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 第一日 白天(1) 第一日白天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2日,星期一,白日晴。 清晨起床,天空透蓝,是响晴的天气。阳光它是有香气的吧,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芳香,是夏日太阳的光芒落在了树林间,落在了野花野草上,又落在了汁液丰沛的浆果中。一种无比干爽而甜蜜的气息。 午后小睡,醒见淡淡的黄色,初时以为是烈日的光,却是雾霭,渐渐浓密,似有黄沙席卷而至。暗黄中益发添了灰黑的颜色,黑影凶悍壮大起来,几呈铺天蔽日之势,刹那间,如夜,如墨。 山区气候,一向风云骤变,但突兀如此,也算诡异了。 ******* 天井砌着红砖花台。花台没有花,种着辣椒,种着玉米。辣椒是形单影只的一株,玉米也是形单影只的一株。都结了实。深青的辣椒,微黄的玉米。 沈泰誉坐在花台的左边。老太太坐在花台的右边。一只毛色斑驳的猫悄无声息地爬上老太太的膝盖,老太太抚摩着猫的尾巴。猫哧溜滑下去,一路潜到没有光的暗处。 老太太眯缝着眼,一眼一眼地打量着沈泰誉。他在花台左边。她在花台右边。中间是孤零零的辣椒。孤零零的玉米。她不认识他。他也不认得她了。 她是他的继母。但是,她变得让他难以置信,从一枚绛红饱满的水蜜桃,到一粒皱巴巴的核桃,就连物种都发生了变异。她老了,老得足以让所有的人惊诧不已,老得足以忘记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嫡亲的子孙。 她的两个孙子,一人戴着一顶草帽,一人握着一根树枝,蹲在围墙边。捉蚂蚱?赶苍蝇?两个小孩在阴凉的围墙边戏耍嬉闹。 她的两个儿子,两个身胚健硕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杵在堂屋里,一个朝另一个挥拳头,一个朝另一个翻白眼。 她的两个媳妇,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后,一个织着毛衣,一个朝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狠狠地啐着。终究忍不住,一个说,你啐谁?一个说,谁不要脸啐谁!一个说,谁不要脸?一个说,谁不要脸谁心里有数!一个说,有种啐没种说?!一个说,你骂谁?一个说,骂谁谁明白!就开始了绕口令的练习。 律师是秃顶的半老头子,穿着布鞋,戴着眼镜,一板一眼地宣读遗嘱见证书。经查,遗嘱人的行为和遗嘱的内容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16条的规定,是合法有效的……突然停下来,问摩拳擦掌、剑拔弩张的两兄弟,先打架还是先听完你们父亲的遗嘱? 老太太对堂屋里的喧嚷无动于衷,她对沈泰誉也不再感兴趣,她的头垂到胸前,她闭上双眼,她的嘴角挂下一丝涎水,她盹着了。 沈泰誉觉得自己是隔了相当的距离注视这日光下的庭院,是从摄像机的镜头里抓取,是从高楼上往底下俯望,隔膜、疏离。一点点的片段。碎裂碎裂的片段。是要加了回忆与揣测努力地拼凑,方能有一个模糊而完整的影像。 多年以前,小镇住着他的父亲母亲。如今,小镇葬着他的父亲母亲。在他离开小镇的时候,他的母亲早已过世。他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一对异母弟弟,住在小镇,住在宽敞气派的院落里。 沈家大院曾经是镇上最引人瞩目的宅第之一。它是以现代建筑的材质和手法,借鉴了古典川西民居的风格设计而成的。正房厢房下房一应俱全,青瓦粉墙,精雕细刻的门楼,蓬蓬勃勃的花红树旁逸斜出。就连门联亦非鱼龙混珠,而是货真价实的名家手迹。上联写着:家藏万卷书;下联写着:门对千竿竹;横批是:书香门第。 这对联是有典故有来历的,不是附庸风雅之物。相传沈家一脉,祖籍原为岭南,不知在哪朝哪代,有先祖十年寒窗,高中榜眼,被皇上钦点,委任县令一职,着实光耀了沈家门楣。 可惜读书人不谙世事,官场倾轧那一套绝非长项,没两年就为奸人谗言所害,摘了乌纱帽,举家发配四川,过起了“方宅十余亩,草屋七八间”的乡村生活,落地且生根。 此后沈氏世代为商,追溯到沈泰誉的曾祖父,经营药材生意,赚了一大笔,在镇里开了一间救济站,专门收留老幼孤雏,颇得善誉。传到沈泰誉的父亲,早年因家庭成分备受冲击,委委靡靡地做着一穷二白的煤矿工人,捱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基因里的求财天赋到底发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矿,自此大富大贵起来。 沈泰誉的母亲是个慧质兰心的妇人,将丈夫兑回的钱款悉数积攒,用于祖屋的翻修。扩征土地、草拟图纸、遴选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揽。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观,逢集之日,必是观者如织。母亲大大方方地在檐廊下布置了一溜水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边放着两只乌青大缸,一只盛着红白茶,一只盛着酸梅汤,让游人随意品啜。 自母亲辞世之日,沈家的鼎盛与繁华,跟沈泰誉再无干系。他沉寂地读书,沉寂地长大,沉寂地走出小镇。一去二十年,再未回首。 两个异母弟弟皆属败家之流,长弟好赌,次弟吸毒,两兄弟变着法子伸手要钱。沈老爷子老迈昏聩,纵情宠爱儿孙,可惜鼓鼓囊囊的现大洋,岂是赌场、白粉的对手?黑洞洞的窟窿将他的储蓄吞噬净尽。 沈泰誉返家为父奔丧,见到的是衰败得面目全非的老屋。父亲和继母老无所依,只好一墙隔断前后院,后院出租,前院改作杂货铺。堂屋内货品丰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香皂毛巾,热水瓶卫生纸,皮蛋盐蛋,杂拌糖豆腐干,把货架挤得满满当当,连那张祖传的柏木八仙桌下面都塞满了酒缸食器。也许是销路欠佳的缘故,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灰土,尘埃在明亮的光线里无处遁身,飘浮起来,游曳起来,轻舞飞扬。墙上的灰浆更是多年未刷,一扇玻璃窗坏掉了,用暗黄的报纸蒙住,连报纸也撕裂了一大块,院墙的爬山虎就从那缝里绿森森地一直逼进屋来。 为节约起见,灶间的自来水龙头生生地给拧断了,一道篱笆门出去,十几米远,是一道流水小沟,沿沟三四棵树,淘米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那里。 沈泰誉是在镇上一家小餐馆里吃的午饭,要了猪肉片生焖豆腐、藿香鲫鱼,烧了一钵酸菜蚕豆粉丝汤,见店家有自制泡酒,率性来了二两。喝了点酒,坐在沈家大院老旧的竹椅里,日头晒着,沈泰誉就有了困意,迷糊间是在遥远遥远的小时候,光着脚丫,肆意奔跑。田畦苗圃间开着纷繁的花卉,紫色的白色的,一簇一簇。有蜻蜓飞过,蜻蜓的翅膀是金色的;有蜜蜂飞过,蜜蜂嗡嗡嗡地叫着;又有蝴蝶飞过,极小的黄蝴蝶,好看的大红蝴蝶。母亲裹着一块蓝底绣浅黄雏菊的漂亮头帕,立在屋檐下,温柔地向他招手,泰誉!泰誉!沈泰誉一激灵,从乱梦中惊醒过来。他当真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个人名下所余有限房产……均由我的长子沈泰誉继承……沈泰誉若拒绝,请他代为转交慈善机构……” 随着律师清晰缓慢的宣读声,堂屋里的两条壮汉眼里腾地蹿出了火焰,他们的老婆不约而同地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沈泰誉。这四张拉满的弓箭,争先恐后地一齐瞄准了沈泰誉。 他们牛皮烘烘地朝堂屋外的沈泰誉扑来,推推搡搡,谁都不甘示弱。就在这一刹那,沈泰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姿势和他们身后的背景一起发生了急遽而荒诞的扭曲,仿佛有无形的推土机一辆接着一辆碾压而过,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沈泰誉发觉身旁的花台噼里啪啦地跳起舞来,辣椒和玉米疯狂地上下颠动,就连沉重的围墙都像雪花一样轻易地四散飞落。 整个世界在瞬间变得不可理喻。 ******* 出发没多久,一车人已经被导游巧舌如簧地拖去参观了两处购物点,两处都是药店。店里充斥着四川各地出产的名贵中药材,高山地带的虫草、川贝母、麝香,岷江流域的干姜、郁金,江油的附子,绵阳的麦冬,都江堰的川芎,遂宁的白芷,中江的白芍、丹参,等等等等。导购员握着话筒,不厌其烦地反复吹嘘着各类珍稀药材的神奇功效。 真就有人下了手。买川木香的也有,买银耳的也有,甚至有买了黄连的。那买了金钱草的就问买了花椒的,你那花椒麻不麻呀?那买了花椒的就连连点头,却不说麻与不麻,只说,是*的呢,仿佛*就是标签,就是保障。*的花椒,没有不麻的道理。把密封的纸袋子递过去,说,你嗅嗅,多香!不一会儿,全车的人就都闻过那袋*花椒的香与麻了。 那买了杜仲的就问买了天麻的,你这天麻正宗不正宗呀?那买了天麻的就撅了嘴,对人家的置疑很是不屑似的,只说,是海拔3000米的山里野生的呢。把袋子撕开,取一根出来,说,你咬咬,多脆,多黏!很快的,全车的人就又都嚼过天麻微微的甘甜了。 由始至终,成遵良都在闭眼假寐。他的手机具备mp4的功能,里头存了一些经典老歌,什么《北国之春》啊,什么《月光下的凤尾竹》啊,全是他在年轻时倾心过的歌曲。他把座椅稍稍放低,头靠在软垫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躲藏在徐缓的旋律里,不必去参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讨论。当初选中这个旅游团,就是因为其中大多是外地客,一帮退休闲赋的东北老头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前往九寨沟、黄龙风景区,一路聒噪,一路絮叨。偏偏这样的聒噪和絮叨,让成遵良格外的安心。这些天,他的心里纠结着千头万绪,他太躁了,或许只有这份陌生的热闹,才能使他真正地平静下来。 购物耽搁了时间,导游又不肯肥水旁落,非得紧赶慢赶,把一帮饿得头晕眼花的游客领到她的业务窝点,因此中饭就被延误到了午后两点多。大客车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门前,司机与导游一下车,就被望眼欲穿的老板娘一盆火似的迎进了内间。 小饭馆位于从都江堰映秀镇到汶川的途中,房舍狭小,厨案当街,檐下挂着一长串黑糊糊的陈年老腊肉,一溜玻璃缸子里盛着颜色深暗的泡酒,荡荡漾漾的液体中漂浮着红枣、参类,也有深山里的花朵,还有不知名的野果,甚至有一些来自兽类的形状暧昧的物件。 食客一到,蹲在路边吸烟的黑胖厨子当即挽起衣袖,抡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切割宰杀,一时鸡飞鱼跃。小饭馆里的几个服务生倒是清一色的羌族姑娘,绿色花边布衫,领襟镶嵌一排梅花图案的银饰,系着有飘带的绣花围裙,脚步轻盈地掸灰、捧茶、摆碗碟。 成遵良没有跟随老头老太太们下车,他隔着车窗唤过一位服务生,塞给她十块钱,让她泡一盒方便面过来。成遵良大口吃着康师傅泡椒牛肉面的时候,听到一阵清脆的啃噬声,他扭头一看,原来侧后座还有一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游客,是个眉眼清秀的时尚女郎,亚麻色的短碎发,刺绣针织衫,白色褶皱裙,搭配一条金属色的阔腰带,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正旁若无人地抱着一袋饼干充饥。 成遵良看了她一眼,随即别过脸去。当然了,他绝对不是那等心无旁骛的圣人,他有个流传甚广的绰号,叫做*大盗,是他那帮狐朋狗友给起的。依照他从前率性而为的脾性,碰到姿容上佳的知性美女,岂肯轻易错过?那一定是要凑过去搭搭讪、调*的,尤其是这样天涯孤旅的气氛,天然就适合上演一出艳遇的剧目。 但此刻,他没有丝毫闲情,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身边那只黑色手提密码箱上——那只密码箱里,存放着他的全部现金,五十八万美金。自然了,他的资产远远不止这些,在被誉为“北方威尼斯”的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他有高达两百三十万美金的银行储蓄。 是的,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观光客。参加旅游团,他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两天以后,在九寨沟,他将以假身份证上这个人的名义写下一份“自动离团,后果自负”的保证书,交给导游。然后,依据事先的周密部署,会有一个熟知路况的当地人前来接应他,带他从阿坝州出发,途经甘孜州,一路向西,从西藏昌都抵达拉萨。在拉萨,专事偷渡的蛇头会为他准备好各种全新的资料,然后帮他前往印度南部的莫索尔。接下来,是从莫索尔到新德里,再到美国的旅程。他的最终栖息地是荷兰,那个有着郁金香与琵鹭的国度,在靠近大海的城市里,终老此生。 这是多么漫长的逃亡之路啊,虚虚实实、曲折蜿蜒、声东击西,单是繁多的地名,已经让人晕眩,可以预见的险境,犹如原始森林中的猛兽,虎视眈眈,伺机而扑。然而,这也是他谋划已久的唯一一条通向新生的道路,一旦走完了危险的旅途,那个名叫成遵良的贪官就将从此人间蒸发,一个全新的华裔公民将在异国他乡开始一段合法的、富裕的生活。 一个行进在生死边缘的男人,纵然是evamendes那样的*小*亲临现场,恐怕他也至多不过抬抬眼皮。因此,他对车内这个孤僻美丽的女子毫无兴致。 吃完方便面,他抹抹嘴,重新戴上耳塞。他知道,除了音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他的焦虑情绪。“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空美伤感的歌词,由邓丽君婉约绵长的嗓音唱出来,让他的心有了片刻的宁静。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静止的车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直觉的反应是撞车了。可是车前车后空空如也。那么,是胎瘪了?车子再度自作主张地晃动起来。这辆车着魔了? 这时,一部快速行驶的越野车超过他们的大客车,飞驰向前,却是忽然间消失在笔直的路面上。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细看,前端的马路上竟然凹下去一个狰狞的大坑,大坑吃掉了汽车。又一辆轿车飞奔而来,落入深坑,腾起漫天烟尘。 原本像手臂一样平直伸展的路面涌起了海浪似的波纹,路边的山崖碎石滚落,轰隆隆的地声震耳欲聋。他从最初的惊骇中清醒过来——地震了! 三十几年前他经历过松潘大地震,常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待在车里,否则被坍塌的山石砸中的机率将会无限量增高。在一次筛动和另一次筛动的间隙中,他抱起密码箱,奔向敞开的车门,蓦然间想起吃饼干的女子,一瞥之下,发觉她脸色煞白,如泥雕木塑一般傻愣着。 “快跑啊!”他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冲过去,重重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一下拽了出去。 ******* 会议开到一半,关锦绣的手机嘀嘀响,有短信到。她一边正襟危坐地继续讲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手机。看到那个号码,她的心脏失控地大力跳动几下。是他! 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个语焉不详的问句:今天14∶00?一贯简洁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关锦绣镇定自己,不动声色地按下一个“好”字。 开完会,她夹着厚厚的一叠卷宗返回办公室,走道里不断有员工停住脚步,谦恭地招呼她:关总。她一律示以礼貌而矜持的微笑。 女秘书正在帮她清理办公桌,见她一阵风似的进来,忙向她报告道,关总,外卖我已经叫了,还是楼下那家粤式茶餐厅,鲜笋兰豆炒虾仁,皮蛋焙尖椒,汤是百合银耳羹,额外多加一份青菜沙拉…… 我有事出去,你替我吃掉它吧。关锦绣打断她,挽起昂贵的mulberry咖啡色大背包,噔噔噔地匆匆离去。她驾着公司配给的纯白奥迪a4往公寓赶,一路上连打了n个电话,取消下午的各项工作安排。在电梯里,她拨通了丈夫沈泰誉的电话。 是我。她说。他“嗯”了一声。到了吗?到了。吃饭了?正吃着。什么时候能回成都?不一定的。他的语气很是淡然。 “那个,”她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上月的煤气费我已经交了。” “知道了。” “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她嘘了一口气。很奇怪,每次见他之前,她总是习惯性地与沈泰誉通一次话。她尽量把这种行为划归为家常问候,而非做贼心虚,虽然二者之间的确只是一纸之隔。 电梯的红灯停留在第32层,这套位于城市之巅的高层豪宅是她的私产,是她以父亲的遗产加上自己的一笔私房钱购置的,作为她和他的缱绻香巢。对此,沈泰誉一无所知。 从壁橱里取出富安娜七件套,她逐一铺陈,棉织物上的牡丹花在她的手下大朵大朵地绽放开来。经过水渍印的特殊处理,加上四周舒缓的卷草纹,那些花朵格外地生动起来,散发出洗涤液与日光暴晒后的清香,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旖旎的意味了。 这款床上用品有个十分*的名字,叫做“风姿绰约”。虽然是特意新买的,关锦绣已经细细清洗过一次。她有轻微的洁癖,刚买来的被褥啊衣物啊,一想到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加工过程中,得经由多少双形形色色的手触摸揉弄,她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非得亲自洗濯一遍才能放心。 末了她将枕头拍得松松的,进浴室洗了个泡泡澡,涂了护肤乳,化了淡妆,用了少许橙花香氛的armanicode,连纤细葱白的脚趾都不放过,一丝不苟地涂上dior淡金色系的指甲油。每次见他之前,她都是紧张又慌乱的,煞费苦心地做足准备功夫。比如她身上的睡衣,是几个月前出差从韩国带回来的,偶尔她会取出试穿,想象着他的*时刻。她深知自己已经不是依靠本色风情便能畅然无阻行走江湖的青春美少女,作为一名三十八岁的*,如若没有闭关苦修两性兵法的毅力以及炉火纯青出奇制胜的技巧,那是活该被当做黄脸婆淘汰出局的。 门铃这时响起,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木质古董挂钟,14∶20。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在他们的约会中,他永远是无端迟到的那一个,她也永远是无怨等候的那一个。 经过玄关时,她最后朝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烫过的长发堆砌在肩头,像层层涌来的细小细小的浪花;银手镯;银光闪闪的高跟拖鞋;深红的睡裙薄纱轻裹,热辣火暴的前开襟,精致柔软的蕾丝花边;看上去既有露骨的妖娆,又有极致的优雅。 她笑吟吟地打开门,把自己像一件贵重的礼物,抑或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芭比娃娃一般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仿佛温熟功课上考场的优等生,试卷摊开的一刻,反倒有了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回敬给她的,不是赞誉,不是激赏,不是品评,不是把玩,而是一柄嗖嗖飞来的、欲望的尖刀。 他有没有看清她千娇百媚的装扮,她不知道,她只觉得他是一个捉刀而来的屠夫,凶残、粗暴、杀气腾腾。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他就没头没脑地吻住了她,他的口腔就像一只无边无际的黑洞,似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他那混合着考究的男士香水与体味的躯体,是那样的*,让她情不自禁地张开了自己,宛如冉冉升起的莲花,等待淤泥的滋养与临幸。 没等躺到床上,他已经胡乱扯掉他和她的披挂,她的薄如蝉翼的睡裙,他的全套阿玛尼的行头。当他猝不及防地将情欲的利刃捅进她的身体时,他的脚上还滑稽地穿着pakerson皮鞋与袜子。 他挺立在大床边,如同挺立在桌案前,操起坚硬锋利的大刀,一刀一刀,轻车熟路地宰杀她的羞耻,洞穿她的隐秘。奇异的*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她,她在他的刀锋下起伏跌宕,感受着失重的眩晕和强劲的疼痛,像一片被挤压的水果,蜜汁淋漓、烂熟甜软。 终于,杀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喘息,他浑身颤抖,面孔痉挛,风驰电掣地冲撞她。在无尽的狂喜与痛苦中,她准确地预感到,他即将把那致命的一刀,深深地、不遗余力地戳进她的体内。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骤然被人一掌击退,轰隆一声,跌下床去。他半身赤祼,呆坐在地毯上,面前耸立着一座岩浆翻滚的火山,眼里是灵魂出窍的惊恐。怎么了,你?她惊问。又是一掌,她也被推出老远,她本能地想要站起身来,却似在一艘颠簸的海船上,身不由己地摇晃起来。她尖叫,谁?是谁?谁在推我?室内空无一人。他俩面面相觑。 第一日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2日,星期一,夜晚雨。 停电。没有光。暴雨竟夜。遍山都是泥石流的声响。 ******* 漫漫长夜里,老太太始终紧紧攥着沈泰誉的衣袖,即使是在沉酣的睡眠中,也不肯撒手。在昏睡的间隙,她嘤嘤地抽泣,哀哀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沈泰誉的怀里,混乱地叫着爹、爹。 沈泰誉嗯、嗯地胡乱应着,茫然抚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沈泰誉的十根手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痛,也不晓得是否在流血。 整个下午他都在沈家大院的废墟上不停地抠挖,拼尽全力想要救出被埋在下面的两个弟弟、两个弟媳、两个侄子,以及那位倒霉的律师。 地震发生时,坐在天井里的他几乎是被强大的震波给弹出了院门,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他在极度惊惶中回过头来,好端端的房屋迅速坍塌下来,犹如积木搭建的玩具一般脆弱。 老太太从熟睡中醒来,睁大双眼,左顾右盼,口中喃喃着,刮风了?刮大风了?突然地,她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小孩子玩橡皮筋似的,上上下下跳了好几次,直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泰誉站起来,很快又被晃倒在地。屋后山坡上的大石块呼啸而来,他在心里惊呼一声:完了!挣扎着爬过去,拖住老太太,在七荤八素的震颤中,连拉带拽的,蜗牛似的往外挪移。一块巨石落在垮塌的残垣间,顿时砖瓦飞溅。沈泰誉不假思索地拱起背,匍匐在老太太身上。天一下子全黑掉了,周遭烟尘弥漫,只听见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是地球发生爆炸了吗?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来临了吗?沈泰誉不断地在心里惊问。短短的几分钟,长如永生。 终于,地动山摇停歇了,天色依旧是灰黑灰黑的。沈泰誉搀着老太太站起身,四周烟雾弥漫,几乎无法呼吸,老太太灰头土脸的,浑身上下全是泥土,一双混浊的眼睛惊恐地眨动着,嘴里兀自念叨着,好大的风哦,把房子都吹倒了……却是抬脚不管不顾地就要朝那堆残砖断瓦中走去。沈泰誉忙伸手拦住她,以为她是挂念着儿孙的安危呢,没想到老太太可怜巴巴地恳求他,说,让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觉。沈泰誉哭笑不得。 “是地震了。”他试着对老太太说。 “风好大哦……”老太太张皇地说着。 第一日 白天(2) 他把老太太扶到门前开阔的河滩边,河滩已被山间滚落下的碎石堆满。他观察一下地形,让老太太坐在石块上,吓唬她道,不许乱动啊,要不大风会把你刮走的!老太太胆怯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坐好。 两个小家伙是在围墙边,戴着草帽,握着树枝,他记得是这样的。那堵围墙已经变成了如山的残砖,修筑一座围墙需要这么多的砖吗?他简直狐疑了。他照着记忆里的位置,在昏天黑地中一块一块地扒拉着散乱的砖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着,孩子们,你们在哪里?砖头沉寂不语。 黑雾渐次退去,灰黄的尘烟里陆续有人跑过。沈泰誉扬手大叫,快来帮帮忙,帮帮忙啊!没人答理他,有个男人扔给他一把铁锹。他用铁锹铲着砖块,突然想到也许会伤到底下埋压的孩子,赶紧打住,继续徒手搬砖。 第一下他摸到一只小手,冰冷冰冷的,又往旁边一摸,摸到一绺软软的头发,血糊糊的。两个孩子先后被他刨了出来,都没气了。他顾不上处理两具小小的遗体,继续对付倒塌的堂屋。 长弟最先被弄出来,七窍流血,脸肿胀了一倍,皮肤是青色透明的,像一只了无生机的充气娃娃。次弟被钝物压住,面部瘪下去,眉目难辨。两个弟媳双双绊倒在门槛上,只差一步,两人就可以逃脱,然而,一根横梁穿过长弟媳的胸腔,洞穿了次弟媳的小腹。相形之下,律师无疑是幸运的,他逃跑的速度稍慢,货架与楼板之间的缝隙恰恰拯救了他。沈泰誉刨开他身上的碎玻璃和木架,把他拖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律师两腿筛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剩下沈泰誉独自一人,吃力地将六具遗体一齐平放在门前,从残砖断瓦间搜出两床被单,连头带脚地把他们蒙裹住。 他携着铁锹,到邻舍间查看情形。左边的一幢房子完好无损,但男主人命丧滚石。一个惨痛的声音在砖堆里喊“救命”,他把水泥砖刨开,里头是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水泥、石灰,已经窒息了。他赶紧把吓糊涂了的妇人拨拉开,让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从他嘴里掏出来。右边新建的三层小楼惨不忍睹,一楼二楼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楼的窗户不翼而飞,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自动蹦到窗台上,摇摇欲坠,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庄稼,无人伤亡。再往前走,镇信用社的楼房被平推二十米后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断,难以通行。 天下起雨来,沈泰誉想起河滩边的老太太,不得不退了回来。老太太乖乖地待在那里,浑身被雨淋透,稀疏花白的湿发一绺一绺地粘着泛白的头皮,一见沈泰誉就嚷嚷着,说她饿,说她冷。沈泰誉无计可施,又惦念着搁在旅舍里充电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里储存着他的办公文档,在他看来,那些资料,可是比他的身家性命还要紧的。 沈泰誉决定回一趟旅舍,找回他的笔记本电脑。却不能把老太太扔在这儿由她自生自灭吧,他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移。没走出十米远,老太太哎哟一声蹲下去,嘘嘘呼痛,他一看,老人家枯竹似的小腿不知什么时候给划伤了,深红的血液虫子一般蜿蜒而下。他就地取材,扯扯自己的和老太太的衣袖,老太太的衣料够蹩脚的,哧啦一下就拽下一大块,他就用残布给老太太包扎止血。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她,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在电脑游戏中才能见到的“巨石阵”。道路两旁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至少是办公桌大小,屡屡有比房屋还要巨形的石块拦腰截断路。路面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然没了路径的概念,每前进一步都如拓荒者般艰难前行。 对岸山坳里的小旅舍隐约可辨,低矮的小楼兀立未倒,沈泰誉背着老太太,在巨石间绕来绕去,可是不断碰上山体垮塌的路段,明明一河之隔,却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沈泰誉在闪念间想到了《城堡》里那个倒霉的土地测量员k,城堡近在咫尺,他却使尽浑身解数都不得其门而入。上帝把人类遗弃在了一个荒凉的地方。 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四处没有一丝灯光,群山是墨黑墨黑的,河流也是墨黑墨黑的,雨越下越大,时时袭来的余震导致更多的乱石滚滚而落。此时,要退回小镇已经不可能了,所有的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原本通畅的部分也都让石头截断。除了摸黑前进,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沈泰誉背着老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把老太太放下来,喘口气。老太太惊惧地抓着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个幼小无助的婴儿。沈泰誉掏出手机,手机从地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信号,他借助屏幕的光亮照一照路,微弱的光亮立即就被庞大的黑夜稀释掉。这样黑灯瞎火走走歇歇的,居然没被神出鬼没的石头砸中,或是一头栽进河里,沈泰誉觉得实在是莫大的奇迹。 “我想喝粥……”在他背上颠晃得晕晕糊糊的老太太不时嘟囔一句。 “就快到了,”沈泰誉哄着她,“一到旅舍,就让服务员熬一大锅粥,再切一碟子腌萝卜丝儿,浇上辣椒油,咱俩痛痛快快的,一人喝两碗!” 海市蜃楼里的稀饭咸菜安慰着老太太,其实也鼓舞着饥肠辘辘的沈泰誉,他很愿意相信自己的谎言。临近天明,沈泰誉惊觉他俩来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木桥边,桥面很窄,积满了滑溜的青苔,桥下水流湍急,水色乌黑如墨,而桥的对面,两山间的低凹处,就是他投宿的那家旅舍——顺恩旅舍。 ******* 成遵良一直在行走,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下了雨,他的皮鞋沾满泥泞,重量成倍增加,他就这样背着密码箱、穿着沉甸甸的皮鞋拖泥带水地朝前走。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地带,处处是玄机,处处是陷阱,处处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对抗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拼命地、认真地、一刻不懈怠地埋头赶路,仿佛目标明确,仿佛前方是一个水草丰美的桃花源。 不过每走出一段,他会强迫自己稍息片刻,等待同车的那个女郎。她铆着一股劲儿,翻山越岭地死死跟着他。沿途他们好几次迎面遇到三五成群的行路者,都是从汶川方向出来的,千方百计徒步回成都。成遵良劝说同车女郎跟他们一道返回成都,她不答应,坚持逆向而行。 “你是去九寨沟?”她总是筋疲力尽地追问一句。 “是的。”他说。 “那么,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她固执道。 于是狼狈不堪地继续走。她的一双高跟凉拖鞋与泥水碎石混战不休,鞋面镶嵌的水晶和蝴蝶花早已不知所踪。成遵良让她脱掉鞋子,她不肯,不仅不肯放弃鞋子,就连留在大客车上的行李箱,她也一度想回头去取。成遵良把公路两侧悬而未落的石块指给她看,她犹豫一下,仍旧打算返回。成遵良自然没有义务陪她冒险,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迟疑着,考虑是否等她。 她没走出两步,余震来了。眼前不到百米的弯道处,山体塌方,停在路上的五六辆车顷刻就被埋了进去,其中包括他们乘坐的那辆大客车,路边倒塌的小饭馆连残骸都被滚滚山石掩埋住。路边烟雾弥漫,幸存者跨过遗体,四散奔逃。成遵良完全不能想象在里头吃饭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境况如何,他也无暇旁顾,迅速奔过去,拽住呆若木鸡的女郎,朝着塌陷相反的方向使劲地逃。 “我的行李怎么办?我的行李怎么办?”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反复说道。 “你要命还是要行李?!”成遵良有点烦躁,山腰隐隐传来的隆隆声响令他万分不安。 女郎拉下了老远的距离,亦步亦趋,恋恋不舍地回首张望。成遵良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密码箱,心想你那箱子有何打紧,难道跟我一样,装满金银财宝?他就近掰下两根树枝,撕扯撕扯,做成临时手杖,等她赶上来,交给她。 “你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咱就各走各的路吧。”他警告道。 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女郎刚刚经过的山谷,整块地塌了下去。两个人对望一眼,面如死灰,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地一路狂奔。垮塌的山体跟魔鬼附身似的,紧紧追撵着他们。山都震松了,到处都是开裂的山体,一路都在塌方,随便一点声响震动都有可能让山体滑坡,石头滚落。 他们刚跑过一处横断面,底下的山就轰隆轰隆地塌了下去,成遵良眼睁睁望着自己掰过树枝的那棵高大粗壮的树连根而起,眨眼没了踪迹。他心头惊悚,胸口怦怦乱跳,犹有千军万马踩踏奔腾。他不敢有分秒的逗留,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女郎,兀自抱着箱子,有路走路,没路就手脚并用,拽着岩石,拽着乱枝,甚至拽着细小的草茎,没命地往上攀爬。 爬到山顶平坦处,塌方总算停止了。成遵良气喘如牛,以为那个蹬着高跟凉鞋,扭着紧绷绷小屁股的同车女郎已然遭遇不测,没想到她竟勇敢地跟了上来,两手各拄着一根树枝,脸上的灰尘、汗水、脂粉,以及眼泪,聚成了几道黑痕,鞋子终究不知去向,两只赤脚又是泥污,又是血痕。 依然不敢松懈,成遵良抱着密码箱,她拄着树枝,一身泥,一身汗,残兵败将一样地往前走,心惊肉跳地往前走,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走到半路,发现一片玉米地,成遵良大喜过望,掰了一根就大口大口地啃,玉米尚未干浆,白色的浆汁喷了他一脸。吃完一根,他再来一根。接连吃了三根,才算缓过劲来。 “你不饿?”他发觉女郎傻呆呆看着自己,扔给她一根,命令道,“不饿也得吃,补充体力!” 她学着他的样,咬一口生玉米棒子,眉头顿时皱紧,憋了半天,撑不住,哇地吐了出来。成遵良见状,又多掰几根,扯了玉米秆,捆好。 “拿上!”他塞给她,“我身上带着打火机,等这雨一停,生堆火烤一烤,香味儿就出来了。” 雨一直下,路面再度变得崎岖。他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一刻不停地走着,黑夜里依稀有悲鸣,远远的,时断时续,听不太真切,是哭声?雨声?风声?绕过山梁,当真看见一幢倒塌的农舍,五六个人蹲在乱七八糟的石块瓦砾间,哀哀哭泣。走近一看,原来碎石中躺着一个受伤的中年男人,左手臂被一块巨石牢牢压住,那石头至少有几千斤重。 “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伤者气若游丝地呻吟着。 他的妻儿兄弟不愿意抛下他,哭着,徒劳无益地掀着那块石头,硕大的石块纹丝不动,而山间泥石不断飞坠,一个比花盆略大的石块掉在伤者身旁,只差一点点就砸中他的脑袋。 “你们走啊!”伤者挣扎着朝他的亲人们使劲挥舞幸存的右手,“我不想连累你们,走啊……” 成遵良摇摇头,接过女郎手中的生玉米,给了他们两根充饥,准备接着开拔。但是女郎已经凑拢去,俯下身来,细细检查伤者的状况。 “他的左臂已经保不住了。”她抬起身,肯定地对伤者的亲属说。 “您是大夫吗?”几个人泪眼婆娑地团团围住她,目露惊喜,“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了!”一个面呈菜色的农妇扑通一声给她跪下来,女郎慌忙拉住她。 “我是大夫,可是没有医疗器械,我救不了他的,”女郎愧疚地说着,“你们必须尽快把他送到医院,进行截肢手术,要不然,他的性命就会有危险……” “我们知道,可是,我们没办法呀……”农妇哭得稀里哗啦的。 “儿子,给我一把锯子!”躺在地上的伤者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 “爹!”伤者的儿子扑了过去,嗓音颤抖,“你想干吗?” “给我!”伤者大叫。 无人应声,他的妻儿只是默默垂泪。成遵良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不忍目睹,对同车女郎说,我们走吧。女郎道,等一等,好吗?我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到他们的。 伤者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自己动手,往伤臂上猛砸猛砍,手臂从肩胛处砸烂了,剩下一些皮肉连着。给我锯子!伤者再次冷静地说。他的儿子从垮塌的房屋里掏出一把锯子,战栗着给了他。他把皮肉锯断,结果筋还连着。伤者说,给我剪刀!他的儿子又刨出剪刀,哆哆嗦嗦地递给他。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一条手臂真的被他给活生生地弄断了。整个过程,没有人劝阻他,也没有人帮助他,他的妻儿连呜咽声都憋屈住,生怕打扰他似的。黑夜的雨雾里,成遵良用手机屏幕的光当成手电筒,为他照亮。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仿佛面对一出令人震撼的奇观景象。 “有酒精吗?没有酒精,白酒也行!”女郎大声说道,“床单有吗?” 立即有人飞快地从废墟里找出白酒和床单,女郎手脚麻利地为伤者进行了基本的包扎,几个人用临时拼扎的简易担架抬着他,冲进了茫茫雨雾中。 “我们走吧。”成遵良叹口气。 “你先走吧,别管我了。”女郎居然随随便便地往路边的石块上一坐。 “大小姐,咱们是在逃命!你以为逛公园呢?!”成遵良大为光火,自顾自扭身就走,脚下忽然猛烈晃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山石在余震中蜂拥而下。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女郎头顶就是一块悬在半空的大石,她居然动也不动!又是一阵颤动,那块石头倾身而下,他把时刻不离手的密码箱往地上一搁,飞身扑了过去,一掌将女郎推开。大石噼啪一声,落在女郎坐过的石块上,砸出一个大坑。 成遵良长嘘出一口气,回身拎起他的密码箱,疲惫地说了声,这下该走了吧?没想到女郎蹲下身去,崩溃地哭出声来,脸埋进手心,瘦瘦的肩膀抽搐着,哭得像要背过气,一边哭着,一边还含含糊糊地悲鸣着: “我的行李……” 成遵良愕然。 “钱财乃身外物,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他尽量耐心地劝说她,顺便编个谎言,“你甭看我带着这个包,其实里头放着的,是我们国家的绝密文件,我在国安系统工作,明白吧?文件在,我在;文件亡,我亡!”可是女郎对他大义凛然的说辞置若罔闻,接着痛哭。 雨停了,山里起了风,呼呼刮着。成遵良从路边倒塌的柴房里拾了几块干干的劈柴,就地生起一小堆火,用尖尖的树枝把嫩嫩的玉米棒子穿上,连叶子一块儿烤。捆扎玉米用的秆子他也不浪费,塞进干涸的嘴里嚼着。玉米秆子微甜,有类似甘蔗的味道,很解渴。叶子烧尽,玉米也就熟了,一股清香透了出来。 成遵良把焦黄的烤玉米递给女郎。谁知她压根儿不领情,看都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地埋头哭泣。成遵良叹息着,伸出手去,准备搀她一把,蓦然间发觉她的白裙子染了一大片血渍,在跳动的火光下,格外醒目。 “你受伤了?”他吓了一跳。 女郎哭得更厉害了。 “快让我看看,伤着哪里了?”他急道,“你别哭呀,你不是大夫吗?刚才给人家包扎那么严重的伤口,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这会儿是怎么了?!” “我的行李,我要我的行李……”女郎断断续续地哭着。 成遵良猛地明白过来了,他不是那等无知少男,以他过往堪称丰富的逢场作戏的精彩阅历,当然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想,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密码箱,取出一件衬衣。他的箱子被货真价实的美金占满了,换洗衣物只带了有限的一两件而已。 他在地上摸索到了那把带血的剪刀,就是那个重伤者用来剪断自己筋骨的剪刀。没有水清洗,他就拿枯枝草叶擦拭一下,放到火上烤烤,算是消毒,然后细致地将衬衣剪开,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布条,方方正正地折叠起来,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对女郎调侃道: “瞧瞧,怎么样?不比广告里那个什么立体护围差劲吧?”说着,他用脚三两下把那堆火焰踏灭,两个人重新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 关锦绣在门前的草坪上过了一夜。草坪上聚集着一大群不敢回家的业主们,围着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收听、揣测以及谈论。 手机信号极差,但是短信畅通,关锦绣给下属一一发短信,确认平安。朋友和家人们的问候也纷至沓来,她的回复一律是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我还好。这个好字里头,不包含她正穿着暴露的*内衣,光着脚,身无一物,孤魂野鬼似的游荡着,完全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当然她没颜面求援,叫朋友送衣履什么的。星期一的下午,不在公司卖命,而是衣衫不整地待在香闺里,单单这几样元素,就够推测出一出火暴的绯闻了。 贴身缠绵的他,差不多是在他们同时意识到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就如同《聊斋志异》里的夜店狐女一般消失掉了。当时他狂叫一声,宝贝!我的宝贝还在幼稚园!顺手抓起衬衫长裤,一阵风似的,跑得无影无踪。关锦绣对着敞开的房门发怔,直到床头柜上那支插满蓝紫色鸢尾花的水晶花瓶咣当摔得粉碎,墙角的瓷砖此起彼伏地弹跳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应该逃命了。可是高层住宅的巨幅震颤已经让她站立不稳,她勉强套上睡衣,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出。 电梯是不能搭了,她从消防楼梯往下冲,前前后后都是惊慌失措的邻居们,楼梯上不时可见人们跑掉了的拖鞋、皮鞋。关锦绣看到眼前的楼板开始摇晃,她觉得自己也在情不自禁地左右摇晃,一种奇异的声响回荡在狭长的楼道里,她心跳如鼓,脑子里住进一个巫师,不停地念着可怕的咒语:楼要塌了,楼要塌了,楼要塌了……她的脚像踩在了软软的棉花上,她发现自己在流泪,流着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她叫着他,她说,等等我,你等等我啊! 没有人等她。 32层高楼,她绊倒过,踏空过,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连滚带爬挪下来的,就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无论怎么掐自己、捏自己、拧自己,都没办法醒过来。因此,当她踏上大厦门前坚实的土地,第一件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跌坐下去,号啕大哭。 门外三三两两聚集着惊魂未定的男男女女,虽然彼此并不熟识,却是自然而然地纷纷聚拢来,扶起她,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一个坐在推车里牙牙学语的小毛头甚至递给她一根棒棒糖。一楼的住户回家拿了一只收音机,大部分本地频道都在播放音乐,只有一个频道有直播节目,女主播平静而温存的声音传了出来: “刚才大家都吓着了吧,我也感觉到了摇晃……” 关锦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决堤,她掩住面孔,眼泪从指缝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仿佛是要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淌而尽。 小区的住户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驾车的,徒步的,都是一脸焦虑,急切地想要探看亲人是否安好,顺便传递着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有人摔断腿,有人突发脑溢血,有人堕楼身亡,一件比一件骇人听闻。关锦绣越听越焦急,不间断地拨打他的手机,始终打不通。他跑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发生意外? 收音机里播出了汶川发生78级地震的新闻,“汶川”两个字让关锦绣脊背一凉,她开始拨沈泰誉的手机,没有应答。再拨,听筒仍是一片死寂。她不爱他,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面对他的横死。她不间断地按着手机键盘,按到手指发软,他的,沈泰誉的,都不通。她的心,被生生地割裂成了两块,一大一小的两块,小的那块,是对置身震中的丈夫的牵挂,大的那块,是对心爱的男人的挂念。这一刻,她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女人。 匆忙逃命中,她只抓起了搁在玄关的手机,车钥匙放在家里,皮包亦放在家里。她仰头看看,都觉得腿肚子直抽筋,没勇气上楼去换衣服,取钥匙皮包。暮色渐浓,她实在待不住,问物业公司的保安借了一件制服,一双拖鞋,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她要找到他,她要看见他,她要知道他好不好。 街道变得异常陌生。塞车,纷乱,所有的店铺都紧闭门扉。大街上站满了人,很有些兵荒马乱的意思了。她走在表情忧虑的人流中,身边到处是徒劳拨打手机的人,没人留意她拾荒女似的装扮。她就那样穿着被他激情时刻撕开一道口子的丝质睡衣,披着宽大的灰色保安服,足蹬一双男式拖鞋,披头散发地去找他。 她走了一个多钟头,走到他的家。他住在府南河畔,一幢面河而建的电梯公寓里。河两岸已经密密麻麻停满了汽车,空地和草丛中搭起了五花八门的帐篷。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车,好端端地泊在路边的树荫下。她在树下站定脚,然后,她看到他了。 他在搭帐篷,一顶深色的野营帐篷,一个长头发的女子在旁边协助他,那是他的太太。关锦绣见过她的相片,在他的手提电脑里,有一张全家福。他说,太太是悍妇;他说,他们的感情早已破裂;他说,有两三年了,他连太太的手都不碰一下,甭提床笫之欢。 关锦绣远远地瞅着他。帐篷搭好了,他满意地四下打量着,亲昵地顺手揽住太太的肩膀,对太太耳语几句,太太娇憨地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他一把将女儿举起来,高举过头顶,然后走过人行道,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一大袋零食。他太太一边拾掇着帐篷里的被褥,一边笑眯眯地目视着他们父女俩。 他把零食递给跨坐在肩头的女儿,关上后备箱,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关锦绣,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地跟女儿笑闹着,回到太太身边。他和太太在草地里展开一块塑料布,摆上丰盛的零嘴儿。一片熏肉,他掰一块,喂给女儿,再掰一块,喂给太太,三个人笑作一团,像是在郊游。 他没有再次朝她伫立的方向看过来,哪怕是一眼,完全当她是透明的空气。关锦绣神色恍惚地往回走,心里像落着一场冰雹,又冷又痛。她是如此惦念他,可在他的眼里,她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存在与否,只关风花雪月,无关生死患难。 后半夜,下起雨来。有帐篷的,钻进帐篷呼呼大睡,没有帐篷的,躲进汽车避雨。关锦绣什么都没有,她找保安借了一把雨伞,站在雨地里。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中午忙着幽会,连饭都来不及吃,地震以后,店家纷纷打烊,晚餐是指望不上了。她不是铁打的,她也是肉体凡胎,需要爱,需要食物。她捂住脸,又哭了。 第二日 白天(1) 第二日白天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3日,星期二,白日阴雨。 捧起粥碗的刹那,突然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果腹之外,似乎别无所求。 ******* 天色蒙蒙亮,湿淋淋的沈泰誉背着同样湿漉漉的老太太,疲倦已极地走过那道废旧的木桥。桥面很滑,他走得战战兢兢,生怕摔着了老太太。磕一磕倒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桥下便是万丈深渊,一旦失足,那是万劫不复啊。 一夜的辗转,一夜的绕山盘旋,对岸的旅舍时而触手可得,时而遥不可及,坍塌的山路仿佛隐藏着某个密而不宣的阴谋,沈泰誉差不多都要绝望了。最终找到这座木桥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在桥中央,又是一次余震。四面大山的轰隆声持续不绝,比雷雨还要响亮,山体垮塌下来,飞石像雨点一样飘坠。沈泰誉停住脚,把老太太往上托一托,想等余震终止,再接着向前走。忽然,他看见对岸有个女孩奔到山边,朝他大力挥手。他定睛一看,是旅舍里的服务员,名字叫做莲莲。小丫头好奇心特重,两天前他入住旅舍时,就缠着他要玩电脑游戏。可是他的电脑里储存着重要资料,他就把手机交给她,小丫头如获至宝,单调的魔法拼图,她能不眠不休地玩上一整晚。 沈泰誉笑了,腾出一只手,也朝她挥动一下。没想到莲莲急坏了,又是蹦又是跳的,一脚踏在悬空的山岩边,不顾危险,张牙舞爪地猛力朝他招手,拼命朝他叫喊。随着莲莲的异样举止,她的周围赶来了三四个人,有旅舍的老板娘,有居客,那几个人居然和莲莲一模一样,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 由于距离太远,又下着雨,沈泰誉依稀只听见一个发着抖的“快”字。他狐疑得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衰朽的桥面头天下午就被地震摧枯拉朽地震了一回,经不住余震的再三轰击,从中间生生地给折断了! 半截残桥存留在空中,无根无本,仿佛轻飘飘地浮游在水上。身后的裂口离沈泰誉站立的地方不过两三米,而断裂还在继续追随着他。沈泰誉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怦、怦、怦,怦、怦、怦,无限地扩张,无限地蔓延,他的一颗心,似乎脱离了身体,荡漾在别处。 他开始奔跑,脚不沾地地奔跑,背着老太太,在莲莲的叫声、雨声、心跳声、桥梁断裂声中,在末日来临的恐慌中,与死亡赛跑。 沈泰誉飞奔过桥,还没站稳,整座桥就轰的一声,垮进山崖中。莲莲已经一把拉住了他,帮他把老太太放下来。他一下子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太太也吓傻了,一声不吭,任由莲莲搀着她,把她带到勉强可以遮蔽雨水的塑料篷布下。 “来,沈大哥,不要发呆了,快帮帮我的忙!”莲莲安顿了老太太,过来唤沈泰誉。 “让我歇歇,”沈泰誉浑身发软,道,“我有点缓不过劲了……” “就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啊,越想越后怕的!”莲莲不容分说地拉起他,“来吧,抢救粮食要紧!”沈泰誉苦笑一下,机械地跟着她,到残破的旅舍挖掘存粮。 旅舍是典型的四川民宅,木穿斗结构,斜坡顶、薄封檐,梁柱断面较小,室内加了木地板架空,是通透而安全的建筑。粗粗看去,外观并无缺损,但是仔细一瞅,屋顶已经严重倾斜,好几间屋子的墙体都已塌陷,厨房更是遍布木梁柱和砖头瓦块,一片凌乱。 “大部分米粮,昨天下午我们已经抢运出来,今儿一早,又搬了好些,”莲莲在木梁间摸索着,一边絮絮叨叨对沈泰誉说着,“这会儿我们是要进行地毯式搜索,不能放过一颗米、一粒面,路是早就没了,那座木桥一断,谁都出不去,谁都进不来,天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万一是塌天陷地的大灾祸,沈大哥,你说说,谁还能想到来救咱们?” “旅舍里没人受伤吧?”沈泰誉问道。 “客人们都还好,就是顺恩姐的脚被砸了一窟窿,药也没有,我用布条给她缠上了。”莲莲说,顺恩是旅舍的老板娘。 “不要感染了吧。”沈泰誉自言自语。 “昨天晚上,山体还没有塌完的时候,从山里逃出来一些人,说是有一段山脊,两边都滑坡了,左右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万一摔倒了,根本不知道会掉到哪里去,就这么一段路,他们一通过,立即听见塌方声,垮了。今天一早,在你之前,还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说是参加旅行团,要去九寨沟的——肉!”莲莲抓出一大块熏干的腊肉,喜滋滋地伸舌头舔舔,做陶醉状,“真香啊!” “这是绿豆吧?”沈泰誉从碗橱的残骸里掏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 “是绿豆!”莲莲接过去,欢呼一声,“我们可以熬绿豆稀饭了!” 他们的战利品还有:半瓶醋、一颗大蒜、一袋白糖、两包面条、一罐胡椒粉。直到新的余震把他们吓出了厨房,才不得不悻悻地离开。 “昨天中午我离开的时候,不是把电脑交给你,让你帮我保管着,顺便充电吗?搁在哪间屋了?我得翻找出来。”沈泰誉说着,拔足就要往破损的房屋里去。 “等一下,”莲莲拦住他,“我早替你拿了,客人交代的贵重物品,我都尽量搬了出来,喏,你瞧,不是好好的在那儿吗?”沈泰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他的手提电脑果真跟一堆皮箱什么的放在一块儿,堆在塑料篷布下面。 “谢谢你,莲莲!”沈泰誉拿过他的手提电脑,打开,输入开机密码,蓝色的桌面跳了出来。还好,电脑没有被震坏。 “手机有信号吗?”他逐一询问。他自己的手机,是处在瘫痪状态。 “没有。”大家神色颓然地纷纷摇头。 “莲莲,电视机还能收看吗?”他又问莲莲。 “停电呢。”莲莲说。 “收音机呢?收音机可以用电池的。”他接着说。 “电池倒是有的,”莲莲无精打采地说,“可是唯一的一台收音机,被磕坏了。”他立即明白,他们是深陷在了现代技术的荒岛中,失去了获知外界信息的全部途径。 阵雨骤停,天色依然是阴阴的,像一张意境淡远的水墨画。旅舍前是一大块开阔的空地,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一些人散坐在石块上,一些人在塑料篷布底下,半坐半躺,眼神僵直,神情淡漠。一个中年男子紧紧抱着密码箱,远离众人,靠着一块山岩,沉思着。沈泰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这间旅舍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北面和东面山势险峻,地震时,两山崩塌,落石合拢后又形成了一座小山,西面是深谷,南面是滔滔流水。那水本是一条小溪流,潺潺流进峡谷,于是,捕鱼的也有,洗衣的也有,青石板路被人踩踏得多了,一块一块磨得比铜镜还要透亮。然而天崩地裂地一震,那水竟成高山堰塞湖,有了凶险之势,淹了石板路,淹了路边草木,河面宽延数百米,浩浩荡荡,追波逐浪而来。 旅舍随了老板娘的名,叫顺恩旅舍。说是旅舍,其实不过十来间客房而已,除掉老板娘,服务员只有莲莲。房舍亦是简陋,木床木椅,洗澡间里两只大木桶,一冷一热地兑着洗,热水桶里泡着软软的丝瓜瓤子,用来搓擦身上的泥垢。小镇人家,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通常不来这里住宿,一则路途不近,需翻山过河;二则镇里的旅馆屋舍堂皇,有太阳能热水器,有电热毯,设施齐备。落脚于此的多半是往返山途中的村民,贪图其价格低廉。后来有背包闯荡的驴友们,对顺恩旅舍的古朴别致一见倾心,将旅舍四周的山、水,山中的参天古木,如野生珙桐林、水青树、连香树、伯乐树等,连同数不清的兰花,以及水里的鲜嫩活鱼做成的翠绿鲜香的藿香鲫鱼、红亮麻辣的水煮鱼片,连同腰身窈窕的老板娘顺恩,唇红齿白的服务员莲莲,一一拍了相片,发在网络上,就有城里人慕了名,纷至沓来。最近一两年,每到夏日,更是早早地就有惧热的老年人包下房间,小住避暑。沈泰誉并不知晓旅舍盛名,此番接到律师函件,返家悉听亡父遗嘱,只想找个僻静处,离沈家大院愈远愈好,便选中于此。没想到一番地动山摇,居然身陷与世隔绝的荒岛中。 “看过《生死时速》没有?”身旁坐着的一个女人跟沈泰誉搭讪道,“你刚才背着老太太,在断桥上跑,比电影镜头还要惊险!” “可惜没有摄像机,要是录下来,直接就是一段好莱坞大片!”另一个人啧啧道。 “录了又能怎样?眼下这情势,状况不明,信息不通,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呢!”先前的女人说。 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莲莲把搜索到的物品整整齐齐地码到篷布底下,抓起一把绿豆,舀出几大盅米,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刨开坑洞,那坑大概是头晚用过的,尚未燃尽的柴火星火微明。莲莲添了木柴,往锅里舀了几瓢凉水,熬了满满一大锅绿豆粥。 “开早饭啦!”莲莲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众人闻声围拢,莲莲给每人盛一碗,在粥面上夹些咸菜。一位腹部高耸如山的孕妇,莲莲单独给她煮了一枚鸡蛋,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物灌进腹内,像一匹疲乏的母马。 沈泰誉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头发晕,腿脚发软,肚子空空的,像个重病号。他端起粥碗,胃里像是即刻伸出了无数只饥渴的手。他嘘嘘吹着,连筷子都没用,就热热地喝了下去。莲莲再给他盛了一碗,这回他放慢了速度,喝几口粥,吃一小口咸菜。温暖的粥液滑过五脏六腑,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 成遵良连喝了四碗绿豆稀饭。绿豆是好绿豆,大得出奇,开锅就烂,又面又沙。米是好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熬的火候也是刚刚好,减之一分,不够浓稠香润,而增之一分,就会塌皮烂骨。 其实他惯常出入的,都是城市里最顶级的餐厅。川菜自不必说,就是粤菜鲁菜闽菜苏菜浙菜湘菜徽菜,最正宗的菜式最知名的厨子,他也都是领略过见识过的。出差的时候多,应酬的时候更多,总有那么多的人求助于他,总有那么多的人煞费苦心地为他在一流的酒楼安排热闹的饭局。那样的场面,酒喝得多,菜吃得多,末尾也许会上一小碗粥,隆重一些的,是鲍鱼粥;简约一些的,是野菜粥;循规蹈矩的,是鱼粥肉粥;匪夷所思的,是鸟粥蛇粥。都是上等的米,东北的有机米还嫌不足,一定是进口的香米,极尽豪奢,极尽显摆。然而那些粥,不过是饱食醉饮后的点缀,用来最终塞满污浊油腻的肠胃,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但此时,饥饿把普普通通的绿豆粥变成了佳肴美馔,他在它面前俯首称臣了,甚至于斯文扫地。煮粥的小姑娘为他添过两次,变得不耐烦,敲着见底的大锅说,我还没吃呢,不给我留点儿?我要是饿死了,往后谁给你们煮饭?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他嗫嚅一句,真是饿啊……同车女郎替他解了围,把自己的大半碗稀饭倒扣进他的碗里,皱眉说,我胃疼,吃不了,你帮帮忙吧。他真吃了,不是难以违逆她的好意,而是他的的确确仍旧觉得饿,他的空虚的脏器被强大的恐惧震慑住了,自我修复的方式便是不停地索求养分。 喝完热粥,成遵良抹一下嘴,感觉舒服多了。热粥的密实,恐惧的密集,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他四下里望了望,同车女郎正坐在岩石上发呆,地震后的这个早晨,气温陡降,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裸露的双臂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她轻易是不肯起身走动的,两只手交叉下垂,竭力遮掩着脏污的裙子,*的双脚泥迹斑斑。他想了想,找到那个抢白他的厉害丫头,她蹲在地上,用河里挑起的几桶水刷锅洗碗。河水并不干净,颜色昏暗,夹杂着草穗沙石,她拿木桶沉淀着,桶底的污物就倒回河里去。 “煮稀饭用的是河水?”他惊骇地问。 “什么眼神,这水能喝吗?你想拉肚子啊?”她白了他一眼,“我们有几箱矿泉水,还能凑合着煮几天的饭。” “莲莲,”他叫她,“你叫莲莲,对不对?我听见他们都这么叫你。” “我是叫莲莲,你想干吗?”莲莲没好气,看样子是对他的大胃耿耿于怀。 “莲莲,我那个朋友,碰到点麻烦。”他不理会她的冷淡,接着说。 “谁?什么麻烦?”莲莲直起身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同车女郎的名字,只好把岩石上坐着的女郎指给莲莲看。 “她怎么了?”莲莲追问,“伤着哪里了吗?” “呃,那个,她需要一条裙子,或是裤子。”他碍口地说了出来。 “她冷吗?” “不是,她的裙子弄脏了……” 莲莲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仔细细地朝着女郎看了一阵,明白了。她在自己的裙边擦擦手,跑到塑料篷布底下,一通翻腾,找出一块大毛巾,一袋卫生巾,还有一双塑料凉鞋。 “对不起,只有这个了,让她将就将就。”莲莲很是歉疚地递给他,“我和顺恩姐的衣橱都在二楼,楼梯垮掉了,没法儿上去。” “莲莲,劳你费心了。”成遵良由衷地说。 他把卫生巾拿给女郎,女郎双手捧住,差点没哭出来。他让她脱掉染了血污的裙子,暂时用毛巾裹住身子。他拎着她的裙子,问莲莲借了木盆肥皂,一通搓洗,拧干,往树杈上挂。树杈太高,他背着密码箱,使不上劲,只有努力踮起脚尖。 “我来吧!”一个男人接过他手里的湿裙子,身手轻捷地一跳,裙子就挂上了。那根树杈的形状类似衣架,裙子平平展展地摊开来。 “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不累吗?”男人拍拍手,道。成遵良认出他来,是背着老太太,上演断桥逃生的那位角儿。其实成遵良和同车女郎只比他早二十来分钟通过那座破朽的木桥,他们是歪打误撞地来到了这家旅舍,深山和乱石使路径变得诡秘,成遵良别无所依,只能刻板地信奉他的指南针。结果该死的指南针把他们带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成遵良淡淡一笑,不想解释。 “谢谢你。”他说。 “这身打扮挺适合你的,让我想起孔雀公主。”成遵良回到女郎身边,女郎将毛巾缠绕在腰间,毛巾很大,长及足踝。 “真不好意思……”女郎垂下眼皮。 “我姓成,你叫我成哥吧。”成遵良说。他不想编撰一个虚假的姓氏,否则别人叫出来,他会忽略是在叫他,很容易穿帮。 “我叫石韫生。”她在手心里写给他看。 “石韫生?”成遵良笑了,“这名字也太严肃了吧?听起来像个满腹经纶、硕果累累、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 石韫生被他给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 “走了这一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的笑容。”成遵良忍不住说。 石韫生羞赧地低一低头,成遵良已经发觉,她是一个喜欢低头的女子。垂下的眼睑,微微抿起的嘴唇,没有任何欲望,不带任何侵略性,是那种安静得像深刹古寺的状态。 “家里人叫你什么?你有小名吗?”成遵良习惯性地问道。这句话近似于*了,在那些风月情浓的场合,他总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横亘在陌生男女之间的冰块快速解冻。是,他是有过去的男人,有太多太多的过去。在他辉煌的人生里,美女和美食一样,缺乏悬念,轻若鸿毛。他不必做一个耐心的琴师,轻捻慢拢,在他,是一闪念便得到,甚至比预期更多地得到。 “我没有小名,”石韫生迟疑一下,还是礼貌地回复他,“我爸妈,他们叫我韫生。” “韫生,好,我也叫你韫生。”成遵良顺溜地说。 “有没有大夫?谁是大夫?有没有人学过医?有谁懂一点点医吗?”莲莲突然声嘶力竭地奔过来,语无伦次地朝着呆坐的人群大喊大叫。 第二日 白天(2) “我是大夫!”石韫生应声站了起来。 “你是大夫?”莲莲急迫地问,“你会接生吗?” “我是妇产科大夫。”石韫生说。 “那太好了!”莲莲一把拉起她的手,“快跟我来,那边有位大姐要生小孩了!” “韫生!”成遵良及时跳起来阻止她。他走到她背后,突如其来地拥住她。石韫生大惊,正待挣脱,成遵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毛巾。石韫生反应过来,是围在腰间的毛巾松掉了。她尴尬地整理着,越忙越乱。成遵良小声说,慢慢来,别急。 他就那样两手松松地搭在她的双肩上,看似不经意地拥着她,替她遮挡住惊诧的眼光。石韫生手忙脚乱地理好了毛巾,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一张脸红得不可开交。 ******* 捱过了饥寒交迫的长夜,关锦绣请求保安陪自己搭乘电梯,回到32层的屋子里。她在房里逗留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草草换了件衣裳,匆匆洗了把脸,从冰箱里取了两盒牛奶,抓起皮包和车钥匙,心急火燎地下楼。陪同的保安是个十*岁的大男孩,体贴地问道,大姐,收音机里说了,成都没事的,您要不要梳梳头发、留在家里歇一歇? “不要不要,”关锦绣连连摆手,她捋一捋乱发,照实说,“我一上楼,心就怦怦乱跳,阵脚大乱,是腿也软了,眼也花了——我怕是患上了恐高症!” 男孩子忍俊不禁。 关锦绣坐进车里,打开车载空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拿过车内随时预备的化妆包。先往乱草似的头发上均匀地涂抹了免洗润发乳,接着认认真真地做脸,打底、定妆、上眼影、刷睫毛膏、修眉、拍腮红、涂唇彩。她的妆容以暗色调为主,配衬中性的职业装,看上去沉稳而低调。在地震过后的这个清晨,她一如既往地将每个程序都做得完美无缺,没有丝毫的偷工减料。 修饰完毕,她驾车去了公司。早上八点半,本是塞车的高峰时段,然而整条大街变得空空荡荡,除掉两处红灯,她一路畅行无阻。沿途她想找一间早点铺子充充饥,都没能如愿,因为大多数店家皆歇业。 公司是在一幢大厦的第五层,五层以下,是商业区。她乘观光电梯上楼,眼见得一间间商铺关门闭户,恍若空城。公司里也不复往日清肃,一帮员工脱离岗位,聚在前台,大曝地震时各自的狼狈事,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慨。一个人说自己利用午休时段参加了芭蕾舞班,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跳舞的短裙跟软底鞋子就跑出来了;另一个人说当时正影印文件,奔到楼下,才发觉手里还攥着一大叠文件;又一个人说颠动最凶猛的时候,看到门厅里的两只景泰蓝大花瓶左摇右晃,赶紧扶住,结果扶住了一只,另一只还是倒了下去,摔得粉碎,居然忘记逃命,站在那儿为丧命的花瓶跌足惋惜。 “关总,昨晚您在哪里歇的?帐篷,还是车里?”一位女员工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关锦绣温和但有力地说,“请大家坚守各自的岗位。”一干人吐吐舌头,忙忙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座位前,埋首伏案。 关锦绣进了办公室,屋子里满地狼藉,电脑显示器趴在了桌上,沉重的保险柜不请自动地往前跳了几步,书柜里的书和文件更是群魔乱舞。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打电话叫进秘书,吩咐秘书派人对办公设施的安全性能进行全面排查。 “关总,今天一共有五位员工请了假,两位是昨天傍晚就到重灾区去当志愿者了,一位是到都江堰接父母,还有两位请病假,”秘书直言,“公司里人心惶惶的,有些人担心余震,还有一些人希望公司能放假,他们想到重灾区去参加救援工作。” “我知道了。”关锦绣让秘书通知各部门主管,召开紧急会议。 “公司的正常运转不能停止,公司支持员工参与抗震救灾,但是,我们的员工并不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因此,公司提倡要用更加积极有效的方式支援灾区,”关锦绣在会上言辞铿锵地说道,“我已经与北京总公司的领导通过短信和电话了,总公司通过红十字会,向受灾地区捐献了现金200万元和一批物资,作为身处成都的分公司,我们也要快速跟进……” “关总!”副总经理急急打断她,“我的一位朋友刚给我发来短信,说待会儿可能有较大的余震,我朋友在报业集团工作,他们单位已经开始实施撤离!” 与会者面色大变,两位女主管坐不住了,摆出了开溜的姿势。 “我们的一切工作,都要以每一位员工的生命安全为首要前提!”关锦绣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那两个逃到门边的女主管,提高了嗓门,“立即启动公司的紧急预案,各部门主管组织员工紧急疏散,在这里,我强调一句,”她竖起一根手指,“部门主管,作为各部门的安全责任人,必须走在部门员工的后面,我,关锦绣,作为分公司的负责人,必须走在整个分公司的最后!” 关锦绣践行她的诺言,在检查完每一间办公室,确认员工有序离开后,方才从容下楼。头天下午那个屁滚尿流、痛哭流涕的傻女人不复存在,她恪尽职守地重新扮演荣辱不惊、挥斥方遒的扬眉女子。 一帮人在楼下等了一个多钟头,既没有发生传闻中的强余震,却也迟迟没有得到新的信息。副总经理打电话问那个传递消息的朋友,朋友单位的状态大体一致,人人都撑着雨伞,在雨中傻站着,哪个头头都不敢擅自做主,指示职员回到办公楼里。 关锦绣重新召集各部门主管,就在雨地里把未完的会议进行下去,确定了公司向重灾区的捐赠额度,决定向处于重灾区的供货商、销售商进行定点帮扶,同时由公司行政办开展员工募捐活动。 午后,员工们自作主张回到办公室里。关锦绣叫秘书从网上下载了防震方面的小常识,安排员工统一学习,没想到那些知识立马就派上了用场。下午三点过,员工自制的地震仪——一瓶倒立的矿泉水啪嚓倒下,有人大叫,“又震了!”果然,楼房再度摇晃,没有人胡乱逃窜,都是就地钻到桌子底下,将软垫顶在头上。 晃动结束,关锦绣上网查新闻,汶川,61级余震。她拿起电话,拨了沈泰誉的手机,依旧没有信号。一天一夜里,她已经无数次拨打他的手机。他们结婚十三年,前三年,是佳偶,后十年,是怨偶。她想,他就这样走了吗?用死亡,来替代一纸离婚证书?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关锦绣与总公司通过电话,坐在宽大的柚木办公桌前,对着手机发呆。手机上有一条他的短信:余震了,你还好吗?二十六个钟头过去了,这是他发来的第一条短信,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她。在深重的灾难面前,他想念她的距离,竟然是二十六个钟头。漫长漫长的二十六个钟头。 她没有回复。二十六个钟头以后的想念,是没有想念。二十六个钟头以后的爱,是没有爱。她不是傻子,她明白的。 临近下班,她接到朋友的电话,约她一块儿到都江堰,给灾民赠送食品和饮水,她愉快地答应了。她驾着车,驶入由十几个自驾车的朋友组成的车队。通往都江堰的高速公路被来往不绝的救护车和救援车所占据,他们的车队就改走老成彭公路。每辆车的后备箱里都满满地塞着方便面、饼干、巧克力、牛肉干、纯净水、药品什么的,关锦绣的略有不同,她装了一些高价抢购的帐篷。 受损严重的都江堰中医院和聚源中学早已驻扎了设施齐备的救援部队,他们就将物品分别卸在这两处,然后搭载了一些轻伤员返回成都。把伤员送到医院后,关锦绣开车回家,那是她和沈泰誉的家,是沈泰誉单位的集资房,统共只有六层楼,她再也不敢去那套高楼幽闺。 洗澡的时候,关锦绣满脑子都是坍塌的房屋,她披上睡衣,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牛奶,站到阳台上吹吹风。对面是几幢气势恢弘的商业大厦,楼侧有霓虹灯带,在雨雾纷飞的傍晚,繁华万千地矗立着,不知为什么,好端端地,关锦绣却恍惚看到了它们倾倒的模样,铺天盖地的烟尘与梁柱,一地废墟。 第二日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3日,星期二,夜晚大雨。 整夜搭建与修缮帐篷。不能停止。一旦坐下或是躺下,就会有崩溃的感觉。 ******* 临时产房很快就搭建起来了。 沈泰誉和成遵良齐心协力,用有限的材质做成了一间遮风蔽雨的窝棚,天花板是篷布,墙壁是篷布加木栅栏,那些木栅栏倒是现成的,是莲莲从旅舍的鸡圈里扒拉出来的。 山中雨大风急,气温陡降,每个人都冻得嘴唇乌青。除了产妇,老弱病雏也一齐挤入窝棚中,挨在一块儿,相互取暖。窝棚很不坚固,插入泥土中的木头柱子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好几次都险成连根拔起之势,根本无法承受如此众多的喘息、呼噜、汗、血迹、饱嗝、响屁、骂骂咧咧,当然还有浑浊的泪水。成遵良只得举着一把榔头,在四周敲敲打打,不断做着修理工作。 沈泰誉没法入睡,他担忧着这小山谷究竟能给大伙带来多长时间的庇佑。余震不断袭来,每一次的余震前,山间都会传来沉闷的轰响,轰隆隆的怒吼声一阵紧似一阵,在夜间的山林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产妇痛楚的呻吟弥漫在窝棚中,守护在侧的石韫生扭头问莲莲,旅舍里有药品吗?莲莲想了半天,说,二楼有,不过楼梯垮掉了。 “我去取!”沈泰誉自告奋勇。 莲莲找来一把竹梯,靠在岌岌可危的房梁上,沈泰誉身手矫捷地攀爬上去。在二楼尚未完全垮塌的房间里,他找到了酒精、医用棉花、创可贴、葡萄糖和少得可怜的几种消炎药,同时翻出了七八床棉被、一些衣物,几条用于出售给居客的香烟、整箱的方便面、几盒饼干、两瓶水果罐头、几包水果糖,连同一大袋打火机。 沈泰誉把这些东西捆扎妥当,统统扔给站在楼下翘首以待的莲莲,自己继续埋头翻找。半侧屋顶突然轰塌下来,沈泰誉被卡在两根横梁之间,还好,空间足够他顺利脱身。他不敢多逗留,携着收罗到的塑料布、晒衣竿、绳子和铁钉,沿竹梯爬了下来。 “沈大哥,你的背受伤了!”莲莲尖叫一声。沈泰誉侧头一看,左肩靠近脊背的地方,衬衣破了一个大洞,有鲜血滴答到脚后跟,他感到一阵刺痛。 “没关系的,”沈泰誉说,“莲莲,你先把药品给大夫送去。” 莲莲很听话,一溜小跑,把药品送到石韫生和产妇身旁。沈泰誉正打算用凉水冲洗伤口,莲莲又赶了过来,手里拿着小半瓶酒精。 “你身上都湿了……”莲莲瞅他一眼,弯下腰,把屋檐底下做饭用过的火堆重新点了起来。 “把衣服烤烤,当心着凉了。”莲莲自言自语地说道,凑近火堆,很大方地解掉纽扣,脱去外衣,里头是一件贴身的纯棉小背心,白色的,被汗和雨水湿透了,密密匝匝地裹着骨肉停匀的身子,漂亮的锁骨,完美的胸形,几乎等同于裸身相陈。 沈泰誉的眼皮立刻垂了下去。 “快脱呀,沈大哥!”莲莲催促,“我问过石大夫了,伤口得用酒精消消毒,要不得发炎溃烂了。” “莲莲,你去给石大夫搭把手,伤口我自己处理就成!”沈泰誉忙道。 “沈大哥,你有特异功能吗?”莲莲发笑,“你可以看得见自个儿后背受的伤?看都没法儿看,怎么处理啊?!” “那个,”沈泰誉结舌,“不太方便吧……” “废话!”莲莲不客气地动了手,一上来,三两下就把沈泰誉的衬衫解开。其实沈泰誉的衬衫脱不脱都一样,因为前胸后背都有破损,只差成为一片片的布料了。不过穿与不穿,毕竟还是有点不同。沈泰誉没预料到莲莲会动真格的,他徒劳地护住自己,强笑道: “小丫头,你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吗?” “沈大哥,你要命还是要面子?你想一直流血,把身体里的血都流干吗?”莲莲已经开始用酒精擦拭他的伤口,他痛得龇牙咧嘴。莲莲停住手,问,“很痛吗?” “不,不,不太痛……”沈泰誉苦着脸说,莲莲用蘸满酒精的棉花签细细剔除他伤口里的浮尘,尖锐的痛感压垮了沈泰誉,他觉得自己正在沉沦,正在被一根钉子牢牢钉在地上。他平生最怕的两件事情,一件是打针,一件是吃药。好在他身体结实,多少年来从未进过医院,小伤小病总能自行痊愈。 “好了!”莲莲用一块柔软的布替他覆盖住了伤口,以布条绑缚住。 “真像一只粽子!”莲莲望着沈泰誉上半身纵横交错的布条,忍俊不禁。沈泰誉说声谢谢,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他那件湿淋淋的破衣服。 “寒气太重,我得给大伙儿熬一锅姜汤。”莲莲忙忙地翻找生姜与红糖,沈泰誉起身到窝棚那边去,打算实施新的搭建工程。 窝棚里点着两根蜡烛,影影绰绰的白烛光中,人叠着人,一些躺在窝棚边缘的人,胳膊和腿脚就悬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被遗弃掉的恐怖的断肢。 产妇睡在窝棚中央,垫着柴草,盖着棉被,被疼痛折磨得接近虚脱,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紧咬嘴唇,不时疯狂地把头从一边扭向另一边。老板娘拿着一块干毛巾,为她揩拭汗湿的额头,石韫生捧着一杯葡萄糖水,小勺小勺地喂给她。产妇的婆婆焦虑地呆坐着,泪水在她满脸的皱纹间横流,怀里依偎着产妇六七岁的长女,小东西没心没肺的,已经熟睡过去,嘴角挂下一条长长的涎水。 沈泰誉的继母,痴癫的老太太,窝在石韫生的脚边,头枕着石韫生的小腿,呼呼大睡。沈泰誉对石韫生抱歉地笑笑,轻手轻脚地把老太太稍稍挪移一下,让她靠着一堆垒起的干草。老太太惊了一下,大睁着眼,茫茫然地左顾右盼,沈泰誉安抚地哄拍她,像哄拍婴儿似的,口中喃喃说着,睡吧,睡吧。老太太合拢双眼,又睡了。 “你对你母亲真够孝敬的,”石韫生轻声说,“早上桥断了,命悬一线,大家都以为你会扔下她,没想到你还是坚持背着她跑。” “总算都过去了……”沈泰誉一笑,其实他也很想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太,这个夺父弑母的仇人,这个他幼年和青年时代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的恶妇,他为什么会弃自身的安危于不顾,千方百计带着她逃离险境呢?是悲悯之心在作祟吗?是是是。强大的同情像数吨钢铁一样沉重地背负于他的脊骨之上。沈泰誉摇摇头,在天崩地裂的厄运面前,头脑里活跃的灰色物质,一种被命名为思考的玩意儿,只会让他更加疲惫与痛苦,他不愿意停留其中。 “这箱子是谁的?”沈泰誉留意到石韫生身侧有一只碍事的皮箱,他伸出手,想把它拎到屋角。 “别动!”石韫生阻拦他,“这是成哥的资料,非常重要的保密文件,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安全,绝对不能外泄。”沈泰誉认出了那只皮箱,的确是那个奇异的男人时刻携带的,有时挎着,有时拎着,有时抱着。当他奔跑的时候,带子过长的箱子随着他快慢不一的速度,节奏凌乱地敲打着他的臀部和大腿内侧,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头吊着沉甸甸的巨型生殖器的怪兽。 “是保密文件?”沈泰誉突然有点兴奋。这意味着什么?盟友?这个甜蜜的词语托举着他,浮出了灭顶的深水。在孤独而迷惘的飞升中,他似乎骤然瞥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转身去找成遵良。成遵良站在雨地里,劈开一块木板,用它来做一间新窝棚的支架。沈泰誉不合时宜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极其亲热地摇撼了一下,就像两个久未谋面的挚友。 “老成!”沈泰誉叫了一声,“你是姓成吧?我姓沈,沈泰誉。”成遵良诧异地看看他,成遵良的手是软绵绵的。 “石大夫说你的皮箱里放着保密文件,我想,我们应该属于同一个系统吧?说不定以前我们还在什么会上碰过面!”沈泰誉忘乎所以地补充道,“我在反贪局工作。” “我只是出差路过,我的工作单位不在四川。”两秒钟以后,成遵良抽回了自己那只软绵绵的手,冷淡地说道。 ******* 成遵良感到胃部很难受。他没有胃病,不过,每当他紧张或是愁虑的时候,他的胃就会跟着捣乱,仿佛一台绞肉机,高速运转,不遗余力地搅拌他的内脏,并且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喝了一大碗姜汤,又问莲莲讨要吃食。 “喏,就这么一小袋儿,”莲莲绷着一张严厉的小脸,给了他两块苏打饼干,“剩下的,得给产妇留着,她要是没有力气,怎么生孩子?!” 成遵良的回答是胃里刺耳的咕咕声,他的体内像是住着一只聒噪的下蛋母鸡。莲莲抿嘴一笑,顺手又给了他一块饼干。成遵良心想,坏了,这丫头准定是把自己当成了饭桶。 事实上,他不单单是饿,他还想排泄。他的胃肠功能显得紊乱不堪。自打得知沈泰誉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高热病人,一阵寒凉,一阵滚烫,冷汗热汗交替而下。 幸好沈泰誉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追着问,他们没有时间过多地交谈,毕竟连夜赶搭窝棚是一件透支体力的活计。 “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是他和沈泰誉之间唯一的对白。 第二日 白天(3) 沈泰誉个头高,动作敏捷,他就攀高,完成相对有难度的挑战。比如木板不够,沈泰誉就跨骑在树腰,把篷布的一端固定住,问,这样可以吗?成遵良说,可以。然后把篷布用铁钉钉牢,再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绑。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老成,你挺细致的。”搭完两间窝棚后,材料全部用尽,沈泰誉终于得空说道。 “我当过知青,跟师傅学过木工活儿。”成遵良如实说。 一共有了三间窝棚,沈泰誉就把人们疏散开来,为产妇留下了单独的空间。成遵良坐在自己的箱子上歇息,看着沈泰誉出出进进的,搀老人,抱小孩,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像流水一般,不断地逝去,又不断地涌来。 看着看着,成遵良就被深深的惧怕击倒了。他盯视着沈泰誉的腿,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他盯视着沈泰誉的胳膊,他的胳膊很粗壮,肌肉在衣料下隐隐凸现。在一片空茫的白色烛光里,他渐渐睡了过去,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在梦境里,障眼法是无比神奇的追捕与逃亡技术。他是一只梅花鹿,沈泰誉变做一头雄狮,在及人高的荒草间若隐若现。梅花鹿的脖子上挂着密码箱,纤细的四肢几乎要腾空而起,仍旧难以企及狮类的力量。它们奔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梅花鹿被追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出原形。原来是老迈后的成遵良,霜染鬓发,手指僵硬,再也拿不起他的密码箱。狮子还是狮子,没有露出沈泰誉的面目。狮子说,我受过专业训练,擒拿格斗样样在行,我还有枪。成遵良万分疲倦地跪了下来。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奔跑了,这一次,你就会向我开枪了! 一排酱色的子弹嗖嗖射来,成遵良猛地惊醒。他举目四望,篷布滴答着雨水,苍白的蜡烛像灵堂里彻夜长明的灯。最初的恐惧退潮而去,取而代之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气息。还能活下去吗?他,沈泰誉,以及所有的人?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道考题,一道他越俎代庖、擅自替神祇拟定的选择题。答案有两个。 a.死在这里。 b.活着出去,被沈泰誉抓捕,接受审判,接受裁决,在某个偏僻的监狱了却残生。 他在a与b之间左右徘徊,然而他的犹豫持续了不过十来秒钟,便断然选定了b,那阴郁却令人敬畏的b。在心里落笔为定的瞬间,他感到自己是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打哆嗦。非得如此吗?他问自己。他忧伤而勇敢地想到了第三种答案。 c.活着出去,按照原定计划,曲线前往荷兰。 这想法并没有让他好受起来,相反,c只是一支虚无的旋律,轻飘飘地盘旋在屋顶;而a是一束强劲的光,使人眼盲;b则是彻底的黑暗。 后半夜,产妇的号叫惊动了沉沉入睡的人,几个女人睡眼惺忪地聚了过来。产妇叫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身边的人不得不转过脸去,免得耳膜被震破。 莲莲和沈泰誉端来两大盆烧好的开水,老板娘接过,对莲莲说:“没结婚的丫头,别待在这儿,腥气!”成遵良也赶紧避了出去,就连产妇的婆婆和长女都被请了出来,里头只剩下石韫生和老板娘。 “吸气,呼气,用力,停!”成遵良听到石韫生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对,就是这样,听我的口令,咱们慢慢来!” 产妇似乎很不顺从,她的回应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尖叫。石韫生撩起篷布的一角,钻了出来,轻声对产妇的婆婆说: “产妇精神过于紧张,恐怕会出现宫缩无力……” “宫缩无力是什么意思?”产妇的婆婆傻了眼,“是难产吗?”石韫生点点头,产妇的婆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石韫生慌忙喝止她,“你这一哭,给她听到了,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老天,我该怎么办哪,我的媳妇怎么这么苦命啊。我们昨天从山上下来,就是要到我儿子那里去,我儿子在都江堰打工,挣了点钱,联系了一家产科医院,说是让我媳妇享享福,到医院里去生孩子……”产妇的婆婆哽咽着,抓住石韫生的手,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哀求着,“大夫,我这孙女儿,是我媳妇自个儿在家生的,连接生婆都没找呢,脐带还是我剪断的,当时她们母女俩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媳妇那身体,棒着呢,家里的庄稼地,全是她一个人料理,每顿能吃下三大碗干饭。大夫,你要帮帮她,你一定要帮她啊,你放心,我儿子有钱,他在工地上开搅拌机……” “产妇已经出现难产的征兆,大人小孩都面临生命危险,我会尽全力,但是,我没有把握,我不敢保证什么。”石韫生截断她,清清楚楚地说道,转过头,问莲莲,“附近有医院吗?我们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把她送到医院去?” 莲莲发呆。 “镇里有一家医院,有产科。”脚背砸伤的老板娘闻声也一瘸一拐地从窝棚里走了出来,“不过,从这儿都可以看到,河对面全是黑的,一丝光线都没有,估计镇里的房子倒塌了不少……” “即使不能施行剖腹产也没关系,只要找到有效的药品,状况就会改善很多!”石韫生急道。 “通往镇上的公路断了,”沈泰誉接腔,“那座桥,不是也断开了吗?昨晚我已经搜索了一整夜,应该没有别的通道了。” “直接过河怎么样?”成遵良问道,“河水这么深,平常有船或是木筏一类的东西吗?” “没有,”老板娘说,“这条河,是地震以后才涨成这样的,以前是很浅很浅的河滩,夏天有水,冬天干涸,走着过去都没问题。” “听天由命吧!”石韫生叹息一声,对莲莲说,“方便的话,煮点儿吃的,可以吗?” “我马上就去!”莲莲朝火堆边飞跑。产妇的婆婆搂住吓呆了的孙女,悲咽不止。 石韫生和老板娘一声声地安抚着产妇,产妇一概不理睬,一心一意地哭叫,莲莲煮的香喷喷的鸡蛋面,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产妇连看都不看一眼。 “给你吃吧!”莲莲没好气地塞给成遵良。 “真当我是大胃啊?”成遵良乐了,逗她一句,转而弯下腰,递给了产妇的长女,“小妹妹,饿不饿?给你吃吧,吃完进去帮妈妈打打气!” 小家伙眼里噙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乖乖地吃了。吃完,依照成遵良所教,隔着篷布,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加油!妈妈,加油!” “宝贝!”产妇挣扎地唤道,随着她的呼唤,石韫生大叫一声,看到胎头了,不要乱用劲,小心撕裂产道!一阵虚弱的婴啼迅即响了起来,老板娘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大胖小子!”产妇的婆婆一听,喜极而泣。 “宝宝的妈妈和奶奶要没意见的话,就叫他摇摇吧,这两天,把大家都给震懵了,晃晕了,”莲莲沾沾自喜道,“摇摇,这名字多棒!” “有惊无险!”成遵良松了口气。 “不对吧,她们怎么了?”沈泰誉侧耳细听,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棉花!纱布!”石韫生不停地叫。 “还要吗?还没有止住吗?”老板娘的嗓音明显变了调。 “发生什么事了?”成遵良抬高声音问。没有人答理他。 产妇的婆婆忍不住冲了进去,片刻,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木僵僵地走了出来。婴孩被裹在一件柔软的汗衫里,没来得及清洗,头上、脸上粘满粪便与血迹。莲莲好奇地凑上去,凝视着新生儿皱巴巴的小脸蛋。 “孩子的妈妈好不好?”莲莲问。 产妇的婆婆眼泪长流。 “宫缩乏力,产道损伤,导致大出血,这里不具备抢救条件,静脉穿刺、面罩吸氧、输血输液,这些都没办法,我能做的,只有按摩子宫,从西医的角度来看,产妇必死无疑!”石韫生钻出窝棚,满手是血,心急火燎地对产妇的婆婆说,“我念医学院的时候,跟一位老教授学过一段时间针灸,我想试试针灸,不过我不能承诺什么,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你明白吗?” 产妇的婆婆哭得说不出话来。 “莲莲,立刻帮我找几根缝衣针!”石韫生叫道。 莲莲领命而去,搬过木梯,就要往倾覆的二楼爬。沈泰誉撵了过去,推开她,顺着木梯噌噌噌上到了二楼。莲莲在下面担任指挥官: “最左边那间,对,就是那个位子!靠门边有张桌子,摸到了吧?桌子最下端的抽屉没有上锁,打得开不?里面的小木匣,能取出来吗?” 沈泰誉把压得变形的小木匣交给了莲莲,里边有十来根长短不一的缝衣针。石韫生一根一根地放到烛火上熏烤消毒,一根一根地插进产妇的胳膊与上腹。产妇处在严重失血后的昏迷状态中,老板娘抖着手,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地换掉她身下被血液渗透的棉织物。医用棉花数量有限,止血的工具扩展到了被褥、衣物,乱七八糟地塞在产妇的双腿间。 大家都急坏了,已经顾不得羞耻,一窝蜂地挤在产妇周围,聚精会神地瞅着石韫生手里的动作。石韫生脸上的汗水如小雨纷纷坠落,没人去擦拭,生怕打扰了她。 新换的被褥照例迅速浸染上一团血迹,那血迹不安分地漫延着,由快至慢。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团血迹。缓缓地,缓缓地,浸渍着,浸渍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野蛮的扩张不易察觉地停止住了。 “止住了?”莲莲小声问。与此同时,晕厥的产妇“哎哟”一声,被一根针给扎醒了。 ******* 晚餐关锦绣为自己煎了一块牛排,搭配一杯barolo。吃到一半,手机短促地滴滴叫,是他的短信。他在短信里若无其事地问:在做什么?下午余震以后,他发来的那条短信她没有回复,这在他们之间的交往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事,她总是如飞蛾扑火一般热烈而盲目地回应他的每一次召唤。 她把手机放到一旁,继续享用牛排。隔了一会儿,手机再度响起,还是他。依旧是那句话:在做什么?她突然明白过来,他以为手机信号不好,前面那条短信她没有收到,而不是刻意不理。那么下午的那条短信,他也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不介意。关锦绣决定放弃无意义的沉默,她答复了简单的两个字:吃饭。 “帐篷脱销,托朋友买到一顶。怎么拿给你?”他问。关锦绣盯着这一行字,久久地,发着呆。她应该感激涕零吗?她的嘴角上扬,忍不住地露出冷笑。 “谢谢。”她发过去一条短信。 “不用了。”想一想,她再发过去一条短信。 “我在家睡。”又想一想,她发过去第三条短信。 短短的一句话,被拦腰斩成了三条短信,从高xdx潮的华章,跌入低音的峡谷,就像她那颗碎裂到无法修复、却还在百般挣扎、百般犹疑的心。 “你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到不妥。 “我很好,谢谢你关心,不过,请不必再关心我;对我而言,你的关心,只会是一种打扰,请不要再打扰我,谢谢你,再会。”这次,她是一口气讲完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占满了手机的整页屏幕,没有停顿,没有犹豫。 手机静了下来。关锦绣明白,他不会再给她发短信了。他不是十八岁的生瓜蛋子,被女孩子甩了,会哭、会闹、会纠缠、会恳求、会追着问十万个为什么。他不会的,他是理智成熟的成年人,有家有室,外遇不过是缭乱绽放的玫瑰花丛,凋谢了也就凋谢了,有什么损失呢?何况,像他那样“多金型男”,永远都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下一季春天。 关锦绣的胃口不错,连充当配菜的西兰花、胡萝卜都一概吃光光,剩下的牛排汁也不放过,裹进蒜蓉面包,一通大吃。她把许许多多的想对他说的话,混合着美味的食物,一起吞咽下肚。他没有问她原因,其实,如果他问,她会告诉他的。她会对他说,从小到大,她的人生,都是第一名的人生,考试第一,工作第一。不错,她是爱他的,可是,她不能容忍不对等的感情。地震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在他的心中,太太跟女儿排列第一。第二名的爱,她绝对不要。 晚上十点多,沈泰誉的同事打电话过来,问关锦绣要一张沈泰誉的相片。单位里的领导与同事都知道沈泰誉请假前往汶川老家,处理父亲的后事。通信骤断,大家焦急万分,使尽浑身解数,千方百计打探他的下落。他的两位同事甚至一大早就与关锦绣通过电话,说是要开车奔赴汶川,寻找沈泰誉,可惜没走出多远,公路就断了,只得怏怏返程。 “把照片放到网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见到他,也许会有新的进展。”沈泰誉的同事说。 关锦绣答应下来,打开电脑,找寻沈泰誉的照片。她在照片夹里一页一页地浏览,她常常出差,喜欢旅游,因此存留下不少的照片。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波光潋滟的日内瓦湖、漫山遍野开满紫色薰衣草的普罗旺斯、水清沙白的马埃岛、巍峨磅礴的布达拉宫、有着白夜与北极光奇观的漠河——她见过无数神奇绚丽的景观。 她的旁侧,屡屡有同行者的身影,有亲人,有闺蜜,有同事,有萍水相逢的旅伴。有一张,连他都在。是公司召开的新年答谢会,作为供货商的他,也在受邀之列,他挤在她身后的人堆里,不知谁说了什么好笑的段子,他擎着红酒杯,仰面大笑。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好上呢。后来,是一份常规合同出了纰漏,秘书打印时,漏掉了一页,导致合同成为《尼布楚条约》,不平等的协议。双方却都没有细读,落笔为定。发现问题时,他吓傻了,如果严格照合同执行,他将面临难以偿还的巨债。她没有乘人之危,很公道地更正了合同条款。他请她吃了一顿饭,是在豪奢的五星级酒店,有外籍琴师演奏《往日情怀》的那种地方。吃过饭,他们去ktv包房,点了一瓶xo。他的嗓音很棒,有如天籁,可以如假包换地演唱腾格尔的《天堂》,他唱歌,她喝酒,不知不觉就喝高了,坐在他的车上,像坐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他掉转车头,回到就餐的那间酒店,开了房。当她被他压在身躯底下,居然还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慢着,沈泰誉呢?他在哪里?单人照没有,合影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电脑里居然没有储存一张沈泰誉的照片! 屏幕左下方的邮件提示图标亮了起来,是在美国定居的妹妹发来的电子邮件。妹妹问:姐夫有消息了吗?关锦绣按下“回复”键,敲下几个字:凶多吉少。 她关掉电脑,蹙眉凝思,他们有多久没有一块儿拍过相片了?五年?十年?客厅的墙上倒是挂着一张结婚照,年久蒙尘,新郎新娘的脸都是灰暗的。总不能用这张去充数吧?沈泰誉的同事要笑掉大牙的。 关锦绣推开沈泰誉的房门,茫无头绪地接着翻找。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她和沈泰誉各住一间,互不相扰。沈泰誉的屋子过于简洁,铺着深蓝格子床单的单人床,靠墙一列书橱,窗下一张书桌,一目了然,别无他物,跟男生宿舍似的。 她在书橱底端找到一摞相册,还没翻开,座机就响了,是公司的秘书打来的。秘书说,关总,您还待在屋子里吗?我的朋友给我发短信,说今晚会有很大的余震,我们一大家子都避到三环路外的农家乐来了,公司里的同事也来了好几个,这一带很开阔,全是平房,很容易跑出来的,要不,您也过来吧? “很大的余震是多大?是政府正式发布的吗?”关锦绣笑了,“电视里是怎么说的,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 “关总,这种事情,可不敢赌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秘书急道。 “在家睡觉多舒服,我才不去喂蚊子呢!”关锦绣气闲神定。 收了线,她有些不知所措。电话里的镇定自若是装出来的,她一向是最最死撑的女子,在下属面前,永远扮演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女超人形象。其实,她怕得要死。 怔了半晌,她到底没勇气留在家里,抱起几只靠垫,带着那堆相册,锁门下楼,到自己的车里过夜。车内空间局促,她把驾驶座椅放低,枕着靠垫,半躺半坐,打开阅读灯,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相册。相册里有沈泰誉幼年的黑白照片,与家人的合影,念书时的集体照,外出旅行的留念,以及去桂林度蜜月时跟她拍下的大量照片。 漓江泛舟,他坐舟首,她坐舟尾,孩子气地弯身撩动水面,他突然叫她一声,她回眸一笑,他手中的相机咔嚓一响,拍下了她那个无比粲然的笑脸。那是十三年前了,当时的她,有着多么幸福的神采。关锦绣忍不住抽出那张相片,相片背后几张发黄变脆的纸片顺势滑落出来。 她把纸片捡了起来,狐疑地一张张察看着。开头两张,是检验报告,她见到过的。其中一张,证实沈泰誉罹患原发性无精症,不能生育,另外一张,显示她的各项化验指标均为正常,她是个十分健康的女人。这两份报告的日期,是1998年,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年,然而沈泰誉为什么如珠似宝地藏在相册里呢?她感到讶异。 接下来的两张,居然也是检验报告,与前面那两份格式一致,日期一致,连内容都大同小异,可是——她一下子坐直身子。见鬼了,报告上写着什么?署名沈泰誉的那一份,一切正常,而署名关锦绣的那一份,白底黑字,写着先天性幼稚子宫和卵巢发育不良! 第三日 白天(1) 第三日白天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白日晴转雨。 误服毒物的猫与老鼠,狭路相逢,是捉对厮杀,还是共谋生路? ******* 天快亮时,沈泰誉困得撑不住,在窝棚里睡了一会儿。醒来,老太太独自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着川剧《玉簪记》,是女主角陈妙常在《琴挑》那折戏里的“二六”唱段。 “他真是俊俏书生好品性,句句话儿都含情。他那里笑脸儿来相问,哎呀呀,羞答答,怎回他那一声。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照他孤零,照我也孤零……” 这一段唱词,沈泰誉再熟悉不过。早年老太太专职做妖精的时候,父亲最喜欢听她唱戏。在屋后的院落里,她一边晒着衣裳,一边小声唱着。父亲听见了,涎着脸,凑过去亲吻她,她假意不肯,伸出兰花指,往父亲脸上轻轻一戳,嗲嗲地唱一句: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父亲完全疯掉了,眼珠发绿,拦腰抱起她,大步朝后院阴暗的柴房里去。沈泰誉记得,那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杏子树,年年结果,都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这个吊梢眉、水蛇腰,穿着花旗袍与高跟鞋的狐狸精,哼唱着靡靡之音,像毒,似蛊,不费吹灰之力,就拆散了沈泰誉的家,隔绝了沈泰誉的父亲和母亲。 她是个罪犯。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她杀死了一对元配夫妻的婚姻,凌迟、碎尸。爱的刽子手。可是,没有哪个法庭会审判她,没有哪个法官会宣布她的刑期。年少气盛时,沈泰誉时常告诫自己,他必须牢记仇恨,总有一天,他要对她,来一次彻底的清算,总有一天,他要为冤死的母亲,报仇,雪恨。 那个“总有一天”就在眼前,然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甚至不能狠下心肠,撇下孤单的老太太,让她自生自灭。 “妈,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忍不住低叹一声。 “哥哥,你醒了!”老太太眉开眼笑地盯着他。 天,怎么又成哥哥了?哥哥妹妹是父亲与老太太之间的昵称,看来老太太是把沈泰誉认成了他那见色忘义的爹!沈泰誉浑身汗毛倒竖,估计抖一抖,能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哥哥,这是我给你留着的,可有营养了,你悄悄儿地,快吃吧,千万别让人看见了!”老太太四顾无人,从衣袖里掏出一把软塌塌的东西。 “呵呵!”沈泰誉失笑。老太太手心里躺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头晚用来佐粥的腌萝卜干。敢情老太太处心积虑为心上人密藏起来的就是这玩意儿! “吃啊!”老太太抓着那把脏兮兮的腌萝卜干,直朝沈泰誉嘴里塞。 “好,好,我吃,我吃!”沈泰誉接过来,嘎嘣嘎嘣地嚼着,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其实暗地里把粘满泥灰的腌萝卜干给扔了出去。 “这样就乖了,”老太太满意地摸摸他的头,“宝宝啊,妈妈明天带你逛街去!”又把他误认作了亲生的儿子。这都哪跟哪啊! “想看宝宝吗?”沈泰誉问。 “想!”老太太果真连连点头,一脸期盼。 沈泰誉牵着老太太的手,把她带到新生儿的窝棚。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清洗婴儿、打理秽物。死而复生的产妇躺在厚厚的柴草与被褥里,面白如纸,莲莲捧着一大碗荷包蛋,用勺子剁碎了,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进去看宝宝吧!”沈泰誉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乐颠颠地走到啼哭不止的婴孩身边,试着去触摸小家伙吹弹可破的皮肤。 “摇摇,快看看,老奶奶看你来了,大家都很疼你呢。”小东西的奶奶喜滋滋地说,她们同意了莲莲的建议,将摇摇作为宝宝的乳名。沈泰誉没有跟进去,他知道,此地的农村,男人不可以随意闯入产妇的屋子。这是风俗,也是禁忌。 沈泰誉转回旁边那间窝棚,席地而坐,把手提电脑放到膝盖上,键入密码,打开来,逐一查看每一个文件,将最为重要的拷贝到便于随身携带的u盘里。一大早他就盘算着这件事儿,手提电脑无论体积多么玲珑,在u盘面前,终归是庞然大物,后者往裤兜里一揣,啥都不会妨碍。何况手提电脑电池的使用期有限,顶了天,不过四五个钟头,山坳里又停电,没办法充上,缺了电的电脑,一点儿用都没有,等于一废物。沈泰誉做好了万不得已之际抛下手提电脑的打算。 每个文档他都看得极为详尽,哪些是与其他同事资源共享的,哪些是专属他办理的绝密资料,他一一判定,逐项按“另存为”,保存到u盘中。 有一份文档,是沈泰誉到汶川以前处里开会,刚刚布置下来的任务。每个调查对象后面,都附带着一张相片,沈泰誉拉过鼠标,匆匆掠过。这份文档,处里的同事人人有份,用不着拷贝。蜻蜓点水地浏览完,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重新回到文首,放慢速度,再看一次,于是,那张相片很快就从众多相片里凸现了出来。 是在某机关单位学习党的十七大精神报告会的会场上,主席台照例坐着一长溜官员,其中一张脸,用红线圈着。沈泰誉定睛细看,方脸,眼睛里水意荡漾,眼角布满杂乱的鱼尾纹,眼袋很圆很大,宽鼻梁,厚嘴唇,是那种面相书里“命带桃花”的长相。这些他都没兴趣,关键在于,这不是成遵良是谁?!沈泰誉不能置信地久久凝视着那张相片,远看,近看,横着看,竖着看,怎么看,都是成遵良无疑!沈泰誉按捺着激动的情绪,专心致志地把文字材料详读了一遍。 “……成遵良,男,1964年9月出生,四川雅安人;198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96年在四川省级机关党校学习……计划处处长……据举报,其利用报批与审核的权限,索取收受高额贿赂……先后包养情妇多名,分别为其购置住宅、高档轿车……妻子为原纺织厂下岗工人,五年前定居加拿大……一女在加拿大温哥华读大学……在荷兰银行,有大宗外汇储蓄……共同涉案的计划处会计已被实施刑事拘留……5月10日,已由其所在单位纪委部门通知本人,近期不能离开成都……” 沈泰誉反复读着,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镶嵌进脑海中。很明显,当狩猎计划尚在酝酿之中,狡猾的猎物已经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了毁灭的气息,提前一步,溜之大吉。 沈泰誉心跳加速,手心渗出了汗,兴奋得坐立不安,就像以往每一回,案情取得重大进展时那样。猎人与猎物,在逼仄的死胡同里遭遇了,接下来,就该是机敏巧妙地周旋、坚定不移地对峙、不遗余力地射杀,斗智,也斗勇。 有一刻,沈泰誉彻底忘记了现时的处境,他的身份,不是沦陷孤岛的灾民,而是反贪局的工作人员,他的思维,被职业精神和职业技能牵着鼻子走,完全沉浸在对嫌疑人的心理与行为分析中。直到莲莲夸张地敲着锅子,大声叫开早饭喽!开早饭喽!他才惊悟置身何处。 早餐是一人一只腌鹌鹑,男人们外加一杯高粱酒,老年人与小孩子各一小碗清汤面。一位农妇拎起细瘦的腌鹌鹑说道,一大早就吃荤菜吗,太浪费了呀。莲莲说,这是为了庆祝产妇母子平安。 沈泰誉不饿,问莲莲要烟。头晚他从二楼搜寻下来的几条烟,全交给了莲莲,莲莲捂到相对干燥的柴堆里收存着。 喏,莲莲随手就给了他一条未启封的云烟,还把存烟的地方指给他看,说,沈大哥,你要抽烟就自个儿取吧。沈泰誉说谢谢,迫不及待地掏出一盒,撕开包装,点燃一支狠命吸着。在反贪局,他是出名的烟民,每当进入办案的阶段,他一鼓作气地冲刺着,他的烟,同样是一鼓作气地冲刺着,一支接着一支,不歇气地抽着,是把烟当成了饭,当成了睡眠,当成了家的劲头。 “有烟吗?”成遵良闻声凑过来。 “给!”莲莲甩给他一条玉溪。 “多少钱?”成遵良掏出皮夹子,拈出几张百元大钞。 “这会儿,最没用的就是你那劳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莲莲挡开他的手,戏谑道,“你好好留着吧,等到卫生纸用没了,你得拿它上厕所呢!” “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成遵良尴尬地一笑。他不嫌麻烦,把那只累赘得要命的箱子又挎在肩上了。不用看,沈泰誉也能猜到,什么狗屁绝密文件,铁定是钞票,大把大把的钞票,这只蛀虫! 心里咬牙切齿地这样骂着,沈泰誉脸上却风轻云淡地笑着,甚至态度豁达地递过打火机,帮成遵良点起烟来。 “我这条是云烟,你那条是玉溪,咱俩可以互通有无,交换着抽。”沈泰誉搭讪道。 “唔。”成遵良口中回应着,不欲深谈,叼着烟,把那条玉溪香烟夹在腋下,转头走开。沈泰誉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沈大哥,腌鹌鹑好吃吗?那坛高粱酒是顺恩姐去年从都江堰买回来的呢!”莲莲说。 “鹌鹑有点儿油腻,早起我不太习惯喝酒吃肉,只要有烟,抽两支就成。”沈泰誉如实说。 “没办法啊,”莲莲的神色黯淡下来,“沈大哥,我都不敢对大伙讲,旅舍存放的大米,已经吃光了!” “大米没了?”沈泰誉惊问。 “嗯,”莲莲丧气地点头,“小米还有半把,只够给产妇熬一碗粥,面条还有几包,得留给没牙的老太太和小朋友们,剩下的,就是几块腌肉,蔬菜挺多的,地里一茬一茬地长着,面粉倒有一小袋儿,恐怕得匀给产妇做面疙瘩汤,饮用水也越来越少了……”沈泰誉听着,不做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半晌,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踏灭。 “我得走,”顿一顿,他又说,“我们得走!” “走?怎么走?”莲莲说,“这山旮旯里,是插翅难飞啊!” “与其坐等弹尽粮绝,咱们不如拼死一搏,我打前锋,我去探路,”沈泰誉坚决地说,“我必须出去,然后带领大家一起走出去!”还有一句潜台词,他没有说,他没法对莲莲说。他想说的是,我必须出去,请示领导,对出逃的官员成遵良进行逮捕。 ******* 石韫生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因为汗的缘故,头发纠缠不清地贴在脸颊上、颈项上,脸色不比产妇好看多少。 “去别的棚里歇口气吧。”成遵良对她说。 “血刚止住,还得观察一段时间。”石韫生说着,回头看了看窝棚里的产妇。产妇吃完了莲莲喂的荷包蛋,气色略有好转,平卧着,双眼合拢,呼吸均匀。 “她睡着了。”成遵良说。 “我以为我救不了她了……”石韫生以手抚额,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你很了不起。”成遵良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若是在太平盛世,阳光和煦的公园,杯盏交错的宴席,纸醉金迷的夜店,这都会是一个关涉*的暧昧动作,是一种试探,亦是一种*。可是,在这里,却是不一样的。石韫生没有拒绝,成遵良也没有想入非非。 “我真的以为她会死……” “嘘,别说了,”成遵良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指指自己的肩膀,轻声道,“来,靠过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石韫生像被施了催眠术,听话地靠着成遵良,合眼小憩。可是她睡得很不安稳,几乎是立刻就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冲进窝棚查看产妇的状况。产妇平稳地安睡着,初生的小婴儿洗浴干净,被搁在她身边,也睡得十分香甜。 “她没事……”石韫生跌坐在石头上。 “你太紧张了。” “我做噩梦了,我梦到她流光了体内的最后一滴血,变成了一张白纸,一下子就飘了起来,”石韫生比画着说,“飘过我的头顶,还发出恐怖的笑声。” “你挺有想象力的。”成遵良笑道。 “人类的想象力,永远超越不了上帝的把戏,”石韫生哀叹一声,“是哪位作家说过?生活,才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悬念!”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隔了一阵,石韫生自语道,“为什么完全不通音信?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来救我们?” “会有人来的。”成遵良有些心神不宁,他的不辞而别,定然在单位掀起了狂风暴雨。搞不好,一张带着头像的通缉令已经遍布全国。那么,救援人员是否会接到指令,在搜救的同时,盘查每一名受困者的身份姓名,直到把他揪出来为止?一想到这儿,成遵良就不寒而栗。 第三日 白天(2) “地震的波及范围有多大?震中在哪里?”石韫生神经质地接着道,“是成都大地震吗?整座城市已经下陷,成为沼泽地了吗?是不是死伤面太大了,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救援?” 成遵良没有说话,他感到隐隐的不安,脊背上仿佛被目光的芒刺纷纷击中,轻痒,微痛。他猛地回过头去,沈泰誉在人丛里,跟几位农妇一道,帮着莲莲劈柴火,他是背对着成遵良的。成遵良回过头来,可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总觉得有两道眼光如同利刃,穿透人群,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毫厘不差地打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会是反贪局的人?偏偏是反贪局的人,与他同陷险境。惊涛骇浪中随时面临倾覆的一叶独木舟,坐着强势的大灰狼和弱势的小白兔。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成哥,你觉得,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石韫生降低了嗓音,生怕一语成谶似的,“会不会世界已经毁灭了啊?” “如果世界毁灭,那么,我们这些人,就是人类的火种,负责繁衍与生息,”成遵良诙谐地说,“就像亚当与夏娃那样。”说实话,他不愿意想太多了,他不愿意把情形想得太坏太糟糕,他甚至不指望被救援人员找到,他需要的是自救。 “我不当火种,也不做夏娃,”石韫生很快地说,“我宁愿死,下辈子,我不会再做女人,啊不,我压根儿不想再做一个人!” “不做人?改行做一棵树,石头,还是花草?”成遵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或者,那些可爱的小猫小狗小宠物?” “不,没有下辈子,我不要下辈子,我不相信有下辈子,我只想就此灰飞烟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石韫生决绝地说。 “亲爱的石大夫,念书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学过物质不灭定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不济,都会变做尘埃,或是一抔黄土,”成遵良贫嘴道,“哪怕跳到海里去,遗骸被鲨鱼吞吃,终究也还是会成为一坨鱼粪!” “听你这么一说,可真够泄气的。”石韫生面有难色。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成遵良凝视着她,问道。 “是什么?” “替我找些食物和水,”成遵良说,“莲莲那个小丫头,把东西看得很紧,不过,她应该会给你的,毕竟你是大夫。” “你很饿吗?”石韫生不明白。 “我要带在身上,”成遵良说,“我得离开这里,我包里的资料牵涉到了很重要的案件,我不能拖延下去,我得尽快赶到目的地。” “目的地是九寨沟?”石韫生问。 “是的,”成遵良哄骗她,“我的同事等在那里接应我。” “路都断了,何况……”石韫生很担忧,“九寨沟是什么情况,我们都没法想象……” “无论如何,我要出去,这是我的职责。”成遵良的语气斩钉截铁。约定接头的时间就是今夜。在事先精心谋划的线路里,他和陪伴他的人,将会连夜出发,朝下一站甘孜州进发。这条路线,是综合了之前那些潜逃官员的成败经验,请高人指点,费尽心机设置出来的。虽然他没有办法准时抵达碰面地点,甚至连何时抵达,最终能否抵达,都是悬而未知的。可是,他还是要去,他希望那个人安好无恙,他希望那个人一直在原地等着。他要去,他只能去,否则,一切就半途而废了。 “好吧,我会找莲莲尽可能多地要一些食品。” “还有,这件事,请不要告诉沈泰誉。” “为什么?”石韫生不解。 “他虽是反贪局的工作人员,但在我们行业内部,高度的保密意识,是职业所需的基本素养,”成遵良头头是道地胡诌着,“而且,单位有明确的规定,那就是,各自牵涉的案件,即使是本科室的同事,也不能随意透露——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在国家安全系统的某些机密单位,即使是在同一个部门里,同事之间也有可能彼此一辈子都不会照面,一辈子都互不相识。” “这样啊。”石韫生满脸惊愕。 “记住我的话!”成遵良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 在午后倦怠无望的时光里,窝棚里尽是仰面熟睡的人,就连铁臂金刚似的沈泰誉也倒在柴草堆里,发出沉沉的鼾声。成遵良背着他的密码箱,蹑手蹑脚地走出窝棚。石韫生拎着一袋食物,在旅舍背面的洼地里等着他,那儿有一片树林,穿过树林,是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沿山而上,小路陡而笔直。 “我问过产妇,也问过莲莲,山里的人,都是从这里下山的,”石韫生说,“不过地震以后,道路已经完全损毁。” “没关系,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得试试,”成遵良接过她手中的食品袋,就势轻轻拥她入怀,像长辈一样吻了吻她凌乱的短发,一连串地说,“谢谢,保重,后会有期。” 石韫生微笑。 “如果他们问起,你就说,我上山打野兔了,给大家改善伙食,”成遵良笑着教她撒谎,“要是一天两天都没见回来,那多半是被狼给吃掉了。” “他们没机会问我的,”石韫生挑挑眉头,“因为我也上山打野兔去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食品袋,说,“我来拿吧,你挎着那么重的包,够累的了。” “哦?”成遵良一呆。 “我也去九寨沟,”石韫生说,“我们一块儿走!” ******* 两份截然不同的报告单,出自重庆的同一家医院,关锦绣的姐姐就在那里工作,是外科医生。关锦绣清楚地记得,那是十年以前的新年,他们利用春节的假期去重庆看望关锦绣的母亲。由于结婚三年未孕,刚从医科大学读完博士学位、分配到重庆一家综合医院工作的姐姐,建议他们两口子到自己供职的医院去做医学检测。姐姐取回了化验结果,关锦绣是健康的,而沈泰誉,患有原发性无精症。 “完全无精子,意味着不育,从医学上来讲,这种由先天缺失导致的不育,治愈的可能性比较小。”姐姐字斟句酌地说着。 没有人吭声。良久,关锦绣抬起头,用寒气四溢的眼神,狠狠地剐了沈泰誉一眼,若是她的双眼能够飞出小刀,她肯定会快刀捅死他! 这个高大帅气的型男,这个在床上表现得生龙活虎的猛男,没想到居然是内藏稻草的绣花枕头。她被他骗惨了,她被他害死了,她简直要抓狂。她的完美人生,从小学一年级就考全班第一名的完美人生,在掌声与喝彩声里成长起来的完美人生,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戛然而止。 那个新年,母亲家里的气氛,几成冰窖。那座冰窖,被关锦绣一路搬运到了成都,搬进了她和沈泰誉的家。从看到检验报告的那一天开始,她没有再让沈泰誉碰过她一下,一只不下蛋的——呃,公鸡,何必辛辛苦苦地喂食?!他们的无性婚姻,在别扭与漠视中苟延残喘,半死不活、名存实亡、磕磕绊绊地拉扯着,随时面临寿终正寝的结局。 “孩子,真是那么要紧?比我们的感情更加重要?没有孩子,难道我们两个人,就不可以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开头的那几年,沈泰誉曾经反反复复地追问她。 她蔑视地拿眼瞪他,不屑作答。婴儿晶莹的双瞳、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谁见了都会欢喜。然而,对孩子真真切切的向往,她绝对不会比别人更多。她并不是那种儿女情长、拖泥带水的软心肠女人。症结在于,从名牌大学毕业,当众多的大学同学还在单位的最底层听差跑腿时,她关锦绣,已经傲视群雄,噌噌噌地一路提拔到部门主管,拥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当他们还在为一趟两趟国内旅行节衣缩食筹措旅费时,她已跟随上司,数次飞往美利坚合众国,与高鼻梁蓝眼睛的老外谈判对垒。念书时,她是人见人爱的三好学生,工作后,她是见招拆招的职场精英。尤其是,当那些与她姿色相当的中等美女还在苦候顽皮娃娃丘比特的时候,她已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毕业于政法大学的高才生外加足球队前锋的沈泰誉。每一样,她都没有耽误,每一个赛场,她都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只是,在那些比她迟婚、丈夫远不如沈泰誉耀眼的女同学、女朋友纷纷怀孕生子后,她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她的成就感一落千丈。同学聚会、闺蜜聚会,她们秀的是自家的宝贝,炫的是育儿经,她呢,纵然一再声明自己是丁克一族,可是她的冰雪聪明的朋友们、同学们,总是在她跟前,有意无意地推荐不孕不育的中药疗法,试管婴儿技术领先的专科医院。 她恨他。因为沈泰誉,她那遭人嫉妒的、惹人艳羡的完美人生,没了,毁了。随着年月的流逝,那些怨恨、轻视、斥责,也都渐行渐远,他们的家,成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沈泰誉不过是她前半生的同行者、同住者,一个固定的背景、一项静止的道具、一件可有可无的家具而已。 这一切,都归因于那两张冰冷的检验单。她的完好,与他的缺陷,构成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陡峭的落差。从此,她在山顶,他在谷底,有着互不交叉的路径。 可是,同样内容、不同结论的检验报告,为什么会冒出来两份呢?关锦绣好不容易捱到凌晨六点,坐在车里,拨通了重庆姐姐家的电话,电话是姐夫接的。 “是锦绣啊,有什么事吗?是泰誉有消息了?”姐夫的声音睡意蒙眬。 “联系上泰誉了?”那边换成了姐姐尖厉的嗓音,姐姐抢走了听筒,“泰誉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你不知道,这两天,妈都快急死了,天天看电视新闻,天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正说今儿到庙里去为泰誉烧两炷平安香呢……” “没有,没有他的消息,”关锦绣不悦地打断姐姐,“你们就那么担心沈泰誉?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你吓傻了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了吗?”姐姐训斥,“泰誉在震中,下落不明,你还有工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 “我在沈泰誉的相册里找到两份不同的检验报告,都是在十年前由你们医院出具的,”关锦绣单刀直入,“一份报告,证明沈泰誉不育,另外一份,写的是我患有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和子宫发育不良。姐,这两份报告,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端,一下子沉默下来,声息全无。 “姐,你在听吗?”关锦绣叫她。 “我在听。”姐姐瓮声瓮气地回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关锦绣顿住,一个陡然升起的念头,让她在初夏的天气,脚底冒出丝丝的凉气。 “患有不育症的,是你,”姐姐残酷地证实了她的揣测,“通过腹腔镜,可以看到,你的卵巢是条束状的,通常,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结合子宫发育不良,怀孕的几率几乎趋近于零,而泰誉的身体,其实没有丝毫问题……” “为什么骗我?”关锦绣失控地大叫,“为什么要联合起来欺骗我,这是为什么?!” “锦绣,你冷静一点!”姐姐急道,“当时,我们就是怕你受不了,你从小要强,不甘人后,事事都要争第一,就连学校开运动会,一旦落败,你都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饭,你想想,我们怎么可以让这件事情伤害到你?所以,我和妈妈,还有泰誉,我们一起商量了这个对策,我当天就到医院弄了两张假化验单……” “连妈妈都知道?”关锦绣尖叫说。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守寡的母亲单身带大了三个女儿,母女四人经历的凄凉与浩劫,足够写一部皇皇巨著。成年后的关锦绣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骄傲,她带给母亲的,是荣耀与光彩,没有伤感,没有担忧。 “是,妈妈知道,”姐姐坦白地说,“后来,妹妹知道了,你姐夫,他也知道了。” “只有我不知道……”关锦绣不自觉地发着抖,“难怪你们都那么关心沈泰誉,难怪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好人,难怪你们坚决反对我离婚……”她挂断电话,失神地望着车前窗。其间种种蹊跷、种种诡谲、种种不可理喻,都已真相大白。 她的发育比同龄人晚了很多,初潮很迟,可是,在贫寒窘迫的家里,除非是不得了的病痛,否则,没有那份闲钱、也没有那份闲暇去医院就诊。何况她的身体一直棒棒的,绝少感冒,大冷天还参加冬泳比赛。月经量稀少、痛经,有啥了不起的?吃饭的时候,她的碗底,有母亲悄悄埋上的一只黄澄澄的荷包蛋,一小片香喷喷的瘦肉,就算是药了。后来,姐姐成了大夫,过年回重庆,姐姐总是不嫌麻烦,领着关锦绣,让交好的各科室同事,为她做全面的检查。最近几年,公司为了体现人文关怀,增加了职工福利,每年组织一次员工体检,关锦绣从来不参加。姐姐是她的专职家庭医生。这些年,她稍有不适就找姐姐,按照姐姐和姐姐同事们开列的处方,吃药治疗。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外头的蒙古大夫多了去了,尤其是妇产科,哄钱的法子层出不穷,平日里要是有什么疾患,不要乱投医门,打电话给姐姐,或是开车回趟重庆,姐姐全部帮她搞定。原来,却是如此。 沈泰誉是寡言木讷之人,三个女婿里头,大姐夫在重庆,是官员,能言善道,妹夫在美国,是律师,巧舌如簧。偏偏母亲最疼沈泰誉,夫妻争执,母亲不问是非曲直,永远站在沈泰誉那边。通电话,找的是沈泰誉,织毛衣,照的是沈泰誉的尺码,团年宴,菜式都是沈泰誉喜好的口味。关锦绣一提离婚两个字,母亲就挥着老拳恐吓她,泰誉是好孩子,你胆敢委屈了他,我不饶你!原来,却是如此。 在她和沈泰誉的关系冰冻三尺之际,她曾多次提出离婚,沈泰誉不同意,他说,等到五十岁以后,他无条件离开她。五十岁以后,她的婚姻,可以重新来过,生育的权利却不可以从头来过。她以为,他是狠毒到了要她陪着自己断子绝孙。原来,却是如此。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顾全她的颜面,他宁可忍辱负重,受尽她的白眼。为了保全她的自尊,他宁可虚掷光阴,放弃身为父亲的权利—— 关锦绣扑在方向盘上哭了。母亲说得没错,沈泰誉是个好人,旷世好人。他的好,让她无地自容。这些年来,她肆意冷落他,无休止地伤害他。他不辩驳,不计较,悄无声息地承受着,他愈是隐忍,她愈是嚣张,就像一个手握屠刀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地,杀死他的笑容,一次一次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太糊涂太自私,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怎么可以? 整个上午,关锦绣只做了几件事情,打电话到总公司告假,将手头工作移交给副手,然后,分别到商场和药店,买单人睡袋、压缩饼干、药品等等。那天,一则“都江堰化工厂在地震中爆炸,污染成都水源”的虚假短信在手机上疯狂流传,引发倾城出动抢购饮用水的狂潮。关锦绣没有买到纯净水,只好找出家里留存的一只旅行水壶,灌上开水。另外带着一只饭盒,整整齐齐盛满烧鹅掌,那是沈泰誉最喜欢的,是她特意开车去正宗的粤菜酒楼买回来的。 是的,她要去找沈泰誉。无论远近,无论生死,她都要找到他。有两句话,她必须要亲口告诉他。第一句是,对不起。如果他活着,那么,第二句话就是,离婚吧。这一回,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沈泰誉。她要立刻放他走,给他自由,让他尽快远离她这个残忍无情的女人,重新去爱,重新结婚,重新建立起幸福而圆满的人生。 第三日 白天(3) 第三日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夜阴雨。 石韫生说:“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盈。”我震撼。难道死亡,真的让人拥有无惧与无畏的力量? ******* 分发晚餐时,沈泰誉发觉成遵良与他的皮箱一道不翼而飞。一同失踪的,还有展现了起死回生的精湛医术的妇产科大夫石韫生。 晚饭很简单,每人两片腌肉、两块饼干,老人和小孩则是小半碗面条。此外,一大盆凉拌黄瓜,一大盆炝炒小白菜,无限量供应。 主食紧缺,蔬菜倒是充沛。旅舍背后的斜坡上,依山势而上,散落着一两亩形状极其不规则的庄稼地,地里大多种玉米,小部分种菜。地震时,菜田里的泥土和蔬菜被地震颠得七零八落,仿佛被一只神来之掌彻底翻检过一遍。 沈泰誉陪着莲莲,把掉落在地的玉米啊、黄瓜啊、西红柿啊统统装进箩筐,背回来。那些残存的植株,似乎全然不知伤痛,依旧是一茬一茬地繁茂起来。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一掐一大把,而藤蔓上的黄瓜,眼看着又大了,可以摘下吃了。 莲莲守着柴火,单给产妇煮糖水鸡蛋,脚被砸伤的老板娘顺恩负责分装,沈泰誉就负责把盛着食物的碗碟送到窝棚里,一一递给目光呆滞的受困者们。几个小孩子倒是百无禁忌,满地追逐,见了饼干,就要抓抢,被各自烦躁忧闷的娘拉回身边,各赏一大耳光。 二十五份晚餐,发到末尾,还剩下两份。沈泰誉朝几间窝棚里轮番一瞅,立刻发觉成遵良和石韫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单枪匹马的,能走出去吗?”老板娘顺恩担忧道,“石大夫累了一晚上,脸色那么难看,她撑得住吗?他俩犯什么傻呀?!” “我得追上去!”沈泰誉问莲莲借手电筒。 “沈大哥,山都塌成那样了,他们走不远的,肯定还会返回来!”莲莲一脸笃定。 “不行,我得瞧瞧去!”沈泰誉不敢有半点闪失,拔足就走。成遵良若是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他是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在将雨未雨、昏昏沉沉的暮色里,他紧赶慢赶、手脚并用地顺着垮塌的山道往上攀爬着,路是没有了,随处是悬崖,随处是峭壁。有石头他就拽着石头,没石头他就拽着草根,胆战心惊地爬了一段,听到身后的杂草丛里有窸窣声,扭头一看,莲莲居然跟着来了。 “你怎么来了?”沈泰誉吃惊。 “我怕你不认识路。”莲莲一本正经地说。 “这儿还能算有路吗?根本就没路让我认识啊!”沈泰誉好笑,“听话,快下山去!” “沈大哥,别看你人高马大的,走山路,你的经验可远远赶不上我!”莲莲毫不示弱,递给他一根木棒,抢到前面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拿上,跟着我!” 小丫头果然厉害,以木棒探虚实,以木棒为支撑,步步为营,完全没有沈泰誉的狼狈和惊慌,带着他稳妥、坚实地一路朝山上走去,很快,就攀爬到了尽头。 所谓尽头,其实是在半山腰,往山顶,滚石密布,裂缝横生,往前,原本紧密依偎的两座山峦,连接处震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中水浪滔天。 “这湖泊,是过去就有的吗?”沈泰誉傻傻地问。 “怎么会呢?”莲莲说,“对面山里住着好多人家的,这是一条重要的通道呢,而且,我听老人们讲,翻过那边的山,一直向里走,可以走到九寨沟!” “那就是堰塞湖了。”沈泰誉气馁道。 “这是什么声音?”莲莲突然道。沈泰誉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左侧乱石与林木深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声响。 “有人吗?”沈泰誉大声问,“谁在那里?” “来人啊,救命啊!”声音清晰起来。 沈泰誉和莲莲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目光,两人披荆斩棘地朝着呼救的方向奔过去。那段路,没有滚石,然而及人高的荆棘与荒草密密实实,木棒挥舞不尽,荆棘像利刃一样刮过裸露在外的手和脸,没走多远,他们就浑身血迹斑斑。 “救命啊……”微弱的女声。 沈泰誉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大步流星冲上去。他拨开乱草,呆了,眼前是一幕惊悚至极的人蛇搏斗图。一方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暗褐色斑纹大蛇,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直扑而上,另外一方,呈节节败退之势,不是别人,竟是成遵良与石韫生。两人已经方寸大乱,只顾哀哀惨叫。成遵良用皮箱胡乱砸向蛇头,反被蛇猛咬一口,石韫生捡起石块砸过去,也未砸中,蛇乘势咬中她的脚背。 “救救我们……”成遵良一眼看到沈泰誉,露出恳求的眼神。 沈泰誉在脑子里迅速搜索对付蛇的知识,多年前,参加入职培训时,他曾经学习过野外捕蛇的方法,授课的老师当时还带来蛇的标本,一一讲解,一一示范。蛇身上的要害部位,一个是三寸,一个是七寸。蛇的三寸,是脊椎骨上最脆弱、最容易折断的地方。脊椎骨打断以后,沟通神经中枢和身体其他部分的通道就被破坏。七寸,是蛇的心脏所在,受到重击,也会必死无疑。 沈泰誉在昏暗的天光里,按照记忆,照本宣科地判断那条蛇的致命部位,而莲莲已经闪电出击,一把捉住蛇的尾巴,轻轻松松地倒提起来,将它驯服。其手法之灵巧娴熟,看得沈泰誉呆住了。 “石大夫,你还好吗?”莲莲搀住石韫生。 “我没事……”石韫生查看成遵良的伤处,又看了看自己的,面色惨白。 “石大夫,不要担心了,蛇已经死了。”沈泰誉安慰一句。 “我没什么担心的了,”石韫生凄惶地笑一笑,很诗意地说,“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盈。” “有毒吗?”成遵良哆嗦地问。 “好像是五步蛇。”莲莲说着,把蛇翻过来,沈泰誉打开手电筒,乳白色的蛇腹间杂有黑斑,尾部末端,是一根尖尖的大刺。 “没有错,是五步蛇,这根刺,我们叫做‘佛指甲’。”莲莲再次肯定地说。 “完了……”成遵良险些瘫倒。 “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一定是你们惊扰到了它。”莲莲说。 “莲莲,来,帮帮我,我们处理一下伤口。”石韫生说。 莲莲帮着石韫生,先用两根柔软的绳子,分别在成遵良被咬伤的小腿和石韫生被咬伤的脚趾上方捆扎起来,然后用清水大力冲洗伤口,最后找到一把小刀,石韫生以牙痕为中心,对成遵良和自己的伤口做十字切开,反复挤压,一边挤压,一边清洗。 “食品袋呢?”石韫生问。 沈泰誉忙用手电筒照着,草堆里有一只塑料袋,食物滚落一地。石韫生从中捡起一瓶菠萝罐头,拧开,在衣角蹭蹭脏污的手指,拈起一片菠萝,吃了,喝一大口果汁,递给莲莲,莲莲默契地学着她的样,吃了,喝了,递给沈泰誉,沈泰誉又递给成遵良。一圈轮下来,还剩半瓶。再轮一圈,玻璃瓶就空了。石韫生在空玻璃瓶里点燃一团纸,开始拔火罐,直到两个人伤处的皮肤都变成紫黑色。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石韫生疲乏地停住,“我尽力了。” “五步蛇是什么意思?被咬了,五步就会没命吗?”成遵良哆嗦着问。 “没那么夸张,不过毒性确实猛烈,”石韫生以科学的口吻审慎地说,“根据医书上的记载,被这种蛇咬伤,死亡时间是在一至四天之内。” “一至四天?”成遵良口中仓皇地念叨着,“我们赶快走吧,快点啊,我们必须要走出去,必须找到一家医院诊治……” 他抓紧自己的皮箱,脚步踉跄,双目茫然,不辨道路,直直地朝着山下猛冲。莲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 “出不去的,路都断完了,你们哪儿都去不了的!”莲莲加重语气,“若不是你们自作主张,到处乱走,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办呢?”沈泰誉急道,“莲莲,你熟悉这里,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出山的路?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们也要试一试!” “是的是的,莲莲,求求你,救救我们!”成遵良掏出钱夹,刷刷刷数出七八张百元大钞,塞给莲莲,“你先拿着,莲莲,等我们出去了,我还会再给你!” “你这人,真是可笑!”莲莲不接,任凭钞票纷纷飘落在地,她回头对沈泰誉说,“路是没有,但是,解蛇毒的办法倒是有一个——有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草本植物,跟鬼针草同时外敷,内服半枝莲,可以解五步蛇的蛇毒,我小时候就被五步蛇咬过,村里的老蛇医就是这样救了我。” “是吗?”成遵良问石韫生。 “在医院里,大夫用的是抗五步蛇毒血清,”石韫生说道,“不过,我知道七叶一枝花和鬼针草,《本草纲目》里有记载,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 “行!”沈泰誉果断地说,“莲莲,我们马上去找!” ******* 成遵良和石韫生躺在厚实的野草丛里,身旁有一堆枯枝,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脆响,那是沈泰誉和莲莲临走时留下的。 起初他们一动不动,静默地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树林。山区的林木高大密集,遮天蔽日,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有细雨打在树叶顶梢,发出轻而细密的刷刷声。 “下雨了。”石韫生说道。 “他们能找到那些药材吧?”成遵良轻声问。 “即使找到——”石韫生叹口气,“说实话,对于中草药的疗效,我真的不太确定。” “那么,”成遵良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生怕一语成谶似的,“我们是没得救了?” “也许,奇迹会出现。”石韫生一字一字地说着。 “我没有想过,我成某人,颠沛半生,拼搏半生,也算是辉煌半生,”成遵良眼眶湿润,“到头来,竟要在这荒山野岭,孤苦伶仃地了却此生……” “听说这里有很多珍稀树种,云杉、连香、水清、柏木、桤木、巨桉、马桑和麻栎,这些都是有的吧?我们医院有几棵珙桐树,就是汶川的一家医院送来的,开的花是白色,形状像鸽子,非常好看,”石韫生徐徐道,“跟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树在一块儿,怎么是孤苦伶仃呢?” “你不是大夫吗?怎么对植物学也挺有研究呢?”成遵良好奇起来。 第三日 白天(4) “我先生开了一家园艺公司。”石韫生静静地说。 “你和你先生,一定很相爱的,”成遵良说,“他的公司在成都吗?不知道成都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是安全的,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 石韫生不做声。 “就这样与他诀别,你甘心吗?”成遵良问道。 石韫生缄默不语。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成遵良悲哀地说,“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我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半,我还有半生的岁月……” 石韫生还是不吭声。 “你们结婚不久吧?他怎么舍得单独让你出来旅行?”成遵良怅然道,“我记得新婚的时候,我妻子恨不得用强力胶把我俩牢牢黏合起来,一分钟都不分开……” 那是一段多么浓醇的时光,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接妻子下班,一边蹬车,一边讲开心的事,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环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笑得咯咯咯的——奇怪了,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到妻子的脸?就连当时的风与风里的青草味,仿佛都历历在目。难道是死亡降临前的幻觉?他打了个寒战,感到被毒蛇咬伤的小腿一阵刺痛。 “他要是活着,不会有空挂念我,”隔了半晌,石韫生淡然道,“他的孩子,出生只有几天,他的女人,经历了难产,身体很差,他们都需要他的照顾。” 一个男性版红杏出墙的故事。成遵良心想。情节再简单不过,丈夫有了外遇,有了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反倒成了搞笑的局外人。 “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果然,石韫生怔怔道。 “他玩过头了。”成遵良下意识地摸索着,找到了石韫生的手,握着。 “他不是玩,”石韫生语焉不详,“若是玩,我倒好受些……” 怎么不是玩?成遵良在心里反驳,一百个男人有一百种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玩的方法、玩的程度不同而已。石韫生的丈夫多半是只菜鸟,不懂收放,一玩就玩出了火,孩子给弄出来了,事情自然就变得复杂起来,把一场乏善可陈的男欢女爱,从游戏,高扬到了生活的层面。 “若是花心,若是变心,我都能接受,偏偏他不是,他爱她!”石韫生抽噎。 成遵良腾出另一只手,触过石韫生潮湿的面庞,替她揩拭泪水。怎么不是花心?怎么不是变心?那个男人玩法太蠢,居然搬出爱做挡箭牌,这只会导致战火纷飞,难道他没有温习过坐拥双鸾的战略战术,就匆忙上阵?呵呵。 “他爱她……”石韫生抽泣不止。 成遵良把她轻揽入怀,她是个肌理柔软的女人。呵呵。爱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的时候,妻子差不多每天都要逼着他说一遍爱。说起来,他还真得感激妻子无意间的训练,说来说去,说得跟洗脸刷牙一样顺溜平常。后来,对任何女人,他都能说得真诚而熟稔。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爱你,就像念着一句神秘的咒语,所向披靡,阅尽春色。而妻子,是不必再说了。他用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把她和女儿移居加拿大,又将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汇兑给她们。为掩人耳目,妻子费尽周折,屡屡利用旅游之名,把钱存进荷兰的银行。他的艳史已经伤透了妻子的心,她不再信任他的感情,但是,他的钱,她还是热爱的。她尽忠职守地看管他的钱,等待他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回到她、女儿,以及钱的身边。 “我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石韫生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恨他,没有办法怪他,我也没有办法嫉妒那个女人,她太不值一提了,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你知道她脚上穿着什么吗?一双可笑的塑料凉鞋!那样的款式,那样的质地,在成都,你花钱都买不着,还得去那些穷乡僻壤才能找着,不会超过十块钱的地摊货!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她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轻轻说着,成遵良大致明白了整件事的轮廓。石韫生出身在一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卓有建树的知名大夫。她是在白蒙蒙的、单纯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标准淑女。她的丈夫,跟成遵良最初的判断的确有些出入。准确地说,他的行径与众不同,简直有点情圣的意味了。首先,他早恋,对象不是歌曲里唱的那种穿着蓝色百褶裙、栀子花一般的小美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农村小姑娘。其次,他记性超群,那个土得掉渣的丫头住在成都的姨妈家,借读一年,跟他的暧昧也就一年,他有本事铭刻在心。第三,他弃明投暗。他的恋爱不是童话,丑小鸭的物种就是丑小鸭,没指望长成白天鹅,因此遭到全家的坚决抵抗。他顺从了父母的旨意,娶回门当户对的石韫生。问题是,他从来就没有放弃他的初恋,他四处打听,千辛万苦找到了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的小芳同志,他们开始暗度陈仓。 这段隐伏地下的恋情,以孩子的出世大白天下。戏剧性的是,小芳同志意外发作,被120救护车送到了石韫生供职的医院,而不是做产检的医院。急诊当值的大夫,正是石韫生。大夫石韫生,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难产的妇人,使她和孩子转危为安,哪怕他们是自己痛恨的敌人。可是女人石韫生,难以承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的背叛。亲手为情敌接生后的第三天,她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去天蓝水清的九寨沟。那是她和丈夫在三年前度过蜜月的地方。 “我不介意死亡来临的时间,”石韫生说,“给她接生的那一晚,我千百遍地想到死,自杀,杀死他,杀死那个女人,杀死他们的孩子,什么念头都有过,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我多么希望死亡的地点可以控制,我想去九寨沟,死就死在那个天蓝水清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毕竟相爱过,哪怕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他的敷衍,我也愿意相信……” 她的热泪源源不断,沾湿了成遵良的衣襟,这个女人,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充盈的水分?提到死这个字眼,为什么她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跟江姐似的?不不不,他可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他怕,他很怕,他很怕很怕—— 突然间,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燥热。他使劲搂住怀中的软玉温香,没头没脑地亲吻她,用突如其来的吻,堵住她的话语和泪水。 “不要动,毒液会蔓延的……”石韫生稍有推挡。 “别管它,死之前,让我们放纵地痛快一次!”成遵良重重地说着,易如反掌地解开她的衣扣,不知为什么,她裸露的肌肤泛出清冷幽绿的光芒,乍一看,像某种地苔类的植物。 “我、我,那个,还没干净……”她碍口地说着,再度轻微地挣扎。 “不要紧……”成遵良大幅度地动作着,像一尾疾驰如箭的旗鱼,哧溜一声,飞速游曳进她的身体。这是一个突兀的转折,没有前奏,没有铺垫,犹如一段弹奏错误的旋律,从a调陡降到c调,犹如一篇残缺的小说,从第一章跳跃到第十章,婉约的节奏,迂回的字句,曲折的过度,统统省略。 这与成遵良过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他一直是耐性十足的情人,猴急的年龄与心境早已过去,鉴赏和炫技才是他的主攻方向。而这一回,他听任于本能的驱使,没有展现丝毫的技术含量,他甚至来不及考虑石韫生是否会拒绝,奇异的是,她竟不似那般装腔作势的扭捏女子,不仅未作抗拒,并且在眨眼间就跨越了预热与点火的阶段,直接燃起了熊熊大火,与他的速度配合得堪称完美。 他们就像两部刹车失灵的赛车,以低空飞行般的姿势,咆哮着,轰鸣着,高速冲出跑道,径直双双俯冲下悬崖。 ******* 关锦绣在日暮的时候驾车出发,她实在没有耐性原地等候,等候天黑,等候天明。她已经浪费了这么多的时日,一刻都不能耽搁了,她要找到沈泰誉,救他,帮助他,请求他的谅解。 由于普通车辆让道转送伤员的救护车,出城的方向出现了片刻的拥堵。关锦绣的车子停留在车阵中,她不断翻看着一份新买的地图,在地图上搜找沈泰誉家乡所在的小镇。十几年前,她是去过的,沈泰誉带着她,依照常礼,拜见素未谋面的公公婆婆。 沈泰誉的家人态度简慢,沈泰誉回敬以同样的冷淡。看得出来,他与父亲、继母,还有两个异母弟弟的关系,疏远至极。沈泰誉的继母大约嫌弃他们礼轻情薄,举止也不够阔绰,不过小住两三日,言语间已经打鸡骂狗,屡屡抱怨物价飞涨,无钱买肉,透出了逐客的意思。沈泰誉二话不说,携着关锦绣,匆忙辞别,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然而,关锦绣一直记得那座小镇,依山傍水,苍翠之色逼眼而来,又有美味的野菌汤,清甜的樱桃,早晨的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沈泰誉就是在那里,但是,此刻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是否在某块山石抑或某处废墟下苦苦支撑?关锦绣根本不敢往下想,收音机里播报的即时新闻,让她越听越揪心,她担心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快到温江时,前方出现了一辆抛锚的中巴车,一群十*岁的年轻孩子站在路口,朝过往的车辆拼命招手。关锦绣刹住车,摇下车窗,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奔过来说: “阿姨,我们是去都江堰做志愿者的,车子坏了,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上车吧。”关锦绣打开车门。 男孩子连声说谢谢,挥挥手,立即跑来四个孩子,应声跳上车。关锦绣驾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几个大孩子不论男女,一律穿着宽大的白色棉质t恤,胸前佩戴校徽。 “是大学生吗?”她问。 “是的,阿姨。”孩子们彬彬有礼,全都说着流利的普通话。 “不是四川人?”她问道。 “我是湖南的。” “我安徽的。” “我是山东人。” “我家在浙江。” “哟,都是千里迢迢过来念书的呀!”关锦绣感叹一句,问道,“地震了,父母该急坏了吧?” “我妈妈今天还打电话呢,让我回家去避一避。” “12日那天,电话打不通,我爷爷都哭了。” “我爸也是,都想买飞机票赶过来了。” “我姐姐把帐篷都给我邮寄过来了。” “想回家吗?”关锦绣关切地问。 “不想,”一个男孩子说,“回家干吗?怎么可以当逃兵呢?咱们应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姨,您也是去做志愿者的吗?”一个女孩子问。 “不是,我要到汶川找人。” “那边的路已经断了,塌方也很厉害,您怎么去啊?”女孩子担忧地问。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您的亲人在汶川?” “我的丈夫。”关锦绣说,她忽然想哭。 “祝您好运,阿姨。”女孩子乖巧地说。 关锦绣说声谢谢,眼泪却是遏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在心里说,对不起。泰誉,对不起。泰誉,不要死。 “阿姨,别难过了,”几个孩子说,“您的丈夫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谢谢你们。” 车子驶入都江堰,孩子们熟门熟路地指引着方向,原来他们在12日发生地震的当天就已经来过,中途返回学校,不过增补食品和水。关锦绣把他们送到了一处卸运救灾物资的临时运输点,排成长列的军用卡车接连不断地送来药品和食物,解放军战士们汗流浃背地一箱一箱搬运着,在昏黄的烛光下,大批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志愿者,戴着口罩、戴着安全帽,参与其间,形成了长长的链条,一双手连着另一双手,紧张有序地传递着。 “接着!”一只纸箱被抛到关锦绣手中,她被别人当成了志愿者。 纸箱接二连三地传过来,关锦绣稳稳接住,递给旁边的人,她身不由己地加入到快速运转的传输队伍中。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嗬——嘿!嗬——嘿!嗬——嘿!低沉有力的号子声穿透夜空,他们宛如被注入了一针一针的兴奋剂,群情勃发。 中途歇息时,关锦绣揉捏着酸疼发胀的胳膊,抬头看了看天,夜色已深。明早再接着走吧,她想。没容她多考虑,新的物资又运到了,短暂停歇的链条重新恢复了热火朝天的转动。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消耗了体内储存的能量,关锦绣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出发前强迫自己吃下去的意式比萨与水果沙拉早已不知所踪,她饿得像一块被拧透的抹布。幸而有几名志愿者雪中送炭,驾着一辆小型民用货车,从成都送来了好几百份盒饭。 每只盒子里都装着米饭,一荤一素,青椒肉丝与蒜泥苦瓜,虽然饭菜有些凉了,虽然志愿者的厨艺并不专业,虽然蹲在马路边捧着粗陋的盒子,与关锦绣的金领作派南辕北辙,但是,她吃得那个香啊,差点没连舌头都给嚼了吞下肚去! 第四日 白天(1) 第四日白天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5日,星期四,白日雨转晴。 “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生命会回来。” ******* 在黑夜的细草间搜索辨认,是一件有相当难度的事。兼之沈泰誉从未见过莲莲所说的那两种草,因此他的任务就是打手电筒,而主力队员则是莲莲。 依照莲莲的经验,那些草在靠近山崖处往往格外繁茂,他们就在峭壁边往返。沿途上山,他们依靠的是两边的树枝,很多路段都差不多陡峭垂直。手电筒的电池很快就消耗殆尽,沈泰誉的打火机也烧尽了最后一滴燃料。莲莲匍匐在地,费力地一片一片分辨着草的种类。 “在这里!”莲莲惊喜地叫。 “是什么?”沈泰誉凑拢过去,瞪大双眼,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黑糊糊的草丛里,这一根草茎与那一根草茎有什么区别吗? “你看,这就是鬼针草。”莲莲拨开杂草,摘下几束,递给沈泰誉。 这就是救命仙草之一?沈泰誉左看右看,没看出所以然来。那边莲莲已经一簇一簇地收集起来,用衣襟兜着。 “够了!”莲莲拍拍手,大声说,“下一站,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也很快找到。接近凌晨,天色渐明,混杂的草丛变得明晰起来。莲莲蹲俯其间,手指如飞地翻找着,不断地摘取。 “这家伙是植物中的异类,”莲莲忙里偷闲指给他看,“花和叶子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一定是七片叶子吗?”沈泰誉望文生义。 “不是,六片的也很多呢。”莲莲说。 他们找到半枝莲以后,在返回的途中,出了极大的纰漏,一不小心,走错了道,深入到塌方区域。松垮的山石以灭顶之势轰隆作响地飞滚而来,沈泰誉和莲莲没命地往前奔跑,莲莲的速度慢一些,沈泰誉就拽住她的手一起跑,把她拽得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身后的巨响好容易歇止,他们气喘如牛地站定,回头一看,刚刚经过的森林已经被碎石泥土一股脑儿地覆盖住。 他们惊惶地对视一眼,继续跑。忽然,莲莲脚下一绊,一脚踏空,沿着光秃秃的山壁直滚下去,沈泰誉被她拉拽着,也连滚带爬地摔下去。 那道山坡是地震后形成的一道小小的峡谷,笔直地朝向谷底湍急的堰塞湖。山壁植被稀疏,没有草,只有几棵未被连根拔起的残树。若不是沈泰誉及时伸手抓住一棵老树凸起的根茎,两人多半会畅通无阻地跌进急流中。 有一刻,他们的姿势比好莱坞的大片还要惊险。沈泰誉左手攥住树根,右手拉着身子悬空的莲莲。他咬着牙,铆足了劲,往上一蹭,一只脚踩在了树根上。未容迟疑,他用两手一齐拉住莲莲,猛力一拽,莲莲被他拉了上来。 树根仅可落脚,沈泰誉看准一侧遒劲的树枝,让莲莲倚住,自己倚住另一侧的树枝,勉强稳住了身体。莲莲默默听从他的指挥,小脸煞白煞白的,胳膊哆嗦着,估计是痛傻了,也吓傻了。 沈泰誉喘了口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往上,是无可立锥的绝壁,往下,是同样无可立锥的绝壁。怎么办?他定定神,尽力稳住心绪,告诫自己不要慌。 “喏!”他想起裤袋里有小半包水果糖,掏出来,递给莲莲。那还是头一晚出发来追成遵良的时候,莲莲塞给他的。 莲莲摇摇头,两只手牢牢抓着树枝,须臾不敢松懈。 “莲莲,别怕,有沈大哥在,不会有事的。”沈泰誉安抚莲莲,其实也是安抚自己。他剥开一粒糖,喂到莲莲嘴里。 “我们,会困死在这里吗?”莲莲惊魂未定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答案!沈泰誉在心里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山顶,天已经大亮,还好,没有下雨,山体也暂时没有垮塌,没有泥石流,目前的状况似乎比较平稳,但是想要脱身,却有些匪夷所思了。 “莲莲,沈大哥给你讲个童话故事吧,”沈泰誉再剥开一粒水果糖,扔进自己口里,嘎嘣嘎嘣很响地嚼着,“想听吗?”莲莲大睁着一对清澈的眼睛,像受惊的幼鹿一样彷徨四顾。 “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树上有很多很多的叶子,有一片叶子,叫做弗雷德,另一片叶子,是他的好朋友,叫做丹尼尔。”沈泰誉回忆着到汶川以前,在网上偶然读到的一篇文章,当时,他很震撼,特地拷贝一份,放在自己的收藏夹里。 “弗雷德?丹尼尔?”莲莲重复一遍。 “是的,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沈泰誉接着说,“丹尼尔是树叶里的智者,他什么都知道,他告诉弗雷德,他们都是大树的一部分,说他们生长在公园里,说大树有强壮的根深深埋在地下……” “沈大哥,我们可以试着爬上去吗?”莲莲打断他,她并没有认真倾听。 她的提议在沈泰誉的脑子里迅速地盘旋了一周,沈泰誉感到全身发冷,那是精力透支后的虚冷。以这样的体能挑战极限,不是明智之举。他又剥了两粒糖,一粒给莲莲,一粒给自己。他需要恢复体力,需要极度的理智。 “听完这个故事,好吗?”沈泰誉温和地对莲莲微笑。莲莲眼中的惊恐之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退,她无助地望着沈泰誉。 “弗雷德觉得,身为叶子,是多么的好,风把他推来推去,太阳晒得他懒洋洋的,月亮在他身上洒下银色的光,”沈泰誉讲了下去,他尽量放缓语调,徐徐地、不紧不慢地述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特别喜欢夏天,公园里有很多的人,他们都来到树下,坐在那里乘凉。丹尼尔告诉他,给人遮阴是叶子生存的目的之一。弗雷德就问,什么叫做目的?丹尼尔回答他,目的,就是存在的理由,让别人感到舒服,这就是个存在的理由,为老人遮阴,让他们不必躲在炎热的屋子里,也是个存在的理由。让小孩子们有个凉快的地方可以玩耍,用叶子为树下野餐的人扇风,这些,都是存在的目的啊!” 莲莲含着水果糖,盯着他。她开始听他讲的故事。 “但是弗雷德的夏天很快就过完了,有一天,发生了奇怪的事。以前,微风会让叶子起舞,但是这一天,风却扯着叶梗推推拉拉,像生气了似的,结果,有些叶子从树枝上被扯掉了,卷到空中,刮来刮去,最后,轻轻掉在了地上。”沈泰誉努力回想着那篇文章的内容。 “所有的叶子都害怕了,‘怎么回事?’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秋天就是这样,’丹尼尔解释道,‘时候到了,叶子该搬家了,有些人,把这叫做死。’” 莲莲打了个寒噤。 “弗雷德问丹尼尔,我们都会死吗?”沈泰誉对莲莲笑了笑,讲下去,“‘是的,’丹尼尔说,‘任何东西都会死,无论大小,无论强弱。我们先做完该做的事。我们体会太阳和月亮、经历风和雨。我们学会跳舞、学会欢笑。然后我们就要死了。’‘我不要死!’弗雷德斩钉截铁地说,‘你会死吗?’他问丹尼尔。丹尼尔回答他:‘是的,时候到了,我就死了。’弗雷德问,‘那是什么时候?’丹尼尔说:‘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天。’” “弗雷德发现其他叶子不断地掉落。他想,一定是他们的时候到了。他看到有些叶子在掉落前和风挣扎厮打,有些叶子只是把手一放,静静地掉落。” 莲莲定定地望着他,听得入了神。 “整棵树快要空了,弗雷德对丹尼尔说:‘我好怕死,我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丹尼尔安慰他说:‘面对不知道的东西,你会害怕,这是很自然的。但是,春天变成夏天的时候,你并不害怕。夏天变成秋天的时候,你也不害怕。这些,都是自然的变化,为什么要害怕死亡的季节呢?’” “‘我们的树也会死吗?’弗雷德问。丹尼尔说:‘总有一天树也会死的。不过还有比树更强的,那就是生命。生命永远都在,我们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莲莲听不太明白,费解地眨眨眼。 “弗雷德问:‘我们死了会到哪儿去呢?’丹尼尔说:‘没有人知道,这是个大秘密!’弗雷德又问:‘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回来吗?’丹尼尔说:‘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生命会回来。’弗雷德继续问:‘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们反正是要掉落、死亡,那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丹尼尔回答说:‘是为了太阳和月亮,是为了大家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是为了树荫、老人和小孩子,是为了秋天的色彩,是为了四季,这些还不够吗?’” “那天下午,在黄昏的金色阳光中,智慧的丹尼尔放手了。他毫无挣扎地走了。掉落的时候,他似乎还安详地微笑着。现在,那根树枝上,就剩下弗雷德了。” 莲莲的神情,十分专注。 “第二天清早,下了头一场雪。天气冷得要命,就连雪花压在身上都觉得好沉重。弗雷德发现自己变得干枯易碎。然后,一阵风把他带离了他的树枝。一点也不痛,他感觉到自己静静地温和地柔软地往下飘。” “往下飘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了整棵树,多么强壮、多么牢靠的树啊!他很确定这棵树还会活很久,他也知道自己曾经是它生命的一部分。他为此而骄傲。” “弗雷德落在了雪堆上。雪堆很软,甚至还很温暖。在这个新位置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他闭上眼睛,睡着了。他不知道,冬天过了,春天会再来,也不知道雪会融化成水。他不知道,自己那个看起来干枯无用的身体,会和雪水一起,让树更为强壮。尤其,他不知道,在大树和土地里沉睡的,是明年春天,将会蓬勃萌发的新叶。” 沈泰誉停住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宁静,像树叶弗雷德落在雪堆上的宁静。他开始理智地考虑他和莲莲的处境,他仰面观察着山壁,在他们十米开外,有一棵颇具年轮的树,五米开外,是一道窄窄的褶皱,尚可立足,可惜树和褶皱都太远,难以触及。 “完了?”莲莲意犹未尽。 “嗯,”沈泰誉反问,“好听吗?” “沈大哥,我懂你的意思了,”莲莲说,“你想告诉我,死亡是很美好的,对吗?” “是的,莲莲,死亡并不丑恶,并不可怕,并不是遁入虚空,其实它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是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闷的轰鸣声?是塌方在蔓延吗?沈泰誉侧耳细听。 “那么,我们肯定会死的,是吗?”莲莲又一次变得慌乱起来。 “不,当然不,哪怕是一线生机,都不能放过,”沈泰誉一边判断着声源的出处,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莲莲,讲故事给你听,不是因为绝望,其实是想让你静下心来,也是让我自己静一静,我们要冷静下来,才有逃生的希望……” 模糊的轰鸣演化成了清晰的巨响,沈泰誉还没反应过来,一块庞大的石头已经出现在了山顶。小心,莲莲!他大叫了一声,死死盯住石头滚落的方向,紧紧抓住树枝,随时准备挪移闪避。然后,他感到脚下的树根震动起来,伴随着大片大片遮云障雾的泥块、黄沙,那块石中“巨无霸”轰然滚落,摧枯拉朽地飞身坠入堰塞湖,溅起白蒙蒙的巨浪。 沈泰誉和莲莲使劲揉着被灰尘蒙蔽的眼睛,莲莲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泥灰慢慢散去,沈泰誉逐渐看清了头顶的情形,不远处的那棵树,被巨石撞倒,侧翻下来,虽未连根拔起,但树根已经完全暴露在外,最近的一段树枝距离沈泰誉不过半米。不只如此,巨石还在滑溜的山壁上端凿出了坑坑洼洼的小洞,仿佛天然的阶梯。 “莲莲,跟上我!”沈泰誉嘱咐一句。他不敢拖延,生怕有变,一跃身,拽住那根树枝,试了试结实度,猛地一跃,攀住了树根,从树根到那道褶皱,不费吹灰之力,再朝上,就是那些不规则的小坑了。 他和莲莲一前一后,顺利爬回了原处。 成遵良梦见了自己的妻女,是多年前的妻子和女儿。妻子在纺织厂当工人,白衣素衫,一张不化妆的脸,很美很干净。女儿只有七八个月大吧,小小的,散发着乳香,躺在摇篮里,起劲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咿呀有声。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拥挤、嘈杂。各家的厨房就在走道上,煤球炉、小铝锅,妻子炖了一锅浓香四溢的冬瓜火腿汤。笑意吟吟地盛一碗,递给他。他欣喜地伸出手,不知怎么的,竟没有接住,汤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给我喝,给我喝……”他昏昏沉沉地呢喃着,醒了过来,口腔里干得像沙漠。 “别动!”是莲莲的声音。 他费力地睁开眼,沈泰誉和莲莲蹲在他的身边,莲莲把一些草叶放进自己嘴里,嚼一嚼,将嚼碎的草汁吐在他的伤口上。 “来,快把半枝莲吃了。”莲莲不容分说地将一小捧灰绿色的植物塞到他的口中。他被动地咀嚼着,那东西苦得要命,青涩的汁液非但没有解渴的作用,反而让他的胸腹都燃起一团大火。 “很难吃,是吗?”一个细弱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了躺在一旁的石韫生。她发着高烧,面孔烧得通红,然而两只眼睛却异常明亮,简直是炯炯有神。 “要听话,快吞下去。”她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对他说。成遵良果真用力往下咽,可惜痉挛的肠胃并不合作,他干呕了一下。 “食品袋里有水,”石韫生望着莲莲,“给他喝点水吧。” 莲莲应声找出石韫生携带着的食品袋,里面有几瓶纯净水,她拧开一瓶,递给成遵良。成遵良全身发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骨头、所有的支撑,连手臂都无法抬起来,他试了几次,累得直喘粗气。沈泰誉见状,从莲莲手里接过瓶子,扶起他的头,喂他喝。他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水浸润着干燥开裂的内脏,他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一次别给他喝太多,”石韫生嗓音微弱地嘱咐道,“那样会加重肾脏的负担。” “知道了。”沈泰誉拿开瓶子,让成遵良重新躺下。 第四日 白天(2) 成遵良睁开眼,四下里环顾着。沈泰誉和莲莲没有留意到他,莲莲继续嚼着野草,沈泰誉学着她的样,也将野草搁进口里,嚼出汁水,均匀地敷到成遵良与石韫生的伤处。 “你的箱子在这儿呢。”石韫生非常善解人意。 他顺着石韫生的目光看过去,他的密码箱,当真好端端地卧在石韫生的脚边。他感激地看了石韫生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察觉到沈泰誉的视线飞快地掠过那只箱子。他没有力气多想,他很困,他想睡,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梦见女儿。女儿大约十来岁,穿着球鞋,在空旷的广场上学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扶着车子,然后,悄悄地松开手,女儿浑然不觉,摇摇晃晃地朝前骑着。他咧开嘴,笑了。突然,女儿掌控不住,车身一歪,重重跌倒在地。他心疼万分,想扑过去扶起女儿,可是怎么都迈不开步子,他的腿不能动了! 他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大汗。脑门凉凉的,他摸了摸,是一块湿润的布。沈泰誉和莲莲靠在他左边的一棵大树下,打着盹儿。他转过脸去,石韫生仍然睁着眼,凝视着他。 “醒了?”她的声音低弱至不可闻。 成遵良想对她笑一笑,但是,眼前一黑,不知是睡眠,还是昏迷的闷棍,一下子敲晕了他,他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 没有梦。他睡得很深。恍惚中,沈泰誉叫醒他,托起他的脑袋,喂他吃饼干、喝水。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挺住,你一定要挺住!”沈泰誉在他耳边说。他根本挺不住,他被睡眠的深渊扯了下去。 而后,莲莲又来叫他,强迫他嚼半枝莲。嚼着嚼着,他睡着了。莲莲就拍打他的腮帮,他机械地做出咀嚼的动作。片刻,又睡了。莲莲使劲掐他,他条件反射地嚼一嚼,顿住。莲莲就接着拍打他、掐他,他们像在进行一场拉锯赛。 终于,他清醒过来了。他睁开双眼,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照在草叶间,颜色像秋天的麦穗一样淡淡的。沈泰誉的脸近在咫尺。 “你总算醒了!”沈泰誉嘘出一口长气。 “他醒了吗?石大夫还是昏迷着呢,怎么办才好啊!” 成遵良循声望过去,莲莲伏在石韫生的身侧,用沾水的布不断地擦拭着她的额头。石韫生双眼合拢,呼吸急促。 “石大夫,你醒一醒!”莲莲一声一声地唤着。 石韫生毫无回应。 “饿吗?”沈泰誉问道。 成遵良眨眨眼。沈泰誉取出两片夹心饼干,喂给他。饼干下了肚,掏心挖腑的饥饿反而苏醒了,伸出了贪婪的爪子。 “还有吗?”成遵良眼巴巴地看着饼干袋儿。 沈泰誉掂量掂量空瘪下去的袋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取出两块,喂给他。区区四块小饼干,于事无补,成遵良饿得心慌。 “就剩两块儿了,咱们给石大夫留着,好吗?”沈泰誉委婉地说道,“忍一忍吧。” “沈大哥,你来瞧瞧,石大夫是不是有些不好了?”莲莲急切地叫道。 成遵良望过去,见石韫生的胸脯剧烈起伏,整个人烦躁不安地悸动着,嘴巴大大张开,嘴唇发青,憋闷得就快要窒息了。沈泰誉按照学习过的急救常识,为她进行胸外按压,两掌交叠,有节律地、一起一伏地按压她的肋骨。好半天,石韫生缓过气来,呼吸趋向平缓。莲莲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鬼针草与七叶一枝花,嚼碎了,敷在石韫生的伤口上。 “毒素已经延展到全身,单单处理伤口,恐怕没什么用了。”沈泰誉蹙眉道。 莲莲征询地看着他。 “不如都让她吞服进去吧。”沈泰誉说着,将几种草混合在一块儿,嚼了嚼,一股脑儿喂给石韫生。石韫生陷入半昏迷状态,沈泰誉小心翼翼托着她的下巴,观察着草汁的流向。喂完,沈泰誉将她的头偏向一侧,以免发生呛咳。 “她快要撑不住了,”沈泰誉徐徐道,“莲莲,我记得民间有句俗语,毒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我们不如试试这周围的野草,反正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莲莲手足无措地点点头。 于是他们埋首乱草丛中,分门别类地辨识着,每拔一种,就认认真真地揉碎,敷在石韫生的伤处,然后嚼了,喂她咽下。 不一会儿,石韫生的伤口就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草汁,斑驳杂陈。成遵良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在前一天刚刚与他肌肤相亲的陌生女子,犹如一粒镇静剂,缓缓替他消解着焦虑与恐惧。如果死亡是最沉重的负荷,那么*就能以其全部的轻盈和璀璨,与之抗衡。然而此刻,这粒无可替代的镇静剂,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谷,被时间的流水带走。成遵良只觉得惊骇,却是一种灰蒙蒙的、浮游在肉身之外的惊骇,没有切肤之感。 ******* 进入汶川有四条道路,从都江堰出发,经213国道,是最近的一条路。此外,东线可以从绵阳经平武、九寨沟、松潘、茂县到汶川。西线有两条支路,一条是红军长征走过的路线,即从雅安经甘孜、小金,翻山到马尔康,过理县,进入汶川县城;另一条是从雅安过大渡河,经丹巴、小金,翻巴朗山到卧龙,过映秀镇,抵达汶川。 关锦绣选择近道。清晨六点,她行车至紫坪铺,这是通过213国道进入汶川的必由之路。没料到武警交通部队在这里设置了路障,禁止车辆通行。关锦绣试图说服驻守的战士,得到的回答是,由于塌方和泥石流,路被截断了,已经埋了好几辆车,连部队和救灾物资都没办法进入汶川。 “部队正在尽全力抢修道路。”满脸青春痘的小战士安慰她一句。 “什么时候能抢通?” “难说。” 关锦绣懵了。 “这么说来,汶川那边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出来了?”她追问。 “也不是,”小战士说,“一直有人出来的,昨天和前天,从汶川那边的老路上,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两千受灾群众。” “既然能够从山里走出来,就一定能够走进去的。”关锦绣暗暗下了决心。她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只容积接近50升的美军原品lc-2军用背包,然后把车里的物资清点了一遍,依照野外生存手册教授的知识,将装备精简到了极限。多余的食物和水,就交给武警交通部队的战士,请他们转赠灾民。 十分钟后,关锦绣开始了徒步进发。她的背囊里共计物品七件:一只睡袋,一只手电筒,一把精巧的瑞士军刀,一小盒药品,三天分量的食品和一瓶复合维生素,一只旅行水壶,一只不锈钢饭盒,里面是买给沈泰誉的烧鹅掌。最后的那件,野外生存手册毫无涉及。她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潜意识里,其实是对一个叫做“永诀”的词语充满了忐忑与敬畏。她知道,每逢球赛,沈泰誉总要买回大袋的烧鹅掌,边看比赛,边啃鹅掌,既是正餐,又当宵夜。如若遭遇不测,那么,送去他喜爱的烧鹅掌,是否可以让他的魂魄有些许的欣慰? 走出一段,关锦绣碰到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妇人,说是去映秀镇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妇人不似关锦绣般准备充足,她的装束让人想起寻常的日子,坐在机关办公室里的那些大姐大妈们,酱紫的衬衣,外穿棕黄色的针织衫,黑长裤,黑皮鞋,黑色挎包,无关潮流,但是异常的整洁。 果然,一问,是邻近省份一座小城的公务员,负责人事档案的管理。她的独生儿子二十岁出头,在映秀工作,地震过后,音信全无,直到一天前,儿子的领导才打来电话,说人是找到了,但埋在了单位的办公楼底下。母亲因此星夜兼程地赶了来,无论如何也要见儿子一面。 “儿子在叫我,我听到他在叫我……”妇人喃喃地说着,疾步如飞。 路边的山民给她们指引了方向,经过紫坪铺水库,她们左转上山,翻过泥泞不堪的山路,绕过了塌方的地方,上到了213国道。一个钟头以后,她们走过了马鞍山隧道。路面开裂,隧道里遍布碎石,一些被困的车辆停在公路边,司机大多弃车而逃。 一位神情呆滞的羌族女子坐在一辆满载泥沙的货车旁,裹着绣花的黑头巾,只露出半张潮红的脸,脚边是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只走不动的小狗,一个两三岁的黑瘦小男孩倚着她,津津有味地吮吸手指,她的怀里,躺着哇哇大哭的婴孩,但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疲惫得没有气力去哄拍饥饿的孩子。关锦绣心生恻隐,把一袋压缩饼干留给了母子三人。 快到八点钟,一艘载着解放军的冲锋舟驶过岷江,关锦绣驻足,想着冲锋舟会驶到沈泰誉所在的小镇吗?头顶隆隆响,一架直升机从低空掠过,她仰面看,想着飞机会降落在沈泰誉被困的地方吗?她这一凝神,同行的中年妇人已经走出老远,关锦绣急忙追上去。 关锦绣虽则在国外有过徒步旅行的经历,虽则一身耐克运动装,而那位妇人身材羸弱,脸色蜡黄,还穿着一双半高跟皮鞋,但关锦绣却着实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大姐,咱们歇口气吧。”关锦绣忍不住说,她疼痛的双脚早已提出抗议。她想象不出妇人的脚趾与逼仄的高跟鞋以及崎岖的道路同时作战,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不累,你歇会儿吧,我就不等你了。”妇人决然说着,大步朝前行进着。 关锦绣很是羞惭,不敢懈怠,紧随妇人的脚步。道路破碎不堪,幸好大型机械已经在开道,一块块地挪开堵住交通要道的巨大石头。她们在主通道下面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行走,鞋子完全陷进了泥泞中,加上清路机铲起的石块不断滚落下来,狼狈不已。可是这还不够,守在道路两端的武警提醒她们,此段路必须快跑通过,否则有被埋进土里的危险。 再往前走,越发是满目疮痍。巨石冲下山坡,砸毁了村庄,横亘在道路中。高大的树木也被巨石折断,留下齐刷刷的断面,一排排地堆积在公路上,树的枝叶和果实也撒满一地,就像古战场的防御工事。她们必须小心快速地穿越巨石与断树构成的塌方区,而另一侧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地震改变了地层结构,地下水也改变了原先的流向,夺路而出,肆意流淌。远处的河谷崩塌,两侧山头被削平,石块堵住了谷口,河水暴涨,河滩上的村落只露出房顶。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山崩地裂水倒流’了。”关锦绣忍不住道。 半道里她们撵上了一支寻亲队伍,十来个人,是由一所美术学校的年轻男教师自发组织起来的,前往映秀一带搜寻地震当日去山里写生的国画系师生,一位热心肠的山民自告奋勇地为他们带路。 关锦绣和妇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友谊隧道。迎面的大型指示牌上写着:这里距卧龙48公里,距四姑娘山157公里,距草原公园242公里,距达谷冰川248公里,距黄龙景区293公里,距九寨沟339公里。这一回,就连惜时如金的中年妇人也站住了脚,久久凝视着那块指示牌。 “我儿子在电话里说,汶川美得不得了,”妇人眼中泪光闪烁,“他对我说,妈,我要带你走遍汶川的每一个景区……” “大姐,要相信你的儿子,他会兑现承诺的。”关锦绣安慰道。 “儿子,如果老天保佑,你能活下来,妈妈一定跟着你,去卧龙,去四姑娘山,去草原公园,去达谷冰川,去黄龙,去九寨沟,把所有的景区都游览一遍,”妇人一口气说下去,“如果你不在了,也不要紧,妈妈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等到退休,妈妈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搬到这里来住,陪伴着你,我的儿子,到那个时候,妈妈就永永远远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关锦绣听得欷歔不已。 友谊隧道的路面从中间断开,变成了高低不平的两部分,随处可见的裂口咄咄逼人,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隧道里,驾驶室被巨石砸得触目惊心,一小片衣料露出凹瘪的车体。一行人在幽深的隧道里穿行着,由于寂静,听得见龙门山脉因为滑坡而发出的轰隆隆的闷响。有一刹那,关锦绣产生了幻觉,仿佛正在堕入黑暗的死亡之渊。 走出隧道,疾行在前的中年妇人突然放缓步子,一步慢过一步,拖泥带水似的,关锦绣刚在纳闷儿,眼见得妇人摇晃两下,张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扑倒在地。 “大姐!大姐!”关锦绣急忙扶起她。妇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公路旁,同伴里有美术学校的校医,用手指分别掐她的人中、内关、合谷等穴位。不一会儿,妇人苏醒了过来。 “大姐,你太累了,不能再这样跟着我们赶路了,你会受不了的。”校医对她说。 “不行,我儿子在等我……”妇人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全身无力,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虚汗。 “我陪着她,我们歇一阵儿再走。”见状,关锦绣对大伙说。 美术学校的老师们于是留下一小袋葡萄糖和一盒十滴水,离开了。关锦绣守护着虚脱的妇人,喂她喝葡萄糖水,一边警惕地张望着路旁残破裸露的山体,那里不时有碎石与被砸断的树枝飞滚而下。 坍塌的公路上,行进着越来越多往外逃命的灾民。成群结队的,不说话,表情木然,满面灰尘,一身黄泥。一些女人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背着藤条编的背篓。背什么的都有,有背着被褥的,还有背着一箱洗衣粉的。一个小孩子抱着一只芦花母鸡,一只没有主人的狗站在公路中间的裂缝边,皮毛尽湿,一条腿血肉模糊,紧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发出狂吠声。 众生历劫啊。 第四日 白天(3) 第四日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5日,星期四,夜零星小雨。 我是个富有的人。我的财富清单如下:活着,四肢健全,被需要,被信赖。 ******* 沈泰誉的“百草解毒法”鬼使神差地见了成效,石韫生逐渐摆脱了深度昏迷,呼之能应,转入到半睡半醒之中。莲莲喂给她水和仅剩的两块饼干,她迷迷糊糊地吃了、喝了,完了居然抓着莲莲的手,嘟哝一句: “还要……” “没有了,怎么办?”莲莲犯了难。 “饿,我饿……”石韫生呻吟着。 “我也饿……”一旁的成遵良火上浇油。 沈泰誉与莲莲面面相觑。 返回旅舍补充给养吗?沈泰誉权衡再三,否定了。一则旅舍的食物并不充裕,同样处于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的状态;二则两相往返,至少需要数小时,其间变故难料,单独留下莲莲照顾两个被毒蛇咬伤的病人,实属不智。 正在思谋间,草丛中弹跳起一只蚱蜢,沈泰誉一弯腰,准确地一把捉住,与莲莲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逮虫吃!” 莲莲是捕虫高手,眨眼工夫就捕回蚱蜢春蝉蚯蚓等等各类虫子。沈泰誉捡拾树枝,一根一根削得细细的,把莲莲的战利品一只一只地穿起来,将火堆燃得旺旺的,放在火上烤。 “虫类富含蛋白质,恰好适合给他俩补补身子,”沈泰誉翻转树枝,虫子被烤得嗞嗞响,“可惜没有作料,要是来点儿辣椒面,来点儿盐,那滋味,甭提有多香!” 莲莲一脸向往地咂巴咂巴嘴。沈泰誉看着她的馋相,忍不住笑了。 “饿坏了吧?” 莲莲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去北京出差的时候,王府井的美食街上,到处都卖一串串的蝎子和蚕蛹,”沈泰誉采用望梅止渴的方法,“云南傣族的昆虫宴,我也吃过,什么油煎竹虫、酱拌蟋蟀,做下酒小菜是最好的,对了,莲莲,你吃过五香虫吗?” “吃过,吃过!什么五香虫,就是打屁虫呗!”莲莲兴冲冲地说,“小时候,我经常去逮,五更天左右,打屁虫在河滩酣睡着,拨开鹅卵石,一下子就能捉到,放到布口袋里,连口袋一块儿浸进热水,刺激它放出臭屁,然后才下油锅烘焙——沈大哥,我还抓过蜜蜂呢,蜜蜂的幼虫是最好吃的!” “没被蜜蜂蜇?”沈泰誉逗她。 “当然没有!”莲莲得意,“我是谁啊?蜜蜂胆敢蜇我?!” “真是个顽皮孩子!”沈泰誉笑了。 “我不是孩子了,”莲莲撇撇嘴,诙谐地说道,“沈大哥,你跟我讲话的语气,老是让我想起我那一本正经、又严厉又古板的小学老师!” “为什么是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就不一本正经、又严厉又古板吗?”沈泰誉发笑。 “因为我只念过小学,而且我们那所村小只有一位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最喜欢摇头晃脑地背古诗,经常把数学课跟语文课搞混淆,教珠算都能引用一大段听都听不懂的文言文,”莲莲耸耸肩膀,表情稀松平常,“我就见过这位老先生,我不知道中学老师是什么样儿的。” 沈泰誉有些震动。 “只念完小学吗?为什么不继续?”他小心地问,生怕伤害到莲莲的自尊心。 “我讨厌读书,”莲莲坦白地说,“认识的字,足够上网就可以了,加减乘除,我也都会了,算账是绰绰有余了。” “爸爸妈妈也同意?他们都没意见?”沈泰誉信口道。 “我爸爸过世很多年了,我妈改嫁到贵州去了,我跟着奶奶长大,我奶奶去年也走了。”莲莲语气平淡,像是说着一件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沈泰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这浩大的人世间,那种天涯孤旅的凄惶,他太知道了。 “莲莲,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十七岁。”莲莲说。 “我幼年的玩伴,与我同岁,都是属猴的,四十岁,家在农村,结婚很早,儿子比你还大两岁,已经考上大学了。”沈泰誉漫不经心地说着。 “沈大哥,你的意思是,你比我长一辈?”莲莲眨巴眨巴眼,狡黠地笑道,“你是想占我的便宜、让我叫你叔叔哪?” “你这丫头!”沈泰誉笑着递给她一串蚱蜢,“熟喽!” “先给石大夫吧。”莲莲接过来,唤醒石韫生,喂给她。石韫生昏昏沉沉的,也不问出处来历,只管囫囵吃下去,吃了两三只,稍稍解了饥,便竭尽全力半抬起手臂,拦住莲莲的手,软软地说: “莲莲,你、你也吃吧……” “别担心我,我已经吃过了。”莲莲哄她。 沈泰誉喂给成遵良吃春蝉,成遵良是饿狠了,一只蝉不够他塞牙缝的,鸡啄米似的一气儿咬完一整串,这才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吃完再要一串,又是狼吞虎咽地一口吞尽。 “他俩胃口不错,算是一个好现象,至少证明他们的肌体处在康复当中。”莲莲说。 “石大夫看起来很衰弱,她的烧还没退呢,”沈泰誉忧虑道,“真希望她能挺过来。” “她应该能熬住的,”莲莲很乐观,“地震那天她都没事,既然大灾大难都奈何不了她,以后必定凡事都能逢凶化吉的。” “瞧你,像个江湖术士!”沈泰誉忍俊不禁。 他们坐在火堆旁,吃剩下的虫子。烤得发焦的蚱蜢和春蝉一咬一个脆,蚯蚓则是烂熟柔软的,闻起来有一股异香,但入口滋味都是淡淡的。 篝火时时发出噼啪的轻响,成遵良和石韫生躺在温暖的火堆旁,相继陷入沉酣的睡眠中。莲莲捧起一堆落叶,添进火中,直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累坏了吧?”沈泰誉悄声问。 “困。”莲莲再打一个哈欠。 “你睡一会儿吧,”沈泰誉怜惜地说,“有我守着他们就行,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莲莲依言在草丛里和衣躺下,差不多是立即就睡熟了,长长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静静垂落下来。火光映着她,她的脸,半是光明,半是阴影。 沈泰誉查看一下成遵良和石韫生的伤口,成遵良的无甚明显变化,但石韫生的有些发红、溃烂。他一把一把地嚼着不同种类的草,把嚼碎的草敷在石韫生的伤处。他的口腔充满了苦涩的青草汁,舌头因此变得像一块脏污的门垫,又厚又潮湿。 正在忙碌间,沉睡的莲莲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身子蜷缩起来,不安地扭动着,一只手抓挠着脖颈,面色痛楚,仿佛被绳索捆缚住了似的。 “莲莲!莲莲!”沈泰誉凑近,拍拍她的脸,唤她,“你怎么了,莲莲?”莲莲被他拍醒了,懵懵懂懂地一骨碌坐起来,喘着气,惊惶四顾。 “做噩梦了?”沈泰誉关切地问道。 “嗯,”莲莲抹抹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我梦见白天的那个悬崖,我又失足了,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我拼命想抠住什么,但是我一抠,那些泥巴啊石块啊,就会跟着我一块儿朝下掉,我想叫喊,可是嗓子眼儿里都塞了沙石,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莲莲,不要再想了,”沈泰誉打断她惊惧的述说,温言道,“别害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快睡吧,没事了。” 莲莲重新躺了下去,沈泰誉坐在她旁边,像安抚小孩子那样单调而重复地说着,睡吧,睡吧。他没有孩子,没有哼唱儿歌的经验,否则他会唱给她一支甜蜜稚气的童谣。孤单的莲莲,表面坚如磐石,其实她的内心,与一般女孩无异,是多么柔弱与善感。 “睡吧,睡吧……”沈泰誉念经一般滑稽琐碎地念着。 蒙眬睡去的莲莲蓦然做出一个孩子气的动作,她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沈泰誉没有动。握着他手指的莲莲,犹如得到了某种庇佑,安安稳稳地漂进了幽深的睡梦的湖泊之中。 火堆覆盖了过多的树枝,反倒有些微弱了,沈泰誉想要走过去拨弄一下。他一动,莲莲就惊悸地颤抖一下,更为用劲地抓住他的手指。沈泰誉放弃了起身的念头,莲莲重新进入了熟睡状态,她平缓地呼吸着,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紧得让他无法挣脱。 从温热的手指传递出来的,深刻而无助的依恋,让沈泰誉心头大恸。这个可怜的孩子啊。沈泰誉明白,他和她,他们的生命,假如还有明天,他要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照顾她。 半夜里,成遵良被一只轻柔微温的手惊醒过来。他睁开双眼,见石韫生吃力地撑着身子,正在为他把脉。火堆另一边,莲莲躺着睡着了,沈泰誉半坐半卧,也睡着了。见他醒来,石韫生嘘出一口气,支撑不住,躺了下去。 “脉象,平稳。”她挣扎着说。 “谢谢你,”成遵良由衷地说,“你还好吗?” 石韫生累坏了似的,一时竟没有气力答复他,喘着气,胸腔起伏得厉害。成遵良侧过身去,用手为她拭去满脸的虚汗,低低说: “乖,别说话,休息一下。” “嗯。”石韫生费尽平生力气似的吐出一字。 这气若游丝的应答,蓦然间,令成遵良的心被谁揪紧了一般,钝钝地痛了起来。他顿时紧张了,全神贯注地判断是否心脏有恙,发觉自己的心跳是强而有力的,节律稳定,显然没有大碍,他安下心来。 歇了一阵,急遽的呼吸稍稍平稳,她转过脸来,努力对成遵良微笑。成遵良的心又抽动了一下。他突然醒悟了,他是在心疼她。 石韫生的左手,轻轻悄悄地探过来,怯怯地,放进他的掌心。成遵良的心口怦怦乱跳几下,他猛地握紧了她的手。天!没有错,他真的是在心疼她。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陌生了,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痛惜过一个女人,以至于他已经难以分辨胸口的疼痛究竟是疾病作祟,还是情绪所致。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在如此草率的一夕欢情之后,猝不及防地,让他重温了咽泪入心的疼痛。 这是怎么了?成遵良握着石韫生的手,百感交集。 第四日 白天(4) 这一刹那,他又想到了妻子。妻子,是他的初恋,他伤筋动骨地爱过她,目不斜视地爱过她。他不择手段地谋夺权力,绞尽脑汁地赚取利润,在最初,的确是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给妻子买大屋、买珠宝、买裘皮,也是为了给女儿治疗隐疾。 女儿自小聪明过人,识字的速度是一流的,可是,识人的能力几近于零。她不认得老师的脸,不认得同学的脸,与父母对面而过,她有本事扬长而去。若不是苦苦记得他们的衣着,她简直视他们如路人。成遵良利用公共假期,领着她,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深圳,走遍了著名的医院,得到的结论莫衷一是。后来,他的视线投向了国外,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他送女儿遍访名医,终于,确切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女儿患的是脸盲症,又叫,面孔遗忘症。一项罕见的、棘手、未被攻破的医学难题。由于大脑的颞叶和枕骨脑叶不可逆转的缺损,负责面部识别的区域罢了工,因而在女儿看来,一张脸与另外一张脸的区别,就像这一滴水与那一滴水,无法辨认。 他为妻女办理了移民手续,自卑而苦闷的女儿,在崭新的环境里,也许可以快乐和肆意一些吧。可爱又可怜的女儿,需要的,是许许多多的爱,许许多多的钱,两样,他都不遗余力地给了她。他坚信,比命运更为强悍的,是父爱,比父爱更为强悍的,是金钱。 一开头,是缘于深爱的妻女,可是,随着权限与财富的同步增长,他的羁旅中繁花怒放,一朵一朵的玫瑰绽开在他人生的边缘。妻子却是开到荼,他把妻子当做标本,珍存家中。而他,亲手开辟了缤纷织锦的花圃,由此成为顶级的花匠,拥有了非凡的鉴赏力以及出神入化的种植技巧。 培育花卉,养分,不可或缺。养分是什么?是钞票,如假包换的钞票,滋养着千娇百媚的女人花。无疑他是慷慨的,他理想中的自己,是西门庆那样的男人,不专情,不负责,但却从不亏待他的每一个女人,她们要钱,他便给钱,从不斤斤计较。一次一次的厌倦,一次一次的告别,钱就像水流一样逝去了。 在这一个美女和那一个美女之间,他从未稍停,连中场休息都没有,他的眼睛需索无度。他*,但不惊心,在*的饕餮盛宴中,他动用的,是眼睛,是躯体,不是心。他酣畅淋漓地享受着新鲜的欢愉,连同莫名其妙的成就感,仿佛出演的是一幕辣手摧花的独角戏,身下的女人,是旁白,是龙套,他漠不关心。荒唐的是,有时一转身,他就会忘记她们的面目,他甚至以为自己患上了和女儿同样的病。 那么他被爱过吗,他不知道。他只晓得在床笫间,美女分为两种,柔顺的或热辣的,无论哪种风格,都曲意承欢。些微的阻力是有过的,但那也只是欲迎还拒、扭捏作态。没有谁朝他暴喝一句,拿开你的咸猪手!没有。从来没有。这其实是他的怅憾,棋不逢对手,每一步棋,随便怎么走,到最后,都注定是赢家,他太寂寞了。 他下意识瞅一眼石韫生,她睡着了,双目紧闭,鼻翼翕动,脸上沾了泥污,又有划痕,浸出的血丝干涸了,混着泥与汗液,成了几条黑道道。他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她脏兮兮的面孔,她的姿色不是最上乘的,可是,她是不一样的,她和他之前的女人们,统统不一样。她们太精了,妖精的精,精灵的精,精到了让成遵良屡屡生疑:率先甩出鱼饵的到底是谁,被俘获的又是谁。 “几点了?”石韫生在迷糊中咕哝道。 “我的手机没电了,看不到时间。”成遵良悄声说。 石韫生睁开惺忪睡眼,朝他笑了笑,眼皮耷拉下去,又睡着了。她的嘴角还残存着一丝笑意,余音袅袅似的,舍不得消散。她的笑容,是多么纯净,多么无邪,没有任何的矫情,成遵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温柔地捧住她的脸,长久地注视着,浑然忘我。 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撼天动地而来,沈泰誉和莲莲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四处察看,石韫生也醒了,惶恐地张望着,喃喃道: “是什么声音?” “塌方。”成遵良说。 响动由远及近,他们躺卧的地方忽然剧烈抖动,地底深处像是安放了千万台挖掘机,同时开工,破山凿壁。石韫生抓住成遵良的手,牙齿打战。 “山要塌了吗?”她战栗着。 “我怕来不及了,”在极度的混乱与胆寒中,成遵良急切地、一连串地对她说道,“现在我一定要告诉你,我要说出来,你仔细听好了——我、爱、你……” ******* 圣湖前方的道路被巨石阻断,只能从尖锐的碎石上爬行而过,身旁就是悬崖绝壁。曾家沟桥被拧成麻花形状,裂口足足有好几米深,桥面像一道倾斜的彩虹,插入岷江。江水暴涨,浑浊的岷江水黄泥滚滚。 关锦绣搀扶着中年妇人,走走停停,一路攀爬,一路惊险。沿途不断有血淋淋的伤者,被家人用简陋的担架抬出来,浓稠的血液洒了一地。一对夫妇呼哧呼哧地抬着一辆至少重达300斤的无轮摩托车,从山上往下撤,大约那是家中唯一残留的财产了。半道里惊见一辆卡在地缝里的轿车,仿佛三明治中间的那片火腿肉,被挤压得不成形状。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各种无主的家禽和家畜四处乱跑。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守着一群羊,看到陌生人就不停地狂吠。 妇人体力不支,途中晕倒了两三次,关锦绣充当急救医生,以三脚猫的功夫,又是掐人中,又是喂糖水。还好,妇人毅力顽强,总是很快就醒过来。一睁眼,她就会断断续续地哀求着: “走,我们、快走,我儿子,在等着我……” 关锦绣好言劝阻,她却不肯退缩,倔犟地往前挪移着。有一段狭窄的断桥,仅容一人通过,关锦绣没办法扶住她。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硬是匍匐着,慢慢地、慢慢地,蜗牛似的爬了过去。 临近黄昏,她们路过一处村落,帐篷外的废墟旁,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炉灶,有的人家从砖瓦堆里找出来一点粮食,有大米,也有喂猪用的糙米,勉强生火煮饭。没有足够的塑料布,一家人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一户人家在未曾完全倒塌的小仓库砖墙上随便搭了几根木条,铺上瓦片作屋顶,继续住在里面。 “用脚趾头想想就会明白,你们这样的房子,绝对安全不了!”关锦绣忍不住向屋主道。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不过死要死在自己家里,免得做了游魂野鬼。”人家瞅她一眼,淡淡道。 关锦绣语塞。 为了避雨,妇人们将散落在各处的家当塞在床底下。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支起了小桌,喝起了小酒,酒是大半瓶未被砸坏的老白干,下酒菜是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黄瓜。 “你们不怕地震吗?还喝酒啊?”关锦绣惊奇地问。 “解渴而已。”村民无奈地告诉她,用手泵压出的井水昏黄如泥浆,要沉淀好半天才能稍见清澈。 “没人敢喝的,谁知道地震以后,井水有没有毒呢?”村民说。 “平时喝水怎么办呢?”关锦绣不由得问。 “将就喝稻田里的灌溉用水。”村民说。 “灌溉用水,多脏啊,这样下去,容易发生瘟疫的,”关锦绣大惑不解,“何况山体滑坡这么厉害,你们怎么不搬走呢?” “这是我们的家,”一位老爷爷指指近旁的大山,“山上有药材,有茶树,祖祖辈辈都靠着这两样东西过活,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不舍得的啊。” 关锦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远处山梁上的滑坡在暮色中像是一道道的伤痕,可是茂密的林木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以及淙淙的溪水声,却如同世外桃源。 “喝口酒吧,驱驱寒气。”男人们很大方地把稀少的酒分给关锦绣和中年妇人一小杯。关锦绣投桃报李,送给他们一小瓶矿泉水。 她一路走着,蓦然想起一个名叫西蒙的诗人,似乎写过一首诗,叫做《我们的房子》的诗,里头有几句颇为趣怪: 盖一座房子 我们盖了很多年 其实盖房子的材料很简单 需要石块、木头 和一些感情因素 她不是诗歌爱好者,这首诗是在公司的年度联谊会上,一位小资美女朗诵的。由于词句朴素,反倒被她有意无意地记住了。 天黑了,气温陡降,妇人冷得哆嗦不已,关锦绣让她躺进睡袋里暖和暖和,她不干,仍然坚持要走。关锦绣无奈,强迫她吃了点干粮,继续蹒跚前行。 过了白云顶隧道,路旁隐约有人声。关锦绣侧耳谛听,心想若是有人家,可以为妇人讨要一杯热开水。声响渐渐大起来,关锦绣让妇人等一等,她过去看看究竟。 打着手电筒,翻山越岭地靠近一瞧,关锦绣大失所望。人家倒是有的,繁茂的竹林背后,孤零零的一座房屋,可惜已经倒塌了一大半,只残余着低矮的厨房。 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独自坐在垮掉的屋子前面,一声一声地尖叫着,估计喉咙已经严重*,完全沙哑了。关锦绣一走近,小女孩就张牙舞爪地抓咬她,像一头癫狂的小兽。 “你家里的人呢?”关锦绣不想激怒她,退开几步,尽量轻言细语地问道。 小女孩不予理睬,全心全意地尖叫。关锦绣不能扔下她,视若无睹地掉头走开,于是她绕着房屋走了一圈,在尚未垮塌的厨房门外大声喊着: “里面有人吗?” 无人回应。 就在这时,关锦绣发现了碎砖断瓦下的一截女人的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出,光溜溜、白森森的,没有血色,仿佛橱窗里木头模特儿的肢体。 “你、还好吗?”关锦绣蹲下身,试着问道。 只有风呼呼刮过竹林的声音。 她用手电筒照了照,顺着手臂朝上,砖石底下压着一绺头发,不是黑色,而是暗红的——被血浸透了。她壮起胆子,摸了一下那截手臂,冰凉冰凉的,像一块冰坨,失去了肌肉的温度与柔韧。估计这人是在地震当天就被活活砸死了。 关锦绣搬动了几块残砖,打算把尸体给刨出来,但是她立即就放弃了,小山一般的砖石让她刹那间想起愚公移山的典故。她无能为力。 怔愣间,她的脊背被一小块利物砸中,她痛得咝咝抽了一口冷气,回过头来,见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光着一双脚,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背后,死死瞅着她,眼神竟充满了成人世界的怨毒和戒备。 “那是,你的妈妈?”关锦绣好言问道。 小女孩一扬手,一小块碎石朝关锦绣飞来,关锦绣一闪身,石头擦身掠过。关锦绣敏捷地扑过去,反剪了小女孩的双手,利落地从她的手心里搜去了剩余的几块石头。 “妈妈没有教过你吗,石头怎么可以用来打人呢?!”关锦绣略略提高嗓门。 小女孩看都不看她一眼,跺一跺脚,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撕心裂肺地大哭。关锦绣叹口气,意欲把她揽进怀里,她不领情,暴怒地瞪眼,又踢又打。 “还有别的人在家吗?”关锦绣徒劳地问,“除了妈妈,其他人呢?也被压在房子下面了吗?难道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女孩的哭声里再度夹杂了尖叫,嘶哑、奋力地号叫着。关锦绣被她叫得心烦意乱,打着手电筒在垮塌的房屋周围转悠,企求能够发现生还者,以便把这头“小刺猬”交托出去。然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是从砖头下面扯出一件旧毛衣。她弯下腰,把毛衣盖在那截冰凉裸露的手臂上。 “不许你动我妈妈!”小女孩发出脆生生尖叫,扑过来,没命地啃咬关锦绣。 “原来你会讲话啊!”关锦绣脱口而出,她捉住小女孩的手,那小家伙的一双脚却在她身上胡乱蹬踢。 关锦绣啼笑皆非,无奈之下,她采取以暴制暴的手段,将小女孩腾空抱起,带离那片无人的竹林。小女孩在她怀里扑腾着,乱叫着,叫到后来,嗓子全哑了,低哑地呜咽着。 见到两眼通红的小女孩,中年妇人诧异地望着关锦绣。关锦绣简略地告诉了她来由,说是破损的屋子四周杳无人迹,她不能眼睁睁地任凭小女孩孤单地留在那里。 “看起来,是因为她妈妈被房子给活生生地压死了,她受到了惊吓和刺激,连话都不肯好好说了,”关锦绣说,“至少得把她托付给什么人,才能放心啊。” “小妹妹,你没有妈妈了,阿姨我,也许,已经不可能有宝宝了……”关锦绣触景生情,热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在孩子的脸上。 小女孩居然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尖叫,也没有踢打,关锦绣惊讶地低头一看,小东西在她的怀抱里,一歪头,睡着了。 “她可折腾得够戗,怕是累得撑不住了。”关锦绣说着,帮小家伙换了舒服一些的姿势,孩子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深夜无光,路途越发险峻,关锦绣背着行囊,怀里抱着熟睡着的死沉死沉的孩子,搀着虚弱的中年妇人,举步维艰。雪上加霜的是,公路在圣音寺附近彻底中断,再也无法前行。 “儿子,我的儿子……”妇人急得团团转。 关锦绣放下小女孩,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六神无主地探寻着。终于,她发觉路基以下十几米,是一处河滩,由山上掉下的巨石堆积而成,是唯一可以往前行进的道路。关锦绣重新抱起孩子,与中年妇人一道,提心吊胆地下到河滩边,淤泥顷刻漫过脚踝。 山间的碎石仍在不住跌落,而咫尺之遥,就是湍急的岷江,江水咆哮着,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间。关锦绣腿脚打战,紧紧抱着沉睡的孩子,每隔两分钟就回头提醒妇人一句: “当心点!” 那一段河滩,不过短短的五公里,却似漫长无际。有一段路,完全被塌下来的泥土和碎石覆盖,形成了一个陡峭的大斜坡,另一侧就是滔滔水流,关锦绣一手抱孩子,一手牵着妇人,侧过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挪移。 在黑夜中,她们胆战心惊地走了足足四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走到终点,妇人支撑不住,腿脚发软,瘫倒在地。关锦绣忙不迭地从背包里掏出美术学校的校医留下的十滴水喂给她。 “对不起,我这一路都拖累着你,是我连累了你,耽误了你的行程,”妇人抓住她的手,哽咽地自责道,“若不是因为我,这一天下来,你怎么可能才走到这里呢?恐怕早就见到你的丈夫了!他肯定是在等着你的,他会怪你的吧?” “不会的,他怎么会怪我呢?”关锦绣言之凿凿地说,“我的丈夫要是平安无事,相信此刻,他也一定是在帮助别人!” 第五日 白天(1) 第五日白天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6日,星期五,晴朗。 香椿芽炒鸡蛋、辣椒油凉拌折耳根?no,no,没有鸡蛋,没有辣椒油,就连锅和碗都处于不限期的缺席状态。 ******* 沈泰誉做梦都没有想到,返回旅舍的愿望竟然变得难以企及。他们栖息的山坡已经被余震导致的泥石流冲毁,绿色植被荡然无存。幸亏沈泰誉和莲莲及时对严峻的形势作出了判断,没有贪恋于温暖的火堆、柔软的草褥,以及甜酣的睡眠,抢在灾难临头之前,火速撤离了那片树林。 “快走!”沈泰誉一挥手,率先拉起成遵良,夺路狂奔。 莲莲搀起石韫生,可是石韫生体虚气弱,连站都站不稳,见状沈泰誉果断地将她背起来,把成遵良交给莲莲。成遵良倒是勉强可以行走,不过走出两步,他就挣脱莲莲的手,趔趔趄趄地往回爬。 “你干吗呢?”莲莲傻眼了。 “皮箱!”成遵良头也不回地说,“我的皮箱!” “别去了,危险!”莲莲急红了脸地大叫。 成遵良置若罔闻,不顾一切地捡起惊慌中遗忘掉的密码箱,挎在身上,跌跌撞撞地朝下跑。他背后的山梁上,一块大石轰隆隆滚下来,一路跟踪追击,眼看就要砸中他,他却浑然不觉。莲莲美女救英雄,及时推开他,那块与汽车大小的石头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你不怕被砸成肉饼吗?”莲莲跺脚。 成遵良确实也吓坏了,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真是不要命了吗?”莲莲不容分说地拽拉着他的皮箱,打算一把替他丢到悬崖底下去,“你那皮箱里到底藏着什么?是金银财宝?我劝你干干脆脆地扔掉,这么沉的一个大家伙,也太累赘了!” “放心放心,我自己背,不会麻烦你的!”成遵良连连闪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舍身护宝。 莲莲不肯罢手,结果他俩一个拽,一个躲,闹得不可开交。 “不要争了!”沈泰誉焦急地唤道,“你就让他带上吧,赶快下山要紧啊!” “箱子那么重,我可不管他了!”莲莲负气道。 “莲莲,你别小看我这箱子,这可是哈利?波特的魔法箱,丢不得的!”成遵良抹抹脑门上的汗水,情急之下幽默一句。 “哈利是什么?波特又是谁?两个人我都不认识!”莲莲没好气,自顾自朝沈泰誉和石韫生追过去。 “你没读过吗?我以为十几岁的孩子人人皆知呢,”成遵良屁颠屁颠地撵上她,谄媚道,“赶明儿我们能脱险的话,我买全套《哈利?波特》送给你!” “嗤!”莲莲打鼻孔里冷哼一声。 到底有尚未消散的毒素作祟,成遵良走不多远,就气喘如牛,扶着一棵树,脸色发白,却仍是牢牢抓着皮箱不撒手。而身后传来的声响越发诡异,仰头望去,远远的山顶,已从一望无际的苍绿,变成了深浓的泥黄,并且悚然惊心地涌动着、蔓延着。 “泥石流!”莲莲颤声道。 “莲莲,快扶他一把!”沈泰誉回头叫道。 “扔掉!”莲莲坚决地指指成遵良的皮箱。 “不……”成遵良喘着粗气,摇摇头,眼里有了哀求的意思。 莲莲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搀着他,连拖带拽地往山下走。顺着来时的路径,一口气走出老远。领头的沈泰誉忽然站定了,莲莲不知就里,赶上来一看,前方一截羊肠小道竟被震落的沙石拦腰剖成了两段! 沈泰誉驮着石韫生,莲莲拉着成遵良,四个人对着那道撕开的裂缝,目瞪口呆。沈泰誉首先镇定下来,望了望右侧的山峦,问莲莲: “可以从山上绕行吗?” “方向倒是一致的,不过这时候——”莲莲停住。沈泰誉明白她的意思,泥石流如影随形,唯有往山下,才有可能逃生,朝山上走,实在是吉凶难卜。 “咦,没动静了?”沈泰誉蓦然惊觉头顶奇异的响动不知何时停歇了,他回首张望,远处那块蜿蜒蠕动的黄色,果真静止了,错落地镶嵌在大片大片浓墨重彩的林木中,像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 “没有冲下来?”莲莲不相信。 “绕道吧,”沈泰誉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是他们又辛辛苦苦地攀爬上道路右侧的崇山,环山而行。山上没有路,全是荒草,莲莲手执一根木棍,打草惊蛇,以免再被毒蛇纠缠。 临近正午,日头毒烈起来,枝头传出单调的蝉鸣,时起时落,叫得人心烦意乱。成遵良明显放慢了脚步,把密码箱从左肩挪移到右肩,不一会儿又从右肩挪移到左肩,满脸都是汗水,连头发也被大汗浸湿,来不及擦拭,看上去像淋了一场大雨。 “我那个,有点儿饿了。”成遵良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 “我们先找吃的,填填肚子。”沈泰誉说着,把背上的石韫生放下来,让她躺在草丛里。 粮草是早就消耗殆尽,又吃烤虫吗?沈泰誉和莲莲同时否定了,搜集燃料、捕捉虫子,都要浪费不少的时间,他们不能冒险在山中停留太久。 “就地选材吧,”沈泰誉说,“找找野果什么的。” “山里是有很多野果,像地漂儿啊,酸棒啊,我都吃过的,”莲莲有些歉疚,“但是这一带,我很少来,环境不是太熟悉。” “没关系,我们一块儿找!”沈泰誉安慰地拍一拍她的肩膀。 放眼看去,草中的野花倒是不少,深紫的是苜蓿,淡黄的是野*,微蓝的是石竹,轻粉的是月见草,漫山遍野,仿佛谁在不经意间撞翻了颜料盒,丰富的色彩,看得人眼花。 可是野果在哪里呢?成遵良照看着石韫生,沈泰誉和莲莲在附近的山坡作地毯式的搜寻,结果野果没找到,反而发现了野生的折耳根。走出一段,看到了一棵茂盛的香椿树。沈泰誉像猴子一样噌噌噌爬上树,摘了满满一大捧香椿芽儿。 “折耳根好,清热解暑!”成遵良称赞一句。 “香椿芽儿也不错!”他又说。 沈泰誉和莲莲正犯愁没有清水洗涤野菜,没工夫答理他。带在身边的纯净水是早就喝光光了,周围又没有水源,让人犯难。 “从你们大夫的角度来看,野菜是最环保的,对不对?保证没有浇化肥,也没有转基因那些玩意儿,”成遵良唠唠叨叨地对石韫生说,“折耳根凉拌最好吃,有莴笋的话,切点儿莴笋丝,加上辣椒油,香椿芽儿炒鸡蛋,甭提有多香了……” “啧啧,啧啧,成哥,你把这儿当成自家的厨房了?”莲莲讥笑道,“辣椒油?鸡蛋?别指望了,咱们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呢!” 成遵良噤声,尴尬地笑笑。 “这山上能找到水吗?”沈泰誉愁得抓耳挠腮。 “脏就脏吧,终归比饿死强!”莲莲直截了当地说道。 沈泰誉一想,这道理没错,便把两种野菜分给成遵良和石韫生。石韫生的那一份,莲莲特地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这才递给她。成遵良捧着野菜,不往嘴里塞,直发愣。 “成哥,你有特异功能?”莲莲把野菜一根一根地,咬得脆响脆响的,“用眼睛看看,就可以饱的吗?” “可不是么?莲莲,你瞧,这野菜多水嫩哪,看着都招人疼,”成遵良搬梯子找台阶下,“我是先饱眼福,再饱口福!” 成遵良学着莲莲的样子,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扔进嘴里,脆脆地香香地嚼着,但是他很快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不合胃口?”莲莲促狭道。 成遵良嘿嘿一笑。 “折耳根还行,香椿芽儿有点老了,”沈泰誉说了大实话,“而且大多数野菜,生吃并不可口,不是苦涩,就是酸腥。” “要不怎么叫野菜呢?”莲莲不屑道,“如果味道够正宗,早就登堂入室进了庄稼地,还能满山坡地任凭咱们免费采摘?!” “小丫头,贫嘴!”沈泰誉笑起来。 停顿不过三五分钟,他们继续赶路,依旧是沈泰誉背着石韫生,莲莲搀着成遵良。绕过山脊,一株死去多时的、干枯的榆树旁,雨水积起了一处浅浅的水潭。成遵良撇下莲莲,没命地奔过去,捧起水就要喝。 “那水不能喝!”莲莲喊道。 成遵良愕然。 “喏,你没看到吗?”莲莲把漂浮在水潭中的死鸟指给他看。成遵良倒退几步,顿觉恶心,差点把刚吃进去的野菜给吐出来。 “莲莲,该往哪边走?”沈泰誉问道。 水潭朝前,出现了两条互不交叉的小路,方向一致,通往同样幽深的丛林。哪条路是最近、最安全的呢?莲莲喃喃自语,她张望了一阵,不得要领。 “不要紧,既然都是下山的路,随便走哪条,应该都是一样的。”沈泰誉说。 “有硬币吗?我们抛硬币决定吧。”莲莲孩子气地提议。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直扑上来,蹦起老高,朝莲莲身上扑腾着。 “黑仔!”莲莲一低头,惊喜地叫道。 原来是养在旅舍里的一只土狗,旅舍里有两只狗,一只毛色斑驳,黄白相间,叫做虎仔。这一只,皮毛尽黑,脖颈处挂着一条醒目的红色狗链,有个与形象甚为匹配的名字,黑仔。 沈泰誉早就留意到,平素在旅舍里,这只名叫黑仔的狗,最爱围着莲莲转悠,与莲莲形影不离。但凡莲莲一声号令,总是箭矢一般地冲过去,目无他人,一张狗脸满是忠心耿耿的表情。 “黑仔,怎么是你呢?你是来接我的吗?”莲莲弯下腰来,抚摩着狗的脑袋,那狗从喉咙里发出兴高采烈的呜呜声,伸出舌头,恋恋地舔着莲莲的掌心。 “想我了吧?”莲莲笑眯眯地问。那狗仿佛听得懂,哼唧几声,摇摇尾巴,又去叼莲莲的裤脚,把她往前拽。 第五日 白天(2) “黑仔,告诉我,你是从哪条路上山来的?”莲莲转过头,对沈泰誉说,“沈大哥,要不,让黑仔带路吧,我们跟着它走?” “行!”沈泰誉开玩笑道,“黑仔,你临危受命,可别辜负我们的信任!” 成遵良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体内的力气像水蒸气一样地挥发掉了,最后的一小段路,他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完全是依靠本能,机械地挪动着。 黑仔在临近旅舍的时候,突然变得畏缩不前,起先急迫的心情不知所踪,磨磨蹭蹭的,迟疑着,走两步,停几秒,有一度它甚至背道而驰,往山上飞奔,一会儿又掉头返回,挨近莲莲,在莲莲的裤边蹭着它的脸,低低地叫几声。 “黑仔!”莲莲诧异道,“你是怎么了?”狗应声抬起脸,一双狗眼露出哀哀的神情,打横蹲卧下来,任凭莲莲怎么召唤,都不肯再走半步。 “这狗,别是疯了吧?”成遵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注射过狂犬疫苗没有?当心,当心别被它咬到,狂犬病比蛇毒还要棘手……” 莲莲不客气地瞪他。 成遵良强打起精神,抢过道去,把莲莲和狗扔在身后。走回旅舍,他在歪斜的房屋前,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下去,喘着气,对前来迎接他们的老板娘顺恩说: “有水吗?我快、快渴死了!” 顺恩口中答应着,连忙帮着沈泰誉,把石韫生放下来,扶着她,让她坐在成遵良的旁边,又急忙倒了几杯凉开水,用托盘端过来。成遵良抢过一杯,如遇甘露醇浆,咕咚咕咚地一气猛灌,喝得太急,被水呛住了,一通剧烈咳嗽,咳得头晕脑涨。 身旁的石韫生坐不稳,直溜溜地朝后仰倒,后脑勺照准凸出的石块直磕下去。沈泰誉反应快,一下子托住她的头。 “我,我来吧。”成遵良费力地扶住石韫生,让她在自己的膝盖上躺下来。 “出什么事了?”顺恩诧异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石大夫她受伤了吗?她摔倒了?” 成遵良累得说不出话来,沈泰誉三言两语说了他们遭遇毒蛇一事,说是成遵良和石韫生身受蛇毒,然而他跟莲莲赤手空拳,无药可用,唯有依赖野草。 “老成恢复得还不错,可是石大夫的体质好像不太买药草的账,始终不见起色。”沈泰誉说。 “不打紧,旅舍里有蛇药,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顺恩道,“我虽然没有使过,不过好几年前,家里的一位远方亲戚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抬到医院里,大夫说是延误了时机,已经没治了,我突然想到这药,找出来试试,想不到灵验得很,连大夫都判了死刑的人,转眼就没事儿了……” “老板娘,药在哪里?”成遵良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打断顺恩。 “是在一楼的堂屋?让我想想看,”顺恩敲敲脑门,“对了,好像是收在二楼的杂物间里头,门边那只五斗橱,最下面一格抽屉里。” “需要上二楼的话,还是我去拿吧。”沈泰誉说。 “抽屉里放的是老账簿,应该就压在账簿底下,装在一只扁扁的木匣子里。”顺恩交代道。 “知道了,”沈泰誉喊了一声,“莲莲,竹梯在哪里?”莲莲正跟赖在山道上不愿挪步的黑仔腻在一块儿,闻声跑过去,帮忙搬竹梯。 “你和石大夫歇息歇息,待会儿,狗肉炖好了,你们先吃,补补身子骨。”顺恩对成遵良说。 “狗肉?”成遵良不解。 “咱们旅舍里,新鲜猪肉,向来是现吃现买,屋里就只有一些腌肉,不多。怎么掰,怎么省,都满足不了二十几个人,”顺恩详细解释着,“打你们前天出去探路,旅舍里就开始断荤了,昨儿剩的最后一丁点腊肉,煮了一锅冬瓜汤,单给产妇吃了——哺乳的人,一星半点儿肉末,哪里解得了馋?这闹腾了三天三夜,奶水都没下来,把孩子饿得嗷嗷叫,这半天下来,连哭的气力都没了,只会哼唧两声了……” “顺恩姐!”燃烧的柴堆旁,传出莲莲的惊叫声,“这锅里,炖的是什么?!”她手里的锅盖咣当滚落在地上,随着她的叫喊,趴在山道上的黑仔“呼”地蹿起,奔越进草丛中。 “咦,是黑仔?”顺恩听见响动,手搭凉棚,一声声地唤着,“黑仔,你回来!快回来呀,黑仔!”不见黑仔踪影,只见草丛像被一阵猛烈的狂风刮过,刷刷刷乱动,分明是黑仔仓皇遁入了更深处。 “可惜捉住虎仔,跑了黑仔,”顺恩讪讪道,“这个黑仔,就数它古灵精怪的,我刚抓住虎仔,还没动手呢,黑仔就跑得没了影儿!” “狗肉好,狗肉好,补中益气、温肾助阳,是大补之物呢!”成遵良只顾连连点头称许。 “一只狗能有多少?二十几个人呢,即使加上黑仔,一人也就能分小半碗汤,”顺恩苦着脸道,“没办法,今晚就让产妇跟病号分着吃吧,老人小孩是顾及不了了……” “顺恩姐,你真把虎仔给杀了炖上了?”莲莲泪眼婆娑地问,“是虎仔,虎仔啊,就像家人一样的虎仔,顺恩姐,你下得了手吗,你!?” “产妇没奶,救人要紧!”顺恩的嗓音哽了一下。 “谁说吃狗肉能下奶的?顺恩姐,你吓糊涂了不是?”莲莲的泪吧嗒吧嗒地往泥地上砸。 “能不能的,好歹是肉类,总比白水青菜强吧?”顺恩撩起围裙,给莲莲擦眼泪,莲莲一扭身,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都什么时候了,天地、乾坤颠倒了似的迷乱,没什么事情比活命更要紧了,”成遵良忍不住说道,心里暗骂莲莲缺心眼儿,“人命关天,莲莲,你小孩子家,就不要多嘴了……” “人命关天,难道狗命就粪土不如?”莲莲狠狠剐一眼成遵良,成遵良估计她那眼里要是能闪出飞刀,保准一刀捅死他。 “我这才明白,黑仔是来呼救的,它想救虎仔,它来找我,是为了救虎仔……”莲莲哭得一塌糊涂,鼻涕眼泪横流。 “莲莲,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成遵良笑着说,一边对顺恩眨眨眼,“不过,老板娘不会再杀黑仔了,黑仔是你的好朋友,有你袒护着它,没人敢对它动手的,你叫它安心回来吧。” “我们不杀黑仔了,宁可大家都饿着,宁可新生的摇摇没奶吃,我们也不杀黑仔,好不好?”顺恩与成遵良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你发誓?”莲莲目光灼灼地盯着顺恩。 “你这倔孩子,有完没完?”顺恩不悦道,“我发誓,行了吧?” “是这盒子吗?”沈泰誉大步走来,手里捧着一只原色木盒。 “没错,就是它!”顺恩掀开盒盖,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列丸药,一粒一粒的,黑色,圆形,个头很大。 “怎么吃法?”成遵良毫不客气地拈起一粒,打量着。 “不用水,嚼得烂烂的,直接吞下。”顺恩说。 成遵良放入口中,嚼了嚼,奇怪的是,那丸药并不苦,反倒在齿间生出轻酸淡香,类似山楂的味道。顺恩喂一粒给石韫生,石韫生头枕在成遵良的腿上,低烧未退,两腮泛红,睡得昏沉沉的,不问渊源,给什么,吃什么。 ******* 从都江堰到汶川,公路距离大约是二十五公里,关锦绣和中年妇人,以及中途带上的小孤女,却走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天亮起来的时候,她们看到了宽阔的白花大桥,桥面有长达一公里左右被震掉,垮断成四截。从桥下穿过,她们终于抵达了震中——映秀镇。 关锦绣浑身上下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双腿发软,即使是用灌满了铅也远远不足以形容她的疲惫,她感到难以抵御的冷。可是,不容她稍事歇息,她就被映秀镇的残破惊呆了。 整座镇子像一个未曾完工的、巨大的建筑工地,没有一幢完好的房屋,到处是房屋残骸,到处是救援部队,到处是挖掘机。 中年妇人逢人便询问儿子单位的所在地,一个愁容满面的灾民好心将她们领去了目的地。同映秀镇所有的建筑一样,这里充满了乱糟糟的石头瓦砾,潮湿的石缝里竟然新生出了绿茸茸的青草,一长溜被砸得缺胳膊断腿的自行车散乱地躺在地上。单位的大门犹在,但牌匾已不知去向。 “儿子,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在哪里?他在哪里?在哪里啊?!”妇人疯了似的,一把抓住领路的灾民,用力摇撼着,迫切地问道。 “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了,”灾民挣脱掉她,满脸的同情,“大姐,你还是节哀顺便吧。” “儿子,妈妈来晚了……”妇人一下趴在砖瓦上,伸开双臂,搂住冰冷的残垣,就像搂住儿子的尸体似的,大放悲声。 不远处,一支野战部队正在一幢整体下陷的楼房前,紧张有序地展开挖掘工作。那幢楼房,发生了整体垮塌,一楼和二楼陷到了地表之下,其他楼层依次下坠。五楼残破的窗台上,端端正正地悬着一台从客厅“横飞”过来的电视机,一件晒晾的裙子在空中孤独地翻飞。那些汗流浃背的战士不断地相互提醒: “慢一点!” “别伤着他!” …… 关锦绣心生狐疑,抱着小女孩,靠拢去问个究竟。一位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因为受伤,被暂时撤换下来,站在路边,包扎血糊糊的双手。他告诉关锦绣,生命探测仪显示,那幢楼房下面有生命的迹象。救援部队经过连夜的挖掘,已经刨开了一块小小的空间,依稀可以看到被掩埋者。 “是个男孩子,二十岁出头。”年轻的士兵说。 “大姐!”关锦绣奔过来,扶起痛哭的妇人急道,“听说那边还有人活着,你赶快看看去,是不是你的儿子?” 妇人抬起泪眼,惊惶地看着她。 “快去啊!”关锦绣催促。 妇人总算反应过来,一迈步,却是激动过度,摔倒在地,她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直扑了过去,撕心裂肺地大叫: “儿子!我的儿子!” 救援仍在全力推进中,两位士兵一左一右搀住了妇人,没有人忍心驱赶这位心碎的母亲,任由她带泪泣血地呼唤她的骨肉。然而奇迹竟然出现了,从狭小的水泥梁缝中,传出了微弱的回应。 “妈妈……” “儿子,是我的儿子!”妇人又是哭又是笑,“我的儿子还活着!你们快救救他,快救救他!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她扑通一声,失控地跪了下去。战士们忙拦住她,一位年轻的上尉把她搀到一旁,告诉她,救援部队的专业人士,正在紧急商讨进一步的挖掘计划。她的儿子是被卡在了两道水泥横梁之间,前一天救援人员从侧面挖出了一个通道,跟男孩子通上了话,还送进去饮用水,但是随即而来的余震震塌了通道。如若贸然使用吊车,吊起其中的一块预制板,松动的横梁很可能压伤被掩埋者,因此在动用大型工程设备之前,必须充分评估每一个步骤的安全性和可行性。 “此刻最重要的,是给予被掩埋者强大的心理支撑,身为母亲,没有人可以替代您的角色,”年轻的上尉说,“阿姨,请您务必镇定情绪。” 妇人像幼稚园里最听话的乖孩子,收了泪,依照救援部队的安排,靠近缝隙,与儿子交谈,让儿子保持清醒。 “好孩子,你比妈妈想象的还要坚强,还要勇敢,你是妈妈这一生中,最大最大的骄傲,”妇人满眼是泪,可是音调却是温柔而欢愉的,“儿子,为了妈妈,你一定要挺住,一定到坚持到底!” “妈妈,我、头晕……”冷冰冰的水泥梁下,是低微至极的声调。 “放心吧,儿子,你已经安全了,好多解放军战士在帮助你,你很快很快就可以出来了。”妇人尽管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却竭力保持住声调的轻松和平静,“不要睡着,知道吗?陪妈妈说会儿话,好不好?妈妈大老远地赶来,你不可以撇下妈妈不管,你是最孝顺的孩子,要跟妈妈在一块儿,一起聊天,一起唱歌——对了,跟妈妈唱首歌吧,你不是最喜欢周杰伦的歌吗?儿子,你不晓得,这半年来,你不在家里,其实妈妈很不习惯,长这么大,你从来没有离开妈妈身边这么久,还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但是妈妈不想耽搁你的前程,每次想你了,妈妈就打开音响,听你留在家里的音碟,一边听,还一边学习来着,妈妈不想变成你眼睛里落伍的‘老古董’,妈妈是想悄悄地学会了,唱给你听,让你惊喜一下,怎么样,和妈妈一道唱这首《彩虹》,好吗?你说过的,跟同学和朋友去ktv,你每次都要唱这首歌的。来吧,妈妈唱一句,你唱一句……”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妇人有板有眼地唱着。 “儿子,妈妈唱得好吗?你接下一句。”妇人说。 水泥梁下,好半天,无声无息。他是怎么了?撑不住了吗?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希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妇人泪水横流,难以自持地呜咽起来。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妇人带着哭腔,再唱了一遍。 “妈妈,你走调了,应该是——”隔一会儿,水泥梁下传出了虚弱的、时断时续的歌声,“哪里,有彩虹,告诉我,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关锦绣想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湿湿的沿着面颊,慢慢淌下来,她扬手一摸,是泪,她惊疑地发觉,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