撒旦]: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嘛——跟着她就提出了第二次约会的时间地点,因为那事儿,我只讲了一半儿,还留一半儿吊着。 [红色妖姬]:你很有策略啊。 [魔鬼撒旦]:不是策略,是本能。男人的本能。 [红色妖姬]:你爱她吗?我是说那时候。 [魔鬼撒旦]:我只顾着说故事了,没来得及有其它的感觉。南越王真是我很感兴趣的一个国王,你知道是什么时期的吗? [红色妖姬]:南越王国始建于秦末,在岭南地区。你考不倒我的,我中学时历史地理都是全班第一。 [魔鬼撒旦]:失敬失敬。 [红色妖姬]:说说你太太,她是什么样的人? [魔鬼撒旦]:她呀,没意思,不如南越王有趣。 [红色妖姬]:好吧,告诉我关于南越王。 [魔鬼撒旦]:南越王国从武帝赵陀起,共传五世。其中第四代、第五代南越国王在位时间短暂,而且均是被杀身亡,其埋葬必然是草草了事,不可能建起规模巨大的陵墓。只有前三位国王有能力为自己建造高大的家墓。 [红色妖姬]:墓地找着了? [魔鬼撒旦]:这正是我要说的。根据文献记载,在盗墓风盛行的三国时代,吴国的孙权为补贴粮草之用,派遣士卒前往岭南发掘了南越王第三代君主婴齐的墓葬,掘获珍宝无数。现代考古工作者循迹而往,在广州西村车辆段工地发现了一座大型木棺,墓被盗的情况很严重,只遗落下若干件玉器,玉器制作精美,可知是南越国上层社会拥有之物,因而此墓被怀疑是南越王婴齐之墓。但细细推测,发现了一些疑点,例如婴齐在位九年,为自己建造豪华的砖石结构的墓室可能性比较大,而且,孙权派士卒发掘家墓,应该是公开进行的,不可能在墓洞中惊慌失措落下玉器,所以墓碑多半是一位南越国的高官。 [红色妖姬]:后来呢? [魔鬼撒旦]:此事悬而未决,直到1983年6月。广州象岗广东省城建局职工宿舍工地上,挖掘机发现了大块的石板,工地负责人立即通知考古部门。考古队员赶到后,确认了地下埋葬着西汉时期的大型墓葬,由于遭到施工破坏,必须进行抢救性发掘。经过艰苦的勘测,考古队清理出了陶器、铜器等随葬物品,并找到了3件在肩部打印“长乐宫器”篆文的陶瓮,长乐宫是汉朝天子居住的宫苑,这3件器物的出土,意味着墓主人的身份很可能西汉的某一代南越国王。 [红色妖姬]:你的导师参与了发掘工作? [魔鬼撒旦]:他当时是现场的工作,由始至终,全程目睹,他还保存了另一位考古专家的日记,后来我打印出来,以此为题材,写了一篇怀念导师的长文。我粘贴一段给你看看: 墓顶和前室四壁都有朱墨绘的卷云图案,可见古墓原是富丽堂皇的。前室两侧是东西耳房,有过道相通。我轻步跨入东耳室,映入眼帘的珍宝简直不可胜数:那斑驳陆离的大铜壶、大铜提筒,一排整整齐齐的铜编钟在电筒光辉映下泛着绿光,彩绘漆钟架仍在,仿佛墓主刚刚离去,那悠扬的古钟声,依稀还在墓中回旋激荡。以过去发掘过的墓葬经验来看,我初步判断还没有人进入过此墓——墓葬没有被盗,这是一座千载难逢保存完整的大墓……过度的兴奋,使我难以入眠。巨大的墓葬、彩绘的壁画、成排的编钟、铜鼎、玉壁……象岗古墓的珍宝,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回旋。在梦幻之中,我多么希望,墓主就是我们找寻多年的南越王。 [红色妖姬]:呵,原来考古学者不是想象中那么死板,挺诗意的啊。对了,墓主人穿的是什么衣服? [魔鬼撒旦]:你问到了关键。墓主人穿的是丝缕玉衣。在此之前发掘的西汉玉衣有金缕、银缕、铜缕之别,而丝缕玉衣的发现尚属首次。经过修复整理可看出,这套玉衣是由头套、衣身、左右袖筒、左右手套、左右裤筒及左右脚套组成,全长米,共用玉片2291片。玉质欠佳,以黄褐、黄白色为主,也有少数青玉。玉片以长方形和方形为主,其中头套、手套、脚套所用玉片均为两面磨光,边角穿孔,以丝线连缀,内里则以丝绢衬贴,然后在玉片表面用窄的朱红色丝带作对角粘贴,周边再以宽带粘贴或纵横方格。这样制成的玉衣,虽然没有金缕玉衣那样金碧青翠,但朱红色的丝带与青黄玉片相衬,别有风情。 [红色妖姬]:古代有陪葬的习俗,这座墓难道只有一具尸体? [魔鬼撒旦]:当然不会。墓里发现了四位夫人的玺印,共有四位夫人殉葬。 [红色妖姬]:夫人相当于什么职位的妃子? [魔鬼撒旦]:依据汉制,皇帝之妻称为皇后,妾称夫人;诸侯王的妻子称为王后,妾亦称夫人。从鉴定发掘出的骨骼来看,四位夫人只有25岁左右,年纪轻轻就殉了葬,很惨的。 …… 汤禾米敲下的一段段文字,柴绯读来津津有味。像一切虚荣而又好奇的女人一样,她帝王将相妃嫔的故事尤其着迷。与汤禾米约会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婉约追问一些网络上未能尽兴的话题,没想到汤禾米一下线,便全无魔鬼撒旦的倜傥风韵,简直就是面目可憎、言语无味。 柴绯很失望,失望过后,却又是彻头彻尾的放心,因为汤禾米对于女人的诱惑,仅止于虚拟空间,现实里他是毫无杀伤力的。换言之,光芒万丈的是魔鬼撒旦,而汤禾米,他是全世界最不抢手的男人。 第三章 石头记(上) 第三章石头记 在不经意间,红色妖姬开始慢慢占据汤禾米的网上时空。他发现她是个很好的听众,从不置疑,从不挑剔,几乎对他的话保持着盲从的信任,并且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求索欲。与那些急于与他过招一较高低的网友不同,他们聊天的时候,没有刀光剑影的气息,而是平和的、家常的、温存的,不大像是行走网路中,却似于清寂的院落两相对弈,古典、隽永。 汤禾米的倾诉欲,在红色妖姬那儿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与她交谈,比讲课过瘾。讲课所面对的,是一帮心不在焉的混蛋,但红色妖姬绝对不会同时聊上好几个人,这只要从她一刻不停地回应和对答中就可以确信。她的专注,让汤禾米觉得了一种被尊重的快慰,他逐渐把别的qq联线给删除掉了,仅仅留下红色妖姬,一开电脑,就能看到那梳着小辫子的卡通图像在屏幕上晃啊晃啊的。 最悬奇的是,在结婚未遂的那段时期,每当他与柴绯发生争执,总是速速回家上网,呼叫红色妖姬,在与她妙趣横生的对话里忘却烦忧。这种时候,红色妖姬通常都在,仿佛刻意等待着他。对此,汤禾米没有想得太多,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问一问红色妖姬的性别年龄职业什么的,她起了一个女性化的网名,他便理所当然地相信她是女人,如果她说自己是一位年届古稀的老头,他也会信的。这些都不重要,他要的其实是她的耳朵,他要沿着那个忠实温暖的通道,倾泻自己感兴趣的一切事情,那样的感觉,犹如便秘许久之后的一次顺畅。 [魔鬼撒旦]:喜欢喝茶吗? [红色妖姬]:喜欢啊,我对茶艺很感兴趣的。 [魔鬼撒旦]:唐代对于茶道是很有研究的。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时候,发掘出一套银制茶具,包括茶碾子、茶罗子、笼子、盐台等。 [红色妖姬]:我记得书上讲,唐代是饮茶之风兴盛的肇始。 [魔鬼撒旦]:你知道得不少啊。唐朝陆羽的《茶经》里记载: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饮茶之风起始虽早,但兴盛期确在唐朝。佛事的兴盛,使寺院资产丰富,而寺院所在地多为名山大川,适宜于茶叶的生长,因此饮茶的习俗在寺院里风行起来。 [红色妖姬]:古人饮茶有没有不同之处? [魔鬼撒旦]:有,当然有。现代的茶叶名称依据制作方法的不同而有所区别,既有经过烘炒的绿茶,又有经过烤制的红茶,还有加以各种花瓣的花茶等。唐代的茶叶则被称为团茶,几乎不经过人工加工。但饮用时的程序很烦琐,不能以开水一冲了之,而要先放进笼子里烘烤,待其干燥后取出,用茶碾子将茶叶碾成粉末——锅轴与茶碾子配套使用,茶碾子中有凹水槽,而锅轴是由执手和圆饼构成的,手执执手,圆饼在凹槽中反复滚动,将茶碾碎。粉碎后的茶叶还是不能直接饮用,要放到箩里,箩是长方形的,以细纱做成网面,底下还有小屉,用来盛茶叶细末,然后把茶末入炉烹煮,煮沸后加入盐、胡椒等调料,做成稀稀的糊状,这才算完。 [红色妖姬]:上帝!那不是饮茶了,那是吃! [魔鬼撒旦]:如今有些地方仍沿用吃茶的说法,恐怕与唐代风俗有关。被我们摈弃的习惯,被日本拣了去了,吃茶在日本盛行至今。 …… 与红色妖姬交手之前,汤禾米在上网的间隙迷衷于聚会。他隔三岔五都要与朋友海喝一通,他的酒瘾比他的酒量大。 每回喝酒都在同一个地方,淡湾大学附近的东北菜馆。汤禾米不是为吃菜而来,因此点的总是那几样招牌菜,也不嫌腻味。酒的种类倒不拘,有时是白酒,有时是啤酒。红酒汤禾米是不沾的,那是女人的玩意儿,男人喝红酒,跟在胸大肌上戴奶罩一样变态。当然这是他的偏见。不过他的几个朋友是赞同的。 汤禾米为喝酒而喝酒,每喝必醉。醉之前他很沉默,一旦醉了,他不吐,也不睡,就是话多,眉飞色舞地侃。他侃的不是女人,不是钱财,而是诗歌、政治,激情澎湃、滔滔不绝。他那慷慨激昂的语调,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个胸怀大志的诗人或是政客。 陪他喝酒的人比较固定,一共三个,都是当年知青点一口锅里吃饭的伙伴。尽管汤禾米从前由于手脚笨拙没少挨他们的拳头,但他不计前嫌,与他们建立并保持了良好的酒友关系。 那三个哥们回城后动静不大,窝窝囊囊当了十来年工人,有两名下了岗,另一名尚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化工厂当技工。下了岗的,一位摆水果摊,另一位卖汽车配件,发了点儿小财。但总的来说,都属于最广大的劳动人民之一。 按说汤禾米的生活体验与他们绝对不在同一个层面,但很奇怪,他们四个人竟然风雨无阻地喝了十几年的小酒。这样的相聚,从汤禾米婚后第一周就开始了。那三位,前来参加他和安静的婚礼,数年未见,格外亲热,拍肩抚背的,都有一言难尽的意思,于是就约齐,到小馆子里,坐定,一个字,喝。 女儿出世后,汤禾米主动把不定时的聚会固定下来,差不多是隔周必喝,轮流做东。哥们的心思是什么,汤禾米不知道。在他,却是喝得海阔天空,豪情万丈。哥们将他视为文化人,把对文化的尊崇演化到了对他的敬仰。在酒桌上,儿女读书选学校一类的事,一定是毕恭毕敬求教于他,这种态度,令汤禾米很是受用。 安静见过他的朋友们,对这几个粗人嗤之以鼻,奉劝汤禾米择良木而栖,汤禾米听不进去,安静也不勉强。汤禾米交的朋友,哪怕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呢,只要是男的,安静一概不管,近乎放任。 在网络上邂逅红色妖姬以后,汤禾米忽然感到了一种类似于饮酒作乐的愉悦。他从哥们那儿得到的尊敬,在红色妖姬身上原样复制。喝酒似乎不再具有唯一性。 汤禾米鬼使神差地就领着柴绯见了一次他的哥们,那几位早已从他酒后的豪言壮语中了解到他的艳遇,以为不过是脂浓粉腻的小妖精。及至见着柴绯,全傻了眼。柴绯与汤禾米全不搭调,她的出现,使得汤禾米摆在酒桌上的本地烧酒黯然失色,就像一道光,照亮了蒙尘的角落。那顿饭吃得郁闷。哥几个集体失语,而汤禾米滴酒未沾。 汤禾米的酒宴就从这时开始淡出。再聚,几个人都是意兴阑珊无精打采的模样,哥们也蓦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他们对汤禾米估计不足,山虽则还是那一座山,可海波被少测了两千米。他们的定期小酌终于无疾而终。 汤禾米为此惆怅了好一阵,他太清楚那几个哥们,他们不上网、不读书,除了干活挣钱,再就是打麻将,仅有的高尚娱乐,便是与他汤禾米小聚。现在,小聚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麻将。离了他,哥们儿的灵魂就在半空里飞,无着无落,滑向那没有光的黑暗处所。汤禾米怜悯他们,为他们感到痛心,但他并不打算去拯救他们。 他有他的光,就是“主说,要有光”那种最原始的光亮,是柴绯带来的,也是红色妖姬带来的,她们几乎同时出现,又是如此相似,譬如一只柔软的手,挠哪儿哪儿舒坦,并且一个指向身体,一个指向精神。他正在度过的,是生命里最充盈的时期,而他过去的朋友,连同过去的生活,迅速遁入灰暗的阴影之中,低到了尘埃里。 职称问题由此被汤禾米提上了议事日程,他险些把它的位置放在了离婚的前面。大姐的劝告犹如当头棒喝,是的,他一个47岁的讲师,又穷又潦倒,何以配衬柴绯。他花了不少时间思考他的感情和处境,爱情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从与柴绯的关系中猛醒,颖悟到自己地位的微渺,同时想到了个人价值、人生理想那些大问题。 汤禾米是个糊涂的人,糊涂了半辈子。他在初进淡湾大学执教的那一天,就忽视了对职称和名利的追求,他把大学当成了天宫仙境,以为可以一味地做性情中人,任情任性。他的性格被他一迁就,变得野马脱缰一般狂放,连他自己都驾驭不住了。 汤禾米在淡湾大学很有名气,他的名气来自他另类的风格。他穿一双大拖鞋上讲台,天热了还打赤脚。讲课不带教案,两眼不朝学生看,只讲望天书,从头到尾讲下来,既不点名,又不制止说悄悄话的学生,下课铃一摇,他就噼里啪啦穿着拖鞋走人。前些年他上专业课上得失败透顶,这两年改上旁敲侧击的选修课,拉扯些戏说、典故,效果居然还行。 历史系的教师,数他最听话,系主任一声令下,他立马做出赴汤蹈火之势。系里耍大牌的教授不少,余下的尽是新进博士、海归学者,系主任谁都得罪不起,汤禾米简直就是他唯一的喽罗。但人们对于他俩之间的关系全无微词,因为汤禾米的顺从几乎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他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跑腿卖力的机会。 系主任是官迷,数十年如一日地觊觎着淡湾大学副校长的职位。汤禾米这样人微言轻的小人物,对他的提拔起不了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一点点作用,他整天围着系里的学术泰斗转悠,屁颠屁颠地为几位老人家提供全方位服务,不时弄几袋新鲜辽北大米去,又是天南地北的水果什么的。这些什物不方便让系办公室的同志知道,系主任体态肥胖,自己也不可能哼哼哧哧挨家送,汤禾米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脚夫,家丁似的,一麻袋一麻袋扛着,跟在系主任后面,逐一送上门。 汤禾米得到的报酬是系主任在人前不加掩饰的亲昵,系主任宣称与他结拜了弟兄,好起来的时候好得割头换颈、形影不离,但凡心情不好,也总拿他开刀,恶言相向,痛快淋漓。汤禾米的发展,系主任不是不关心,每年一度的职称评定预备会,系主任必定当着全系教师的面,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 “老汤,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汤禾米憨憨地一笑,挠挠头。系主任并不理会,转而又说其它的事了。这分文不值的关心,年年重复。别的呢,却是再没有了 系里的同事对汤禾米与系主任的好全不在意的另一个原因,缘于汤禾米本人。汤禾米这人,从头看到脚,没哪一处是谄媚的相。他的依顺,不是出于功利,不是出于虚荣,他根本就是听话听惯了,从小听父母姐姐的话,大了听老师的话,工作了听领导的话。服从系主任的指示,在他,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即使是幼年,理应调皮好斗的年龄,他都没跟人动过粗。他小时候被拾掇得干净漂亮,姐姐们在他的额头点上红胭脂,给他系上花围巾,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他,若是受了气,自有姐姐替他出头,完全不劳他操心。从小到大,他没跟谁想过唱对台戏,也没发现跟别人作对的必要性。 汤禾米给几个姐姐当宝贝弟弟当得很过瘾,结了婚,他自然而然依赖上了老婆。老婆有主见,凡事就由老婆作主。在家里,他和女儿如同一对兄妹,争抢着老婆的关注宠爱。 他和女儿的关系很奇怪,这孩子耳朵有残疾,又被他捣鼓得早产好几十天,身子弱,爱生病。年月长了,最初的惭愧隐隐演化成了惧怕,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对这个由自己派生出来的、相貌酷似自己的小丫头充满疏离感。 小东西很早就发觉父亲的若即若离,她本能地一把抓住母亲的心。随着女儿的日渐成长,她和妈妈越来越铁,母女俩私语的时间越来越多,汤禾米成了旁观者,那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分享着彼此的秘密,把他撩在一边。 柴绯的出现,结束了汤禾米漫长的少年蒙昧期,使他的心智在短短几个月之中迅猛发育,追赶上了他年纪的增长,使他成为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他开始学习用一种世俗的眼光衡量他和柴绯的距离,衡量的结果使他痛苦。于是他慎重地向柴绯许诺,他将把副教授职称作为聘礼,职称评定之日,即是他迎娶柴绯之时。 柴绯当然劝慰他不必对身份问题耿耿于怀,但汤禾米的牛劲一旦上来,任谁都拉不住。这种东西好比天性里的某些欲望,先是液态的,渐渐流淌堆积,凝固下来,成为一堵墙,牢牢堵在胸口,噎得难受。决意已定,汤禾米就有了急于求成的心情。 汤禾米采取的第一招措施,是减少了与柴绯见面的次数,也减少了上网的次数,闭门谢客,埋头查资料、写论文。两篇论文一出笼,汤禾米勇敢地寄了全国知名的权威核心期刊,从邮局出来,他到电视台接了柴绯,坐着柴绯的qq,到新开张的一间粤菜馆吃了顿饭。 论文寄出去两个多月,音信杳无。汤禾米手头一篇关于基督教文化在中国传播历史的论文又已杀青,他翻阅着历史学界的学术杂志,一时难以下手,不知寄到哪里合适。思虑几日,他决定给已经投稿的那家杂志社打个长途电话,问问究竟。他一边拨着电话,一边幻想着编辑对他的论文做出了高度评价,两篇一起采用不说,还热情洋溢地请他继续赐稿。 电话接通,潜在的希望彻底落了空。编辑态度是友好的,也的确赞扬了他的文章,指出埋伏其中的几处独到见解。跟着却解释,两篇论文都不能用,不能用的原因不仅仅是文章本身的问题,重点还在于杂志的容量有限,一些很有影响的专家,例如某某,某某和某某,他们的文章,压了一年多,都还没发出来。 汤禾米先是听得一身热汗,转而变作满头冷汗。这位编辑有音乐家的素质,旋律到了高峰位置,陡转而下,滑入低谷,峥峥淙淙的,搞得汤禾米一阵大喜,又一阵大悲。 论文发不出来,汤禾米失魂落魄,柴绯别无他法,唯有以*安慰之。可惜汤禾米心猿意马,中途撤兵,把头埋在柴绯胸窝里,长嘘短叹。柴绯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汤禾米的职称不仅关涉到他的自尊,并且连带地,伤及到他们妙趣横生的两性关系。尽管汤禾米在这方面的能力远远逊色于罗马之流,但柴绯所能享受到的是另外一种愉悦,施与和教化的愉悦,她像一个完美的驯顺师,驾驭着汤禾米的欲望之驹,让它在一条滑润温暖的跑道上,扬蹄奔驰。 柴绯开始正视汤禾米的前程,她含蓄地问了他相关的细节,包括一个大学教师阶梯晋升的重要性,连同评定职称的基本程序。汤禾米按照他一贯的作风,坦然应答,丝毫没有掩饰他的窘迫。 在汤禾米的叙述中,有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引起了柴绯的重视。汤禾米告诉她,这位姓商的老先生是淡湾大学历史系的*,早年因研究楼兰古城而名扬四海,其地位在史学界举足轻重,与北京另一所名校的章姓敦煌学专家并驾齐驱,有“商楼兰章敦煌”的美誉。 “系里的头头脑脑们,好些是他门下的弟子,没一个不听他的,他在系里,说一句话,分量有如千钧重,你懂吗?”汤禾米强调。 “我明白,就像网络上的骨灰级网民。”柴绯满不在乎地形容,她想说的其实是就像魔鬼撒旦,但她忍住了。 汤禾米对她的比喻不置可否,继续描述。在淡湾大学历史系,商老先生是职称评定的关键人物。淡湾大学的历史学科具有高级职称的最终评审权,商老先生多年来担任着评审组的组长,他的意见,有着一锤定音的效应。不光如此,商老先生还是几家著名学术期刊的顾问,得到他的垂青,在权威学术期刊发表几篇论文易如反掌。他麾下的几位博士,毕业留校后,往往在三五年间就将副教授、教授尽入囊中。 “要是在以往,论资排辈的时代,四十几岁混个副教授不是什么难事,”汤禾米叹息,“但现在,凡事得看科研成果,咱们学校最年轻的教授,今年刚满三十。” “看你急的,脸都白了!”柴绯抚摩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一边蹙眉深思,隔了一会,她笑着说: “干脆,我们直接去拜访拜访商老先生,请他指引迷津。” 柴绯的建议撩动得汤禾米心痒难耐,他急迫不堪地立马就准备出发前往商老先生家,柴绯却又叫他按捺住,好好筹划筹划登门造访的理由,给老先生留个深刻的印象。 其实对柴绯的讲述,亦是汤禾米自我梳理的一个过程。在讲述中,他准确找到了自己在学校的位置,一个47岁的讲师所能有的窝囊和迷惘,他都感受到了。之前十几年得过且过,优哉乐哉的日子,已经随着柴绯的出现,一去不复返。 如果当初萌生评定副教授的念头,是为了让未来的小妻子有面子,那么现在,随着思考的深入,尤其是随着许许多多忽略了的意识一拥而上,汤禾米的初衷有了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把这样一个头衔当作对柴绯应尽的责任,更多的,他想到了自身。为了自己,他打算背水一战,从头来过,努力去做一名熠熠生辉的学者,一名社会认同的成功男人。 经过他们的反复商议,两人决定一同前往。汤禾米对自己的应酬功夫没什么信心,依照他的禀性,他只能倚重于柴绯的帮助。 至于说法,他们又推敲了好一阵。为着汤禾米的前途,柴绯不准备如实交代,她编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扮作汤禾米好友的妹妹,慕名前去投考商老先生的研究生。 初次见面,自然不能空手而去,柴绯的意思是,礼品不在贵重与否,重要的是别出心裁。汤禾米想起商老有一个出名的特殊嗜好,收集石头。他们于是跑了趟文物市场,花五千多块钱淘得一块奇石。 万事俱备,12月的最后一天,汤禾米携着柴绯去了商老先生的家。汤禾米在系里属于不思进取的游离分子,与商老并不熟,但帮着系主任吭吭哧哧扛过几袋北方的好米去,商老对他汗流浃背的样子还是很上心的。因此电话打过去,商老一口应承了他们的造访。 淡湾大学的住房面积等级森严,商老住在学校最好的专家区里。那儿的每一幢房子只有两个单元,住四家人,跃层,造型相当于市面出售的联排别墅,但远比联排别墅宽敞大气,尤其是前后的庭院,加起来足足有半亩地,奢侈至极。 商老家装潢简单,并无浮华饰品。前院栽花,后院种菜。商老的老伴是一朴素老妇人,养着几只嫩黄小鸭,又有一窝幼兔,雪白玲珑。 商老年逾花甲,慈眉善目,但两眼犀利有光。汤禾米谈过来意,商老便专心问柴绯的学问程度,又说自己学术繁忙,重在培养博士,硕士研究生几乎已经不招,除个别优秀的破例。 柴绯是新闻专业毕业,手边发表过几篇传媒方面的论文,当下请商老过目。商老叫老伴取出眼镜,仔仔细细看了,对柴绯的学养赞不绝口,末了却道: “我于你的专业可是外行,没有发言权,不过文章结构是好的,论说也充分。但跨专业报考的难度是很大的,须得从专业基础课学起,柴小姐工作忙碌,想来难以应付。”柴绯忙表示自己的投考绝非出自功利心,而是兴趣使然,因而志在学习,而非文凭。 “考不上没关系,只要能听听商老的教诲,也算三生有幸了。”柴绯表白道。她一番马匹拍得商老连连点头,摸着下巴,不住地说,好,好。 “年轻人,有柴小姐这样的求学精神,实属难得。”商老夸道。 柴绯乘机捧出石头,那是一副石头画,天然的纹路在石头上婉转曲折,形成重重山峦,俨然如画。商老一见,双目发亮,惊道,石画易求,但画中山水有云雾氤氲,却是稀罕,不知柴小姐从何得来。柴绯谎称是出差采访时觅得,珍藏已久,得知商老喜爱,拱手送上。 “君子不夺人所爱,况无功不受禄也,老夫不敢接受,”商老捧在掌中,爱不释手,“要不这样,柴小姐,你开个价,我出资买下?”柴绯当然推却,说了一堆古人拜师的典故,听得商老心悦诚服,欣然笑纳。 收了石头,气氛就两样了。商老推心置腹地向柴绯介绍了自己的奇珍异石,又说担心友人索要,一般是不领人参观的,对柴绯与汤禾米却破了例,领了他们上二楼,细细炫耀自己的珍藏,逐一介绍石头的种类、来源和收藏价值。 二楼的休闲厅铺着青石地砖,幽然生光。四壁摆满木架,架上尽是石头,大大小小足有两千多块。商老把它们分作三类,具象形、抽象类和禅石。 “所谓具象的,就是根据石头的纹势、走向而形成图案,有人物、动物、食品等等,从古代的美女到现代的民兵,从十二生肖到各种花鸟鱼虫,栩栩如生,形态各异。所谓抽象类,就是按照石头图案,加上自己的想象,有的既可看作是人,也可以看作是物。禅石则是除上述两类之外的顽石,无具体指向,神秘悠远,蕴涵人生之道。”商老解说道。 “我那个大儿子,前些年在外企工作,帮我收集了国外的阿曼、巴基斯坦以及广西、云南、西藏等地的石头。这孩子孝顺,在阿曼的时候,气温高达46度,即使在早晨,气温也达到30多度,他听说下塌的宾馆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各种各样的石头,就趁着半夜稍稍凉爽一些的时间,打着手电去寻找。”商老不无得意地说。 “商老,看来您的家人都挺支持您的爱好。”汤禾米搭讪。 “没有的事儿,我那老伴先前就反对得厉害,唠唠叨叨个不停,说我有钱没地方糟蹋,又说我的石头要把房子给压塌了,”商老呵呵一笑,“我篡改了古人的一句话,把园无石不秀,斋无石不雅,说成宅无石不宁,骗我老伴说石头是镇宅之宝,能辟邪,结果她如今比我还爱惜这些石头。” 第三章 石头记(中) 商老说到兴头上,领他们进卧室和书房去欣赏石中珍品。商家的石头真是处处开花,连书房里的坐榻都是由石头客串的。那是一块虎威石,商老告诉他们,当初是由三个壮小伙帮忙抬上楼的。那块石头很奇异,中间凹陷下去,形状恰如一张太师椅,铺上软垫,夏季生凉,而冬天温润暖和。 卧室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商老出差时亲手采集的品种,名贵算不上,但意义非凡。有古朴壮美的黄河石、声容并茂的灵壁石、通灵剔透的太湖石、层峦叠嶂的英石、金英缤纷的*石、晶莹闪亮的钟乳石、云山雾绕的大理石、冰清玉洁的玛瑙石、形形色色的稀有矿石晶簇,还有上亿年的古化石。 “这一块海浪板,是我在青岛买的,40多公斤重,我坐火车一路带回淡湾的。”商老指着墙角的一方大石,石面的图案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一只若隐若现的小海鸥在浪尖飞翔。 “这是从楼兰旧址带回的。”商老递给柴绯一块形如馒头的石,黄白的石面布满黑点和浅红的色斑,乍看是光滑的,盈握掌中,却有硌人的感觉。大概是没能逃脱千年戈壁风沙的轮番煅锤,石中较松疏的成份已被冲撞成砂,热热闹闹随着风去了,只有坚硬的成分固守石心。 “这一块,你们看看,像什么?”商老诡秘地从书柜里取出一块酱黑色的东西。柴绯凑近一瞧,不由得失声道: “这不是腊肉吗?” “我刚拿回来时,我老伴也以为是肉,骂我买这么肥的腊肉,”商老面有得色,“还有一次,我找到一块没有经过处理的黄河日月石,回来以后就自己洗干净,放到锅里加热,打腊,我老伴一看,以为我在煮猪头!” “就是这块,我专门买了树根做底座。”商老把他们领到露台上,那块石头果真如肥硕的猪头,有鼻子有眼,一脸憨态。柴绯与汤禾米忍俊不禁,笑起来。 “我平生不嗜烟酒,与石头却是两情相悦,旁人看着是造房搭桥的粗物,我看着,就成了立体的画,无声的诗。先贤有言道,玩物丧志,大约说的就是我辈痴人。”商老豁达地自嘲。 “商老,您太谦虚了,您在学术界的名声,如日中天,您的弟子都以能师从您拜师求艺为荣。”汤禾米奉承道。 “你这样讲,可真是抬举我了,”商老笑道,“这两年,我身体大不如前,对手下的学生放松了不少,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荣辱得失全在他们自己了。” “哪里哪里,能够投奔您的门下,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了,”汤禾米迫不及待地道,“最近网上流行一则幽默,不知商老听过没有,说的是一只兔子坐在山洞门前写论文,论文的题目叫做《论兔子是怎样干掉大灰狼的》,大灰狼恰好经过此地,看见这个标题,非常惊讶,就问兔子渊源,兔子努努嘴,说,你进洞去问我的师傅吧。兔子的师傅是老虎,大灰狼进去以后就没再出来,兔子坐在山洞门口,自言自语地说,写什么论文不重要,关键看你的导师是谁!” “写什么论文不重要,关键看你的导师是谁,呵呵,”商老重复一遍,随即干笑两声,“有意思有意思!” 柴绯没料到汤禾米会讲这样一个含沙射影的笑话,暗暗着急,使劲拽了拽他,暗示他用言语补救。汤禾米并不明白她的意图,照旧陪着商老开怀大笑。 “现今的兔子还真不少,沽名钓誉,狐假虎威,”商老继续道,“但愿我不要糊里糊涂充当了老虎的角色。” 柴绯心想糟了,老先生当真联想到自个儿身上去了,当下无计可施,只好顺着汤禾米的题材发挥开来,笑道: “汤大哥可羡慕那些兔子了,他可是不止一次在我跟前念叨,希望能够向商老求教,学习十八班武艺,可惜他年纪稍大了点,到了研究生、博士生的考场上,那不成鹤立鸡群了,是不是,汤大哥?” 汤禾米忙诺诺连声,他们事先商量好了,当着商老的面,柴绯称汤禾米为汤大哥,这称谓比较含糊,伸缩自如,即使将来商老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也不会觉得过于唐突。 “我哪有十八班武艺啊,顶多一两招,还是班门弄斧,三脚猫的功夫。”商老朗声笑了,先前因汤禾米的笑话带来的阴郁之气荡然无存。 柴绯见好就收,照约定的信号,朝汤禾米使个眼色,由汤禾米向商老作辞。因他们奉上奇石,商老过意不去,好说歹说,一定要请他们于次日的元旦节去商家吃顿便饭。 汤禾米推挡不已,柴绯见他傻乎乎的,不懂转圜,连忙接过话头,客气地应承下来。出了商家,汤禾米对柴绯的应允很是不解,柴绯用手指尖在他脑门上一戳,嗔道: “今儿算是序曲,还没切入咱们真正的正题,他既邀咱们吃饭,下一回,咱们就可以回请他,一来二去,不是就混熟了吗?到那时候,你的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笨!”汤禾米握拳,使劲敲了敲自己的头顶,柴绯忙拉住他的手,替他揉了揉脑袋。汤禾米顺势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低声笑道: “我怎么觉着,这程序跟咱俩好起来那会儿,是一模一样的……” “去!”柴绯羞涩地啐他。 两人打情骂俏的,就出了专家区梅花盛开的大院。柴绯突发奇想,要去看看汤禾米的家。汤禾米一听吓坏了,怕柴绯吃亏,柴绯就取笑他,说他一板一眼的,纯粹是头呆鹅。 “你就不会九曲十八弯,把刚刚在商老家说过的话,在你老婆面前重复一遍?”柴绯促狭地朝他笑。 汤禾米拗不过柴绯的好奇心,只好答应撒谎,对老婆说柴绯是朋友的亲戚,一无业游民,意欲报考商老先生的研究生,托汤禾米引荐引荐。为了不让安静起疑,柴绯还特地拽了汤禾米,在附近的超市买了送给安静的女士美容滋补礼盒,一匣给汤禾米千金的点心,又是一篮各色水果。通常的惯例,岂有第三者恭恭顺顺上门送礼的?因此柴绯踌躇满志地就跟了汤禾米去他的家。 汤禾米住在讲师园区,有十来幢八成新的楼房,楼宇间没有栽种植物,只是安置了一些翘翘板之类的塑胶玩具,一大群孩子在空地上追逐奔跑,清脆地尖声欢叫。 迎面碰见的青年同事,用毛茸茸的绒毯裹着*的婴儿,礼貌地跟汤禾米打招呼,称他为汤老师,教不会说话的婴孩管他叫汤伯伯。汤禾米客套地逗弄逗弄小家伙,寒暄几句。他的年纪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他倒是不在意,携着柴绯,自自在在地,昂然而过。 汤禾米在讲师中间算是老资格,用一万五千块钱买下位置最好的一套房,座南朝北,阳光充沛。可惜面积小了些,六十几个平方米,隔成两室一厅,摆放了家具就显得捉襟见肘。 汤禾米老婆安静所属的烟草公司倒是陆续修建了不少轩敞的经济适用房,但烟草公司地方偏僻,周遭又没有好的学校,淡湾大学附中却是国家级重点中学,为了方便女儿读书,一家人便将就在此安身。 前两年安静跑去学了驾驶,买了一部奥拓车,上下班就自己开车,节省不少时间,顺路还能在农贸市场买回新鲜便宜的菜蔬。安静很会过日子,花钱辎铢必较,在这方面,汤禾米是不折不扣的白痴。 在柴绯面前,汤禾米没有隐瞒自己的缺点,他如实陈述了安静对家务活的大包大揽。但他的描绘显然误导了柴绯,柴绯想象里的安静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成了不事修饰的黄脸婆,松松垮垮的,镇日呆在乌烟瘴气的厨房,伺弄老公孩子。依照柴绯的道德标准,这种女人,活该被抛弃。 直至见着安静本人,柴绯多多少少吃了一惊。首先是,安静的外貌没有她设想的那么不堪,虽则胖是胖了一点,但安静精于运动,身手敏捷,似乎并无太多赘肉。她用一根簪子把头发挽在脑后,脸上也没有灶台的油腻气息,肤色细腻红润,兼之眉眼秀气,看上去干干净净,是一位很得体的妇人。 其次,安静远不是柴绯假想中那般贤惠。汤禾米与柴绯进门时,已近晚餐时段,汤家的厨房却锅冷灶清,安静跟女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动画片,一人手里一包薯片,边吃边说笑,安静的笑声尤其响亮。这可不是常态的贤妻良母形象。 见到柴绯,安静一怔,汤禾米说明来意,柴绯也谦恭地递上丰富的礼品,安静立即眉开眼笑,吩咐汤禾米泡茶、削水果,又请柴绯留下吃饭。柴绯忙说自己已经吃过,坐坐就走。 汤禾米的姊妹侄女中间,不乏长舌妇,唯有面对安静,却是众口一词地严防死守,半个字不提汤禾米的艳情,瞒着她。 而汤禾米筹集的离婚补偿费用又迟迟未到手,几个姐姐都持观望态度,嘴上应承借钱给他,真要真抢实弹掏腰包了,谁都不肯占先,你推我攘的,拖延着。汤禾米新近的兴趣都在职称上,为着静心写论文,也就狡猾地留了一手,暂且不把自己和安静一道推往水深火热的战壕中。 汤禾米一向本分,安静可没料他有这一招,反倒对他突然积极写文章评职称的壮举欣慰不已,在他伏首写作时不去打扰他,对他外出活动应酬也不加盘问。因此这一家人该干嘛还干嘛,仿佛柴绯所引发的山崩海啸根本就不存在。 安静拾掇拾掇沙发上堆放的杂物,请柴绯坐下来。汤禾米用纸杯泡了茶,安静伸手接过来,放在柴绯跟前的茶几上,又指派汤禾米洗一盘甜橙,安静亲手切了,递给柴绯。柴绯吃着橙子,打量着汤禾米的家。屋子装修得很讲究,一色纯白的家具,时尚的落地窗帘,但乱得一塌糊涂,餐桌堆着书,雨伞躺在厅中央,*晒在壁灯底下,cd碟片横七竖八撂在沙发上。 “禾米,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安静命令,又招呼女儿把电视的音量开小声点,转而笑眯眯地与柴绯聊天。 “哟,小柴,你可真了不起,都27岁了,还能下决心考研究生,”安静感叹,“像我就不行了,给姓汤的两父女拖累着,大的小的全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甭说读书,就是翻翻报纸都没空。” “结了婚以后,女人牵挂确实要多一些。”柴绯不痛不痒地附和。 “呵,那可不是一般的牵挂!”安静表情夸张,“将来你成了家就知道了,男人孩子,能把你给活活累死!” 柴绯笑了笑,不说话。安静削开一只橙,自顾自地吃了,用纸巾擦擦嘴,拉着柴绯的手,亲亲热热地诉苦: “你看我吧,忙活完家务还不行,在工作单位上好歹还是个小官儿,上班也没歇着,我倒羡慕人家那些专职家庭妇女,光在家呆着,可是我没这个好福气啊,汤禾米养不起咱娘俩,没办法,还得靠我辛辛苦苦给女儿挣学费……” “瞧你,那么多抱怨!”汤禾米收了衣服,扎煞着手听她们讲话,老婆的一番痛陈,他不恼,反而笑起来。 “去,把肉洗洗切了。”安静命令。汤禾米对柴绯做个鬼脸,依言去了。 “男人哪,眼里不出活,一家人都饿着呢,他能站在那儿发呆,”安静又是一阵慨叹,“小柴,你今后得当心了,嫁了人,好歹得老公帮着分担分担家务,别老吃亏,男人做家事都笨,再笨你也别闲着他,你说对不?” “对。”柴绯笑道。安静善谈,初次见面,就把她敷衍得密不透风,丝毫不觉尴尬。如果她不是汤禾米的老婆,柴绯或许会对她产生好感,尽管她句句话透着俗气,但俗得坦白,俗得理直气壮,不像电视台的许多厉害女同事,绵里藏针,谈吐高雅,混淆视听,其实内心俗不可耐,像荷叶底下的淤泥。 汤禾米切好了菜,出来叫安静掌勺,安静言犹未尽,不情不愿地系上围裙,进了厨房。汤禾米坐在柴绯身旁,叹口气,两人相视一笑。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乖戾。”汤禾米轻声说。 他的女儿从柴绯进门起,就坐到电视机前的地毯上,背对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这时猛然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汤禾米一眼。 这孩子左耳有残障,戴着助听器,汤禾米说话不留神,没想到女儿脑子更灵光,一下子识破了他话语背后隐藏的痛贬之意。汤禾米心虚,呵斥一句: “写作业去!” 汤禾米的话对女儿缺乏威慑力,那孩子非但不听,反倒冷冷一笑,举起手,指指厨房,轻慢地说: “老妈不许我饭前动脑筋,免得影响食欲。” “你——”汤禾米下不来台,正待发怒,被柴绯暗中拽住。柴绯向前探一探身,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没有马上回答,用探究的目光在柴绯脸上仔仔细细扫视一遍,这才慢吞吞地说: “汤幸子。” “她妈爱看日本电视剧,就给她起了这么个不伦不类、不土不洋的名儿。”汤禾米讪笑道。 汤幸子再度瞪了汤禾米一眼,背过身去,继续看电视。柴绯再问她几岁,读初中几年级,她假装没听见,一律不理睬。 “刚上初一呢,过完年就13岁了,”汤禾米只得替女儿回答,“瞧她瘦的,又不肯长个头,人家还以为咱家虐待儿童呢。”这话明显又得罪了汤幸子,柴绯赶紧弥补: “这孩子肯定聪明,聪明孩子心事重,个儿就没别人窜得快!” 汤幸子并不买柴绯的帐,她话音刚落,汤幸子就跳起来,跑回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门。汤禾米与柴绯面面相觑,汤禾米正想追过去,安静在厨房里忽然声高八斗地锐叫起来: “汤禾米,你给老娘滚进来!” “怎么啦,怎么啦,大呼小叫的!”汤禾米讪讪地往里走。安静已经冲出厨房,手里还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柴绯以为她要动粗,吓得浑身一激灵。 “看你把肉切成什么样儿了?!烧不像烧的,炒不像炒的,又粗有长,倒像你裤裆下那劳什子!”安静嚎叫。 “吼什么吼!”汤禾米当着柴绯的面,不得不壮起胆子回嘴,“你又没说怎么做,我心想切大一点,红烧也成,炒着吃也成……” “你哑巴了?你就不会问我一声?!”安静熟稔地拧住汤禾米的耳朵,左右一转,痛得汤禾米哧牙裂嘴。汤幸子闻声跑了出来,倚在门边,手指含在嘴里,兴灾乐祸地看着汤禾米。这孩子个子矮小,相貌却很动人,面孔小小,下巴尖尖,卡通娃娃似的大眼睛、长睫毛,眼珠很深、很黑,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汤禾米,又看一眼柴绯。 “我叫你找借口!我叫你找借口!”安静拧住汤禾米的耳朵,以此为抽心,风车似的拧着他转,偌大的男人,在她手下,操控自如。柴绯冷眼旁观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客观地说,安静的作派将会成全柴绯的理想婚姻,安静越是凶猛如母老虎,柴绯越是对自己的将来抱持乐观。一个给恶老婆糟蹋得腌菜一般委靡的男人,乍染落入缠绵温柔的蜜浆里,筋骨也活络了,周身都通泰了,那脱胎换骨的喜悦足够让他安稳、忠诚地度过下半辈子而不再想入非非了。 “你别太放肆了,有客人在这儿呢,少拿出你河东狮吼的那一套!”汤禾米说着,突然奋力反抗,挣脱安静,抚摩着红得发青的耳朵。 安静楞了楞,随即把菜刀“咚”地一声扔在地板上,解下围裙,一手牵住看热闹的汤幸子,一手挽住目瞪口呆的柴绯,赌气道: “今儿我不管你了,随你怎么弄,你自己吃好了,我和孩子出去吃饭,顺便请小柴一道——小柴,我是给姓汤的气坏了,太不礼貌了,走,我请你吃烤鸭,算是道歉,成不成?” “谢谢谢谢,”柴绯急忙婉拒,“今晚我还得加班,要赶回电视台呢,不好意思了。” “你是怄我的气了吧?”安静敏锐道。 “没有没有,我真有事,”柴绯强调,“要不,下次吧?” “那就改天吧,这一顿,我是一定得请的。”安静顺水推舟。 第三章 石头记(下) 出了汤家,柴绯无处可去,便约佟铿铿晚餐。佟铿铿穿一双足有十二英寸的尖头高跟鞋,惊险万状地穿街过巷而来,一进餐厅,累极,岿然长叹一声,两眼无神地一屁股坐下。 “你这道具是从哪儿弄来的?”柴绯骇笑道。 “买的呗,一千多呢,”佟铿铿耸耸肩膀,“没办法,刚跟一网友见了面,他在网上说他有一米八三,害我满街买高跟鞋,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大驼背,挺直了恐怕倒有一米八三!” “活该!谁叫你迷信网络上的男人!”柴绯耻笑。 “喂,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东东?”佟铿铿提出一个极端幼稚的问题。 “发春了,你!”柴绯不屑一顾,“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跟谁闹上恋爱了?” “这跟恋爱有关系吗?俗!”佟铿铿鄙夷道。 “好好好,思想家,发表你的高见吧。”柴绯举白旗投降。 “我最近读到了两种观点,一种是从经济学的角度阐述爱情,另一种是从化学的角度,都很精彩。” “愿闻其详。”柴绯作洗耳恭听状。 “你听过这种理论吗?神奇而崇高的感情,比如爱情,是以人体内平淡无的化学与生物学反应为基础的。”佟铿铿兴致勃勃。 “这有什么稀奇,我上中学就听说了。”柴绯撇撇嘴,埋头大啖美食。 “是谁最早提出的?这你总不知道了吧。”佟铿铿挑挑眉毛。 柴绯茫然。 “是海轮?菲舍尔,”佟铿铿得意道,“我专门买了一本她的书来研究。” “好吧,我同意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既然你有了理论指导,从此以后就不要再对着男人色迷迷的了。”柴绯笑道。 “这你就不对了,”佟铿铿纠正她,“比如巧克力,尽管我们知道了它的所有成分,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再比如毒品,即使知道它是致命的,仍然忍不住享受那种巨大的满足与强烈的痛苦,就像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爱情是一种疾病。对不对?”柴绯讪笑道。 “孺子可教也,”佟铿铿夸奖她,“经过研究证明,浪漫的爱情通常能维持18个月到3年。人的大脑无法永远保持浪漫爱情时期的工作机制,这种机制是有明确使命的,那就是让男女把精力集中在彼此身上,迅速进入生育阶段。到此时,爱情的感觉就会减弱了,两人将建立起一种新的情感状态……” “小姐,你的观点,我两百年前就读到过了,”柴绯夸张地打断她,“你每天呆在网上就是找这些过时的调调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佟铿铿泄气。 “不是还有什么经济学的分析吗?说来听听。”柴绯不忍。 “用经济学的观点来看,婚姻是一项长期性的契约,”佟铿铿又来了精神,头头是道地讲着,“我们都是通过在庞大的竞争性市场进行一番比较和选择后才选定了自己的伴侣,尽管可能每个人都会一再强调除了自己的配偶以外没有再跟任何人谈过恋爱。一旦结婚,我们就获得了在其他情况下被称为‘企业专有资本’的东西。已婚后再换配偶的成本很高,此时,我们与原有配偶相处的生活经验对未来的生活毫无价值可言。离婚意味着双方之中至少有一方必须离开已经习惯的家,共同建立起来的朋友圈也可能因此而分化。同时,‘企业专有资本’确定了讨价还价的上下限,双方都竭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解决离婚的问题,尽量满足自己的要求。解决这类问题最理想的方式其实是签定详细规定了双方义务的长期契约,在合约签定以前,根本就不存在婚姻、双边垄断之类的问题,也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范围……” “停停停,”柴绯叫起来,“你这些名词也太庸俗可怕了。” “庸俗?爱情与婚姻本来就是庸俗的东西,只不过有爱情的存在,婚姻会变得稍微温情一些,”佟铿铿笑道,“你得承认,除非经过了缜密计算,以致彼此的目标毫无差异,否则在各个方面都有发生冲突的可能。虽然爱情不能根除夫妻间的利益冲突,但爱情却会减少这种冲突。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他的妻子,在使她幸福这一点上,他们的利益就是共同的,如果相爱特别深,为了对方的利益,可能会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这就是爱情在婚姻中的作用。” “这种分析有价值吗?”柴绯以手覆额,作头疼状。 “当然有了,至少可以让人变得清醒,”佟铿铿肯定地说,“譬如你吧,就属于冷静过了头,连为爱情而结婚这条真理都忘记掉了。” “你是说我不爱老汤?”柴绯敏感道。 “天晓得。”佟铿铿翻翻白眼。 “我发现你对old汤有偏见,一提到他,就是讥笑加讽刺。”柴绯叹息。 “你的男人,我不便评论,但我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那一定是因为心疼你的缘故。”佟铿铿声明。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算你是幸福的吧,”佟铿铿不与她计较,“按照我的切身体验,错误的婚姻确实应当用离婚来解决,如果成本没有改变,离婚反倒会提高收益。” “离婚会有收益?” “是啊,我上礼拜刚结婚了我的马拉松分居,跟我前老公达成了离婚协议,”佟铿铿面有得色地宣布,“房子归他,存款归他,孩子归他,我净身出户,不过我相信我的收益必然超过了损失。” “难怪啊,”柴绯恍然大悟,“你这么热衷于研究空洞的理论,原来就快成真正的丧家犬了。” “去你的!”佟铿铿扑过来打她。 去商老家吃饭,柴绯买了很大一束昂贵的进口香水百合,因是新年,又是老人家,柴绯避开了华美的白色,特地挑了喜庆的酒红花瓣。商老先生的老伴果然很喜欢,当即插进花瓶,摆在客厅中央。 “瞧瞧,又破费了,”商老笑着嗔怪道,“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存心要让老夫过意不去。”他把汤禾米与柴绯混作一谈,统称为年轻人,汤禾米听了,倒着实欢喜。 商老陪着汤禾米与柴绯聊天,他的老伴就不停地穿梭往来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捧出一碟一碟的风味小菜,柴绯要帮忙,被她客气地谢拒了。 老太太是宁波人,性情和婉,言语不多,一脸温淡的笑容。她做了一桌丰盛的浙江菜,西湖醋鱼、虾子面筋、兰花春笋、蜜汁火方,都是在淡湾不常见到的菜式。末了还开了一瓶绍兴酒,由商老与汤禾米对酌,柴绯作陪。 南方菜稍嫌清淡,口味偏甜,柴绯不大习惯,但还是逐一品尝,礼貌地啧啧称奇,赞不绝口,把老太太哄得舒舒服服,一高兴,就亲手用红木筷细细剥下鱼肚最肥厚的一块肉,挑到了柴绯碗里。 柴绯承蒙厚爱,埋头香喷喷地吃下去,做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又请教是怎么做的,怎么掌握火候。老太太以为当真合了她胃口,便耐心教她: “这鱼做法倒不难,只需把鲜鱼沿脊部剖开,从里面各切几刀,然后鱼皮朝上,在开水里煮到五成熟,留少许原汤,加酱油、料酒、酱末,烧入了味,把鱼块单独舀出,剩下的汤汁,加糖、醋、湿淀粉,烧开以后,浇在鱼身上就成了。” “是不是比一般做鱼的程序要简单很多?”老太太微笑道。 “我听上去还是好复杂的。”柴绯调皮地吐吐舌头。 “没关系,你随时过来,我做给你吃。”老太太和蔼地笑着,又在鱼盘里剥一大块肉,夹给柴绯。 “谢谢师母。”柴绯乖乖接着。 “商老,怎么不见令郎?”汤禾米搭讪。 “他加班呢,元旦节他们那里照常营业,同事里头,就他家住得最近,我老早就提醒他,主动值一天班儿。”商老道。 “商老的公子在哪里高就?”柴绯好奇道。 “什么高就!这小子不成气,不过在储蓄所混口饭吃。”商老谦逊地说。 “商老的二公子在工尚银行淡湾大学储蓄所工作,”汤禾米补充,“大公子已经在法国定居了,听说在巴黎都开连锁店了,是吧,商老?您和师母真是教子有方呢。” “嗤!”商老打鼻孔里哼一声,“老大还好,可惜离得远,两个孙女,小的那个,我连面都没见过,不过是逢年过节通通电话罢了,聊胜于无。这老二就更离谱了,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该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该成家的时候也不好好谈个女朋友,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得爹妈操心!” “老头子最爱教训老二,”老太太护犊心切,“这孩子别的不说,性格倒好,他爸爸说什么,他是从来不还嘴的。” “他还什么嘴,左耳进,右耳出!”商老恨恨道。 “看看你,多喝了两杯,就知道骂孩子。”老太太解嘲道。商老还待反驳,柴绯赶紧善解人意地解围道: “两老也别担心,问问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留意着,有合适的,就替他牵牵线。” “快别提了,这孩子古怪着哪,死活不要人给介绍,嫌相亲太土气了,”商老大摇其头,嘲弄地笑着,转头对老伴说,“有本事他自己找去啊,这几年,我看他相中的女孩子倒不少,就没见一个成功的,这小子,也不拿镜子照照,电影明星最漂亮,人家能嫁给你吗?” “你这老头子,真喝高了!”当着半生不熟的客人,揭尽儿子的短,老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柴绯忙道,“譬如我们电视台吧,三十几岁还打单身的,多了去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如今这时代,各人的感情观都不一样,要结婚过日子,还真得睁大了眼睛,好好儿地看,慢慢儿地选,急了可不成。” “柴小姐说得有道理,”老太太赞同,“你就知道怪孩子,他要真给你领个油头粉面、妖里妖气的媳妇回来,你能认吗?” 商老呵呵一笑,直叫汤禾米干杯干杯,自个儿一口气将杯中酒喝见了底,拦都拦不住。老太太又好笑又好气,跟柴绯说,平日是不许他沾酒的,一来了客人,他就耍人来疯,乘机猛喝,跟孩子似的,把客人的那一份都抢着喝了。 “商老是性情中人。”柴绯圆滑地应对。 “是,是。”汤禾米也应和。 “柴小姐有25岁了吧?”商老突然问。 “27岁了。”柴绯笑道。商老点点头,笑眯眯地望着她,又问: “家是本市的?” “是的,我父母都在本市。”柴绯一阵紧张,生怕他追问下去,还好他绕了个弯,问到别的事上头: “成家了吧?” “没有呢。”柴绯松一口气,落落大方地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提倡晚婚,先立业,后成家,”商老慨叹,又道,“男朋友呢,也在电视台工作?” “我没有男朋友,”柴绯笑起来,与汤禾米交换了一个目光,然后补上一句,“暂时还没有。” 商老温和地笑了,不再问下去,一个劲儿劝他们快吃菜。照理,柴绯最反感别人问这些话题,在她的观念里,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但商老那个年龄,又是两回事。中国的老年人,以了解小辈的私事作为关爱的一种表示,柴绯是懂得的。 临了,商老约他们隔周末再来一次,他准备翻捡几本基础类的书籍出来,让柴绯先读一读,在知识方面垫垫底。汤禾米顺势聊到自己的职称,说是要向商老请教,商老也一并应承允,叫他到时一同过来,再作详谈。 出了商家,汤禾米告诉柴绯,商老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在法国公干时,爱上了一金发妞,商老气得跳脚,反对无效,大儿子最终还是娶了法兰西女郎,移居巴黎,接连生了两个混血女儿。商家父子一度绝交,最近两年才渐渐恢复邦交。商老是传统的知识分子,长子属家门败类,自然对次子寄予厚望,偏偏次子不成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到专科毕业,由老爹出面,好歹在储蓄所找了份差使。 “商老从不提他的外国媳妇,他把这事儿当成耻辱。”汤禾米笑着说。 “也许他已经提前把希望放在孙辈身上了。”柴绯笑道。 回程的路上,柴绯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到安静,说安静那凶样儿,一刻不叫老公安宁,势必防碍汤禾米做学问,不如索性摊了牌,离不离婚,怎么离,什么条件,让她慢悠悠琢磨去,汤禾米且不管那些,先搬了去柴绯的公寓,潜心写文章,把副教授搞掂了,再作计较。 “这主意好!”汤禾米一听就喝彩,“可真是万全之策,我怎么就没想到!” 这些日子,有柴绯处处辉映着,益发显出了安静的粗俗无礼,汤禾米是一分钟都不愿在过去陈腐的状态里呆下去了,只不过碍着诸事尚未筹划齐备,不得不委委屈屈在安静身边忍耐着,一如既往地低头伏小。 “这就算未婚同居了吧?”汤禾米转念一想,担忧起来,“让人知道了,是不是不大合适?” “吓!”柴绯哗笑,“老汤,你是47岁还是74岁,怎么说话的口气像个外星人?” 汤禾米也笑了,他童心发作,学着机器人刻板机械的动作,瓮声瓮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是火星叔叔马丁……” 第四章 楼兰新娘(1) 第四章楼兰新娘 汤禾米沉不住气,一经做出决定,须臾不待,当晚就向老婆安静提出离婚。 吃过晚饭后,老婆看电视,女儿写作业,他洗过碗,挨近安静坐下,陪了安静一起看警匪剧。安静一界女流,偏偏爱看破案的、凶杀的,越恐怖她越兴奋。 镜头里,一蒙面大盗举起手枪,瞄准床上熟睡的人,汤禾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道: “我要搬出去住。” “啊,什么?”安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对他的话心不在焉。 “我要和你分开。”汤禾米一不做二不休,一揽子杀到底。 “哦?”安静虚应着,随着蒙面大盗步步逼近床边,猛地掀开棉被,安静的呼吸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汤禾米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犹豫了一会,他站起身,回房间,清理了自己的日常衣物,放进一只蓝白相间的麻布编织口袋里。汤禾米鲜有出差的机会,安静单位效益好,节假日倒时不时组织旅游,家里的皮箱因而是安静专用,汤禾米沾不上边。 装了衣物,汤禾米陡然想起自己的书,赶着搜出了一大撂,编织袋塞不下,他又把衣服放回衣橱一部分,把书搁进去,折腾了半天,累得一身臭汗。 为了防止安静撒泼,汤禾米把出逃用的编织袋藏到床底下,自己洗了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这是他与安静同榻共眠的最后一夜,以他青年时代激情澎湃写诗的经历,他认为这一晚,他会有很多回忆,很多感伤,搞不好还能在诗笔生锈多年之后,迸发出一首千古绝唱。但事实上,由于提心吊胆收理行囊,加上热热乎乎泡了个澡,汤禾米不一会便身不由己沉入梦乡,什么都还来不及凭吊。 他是被安静推醒的。安静看完了电视,打着呵欠钻进被窝,突然闻到汤禾米身上散发出的香皂洗发水的香味。她立即误会了汤禾米的企图。 汤禾米一惯脏、惫懒,像条赖皮狗,不拖到山穷水尽,一般是不肯主动洗澡的。尤其大冬天,叫他冲澡,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安静回想起近期汤禾米的表现,有点迷惘。汤禾米似乎变得爱清洁,不必她破口大骂,三五天就自觉自愿地洗浴一番。这人是不是哪根筋扭着了?安静想不清楚。不过汤禾米是从来不按牌里出牌的,兴之所致,他什么花样都能玩出来。 安静不再折磨自己的脑筋,她干干脆脆地把汤禾米洗澡的行为做了最合理化的联想,她想他一定是饥渴了。女儿出生后漫长的年月,汤禾米极少主动求欢,而寥寥可数的几次,多半是事先把自己洗得干净清香,以免安静嫌弃。 这样一想,安静就伸手摇醒了汤禾米,一言不发地拱到他怀里去。汤禾米迷迷糊糊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安静握住了汤禾米的器官,用掌心的热度使它出现生理性的昂扬。 汤禾米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可不打算在分居前夜再占一次便宜,但还没等他做出举动,安静猛地就翻越到他上面,迅速与他粘在一起。汤禾米来不及脱身,又不能恶狠狠地将她硬生生掀下来,迷乱中只得由她起伏。 安静那肥而结实的身躯像个柔道运动员,她身手迅猛有力,仿佛是在做运动,而不是*。汤禾米保持着本能的坚硬,但很快他就走神了,他的身体也随之松弛。安静无趣地侧躺下来,半晌,幽怨地说: “你呀,都这么多年了,老不肯让我怀孕,我这都快更年期了,要真怀上了,还不惹人笑话?” “我要离婚。”汤禾米轻声说。安静置若罔闻,自顾自说下去: “罢,罢,我明儿就去妇产院,检查检查,上个避孕环……” “我说我要离婚。”汤禾米嘟囔。 安静长叹一声,把头靠在汤禾米肩膀上,她的头发有几天没洗了,散发着混杂的汗垢味、油烟味。很明显,她对于汤禾米的委靡产生了错误的理解。 汤禾米轻轻推开她,把她的脑袋放回枕头。安静直起身子,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要离婚!”汤禾米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说完,汤禾米静静等待着一个大耳光,或是一声凄厉的嚎哭,但都没有。安静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笑,她捂住嘴,笑得瑟瑟发抖。 “你听见了吗,我说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汤禾米生气了,他的宣告如此之不被重视,居然遭到老婆取笑,这可是天大的羞辱,与阳痿的打击类似。 “好好好,你小点声儿,别吵着女儿。”安静笑着拍拍他,像安抚一个无理取闹乱撒泼的孩子。汤禾米僵直着身子,不理会。 “怎么,嫌弃咱娘俩了?”安静好笑地问道。这问题有点难度,汤禾米不便作答。 “外头有人了?”安静又嬉笑道。这可是一语中的,汤禾米慌地点头不迭。安静笑得更来劲了,憋着笑问: “真有了?是谁呀?我认识的?” “你认识的,”汤禾米坦荡荡地告诉了她,“就是柴绯。” “柴绯?哪个柴绯呀?”安静收敛了笑容,蹙起眉头。 “昨儿到咱家来过的那个柴绯。”汤禾米说。 “电视台那考研的女孩儿?” “就她。”汤禾米说,他在嘴里暗暗鼓了一口气,提防着安静厚实的熊掌劈面过来,能减缓些疼痛。谁承想安静只是冷笑一声,疲惫地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捂紧被子,闭上眼睛,低声说: “困了,睡吧。”就真睡了,撂下汤禾米呆若木鸡。 汤禾米失眠,一宿没睡着。安静打呼噜,在他耳边发出高低不一的躁音。汤禾米平素是听惯了的,照旧蒙头大睡。如今满腹心事,安静的鼻鼾简直就像从猪圈里发出的,又闷又恶心,让人萌生捂死她的冲动。 天一亮,汤禾米就起身,洗脸刷牙,然后青黑着眼圈从床底下提出行李。安静给他从梦里吵醒了,支起身体,肿胀着一双眼泡,瞅着他,口齿不清地问: “你要出差啊?” “你奶奶才出差呢!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要和你离婚,我搬柴绯那儿去,咱俩的手续随时可以办!”汤禾米火气十足。一个七情六欲健全的大男人,有了外遇,老婆竟然不相信,全然不当回事儿,也他妈太没面子了吧。 “你这是怎么了?”安静清醒了,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坐起身,披上外套,好言道,“不就是没配合你吹牛说大话吗?至于呕成这样吗?你也不想想,那姑娘长得妖精似的,跟你?别人图你什么呀?我能不笑话你吗?开玩笑你也得选个有可能的呀,老说柴绯柴绯的,那柴绯是你消受的吗?你要真上了火,顶多做场春梦罢了,我也不怪你,男人嘛,谁没几根花花肠子?再说了,你要真想学那些男人,来个彩旗飘飘,那你就去弄个博导当当啊?自己没本事,就甭做春秋大梦,你那样儿,恐怕就楼下那邱三嫂肯给你当小蜜。”安静说着说着动了气,不屑地撇撇嘴,倒下身接着睡,再不理他。 安静说的楼下邱三嫂,是数学系一年轻讲师的远房亲戚,请来当保姆带小孩的。那女人奇丑无比,满脸疤痕,而且嘴尖舌利,喜欢捣弄是非,一单元的住户,流短斐长都在她嘴里周转。左邻右舌烦透了她,不过碍于邻里关系忍耐着。 汤禾米被安静的譬喻气坏了,他不由分说地提起行头,拔脚就走。安静听见门响,赶着叫了他两声,他一阵风似的下了楼,叫了部taxi,直奔柴绯的住处。 柴绯可没想到他是如此速战速决,转眼间就冒冒失失投奔她而来。柴绯被门玲吵醒,赤足下床,开了门,见是他,懒懒地迎进来,把冰箱里的牛奶面包指给他看,自己又接着睡。她头晚熬夜,凌晨四点过才回家,又看了一张碟片,是王家卫的《2046》,原本打算休息休息,放任自己好好睡一天的。汤禾米上门的时候,她刚打了个盹,精神奇差,没功夫与他亲热。这种状态,就算马龙?白兰度他老人家上门,她都是懒得抬眼皮的,何况区区汤禾米了。 汤禾米吃惯中式早餐,牛奶不对他的胃口,面包更是味同嚼蜡。他下楼去买了烧饼豆浆,柴绯又被他弄醒一次,起来替他开门。 吃过早点,汤禾米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开始整理他的东西,把内衣放进柴绯的衣橱,厚厚的一叠书和资料塞进柴绯原本就挤得满满的书架。他用u盘拷贝过来的文章与资料,得赶着存到电脑上去,柴绯的手提电脑设置了密码,汤禾米开不了机,于是摇醒柴绯,问她密码是多少。 捣鼓了一会儿,汤禾米口渴,毛手毛脚地到处翻找,只找到冰箱里的几瓶矿泉水。他要喝热的,不得不再度唤醒柴绯,问她有没有烧水的壶。柴绯叫他把矿泉水放微波炉里热热喝,柴绯很少在家吃饭,微波炉不常用,插头是拔下来放橱柜里的,汤禾米找不着,柴绯只好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替他张罗一阵,让他喝上了热水。 柴绯的睡眠被汤禾米搅得七零八落,临近中午,汤禾米再一次跑到她身边,小声问她饿不饿。柴绯没办法再睡下去了,睡眼惺忪地穿了衣服起身,恹恹地打电话叫外卖,好歹和他一道吃了午餐。 汤禾米有午休的习惯,吃过饭就上床。头一晚失眠,安定下来了,他打呼打得惊天动地。柴绯不适应他的鼾声,坐卧难安,一个人坐在露台的摇摇椅上,晃来晃去的,发怔。 直到黄昏,柴绯才恢复了元气,醒过神,恢复了与汤禾米打情骂俏。她鸡捉米似的在汤禾米脸上胡乱吻了一通,然后挽住他,说是得出去庆祝庆祝。汤禾米的意思是先把乱七八糟的房间收拾收拾,柴绯娇滴滴地缠住他,叫他别管那些,happy要紧。 两人手挽手地出了门,站在过道里等电梯。柴绯住在8楼,电梯指示灯一格一格地往上闪灭,在8楼停住。笨重的铁门哗啦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女人。汤禾米与之四目相对,两下都呆了。 安静在这一天里都做了些什么,汤禾米不得而知,至于她是如何准确打听到了柴绯的住址,汤禾米更是没办法问她。总之,在他和柴绯亲亲热热外出庆贺他的成功出逃时,一到电梯口,迎头就碰上了安静。 短暂的僵局过后,汤禾米率先反应过来,他知道一场鏖战即将上演,而自己很有义务保证柴绯的人身安全不受侵害。他对安静的修养程度了如指掌,他明白她不是善类。 “你们、这是去哪里?”安静不太确定地冷冷问道。 “我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你干嘛装蒜?”汤禾米有点气愤,安静的态度是对他极大的藐视。全世界每天有无数的男人发生婚外情,但要让安静相信自己丈夫的正常诱惑指数,竟是这么难。 “这么说,你俩是真搅在一起了?”安静重重地哼了一声,径直问到柴绯眼前来。汤禾米一闪身,横在了安静和柴绯之间,他怕安静动手。 “柴小姐,你也太糊涂了,”安静拖长了嗓门,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要考研究生,淡湾大学这么多实权派人物你不去傍,偏偏吊上汤禾米的膀子,你知道汤禾米是什么东西?整个一鼻涕虫!他在学校里的地位啊,就这么一点点大!”安静伸出手指,比划着小指甲盖给柴绯看。 “我根本没打算考研,”柴绯从汤禾米身后挺身而出,声明道,“你也不用贬低老汤,他的情形我都知道,我们好几个月之前就在一块儿了。” “别别,我来和她讲!”汤禾米慌忙把柴绯拽到背后,生怕她受委屈。安静那膀大腰圆的块头,一拳挥下来,能把柴绯给揍扁了。 “安静,我跟你说,”汤禾米急巴巴地哀恳,“这事儿,你别闹,也别找谁的麻烦,咱们争取平心静气地解决……” “怎么个解决法儿?”安静冷笑。 “你看这样好不好,家里的存款,全归你,那套房,也让你和孩子住着,愿住多久住多久,另外,我再想办法筹些款子,逐步地,补偿给你和孩子……”汤禾米诚恳地说。 “哟嚯!”安静嗤笑一声,打断他,“汤禾米,你可长进了,开口闭口谈钱,说说看,你准备给我多少钱?” “要不,你提提条件,你觉着多少能了断这事儿?”汤禾米紧张得额头冒出汗珠。 “我要一百万,你给得起吗?”安静挑衅。 “你看,你这不是存心找茬儿吗?”汤禾米安慰她,“我说过了,咱们力争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安静眼里腾出怒火,步步逼近,忽然间锐叫一声,“汤禾米,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话音未落,她手里的皮包就劈头盖脸地砸向汤禾米,随着汤禾米的痛叫,皮包里的钱夹、镜子、手机,希里哗啦落了一地。 柴绯见势不好,正待叫人,物管公司的保安已经从监视仪里看见了他们的恶斗,眨眼间冲上来两名穿制服的小伙子,一左一右地制止住安静。安静尚不肯屈服,一个霹雳流星腿,高跟鞋横扫过汤禾米的膝盖,汤禾米猝不及防中了招,蹲下身,嘘嘘呼痛。柴绯忙扶住他,替他察看伤情。裤腿挽起,只见小腿内侧淤青了一大块。 “小姐,需要报警吗?”保安问柴绯。 “不用不用,”汤禾米抢先摆手,“这是我们的私事,我们内部处理。” “麻烦二位,把她送出去就行了,”柴绯客气地说,“谢谢你们啊。” 两名保安会意,要撵安静。安静挣脱他们的钳制,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收拾起,胡乱塞进皮包,悻悻而去,临走啐了汤禾米一口。 “去死吧,你!”她狠狠骂道。 打发了安静,两人无心外出,回屋检查汤禾米的损伤。幸而是冬天,汤禾米穿得厚实,受伤不是太惨重,但还是被安静的皮包搭扣划伤了下巴,手臂给安静的指甲掐出了几条血口子。柴绯找出创可贴,逐一为他清理。 “她就是这样,一泼妇。”汤禾米自我解嘲。 柴绯笑一笑,她倒是不特别意外,从下决心抢夺汤禾米那一刻起,她就作好了迎战的思想准备。尤其是见过安静的真面目,她更知道往后的激战是免不了的。安静闹得越离谱越好,她一撒泼,柴绯就胜券在握了。最怕的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女人,遇到丈夫变心,不吵不闹,隐忍地、沉默地、忧伤地注视着丈夫的一举一动,表面逆来顺受,其实是典型的怀柔政策,糖衣炮弹,最终做丈夫的往往心存不忍,回头上岸,即使当真一条道走到黑,离了婚,时日一长,多半会想起前妻的种种美德,对着眼前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追悔莫及。安静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没有那么深的涵养和心计,柴绯一见了她,就放了心。 “你这儿的物管真不错,怎么别地儿就没这么好?”汤禾米奇道。 “当然好,每月每平方米两块,能不好吗?”柴绯笑着拧了拧他的鼻子。 安静的吵闹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安排,星期五的晚上,他们如约去了商老先生的家。柴绯在水果店里挑了一篮新奇士,汤禾米看着标签上的价格心疼,劝她别买了,每次都携着礼品,商老会不自在的。柴绯就笑他呆,说: “礼多人不怪,这句老话你没听过吗?” 柴绯兀自付了帐。汤禾米离家出走时,荷包空虚,没实力摆谱,他们的开销大多是柴绯负担。柴绯在这一点上很看得开,丝毫不与他计较。幸亏汤禾米不讲究绅士风度,任凭她买单而泰然自若。 两人到了商家,老两口刚吃过晚饭,老太太正收拾碗筷。商老见了他们,忙招呼他们坐,又叫老伴斟茶。柴绯见茶几上有一本学术杂志,随手拿起翻看。商老就指给她看自己发表的一篇论文,一边谦虚道: “主编约稿约了大半年了,实在过意不去,糊弄一篇,了解稿债。” 第四章 楼兰新娘(2) “这是历史学科的权威核心学术期刊。”汤禾米旁白。 “商老写的是关于楼兰王陵?”柴绯扫一眼内容简介。 “可惜啊,王陵刚一发现就被盗了,”商老痛心疾首道,“我去现场看过,几座坟墓都被挖空了,棺木、干尸、瓷片,遍地都是,彩棺硬是被生生劈开,干尸上的丝绸也被扯碎了,还好那些壁画偷不走。” “盗墓贼太可恨了!”柴绯又惊又怒。 叙谈间,商老的次子回来了。三十余岁,打扮得吊儿郎当,牛仔裤的裤腿宽大得跟女人的裙子一般,手里晃悠着一串车钥匙,啪一声扔在餐桌上。这孩子与爹妈相貌相迥,商老和夫人都属于瘦削清秀的类型,儿子却虎背熊腰,个头又矮小,益发显得敦实粗壮,一张阔大的嘴,仿佛时时带着嘲弄的表情。 汤禾米与他是相识的,寒暄两句,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落在柴绯身上,商老于是周到地替他们介绍: “这是犬子……” “我叫商央。”那小伙子截住父亲的话,主动伸出手来,跟柴绯握手。他的掌心汗津津的,让人不舒服。 “商鞅变法?”柴绯笑。 “我原本起的正是那两个字,他小子认得几个字儿了,自作主张改成了央求的央。”商老插进来道。 “是夜未央的央。”商央更正。一屋人都笑了。 “请教芳名?”商央望着柴绯。 “柴绯,火柴的柴,绯红的绯。”柴绯依照一贯的作派,周到大方地说。跟所有初闻者一样,商央也露出*的表情,笑道: “柴绯?好热烈的名字。” “商央,你陪客人坐坐,我上楼取几本书。”商老说。 “好的,老爸。”商央爽快地答应了,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柴绯身边的太师椅上。 “柴小姐就是要考我老爸研究生的那位电视台记者吧?”商央道。 “是啊。”柴绯微笑。 “你送了块石头给我老爸,是吧?”商央漫不经心地笑着说,“我老爸喜欢得不得了,他那些博士生一来了,立刻献宝似的捧出来给他们看——柴绯你年纪轻轻的,不会真是我老爸的知音吧?” 柴绯不置可否,她对他玩世不恭的口气很是反感。这小子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老爹是学者,儿子倒成了痞子。 “我不相信你真是石头收藏爱好者,”商央自顾自说下去,“不过你这投石问路的一招可真对了路,要能再弄几块石头来,你这研究生可就十拿九稳了。” “是吗?”柴绯讪笑。商央以为她不信,急道: “除了外语、政治是全国统考,其它专业课的题目都是我爸亲自出,到时候只要他给你圈定圈定重点,没有过不了关的。汤老师,你说是不是?”他转而寻找汤禾米的佐证。 “是,是。”汤禾米赶忙点头。 “照你说来,这考研是很容易的了?”柴绯笑道。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这天下的事儿,不论再大,只要路子对了,没有办不成的。”商央故弄玄虚。 “那我倒是要请教请教了,我这位汤大哥,在职称问题上卡了壳,该怎么解决?”柴绯笑吟吟地问。 “职称嘛,自然也是有诀窍的,”商央卖个关子,话锋突然一转,“我还忘了问问,你俩是什么关系?” “柴绯是我最好朋友的妹妹。”汤禾米赶快说,生怕给这小子看出端倪,坏了大事。 “哦,是这样啊……”商央点头,正要传授机宜,商老捧一叠书下楼来了,一本一本地清点给柴绯,都是历史系本科专业的基础课教本,商老很仔细地用红笔勾画出一些章节,要求柴绯重点阅读。 “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争取把知识要点掌握下来,然后我出几道题目,考核考核你,过了关,咱们再进行下一步。”商老交代。柴绯装出一副谦虚好学的模样,如获至宝似的把那些半旧的书抱在怀里。 汤禾米插空说了自己的事,商老就问他的学历,又问他的研究生导师是谁,问他的主要研究方向,论文发表篇数以及发表的刊物级别,问了一大堆,问得汤禾米额头冷汗直冒,张口结舌。 “小汤,你这两年都教哪几门课程?”商老倒是一脸和颜悦色。 “本系的课是房地产概要,全校通选课是中国革命史。”汤禾米如实回答。 “房地产概要?这是什么玩意儿?”商老皱起眉头。 “历史系从大前年开始,增设了房地产专业,您不知道?”汤禾米诧异。 “房地产?嗤!”商老很是不屑,转头对柴绯道,“你看看,利益驱使有多可怕,历史系搞出房地产专业来了,要多邪门有多邪门!” “这几年媒体对这事儿倒挺关注的,”柴绯陪笑道,“高校为了生源竞争,拼命增加新专业,不管有没有师资、有没有能力,什么热门上什么,中文系能开网络制作,数学系能教艺术舞蹈,全乱了套了。” “柴小姐,你是了解行情的,”商老重重叹息,“我呢,早先还管管系里的事儿,见到不顺眼的说两句,现如今一没那个闲心,二不愿受那闲气,随他们去,爱弄什么专业弄什么,这误人子弟也不是淡湾大学一所学校的问题,这乱开专业也不是历史系一个系的毛病,我既不是官儿,又不是款儿,管不了啊……” “先前我真是没学过房地产,那些东西一窍不通,没办法,系里排了课,只好恶补,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准备,就得上讲台,我是心虚得很。”汤禾米乘机发牢骚。 “你们瞧瞧,一个讲师,就是这样给耽误了,”商老扼腕,“本专业的科研不鼓励人家去琢磨,安排些不三不四的新课叫别人上,成什么话!往后啊,这历史系干脆全员改行,去修房子,去卖房子,搞房地产去!”汤禾米跟着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连连附和。商老一顿脚,掷地作金石声: “小汤,课程你应付着教,以后跟我一块儿,研究研究考古学,你对楼兰有没有兴趣?这可是一门国际显学,成果多,但空白也多,真要弄出点儿名堂,不是不可能。” 此话正中汤禾米下怀,他刚要开口应承和感谢一番,一旁静静听他们讲话的商央忽然插进话来: “老爸,您的思想太僵化了,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管你那些楼兰僵尸?赚钱才是第一要务……” “臭小子!一边儿凉快去!”商老勃然大怒,“别在这儿搅局!” 商央吐吐舌头,朝柴绯做个鬼脸,悻悻然起身上楼,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哼一支摇滚味十足的流行歌曲: “一个楼兰新娘从这里走过,留下了一片香, 一个楼兰新娘从这里走过,带走了我的梦想。 她的眼睛像弯月亮,挂在了我心上, 她的脸庞像幅画,在我记忆中珍藏……” “混蛋!你给我闭嘴!”商老一拍桌子,呵斥道。商央加快步子,三脚并作两步,一溜烟消失在楼梯转角,但他嘴里依然高声地唱下去: “在没有生命的荒漠上,黄沙漫漫太凄凉, 远处死一般的山冈,支撑着半个太阳。 忽然一阵琴声悠扬,仿佛仙乐从天降, 人们簇拥着一个羞涩的姑娘,走在出嫁的路上。 啊,楼兰新娘,我梦中的姑娘,你要去何方,不要走得太远,路途太长,隔断了我梦想, 啊,楼兰新娘,我梦中的姑娘,你要去何方,不要一去不回,忘了故乡,留给我荒凉……” “混帐东西!”商老咆哮,惊得商老太太湿着一双手,颤巍巍地从厨房跑出来查看究竟。 “您别生气,他这唱的是《楼兰新娘》,”柴绯机敏地解围,“就是唱《小芳》的那个歌手李春波演唱的,歌词还挺有趣的。”商老稍稍息怒,对着老伴抱怨道: “瞧你把他宠的!三十几岁的人了,还闹人来疯,礼貌都不懂了!” “别赖我,你爷俩的事儿,我可不知道。”老太太好脾气地摆摆手,笑着走开了。 “这孩子,不务正业,女朋友不交,书也不读,叫他再去深造深造吧,好歹把本科学历读出来,他怎么着?一见着书,就嚷头疼,整个没出息的样儿!”商老恨声道。 “年轻人,有他自己的安排和打算,您老别操心太多,要气坏了身子,那才是真不值呢。”汤禾米老气横秋地劝解。 “哎,我倒想随他去,可这孽障,毕竟我还有责任教好他,不能随随便便把问题推给社会……”商老苦笑,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膝盖,道,“小汤,我这儿正好有个约稿,五千字左右,介绍楼兰古国的渊源,要不,你来写?” “行!”汤禾米一口应了。 “商央,你把我桌上那白色信封拿下来!”商老对着楼上喊。 “好咧!”商央夸张地答应一声,立马就举在手里,跳下楼来,他胸口挂的一串粗大如链的银项链随之晃悠不止。他站定下来,柴绯看清了,项链的坠子是一块狮身人面的铜牌。非常粗犷的装饰品,可惜戴在商央身上并不搭调。柴绯想起罗马,罗马的气质适合一切痞气十足的饰物。 “小汤,这是约稿信,文章的要求写得很清楚,回头你仔细看看。”商老交代给汤禾米。 “谢谢谢谢,我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汤禾米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商老反被他的穷形尽相搞得惭愧起来,解释道: “虽不是什么正规的学术期刊,但在写作过程中,能让你系统地整理整理关于楼兰的知识储备,对于下一步跟着我做论文是很有好处的——况且稿费也不低嘛,一千字两百元,五千字就是一千块钱,够杀一顿馆子了!”商老发出爽快的大笑。 汤禾米也跟着呵呵笑,似乎商老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商央在一旁,忍不住促狭地朝柴绯挤挤眼,柴绯只是温和地对他微微一笑。 头一回出事不利,安静便偃旗息鼓,没有再到柴绯的公寓吵闹。柴绯催汤禾米去与她协谈,汤禾米只是推,说不妨冷她一冷,让安静平息平息,把锐气收一收,再去跟她协商不迟,否则她在气头上,徒然挨她一顿臭打臭骂,没意义的。 柴绯对他的计谋感到惊讶,原以为汤禾米是一个在人情世故方面万分混沌的男人,没料到对付自己的糟糠妻还是有一番套路的。 然而安静显然不会轻易收兵,她避开了再次进行正面冲突,甚至留了一手,没把事情蔓延到汤禾米的生活圈子。她狡猾地选择了一条捷径,到柴绯的单位,告了柴绯一状。 电视台早已实行全员聘任制,柴绯作为优秀员工之一,与从前遗留下的吃大锅饭的正式职工们享受着同样优厚的待遇,不仅签署了一份长达十年的用人合同,而且医保公积金等等一样不拉。当然,这与她的工作业绩是分不开的,此外,多多少少还得益于她的长袖善舞,前几任台长以及广电局的领导们对她的赏识是有目共睹的。 新任台长与柴绯的瓜葛在电视台如一丝暗流,一旦阻塞不当,随时会汹涌成河。台长上任不久,将柴绯调离原职,他的大义凛然,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人们香艳的猜测。作为受害者,柴绯对他的用意了若指掌,他惧怕的不是人言,而是不愿处于一个有名无实的危险位置,枉担一世虚名。他需要的是柴绯主动宽衣解带、投怀送抱,以万种风情冰释他的积怨。他以男人的智慧与柴绯较量着。 在这样复杂的情形下,安静把状告到了台长那里,告到了柴绯的顶头上司、新闻部主任那里。主任偏袒柴绯,过后只是淡淡对柴绯说了句,你好好考虑考虑,这人好象不大配得上你。而台长把柴绯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义正词严地将安静反映的情况复述了一遍,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比如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比如电视台的声誉啊,比如道德舆论的谴责啊,比如柴绯个人的前途啊。柴绯不是菜鸟,听着听着就明白了,安静找台长找了不止一次,甚至她的住宅地址都是台长泄露的,他以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阴暗心理,偷窥着事态的发展已经很久了。瘪三。柴绯在心里骂。 台长是官场枭雄,演讲能力一流,道貌岸然地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换一个听众,说不定已经被吓掉了魂魄或是悔恨得痛苦流涕。 柴绯耐着性子听完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既没有申辩自己是冤枉的,也没有厚颜无耻地高呼爱情至上、第三者光荣。她平淡地说: “我知道了。” “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台长逼问。 他踌躇满志地望着她,依照常理,她应当浑身瘫软,流着恐惧的泪水,再三恳请他保密,恳请他不要处罚自己。但柴绯不是善类,她笃定地回视台长,微笑地说: “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先回办公室了。” 台长一楞,一时间对她的态度把握不定。那一瞬间,他决定铤而走险,走到柴绯跟前,装做不经意的样子,把右手搭在柴绯左肩上,语重心长地说: 第四章 楼兰新娘(3) “小柴,你年纪还轻,发展潜力还很大,这一次,倒是有我保护着你,替你遮掩下来,要再有第二次,就难保结局了。年轻人,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犯一回错,学一回乖,你明不明白?” 他的眼神口气全变了,先前坐在办公桌后面那个正义与权威的化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情欲所掌控却又不善*的拙劣男人。 柴绯她想起多日以前那根黄花菜,想笑,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喷笑出声的欲望。但台长显然对她的个性缺乏基本了解,他得意洋洋地趁热打铁: “小柴,其实你最适合的还是做专题节目,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是台里的领导班子对你的评价不一,我在中间还做了很多斡旋工作。怎么样,你自己的想法如何?是继续呆在新闻部,还是回专题部?” 他的手掌随着说话的语速,在柴绯肩膀上或轻或重地摩挲着。柴绯斜眼瞟了瞟他的手,那是一双肥厚的大手,手掌宽阔,手指头却粗短粗糙,黄褐的皮色,布满皲裂。那不像是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养尊处优的领导的手,简直就是农民伯伯数九寒天辛勤劳作着的刻满艰辛的手。 听说台长当过知青,那必然是早年田野劳动留下的痕迹,但汤禾米也有着相同的经历,老汤的那双手,却是白皙干净的,手指修长,指甲的形状方正好看,掌心的皮肤像一层脆薄的纸,滑而润,轻而暖。 “怎么样?”台长把柴绯的沉默当作了引逗,他的手沿着柴绯的肩膀往下,落在了她的脊背上,在那儿摸索着。 “我遵从台里的安排,”柴绯迅速道,“至于我的私人问题,我希望领导不要插手干预。” “唔?”台长的手停止了运动。 “我想,电视台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员工的婚姻问题而处罚她——您说是吧,长官?”柴绯蓦然换了*的语气,手指轻柔地滑过台长紧皱的眉头,替他抚平那些皱纹。趁着台长发愣,她对他嫣然一笑,敏捷地启开门,溜了出去。 这一招是奏效的,至少台长没有就汤禾米的事件再来找柴绯的麻烦,可他并没有把柴绯调回专题部。世间的男人个个精明上算,没有人会画饼充饥,为一块挂在鼻子前面的肉而拼命奔跑。他们要的是看得见、吃得着的美馔,除非食物进口,否则不会轻言交易。 柴绯倒也没奢望凭着华而不实的花样搞掂台长,她不过是不敢把他得罪得太狠,毕竟她还不想丢掉手里的饭碗。男人的报复心是立竿见影的,她可不愿去跟台长较劲。如果是一个暧昧的动作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扩大化严重化直至拖到上床睡觉才能解决呢?这就是柴绯的处世逻辑。 柴绯回到办公室,莆一落座,电话就来了,而且打到了同事的案头。同事高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过去接听。柴绯很纳闷,通常她留给别人的是手机和小灵通号码,住宅电话是极少数的密友才知道的。而办公电话,她只用来拨打,从不留给任何人,一则她的工作流动性大,外出采访多,呆在办公室的时间屈指可数。二则这一行竞争厉害,厚颜无耻者比比皆是,她有一些介乎于线人和朋友之间的人力资源,她得防止新闻线索被拦截。 “喂,我是柴绯,请问哪位?”柴绯客气地问。 “终于找到你了,柴绯!”对方长嘘出一口气,兴奋地说,“我打了十几个电话,转来转去的,好容易才查到你的部门号码!” “您是——”柴绯狐疑。 “我是商央啊,我们前几天见过的,在我家里,记得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柴绯发出做秀的笑声,以虚假的热情应对道,“商少爷的魅力过目难忘,岂有不记得的?!” “嘿嘿。”商央傻笑。柴绯几乎可以想象他握着话筒抓耳挠腮的蠢相,他和他博学敏锐的爹是两码事,看样子也没遗传到他娘的沉稳内秀,柴绯很替他惋惜。 “是这样,柴绯,我这儿有一些英语考研宝典,对你肯定有帮助,我想拿给你,”商央扭捏地说,“要不,我请你吃顿饭?” “不用不用,”柴绯婉拒,“我这阵子挺忙的,下次去你家,你再给我,行不?” “那就耽误了,这可是今年的考研秘籍,绝密,”商央压低嗓门,“你早早地复习背熟了,保证能顺利过关。” “是吗?”柴绯虚应着。 “你几点下班,我过来接你吧?”商央顺势而上。 盛情难却,柴绯不得不应了。她打电话给汤禾米,要汤禾米作陪,汤禾米推说写论文,让她自个儿去应对那黄毛小子。 “商少爷总是这么热心吗?”柴绯故意问。 “谁知道!我跟他又不熟。”汤禾米道。 “他不会有什么企图吧?”柴绯进一步暗示。 “什么企图?”汤禾米木呐道,“人家是发扬雷锋精神,你别疑神疑鬼的。” 这话很不受用,但柴绯只是一笑了之。原本就冲着汤禾米的不解风情来的,到这份儿上了,木已成舟,又嫌人家不够情趣,那是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柴绯可没那么傻。 商央坚持做东,请柴绯吃了一顿意想不到的晚餐,肯德基炸鸡。柴绯阅人无数,第一次请女士吃饭,选择肯德基餐厅的,商央是破天荒头一个。也许他是把柴绯当成了娇滴滴的小女孩子,喜欢撒娇,喜欢摆谱,喜欢冰淇淋,喜欢卡通。相貌稚气不是件坏事,柴绯在心头聊以*。 他们选了靠窗的座位,商央买了一大盘子五彩缤纷的食物,餐厅附送了两只小玩具,商央喜笑颜开地递给柴绯。他们旁边是一大家子,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领着粉装玉琢的小姑娘,众星拱月似的。那丫头对柴绯很有好感,不住地扭头朝她笑,引得柴绯忍不住亲亲她的小脸蛋,与她咿呀说童语,还把小玩具送予她。 “我一哥们是花花公子,他的经验是,请女孩子吃肯德基,准保没错。”商央得意洋洋地炫耀。 柴绯不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微笑,她慢慢撕开汉堡,专拣里头的生菜吃。油炸食品胆固醇高,柴绯一向是不染指的。商央那哥们的泡纽葵花宝典,多半针对18岁以下的无知少女,见到冰淇淋就迈不开步的那种。 “这两杯都是草莓味的,”商央果真把其中一大杯冰淇淋移到她面前,殷勤道,“我再去叫一杯香芋的?” “别,别,”柴绯啼笑皆非,“我这把年纪了,已经不适合暴饮暴食,搞不好伤牙又伤胃。” “不会这么夸张吧?”商央故意笑道,“你看上去跟中学生不差什么。”这句赞美有点过头,柴绯但笑不语。 “对了,这是我朋友从北京弄来的,作者据说是参与了明年考研英语出题的,”商央鬼鬼祟祟摸出一叠复印资料,“这在外头,是要卖五千块钱一份的。” “哟,什么宝贝呀,这么值钱?”柴绯惊讶。 “你先把这个熟悉熟悉,我再想想办法,弄点儿政治复习资料,至于我爸那儿,包在我身上。”商央拍胸脯道。到了这节骨眼儿上,柴绯不忍再哄骗着商央白痴一样为自己鞍前马后地劳神效力,她坦白说: “我这研究生考不考得上都是次要的,毕竟那只是关涉到个人的兴趣,与生存无关,要紧的是汤大哥的职称问题,他都奔五十的人了,不能一拖再拖了。” “汤大哥的职称?”商央给她颠倒主次的说法搞糊涂了,“他不是主要推荐你来报考我爸的研究生吗?” “是啊是啊,”柴绯顺水推舟,“不光是考研究生,他过去还帮了咱家很多忙,我是一直没机会报答他。” “汤老师倒真是个厚道人,”商央释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是很应当的。” “对,你的看法和我是一致的。”柴绯应着。 “要是职称问题,那就更好办了,”商央拖长嗓音,“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事儿何必找我爸,找我就对了!” “真的吗?”柴绯表面笑着,暗骂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满口狂言。 “改天我给汤老师引荐淡湾大学一人物,评职称的事,找他勾兑勾兑,没有不成的。”商央眉飞色舞地承诺。 “谁呀?这么厉害。”柴绯半信半疑。 “汤老师准定认识,一见面就知道了。”商央故弄玄虚。 “有这么神吗?汤大哥的论文离副教授评定标准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呢,谁会这么神通广大?”柴绯套问他。谁知商央狡猾起来,不上钩,岔开了话: “找着他,没有不成的——汤老师在淡湾大学年头也不短了吧,怎么,连副教授都没评上?” “他把心思都放在教学上了,没功夫搞科研。”柴绯淡然一笑。汤禾米此刻是她的男人,她有义务帮他粉饰粉饰脸面。 “汤老师的教学是一绝,”商央突然哄笑起来,“他那三道经典题目,简直可以上淡湾大学的校史……” “三道经典题目?”柴绯不明白。 “你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给汤老师知道了,要骂死我的……”商央笑得更起劲了,满嘴的肉渣、饮料吞咽不及,淌了一下巴。 柴绯一回公寓就缠着汤禾米问那三道经典题目,汤禾米被她的软语温言融化了,浑身酥倒,乖乖开了电脑,把自己保存的题库调出来,让柴绯浏览。柴绯很快就发现了那三道与众不同的题目: 1、为救爱妾而领清兵入关的明朝将领是: a、吴一桂b、吴二桂c、吴三桂d、吴四桂 2、他所救下的爱妾是一代名伶,她的名字是: a、陈汤圆b、陈粉圆c、陈团圆d、陈圆圆 3、《道德经》的作者是: a、李耳b、李口c、李鼻d、李眼 柴绯笑得软倒,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汤禾米在一边嘟嘟囔囔地辩解,说什么用功的学生,无论怎么混淆他都会做,要打算十八猜的话,怎么着都是碰运气,不如好好教训教训。 “你太能戏弄学生了!”柴绯两手吊住他的脖子,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蹭得他心里痒痒的。但汤禾米毕竟不是三二十岁的壮小伙,不可能随时随地展现他的威武雄壮,大部分时候他甚至有银样蜡枪头之嫌,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当下只与柴绯嬉笑一番。 柴绯把商央的话告诉了汤禾米,汤禾米沉吟一阵,想不出淡湾大学何来这样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人物,毕竟他交往有限,本系的同事,相处若干年了,统不过是点头之谊罢了,他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柴绯就道: “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商央要当真约好了,咱们不妨见见去。” “罢,罢,”汤禾米鄙夷道,“我对这些三教九流没兴趣!” “人家怎么是三教九流了?”柴绯不解。 “若真是淡湾大学的教师,搞些不三不四的名堂,他的师德何在?人格何在?我是不屑与这样的人渣为伍的。”汤禾米义愤填膺。 “所以呀,你就得数十年如一日地当着你的讲师——你到外头打听打听,学术有多*?别人的职称又是怎样弄到手的?!”柴绯在他的鼻尖上重重刮了一下,“只缘身在此山中。” “什么学术*,那都是耸人听闻的,”汤禾米不悦,“胡作非为的,其实是极少数人,大多数教授还是行得正走得直的。” 柴绯一时语塞,便不与他计较,免生争执。她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们之间的感情,惟恐嗑着碰着了。毕竟汤禾米还是有妇之夫,她不能让他觉得情人和老婆是一样的辣悍。 她无原则地谦让着他,不与他较劲。譬如她曾投其所好,专程下载了一首叫做《楼兰新娘》的诗,配以大漠荒芜的景色,放在电脑桌面上,作为背景图案,汤禾米看见了,一句一句小声念了一遍: “我的爱人曾含泪 将我埋葬 用珠玉用乳香 将我光滑的身躯包裹 再用颤抖的手将鸟羽 插在我如缎的发上 他轻轻地阖上我的双眼 知道他是我眼中 最后的形象 把鲜花洒满在我胸前 同时洒落的 还有他的爱和忧伤 夕阳西下 楼兰空自繁华 我的爱人孤独地离去 遗我以亘古的黑暗 和亘古的甜蜜与悲凄 而我绝不能饶恕你们 这样鲁莽地把我惊醒 曝我于不再相识的荒凉之上 敲碎我敲碎我曾那样温柔的心 只有斜阳仍是当日的斜阳 可是有谁有谁有谁能把我重新埋葬 还我千年旧梦 我应仍是楼兰的新娘 第四章 楼兰新娘(4) 念完他嘴巴一撇,说声荒唐,不容分说地就删除掉了,全然不管柴绯费了多少心思。他对她的耐心远不如对待虚无的红色妖姬,他从不会认真倾听她的需要,但对于红色妖姬却相反。仿佛柴绯在他眼里的部分,只有身体。他蒙获某种特赦,可以天经地义地忽略掉她的思想。 柴绯没办法生气,安慰自己,说汤禾米的真纯恰恰体现在此,他并不是情圣,因此没有那些低头伏小哄女人的招术,而自己看准的,正是他在世事上的不开窍和在感情方面的愚钝。这样想着,也就稍微好受一些了。 商央出的主意,柴绯不再劝说汤禾米尝试。她开了电脑上网,汤禾米埋首于一本古旧的历史参考文献,边读边用红笔勾画着。他们没有再谈论商央,直到临睡前,汤禾米突然开口道: “商央要是约好了人家,不去好象也不大礼貌,辜负别人的好意……” “那我就陪你去见见?”柴绯兴兴头头地支起身子,汤禾米避开她的眼光,犹犹豫豫地说: “你不知道,我确实不愿意跟这些学术骗子打交道……” “面都没见着,你怎么晓得人家是学术骗子?”柴绯意兴阑珊地倒头就睡。 “我说过要把副高职称作为娶你的聘礼,可这时间不等人啊……”汤禾米兀自叹息。柴绯在黑暗里两眼灼灼地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这样好不好,你替我去见见,听听究竟,要是正路呢,咱们倒可以试试,假如是歪门邪道的手段,就权当没这事儿,你说行不?”汤禾米试探道。 柴绯被他这主意搞得胸口发堵,闷了一会,她还是答应了,说,好吧,我给你当一回经纪人。汤禾米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吻着她的头发,温柔道: “赶明儿,我下厨烧一桌好菜,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那手艺,不领教也罢!”柴绯耻笑他。 “你说什么?”汤禾米笑着挠她,柴绯尖叫着,满床躲闪,汤禾米追着,不依不饶地挠她。 闹着闹着,汤禾米忽然兴致昂然,不容分说地把柴绯剥得精光,然后腾身上马。柴绯的头发胡乱散在脸上、胸前,她的身体娇润轻白,就像初春的笋尖,嫩得能掐出水分。再加上在罗马那儿训练有素,对付汤禾米实在是小儿科。她驯顺地偎着他,刚柔并济,张驰有度,汤禾米给她刺激得命都可以不要了,驰骋纵横,根本顾不得腰酸腿疼眼发花的严重后果。 佟铿铿与她网恋三个月的法国男人扯绷,没等柴绯安慰,有火速捞上一韩国驻华公司的会长,姓金,鳏夫。 尽管佟铿铿在中国男人的心目中并不看好,但她玲珑袖珍的体态与那双因高度近视而显得迷迷茫茫的眼睛,对于异邦汉子还是颇为蛊惑的。 柴绯与佟铿铿互为彼此的忠实观众,她在第一时间被请去吃淡而无味的韩国料理,鉴赏佟铿铿的新男友。 这金社长倒是不比佟铿铿从前交往的那些外国小白脸,人家有钱,有身份,有地位,在淡湾住着一幢货真价实的别墅。柴绯被邀请到了金氏别墅,由老金主厨,品尝韩国人亲手做的料理。 席间,柴绯见他俩卿卿我我,不由得悄声笑道,铿铿,你这叫国际滥交,不怕aids? “怕,怎么不怕?!”佟铿铿怪叫,“不止我怕,他还怕呢,我们之前已经去防疫站查过了。” “手续这么齐备?不伤感情的?”柴绯骇笑。 “宁伤感情不伤健康。”佟铿铿做个鬼脸。 老金年过半百了,秃顶,肥硕,但服务态度一流,穿着白袜子,不断微躬着腰,一溜小碎步地穿梭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搬运上来各种食物,并不是传说中飞扬跋扈的韩国大男人。他不太懂得中文,笑眯眯地瞧着柴绯,用蹩脚的英语叫她快吃,那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模样,活像一头大熊猫。柴绯不由得想到汤禾米,汤禾米也是笨熊一样的男人,但此熊非彼熊也。老汤是本土的、纯厚的、安全的,他只属于柴绯,这就足够了。 吃过饭,老金负责把碗盘收进洗碗机,佟铿铿全不染指。柴绯是真诧异了,就跟佟铿铿说,韩国男人不是举世闻名的大男子主义者吗?怎么被你调养得童养媳一般?佟铿铿就淬她: “呸,谁像你,一碰到old汤,就跟从没见过男人似的!你肯定把他伺候得像坐月子一样舒服吧?” “伺候男人的感觉其实是很新鲜的,”柴绯自我陶醉,“像吃肉吃腻着了,上那么一盘白水清菜,又清淡又营养。” “去你的白水清菜,”佟铿铿咬牙切齿,“吃吧,有你谗得饿得眼冒金星的那一天。” “不会的,这种菜啊,就是天天儿吃,顿顿儿吃,对身体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柴绯很自信。 “我对你的评价,就一个字。”佟铿铿气哼哼地瞪着她。 “什么字?”柴绯不解。 “贱!” 商央隔一天就认真负责地约来了那神秘角色,打电话给柴绯,让她通知汤禾米一道赴约。地点对方已经定下了,而且对方强调由自己请客,不许汤禾米争。 柴绯恰巧当天有采访,晚餐是没办法去了,只好改成吃宵夜。商央与对方一商量,选了一间广东馆子。柴绯提前告诉商央,老汤有事来不了,请她和商央帮忙接洽妥当。商央满口答应着,一副义不容辞的豪迈气概。 那间馆子离电视台很近,柴绯下了班就准备步行过去。奔波劳碌了一整天,妆褪得差不多了,气色也恹恹的,她就在卫生间里补了补粉底,换一支亮色唇彩,含一粒西洋参片,提提神。出了电视台的大门,商央居然等在门口,倚着一部宝来轿车,自以为很酷地拎着一罐啤酒,隔几秒钟喝一小口。柴绯见状,扑哧一声就笑了。 “半个小时以前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他们就说你已经离开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商央笑着问。他一仰脖,把啤酒如数灌下,啪一声扔在路边,用遥控车匙开了车门,对柴绯做个请的姿势。柴绯上了车,道: “我在洗手间补妆,毕竟是初次见面,面黄肌瘦的多不好。” “你这么漂亮,再一打扮,可就晃得人睁不开眼了。”商央发动引擎。 “在电视台呆着,工作时间晨昏不定,如若不懂得保养之道,百分之百会未老先衰,没结婚的做一辈子老姑婆,结了婚的变黄脸婆。”柴绯怨艾道。 “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美的……”商央压低嗓子,含含糊糊地说。柴绯置若罔闻,暗自笑了笑,商央这雏儿,道行不深,一句老掉牙的情话居然都讲得半生不熟,喉咙堵结,脸色发红,想来确实疏于实践。 车行五百米就已到达目的地,商央找泊车位倒费了不少劲。这间馆子档次不算太高,但人气旺,大堂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菜式以自助和点菜相结合,光是生滚粥就有几十余种,皮蛋瘦肉粥、鱼片粥、猪肝粥、状元及弟粥、田鸡粥、黄鳝粥、菜干粥、花生白果粥等等,口味迥异,腻肥的也有,清爽的也有。 商央预先订了雅间,稍坐片刻,主角就到了。那是一位近四十岁的男士,中等身材,穿着名贵的西装,搭配着无懈可击的领带与羊毛围巾,大衣优雅地挽在臂弯里,一双棕色的软底缚带皮鞋纤尘不染,鼻梁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额前的头发吹成花尖,很有点像风度翩翩的党政机关干部。他隔着老远的距离就伸出手来,遥遥地与商央紧紧一握。 “洪哥,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柴小姐。”商央介绍道。 “久仰久仰!鄙人洪钟声,请多指教!”他以同样的方式,隔着大半张桌面伸过手来,跟柴绯握手。柴绯发觉这种握手方式非常聪明,双方隔得稍远一点,上半身努力前倾,显得殷勤。而手掌紧握的一刹那,由于两厢都费力,不得不尽快松开,益发显得那一握弥足珍贵。 洪钟声打开皮包,取出一只金色的名片匣子,递一张名片给柴绯。柴绯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长串头衔,包括钟声咨询公司董事长、淡湾大学农牧系教授、全球绵羊协会副秘书长…… “洪教授是绵羊协会的副秘书长?”柴绯好奇地问。 “是,我在日本读博士的时候,研究方向是绵羊。”洪钟声矜持微笑。他的五官很周正,两道眉毛剑拔弩张,挺直的鼻翼英气勃勃。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色过于健康,唇红齿白的,殷红柔润的两片嘴唇颇有女人相,并且一笑就露出两个该死的酒窝,立即把所有的威信一扫而空。 侍者端着托盘上来,在他们面前摆上免费赠送的几味凉拌小菜,同时把菜单递给商央。商央翻开来,逐一看着,没等他开口,洪钟声打个响榧,把侍者叫到身边,不动声色地吩咐: “腌蚬、豉汁蒸排骨、花旗参桂圆糕、清汤雪哈炖菜胆、燕窝配哈密瓜汁、酥皮叉烧包,椒盐九节虾、清蒸扇贝、卤鹅掌各六只,一扎生啤,单独给小姐来一客红豆双皮奶。” 侍者领命而去,洪钟声这才悠闲地顾自把大衣围巾挂在衣帽架上,重新坐下来,搓搓手,笑容可掬地侧身问柴绯: “怎么,老汤没过来?”柴绯下意识看了商央一眼,很显然商央已经把汤禾米的身份暴露了。 “他有论文要赶,他让我代他问候洪教授。”柴绯撒谎道。 “洪哥,你放心,我和柴小姐可以做他的全权代表了。”商央自作聪明地补充。 “老汤这人,就是太老实,照他这样辛辛苦苦做学问,猴年马月才能解决正高职称啊。”洪钟声大摇其头。 “所以请洪哥指点迷津,指引一条捷径啊。”商央道。洪钟声圆滑地微微一笑,不接腔。 “洪教授认识汤大哥?”柴绯追问。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汤在淡湾大学还是有一定知名度的。”洪钟声笑起来,笑容里透着诡异。 “他的知名度远远赶不上洪哥啊。”商央谄媚道。 “他那三道经典题目——呵呵!”洪钟声笑不可抑,商央跟着笑了,柴绯想想,也忍俊不禁。 “我要有老汤那时间精力,我一边儿等着评职称,一边儿兼个辅导员当当,何苦死熬在书斋里?!”洪钟声感叹。 “辅导员?”柴绯不懂了,“那不是刚刚毕业的本科生干的活儿吗?” “以前是,”洪钟声说,“大学扩招以后,人手不够,学校就抽了不少专任教师兼当辅导员。” “辅导员的事儿太杂,”柴绯摇头,“汤大哥那种脾气,不会乐意做这些琐琐碎碎鸡毛蒜皮的工作。” “嗤!”洪钟声冷笑,“柴小姐,你是外行,现如今的行情啊,辅导员可是吃香得很。” “怎么,学校很重视辅导员了吗?”柴绯谦虚地笑,“我读大学的时候,辅导员差不多就是最一般的管理人员,听说很多辅导员拼命考研、考博士,大部分都转到教学岗位上去了呢。” “那是在腰包鼓起来以后!”商央抢着说,“你甭看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是自主择业,辅导员的权利可比过去更大了,什么入党啊,当班干部啊,评奖学金啊,推荐工作单位啊,全在辅导员手里抓着,这些事情对于就业又是很重要的。” “这样啊。”柴绯有点明白了。 “在淡湾大学,最富的人,不是校长,不是教授,不是专家学者,而是辅导员,”商央说,“这年头的辅导员,年龄不大,胆子大,干个三五年,车子房子全有了,有了物质基础,再去谋求学术发展不迟。” “这么说来,大学里最*的倒是辅导员了?”柴绯吃惊。 “不光辅导员,搞学生工作的,个个肥得嘴角流油。”商央强调。 “这我可长见识了,”柴绯笑,“不过汤大哥那性情,怕是不适合这条致富路。” 洪钟声点头,赞同地嘿嘿笑了几声。 菜肴上来,滋味都很不错,红豆双皮奶尤其妙,拨开红豆,轻轻揭起两层平滑如镜的薄薄的奶皮,舀在汤匙里,摇摇晃晃的,果冻布丁似的。 柴绯忍不住吃一大口,那东西趣怪,入口即化,香滑细腻、清甜浓香,与口齿缠绵纠缠,叫人辗转反侧,欲罢不能。 洪钟声体贴入微,察言观色地替她再叫一客青木瓜双皮奶。柴绯竟如数吃下。她自认是见多识广的美食家,淡湾市的美味无所不知,却在这样一款陌生小点心面前折了腰。 一餐宵夜吃得很愉快,洪钟声谈笑风生,他说话很有激情,中气十足,声情并茂,辅以手势、眼神,很有吸引力。他的思维也是跳跃机变的,从粤菜聊到足球,从跑堂的聊到公务员,针砭时弊,大加调侃。 柴绯因加班来不及吃晚饭,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不客气地大啖美味。吃到一半,洪钟声的手机“滴答、滴答”闹钟似的响了几声,是一条短信,他浏览了一遍,耸耸肩膀,高声叫侍者结帐。 “我得先走一步,柴小姐,万分对不起,下次洪某人一定赔罪,”他匆匆披挂上围巾大衣等行头,对商央交代,“兄弟,你替我好好陪陪柴小姐,招待周到,添什么,尽管算在我名下。” “出什么事儿了?”商央诧异。 “还不是来腊,她那臭水平,叫她不要上路她偏不听,这下可好,撞到人家茶铺里去了。”洪钟声埋怨着。侍者送上帐单,商央和柴绯不约而同地抢,扑了个空,被洪钟声眼疾手快地夺了,瞟一眼,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塞了过去。 “来姐没伤着吧?”商央关切地问。 “还好没有人员伤亡,但茶铺老板不让她走,说她撞坏了几张椅子,要她赔一千多块钱,这不摆明是敲诈吗?!”洪钟声说着,对柴绯拱手道声失礼,麻利地夹起皮包,边往外走边给交警队的朋友拨打手机: “喂喂,老弟,你他妈是不是又在赌?我告诉你,你来姐遇着麻烦了,就是你分管的那片儿,你赶紧给值班的打个电话过去……” 走到门边,他突然想起正事儿,捂住话筒,回头对柴绯道,柴小姐,我会尽快帮老汤做一个方案,程序啊、价格啊,你们要看着合适,咱就尽快启动! “啊,对了,老汤搞什么专业的?”洪钟声走出几步,又返身折回来,大声问。 “考古学,大概是楼兰什么的。”柴绯不确定地回答。 “好,好。”他对柴绯挥挥手,大步流星地飞奔而去。 “来腊是谁啊?”洪钟声前脚一走,柴绯就问商央。 “他前妻,省教委职称处的副处长。” “前妻?”柴绯觉着奇怪,这年头,有谁会对前妻呵护备至、招手即到的啊。 “他俩可是一对宝,在一块儿的时候天天吵天天闹,一离了婚,反倒好得割头换颈,”商央老练地说,“原先老洪还爱拈花惹草,为这,来腊都快跟他拼命了,现在呢,两人各住各的屋,谈恋爱约会似的,见了面亲热得不得了,老洪也从此洗心革面,专心致志对来腊好——可他俩就是不复婚。” “有孩子吗?” “没有,要有孩子也不能这样了——你说这两口子够怪的吧?”商央笑道。 柴绯微笑,未予置评。商央这样的愣头青,自然无法理解他们的状态。但柴绯能够深刻体会其中的甜蜜与哀愁,尤其是来腊。那必定是一名蕙质兰心的女人,唯有具备非凡的智慧,才能在适当的时机斩断情丝,而后再以适当的方式加以弥合。其间的大痛大喜,却是鞋与脚的哲理了。 第五章 玫瑰仔鸡煲(上) 第五章玫瑰仔鸡煲 大年二十九,办公室人声鼎沸。电视台就是这样,一到节日反倒忙得人仰马翻。汤禾米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催问柴绯何时下班,叮嘱她一定回家吃晚饭。 汤禾米嗓音里按捺不住的兴奋,其实已经把什么都透露了,但柴绯为了配合他难得一次的情调,假装不懂得,就让他揣着秘密快乐去吧。 尽管有心理准备,柴绯还是惊喜了一把。她原以为老汤不过是叫了外卖大餐,开一瓶红葡萄酒,来一场浪漫却落伍的烛光夜宴。没想到汤禾米一点儿没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花招,老老实实买了瓜果蔬菜,在狭小的厨房里乌烟瘴气地又是炒又是炖,搞得一脸的油烟和汗水。 “干嘛这么辛苦呀?到外边去吃多省事儿啊。”柴绯娇嗔道。 “我说过,你帮我去见了商央洪钟声他们,我要下厨做几道好菜,酬谢酬谢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是从来不失言的。”汤禾米笑着说。 “你真死板。”柴绯戳他一指头。 “来,尝尝。”汤禾米从沙锅里舀一勺汤,嘘嘘吹着,递到柴绯嘴边。那汤的颜色浑黑浓稠,墨水一般。柴绯不忍拂他的兴,试着喝一小口,一尝之下,味道却是出奇的鲜美,有种异样的浓香。 “这是什么汤呀?”柴绯奇道。 “怎么样,我有创新精神吧?”汤禾米面有得色。柴绯就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用各种腻甜的昵称唤他,夸他能干。 对于柴绯的赞美,汤禾米一贯很受用,跟她腻歪了一阵,盛一大碗汤,叫她好好品尝品尝。汤里有肉,有菌子,还有一些淡黑的絮状物。 “你到底怎么做的呀?”柴绯吊着他的脖子撒娇。 “这叫玫瑰仔鸡煲,”汤禾米挑挑眉毛,“原料包括,仔鸡一只,玫瑰花瓣少许,各色菌类若干,大火炖至八成熟,文火一煨,就成了。” “玫瑰仔鸡煲?”柴绯琢磨琢磨,笑了,“老汤,看不出来,你挺浪漫的呀!” “不是浪漫,我这可是有科学依据的,”汤禾米严肃道,“据历史记载,19世纪初,就有人开始用玫瑰治疗疾病,当时发现的疗效就有好几种,可以针对各种炎症、眼病、皮肤病、呼吸器官的过敏、消化器官的疾病、神经系统疾病和心脏病。你不老爱嚷嚷胃疼吗,这不,刚好对了路了。” “老汤,你真细心。”柴绯挺感动,她蹙眉嚷胃不舒服的时候,汤禾米就会呆头呆脑灌一暖水袋让她捂着,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结果他都记在了心里,在汤禾米那样的书呆子,这就是深入骨髓的疼爱了。 “来看看,这儿还有,我还腌着一大缸子,往后用来裹馒头,准保好吃!”汤禾米把她拉到阳台上,指给她看一只新买的陶瓷罐子。柴绯揭开一瞧,罐子里面黑糊糊的,全是红得发乌的干玫瑰花瓣,渍着冰糖、盐,还有半缸子的白葡萄酒。 “这可是我自个儿的发明,要申请专利的,不许外泄哦。”汤禾米把手指放在唇边,笑嘻嘻地叮嘱道。 “你逗死了。”柴绯哗然而笑。 汤禾米还预备了几样煎炒的菜,柴绯就坐在餐桌边喝汤,一边看着他像做科学实验一样精确地往锅里放着调料。他怕脏了衣服,就把衣袖挽得高高的,滚油溅在裸露的手臂上,他却是满不在乎的。 这一顿晚餐着实丰盛,汤禾米不讲究形式主义,对于营养的配置却很考究,每一道菜都能说出道道来,并且都是苦心孤诣弄出来的品种,例如萝卜烧牛尾、菠饺鱼肚、白汁牛肉,每样菜都照食谱一丝不苟地做。同时在造型上费尽心思,他往菠饺里加入了虾仁,颜色便成碧绿,看着比吃着更妙,为此他摩拳擦掌地得意了好一会。柴绯喜欢由他原创的玫瑰仔鸡煲,汤味儿鲜,仔鸡肉也嫩,她就多吃了几块。 吃得太饱,饭后柴绯就挽着汤禾米的胳膊出去散步,入了夜,空气清冷,透着霜雪彻骨的寒气,天空却晴朗,月亮像一张薄薄的锡箔纸。有小孩子在街头放一种不带响的烟花,拎在手里,哧哧地转出一圈又一圈小小的火花。柴绯童性大发,就跑到小贩那儿买了一盒,也用小棍儿拎着,让那烟花在手中闪逝。汤禾米对她的孩子气嗤之以鼻,远远站着,抱了手臂,无聊地看着。 玩到中间,柴绯的肚子隐隐作痛,她强忍着没说,叫了汤禾米回家,电视也不看,早早睡下,以为躺躺就能过去。躺下了,腹痛越发强烈起来,上了几次卫生间,撑不过,呻吟起来。汤禾米手忙脚乱,看她痛得翻来覆去,自言自语道: “又不是生孩子,怎么疼得这样?” 柴绯在痛楚中听他说的这句呆话,哭笑不得。隔一阵子,汤禾米自己也不大对劲了,连着跑了几趟厕所。两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相互搀着,打了计程车去医院看急诊。 化验结果出来,食物中毒。柴绯立马被吊上点滴,床位紧张,她被安排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汤禾米症状稍轻,被留在观察室,用了口服药。一瓶液体未输完,柴绯上吐下泄起来,连深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医生护士破例给她腾了床位,主治大夫查访,斥责当班医生用药过轻,赶着又换药,三瓶药水一起上。 汤禾米遵从医生指令,从家里把剩下的玫瑰仔鸡煲带来,医生一化验,不单玫瑰花瓣处理不当,残留着毒素,而且蘑菇也是有毒的。毒蘑菇可以致命,医生不敢怠慢,立即给汤禾米也吊上点滴,又给柴绯口服了几种解毒药,连带地把他俩训斥一顿,汤禾米坦承是自己所为,又被医生劈头盖脸地骂了,说他不要命。柴绯见汤禾米蔫头蔫脑的,心生怜悯,不顾身体难受,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捏,宽慰他不必自责。 折腾了大半夜,柴绯症状减轻,沉沉睡去。汤禾米也在观察室找到床位,一躺下来,鼻鼾如山。翌日清晨,两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相见,都有些大难不死的惊惶。 再去化验,柴绯体内的毒还未完全清除,汤禾米因吃得少,已经止住腹泻。医生不肯放他们走,叫他们老实呆着,再观察24小时。 柴绯与汤禾米不得不在医院度过了大年夜,急诊室的病人骤然减少,空空的白床单有些下雪天一样的寂静。柴绯体质好,白天输了几瓶液体,到了傍晚,人就清爽多了,缠着汤禾米要出去转转。汤禾米拗不过,只得搂了她的肩膀,一路蹒跚出来。医院附近是一个住宅小区,有小孩子偷偷放甩炮,往地上一扔,啪地一声响亮地炸了,吓人一跳。 商店摊贩都早早关门打烊,凛冽的寒风中人烟稀少,转了半条街,连一个行人都没见着,他们扫兴地返回医院。柴绯对于过年原本是不上心的,往年的春节,轮到她休假,她总是参加旅行团,外出游历。差不多有四五年了,她既不去父亲的新家,也不去母亲的新家,就在异地,和旅行团里一大帮素不相识的游客一起,在苍绿山水间或是繁华城市里,过完一个又一个的新年。 今年有了汤禾米,家的感觉突然唾手可得,柴绯也就有了过年的兴致。之前已经筹划过,汤禾米在年三十的晚上,一个人回母亲那儿应应卯,然后两人哪儿都不去,在家孵着,买一堆好吃的,看电视,睡觉。到年初三了,出去逛逛电脑城,买台电脑。柴绯的那台手提被汤禾米霸占着,很不方便,就打算专门为汤禾米买一台。 这样的设想,汤禾米举双手赞成。他老婆安静是购物狂花,每年春节都去抢便宜货,疯了似的往大减价的人堆里扎,还叫上他和女儿当小工。幸而柴绯没把逛街列入计划。当然了,汤禾米倒不完全是怕陪她走路,关键在于他囊中羞涩,付不起那个帐。 在与柴绯的经济关系中,汤禾米的心态很奇怪,但凡遇到贵重一些的器物,比如电脑,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柴绯掏腰包。但换了日常用的小玩意,吃的、穿的,他就会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仿佛自己很有付帐的义务。这种避重就轻的感受恰倒好处地拯救了他,使得他能够堂皇地适应柴绯高薪奢侈的生活而又不必有男子汉的屈辱和压抑。 淡湾市政府从晚上九点开始,在城市中心广场放烟花。医院离广场很近,眼见着窗外硕大壮美的景象,柴绯心痒难耐,又想出花样,叫汤禾米一起去买麻辣兔头。 “小姐,你就安分点吧,你问问医生,你能吃麻辣兔头吗?”汤禾米懒洋洋的。 “去吧,去吧,就尝一小口,总成了吧?”柴绯央求他。禁不住柴绯软磨硬泡,汤禾米无精打采地陪她去了。 柴绯所说的麻辣兔头,是一家川菜酒楼的招牌菜。他们打的过去,买了兔头,一半是麻辣味,一半是茴香味。酒楼里灯火辉煌,笑语喧哗,一桌一桌的团圆饭老早就满了座,大堂中央54英寸的液晶电视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的歌舞晚会。 回到医院,汤禾米的床位前赫然坐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汤禾米的大姐。柴绯一见,头都大了,躲闪不及,硬着头皮上前一一招呼问好。 汤禾米一住进医院就打过电话给大姐,请了假,说是转告老妈一声,三十夜他回去不了。他是原原本本把原委说了一遍,只听大姐在电话那端“唔”、“唔”应着,根本不问问他的病情轻重,末了还强调一句: “禾米,你知道,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老妈今年都八十七岁了,再能有几个新年都说不定了,我建议你无论如何回来一趟。” “你这不逼我吗?医生压根儿不许出院啊。”汤禾米急道。 大姐在电话里不与他罗嗦,冷笑一声便挂断了。汤禾米自然不知道,汤家人几乎在同一时段,迅速传遍了他食物中毒住院的消息。他的几个姐姐姐夫异口同声表达出不相信,认为是汤禾米的小情人捣鬼,撮弄着他,不许他回家过年。缘于此,她们决定晾他一晾,看看他还有良心没有,会不会幡然悔悟,乖乖地赶回去陪伴老母亲。 结果当当然使她们失望,汤禾米连影儿都没露一露。吃过年饭,几姊妹商量商量,决定到医院实地探察一番,看汤禾米是不是真的欺骗了母亲欺骗了家人。在汤禾米与柴绯去买麻辣兔头的的当儿,汤家的半打老太太已经向当班医生询问得一清二楚,得知她们的弟弟状况很轻,而柴绯是死里逃生。因此她们一见柴绯手拎着兔头,健康抖擞地回来,就团团把她围拢住了,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说: “气色不错气色不错,年轻人,就是恢复得快……” “禾米可不行,毕竟快五十的人了……” “小柴,我家里有几本菜谱,改天带给你。这做菜啊,可不简单,那里头学问大着呢,稍不留心,就会坏事儿的……” “禾米能照顾你吧?我看他脸黄黄的,要不我给你请个专门的陪护……” “花瓣是有毒的,可不能随便吃,看看,你俩就在医院里过年了……” 柴绯脑子清醒,一下就从乱七八糟的话语里听出来了,这帮老太太口口声声关怀着她,其实暗地里操心的是他们弟弟汤禾米,生怕汤禾米伺候她累着了。再有,她们以为那道玫瑰仔鸡煲是她异想天开的创意,害人害己,连带汤禾米也进了医院。 “你们坐一会儿,我想去趟洗手间。”柴绯托辞道。汤禾米要陪她,她忙推拒了,独自在住院大楼背后黑漆漆的小花园里溜达,把那些姓汤的长舌妇抛给汤禾米应付。 中间她接连收到几条祝福短信,翻开看,一条是同事的,一条是佟铿铿的,一条是商央的,还有老爸和年轻的继母发的,最后一条,是罗马那厮,写着: 愿好运像地雷,时常给你踩到;厄运像流星雨,永远淋你不到;财富像垃圾,随处可以捡到;幸福伴你一生像苍蝇一样盯着你不放!新年快乐! 你忠实的罗马 柴绯一笑置之,这是一条群发短信,罗马所有的朋友都能收到,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这一刻,她想到了罗马,想到分别时他说过的那句话,宝贝,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才是最适合的一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腰间系着一条白毛巾,浑身肌肉累累。一想到他那强悍的身姿,柴绯就忍不住微微悸动。 汤禾米与他的姐姐们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柴绯冷得不行,厚着脸皮回到温暖的病室。汤禾米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老太太们正在痛痛快快地数落他: “……安静多懂事,闹成这局面了,还带着孩子去看了奶奶,妈还蒙在鼓里,我们哄她,说你出差了……” “找个小姑娘好吧?都折腾到医院里来了!这叫什么?壮志未酬身先死……” 柴绯一出现,她们的声音噶然而止,打叠起笑脸,索然无味地坐一坐,放下几包奶粉芝麻糊之类的营养品,起身告辞。 她们前脚一走,柴绯就跳起来,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值班的小护士,把兔头放到护士值班室的微波炉里打热,叫上汤禾米,与小护士一块儿大啖。 小护士禁不住大年夜的寂寞与美食的贿赂,陪着柴绯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通。完了她悄悄给柴绯吃了一剂辅佐消化的药,预防她脆弱的肠胃受不了。汤禾米对兔头没兴趣,赖在值班室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哈喇子流了老长。柴绯用纸巾帮他擦了擦下巴,小护士羡慕道: “你老爸真好,都不爱管你,不像我爸,动不动就教训我。” “是啊,”柴绯心平气和地微笑道,“他脾气好。” 大年初五,商央的电话追来了,说洪钟声要求重新做东,这次是为上一次中途离席给柴绯赔罪的,请老汤务必出席。汤禾米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 汤禾米自打知道了商央口中了不得的人物是洪钟声,就更加没兴趣了。他对洪钟声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洪钟声在淡湾大学的名声很大,跟学校领导称兄道弟,据说在外头路子也很野。汤禾米是既没机会也没能力与这等角色与其结交,同时更是不屑于亲近之。 柴绯这几日被白米稀粥腌青菜闹得心烦,正想开开戒,吃顿香辣的,于是不顾汤禾米拦阻,欣然应约。汤禾米搬出医生的处方,柴绯不理睬,坐在梳妆台前骚首弄姿地妆扮起来,汤禾米见劝解无效,磨蹭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我得去监视监视你,要是你不忌口,再伤了肠胃可不行。说着换了衣服,居然跟了柴绯一道前往。柴绯见他往外套口袋里放一沓钱,奇道: “你要买东西?” “是我求洪钟声帮忙,总不能白吃人家的吧。”汤禾米道。柴绯夺过他的钱,不有分说扔回抽屉,叹道: “还是用我的吧,你的钱,得留着支付离婚费用呢。” 汤禾米瞧她神色感伤,心内也黯然,觉得自己真对不住这小姑娘。当下他替柴绯挽了大衣,殷殷勤勤地赶去按了电梯开关,一路跟着柴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柴绯倒没往心里去,一出大厦,看见冬日淡色的阳光,心情就好了。她的qq车送进汽修厂了,两人就搭一段公交车,再步行一段。 天气好,满大街卖糖山楂的小贩,一串串山楂红通通的。柴绯眼谗,非得吃一串,汤禾米拗不过,掏钱买了。柴绯举在手里,噶嘣一声咬一大口,脆硬的糖渣啪嗒啪嗒往下掉。这山楂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柴绯给酸得哧牙裂嘴,汤禾米微笑地望着她,忽然间升腾起一种幸福而又酸楚的感情,他想着,一生能得如此贴心有趣的女伴,余愿亦足矣。 地点仍是洪钟声选的,一间以汤锅为主的酒楼。商央去得最早,在酒楼门厅等着,见了他们,一口一个新年好,与汤禾米握手,又与柴绯握手。洪钟声最后到,驾着一部黑色的新款加长型别克驶进停车场,摇下车窗,向他们挥手致意。 洪钟声是一色的黑,从风衣到高领羊毛衣,都是纯黑色,头发吹得松松的,大步走在前头,显得气宇轩扬。汤禾米个头比他略高,却是缩头塌肩,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像个初初进城的茫然却又骄傲的乡下人。 入了座,汤禾米正襟危坐,对于洪钟声蜜里滴油的客套话不冷不热,显示出正宗知识分子与那些旁门左道的学术混混之间的区别,以正视听。 洪钟声是何等老练通透的人物,假装不懂汤禾米的傲气,把他敷衍得密不透风。汤禾米渐渐着了他的道儿,随他议论起学校的时局朝政。洪钟声又时不时悄声透*校级领导的政治背景,按照汤禾米的嗜好,骂这帮人是不学无术的官痞,扰乱了大学校园干净高尚的气息。汤禾米见他与自己政见相同,不由得引为知己,大大发了一通牢骚。 柴绯这厢,给商央缠住,脱身不得。商央不住明示暗示着邀请她外出度过剩余的两天年假,柴绯左右推托,话说得技巧,怕伤了这小伙子的自尊。 不过三五次的接触,柴绯已对商央洞若观火,这小子对女人全无经验,恐怕只在少年时期暗恋过隔壁班的长发少女,依靠频繁的*以及性幻想捱过漫漫青春期。这种男人,往往在成年后本事不大、胃口不小,勇猛直前,不撞南墙不回头。柴绯可不想成为那堵南墙,但一时半会儿又不便明言,只得由着他发春去。 洪钟声点的汤锅很有特色,以稀饭作底,烫各色菜肴。汤色清淡,锅底的粥炖得烂烂的,浓稠鲜美,柴绯不禁连吃了两碗。吃到一半,饭桌上已被洪钟声调剂得气氛愉悦,一派谈笑风生。汤禾米尤其兴奋,频频举杯,与洪钟声干杯。说到高兴处,汤禾米把学校的主要领导统统贬斥一番,言辞尖刻,不留情面,洪钟声是老狐狸,听着,微微颔首,老谋深算地嘿嘿笑。 汤禾米消除了戒备,把食物中毒进了医院一事也说了,柴绯惊出一身冷汗,在桌子下面用脚猛踹他,他好歹才忍住,没把柴绯一并供出来。 “汤兄,到了咱这岁数,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洪钟声并未生疑,反倒善解人意地说,“你不知道,我可是有着二十几年烟龄的老烟民了,去年底,还不是硬戒掉了。” “吸烟对肺不好,你可得少吸。”汤禾米作忧心忡忡状。 “已经彻底戒了。”洪钟声强调。 “吸烟容易引起肺癌。”汤禾米说。 “谁说不是?”洪钟声点头道,“过去我没有烟没吸过?从纸烟到烟斗,从烈烟到比较柔和的烟丝,什么都试过了。十来年前开始,我只用烟斗了,走哪儿随身都带着。各种烟斗我都有,石楠根的、枣木的、印第安式的、英式的,全齐了。最好的一种海泡石烟斗,我就有十几根。瘾最大的时候,我能把烟丝同时装满几只烟斗,放成一排,挨个儿吸。” “哟,那你可以办一场烟斗展览了。”汤禾米笑道。 第五章 玫瑰仔鸡煲(中) “瘾再大又怎么样?还是戒了,身体要紧啊,”洪钟声不理会他,接着说,“40岁了,我才发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别的,都在其次。”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高声解释着自己的行踪,汇报一同吃饭的是哪些人,又邀请对方过来一道尝尝稀饭汤锅。挂断手机,他笑着对商央说: “你来姐要过来。” 商央对柴绯做个眼色,柴绯立刻就明白了,洪钟声所说的来姐,就是商央对她提过的,洪钟声的前妻来腊。 来腊打车过来,几分钟就到了。这是一位*的中年女人,打扮得华丽,及踝的橘红羊绒大衣,脱下来,露出贴身的羊毛衣,却是油绿色的,拎一只夏奈尔经典款式的链式手袋,金光闪闪。这一身上下的好东西给她糟蹋得惨不忍睹,幸而她长着一张讨巧的团圆脸,天生的慈眉善目,难得的是,她的肌肤雪白细嫩,跟葱白似的耀眼。 商央见过她,起身让座,洪钟声赶着接过她的包,替她拉开椅子,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来腊一双眼睛水滴滴地望向洪钟声,显见得柔情万槲。 洪钟声为大家介绍过了,说到来腊,却道是自己的红颜知己,呵呵笑着。来腊娇嗔地瞪他一眼,并不生气。来腊是官场里混的,养成了随处自我推销的作派,见人就发片子,柴绯接过一看,名片上简洁的一行字: 省教委职称处副处长来腊 底下是一列电话号码。柴绯就称她来处长,来腊矜持地微笑,没表示反对。倒是洪钟声不依,举起酒杯,硬要罚柴绯一杯,道: “什么来处长不来处长的,在这儿,都是朋友,都是兄弟姐妹,我是你洪哥,她就是你来姐,你自己说说,你那称呼对不对?” 柴绯笑着承认自己喊错了,洪钟声纠缠道,既然错了,就得罚酒三杯。柴绯酒量原是不错的,却不肯喝,只笑着与洪钟声理论。来腊不耐烦了,拽了拽洪钟声,斥道: “你又多喝了两杯不是?哪有灌女孩子酒的?” 汤禾米出动站出来,说是替代柴绯,一仰脖子,喝一杯,接着,又是一杯。洪钟声赶紧按住酒杯,劝他吃些菜压压,慢慢儿来。 商央叫服务生再加几样菜,来腊声明自己吃过了,喝杯茶就行。商央又叫服务生泡最好的茶来,洪钟声拦住了,叫服务生送上一杯鲜榨橙汁,又对商央解释: “你来姐呀,最喜欢这些甜的,跟小孩儿似的,你说对不对?”他*地转头掐掐来腊的脸,来腊躲开他,骂他喝醉了胡说。这二人打情骂俏的,甚是滑稽。 柴绯见来腊虽是笑容满面,但笑里透着几丝冷,断然不是可亲近之人,因此仍是恭敬地称她来处长,把果盘递过去,让她吃点儿水果。来腊安之若素,就着柴绯的手,从盘里拈起一颗小番茄,翘起手指,一点一点地尝着,并不多话。 汤禾米傻得要命,自动把自己灌醉了,出了大堂,东倒西歪,满嘴里胡言乱语。商央自告奋勇搀着他,商央个儿小,给他压在肩下,从他腋窝底下露半张脸出来,益发显得渺茫起来。 柴绯和洪钟声抢着结帐,柴绯抢不过,只得由着洪钟声结了。结过帐,来腊站在大厅中央接手机,朗声说笑,一行人站在旁边候着。汤禾米不安分,趔趔趄趄地直往外走,商央拖拽着他,拉扯不休。洪钟声与柴绯在熙来攘往的人流里默默伫立着,洪钟声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这一切,可都是看在柴小姐的面儿上。” 说着,他蓦然掏出一张纸条,在手里团成团,塞给柴绯。柴绯不得不接了,心头砰砰乱跳,仿佛搞特务活动一般紧张刺激。 商央申请开车送汤禾米与柴绯,他的安排是,先送汤禾米回淡湾大学,再送柴绯回家。柴绯谢绝了,说是汤禾米跟自己的哥哥、他最好的朋友约好了小聚,这会儿直接打车去哥哥家,让汤禾米在那儿歇息醒酒去。商央无奈,帮他们叫了部出租车,眼睁睁看着车子朝柴绯子虚乌有的哥哥家疾驰而去。 回到公寓,汤禾米把柴绯的卧室吐得一塌糊涂,而后手舞足蹈地闹,把柴绯当成他的枕头,非压在头底下枕着睡,一会儿又嚷冷,要柴绯把窗帘取下来给他盖着。闹着闹着,头一歪,睡着了,鼾声如雷。柴绯清洗收拾了一通,累了,靠在躺椅里小憩。她突然想起洪钟声塞给她的那张纸条,找出来,展开一看,原来上头一点儿悬念都没有,既不是情书,也不是约会的小纸条,不过是打印出来的一份刻板细致的价目表: 关于钟声咨询公司负责协助汤禾米先生晋升副教授的企化(草案) 一、晋升时效:自合同签署之日起,一年之内,协助汤禾米先生顺利晋升淡湾大 学历史系副教授,若逾期未成功,则此方案作废,合同自动解除,汤禾米先生所支付活动经费全额返还。 二、晋升前期准备 第一阶段:自合同签署之日起,三个月内,在全国权威核心期刊《楼兰丛刊》发表以汤禾米先生为第一署名作者的论文一篇,由汤禾米先生支付钟声咨询公司活动费用两万元,从见草样之日起七个工作日内支付,若需钟声咨询公司代找作者完成论文稿件,另需附加费用一万五千元,支付时限同上; 第二阶段:自合同签署之日起,六个月内,在全国权威核心期刊《历史学报》发表以汤禾米先生为第一署名作者的论文一篇,费用支付标准同上款; 第三阶段:自合同签署之日起,十个月内,在全国各正规(省级)以上历史类学术期刊,发表以汤禾米先生为第一署名作者的论文共计十篇,每发表一篇,由汤禾米先生支付钟声咨询公司活动费用五千元,共计五万元,若需钟声咨询公司代找作者完成论文稿件,每篇另需附加费用三千元; 三、晋升中期准备 第一阶段:由汤禾米先生报名参加年度职称英语考试,由钟声咨询公司协助操纵考试成绩过关,汤禾米先生支付钟声咨询公司活动费用一万元,若需代考,则需另加费用五千元; 第二阶段:由汤禾米先生报名参加年度职称计算机考试,由钟声咨询公司协助操纵考试成绩过关,汤禾米先生支付钟声咨询公司活动费用五千元,若需代考,则需另加费用三千元; 四、晋升后期准备 由钟声公司代为活动淡湾大学主管职称工作的各级行政领导、各级历史学专业评委,确保晋升工作的顺利完成,此项费用需由汤禾米先生一次性支付五万元,若需钟声咨询公司代为拟定全套评审材料,则另加费用两千元。 五、说明:以上各项费用共计十六万五千余元,附加费用另算。可由汤禾米先生自行选定操作项目,若全套进行,执行费用为上述价格的八折,即十三万二千元,若选项进行,各项执行费用为上述价格的九折。 …… 柴绯刚看完,商央的电话就来了,说是洪钟声委托他问问汤禾米的意见,如果觉得贵了,价格方面还可以再商量,毕竟是同一所学校的员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的情况,我跟洪哥说了,汤老师的事儿,你纯属报恩之举,洪哥听说你为人这么仗义,挺愿意交你这个朋友的,再加上我跟洪哥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认准的人,他不会打半个问号。”商央炫耀道。 柴绯明白了,洪钟声那句暧昧的我这一切,可都是看在柴小姐的面儿上,仅仅是一句江湖术语罢了,根本不是因为被她的美色所迷惑。柴绯心想,商央就更傻了,摆明了帮洪钟声拉生意,且不说要一份好处费,洪钟声反而狡猾地卖了他多大一个人情儿似的,蠢到了家。但也许他真还能有什么收益,否则干嘛一蹦老高。当然了,商央的收益,要么是财,要么是色。这就猜不着了。 “还有,洪哥说了,发两篇论文在全国权威核心期刊上,按照学校的政策,每一篇就有一万块钱的奖励,因此汤老师实际支付的费用其实已经打了五折,很划算了,他要收别人哪,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商央继续得意道。 “他经常帮人做这种事?”柴绯纳闷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那是洪哥的发家之道。”商央一语戳穿。 “这么说,他的公司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柴绯恍然大悟。 “他都开好些年了,他那公司,我可是看着发展壮大起来的,”商央道,“最开头,他替人做枪手,后来搞了几个论文网站,规模一点一点扩大,发展到提供一条龙服务,职称、论文、考试,各种项目通吃,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几百篇论文的交易量,现在他麾下的枪手有两百多个了。” “谁帮他当枪手呀?”柴绯奇道。 “各类人都有,按论文需求种类调配,有帮着代考英语四、六级的大学生,有写本科毕业论文、硕士毕业论文的,也有写高质量学术论文的名校教授。”商央了如指掌。 “论文是很难写的,”柴绯感叹,“这可是件苦差事,单单一个观点的提炼就得多少功夫啊。” “这你就不懂了,”商央笑,“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那种生意,真有那么大的地下市场?”柴绯疑惑。 “我告诉你两句话,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商央老练地说,“前一句话是指当教师的一朝坐上官位,有了职权,就可以利用公款出书,出了书,评职称就有了资本,还可以参加各式各样的评奖,奖项到手,便可以做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津贴,成为‘有贡献的杰出专家’;至于后一句话,是由于当今提拔领导干部看中文凭,当官儿的千方百计挤进大学,读硕士,读博士,这读书不打紧,关键是他们整天纸醉金迷,哪有功夫著书立说?只好考试找替身,论文靠枪手捉刀,等于是花一笔钱,买了张货真价实的真文凭——这些人,可就是洪哥的财神爷。” “真成学术*了。”柴绯叹息。 “没法子呀,这不都是评价体系不当造成的吗?”商央笑道,“你想想,论文数量跟职称绑在一块儿,职称又和工资、住房补贴什么的捆一堆儿,怎么可能不派生出利益学、关系学?比如汤大哥吧,这岁数了,一讲师,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那倒不见得,”柴绯直觉地护着汤禾米,“他呀,一直就不在乎这个。” “他这人,是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商央顺着她,“不过呢,我觉着真该建议他去买两本书来看看,一本《评职称之百战奇谋》,一本《评职称之百战宝典》,对他目前的状态,绝对有用。” “真有这种书?”柴绯不信。 “怎么没有?就是洪哥他们公司编出来的,销路好得不得了,”商央笑起来,“柴绯啊,大学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圣洁,你知道吗,我老爸有几个朋友,都是参与博士学位授权单位审核评议的,一到评审关键时刻,参评的大学就转弯抹角找关系来了,什么说情送礼的,天价请评委‘讲学’的,什么猛料都下了。有些学校还专门派代表住在北京搞‘公关’,动辄就花上百万。还有,大学里的科研立项也是这样,得拼了命地活动,你听过一句顺口溜没?有项目的教授是个宝,没项目的教授是棵草。高学历、高职称是得到政府项目的前提条件,关系、路子是必要条件,选题四平八稳是根本条件。就像我老爸,人家评奖什么老爱找他当评委,这一当可好了,走后门的把门槛儿都踩破了。我爸原先老土,不要,你不要吧,别人就变着花样地送,见缝插针地送。比如我老爸不收钱,人家就送雅的,什么字画呀,文物呀,瓷器呀,多得很,阁楼都堆不了了——所以你甭看我家那房子装修水平一般,里头的东西还是很值钱的。” 商央说着说着就带了夸耀的意思,柴绯附和几句,暗骂他二百五。她对商家的发迹史不感兴趣,对于洪钟声的公司却甚为好奇,依靠这门行当发家,她是前所未闻。她一手握着电话,信手拿过那张策划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读到最后一项,由钟声公司代为活动淡湾大学主管职称工作的各级行政领导、各级历史学专业评委,确保晋升工作的顺利完成,她突然想起来腊,就问商央: “洪钟声是不是靠他前妻来腊帮着在省教委职称处活动?” “什么呀,”商央嗤之以鼻,“你太不了解洪哥了,洪哥是什么人?来姐前两年提拔成职称处的副处长,还是洪哥张罗的呢。” “有这么神?洪钟声还该开一间升官咨询公司,准保生意更好。”柴绯调侃道。 “他那公司,业务广泛着呢,这种生意恐怕也接的。”商央正而八经地说。 “我倒是头一次结识石洪钟声这样的大学教授。”柴绯忍不住慨叹。 挂断电话,柴绯摇醒汤禾米,把那张价目表念给他听。汤禾米睡眼惺忪,满嘴酒气熏天,听了一半,大手一挥,断然否决: “他妈的骗子!要这样评上副教授,我宁可当一辈子讲师!” 说完倒头接着睡,眨眼功夫鼾声骤起。柴绯笑了笑,摇摇头,信手把那张纸扔进抽屉。 汤禾米的寒假很长,加起来足足有四十几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公寓里上网、读书、睡大觉、抠脚丫。柴绯的年假却只有七天而已,还是断断续续的,处于随时待命的半休假状态。 大年初八,柴绯正式回到电视台做节目。她一上了班,汤禾米就拎个菜篮子,出门买菜。柴绯领教过他的创新菜式,再不敢轻易让他进厨房,因而汤禾米只是做好采购与洗洗切切的事儿,等柴绯回家来,亲自掌勺。 合拍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汤禾米就开始饿肚子了。柴绯大部分时候跑晚间新闻,不到晚上十点多是不可能下班的。汤禾米坐在屋里空等,柴绯买了各式饼干,他不爱吃,酸奶呢,他喝不惯那味儿,宁愿盯着电脑,饿得头昏眼花。 柴绯与他商量,让他叫外卖,他死活不肯,大有要跟柴绯同饥饿共冷暖的势头。柴绯没办法,一边做着手头的活计,一边担忧着家里那饿瘪了肚子的傻子。 周末有一档特别节目,通常得加班。柴绯开着车回到公寓,就是深夜了。屋里灯火通明,汤禾米趴在电脑旁,已经睡着了。柴绯往他身上搭了条毛巾被,任他酣睡。 电脑显示屏亮着,有两个对话框正同时使用。柴绯不经意地看了看,一个文件是汤禾米制作的课件,另一个文件是一篇写好的文章,叫做《质疑中国的“福尔摩斯”》,这标题很怪,柴绯不由得读了下去。 质疑中国的“福尔摩斯” 中国警察的形象,一向是虎虎生威,令坏人闻风丧胆的。这样的威风凛凛,多半来自中国警察骁勇善战、不畏牺牲的精神。近日欣闻中国警察在侦察、破案方面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其聪明才智直逼福尔摩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试举两例。 其一,某地乡镇一户人家,丈夫外出,家中唯有弱妻,以及一双幼小的儿女。入夜,坏人来袭,将女主人奸污,隔日,再行侵入,又一次施暴。女主人伤心之余,报案。接案警察经过一番分析侦破,定立出了一条抓获案犯的锦囊妙计,即,让受害妇女再被强暴一次。至晚,四名警察埋伏于受害人家。午夜一过,坏人见如此容易得手,果真再度来袭。因警察事先与受害妇女约定,必让歹徒实施*行为后,再发出信号,由此人赃俱获,便于定罪。受害妇女怀着缉拿凶犯的急迫心情,痛苦地任凭歹徒当着儿女的面,再度得逞,并在他*之后发出了暗号。埋伏在里间的警察一拥而上,在黑暗中你拥我挤,抢进门来,谁知歹徒身手敏捷,猛然撞门而出,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受害妇女的丈夫回到家,听说了妻子的荒唐遭遇,遂就警察的作为,向当地检察机关提起诉讼…… 其二,某地看守所抓获一要案疑犯,久审而无突破。经研究,集体制定一审讯妙计,即,根据疑犯是一名迷信风水的中年妇女的特点,由另一位赵姓女疑犯假扮成算命先生,接近此疑犯,攻破其心理防线。赵姓女为带罪立功,按照事先约定,被安排进了疑犯的监室。在搭讪中,赵姓女自称入狱前是替人看风水的,并准确无误地说出了疑犯居住的方位,其家中的器物。疑犯一听,引为知己,忙叫她帮自己算一卦。赵姓女掐指一算,说她有凶兆,要解除险象,必须照自己的意思,写一份资料。疑犯信以为真,果真写了。资料其实是疑犯的犯罪事实,写好后,公安机关以其据实交代犯罪经过为由,意欲移交法庭。但疑犯突然翻供,一口咬定自己是听信赵姓女的谎话,按赵姓女提供的样本,抄录了一份资料,并不是自己的真实意图,也不是自己的真实作为。而此时,赵姓女因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已经执行,事情陷入迷雾之中…… 第五章 玫瑰仔鸡煲(下) 文末的署名是魔鬼撒旦,柴绯明白了,这是汤禾米准备放在bbs里面的。汤禾米近期的文章文风泼辣、文笔犀利,针砭时弊,痛陈是非,受到一帮老愤青的热烈追捧。柴绯有时坐在电脑前读着汤禾米的大作,会有一种非常非常陌生的感觉,仿佛网络写手魔鬼撒旦与躺在她身旁的人全不相干。汤禾米是温和而迂腐的,但魔鬼撒旦却有着一颗异常愤怒和时尚的心。他们的风格南辕北辙。 “喂,起来了,你不饿吗?”柴绯轻轻摇醒汤禾米,把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汤禾米不动,连连打呵欠,嚷嚷着肚子饿。 柴绯到厨房一看,切好的菜早泛了黄,洗过的米也被水浸得发软了。她摇摇头,把米和菜都倒进垃圾桶,煎了两只蛋,给汤禾米下了一大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汤禾米一接过碗,就闷头一通猛吃,整个脑袋几乎都埋进碗里去了。面条吃过,汤禾米连汤一气喝尽,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抬起头,发觉柴绯温柔地凝视着自己,这才想起问一声: “你呢?怎么不吃?” “我在电视台吃过工作餐了,你呀,以后千万别等我!”柴绯嗔道。 “你不是不许我进厨房吗?”汤禾米挺委屈。 “不进厨房,你就不会出去吃?”柴绯哭笑不得。 “那不行,我吃惯了家里做的菜,外面的东西不合胃口,”汤禾米歪着头想一想,说,“等我评了副教授,过三五年,争取把教授搞掂,你就不用上班儿了,呆在家,我养着你。” “专职给你做饭呀?”柴绯好笑。 “除了做饭,你还可以当sohu一族啊,在家轻轻松松做点策划什么的,多好呀。”汤禾米正色道。 “如果将来有了孩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柴绯随口道。 “你喜欢小孩?”汤禾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喜欢?”柴绯反问,“啊对了,你想过没有,假如离婚的时候,你老婆不愿意要女儿,你打算怎么办?” “那不可能!”汤禾米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柴绯被他严肃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女儿是安静的命,打死她,她都不肯放手的。”汤禾米说。 “你还真了解她。”柴绯笑道,随即转移了话题,两人说说笑笑,没再提到孩子的事。 到了第二天早晨,汤禾米心头到底不安,试探着问柴绯是否很希望做母亲。柴绯干脆地回答,那是当然,自然规律嘛。这句话一闷棍敲晕了汤禾米,他半晌回不过神来。柴绯穿好衣服,见他还在床上发呆,过去掀开他的被子,猛地扑到他身上,开玩笑道: “你猜猜,咱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 汤禾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安静生女儿时的惨烈状丑恶状汹涌而来。他耐着性子,劝说柴绯,说自己年纪大了,等将来退了休,老朽了,孩子还没上大学呢,教育费用又高,负担多重啊。 “没关系,我能养活他。”柴绯轻快地说。 汤禾米见说服不了她,失落万分,闷声不响。柴绯在微波炉里热了豆浆馒头,把夹了火腿片的馒头递给汤禾米,汤禾米接了,靠在床头,懒懒地吃着。 “你怎么了?”柴绯发现了他的异常。汤禾米停下手里的面包,望着她,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我说,咱们能不能不要孩子?” “不要就不要吧,你就为这事儿烦?”柴绯笑坏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想要,咱们就丁克一把。” “真的?”汤禾米追问。 “我骗你干嘛?这养孩子呢,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我其实也没什么信心。”柴绯耸耸肩膀,凑过来吻吻他,拎了手袋,上班去了。 汤禾米大大松了口气,一口把剩下的馒头囫囵吞下,噎得他直脖子瞪眼的。好容易咽下去了,不由得自己对自己傻笑了一回。他不敢告诉柴绯,这一夜,他受到了怎样的身心摧残。他在噩梦的煎熬中捱过长夜,胸中积满了各种各样的绝望念头。他甚至想过,若是柴绯一意孤行要生孩子,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逃离柴绯。这想法让他十分悲哀,犹如一个孩子不得不放弃最心爱的玩具,眼前暗无天日,仿佛世界末日来临。 佟铿铿与汤禾米见面可谓一波三折,约了几次,都因柴绯临时有事取消了。佟铿铿一眼看出她压根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忍不住骂她重色轻友。 依照她们的交情,并不止见见彼此的男友这么简单,素昔柴绯交往的男人,总是第一时段让佟铿铿过目,让她品头论足、说三道四。品鉴男人是她们的共同嗜好,她们像交流刚买的新衣裳一样交流着对于彼此男友的观感。因此,柴绯对待汤禾米的慎重与严肃,让佟铿铿百思不得其解。在与柴绯单独见面时,她无数次天花乱坠地猜测着汤禾米的气韵风致,按柴绯对男伴的挑剔程度,像汤禾米那样一无是处的男人,必然有着过人的*,也许就是一位稀罕的古典学者,一袭长衫,清癯的面容湮染着淡淡的水墨气息,那种清越儒雅的书卷气,是不大容易领略到的了。柴绯听了她的摹画,喷笑出声: “铿铿,我怎么觉着你形容的是鲁迅他老人家?!” 三个人终于在一间茶坊聚首的时候,佟铿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汤,你真是前呼万唤始出来。汤禾米不善应对女士,只有傻笑。 佟铿铿本是*高手,可惜见了汤禾米实在英雄无用武之地,她平素用来调戏男人的那些可圈可点的经典段子,一句都讲不出来。而柴绯扮贤淑状,不似往昔与她里应外合,佟铿铿试着嬉笑几句,汤禾米不懂接招,柴绯亦但笑不语。闷了一会,就散了。 柴绯挽着汤禾米一出茶楼,就接到佟铿铿的电话,佟铿铿在手机里笑着对她说,你那位宝贝的old汤啊,简直像个古代人。 “她说什么?”汤禾米敏感道。柴绯挂断电话,依偎过去,轻言细语地说: “她说呀,你身上有种渐行渐远渐无书的超逸。” 汤禾米满意地咂咂嘴,觉着礼节上也应当盛赞盛赞柴绯的好朋友,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然而对佟铿铿的印象实在模糊,尤其佟铿铿原就属于那种过目即忘的女子,想要夸赞她可真是一道难题。汤禾米笼统地感觉她很小,于是就说了: “佟小姐看上去很单纯的。” “单纯?”柴绯骇笑。 “是很单纯的。”汤禾米肯定。 柴绯没有反驳他,嘴角的笑意却停留了好长一阵子。佟铿铿确实相貌秀气,蒙蔽汤禾米这种迟钝的呆子,显然不费吹灰之力。但稍有阅历的男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佟铿铿稚气的面容暗藏沧桑,她那身少女行头也绝不是大路货,而是正宗名店的新品。这些,都不是一个真正缺乏经历的女人所能拥有的。佟铿铿其实是那种表面大大咧咧实则精明无比的女子。 她俩是同班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同一个班级。佟铿铿的爹是戏迷,给女儿起了这样一个声震屋瓦的响亮名字。佟铿铿自幼偏偏瘦小不起眼,顶着威风凛凛的名号,惹人注目,调皮的男生从不好好叫她,开口就是长长一声“咚——锵、锵……”佟铿铿自卑了十几年,直到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出来,才算释怀,长久纠缠她的怪名也由此时髦起来,连带地,人家以为她的父母未卜先知,是新知阶层的人物。 其实不然。佟铿铿的父母都是砖厂的工人,不但父母是,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她的叔叔舅舅姑姑姨妈全都供职于砖厂。她的父亲开吊车,母亲是厂部杂货铺的售货员,两人共同的爱好是听戏与喝酒。佟铿铿从6岁开始,最大的理想就是逃离父母。 高中毕业,柴绯顺利考进大学,佟铿铿只上了大专,又被分配回砖厂,在厂办公室做文秘,混满20岁,立即结婚,从父母家搬了出来。 佟铿铿嫁的男人是砖厂厂长的公子,一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实际上也还是个孩子,事事依傍爹娘。婆家许了诺,只要佟铿铿嫁入厂长家,立马为小两口在市区最好的地段物色一套小巢。佟铿铿就冲这一点,嫁了。 转眼间,砖厂破了产,连地基都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佟铿铿的老公倒是并没有像旁人所担忧的那样游手好闲,在儿子出生后,他一改无所事事的浪子形象,沉溺于尿布奶瓶之中,成为住家男人,并由父亲发挥余热,进调进了砖厂上属的一家事业单位,免受下岗之苦。佟铿铿则谢绝了婆家的辅助,几经辗转,进入电脑公司,她脑子灵光,很快成为公司的中流砥柱。 作为一名有夫有子的女人,佟铿铿的准确身份是“逃妻”。她离开老公已有四年多,先是投靠柴绯,继而租房独居。婆家倾巢出动,游说、威胁,坚决不允许她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无奈之下,佟铿铿在这座位城市东游西荡,不住变换居所,以已婚女人的尴尬,点击新的感情生活。由于有过被夫家捉奸在床、打得鼻青脸肿的经验,佟铿铿并不总是住在情人那里,她租了两套房子,以声东击西的战术,形成狡兔三窟的战略格局。她婆家新近松了口,答应放她走路,她便开始看房,准备买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小户型。 当然了,佟铿铿所有过的班驳历程,不是汤禾米那双愚钝的眼睛能够洞悉的,他所见的,不过是一位其貌不扬的、心性活泼而简单的女子,说不定,在他看来,佟铿铿还是一名未曾遭遇男人染指的干净姑娘。 呵呵。 作为婚姻虚无主义者,佟铿铿对柴绯的信念和作为嗤之以鼻,抨击她太过传统,非得以身试法,一副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傻样。 “你要真想试试婚姻之痛,我也没法子。不过呢,我还是奉劝你好自为之。”佟铿铿在见过汤禾米以后对柴绯的前景表示痛切的惋惜。 “别担心,哥们儿,我会幸福的。”柴绯在她肩膀上猛敲一记。 “现在我有点相信那句话了,人们不可能通过思考而形成一种新的实践习惯,只能通过实践学会一种新的思考方式。”佟铿铿苦笑道。 “瞧你,都快成苏格拉底了。”柴绯笑。 “喂,我说,你要真喜欢大学里的书呆子,我那儿倒有大把资源,”佟铿铿不甘心,“有一博导,才37岁,著作等身,有地位有名气,又没老婆没孩子,不比old汤强?” “去!”柴绯一挥手,挥退她的劝说。 柴绯明白,佟铿铿对庸俗的男人恨之入骨,她那为提科长而奋斗的老公在她眼里比鼻涕还恶心。佟铿铿公开宣布,只有优秀的男人,才会让她产生*。即使她不够漂亮,不够富裕,但她的原则是,宁缺毋滥。除出事业有成的男性,她是目不斜视的。柴绯却不这么想,她认为男人的禀性胜于一切。在感情中,忠诚比智商更重要。 “姐姐,你想没想过,old汤那样儿,能有什么好基因遗传给下一代?”佟铿铿继续道。 “老汤不想要孩子呢,”柴绯叹息,“我觉着奇怪,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多半都喜欢小孩子。” “你呀,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他是存心叫你绝后,一门心思给他的女儿做后娘!”佟铿铿尖刻道。 “老汤没那种心计,”柴绯断然否定,笑着说,“我发现你是患上了恐男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不是?” “我有恐男症,你是慕男狂。”佟铿铿伶牙俐齿地接口道。 孩子其实只是最无关紧要的冲突,忍耐力和新鲜感延续到了某个程度,他们之间在方方面面的不和谐就会渐渐暴露出来。尽管柴绯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甚至按照汤禾米的步调调整自己的生活习性,但毕竟在相识之前,他们几乎是活在两个星球的动物,磨擦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首先是睡眠问题。汤禾米早睡早起,柴绯晚睡晚起。柴绯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绝对不可能在凌晨两点前上床安眠,而汤禾米保养有素,通常是晚间十二点就高枕无忧地睡了,早晨六点准时起床锻炼身体,午间小憩一点钟,安排得科学合理。 汤禾米的健身,不是在花园里打打太极拳、慢跑两圈的那种,而是纯粹的扰民行为。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盒希奇古怪的音乐磁带,节奏混乱,响动如打铁,随着音乐的节拍,他开始做一套长达半个钟头的似体操又似拳击的动作,摩拳擦掌、翻腾跳跃不说,口中还吓吓有声。 因需要录音机辅助,汤禾米习惯了在自家阳台上操练,到了柴绯这儿也不例外。柴绯年轻,在她面前,汤禾米有了年龄危机感,锻炼起来更加亡命,连节假日都严格坚持作息时间,吓吓之声不绝于耳。 从前在家里,安静差不多与汤禾米同时起身,汤禾米做运动,安静就出门买早点,女儿也早早地坐在书桌前背诵英文单词,一家子从黎明便开始了一日的生计。汤禾米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早晨却是柴绯睡得最熟最香甜的一段辰光,她往往一觉要睡到中午。与罗马同住的时候,习性相当,都属昼伏夜出的蝙蝠类动物。罗马健身是去健身馆,目标是炼出一身好肌肉。他对*的重视远远超过健康本身,*就是他的养身之道。工作结束以后,他可以不吃饭、不喝水,左手碰上门,右手抱着小妞,一个旋转,以最短的时间和最佳的姿势倒在床上。 而汤禾米不可能这样,他信奉的是古中国传统的养精蓄锐,坚持早睡早起的古训。他在阳台上的一番武打,无一例外地,把柴绯从惬意的酣睡中硬生生地拽出来,搅得她头昏脑胀,不得安宁。原指望汤禾米运动完毕,她能接着睡回笼觉,然而汤禾米做完操,精神抖擞,嘴里愉悦地哼着戏曲小调,先进浴室冲凉,跟着坐马桶,然后出门买豆浆油条,希哩哗啦地吃,边吃边看中央电视台的早间新闻。待他折腾完,柴绯已睡意全无、怒火中烧。 睡眠的严重不足,搞得柴绯上火,长了满脸的小红痘痘,隔天跑到美容院理疗,又去老中医那儿开了一大包草药,连苦带涩地灌下肚去。最糟糕的是,由于生物钟被打乱了,柴绯老犯困,事先打好的腹稿,到了采访时,问了上句忘了下句,狼狈不堪。 碰到柴绯加班,回到家已接近凌晨四点,收拾收拾,眼看就到五点了。刚一睡着,汤禾米就起床了,音乐轰隆轰隆响起,他老人家身手敏捷地跳将起来,柴绯终于崩溃,大叫一声: “停停停!我求你了,老汤!” 汤禾米听她声音悲愤交集,一楞,赶忙过来嘘寒问暖。柴绯忍不住把自个儿的难受劲儿如数倾吐,汤禾米粗心大意惯了,做梦也没想到柴绯被自己折腾得这样了,又是羞愧又是疼惜,温言软语地安慰她一番,发誓再不早起。 汤禾米调整了睡觉的时段,千捱万捱地捱到柴绯回来了,一块儿睡,等柴绯起身了,他再起。不过两三天,汤禾米就受不了了。晚睡可以,反正他也是靠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打盹儿,弄不好还能做几个美梦,可晚起他就不行了。汤禾米一辈子没睡过懒觉,陪了柴绯大天白日地躺在床上,心里难免有虚度光阴的犯罪感。此其一。其二,他老早就醒来,也不敢动弹,直楞楞躺着,生怕惊扰了柴绯,上头肚子饿得咕咕叫,底下又内急,两下里一夹攻,简直生不如死。被屎尿憋得英雄气短的当儿,汤禾米就慨叹起自己浮生一世,竟在一个小姑娘手里受这活罪。 愁眉苦脸地忍受了几日,汤禾米当知青时落下的老胃病犯了,疼得他那个狠,别说是柴绯,就是西施本人站在他跟前儿招手,他都没力气抬抬眼皮儿。柴绯陪他上医院,开了几百块钱的药,吃下去,疼痛有所缓解,但另一种难以启齿的毛病依旧如影随形——便秘。他好几天没闹大便了,错过他每早七时准时闹大便的黄金时间,那些废物就此在他肚里生了根,无论如何不出来,弄得他腹胀如鼓,坐立不安。偏偏柴绯在电视台得到当月的优秀节目奖,拿了奖金,兴致昂然地向他索欢,他咬牙上了,装模作样地扑腾了半天,无奈体内沉重,四肢虚软,眨眼间无功而返。不用说,做了痿哥。 汤禾米掩饰不下去了,与柴绯坐下来长谈。柴绯善解人意,提出暂时分床而居,早间汤禾米的锻炼如期进行,只不过地点改在楼下的音乐广场,由柴绯送他一部随身听。 柴绯的公寓面积狭小,一室一厅,柴绯住卧室,汤禾米就高踞客厅。睡了两天沙发,汤禾米长手长脚的嫌逼仄,擅自跑去买了一张小木床,跟沙发并排放着。 汤禾米图便宜,买的是积压货,那小木床的形状惨不忍睹,连油漆都剥落了一块。柴绯的房子装修得很现代很洋派,家具都是最新款的。汤禾米的小木床横亘客厅正中,像穿西服搭配草鞋,大煞风景。见柴绯分明不悦,汤禾米自嘲道: “上年纪的人了,讲究的是舒服,不像你们,只图好看……” 这话生分得让柴绯开不了口,而汤禾米也被自己的语气搞得苍凉不已。平日他们很少提到年纪的问题,柴绯跟汤禾米在一起,总觉得安全、踏实。是的,汤禾米的身胚确实不能和一般的小伙子相比,他的肌肉松弛了,头发掉了不少,免疫力下降,最要紧的器官大部分时间都是懒散而懈怠的——但这些都可以忽略,柴绯知道自己不是感官享乐主义者,只要汤禾米对她好,对她忠诚如一,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真正在一起了,柴绯才发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她觉着累。跟罗马那样的棒小伙相处,受累的是心,与汤禾米在一块儿,受累的是身体。她吃不消汤禾米种种天长日久稳固成瘾的习惯,更受不了他的愚笨。 汤禾米是个笨拙的人,人虽瘦,但手长腿长,不是绊倒椅子,就是撞翻茶几。公寓小,越发显得汤禾米庞大不已,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简直像有七八个人似的拥挤。柴绯的空间给他占掉一大半,不得不尽力蜷缩,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当然了,与感情忠贞相比,这些都还是可以屈就的。柴绯不是轻言妥协的女人,尤其她是像面对稀世珍宝一样珍惜汤禾米的单纯和蒙昧。思量思量,她找出了问题的症结,那就是房子。她决定买一套大房子,让两人都能有相对独立、不受干扰的房间。她把想法跟汤禾米一说,汤禾米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