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扉》 第一章 葬礼和婚礼(上) 第一章葬礼和婚礼 尚大爷的葬礼确定在11月8日举行。那天立冬,天气骤冷,一清早起了大雾,迟迟不散,整个上午都白烟茫茫的。离溪大学的主要负责人乘车前往殡仪馆,车窗外是浩淼无际的雾蔼,车行如船,像黑夜的大海,只听见空旷而悠长的鸣笛声。 离溪大学的党政领导主持了尚大爷的遗体告别仪式,程序十分简单,并没有披麻戴孝与呼天抢地的场景。党委书记沈德庭宣读了一份文件,是关于追认尚大爷为优秀共产党员的决定。常务副校长诸葛弈雄亲手将耀眼的证书放在尚大爷的胸前。尚大爷的老伴在子女的搀扶下,蹒跚着走过来,与众人一一握手,嗓子哑着,眼睛红着,作泫然欲泣状。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就任离溪大学校长一职半个月以来,这几乎是石坤参加的第一次公务活动。他笼统地觉得好,既隆重又理智,完全没有他臆想中的繁冗过场。 亲属们随灵车到火葬场,离溪大学的几位领导则打道回府。石坤的车刚要启动,诸葛弈雄敲敲车门跳了上来,坐在副驾座上。 “石校长,我来给你当一回秘书。”他回头笑着对石坤说。石坤不由得哈哈一笑。副驾座是秘书的位置,这在官场中,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老沈的车坏了,我让他坐我的。”诸葛一边吩咐司机开车,一边解释。 “哦?”石坤不动声色。离溪大学的校级领导每人配备一部专车,清一色普通型桑塔那。沈书记的车坏了,诸葛让出坐骑,而不与之并肩同行,可能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沈德庭很官僚,喜欢摆排场,二是诸葛有意找机会靠拢实力派新任校长石坤。 从未立志要深谙官场学的石坤,在一刹那间也不禁联想到这两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清清嗓子,掏出一盒烟,给诸葛和司机分别递上一支,兀自点起烟来,吸了一口,试图甩开那些混杂的思想。他对于党同伐异、权利倾轧没有兴趣。他不想介入所谓的政治。 “哟,石校长,您这可是洋货啊。”诸葛把烟卷夹在手指间,反复查看烟身模糊的英文字母。石坤淡淡一笑,不想谈论。他深深吸着烟,熟悉的味道缓缓沁入心脾,有一种让人懈怠的舒服,就像一只恰好挠中痒痒的温暖的手。 这小可爱的名字叫做mayfair,在欧洲的15年,石坤一直吸这个牌子的烟。刚到大不列颠时,生活全被颠倒,他苦熬project的时候,每日不过两三个钟头的睡眠,仅有的安慰便是mayfair,辛辣的烟丝与唇舌间的片刻缱绻,几乎成为生命里全部的适意。 英国烟的价钱没天理的贵,荷包里的胖子(英镑)和屁(便士)又少得可怜,mayfair算是狼群里的小绵羊,温柔地咬你那么一口。起先是因为便宜,再后来就是习惯了,石坤抽这种廉价烟抽上了瘾。有朋友从欧洲过来,带给他的礼物也总是一条一条的mayfair――然而这些,他并不想告诉诸葛。 “停!停!”诸葛突然大叫。司机不知所措,赶紧踩刹车。诸葛胖墩墩的,身手不够利索,险些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怎、怎么啦?”司机吓得脸色煞白。 “狗日的雾,差点开过了!”诸葛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仔细辨认着雾中的马路,一边笃定地指挥着司机,“退!退!再退!好!”车子准确地停在一间简陋的路边小馆门前,浓雾里一杆旧旧的深蓝旌旗,凑近看,写着羊肉汤几个大字。 “石校长,今儿天冷,咱们吃点儿羊肉去去寒!”诸葛跳下车,吆喝一声司机,“小古也来!” “这――”石坤略一迟疑。 “石兄是北方人,对羊肉不会有所避忌吧?”诸葛已经替他拉开后座的车门,殷勤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羊肉是好东西啊!”石坤不得不随和地应着,下了车,随诸葛进了店。 店堂空无一人,水泥地面刚刚清扫过,湿漉漉的。靠近门边有黄泥垒的灶台,架着一口大铁锅,烟雾腾腾地熬着一锅滚汤,汤锅旁支几根横木,吊着几大片剖开的羊肉,新鲜嫩红的剖切面还滴答着血珠子。 诸葛大踏步地往里走,嘴里大声叫着“翠花儿”、“翠花儿”。一个染黄头发、穿中式织锦缎袄的年轻女子应声跑了出来。石坤暗暗纳罕,心想这女人倒该改行卖酸菜。 “老熟人,怎么好久不见来啦?”她满面笑容地招呼诸葛。 “这天儿要不降温,谁吃你这臊烘烘的玩意儿!”诸葛熟门熟路地走到灶台边,弯下腰翻拣草编箩筐里的杂碎。 “几位,别尽站着呀!”年轻女子热情地张罗着,请石坤和司机小古落座,手脚麻利地斟上几杯茶水,摆一小碟脆炒豆。石坤四面逡巡,店面不大,不过几张油漆班驳的木桌木椅,墙上供着神龛,一左一右两根香烛,燃得很旺,颇有荒村野店的风情。 “这羊杂看上去还不错,来两斤,”诸葛熟稔地报着,“再要半斤肉,馍也来半斤――别给来剩的啊!” “那怎么敢呢?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您老人家啊!”年轻女子推开通往后院的门,叫了一声,立即跑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孩子,七手八脚地洗切羊肉、准备调料。两个系白围裙的乡下姑娘,脸颊红喷喷的,一个提着茶壶替他们添茶,一个取了白瓷土碗和家常竹筷摆上。 “翠花儿,你那厨子怎么不见?”诸葛端起茶杯咕嘟咕嘟一气猛灌。 “今儿赶上灌香肠,后头忙得走不开――放心,汤料是厨子配好的。”后院果然乱哄哄,乱里有人叫嚷起来,年轻女子说声“失陪”,迈着小碎步赶了过去。 “这时辰不对,倒早不晚的,”诸葛抬腕看看时间,“要碰上午、晚两餐,你得排队等老长的轮子。” “诸校长是美食家。”司机小古笑着搭讪。石坤已经留意到,学校里的人都把诸葛校长省略成诸校长。 “是吗?往后可得请诸校长做向导了。”石坤微笑。 “什么美食家?!”诸葛笑一笑,“我这人,心直口快,爱交朋友是真的,逢到味道不错的地儿,周末就邀约一帮朋友小斟小酌――味儿是好,就是地方都不上档次。” “好厨子往往是藏在民间的。”小古接上去。 “翠花儿,这筷子放你锅里煮煮去。”诸葛叫住斟茶的姑娘。石坤一楞,这才发觉他满口乱叫,逮谁都叫翠花。 “洗干净的,俺们用开水烫过呢。”那姑娘辩白。 “甭废话,叫你煮你就煮呗。”诸葛把三双筷子一齐递给她,姑娘嘟着嘴,一扭腰,不情不愿地去了。 “他们这儿没有卫生筷,消毒柜呢,用来当碗橱,我都说他们好多回了。”诸葛把三个碗收到自己面前,倒了热茶涮。小古忙抢过来接着涮。 “呆会儿喝两盅泡酒,自然就消毒了。”诸葛说。 “诸校长在这种鸡毛小店吃饭的经验真是整套整套的。”小古不由得笑。石坤也笑,他对诸葛有了些好感。石坤不喜欢做作的人。奢靡的人,他也是敬而远之的。诸葛的爽快简素倒合了他的胃口。 汤锅端上来,其实是一只类似于洗面盆的大搪瓷缸子,汤面漂浮着碎碎的葱花,煮熟的羊杂羊肉散发出微腥的香味。小古起身为石坤和诸葛各舀一小碗汤,各人趁热喝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翠花儿,上酒来!”诸葛吆喝。居然有一个男孩子应声奔过来,酒壶之外,顺手带了三份调碟,一眨眼每人跟前就搁了一份。碟子里是寻常的青海椒末、辣椒油、酱豆腐之类的。 “糖蒜要不要来一碟?”男孩子扎煞着手问。这孩子一双手泡得水滴滴的,脸上还挂着鼻涕,不时吸一吸。 “来一碟吧。”小古说。 “糖蒜数北京东来顺的正宗,”诸葛举起酒杯,很随意地与石坤、小古分别碰一碰,自顾自喝一大口,“人家那羊肉,那可不是一般的吃,那是吃成了艺术――当然了,唯一不好的就是费事儿,我是粗人,不适应这些繁文缛节。” “诸校长挺有研究啊。”小古凑趣道。诸葛呵呵一笑,动手替石坤斟满家常泡酒,举杯碰一碰,又是很随意地喝一大口,并不叫嚷着干杯什么的,也没有酒桌上的外交辞令。 “小古,羊羔跪乳的典故,知道不?”诸葛蘸一片羊肉,扔在嘴里,细细嚼着。 “小时候听过的。” “你甭说,我对羊这种动物真是有几分敬佩,”诸葛笑道,“还有,中国人对乌鸦有偏见,嫌那玩意儿不吉利,其实乌鸦反哺是很感人的,乌鸦这种动物,比人类还有孝心。” 小古不住点头。 “我那老母亲,喜欢听故事――人上了年纪,就跟小孩儿似的,每次我回去,就缠着我要听些掌故,羊羔跪乳啊,乌鸦反哺啊,她老人家百听不厌。”诸葛兀自笑一笑。 “谁都知道诸校长是出名的大孝子。”小古适时捧场。 “哎,就是太忙,陪老人家的时间太少,”诸葛叹息一声,转而笑着对小古说,“我那老母亲,过去常跟我说,交朋友一定要选孝子,孝顺的人秉性淳厚,再坏,也有个限度。” 小工上了羊肉泡馍。诸葛教石坤铺一层辣子酱,从一头开始吃。石坤咬一口,果然奇香盈腮,比羊肉更有一番滋味。 诸葛不讲究吃相,连汁带馍大口大口地吞进去,末了还喝下一大碗粘稠的高汤,打两个饱嗝,心满意足地说: “没办法,农民的儿子,就喜欢这糙的,饮食细了,反倒不香了。” 中午石坤就呆在办公室,翻翻文件。校领导的办公室新近装修过,每一间都附设了小小的休息室,一式一样的布置。一张单人床,一个盥洗台,两盆室内观赏植物。石坤在国外从不午休,实在乏得慌,也不过喝一杯酽酽的茶,困劲儿一眨眼就过去了。 校级班子的成员几乎都在教员食堂的包间吃午饭,四菜一汤的标准,坐一桌,边吃边聊。有时干脆就变成了一个临时会议,商讨一些棘手的事情。饭后各回各的办公室,小憩个把钟头。 党委书记沈德庭却是例外,这人家庭观念极强,除非有接待活动,总是一顿不落地往家跑。他家住得不近,往往是司机拉个来回,匆匆扒拉几口饭菜,又该赶下午的会了。有意思的是,他的司机也是长期在他家里吃午餐――这些逸事都是诸葛弈雄闲闲散散说与石坤的。 “沈书记跟他家人黏糊着哪,娇妻美眷,一双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看着都养眼。”诸葛打着哈哈笑道。石坤听不出话音里的褒贬,也不多问,陪着微微一笑。 离溪大学的校级领导班子老龄化倾向十分严重,除掉初来乍到的石坤,其他人一律超过了五十岁。党委书记沈德庭年满57岁,诸葛弈雄54岁。相形之下,沈德庭性情阴沉,而诸葛弈雄开朗风趣,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 抵达离溪大学的十几天,石坤其实并没有对自己的拍挡们多下功夫,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听取老同志的汇报。在石坤看来,离退休的校级干部、中层干部、教授、副教授们,他们其实是旁观者清的一拨人,由于身份超脱,对于沉疴积弊方面,他们往往更敢于仗义执言,更能一语中的。这些为离溪大学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人家当真没有让石坤失望,经过几次个别谈话,学校改革发展的来龙去脉,石坤胸中已然有了轮廓。 下午他约了卸任不久的一位副校长,主管科研的,姓英。这位老人家在离溪大学从最基层的助教干起,逐层提拔,直至高位。石坤在调阅资料的时候读到过他亲笔起草的学科建设方案,里面的内容相当有前瞻性,可不知什么原因,这份草案并没有形成正式文件。 石坤开了手提电脑,敲下几条想要了解的疑问。敲完,他起身拉开书橱,取出茶叶罐,准备泡一杯浓茶,提提神。揭开保温杯的盖子,他怔了怔。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闻到了微带清苦味的茶香。显然茶刚泡好不久。 办公室的卫生有专人负责打扫,但茶是行政办公室主任乔冬蕊帮他泡的。石坤已经发觉,这两天乔冬蕊总是细心地在午后为他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并且茶叶也不是学校统一配发的西湖龙井,而是石坤嗜好的品种,绿叶苦丁。这种茶并不贵,在本地却极少见。石坤喜欢茶叶香里那隐约的苦涩,茶的颜色也好,徐徐舒展开,从灰褐到苔绿,层次分明,渐次过渡,就像深海里一丛丛繁茂的水草。 有人轻轻敲门,石坤定了定神,看了看时钟,2:30。他整理一下凌乱的桌面,说声请进。门开了,乔冬蕊捧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 “咦,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灯也没开?”她吃惊地问。 “忘了。”石坤尴尬地笑。他一向是生活的白痴,有雾的天气,冷,且暗,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降温了,当心感冒。”乔冬蕊低声说,并不看他,径直去按了空调和灯的开关。石坤望着她的身影,有些失神。她穿着毛绒绒的短身无袖夹克,领口镶满柔软的皮草,及膝的皮草裙有针刺的缕缕银线,一双紧贴皮肤的长靴,衬出足踝纤细的线条。她仍然剪着男孩子式的短发,一张精致的脸,可惜有了轻微的皱纹,眼睛依旧是极美极美的,很大很黑,宛如画像上的卡门――对了,她确实出演过卡门,那辰光她在离溪大学的礼堂出演舞剧《卡门》,戴着长长卷曲的假发,穿一条红色丝绸裙子,翩翩起舞,颠倒众生。 很奇怪,她几乎还是那么轻盈。他记得她是1964年出生的,和他同年。40岁的女人,常常会有回光返照般的娇嫩,仿佛一朵开到了极致的石南花。这话似乎也是她说的,很多很多年以前。为什么是石南花呢,他问过她。她是怎么回答的,他却忘了。那时她对外国文学很着迷,拜伦的诗歌里有不少石南花的意象,她在书里一句一句勾画出来。她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就叫做石南花。 “明天上午的会议推迟到10点,因为9点钟有一个捐赠仪式。”乔冬蕊把手里的文件放在他的桌上。 “捐赠什么?”石坤定定神,问。 “一间制酒企业,捐给我们学校的贫困生12万元奖学金。”乔冬蕊回答。石坤信手翻一翻她带来的文件,一张大红请柬滑了出来。他翻开来,是婚礼请柬,抬头写着,尊敬的石校长,落款是尚明月,尚松柏。陌生的名字。 第一章 葬礼和婚礼(下) “这个周末,尚大爷的儿女,尚明月,尚松柏,同时举行婚礼,”乔冬蕊解释。 “他们这时候结婚?”石坤纳闷。父亲刚过世,子女便双双办婚事,未免太薄情。 “沈书记和诸校长都会出席。”乔冬蕊答非所问。 “尚大爷是救人英雄,又追封了优秀党员,他的家眷,学校是该多多关照。”石坤道。 “还有――”乔冬蕊欲言又止,顿了顿,她说,“婚礼的一应费用全部由离大承担。” 石坤挑挑眉毛。这是什么规矩! 尚大爷救人牺牲的事,发生在石坤赴任离溪大学校长之职的前一天,学校专门成立了事故处理小组,由诸葛弈雄任组长,负责处理善后。内中详情,没有人向石坤汇报,他一概不知,也就不便插手。 “这儿有一封机要件,请您先审阅。”乔冬蕊很快转移了话题。她用了敬称您,石坤忍不住深深看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平静而疏远。 石坤接过那份机要件。是由省纪委批转下来的,一份高考语文作文试卷的复印件,手写体,字体很端正。他一行行顺畅地读了下去。 “阅卷老师:您好。 老师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神圣的。因此,我想把一件困扰了我很久的难题告诉您。 我的生身父亲是一名革命军人,我从小和妈妈住在军营里,我是在嘹亮的军歌声里长大的。10岁那年,我的父亲在一次野外训练时不幸去世,母亲再婚,继父是教师,待我很好,视同己出。 因为生父的缘故,我一直梦想成为军人,报考军校,一生守卫边疆。但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母亲和继父与我进行了长谈,他们意志坚定地表示,希望我能走继父的道路,当上安稳的中学教师,一辈子平安无忧。由于我就读的是继父任教的中学,老师听从继父的意见,而对我的话置之不理。那张高考志愿表,我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就被父母越俎代庖地交了上去。 除此之外,母亲和继父还四处奔波,为我落实学校。我的成绩在班里算是中等,母亲和继父合计的结果是让我上离溪大学的中文系,一是收分不高,二是离家近,三是毕业出来在离溪市找一所中学教语文易如反掌。为了增加保险系数,母亲通过亲戚,辗转寻到了离溪大学一位姓诸葛的和一位姓姚的很有实权的领导,分别送了两万元的红包。那可是他们辛苦一辈子的血汗钱啊。 我的命运就这样被长辈确定了。可我不甘心。老师,我想告诉您,交白卷的原因并非因为我是个坏学生,相反,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为理想而奋斗……” 文章末尾附有一段打印字,是省纪委办案人员的陈述:经查,该生系离溪市第3中学应届高中毕业生,在高考时仅参加语文一门考试后即离家出走。其母系钢铁厂职工,于1995年下岗,其生父系解放军海军某部营职军官,于1992年因公殉职,其继父系离溪市第3中学地理教师,2002年因病提前退休,在离溪市东区经营茶楼。事发后,其母与其继父关闭茶楼,外出寻子,至今未归…… 石坤的目光停留在“至今未归”四个字上面。省纪委每天都会收到很多很多的材料,告状的、揭发的、申诉的、喊冤的,他们不可能针对每一个或实或虚的问题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四海查证。对于一份高考试卷的调查,应该说这已经算是严密周到的了,并且把未完待续的部分很负责任地交给相关单位协查。 石坤一边想着,一边找出签字笔,在那篇作文里提到的“离溪大学一位姓诸葛的和一位姓姚的很有实权的领导”下面划上了一道横线,同时在文件笺上签下了“请校纪委查办”的字样。他抬起头来,乔冬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哦对了,诸校长以前是学什么专业的?”石坤漫不经心地问。 “专业?我不太清楚。”想了想,乔冬蕊补充道,“听说他在学校附属的幼儿园里工作过。” “幼儿园里的男阿姨?”石坤笑起来。 “他在幼儿园里做厨师。”乔冬蕊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纠正了他的说法。 石坤和乔冬蕊的交谈被刚退休的英副校长的到来打断了,司机小古领着英老先生直接进了校长办公室。老先生一进门就准确地唤出了石坤的名字,石坤抢先一步,握住老人家的手,两厢细细端详,忍不住说些光阴易逝的感慨话。 “英老,弟子本该登门造访,结果烦劳您亲自跑这一趟。”石坤恭恭敬敬地请老先生坐下。 “家里乱糟糟的,不如你这儿清净。”老先生拍拍他的手。 约请其他老前辈,石坤多半亲身前往,携一些茶叶、果篮之类的小礼物,但英老先生却不便打扰。作为离溪大学的毕业生,英老先生家的情形,石坤略知一二。英夫人多年前生产时落下了瘫痪的毛病,全靠英老先生悉心照顾,待他们的独生子学有所成,英夫人不忍继续拖累丈夫,竟跳楼身亡,留下遗嘱,定要英老先生早日再娶。英老先生并未践诺,单身过了六七年,直到退休前才与一名丧偶的同龄女公务员结婚。传言老两口恩爱异常,携手相伴,甚至拍了婚纱照、装修了婚房,但凡有客人登门,新任英夫人一定寸步不离地依偎在英老先生旁边,不时为他捏捏肩膀、捶捶背,肉麻得很。都说英老先生正在重温燃情岁月,谁也不忍打扰他的幸福晚景。 “小乔,有绿叶苦丁吧?给咱们泡上两杯来。”英老先生熟稔地吩咐乔冬蕊。 “怎么没有?早准备着哪,就知道你们师徒俩最爱喝这口――”乔冬蕊笑着捧过茶来,一下子撞见石坤凝视着她的双眼,不由得戛然而止。 “你们慢慢聊。”她轻声说,转身叫上司机小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乔这些年在学校发展不错,”英老先生说,“你们这一届的毕业生倒是出了不少的人才。” “全靠老师栽培啊。”石坤笑道。 “什么栽培!只求不误人子弟!”英老先生“嗤”地笑一声。 “老师还是那么谦虚。”石坤递过一支烟,替他点起来,自己也点一支。英老先生虚眯起眼,很享受地深吸一口,小心翼翼地掸掸烟灰,再连连猛吸几口,有些狼吞虎咽的样子。 “三月不知烟味啊,”英老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烟蒂那一点微蓝的火光,感叹道,“一回家就进行虎门硝烟,全身收缴,香烟一并歼灭,彻底失去人身自由啦!” “师母那是关心您的健康。”石坤劝慰。 “是,那倒是,所以革命靠自觉嘛。”老先生说着就狠狠心,将剩下的半支烟掐灭。 “我新近找了个伴儿,你知道吧?”英老先生望着他。 “听老同学们说了,都说老师很甜蜜呢。”石坤避开他的眼睛。 “是吗?是吗?”老先生老怀甚慰地呵呵笑,“我忘了,你消息灵通得很。” “怎么样?回来以后跟老同###系还多吧?我记得你们那一级留在离溪市工作的,有十来个同学吧?”老先生问道。 “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好好聚聚,”石坤赶着把话题远兜远转地拽回来,“头一件要紧事,是向老师您请教。” “请教什么呀?平平稳稳过了这一届任期,你的前途大着哪,往后调回省城去,高一级领导班子里面,你这样的留洋博士很少――我算算,留在离溪市的同学还真有十来个,”老先生又绕回原地,“有一个已经当上了离溪市工商局的局长,你知道吧?” “通过电话了,头几年他妹妹出国读书,还去过我那儿。”石坤的思路不得不被老爷子牵着走。 “好,好。”老爷子漫应着。 “老师,我读了二十来年的教育学,本科的基础教育学是您教授的,在国外的硕士专业是比较教育学,博士修的是高等教育学,在博士后流动站研究的课题是中德高等教育比较,我的志愿是致力于发展中国高等教育事业。老师,我需要您的帮助。”石坤像个虔诚的小学生一样坦白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不敢当,不敢当啊。”英老先生突然打起了官腔。 “老师,我读到了您那篇关于学科建设的提案,我觉得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为什么当时没有付诸实施呢?”石坤继续用学生式的直率询问。 闻言,老先生端起茶杯,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办公楼外的草坪。进口的昂贵草籽在冬日并未枯萎,绿意葱茏,犹如一块上等的阿拉伯手绘地毯。 “在离大,有那么一股力量,它会让你所有的治校方略化为泡影,”沉吟了半晌,老先生缓缓说,“我从不坚持、从不争辩。我的经验是,策略地理想,温和地坚定,集中精力做学问,少谈改革,不求闻达。” 石坤很震撼,不错眼珠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石坤,不要在离大陷得太深,”老先生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别看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处处是陷阱啊,一不当心,你的船就会落入漩涡,粉身碎骨。石坤,我还是那句话,离溪大学不宜久留,它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不要迟疑,一直往前走,你会有你的大好前程。” “老师,我不明白――”石坤费解。老先生微笑起来,走过来,重新靠近他坐下,拍着他的肩,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问道: “怎么样,这些年,家庭生活处理得如意吧?” 尚大爷的一双儿女,尚明月和尚松柏,在离溪市同时举行结婚仪式,日期就定在尚大爷葬礼过后的那个礼拜六。 酒店距离离溪大学不过一街之隔,石坤在办公室上网查了查资料,临近中午便步行过去。他准备了两份红包,各封了八百块钱。尚家儿女,他素昧平生,如此厚重的红包,其实是表达对亡者的敬意。 一出办公室他就便接到乔冬蕊的电话,乔冬蕊在电话里对他说,除了诸葛弈雄,其他校领导都不会到场,沈德庭是请司机代为出席,另外几位副校长的红包交给了乔冬蕊,让她全权代表。石坤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既然诸葛在,两人搭伴聊聊天也行。 到达酒店,宴席还没开始。石坤在贵宾休息室找到了诸葛。诸葛坐在里面喝茶看电视,一双老布鞋脱在地上,两条腿像东北老太太那样很随便很舒服地蜷起,袜子破了个洞,粗糙的大脚趾从洞口钻了出来。石坤已经注意到诸葛的做派一直是平民化的,随意而朴素。他不禁想起那份高考作文,以及作文里提到的两万块钱。说实话,他不大相信那种事儿,因为诸葛先入为主地给了他不错的印象。诸葛与他回国后见到的不少虚伪、圆滑、八面玲珑的政客不同,与儒雅、博学、文质彬彬的大学主管也不同,诸葛有点像最基层的、整日与泥土和农民打交道的实干型领导。 乔冬蕊也在休息室,见了石坤,忙起身让座,又叫服务员斟茶。 “石校长,看来就咱俩组织纪律性强!”诸葛大声笑着迎过来,拉了石坤坐在自己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诸葛的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号码,向石坤说声对不起,一边接听一边就走了出去。石坤从衣兜里取出两只红包,递给乔冬蕊,说了句: “呆会儿你帮我一块儿给他们吧。” 乔冬蕊惊讶地说: “您还自个儿去买了红包?我这儿一口气预备了一打!” 石坤笑了笑,摸了摸鼻尖。这是他年轻时的习惯动作,好多年了,几乎已经忘掉,却又在乔冬蕊面前熟极而流地回忆起来。乔冬蕊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僵。 “沈书记单独批了两千块钱,作为学校的贺礼,两兄妹一人一千。”乔冬蕊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说。 诸葛听完手机踱了进来,跟着尚家人也蜂拥而至,请贵宾们入席。大厅里熙熙攘攘,尚家人安排诸葛、石坤和乔冬蕊坐主宾位,诸葛石坤坚决不肯,争执不下,还是坐了。 婚礼很热闹,与众不同的是,两兄妹各行其事。哥哥的仪式先举行,妹妹的仪式后举行,各有各的司仪,各有各的程序。尽管大厅面积不小,但众多宾客还是闹腾得差点没把房顶给震翻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乔冬蕊的丈夫何仲舒来了。何仲舒个子不高,瘦削的一张脸,头发略微秃顶,很周正地穿着西装,打一条野玫瑰红的领带,点头哈腰地叫石校长好,诸校长好。问完好便手足无措地站着,傻笑。诸葛朝乔冬蕊身边的空位努努下巴,对他说,坐下,坐下。何仲舒依言坐下来,一位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托着酒瓶酒杯婀娜经过,何仲舒跳起来抢了酒瓶,替诸葛和石坤斟了酒,自己也满满倒上一大杯,正要举杯发表豪言壮语,被诸葛拦阻了。诸葛冲他挥挥手,还是说,坐下,坐下。何仲舒诚惶诚恐地重新落座,随着诸葛的视线转向前台,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石坤并未跟何仲舒正式谋面,与中层干部的见面会上,人数众多,难以分辨,只知道何仲舒两个月前被提拔为宣传处副处长。离溪大学的党委办公室与宣传处合署办公,设置一正两副,何仲舒分管对外宣传。甫一上任,何仲舒就被派往省城党校学习,参加一个被誉为“黄浦军校”的处级干部培训班。该班的首届学员如今大多提拔成了地厅级领导干部。 石坤见何仲舒跟前没放碗盏,扬手叫服务员添上。何仲舒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道谢,又解释自己已经吃过午饭,专程来接乔冬蕊回岳母家看女儿。石坤不得不学着诸葛的样子朝他做个手势,让他别尽站着,好好儿坐下。何仲舒很听话。石坤不禁看了乔冬蕊一眼,乔冬蕊笔直地望着新人的表演,对丈夫卑微的言行置若罔闻。 仪式进行到最后,是两对新郎新娘一道向来宾致答谢词,都是很寻常的感谢父母感谢朋友之类的话语。何仲舒听着听着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石坤和诸葛说: “石校长,诸校长,我想起个笑话――我有个大学同学特别好玩,结婚时在台上说,初次结婚,请多多关照。完了又说,虽然我们现在缺乏战斗的经验,但我们有信心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诸葛呵呵呵笑起来。石坤无声地笑笑,他忍不住再度看了看乔冬蕊。他发现她那双静穆深黑的眼睛茫茫然盯着新娘的白色婚纱,显然已经走了神。 刹那间,石坤的心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揪住,重重一推,整个地挪了位,疼得他肝胆俱裂。 第二章 相思成灰(1) 第二章相思成灰 参加尚家儿女婚礼的,还有符远志。尽管此前他符某人从来就不认识那两对新郎新娘,与他们的家人也素未谋面,但他还是不急不噪地从头坐到尾。 在婚礼上,符远志就像混进整齐的雁群中的一只孤鹰,冒冒失失,一头雾水。当然了,凭借他多年来的江湖阅历,再突兀的场合他都可以应付裕如。很快地,他就和同桌几位宾客谈笑风生了。 符远志聪明地告诉大家,他是尚明月公婆家的老朋友,而同桌的几位都是尚家人的邻居,错位的关系使他们一时无法找到共同话题,只得随兴所致,说些天气风物之类的客套话。符远志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他的真实目的。其实他是冲着诸葛弈雄去的。准确地说,他是诸葛弈雄带去蹭饭的。 以符远志的经济状况,几百块钱一桌的婚宴实属小菜一碟,叫他蹭饭简直有辱人格,可他得耐心十足地等着,等诸葛弈雄吃好了,抹抹嘴,离了席,上了他的车,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前一天晚上符远志拨打了诸葛的手机,说是周末约了几个朋友休闲,请诸校长赏光,一起去消遣消遣。地点就在郊外的一处农庄,是他一哥们租下的,四周有菜地有花圃,天冷,梅花开得早,院落里青苔梅香,室内斑竹绿影,非常别致。 这主意是符远志的堂哥符东江出的,理由是诸葛这种见过了世面的人,一般的歌厅洗脚房不会放在眼里,不如来个反璞归真,就跟大鱼大肉过后上一盘素炒青菜似的,说不定反倒合了心意。 符远志的堂哥已经成功地勾兑了与诸葛的关系,承租下了离溪大学小吃城三楼整整一层铺面,不出两年时间,就把坐骑从奥拓换成了帕萨特,原先的租住房也换了高尚社区带花园的三室两厅,就连原配老婆都险些一举淘汰。经堂哥的提携,符远志与诸葛喝过几回酒,有符远志买单的,也有别人买单的,好歹算是跟诸葛有了点头之谊。但以主人的身份约请诸葛,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电话拨通了,符远志报上姓名,诸葛语气淡漠得很,竟似想不起来。符远志一急,忙说,诸校长,您忘啦?我是符东江的表弟啊。诸葛这才“哦――”了一声,符远志接着把一篇邀请的话讲出来,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诸葛听了以后,好一会儿才说: “明天,是吧?明天我有个安排啊。”想一想,又说,“明天得参加俩孩子的婚礼。” “参加婚礼?”符远志不禁失望,心想真是出师不利,随即又想诸葛不是找借口搪塞他吧。不过紧接着诸葛的一句问话却让他重新振奋起来,诸葛说: “小符啊,你家住哪儿?你那周围有没有哪家小店铺卖结婚用的红包?现在这玩意儿还真难寻,我跑了两家超市都没找着。” “有,有,有,我们隔壁的小商店就有卖的,”符远志一叠声地应承下来,“诸校长,您放心,这点小事儿,我保证完成任务。” “唔――”诸葛的口气又恢复到先前不冷不热的状态,让符远志找不着北。 “今儿太晚了,要不明天我给您送去?”符远志试探地说,“诸校长,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一早开车过去接您,送您去参加婚礼的酒店?” “唔,唔。”诸葛无意识地应着。隔着听筒,符远志听见诸葛那头有电视的声音,大概是一档综艺节目,闹哄哄的。 “您看我几点过来?”符远志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问道。 “不必了,我这边有车。”诸葛很快反应过来,一口回绝了他。 “哦?”符远志又一阵灰心,刚刚萌发出的期翼和惊喜化作一股青烟,飞走了。 “那就这样吧,小符?”诸葛预备收线了。 “等等,诸校长,红包是有尺寸的,您大约送多少礼金呢?”符远志追问。其实这是一句废话,红包根本没有尺寸,诸葛不会不知道。可符远志顺利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是两兄妹赶一块儿的,一人两千。”诸葛不假思索地说,然后主动说了酒店的名称,叫符远志上午十一点左右把红包给他送过去。 撂下电话符远志直奔街对面的超市,顺顺当当买到了两只印刷有“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的红信封。信封标价七毛钱一只,他扔过去两枚一元的硬币,转身就走,丝毫不理会收银员在后面高声叫他找零。 握着信封快步走了大半条街,符远志凭着记忆找到了工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取出四千块钱,平平整整地分别放进两只红包里。平日取钱存钱都是老婆一手操办,他要用钱只管找老婆就行,老婆就是他的自动取款机。但这件事他不打算告诉老婆,没谱的事儿,他不想宣扬。最要命的是,这是一着险棋,败了就会很难看,没哪个男人希望老婆看见自己的窝囊相。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诸葛拒绝了这四千块钱,他就拿去给儿子买台最贵功能最全的英语学习机。 符远志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赶去参加尚明月尚松柏的婚礼,他把自己驾驶的那部捷达车泊在露天停车场,看看表,不过十点半,就暂时呆在车里,放了一张cd,心烦意乱地听着。 十一点二十分,诸葛的车到了。符远志见过,那是离溪大学配给校领导的普通型桑塔那,八成新。诸葛下了车,司机就把车开走了。符远志正待迎上去,没想到两对新婚夫妻和家人眼明手快,团团围拢过来,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诸葛进了酒店。符远志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个贼。见诸葛被请进了贵宾休息室,茶水、糖果送了去,主人们相继出来了,他赶紧抓住时机钻了进去。诸葛呆在有空调的屋子里暖暖和和地看电视,见是他,和颜悦色地招呼道: “来啦,小符?” “诸校长,两只够了吧?”符远志取出厚实的红包,假装随意地递了过去。 “够了够了,只有两对新人啊。”诸葛接过来,也是十分随便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诸校长,那我就先告辞了,您哪天有空,我再约您去郊外透透气。”符远志见机撤退,生怕诸葛突然翻脸,正颜厉色地把钱退给他。 “既然来了,吃过饭再走嘛,”诸葛面色和蔼地挽留他,“你开车了吧?呆会儿还得烦劳你送我一程。” “没问题,没问题。”符远志受宠若惊,连声答应。诸葛剥一颗喜糖,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得脆响。一抬眼看他还站着,便笑眯眯地说, “那就这样吧?” “是,是,诸校长,我在大厅等着您。”符远志识趣地退出来,在大厅给自己找了个座,学着诸葛,嚼两颗水果糖,轻轻松松地品赏两位新娘子的面容身腰。 符远志当兵出身,在空军部队服役十几年。老婆是农村人,贤惠、温顺,照顾老小,勤俭持家。他对老婆是满意的,对独生儿子更是爱入骨髓。即使是退役后的头几年,经营卡拉ok赚了不小的一笔钱,并且举家迁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离溪市,他都没有生过花花肠子,心无旁骛地,要为老婆儿子创建一个富裕优越的家境。 清心寡欲的生活并不防碍他对女人的品鉴力,他把女人当作花当作鸟当作画当作山水一般地赏鉴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然成为他的业余嗜好。有时乏了,他会把车停在离溪市最繁华的中心广场,摇下车窗,望着来来往往的时尚女子,欣赏她们或婉约或明快的眉眼、或丰盈或骨感的身形。离溪是一个出美女的地方,离溪女子有着天生的好皮囊,因此离溪美女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不饰雕琢,衣裙是最潮流的,妆容却是最清淡的,一派素净面孔,大有清水出芙蓉的韵味。 但符远志在其中一位新娘身上发现了另一种美态,冶艳、蛊惑、妖妖娆娆。她化着蓝色调的妆容,闪蓝眼影,粉蓝唇彩,眼风斜斜,一笑之下,媚态毕露。符远志一下子就想到幼年时非常珍稀的一种甜品,酥心糖。尤其这女人仿佛琢磨过妖术魔道,她的身材偏向纤瘦,却故意穿了低领的纱衣,露出一大块晶莹雪白的胸部,若隐若现的乳沟间晃悠着一朵绛红的珍珠花,效果十分惹火,叫人垂涎欲滴。 符远志忍不住悄悄打听,身边的客人告诉他那是尚明月,尚大爷的小女儿。尚明月裸露的手臂上缠绕着细细的、却是十分扎眼的一圈黑布,定睛细看,另外三个新人手臂上都有。符远志诧异地询问邻座,邻座比他更惊奇: “两兄妹戴孝呢!他们的爹还没过头七――你不知道?!” “我在上海打工,昨天才回来的。”符远志撒谎。 “难怪你不知道,我说呢,这天大的事儿――”邻座意味深长地顿住。这是一位六十开外的大爷,乡下人打扮,嗓门奇大,惹得左右都朝这边看过来。符远志不敢搭腔,生怕引起众人注意。他望着四名新人喜色荡漾的脸,暗自纳罕,天下竟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儿女,父亲尸骨未寒,一双儿女便欢欢喜喜吹锣打鼓办起喜事来。 “尚大爷可光荣啦,英雄啊,”邻座的大爷到底沉不住气,一板一眼地告诉符远志,“你不知道吧?尚大爷在离溪大学的小吃城才看了几个月的门,就为了救一个跳楼自杀的学生,把老命给搭上了。” “哦?”符远志皱皱眉,八卦新闻他不在意,小吃城三个字倒让他心头一动。 “离溪大学给封了个先进,又给了好多抚恤金,也值了,算得上喜丧了,”大爷继续说,“赶这辰光结婚多好,瞧瞧,来那么多学校领导,多有面子,你说是不是?”符远志只好笑着点点头,心想诸葛堂堂一介大学副校长,难怪会出席这种布衣庶民的婚礼。 符远志对面坐的一个中年汉子,也是泥土气很重的一张脸,听罢大爷的话,有义务让符远志更加明白似的,抢着给他介绍: “看看,中间那桌,左边的胖子,五十多岁的,是离溪大学的诸葛副校长,右边戴眼镜的,是刚调来的石校长,石校长可是在国外喝过洋水儿的,他大学还是在离大读的。” “您都认识?”符远志不由得反问。 “离溪大学的头头脑脑,能有我不认识的?”中年汉子一下子端起架子来,面带矜持地说,“我在离溪大学的办公楼守了二十多年的门,我去的时候,诸校长还是幼儿园的厨师呢,那一年,他老婆带人找上门来,把幼儿园做包子那女的打得稀巴烂……” “是吗?”符远志很有兴趣。中年汉子自知失言,打岔过去: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这蟹好新鲜,是河蟹吧?” 符远志不便多问,淡然一笑,仔细打量不远处那桌尊贵宾客。新人端着酒杯过去敬酒了,媚眼如丝的新娘子尚明月,举着盛满红酒的杯子,很大方很得体地依次碰杯,琥珀色的液体荡漾不止,直映进她的眼睛里去。轮到诸葛弈雄,符远志发觉他爽快地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握着新娘戴白缎手套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那一位,是宣传处的副处长何仲舒,从前在老教师活动中心工作的,提拔起来没多久,”身旁的中年汉子接着向他卖弄道,“旁边那位是他老婆乔冬蕊,也是当官儿的,那可是离溪大学第一大美女,只可惜冷若冰霜。” 符远志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最先看见的不是何仲舒,而是乔冬蕊。根据符远志的经验,那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尽管乍然一看你很可能把她与窈窕少女混为一谈。这样的女人是可怕的,既有花蕾初绽一般的粉润,又有开到荼糜的浓烈,就像经年的醇酒,似淡还稠,一不留神就会让男人迷醉其中,无法自拔。 新郎新娘敬的酒,乔冬蕊好整以暇地轻泯一小口。符远志的视线不舍得离开她,这女人非常苗条,非常优雅,大冷的天,居然穿着缎子旗袍,毛绒绒的大衣搭在椅背上,淡淡倦倦的笑,偶然抬头,扬起轻俏的下巴,连眼角的皱纹也是可爱的――不对,符远志摇摇头,这样的女人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宣传处副处长消费得起的。 堂兄符东江酒后说过一句话,女人好比商品,有的昂贵,有的廉价。乔冬蕊明显是属于最为贵重的那一款,没有豪宅阔邸的帮衬,即使买到手,也无处安放。符远志对这种身价的女人向来保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以他的家底,配搭现有的老婆是最安全的,那样的女人会老老实实呆在家,仿佛一具恰如其分的古老衣橱,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绝对不会自己生了脚走掉。 与乔冬蕊相比,何仲舒实在太微渺,微渺到可以忽略不计。符远志眯起眼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他一下,随即得出结论,乔冬蕊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这只要看看她脸上厌倦的神情就可以知道。 酒宴进行到一半,符远志看到服务员给诸葛送了米饭,符远志也忙叫了一碗,就着小菜匆匆咽下去。刚扒拉完,那边诸葛就起身了,向同桌作揖告退。符远志扔了碗,抢在前面奔了出去,找到自己的捷达,发动引擎,预热车身。诸葛一露面,他就锨了锨喇叭,诸葛径直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开门上车,一切就好象一场颇有默契的阴谋。跟诸葛的交情,在短短十来个小时里就有了如此突飞猛进的质变,符远志不禁有了几分稳操胜券的得意。 诸葛客气地说,小符,我到汽车南站去一趟。说完他递一片酒店专用的口香糖给符远志,自己也嚼了一片,然后就闭眼假寐。符远志不敢有丝毫怠慢,使出浑身解数,把车开得又快又稳。除了三个红灯,一路顺畅,二十分钟以后他就把车开到了位于离溪市郊的汽车南站。 离溪市有东、南、西三个长途车站,南站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通往周边一些小县城的班车都在此地汇聚。由于候车的人大多是南来北往的民工,使得周边的治安环境显得恶劣。城里人对这个车站敬而远之,宁可绕道而行之。 车一停稳,诸葛就醒了,“噗――”一声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出车窗外。符远志简直怀疑他是有意装睡,省得路上与自己交谈。 “我就在这儿接几个朋友,小符,你赶紧回家吧,辛苦你啦。”诸葛面色和气地说。诸葛有一张暧昧的脸,胖,但轮廓坚硬,笑的时候线条柔和,像弥勒佛,不笑的时候却像一只凶狠的雄狮,眉毛上扬,嘴角下挂,眼神咄咄逼人。 “没关系,没关系,我等着您,呆会儿您和朋友上哪儿,我负责接送,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符远志赶紧表态。没想到这一回他会错了意,诸葛推门下车,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 “不麻烦你,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约在附近的茶楼喝茶――你别下来了,这儿不能停车的,赶快回去吧。” 诸葛绕到车头,盯着他倒车。符远志不得不乖乖掉了头,驶出车站。从倒后镜里他看到诸葛四周张望了一阵,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朝候车大厅走去。 符远志就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孩子气的决定,他把车停在一条小街的转角处,熄了火,自个儿悄悄溜回了车站,借着穿梭来往的长途班车的掩护,潜伏到了候车大厅旁边的小卖部里。他买了一包香烟,向老板借了个火,点燃一支。很快他就发觉那是一包味道呛鼻的假烟,但他没有声张,因为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候车大厅里的动静。 诸葛排在售票窗口前长长的队伍中间,一点一点朝前挪移,轮到他了,买了车票,把找补的零钞往衣兜胡乱一塞,而后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翻看手里的报纸。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一位戴着卡通造型冬帽的年轻女子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忽然蒙住他的眼睛。诸葛扔了报纸,掰开她的手,一个趔趄就把她重重拉进怀里,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两人并没有多作逗留,携手经过剪票口,登上了一部开往偏僻县城的长途客车。 符远志回到车里,怔忡了好一会儿。他发动汽车,驶回市区,在第一个路口就遇到了红灯,他一脚猛踩住刹车,掌着方向盘,回想那身姿纤细的小姑娘被诸葛拽进肥硕的怀抱里的情形,脊背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又痒又痛又恶心。他忍不住骂了句粗话:我操! 尽管四千块钱无比顺利地出了手,符远志还是给儿子买了台新款学习机。一进门他就大声叫儿子,他老婆正洗头,堆砌着一头蓬松洁白的泡沫,水淋淋地跑出来,对他说,儿子一早就去了学校。 “周末还去学校,这老师也够操蛋的!” 他撂下学习机,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开了车去学校接儿子。儿子符信是他的命根子,跟大部分年届不惑的男人一样,他把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他清醒地意识到,到了他这样的年纪,生命的面目已经完全呈现,不会有奇迹发生了。但儿子不同,儿子还小,是层层叠叠的竹笋皮剥净了,剩下的最清新最幼嫩的那一截笋心儿。十来岁的孩子,凡事都有可能,凡事都值得憧憬,梦想会在任何一个清晨降临。 为此他花了几万块钱把儿子送进了本市最有名气的小学,离溪市第三小学。符远志本人读书不多,可他崇敬知识。对于学问二字,他差不多抱持了一种迷信的态度,虔诚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学校开办的兴趣小组,他都给儿子报名,就连有些老师为了赚外快,私下举办的复习班,他也一律乖乖送上钱去。儿子读到六年级了,个头蹿得快,就是瘦棱棱的,不长肉,并且不爱跟父母说话,回到家沉默得像个哑巴。可是没关系,儿子的学习是争气的,永远在前三名的圈子里转悠。符远志逢人就夸耀,我儿子的成绩,不是状元就是榜眼,再次也是个探花,怎么着,也离不了这几出。 第二章 相思成灰(2) 离溪三小位于闹市区,前任市长特意在校园周边规划了一条林荫路,车辆禁行,只做人行道。符远志泊了车,步行过去,掏出身份证,在门房做了登记。进入校门,迎面是一座蔚为壮观的喷泉,昼夜不歇。水泉中央伫立着那个著名的撒尿小男孩,水流沿着雕塑的头顶蜿蜒而下,撒尿的的动作已被忽略不计。尽管如此,符远志对这尊雕像还是颇有微词,所幸符信是男孩子,若是女孩儿,身为父亲,符远志早就义愤填膺找校方理论去了。白纸似的纯洁的小丫头们每日进出校门都瞻仰一遍男性小便的动作,不给教邪门了才怪。 周六的校园静美无声,就像一张风光明信片。符远志转来转去,在学校的礼堂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孩子正参加一出彩排,符远志不便打扰,就在后排找个座位坐下。他向身边一位抱着道具的老师打听,得知这些孩子是学校开办的素质美校表演班的成员,为元旦晚会排练了童话剧《雪白与玫瑰红》。这是演出前最后的、也是最正式的一次彩排。 宽大的幕布徐徐拉开,现出十分逼真的布景,有树木,有蘑菇,有野花。正中坐着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孩子,弯腰做针线活,眼镜夸张地架在鼻梁上,两位披着长长的淡黄色卷发的女孩子围坐在她身畔。一个稚气的画外音解说道: (从前有一个贫穷的寡妇,她孤零零地住在一间小草屋里,小草屋前面有一座花园,里面长着两棵小玫瑰树,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红花。寡妇有两个孩子,同两棵小玫瑰树一样,一个叫雪白,一个叫玫瑰红。她们非常虔诚、善良,热爱劳动,不知疲倦,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两个好孩子。只是雪白比玫瑰红沉静些,温和些。玫瑰红高兴地在草地上和田野里蹦跳,采花草,捉蝴蝶,雪白却只坐在家里和母亲一起,帮助母亲做家事,如果没有事做,就读书给母亲听。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她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总是手挽着手。) 解说暂停,穿白色纱裙的小女孩子这时站起身来,天真地张大眼睛说:“我们不要分开。”穿着淡红裙子的小女孩子回答说,“我们一生永远不分开。”埋头编织的黑衣母亲加上一句话:“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也应该分给另一个人。” 扮母亲的小女生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清脆玲珑的嗓音却出卖了她,惹得底下观看的老师都笑了起来。符远志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喜欢这些粉装玉琢的孩子。她们戴了卷卷的假睫毛,穿着漂亮的小羊皮靴子,好像橱窗里的洋娃娃,着了魔法,一个接一个地活了起来。 (……一天晚上,她们这样亲热地坐在一起,有人敲门,好象要进来。母亲说,) “玫瑰红,赶快去开门,可能是一个旅行的人,要想寄宿。” (玫瑰红就去把门打开,她想,一定是一个穷人。没想到,进来的却是一只熊。熊把肥大的黑头伸到门里来。玫瑰红大声叫喊,转身就跑;小羊咪咪地叫,小鸽扑扑地飞起来,雪白躲到母亲的床后面。但是熊说起话来。) “你们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快冻死了,只要在你们这里取暖。” 母亲说:“你这可怜的熊,躺到火旁边吧,但是要小心,不要烧着你的皮。”又喊:“雪白,玫瑰红,出来,熊不会伤害你们的,它很老实。” (两个孩子就走出来,小羊和小鸽也慢慢地到跟前来,它们都不怕熊了。熊又说话了。) “孩子们,给我把皮上的雪拍下来吧。” (她们去拿扫帚,把熊的皮扫干净,熊躺在火旁边,呼噜呼噜地哼,非常高兴、舒服。没有多久,大家就熟悉了,她们就同那位笨熊放肆起来。她们用手扯熊的毛,把她们的脚放到熊的背上,把它推来推去,或者拿一根榛树枝,向它乱打,如果熊哼哼,她们就笑。但是熊高兴让她们这样办,只是她们作弄得太厉害的时候,熊就要喊叫。) “让我活着吧,孩子们,雪白,玫瑰红,你们要把向你们求婚的人打死了。” 听到这里,符远志皱了皱眉。他对儿子的教育是很严格的,从不会给儿子讲那些公主王子无聊晦淫的故事,也不允许老婆讲。在儿子面前,他要求老婆衣冠整齐,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绝不当着儿子的面有亲热的举动。他的宝贝儿子纯得像一滴清澈的水。 …… “雪白和玫瑰红,等一等,我要同你们一起走。” (她们听到它的声音,就不动了。熊走到她们跟前,变成了一个美男子,全身穿着黄金做的衣服。) “我是一个王子,被施了魔法……”熊皮落下,原来是符信,他穿着一身中世纪欧洲宫廷服装,戴着金黄色的假发,显得修长俊朗, 符远志看着儿子浮华的装束和正而八经的面孔,惊异得要命,幼童般的儿子眨眼间长成了翩翩少年,而且如此俊秀,汲取了他和老婆相貌中的全部优点。但儿子的表演才能未曾让他觉得快慰,他可不打算鼓励儿子发挥演艺天赋。他和老婆是墨守成规的人,戏子啊伶人啊,统统不是他们认定的高尚职业。老婆常念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观点他深为赞同。 (雪白和他结了婚,玫瑰红和他的弟弟结了婚。老母亲在她的两个孩子家里,平安幸福地住了好多年。她把两棵玫瑰树也挖了去,栽在她的窗户前面,它们每年开着美丽的白色玫瑰花和红色玫瑰花。) 末尾的台词让符远志怔住了。这可不好,他想。什么结婚不结婚的,指导老师八成昏了头。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庞大而又华丽的演出,符远志甚至有点意犹未尽。他伸个懒腰,大声叫了儿子的名字,符信闻声回头,看到坐在后排的父亲,赶紧扔了手里的东西,跑过来。符远志搂着儿子的肩膀,叫儿子把指导老师介绍给他。符信楞了楞,随即规规矩矩把他领到舞台后面的化装室,那儿有一位老师正帮着孩子们卸妆。 “沈老师,这是我爸爸。”符信嗫嗫嚅嚅地说。那长发女子放下手里的湿纸巾,主动与符远志握了握手。 “您好,符先生,我叫沈嘉兴。” “幸会幸会,沈老师。”符远志从夹在腋下的路易维当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沈嘉兴认真看了看。 “是符总啊。”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符远志谦恭地说。他的名片上印有好几个头衔,开发公司的总经理,投资企业的董事长,区域商会的会长。天晓得,目前他所有的业务不过是炒几只长线股,上厕所的时候翻翻证券报,塞车的时候查查手机上的动态信息。家就是他的办公室,老婆就是他的女秘书。但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就像他的公文包,其实是赝品,仿造得惟妙惟肖,是他千里迢迢从拉萨的八角街买回来的。初次见面,往往以貌取人。他是生意人,生在江湖,身不由己。 “符总教子有方,符信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同学之一,”沈嘉兴微笑地说,“符总,请你帮我们的节目多提提意见。”符远志看着她,这女人外貌寻常,还戴着副眼镜,笑起来却生动得很,牙齿很白很亮,甜蜜蜜的,让人想起那种江南特产的软糯米。 “意见没有,”符远志故作内行地抱起双臂,“建议嘛,还是有一点的。” “请符总赐教。”沈嘉兴又笑了,露出一口罕见的好牙。妈的,这女人很知道展现她的优势。符远志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 “前面都挺好,就是这个结尾啊,”符远志拖长了嗓音,“我认为应该修改成有利于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的内容。” 沈嘉兴收敛起笑容,困惑地望着他。符远志感觉到儿子偷偷用力拽了自己一下,这一拽适得其反,反倒促使他坚定从容地大声嚷了出来: “屁大的孩子,哪懂什么是结婚?!好好的童话,到后边就成了教唆孩子早恋的样本,必须得改!” “爸爸,别捣乱了!”符信粗嘎地叫了一声,同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不容分说地往外扯,力气大得吓人。符远志大惊之下,竟被儿子踉踉跄跄拉出了礼堂。围观的孩子见状,一齐哄笑起来。 经过符远志那一闹腾,沈嘉兴意兴阑珊,坐在无人的办公室发了老半天呆。教导主任回办公室取东西,看见她,关切地询问排练进展,末了殷勤地笑道,我娘家侄子今年高三,成绩不稳定,想考离溪大学的英语系,拜托你求求你老爸,帮帮忙。沈嘉兴虚应一声。她是学校的香饽饽,一旦谁家亲戚朋友报考离溪大学,准定屁颠屁颠跑她跟前来,说上一堆谄媚话。 敷衍了教导主任,沈嘉兴到车棚取了车。她的交通工具是一部廉价的单车,车身看上去很脏。在接连丢失了三部崭新的自行车以后,她痛定思痛,放弃对形式美的追求,买了最普通最便宜的一款二手货,任其风吹日晒,自生自灭。 骑车回家不过一刻钟,夏季她在车头撑一把太阳伞,而冬天就用厚厚的围巾裹住头部,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像神秘的阿拉伯女郎一样。骑单车的感觉很棒,仿佛一个穿街过巷的隐士。 尽管年满33岁,但沈嘉兴的内心始终存有许许多多天真的、孩子气的念头,譬如幻想自己某一天雄心壮志地离开家,携着简单的行囊,浪迹天涯。至于天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东东,她倒没有仔细考虑过。再有就是,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网迷,聊天还在其次,她把自己挂在网上,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新闻、小说、广告,都看,一点也不挑剔,有一度她甚至沉湎于网络游戏,跟贪玩的中学生一般,没日没夜地挂在网上玩游戏。 父亲沈德庭不止一次对母亲说,没关系,女孩子嫁了人,自然而然就成熟了。这话说了有十来年了,她终究还是没嫁掉。她的终身大事,在沈家,最急的是母亲。母亲的急,是急火攻心的急,是病急乱投医的急,而不是痛惜女儿孑然一身的急法。她担忧的,不过是世人的眼光。她当着沈嘉兴跟丈夫说,老这么拖延着,人家不知情,还以为我虐待女儿,故意把她的婚事给耽搁着。 妹妹沈淮阴出嫁以后,母亲益发慌张,急赤白脸地到处托人介绍。沈嘉兴的最高记录是在一天之内相了四次亲,对象分别是一个两岁男孩的父亲、一个开五金杂货商店的小老板、一个妇幼保健院的男大夫、一个丧偶的政府机关副科长。 见过了面,她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不过她那冷淡得跟一堵白墙似的表情,让对方没有勇气在事后主动联系她。 半年前的那一个,是父亲领回来的,研究生毕业,分配到离溪大学任教。凭心而论,那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长得太好了,以致于沈嘉兴从心理上有点招架不住。兼之他一身隆重的舞台装,发型考究,一套浅黄色休闲西装,白皮鞋纤尘不染,像肥皂剧里面家境优越、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照理这等人才是轮不到沈嘉兴的,但她理解父亲,父亲对女儿通常缺乏理性的评判与衡量,总按公主招驸马爷的高标准选女婿。 奇怪的是,那帅哥一见了沈嘉兴,就像老鼠见了大米,两眼放着贼亮贼亮的光,粘住不放。那家伙是学现代文学的,山盟海誓说得格外顺溜,每一段表白都是一首动人心魄的情诗。沈嘉兴权当听戏,一来二去,听得烂熟于心了,对他也就没了起先的戒心。不过三五个月功夫,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看了几回电影,在熙熙攘攘的快餐店吃了几次饭,连手都没牵过,那家伙就求了婚,仿佛不当心按着了“快进”键,剧情突飞猛进。更为荒诞的是,他并非向女主角沈嘉兴求,而是对着她的父亲、他的上司去求。父母当即应允。应允就应允吧,反正不会逼上花轿。沈嘉兴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与他耗着,尽力去适应为人未婚妻的身份。 有一次她发烧,打电话给他,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而他竟推说有事,叫她自己去医院。沈嘉兴在病中,一急,就哭了,恍恍惚惚走到校门外,站在街头等的士,无限凄凉。这时有人扯扯她的衣角,她回头一看,是班里最乖的学生符信。原来符信听见她打电话时哭泣,就悄悄跟在她身后,决定陪她去看病。 沈嘉兴躺在病床上输液,符信跑前跑后,像个勇敢的小男子汉。怕她闷,符信又跑出去买了一本格林童话,念给她听。他念的就是《一半雪白,一半玫瑰红》,师生俩当时就商议着排演一出话剧,说得手舞足蹈的。有符信在,沈嘉兴的满心惆怅渐渐淡去了,愁眉苦脸舒展开来。周围的病人见了,直夸符信,说,你这学生真懂事儿。 病好了,所谓的未婚夫突然提出分手。关于分手,他倒是直接向沈嘉兴提出的。他考取了外省一所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打算从离大辞职,另拣高枝飞,于是党委书记沈德庭对他的前程失去了意义。从头到尾,他们就没有真正恋爱过,沈嘉兴也没觉得伤心,她只是震惊。比如迎面遇见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明明认定是强盗,当他真正下手打劫了,还是忍不住惊悸。 她把事情告诉了家里,父亲长叹一声,良久说道,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去了也罢。母亲直跺脚,叫嚷着要父亲去讨回公道,替女儿出头。沈嘉兴不吱声,躲回房间上网。母亲那是表演,她知道。真正疼她的,只有父亲。父亲是爱她的,可她自幼立下重誓,这一生绝不原谅父亲。 她的母亲和妹妹沈淮阴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现在的母亲,是妹妹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妹妹的母亲是江苏淮阴人,而她生母的祖籍是浙江嘉兴。这两个女人分别用自己的出生地为女儿取了名字。 沈嘉兴4岁的时候,父亲邂逅了一名千娇百媚的舞蹈演员,进行了一场在那个年代可谓是惊天动地的婚外恋。最后的结局是,父亲与她的生母离婚,娶了舞蹈演员。事隔两年,沈嘉兴的生母因车祸去世,同年,沈淮阴出世。因此,多年来,沈嘉兴叫做妈妈的女人,其实是父亲的妻子,是妹妹的母亲,与她无关。这些事,她一直是知道的,没有人刻意隐瞒过她。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她不再有刻骨的仇恨,只觉亲情淡漠,姐妹疏离。父亲、母亲、妹妹,他们是恩恩爱爱的一家子。她是客居的旅人,羁留他乡,举目无亲。 车子骑到楼下,沈嘉兴像男孩子那样顽皮地松开脚踏,然后突然用脚尖点地,一个急刹车。离溪三小不解决宿舍问题,每个月在工资里扣除三百块住房公积金,作为一项福利。沈嘉兴开初想搬出去租房子住,没想到父母坚决反对,尤其是母亲,生怕别人说她亏欠继女。她懒得争,就成天孵在家,自愿做一个与世隔绝的正宗老处女。 父亲沈德庭没在单位分房子,他工作的离溪大学距市区有十来公里的距离,而母亲供职的市歌舞团是在繁华的城市中心地段,一家人就住母亲分配的福利房。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旧房子,过厅只有巴掌大,刚够放下一张餐桌。三间卧室倒宽大敞亮,一间做了起居室兼父亲的书房,一间是父亲母亲的卧室,一间是沈家两姐妹的卧室,妹妹沈淮阴嫁到省城以后,就由沈嘉兴独自享用。 母亲有洁癖,专门雇了钟点工打扫卫生,伺弄植物,是以沈家永远窗明几净、花木缤纷。房子装修很简单,家具也是过时的,唯有两样陈设惹人注目,一样是过厅里悬挂的大幅毛主席相片,另一样是父母卧房里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大镜子。母亲结束舞台生涯已有多年,练功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每天清晨穿着紧身衣,在落地镜前风姿旖旎地舒展筋骨。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而言,母亲的身材的确算是一流。 沈嘉兴把车子停在楼道里,上了三楼,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防盗门。一进屋她就看见两只陌生的男鞋,呈八字形状躺在玄关的地毡上,一股异味同时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立即知道是诸葛弈雄那老滑头来了。只有这家伙才有如此嚣张的一双臭脚。她蹑手蹑脚地经过起居室,果然听见父亲的声音: “……石坤把这份高考卷子转给学校纪委,建议学校出面查,属实呢,那是一说,若是捏造,便还你诸葛一个清白。你瞧瞧,这话说的!纪委我又直接在管,这不明摆着将我的军吗?” “一毛孩儿写的作文也当回事儿?我操!算了,还是咱们委曲求全,叫纪委给他一份调查报告得了!这姓石的小子,读书把脑子读出了毛病,是不是要带领咱们回到文革时代――哟,大小姐回来啦?”诸葛慷慨激昂地说着,突地转过头来,与沈嘉兴撞个正着。 “叔叔,您来啦?”沈嘉兴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大小姐,我恰好有桩事儿找你,”诸葛站起来,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副长辈的派头,全不顾忌男女有别,“我朋友的弟弟,定居加拿大,想回家乡找对象――你想不想出国啊?”诸葛凑近她,挤眉弄眼地嘿嘿笑着,那表情像是问一个三岁小孩儿想不想吃棒棒糖。 “叔叔,您坐,我还改作业呢。”沈嘉兴抽回手,三步并作两步逃回房里。诸葛在她身后呵呵大笑: “害羞呢,这姑娘!” 她赶紧关上门,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说不上来诸葛和父亲的关系,死心塌地的朋友呢,不像,至少父亲背地里没说过他半个好字,跟母亲提到诸葛的时候,从不指名道姓,只说,那王八羔子。而母亲反复絮叨,老沈,你当心点,别让他卖了你你还帮着他数钱哪。 但他们又是紧密的,紧密得超越了正常的同事或是上下级。在父亲担任离溪大学党委副书记到党委书记这十几年时间,诸葛也从副校长升任了常务副校长,随着两人的相继提升,诸葛拜访沈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来了,并不带礼品,也不像有什么要紧事,不过与父亲闲聊一阵,赶上吃饭,就在沈家随便吃点儿。 在沈嘉兴看来,沈家人是真心实意欢迎诸葛的,因为他这个比父亲级别还矮的官儿,可谓是神通广大,上能入云霄,下能潜龙宫。当年沈嘉兴从中师毕业,一门心思就想做个小学教师,父亲起先为她联系了离溪大学附设的小学,给诸葛知道了,一拍胸脯,道,大小姐真要教书?那就找所最棒的学校!一周后,沈嘉兴就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里到离溪市第三小学报了到。 第二章 相思成灰(3) 妹妹沈淮阴学习糗,勉强混了张电大专科文凭,由诸葛一手操办,进了省城的税务局,票子拿得多,工作也清闲体面,没两年就买了三室一厅的集资房。不止如此,沈淮阴早恋,中学就谈了男朋友,男的长得不赖,一白面小生,眼神忧郁,嘴唇性感,可惜除了长相,一无所长,功课比沈淮阴还不如,门门挂红灯,熬到高中毕业就玩儿完,跟着摆摊儿的爹妈卖水果。 为了妹妹的恋爱问题,沈家一度闹得天翻地覆,母亲抹脖子上吊地威胁妹妹分手,妹妹犯了拧,回敬以割脉搏喝农药,比武打片还激烈。关键时刻,诸葛挺身而出,成人之美,不动声色地给那小子弄到了省城一个派出所的指标,让他摇身一变,从无业游民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盖帽。很快地,单位又出钱让他去培训了一年,回来不久就调进了省城公安局。当然,这都得归功于诸葛的暗箱操作。妹妹如愿以偿地结了婚,两口子一到周末就风风光光地开着新买的大眼睛polo回离溪看爹妈。女婿感激岳家的提携,爸爸妈妈叫得发嗲,三天两头送乌龟粉王八汤之类的珍稀保健品,母亲满意了,一口一个我的儿,其乐融融。 沈家是圆满的,尤其是有了诸葛弈雄的诸多成全,简直趋近于完美无缺。但沈嘉兴是孤独的,她孤独到了甚至从来就没有过可以促膝谈心的朋友,长了这么大,也从来就没有一个男人送她一瓶香水一枝玫瑰――想到玫瑰,她不由得起身开了手提包,包里果然有一只小小的纸盒,打开来,是两朵玫瑰花,一朵微红,一朵纯白,尚未绽开,花蕾裹得紧紧的,由于缺乏水分,有些地方开始发黑了。 沈嘉兴静静笑了,她把花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嗅着。自从排演节目以来,扮演黑熊王子的符信就这样每天送花给她,偷偷摸摸塞进她的包里,一朵微红,一朵纯白。那孩子“作案”的时候,被她发觉了,但她无声地退开,并没有拆穿他。小孩子的心灵像水晶一样透明,像玻璃一样脆弱,是不可以随便伤害的。不是说男人如茶吗?十来岁的小男人是一杯柠檬茶,人性初显露,清淡青涩,醇浓甘甜的滋味,更加值得珍惜和尊重。 “嘉兴,来帮妈妈摆碗筷。”母亲在厨房高声叫她。她把花朵放在枕边,答应了一声。母亲喜欢这样张扬地叫着她的小名,以示她们之间的亲密。事实上呢,只有天知道,当她们母女单独相对,根本视若无睹、形同陌路。 沈嘉兴帮着把过酒的小菜送到餐桌上,母亲准备了糖藕片、家常豆腐、红烧排骨,又开了一瓶绍兴酒。父亲和诸葛应声走出来,父亲背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诸葛却是张牙舞爪地恨恨说: “这小子要不开窍,他妈的咱们让他干个调研员,回家蹲着去!” 沈嘉兴看了他一眼,心想不晓得是哪个倒霉的“小子”又接任了离溪大学的校长。前一任校长是从省城派下来的,来的时候雄心勃勃,大有一展宏图之势,结果干了不满一届,到底还是被诸葛挤兑,忍辱负重调到教育研究所做研究员去了。之前还有一位,临近退休了从外地调来,大约也是不听使唤,被父亲和诸葛掇弄着,转眼就弄了去做调研员,憋了口气,瘦得皮包骨头,没多久查出癌细胞,郁郁而终。可惜诸葛文凭太低,永远只能做慈禧太后,而幕前的木偶又并不称心如意,于是一个个步了光绪的后尘。 “老沈,据可靠消息,姓石的老婆在国外提出离婚了,你猜猜他能不能抵挡住咱们乔主任的万般风情?”诸葛意味深长地对着父亲挤挤眼。 “瞧瞧,瞧瞧,你怎么成克格勃了!”一边坐着的母亲喷笑出声,“把人家的家事调查得这么清楚,别人老祖宗的绯闻,你怕是也有本事掘地三尺挖出来吧?” “嫂子,这您就不懂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葛讳莫如深地压低嗓子,“您可知道乔主任先前跟姓石的是啥关系?我可是专程把乔主任的老公提拔了,派到省委党校去学习,剩乔主任独守空房。这孤男寡女烈火干柴的,弄不好啊,乔主任就成了咱挟持他的软肋!” “嘉兴,帮着你妈去把二姑送的皮蛋剥几只来。”父亲突然吩咐。母亲立即噤声,领了沈嘉兴进厨房,剥了皮蛋,切开来,装了满满一碟子,照父亲的口味加了很重的佐料,又拍了不少蒜泥,端上桌。诸葛拉拉沈嘉兴的手,开玩笑说: “嘉兴,来,陪叔叔喝两杯!” 周末依例是看女儿的时间,乔冬蕊与丈夫何仲舒买了一些女儿喜欢吃的芒果就开车出发了。女儿何乔自从满月以后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如今已快到六岁。乔冬蕊的父母都是离溪市冶金研究所的退休职工,住在研究所的宿舍区,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何仲舒前两年闹着买了一部奥拓车,他去省城学习以后倒真派上了用场,驾车上高速公路,单程不过花费两个半钟头。一到星期六,他就准时开车回离溪,到位于离溪大学的家,接了乔冬蕊,去岳父母那儿,与女儿玩上一晚。女儿是何仲舒的掌上明珠,即使以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乔冬蕊也不得不承认何仲舒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乔冬蕊结婚比较迟,毕业留校好几年了,都是单独的一个人,不是没人追,而是她都不放在心上。经同事介绍认识何仲舒的时候,她已经32岁,套用世俗的标准,是女人青春的穷途末路了。何仲舒毕业于北京某大学,管理学硕士,分配到离溪大学老教师管理中心工作。他的教育背景与她是般配的。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心,一片片的,全碎了,她已经是一个空心的女子―― 在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这就是乔冬蕊的婚姻。有一种冰冷的完满。但不是爱情。 何仲舒早先是个有棱有角的小伙子,喜欢旅游,喜欢摄影,留着长头发,戴着标新立异的银耳钉,再搭配几个粗细不同的银耳环,一件贴身的深v领针织衫,胸前一串长长的黑珊瑚项链。也因为他的酷,乔冬蕊决定跟他。她想要接受一个完完全全两样的男人,以此忘却过往种种。 然而工作不过一两年,何仲舒整个的洗心革面,成了枯燥呆板的官场中人。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居然剪了头发,学着穿西装,循规蹈矩,卑躬屈膝,跟过去判若两人。何仲舒的新理想是做官,为此,科研荒废了,教学抛掉了,个性放弃了,每天琢磨怎么出人头地,怎么哧溜一声,从芸芸众生里“窜”上去。 他们就是在何仲舒即将转型的时期相遇的,谈了半年乏善足陈的恋爱,乔冬蕊匆匆地就把自己嫁掉了。从结婚登记处回来,同事们嚷嚷着要看结婚证书,乔冬蕊摸出一个大红本本递过去,立即就有人发出一声爆笑,原来她心不在焉地拿成了银行的存折本。这事儿已经变成同事间的经典噱头,逢到乔冬蕊两夫妻双双露面,总会有人提起来,大家笑闹上一阵。 生女儿的时候乔冬蕊很吃了些苦头,年纪相对偏大,各种生孩子可能经历的危险与挣扎她都品尝了一遍。不同的是,一般的高龄产妇在煎熬过后,多半后悔自己没有选择早一些做母亲,而乔冬蕊躺在产床上,悔恨的却是根本不该结婚,不该要孩子,应该把单身的愿望坚持到底。不过不要紧,在她看到女儿的小嫩脸时,她的胸口揪紧了,疼痛了。 孩子的诞生使乔冬蕊的心性发生了本质的改变。刚结婚时乔冬蕊老爱跟何仲舒吵架,一句话、一个手势都可能引燃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而且违背了一般夫妻越吵越亲热的规律,每次吵完,乔冬蕊总能使自己想要离婚的念头变得更加决绝更加冷酷。 婚是没有离成,乔乔倒是在意外中降临。有了女儿,乔冬蕊突然沉寂下来,不闹了,也不折腾了,面对何仲舒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认命似的温柔。甚至从前厌憎的性爱,她也可以相当程度地容忍了,任凭何仲舒在每个星期六的晚上规律性地要她一次。 女儿寄放在父母家,乔冬蕊从浑浑噩噩胸无大志的状态中振作起来,不再无所事事地混日子。那几年,她接连出版了两本翻译著作,成功申请了四个省级科研课题,发表了十来篇学术论文,其中一篇关于傅雷翻译作品研究的文章还在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三年前,她顺利地通过了副教授的评审,同年还在省教委举办的首届高校教师课堂风采大赛中荣膺一等奖。此时的她,不是那个缱绻伤怀的小女子了,由于母性的力量,她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职场女性,一个温情大度的幸福母亲。 那年秋天,学校组织部门开始了对她的考察,英副校长亲自找她谈话,希望她能够在管理岗位有所建树。她原本对死气沉沉的仕途生涯毫无兴致,直觉地婉言谢绝领导的美意。一向沉着的英副校长竟动了气,重重地说,小乔,离溪大学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有真才识学的领导,你们这一批人才如果统统采取低调回避的态度,我敢说,不出五年,离大就会成为一个爬满蛀虫的空架子! 英副校长的这番话,以及他痛心疾首的神情,彻底震动了乔冬蕊。她以一种质朴而善良的情怀接受了英语系副系主任的任命,不久,又升任系主任。半年前,诸葛弈雄三顾茅庐,请她出任了学校行政办公室的主任。她一边完成着每周6个课时的教学任务,一边处理着头绪烦乱的行政事务,忙得人仰马翻。 在兵荒马乱的工作中,乔冬蕊照旧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得波澜不惊。女儿和工作成为她生命里最为重要的部分,其它的,都随风去吧,她全然不计较了。 奥拓车一驶进宿舍区,乔乔就在阳台上挥舞着小手臂,远远地大声喊爸爸妈妈。车子还没停稳,小家伙已经蹬蹬蹬跑下楼来,被乔冬蕊一把揽进怀里。女儿长得像她,明亮深黑的眼睛,雪白娇嫩的皮肤,一张甜甜蜜蜜的小脸蛋,歪戴着一顶小红帽,帽檐垂下两条金黄的假辫子,像童话里跑出来的小公主。 “妈妈,我给你猜个谜语。”乔乔仰起小下巴,很认真地说。 “什么谜语啊?”乔冬蕊使劲亲她一口,那小脸蛋儿嫩薄得像半生不熟尚未凝固的鸡蛋清。 “米的妈妈是谁?米的爸爸是谁?米的外婆是谁?米的外公是谁?”女儿一连串地问。 “这个呀,”乔冬蕊努力思索着,她是个五谷不分的女人,对家务一窍不通,婚前是妈妈做饭,婚后是馆子加速冻食品,“米的妈妈是谷子,米的爸爸是――农民伯伯?”女儿哗地一声笑了出来。 “妈妈,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小东西老练地评价。 “那是谁?”乔冬蕊笑着问。 “米的妈妈是花,因为花生米;米的爸爸是蝶,因为蝶恋花;米的外婆,也就是米的妈妈的妈妈是妙笔,因为妙笔生花;米的外公是爆米花,因为他既抱过花又抱过米。”说完乔乔得意洋洋地瞅着她。乔冬蕊噗嗤一声就笑起来。 母女俩乐不可支地站定下来,等何仲舒停好了车,乔乔就给爸爸出了相同的难题。何仲舒听了答案,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一把拎起女儿,举过头顶,父女俩一阵嬉闹。 乔冬蕊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担任过冶金所的所长,早早住上了140平方米的大房子。乔冬蕊兄妹三人,哥哥定居日本,娶了日本女孩做太太,弟弟在深圳工作,崇尚只恋爱不结婚,女朋友换得比衬衫还勤。因此家里平时就剩老两口和小外孙女。 何仲舒与岳父母寒暄几句,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乔冬蕊则被女儿拉进玩具房,陪着她玩大熊斗小熊的游戏。母亲倚着门框,眉开眼笑地看着她们娘俩。玩着玩着乔冬蕊在一堆绒毛娃娃里发现了一块木雕,异常眼熟。她拣了起来,仔细察看,果然是多年前她在旅游时买下的。 “哟,这调皮鬼,打哪儿翻出来的!”母亲一看就笑了,絮絮叨叨地说,“乔乔可能干着呢,随你放哪儿的东西她都能翻出来,就连我放失手的,一时记不起了,问她一声,她立马就找了出来……” “别给她玩了,当心割着手。”乔冬蕊拿起木雕,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跟何仲舒刚结婚时没房,在父母家住了大半年,屋子就一直照新房的式样保留了下来,连穿衣镜上贴的大红喜字都还在,被乔乔的小手指抠得七零八落。梳妆台有一只抽屉收藏着乔冬蕊做女孩子时心爱的小玩意儿,陆陆续续地给乔乔发掘去做了玩具。这块木雕,便是放在抽屉里的,乔冬蕊早已忘得死死的,乍然一见,却有些惊心。 她在梳妆台前闷头坐下,翻过那块木雕,背面有一行清秀的草书,刻的是刘禹锡的一句诗――一寸相思,一寸灰。她闭了闭眼睛,感到惘然,像重温一场前生的悲喜,影影绰绰,苍茫而又模糊。 晚餐有酒,父亲与何仲舒对酌。何仲舒厨艺不错,他是湖南人,做得一手炉火纯青的湘菜,红椒酿肉、腊味合蒸、东安子鸡、冰糖莲子,都是父母亲属意的菜式。他单独给乔乔炖了一碗嫩嫩的鸡蛋,浇上肉糜香油葱花,另有一碟炸肉火烧、一盘虾皮冬瓜,乔乔吃得狼吞虎咽。乔冬蕊怕她噎着,直叫她慢点,慢点,没人抢的。 “只有仲舒来了,这饭啊,乔乔才吃得省心。平常我做的,要费好大力气哄着她吃。”母亲笑逐颜开地夸赞女婿。 “仲舒做的菜又营养又美味,乔乔当然爱吃,是不是,小宝贝?”父亲怜爱地捏捏乔乔的小鼻尖。 晚上乔乔睡着了,他们才驾车回去。乔冬蕊习惯坐在后座,一上车她就脱掉鞋子,软软地枕着靠垫,让自己坐得舒舒服服的。何仲舒放了一张cd,是摇滚歌曲。乔冬蕊不禁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激烈的打击乐已经不适合他们这样的年纪,只会吵得她头痛。但她没说什么。与别的妻子不同,她很少指责丈夫,虽然他做的很多事,在她看来,都是让人啼笑皆非的。 但乔冬蕊不忍拂他的兴。一个男人,如果在乐曲的开头就踏错了节拍,想必是很难修正了,不如让他将错就错跳完整场舞会。 “对了,明天我要招待一个北京来的朋友,你要不要一起去?”何仲舒把音量调低一点,问道。 “我不去了,”乔冬蕊打个呵欠,随口问,“是什么朋友?” “我高中同学的妹夫,出差路过,他现在新华社工作――诸校长的意思是多跟这种高层次的新闻记者勾兑勾兑,争取能在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介绍他的治校经验。”何仲舒面有得色地说。 “那可不容易,”乔冬蕊抬抬眉头,“怎么,诸校长也去?” “诸校长有事儿,他叫我全权代表。”何仲舒从倒后镜里看她一眼,沾沾自喜。 乔冬蕊温和地对他笑了笑,并不多言。她知道,丈夫不过是诸葛弈雄众多狗仔队成员中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个,压根儿没被诸葛放在眼里。但她从来不去戳穿真相,就让丈夫以诸葛的心腹自居吧。男人有时把自尊心看得比命还要紧。一个宽容且疲倦的女人所能做的,只是帮着他掩耳盗铃罢了。 事实上,因为何仲舒的缘故,她才从英语系调到了机关。原来的行政办公室主任改任图书馆馆长之后,组织处要她接任该职位。乔冬蕊被诸葛和组织处负责人的多次谈话纠缠得欲罢不能,困惑中她请教过已闲赋在家的英副校长。英副校长是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辈,她信任他。果然,他支持了她继续从事教学岗位管理工作的想法。 然而何仲舒在被诸葛找去长谈后,改变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坚决鼓励乔冬蕊服从组织决定,同时联合岳父母,对乔冬蕊晓以利害,甚至不惜以死相胁。他的最后一招见了效,乔冬蕊从他手里夺过那瓶标有“剧毒”字样的颜色暧昧的汁液后,什么都答应了。 她去了行政办公室,何仲舒很快从老教师管理中心的科长提升为宣传处副处长,皆大欢喜。这两者之间的因果联系,乔冬蕊不去问,也不去想。她累得慌。其实她不是真的怕他寻死,她相信他是闹闹而已,可在她的心里,似乎一直亏欠着他。亏欠着他什么呢,乔冬蕊自己都说不清楚,在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中,除了爱情,她什么都给他了。 晚间有固定的节目,乔冬蕊洗澡以后索性什么都不穿,裸身钻进被子里。何仲舒拧开床头暗淡暧色的小灯,往空气里喷点香水,又开了音响,东选西选的,挑了一首萨克斯。他喜欢那些肉欲的调调,喜欢慢慢折腾,慢慢享受,甚至是在刻意的压抑中,推迟着极致的刺激来临的那一刻,自虐一般,痛楚并欢愉着。 乔冬蕊不说话,任由何仲舒与无数个星期六的晚上一般激情勃发。但有些东西不对劲了,当何仲舒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鸟一样黝黑萎缩的器官上,然后用混合着酒精味、牙膏香、唾液气息的舌尖贪婪地吻过她的胸乳,一点一点茁壮起来时,她蓦然间想起木雕上的那句诗,一寸相思,一寸灰。那诗句让她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烦躁,她抽回手,失控地推开何仲舒。 “怎么了,你?!”何仲舒直起身子,用责备的口气问道。微明的灯光下她清晰地看见丈夫一触即发的身体,那不可逆转的强大的欲望猛地灼痛了她的双眼。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沉默地滴下泪来。 石坤读完了乔冬蕊提供给他的学科建设的材料,在有疑问的地方做了记号,打了几个电话,向相关的负责人核实情况。最后他查到中文系系主任姚建山办公室的电话,打了过去,想与他探讨资料里提到的申报古代汉语硕士点的问题。 第二章 相思成灰(4) “找谁找谁?!”接电话的是一个极不耐烦的男人。 “请问,这里是中文系吗?”石坤不确信地问。 “你他妈打的是哪儿都不知道,神经病!”电话啪地一声就被撂下了。 打错了?石坤摇摇头。他重新核对了一遍号码,小心地逐一按下数字键。通了,很快就有人接起。 “找谁找谁?!”还是那个粗野的男人。石坤怔了怔,他听见电话那头乱哄哄的,有说话声有笑声,似乎有一大帮男男女女。 “他娘的,说话呀!”那人骂骂咧咧的。 “请找姚建山。”石坤音调沉稳地说,他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手心迅即浸出了汗。 “我就是姚建山,你谁啊?”那人骄横地问,听筒里同时传来磕瓜子儿的声音,旁边喧嚷不已,有个女人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石坤下意识用一只手压住案头的玻璃镇纸,压得手指都发了白。 “我是石坤。” 那边沉默了一刹那。 “对不起对不起,没听出是您,我们这儿太闹了――喂,你们几个静一静!”姚建山换了谦恭而圆滑的腔调,客客气气地说,“石校长,我向您汇报一下,系里有位年轻教师结婚,大伙儿正吃他的喜糖……” 想问的事情,石坤按下不表,唔唔应了两声,挂了电话,没有当即发作。他要等待,等待姚建山的某种姿态。按照常理,惹这么大祸,姚建山应该十万火急地上门认错,到那时,石坤才会把教训他的话,换以语重心长的方式,一一表达出来。这是策略。 石坤分析有误,姚建山迟迟不见动静。直到第三天召开中层以上的干部大会,姚建山都没有主动来见石坤。这太反常了。至少不符合石坤所掌握的中国式的官场规则。 之前的几次干部大会,石坤的讲话都很中立,比较多的内容是提出离溪大学在科研教学当中的机遇和挑战。而这一次,姚建山的事情让他气愤难耐,他正颜厉色地不点名批评了个别同志在工作作风上存在严重问题。 “……有些领导同志不学无术、滥竽充数,说话离题万里,做事一塌糊涂!有些领导同志摆‘官员’架势,耍‘流氓’威风,吹胡子瞪眼,接电话态度恶劣,严重损害学校形象!有些领导同志工作心不在焉,效率低下,在其位不谋其政……”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神色复杂地望向他。姚建山理应在其列,虽然没有明确点出他,他肯定是心中有数的。可惜石坤还不大认得他。 会议结束后石坤直接回办公室,乔冬蕊捧着一叠待签的文件跟进来。有一份红头文件被乔冬蕊放在最上面,乔冬蕊说,那是推选全省教育系统优秀党员的材料,需要石坤签字认定,然后上报。 “推选的是哪位同志?”石坤从笔筒里抽出常用的签字笔。 “姚建山,中文系的系主任。”乔冬蕊回答。石坤一听就楞了,扔下笔,翻开那份材料仔细读了起来。材料写得很好,文采飞扬,事例翔实,没什么破绽,但那份个人简历却让石坤大跌眼镜―― 姚建山,男,祖籍青海同仁,中###员,学历高中…… “一个高中毕业生担任中文系的系主任?驴唇不对马嘴!”石坤大怒,刷地一声把资料甩出老远。乔冬蕊静默地把散落的纸张拣起来,重新放在他面前。 “这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难道中文系几十个教师就选不出比他更好的领导?那些教授副教授呢?都不比他强?!”石坤气得直哆嗦,他一把抓起材料,捏在手里,激动地在乔冬蕊眼前晃动。乔冬蕊忧虑地看着他,犹犹豫豫地说, “姚建山是前几年从化工厂调过来的,他爱人在中文系工作,是骨干教师,为了照顾关系,就把他安在中文系资料室……” “这人是什么时候提拔的?什么人提拔的?经过什么程序提拔的?”石坤打断她,一连串地问,“还有这个推优,谁推荐的?跟谁研究的?” 乔冬蕊不吱声,端起他的茶缸,续了热水,递到他手里。石坤连连喝了几大口热茶,平静下来。他看了乔冬蕊一眼,乔冬蕊垂下眼睑,避开他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他把火气都撒到她身上去了,算什么呢。 “签了吧,”乔冬蕊平和地道,“诸校长在楼下车里等着,他要去省城办事,顺路把材料报上去。” “不行,推优工作有疑点,”石坤一口回绝,“这事儿我必须找沈书记、诸校长核实清楚。”乔冬蕊看着他,嘴唇翕动着,迟疑了半天,终于还是坦白地说出来: “你何苦把事情弄得这么尖锐?刚才散了会,全校的中层干部都在议论你和诸校长的矛盾。” “怎么是诸校长呢?跟他有什么关系?”石坤大吃一惊,被茶水呛住,咳嗽不已。 “你的那些话,不是影射诸校长是谁?大家都听出来你在糗他,”乔冬蕊叹息一声,“你呀,还是那样,直来直去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掩饰。” “我批评的是姚建山!”石坤哭笑不得。他把头天打电话到中文系的遭遇说给乔冬蕊听了,只差把姚建山的市井粗话原样学一遍。 “你说说,这种素质也够做系主任?”石坤大摇其头,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 “中文系是这样的,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办公室,坐了###个人,大家挤在一起,热闹一些也是有的。”乔冬蕊又好气又好笑。 “###个人挤一间房?系主任没有专门的办公室?”石坤感到奇怪。 “他们把一楼的办公室全租了出去,房间打通,开了家大药房,生意好得不得了。” “办公室出租开药房?这是不是有点离谱?”石坤愕然。这样的设置,他前所未闻。 “中文系的教学质量和学科建设在全校是最差劲的,教职员工的福利倒是最好的,平均每两名教师就有一部私车,”乔冬蕊微笑地说,“这回推选优秀党员,姚建山在中文系是全票通过。” “是吗?”石坤沉吟。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离大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有曲径通幽的意味,不是一眼可以窥破的。 “对了,数学系给每位校领导发了三千元新年慰问费,”乔冬蕊说,“各系历来有拜年的传统,有些系交由行政办公室统一发放,有些是系领导自己送来。”她拉开皮包,抽出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石坤。有一片木雕顺势滑了出来。 “东西掉了。”石坤提醒她,顺手帮她拣了起来。在触及木雕的瞬间,石坤蹙起眉头,若有所思。那块木雕似曾相识,尤其是刻在上面的诗句,一寸相思,一寸灰。在哪儿看到过呢? “我、我先走了。”乔冬蕊几乎是劈手抢过他握在手中端详的木雕,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睡到半夜,石坤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并且在醒来的那一刻,无缘无故地想起了那块木雕。是的,他是见过它的。不仅是见过,当初根本就是他买下来送给她的。他已经完完整整回忆起了它的来历。 那一年春末,他们去新开辟的森林公园旅行,在一个露天摊位前,乔冬蕊发现了一块质地圆润的木雕,爱不释手。他就为她买了下来。木雕是葫芦形状的,可以分成两片,乔冬蕊把它掰开来,自己留一片,让他保留另外的一片。他的那一片,同样刻着一句诗歌,是什么内容,他想不起来了,而那片木雕也早就不知所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乔冬蕊依然存留着,携在身侧。一寸相思,一寸灰。多么绝望的诗。如今看来,当年那其实就是一个不祥之兆。 石坤习惯性地摸出烟盒,点起一支mayfair。他的存货已经不多了,上次朋友带回来的只剩下两条,用保鲜膜包装好,放进冰箱。他的冰箱一无所有,除了烟。到离大以后,他暂时住进了新竣工的一幢教职工宿舍,面积不大,八十余平方米,两室一厅。行政办公室出面帮他做了简单的装修,买了全套家私家电。他要求自己掏钱,诸葛出面对他解释了一番离大人才引进的优惠政策,他也不好太执拗,不过产权证他坚决不要,权当住集体宿舍,干一天住一天,有朝一日拍拍屁股走人了,房子自然退还学校。 到了离溪大学,他的烟量陡增,比在国外苦憋学位论文时还抽得狠。他给汉谊打过电话求援,汉谊答允春节探亲时给他带一些回来。汉谊的母亲今年做七十大寿,她是一定要回家一趟的,当然,也许顺便与他谈判离婚的细节。石坤盯着烟头的火星,无可奈何地对自己笑了笑。 睡不着,他索性披上大衣,推开通往阳台的门,伏在栏杆上,吹着冷风。在苍茫无际的黑夜里,他想着乔冬蕊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以及时时颤抖着的长睫毛,想起他们年轻时经历过的纯粹的精神恋爱。 在徐汉谊之前好几年,石坤就认识了乔冬蕊。在离溪大学,他读教育系,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乔冬蕊是英语系最漂亮的女孩子,舞跳得特别棒,在学校出尽风头。他们都是学生干部,他担任校学生会的副主席,乔冬蕊是文娱部长。 他水到渠成地爱上了她,看电影时,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闪,算是默许了吧,一切就定下来了。那时两个人不过是在大学一年级的下半学期,在80年代初期的校园里,很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他们的爱情也因此充满了孩子气,惊欢羞涩,至多不过牵牵手,一道上自习,或是踩着脚踏车郊游。 乔冬蕊喜欢一首叫做《橄榄树》的歌曲,对橄榄那种水果的模样很是好奇,他就想尽各种办法买到一盒新鲜橄榄送她。他的胃不大好,有一年胃炎发作,躺在医院吊了一个礼拜盐水,乔冬蕊对家里谎称是寝室里的女伴生病,每天骑自行车回家,煲一锅粥给他送去――石坤能够想起来的,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就是这些了。 学生时代,石坤书生气十足,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学习和社团活动上,而乔冬蕊出生书香门第,家教严格,导致她的性情传统而严谨。他们注定了要谈一场柏拉图的恋爱,空洞,但是很清澈很美。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回想自己的初恋,总会茫茫然感觉到一种抽象的绚丽,比肉体的回忆更多了一些苍凉的意味,兼之与年华消逝红颜易老的感触彼此紧密相连,就有了双倍的惆怅――这话是汉谊说的。 汉谊对于他和乔冬蕊的那一段感情耿耿于怀,时常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实际上汉谊是知道的,他和乔冬蕊从分手的那一天起,就再没有过任何联络,可能是由于多年来他的生活太过贫乏,除了乔冬蕊,汉谊甚至找不到哪怕是一个假想的对手来激怒他。闹别扭时,他的沉默和忍让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利器,重重击垮汉谊的自信,她百般纠缠、百般撒泼,千方百计惹恼他、刺激他。他不还击,每每一声不响地坐到书桌前,埋首于书本,对她的吵闹充耳不闻。这是为什么呢,或许是出于足够的涵养,或许是深刻的厌烦吧。他不能确定。 大四时乔冬蕊第一次带他回了家,见了乔家长辈。乔家父母对他印象很好。他们打算寒假去石坤的老家,拜会石家双亲。这些,就是有了天长地久的意思。那时候,他一心一意地要与乔冬蕊相伴终生,完全没有想到过会离开她,直至他遇见汉谊。 汉谊是一声平地惊雷,甫一出现就弄得震天动地。他们是在石坤初中同学的生日聚会上邂逅的,汉谊是省城美术学院的学生,与石坤同年级。她有一头叫人眼花缭乱的卷发,衣着惹火,身材玲珑丰腴,走路一阵风似的,笑声尤其夸张,像男人一样高亢爽朗。石坤本性厌恶这样张扬的女孩子,但后来,他却因为同样的原因,为她魂飞魄散。 是汉谊先迷恋上他。从见面的第二天起,她就开始追求他。她的追,不是隐晦羞涩的追,而是笃定地、勇猛地、坚决地、铺天盖地地追,就像一头美丽矫捷的豹,腾空而起,快如箭矢,追得他山穷水尽,无路可逃。 他没有隐瞒乔冬蕊,他们起初是以讪笑的态度对待汉谊的那些礼物和表白,他拒绝起来也是理直气壮、一清二楚。渐渐地,他有些不忍心,省城和离溪市的高速公路尚未修通,汉谊大老远搭六七个多钟头的长途车从美院赶来见他,盛夏的中午,大毒日头底下,他不能不请她喝杯酸奶,坐上一会儿,闲聊几句。他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时间长了,这女孩子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但事情沿着与愿望相悖的方向发展下去,比如一列出轨的火车,难以挽回。一个多月以后,石坤察觉到了来自内心的危险,他下定决心和汉谊做最后一次长谈,决绝地表明态度,让她彻底死心。 汉谊有个姨妈在离溪工作,她约他去姨妈家谈,去了才知道汉谊的姨父姨母都出差了,偌大的房子就剩他们俩。他坐立不安,只求速速解决问题。可汉谊捧出丰盛的午餐,以及一瓶陈年红酒,笑容可掬且又是可怜兮兮地请求他吃了饭再说。他心软了,留了下来。就是那天,他知道了红酒的阴险,几杯醇香的酒下了肚,在毫无防备的松懈状态中,他昏头昏脑地,做了汉谊身体的主人,也做了自己灵魂的叛徒。 酒意微醺,汉谊曲意奉承的身子仿佛一条柔润的热带鱼,滑而饱满,怎么抓都抓不住,他莫名地被激怒了,意乱情迷地拼命捉牢她,捏紧她,深入她,占据她。他从不知道女人是这样的好,跟教科书里讲的那些干巴巴的名词完全两样。他疯了――不不,他不想为自己荒唐的行为胡乱寻找籍口。从汉谊的姨妈家走出来,站在大街上,他诘问自己,究竟是由于酒的诱惑,还是潜意识里暗暗滋生的情意。这问题太复杂,他无法回答,呆立在炽热的太阳底下,虚脱似的,出了一身大汗。 石坤是个诚实的男人,在难以抉择的情形下,他首先要为自己的罪行负责任。他约了乔冬蕊,在他们时常见面的河边树林里,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他软弱地期待她帮助自己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如果她谅解,如果她愿意,他会考虑以其它的方式救赎自己,弥补在汉谊身上所犯下的罪,譬如钱,譬如别的什么。这一层意思,他一并坦承地说了。乔冬蕊静静听着,一声不响。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由始至终,他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以为她会愤怒,会哭泣,会痛斥他会诅咒他,然而她没有。隔了很久很久,他听见她轻声说,让我好好想想。说完她就走了,踩着满地落叶,脚步低回而寂闷,那瘦棱棱的背影在他的记忆里停留了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刀子一样狠狠戳着他的心。 过后她并没有找过他,尽管是在预料之中,他仍然若有所待,惴惴地、彷徨地幻想她突然现身,平静地说,我原谅你。想得多了,他开始梦见她,在梦境里,她温柔而静默,眼神充满了解和原宥。 一直到毕业,他都没有再见到她,寻常的校园竟有了天涯海角的空辽。偶然地,他会感觉到她的目光,悄悄地注视他的背影。他猛地回过头去,身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知道,是她在刻意回避。 汉谊每周都来看他,带着他喜欢吃的菜,带着他喜欢听的磁带,带着他喜欢读的书。他没勇气阻止她,毕竟在他看来,婚前的性即便不是洪水猛兽,也足够地惊世骇俗了。 为了拥有他,汉谊费了很多心思。他略略说过欣赏山口百惠那种静而内敛的女孩子,汉谊就巴巴地跑去剪了头发,规规矩矩穿上那一年最流行的湛蓝色麻纱连身裙,领口和袖子都是保守的款式。她放弃了那些大胆的打扮,放弃了那些前卫的聚会,温婉地依恋着他,流着泪,哀求着,非要亲眼看着他把乔冬蕊的相片一一烧掉――他同样没办法为自己最终的妥协找到注解,唯一的理由是,他是男人,一个心存怜惜、崇尚道德的男人。而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确确实实没有过对不住汉谊的地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邪念都未有过。他背负着罪恶的十字架,努力去做一个坚贞的圣人。 大学毕业,乔冬蕊留了校,他和汉谊则在亲戚的帮助下直接飞往英国,在多雾的伦敦,暂时艰难地住了下来。他读书,汉谊打工,在异域他乡相依为命。不久,他们去了法国,汉谊在那儿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三年后,他们的儿子在德国北部的一个小镇出生。 汉谊适应力强,很快就是一副欧洲女人的作派,一口地道的本地话,凌乱卷曲的齐腰长发,她的丰乳肥臀,在生了孩子以后益发显得触目。她动不动就上酒吧喝一杯,周日带着孩子随邻居上教堂做弥撒。汉谊充分展示了她的交际手腕,结识了一大帮金发碧眼的朋友,这群外国混混一到周末就跑来蹭吃蹭喝,连夸汉谊做的香辣蟹好吃。汉谊的热络为她带来了财富,在密友的建议下,她做起了小买卖,先是蹲在跳蚤市场出售东方饰品,后来就自己开了店,专门卖中国刺绣,生意出奇地好。 曾经致力于油画创作的汉谊脱胎换骨,彻头彻尾变成了小奸小坏的生意人。石坤依然老老实实读书做学问,他把该念的学位都念完了,受聘做了大学教师,潜心于理论研究,逐渐地,在学界有了一席之地,买了靠近海边、有大块草坪的房子,拥有了三部名贵汽车。 遗憾的是,他始终有一种局促而窒息的感觉,在这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明白,异邦终究不是一展身手的地方,他决定打道回国。 汉谊不同意,她和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德国的风物人情,他们生活得游刃有余。在僵持中,石坤一个人先走了,回到家乡,被省城一所名校以杰出人才的礼遇引进,先担任系主任,跟着当了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半年前,在一次高级别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他认识了本省主管文教的副省长,那是一位很有抱负的官员,既是官场中人,也是性情中人。他们一见如故。在一番促膝长谈中,副省长提到了离溪大学的现状,这所一度门庭若市的学校而今风光不再,虽有省政府的大力扶持,声誉仍旧逐年滑坡。他告诉石坤,离溪大学有着丰富的办学资源,之所以停滞不前,不仅是体制上的问题,关键还是管理的失败。在这次交谈以后,石坤又接到副省长的邀请,被专车接到他的办公室去过两次,在叙谈中副省长直言不讳地说,以石坤你的能力和抱负,必定可以冲破制约离溪大学发展的瓶颈,当好承前启后、扭转乾坤的掌门人…… 二十年了,石坤为自己的理想奔忙着。在这个奋进的过程里,他忽略了及时修补婚姻的小伤小痛,以致酿成顽疾。 他和汉谊早就不是缠绵美满的一对了,彼此间的冷漠与日俱增。石坤回国后,在电话里,汉谊除了吵,还是吵,而他只是觉得无边无际的疲惫。很早他已知道汉谊身边有个毛茸茸的蓝眼睛大鼻子情人,但他不想揭穿她,因为他顾念着他们的儿女。那两个孩子是在另一种文化土壤里长大的,对他礼貌而疏远。女儿会定期用德文给他写一封信,儿子则在圣诞节寄来一条领带。两个小家伙都不懂中文。 不论幸福与否,汉谊是与他有着深刻关系的女人,在这世间独一无二。乔冬蕊呢,她不过是信笺纸上淡淡疏落的背景花纹,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她。他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在离溪大学重逢,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职位会是与校领导接触紧密的行政办公室主任―― 是的他是爱过她,然而却是他辜负了她,背叛了她,伤害了她。可这一切如今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的爱像隆冬的第一场雪,干净轻微,亦像初雪一般易于消融,转眼间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第三章 冰冻时分(1) 第三章冰冻时分 推选姚建山评优的事,石坤作了方方面面的考虑和权衡,最终没有过多计较。毕竟乔冬蕊暗示过他,姚建山与诸葛的关系过从甚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没必要为这件事与诸葛闹僵。 不过他正式提出了大力改善工作作风的要求。他的提议在校极领导会议上一致通过,文件由行政办公室牵头下发,其中诸多条例由石坤亲自拟定。例如端正服务态度,接听电话必须使用文明规范语言等等。凡有违例者一律扣发当月津贴。 讽刺的是,文件发放的时候,姚建山被评选为全省教育系统优秀党员的通知恰好由省教委下发到离溪大学。根据原有的规定,姚建山将获得五千元的奖金并享受到优先分房权。在离溪大学修建的末一批经济适用房分配名单中,他的位次跳升到了前几名,如愿以偿地挑选到一套160平方米的大房子。这些情况,是诸葛告诉石坤的。 诸葛在石坤面前主动提到了姚建山。他们本来是商议其它事情,谈完闲聊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就扯到了姚建山。诸葛劈头就是一句: “有人说,姚建山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又怎么样?!我诸葛弈雄敢这样说,只要是对离溪大学有贡献的同志,都是我的人。我统统要保护,要爱惜!” 他的铿锵言辞并没有引起石坤的反感,石坤反倒觉得他够直率,先前对于诸葛有可能庇佑姚建山胡作非为的猜测不由得烟消云散。身为学者,对一个人的判断,石坤更看重事实和证据,他不会被直觉与臆想所左右。再有就是,他格外惧怕那种打太极的官僚作风,诸葛的耿直,是他所推崇的。 诸葛端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下几口茶。他随身带着一只大茶缸子,很旧了,积满茶垢,又泡着酽酽的一缸红茶,看上去无以伦比的脏。诸葛不讲究,走哪儿端哪儿,渴了,仰脖就灌。喝痛快了,他抹抹嘴,继续说: “石兄,时间长了,你就会了解我这个人。不瞒你说,我出身寒门,3岁就在铁道上帮爹妈拣煤渣,险些给火车撞死――说实话,我这人就俩特点,一是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二是节约,吃喝玩乐的事儿,不懂,也不来劲儿,一碗老汤面就能打发了。不怕石兄你笑话,我这人是有点儿侠气的,胆儿还忒大,谁也甭想糊弄我。”他话锋一转,又道, “我在高校呆了不少年头,我的看法是,咱们国家的教育改革,单凭书生意气是行不通的――石兄,像你这样的复合型人才,离大找不出第二个来。做人要有胆识、有魄力、有眼光,要狠、要准、要稳,这跟学历还真没多大关系。就说姚建山吧,学问上头是差了一截,能力却是一等一的,如假包换!” “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说过,姚建山这个人,放到下面去,当个县太爷绰绰有余,小小一个中文系简直不在话下。关键是,我们要留住这样的人物,优化组合我们的资源,让做学问的安心做学问,管事的专心管事,两条腿走路,两手一齐抓……” 这番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话,乍听还不无道理,石坤细心揣摩,并未辩驳。说了姚建山,诸葛又东拉西扯谈了学校的住房啊福利啊什么的,然后关心起石坤的家眷来。石坤轻描淡写敷衍过去,诸葛却又压低嗓子,诡秘地笑道: “石兄,往后收到什么国际会议的邀请函,你只管去,跟老婆孩子多聚一聚。费用的事儿别操心,全包在我身上,工作我也替你顶着!耽搁多久都成,凡事有我担待着!” “别,别,”石坤撇清,“正规的学术会议,一般由主办方包揽费用――否则我也不去的。而且不会太长,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 “哎,石兄,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没在著书立说上头混出个名堂,”诸葛长长叹息一声,一拳头砸在自己膝盖上,“三个儿子呢,人高马大,脑瓜子是一个比一个灵光,可就是不爱读书。从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管用!这老大最混帐,不务正业,二十岁就找了媳妇,带回家住着,结了伴儿地玩儿,气得我!”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石坤不免安慰他,“何况古语道,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不一定要过独木桥的。” “话是这么讲,只是我这心里,放不下啊……”诸葛顿住,伤感地咳嗽几声,使劲吊上一口痰来,打开窗户,呸一声吐了出去。 石坤对诸葛没什么坏印象,尽管乔冬蕊言语间多有不屑,个别中层干部在他跟前也有所暗示。但诸葛是地地道道的平民做派,常年穿一件半旧的灰夹克,一双帆布鞋,举止粗俗,像个庄稼汉,不是那种精于官道、油头粉面的领导形象。 平日开会,石坤的意见,他多半连声附和,遇有冲突也多倾向石坤,表现得豁达开明、通情达理。反而是沈德庭,一副老谋深算的尊容,面相冷淡,深不可测。沈德庭轻易不表态,说话谨慎,遣词造句精简至极。即使石坤多次与他单独议事,仍然对他捉弄不定。石坤无心此道,渐渐习以为常,不管沈德庭肚肠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反正他只与诸葛沟通交流。 诸葛虽言之有理,不过姚建山利用办公室开药店的做法,石坤还是不敢苟同。他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既然诸葛开诚布公说了姚建山一堆好话,他不得不给诸葛面子,暂且不提药店,找了个午后先去看了看中文系的办公楼。 离溪大学地处郊区,这几年扩张了周边的农田荒地,校园面积倒有一千九百多亩。石坤刚来时,在诸葛与乔冬蕊的陪同下走马观花地逛了逛,平时一忙完就回员工小区,因此对校舍布局并不熟悉。路上他向一个学生问路,那学生恰好去买药,顺路就领他去了位于中文系办公楼的平价大药房。 中文系是一幢两层楼的旧房子,外墙泥灰班驳,一楼是药房,装潢得相当华丽,门匾是某著名书法家的手笔,平价大药房几个字生龙活虎,而中文系的牌子反被挤在了旮旯里。 石坤在暖融融的药店里走了一圈,发现这里经营项目繁多。外间是各类药品,柜台赫然立着写有“紧急避孕”、“无痛人流”字样的牌子,里层设有输液的床位。近几日降温,看病的学生络绎不绝。不单如此,靠门处还辟出一圈茶座,安装了空调,一些学生干脆把这儿当成了自习室,叫杯几块钱的饮料,趴在小桌上看书写作业。 石坤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在屋后的角落找到了一道简易的木楼梯。一上二楼,迎面就碰见十来个工人,吆喝着正往下搬运东西。仔细一看,原来二楼有一大半房间也都打通了,做了药店的仓库,铁闸门开着,看得见里面堆积如山的纸箱子。中文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转角处的一间,挂着三块摇摇欲坠的门牌,语焉不详地分别写着系办公室、财务室、资料室。 正是午休时间,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着,门口扔满烟盒果屑之类的垃圾,散发出刺鼻的臭气。石坤站定了,摸出烟盒,靠着墙,狠狠抽了支烟。无端端的,他觉得郁闷,浩瀚无际的郁闷。 下午他抽空去了趟学校开设的医院。校医院属于后勤社会化工作的一部分,两年前从学校剥离出去,具有了自负盈亏的企业性质。离溪大学的后勤社会化开展得很彻底很成功,得过上级部门的不少嘉奖表彰,石坤在学校的奖章陈列室亲眼看到过林林总总的奖牌。 校医院占着单独一幢四层楼的砖房,门庭冷落鞍马稀,与药店的热闹形成巨大反差。不过四点来钟,一楼的候诊厅竟空无一人,连挂号室的门都关着。石坤上楼去,二楼同样没人。终于他在三楼一间生了火、贴着牙科铭牌的屋子里发现了一名打瞌睡的女医生。石坤叫醒她,请教她在什么地方挂号。女医生不认得他,打个呵欠,随手撕张号签递过来。 “两块。”她懒懒地说。 “钱交哪儿呢?”石坤问。她不出声,用指骨磕磕桌面,表示给自己就成。石坤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她接过来,开了抽屉。抽屉里塞着一叠一叠的扑克牌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钱。她懒洋洋地翻了翻,数出八枚一元的硬币找补给石坤,一边慢吞吞地问: “哪儿不舒服?” “牙疼。”门上写的是牙科,石坤便捏造牙齿的毛病。没想到女医生闻言“刷”地拉开抽屉,把那张十元的纸币抽出来,冷冷地说: “牙科医生不在。” “请问您是哪一科的大夫?”石坤试探地问。 “内科。”女医生态度淡漠,一副谁欠着她钱的嘴脸。 “啊对了,我这几天嗓子老觉着不对劲儿,不知道是不是咽炎又犯了?”石坤赶紧说。 女医生翻了个白眼,不悦地找出一根棉签,叫他张大嘴,用棉签压着舌头,喉咙对着窗口的光亮,让他啊、啊地叫。看了一阵,女医生信手把棉签扔在脚下,头也不抬地交代: “没什么大问题,我给你开盒润喉片,痒痒的话,就含服一片。”她扯过半张普通的空白信笺,写了个药名给他。石坤对这张特殊的处方笺很是狐疑,不禁问道: “请问药房在几楼?” “药房?早没了!喂,你是才调来的吧?”女医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没有药房?那我怎么取药呢?”石坤对她的猜测不置可否,装作寻常病人,虔诚而焦虑地问。 “平价大药房买去!中文系办公楼底楼,那儿的药齐全。”女医生同情他的无知,比较耐心地指点迷津。 “校医院怎么没设药房呢?”石坤奇道。 “设啊,原来设着,可大了,光是仓库就占了整整半层楼,西药房也有,中药房也有,药品种类比有的县城医院还多――不过现在都没了。”女医生打个呵欠。 “为什么取缔?那些药上哪儿去了?”石坤追问。 “过期的扔了,能用的运到平价大药房了。”女医生无动于衷。 “哦,卖给他们了。”石坤恍然大悟。 “卖?嗤!”女医生冷笑一声,“那叫送――别说区区一点儿药了,整台整台的仪器都搬过去,他们那儿什么都有了,化验的、输水儿的、照心电图的、b超,可齐全着哪。” “是以设备入股吧?”石坤厚着脸皮婆婆妈妈地问,“分成怎么定?” “分成?你也忒天真了,跟个外星人似的!”女医生毫不客气地取笑他,“送就是送,免费的,懂吗?” “对不起,我不大明白。”石坤坦率地说。 “不明白就去打听打听平价大药房的老板是谁,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敢乱说,我儿子才上高中呢,成绩又不怎么的,今后还指望着读离溪大学,”女医生加重语气,“况且守着这破庙,收入虽可怜,好歹是八小时上下班制度,作息有规律,能腾挪出时间给儿子买菜做饭,将来儿子高考完了,再做打算吧。”女医生发完牢骚,不肯再多嘴,石坤只好讪讪告辞。 微服私访以后,石坤决定约见分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那是一位年届退休的女性,早年也是省内高等教育界的铿锵玫瑰,岁数大了,从省教委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下来,安排到了离溪大学,级别从正处级到了副厅级,算是很不错的过渡了。接到石坤的电话,她说正准备外出开会,把会晤的时间推迟到了第二天。 翌日一早,她准时过来了。老太太早生华发,干瘦矮小,走路却很有精神,非常隆重地穿着套装与高跟鞋,神采奕奕地说: “石校长,我早就打算向您做一个专题汇报。” 她坐下来,翻开工作笔记,滔滔不绝地把离溪大学的后勤转制工作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包括宏观的国家方针政策,微观的离大内部的指导思想,数次到沿海地区高校考察取经的感触,具体操作中遇到的难题和困惑等等。这位女副校长不愧是政届精英,选择的名词都是相当中性的,既没有一派光明的感觉,也没有丝毫贬损,显得客观而中肯,滴水不漏,显然事前做过了周密的预习,是有备而来的。 石坤提出的问题,她一概以宏大的术语一盖而过,甚至偷换主题,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平价大药房的开设,她的评价是,利大于弊。影响办公、影响形象,她是承认的,但她更加认可药房给师生员工提供的方便。药房直接挤兑了校医院的效益,她的看法只有一句话,市场竞争是残酷的。至于校医院的设备、药品无偿提供给了药房,她的说法是,资源共享。这些表述浮光掠影,句句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平价大药房的股东是谁?”石坤故作随意地问。老太太的回答很绝妙,她笃定地说: “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 不痛不痒的谈话到此为止,石坤不能够毫无风度地刨根问底。老太太捎带着又通报了小吃城数种菜品获得省食品协会嘉奖的好消息。老太太介绍说,后勤社会化以后,原有的学生食堂由于管理不善,全部萎缩,直至倒闭。小吃城在实际上取代了学生食堂的地位,承担起了供应离大三万学生一日三餐的重任。承租人在学校的统一指导下,在菜式翻新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石坤耐着性子听完,意欲与她探讨离大的教学科研管理,话刚起了个头儿,就被她截住了,她一脸谦虚地笑道: “这方面的事儿,我不分管。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可不敢随口混说――这离大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大展宏图的时候长着呢。我们这一辈啊,但求顺顺当当地靠岸,清清白白地退休,这就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了!” 末一句话,似乎暗含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应应景儿。老太太走后,石坤琢磨了大半天,也没寻思出名堂。 再与其他相关领导谈到药房的事,口径大同小异,他们众口一词地强调离大地势偏僻,药房的设置必不可少,而对占用办公楼、挪用国有资产一事三缄其口。石坤失望地发现,他从官方渠道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这件事,如同一只核桃,层层包裹,其外壳的坚硬程度难以想象。不得已,他问了乔冬蕊,他直言道,自己对分管后勤工作的女副校长颇有疑虑,甚而对她的人品有所怀疑。乔冬蕊对他的想法很惊讶,笑道: “你知道大家背后都叫她什么吗?” “叫什么?” “传声筒。” “我不懂。”石坤不解。 “她只是传递某种意志、某种讯号的工具,”乔冬蕊低声说,“坐在龙椅上的,是傀儡皇帝,躲在屏风后面的,还有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太后。” “谁是那个皇太后?”石坤急切地问。 “慢慢儿的,你就会看出来了。”乔冬蕊不肯直接说出来,她有意卖了个关子。 “工具?”石坤沉吟,“你说说,她身为省委组织部正式任命的副校长,凭什么放弃手中的权力和责任,服从于别人的使唤?”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乔冬蕊看着他的眼睛,“她已经59岁,逢人便说,只想干干净净地退休回家。她不想招惹是非,你明白吗?名誉这种东西,有时会让人坚定得出奇,但有时,也会让人软弱得离谱。” “哦?”石坤琢磨着她的话,隔了一会,他恳切地说,“告诉我,药房背后的受益人到底是谁?” “听别人讲,老板是校领导的亲属。”乔冬蕊以不很确定的语气说。 “哪位领导?”石坤直视着她。 第三章 冰冻时分(2) “是诸校长吧,也许。”乔冬蕊迟疑地说。她蹙起眉头,额角有一道清晰的皱纹。她的短发漂染过,是稻草一般焦枯的黄,颜色很淡很淡,配衬她的白皮肤是相宜的。她打扮得很好,中式对襟短袄,银色底,有微微的波浪状的暗纹,袖口和领口都镶嵌了厚密的白色绒毛,看上去很美很高贵。 “还听说什么了?”石坤温和地看着她。 “还听说――”乔冬蕊回视着他,停顿片刻,终于轻声说,“老板是诸校长的小姨妹。” “呃?” “有人说,因为诸校长在外头养了情人,被他的夫人发现,他不得不帮助小姨妹谋取财路,以此求得夫人的谅解。”乔冬蕊索性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她还有别的企业吗?我是说,诸校长的小姨妹。”石坤摸出一支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并没有点燃。他是尽量不在女士面前吸烟的。 “没有,她在一家美容医院当护士。” “药房的权属怎么算?他们占几成?学校占几成?” “具体的我不清楚,总之学校出了房子、仪器和部分的药品,加上校医院的不少医生都跑去打工,赚点低廉的加班费,基本工资还在学校领,药房在人力方面的成本支出就很低了。”乔冬蕊静静地瞅着他。 “他们做的是无本生意嘛!”石坤惊愕。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乔冬蕊旋即叹息道。石坤望着她凝重忧虑的脸,不由得楞住了。 符远志的堂哥提携他参加了诸葛的私人聚会,这次聚会让他大大地开了眼。他那部捷达不争气,半路抛锚,诸葛招招手,友好地让他上了自己的坐驾。 那是一部加长型的黑色房车,外观看不出乾坤,坐进去才知个中端倪。双色拼的真皮座椅,可以折叠的电动沙发带有按摩功能,15英寸的纯平数码彩电,4台5英寸的液晶电视显示器,效果逼真的视听音响,厚实的地毯、绚丽的布料墙、柔和的车顶灯光组合,还有精巧的小酒吧,这些,都大大超越了符远志的常识。他自认是见过世面的,却被车内的豪华场面惊得瞠目结舌,举止间不由得笨拙起来,缩头缩脑,如履薄冰,惟恐行差踏错,落人笑柄。 宽大的四人座位,分作面对面的两排,诸葛和姚建山比肩而坐。姚建山常随诸葛身畔,符远志见过他好几次。另有一名年轻女子,是姚建山带去的,一头垂顺的直发,遮掩了半张脸,一条毛绒质地的蜡染裙子,像个学艺术的大学生,不过她那眼神毫无清纯气息。符远志一眼看出深藏其间的江湖狡狯。 车子直奔省城,在一家四星级宾馆门前停下,符东江的车随后也到了。房车泊进停车场,司机出来,却是个松松垮垮的胖子,腰间的名牌皮带托住累累赘赘的肚皮。 符远志戳戳堂哥,道,这车贵重,车夫也够派头。堂哥喷笑出来,悄声告诉他,那不是司机,是老板自个儿,亲自替诸校长当司机呢。又道,那老板不是别人,是姚建山的兄弟,搞建筑的,当初承建小吃城,捞了不少油水的。 门童引领一行人进入宾馆大厅,大堂经理前来迎候,看得出与大伙都很熟稔。这是一间古老的饭店,新近装修过,到处是玻璃和室内喷泉,电梯口贴着神秘的八卦图。诸葛是一身闲散穿着,随行的人士却是不约而同的黑毛衣、黑色长大衣,鞍前马后,映衬得诸葛匪气十足。 乘电梯到三楼,门童打开套房门,迎面是一扇浅色屏风,屏风背后是一间会客室,通往睡房的缕空木格子门敞开着,看得见一张宽绰的大床,铺了紫色印度生丝的床罩,搭配着洁白蓬松的大枕头和靠垫。 姚建山的兄弟张罗着请大家先喝饮料,他则用手机吩咐手下,让把球服球杆送上来。原来宾馆附近有全省规模最大的高尔夫球场,他要请大伙打一局高尔夫。 服务生用托盘送来矿泉水与红酒,几个人听着轻音乐,枯坐了一会。姚建山领来的女孩从包里取出一副纸牌,说是给大家算一卦。姚建山介绍道,这女孩儿灵气,不少人千里迢迢赶来,重金请她占卜。诸葛听了,兴致勃勃地首先报上生辰八字。女孩煞有介事地捣鼓捣鼓纸牌,抽出其中一张,在牌面做出运气的姿势,然后缓缓说道: “您的命里有三劫,早年丧兄,少年失学,青年无业――熬过了这三关,便是五十年的荣华……您有官运,但官运不会超过五十岁,五十岁以后,官运遇阻,财运露头。后半生,您行的是财运,是大富之相……” “呵呵呵!”诸葛听罢,发出愉悦的笑声。旁人也忙附和道,诸校长好命相,天赐富贵啊。 “你们不知道,这位姑娘的手艺,深藏不露,轻易不出山的,”姚建山夸耀道,“今儿可都是看在诸校长的面儿上……”大家一听,争先恐后地请女孩帮忙测算,女孩微微一笑,来者不拒,逐一算了一遍。她的卜算百发百中,听者无不惊叹。符远志不相信命相什么的,只是冷眼看那女孩有模有样地分析点评。 “贵贱乃天定,”诸葛感叹道,“我这人,别的不信,就信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诸校长,算命的事,姑妄听之,”符远志笑着说,“要真信了这些东西,搞不好把自己给害了。” “怎么讲?”诸葛微笑地望着他。符东江使劲朝符远志眨眨眼睛,但符远志瞧着诸葛和颜悦色的,忍不住心直口快地说了下去: “河北省那个贪官李真,专信算命打卦,刚当上国税局局长,就问一位‘大师’,再有几年他能成为‘封疆大吏’,‘大师’告诉他,长不过5年,短不过3年,李真一高兴就给了5000块钱。‘大师’说,应该再添1000元,凑6000元,图个‘顺’,李真一听,又拿了3000元出来,说,给你凑个8000元,我图个‘发’。李真出事之前,专程打电话问‘大师’会不会有问题,‘大师’卜了一卦,说没事儿,结果当天下午他就被逮捕了……” “嚯!”诸葛干笑一声,打断他,“敢情我要出了什么事儿,头一桩就不能去算命,得跑,是不是?” “我这堂弟,口无遮拦,就爱混说!”符东江见状不好,出来打圆场。符远志发现诸葛脸色有异,懊恼不迭,自悔交浅言深,冒冒失失闯了祸。 “我那是瞎说的,”符远志急中生智,转而请求女孩,“请高人帮我测一测,以保平安。” “先生既无诚意,何苦费我心思。”女孩面色铁青地冷冷回绝。符远志碰一鼻子灰,下不来台,倒是诸葛抚掌笑了几声,宽宏大量地说: “给我个面子,替他算算!年轻人嘛,应该保持几分怀疑精神,不要紧,我就是赏识直率之人!” 他这一说,气氛顿时松弛下来。符远志万分感激,暗暗拂去一脑门子的冷汗。一会儿到了高尔夫球场,站在入口处等待球场专用车的时候,符东江悄悄拽了符远志一把,提醒他: “说话小心点儿,别不识相!” “是,是,”符远志点头称是,“得罪了算命的不要紧,得罪了财神爷,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算命的!”符东江在他胳膊上狠敲一记,“你那眼神儿太差了,那是姚建山巴巴地物色了来,给财神爷解解谗的,亏你连这都看不出来!” “哦,还有这层渊源?我真是有眼无珠。”符远志慨叹一声。 “人家才见了第一面,要是你若恼了姑娘,搅黄了好事儿,将来你可再别想见着财神爷!”符东江斜睨了他一眼,重重地警告。 想一想,符远志禁不住一阵苦笑。 寒假前夕,省教委举办了一次高等教育论坛,特邀国内外知名的教育专家前来举办讲座。论坛地点就选在一处新开发的温泉宾馆。 离溪大学的校级领导参加了论坛,石坤被单独排在特邀代表之列。会期持续三天,沈德庭参加了开幕式,聆听了大会发言,下午就带司机回了学校,留下诸葛和石坤接着参会。 当晚乔冬蕊坐了沈德庭的车过来,说是沈书记认为机会难得,派她也来听一听高层次的学术报告,学一学人家的先进经验。 乔冬蕊跟省教委的工作人员很熟,长袖善舞地周旋其间,寒暄问好,爽朗地笑着,幽默地叙着旧。而前来做报告的专家有不少是与石坤神交已久的,此番相见,不免两厢惊喜,握手言笑。乔冬蕊和石坤在不同的圈子里神采飞扬、风光十足,彼此的目光偶尔撞着了,乔冬蕊立即转开视线。石坤就有片刻的失神。乔冬蕊已经不是那个沉静害羞的少女了,她陌生得让他充满挫败感。在他心里,她一直是曲高和寡的、清心寡欲的。他发现他对女人缺乏基本了解。 第二天的专题报告,三个人一律听得很认真,乔冬蕊做了厚厚一叠笔记。到了下午,诸葛踱出会场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就不大对,好容易捱到散会,面有戚色地向石坤解释,说是娘舅病重,需立马赶回老家。石坤见他如此重情意,不免抚慰几句,又陪他去向教委的领导请假,目送他上车离去。 于是只剩了石坤、乔冬蕊。晚餐前石坤的司机小古建议去泡泡温泉。看着小古跃跃欲试的样子,石坤不忍扫兴,三个人便各自喝一盒鲜牛奶充饥,步行到温泉区。 小古换了泳裤,惹得石坤和乔冬蕊一齐发笑。小古不到三十岁,提前发福,上半身尽是累累赘赘的肥肉,又白又嫩,像一头刚落地的小猪崽,两条腿却细长细长,肌肉紧密,与上身全不搭调。尤其胸部赘肉过多,乍眼一看,宛如丰满的女人。 “小古,你这双腿,可没跟上发展速度啊。”石坤跟他开玩笑。 “可能是我热爱长跑,肉都往上边窜了。”小古尴尬地抓耳挠腮。 “你这肚子不是啤酒肚吧?”乔冬蕊突然问。 “我不爱喝啤酒的。”小古老实回答。 “有点儿像喝可乐喝出来的。”乔冬蕊道。 “乔主任怎么知道?我两个表弟特爱喝,带坏了我,一到夏天,一天五罐的量!” “难怪,我就说怎么是四四方方的?形状不对呢!”乔冬蕊一本正经地说。石坤和小古哗然大笑。小古边笑边说,乔主任您就会嘲笑我。 石坤在国外坚持健身,表面是斯文书生的形象,其实瘦削黝黑,手臂突起的肌肉特别结实,水珠沾上去,站不住,呼噜就滚了下去。小古啧啧称赞,说石校长您可以去竞选健美冠军了。 乔冬蕊没有穿温泉服务点提供的泳衣,她自己带着一件,红色的,很别致。肩带上站了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随着她的行止一起一伏,展翅欲飞。 乔冬蕊是女同志,石坤和小古不好随意评论,他们就先选了温度较低的池子,慢慢沉下身去。石坤不经意地看了看乔冬蕊,而今她很丰润,简直像当年的徐汉谊,冶艳、性感、蛊惑。在石坤的想象里,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不该有这样的身材。当然他的经验十分可怜,他知道的不过是汉谊的四十岁,理直气壮地胖起来,胸部和臀部膨胀得吓人,像充气的塑胶皮球。 浸在水中,石坤感慨得很。尽管曾经是那样相爱,但他对于乔冬蕊的身体却是完全生疏的,印象里仅仅是瘦。看电影时,她累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后来,在最后那一年的冬天,她允许他抱她,宽松的防寒服牵牵绊绊的,分不出哪儿是衣服,哪儿是她。 如今她已不是他怀中纤细颤抖的女孩子了,她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石坤所不认识的人。换言之,她在寂夜里经历了完整的绽放过程,盛开得让石坤无比惊艳。 乔冬蕊和汉谊是截然两样的,汉谊的肉感是流动的,浓郁的,放射的,随处可见的,就连她的声音和气息都会让人想入非非。而乔冬蕊是菊一样的女人,静止,清香,甚至带点羞怯。外国男人喜欢的是汉谊,热辣辣的汉谊,毒辣辣的汉谊。然而石坤,他的禀性是纯东方的。 “好晕!”小古受不了蒸腾的热气,起身坐在池边歇息。 石坤和乔冬蕊逐次换到更热的池子里,两人挨得很近。乔冬蕊闭上眼睛,很享受的样子。石坤仰面看着周遭的山谷,这座温泉建在峡谷中央,四周黑漆漆的都是山光树影,遮荫避日。他们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泡过温泉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宾馆的饭早开过了。在小古的带领下,他们开车去了一间特色菜馆。小古做主,一口气点了鱼头汤、凉拌蒿菜、百合南瓜、雪菜炒菱角、油爆河虾、农家咸蹄髈、笋干老鸭煲,又叫了一斤价格不菲的虎骨泡酒。 菜的品种难得一见,大家又是饥肠辘辘的,因此吃得很香。酒合了石坤的胃口,他喝得稍多一点,乔冬蕊作陪,小古驾车不喝。乔冬蕊的酒量令石坤吃惊,他先是频频与她碰杯,渐渐地自己却招架不住,目赤耳酣。看看乔冬蕊,笑吟吟的,面不改色。 “乔主任好酒量。”石坤慨叹。 “石校长,您不知道,乔主任有个绰号叫不倒翁。”小古笑道。 “这么厉害?” “小古这孩子,尽会胡说!”乔冬蕊用筷子打了小古两记。 “是是是,我认错,我赔罪,乔姐姐,乔——阿姨,求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不死!”小古拖长嗓子,抱拳作揖。 一餐饭下来,小古询问领导还有什么安排,石坤说天晚了,早些休息吧。于是开了车回宾馆。石坤多喝了两盅,头有些沉,步子也有些凌乱,小古扶住他,乔冬蕊抢先按了电梯门,跟小古送石坤回房间。 小古住石坤斜对门,双人标准间。石坤的待遇略高,也是双人间,但另带了一个小小的会客厅。石坤拉了诸葛同住,诸葛走了以后,石坤就是一个人了。乔冬蕊来得迟,被安排在另一层楼。 喝了乔冬蕊泡的一壶酽茶,石坤感觉好受多了。小古兀自开了电视机,聚精会神看一档时事拦目,看到中间突然伸个懒腰,说声困了,抬脚便走。 屋子里留了石坤和乔冬蕊,两个人都有点僵。乔冬蕊起身拉开厚厚的窗幔,窗前正对着一盏老式路灯,灯光里看得见纷飞的细雪,白色微小的,像一群芜乱的蛾子。 “下雪了。”乔冬蕊凝神道。石坤看看窗外,不语。 “天气预报说,今年是暖冬,但也冷得够呛。离溪的气候你还习惯吧?”乔冬蕊好不容易找出一句废话,打破僵局。 “你忘了,读大学时,我在离溪住了整整四年。”石坤温言道。 乔冬蕊一怔,抬眼看他。他微醉的眼神中,分明荡漾着回忆的光芒。 “那时是多么年轻――你倒是没有太多改变,”石坤轻声问,“我变了吗?”后面这一句,如重拳出击,把乔冬蕊的心一下子推进无边无际的泥潭,软得没有气力跳动。 “你变了,”她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不像以前那么瘦那么羸弱了。” “是啊,当时我胃不好,一顿饭吃不了二两米饭,物理系那个高考状元,背地里给我取了个别号,叫小娘子――”石坤笑着说,“我们念书时,离溪大学的牌子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一连好几年,全省的高考状元都报考离大。” “离大的败落,也不过是最近七、八年间的事。” “坦白说,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石坤追问下去。 “因素很多,政策上的,管理上的,客观的,人为的,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乔冬蕊泛泛地说。 “不要敷衍我,”石坤紧盯着她,“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才是最重要最本质的?” 这一回,乔冬蕊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对视着,僵持着,沉默着。终于,乔冬蕊开口了,她用近乎低不可闻的嗓音轻轻说: “我建议你留心――诸葛弈雄。” 在接下来的会议日程里,乔冬蕊尽量躲避着石坤。那一场过于直接的谈话使她感觉到轻微的懊悔,其实她并不打算对石坤讲得太多。能否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任校长,那是石坤的能力问题、造化问题,与她乔冬蕊无关,无须她推波助澜。从一开始,她就试图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完美地平衡在某个支点,不苟言笑的上级,不卑不亢的属下。就是这样。 她爱过他,也怨过他,恨过他,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这些念头所折磨,以致于颓丧低落,在婚事上一拖再拖。理论上,是她先放手,因为她不给他任何修补错误的回头之机。事实上,却是他背信弃义,糟蹋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如果她提前知道就任行政办公室主任以后,迎接的第一位校长便是他,那么打死她,她都不会接手这差使。不管诸葛对何仲舒允诺了什么,不管何仲舒是真要上吊还是威胁她,她都不会让步。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在政治上有所谋求的女人,她绝不会愚蠢地将自己逼到前狼后虎的绝境。 但这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让过往的那一段影响到他们目前相处的方式,至少她不愿意成为石坤顺利深入事件核心的一条隐蔽的绳索。 会议的最后一天下午,石坤应邀做了大会交流发言。他在发言里引用了前沿的高等教育研究成果,佐以自己的观点,较为系统地阐释了自己对国内高校定位的看法。 第三章 冰冻时分(3) “……参照卡内基教学促进基金会的美国高等学校分类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国际教育分类,我认为,中国的高等学校应当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少量的综合性、研究型大学,培养创新拔尖的科学家,包括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另一类是大量专业性、应用型的大学或学院,培养有宽厚理论基础的不同层次的工程师、经济师、临床医生、律师、教师和各级干部;还有一类是更大量的职业性、技能型的高职院校,培养生产、管理、服务于第一线的从事实际工作的技术人员。每类高校,都可以有重点非重点的区分,都可以办出特色,成为国内知名、国际有影响的高校……” 石坤精彩新锐的演说使得会场一片静寂。乔冬蕊学过速记,她用特殊的记录符号将这段话完完整整地记在了笔记本上。在记录的间隙,她不时抬头看他一眼,那清瘦严肃的面容是她所熟悉的,是她曾想过念过爱过盼过的。种种复杂繁冗的情绪纷至沓来,有一刹那,她蓦然颖悟到了自己的小肚鸡肠。是的,她的胸怀是多么狭小。讲坛上这个侃侃而谈的出色的男人,是值得信任值得尊重的。作为离溪大学现任行政办公室主任,她不该沉迷于个人伤痛,她有义务辅佐他,有义务让他知道更多更翔实的内幕。 农历新年前夕,符远志成功地请到了他的财神爷,诸葛弈雄。尽管这宏大的请客计划比预计中整整推迟了一个多月,他仍然喜出望外。 此番请客,有些波澜曲折的意味。符远志先是嘱托堂哥打听诸葛与那位算命女大仙的感情走向。堂哥神通广大,隔几日就有了回音,诸葛与女大仙早没了下文,原因是诸葛认为那小娘们属通灵之人,不可亵渎。 符远志的一颗心落了地,这才壮起胆子邀约诸葛,诸葛在一番推云拨雾的拒绝之后,以一种极其轻慢极其勉强的口气接受下来。同时在符远志排出的一长串可供选择的时间表里挑出了一个星期三的下午。然而就在那个星期三,诸葛却又临时爽约,并且没有解释任何理由,似乎符远志的约会在他眼中不过是鸿毛一缕,不值一提。就在符远志又是愤怒又是失望的时候,诸葛倒又主动打电话过来,定下了当周的礼拜天。 礼拜天早上,符远志提早半个钟头把车开到高速公路入口处,停靠在路边,摇下车窗,一边吸烟,一边观察着倒后镜。不一会儿,堂哥符东江的黑色帕萨特也到了,响了响车号,跟他打个招呼,缓缓滑向他的车尾,熄了火。 堂哥车上还有三个朋友,都是平素交情甚笃的,常在一块厮混,有事彼此捧个场,有结拜兄弟的情分。符远志原打算请上姚建山两兄弟,堂哥斟酌斟酌,说是最好避开他们,那两兄弟太能喧宾夺主,抢了他的彩头,等于白忙活了。他听着在理,遂打消了念头。 当诸葛乘坐的蓝色普桑姗姗露面,符远志长长舒出一口气。他掐灭烟蒂,扬手对诸葛的司机做个手势,轰动引擎,驶向高速公路的检票口。买了三辆车的票,他就在前面引路,诸葛的车不紧不慢地跟着,堂哥的帕萨特押后。 地点是符远志选的。他先是定了一处农庄,嫌档次太低,后来选了一家靶场,又觉杀气腾腾。千思万想的,他干脆买了张旅游地图,按图索骥,找到了省城附近新开发的温泉度假村。为了验证住宿与饭菜的质量,符远志还专程领着老婆孩子试验了一把,感觉很不错。尤其是他老婆泡过温泉以后,目柔面赤,皮肤跟新鲜的猪肉冻似的,凉润光泽,滑不留手,惹得他心头阵阵火起,一上身就快马加鞭,一口气跑了十里地,重温了青年时代的威武雄壮。 符远志一路控制着车速,在高速公路上跑了近三个小时,比平时慢了不少。车子停在温泉宾馆的停车场,一开车门,就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浓重的硫磺味儿。 符远志殷勤地赶去替诸葛开门。门一开,跳下来一只光头腊肠狗,跟着又是一只黑色大狗,一左一右地瞪眼冲着符远志咆哮,并不真咬,恶叫几声,便撒着欢儿溜达去了。诸葛在后座,还打瞌睡呢。听见符远志恭恭敬敬的轻唤,他揉揉眼睛,下车来伸展伸展胳膊脚,四面望望,笑了: “哟,小符,你只说温泉,我还没弄明白,原来是这地儿,上周省教委举办教育论坛,我才来过。” “是,是,这里开发不久,环境还是可以的。”符远志陪笑。 “是啊是啊,我知道,这里比一般的度假村上规模、上档次。”诸葛肯定道。见他并没有见怪,符远志略微放下心来。 “先泡泡汤,松松筋骨,您看怎么样?”符东江提议。符东江与诸葛交道不浅,言谈显得很随意。他那几个朋友也是承租小吃城的东家,与诸葛多次赶赴同一场饭局的,都不生疏。他们纷纷过来,也有叫诸校长的,也有叫老板的,相互寒暄。 “咱们得遵守主人家的安排,”诸葛诙谐道,“小符,今儿你可是掌柜的。”符远志故意啪一声给诸葛行个标准的军礼,响亮地说: “请领导指示!”几个人都笑了。符远志背后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敬礼的姿势真内行,大哥是当过兵的吧?”符远志应声回头,发觉身后多了个女人,年纪很轻,穿一件长及足踝的樱桃色羊毛大衣,由于款式贴身,厚密的冬装并未遮掩出纤细的腰身。可惜这女人戴一副大大的墨镜,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司机临时有事,只好委屈尚小姐来帮忙吆喝这匹铁马儿。”诸葛打着哈哈解释。诸葛把自己的车称做铁马儿,符远志是知道的。他只是奇怪自己眼力不济,一路上居然马虎得没看出给诸葛开车的师傅是一女的。 “诸校长那是看得起我,抬举我见见世面。”那女人嗲嗲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不瞒诸位,江湖上十八班武艺,我诸葛弈雄会十七种,就是驾驶这活计,楞学不会,天赋差了,没辙!”诸葛自嘲道。 “诸校长天生是坐车的命,何须亲自动手?!”符远志讨好道。诸葛只是淡淡一笑。 “这位是尚小姐,小吃城管理办公室的财务主管,前天学校才正式下达了任命书。”诸葛介绍道。那几位忙说久仰久仰,又说恭喜尚小姐平步青云。那女人客套几句,一边摘下墨镜,露出妆容精致的面庞。 符远志一惊,他立刻认出她来。这妖妖娆娆的美女,他是见过的,正是那日婚礼上令他万千遐思的新娘子尚明月。 “人都齐了吧?”诸葛大手一挥,“那就别磨蹭了,洗澡去!” “对对对,诸校长,您请先!”符远志谦恭地做了个手势。 “尚小姐,请!”符东江识得路数,抢先巴结尚明月。 尚明月一声清脆的唿哨,两只狗争先恐后地窜了来。狗不能泡温泉吧,符远志又张罗着请服务生代为看管。两只狗哧牙裂嘴的,目露凶光,人家不敢近身,符远志掏了不少小费,总算应承下来。 一番忙乱,一行人步行去了温泉。门票费里含着游泳衣的费用,符远志嫌质地差,专程在旁边的店铺里为诸葛和尚明月另买了两件。原想每人一件的,其他哥们儿暗暗叫他不必破费,自家兄弟不用讲排场。 周末生意好,大池子里人头攒动。符远志包了带按摩功效的池子,地方很清净,单独的一间大厅,躺在池中可以享受家庭影院,池畔还有吧台。服务员介绍说有海盐浴,有花瓣浴,有牛奶浴,有中药浴。符远志选了中药浴。棕色的池水沉淀着密实的中药渣,有一股微苦的气息。包房显然不是天然泉水,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洗澡,好在大家并不计较。 诸葛换了泳衣,又黑又肥实,跟鲁智深似的,从背后望去,简直是一头体毛繁多的熊。但大伙集体扮演睁眼瞎子,异口同声夸他保养得好,头发茂密,肌肉结实,随便怎么看都不是五十几岁的人,和二三十岁的壮小伙没什么区别。诸葛起先还矜持着,保持理性,渐渐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马屁,笑道: “人家都说,我诸葛弈雄的头脑计谋一点儿不逊色于诸葛亮,肚量呢,不差于萧何,刚正阿直胜似张释之,可就是没人夸我的长相,可见我长得实在不怎么地――不过不要紧,我诸葛弈雄有情意有担当,也不靠那脸膛子蹭饭,何况我还是有信心的,男人嘛,一黑遮百丑,你们瞧我这身皮,跟非洲人也不差什么了,是不是?” 众人大笑,夸他总结得精辟,又说他那是健康色,真正的男人味。诸葛情不自禁笑起来,斜眼瞅瞅尚明月,尚明月娇媚地回视他一眼,颇有羞怯之态。符远志心细,瞧二人那眉目传情的架势里,透着几分试探,似乎尚未有过无肌肤之亲。他心想诸葛这老家伙,先泡汤,后泡妞,还挺惬意呢。 穿了泳衣的尚明月让符远志大失所望。她太瘦,细细的手足,萌芽般的胸部,生涩得像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这种稚气的少女身材可能会让小男生神魂颠倒,然而对于符远志这样的成年男性,着实欠缺吸引力。可尚明月非同一般女子,她擅长蛊惑之技,那双媚眼简直就是一件所向披靡的武器,眼波流转,盈盈欲滴,挑逗诸葛这种谗嘴猫实在不费吹灰之力。符远志眼见得诸葛欲盖弥彰而又深情款款的模样,心生焦急,生怕这小娘们转移了诸葛的注意力,冲淡了主题,坏了他的大事。 晚餐订在餐厅的雅间,符远志先是熟门熟路点了几样昂贵的大菜,又叫了瓶牛鞭泡酒,这才把菜单递给诸葛,请诸葛点菜。 “咱们给女士来点儿有特色的。”诸葛自言自语。他是老手,随意翻了翻,就顺溜地点了石锅汤、麻辣兔头、甜酸咕噜肉、糯米金银糕、奶汤鱼丸。 尚明月取出随身携带的狗粮,去喂她那两头宝贝狗。不知是泡过温泉,抑或空调温度过高,喂过狗回来,她满面绯红地坐在诸葛对面,猛然怯了场,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坐了坐,她脱掉大衣,只穿一件樱桃色的开衫毛衣,底下是一条嬉皮风格的工装裤。隔一会汤锅上来,她抱怨热气熏得厉害,越性连毛衣也脱了,那里头可是琵琶半掩,春光外泻,红色吊带纱衣,点缀着红色亮片组成的牡丹花,隐约显出同色系的胸衣,透而不露,性感到了极致。就连一向自认坐怀不乱的符远志都瞪大了眼睛,加上牛鞭酒作乱,浑身躁动,热浪直从脚底窜将上来。 餐桌上沉闷了,只有诸葛心猿意马地不断询问尚明月,菜品可否合胃口,要不要添加饮料。尚明月并未扮做淑女状,很大方地伸手拿起兔头,津津有味地啃,啃完了,连沾了油的手指也旖旎地舔了舔。这美女啃兔头又是一景,看得一帮男人垂涎欲滴,巴不得将那秀色可餐的尚明月吞落肚中。 符远志犹自纳闷,作陪的这几位朋友在男女情事上都不是什么纯洁的白鸽子,今日竟给一小女子三招两式轻易就“电”倒了,心慌意乱,一声儿言语都没了,把一场热闹的聚会弄得冷了场子。 诸葛的谄媚伎俩是一流的,他点的菜温香滋润,别具一格。奇妙的石锅汤香浓清淡,汤里藏着人参果、手掌参、冬虫、藏红花,诸葛又周到地动手为尚明月在汤里烫些野山菌、蔬菜。见她舀了几勺子五彩缤纷的咕噜肉,诸葛就很内行地告诉她咕噜肉的做法,是用番茄酱、酸梅酱、柠檬、橘子、甘蔗水调成汁,再将猪肉粘着蛋清一炸,浇上汁水,撒上菠萝、红绿辣椒、洋葱、青柠檬粒。尚明月尝了尝,故意夸张地说: “哇塞!诸校长,您可真在行,还真有这几样东西的味儿。”诸葛一听来了兴致,夸耀道: “我还会煲一种酸辣汤,用柠檬、泰国小辣椒和海鱼做底料,搭配各样海鲜,具有解毒养颜的功效,保管你一喝啊,就被它的味道粘住,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像恋爱中的女人,时时刻刻粘着你。”符东江笑着补充。 “最近有部电影,好象就叫做恋爱中的宝贝。”符远志文不对题地插嘴,他试图引开大家的视线,把失去的话语权收复回来。他端起酒杯,乘势敬诸葛: “诸校长,感谢您的赏光,还望诸校长今后多多关照提携。” “我也陪敬一杯,”符东江机敏地起身助阵,“领导,我这表弟一直盼着能在小吃城――” “不说那个,不说那个,”诸葛不耐烦地打断他,“来来来,喝酒喝酒!”他一仰头就干了,还对符家两兄弟晃了晃空杯底,目光顺势又落在了尚明月纯白裸露的肩头。 “诸校长,您这么善于烹饪,一看就是个规规矩矩的住家男人,您太太真好福气。”尚明月瞥他们一眼,轻幽幽地说。 “住家男人?哈哈,我的家人从没尝过我的手艺!”诸葛笑了,“你知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当过农民,当过机修工,还在离溪大学干了三年幼儿园的厨师。” “哟,您的经历真够坎坷的,”尚明月故做天真地瞪大双眸,“诸校长,我敬您一杯。”说着,她也不起身,自顾自喝了半杯果汁。诸葛见状,一仰脖,把整杯白酒干了。 看看尚明月的情态,就知道诸葛何以会猴急猴急地缠上身去。比如一个深谙养身之道的人,长年喝着温和中性的补药,蓦然给他一盘浓艳刺激的铁板烧,无论如何难抵诱惑。诸葛经手的女人料定不少,可尚明月这样欲语还休、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风情,恐怕是罕有的。当下两人的眼神就暧昧纠缠起来,一点一点地在空中编织出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其他人屏弃在外。 符远志被这女人搅扰了正题,恨得牙痒痒的。又见满桌男士都给尚明月搞得坐立不安,不由得直叹自己晦气,避开了姚建山兄弟的猛料,谁知道又来一道行更深的妞儿。 “不晓得谁有福气尝到诸校长的厨艺?”尚明月瞟瞟诸葛。 “找个周末,我请你,我亲自下厨,”诸葛慷慨允诺,“在座各位,都来捧个场!”几个人忙举杯,一起敬诸葛,接着又转敬尚明月,说叨她的光,有幸一睹诸校长的厨下风姿。 符远志讪讪的,无趣得很,只好努力地吃。铺着金黄色老南瓜肉的糕饼,他一气吃了四只,又连喝两碗奶油鱼丸汤,雪白的鱼汤里漂着翠生生的豆苗,他越性都捞起来吃了。到了回房间打麻将,他才发现自己撑得慌,连坐下去都觉难受,不得不推脱,请朋友代陪诸葛娱乐。 之前符远志已做好功课,在卫生间找机会塞了只红包给诸葛,说是打牌的底金。诸葛老于此道,顺手放进裤袋,并未推辞。红包里是一万块钱。符远志本想装五千,与堂哥一商量,符东江笑他小气,说别人给的红包,少则五万,多则十万,诸葛照单全收,眼都不眨一下的。符东江说,你老弟不开窍,这可是放大饵钓大鱼,要真成了事,租下了铺子,个把月你这成本就回来了。符远志觉得在理,一咬牙,就加一倍,放了一万。一万,那是大数目了。 符远志和另一个朋友没有上场,尚明月说是不会,得跟诸葛学学,也不打。剩下的人恰好四个,凑成一桌。诸葛说是打小些,一二四,一百、二百、四百。尚明月坐在诸葛旁边观摩,毛衣穿上了,纽扣却未扣上,半露出肉色荡悠的胸衣,脸庞红喷喷的,连脖颈都透着轻白粉香。诸葛明显心不在焉,连连点炮,两圈下来就出去了一千六百块。他推开牌,叫过符远志,说: “小符,你来替我,我头沉得很。小尚,你陪我出去透透风。” 说着就与尚明月一道出去了。桌上的人牌兴正浓,符远志让闲着的朋友上桌,自己也想出去走走消消食,又怕诸葛疑心是去跟踪监视他,因此刻意停顿一会,估摸着他们已经走远,这才慢吞吞拉开房门。 谁知他一只脚跨出房门,隔壁单独安排给诸葛的那间房,也开了门。他一惊,缩回头,借门缝偷看动静。出来的是诸葛本人,外套脱了,穿件保暖衬衣,朝电梯口去。恰好一名男服务生托着果盘过来,诸葛叫住他,问宾馆前堂有没有自动售货机。 “正在安装,还不能使用。先生需要什么?大堂里有售基本生活用品。”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回答。 “有没有安全套?”诸葛直言不讳地问。 “对不起,暂时没有。”服务生明显是忍着笑。 “妈的,什么破宾馆!”诸葛骂了句,想一想,急急折身返回房间。 他们的对话,符远志在门边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直叫倒霉。这成什么了,他请客可不是为了拉皮条的。他符远志虽不是什么一等良民,好歹也当过兵,身家也算清白。他不过是想攀附着诸葛,租间旺铺,发笔小财,供儿子念好学校。这些男盗女娼不三不四的事儿,他忌讳。 打了大半夜的牌,临上床符远志忍不住跟堂哥说起这一幕。他们两兄弟住着一间房,牌桌没来得及收拾,满地瓜壳烟蒂。符东江并不意外,打个呵欠道: “骚狐狸,谁都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不是刚结婚吗?” “结婚?”符东江冷哼,“她哪在乎这个!连爹的老命她都可以出卖,甭说老公了。” “她爹不是救人英雄?怎么出卖?”符远志狐疑。 “救人英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符东江笑起来,“尚老头是豆腐渣工程的牺牲品。” “什么?”符远志睡意全消。 “尚老头是从小吃城的四楼掉下去的,早晨不到六点钟,也不知道他是准备打扫卫生还是怎么的,人靠在窗边,过厅里的窗框突然松了,整面墙都垮了,人哗啦一声就掉下去,后脑勺着地,当场就断了气。”符东江轻描淡写地说。 “那、那救人是怎么一回事?”符远志惊得结结巴巴。 “离大保卫部的人一来,立马通知诸校长。诸校长立即叫人用塑料布封了那扇窗,后来姚建山出主意,随便找了个贫困生来,给了一笔钱,教那男孩子说,他想跳楼,被尚大爷奋不顾身地救下,拉扯中尚大爷失足落下。等窗户和墙修好了,救人英雄定了性,尚家人搞不好也收了钞票,安顿好了,答应私下和解了,学校保卫部才在警方备了个案。” 第三章 冰冻时分(4) “这小吃城质量有问题吧?”符远志震惊地问。 “问题?严重着哪!”符东江冷笑,“你没见姚建山兄弟那熊样儿,屁颠屁颠讨好着诸校长,能干出啥好事儿?一到暑假,小吃城的天花板受了热,水泥成片成片地往下掉――我真后悔没早些搞掂诸校长,要是揽个修建的活儿,那银子可是哗啦哗啦水一样地流进来。” “离大的人都知道,就没谁嚷嚷出来?” “谁说离大的人都知道?”符东江奇怪,“也就小吃城咱们几个租了铺面的老板了解真相,谁会说?人人都明白小吃城的铺面是肥缺,租赁费那么低,连水费电费的花销都抵不够,等于离大倒贴。再就是学校保卫部那几个大爷,他们敢说?想砸饭碗了不是?连老头亲生的儿女都没意见,谁吃饱了撑的,管那些闲事!”符远志半天说不出话来。 “人命关天啊。”隔一会儿,他叹息道。黑暗中无人应答,堂哥已经睡着了,没心没肺地打起鼾来。 温泉之行的第三天,符远志意外地接到诸葛打来的电话,让他赶去城西的一间酒楼。符远志二话不说,开了车直奔目的地。 赶到酒楼,满桌残羹冷炙,诸葛和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喝高了。符远志一到,诸葛便摇摇晃晃招手叫服务员买单。符远志识相,忙拦截过来,见单上写着四千六百八十元,脑袋一炸,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掏出信用卡,刷卡。买完单,诸葛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并不介绍那几个吃客的身份来历,只是满嘴酒气地凑在他耳边,狎昵地说: “走,一块儿喝杯茶去。” 说完昂然领头,带了众人分乘三部的士去茶艺馆。茶艺馆陈设优雅,遍布新鲜的室内植物,在隆冬仍是一片青苍。一位穿素色旗袍的长发少女坐在前台弹奏琵琶,轻拢慢捻,琴声铮铮琮琮如流水。 服务小姐娉娉婷婷送上茶单,符远志接过来,粗粗浏览,又是一阵胆战心惊,心想,这真是一家黑店,最便宜的茶都要198元一杯。符远志一咬牙,没征求诸葛的意见,自作主张点了最低档的一种。幸而那几位喝得昏昏沉沉,全不在意,有一位刚落座,头一歪,就打起呼噜来。符远志忿忿不平,暗忖怕是端几杯马尿上来,这些家伙一准也能迷迷糊糊喝了。 诸葛连喝几杯茶,清醒了一些,见几个朋友醉不成态,招招手吩咐符远志把帐结了,顺路送他们去洗浴中心过一夜。屁股没坐热,符远志就掏了九百多,他一心疼,就觉着尿急,还得憋屈着,半句埋怨没有,乖乖随了诸葛一行到洗浴中心。 诸葛报了地名,一帮醉鬼还是踉踉跄跄打了三辆出租车,鱼贯而行。洗浴中心门外停满了车,尽是名牌,宝马丰田比比皆是。诸葛拍拍符远志,道: “小符,你回家陪老婆孩子,俺哥几个再乐一乐。” 符远志连连应允,赶着买了单。当着诸葛的面儿,不好选贱的,他一狠心,挑了最贵的套餐项目,一人八百,五千六百元哧溜一声就出去了。 驾着旧捷达往家赶的时候,符远志的手还直哆嗦,整个人恍惚得很,像在梦中被人砍了一刀,一时间弄不明白是不是真痛。然而那疼的感觉逐渐苏醒过来,一寸一寸吞噬着他。他心乱如麻,把车靠了边,给堂哥打了手机。 “你小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符东江笑道,“他能叫你,是看得起你,你要表现得慷慨点儿。这人疑心重,你稍微转个念头,往后他就不会理睬你了。” “那我算完!”符远志跺脚,“我在茶艺馆点了最差的茶,他虽喝多了,一双眼睛却贼亮贼亮的,难保没记在心里。” “不要紧,日子长着呢,”符东江安慰他,“只要你肯出血,为他掏腰包的机会多着哪。” “这事儿多早晚才能到头啊,这样下去,不是个无底洞吗?”符远志无力地说着。他的眼前阵阵发花,腿脚虚软。车窗外是漆黑寒冷的夜,深不见底,犹如猎人布下的陷阱,一旦失足,万劫不复。 寒假一过,乔冬蕊就把石坤在教育论坛上的交流发言打印出来,发了一期离大党政干部的内部学习资料。紧接着的中层干部大会上,诸葛弈雄在讲话中竟专程引用了石坤的若干观点,大加赞赏。 学习资料下发后,有几名系主任主动来找石坤,与石坤就离大的发展走向和教学中存在的问题交换意见。这几位系主任平素都属于冷淡寡言、随波逐流之人,但交谈之下,石坤倾听到了他们深藏心底的抱负,这令他感到欣慰。他发觉离溪大学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混乱绝望,在离大深处,其实藏龙卧虎,报国忧民的正直知识分子大有人在。 教育系主任便是其中一位。这是从教育系留校的离大毕业生,比石坤低几届,虽未谋面,但对石坤的成就仰慕已久。经过数次零距离接触,他与石坤相互都有了好感。 新学期教育系第一次教师大会,他出面请石坤为老师们做一场关于中外公共教育体制改革的报告,石坤欣然前往。教育系理应是石坤所熟悉的,然而一见之下,尽是陌生的面孔。大学时代教过石坤的老师,一部分退休了,一部分调走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开公司的开公司,炒股的炒股,草草应付着学校每星期的几堂课,会议啊学习啊,一概不参加。教育系主任对石坤谈到系里人心涣散每况愈下的情形,感慨地引用了一句古诗,物是人非事事休,人情似纸张张薄。 在教育系主任的筹备下,学校闭路电视台的学生记者扛着摄象机进行了全程拍摄,预计当晚实况转播。石坤的报告经过了精心准备,从国外的先进经验,谈到我国的改革实践,旁征博引,兼容并蓄,有着大量丰沛的事例,大量新颖的理念,引得台下掌声四起。开头会议厅里仅有教育系的老师和部分教育专业的学生代表,报告进行中,一些路过的学生不断地循声而来,挤在过道里,会议厅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人虽众,可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石坤温厚笃定的嗓音。 “……各国的教育改革普遍把矛头指向了由政府包下来的、通过纳税人的税负来维持的庞大的教育机器,因此公共教育机构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20多年来,人们试图通过市场化、民营化的专门化形式,来打破不必要的政府垄断,引进竞争机制,最终改善公共教育的绩效……” 报告刚一结束,石坤就被一群好奇而大胆的学生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有关教育改革的问题。石坤很耐心地逐一阐述着自己的观点,那帮孩子益发激情高涨,缠得他脱不了身。教育系主任客气而坚决地驱散了围在他身边的学生们,把他解救出来。 在走道里,四顾无人,教育系主任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牛皮信封,快速塞进他手里,口中说着,石校长,您辛苦了。石坤一怔,直觉地推挡回去。 “这是我们系里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别见怪。”教育系主任动作娴熟地拉开石坤的皮包拉链,把信封放了进去。石坤明白过来,笑着仍旧把信封递回去,尽量婉转地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为本校教师开教育讲座,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将来,我不在校长这个位置上了,以一般的学者身份来做报告,我一定会跟你讨价还价,取得一个好报酬。” “那是那是,”教育系主任窘迫起来,嗫嚅着含含糊糊地解释,“石校长,您不知道,这是离大一贯、不成文的规矩,校领导出场……” “我知道的,”石坤打断他,点点头,转而问道,“这幢楼有哪些系的教室?陪我去转转?” “好,好。”教育系主任为难地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的汗珠。 石坤对他已经有些了解,这是一个气质沉稳的副教授,有着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他的大部分精力放在教学科研上,一心想在学术上有所造诣。至于系主任,他是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地做着,做得死板而懦弱。 “这一层都是教育系的办公室吧?”石坤主动问道,力图缓和气氛。 “这边是教育系的会议厅、资料室,那边是物理系的实验室。”他认真地介绍。 “哦?”石坤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安排很诧异。 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教学楼,六层高,当年全归教育系所有,而现在类别混乱、毫无章法地散布着各系的教室、实验室、办公室,并且在旧楼旁边新建了一幢四层的附生楼,结构设计全无规律可循。走廊众多,曲里弯拐,迷宫一样,不明就里的人往往转昏了头也找不着方向。 “这一层是中文系的教室。”他们上到了附生楼的四楼,教育系主任告诉他。正是下午第三节课的时间,是通常的课外活动和自修时段,大多数教室空着,只有一间传出讲课的声音。 石坤小心地站在敞开的后门边,探头看了看,这一看真叫他瞠目结舌。原来这是一间畸形的教室,由两间大教室打通了连在一块儿的,面积大得像一艘航空母舰。糟糕的是,中间那堵墙没有完全打掉,残砖断壁十分狼狈地裸露出来,仿佛抗战逃难时的临时课室。老师站在遥远的讲台上,并不用话筒,一气呵成、旁若无人地讲下去,底下的学生有说悄悄话的,有吃零食的,噪音比老师的嗓门还大,结果教室成了混音室,各路声响嗡嗡嚷嚷成一片。坐在后排的学生既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也听不见老师的声音,远远看去,老师的嘴巴一开一合的,犹如水里的鱼。这还不算完,庞大的教室座位竟不够,连过道里都加了塞,学生坐在帆布小凳子上,书摊在膝盖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 “这是怎么回事儿?”定了定神,石坤问。 “还不是姚建山的创意,”教育系主任忍俊不禁,“您瞅瞅,整层楼的结构都是这样。”石坤闻言,四下看了看,果然每一间教室都是由两间打通,硕大无朋,而正式的课桌边密密麻麻堆挤着帆布小凳子。 “为什么会这样?!”石坤愕然,他觉得喉头梗阻,胸口发堵。 “缺教室,缺教师,”教育系主任坦率地说,“扩招以后,其它系都把办公楼腾挪出来,改成教室,中文系却租出去开药房。其它系把退休的老师返聘回来,中文系却采取来去自由的政策,40岁以上的教师全部可以享受内部退养的政策,出去兼职也行,在家呆着也成,反正工资照拿,人一少,在岗教师的奖金就高得吓人了……” “混帐!”石坤憋不住,脱口骂了出来。 他没有与教育系主任告别,匆匆返回了办公楼,直接到沈德庭的办公室,与他谈中文系的事情。沈德庭坐在电脑前,阅读《人民日报》的网络版。见石坤神色不比寻常,他起身为他泡了杯茶,好整以暇地听他讲。石坤一气说完见闻,看着他,等待他暴跳如雷。沈德庭回到电脑前,若有所思地摆弄着鼠标,好一会儿,突然笑逐颜开地问: “味道如何?” “唔?”石坤一头雾水。 “哦,你还没喝呀?”他看了看石坤面前满满的茶杯,热络地说,“你尝尝,这可是刚摘的新茶,我朋友从新疆寄过来的。” 石坤很反感沈德庭那种老谋深算、捉摸不定的态度,作为学校党政一把手,面对如此严重的教学事故,他们的愤怒至少应该是一致的。 沈德庭微笑地望着石坤,他不得不敷衍地端起杯子,扑鼻一股草木香,入口滋味却是淡淡的,没什么特别。但他还是违心地称赞了几句。 “这茶是我朋友自己种的,当年他支边到了新疆,谁曾想一去就是几十年……”沈德庭叹口气,猛然道,“石校长,你是什么意见――我是指中文系下一步的建设?”石坤冷不丁给他一问,先是一楞,继而斩钉截铁地说: “教育不是儿戏,学校必须对社会负责,对家长负责,对学生负责,”他镇定道,“我建议,立即对中文系做出整改,第一,停止对外出租办公用房,现有出租房一律改作教室;第二,立即停止中文系的内部退养政策,全体教师必须在岗;第三,严肃处理主要责任人姚建山!” 沈德庭对石坤提出的意见不置可否,言语间左躲右避,石坤被他的衙门作风搞得心灰意冷。忖度良久,他直接去找诸葛。诸葛的办公室开着门,他正打电话,笑眯眯对石坤做了个手势,请他先坐,然后继续对着话筒高声交代: “……你记一下,我的三个专题分别是‘非典’与民族精神、当前我国经济形势分析、大学生就业问题……” 挂断电话,诸葛殷殷勤勤地斟茶送水,笑道,研究生教研室请他本学期给全校的研究生做几次时事报告,他把确定下来的题目报给他们了。 “没法子,再忙都得支持他们。”诸葛一脸无奈地说。石坤笑笑,他立刻联想到教育系主任塞信封时说的那句话,这是离大一贯、不成文的规矩。诸葛的课酬是多少,只有天晓得。 “诸校长口才好,理论水平又高,不上点儿课,简直就是资源浪费。”石坤敷衍他。 “哪里哪里,”诸葛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石校长这样夸奖,我受之有愧啊。” 闲话几句,石坤正待切入正题,宣传处处长敲门进来了,说是人都到齐了,请诸校长主持开会。诸葛对石坤解释道,宣传处承头举办了一次全校性的宣传思想工作会,各系系主任都参加的。 “石校长这会儿有空吧?请石校长给大家提提要求。”诸葛说着,对宣传处处长做了个眼色。那家伙心领神会,满嘴里蜜糖似的好话,一阵风地把石坤撺掇进了会场。 学校的会议室黑压压坐满了人,石坤被请上了主席台,一瞅,除了诸葛,并无其他校领导,连分管宣传的党委副书记都没到会,身为宣传处副处长的何仲舒更是连影儿都不见。 开会前,宣传处处长请石坤发言,石坤提纲挈领地说了两句。接下来便是诸葛发话。诸葛的讲话气势恢弘,可惜内容漫无边际,直讲了十几分钟都没有落到实处。石坤甚是无趣,推说有事,向宣传处处长解释了一下,起身走了。 会议室门外候着宣传处的几名工作人员,见他出来,彼此交换眼神,小声嘀咕,出来了,出来了。石坤纳闷,一下楼,赫然发现门前堂而皇之地停着两部崭新的巴士,车身浓墨重彩地写有某某度假村专用的字样。两名司机分别敞着车门,一人一支烟,吞云吐雾。这两部巴士来得突兀,石坤当下就走过去查问,这一问不打紧,司机的回答几乎没把他气得吐血。 “不是开什么宣传会吗?说好在会议室集合发完赌资就上车出发的,这不,等半个多钟头了,鬼影儿都不见。才刚有人下来说,还得等,说是新来的校长吃饱了撑的,蹲会场呢,大伙不方便就走――这校长也真他妈瘟神,哪儿凉快哪儿呆去呗,人家这学校以前开会都是喝茶、唱歌、打麻将、斗地主,他瞎掺合什么呀,让俺们等到花儿都谢了……”司机骂骂咧咧的。 石坤头皮发炸,全身发抖,怒火腾地一下窜起来,就差头顶冒出一股青烟,把他当场烧成灰烬。 第四章 清晨的丧钟(1) 第四章清晨的丧钟 客厅里的谈话,沈嘉兴听得一清二楚,她甚至闻到透空而来的掺杂着香水味的腥酸的汗脚气息。不必怀疑,诸葛弈雄那条老淫棍一定是又一次枯木逢春了。 老淫棍这词语是母亲说的,诸葛老爱炫耀他的风流韵事,母亲很是不屑,背地里说,瞧瞧诸葛那饥肠辘辘的眼神儿,十足一个老淫棍。父亲笑得绝倒,用筷子在母亲手上点着,什么叫饥肠辘辘的眼神?你说,眼神怎么能饥肠辘辘?母亲说话一向一板一眼,没什么幽默感,只有这一句,让沈嘉兴一想起来就要笑。 诸葛的恋爱就像一种慢性病,不定期发作。他的征兆明显得很,一是在臭脚丫里喷名贵的香水,二是反复吹嘘自己当年的英名。逢人就说,插队的时候,他诸葛弈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被当地女农民称作四大金刚之一。在离大幼稚园做厨师的时候,与守门的大爷被女老师们一起封为两大帅哥。 再有,发情期间,诸葛随时处于演练阶段,见着女性,包括雌性动物,一律露出青面獠牙的笑,嘴里说着甜蜜得糁人的肉麻话,挤挤挨挨地靠上身来,揩油。被他用作实验道具的女性包括母亲,也包括沈嘉兴,甚至包括妹妹沈淮阴出嫁前养过的一头小母狗。诸葛亲亲热热地抱起小狗,疼爱得无法释怀的样子,把下巴抵在狗脸上,蹭来蹭去的。那小狗也真邪门,楞是在他手上狠狠撒了泡尿。 沈嘉兴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母亲变着花样为她做吃的。她没胃口,母亲就三餐熬粥,皮蛋瘦肉粥,芽菜肉末粥,三鲜粥,鸡肝粥,鱼片粥,顿顿不重样。做好了,母亲就叫父亲送进房里来,放在她的床头。父亲不问什么,但总会用掌心试试她额角的温度。其实她根本就没发烧,父亲却不放心,好象她是个脆弱的婴孩,不懂得表达疾患。 收碗的一定是母亲,穿着高跟拖鞋,噔噔噔地走进来,一声不响地,径直把动也没动的粥端出去。她滴米不进,饿着自己。这一点,母亲可没有告诉父亲。 星期五妹妹打电话来,说是周末要加班,不回来了。母亲惦记女儿,就坐了父亲的小车去省城。头一晚沈嘉兴听见母亲在厨房煎煎炸炸地弄了大半夜,都是小两口喜欢的菜式,装在保温饭盒里带了去。 沈嘉兴知道,母亲对亲生女儿必然是两样的,她会守着女儿女婿,亲眼看他们把饭菜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吃下去。不,她并不责怪母亲。女人是自私的,继母做到这份上,拿个及格的分数绰绰有余了。 诸葛是临近中午过来的,带了一瓶绍兴女儿红,知道沈夫人不在家,连下酒菜也买来了,与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聊着。沈嘉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干脆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小古说,在温泉宾馆开会那天,乔主任在姓石的房里足足呆了两个多钟头……”诸葛笑得坏坏的。 “那又能说明什么?”父亲啼笑皆非。 “……老沈,你不知道,那温泉泡得你骨头酥软,美女又在眼皮儿底下晃悠,别说姓石的那种处于半离婚状态的和尚,就是我这种作风严谨的男人,也禁不起啊……”诸葛鬼鬼祟祟地说。沈嘉兴听得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作风严谨。呵呵。 “哈!”果然,连父亲都撑不住笑了,说,“老沈啊,我看你这一招是险棋,搞不好,还是臭棋。白白给他石坤送了个知根知底儿的帮手去!” “不会不会!”诸葛武断地否定。 “来,干!”父亲老道地岔开话题。 “先忍忍,只要他们一入港,我们就……”诸葛犹自不甘心地畅想下去。 “对了,前天下午,石坤一脸怒气地过来找我,说是要对中文系进行整肃,你最好劝姚建山收敛收敛。”父亲说。 “狗娘养的!”诸葛骂了句脏话,“给他脸他不要脸,还真拿校长那头衔当回事儿了!也不想想看,就他那顶纸帽子,我一把火能给他烧了!” “小点声儿,别吵着嘉兴。”父亲制止他。 “老沈,嘉兴到底是怎么了?我过来两次,她都在屋里躺着,是病还是怎么的?上医院看了没有?”诸葛低声问。 “这事儿还真棘手……”父亲欲言又止。 “棘手?”诸葛胡乱猜,“大姑娘是不是看上谁家少爷了?说给我,这个媒人我当定了。除了英国王子威廉,她看上谁,都好说!” “没有的事儿,嘉兴这孩子,就是这方面不开窍,”父亲叹口气,“是她工作遇到了麻烦,有个早熟的小孩儿给她写了封情书,嘉兴为了不伤害孩子,回答得比较柔和,偏巧撞见个不讲理的家长,说嘉兴态度暧昧,存心勾搭自家儿子,到学校去大吵大闹,还威胁说要请新闻媒体曝光,折腾得嘉兴足足瘦了一大圈儿……” “嘿,我还真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家长!”诸葛提高嗓门,“老沈,你叫嘉兴打听打听,是什么来头,叔叔我一准替她摆平!”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父亲淡然道,“据说那孩子的爸爸当过兵,退伍后开过卡拉ok厅,好象姓符,叫符远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委屈了嘉兴,兢兢业业教了十来年的书,临了给莫名其妙泼一身污水……” 听到这里,沈嘉兴潸然泪下。 这么多年了,为了生母的缘故,她和父亲捉迷藏一般,兜转着、闪躲着、疏远着,让父亲始终不能近身爱她。可她万万想不到,在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依旧是父亲。她对她的职业有多在意,父亲原来都是看在眼里的。 父亲的讲述很含蓄,那些枝枝节节的屈辱一笔带过。那对父母其实态度凶猛得像是豺狼虎豹,叫嚣着要学校开除她,否则诉诸媒体,甚至告上法庭。又骂她心理变态,嫁不掉的老妖怪引诱小男生。 一想到这些,沈嘉兴就不寒而栗。那个叫符信的孩子,一直是她钟爱的学生,善良、俊秀,成天围着她转,帮她擦黑板,帮她收作业本,陪她去打点滴,偷偷送玫瑰给她。 沈嘉兴最近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叫做《我最爱的人》。符信写了她,写得极美,极生动。结果这篇情真意切的好文章被符信的父母断章取义,命名为情书。多么荒唐。 我最爱的人,是我的沈老师。沈老师是一个美丽的人,头发像乌木一样漆黑,脸蛋像苹果花一样好看。 我觉得沈老师既像童话里那个叫做雪白的小姑娘,也像那个叫做玫瑰红的小姑娘。我不知道她更像谁一些,所以我每天悄悄用零花钱买两朵花送给她,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冬天的玫瑰很贵,我只好不吃早餐了。 从一年级沈老师就开始教我,沈老师比妈妈还要温柔,从来不责罚我,即使是我犯了错误,沈老师也只是轻言细语地说,符信,你是个乖孩子,告诉老师,这样做,你认为真的合适吗?沈老师让我明白,每个人的行为都必须遵循两个准则,一个是团体的,一个是内心的。 爸爸妈妈经常对我说,符信,长大以后,你要当科学家。符信,长大以后,你要给家里争光。符信,长大以后,你要干大事业、挣大钱。我考了好分数,爸爸妈妈会四处炫耀。我得了奖,爸爸妈妈更是高兴得发疯。他们让我觉得,我必须为分数而活着,为爸爸妈妈的荣耀而活着。但沈老师不一样,沈老师说,将来,你们要努力做一个快乐健康的人。沈老师的要求不那么高,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我常常想,如果爸爸像沈老师,该有多好;如果妈妈像沈老师,该有多好;如果身边每一个人都像沈老师,那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可惜我就快小学毕业了,一想到再不能天天看见沈老师的笑脸,我就难受。 同学们都说,人长大了,必须要结婚。等我长大了,我要和沈老师结婚。” 初初读到这篇童稚的文章,沈嘉兴笑不可抑。但在上课的时候,她敏感地发现符信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隔一会儿却又偷偷看她一眼,那双眼睛忧伤而胆怯。沈嘉兴意识到符信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会写下这篇作文。她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再小心,稍有不慎,就会在孩子的生命里留下一片暗影。因此,她若无其事地给符信的作文打了五分,并且在文末写了一段批语: 符信,老师谢谢你的赞美。其实长大以后,有很多事情需要做,第一是找到能让自己真正快乐的生活方式,第二是找到能让自己真正快乐的事业,第三才是找到能让自己真正快乐的结婚对象。符信,老师希望你都能做好。老师相信你。 符信的作文薄是由沈嘉兴亲手发给他的,孩子紧张得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子就把本子藏进书包里。她开始讲评作文的时候,那孩子悄悄取出本子,翻开来,读了上面的批语。而后,他大胆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眼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沈嘉兴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做对了。 就是这段普通的评语,在符信的父母那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符远志开着车,带着老婆,一路找到校长办公室,闹得不可开交。符信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叫骂,跟护雏的老母鸡似的,哭天抢地,上窜下跳,仿佛儿子的心灵已经遭遇到了一场暴力的强xx,从此不复有处女般的干净纯真。沈嘉兴深思熟虑写下的批语,成为指控她的罪证,被符远志两口子定性为老师写给学生的情书,句句是挑逗,句句是勾引。 “什么叫做‘找到能让自己真正快乐的结婚对象’?!这是老师该说的话吗?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你叫他留意结婚对象的选择,这是人干的事儿?究竟还有没有师德?有没有人性?”符远志怒气冲冲地把作文薄拍在校长面前。 问讯赶来的沈嘉兴当即就哭了,这样的误解与羞辱令她措手不及,围观的同事异样的眼神更是让她战战兢兢,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声名就此毁于一旦,简直就是一场飞来横祸。她的眼泪没有获得丝毫的怜悯,反倒有火上浇油的效果。符信的妈妈以女人的狭隘和残忍,摆出了泼妇骂街的阵势,源源不断的咒骂如同倾盆大雨,兜头泼下…… 一想到这里,沈嘉兴就打了个激灵。好几天过去了,聚集在胸口的痛,比如癌细胞一样扩散开来,弥漫到了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浸入了骨髓,透进了血液。而隐痛也变成了剧痛,绵绵不绝,密密匝匝,一刻不肯松懈,一刻不肯放过她。 “……符远志这小子可真是瞎摸瞎撞,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沈嘉兴听见诸葛放肆地高声笑起来。 “你真能劝止他?”父亲略有怀疑,“那两口子文化不高,是软硬不吃的角儿,逼着学校处分咱们嘉兴,就连学校的赔偿都不接受,非要找新闻媒体把事情搞大……” “放心放心,”诸葛打断父亲,踌躇满志地说,“我诸葛弈雄应承下的事儿,有哪回让老沈你失望的?!” “那倒是,那倒是。”父亲也笑了。在沈嘉兴听来,父亲的笑声并不痛快,有些无可奈何,有些酸涩,甚至有些低了姿态的意味。 符远志在三月初顺利拿到了离溪大学小吃城二楼一整层铺面的经营权,比他堂哥符东江的口岸还要好。符东江不免意外,酸溜溜地说,你小子,过河拆桥,是不是偷偷又去勾兑过了? 符远志但笑不语。 原先的承租人由于租期已满,申请续租失败,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卷铺盖走人。这一走,却是荣华富贵的走,初来时的破摩托换了银灰的新款蒙迪欧轿车,老板娘戒指上的钻石够一套商品房的价,少东家怀揣初中毕业文凭,倒娶回一个家境贫寒、花容月貌的女博士。 符远志仔细算过一笔帐,若是离溪大学维持现有招生规模,三万多人的消费群,他只需干十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赚的钱,加上以前的积蓄,足够宽宽裕裕地养老,足够体体面面送儿子出国,念完他所能念的最高学位。至于将来应付儿子娶媳妇的排场,以至于抚养孙子,都是易如反掌的。符远志想得深,想得远,而他所盘算的,大都是儿子的前程。一边设想着,他一边又觉着对不住儿子,欠着儿子什么似的。 接受下诸葛的交换条件,符远志其实很矛盾。当诸葛主动约他去茶楼,主动谈起小吃城的招租事项,再用很随意的口气说起符信的老师沈嘉兴,符远志差不多经历了从炎炎烈日到冰天雪地的过程。一提到沈嘉兴,他就由起先的亢奋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虽然符远志学识不高,但在他的心里,儿子的教育是一个神圣的问题,神圣到了超越他所有的欲望。然而他又不能断然回绝诸葛开出的筹码,同样的理由,儿子。栽培儿子,需要的是殷实的家产,而不是一颗清高的心。就是这么尖锐。 这一次,符远志一改一意孤行的脾性,坐下来,向老婆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潜意识里,他把抉择的难题交给了老婆。如果老婆义愤填膺地骂他自私,骂他贪财,骂他出卖儿子,他想他一定不会反驳,一定会顺着老婆,痛下决心,从此不去趋炎附势地巴结诸葛,从此不去奢望小吃城的财路。没想到,老婆也犹豫了,两个人一夜相顾无言。孜孜以求的旺铺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这样的诱惑,不是符远志、亦不是他的老婆可以轻易抵挡得住的。 符远志特意带老婆去了一趟洗浴中心,在款待诸葛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的地方,痛痛快快挥霍了一把。一向节俭的老婆没有阻止他,沉默地任凭他选择最贵最豪华的消费项目。他们逃避着彼此的目光,偶尔的四目相对,他们所领悟到的信息,只有两个字,儿子。儿子的前途,儿子的学业,儿子的幸福。完成这一切,仅凭他们现有的存储,是不够的。那一晚,符远志抚摩着老婆做过美体滋养后凝脂一般腻滑水嫩的皮肤,终于做出了决定。 签定合约前,符远志在诸葛的要求下去了儿子的学校。他带去一封致歉信,请校长在合适的时机当着全校教师的面宣读。同时他在教员办公室找到了沈嘉兴。休了一个礼拜病假的沈嘉兴看起来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符远志动了恻隐之心,在说了请她原谅请她包涵的话之后,额外诚心诚意地请她赏脸,共进一顿午餐。 那顿饭的效果是符远志始料未及的。他们在餐厅从中午十二点呆到了下午四点,由于沈嘉兴有一堂课外辅导,他们才意兴阑珊地散去。 丰盛的菜肴一动未动,沈嘉兴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说话。她那样急于表达自己的教育理念,那样急于让符远志理解儿子的青春萌动,那样急于使他明白这一次的闹腾对于符信同样是一种难以弥合的伤害。面对她迫切而诚恳的表情,符远志不得不揣想,她是早就盼着有这样一个机会来陈述和表白。 沈嘉兴谈到的现代教育观念与教育技巧,符远志不能完全领会。但她讲述的一个小男孩儿的事例,使他动容了。 那是在国外,一座民风淳朴的小镇上,一位十二岁的男孩子爱上了他的未婚女老师。老师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可男孩子不管这些,他天真而勇敢地向老师求婚,请求老师等他长大,他会来娶她。老师摸摸他的头,微笑着答应了,同时发誓和他一起保守这个庄严的秘密。男孩子在这份慎重的承诺下,努力学习,就像大部分孩子一样健康地成长起来,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外地的著名大学。在这期间,男孩子的父母遭遇车祸,双双去世,身为独生子的他,没有了任何亲人,老师的诺言成了他唯一的温暖。 若干年后,男孩子成为一间跨国公司的高级雇员。他长大了,遇见了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子,他们深深相爱,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一天,他回到了小镇,带着妻子和孩子,以及很多很多的礼物,去探望他的老师。可是他永远也见不到那天使般和善的面容了,因为老师已经在数年前因病过世。他找到了老师长眠的墓园,在墓碑前,整整齐齐地放了两束玫瑰,一束微黄,一束深红。 故事有些惊心动魄,符远志听了,半天没缓过劲来。在他潦草的、粗线条的情感生涯里,从未有过如此细致入微、丝丝入扣的体验。他怔忪了许久,最后缓缓地、艰难地说: “沈老师,你很有思想,很有见地。我想,我和符信的妈妈,我们确实错怪了你。我、我很抱歉。” “符先生,请不要感到内疚,”沈嘉兴扶了扶眼镜,说道,“作为孩子的父母与老师,我们本来应该多一些沟通与交流,我没有及时让你们知道我的想法,这是我的失职。” “谢谢你,沈老师,你是一个宽容的人。”符远志由衷地说。 沈嘉兴的脸突然孩子气地红了,她别过头去,掩饰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的话是对的,符远志想。对于混混沌沌情窦初开的小家伙符信,长辈必须谨慎地加以疏导,加以鼓励,而不能粗暴无礼地施以重压。 一念至此,符远志释然。压抑在胸口的、对儿子的负罪感烟消云散,他从此不用活在沉重的自责中了。这是一种解脱。是沈嘉兴拯救了他。 他驾车送沈嘉兴回学校,然后赶往家,向老婆通报会面后的感想。在红灯口,他掌着方向盘,想着沈嘉兴稚气的表情,婉约的笑,羞红的脸,仿佛一句古诗里的情致。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是谁的诗句呢,他皱起眉,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来了。 有人给石坤写了一封信,扔在“校长信箱”里。是一封匿名信,只有一行字,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刺眼的大号红字,一个个飞扬跋扈。 第四章 清晨的丧钟(2) “石校长: 您务必抽空视察一下中文系的学生寝室,此乃全国之最也。 切记。切记。 中文系一行侠仗义的学生” 信中没有写明因果,但“全国之最”的说法引起了石坤的兴趣。到离大以后,石坤专门开设了“校长信箱”,在学校的主要路口都设有信箱,同时公布了他的电子邮箱地址。几个月来,他收到了不少匿名信,可大多是反映鸡毛蒜皮的小纠纷小麻烦,他过目以后,就督促相关部门调查处理。只有这一封信提供的线索,他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 下班后,石坤去了学生生活区,问了几名路过的学生,找到了中文系的宿舍。离大的住宿条件在省内高校中名列前茅,由于宿舍充裕,各系进行分区管理,按系别分割区域。中文系人数较多,占据了由五幢宿舍楼围合而成的a区,男生住两幢,女生住三幢。离大创新的宿舍管理模式曾被中央级媒体专题报道过。 石坤站在a区的中央草坪前,引颈张望。a区地势独特,位于整个学生生活区的入口处。换言之,前往其它各系的住宿区,势必要经过a区。由于a区的通道作用,学生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石坤信步进入a区的一幢男生宿舍。他发现一楼并没有寝室,全部改作铺面,卖百货的,租碟片的,理发的,应有尽有。上了二楼,他更加吃惊,原来二楼的房间效仿了中文系的教室,墙壁打通,连成一片,变成了一个大网吧。铺子和网吧的生意都很兴旺,购物、上网的学生把楼道挤得水泄不通。 迈上三楼时,符远志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三楼倒是循规蹈矩做了寝室,那拥塞的景象却触目惊心,比难民营还破败。小小的房间里,密密麻麻摆了四张上下铺的铁床,中间的空地还挤了两张行军床,剩下的过道放满了脸盆、杂物,只够掂着脚尖儿经过。屋子横空里拉一条晾衣绳,晒着水淋淋的衣裳被单,把光线全遮住了,而墙角潮湿得生出了绿茸茸的苔藓。 有一间宿舍坐着两个男生,边聊天边吃饭。石坤扮成学生家长,假装找人,侧身进去,和他们聊了聊。他们告诉石坤,这种10人间已算中文系最好的宿舍了,专科生更惨,没地儿住,学校安排到了外头,二十来个人挤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房子对着一个大工地,嘈杂得要命,一到雨天,屋顶水漏如注,厕所里潮得长出了一簇簇的小蘑菇。 “刚进来时,有家长联合起来,告了学校。系里表面答应降低收费标准,私下各个击破,逐一瓦解,用诱饵把家长分化了,搞得大伙偃旗息鼓,再也没人领头折腾了。”那两个男生无奈地说。 石坤气极,头疼欲裂。他靠在楼梯边,抽了根烟,稳住神,坚持逐层看了一遍。三楼到五楼的宿舍,每一间房都像蒸笼,最多的挤了十二个人,进屋得学空中飞人,从别人的床上经过。 石坤一口气走完五幢楼,每一幢宿舍设置都一样,一二层做商铺,三到五层住宿。他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去看了别的区域,还好,那些地方是正常的,没有乌烟瘴气的商业气息。相比之下,a区有如黑色地狱,不堪入目。 那封匿名信隐藏着的内幕,已是昭然若揭。石坤知道那是姚建山的“创意”,姚建山整个就是一奸商,把教育当商品,把学校当市场,为了赚钱,无所不为。但姚建山背后的那个支持者呢,石坤不愿去想。他下意识地回避着诸葛弈雄这几个字。那名字像一根刺,一碰就戳手。 宿舍闹剧,石坤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直接问责姚建山。鉴于教室事件的教训,他知道对姚建山的任何惩处,说了,等于白说。而且他渐渐明白,和大药房以及教室一样,这是细节,不是症结。石坤已经看清自己面临的风暴,他必须权衡利弊轻重,尽快挖出现象背后的本质,避免山崩海啸的发生。 在校级干部例会上,石坤提出了出台加强教师队伍素质建设的相关规定。诸葛弈雄带头表示赞同,沈德庭却审慎地沉默着。石坤对诸葛笑了笑,开始谈自己的构想。虽然他对诸葛的人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然而诸葛的捧场每每还是让他受用。诸葛不比沈德庭,沈德庭就像低气压的阴天,逼仄得令人难受。 “乔主任,请你负责记录一下。”诸葛吩咐道。列席会议的乔冬蕊依言摊开会议记录,逐条记下了石坤所说的内容。 “首先,从认识上,教职员工应该加强质量意识,”石坤说道,“教师的教学质量,机关干部的服务质量,都是学校赖以生存的基本要素。” “说得好!这就是咱们离大发展的命脉!”诸葛喝一声彩。 “第二,必须顺应世界科技发展的潮流,充分运用现代化的教学手段和现代化的学习手段,充分开展多媒体教学,学校从硬件上加大投入,给予保障。” “第三,鼓励教师在教学中使用‘双语’,凡在教学中使用原版教材,运用外语教学的教师,优先享受工资晋升。” “第四,鼓励中青年教师继续深造,凡取得博士学位的教师,学校给予重奖……” 石坤说完以后,诸葛大力附和,几位校领导察言观色,纷纷赞成。当即商讨具体的奖惩条款,会后下发文件,从翌日起实施。石坤提出的奖励和惩治措施,力度较大,沈德庭阴阳怪气地不住打压,而诸葛从中斡旋,最终形成了相对平和的款项。 会后,乔冬蕊抱着一叠待签的文件进了石坤的办公室。石坤点起一支烟,望着电脑屏幕发呆。乔冬蕊猜他是因为沈德庭的态度而郁闷,因此劝慰道: “沈书记一向讲究中庸之道,不是针对哪个人。有时候低调一些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毕竟离溪大学的教师懒散惯了,忽然紧锣密鼓起来,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作为党委书记,他应该掌舵,左右平衡,我不介意。我只是悲哀,这些条条款款,在国内大多数高校实施了至少七、八年了,在离大,竟还处在论证其可行性的阶段,”石坤掐灭烟蒂,叹口气,“关键是理念,要在理念上破旧立新,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我知道。这次回来,我有一个很不好的感受,离大就像外国神话中的睡美人,在酣睡中过了一百年,醒来以后,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睡美人依旧活在从前的世界里……” 乔冬蕊默然不语。石坤是敏锐的,他正在接近事情的核心。不光是睡美人错过的那一百年光阴,在乔冬蕊看来,简直就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一千年是可怕的,譬如鬼斧神刀,劈开了这一座山峰与那一座山峰,造就了深深的峡谷,使之遥遥相望,无法触及。 “我对离大,曾经也很失望,”隔一阵,乔冬蕊说,“我争取过调往其它大学,也成功了。有一所学校的调令都发来了,但丈夫跟女儿……”她顿住,苦笑。 女儿是次要的,何仲舒才是大麻烦,高不成低不就,专业放弃了,从政的经历却又艰难险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那时他如履薄冰地干到了科级,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坚决留在离大,哪儿都不去。他的理论是,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官场是论资排辈的地方,总会有他崛起的那一天。换一所学校,再从小科员一步一步捱,他不甘心。 “何处长,呃,我是说老何,”石坤尽量平静地说,“我听过他的汇报,我们交谈过几次,他人挺不错的,听说是研究生毕业?” 乔冬蕊点点头,她感到别扭。奇怪得很,缘于何仲舒的愚钝和俗气,在石坤面前,她老感到一种轻微的自卑。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把何仲舒藏着掖着,不叫石坤看见。 “那很好啊,是个优秀的男人嘛,”石坤故作爽朗地干笑几声,“相当于蓝筹股,升值空间是很大的。” “他呀,是鼠标型的男人。”乔冬蕊忽然俏皮起来,嘲弄地说。 “鼠标型?” “你必须拉他拽他,他才会干活。” 石坤想一想,明白过来,抚掌大乐。这一回,他的笑容发自肺腑。 “还有什么比喻?”石坤兴致勃勃地追问。 “还有,e―mail型的,他说的10句话里有9句是废话;windows型的,他有很多缺点,但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excel型的,人们说他多才多艺,可你只用他做最基本的事情;服务器型的,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忙碌中。”乔冬蕊一口气说完。 “有意思,有意思!”石坤笑得呛住。乔冬蕊看着他,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和那些虚与委蛇的男生不一样,他不会装假,他脸上不会戴一副虚伪的面具,他本本分分地做着他自己,恪尽职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是真实的,真实得可爱。 “是你的创想?”他问。 “我?我可编不出来,内存不够。”乔冬蕊自嘲道。石坤又笑了。 乔冬蕊心头微微牵动,她有好多天没有看到他开怀笑过了。繁乱的事务纠结着他,复杂的人际困扰着他,他整天眉头深锁,令人心生疼惜――呵不,她的心早就死了,成了一具僵尸,腐烂了、风化了,敲击上去,会发出石头一般硬邦邦的声响。这样的一颗心,怎么还会有柔软易感的触觉呢?!她对自己说,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校长,是上司,仅此而已。 “还不是从那些无聊的妇女杂志上读到的……”她机械地补充。 “是吗?这些写手真是很幽默的。”石坤认真地评价。 “大药房的事儿,你准备怎么处理?还有中文系的教室、学生宿舍?”乔冬蕊换了话题。石坤很在意中文系的种种怪事,尽管棘手,但他反反复复对她说,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整改,保证教室优先、教学优先。 “很麻烦。”石坤的脸瞬间黯然下来。他摸出一支烟,习惯性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捏在指间把玩。 “药房的问题,教室的问题,我找沈书记谈过,后来又找诸校长谈过。诸校长倒是坚决支持,当我的面还给姚建山打了个电话,训了他一顿。但沈书记态度模糊,先说与对方签定的合约未到期,然后又说学校没有专门的药店,没有成气候的百货铺、网吧,如果学生生了病,或是需要上网查资料,老往外跑,势必造成安全隐患。沈书记的意思,药房迁走,原有的地方恰好可以设置成一个网吧,药房挪到学生生活区――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石坤摇头道,“既然拿我当弱智诓骗,我也只好暂时放一放,先着手把师资队伍建设抓起来。” “沈书记摆明是在包庇,我有点疑惑,这药房的老板,究竟是诸校长的亲戚还是沈书记的亲戚?”石坤突然问。乔冬蕊忍不住挑挑眉毛,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给他打了个比方: “你还记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吗?” 周末何仲舒从省城党校赶回来,先回离大接乔冬蕊,再去看女儿。乔冬蕊呆在家,随随便便穿件睡衣,利用傍晚这段空闲做面部护理,往脸上涂抹自制的西瓜面膜。她是个讲究的女人,但绝不奢侈,很少进美容院,大多数时候都采用diy的方式,自己动手保养。 何仲舒一进门,便不容分说地把乔冬蕊拉进卧室,神情诡秘地关了玻璃窗,掩上窗帘,鬼鬼祟祟地递给她一张银行卡。 “什么呀?”乔冬蕊狐疑。 “上面有五万块,犒劳犒劳我亲爱的老婆,”何仲舒面有得色地拥住她,“宝贝,去给自己买点儿喜欢的东西。” 乔冬蕊挣脱开他,没想到睡衣被他一拽,纽扣松开,滑下一截,露出丰腴华泽的一双白肩膀。她狼狈地急忙掩住衣襟。尽管结婚八年了,而且何仲舒也经常在床上制造小情小调,但她依然不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的裸体。 “都老夫老妻了,怕什么……”何仲舒盯着她,眼神渐渐迷离。他手下发力,忽然间将她拦腰抱起,扔在大床上。 突如其来的激情没有使乔冬蕊反感,出乎意料的是,敷着面膜做爱的感觉非常奇异非常诱人,犹如身首异地,灵魂飞在半空中,瞅着那个被冰冷的欲望所控制着的炽热的肉身。 面膜逐渐干结起来,皮肤发紧,毛孔里的水分似乎正在流失。乔冬蕊疲倦地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处理面膜超时的善后工作。一阵忙碌过后,她想起那张卡,于是摇醒昏昏欲睡的何仲舒,盘问他来历。何仲舒打个呵欠,一五一十地说: “是服装厂给的回扣。诸校长上礼拜把做校服的好事儿拨给了我,我不是刚好有个老乡开服装厂吗?呵呵,肥水不流外人田。” “回扣?那怎么行?!”乔冬蕊直觉地提高嗓子。 “有什么不行?别人都这样,要不,那些人怎么会挤破了头去抢这巧宗儿?”何仲舒不以为然地说,“这还只是签了合同的预付金,等款子打过去,还有一大笔呢!” 乔冬蕊傻了眼。 “甭以为就你能赚点儿课时费啊稿费啊,我这头一开张,可就不是你那点小打小闹的能耐了。”他轻薄地刮刮乔冬蕊的鼻子,倒头就睡。 “你醒醒,”乔冬蕊使劲拍他一下,问道,“原来不是有一家老牌的服装厂专门在做吗?” “厂长犯了经济案,栽了。”何仲舒含糊地回答。 “做校服的业务,怎么也轮不到宣传处来办理吧?”乔冬蕊益发惊愕。 “谁说的?!那边的头儿倒了,咱们这边肯定也得换换人手,避避嫌疑。再说了,有了苹果,本该大家排着队,一人咬一口,”何仲舒不耐烦地挥挥手,“别闹,我得打个盹儿。” 乔冬蕊彻底呆了。校服的事她十分清楚,那是诸葛的一个主意。离溪大学在这方面首开全国先河,四个年级的校服,款式、颜色各异,每一个学年度更换一回。费用统一在大一入学报到时收取,一套120元,一共是480元。根据业内人士的估测,一套校服的成本费不会超过40元,因而每套就有了80元的盲点。每年就是一百多万的糊涂帐。离大的很多教师私下里都有微词,但敢怒不敢言。 大部分学生对统一购买校服的做法浑浑噩噩,照学生的规章如数缴费。一些家境贫困的孩子倒是闹过很多次,搞到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都来暗访过。诸葛弈雄神通广大,通过省委宣传部的关系,把新闻舆论弹压了下去。后来学校又技巧地改为自愿购买,不过硬性规定军训时要穿校服,运动会要穿校服,大型活动要穿校服,每个月一次的全系大会更是要穿。加上班主任晓以利害,循循善诱,除了特困生由学校补贴发放,至今还没有哪个学生不乖乖掏腰包的。 第四章 清晨的丧钟(3) 校服的制作,过去一直由行政办公室庶务科的科长单独承办。这位仁兄来头不小,尽管只得一张小学文凭,却混得如鱼得水,从工人提了干部,又当上了科长,在行政办公室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有经济效益的事,统统由他大包大揽,别的,他不闻不问。此人面带匪相,目中无人,在离大,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他专门请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题写了一张匾,挂在办公室。匾上写着光秃秃的四句话:两个人一起送的钱不收,领导交办的事儿不收,自己不愿办的不收,本人办不好的不收。来往办事的人一眼就看见那副匾,引为奇谈。 英副校长在任时,批评过他几次,叫他注意形象。他不搭理,往后就没人再叫他把匾取下来了。这厮在行政办公室耗了十来年,一个人霸占着一间办公室,配备一部手提电脑,成日打游戏,作风散漫,来去自由。乔冬蕊对他是敬鬼神而远之。 蝇头小事他是不睬的,就连校领导他都不买帐,除了他的靠山诸葛弈雄。据说前几年他还帮着时任校长助理的诸葛弈雄拉过皮条。对方是刚从农村出来的小妞,土不拉叽的,负责清扫办公楼前的马路,一朝傍上了诸葛,等于乌鸦变成了凤凰,当上了小吃城一家餐厅的出纳,学会了搔首弄姿,夏天穿一件火红的肚兜,嘴里叼一根牙签,趾高气扬地用脚去踢服务员。后来,有好事者给诸葛的老婆通风报信,诸葛岳丈家十来个人轰轰烈烈打上门来,把那小妞赶回老家,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如今何仲舒居然一声不响地趟进这滩浑水,乔冬蕊想想都觉得全身发冷。诸葛的重用,不是鲍鱼,是砒霜。何仲舒怎么就执迷不悟啊! 她望着他熟睡的面孔。他看起来是那样疲惫,早秃的额角有一道很深很深的皱纹,即使在梦里,他也在忧虑着什么。是什么呢? 乔冬蕊知道,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累,是憋屈在心头、潜伏在骨髓里的,他们咬紧牙关,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轻易叫痛叫屈。这些年,何仲舒一直在努力,力求在离大的领导岗位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他的运道始终不顺,始终人微言轻、收入菲薄、饱受挤兑。最糟的是,乔冬蕊一路畅行,职称解决了,正处级待遇有了,钻研的又是热门专业,假期常被一些成人进修学校高薪聘请去开办英语辅导班,经济实力和政治地位跟何仲舒不可同日而语。 一般的男人,若是在老婆跟前感受到了窝囊与压力,多半采用酗酒、暴力甚至离婚的手段来宣泄。何仲舒不会,他的自尊心太强烈。当他面色愉悦地一次次下厨,举杯为乔冬蕊庆祝着一次次的升迁,乔冬蕊是懂得的,骄傲挂在他的脸上,自卑埋在他的心里。 乔冬蕊决定不回父母家,她出门去买了新鲜菜蔬,做好晚饭,叫醒何仲舒。在餐桌上,她尽量以中肯的语气谈了自己的意见,希望何仲舒索财有道,迷途知返,远离诸葛这种不择手段的危险人物。何仲舒没有吭声,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乔冬蕊厨艺有限,但何仲舒吃得很香。 吃过饭,何仲舒收起那张卡,一声不响地开车出门。乔冬蕊猜想他是去把钱退还给人家,她惴惴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等着他。 再回来时,何仲舒手里多了一只红色丝绒盒子,他拉过乔冬蕊,把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那是一枚华丽的铂金戒指,戒面镶嵌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祖母绿宝石。乔冬蕊心念一动,她见过它,就在本市最大的一间珠宝行的橱窗里,被闪烁的灯光旖旎地簇拥着,熠熠生辉。 她翻过标签,是了,那不是仿制的赝品,它的价值是四万八千元人民币。乔冬蕊默默地摘了下来,放回盒中,默默地,交还到何仲舒的掌心里。 四年一度的教学质量综合验收评估工作,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中旬进行。省教委派出一支评估组,进驻离溪大学,领头的是一位姓区的处长。石坤在省城执教时,认识这位区处长,有点头之谊,但彼此并不熟稔。石坤对官场中人一向戒备,不予深交,而别人对他的书生气同样不甚了了,双方都不大可能成为莫逆。 评估组的验收工作以查阅材料为主,听取汇报为辅。材料由行政办公室统一提供,为这事儿,乔冬蕊连续加了好几个班。 验收工作的最后一天,学校召开了一个小规模的会议,参加人员仅限于评估组成员与离大的校级干部。石坤受学校党政领导班子的委托,向评估组做了发展规划的专题汇报。 与通常的汇报不同,石坤省略了官场通用的空话套话大话废话,甚至避免了一些含糊讨巧的表述方式。他经过几个月来的调研和思考,为离溪大学未来几年的发展勾画了一副切实可行的蓝图。 “……在办学条件上,到2007年,争取校舍面积达到59700平方米,同时新建和改造学生宿舍、图书馆、多媒体教学楼、体育馆。在教学科研投入上,学校将采取自筹经费的形式,使教学科研设备费以每年20%的速度增长。这笔帐我算过了,按照学校预期的预算内投入和预算外收入,是完全可以达到的……”石坤铿锵有力地说着。 坐在他对面的沈德庭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淡漠地注视着他。 “……作为离溪大学这一层次的高校,我们的学科专业现状落后于别的高校,特别是科研,这是离大最薄弱的环节之一。仅就去年一年为例,离大教师在核心期刊发表的文章不到三十篇,从校外获取的科研经费更是少得可怜……” “石校长,我打断您一下,”诸葛突然插进来,正色道,“石校长提到的科研经费,我是早就有些想法,说出来,让区处长帮忙斟酌斟酌,诸位也一起合计合计――我有个朋友,是一家大型科研所科研经费的负责人,有一次我和他谈到这个问题,他向我透露了很多内部操作模式。简而言之,知识分子太较真儿,如果真要取得跨越式的发展,首先要让我们的教师树立起市场意识,掌握信息、广开渠道,培养起灵活的应变能力,要以跑项目、拉广告、卖产品的劲头争取科研经费。比方说,人家某某科研单位有个上千万的科研立项,你光老老实实填申请表还不行,请负责人吃吃饭也不够,怎么着?项目一千万是不是?你大方点儿,返还人家五百万不就结了?好歹轻轻松松弄回五百万,名利双收。再不成,给他六百万、七百万也行,只要不是空手而归。白拣的票子,总比没有的强,是不是?” 诸葛振振有辞地传授秘籍,没想到他的话居然引来一片愉快的应和。区处长笑得很响亮,边笑边道,你这话,说哪儿就撂哪儿了,这可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区处长的话又惹起一阵笑声。石坤哭笑不得,拧起眉头,清了清嗓子。 “诸校长的意见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他不得不友善地评价,而后继续说下去,“在科研问题上,引进高层次人才至关重要。有了人才,科研经费就不在话下了。我查了离大过去制定的关于人才引进的文件,在当时,这些文件是适宜的。但情况在变化,我建议,针对目前激烈的人才战,我们应该紧急出台新的引进措施,不拘地域,面向海内外,面向社会各界,招贤纳才。假如有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津贴专家愿意调到离大,我们完全可以开出百万年薪、别墅、专车的优厚条件……” “别墅?是不是太过了?”分管财务的副校长小声质疑,“咱们沈书记还住着爱人单位的房子,诸校长不过三室两厅,就是石校长您,也才80来个平米的建筑面积……”他的无知激怒了石坤,石坤险的拍案而起。 “人才是什么?”他尽量冷静地说,“用通俗一点儿的形容,人才是离大的命根子!在人才引进上,我们绝对不能再度滞后于其它高校……” 他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几个陌生男女在与保安的推推禳攘中奋力挤了进来。为首的中年妇女突出保安的重重包围,跌跌撞撞扑向前来,尖嘎地叫着: “我们要见教委的领导!我们有重要问题要反映!” “真他妈操蛋!”诸葛一跃而起,指着保安骂道,“都是一群吃屎的!怎么不拦住?!”保安闻言,动了真格的,下死力胡乱把那些人往外拉扯。 “等等,”区处长慢条斯理地说,“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吧。” 石坤看了看区处长严肃的表情,对保安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保安犹疑,看着诸葛,诸葛也挥了挥手,于是保安规规矩矩地退到一边。 “鄙人姓区,在省教委工作,这几位都是省教委的同志。”区处长站起身,踱到门口,逐一打量那几个硬闯会议室的人。 “区先生,我们都是中文系的学生家长,”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士站了出来,“我们想向你们省教委的同志检举,离溪大学在招生中存在徇私舞弊的重大问题!” “有这种事?”区处长回过头,扫视了一眼会场中离溪大学的主要领导们。 “区处长,您看,是不是请咱们行政办公室的同志负责先接待一下?”沈德庭忙道。 “不行,我们不跟你们谈,你们官官相卫,都是一群黑乌鸦!”那几个家长不依不饶,“再说了,要是给你们打听到我们的孩子是谁,将来还不得给孩子小鞋穿?” 两下僵持起来,离大的几个校领导面面相觑,无计可施。见状,区处长裂嘴一笑,自顾自掏出烟盒,拍出一支烟,自己点起来,沉声道: “我看这样吧,咱们这边暂时休会。石校长,你帮我腾个地儿,我跟这几位同志详细谈谈。” “上我的办公室,行不?”石坤道。区处长说行。石坤就起身领着区处长和评估组的几名成员以及学生家长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为他们泡了茶,交代行政办公室的一名小伙子在门外候着,这才返回会议室。 会议室里喧喧嚷嚷,隔着厚实的玻璃门都听得见嘤嘤嗡嗡的议论声。石坤一进门,刹那间,鸦雀无声。诸葛站起身,摸出烟盒,四面散烟,轮到石坤,他谦恭地递过一支,很江湖地抱拳一笑: “抱歉,我知道石校长对国产土烟没什么兴趣。” 石坤淡淡一笑,就着身旁另一位副校长的打火机,点燃诸葛递的烟,连连吸几口,埋下头,翻看手边的资料。整个会议室烟雾弥漫,分管后勤的女副校长呛得不行,赶快开窗户。 “石校长,”沈德庭忽然说,“有件事,我得提醒提醒你。” 石坤听他口气不善,不由得一凛,抬头看着他。 “不管离大的现状如何,困难有多少,缺口有多大,对省教委的领导,咱们也得说一半不说一半,”沈德庭直视他,慢吞吞却是嗓音清晰地说,“这倒不是隐瞒上级,关键是,咱们的政策得向领导要,经费得向领导申请,说寒碜了,谁愿搭理你?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绊脚石吗?” “沈书记的意见对,”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凑趣道,“领导也是人,跟当娘的一样,终归偏疼着聪明伶俐的孩子。” “那不一样!两个理儿!”沈德庭不留情面地驳斥一句。副校长自讨没趣,讪讪闭了嘴。 “跟上头汇报,凡事得留有余地,”沈德庭往椅背一靠,接着说,“成绩得有余地,为将来发展困难的时候垫底儿。问题也得有余地――不过石校长可不同,石校长在省里是有面子的人,省委组织部的重点培养对象。今后离大的难题,全由石校长出面去说,不管是要政策,还是要经费,都好办!是不是,石校长?” 他口风一转,狠狠将了石坤一军,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却是冷冷的,笑意全无。石坤在心头冷哼一声,表面倒是微微笑着,傻子似的,假装听不出他的讥讽,一本正经地回答: “沈书记,别的我不敢担保。但是离大如果需要在省里办个什么事儿,我还真有些路子。” “是啊,我老了,诸校长也老了,”沈德庭悻悻地叹息,“离大将来只有靠石校长了!” “沈书记青春正当年,说什么老!”一直袖手旁观的诸葛插嘴岔开了话头,“人家资本主义国家,70岁才算进入老年,按这个标准,我和您哪,都是壮年时代!”他故意做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姿势,惹得大家都笑了。沈德庭不便再刁难石坤,住了口。 区处长回来以后,在原先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眉毛紧皱,闷声不响地叼着烟,一口口吸着。随行的工作人员也不作声,各归各位,神色凝重。石坤叫人给他们续上热茶,区处长摆摆手: “不必了,你们接着讲,长话短说,今晚我们还得赶回省城。” “不是明天上午出发吗?”石坤惊讶地问。之前校级班子商议过,预备今晚约请评估组成员吃一顿上档次的火锅,每人再送一大袋离溪特产的人参茶。 “临时有事。”区处长漠然道。 石坤不便强留,三言两语把刚才的话说完。沈德庭生硬的提示并没有干扰他的思路,他把准备好的内容言简意赅地做了汇报。讲完,沈德庭没有发言,诸葛倒是简短地说了几句,无非感谢以区处长为首的评估组领导的莅临指导,招待不周之处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等等。区处长做总结陈词,充分肯定了离溪大学最近四年取得的成果,委婉指出了存在的不足。末了他正颜厉色道: “刚才那几位家长举报,中文系大一的新生中间,有四、五个来历不明的学生,既没有参加高考,又不具备升学资格,学习习惯极差,喝酒赌博,扰乱课堂秩序,影响其他同学的正常学习――在座的都是离大的高层,这件事,我就拜托各位,认真调查、妥善处理,如果查不出来,我会向有关领导汇报,会同省纪委的同志彻查到底!”他翻开笔记本,把学生家长反映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念了一遍。 “有这样的学生?”石坤下意识想到姚建山。见识了姚建山的几大杰作,石坤算是充分领教了他,这人素质低劣、胆大包天,除了人贩子不敢做,什么角色他都能演。 “区处长,您放心,我立马叫中文系的负责人过来。”诸葛说着就拨通了姚建山的手机,大声命令: “喂,姚建山吗?立刻跑步来见我!” “嘛事儿?”诸葛学着姚建山的北方口音,“你小子闯祸啦!”他就在手机里把区处长说的事情简略重复了一遍。挂断电话,诸葛对区处长说: “他马上过来。” 区处长抬腕看了看手表,对评估组的另外几名成员说,你们也谈谈检查中的意见。那几个工作人员推辞不过,只好把评估调查中的感想粗略说了说,多半是夸赞离溪大学的改革成效,也有人延宕开来,谈到去欧美名校考察时的震撼。 姚建山拖足了半个钟头才姗姗来迟。他是个虎背熊腰的胖子,一进门就喘粗气,满脑门的汗水,忙不迭地用手背拂拭,又忙着点头哈腰地与评估组几位同志打招呼,给区处长递烟。 “对不起,我的硬件恐怕出了点问题,耽搁了一会儿……”姚建山说。 “硬件出了问题?”诸葛打着哈哈,“这话可不能随便胡说啊!”众人会过意来,都笑了。 “是电脑硬件出了问题,本来我想把那几个学生的资料调出来,让领导过过目。”姚建山一脸憨厚地嘿嘿笑着。 “你口头说说情况!”区处长发话。 “是这样的,”姚建山傻乎乎地搓搓手,“咱们离大的学生,在体育运动方面一向是弱势群体,连市里的奖都没拿过,所以去年请示省教委招生处,特意争取一批体育特长生的名额,享受高中保送生的待遇……” “没有违反政策的地方?”区处长截断他。 “没有。”姚建山一脸憨厚地回答。 第四章 清晨的丧钟(4) “没有暗箱操作?”区处长又问。 “没有。”姚建山还是否认。 “那行,清楚了就好,”区处长起身道,“天儿也晚了,咱们得早些赶路。” “老姚,去叫我的司机把车开到楼下,我跟区处长他们一道出发。”诸葛跳起来吩咐姚建山。 “你干嘛?还要送到边境上?”区处长开玩笑。 “你上回不是说腰疼吗?我知道省城有个好地儿……”诸葛凑过去,附在区处长耳边说了一番悄悄话,说得区处长直点头。 “老诸啊老诸,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省城转悠得比我还熟。”区处长在诸葛背上猛拍一掌。 “只好委屈委屈领导们,到了省城再吃晚饭,开几瓶好酒,咱哥几个一醉方休。”诸葛回身对评估组的成员们说,那几个人不免客套几句。 石坤和沈德庭把评估组成员送上车,眼见着诸葛登车离去,区处长居然不坐教委派来的车,而是一头钻进了诸葛的桑塔那,姚建山也跳上车,坐了副驾座。 沈德庭直接乘专车回家,石坤返回办公室,处理几天来积压下来的文件。翻了几页,他有些失神,想到离大种种诡异的现象,还有那些诡异的人。在离大工作几个月,简直比做十年的学问还要复杂还要累。一念之间,他不禁有些灰心。 乔冬蕊敲敲门,进来了。她穿着朴素的职业装,灰色的,裙角有波浪形的褶皱,增添不少婀娜。这些天她瘦得厉害,一双眼睛显得更大。 “评估组一来,你也够累的了,好好歇息歇息吧。”石坤体贴地说。 乔冬蕊看他一眼,平淡地说声谢谢石校长关心。 “区处长他们没留下来吃饭?”乔冬蕊随口问。 “说是有事,回省城了。”石坤回答。 “诸校长跟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石坤诧异。 “以前区处长一到离溪,总是诸校长陪着,”乔冬蕊笑道,“两人都喜欢玩,号称五毒俱全。” “是吗?”石坤若有所思地看着乔冬蕊,道,“不过诸校长也够能周旋的了,离大的教室情况、师生比、学生住宿面积,单是姚建山在中文系搞的那一摊,就够让###亮黄牌警告了,诸校长居然有本事糊弄过省教委的评估组。“乔冬蕊笑一笑,不作声。 “乔主任,麻烦你把中文系大一学生上个学期的体育成绩调给我看看。”石坤说。 “好的,我马上让他们拷贝过来。”乔冬蕊当即给体育系公共教学办公室打了电话,一位值班老师很快就把软盘送了过来。 石坤在电脑上打开文件夹,凭着记忆,查找区处长提供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光标圈定下来,他认真查看。看着看着,石坤脊背发凉,姚建山招进门的那几个所谓的体育特长生,体育成绩平平,综合成绩最高的89分,最低的一名竟不及格。 “有什么不妥吗?”乔冬蕊轻声问。石坤闭了闭眼睛,嘘出一口气,把大致情形说了说。 “你瞧瞧,离大的荒唐事儿,一桩桩,一件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了,是来当查案的包公,还是来当校长,搅在一块儿,一团混沌,”石坤解嘲地说,“以前想象要在母校大展宏图,倡导新的大学精神――高尚的智慧、无私的关爱、开张的心怀、完整的人性,还有反省能力、理性精神、审慎谦逊、怀疑创造,这一切,竟成了痴人说梦!” 乔冬蕊听了,无言以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望向窗外。灰紫色的天空将暮未暮,暗红的斜阳徐徐下坠,有鸽群剪影一般缓慢缓慢地掠过。 制作校服的事,乔冬蕊与何仲舒谁也无法说服谁,在僵持中度过了好些时日。周末乔冬蕊住回娘家,陪女儿。何仲舒涎皮赖脸地跟着,为了不让父母操心,乔冬蕊默许他留了下来。只不过她睡在女儿的房间,撇开何仲舒。 乔乔对妈妈的陪睡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迟迟不肯睡,穿着小睡衣,光着小脚丫在地板上跳,缠着妈妈做游戏。乔冬蕊对女儿千依百顺,趴在床上当马,驮着女儿用膝盖走来走去。结果乔乔着了凉,第二天就发了烧。何仲舒和乔冬蕊吓坏了,在外公外婆的责备声里赶快把女儿送去医院。 医生开了输液单,乔乔浑身发烫,可怜巴巴地躺在儿童医院的病床上,打着点滴,不住地叫着爸爸,又转过头,叫一声妈妈。何仲舒心疼死了,索性坐在床头,把女儿抱进怀里,用被子偎着,讲故事给她听。 乔乔靠着爸爸,安稳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乔冬蕊示意何仲舒把女儿放回床上,何仲舒不理睬,就那样紧紧抱着,直到两瓶点滴全部输完。小孩子恢复快,乔乔当天就退了烧,哼哼着要出去溜达,何仲舒怕她累着,抱着她在楼下的小花园转了一圈。 晚上外婆再不肯让乔冬蕊陪着乔乔睡,怕她们娘俩又折腾。不得已,乔冬蕊躺回何仲舒身边。她又说起校服的事,态度却是平和的。何仲舒对她的正面说教嗤之以鼻,仍旧无动于衷。她侧过身去,心酸地主动抱住这个执拗的、利欲熏心的男人,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 他们轻柔徐缓地做了爱,一点儿都不迫切,到最后何仲舒竟半途而废,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现象。他平静地躺着,温存而歉疚地抚弄着她的头发。 “我自小,就想做一匹狼。”他突然缓缓说。 “你本来就是一匹狼,骁勇善战,充满征服欲,”乔冬蕊用脸贴着他的下颌,轻轻说,“可你,是一匹吃草长大的狼,本性纯善,不适合真正的血腥与杀戮。” 闻听此言,何仲舒烦躁地一把推开她。 乔冬蕊抽空到医院做了一次例行检查。无论多忙,她每年都会坚持做全身体检。生下女儿后,她不再对自己的身体放任自流,她要健健康康地陪伴着心爱的乔乔。 妇产科照例拥挤不堪,乔冬蕊有中学同学在挂号处工作,提前替她挂了号。她拿了号签,进了诊室。一名年轻女子刚从诊断床上下来,动作迟缓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乔冬蕊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楞。这女子面薄腰纤,恁的面熟。是谁呢,乔冬蕊蹙眉沉思,一时却想不起来。 “目前胎儿发育良好。”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说。 “医生,我真的、真的怀孕了?”那女子目光闪躲、内心激荡,结结巴巴地问。乔冬蕊忍不住联想到这个胎儿的合法性。 “结婚了吗?”果然,医生也很奇怪地看着她。 “结了。”她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医生不再言语,自顾自在病历上草草书写着。 “两个礼拜以后来复诊,”医生刻板地交代,“注意营养,注意保暖――不要穿高跟鞋,不要化妆。”说着,医生特意看了看她深浓亮泽的唇彩。 “医生,我、”她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打算要。” “不要的话,最好在50天以内做手术,拿着这个,先打b超,再到门诊收费处交费预约。”医生顺溜地另扯了一张单子,划拉了几行字,递过去。那女子轻声说谢谢,转身走了,鞋跟很响地敲着地板,引人侧目。她的鞋非常惹眼,式样复古,尖头、修身,黑色绒布的鞋面,绣着大朵的红牡丹,那尖细的鞋跟至少有10厘米。 乔冬蕊的检查很顺利,医生开了几味妇科保健药,她匆匆到药房取了药,准备赶回办公室。经过门诊收费处,她看到在诊断室碰到的女子,蹲在地上,一口一口痛苦地往痰盂里呕吐着,那双美丽的鞋子随着她的姿势被扭曲成了一个滑稽的s形。犹豫了一下,乔冬蕊径直走了过去。 “小姐,你没事吧?”她温言道。那女子摇了摇头,继续挖心掏肺地拼命干呕。然而除了唾液,她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乔冬蕊帮她轻轻拍打着脊背,又从包里取出面巾纸,送到她跟前。早孕的呕吐,乔冬蕊有过充分的体验,怀乔乔时,她的反应比别人重,一吐起来,翻肠倒肚,惊天动地。 “谢谢您,大姐。”那女子低声道谢,慢慢立起身来。她脸上的妆容被汗水弄糊了,露出苍白的底色。她虚弱地站着,茫然四顾。乔冬蕊心生怜悯,温和地说: “你住哪儿?我送你去搭计程车吧。” “我回离溪大学。”她嗓音细弱地回答。 “真巧,我们顺路,搭个伴儿吧!”乔冬蕊扶住她。她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乔冬蕊出了医院,站在路口等计程车。 当她说出离溪大学的时候,乔冬蕊已经想起她是谁了。救人英雄尚大爷的女儿尚明月,在父亲出事后,被招聘到了离溪大学小吃城。乔冬蕊参加过她的婚礼,她和她哥哥同时举行的婚礼,石坤出席了,诸葛弈雄也出席了。 但尚明月显然记不得乔冬蕊,毕竟结婚那天,她才是万众瞩目的主角,那是她的大日子,她不会花功夫记下每一位宾客。乔冬蕊不动声色,她不认为有必要把这一层挑穿。她帮助尚明月,只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本能的同情。 在车上,乔冬蕊关切地对尚明月讲了一些应付呕吐的土法子。尚明月两眼潮润,神色仓皇,看得出来,她心里在挣扎。乔冬蕊感觉奇异,在她的常识里,新婚的小夫妻,通常会为孩子的到来欢欣鼓舞,即使属意丁克,也不至于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啊。 计程车停在了离溪大学校门口,尚明月意欲掏钱付款,乔冬蕊按了按她的手,把钞票递给了司机。尚明月感激而无助地对她笑笑。 问明她住在小吃城的员工宿舍,乔冬蕊索性送佛送到西天,陪她回家。尚明月终于想起问她的姓名,乔冬蕊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本校的英语教师,姓乔。尚明月“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她心力交萃,已经无暇他顾了。 员工宿舍修在小吃城背后,老旧的红砖房。尚明月单独住着一套,宽大阴凉的两居室,阳台上栓着两头哇哇乱叫的大狗。 房间布置得出乎意料的清爽,简单的粉灰色家什,水果色的窗帘,窗台上种着两盆芭蕉。尚明月极力邀请乔冬蕊进屋歇息,推辞不过,乔冬蕊只好小坐片刻。 “这儿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做饭烧开水什么的,一点儿都不方便。”尚明月说着,插上饮水机的电源,给乔冬蕊冲了一杯速溶豆浆,又端出一盘桂圆,开了dvd,顺手插进一张碟片。 是一部国产影片,开头便是激情戏。壮硕的汉子抱着长辫子姑娘,奔进高高的玉米地。镜头摇转,汉子匍匐在姑娘身上,一起一伏,狂乱喘息。地面铺着包谷叶,他们身边被包谷粘遮掩着,快落山的日头斜斜地透过包谷粘照进来,浅淡的光线是包谷须一样清透的颜色,一线一线地投到姑娘脸上。 乔冬蕊望着电视,心不在焉。尚明月的生活这般洋派,可不大像土里土气的乡村小妞。她的住房条件,也绝不是小吃城寻常打工族的水准。乔冬蕊转过脸,发觉里间有一张双人床,床头坐着一只可爱的卡通熊。 “你先生也在离大工作?”她顺口问。 “没呢!他想出去闯荡,结婚不几天就走了,去新疆他老姨开的厂子做活,一去就是三个多月,过年都没回来。”尚明月不悦地抱怨。 “哦?” “中间我倒是去探过亲,”尚明月很快反应过来,牵强而虚假地笑了两声,极不自然地补充,“不成想,一去,就有了这讨债鬼!”她故意挥拳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捶了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