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 第一章 青蛙和王子 回家途中,俞清川在菜市场马马虎虎挑了两样蔬菜,匆匆往回赶。临近晚餐,楼道里飘溢着葱香蒜香油锅香,香味让她有些慌乱。她三步两步奔上四楼,开了自家的防盗门。 "俞老师回来了?"钟点工桃殷勤地接过清川手中的包。 桃每周来三次,每次两个小时,负责打扫卫生,清洗衣物。 "饭焖上了。"桃边说边解下围裙。她的下班时间到了,该走了。 "等等!"清川叫住她,把一袋土豆塞给她。 "带回去炒土豆丝儿吧!"清川说。 桃千恩万谢地作辞而去。 清川系上围裙,直奔厨房而去。洗洗切切了半天,她歇歇气,转动一下僵硬的颈椎,走到厨房门边,随口叫了一声: "满城!" "干吗?"丈夫从阳台的躺椅上支起身子,一脸欠揍的阴沉。 清川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捏着当天的晚报,有两张落在了地上,被他踏了一脚,漆黑的大脚印。他是永远不记得换鞋的,哪怕是下雨天,鞋底沾满泥泞,他也有本事理直气壮地满屋晃悠。 房子是满城单位分的,离他的办公楼仅一步之遥,他很早就到家,开报箱取报纸,端起茶杯,踱到阳台,借着黄昏的自然光,读报、喝茶、吸烟。烟灰缸放在客厅,他懒得去取,随手把烟灰弹在花盆里,多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清川做了饭,还得替他收拾。爱情把青蛙变成王子,婚姻将王子变回青蛙。满城如今就是一只令人讨厌的青蛙。 清川回到厨房,继续炒菜。她的膝盖隐隐不适,痛,且微酸。兼职的广告公司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女职员必须身着正式的裙装。当然了,广告公司不过是兼职,清川的社会公众身份是大学副教授,在读博士。但清川天生循规蹈矩,尽管每星期只在公司呆半天,她还是按照公司惯例,锦衣出行。 初冬的风,广告公司里一帮20来岁的女孩子是不大介意的,一双透明丝袜,妖娆而过,浑然不惧。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的眼里,就是邋遢老妇,杀无赦。像清川这样的女人,到了39岁,居然不安分,还在江湖上行走,简直就是千年的老妖精了,活该千刀万剐。 "我真是奴婢不如。"清川有一回跟好朋友屠秋莎抱怨,"你想想,奴婢不过是奴婢,做一份工,赚一份薪水,不必做太太充场面,也不必出去赚家用,就像咱家的钟点工桃,够钟点就拍拍灰走人。" "别傻了,太太能跟奴婢比?先生能陪奴婢上床吗?"离婚多年的屠秋莎不以为然,"好歹有个老公在床上伺候着,比孤魂野鬼强多了,要不半夜心肌梗死发作,死了都没人知道!"在屠秋莎那里,丈夫的功能降至底线,无非满足生理功能,以及适时帮忙拨打120急救电话。 清川苦笑。 "陪我去买菜吧。"清川不止一次地向满城请求。满城推三阻四,不是说腰疼就是脚痛。最荒唐的借口是,进了菜市场他会头晕。 菜市场是清川光顾频率最高的场所之一,她坚持每天买最新鲜的蔬菜。她每次从菜市场出来,那景象都是蔚为壮观的,无数的购物袋,挽在胳膊和手腕上,就连手指头都不放过,钩住一只又一只的袋子,杂耍艺人似的。 "这样演练下去,我的臂力益发惊人,迟早可以去参加举重比赛。"清川向满城戏谑道。满城置若罔闻。他是千千万万名普通男人中的一员,是社会的小男人,家庭的大丈夫,是老板的听差,老婆的君主。当然了,惧内的男人也有不少,可是清川没那么好运。 从前他们会为家事争吵。吵闹时,满城是一头直着脖子的公鸡,从不低头认输。清川泼悍的话语骂尽,突然失语。渐渐地,她失去了吵嚷的兴致。 "我习惯了扮演一出三头六臂的独角戏,把生活作息安排得单调而又刻板,像一台预先输入程序的计算机,毫厘不差。"她对屠秋莎说。 早晨六点起床,为女儿熬小米粥、煮鸡蛋。遇到有课程安排,为学生授课和自己上博士生的课,她七点钟就必须出发,搭乘一个钟头的公交车赶往学校。没课时,她就呆在家,看书、写论文,午餐随便对付过去。然后就是兵荒马乱的晚餐时段,在油烟中孤军奋战。日日重复。 至于洒扫庭除、洗熨衣物,那些常规的家事,在钟点工桃到来之前,犹如一面密密匝匝的蜘蛛网,将她兜头罩住,没有分秒地松懈。 年复一年,教课、搞科研、评职称、买菜、煮饭、睡觉,这么多烦琐的活计,这么多的时日,真真是铁杵也磨成了绣花针。而清川不过被磨成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女人,一个隶属于青蛙男人的黄脸婆罢了。 紫苏鱼 "妈,我闻到香了!"女儿媚媚在门边大叫。 媚媚上高二,六点半放学,骑车半个钟点,到家七点整,刚好听见《新闻联播》的片头曲。 "吃饭了?"满城慢吞吞踱进屋,女儿进门是开饭的信号,多年来一成不变,毫无悬念可言。 "媚媚洗手,满城帮我盛饭。"清川有条不紊地指挥。她对丈夫的称呼是很甜蜜的,去掉姓,单叫他满城,即使是在外人面前,她也满城满城地叫他,很恩爱很肉麻。因此清川的同事和朋友很少知道她丈夫姓什么。 清川其实是在刻意回避。依照庸常的方式,如果他姓张,清川会叫他老张,如果他姓李,清川会叫他老李。然而他姓花。花朵的花。老花?呵呵。 女儿诞生后,清川煞费苦心,给她起名为花百媚。满城一听就来了气,坚决反对,说是太风骚,不是正经人家女孩子的名号。清川发笑,道: "一旦姓了花,即便叫她花贤良,花忠贞,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难道就自暴自弃?"满城恼怒。 "你不懂,这叫做以毒攻毒。"清川不屑,固执己见。 "今天做了什么?"媚媚拍拍手,饶有兴致地在餐桌前坐下来。媚媚中午在学校食堂凑合,每日的享受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清川亲手烹饪的晚餐。 清川把菜肴逐样摆上桌,豆干炒肉,红烧排骨,酸菜笋片,凉拌黄瓜,外加热腾腾的番茄鸡蛋汤,营养搭配十分合理。 清川虚眯起眼,等待媚媚的惊喜和赞叹。她喜欢这一刻的温情,女儿为了某道合意的菜式而欢呼雀跃,天真的面孔无比稚嫩。只有在这时候,清川才能感到一种身为母亲的充实与盈润。其余的辰光,媚媚是一个让她头疼欲裂的16岁少女。 满城坐下来,一声不响地闷头猛吃,眨眼间大半碗白米饭悉数落肚。他抬起头,呼出一口长气,开始加大火力进攻那些菜,一大盘笋片顷刻不见了一半。满城吃饭快得吓人,哪怕是隆冬的天,他都能吃得一头的汗。 "妈,鱼呢?"媚媚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是让做紫苏鱼的吗?" 清川一愣,随即想起来,女儿一早出门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紫苏鱼味道极佳,可是工序繁复。剖鱼得顺鱼肚横切,用大量的猪油将鱼煎至两面金黄,浇上红酒,撒上姜片、蒜瓣和剁碎的红辣椒,再添加腌好的紫苏糟和酒糟,久焖。烧好后的鱼,第一层是油,第二层是红酒糟,第三层是黑紫苏,而后是雪白柔韧的鱼肉。光是色形,已经叫人垂涎。 "瞧瞧,瞧瞧,这桃的记性也太差了,我让她带点儿紫苏糟过来,她居然给忘了!"清川赔着小心,一味地把责任推到钟点工桃的身上,"尝尝炒肉片,这里头的豆干可是秋扁豆煮熟晒干做的……" "我不吃!"媚媚把饭碗一推,起身回房,砰一声反锁了房门。清川追过去,拍打着门,连声叫媚媚媚媚,屋内全无反应。 满城狼吞虎咽吃下两碗饭,如常点起一棵烟,放缓节奏,轻吸慢呼。纸烟相当于他的饭后甜点,是用餐的最后一道程序,必不可少。 清川万念俱灰地靠进沙发,小妮子一发火,就不是绝食一两顿的问题,她至少会有三五天都不在家吃晚餐,跟着同学四处溜达。那些高热量的油炸快餐,那些低廉可疑的街头串串香——清川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满城心满意足地吸过烟,若无其事地扭开电视,转到中央一台。《新闻联播》已经播到国际新闻,画面里是一片内战后的狼藉,一地的尸骸与残垣,黑皮肤的婴孩对着镜头惊恐地哭。满城每晚定时收看《新闻联播》——啊不,他等候的,并不是《新闻联播》,而是那之后的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对满城的起居举足轻重,左右着他的衣食住行,他对气象台的预测到了盲信的程度。假如预报降温,即使当天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同样会添衣加履,热得汗流浃背而不知悔改。 谈恋爱的时候,他对清川的衣履关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晚都会跑来提醒她,翌日是晴是雨。尽管他的预报与胡说的准确度相差无几,但还是给了清川一个体贴周到的假象。当清川在晴空万里的天气携着一把雨伞而被人取笑时,她心头暖暖的,想到的尽是满城细密绵长的爱。 "怎么办,媚媚又翻脸了。"清川以手覆额,疲惫地喃喃自语。 "嗤!"满城撇撇嘴,耻笑她,"不吃就不吃呗,一顿不吃,还能饿死她不成?!" 这是什么话!清川啼笑皆非。她闭了闭眼睛,不与他理论。他让她感到如死一般的厌倦。 电话轰然作响,满城就近抄起,只"喂"了一声,就没有了声响,他静静倾听片刻,转过头,对清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喂,哪位?"清川狐疑地接过话筒。 "姐,你过来一趟!"那边是弟弟俞西夏气急败坏的声音,"老太太又撒野了,把保姆赶走了,拉了一身的屎尿——" "我马上过来!"清川截断他。 "冰箱里有酸奶,有饼干,呆会儿媚媚气消了,你劝她吃点儿。"挂断电话,清川向满城交代了一句,马不停蹄地扑去弟弟家救火。 母亲的折腾劲儿,清川了若指掌。她一闹起来,那就是鸡犬不宁、家宅难安的势头。去得晚一步,搞不好老太太能把房子给拆了。 桃的汁液 清川前脚出门,满城立刻就隔着房门把她的话向媚媚重复了一遍。冰箱里有酸奶,有饼干,你吃点儿。媚媚不吱声,满城也不纠缠,抬脚就走。 自行车锁在楼道里,满城开了锁,骑上车,晃出了宿舍区的大门。附近的超市进了一批南洋水果,价格奇贵。清川周末去超市购物,回来顺口和钟点工桃说起。桃没答话,一转头,撞见满城的目光。满城站在客厅里,牢牢记下了桃眼神里的馋。 入夜的超市异常冷清,几名服务员站在收银台后面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满城一眼看到正对大门的水果柜台,各式热带水果缤纷斑斓。满城扫视一遍,角落里躺着他找寻的桃,硕大、粉润。 "先生,您运气好,全超市就剩这么几只了。"服务员跟过来道。 满城花费78元钱,将那剩余的五只桃全买了下来。桃是空运来的,表面覆盖着软软的绒毛,鲜嫩多汁,稍有几处淤伤,手指轻轻一按,就陷进柔软的果肉里去了。满城想着她贪婪吃着桃的模样,不禁一阵激动。 结过账,满城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桃,一手掌控车头,穿街过市。骑了四十来分钟,他在近郊一家国营化工厂门前停下。化工厂很不景气,大部分车间已经停产,百分之九十的员工都下了岗,自谋生路。 满城的情妇就住在这间颓败的化工厂里,她嗜桃如命,家人索性用这种水果为她命名,唤她为桃。在白昼,她是满城家里忠实敦厚的钟点工。夜晚,她是满城的女人。 桃的丈夫曾是化工厂的锅炉工,桃却是农村户口,新近在满城的资助下在化工厂的宿舍区开了一家小卖部。和清川一样,桃也是有着两份工作的女人。小卖部的老板与钟点工。尽管前者足以维持她的生计,但她仍对钟点工的职业生涯兴致勃勃,一丝不苟。满城劝说她放弃在清川眼前铤而走险地晃来晃去,她不肯。她对于担任情人家里钟点工的角色热情昂扬。 "我想服侍你和你的家人。"她凄婉地恳求。 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拒绝这种具有牺牲性质的深情。 小卖部洞开着,空无一人,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一排排凌乱的货架。小卖部是桃住房的一部分,桃住在一楼,阳台开了一道门,摆些日杂百货,就做起小本生意来。 桃居住的那幢宿舍楼破旧不堪,统共两层,二楼失过火,烧坏了部分墙体。火灾后,住户迁移,留下黑糊糊的触目惊心的空窗洞,仿佛一些狰狞的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夜色。满城对那些大嘴颇为恐惧,他到桃这里来的时候,从来都是平视前方的,避免仰头朝空空的二楼张望。 "有人吗?"满城叫了一声。 "来了来了。"桃从里屋应声跑出来。她换掉了出门穿的外套,裹着一件旧棉布睡衣。她的头上布满五花八门的夹子,脸上贴着面膜。桃舍不得去美发店,她的满头鬈发全是自己的杰作。面膜也是劣质的,颗粒粗糙,像一面粉刷不匀粗制滥造的白墙。 桃这样的形象着实可怕,及至看清站在黑暗中的满城,连她自己都惭愧起来,嗓门低了下去,嗫嚅道:"怎么、怎么没打声招呼呀?" "来看你,打什么招呼!"满城尽量爽朗地开怀一笑。 满城没有嫌弃桃的装扮,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她。桃在成为他的女人以前,非常非常地朴素,朴素到了潦倒的地步,暑天穿背心与大花裤衩,跟爷们似的不修边幅。 满城知道,桃这番煞费苦心地养护肌肤,完全是为了取悦他。桃当然也可以和别的做情妇的女人一样,高视阔步地进美容院,买最精致的化妆品。可惜身为豢养者的满城,缺乏基本的支付能力。 他做出了感动的姿势,在她的胸部摸了一把,听她发出一阵鸡被踩住脖子一般喑哑的娇笑。但在心里,他对桃画蛇添足的行为讥笑不已。当她洗掉面膜,搔首弄姿地让他欣赏自己细腻的皮肤时,满城暗暗骂了一声,蠢驴! 满城奉上鲜桃,如他所愿,桃两眼发光,抓起一只,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剥开皮,用结实的门牙咬了一大口,像啃苹果一样用力。桃汁沾染她的下巴、面孔,甚至是鼻子。 这个女人喜欢汁液充盈的水果。 满城的欲望就在这一刻如潮汐汹涌,他使劲扳倒眼前贪婪吞吃着的女人,双腿铁钳一般夹紧她。满城总是把自己想象成海参的须,细长而坚硬。他迷恋这样的意象,譬如两株植物,纠结、摇曳,徐徐撒落花粉。 他按灭了灯。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他知道关掉灯是没有信心的表现,于是他可笑地留一盏小灯照着床。然而,他却合上了眼睛,渗透了全身的快乐呼唤着黑暗。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 那一瞬间,他融化在了黑暗的无限之中。他整个变成了无限。灵魂和思想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他闭着眼睛,体味着一种无止境的躯体毁伤。 桃也许发现满城的模样乏味无趣,干脆闭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对她来说,黑暗并不意味着纯美,却意味着拒绝观看。 她已经尽职了,她放平了身子,如同一块忠实的床垫。桃将被果汁沾湿的食指和中指放进嘴里,舔了舔,眯起双眼,望了望时钟。满城翻下身时,她像是蓦然着了凉,接连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然后她就披衣下了床,抓起另一只桃,专心致志地继续吃着。 "煮点儿东西吧。"满城被她津津有味的吃相挑起了食欲,刹那间饥肠辘辘。 "遵命!"桃爽快地答应着,跳进厨房张罗。 满城一来,桃就提前关了小卖部。小卖部的灯一关闭,室内就暗了。为了节约电费,桃家里的灯泡度数都很低,暗淡的灯光照射着因年久而斑驳的墙壁,显得影影绰绰的,所有的家具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灰。 房间的纱窗被老鼠啃了一个洞,桃用一张废报纸糊上了。风一吹,那张报纸就鼓出来一点,风一过,报纸重新凹陷下去。满城无聊地盯着那张报纸的动静。 "面来啦!"桃端着一只大碗,嘘嘘吹着。桃做的面条相当简便,放了不少的酱油和味精,汤里漂浮着少得可怜的腌青菜和切得碎碎的火腿肠。 满城穿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把脸埋在升腾的热气中,吃着面条。除了餐桌,桃的家里并没有其他的桌子,桃就在餐桌上散放着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期的维生素药瓶、牙签、指甲刀、水杯、擦脸油、台历、沾满污垢的烟灰缸、一堆坏掉的土豆…… "这就是你老婆刚才施舍给我的!"桃突然抓起一只土豆,扔了过来。满城头一歪,土豆砸在墙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挺会做人情的,发芽长霉的土豆!"她恨声道。 满城心怀愧疚地对她笑了笑。 "带回去炒土豆丝儿吧!"桃模仿着清川的嗓音。 "呸!什么素质!还大学教师呢!"她狠狠啃光了那只蜜桃,就着桌布擦了擦手。 桃是个邋遢的女人。 邋遢之外,桃的体重亦是她的劣势。桃一过30岁便迅速膨胀,秀气的五官被拥塞在肥肉的汪洋大海中。她的丈夫对此相当厌恶,在下岗后去了广州,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连孩子的抚养费都不闻不问,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桃所拥有的,不过是名存实亡的婚姻。 与满城在一起之后,桃试图振作,报名参加了舞蹈班,拖着肥硕笨拙的身躯翩翩起舞,累得气喘如牛。满城立即打消了她减肥的念头。满城拥着她软和充实如棉絮的身子,在她耳边温言道,别傻了,无论你的外表是什么样儿,我都会同样喜欢你。这番话让桃感激涕零,她顺水推舟地退掉了舞蹈班的学费,重新过起了随心所欲的日子。 满城没有告诉桃,他所沉迷的,恰恰是她那一身丰厚到了累赘的肉,她令他想起一头庞大而又不具危险性、攻击性的动物。准确地说,那是一种沉重的质感,宛如生命本身的重量。 无法承受之重。 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 漫长蒙昧的青年时期,满城对自己的性嗜好一无所知。他按照寻常男人的标准,娶回了窈窕的清川。清川有着纤细的腰身与极为优美的背部,是童男们梦幻中的理想对象。满城一度着迷于疯狂亲吻她瘦骨娉婷的脊背。可是直到结婚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中意清川那样的瘦女人。他喜欢她的脸,她的轻盈的身姿。但那是纯粹的欣赏,不带肉欲,不带激情。犹如一个男人面对一帧苏绣,绝不可能兴奋。 婚后第三年,满城和清川分别考取了两所外地高校的研究生。学校的地点一南一北,他们不得不暂时分居。满城的专业是现代文学,导师在文学评论界很有名气。导师的家眷在美国,作为导师偏疼的弟子,满城就时常在导师的家孵着。 导师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是一位画家,两人来往密切,经常在导师的家里清谈。导师和画家坐而论道的时候,满城在一旁洗耳恭听。他们的言辞激进而尖锐,满城从来没有插嘴的余地。 画家年近五十岁,相当自负,根本不与满城搭讪。他的个子很高,披散着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常年穿着各种质地的t恤衫和牛仔裤,腰间扎一条细细的金属色的皮带。由于多肉,那条皮带像是把他的身体截然分成了两段,胃部呈现出面包状的圆形。他的体态,加之冷漠的气质,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王。在雄壮的画家面前,满城觉得渺小和卑微。 在形而上的话题以外,画家和导师会插科打诨地说起女人。画家是演说者,导师是听众,又是笑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的听众。 "你呀!"这是导师最常用的对白。隽永悠长,意蕴无穷。 满城在脑中将画家讲述的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对画家的性喜好得出了结论。画家纵欲,但他天生就不能与女人朝夕相处。他有一张清朝时期的古木大床,是文革时期当红小兵时抄家所得。前半夜,那张床上躺着画家各式各样的情人。到了后半夜,画家孑然一身。画家告诉他的情人们,他无法在别人身旁入睡。因而做爱以后,他无一例外地将她们赶走。 "我讨厌早晨跟一个女人一道起床,不愿意有人听到我方便的声响,也不会为了一顿像样的早餐而被人摆布。"画家说。 显然的,他热爱女人,同时又害怕女人。满城猜想这与画家所从事的灵感丰沛的职业有所关联。画家需要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之间的空隙处思索,并且创作。他不能让自己困缚在同一个女人的绞架下。 画家每有新作问世,都会携卷而来,请导师过目。有一阵子,画家迷恋于肥女人的意象和兰波的诗歌,他请导师研墨,在画的角落题写下兰波的诗句。有一幅抽象画,干脆沿用了兰波的诗名《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画面被导师摹写的诗句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 一个抹着厚厚发蜡的棕发女人头/缓慢愚钝地从浴缸中浮出/仿佛从生锈的绿棺材中显露/带着修修补补糟糕的痕迹 然后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宽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缩、一起一伏/然后是肥胖的腰/如同飘飞起来/皮下脂肪有如层层扁平的薄片散开…… 脊柱微红/一切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怪味: 人们发现/她的独特之处需要用放大镜来细看…… 腰间刻着两个词:克拉拉和维纳斯—— 整个身体的扭动与美丽肥臀的舒展,都源于肛门溃烂。 那是一幅动感的画,满城看不太明白,但诗歌所描述的景象却击中他的心。他沉溺于画家和兰波共同营造的病态而丑陋的激情之中。 一个夏日的午后,下着大雨,满城从教室出来,准备去见导师。他撑起雨伞,刚一抬头,就看到画家无所事事地伫立在对面那幢教学楼的屋檐下。 画家手里没有伞,显然是在去导师家的半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满城没有多加思索,撑着伞飞身跑向画家落脚的地方。画家看见他,稍一吃惊,随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哟,这么小的伞?是女士用的吧?"他一边移身伞下,一边风趣地说着。 满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把雨伞尽量转向画家。雨伞确实是女用的太阳伞,满城离家时,是清川细心地替他收进行囊。 雨太大了,眨眼工夫,满城的一半肩膀就被淋得透湿。画家察觉到了,笑着伸过一只手臂,搭在满城湿漉漉的肩头。 "来,小伙子,让我搂着你!" 两个人的距离异乎寻常地近了,躯体之间几乎密不透风。画家被汗水和雨水润湿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透出松弛的肌理的线条,是果实成熟到极致后的烂醉甜蜜的松弛,有着匪夷所思的性感。 他比满城足足高半头,满城的脸刚及他的腋下。他的步速很快,满城就像一只小兽,被他裹挟着。在最初的不适过后,一种温煦浓郁的肉体气息迎面扑来,满城顿时有了融化般的感觉,犹如深陷睡眠,所有的感知器官都变得松懈和散漫。那一瞬,满城忽然有了奇异的欲念。他的灵魂脱身而出,物化成画家那张清朝大床上的女人。 那晚,满城做了一个梦。画家降临在他的梦境中。他们呆在一间陌生的起居室里,窗帘是纯黄色的,没有丝毫点缀,室内因而笼罩着昏黄的光影。 画家穿着运动背心和一条薄薄的黑色短裤,巨大的身胚将房间堵得满满的。他用那双眼袋很重的眼睛直直逼视着满城,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嘴唇,非常饥渴。" 满城当真感到了来自唇部的干涸,而口腔却水分充沛。他想咽一口唾沫,但喉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看了画家一眼,浑身燥热难耐。 接下来,他被拥进了画家的怀里,他的头靠着画家厚厚的胸膛,透过画家身体的缝隙,注视着被太阳光隐约照射着的黄颜色的空间。 画家的脂肪太厚,从前胸到腹部堆积起了无数细小的褶皱。他像一张宽大轻盈的毡毯,飞旋在满城的上方。 就在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这是多么惆怅的梦啊。已婚三年的男人,在梦境中交往男人。 其时是满城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他随之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了硕士学位证书。在雨天的相逢后,他和画家又淡淡如常地见过几回面,然后他就回到家乡工作了。 在以后的年月,满城多次梦见画家。在悬挂着黄窗帘的房间里,画家那褶皱密布的苍老的身躯,犹如满是旋涡的波浪,把满城深深吞没。 杨玉环 满城雪白的男女关系史,因画家的形象而被涂抹了绚丽的色彩。细瘦的清川再也无法勾起他的欲望,然而,他的道德底线还不足以让他坦然去亲近一位男人。于是他的目光就交缠在了那些肥硕的、体健如牛的女人身上。 最初的那一名,属于美发店的游凤,相貌普通,白天是规规矩矩的理发师,夜晚兼操皮肉生涯。满城花了70块钱,在她那间阴湿的出租屋过了一夜。她的开价其实是50块,另外的20块钱,是满城心甘情愿付给她的小费。那一晚,满城相当卖力,打叠起软语温言,把他全部的关于性的体验都历练了一遍。 满城的初衷是出于奇怪的虚荣与自尊,渴望能够真正取悦她。可惜她全然不领情,对他的温柔视而不见,甚至厌倦地睡了过去。在后来的演练过程,她再一次毫不客气地睡着了。 不过满城仍然达到了他的愿望。在他给出20块钱的小费后,她很爽快地说出了行内最丰润最当红的一个女人,置身于一间神秘的夜总会,艺名叫做杨玉环,其肥润嫩滑仿同大名鼎鼎的杨贵妃。 满城旋即去了那家夜总会,一睹芳泽。那是一个以情色消费为主的地方,遍布着舞客和嫖客。舞客是去跳一种"沙舞"——舞女们站在门口,排成一列,等待被挑选。客人相中舞伴后,就在幽暗的灯光缓慢的音乐里随兴而舞。有的客人干脆搂着舞女,立在墙角,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疯狂擦动。这种隔靴搔痒的舞蹈,大约5元到10元一曲。夜总会赚的是酒水的高额利润。 杨贵妃不伴舞,她是真枪实弹的娼妓,演练方向比较单一——上床。 前三次,满城吃了闭门羹,因为杨玉环的上客率奇高,早早就被人包断了。见她一面,需要预约,需要交付定金。该女以批发为主,零售为辅,是暗娼里的佼佼者。满城只好以寻常酒客的身份,枯坐向隅。 满城酒量有限,喝下两杯红酒,眼前景物便有些晃荡。迷离中,当年唐玄宗的怀中尤物已在身畔,冰肌玉骨尽在指掌间。他伸出手,拼命抓牢她。那是帝王的女人,亦是他的女人。唐玄宗他妈的算什么鸟!这一刻的杨玉环,专属花满城。 半夜醒来,是在夜总会如火车座位的包厢里,狭窄的坚硬的长椅烙得他浑身生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拼了全力紧抱住的,不过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姑娘。沉甸甸的美丽胸脯,弹子球一样充盈的乳头,存在于他酒后的想象中。 满城为这一次酒后失德付出了500元钱,其中大半用来支付那瓶商标模糊的红酒。夜总会的价码高得离谱,这是满城始料未及的。掏空了钱袋的仓皇,使得他压根儿没来得及跟那位共度良宵的女子闲聊几句。 杨玉环的那一夜,是他望眼欲穿的,他为此花费了大部分私房钱,相当于他整月的工资。不曾想,千呼万唤始出现的杨玉环,却让他大失所望。以烟花女子的档次,她的容貌是上乘的。所谓肥的传言,多半是一帮肮脏爷们儿的鼓噪而已。实际上她并不胖,腰身玲珑,手足细细。她的肥润,不过是缘于沉甸甸的臀部和尺寸迷人的胸,像色情网站里的漫画女郎,某些部位夸张得叫人双目喷火。 那是一次屈辱和惨痛的记忆。满城前所未有地出现了半途而废的现象,他觉得自己摸到了硅胶的成分,因此一败涂地。杨玉环使尽百般解数,都没能拯救住他的意兴阑珊。 泡妞的过程,满城并不快乐。没有他想要的肥女人。还有,被破门而入的警察逮个正着的惊恐,以及传染上恶疾的忧虑,令他时时刻刻胆颤心惊。他是在挑战他自己的原则。挑战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前者不要紧,但后者—— 迄今为止,严密的社会秩序一直在他眼前,终有一日,它会伸伸懒腰,站起身来收拾他,一切个体的生命将为之黯然失色。 他停止了寻花问柳,下决心做一个明亮的好男人。他忘掉了那些暗夜里惊鸿一瞥的女人,不再鬼混。 就在此时,桃从天而降。 她是满城在婚姻以外的第四名女人,一个深街幽巷的良家妇女。 黄色向日葵的窗帘 桃的远房表哥是满城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去了新西兰发展。衣锦还乡时,出资搞了大规模的同学会。由于应酬繁多且停留时间有限,桃的远方表哥不打算一一拜晤各方亲友,在同学会结束时,他托付满城为桃带去一份小礼物。 满城按图索骥找到了桃的住处,那时桃的丈夫去了广州打工。桃的儿子念高中,母子俩生计艰难,连开一个小卖部的本钱都难以筹措。 体态丰肥的桃为人热情,替满城泡了一杯茶,请他坐下聊天。那杯茶,是满城生平喝过最为怪异的。桃的家里没有茶罐,茶叶就储存在用过的辣椒罐里。茶的清香冲淡了、蜕变了、消散了,有了一股郁烈刺激的辣味,如酒一般。 满城转交了礼物,介绍了桃的远房表哥在国外的辉煌境况。桃很振奋,不住地说,表哥自小很优秀的,表哥是家族的骄傲。 满城足足呆了两个时辰,作辞时,桃一迭连声地邀请,花先生,有空再来坐坐……那多半只是一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很难分清真心假意。但满城当真就再去了。 "钟点工,你愿意?"在桃托付满城为其谋求职业时,满城结结巴巴地提出了这样的建议。话一出口,他马上后悔了。这是对桃的羞辱,他想。 桃竟出乎意料地应承下来。于是满城回到家,与清川商议雇请一名钟点工。清川正着手于评定副教授职称,忙得不可开交。满城的提议,立即被她采纳。 桃就这样来到了满城与清川的家,以满城大学同学远方表妹的可靠身份。五年前,当桃成为钟点工的第二天,满城再次去了她的家,留下来吃了晚餐,他带去的一匣时令水果被当作了饭后点心。他发现她对桃这种水果的痴迷超乎想象,她独自吃光了匣中全部的桃。 下一回造访时,满城就携了整箱的桃。水果店的工人替他扛着,大张旗鼓地跟在他身后。桃开了门,见到他和他背后的那箱上等水蜜桃,突然就羞红了脸。 满城接连给桃送过七八箱本地出产的鲜桃。吃桃的时令接近尾声,桃拾掇了房间,更换了新的床单,挂上了一幅新买的黄色窗帘。那幅窗帘与画家出现的梦境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桃的黄窗帘绣着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向日葵也是黄色的,颜色略深一些。 从在那个有黄窗帘的房间里第一次上床至今,满城和桃在一起已经整整五个年头。这期间,桃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桃在满城的资助下开设了小卖部,但她坚持继续在满城家担当钟点工。 "我喜欢为你洗衣服,为你抹地板。"桃一往情深地表示。 五年来,清川对满城与桃的偷情一无所知。在清川和桃之间,建立了一种十分不对等的亲近关系。她们的表象是友善的、贴近的,经常亲亲密密地交流着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可是清川总是在满城跟前抱怨桃懒惰、奸猾,而且不断猜疑桃具有小偷小摸的恶劣禀性。每当有杂物失踪,清川必然怀疑到桃。 "500克包装的洗衣粉,两个礼拜就用光了,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偷走了!"清川说。 同样地,桃也为清川的吝啬感到委屈,因为清川老爱把一些过期的食品、过时的衣物当成莫大的馈赠,施舍给桃。 "她看不起我。"桃伏在满城耳边哀怨地倾诉,"她是那么骄傲,又是那么小气。" 桃所言非虚。清川在桃的面前,有着明显的优越与傲慢,让人感觉她是在屈尊俯就地附和着桃的话题。而桃一味赔着小心,最初是由于生计,后来就是习惯使然了。 "我要留在你的生活中,"桃说,"为了你,我不得不巴结着她。" 满城深知这是多么容易穿帮的状态,但危险也就意味着刺激。满城尽管是个死气沉沉的男人,他的内心还是渴望着冒险的。 他听任这种冒险可怕地持续了下来。 至于那幅具有象征意义的黄窗帘,在桃的儿子离家赴京念大学时,被桃裁剪成了一对漂亮的枕套,放进了儿子的行囊。 委身满城,桃在本质上是为了儿子。满城不富裕,可是供给桃的儿子高中到大学的学费,他还是办得到的。一旦证实了丈夫的薄幸与无能,桃把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限,紧紧拽住满城不撒手。不过桃时常顾影自怜,把自己假想成女情圣,在满城耳边絮叨着: "你看看,都是为了你,我的家已经不成样儿了,你可不能再对不起我……" 桃把胖脸靠在满城瘦削的肩膀上,无比幽怨。仿佛一切皆因情欲而起,仿佛满城在桃家庭破碎的整桩事件中占据着王者至尊的地位。当然了,桃也有漏了马脚的时候,例如: "就你觉着我好,那个王八蛋,不知多讨厌我……" 满城装聋作哑,一笑置之,不去拆穿她。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她。这堆肥肉带来了真切的压迫感和安全感,满城依靠着她,被她肚腹的褶皱微微吸附,好像蜷缩的胎儿,在温暖的羊水的簇拥下,宛如是在最深最遥远的海底,安稳而又沉寂。 老年痴呆症 满城躺在桃层层叠叠的肥肉里酣睡时,清川正在弟弟俞西夏家处理母亲胡乱闹腾的善后工作,一边哄老太太,一边卑躬屈膝地向西夏的岳父母赔不是。 弟弟西夏住在军区大院里,房子是岳父母的。西夏的岳父在退休以前是部队里的官员,战功赫赫,部队配给他一幢带花园的小楼,终身享用。 一犯糊涂,清川母亲的思维就退回到幼年时代,错将儿媳妇当成至亲的娘,追着喊着,撒娇、发嗲。偏偏儿媳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不堪其扰,躲回卧室,反锁了房门,把音响开得很大。 老太太从前心胸狭窄,心事沉重,导致体弱气虚,一患上痴呆症,万般烦恼皆抛诸脑后,竟前所未有地健硕起来,胃口好了,精神也矍铄,追得儿媳妇无路可逃。儿媳妇给她纠缠得精疲力竭,不止一次对清川说: "姐,你是不知道,老妈那个磨人劲儿啊,能把人累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清川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是想把生病的婆母一推了事。清川不搭讪,弟媳不便直言相向,反过来一味地责骂西夏,怪西夏懒惰,又怨西夏不顾家。清川听了,装作傻子,只是微笑。 弟媳是独生女,当初结婚的时候,西夏就有些招贤入赘的意思。小两口长住岳家,像两个随性所为的孩子。尤其弟媳,30岁出头了,依然是蜡笔小新的派头,穿印有卡通画的t恤,背双肩挎包,染成微黄色的头发梳一条高高的马尾,造型幼稚得可恶。 弟媳在部队大院长大,是一个烈性女子,兼之父母溺爱,想一出是一出。她高中毕业进了旅游公司做导游,一来二去成了旅游发烧友。带团出游的路线单一,已经满足不了她的嗜好,她辞了职,花20万元买了一部二手进口越野车,满世界逛悠。对于老婆的任性,西夏言听计从,驯服到了奴性的程度。 清川是理解弟弟的。西夏没有她的天资,学习成绩惨不忍睹,好容易熬到18周岁,参军入伍。由于相貌俊朗,成为首长的乘龙快婿,前途因此呈现出一片山河锦绣的盛况,一路考军校,提干部。两年前,西夏转业,依傍岳父的关系,分配到了炙手可热的税务局。 清川赶到的时候,那位孝顺的女婿、忠诚的夫君陪岳父母坐在客厅看电视,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怜巴巴地靠在儿媳妇紧闭的房门外,一下一下地拍着门,眼泪汪汪地喊着: "娘,娘……" 见到清川,老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惨兮兮地哭道,我娘不要我了……除了儿媳妇,清川在老太太犯病时,是唯一能搭上话的人。别人哄老太太,走,咱们去找你娘。老太太一定双目圆睁,朝着人家吐口水。但清川的待遇不同,清川能博得老太太的信任。当下清川挽了老太太的胳膊,温和地骗她说: "你娘走亲戚去了,托我领你回家。" "娘走亲戚?为什么不带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想不想见娘?"清川诱导。 "想!"老太太一脸期冀。 "这样吧,你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找你娘。"清川许诺。 老太太有大小便失禁的现象,衣衫散发恶臭。清川哄她换下了污秽衣衫,用湿毛巾帮她把身子擦洗干净。换衣的当儿,老太太已然忘却找娘这回事,手舞足蹈地哼唱起儿歌来。清川顺势给她喝下一杯热牛奶,牛奶中兑了少量的镇静剂。倦意袭来,老太太睡着了。 隐蔽的饥饿 西夏送清川出来。姐,散散步吧。他说。他们在空旷的军区训练场里一圈一圈地走着。西夏放缓了脚步,把两手背在身后,仰面望天,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清川知道他要说什么。然而这番话,将会把他推向不仁不义的境地。想必他心知肚明,难以启齿。 母亲在自家是没法子住下去了,清川和西夏一样地明了。母亲把房子卖掉了,凑钱给媳妇买车,而今她一文不名,已经无路可退,除了清川的家。 "妈妈的病情,你是看见的。"西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住,一鼓作气地说下去,惟恐一停顿,就再没有勇气开口,"我快有孩子了,妈妈恐怕暂时得搬去和你住……你的房子太小,我考虑过了,要不在你家附近租一套房,让妈妈和保姆单住,或者你跟姐夫商量商量,换套新房。" "我……"清川被他的提议弄得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西夏已做过周密的设想。在西夏的计划里,有他自己,有他的妻子孩子,却没有母亲与姐姐的位置。 "我知道,我知道,"西夏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做个手势,打断她,"你放心,妈妈当初卖房的钱,我会全部还上,无偿地支持你,买房或租房,都可以!" "嗬,你倒够大方的!"清川冷哼,"西夏,你算没算过,妈妈在你岳父家做了十年牛马,这笔账,该谁出?" 其实在西夏开口时,甚至在他开口之前,清川已经打算答应他。盲目宠爱儿子的母亲被儿子无情地抛弃了,身为备受冷落的女儿,清川怀着英雄主义情结,义不容辞地接手下来。在做出这个决断的过程中,她有着一种复杂私密的喜悦,犹如绽放在幽寂黑夜里的花。 "这样吧,我有些存款,取一部分出来,给妈妈做营养费支出。"西夏急切地表态。 "够了,够了,咱们别讨论了,这又不是一桩人口买卖,"清川不怒反笑,"你且忍耐忍耐,回头我考虑一下有没有好的法子解决。" 西夏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自小到大,但凡清川允诺的事,从来就没有叫西夏失望过。西夏比清川小了整整五岁,清川一贯迁就他疼爱他。由于母亲的偏好失衡,清川在弟弟面前摆出了宽容大度的姿态,以强者的肚量,以成年人一般的胸襟,与母亲一道宠着弟弟。 当晚躺在床上,清川把西夏的请求复述给了满城。她有意回避了西夏那些绝情的安排,仅仅强调弟媳妇分娩在即,担心伺候母亲不周,有所闪失。满城听了,在黑暗沉寂中发出冷冷的笑。清川叹息一声,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他,温柔地将脸抵在他的背心。 这既是一种乞谅的姿态,也是一种隐约的邀请。最近几年,他们之间的爱欲相当稀少。总是相隔很长一段时期,他们会蓦然惊觉肌肤的疏离。而后出于责任,抑或是怅惘,彬彬有礼地应付一下。在这方面,满城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他青蛙一样悬浮跳跃,很少激情昂奋地摆弄清川偏瘦的腰身以及胸乳。 在清川所受的教育中,欲望是罪恶的近义词。满城的淡漠,恰恰是一种高贵的表征。因此她从不主动要求什么,一再努力地克制自己。一个接近40岁的女人,仍然会有体内潮热的表现,在她看来,是巨大的耻辱。她用她的社会身份以及家庭身份,阻隔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凡尘俗世中潜心修行。 有时她会悄悄用自渎的方式解决。这是结婚以后养成的习惯。满城用合法婚姻的钥匙,开启了她的隐秘通道,却不负责任地将她撂在一旁。她在漫长失眠的夜里研习着自己的肢体,无意中发现了激情的花朵。 清川做得很安静,在汹涌的快意袭来时,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而鼾睡的满城对此一无所知。 原谅西夏。清川对满城喃喃说道。他够难的了,老妈脑子出了问题,老婆又要生孩子了……她的手下滑,触到满城的大腿。满城敏感地战栗了一下。 "你来定夺,我没意见。"满城肯定地回答道。他掰开清川的手,以示拒绝。 满城先清川一步归来,草草冲洗过,倒头便睡。桃消耗了他的大量精力,他像一条脱干了水分的腌黄瓜,绵软无力。桃是他的毒药,她蛊惑他,伤害他,仿佛《聊斋志异》里榨取男人精髓成仙得道的母狐狸们。满城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修复受伤的内里。 "如果我妈搬过来,咱们干脆买套大点儿的房子?"清川试探道。 "房子的事,你全权做主,"满城瓮声瓮气地说,"哦对了,今天下午大姐给我打了个电话,侄子今年考大学,成绩肯定没问题,就是几万块钱的学费,希望我们赞助一些——有空你筹措筹措,无论如何是要表示一下的。" 清川睁大眼睛,揣度着满城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花家的儿女依序叫做花满枝、花满城、花满楼。诗意而惬意。让人联想起乱世的红优伶与名诗人,经历了颠沛流离,修成正果,生下一群娇滴滴的小儿女。事实上,花家世代务农,他们的祖业甚至与浪漫的花草无关。花家人时不时开口向满城索要钱物,满城碍于情面,有求必应。但面对清川,他不是不歉疚,不是不心虚的。这般理直气壮地提出来,尚属罕见。 是了,因为清川的母亲,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被儿子弃若草芥,她就要来投靠女儿女婿了。满城的爽快,是有条件的,他不是一个对妻子唯唯诺诺的男人。这是一笔交易。 下雨了。雨水淅沥。满城陷入迷糊。 "哎呀,我忘了收衣服!"清川发出一声尖叫。她跳下床,光脚冲向有晾衣竿的窗口。 "啧啧,这么大一块污渍都没洗掉!"清川嘀咕着,"桃年纪不大啊,难道眼睛就老花了?!" 清川老是埋怨桃,背地里恶言相加,当面却与桃亲热万分。满城翻了个身,睡意全消。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如此游刃有余地充当两面派?他想不明白。 他烦她。 第二章 瑜伽男人 清川初见宗见的时候,非常非常地惊艳。宗见那副好皮囊,足以让任何雌性动物产生色欲。男人性感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是一个奇迹。 满城是在清川以前认识宗见的。他是屠秋莎的学生,外语系毕业的男生,由清川托屠秋莎推荐给满城,一来就直接给满城打了个五折。满城患有轻度的失眠症,他在一堆医学杂志中辟出了一条既不用吃药又没有副作用的蹊径,运动。 满城的运动分为两种形式,也就有了两位教师。桃是他的第一位教师,相当于陪练。亲热结束,满城黏着桃,无欲无求地半躺在她的身上,沉沉睡上一觉。面对桃暖热的肉体,满城在欲念勃发的同时,感到了一种舒散的困倦。桃的身体让他睡意迷蒙。 宗见则是满城的瑜伽教练。瑜伽是一项女性化的运动,但很适合满城。他不喜欢太剧烈的运动,也不喜欢免费运动。前者有猝死的风险,后者不具备强制效果,很容易自行放弃。 满城在自己的健康问题上是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他敬畏死亡。所谓敬畏,有敬而远之的成分。一想到那漫无边际的永恒之黑,他就胆寒。 整个冬季,由于家事烦扰,博士课程深奥繁重,清川感到心力交瘁,体质明显下降。有一天早晨,她发现遮盖霜对她的眼袋无济于事。又一天早晨,她尿血,医生诊断是气血虚弱所致。 "早十余年,读研究生赶功课,一只手抱着女儿,在阴湿的小屋里,连熬三个通宵,条理清晰地做出论文来,洗把脸去见导师,照样神清气爽。"清川对着屠秋莎感叹。 "早二十年,半夜爬起来,坐在灯下给暗恋的男同学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不曾投递的信。一双眼睛始终是清澈的,不知道世间尚有黑眼圈这回事。"她说。 "如今这副不中用的皮囊,真该蒙起面纱,隐遁山林了。"她捂住面孔。 "去学瑜伽吧,"屠秋莎热心肠地推荐,"你家那个怕死的男人不是早就学去了吗?" 屠秋莎对满城极为不屑。提到他的时候,屠秋莎有不少刻薄的绰号奉送:胆小鬼、呆子、自恋狂,等等。与屠秋莎打趣自己的丈夫,倒也是清川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怕死的男人上下班有规律。"清川叹气,"不似我,要上课,要学习,要兼职,要做饭,千手观音!" "俞清川,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屠秋莎对她是恨铁不成钢,生气道,"你是拥有硕士学位的大学副教授,在职女博士,不是卖身为奴的童养媳!没有人规定你必须把自个儿捆绑在屋子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劳动!" "你别趁火打劫啊,把我形容得那么不堪!"清川骇笑,"怎么看,我都算仪容整洁,还没到奓着头发、穿一身烂塌塌的睡衣上街买早点的程度吧?!" "是是是,我承认,你岂止仪容整齐,简直就是闭月羞花!"屠秋莎跺脚,"你照照镜子去,你的脸色,苍白得跟石灰一样!" 屠秋莎不容她分辩,硬拽了她去练功房。清川和屠秋莎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清川在法律系教经济法,屠秋莎在外语系教法语。她们共同的空当是每周二的下午,于是练习的时间就定在了星期二,与满城练习的时段错开来。 "我不想每周都见到你那个宝贝老公!"屠秋莎翻个白眼。清川知道,宝贝在屠秋莎的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语义等同于活宝。 瑜伽房的老板宗见是屠秋莎的爱徒,学外语的男孩子凤毛麟角,宗见的口语又很出色,屠秋莎就对他格外留意,鼓励他继续深造,去做一名同声翻译。 但宗见志不在于此。大学一毕业,他就约了几个臭味相投的背包客,去了一趟青海的无人区,拍回大量关于藏羚羊、野牦牛以及雪域高原的图片,回来后在学校的礼堂办了一场摄影展,惹得师弟师妹们艳羡不已。 宗见在市区租赁了房舍,开设了炙手可热的瑜伽练功房。练功房的生意好得出奇。他以教授瑜伽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其成功多多少少带有几分神秘超凡的气息,不比那些倒卖木材或是炒作房产的奸商,这是众多女郎对他趋之若鹜的重要因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外形出众,有肌肉累累的胸脯和手臂。 "男人的胸膛如同女人的大腿,用于吸引异性,"清川笑道,"我到今日才知道,男人生得太好,同样会叫人想入非非。" "我敢保证,倒退20年,宗见的出现,将会毁灭你我之间牢不可摧的友谊。"屠秋莎言之凿凿。 "色迷心窍!"清川笑着打她一下。 宗见的家不像一个家。 整层打通的偌大的练功房背后,有一个独立的房间,以透明的落地玻璃墙阻隔,棉绒的窗帘半遮半掩,那是宗见起居兼办公的地方。 从练功房到宗见的私人房间,一路铺陈着发亮的柚木地板。宗见选的是一张宽大的竹编床,卧榻前铺陈着极大极美的地毯,蓝白两色。地毯一头放着景德镇瓷花瓶,里面插着大蓬大蓬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窗边的墙壁打横做了几格细长的木板,放着书、cd碟片、软盘等等。室内宽绰得很。 清川若干年来以老女人自居,对宗见那种年纪男人的习性全不熟知,因此无端端怔了半晌。那是她第一次去练功房。 宗见有课程,屠秋莎熟门熟路领她进了内室等候。房里没有椅子,只有散乱堆放的一些大抱枕。屠秋莎往地上一坐,脱了鞋,靠住软软的大枕头。清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拘谨地四面张望,翻看宗见的书和碟片。宗见的碟片全部是道家音乐,由法铃、法鼓、木鱼、笛子、二胡演奏,都是很冷僻的乐器。清川不感兴趣,转过头向屠秋莎询问一个核心问题: "老板会给咱们打几折?"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明亮的男声: "屠老师亲自领来的朋友,小生岂敢谈收费二字!" 清川回身一看,不禁一呆。 宗见穿白色厚棉t恤与牛仔裤,脖颈戴一串硕大的黑项链,坠子是一颗深红的鸡头。他的肌肤偏于深色,身形颀长,天生一副扮演三级片的身形,却又有着极美的嘴唇和手指,是干净到让人心生怜悯的那种。 "人交给你了。"屠秋莎跳起来,替他们介绍,"宗见,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俞清川,你的学员花满城先生的夫人,你先传授给她一点基础知识吧。"屠秋莎交代完毕,出去找她的练习老师。屠秋莎已经断断续续练习了半年,跟宗见的助手们混得烂熟。 宗见翻出一只很大的猪肚形的搪瓷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清川手上,顺手开了cd播放器,传出一阵幽山鸟鸣。见清川打量自己,他笑着捻捻胸口的鸡头坠子,道: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他们都说,本命年得戴这玩意儿辟邪。" "属鸡啊?"清川笑着反问。 "很鸡婆,是不是?"宗见自嘲。他下巴的轮廓近乎完美,清川虽非好色之徒,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俞老师了解瑜伽吗?"宗见切入正题,"花先生回家有传授吧?" "没有。"清川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咱们先来温习一遍瑜伽的常识性问题。"宗见姿势随意地盘腿坐下,示意清川也学他的模样。清川蜷起腿,笨拙地坐在地毯上,两只弯曲的膝盖立即微微作痛。宗见很客气地说: "俞老师不常锻炼吧?" 清川脸红。在宗见健康轻盈的躯体面前,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堆松弛疏懒的废物。当然了,本质不在于锻炼与否,而是39岁与24岁的区别。 "瑜伽是一门科学,同时也是一门在体质、精神、道德和心灵方面进行修行锻炼的生活艺术,"宗见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清川,循循善诱地讲解,"瑜伽起源于印度,但它与宗教系统毫无关联,它的目的只是寻求身体与精神的平衡。瑜伽在梵语中的意义是结合,有人把它解释为一种把自身的演奏压缩为一个肉体存在的一生,或几个月,甚至几个小时。" 可怜清川一无所知,瞪大双眼,骤然回到初中时代的第一堂化学课,看着老师像巫婆一样用试管烧杯弄出一些红色蓝色的古怪液体。 "瑜伽强调的是情意、和谐、博爱和平等,它把人从怨愤和欲望中解脱出来,这样的修炼是以提高生活质量为前提的,你千万别理解为无边边际的苦行。譬如这个动作,瑜伽身印,它的效果在于强化手臂肌肉,灵活肩、肘、腕关节,活化髋、膝、踝关节。"宗见当场做了一个示范,双腿盘成莲花状,双手合十,双臂在身后曲起。 "吸气,呼气……"随着宗见的喃喃自语,他的头部尽力向后仰,而后上身缓缓前倾,前额贴地,保持片刻。 宗见那身强健的肌肉,练起瑜伽来,居然柔韧如斯。清川惊异万分。她见过满城做床头瑜伽的尊容,满城的鸡手鸭脚让她深恶痛绝。 "来,我们把袜子脱掉,"宗见拍拍手,率先脱了白色棉袜,赤足站在地毯上,"初学者从懒虫瑜伽进入,我们先学几个坐的姿势。" 清川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她乖乖按照宗见的指挥,脱下外套,摘了腕表手链,用宗见替她找的细绳绑起头发,赤足与宗见面对面坐下。清川的脚趾与众不同,大拇指比其他指头都要长,依序而下,白且纤细。 "最简单的是散盘坐——跟我做,双腿交叉,左脚压在右腿下方,右脚压在左腿下方。"宗见示范。 "脊背挺直,下巴收紧,对,就是这样,很好!"宗见一边纠正清川,百忙之中竟然称赞道,"你的脚真美。" 清川很尴尬,她的身份和年龄使她不太习惯露骨的赞美。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大脚趾,就像艺术家的手指。"宗见补充一句。 做完宗见教的几个入门动作,清川感到透彻肺腑的舒畅,僵硬的关节舒张开来,似乎有氧气从缝隙间渗入,隐痛的膝盖也不再添乱。 "你和你先生不太一样。"宗见审视着她。 来了。清川怒不可遏地想。这么俊秀的男人,竟然也不能免俗。他一定会说,你很随和,你先生比较内向。然后就嬉皮笑脸地蹭上来,言语间占些便宜。这是清川最常遇到的一种状况。语言骚扰。然而宗见接下来说的是: "你先生的心态很迫切,以至于将瑜伽作为了纯粹的体育运动。" "而你是淡定的,"他说,"你是在全方位地吸纳瑜伽的精髓。" 晚饭过后,清川没有如常看电视或是准备论文,她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发了整晚的呆。满城以先知先觉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盘问她学习的感受,被她一语带过。 宗见的出现,具有惊天辟地的意义。由宗见,清川清晰地回忆起了一个男孩子。在此之前,她翻尸倒骨,都无法完整地拼凑出他的长相。他们照过一张毕业合影,清川费了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别的时期的毕业照都在,惟独有他的那一张,踪迹全无。 宗见与那个男孩子有一点相似,尤其是侧面,从鼻翼到耳朵的那一条弧线,很单薄,孤零零的。看到那条弧线的刹那,清川突然就想起那个男孩子,先是侧影的轮廓,继而全部回想起来。 睡在蒿草丛中的初恋 一年以前,在更换节育环的例行检查中,清川被查出患有浆液状卵巢囊肿。医生预言,这种囊肿可能癌变,必须治疗。清川利用暑假做了囊肿切除手术。 手术出了纰漏,麻醉剂的使用略微超量,导致清川术后昏睡了整整24个小时。满城一向不为私事耽误工作,清川一被推出手术室,他就依时去上班了。陪伴在清川身侧的是屠秋莎,她不眠不休地等到清川醒来。 伤口初愈,屠秋莎突然很慎重地说出一个名字,问清川那是谁。清川乍然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屠秋莎口中似曾相识的名字属于高中时的一位男同学。 "你在昏迷中,呜呜咽咽地唤着这个名字……"屠秋莎告诉她。 那个男孩子是在高三那年转学过来的,据说原籍在偏远的乡下,因为城里的中学教学质量更为优良,男孩子的家人就凑钱让他来读一年高价书,全力以赴冲刺重点大学。 清川的语文成绩位居榜首,男孩子的数学很棒,他们经常相互请教,彼此间就有了浅淡的情谊。然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高考是相当酷烈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一派刀光剑影的混乱。清川和男孩子注定了不能在高三的兵荒马乱中谈一次青春年少的恋爱。 他们没有亲吻过,没有牵过手,甚至,没有说过爱。 稍显缱绻的一回,是六月末的一天午后,自习时间。窗外知了聒噪,大家都端坐在课桌前摇摇晃晃地打瞌睡,可又不肯奢侈地回寝室睡午觉。教室里漂浮着浓浓的睡眠的气息,像云一般,把人托起,缓缓缓缓地曳动。细微的鼾声响起来,教室里一阵哄笑。忽然地,就沸腾了。有男生跃上讲台,在黑板上画漫画,有人顽皮地往打鼾的同学头上插一片树叶。 清川嫌吵,约男孩子出去温书。他们揣着书本溜出校门,在河滩边找了一处阴凉的蒿草丛,坐下来看书。河床两侧已然干涸,露出光滑的大石,河中央却水流湍急,卷起清凉的风。蒿草里有蚊虫,清川取出随身携带的清凉油,抹在光光的手臂和小腿上,然后递给男孩子。 "别浪费了,我皮厚,蚊子啃不动的。"记得当时男孩子是这么说的。 背了一会书,清川觉得倦,躺下来,用书遮着眼睛,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那一觉真长啊,伴着青草香、流水声以及河心吹来的风,连续熬夜的清川痛痛快快地酣睡了一场。 男孩子也睡着了,清川醒来时,斜阳西坠了,他犹在梦中。 他们消磨了整个下午。而那个下午,英文老师请来了往届的高考状元介绍应考经验。清川和男孩子都错过了。不知道男孩子是怎么想的,反正清川没有丝毫的悔意。 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清川和男孩子如约考取了大学,两地相隔千里。男孩子写过两封信,清川回过一封,都是风轻云淡的。不知怎么的,渐渐就中断了联系。 在男孩子以后,清川正式谈了几次恋爱。奇怪的是,清川每一次都被抛弃掉。她总是很尽力地进入状态,马不停蹄地从这一个战场迅速奔赴另一个战场,斗志昂奋地谈着她永远以为是最后一场的恋爱。她如此投入,如此敬业,然而仍旧无法摆脱被淘汰出局的命运。 学校合唱团的吉他手在黄昏怀抱吉他,站在清川的宿舍楼下,吟唱着台湾校园民谣,成为校园一景。不过这一次的周期很短,两个月便结束。因为吉他手爱上了别人,他站在了另一间窗下弹奏吉他。 吉他手让清川找到了自信,但又将她重新扔进荒芜的悸动之中。她不甘心。她需要不断地印证自己。于是她对每一次艳遇来者不拒。 第二次是跟一个神经质的诗歌爱好者,那家伙个头很矮,喜欢踮着脚尖走路,动辄向着清川背诵长篇大论的诗句: 成熟到对奴役和阉割着魔的成人吗?他已经繁茂地发展到开花期,但是要开花吗?开花意味着在堕落中死去,他宁愿死于蓓蕾之中。这是年轻的胜利者的无上之举。他宁愿让自己的梦想遭杀戮,也不愿让它们被玷污。他已经瞥见了光辉完美的生活,他不愿意成为一个驯服的世界公民从而背叛那梦幻…… 他们的约会充斥着晦涩艰深的诗词,清川的肢体开始渐渐隐退,只剩下一对疲惫的耳朵,竭力张开来,呼吸着怪异的诗歌腐败的气息。持续大半年,他们宣告分手。理由是男诗歌爱好者遇见了另一个女诗歌爱好者,可以互诉衷肠,不用再对牛弹琴。 这样的遭遇,重复了好几次。清川心灰意懒,她认为母亲对她的贬斥是恰如其分的。她怀疑自己,也怀疑那些男人。他们是一群背信弃义的猪猡。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其实清川虽非绝色之辈,尚属中等美女,面目清秀,身材纤瘦,看上去弱不禁风。在成年男人的眼中,她很可能被想象成一种林黛玉似的女人,疾病缠身,同时性冷淡。他们会聪明地退避三舍,把她留给那些青涩的、不解风情的小男生,去做一回怜香惜玉的美梦。 事实上,这是极大的偏见。清川健康得很,她的能力甚至超过了许多貌似丰腴的女人。在诗歌爱好者与吉他手身上,她已经发现,她是个可怕的感官享乐主义者。一经接触到男人的怀抱,感受到男人的体味,她就会浑身瘫软,湿润如一只烂熟的水蜜桃。 "你是一个称职的女人。"她的第三任男友、一位工学硕士对她说。他发现她对抚摩十分敏感,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让她水草丰美。 工学硕士是一个沉迷于冒险的男人。他热中于探索两性关系,却又拒绝婚姻。换言之,这个渴望爱情冒险的男人,却害怕生活冒险。当清川表现出托付终身的意愿,工学硕士如幽灵般飘然而逝,永不现身。 母亲苛刻的教育,使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极端追求完美,这种信念影响到了她的性观念。她偷偷阅读了一些古代的闺房资料,学习并掌握其间的要领。她对技巧的研习甚为迷信。她把撩拨并填充男人的欲望作为己任。女人的欲望是耻辱的,男人的欲望却是事先被谅解的。这是清川从母亲那里承继的理论。 临近大学毕业,清川认识了花满城。满城是同校同级的中文系学生。两人同时应一名老先生的邀约,帮忙整理法律方面的古籍读物。清川的专业是法律,而满城擅长古文,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满城不爱说话,每日准点到来,准点离去。他们在老先生宽大的书房里埋头用功。有一天,满城突然没来由地说道: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份资料,断绝来往吧。" 清川听懂了。过半晌她茫然问道: "这是几时发生的呢?" 满城低着头,看着手上的资料。小朋友闯了祸,受到责备以后,会有类似的姿态。清川无奈地摊摊手,对着满桌的资料,叹息道,真是懦弱。 她跌了跟头,学了乖,不再认为飞蛾扑火的爱情属于自己这等肉身凡胎。在几个有可能的男人中间,她接受了满城。满城性情古板,在恋爱过程中,他对清川很尊重,并无轻薄的举动,不过时有小恩小惠奉送。他的礼物清单计有:一只仿真皮钱夹、一本言情小说、一个会唱歌的玩具娃娃、大瓶的国产夜巴黎花露水。这些低劣蠢物,说明花满城一则精打细算,二则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这两样,在恋爱疲劳的清川看来,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一毕业,她就嫁给了这个忠厚木讷的住家男人。 这是一桩很成功的婚配。满城的各项条件与清川甚为匹配,那年月阔佬一说还未诞生,衡量女人幸福的标准很简单,不过是拥有满城那样一个沉默寡言、貌似忠厚的丈夫。而且满城忠心耿耿,肯作出娶她的承诺,对她的非处女之身全不计较,尽管他是慌张的处男。 当清川那些自命不凡的女同学仍在水深火热中寻找老公的时候,她已经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儿。在婚姻的成绩榜上,她照旧名列前茅。她对她的婚姻非常满意。 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舞台上,他终究是要脱下戏装,回复原形的。婚后的花满城判若两人,怪癖和陋习层出不穷。清川纡尊降贵嫁予的,其实是她最为鄙视的那一型男人,懒惰、古怪,缺少激情。恋爱和结婚的区别,就像正剧与戏说的距离,可以荒腔走板到滑稽的程度。可惜当清川明白过来,木已成舟。 满城宁肯捧着一本古文书发愣也不愿与她上床。他所能给予她的,仅仅是一个完美婚姻的假象。而她不得不披着这张千疮百孔的华丽的裘皮,在人前强颜欢笑。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撑持下去,因为在她早期对模范人生的狭隘理解中,是没有离婚这一说的。 从高中同学那里,清川陆陆续续听过从前那个与她在蒿草丛中酣睡的男孩子的消息——他分配回县教委工作,他考了托福,他去了美国,他在常春藤联盟的名校获得高额奖学金,等等。到了美国,他的讯息猛然稀少下来,直到音信全无。清川忙于结婚、生孩子,忙于考研,慢慢地,忘记了他。 毕竟他们没有刻骨铭心地恋爱过。遗忘,是必然的。 但为什么会在手术后的生死边缘呼唤他呢?清川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爱情的缘故,结婚前的那几场恋爱,倒真有九死一生的味道。吉他手在清川的身体上弹奏了华美的旋律,以此交换了她的心和她的贞洁,对一个女人而言,没有比肉体的融合更为深刻的体验了。诗歌爱好者写给她一首首连抄袭带杜撰的朦胧诗,他的诗和他同样销魂蚀骨。至于工学硕士,他的技巧是性学全书的电影版。可清川念念不忘的,却不是他们。 她呼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孩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魅惑版的跑车 宗见让清川好不容易想起那个男孩子的面目,不过,也仅仅是想起。随之而来的,不是追忆初情,而是对于年华流逝的顾影自怜。 清川每周二下午和屠秋莎准时去练功房,宗见对清川格外关照,每次都在他的私人房间里亲自教她。宗见的说法是,清川程度低,没有合适的班级。当有新的学员参与进来,清川又练到了中级水准,无论如何踩不着节拍,只好由宗见单独授课了。 "怎么样,我这学生够给我面子吧?对你们两口子都挺关照吧?"屠秋莎颇为骄傲。 "是,你是资深美女,杀伤力十级。"清川取笑她。 那一段清川属意买房,奔波于市内各大售楼部。在房子问题上,满城相当倒霉。早期他们一家住在大学的筒子楼里,满城在就职的市人事局分到套房后,他们就长期住在市人事局的宿舍区,后来住房改革,他们用两万块钱买下了栖身的那套小房子。 "瞧你家花先生那熊样儿!你俩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公务员,住那么小那么旧的房子!整个一无产阶级!抹社会主义的黑!"屠秋莎不止一次地讪笑。 当中清川的学校有过多次集资建房的机会,大多数教师都住上了三室两厅到四室两厅的房子,但由于学校地势不佳,而市人事局位于城市的核心部位,他们压根儿没考虑过搬离人事局的宿舍。 三年前,人事局修建了一批集资房,是电梯公寓。满城出差在外,选房的位次被人调换,摆在满城和清川面前的,只有一套两百平米的顶楼跃层,售价奇高。他们咬牙选定下来,打电话四处筹集首付款。钱凑齐了,满城却接到局里的通知,说是有上级领导看中那套房,希望他从大局出发,发扬集体主义精神,退房让贤。 满城一向视领导的话为圣旨,丝毫不敢违拗,立即退了房。过后听说上级领导子虚乌有,那套房子卖给了一位副局长的亲戚。清川气愤难平,要满城去上告,把事情闹大,讨回公道。满城息事宁人,在愤懑中沉默着,等待人事局再度修建新房。 但那竟是最后一次。 错过了末班车,他们就被固定在了原处。房子十分老旧,面积不过65平米,两房,狭窄的客厅。阳台倒敞亮,邻居们多半将之封闭,改成储藏室或是小客房。满城坚决不改,保留阳台的采光功能,栽种了大量绿色植物。清川和满城在园艺方面倒是爱好一致,区别在于,满城以欣赏为主,清川以种植为主。 "您是袖手旁观、指点江山的大少爷,我是播种施肥、亲力亲为的小丫鬟。"清川讥讽地对满城说过。 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一旦搬过来,就涉及聘请保姆。一下子增加两个人,这套袖珍的房子是无论如何都吞咽不了的。唯一的法子是另觅新房。满城既然答应另觅新房,而清川也大大方方赞助了满城侄子五千块钱学费,料定满城无颜反悔。她便手捧一沓报纸广告,独自一人走马观花,四处物色合适的房子。 为了看房,清川失约了两次。第三次打电话向宗见请假的时候,宗见奇怪了,问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题,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谢谢你关心。"清川很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正欲购房,需多方考察,多方比较。 "我有亲戚在市房产局工作,对楼盘质量了解,还能拿到比较优惠的价。这样吧,我陪你看房,看上哪套,我给我亲戚打电话。"宗见爽快地说。 清川不能抗拒优惠价这一诱惑,客套几句,就应允了宗见的陪同。宗见驾车去接她,那是一部价位中档的国产跑车,魅惑版的美人豹,车身火红。 满城好静,对汽车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媚媚极力怂恿父母买车。这款吉利跑车便是媚媚鼎力推荐的车型之一,有真皮座椅,有dvd,有小冰箱,非常享受。 "家里如果买了车,我一到18岁,马上去拿驾照!"媚媚表情夸张地宣布。 清川不是不动心的,自小媚媚动动小指头,她立刻飞身扑上,心肝肉地唤着,剐心掏肺地满足她一应要求。清川甚至私下与满城商议过几次,打算选择一款大方实惠的家用车。但买房一经提上议事日程,车子就搁浅下来了。 清川一落座,宗见轰一声发动引擎,威风凛凛地在拥挤的街市上左冲右突,展示车技。清川微微一笑,小孩子是这样的,来不及地炫耀,来不及地显摆。 宗见踩住刹车,把车停在报摊边,买了一份最新出刊的本市楼盘介绍,递给清川。清川向来依靠报纸广告,不知道有这样的专门出版物,深感纳罕。 "你筛选一下,我们挨家去看。"宗见说。 "小宗也很关心房子吧?"清川摆出长辈的口吻,"打算结婚了?" "我陪朋友看过几次房。"宗见顾左右而言他。 "我那位朋友,皮肤很白,骨骼很小,是个动人的小家伙,"宗见满不在乎地笑道,"跟俞老师很相像。" 这话唐突了。 清川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做出被冒犯的表情。宗见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取烟盒,抖出几棵烟草,侧侧身,道: "抽烟吗?" 清川摇摇头,默不作声。这孩子的语气是大大地不妥了。他对着一个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轻佻地谈论异性,分明忽视了清川的年纪。 清川毕竟是一把岁数了,懈怠、戒备,对超越常规的人与事怀着本能的警惕,不比宗见的横冲直撞。年轻人的生活是热水煮青蛙,青蛙会扑腾,会跳将出来。中年人的生存状态好比把青蛙放在冷水中,慢慢加热,青蛙会因为惰性而停留,直至被煮死。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宗见的车载cd播放着英格玛乐队的乐曲,由秘鲁排箫演奏,清寂而落寞的旋律。这种风格的音乐,清川闻所未闻。 "有没有招魂的意味?"宗见微笑道。 "小心点!"清川暗示宗见限速。 "放心,我没超过警察叔叔的规定速度。"宗见幽默地说。 宗见把车飙到了一处楼盘,他泊车,清川到售楼处咨询。与清川看过的大部分楼盘一样,这儿的房子尽管是期房,已狂售80%,剩余的都是景观奇好而单价高昂的户型。 清川在售楼小姐的推荐下,通过沙盘研究一套160平方米的错层。难得的是,这套房做出了五间卧室,三个卫生间。安顿好母亲之外,清川梦寐以求的书房也有了着落。问题是,房子总价超过了90万。 天文数字啊。 "这两年房价涨得太离谱了,"清川感叹,"真是不买房,不知道自己有多穷。" "奋斗一辈子,买套好房是应该的,"售楼小姐善解人意地劝说,"我们的设计理念就是共享天伦之乐,160平米,不光能贴身照应老人,还能给孩子较为舒适的成长空间。" 售楼小姐言之有理,尽管买不起,清川还是有点恋恋不舍。宗见泊好车,跟进来,只瞄了一眼户型图,就凑近清川道: "设计有弊病,你没发现吗?厨房没有光源,没有通风口,是一间封闭的黑屋。" 清川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不禁释然。 "你对购房很有经验啊,将来会是一个好丈夫。"坐回车上,清川夸奖一句。 宗见但笑不语。 "你等一等。"宗见刹住车,匆匆跳下去,眨眼间捧回大袋汉堡薯条可乐之类的食物,塞到清川手里。清川皱眉,她信奉营养学,油炸食品从不入她的眼。 "午餐和晚餐都免了吧,"宗见笑着说,"咱们边看房子边填肚子。" "我女儿也很爱吃这些。"清川笑道。 "并不只是小孩子喜欢,"宗见似笑非笑,"我妈妈每次过来,都叫我请她吃麦当劳。" "哟,你妈妈的心态肯定很年轻。"清川惊叹。 "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比你大很多。"宗见温言道。 清川一下子明白过来,宗见是在提醒她,不必倚老卖老。清川面色发烫,低头拨弄袋中薯条。她已多年不与男人推云换掌地过招,安安分分做着一个乏味的女人。35岁以前,她欣赏的男人类型是大提琴家马友友。35岁以后呢,她没有正眼看过男人,包括满城。 "你活得太辛苦了……"半晌,宗见轻声叹息道。 清川不懂。 "潜意识里,你紧紧地束缚着自己,凭空添加了许多禁忌,"他接着说下去,"到末尾,也许连你都分不清自己的脸,究竟是真实的皮肤,还是塑料的面具。" "其实,戴眼镜和做假眼珠是有分别的。"他补充。 "那不是束缚,是一层保护膜。"清川心里一怔,面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还年轻,没有受过伤害,是不会明白的。" "你所缺乏的,恰好是一种被伤害的体验。"宗见老到地接口。 "受虐狂?"清川笑。 宗见看了她一眼。那绝不是一个小男生的眼神。清川垂下眼睑。 "你很健谈。"她说,"也常常与我先生聊天吗?"她亮出满城这具天然的挡箭牌,可是宗见置之不理,他甚至顺着她高高举起的盾牌攀缘进入她的属地。 "在旁人眼里,你们是美满的一对。在颠沛纷乱的经济社会里,安稳、富足,过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真正的情形就是这样。"清川打断他。 "呵呵!"宗见笑起来,打了一个绕口的比方,"我已经过了相信所有糖果形状的东西都是糖的年纪了。" 清川不安起来。这个孩子,他看出了什么?清川和满城婚姻中的薄弱环节,是一张脆弱的锡箔纸,被风吹不要紧,但是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之捅破。清川隐约看到了宗见伸过来的那根手指。 她打了个冷战。 看到第四处楼盘,清川已被高昂的价格搞得晕头转向,以手覆额,抱怨道,500万在哪里?为什么我的彩票屡买屡不中? "别急别急,慢慢来。"宗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旁的售楼小姐羡慕不已,凑趣道,小姐您好福气,先生这么体贴您。清川一听,瞪大双眼。一出售楼部,她就喷笑出声。 "小姐?我是小姐她老妈了。" "不要总是挂住自己老,人家以为我们是夫妻呢!"宗见凑近来,黏腻地悄声说。他口中的热气一直呼到清川的耳朵里,痒痒的。清川敏捷地一闪身,退开老远。是的,她是有很多清规戒律。其中之一,便是不与年纪比自己小的男人调情。 "干吗?"宗见吃惊。 "保持距离,为了安全。" "我看起来很像色狼吗?"宗见委屈。 "我是为你着想。"清川开玩笑,"到时候占了便宜的人是我,不是你!" "又来了。"宗见苦笑。 清川看着他。不错,他是个令人侧目的男人,退回十多二十年,清川会为他失眠,为他流泪,为他而奋不顾身,但现在——清川摇摇头。 结冰的女人 把购房的决定权交给清川,满城很快就为自己超然的态度而庆幸。因为清川沉迷于各种楼盘信息,整个人变得安静而粗心大意,对家事敷衍到了漠视的程度。 桃打扫的房间、清洗的衣衫,很轻易就被清川验收合格。她的工作质量没有遭到任何置疑。清川不再吹毛求疵,不再对着满城责骂桃。 她把桃当成了最亲密的话友。看房进程中的体悟与慨叹,她都会向桃倾吐。她对桃说,房价高得吓人。她对桃说,市面上的好房子华贵得叫人咋舌。 桃显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清川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由衷地附和。虽然清川的某些话语和评述,她并不完全明了,并不完全赞同。 满城冷眼旁观着。这两个女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仰天大笑。她们勾肩搭背,她们眼波柔和。没有谁忍心对她们之间的情谊发出置疑。 清川甚至真心诚意地指出了桃在装扮中的缺陷。桃不善描红,不懂穿衣之道,经常选择具有膨胀效果的白颜色,胖得惨不忍睹。 "其实你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原始而强悍的韵味。"清川赞美道。 桃害羞,飞快地瞟了满城一眼。满城读报、吸烟,一言不发。 他承认清川的评价是中肯的,不过他早在五年前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桃的身体是《圣经》中描写的大花园,开满奇花异草。 桃的拙纯,不单是肉体,还有灵魂。五年了,她没有提过非分的要求,安分守己地做着一名地下情人,不给满城添加麻烦和焦虑。 清川却是截然不同。多年前,她以表面的静态吸引了满城。满城错误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孤僻的、曲高和寡的女人。他喜欢她宁静的、与世无争的眼神。 念大学时,他爱过她。这是肯定的。那时候她执著于功课,显得外表冷漠、目不斜视,吓退不少男生。满城消极地迎头冲上,准备撞上一堵结实的南墙,结果一头扑入温柔乡。城池未曾设防。他一举攻占下了她。 毋庸置疑,他喜欢过她的样子。刚结婚时,她坐在桌前看书,他可以整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她的脸,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一件艺术品。然而在他读完研究生归来,他的喜爱变得理性。他不再冲动。 同时她的好胜心日渐凸现,他发现她天生是属于竞技场的。当竞赛的口令吹响,她浑身的汗毛都会倒竖起来,进入战备状态。她张牙舞爪地争抢着各种利益,连蝇头小利都不会放过。为了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她疯狂地撰写论文,起劲地读书,并以39岁的高龄考取了在职博士研究生,满城对她的厌烦也随之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光如此,清川精明、计较,讨价还价,因为一毛钱可以把小贩说得口吐白沫,却又大手大脚地浪费钱物,慷慨地对马路边的乞丐进行布施。满城提醒她,那些家伙是职业乞丐。她不信,依然施展妇人之仁——满城和她刚好相反。满城是个懦弱的男人,但他一经做出判断,必定心硬如铁,绝不拖泥带水。 满城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对清川的评价都很高,清川职业高贵,容貌上乘,最难得是任劳任怨、厨艺上佳,与朋友们蓬头垢面的市井恶妻不可相提并论。 朋友们看见的是正面,清川留给满城的是背面。满城认为自己只认得一个永远处于疲惫状态、不会笑、不是冷漠就是讥讽的女人。 步入中年,清川增加了一个新的优点,那就是尽力维持矛盾的底线,她看重自己的风度和教养,绝不激烈地破口大骂或是拳打脚踢。在结婚早年,那曾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但冷嘲热讽的滋味同样不好受。像袜子脏了,满城习惯好几双堆在一起,拖延数日才一次性清洗完毕。久放的污渍难以清除,尤其袜底,逐渐不可置信地厚实起来,满城倒入大量洗衣粉,一下一下大力搓揉。清川每每在旁边和颜悦色地说: "与牛皮菜厚度相等吧,不如炒炒下饭。" 像满城患有慢性胃炎,医生嘱咐不沾生冷食物。结果清川批发一箱冰淇淋给媚媚,满城吃掉一半,清川劝阻无效,耸耸肩,抬脚走开。半夜满城胃痛得龇牙咧嘴。清川扶他看急诊,由始至终,并不责备,只露出一副是不是、是不是的表情,害得满城羞愤难当,胃痛加剧,生不如死。 像满城养一大缸金鱼,清川告诉他金鱼不是三顿饭都喂的。满城不肯信,正巧要出差,怕清川虐待他的宠物,多多扔下鱼饲料。出差回来,鱼缸不见了,问清川,清川指指阳台。他出去一看,一缸的死金鱼,已经腐烂发臭了。 "它们思念你,在你走后第二天,吃光你喂的所有饲料,自杀身亡。"清川站在他背后说。 再有,面对他事业的不得志,清川从年轻气盛时的喋喋不休进入作壁上观的状态,她似乎对他的前程已经死心,连一句怨怪的话语都吝于出口。每当他惨败而归,清川都有预见地摆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模样,以人道主义的关怀,怀着革命战友的立场,送上一桌好酒好菜,早早预备下洗澡水,然后主动与他同效鱼水之欢。她的宽宏大量更让满城难受,尤其是那种怜悯的、原宥的眼神,只差说一句节哀顺变。 满城怀疑清川体内流淌的是另一种生物的血液,冷凝似冰,好像一本外国奇幻小说里写到的一群怪人——浑身冰凉,眼冒寒气,就连女人子宫里的羊水都被冰冻住了,胎儿在冰碴里茁壮成长,娩出的胎盘被一层坚冰包裹。清川的构造一定也是这样。一个来自北极的冰女人。 清川的鄙视,满城并非蒙在鼓里。锱铢必较的女人,迟早不会容忍他这种窝窝囊囊的男人。于是他用粗暴和冷淡来保护自己。在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十年,争吵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他们会为一句普通的话、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寻常的眼神而勃然大怒。翻起脸来,他们谁都不让谁,在栖身的筒子楼打打杀杀,不分胜负。邻居拉开他们,两个人仍是火冒八丈地对视着,眼里飞出刀剑,恨不能把对方吃进肚子里去。 清川不是一般的女人,至少她与满城常识里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不哭泣,不撒娇,不求饶,冷酷地用最犀利的言辞击垮他。在语言面前,她是强壮的,他是虚弱的。 他厌恶她的刚强和凶猛,同时,他怕她。那是一种潜在的恐惧。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越蛮横,其实他的内里就越怯懦。 她的飞矛实在是太厉害了,出于自卫,满城不得不仿造生物界的保护色原理,层层加固自己的防范,以木讷,甚或迟钝的形象出现,以免受到更大的毁损。 桃肥胖的身躯砸进满城的世界,正是满城与清川从激战转入平缓的僵持时期。呈现在桃面前的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中年男女。 "你们不像夫妻。"桃在五年前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更像同事,或是生意上的合伙人。" 满城惊奇地发现,桃这等低俗的女人,竟有着石破天惊的大智慧。 "你们早已不相爱,只不过迫于伦理道德的力量,以及尚未独立的女儿,将婚姻的躯壳维持了下来。"桃断言。她说中了一半理由。另一半理由,满城没有直接告诉她,他打了个恐怖的比喻。 "试想想这样的情形,在明亮的房间里,有个衣着华美的女人。你走过去,一层层脱掉她的衣服,当最后一丝遮掩去掉,出现的不是肌肉饱满的身体,而是一具骷髅,白骨累累的骷髅,被虫蛀空了,发臭了,变质了……" 桃听不明白。 "我和她,都很在意那件华美的外衣,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面子和自尊。即使裹在衣服里的,是死尸,是骷髅,我们也不会随意脱掉。" 桃似懂非懂。 婚姻的外衣,满城和清川齐心协力地仔细穿在身上,并且竭力维系着彼此的尊严。清川在旁人跟前是很尊重满城的,可是钟点工桃不在观众的行列。当着桃,清川很松弛,不住含沙射影地讥笑满城。那是一种高明的讥笑,不着痕迹,让满城找不到发怒的借口,只好听之任之。 "满城从幼儿园时代起,就是听话的模范学生。"清川会这样说。因为满城在分房事宜上备受领导捉弄而不置一词,清川取笑他的胆怯。 "满城响应政府的号召,与时俱进,养成了终身学习的好习惯。"清川对桃说。因为满城不做家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清川和桃忙碌不堪,他却在躺椅中翻报纸。 桃谦恭地赔着笑。她低人一等的笑容让满城很不舒服。桃自作主张地界定了自己与清川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而不给满城以猜度、发言的机会。对此,满城异常愤懑。 "她是女主人,我是女用人。难道我不该敬重她?你希望我造反,然后被她开除?不,我不会这么做。"桃说。 满城哑口无言。 自从张罗买房,清川不再处心积虑地给他难堪,而且她也会犯一些低级错误了,把饭烧糊,忘记关电视,凡此种种,使得满城有机会冷笑,就像从前她对他那样。不过清川未曾留意,桃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缠住满城,一厢情愿地报告看房进展,附带颇多感想与评论。 "有套140平米的,房间足够,价格公道,可惜我朋友看出来,主卧室的窗户朝向一间歌城,不知有多吵。"清川道。 "屠秋莎陪你去了?"满城随口问。他对屠秋莎印象良好,他一向对丰润的女人颇具好感。他鼓励清川与屠秋莎的交往,哪怕屠秋莎正眼都懒得瞧他一下,与他说话至多不过翻翻眼皮。满城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遗憾,那就是他极少见到屠秋莎,后者对他们夫妻双双出席的场合退避三舍。她吝啬地只与清川做朋友。对满城,她连爱屋及乌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她,是另一个对楼市有研究的朋友。"清川回答。 满城睃她一眼。清川不是那种交游广泛的女人,亲密的朋友,除去屠秋莎,再没别人。 "我的朋友建议,可以去买套二手房。"清川试探地说。 "到底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满城追问。 "二手房很划算的,有的年代很近,差不多算是次新房,不过价格就便宜得多了。"清川避而不答。 "二手房?不合适的。"满城断然否定,"你不相信房子也有灵魂的吗?"他接下来就讲了一个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一位公社干部去出差,住在乡村旅馆中,半夜醒来,借着月光,发现对面墙上有人影,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名长发女子正埋头打毛衣。公社干部吓得一宿未眠。翌日询问,得知这间屋子在20年前住过一个女人,女人死后,每当有月光的晚上,墙壁就会出现她打毛衣的影子。 这故事满城讲过,是在谈恋爱的时候。那时满城沿袭传统的套路,借助鬼怪把女孩子唬住了,趁机来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清川当下就笑了。你是党员呢,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怎么是无稽之谈?"满城正色道,"这种现象是可以用科学原理解释清楚的。" "我支持爸爸的意见!"媚媚从房间里钻出来凑热闹,"我不同意买二手房,多掉价啊!" "去!"清川假意呵斥,"没钱凑份子,就没有发言权!" 满城笑了笑。他知道清川也不会认同二手房。房子问题,她是宁缺毋滥的。但是她需要得到全家的附和,而不是独力承担虚荣的经济后果。 "我把压岁钱都捐出来!"媚媚表态。 "哟,你可真够大方的!"清川喷笑出声。 黄昏般迟缓的手指 读报是满城的工作任务之一。他负责收集与本行业有关的资讯,汇总起来,呈报领导,再作为单位的学习材料下发给每一个职员。 满城一上班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办公室看报看杂志,档案处订阅的报刊种类繁多,从本地的党政机关报到市民小报,从党建刊物到健康杂志,几乎一网打尽。满城读书有个习惯,边读边画,他读过的报刊往往被他手中的红蓝双色笔画得乱七八糟。而他所划拉的内容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仅仅是手伴随着大脑的辅助运动,无所谓重点不重点。他还有一招诀窍,能同时阅读两份以上的书报。忙碌时,他的眼珠左右飞转,能同时读完好几份报纸。例如他正读《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时,一转眼就瞟到旁边摊开的那张《文艺报》。 桃子。 他读到这样一个标题。 这名词让他浑身一凛,然后他就放下手中的评论员文章,捧起《文艺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那是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的一首诗,但不是满城所敬畏的高深莫测的抽象派诗歌,它有着具象的主体和明晰的表达方式,让人一读就懂,一懂就陶醉。 桃子 令人想起青春的裸体 臀部金黄色的皮肤 印着鲜艳的红晕,柔软弯曲的 茸毛,围绕着易受伤害的圣地 欲望可以抵达 但春心荡漾的人只是注目观赏 却不敢用黄昏般迟缓的手指 走近这清晨的肌体 满城在阅读的时候,唾液分泌加剧,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快速运动着,仍然吞咽不及,以至于他不得不起身往痰盂里吐了一口清而薄的唾沫。 读到桃子,满城馋了,中午下班就打电话给清川,谎称单位有接待任务,不回去吃午餐。清川在这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她对满城的行踪从不置疑。满城很顺利地就用言语把自己包装成了忙于公务应酬的小职员,他的额外收入因此也顺顺当当地落入私囊——因为领导喜好麻将,满城怎么能够赢走领导的银子呢?只好每打必输。 清川对满城的际遇有充足的理解,她不止一次地追悔,当初应该建议满城一同分配进高校。满城的老实软弱不适合如狼似虎的机关生活,如果是高校,也许他可以凭借科研打造出一番峥嵘气象。而屠秋莎对她的看法嗤之以鼻。 "你在婚姻关系中,一直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建设,二是破坏。"屠秋莎像个哲学家一样地评判道,"你把满城想象成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是试图把他改变成另外一个男人,这是一种颓丧的建设。同时你在头脑中一再将你想象的丈夫与现实里的丈夫合而为一,这是一种积极的破坏。" 清川承认屠秋莎是一本婚恋理论的魔鬼辞典。 "少喝酒。"清川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叮嘱,"还有,新出的文件对公务员打麻将查得很严格,一被抓住就会重处,搞不好还要除名。你当心点!" "天塌下来,有领导扛着!"满城回答。 然后满城就骑上车去打子虚乌有的麻将。除了坐班的八小时以外,满城其实是很空闲的。档案处有限的应酬,从来就没有他参与的份儿。早几年处里打麻将,还会叫上他。有一个穿运动装、开保时捷的神秘女人时常加入到他们的局子里来,满嘴脏话,出手阔绰。满城不开窍,好奇地打探她的来历,左问右问的,终于知道她是本地高官公子的情妇。谜底揭晓了,满城也由于不开眼而被打入另册。处里的领导再不让他出席任何娱乐活动,把他流贬到了无边界的自由中,远离办公室文化。 以往他差不多一个月去一回桃的家,身体和经济的状况都不容许他过度纵欲。桃去他家时,有时碰巧他一个人在。桃表现出在他与清川的大床上亲热的渴望,总被他婉拒。他不能在家中与桃亲热,他觉得那样做,不论对清川,还是对桃,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本人亦是一种耻辱。 这也是他后悔把桃推荐到自家做工,因而奋力筹资为她开小卖部的原由。他希望她能脱离他的家庭。在这个问题上,桃耍了心计。小卖部开张以前,桃语焉不详,给予他某种错觉和希望。小卖部一经开张,她便肯定地表明了将会继续留在他家里的立场。 满城的生活有着一套刻板的原则。一套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损伤的原则。桃的坚持稍稍破坏了他精心建立起来的秩序。但是出于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因素,他纵容了她,默许她停留在他与清川共同的视野中。 桃的懂事让满城很放心,她跟那些狂傲的年轻美女不同,桃是小心翼翼地巴结着满城,尽量不提过分的要求。桃比满城小两岁,与清川同年,39岁的肥女人,除了满城这种有特殊嗜好的男人,她不可能再有别的指望。 这些年,满城供养了桃的儿子,帮她开了小卖部,前前后后花了三四万块钱。在款爷豢养侧室的标准中,算不得什么,但满城收入有限,这笔钱,就是大数目了。一经支付,当他进入桃的家门和桃的身体时,都显得理直气壮、高视阔步,以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占有和享受自己的殖民地。 满城是文科生,不过他在数字计算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假如天平的一端是一棵硕大无朋的大白菜,他不会被虚无的体积与水分吓倒,他很知道另一端需要加放多重的砝码。 满城每次都不会事前告知,因而他看见的桃,总是狼狈的,手足无措的。桃正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支起身子,与街坊老妇人聊天。两人的嗓门都敞亮,话音一路传出老远。 "……真他妈的王八蛋,亲生女儿坐台赚的钱,他能拿去逛窑子……" "……他婆娘也不是什么好鸟,就知道赌,女儿都烂了,她都不管管——呀,您来了!" 老妇人最先发现满城,住了口,满脸堆笑地打招呼。桃对外一律宣称满城是她娘家表哥,开公司的,为人慷慨,无偿资助表妹一家不说,还常来看望表妹。 "怎么是你?有事儿啊?"桃伸手理理凌乱的鬈发,掸掸衣角的灰尘。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满城笑道。 "你们聊,我先走了。"老妇人很识相地告辞而去。 桃挂了一张"店主外出"的牌匾,关了小卖部的门,与满城进入卧室。我先洗洗。桃说。满城说,我还没吃午饭呢。桃就有点发慌,说,我这儿没什么现成东西,要不我上菜场去一趟?满城摆摆手,泡一碗方便面吧。桃扭身返回小卖部,从货架上取了一袋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满城从不指望在桃这里大快朵颐,桃在吃的方面是很吝惜的,除了儿子,她克扣任何人,包括满城。欢爱之后,极度疲乏的满城至多能够吃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桃用电炉烧了一壶水,为满城冲好方便面,而后提着一只塑料桶进了盥洗室。热水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嗞嗞的响声。室内温度不过十来度,桃冷得嘶嘶吸气。她不耐烦了,一桶温水兜身而下,裹着棉睡衣仓皇跑出来。 满城在半年前出资为桃安装了热水器,桃只在隆冬使用,其余季候,权当摆设。香皂她也省,一块舒肤佳用了一年多,还剩大半块,香味却已挥发殆尽。 沐浴过的桃散发着热气腾腾的味道,像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从每一个地方都冒出强悍的气息。满城一头扎下去,畅快地探索地壳深处的秘密。桃是个身体深邃的女人,满城每一次的探险都努力比过去更加深入,但他永远无法抵达地心。 这样的诱惑超乎寻常。 激情结束,满城靠在桃的身上小憩。桃不断地移动自己被满城压痛的胳膊腿。桃低头看着他,突然间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厉害。桃使劲推开他,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生疼生疼的。 "怎么了,你?"满城恼怒。 "痒痒。"桃收起笑,主动揽过他,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深褐色的乳头上。满城顺势噙住,继续闭眼假寐。 "厂里说了,我们这幢房,最近要拆除。"桃闲闲道。 "不是早就说拆的吗?"满城嘟囔。 "这回是来真的,"桃说,"厂里限期五个月之内全部搬迁,到时停水停电。" "是吗?"满城一下一下地用力咂巴着,把周围的体液连着自己的唾沫都吸进了肚里。 "厂里帮大家报名申请了经济适用房。"桃摩挲着他的头发,淡然道,"像咱们厂这种状况,肯定都能批下来的。" "买房?"满城松开她,"那得多少钱啊?" "傻样儿!"桃轻轻拍他一下,"你不知道经济适用房?那是专门给穷人修的,谁都能买得起。" "为什么非买房?不是有那个什么廉租房吗?"满城狐疑地问。 "住廉租房的是我,丢人的可就是你了!"桃嗔怪地戳他一指头,"何况住廉租房的人员多复杂啊,都是没什么经济来源的,你希望我连基本的人身保障都没有?" 一席话说得满城哑口无言。 "我挑了套小户型,70平米,总价才15万,"桃说,"咱可以按揭,不过我是没资格的,只好由你来做经济担保人。" 看月亮去 桃的买房构想让满城心头压抑,他骑着自行车,拖着欢爱后既充实又空虚的身躯,不知不觉竟然晃悠到了宗见的瑜伽练功房。 练练瑜伽也好,平静一下心绪。他想。 "老板不在。"接待他的是宗见的一位助手。 既然不是约定的时间,宗见当然有可能离开练功房。满城丝毫不奇怪,他脱掉外衣,摘掉手表,心平气和地坐在地垫上,随着宗见的助手开始演练。 满城不知道,宗见开车带清川去看房。两个人奔波了一下午,一无所获。看到第六家楼盘,天色已昏黑。清川要请宗见吃晚餐,算是答谢他的陪同。半路上宗见改变主意,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是农历的十五,我们去看满月吧。" "看满月?这才几月份啊!"清川失笑。 "思想僵化了不是?"宗见讪笑,"其实三月的满月与中秋的满月是一样地美。" 清川紧紧闭上嘴。 "你一定会认为我太造次,"宗见看看她,"认识不久的年轻男人,竟敢随便批评老师辈分的年长异性,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说中了。 "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老师,或者尊长,"宗见直率地陈述,"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勾魂摄魄的——" "老女人!"清川截住他。 他们对望一眼,同时笑出声。 宗见依照惯例,在路边刹住车,买回一大纸袋的快餐。为了照顾清川的胃口,他挑了中式的皮蛋瘦肉粥与热红茶。 "我们直接上山吧。"宗见说着,一踩油门,猛冲出去。 清川居住在一座典型的内陆城市,傍湖,地势平缓。所谓的山,不过是城市边缘的一带缓坡,最高处的海拔不超过一千米。最近几年,有新加坡商人在此处投资建起了森林公园,沿着山坡,覆盖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植被。森林公园推出了度假村、观光车等项目,人气旺盛。 宗见避开游客如织的森林公园,从侧道上山。山道渐渐陡峭起来,未经修整过的坡壁有摧枯拉朽的野草和零零星星的野杜鹃花。宗见在临近顶峰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停下车来,打开车门,让清透的风吹进车厢。 "我考察过,这是赏月的最佳地势,"宗见大口嚼着汉堡,"稍等一会儿,月亮就会从对面的山谷升上来。" "经常带女朋友来?"清川笑问。 "我没有女朋友。"宗见嚼着汉堡里的生菜叶,含含糊糊地说,"最近半年,我一直是独身一人。" "这么说,已经过了半年的单身生活?守身如玉?"清川故意取笑他。谁知宗见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 "我发誓,这半年以来,我是绝对的不近女色!" 清川莞尔。她移目窗外,有些惆怅。24岁的男人,对小女孩子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尤其当他的皮毛如此美丽,身姿如此威武。身为猎物,即使被他吞吃,说不定还会一往情深地幻想着住在他肚腹之中的桃花源,以为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无谎言,欺骗,背叛。 "记得我提到的那个朋友吗?"宗见突然说,"我陪她看过很多很多处楼盘,每次看完,我们都开车来这里看月出。有时是满月,有时是残月,有时遇到雨天,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这段话有点荡气回肠的韵律,清川不由得转头注视他。 "她的模样跟你很相像。"宗见接着说下去,"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从初三开始喜欢我,到高二那年,我答应了她。" 这是一个幼稚低龄的爱情故事。清川十分惊异,不明白宗见何以告诉她这些。 "我们在一起有六年多,"宗见说,"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中间我无数次地移情别恋,跟她分手。她没有工作,呆在家里炒国画,一边分析中艺指数和雅昌指数,一边等候着我。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可是我们每一次分手,她都不会哭,她说她相信我会回到她身边。"说到这儿,宗见停歇下来,平视前方,许久不出声。 "后来呢?"清川忍不住追问。 "她想跟我结婚,我不肯,我告诉她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叫她走,不要再缠住我。"宗见闭上双眼,把头靠进椅背,"去年夏天,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美籍华裔工程师,50多岁了,赚了一笔钱,打算回国定居,他们在网上聊了二十几天,她就决定嫁给他。" 清川微微一笑。小男生小女生的爱情,多半不欢而散。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那个工程师回国之前,我陪着她,四处看房,一起吃饭,一起happy,"宗见说道,"在她以后,我交往的女朋友是做推销的,经常到处跑,女朋友一出差,我觉得寂寞了,就打电话给她,叫她过来,一道出去fb……"宗见顿住。 fb是腐败两个字的声母,表示吃饭聚聚,是网络语言。清川身为16岁少女的母亲,对网虫们的黑话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是我替她做的婚礼摄像,全程拍摄下整个过程。"宗见凄然道,"连同她猝然死去的那一瞬间。" "死去?"清川惊跳起来,脱口而出,"她在婚礼上自杀?" "哦不,"宗见否认,"她和新郎向来宾敬酒的时候,酒店里的一盏莲花灯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她头顶。" "她被一盏灯活活砸死了?"清川悚然。 "不是灯,她是在被灯砸中时,让一块鸡肉噎死的,"宗见别过脸去,不让清川看见他的眼睛,"她坚持要喝白酒,她说她想醉,我怕她出丑,强迫她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那块噎死她的鸡肉,是我亲手喂进她口中的……" 清川恻然。 "很早以前,她去算过一卦。"宗见说,"算卦的人讲,属鸡的人是她的克星,结果我真的害死了她……"他呜咽起来,双目通红,无助地望向清川。 "不关你的事,那是偶然。"清川没听说过这种黑色幽默式的死法,一时有些凄楚的感觉,茫然道,"是她运气不好,不是你的错。" "我老是梦见她,她指责我薄情……"宗见哽咽。他忽然做了个惊人的动作,伸出双臂,抱住清川的腰,深深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她的小腹。 清川大吃一惊,使劲推他。他纹丝不动,肩膀剧烈耸动,显然是在哭泣。清川迅速做出了判断,那是一个躲避的姿势,与肉欲无关。她不能残忍地推开这个受伤的大孩子。 "如果她活着,我还是不会和她结婚。"宗见语焉不详地喃喃道,"可是我不想她死,我不想……" 清川呆呆的,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月亮出来了,阴凉、静寂,晒在车窗前的大块空地上。宗见被月光刺激,更深地俯入清川怀里,婴孩一般蜷缩起来。他的头辗转着、扭曲着,怎么都嫌不够似的,然后他猛地撩开清川的衣服,把脸直接贴在清川的肚脐处,安静了。 宗见削得极短的头发以及他呼出的热气撩拨着清川的小腹,那是快感集中带。清川强迫自己保持僵直的坐姿,一动不动,以免失控地叫出声来。 双人瑜伽 "我们尝试双人瑜伽吧。"宗见提议。 "好啊。"清川想都没想就应允了。 经过了在山顶看月亮的夜晚,清川对宗见产生了莫名的怜惜。她把宗见当作了遭受情感挫折的小男生,急于寻求母性的庇佑。毕竟宗见是个迷人的孩子,清川不介意以长姊的身份安抚他。这个比她小了15岁的男孩子不再让她感到隔膜,在他们的灵魂之间,滋生出一道细细的引线。那是他们赖以平等对话的根基。 "双人瑜伽,可以由夫妻、情侣,也可以由朋友、父母和孩子等一起来完成……"宗见解说。 清川根本没留意听,她熟稔地脱掉鞋袜,光脚站在地毯上,婀娜地伸展双臂,做了个华尔兹式的邀请动作。不知为什么,她的坦荡反倒让宗见局促起来。宗见摸摸鼻尖,背过身去,掩饰地搜寻伴奏音乐。 在宗见的练功房里,清川是个特殊的学生,她的练习统统是在宗见的私人房间进行,而且是一对一的授课。在她到来之前,满城也由宗见教授,却是十几名学员同时进行。近来满城的课程被做了一些微妙的调整,他被抽离了宗见的班级,由宗见的女助手带领。 "女人练习瑜伽更有美感。"满城对清川说,"以前宗老板教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搞同性恋的恶心。"他像一头鸭子一样粗嘎地笑起来。清川白他一眼。 喝茶时,清川把满城的话转述给了屠秋莎。屠秋莎爆笑。不过屠秋莎对这种现象缺乏足够的敏感,她反复夸耀自己教育弟子有方。宗见过去给予满城、现在给予清川的贵宾礼遇,恰好说明了对屠秋莎的尊重。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啊。"屠秋莎得意洋洋地抒情。 宗见和清川进入了双人瑜伽的领域。宗见选了一支叫做《夏日天堂》的乐曲,走过来,面对清川站立,随着音乐放松肢体。预备动作长得不可思议,宗见刻意放缓了节奏,轻拢慢捻,耐心十足。 "弓身,对,尽量伸展前胸。"宗见一板一眼地做着示范。 清川依言俯卧,双臂向后,慢慢抓住双脚,吸气,屏息,以腹部为支撑点,将腿、头、胸同时向上抬起。接着是坐在地毯上,将双腿伸直并尽可能地打开,保持膝盖向上,两脚向上弯曲,尽量向下弯腰抓住脚趾。 做到一半,清川觉察到不妥了。分开双腿时,血液在骨盆充分循环,那里成了高温的岩浆地带,似有稠密滚烫的浆液咕嘟咕嘟地翻滚。 "上身坐直,并拢双腿向前伸。"宗见轻声指引,"双臂平伸,身体慢慢向前弯曲,两手轻轻抓住脚趾,头埋在双臂中,很好!" 漫长的前奏犹如亲热前过于充分的抚摩,通红的钢炉钢花四溅,欲望强烈到了疼痛。清川几乎被传递来的阵阵热浪所淹没。她坐在地毯上,合拢双腿,忍耐激情的骚扰。她全然不知,那几个动作是在冥想中体验下半身的活力,血液回溯,凝聚在大腿内侧,对性冷感的治疗很有裨益。 "咱们继续吧!"清川请求。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堆被点燃的柴火,火势熊熊。她为身体的欲念而羞愧,如果可以,她恨不得长跑数圈,汗流浃背,以示惩罚。 "不累吗?"宗见低声问。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出现了奇怪的黑色。也许是强光所致,使人看不见,也许是彻底的盲目。 "不累!"清川肯定地回答。以雌性动物的本能,她已经嗅到了不安的空气。她相信由瑜伽燃起的火,可以由瑜伽来熄灭。 宗见迟疑了一下,趋向前来,握住她的双手,暗示她转过身去,与他背靠背,在假想中半蹲半坐。 "这叫幻椅式。"宗见说,"能够使两腿更强健,增进体态平衡。" 他们都穿着菲薄吸汗的练功服,透过棉质背心,彼此的肌肤轻触微温。宗见的背部宽大、坚实,像一面墙。清川合上双眸,感到如休憩一般的沉寂与松懈。 "咱们来学习骆驼式。"宗见直起身,"它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使脊柱神经得到血液额外的滋养而受益,很适合缺少体力劳动的知识分子。" 清川饶有兴致地跟着做,她做得很认真,两个人很快就完成了标准的身姿——跪在地毯上,正面相向。清川在宗见的帮助下,上身后仰,触摸足部,而后保持片刻。 但清川随即就醍醐灌顶般恍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简直就是诱惑的节律,宗见吊足了胃口,紧接着就是最为销魂的时刻了。 那是一种致命的姿势,他们上体分离,而下身严丝合缝地粘贴,须臾不离。宗见的身体开始发烫,变形,即使透过长裤,清川也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两个高温的身体保持着静止的连接状态,火红的烛火在长久的熬煎后,缓缓变为彻骨的幽蓝色。 渴望如利刃,痛不可挡。 这时的宗见是君子,他挑起了战火,硝烟弥漫,可他并没有发动真正的袭击。他的态度令清川略为放松,因为不必警惕他狰狞地呵呵笑着,猛扑上来,来个瓮中捉鳖。 "你发觉没有,我们的身体非常适合……"宗见呢喃。他薄薄的裤子勾勒出了欲望的轮廓,向清川展示着凶猛的能量。清川深受威胁。 话音未落,他用力抱住了她,把她拥在了怀里。尽管是在意料之中,清川还是惊悸了一下。可是宗见并没有进一步地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拥抱着她。这样的拥抱是爱恋,与情欲无关。清川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道。她的灵魂获此恩准,停止了蠢蠢欲动,高枕无忧地酣眠起来。 宗见的热望坚硬到不可言说,他轻轻呻吟起来。清川同样被前所未有的邪念折磨得筋骨瘫软,她试着挣脱宗见的怀抱,宗见的手臂却似铁栅一般,环绕着她野马脱缰的身体与左右摇摆的意志。 在织物与身躯的纠葛与摩擦中,清川哆嗦起来,眼前一阵模糊,站立不稳,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宗见身上。这一瞬间,她被突如其来的快感所围剿。那是一场翻天覆地的颠覆,清川过往所有关于男欢女爱的观念都遭到了彻底的洗劫…… 第三章 早衰的卵巢 屠秋莎打电话给清川,让她陪自己去一趟妇产科医院。确知她的检查项目,清川惊愕得腮帮子都要掉下来了。是哪位大爷的种?他可真够厉害!她狂笑不已。屠秋莎的新任绯闻男友是一位乒乓球运动员,从国家队退役,在省队做教练。 "很开心,是吗?"屠秋莎赌气地一跺脚。 "不是不是。"清川憋住笑,"我笑的是,你老人家是久经风月场,居然会撞见火力威猛的白眼狼,不栽在人家手里才怪!" 屠秋莎瞪眼。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那个吗?"清川诡谲地问道。 "你的语气,活脱脱一个卖笑女!"屠秋莎刻薄地回敬。 "我投降,我投降,"清川举起双手,狡黠地笑着,"看在你大腹便便的分上,我就饶你一回。" "谁大腹便便了?!"屠秋莎恼羞成怒,又是笑,又生气,作势欲打,吓得清川抱头鼠窜。 护士出来喊号,轮到屠秋莎就诊了。屠秋莎马上就蔫了,垂头丧气地往诊断室走。清川收起嬉皮笑脸,握着她的手,一路陪她进去。 女大夫粗略问了几句,让屠秋莎躺到诊断床上,替她做了妇科例检,然后开出几张化验单。验尿、查血、b超,捣腾了一上午。终于,屠秋莎把化验结果递到了大夫面前,等待她宣判。 "不是怀孕。"医生扫了一眼化验单。 "真的?!"屠秋莎按捺不住喜悦,险些欢呼雀跃。 大夫神色怪异地看了看她,又把那些化验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在其中的几项条款上划拉了几笔,指点给她看,解释道: "你的血fsh(卵泡刺激素)和lh(黄体生成激素)都超过了40单位/升,血雌二醇(e2)低于50皮克分子/升,血孕酮低于2毫克分子/升,b超可见子宫和卵巢萎缩,卵巢无卵泡存在,这些都是卵巢早衰的迹象,需要定期做复检。" "卵巢早衰?那是什么意思?"清川吓呆了。 "卵巢功能衰退,就会出现更年期症状,如果这一现象提早到了40岁以前,医学上就称之为卵巢早衰。"大夫回答道。 "更年期?"清川惊惧。 遥不可及的更年期居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太过分了。对于以勾搭男人为业余爱好的屠秋莎而言,这样的诊断真是太惨了。比有了身孕还要恐怖! 最美的光阴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浏览中年的景致,更年期就早早地奔来了,就像一列粗犷的货车,不容分说地、无情地载走了青春站台上形单影只的屠秋莎,把她变成枯木落花,把她和别的风情万种的女人割裂开来。 "临床上,大多数卵巢早衰的女性都难以找出具体成因,目前也尚无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靠周期性使用雌孕激素来替代卵巢功能,以维持月经来潮,避免器官萎缩。"大夫说着,开列了处方笺。 清川莫名联想到屠秋莎的卵巢。疲惫怠工的卵巢。莲蓬状的水嫩的卵巢,枯萎成了两颗干瘪的核桃。核桃是不会分泌汁液的,它永远不会滋润和被滋润。清川感到一阵物伤其类的恐惧。 在爱情的战场,屠秋莎这样的老女人,是被取消了参赛资格的选手。岁月往往是最公正的裁判,它已经亮出了黄牌警告。 素描与媚态 "好了好了,别绷着脸了,我还没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你不用哀悼我。"屠秋莎顽皮地伸出手指,在清川脸上一左一右地划出两个圆酒窝的形状。 清川勉强笑了。 "不幸被你言中,那真是最后一次了。"清川伤感地说。 她指的是屠秋莎两年前做过的人流手术。罪魁祸首是一个地位显赫的男人,屠秋莎跟他在一起,已经长达十年之久。 开初屠秋莎对他的背景资料讳莫如深,除了有这么一位情人存在,其余的,她只字不提。中年女人在爱情和友谊方面出奇地理智,除非味同嚼蜡或者胸有成竹,否则很难跟女朋友分享情人的秘密。当然这也是生物界的一门叫做独占的课程,那就是确保自己的地盘不被势均力敌的同类所惦记。 大约三四年前,屠秋莎对他们的关系不再抱有指望,她开始向清川陆续透露他的情况。首先是对他那种旺盛的情欲的厌倦。他平均每周都会去她那里两三次。他不允许她动弹,迫使她被动地、静止地、了无声息地,接受他的爱抚。 "跟验尸似的。"屠秋莎说。 清川喷笑。 接下来是他的谎言。他成千上万次地对着屠秋莎贬损他的妻子,学历低、修养差、相貌糟。可是在这十年里,他从来没有将离婚的实践付诸行动。 然后就是他的身份了。原来该名男士是政界要人,目前官居本市副市长。他的夫人小乙,在人事局档案处工作,是满城的同事。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动过离婚的念头,他的政治生涯重于一切。"屠秋莎苦笑,"这就是男人!" 两年前,在屠秋莎决定结束与副市长漫长无际的情感纠葛时,有过一个饱含哀伤与厌恶的夜晚,并意外地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个讽刺般的决裂。 "他闭着眼睛在我身上扭动着身体,就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闭着眼在母体上寻找xx头。一想到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和吮奶的婴孩,我就恶心透顶。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一个不可更改的句号!"屠秋莎如此描述那个令她怀孕的晚上。 此后,每当清川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副市长衣冠楚楚的形象,就会想到屠秋莎对他的形容。她觉得在那些庄重的讲话、严肃的表情背后,藏着一只吮吸xx头的婴儿的嘴。她被这荒唐的意象迷住了。 事实上,屠秋莎并未与副市长斩钉截铁地断绝来往,句号变成了绕梁不绝的省略号。他们只是不再有身体接触,无论他怎样地谄媚,屠秋莎都岿然不为所动。她原本就对性爱颇为排斥,卵巢早衰也许是最好的注解。 她允许他去看望她。每隔一两个月,他都会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驾驶一部民用牌照的汽车,出现在她的住宅门前。 他逐渐接受了没有性的交往。他既不强迫她上床,也不强迫她说话。他呆在她的家里,自顾自地看电视,看报纸,或是小睡片刻,而后心满意足地匆匆离去。 "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屠秋莎懊恼,"我总不能对一个朋友式的男人下逐客令吧。" 副市长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有了新的情人,依旧是大学教师,很年轻,对他死心塌地。副市长认为她们两人的形象与气质均有共同之处。 "他在她那儿睡觉,在我这儿歇息。"屠秋莎的怨怪带了点沾沾自喜的成分。大概她误认为副市长已把对她的肉体之爱上升到了柏拉图的层面。高贵的、高尚的精神恋爱。 "你们的区别在于,他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存在于他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而你,则是想占有客观男性世界里无穷无尽的姿色,你被这种簇拥的感觉所诱惑。"清川练达地分析。 屠秋莎耸耸肩膀,不以为然。清川继续说下去: "他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的理想,因为理想是注定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这种推动他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失望,又给他曲折多变的感情找到了一种罗曼蒂克的借口,仿佛他是在痴情地爱着你。" "你的自恋是叙事性的,你对男人没有主观的理想,你对一切类型的男人都感兴趣而且乐此不疲……" "打住打住。"屠秋莎锐叫,"我觉得你正在把我描绘成一个女色狼!" "不是女色狼,至少也是女混混!" 她们大笑。 屠秋莎对医院的诊断表现得风轻云淡,一做完检查,就约清川做面部美容。两人在美容师轻柔的指尖下,获得了一张暂时清爽滑腻的脸。屠秋莎对脸蛋和肌肤的重视远超过卵巢子宫什么的。 完了以后,屠秋莎还要美甲。清川是没耐心陪她的,但顾念着她罢工的卵巢,不能不迁就她一回,坐在一旁看杂志。美容院的杂志多半是一些充满噱头的厕所读物,清川读着读着笑起来。 "我念一段话给你听。"清川说,"这是一个男人的抱怨,他说,我的家就像国家一样运行,妻子是财政部长,岳母是国防部长,女儿是外交部长,我则为一切开销付账。" "我比他幸运,在我家里,我是总统,我做主!"屠秋莎立刻说。 她迎着窗口的光线,仔细挑拣指甲油的色泽。清川通常只留意脸的养护,而屠秋莎对身躯的宠爱到了偏执的程度,她用最好的兰蔻眼部精华液按摩胸部,睡前全身涂满婴儿油。每个月学习慈禧太后一次,饕餮地用整缸的新鲜牛奶沐浴,并且是好几块钱一盒的伊利牛奶! 屠秋莎大言不惭地说过,身体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这话给人一种三陪女或性狂热的误导。但清川可以作证,屠秋莎属于性冷淡。这几年,她对包括副市长情人在内的一应男人,都没有真正产生过性爱的兴致。她的一生,是远离肉欲的。荒诞的是,一个对性爱本身毫无兴趣的女人,竟然周旋在风起云涌的男人之间。 当然屠秋莎的相貌容易让男人有非分之想。她是天生的性感尤物,三围的比例极其夸张,肥臀、丰乳,腰肢却细细的,不胜单弱,标准得有造假之嫌。清川对她的评价是,鬼斧神工。 "上帝造你的时候,一定喝得酩酊大醉,满脑子的绮思靡想。"清川假意恶毒地说。 身为大学教师,屠秋莎在礼仪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她看重她的饭碗,上课的时候很小心,穿着尺码大一号的套装,以免搞乱课堂秩序。她的身段过于性感,胸部和臀部与其他部分不成比例,因此她的衣服需要定做。而且是两种风格的衣服同时定做,淑女装和荡妇装。经常会有不认识的长舌妇对着屠秋莎的胸口大饱眼福,啧啧赞叹之余,诡秘兮兮地靠近她耳边问: "你是在哪家美容院做的?" "他妈的,当老娘是假的!"屠秋莎愤恨不已,"俞清川,你干脆去开间隆胸专科医院,我豁出去了,给你做免费广告!" 然而屠秋莎不过是个性冷感的女人,她抗拒男人的真枪实弹。她所沉湎的,其实是一种吸铁石吸引铁钉的过程。 "你在反复试验自己的磁性够不够威力。"清川说。 副市长情人淡出屠秋莎的床榻后,她的新准则是恋爱不上床,绝不再为了迁就男人而委屈自己。当对方到达情欲似火的阶段,也就是屠秋莎宣告结束的时候了。她冷酷地毙掉了一个又一个被欲火烧成了木炭的可怜虫,优雅地转身,冶艳地离去,留给他们一个想入非非的背影。 对此,屠秋莎本人的说法是,她始终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男人。她很痛苦,也很委屈。错不在她,而在那群贪食的野狗。 "我理想的男人,是一个能呵护我的兄长与一个能挑逗我欲望的伙伴,带给我安宁的抚摩与在风波中颠荡的快感。"屠秋莎作怀春少女状,"告诉我,他在哪里呢?" "我呸!"清川刻薄道,"我说过了,你是叙事性的,你根本不是在寻找某种类型的男人,你是在寻找一种经过,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你在一个个男人之间游走,不断地证实自己的魅惑指数,重在印证,而非结果!" 仕途 屠秋莎那个副市长情人的老婆小乙,是满城的同事,英国人所说的,officewife,办公室妻子。其实并不是有什么暧昧,而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不过满城与小乙倒真是办公室的朋友。 "我的事,千万别让你家的花先生知道,毕竟他们在一个部门工作。"屠秋莎嘱咐清川。 但清川在嚼舌方面的能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规范,她把屠秋莎和副市长的婚外情透露给了满城。她没有多此一举地叮嘱他保密,她深知他没有胆量传播副市长的风流韵事。 知道真相的满城在与小乙的交往中就多了几分平常心。原本高不可攀的小乙,由于弃妇的悲凉境地,凭空多了些平民气息。被丈夫厌弃的女人,让人心生怜悯。被丈夫厌弃的阔女人或官太太,则是一块有瑕疵的玉石,让人在感叹金无足赤的同时暗生窃喜,同时获得心理平衡的良方。 "满哥,你的衬衣没熨吧?"一大早,男同事小甲凑在满城耳边悄悄道。 "老婆失职,老婆失职!"满城谦虚地一再说。 小乙瘪瘪嘴,不屑地批评道: "这跟老婆有什么关系?你们呀,个个都是大男子主义,专会欺负女人、奴役女人!" "姐姐,谁敢欺负您、奴役您哪,"小甲跟小乙耍贫嘴,"您瞧瞧您那吨位!" "臭小子,找死呢?!"小乙敏捷地挪移着胖身躯,冲上去与小甲打闹。小甲抱头鼠窜。 满城乘机拽了份报纸,上厕所去蹲着,躲开这是非之地。小甲和小乙都非等闲之辈,不可得罪。小甲喜欢开玩笑,满城对此总是一笑置之。玩笑的分寸掌握在毫厘之间,过了,就是杀身之祸。所谓伴君如伴虎,满城在这方面有过惨痛的教训,轻易不敢造次了。 满城所属的档案处是一个复杂的部门,虽然待遇相对清贫,且毫无权力含量,可处里汇聚着全局最有背景的人物。比如小甲,文凭不过高中毕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市人事局,吊儿郎当的,一副纨袴公子相,不过人家的老爹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小甲的正业是经营三间酒吧,副业是泡妞,档案处这边,他只在每月领出勤奖金和开会的时候露露尊容。 小乙的身家同样了得,正宗的诰命夫人。小乙在老公风声水起的官场生涯中聪明地保持低调,始终呆在一些边缘的处室。但官太太毕竟不同于小人物谁谁谁的老婆,这道理谁都懂。 即使是打字员小丙,十八岁的黄毛丫头,操着山地口音,从乡下招聘进来,亦非等闲之辈。小丙一经进入档案处,职员配备电脑的申请就泡了汤,凡属档案处的文件,全部归口由小丙打印,其余人等不得插手,相当于为小丙挤出了一个岗位。小甲不上班,小乙连电脑开关都不会,作难的就是满城了。满城手头的资料最多,交给小丙吧,丫头态度倒好,就是手脚慢,兼之识字能力有限,谬误百出。 满城傻乎乎地反映过几次,石沉大海。后来才知道,小丙的姨父,是当今市政规划局的局长。若是处里推广了电脑办公,小丙的位置怎么保得住,不能不牺牲大家的利益。 档案处的处长是一老头,接近退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每天反锁在办公室里琢磨象棋。副处长是青年才俊,全局唯一的博士,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的学历和圆滑为他带来了实际的收益,号称从不过问国家大事的小乙破天荒地向丈夫推荐了他。前几天组织部门专门来宣布了任命,档案处的副处长调入市政府秘书处,担任副处长。 "前途恢弘啊。"处长笑着打趣,"将来可别忘了提携咱们!" 满城在人事局呆了14年,看尽升迁发达,没有看透,反倒看红了眼。副处长的上调,给了他新的憧憬,新的力量。在对副处长的一片祝贺声中,满城的心脏超速跳动。 "熬了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该轮到我抖擞抖擞了……"满城喝完了送别副处长的美酒,醉醺醺地回到家,踌躇满志地对清川夸口。 清川不吱声。 "俗话说,二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这一次,空出来的副处长宝座,非我莫属。你说是吗?"满城直问到清川脸上,满嘴酒气。 清川一闪身,躲开他。满城扑了个空,一个趔趄,撞到椅角,顿时酒醒了大半。 "对了,明儿你到银行取一万块钱给我。"满城吩咐道。 "要那么多钱干吗?"清川怀疑。 "我得想想法子,使事情万无一失,"满城说,"不能让大好的机会给搅黄了。" "你买官啊?"清川啼笑皆非。 "我要真知道什么地方有卖官的,我早买去了!"满城不以为忤。 "你到底要做什么?"清川不耐烦,"买房的钱还差着一大截呢!" "这钱,你必须给!"满城借着酒劲,提高了嗓门,恶狠狠地瞪着她,两只拳头捏得喀嚓喀嚓响。 清川瞅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默默走开。 满城一拳头砸在桌面,咚的一声。清川回头瞄他一眼,还是那种目光,沉思的、怜悯的。满城惧怕这样的眼神,它让他格外清晰地看到自己委顿的、缩小又缩小的身影。 别人的仕途是路,无论是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径,好歹有走到头的一天。但满城脚底下却是一条河,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没有船,没有桥,他寸步难移。强化游泳技能吧,可水性再好又怎么样,河心有旋涡,河底还有鲨鱼呢。总之不是淹死就是葬身鱼腹。 偏偏这一切糗事,清川都是独一无二的见证人。她见证了他的愚钝,见证了他接二连三的失败。见证,是一种可怕的提醒。有时候,满城恨不得掐住她细细的脖子,把她弄死,让她永生永世不能够再用那样了然的眼神注视自己,永生永世不能够说出自己的惨败。 那就叫做,杀人!灭口! 红白玫瑰 桃开天辟地头一遭打电话给满城,满城没有听出她的声音,当她说出名字的时候,满城一怔。虽然电话是打到满城的手机上,满城仍然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抬眼四面逡巡一遍,确信同事们都没有注意自己,这才压低嗓音,以最精练的语句问道: "找我?" "废话!"桃被他的迂腐逗乐了,高声笑起来,"不找你,打你电话干吗?" 桃的笑声太放肆了,满城慌了手脚,忙用手掌捂住听筒,生怕别人听见。其实桃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在电话里笑,谁会听得到呢。满城定定神,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正好听到桃的后半句话: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 "什么?"满城不解。 "讨厌,你没听人家说话啊?"桃发嗲。桃的嗓子是女中音那一路的,浑厚如她的身段。她这一撒娇,满城就哆嗦了一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咱们的那套房啊,等你拿主意呢,"桃拖长了嗓音,"是一次性付清,还是贷款?今天选房呢!" 怎么就成了咱们那套房了!满城哭笑不得。 "我什么时候说过——"满城瞟瞟对座的同事,含糊地反问,"要了?" "不要不成啊,"桃好脾气地说,"咱现在住的房要拆,廉租房呢,杀人的、放火的、吸毒的、卖淫的,什么人都有,不安全啊。" "有那么吓人吗?"满城低哑地笑。 "再说了,你那种身份,在廉租房里出出进进的,多不合适啊。"桃又发嗲了。 满城不是傻子,桃隐含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她是在含蓄地提醒他,他睡了她。那是要付费的。 "好吧,"满城勉强应承下来,"就用后面的方式吧。"跟女人睡觉的后遗症真是无穷无尽,他厌烦地想着。 "贷款?那你得尽快开一份经济担保证明。"桃得寸进尺,"还有首付,咱得筹划筹划了,你抽时间过来一趟吧。" 接完桃的电话,满城心烦意乱,出了一身的臭汗,直嚷嚷天热,四处搜找空调遥控板。同事见他坐立不安的,就调侃他: "今儿挺凉爽的啊,满哥,你是内火旺吧?" "对对,甲鱼吃多了,内火旺。"满城顺势解嘲。 "咦,看不出满哥生活质量还挺高的,顿顿有甲鱼吃呢!"同事夸张地尖叫。 满城只是笑,任凭同事打趣。他神志甫定,清川的电话也跟过来了。真他妈活见鬼! 这一回,清川是打到了办公室的座机上。清川的作风与桃相似,绝不轻易打电话给满城,因此满城的同事大多不认得花夫人的嗓音。接电话的同事轻声说: "一女的!" "我情人!"满城满不在乎地扬言。其实他的汗毛已经一根根倒立起来了,生怕又是阴魂不散、见不得光的桃。 "呵呵,满哥走桃花运了!"办公室里一片哗笑。 在水深浪急的档案处,满城如履薄冰。他从一些管理学读本中谙熟了办公室法则,尽量避免离群索居,成为孤魂野鬼。于是他对那些有来历的同事低三下四地尊重着,而交流的最好办法,就是自嘲。满城与同事们的表面交好就建立在了自我嘲弄的基础上。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清川劈头就问。满城闻言,马上回过头,对着那帮笑得东倒西歪的同事,用口形无声地说道: "我——老——婆!" "嘘!"同事们竖起指头,相互示意噤声。结果大家都忍不住笑得瑟瑟发抖。 "我看到一套很满意的房子,"清川说,"尾盘销售,最后两套,现房,拿了钥匙就可以装修了!" 又是房子! "好啊。"满城曼声应着。 "来看看吧,"清川热切地邀请,"正好我朋友也在这儿,咱们赶快做决定,我朋友的亲戚在房产局,可以想办法再优惠一点。" "你们等我,我这就过来!"满城爽快地答应下来。清川提到朋友,这让满城很不舒服。即使他并不知道清川的朋友究竟是男是女。单单清川交了一个他所不知道的朋友,这一点就叫他不痛快。满城对清川朋友的兴趣超过了对房子本身。 满城托词请了假,骑车过去。楼盘的地段很不错,距人事局不过二十来分钟车程,离媚媚的中学很近。房子已经交付使用,几辆装修公司运输材料的卡车堵塞在小区门口。 清川在选定的房里等着满城。那是一幢21层的电梯公寓,一梯两户,位于一个配套成熟的小区内。清川挑的是7楼,南北朝向。 满城坐电梯上去,电梯门一开,他就看见与售楼小姐交谈的清川。清川旁边站着一个个头很高的年轻男人,穿着t恤跟运动鞋,腰间斜挎一只数码相机,背对着满城打手机。那是售楼小姐的男朋友,满城扫他一眼,立刻做出了判断。售楼小姐是一位娇滴滴的女孩子,配得上这种有款有型的家伙。 "等你半天了,我下午还有课呢。"清川埋怨,"不是叫你打车吗?你骑自行车啊?" "塞车。"满城简单地说。他矜持地仰起下巴,以掏钱的主儿的派头,瞄瞄售楼小姐,再瞄瞄她的男朋友,然后慢条斯理地问清川: "你朋友呢?走了?" "瞧你的眼神儿!不认得啦?"清川笑着拽了拽那个高大的男孩子,后者草草挂断电话,转过头来,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原来是宗老板!"震惊之余,满城竭力场面化地打了个哈哈。他的脑子一时有点乱,他没想到清川所说的朋友处在这样的年龄段,而且是开瑜伽馆的小生意人,是他所认识的。这小子怎么就成了清川口口声声念叨着的朋友?在他的常识里,清川的朋友应该是中年的女性或男性。 "满哥,恭喜你即将乔迁新居。"宗见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满城不得不敷衍地跟他握了握手。宗见的手很大很干爽,满城的掌心却充满污秽的汗。满城抽回手,尴尬地在衣角擦了擦。 "满城,我们进去看房吧。"清川说着,很随意地拉了宗见一把,"宗见,你也来。" 满城胃里堵得难受,跟吃了苍蝇似的。他不喜欢清川跟宗见说话的语气,像个矫情的小姑娘,一点儿都不庄重,让人想起发情的母猫,直接而又勇猛。而且他讨厌清川对着宗见拉拉扯扯的态度,又不是母子俩,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俞清川没学过? 当然他绝非怀疑清川跟宗见会有一腿,事实上,他一见着宗见,先前对于清川那个神秘朋友的疑虑都一并打消了。别看满城客气而谦逊地称宗见一声宗老板,其实这小家伙比他晚着一辈呢。那么个小屁孩儿,也就够跟14岁以上、20岁以下的小妞调调情。世界上没有嫩牛吃老草这回事吧?何况清川终归接近四十岁了,人家一小帅哥,再怎么性饥渴,也不至于瞎摸到清川这等半老徐娘啊。 但满城还是莫名火起,他反感清川结识男性朋友。没有企图,有什么必要跟一个年轻男人搅混?若非潘金莲转世,一个良家妇女是不需要异性朋友的。 "你觉得怎么样?"清川一脸的期待。 "还行吧。"满城随口道。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房子上头。 "宗见,那就麻烦你跟你亲戚说一声,帮忙优惠优惠。"清川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误解 "有三个露台呢!一个露台种花草,一个露台晒衣服,一个露台搭凉棚。"清川兴致勃勃地规划着。 她的听众是桃。桃正用手搓洗棉质床罩,清川在切菜。满城一如既往地翻阅着当天的报纸,对着一些房屋广告发呆。 "多好啊。"桃很羡慕。 "咦,上次你不是说你住的房子要拆除?"清川问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满城一个激灵。桃告诉过清川房子拆迁的事吗?! "就快拆掉了。"桃无奈地说。 "你老公怎么讲?" "他!"桃用了一个简洁的字眼模糊地回答清川。 "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清川突然压低嗓门。 满城心头动荡不安,他站起身来,踱进客厅。他听见自己胸腔中狂乱的跳动声,他的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虚汗。桃这个臭娘们儿,她究竟跟清川说过些什么! "……他手头也不是太宽裕的……"桃扭捏道。 满城端起茶杯,到厨房里去,向清川要开水。 "纯净水喝完了?你打电话让他们送来啊!"清川极不耐烦。 "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桃没头没脑地说着。清川瞟了瞟满城,用胳膊肘撞桃一下,示意她噤声。 "别给他听到。"清川耳语,"他会笑话咱们婆婆妈妈的。" 满城听到了。他放下心来,看来桃没那么疯狂,她只是让清川知道了自己有婚外男友这件事。至于对方是谁,她是守口如瓶的。她没那么傻,即便她留在满城家里,是因为喜欢冲浪的冒险和刺激,但被大水淹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满城退出厨房。两个女人伴随着水声、切菜声,叽叽咕咕地说一阵,笑一阵。 "别傻了,一定要让他出出血!"清川忘情地提高了嗓门,"你可不能白跟着他,十几万的房子算得了什么!叫他买!" 桃小声嘟囔着什么。 "你千万别心慈手软,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清川激昂地训导她。 刹那间,满城脑中有如两列火车擦身而过,发出响亮的错车声,哐当哐当,哐当哐当。他感到生活是如此荒谬。 "我选那套房,是很不错的。"清川洋洋得意,"赚钱辛苦点不要紧,重要的是住得舒适。" 呸呸呸!满城在心头连声啐她。 要在第二次领媚媚去看那套房的时候,满城才明白那确实是一套难得一遇的好房子,低公摊,低容积率。150平米的面积,复式结构,四室三厅三卫,另有单独的储藏间和保姆房。客厅与主卧室用了宽敞的落地观景窗,面对着小区培植的珍稀林木带,光线通透,绿影入墙。 "我敢保证,咱家的居住条件,肯定是我们班同学中最好的,比联排别墅还要棒!"媚媚快乐得一蹦老高。 "你们班同学,就没谁家住独立别墅?"清川逗她。 "傻不傻呀,谁住独立别墅啊!"媚媚不屑,"孤零零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说不定鬼大爷就住隔壁呢!" "去你的!"清川笑不可遏。 那时宗见已经帮忙找了在市房产局当负责人的亲戚,拿到了2%的折扣,省了足足一万二千块钱。出于礼节,满城在去瑜伽馆的时候,提出请宗见吃顿饭。宗见谢绝了。 "屠老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宗见说。 "屠秋莎真不赖,教出的学生都这么有人情味儿!"满城向清川夸奖道。 在银行办按揭手续的时候,满城终于彻彻底底弄清楚,他和清川到底要为房子支付多少银子。房子的总价接近60万,清川办理了公积金和商业组合贷款,首付18万,每个月还款3200元,15年期限。 "也就是说,在连本带利还完所有的钱之前,房产证抵押在银行,房子还不一定属于谁呢,哪天给不上钱了,银行就会把房子给拍卖了。是这样吗?"满城惊骇地问。 清川扑来扑去地办理各种手续,根本就不搭理他。 清川张罗买房,桃也闹着买房。满城郁闷地想着,这些贪得无厌的女人,好比那种恐怖的昆虫,交尾完毕,雌的张嘴就把雄的一口吃掉。 满城的忧虑与清川的欢欣雀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歪在床上发怔。清川心细,拿了计算器过来,消除他的顾虑。 "我们都是相对稳定的铁饭碗阶层,职业的风险和压力都不会太大。"清川分析给他听,"你每月固定有2000块钱工资,我呢,根据课时的多少,在3000元至4000元之间浮动,我这不是还兼着职吗?一月1700元,加300元打车费,一共2000元,再把现在住着的房子租出去,租金能有700元上下,这算下来,就有7700元至8700元的收入……" "咱不吃不喝啊?"满城睨她一眼。 "我不是还没算完吗?"清川不悦,"咱每个月给你母亲寄300元,给我妈生活费300元,媚媚的补课费加零用钱500元,物管费水电费电话费什么的,大约500元,家里伙食费1000元,保姆费100元至200元,再留点儿服装费杂费一类的,顶多500元吧,这还剩着4400元至5400元,支付了3200元的按揭款,还能存上一两千块钱。" "装修费呢?媚媚上大学的学费呢?万一谁再生了病呢?"满城皱眉,"一套房弄到山穷水尽,值不值啊?!" "我们的存款一共是42万,除掉首付,还有24万。"清川轻言细语地解释,"我打听过了,装修普通点儿,顶天了就十二三万,剩下的10万,给媚媚上大学,至于医疗费,我们一家三口都有保险金,我妈也有的,不是给你母亲也买了吗?往后咱们省点儿,慢慢攒笔养老费,加上退休工资,生活应该毫无问题。" "你们女人呀,什么都要最好的,到头来,压力还不全在男人头上?"满城自言自语,"买房,买房,勒紧裤腰带买房,抠着嘴里的买房,买房真那么重要?" "不是不够住吗?"清川靠过来,腻在他身上,"再说了,这套房够实惠了,咱们一转手,就能净赚个一万两万的。" "嗤!" "别怕别怕,有我呢,天塌不下来的,要真塌了,我还可以出去兼课、兼职,不愁养不起房。"清川贴住他,把一条腿伸进他两腿之间,轻轻揉擦着。 "你抹了香水?"满城支起上身,警惕地问。 40岁生辰 屠秋莎40岁生日,在家做几样小菜,开一瓶红酒,与闺中腻友清川小聚。毕竟不是18岁华诞,可以声势浩荡地开party,邀请城中名公子出席。单身老女人无甚夸耀,索性闭门谢客。 "这是他提早送来的。"屠秋莎指着博古架上的一件图形抽象的雕塑,"说是去德国考察带回来的。" "哪个他?"清川存心戏弄她。她知道屠秋莎指的是藕断丝连的副市长情人。 "别捣乱!人家烦着呢。"屠秋莎愁闷道。 "怎么,他又有重修旧好的企图?" "真那样要求就好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他。可是他不提,一味地对我说他的新女友。依照他的身份和个性,他不应该这么口无遮拦。可是他居然说什么那个女人外表像我,学识像我,但内在却是他老婆的翻版,又凶又狠,全无情调。你猜他怎么形容?"屠秋莎扮个鬼脸,"他说她在床上像条死咸鱼!" 清川抚掌大乐。 "男人对女人最恶毒的中伤,莫过于此。"清川说。 "我想跟他了断干净,可是怎么开口?说是在一起呢,没有啊!说是分开了呢,他却又鬼魂附身似的。"屠秋莎苦闷地托住两腮。 "你考虑太多了,人家也许把你当成了旧衣服、旧玩具、旧书本,存放起来,时不时看上一眼,你倒在这儿伤春悲秋!" 屠秋莎瞪她一眼。 屠秋莎和清川年龄相仿,同一年分配到同一所大学教书。屠秋莎属闲云野鹤之辈,下了课便走人,不参与人事纷争。清川与之差异颇大,两人成为莫逆,算是奇迹。幸而她们都是寻常女子,没机会得到那双天赐的水晶鞋,由灰姑娘晋升为皇后。深谙这一层道理,她们的友谊竟变得牢不可摧。 屠秋莎住着学校修建的电梯公寓,一百多平米,大而无当,用一个房间饲养室内植物,结果整面墙壁爬满蟾蜍蚯蚓绿苔之类的生物,潮湿脏污,有碍观瞻。另一个房间改成化妆室,整面墙做成镜子,金属质地的梳妆台如同化妆品陈列柜台。屠秋莎在美容方面是很舍得投入的,她用全套迪奥的护肤品,连洗发、护发产品都选资生堂的。清川和屠秋莎收入相近,但享受的待遇迥然相异。清川是有义务养家糊口的。 "单身有单身的好处,可以随心所欲地宠爱自己,不会有男人唐僧一般在你耳边念经:你的衣服足够了,你的鞋子太多了……"清川发牢骚。 "……择偶条件一降再降,成了烂市的茄子,还是无人问津……"屠秋莎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两个人忙不迭地艳羡对方。 屠秋莎是个浪漫有趣的女子,刚离婚时雄心壮志,以女硕士副教授兼性感美女的三重身份,发誓非千万富翁海归学者等精品男人不嫁,过后又定位于国产教授或者厅级以上干部,可惜屡战屡败,标准逐渐降低,成为无不良嗜好之任意男人。结果一样,茕茕孑立至今。 "女人就是这点贱,一辈子围着男人转悠。穷其一生,就是渴望听见男人骨头里酥软破碎的声音,渴望男人像山体滑坡一样塌陷在自己的怀抱中……"屠秋莎怨毒道。 "你也不是没有收获,毕竟见识了精彩无限的金粉世界,且替我谋取了不错的兼职。以离婚女人的身价,有这样的成绩,算是非常刻苦用功了……"清川笑。 "去!"屠秋莎打她一下。 屠秋莎的前夫是一间食品厂的糖果设计师,在她面前长年唯唯诺诺。十多年前,屠秋莎结识他几个月之后,他威胁她说,如果她抛弃他,他便自杀。屠秋莎被他的威胁迷惑了。她不是特别喜欢他,但被他的爱蒙骗了。她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么伟大的爱,感到自己欠了他一份深深的情义。 她回报情义的方式,是嫁给了他。尽管她再未重视过那种伴以自杀威胁之词的热烈情感,可她的心中却记忆长存,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他,必须永远尊敬他内在的爱。 结果是,他率先放弃了他的信念,放弃了他精心培养出的对她的崇拜之情。 他与别的女人上了床,然后企求她的宽恕。然后怀着一种被她抛弃的心情泪眼婆娑地离去,再婚,再育,过着幸福的生活。 没有为她而自杀。 这是一个玩笑。 男人的玩笑。 屠秋莎被沮丧所击倒。她是多么谨慎地不去伤害他,自觉遵守着一夫一妻制的无效纪律,而她突然被告知一切纯属多余! 当前夫向屠秋莎坦承与同厂女工的艳史时,屠秋莎其实一无所知,他带着自投罗网的性质,但没有获得自首的宽大处理。一个大男人,哭得一脸的眼泪鼻涕,向屠秋莎忏悔。可惜屠秋莎不是超凡脱俗的牧师,她铿锵有力地要求离婚,退位让贤。 离婚以后,屠秋莎有了一个固定的情人,也就是后来成为副市长的男人。有一度,她痴心妄想着能够嫁给这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可是她发现自己天真得离谱,幼稚得可耻。 "已婚男人是非卖品,出再高的价钱都没用的。"清川提醒她。 屠秋莎在劫难逃,她无数次狠心与他分手,可是只要他鞍前马后地讨好着她,甜言蜜语地哄骗着她,她就会再度在他的阴沟里翻船。 后来,屠秋莎对他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一边与他周旋,一边热中于相亲活动,出入于高档的社交场合,认识了不少着纪梵希西装、戴劳力士手表的成功男士,有了很多次短命的拍拖。她试驾过八百万一部的宾利轿车,在五星级酒店第32层的旋转餐厅吃过西餐,坐过私人游艇出海钓鱼,在价值3888元一夜的总统套房里做过爱,情人节收到过浪琴情侣表。她单恋过一名拥有八部手提电脑的媒体精英,被祖籍马来西亚的高尔夫球场老板狂追至教室——不过那厮的眼球立即被教室里的一位美眉所吸引,拜托屠秋莎做媒。可怜屠女士从身价百倍的崔莺莺一跌而成牵线搭桥的红娘。 屠秋莎最风光的一回,是应邀到普罗旺斯,在周遭开满深紫浅蓝的薰衣草的乡间别墅小憩。在阳光充盈的山坡上把臂同游时,屠秋莎收到了求婚戒指,对方更取出数码相机,展示一套位于首都北京的豪宅,全套明式家具,罗汉床、条案、太师椅,以及传统的大红宫灯,那将成为屠秋莎的住所——可惜只是侧室。原配多年不育,为着传宗接代且承继殷实家产,夫妻俩商议寻找高素质高智商的代孕妈妈,大学教师屠秋莎有幸入选。这故事土得掉渣,清川一听,眼泪都笑出来了。 荒唐归荒唐,屠秋莎的漫漫征婚路毕竟风光旖旎。清川在广告公司的兼职,就是得益于屠秋莎的四面出击。屠秋莎的某任男朋友的表亲,正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于是屠秋莎介绍清川进入广告公司赚外快,被老板任命为财务顾问,专门为之探寻合法的避税途径。 屠秋莎顾影自怜,哀哀怨怨地化了精细的浓妆,对着清川细诉衷肠。吃到一半,她的儿子被奶奶送来了。儿子判给前夫,长年跟着奶奶。老太太爱孙如命,除了节假日及屠秋莎的生日,一般不让屠秋莎接走儿子。这也是屠秋莎的前夫接受离婚时提出的一项不平等条约。 屠秋莎一见儿子就不住摩挲他的面孔及头发。那孩子长得壮实可爱,一头乌发天然拳曲,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妈妈,刚才我上电梯,碰到对面的男人,养着一只大狗,长得好像还不错。"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说。 "这小子,一回家,就像个媒婆!"屠秋莎笑起来。清川不理会,她难得有不劳而获的机会,埋头大吃。 "妈妈!"孩子生气了,不顾一切地嚷嚷出来,"在电梯里,他还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屠老师的儿子,还约我一道去放狗——我看他对你有意思!" "你真这样认为?"屠秋莎对清川挤挤眼,假装正色地问儿子,"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也许人家另有企图,比如,让你免费帮他放狗?" "陷阱?"孩子不屑一顾,"人家是你的同事,大学教师,学问很好,穿着过得去,我不会叫你去认识不三不四的男人,而且你不能每天坐在家中等杨振宁或是比尔·盖茨来敲门,学校里这么多人,他们的手都会敲断,也找不到你的!" "闭嘴!"屠秋莎恼羞成怒。 清川笑得喷饭。 "你看你的样子。"那孩子摇头,"啧啧啧!一条裙子是10年前的款式,现在不流行短裙了你不知道吗?有时间多看看韩国电视剧,人家的打扮多么得体,像你这样过时,很难找到新男朋友的。爸爸结婚六年了,小妹妹快五岁了,真是的——" "我会告诉你的老师,你的闲话实在太多!"屠秋莎怒喝。小东西朝清川做个怪相,不情不愿地低头喝汤。 小东西一句话,全面否定了屠秋莎的心血。屠女士最近恰恰被来势汹汹的韩剧淹没,在手机彩屏和电脑保护屏上用了韩星裴勇俊的照片。 "单眼皮!"清川瘪嘴。 "嗤!你不懂,人家是师奶级的杀手,被称为无精液男子。"屠秋莎争辩。 "性功能障碍?" "什么呀!那是意味着传说中的王子,没有臭男人的味道。" 屠秋莎买了裴勇俊用的那个牌子的男用润唇膏,立志走韩国美女的路线,每天不厌其烦地以三种粉底装饰面部,结果小东西视而不见,把老妈贬得一文不值。清川不禁笑得打跌。 "来,多吃蔬菜。"屠秋莎夹一筷菠菜在他的饭碗里。 "我不喜欢。"小家伙顺势拨回盘里。 "没礼貌!"屠秋莎勃然变色。 "奶奶从不逼我吃菠菜。"那孩子嘀咕。 "看,就是你奶奶把你宠坏了!"屠秋莎呵斥。 "我已经十岁半了,还要被逼着吃蔬菜。还要事事告老师,一点都不尊重我。"那小子低声抱怨。 清川笑得拿不住筷子。 "有人80岁还要逼着自己吃蔬菜,"屠秋莎瞪着他,"快点吧,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妈妈全心全意都为着你好,指望你出人头地!" "但是妈妈,对面那男人——" "少爷,你给我好好吃饭吧,我对那种男人没兴趣!" "为什么,妈妈?" "人家老婆健在,感情良好。"屠秋莎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妈妈应当挤进去,跟人家的合法老婆公平竞争?" "这样啊。"孩子失望,嘟起嘴,闷闷不乐地进房去玩游戏机。 "你看你看,嫁不出去的后患实在太多。"屠秋莎对着清川抱怨,"其中一条,就是连儿子都看不起你。" "不是看不起你,"清川发笑,"他是担心你闷出病来,没人照顾。" "40岁的女人,只好眼睛朝上,眼光顺着50岁的男人一直往上看,说不定哪天被80、90岁的老爷爷相中,娶回家做续弦。"屠秋莎牢骚多如牛毛。 "老一些不好吗?可以尽早继承遗产啊。"清川故意笑道。 "遗产?你是不了解,现今吃社保的丧偶老大爷,都梦想着娶小他们20、30岁的太太。"屠秋莎扼腕,"我们这种又老又自以为是的女人,别人正眼都不要看!" "那就与他复合吧?"清川指屠秋莎的副市长情人。 "算了吧,即便出家为尼,我也不愿意再当那种永无出头之日的秘密情人了……"屠秋莎喝了红酒,面色酡红,眼中浸出了泪。 "你要是出家为尼,全世界有一半男人会到你隔邻的寺庙做和尚!"清川逗她开心。 "他的官位,重于女人。"屠秋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单人舞 "仔细看看,我瘦脸的效果好吗?"小乙仰起肥肉折叠的下巴,热忱地望着满城。她新近做了一个疗程的瘦脸按摩,试图去掉两腮的赘肉。 "圆脸成了瓜子脸,挺好的。"满城煞有介事地撒谎。 "再怎么努力都没用,"小乙突然泄气,幽幽道,"他忙得压根儿没工夫看我一眼。" 办公室没别人,小乙忧郁地对满城倾吐烦扰。小乙没什么知心的女同事,独独信任满城,不惜在他面前铤而走险地丑化她尊贵的副市长丈夫。 "我无法了解他在外头的一举一动,但一定有一个阴影存在……"小乙一直怀疑丈夫有外遇,从蛛丝马迹的线索着手追查,却始终一无所获。 "不会的……"满城永远只有一句空洞的安慰。小乙在暗中苦苦摸索着的答案,是他心知肚明的。这种状况本身就让他有着私密的喜悦与奇异的惊恐。 "我知道他累,我知道我不该胡思乱想,"小乙痛苦地说,"但是我不能忽略我的直觉,十来年了,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满城怜悯地望着她。你是对的。他无声地说。 他洞悉一切,像个导演一般熟知每个情节的关联。从小乙那里,他得知副市长对他的妻子是很有耐心的,他天衣无缝地隐瞒了她十年之久,足见其诚意和良苦用心。一旦有小小的、不足挂齿的破绽出现,他便哄劝、掩饰、讲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静。他向她表白忠心,说得有眉有眼。他在她的嫉妒和噩梦之下惶惶如罪犯,他自责,他辩解,他道歉,周而复始——他把他的妻子推向了晃动的虚空。 满城并没有奉行等价交易的原则,他从小乙那儿获知的情形,从不向清川提起。他怀揣着来自南北两极的秘密(屠秋莎的厌倦与犹疑,小乙的猜疑与控诉),就像一个拥有累累财富的吝啬鬼。 "你很动人,很有魅力,他不会背叛你的。"满城以中肯的语气安抚小乙。 他对小乙恪尽绅士风度,对小乙那张毫无变化的面孔娓娓赞美。因为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他看见了眼前延伸出的那条锦绣大道。 自从副处长升迁,满城就受到同事们的追捧,大家一窝蜂地要他请客,说是副处长的宝座非他莫属。档案处是一个修身养性的部门,来头不小的同僚们,意在清闲,不在做官,剩余的平头百姓,大多接近退休年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都不是满城的对手。 "论资排辈,这回该轮到你了,满哥!"同事说。 "我对那些世俗的东西没有兴趣……"满城竭力做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却控制不住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仿佛面部麻痹的病人,只觉得浓重的笑意沿着腮帮子,不听使唤地往四周蔓延。 "别小气了,满哥,摆明就是你的位置,咱们得预先替你庆祝庆祝!"同事们起哄,不肯放过他。 满城招架不住,就在哄闹声中打电话订了附近一间餐厅的位子,邀大伙美美地吃了一顿重庆火锅。饭毕,同事们的称呼已经变成"花处长",听得满城心惊肉跳,连连摆手,让他们不要乱叫。 趁着兴头,满城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办公室坐了坐。这位副局长是满城的同乡,与满城在围棋方面有着共同爱好。当上副局长以前,满城在下班后跟他对弈,两人一度过从甚密。有一阵子,他迷上了儒学,满城就领一哥们陪他侃儒学。满城的哥们是同门师弟,在本市一所中专任教,穿长衫布鞋,称学生为"弟子",称老师为"先生",满口孔孟之道。副局长跟他很谈得来,一来二去的,引荐给了一位法国朋友,结果被法国人奉为上宾,聘往法兰西教中文。满城穿针引线地忙活半天,徒劳无获。 这位副局长为人中庸,畏惧权势,局长一声令下,他噤若寒蝉。懦弱归懦弱,他的派头倒是大得很,绷紧了脸,动辄训斥下属。这几年,他拥兵自重,不再找满城这等小民下围棋了。万幸的是,他念着旧日之情,对满城和颜悦色,路上碰到了,还会停下来聊两句家常。 副局长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满城告了扰,坐下来,首先问候副局长的家人。副局长的公子成绩优秀,准备到新西兰读大学。国外的学费十分昂贵,副局长一向对这件事有所避忌,但满城不一样,副局长不仅说了儿子联系学校的进展,还不无担忧地说起儿子禀性单纯,自理能力差,出国后不知能不能够适应。闲聊一阵,满城就有意把话题转到档案处,副局长淡淡地说: "小花,凡事讲究机遇,机遇到了,什么都好办,机遇不到,谁都爱莫能助。" 副局长不愧为江湖老手,滴水不漏。满城低头寻思寻思,一时难以捉摸。他性急,直截了当地请副局长关照,副局长呵呵一笑,拍着他的肩臂,道: "小花,我对你是很欣赏的。" 这话够分量了,满城千恩万谢地作辞而去。午餐多喝了两杯啤酒,加上副局长的首肯,满城就腾云驾雾起来,一下午尽在办公室高谈阔论,又翻出自己从杂志上剪切的一篇文章,嗓门洪亮地念了一遍。 ……鼓掌是大有学问的,每当领导讲话时,只要他稍一停顿,我便知道应该鼓掌了。领导啥时需要掌声,我最清楚不过了,这是多年积累下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掌握的。鼓掌既要热烈,又要文雅,有板有眼,不是可以随便的。据说,有的秘书给领导写稿子,在段落中间写上"请稍等,在此处可能有掌声",来提醒领导停一下,让大家来鼓掌。其实,这个办法是针对在机关工作时间短、反应迟钝的人,像我这样的老机关,根本不用那一套,即使他不给我留出鼓掌的时间,我也会见缝插针鼓掌,让他百分之百满意。其实,鼓掌是机关的一门基础学科,在机关时间长的人,对此无不精通。我就是其中的代表。可不知为什么,有时我把鼓掌的习惯带到了其他地方。比如,在家里,当我老婆讲一些事情的时候,我竟莫名其妙地鼓起掌来,而且极具感染力。对此,老婆很是感动,她说我学会尊重理解别人了。她还说很感谢我们领导,是我们领导教育有方,使我学得聪明懂事了…… 那篇文章叫做《一个老科员的幸福生活》,极尽辛辣讽刺,满城一经读到,顿时拍案叫绝。那种身为小科员的卑微,以及黑色幽默式的荒诞与苍凉,令他悲从中来。他特地剪下来,存进抽屉,将作者视之为官场知音钟子期。 满城念得抑扬顿挫,没留意一屋的同事纷纷交换目光,窃窃发笑。他陶醉在即将脱离科员生涯的惊喜中,浑然忘我。甚至在回家的路上,当他畅想着荣升副处长后的辉煌图景时,竟考虑到了自己口才不济,将来抛头露面主持大小会议,不知会不会出洋相。 满城雷厉风行,提前进行强化训练,有备无患。他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做一场假想的报告。在人事局工作多年,他听过一场又一场声情并茂的领导发言,对基本的套路了如指掌。问题在于,他自视甚高,一般的讲话技能岂能入他的法眼?他强迫自己练就一种既风趣又严肃,既理性又生动,既有理论深度又有操作广度的讲话技巧。 镜前的男人萎靡不振、形容颓丧,满城对自己的形象很不满意。他转过头去,面对墙壁,开始声若洪钟地发表讲话。媚媚进门的时候,恰恰听到他啰啰唆唆地高声说道: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了一次务实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大会,一次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振奋精神、改革创新的大会……" 欲望的原则 "老爸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新衣服出门。"清川一进屋,媚媚就大惊小怪地报告她。 "是吗?"清川心不在焉。 "老爸是不是去见情人?"媚媚饶舌。 "不会的,枪架在你爸爸脖子上,他都不会乱来。"清川微笑。她对满城是有信心的。以满城的综合实力,不必担忧有女孩子奋不顾身地投怀送抱。即便有那等不开眼的傻丫头出现,也只会把满城这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当场吓晕。 "还有,老爸发神经了!"媚媚鬼鬼祟祟地告诉清川,满城对着墙壁,自说自话了老半天。清川噗嗤一声笑出来,想一想,不妥,于是板起面孔教训女儿: "爸爸是在用功准备讲话稿,你要是有爸爸一半用功,妈妈不知多开心。" 那晚满城是去局长家,他在卧室给清川留了张条,带走了清川取给他的一万块现金。这笔钱,是清川从自己的科研经费中预支出来的。 在此之前,满城为如何顺利进入局长的家门,研究了n套方案。可惜临了,一套没用上。他打电话过去,刚一开口,局长就爽快地邀请他到家里玩。 满城特地刮了胡须,换上雪白挺括的衬衣,在街边扬手打了部taxi,前往局长的家。他没有骑车,一是怕灰尘脏污了新衬衫,二则身揣巨资,须得防着剪径大盗。 局长夫人给他开了门,迎进客厅,削了一盘菠萝,捧上一杯茶,知趣地返身退回卧室。局长笑眯眯地坐在藤艺沙发里,一个劲地叫满城吃水果。 "我女婿从海口坐飞机买回来的。"局长说,"呆会儿给你孩子带两只回去。" "不敢当,不敢当。"满城欠欠身,他被这种高规格的礼遇搞得晕头转向。 "老太婆,装几只菠萝出来。"局长当真朝着里间喊。 "别,别……"满城摇手不迭。局长夫人已手脚麻利地拎出一只纸口袋,交给局长。局长不容分说地塞进满城怀里,满城推却不及,只好傻傻抱着,悲喜交集。 满城这一生遇见的混账够多了,局长就是其中一个。当年他和清川研究生毕业时,清川选择了校园,满城的人生理想是光宗耀祖,在他看来,做官是捷径,他决定涉足官场。 分配到市人事局时,满城由于学历高,被安排到了流动调配处。那是一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部门,具有录用和调任国家公务员的职能和权利,深受关注。流动调配处与局领导的办公室近在咫尺,无形中就多了被赏识和被器重的可能性,那时的满城是前途不可限量。在那个阶段,他应酬多,交往也多,日日西装革履,踌躇满志,眼前是一片春暖花开的好景致。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蔫了。他遇到了一次普通的干部考核,出了纰漏。局长时任副局长,正接受局长任职考察。平素在办公室里,大家对当时的副局长恶言相向。他在乡下老家的老父身患痼疾,贫病交加,他不闻不问,其老父无奈中拄着拐杖到人事局反映情况,却被他推推搡搡赶出门去。这一幕,大伙都是亲眼所见。 办公室的同事义愤填膺,约定在局长考察中,向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揭发他遗弃病父的残忍行径,让他身败名裂。考察时,满城如约说出了副局长对待老父的不义之举,希望组织慎重考虑。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其他的同事只是随口说说,泄泄心头愤恨而已,荷枪实弹地上阵了,全都对副局长大为赞誉,只字不提那位悲惨的老父亲。 副局长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局长,且一当就是十来年。满城不谙官场规则,以为干部考核是真正的绝缘体,殊不知他说过的话迅速传到局长耳朵里。 "……有人不赞成我,我是知道的。但我这个人,心怀宽广、不计前嫌,只要你认真工作,干出成绩,在我手下,你照样会有很大的发展……" 这是局长冗长的就职演说中的一句话,满城在台下如坐针毡。局长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说到此事,令他有不祥的预感。 而他的预感果然应验。在往后的年月里,局长格外留意他,在不同的场合,当面或是背地里,清醒或是醉酒时,多次言及他。 "花满城这个同志,有文凭,有干劲,虽然他反对过我,不过我绝不会计较个人恩怨,只要他踏踏实实、追求上进,我早晚会提拔重用他!"局长言之凿凿。 起初有不少同事不明就里,以为局长当真心怀坦荡,以为满城当真官运亨通。但事实与局长的表述截然相反。局长上台后的第二年,满城就被调到冷门的档案室,做一般职员,万世不得超生。 满城懊恼不迭,想方设法与局长改善关系。局长面色和善,对他的亲近抱以真挚热烈的笑容,私下里事事都答应他。满城一次次眼见得就快成功了,结果都是幻觉。但凡遇到货真价实的好处,局长立马翻脸,在人事局的常委会上坚决抵制满城的调迁或提升。 局长的反复无常折磨着满城,他还得忍辱负重地巴结局长,涎皮赖脸地哄他高兴,无能为力地任他耍弄于股掌之间。这么多年了,再笨再蠢,他也知道局长是个极端狭隘、报复心极重的人。有什么办法呢?仰人鼻息,只能看人脸色。 有一度,满城近乎精神崩溃,种种举止十分反常。局长是南方人,坚持在大小会议上说普通话,他音调不准,笑话百出,并且从不长进。先时大家还偷偷发笑,时日一长,习惯了,无所谓了。满城却开始勇敢地哗笑出声,惹得众人侧目,连局长都停下讲话,端详这个一贯驯顺的老实人。 局长的公众形象极为严肃,极少笑,同时理论素养很深,能大段大段背诵《列宁文选》中的章节,说话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一段时间,一有访客候在局长办公室外,满城就主动跑去跟人家搭讪,告诉别人局长其实是有幽默感的,一肚子黄色段子。 "安全套的功效是什么?"满城低哑地问。 人家大惊失色。 "不成功变成人!"他坏笑着,"这是咱局长讲的,有创意吧?!" 人家撒丫子就跑。 "局长打麻将打得出神入化,不过只跟极熟的人上桌……"满城诡秘地宣称。 幸好这段失控的时期很短,在同事们尚未引起高度警觉时,满城邂逅了桃。桃肥美柔软的身体,让他疲惫的灵魂长久地栖息下来。他冷静了,决心重新做人,做一个阿谀奉承、安分守己的小职员,在他的微型朝廷里,畅享齐人之福。 满城抱着装菠萝的纸袋,在局长的客厅里无话找话地聊了半个多钟头,逐一关切地询问了局长及其夫人的健康状况,局长千金及其娇婿的事业前景。局长尽情尽礼地回问了他的家事,关心他女儿的学习状况。眼看着火候到了,满城从裤袋里取出一只厚实的牛皮信封,放在茶几上。 "……您一直栽培我,我无以为谢……去年您嫁女儿,这么大事,都不通知我一声……前阵子您夫人住院,我不知道,没来看望……"事先排练的台词全乱了套,满城结结巴巴说了一大通混乱的理由,既别扭,又生硬。他的脸烫得像高烧病人。 "你这是做什么?"局长收起笑容,截断他。 "……小意思,小意思……"满城拼命做出老练随和的表情,可脸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声音抖得厉害。 "这就是你不对!"局长语焉不详地斥责一声,起身收起茶几上的信封,利落地拍回他的手中。 "……您一定笑纳,一定……"满城一边躲闪,一边说着。他想笑一笑,一笑,上牙居然被干涩的嘴唇粘住,老半天合不拢来。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局长一挥手,"你了解我的脾气,再争下去,我是要生气的。" 满城果真不敢争了,讪讪地捏着信封,大汗淋漓,有虚脱般的感觉。他突然想哭。 "你们处里还差一个副处长吧?"局长蓦然问道。 "啊?"满城一愣,赶紧说,"是,是。" "今天局里常委会研究过了,决定采用自我推荐、竞聘上岗的形式产生。"局长点起一支烟,顺手递给满城一支。 "自我推荐?"满城无意识地重复。 "哦,对了,小花你多大岁数了?我记得你超过四十了?"局长问。 "是的,"满城谦卑地说,"不成器啊,辜负了您的重望。"局长不理会,遗憾地连连摇头,傲然道: "过了四十?那就不行了。" 满城呆住。 "干部要年轻化,这条原则提了多少年了,在我们局里老是兑现不了。"局长恶毒地说,"我在常委会上提出,这次档案处提拔副处长,要作为一个试点,把年龄限制在四十周岁以下……" 满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飞进大群蜜蜂,又蛰又闹。他痛极攻心,差点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掐住这条老狐狸的脖子,弄死他。 从局长家到桃的宿舍,步行需要两小时零八分钟。从局长家到桃的宿舍,沿途经过的行道树,一共是128棵。从局长家到桃的宿舍,有87盏路灯。满城一路走,一路数。 桃睡下了。满城的脚步惊醒了隔壁的狗,狂叫不已。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有人探头出来问,谁啊?半夜三更的!满城不理睬,径直去敲桃的门。桃睡得沉,半晌才打着呵欠来应门。满城闻到她嘴里呼出的刺鼻的污秽气,不禁转开脸,怨怪道: "你吃什么了?大蒜?" "人家又不知道你要来,昨儿我干妹妹送了两罐臭豆腐……"桃嗫嗫嚅嚅地,赔着小心。 "朋友从海南带的菠萝,你尝尝。"满城把局长硬给的纸口袋扔给桃。 "海南带回来的?"桃惊异,"菠萝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 "味道不同的!"满城很是不耐烦。 桃见他气势汹汹,不敢再询问,忙着烧开水泡茶。满城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张罗。他从怀里拿出信封,掂了掂,递给桃,冷冷地说: "房子的首付,我赞助一万。" 桃笑逐颜开地双手接下,当即取出来,手指在嘴里蘸点口水,一张张地点数。满城猛地撩起她的睡衣,一手一只,一把捉住她赤裸的rx房。桃一个趔趄,手里的钞票飞了一地。满城不撒手,发力一通猛搓,掌心里的双乳由于刺激过度,由软变硬,痛得桃龇牙咧嘴。 "我、我替你铺床吧……"桃嘶哑地央求。 满城不搭腔,忽然松开手,抓起外套,扬长而去。是,他不必顾忌桃的感受,不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侍候她。在桃的面前,他是花钱的大爷,不用扮演卑贱的角色。他是强大的,是自己的主宰,也是桃的主宰。 "天下乌鸦一般黑,岂有不沾腥荤的猫?"回到家,满城告诉清川,送礼很顺利,局长欣然收下了大红包。至于官位,他轻描淡写地说,顺其自然吧,不可强求的。 "他还有三四年才退休,收了我的钱,这回不成,早晚得给我一个交代,谋个一官半职的。"满城信心十足地说。 清川挑挑眉毛,意味深长地一笑。她躺在床上,翻看博士生导师布置给她的参考书。厚厚的一大摞。 "我给你出道谜语,"满城在她身旁躺下,"由类人猿进化而成的,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劳动,能够运用语言进行交际,打一种动物——你猜,是什么?" "唔?"清川敷衍地曼声应道。满城不等她回答,兀自怅然道: "经历了这么多挫折、这么多打击,我终于知道,直立行走的动物,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魔鬼——恐怖、残酷到无法言说。" "你怎么了?"清川放下书,看着他。 满城无声地依偎过来,紧紧抱住她。清川很瘦,满城在拥抱她的同时,将她身下的棉被一并揽入怀中,而后就徐缓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地亲吻她,连带亲吻那床棉被。 他吻得很投入,很混乱,以至于忽略了清川已悄悄脱离他的怀抱,惊奇地目视着他柔情万种地吻着那一堆没有生气的棉织物。 身躯是用来相爱的 清川将做瑜伽的时间改在了星期五上午,有意与屠秋莎错开。她不是一个在男人堆里如鱼得水的扬眉女子,一旦有了暧昧,她便不能够坦然面对好朋友的眼光。她不愿意欺骗屠秋莎,至于三个人一道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她更做不到。 她与宗见的事,她没有想得太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宗见是她生命里的一段奇迹——奇迹,但不是爱情。所谓奇迹,表明对象是高人一筹的。然而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意味着不是真正的爱。清川对体内那个质询的灵魂这样解说道。灵魂信任她,安之若素。 星期五早上的练功房空无一人,清川熟门熟路地摸了进去。宗见的卧室门洞开着,有风吹来,窗前的铜风铃、贝壳风铃一起琮琮地响了起来。 "宗见……"清川戛然而止。 宗见的房间里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很胖,但看得出是很结实的胖,没有赘肉,长头发编成两条麻花辫,一条故意打补丁的牛仔裤,一件松垮垮的土布衬衫。脸颊是红的,浓眉,一张性感的大嘴,飞扬跋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野气,就像西画中的挤奶女人。宗见对窗而立,两个人隔着老远交谈,并没有不堪的情节。 看见清川,女孩子嘟嘟嘴,说声我走了,一阵风似的从清川身边掠过。宗见抱起双臂目送着她,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清川拘束地道歉。 "我妹妹。"宗见简单地说。 "妹妹?"清川信以为真,羡慕道,"你父母真有福气,一儿一女,龙凤双全。" "不是真的妹妹,是结拜的妹妹。"宗见看看她,有点奇异她的食古不化。 "干妹妹?"清川故意笑着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她喜欢我,正在进攻我。"宗见老实交代。 "是吗?"清川微笑地审视他。 宗见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是,我也喜欢她。"宗见说,"准确地讲,是喜欢她老爸。" "她老爸是谁?霍英东?"清川好笑。 "比霍英东还管用,"宗见说,"她老爸是练功房的房东,可以保证把这里低价租给我做生意赚钱。" "失敬失敬,原来是大老板的乘龙快婿!"清川调侃道。 "什么乘龙快婿!" "怎么,她不打算嫁给你?"清川讪笑。 "结婚?你别吓我,我有心脏病的!"宗见夸张地指指胸口。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不结婚,难道做一辈子情人?"清川老土地追问。 "喜欢是分很多种的。她有派对癖,我不过陪她出席各式聚会,充当大小姐除了项链、耳环、手镯之外的第四件首饰。"宗见刻薄地形容。 "哦?"清川瞠目结舌。 "喜欢是一回事,结婚是另外一回事,两者之间没有关系的。何况喜欢是很短命的,即使贵为爱情,也难逃宿命之劫。你知道吗,生病有两种结果,一是治愈,一是恶化。爱情亦是如此。治愈的爱情,是分手。恶化的爱情,就是婚姻。所以婚姻就是把两个有宿仇的人放在一个闭塞的空间贴身肉搏,那根本就是病态的爱情形式,相当于放疗,早晚难逃一死。"宗见长篇大论地发表惊世骇俗的感言。 清川哑口无言。 "像她吧,最近这一阵儿喜欢的人,的确是我,可谁能保证她的喜欢可以维持下去?"宗见接着说,"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而我,是一个理智的人,分得很清楚,我对她的喜欢,就像对一首歌、一张碟片、一本书的情感,心平气和,不会导致荷尔蒙的改变,不同于爱情。" "爱情分明是一项全身心参与的强体力运动,你说对吗?"宗见盯着她。 清川有些犯傻,这小子的理论太费周折,比一道四则运算题还要麻烦。 "我很了解自己的感情,"宗见强调,"至少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清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既然爱上你,我就不会掩饰,不会自欺欺人,我要好好地去爱,直到爱情无疾而终,直到激情消失的那一天。"宗见凝视着她。 "我有丈夫,有孩子,又是一大把年纪……"清川慌乱不已,犹如被当场逮住的贼,百般狡辩,却是人赃俱获,无路可逃。 "我不介意。"宗见肯定地说。 "可是我介意。"清川挺直脊背,强迫自己快速从震惊状态恢复过来,"爱情不是儿戏,明明不般配,明明没有结果,何必彼此作弄?!" "结果是什么?"宗见笑了,"是结婚?你为什么对结婚念念不忘?其实爱情远比婚姻重要,在这世界上,有什么比爱情更加珍贵?" "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必须以婚姻的形式承诺爱情。"瞬时的迷乱过去,清川冷静下来。站在她面前耸人听闻的,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子,而不是成熟的男人。她必须把持住自己,居高临下地俯瞰他,教育他。 "我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显得过于拘谨,"宗见打个响榧,"在你所受的教育里面,条条框框太多,规则太多,藩篱太多,他们教给你什么是社会,没有教给你什么是人性。" "每一个时期的教育,都有利弊得失。"清川沉着一张脸,"我们这一代人,为别人着想多,为自己考虑少,而你们这一代人,自我意识强,以自我为中心,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 "没有我,哪有万物?"宗见振振有辞,"一失人身,便堕入万劫不复的虚无,所以每个人自身的生命与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不对,没有万物,何来小我?"清川反戈一击。 "嗤!"宗见失笑,"我们不是在开辩论会吧?!" 清川想一想,也笑了,但潜意识里的师长情结已经发作,她希望能够帮助宗见清理思想,做一个常规意义上的有情义有担当的好男人。 "人是万物之灵长,是有理智、有灵魂的……"清川说。她从前做过学生辅导员,在新生开学的见面典礼上,她往往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唬住那帮自由散漫的小家伙。 "你知道吉卜赛人怎么讲?"宗见不买账,打断她,"他们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身躯,是用来相爱的。" "身躯,是用来相爱的……"宗见压低嗓音,重复了一遍。 他逼近清川,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在扑面而来的浓郁好闻的男人气息里,清川感到一阵颤栗。紧接着,她被他搂进怀里。起初他的动作很轻微,君子一般的,含蓄、优雅,只是用下巴抵着清川的头发,缓缓摩挲,温柔得让清川无力挣扎。 "为什么是我?"清川模糊地呻吟。 "因为,"宗见沙哑地呢喃,"你比较容易点燃……"他加重了劲道。当他们全身紧贴时,清川清晰地分辨出了他的欲望,强硬的、悸动的、慓悍的。清川的腹部被来历不明的热源所笼罩,波纹状的能源一波一波地散射着,将她烧炽。 清川转动了一下头颅。她晕眩得厉害,软得支撑不住。 "怎么啦?"宗见问。 "没什么。"清川的眼眶突然湿了。 "你要我怎么办?"他凝视她的双眼,柔声问。 "我要你变老一些。老十岁,老二十岁!"她哭了,气喘吁吁。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变得衰老虚弱一些,与我一样。 宗见对她的眼泪置之不理,他抱起她,把她平放到地毯上。他单膝着地,蹲跪在她面前,撩起她的衣襟,抚摸她的身体。 意识崩溃以前,清川告诉自己,如果宗见做出真正的侵犯之举,她一定要全力抵抗,抽身引退。然而宗见并没有那样做,他翻版了前一次的双人瑜伽,在销魂蚀骨的纠缠中,用婉约轻柔的手完完全全打开了她的隐秘之门。 第四章 内伤 支付了购房首期款,清川顺利拿到了新房的钥匙。满城对家事一向退避三舍,装修的重任便落到清川头上。装修花费不是小数字,清川未敢懈怠,风雨兼程地打听各家公司,又自同事那里得到不少经验,同时上网查看注意事项。可是资料越多,清川越眼花,信息越多,她越是胆战心惊不敢下手。末了还是屠秋莎自告奋勇,陪她在一家小型装修公司呆了大半天,考察了公司资质,洽谈了费用,最后拍了板,签订了合同。 小公司省钱,雇佣的设计师是三脚猫功夫,画出来的图纸连媚媚都大摇其头。清川不得不充当英雄好汉,自作主张,运用她幼年学过的一丁点油画知识,连比带画地做出了装修方案,嘱咐公司火速进场施工。 装修的周期是两个月,清川给工头买烟递茶,贿赂他加快进度。工头看出她心急如焚,不免劝她少安毋躁,给足时间,让工人可以做得更细致。 买了房,签了装修公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弟弟西夏就把母亲送了过来。弟弟说,他老婆被母亲搞得寝食难安,已经影响到胎儿的发育,经医生诊断,胎儿比正常的月份小得多。清川无话可说,她把母亲和小保姆安顿在客厅,小保姆睡沙发,临时为母亲铺一张弹簧床。 老太太见不着被她错当成亲娘的儿媳妇,念念有词地往门外走,要去找。小保姆只好生拉硬拽地拦住她,有时拦不住,又累又委屈,气得直哭。老太太看她哭了,吓一跳,居然乖乖坐下来,陪她抹眼泪。清川一回家,往往看见一老一小莫名其妙地相对而泣,场面甚为滑稽。 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屋子,一下子添了两个人,桃再一来,就是水泄不通、拥塞不堪的景象了。清川私下跟满城商量,打算解雇桃。毕竟母亲一来,雇佣一名小保姆就是一项长期的工程,钟点工显得多余和浪费。 满城的心怦怦乱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桃驱逐出境的绝佳机会。然而迟疑了半晌,他却听见自己犹犹豫豫地说: "先缓一缓吧……你妈妈随时会发脾气,撵走保姆……到时你一个人,又要忙家务,又要照顾你妈妈,压力就更大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然而他言之有理,清川已经爽快地答应了。 母亲的花样层出不穷,清川在狭窄的居室里疲于奔命。她开始通宵做梦。有一次,在梦里,她看见从前的母亲,比清川此时更为年轻和健康。母亲站在她跟前,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脱掉最后一件,出现的,却是一个强壮的男体。女人的脸。男人的身体。荒诞不经。 另一次,她做了噩梦,吓得一声声尖叫起来,被满城推醒。惊惶中,她忍不住靠着满城的肩膀,给他讲述她的梦境。 "在一条汹涌的河流边,母亲被逼迫着,在岸边捕鱼。她没有工具,除了一只很长的、光溜溜的木棍。我负责进行监督,手里端着一把冲锋枪,要是她捕不到鱼,我就用枪向她的身体射击。结果我真的开枪了,她中了弹,倒在水里,漂浮在水面上,分量很重似的,连湍急的水流都无法将她带走或是沉没……" 在讲述中,清川隐藏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捕鱼的母亲全身赤裸,而她自己则穿着一件黑色胶质的长风衣,直拖到足踝。 "你太紧张了,去练练瑜伽吧……"满城嘟囔着,转身睡去,把她孤单单地扔在布满死亡暗影的黑夜中。 满城的建议很棒。倦极了,清川果真去了练功房。宗见是相当有效的缓释剂。他与瑜伽,两者的功效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一,都不可能被清川刻骨铭心地爱着,抑或上瘾。第二,都可以快速安抚清川烦躁的心绪,怡神醒脑。 突如其来的激动,狂乱的欣喜,还有癫狂和自由带来的快乐,都是宗见馈赠给她的礼物。清川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自私的,但她仍然身心疲惫地前往幽凉的练功房,练习瑜伽,跟宗见纠缠。 宗见似乎总在等待她的到来。他从不吃惊,只是平静地站起来迎接她,伸出双臂抱住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清川像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的欲望。她想告诉他,抱紧我,永远别离开我,把我当成你的玩物,你的奴隶! 可是她从他的拥抱中松脱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愉快啊。这是她的天性与教养允许她能作的最露骨的表示了。 渐渐地,清川知道,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对双人瑜伽的性疗功能产生强烈的反应。她是例外。宗见告诉她,在一开头,他就看出她是一个内心狂热的女人,世俗的法则压抑了她的欲望。 "最优秀的女人,就是最容易湿润的女人。"宗见隐晦地说道。 "勾搭一个有夫之妇,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清川凝望着他。 "假如我只见到你,而没有见到你的丈夫,我不会轻易冒险。"宗见坦白道。 "唔?" "你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彼此争夺有限的氧气,由于力量相当,两个人同时出现了缺氧的症状……" 清川不语。 "是上帝派我来拯救你……"宗见笑着得出结论。 清川苍茫地笑了。 "你是对的。"她由衷地说,"很长时间以来,我和满城的生活都很不和谐。结婚时,我把一切都投资到爱情中,反过来,我也希望我的丈夫在我们共同的情感账户中投资等量的感情。女儿出生后,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读研究生,他只身一人,我带着幼小的孩子,边读书,边照料孩子,困难重重。当我们重新在一起之后,我以为他会加倍地补偿我所受的艰辛,可是他没有。他的自私与日俱增。为了恢复生态平衡,我不能不及早取回我的感情储蓄,哪怕亏本,也不能再以愚昧的忍耐与牺牲回报丈夫的高傲冷漠……" "我最亲爱的,你不愧为经济法教授。"宗见将她搂在怀中,微笑着说。 清川闭上眼睛,宗见的怀抱让她感到深刻的安宁。 遗憾的是,在与宗见的交往中,她是孤独的。宗见很温柔,他给予她缱绻,给予她高xdx潮,但绝不给予她身体。这让清川有一种自渎的错觉。 宗见不止一次地说,女人的身体是肮脏的。他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在网上亲眼目睹的一场分娩的全过程,分娩出的胎儿与血污,以及不明秽物,使他耿耿于怀。 "那个器官的唯一的使命,是生殖繁衍,男人和女人必须服务于这项神圣的职能。"他说。 清川直觉地认为这是一个托词,因为宗见对身体器官的兴趣超乎寻常,他像面对神祇一般顶礼膜拜,极尽谄媚之能事,以肢体和口唇取悦于它,直至它步入极乐——他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清川无从探寻。 之后,宗见无一例外匆促地奔进卫生间,用水流与肥皂满足自己。然后,两个人衣衫整齐地躺在地毯上,依偎着,聆听道教音乐。 对宗见来说,道家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艺术。很少有人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形形色色的音乐呢? 只不过宗见的狂热稍有不同。他属意于清溪幽山的意境。他像爱古典音乐的追随者热爱莫扎特一样热爱道教音乐。他的热情是属于道教音乐的。 "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我从孤单、内省以及练功房的尘埃中解放出来,打开了我身体的大门,让我的灵魂走进人世间,获得爱情。"宗见用诗意的语言述说他的迷恋。 "庄子认为,声音有三种,一为人籁,人为的乐音,二为地籁,风吹草动的声音,三为天籁,完全自然的音响。"宗见说,"其实欲望也有三层境界,一为人籁,是人为的、独自撩拨的欲望,二为地籁,是发自本初的欲望,由交媾来完成,三为天籁,就像我们一样,顺天意而为之,天人合一。"宗见说。 清川不语。 她当然不接受宗见的谬论,在她看来,宗见只是稍微有点强迫症状的、有着水仙花情结的男人。一个有自恋倾向的男人。 正是如此,清川觉得安全。这样的男人,不是蛊,没有毒,不具危害性。比如人工湖与大海的分别,你不必担心前者会发生夺命的海啸。 荡漾 跟宗见在一起是舒服的。多年来,清川与满城的臭脚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她甚至已经习惯了房间和床榻的异味。如若她短期出差,满城能把居家环境弄得猪狗窝不如。房间脏污不堪,成堆的臭袜子堆积如山,水槽里无数脏碗。清川不能想象他是怎样从这个猪圈里打理整洁,精神抖擞地坐进办公室的。 而宗见有洁癖,每天洗澡两次,始终保持着清洁的状态,头发与鞋子永远干干净净。他那清新的体味,让人心旷神怡。那是正宗的男人香,与香水无关,是由须后水、洗涤用品以及体液的气息共同营造的。 虽然每周洗换床单,宗见仍然不厌其烦地坚持使用床罩,防范灰尘入侵。他不让任何人上床,连同清川。他们从来不在床上缠绵。他宁愿匍匐在地毯上,像条长手长脚的蜥蜴一般,吻遍她的全身。 宗见的双手散发着洗手液的清香,他像那种乖顺的小孩子,随时记得洗手,耐心十足地涂满洗手液,按部就班地慢慢清洗,连指甲和手腕都不会放过。所以他全身皮肤黎黑发亮,惟有掌心洗得发白。身为称职的家庭主妇,连清川都对宗见的洁身自好自愧弗如。 除掉教授瑜伽谋生赚钱,宗见的多余时段都消耗在网络上,闲聊,或是搜寻一些无聊的新闻事件。他把自己的qq号给了清川,但清川对网上聊天持有保留态度。对她而言,网络意味着观看,她上网只为了获取资料,别的,一概不涉足。 清川看过宗见的聊天记录,那是宗见特地整理保存下来的精彩片段,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她。宗见与网友的话题以灵魂为主,他们都相信灵魂不灭,人死后,会变成气泡一类的物质,缥缈,但肯定不是虚无的。清川不会陪他讨论这些玩意儿,在清川的年纪,肉身的悲喜才是真实的存在,而灵魂是多么抽象的一个名词,等同于画饼充饥,让人产生强烈的无助感、饥饿感。 宗见热衷于跟网友见面。那些网友们,在网上的身份有男有女,有艺术家、乐手、演员、设计师、男模、记者和混子,选的头像不是光头,就是长发,可一见了面,宗见发现对方全部是女人。 女网友们对宗见的男色表示出了充分的赞赏,在谈论完灵魂的问题之后,她们期望进一步研习宗见的身体。宗见在描绘这些女流氓的时候,显得鄙夷不屑。 "她们赞美我的休闲行头,她们说,不要打领带,女孩子不喜欢。"宗见仰天大笑。 清川不觉得好笑,她有点汗颜,其实她未尝不是倾慕宗见的肢体美。她是众多猎食者中最为幸运的一个。无心的获取。意外的胜利。比如生命的暗道藏着的一条岔径。你无法预知。无从选择。 在某次欢爱结束后,宗见播放了希区柯克的一部名叫《鸟》的悬疑片。那部片子的高xdx潮部分,是扮演女主角的哈林德爬到了阁楼里。她一打开门,数百只鸟朝她飞过来,向她发起猛烈进攻。 "哈林德是希区柯克的绯闻情妇。"宗见解说道,"在拍摄这个场景时,希区柯克使用了真鸟。一共拍了5天,3个道具师不停地冲着哈林德投掷鸟儿,一只鸟啄到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你不能老吃方便面。"清川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目光停留在墙角整箱盛装方便面的纸盒上,她感到忧虑。宗见的自虐与自恋并存。他宠爱自己的灵魂和躯壳,但对肠胃倍加凌辱。 当交往深入到了肌肤相亲的程度,清川忍不住萌生了照顾宗见的愿望。在她看来,宗见就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孩子,一个无人照拂的孤儿。他极少动手做饭,顿顿以方便面充饥。对于蔬菜,他似乎不知有烹饪的做法,一味生吃。包括茄子,他有本事蘸着芝麻酱,一口口连皮带瓤吃下去。 "希区柯克是偏执狂,他找来一个自信、坚定、优雅的女人,而后把她的伪装打翻在地,看她能够承受多少压力。"宗见说。 "不是全部的蔬菜都适合生吃,当心感染寄生虫。"清川说。宗见在果篮中码放的不是水果,而是品种繁多的蔬菜,有西红柿,有青菜,有南瓜。 "有人说,希区柯克厌恶女人。他用冷漠的态度表达讽刺、残酷和野性,他在精神上把她们剥得一丝不挂,操控她们,制服她们,享用她们,他认为冷静的外表其实掩盖了她们的放荡和情欲。"宗见滔滔不绝。 "好吧,让我来替你做一顿熟食。"清川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告诉我,你究竟能够承受多少?"宗见拉住她的手,眼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这儿到底有些什么原材料?"清川挣脱开他,去翻查他的冰箱与橱柜。 一看之下,她吓一大跳。过期的酱油瓶生出了绿莹莹的霉,盐巴受了潮,融化成水,几头大蒜发了芽,炒锅长了锈。清川连声感叹着,挽起衣袖,整理污物。宗见皱起眉头,避得远远的,不住地抱怨着,别动啊,你! "多稀奇,不动弹,它就不脏了?!"清川嘲笑道。 宗见将自己关进洗手间,哗啦哗啦地洗浴。清川摇摇头,三两下收拾了厨具,到附近的菜市场买回佐料,烧了几道简洁而开胃的小菜,干煸豆角、麻酱海蜇、酸笋汤。宗见循香而来,谗得什么似的,嘘嘘吹着,滚烫地喝下去两大碗酸辣味的汤。 "是不是比泡面好吃?" "是。"宗见点头承认,随即说了一句怪异的话,"但我宁可不是你做的。" 在那以后,清川常常顺路去看宗见。宗见的练功房位于从学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提早两站下车,去宗见那里呆一会,再搭乘同一路公交车返回人事局的宿舍。她帮宗见整理厨房,做些小吃什么的。有时宗见不在,她就在做好的食品底下压一张纸条,表示自己来过了。 这样的探望,只是作为一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怀着某种欲望到来,清川觉得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宗见,都是一种嘲讽。莫大的嘲讽。 浴足房 屠秋莎约清川浴足。洗脚房这种场所,清川本来是敬而远之的,毕竟洗脚房的消费者以脑满肠肥的大老爷们为主,弱质纤纤的中年女人,多少显得不伦不类。但屠秋莎新近迷上足部保健,隔三岔五去一趟,还强拉了她做伴, "无论新潮到何种地步,我们终究无法摆脱母亲的话语。"屠秋莎慨叹。 和清川一样,屠秋莎也有一位刻板到变态的母亲。她的母亲出身名门,家道中落,爱上了同样由富豪跌入式微的男人。可惜人家不爱她。初恋失败,屠秋莎多愁善感的母亲因而抱憾终生。她的初恋情人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就用喀秋莎为女儿命名,用以纪念逝去的、其实是从未得到过的爱。不仅如此,她还按照初恋情人的审美情趣培养屠秋莎,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女儿。 "我们都是母亲那一代人爱情的殉葬品。"屠秋莎说。 屠秋莎光顾的洗脚房比较明亮,从半掩的包间门看进去,都是洗脚按摩的主儿。她们总在白昼光临,下课以后,躺在洗脚房的卧榻上,舒散舒散筋骨。 去过几次,清川不再对洗脚房怀有抵触情绪,中草药浸泡过的双足肌肤细嫩,且专业按摩师的手法熟练老到,缓解不少疲劳,不啻于瑜伽的功效。 不过屠秋莎并不仅仅为着保健,她私底下告诉清川,一年前,旧同学聚会时,有人做东请大家浴足,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进洗脚房,结果有了史诗性的发现。 年轻的男按摩师用涂满润滑液的双手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捏弄着足底的某处穴位时,屠秋莎兴奋得面部潮红。当按摩师的指尖停留在她双脚内侧踝关节与脚后跟中央的斜沟处,往下轻推轻扣时,屠秋莎感到了身体的痉挛。 "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绵绵不断。"屠秋莎陶醉地说,"比真正的要好一万倍……" 清川作势羞她。 那是一种无需肢体参与的兴奋。清川由此联想到屠秋莎的冷感,还有她萎缩的卵巢。足底是不是替代品,她不得而知。 屠秋莎每次都指定男性按摩师,清川则要女孩子,在有空调的封闭包间里,一边按摩足底,一边看电视。完了以后她们会多躺一会儿,吃吃水果,聊聊天。如果是午后,索性从容地小睡片刻。 按摩师走后,屠秋莎面色滋润、体态娇慵地斜斜躺着,拈一颗草莓,悠闲地品尝着,与清川唠唠叨叨地说着闲言碎语。多半是情感类的,a和b的暧昧,c和d的纠葛。 "然而你,俞清川,我不能理解你的婚姻。"屠秋莎直言不讳。 "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清川如实相告。 "你爱他吗?不!"屠秋莎肯定地说,"你爱过他吗?也不见得!" "一个为衣食奔波的老女人,没有资格谈情说爱。"清川自嘲道。她想到宗见,胸口突然一阵痛。 "他太狼狈,你看不起他,对他失望……"屠秋莎自作聪明地说。 "是的,我失望,但不单单是对他,还有婚姻本身,"清川道,"我结婚,是为了逃避母亲的世界,那个对爱情和男人绝望至极的世界。我不打算拥有一段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情爱生活,就像母亲那样执拗。我向往平凡的幸福,理智而平静。可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没有足够爱情的婚姻,是一株先天不足的胚芽,并且所有的伤害都与爱情充分的婚姻等量齐观,争执是一个样,冷漠是一个样,怨恨是一个样。我又回到母亲的世界,一个因婚姻而生出仇恨的世界,与母亲走在了同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上。" "婚姻,把男人变成了混蛋,把女人变成了哲学家。"屠秋莎笑道。 "我们一见面,我劝你屈就,找个人嫁了,去做别人的糟糠之妻。你劝我洗心革面,抛弃糟糠之夫,另觅高枝。真是一出闹剧。"清川也笑起来。 "喂喂喂,话要说清楚,我可没棒打鸳鸯啊,是你自己图谋不轨!"屠秋莎抢白。 "去你的!"清川心头一跳。 "归纳起来,做丈夫的对妻子缺少激情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移情别恋,要么身体有问题——花先生身强力壮的,应该不是后一种。"屠秋莎一脸坏笑。 "他不会有婚外情,这一点,我拿捏得准,他没那么龌龊,也没那种诱惑力,要不我怎么会傻乎乎地嫁给他呢?不就是图个安稳吗?!"清川话锋一转,掩饰道,"而且他不见得只对我缺乏激情,也许他根本就是举世罕见的、信奉柏拉图的男人!" "你当他是纯洁的五岁小孩?小鸡鸡只用来撒尿?!"屠秋莎不中招,奚落道,"何况人有七情六欲,喜新厌旧只是不道德,并非龌龊,有些婚外恋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最后一句,屠秋莎拿腔作势地拖长了尾音,不错眼珠地看着清川,看得清川毛骨悚然,心虚地低下头,佯装修剪手指甲。 "我早想提醒你了。"屠秋莎嘘出一口气,"即便是傻子,都发现宗见那小子在动你的歪脑筋——" "没有,没有。"清川迫不及待地澄清,"怎么可能呢?别胡说!" "练功房里的人讲,你们在谈恋爱。"屠秋莎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清川手一抖,指甲刀一下子戳进肉里,钻心地疼。她咬着牙,没有叫痛,脸色发白地强笑道,这帮人真会瞎掰,哪儿跟哪儿啊! "人言可畏,你不能不防着点儿。"屠秋莎推心置腹地劝说,"我知道,被宗见那样的帅小子爱上,是很有成就感的。但是如果你只打算玩玩,就别太放肆,不要肆无忌惮地让每一个人都看出端倪。" 我很放肆吗? 清川意图争辩,她抬头看了屠秋莎一眼,蓦然间无言以对。 端午节的匿名信 端午节的傍晚,满城一进屋就看见清川的留言。清川在纸条上潦草地写着,拜托把饭焖上,我去买菜。落款是硕大的一个字:牛。 满城哑然失笑。 他转头进厨房,按照清川的吩咐,淘米焖饭。清川的母亲悄无声息地跟住他,鬼魅似的。满城一回头,撞见老太太那双窥视的眼睛,吓一跳。他举起菜刀,龇牙咧嘴地晃了晃。老太太唬住了,一溜烟逃掉。 身为女婿,满城自认是仁至义尽的。过去他陪着清川探望她,给她买营养品,听她唠叨,扮演着女婿兼木偶。可是老太太痴呆后,不停地捉弄他,搬来后的第一桩事,就是把他至爱的一株昙花连根拔起,放在他的公文包里。 "妈有病,别和她一般见识。"清川总是这样说。 满城不便有过激的举止,于是背地里恫吓老太太,扬拳吓她,或是威胁她不给饭吃。老太太胆寒,收敛半日,却又变本加厉地戏弄他,藏起他的文件,在他的水杯里搁一只死蛐蛐。 令人生厌的恶作剧。 清川不予理睬,对母亲和满城之间的紧张关系一无所知。岳母与女婿的较量,是在背地里进行的,暗中较劲,暗中厮杀,左手不知右手的阴谋。 老太太前几天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一口咬定小保姆害死了她的娘,挥舞着菜刀要替娘报仇。小姑娘吓得脚底生风,携了行李,逃得无影无踪。伺候老太太的第15位保姆就这样被赶走了。在新的保姆到来之前,做饭的任务重新落在了清川头上。 清川忙于购买装修材料,忙于监督工程进度,往往利用晚上的时间,炖一大锅绿豆排骨汤什么的,冻在冰箱里,作为第二天的主菜。菜色虽单调,但媚媚碍于乔迁新居的头等大事,并无微词。反倒是满城,接连抱怨口中淡出鸟儿来了。清川于是许诺端午节好好做一餐,让他们父女解解馋。 启动了电饭煲的开关,满城趿拉着大拖鞋下楼,开了单元门口的报箱,抽出当天的晚报。报纸底下压着一封信。没有落款。一封匿名信。 拆开信,满城读了一遍。歇息片刻,再读一遍。他出了一会神,随后就把信纸叠好,平放在餐桌上。老太太好奇,探头看信,满城恐吓地朝她比画拳头,老太太赶快躲开。 清川在超市买了现成的粽子、皮蛋、麻辣鸡块、胭脂鹅掌等等,又挑了做凉拌菜用的黄瓜、番茄、金针菇、西芹,以及各色时令水果,大包小袋地开门进屋。 "我都成大力水手了。"清川倚门叹气。 "累坏了?"满城破天荒地温和地问。 "今天让媚媚大快朵颐!"清川振奋起来。她用毛巾擦擦汗,系好围裙进了厨房。满城望着她轻巧的背影,心想,真沉得住气啊。 做菜是清川最拿手的一门技艺,她手脚麻利,不出半小时,饭菜陆陆续续地都下了锅。为奖赏满城帮忙烧饭,她特地夹一只肥鸡腿,喂到他嘴边。满城头一偏,鸡腿啪地掉在地上。老太太眼明手快地冲过来,弯腰拣起,径直朝嘴里送。清川生气地一跺脚,伸手去抢。老太太不肯,清川好言好语地哄她,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夺过来。 "都怨你!"清川嗔怪。 满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昨天去给媚媚开家长会,"清川笑吟吟地说,"现今的中学老师真有趣,媚媚的语文期中考试,有一道题目,可逗了,我拿给你看看。"她把卷子找出来,递给满城。那是一道改正错别字的题。上面是一些时髦的四字词,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植树造零白收起家勤捞致富任人为闲择油录取检查宴收大力支吃提钱释放攻官小姐 满城扫了一眼,把试卷放到餐桌上,靠近信纸的地方。清川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往穿梭,把做好的菜肴一样一样摆到客厅的长餐桌上。满城冷眼瞧着,端坐如泥塑。送上最后一道青椒拌皮蛋,清川歇口气,终于留意到了那封信。满城故意摆在媚媚试卷旁边的那封匿名信。 "谁写的?"清川端详。 满城不回答,他起身进了卧室,换了干净的衬衣和袜子,将手机充电器和一本睡前阅读的励志书放进皮包。他拎着皮包出来时,清川显然已经读过那封信。她像个病人一样扶住桌沿,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满城步履舒缓地经过她身边,打开大门,离开了家。 中年男人 "花老师不在家吗?"桃在擦拭家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她称清川为俞老师,相应地,称满城为花老师。 "他出差了。"清川若无其事地说。 "她说你出差了。"桃回到家,兴奋地把清川的话学给满城听。 清川口中出差了的满城正住在桃破破烂烂的家里。他对桃撒了谎,他说他和清川为了房子装修的风格问题大吵一架,从而出来散散心。 "怎么会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桃自言自语。 "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女人。"满城忿忿地说,"时时刻刻都要做赢家。" "还有什么?"桃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满城住了口,他不愿意谈下去。他突然感到他的生活极不真实,大沓的档案、铺天盖地的报刊、他的妻子、他的情人,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有许许多多能够尽情倾谈的朋友,渴望被他们召唤,渴望与他们逗留在餐厅、酒吧、咖啡馆,玩乐终日。他厌烦与世隔绝的办公室,厌烦神经兮兮把他当成了女人一般诉苦的女同事小乙。他憧憬狂欢和游行,以及男人间的友情。 "到底还有什么事?"桃敏感地追问。 满城不作声。他在心里衡量着清川和桃这两个女人。谁更适合作为他后半生的伴侣呢?有妻子或是独居,哪种情形更好呢? 没有答案。使他悲伤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能果敢行动的关口,他往往犹豫不决,导致了他经历过的瞬间,比如匿名信带来的羞耻,由此而丧失了全部的意义。他生着自己的气。 离家出走的壮举,满城一共坚持了十六天。这些天当中,他骑着自行车,照常准时上下班。不同的是,下班时他会绕道去一趟农贸市场,采购他和桃所需的食物。 一方面,他对桃怀有奇特的补偿心理。桃在他的家里,承担了在他看来应该由清川完成的一部分家务,那么他理应为桃做点什么。于是他怀着弥补的心情,拙手笨脚地为桃操持家事。他立即发现自己陷入了浩瀚无序的工程之中,因为桃在清川跟前是手脚勤快的钟点工,自己的屋子却由于懒惰而缺少整理,又脏又乱。 另一方面,桃是典型的食肉动物,她的肠胃适应了大量肉类,没有多余的空间盛放菜蔬。但满城不行,少了绿色蔬菜,他立马上火,便秘、口舌生疮。 桃借口守铺子,将买菜的任务一并交给满城。桃这样做,不过是在饮食开支上揩揩满城的油,满城对她的小家子气了如指掌。他不和她一般见识,每天出入鸡飞狗跳的农贸市场,不辞辛劳地驮一车肉啊菜啊什么的回来。 满城的入住,使桃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活。她哼着小曲,步履轻盈。她曲解了他留宿的本质原因,从而对自己的身价做出了愚蠢错误的估计。 "她没有提到你。"桃不断地带来清川的消息。 满城皱起眉头,做出厌憎的表情。事实上他竖起两只耳朵,等着桃饶舌地形容清川的状况。 "她去订瓷砖了。"桃说,"媚媚要把洗手间弄成黑色,她不肯,母女俩争了半天。" 那封信呢?满城想。难道她对匿名信全无反应?甚至不去查问因此而失踪的丈夫的去向? "我问她,花老师出差多久啊?她说,是单位送出去培训,时间可能很长。"桃得意洋洋地望着满城。 "她才不管你的死活呢!"桃的目光幸灾乐祸。 桃对满城和清川所作出的判断,使得她不那么低头服小,不那么顺从地依着满城的脸色行事了。她开始放肆起来,使唤他,差遣他,勇于凸现出自己的个性。可惜她的个性在满城看来,不过是一个蠢婆娘的无理取闹。 "买房的钱,还差着一大截,你要不出力,咱俩就只好搭一露天帐篷。"桃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满城在心头发出一声冷笑。他想到他和清川新买下的那套跃层,无论如何,他有一半的所有权。露天帐篷?我呸! "差多少?"满城捺着性子问。 "五万!"桃懒洋洋地竖起五根粗肥油腻的手指。 "我没有。"满城斩钉截铁地拒绝。 "好吧,那我这就托人去买搭帐篷的材料,"桃打个呵欠,"好歹得搭个带顶儿的,要不刮风下雨的,我怕你扛不住!"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去,突然回头扔下一句: "你们不是有两套房吗?将来跟她离了婚,一人分一套,咱们再买下这套经济适用房,不还是两套房吗?!"此话非同小可,满城一惊: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她离婚?!" 桃不答言,妩媚地朝他一笑,眨眨眼,扭着腰,款款而去。那一串动作连贯而地道,由桃这样的肥妇班门弄斧地做出来,很像喜剧片里的某位肥星。 满城的心重重一沉。这帮活该上刀山下火海的坏女人,先以献身爱情的名义勾搭上别人的老公,时机一到,就撕下纯美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魔鬼的嘴脸,张狂地提出要求。结婚!结婚!结婚! 满城发了大半天的呆。 夜里桃投降,把肥胖的身躯结结实实送进满城的怀抱。满城没有接招,避开一点,按兵不动。桃的身体不再有初始的蛊惑,她是一堆泼翻在地的胶水,黏糊而肮脏。满城倍感生疏。 "怎么,你不愿意休了她?"桃柔声道。 "甭说我,你自个儿不是有家有室的吗?你老公能放了你?"满城顾左右而言他。 "他!"桃耻笑一声。提到丈夫,她只有这一个包罗万象的字眼,掷地作金石声,他! 她不说,满城也明白,她老公早就视这肥婆如草芥,巴不得将她扫地出门。痴心守护家庭的,是桃。桃以一种母性的坚韧,守卫着哺育儿子成长的窝巢。 "关键在你,要是你能下决心,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了。"她把头靠过来。她那颗胖头抵达的刹那,满城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胸部至少往下沉陷三毫米。他憋气忍耐片刻,伸手把胸前的巨石搬开。桃仰起下巴,不解地望着他。 "你不舍得她?"桃恨恨地问。 "废话!"满城语焉不详。 他翻了个身,想到那封可怕的匿名信。如果信里所言非虚,清川说不定也正躺在另一个男人身畔。那会是谁呢?也许她的心态与桃相似,巴不得外面的男人允诺迎娶,以便痛痛快快地一脚踢飞花心的老公,迎接灿烂新生活的到来。 "花满城,你起来,咱俩今天得把话说清楚!"桃一骨碌坐起身,不睡了。 "三更半夜,折腾什么呀?"满城无可奈何地哄着她,"我主要是担心你老公和你儿子不答应,反倒把事情搞砸了。" "真的?"桃半信半疑。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满城,一张大胖脸在黑夜里油光闪闪。 满城恶心起来,他不认得这个疯狂的女人!从前的桃,温驯轻柔。她整个人的意义,代表着绵软暖和的身躯和漫长而美妙的温存之路。当她的灵魂喊叫着登上前台表演,她的肉体变成了一堆缺乏美感的肥肉。 "真的。"满城虚假地应付。 他把埋进枕头。桃的枕头许久不曾拆洗,有一股雨天的霉味以及头皮的油污味。桃不同于清川,清川隔两周洗换一次床上用品,每次做爱前,强令他清洗全身。出门在外,清川尽量不用公共厕所,有可能的话,宁愿憋回家——这些,过去都是满城羞于启齿的大缺点。而今,他想念清川微香的枕头。 "那好,我的事,我自己搞掂,你先把你老婆休了!"桃蛮横地命令。 "女士优先,还是你先请!"满城笑嘻嘻地回应。 "你少涎皮赖脸!让你先你就得先!"桃呵斥。 这女人够狡猾的。满城烦乱不已。 "都依你,睡吧。"他暂且妥协。 桃心满意足地躺下身,一把揽过满城,把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窝里。桃的身体弥漫着类似橡胶的气味。满城用牙去咬。桃哎哟一声,接着就发出畅快的呻吟,手顺势滑到满城的腿间。 "你可不许骗我,"她呢呢喃喃地抒情,"我一个良家妇女,清清白白的,跟了你这么些年了……" 是是是。良家妇女。千金万银的好身子。满城冷哼不已,牙齿用劲,手下同时发力,桃痛得叫起来,恼怒地一掌推开他。 "岂止良家妇女,你在我心头的分量,等同于黄花大闺女。"满城凑近她耳边,肉麻地悄声说。 "去!少耍贫嘴!人家是要看你的行动。"桃转怒为喜,娇嗔道。 满城一心敷衍着桃,但求顺顺当当地住一阵子,等到想好如何处理跟清川之间的麻烦,再作打算。可是房款的事尚且余音袅袅地回旋在半空中,桃又有了新的名堂。翌日满城拎着蔬菜汗流浃背地一进屋,桃火烫的身体就贴了上来。 "要是一切顺利,我们一成家,不是就有一儿一女俩孩子了?"桃笑眯眯地盯着他,嗲嗲地问,"孩子他爹,你高兴不高兴?" "高兴,高兴。"满城诺诺应着,转身倒一大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 高兴?见他妈的鬼! "我保证,我会好好对待媚媚。"桃举起右手发誓。 "她不一定跟我呢,她还有她妈。"满城漫应着。 "那倒是,她妈是大学教师,还在外头兼着职,收入肯定不少,养孩子不成问题。"桃赞同道。 "慢慢来,慢慢来。"满城搬梯子找台阶下,"你有儿子,我有女儿,离婚的事,牵涉到两个孩子,我们得从长计议,不能伤害了儿女的感情。" "你这人心挺细,将来会是个好父亲!"桃夸奖一句。 "我本来就是一个好父亲。"满城哭笑不得。 "我是说,你会是我儿子的好父亲。"桃适时抛个别扭的媚眼。 "那当然!"满城踌躇满志,对海市蜃楼中的父子亲情表现出极大的自信。 "现在就是考验你这个好爸爸的时候了,"桃拍拍他的脸腮,"儿子明年不是大学毕业吗?他本来要考研究生的,但就业形势这么严峻,他准备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日后再深造。你这做爸爸的,觉得他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好啊。"做爸爸的心虚气短地应承,"这孩子挺成熟,挺会筹划的嘛。" "你能这么想,那就太好了!"桃嘘出一口气,"我是没什么本事,儿子的事儿,就拜托你操心了。" "操心?" "儿子要是留北京,顶多进私营企业打打工,朝不保夕的,多没意思啊。我跟他讲了,回家乡来当公务员,又体面又安稳,先干上几年,不满意了再说。儿子很听话,答应了。" "当公务员得参加考试,门槛很高的。"满城如梦初醒,本能地闪身逃避桃撒下的天罗地网,"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应该放手让他出去闯一闯。" 他没有躲掉,被桃兜头网住。桃是一个狡猾的渔夫。桃说,你别太费心,将就弄你那单位去吧,市人事局,牌子听上去还算凑合。 凑合?mygod!满城以掌覆额,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智商表示深切的怀疑。 呵不,他正在遭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桃就是那个住在破木船上的渔夫的婆娘,有一颗贪得无厌的心,梦想着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可惜满城不是一条身怀绝技的金鱼,他所有的本事,不过是把桃从这一条烂船迁移到那一条烂船。他甚至没有能力把她带上陆地,更甭提什么金碧辉煌的王宫了。 人想变成金鱼就会痛苦。无力回天的满城在一个下雨的傍晚结束了他的流亡生涯。他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市人事局的宿舍区。他的自行车后座空无一物,再没有那些水淋淋的蔬菜以及可怕的血乎乎的动物内脏。 满城的出逃,以对情妇桃的极端厌恶宣告终结。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完美的主妇 满城回家那天,清川刚好与工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先是清川购买的胡桃木门板,由于老板写错了货号,送来时变成了樱桃木。送货工人坚持送货单核对无误,不肯调换。清川打电话给老板,老板答应换货,但声称货源匮乏,须等待两个礼拜。供给不足,木匠的工程陷入瘫痪。清川气得跳脚,前前后后打了十几通电话给老板,恶语相向,斯文扫地,最后扬言要告到消费者协会,老板终于紧急调货过来。 然后厨房的设计又出现严重问题。为省钱,清川没有购买品牌橱柜,由装修工人现场订制。雏形初现,清川发现自己轻信了包工头的吹嘘,这厮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清川相信了他具备全方位的家装能力。事实上,他对橱柜的制作缺乏基本知识——调理台和备餐台分置厨房的两侧,遥遥相望,洗菜区、贮藏区和烹调炉具的布局一片混乱,排烟罩距炉盘还不到20厘米,像一只倒扣在炊具上的头盔,而灶台的高度达到了1?郾5米。 "这是载人航天飞船中的厨房,但肯定不适合地球生活!"清川讥讽地评价。 包工头圆滑地示范着他所设想的厨艺展示,轻快地飞奔于厨房的各个角落,踮起脚尖炒菜,勾下脑袋熬粥。他的演示使别的工人掩嘴而笑。 清川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把装修以来憋屈着的满腔怒火一股脑儿发泄出来,拍桌子打巴掌,把那个油腔滑调的包工头骂得半死。 骂归骂,装修还得继续。首先,厨房要返工。返工,就涉及到材料的损耗与重复购买,这笔钱谁出?包工头练就了忍气吞声的功力,挨骂时绝不还口,瑟瑟缩缩、可怜巴巴的。可到了谈判的实质阶段,他就变脸了,腰板挺起来了,口气也硬了。 "到了这步田地,做不做,您看着办!"他满不在乎地宣称,"要不这样,您把前期的工钱结了,我和我的手下立马走路,您另请高明!" 清川噎得说不出话。房子装了七七八八了,她不会笨到采用中途换工的下下策。于是她强忍火气,向包工头致歉,说自己工作繁忙,情绪不佳,请包工头带领众工人,一如既往地奋战到底。包工头面目可憎地嘿嘿笑着,摆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可恶表情。 "念在你是大学教师的分儿上,我就帮你一回忙,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够挑三拣四的,看来是读书把脑子读呆了。"包工头猫哭耗子假慈悲。 清川不能发作,她强忍怒火,赔笑做出领情的意思,生怕得罪了这帮小人,一言不合,扬长而去,扔下一个乱七八糟的工程,那她可就真是没辙了。 满城进家门的时候,清川半躺在沙发上,在想象中,一拳将包工头阴险的嘴脸砸扁。她又累又气,还没来得及做晚饭。 满城走后,请来侍奉痴呆老太太的保姆又被老人家轰走了。如若不是桃每周来三次,清川一定会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崩溃掉。 说来奇怪,一向仇视保姆的老太太对钟点工桃倒颇为友善。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桃忙来忙去的身影,不去干扰她,不去捣乱添麻烦。桃歇下来喘口气,老太太会偷偷塞给她一把炒板栗,或是一块饼干。 "闺女,你从哪里来?"老太太永远重复这一句问话,顺带慈眉善目地摩挲着桃的胖手。 "你丈母娘比你老婆可爱得多。"桃这样对满城说。 "两人一样可恨。"满城回答。 见到满城,躺在沙发上的清川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诧异地说了句,哟,都六点了?!她的惊诧,只是针对自己对时间的忽视,而非满城的浪子回头。 满城就像过往无数个黄昏那样,平静地回到家中,踱到阳台上,点一支烟,翻开报纸,等候晚餐。没有人对他离家出走的经历表示兴趣,仿佛有谁按动了cd播放器的快进键,中间的十六天缩短成一个复杂的音节,一晃而过,未作停留。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餐桌前,清川为老母亲摆好餐具,不断地制止她将食物放入衣袖。老太太的逻辑很古怪,她每顿饭都记得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留给她的娘。她藏匿食品的地点包括衣袖、鞋子、枕套、抽屉。房间里因此臭气熏天,媚媚时不时发出尖叫,因为又翻出了一撮腐烂的肉片,或是一只生满蛆虫的包子。 这一切都加速了清川装修新房的进度,她浑然忘我地投入到装修之中,对满城的离去感觉漠然。似乎那家伙真的是出了一趟差,而匿名信的风波子虚乌有。 晚餐后媚媚发现外婆从阳台上的花盆里抠出泥巴,遍地扔撒,在狭小的空间里制造了不胜枚举的炸弹。她叫了起来,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满城挽起袖子,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清扫泥巴的宏伟工程中。 夜里满城将清川折腾了一次,久违的强硬回到他身上。满城故意把声音弄得震天价响。房子本来就小,隔音效果也差,清川心虚,生怕媚媚听到,不住地让他小声点。 "你就不问问我去了哪里?"满城用力挤压着她,恶狠狠地问道。 清川呻吟一声,一言不发。满城感到有一个庞大的灵魂悄然拥挤在清川瘦弱的身躯中,窥测着他们的动静。他对它产生了莫名的畏惧。这使他愈发忘我地运动着,力图将清川身体里神秘的灵魂挤出去。挤出去。 满城做了一次,不甘心,第二次强行把清川压到身下,结果无功而返。他幽幽地说,我到底上了年纪,又疏于保养,比不得别的男人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清川答道。她确实不知道。与宗见的暧昧,停留在手指和口唇之间。 "不知道?哼哼!"满城冷笑一声。 他再度搂住清川,奋力挤进她的身体。清川被他弄得精疲力竭,干涸的身体疼痛得要命。满城使劲亲吻她,狂野地揉搓她,虚假地发出夸张的喘息。可是他软弱的身体背叛了他的心,最后他再度悻悻然放开她。 "那封信……"满城说。 "我困了。"清川背对着他。除了勉强的性爱,他们已经找不到恰如其分的沟通和交流方式。满城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愤怒,清川用同样的途径表达她的冷漠。 不用语言,但什么都懂得了。满城意识到不能再讨论下去。从前他漫无目的地幻想过向清川承认他和桃的事,友好地向她忏悔,尽可能表达不去伤害她的意愿,将主动权牢牢把握在自己这一方。有一阵子,满城以为他是全世界最走桃花运的男人,坐拥两个女人而不穿帮。此刻他突然明白,无论他说出桃,还是追问出清川匿名信上揭示的她的情人是否属实,其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清川会平静而冷冰冰地催他离开这个家。 原来谎言是他们的婚姻得以继续的基石。 在无边的想象里,满城看见了睡在清川身上的那个陌生男人,一个水手般矫健的男人。他看见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细部,甚至听到了他们浊重的呼吸声。他的想象强化了他的痛苦。 在无眠的午夜,满城终于成功地第二次临幸了半睡半醒的清川。极乐的瞬间,他出现了幻觉。他的幻觉中有两个女人。清川与桃,合而为一。他同时侵略了她们。 这一刻,清川的身体是他的坐骑,载着他,驶入他所期望的远方。背叛的意念解脱了他。他沉迷在背叛的黑色陶醉中,不能自拔。 爱情的回光返照 装修进入尾声,清川稍事松懈。她为母亲和媚媚煲了生津消暑的粉葛花生骨头汤,又为媚媚做了冰凉甜润的杏仁豆腐。浓浓香香的骨头汤,媚媚一气喝了三碗。一大钵加了桂花水的杏仁豆腐,被媚媚吃得光光的。 通常的主妇对厨房之事都有勉为其难的嫌疑,清川不同,她是真心喜欢做饭。清川在烹饪方面是有些天赋的,她外出吃饭,总能快速偷学人家的手艺,并且乐此不疲。念大学时,她很少去食堂,用一只煤油炉,在走廊中做出喷香的菜肴,送给等在楼下的当时的男朋友,惹得她的一班女同学艳羡不已。 女同学们也许无从得知,清川在每一场恋爱之初暴露出的惊人的主妇癖,吓退了她那些浪漫的男友们,他们抗拒成为被她饲养的动物。 "你是一个好女人,我配不上你。"这是吉他手留给清川的临别赠言。可惜清川未能及时参悟其中的真谛,这就导致了她在后来的恋爱中接连碰壁。 "老妈,做教师实在是埋没了人才,你应当去考厨师执照!"媚媚赞叹。 媚媚的馋相让清川想到宗见。宗见是个大孩子,口味一定跟媚媚不差什么。清川原样做了一份,一罐汤和一盘冰镇豆腐,给宗见送去。 练功房里人声鼎沸,一帮前来参观的中年妇女把房间堵得满满的。宗见雇佣的一名助手,坐在宽大的软毯上,上身随音乐起伏,婀娜曼妙地做着示范。十来个学员穿着柔软的练功服,一人一张软毯,在教练身后一招一式地学着。 清川站在门边张望,迎头就碰见屠秋莎怀疑的眼神。屠秋莎终止了练习,跳起来,走到她跟前。清川手中拎着汤罐,尴尬万分,一张脸莫名其妙地红起来。 "来了?"屠秋莎意味深长地瞅着她。 "哦,你也在这里?"清川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本来不是这个时段,我报了职称计算机培训班,两下冲突,只好调整了这头的安排。"屠秋莎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解释。 "这样啊。"清川窘得无地自容。 "探班哪?"屠秋莎瞟一眼她手里的汤罐。 "路、路过,顺便上来,看一看。"清川结结巴巴的。 "教练!"屠秋莎扬声高叫。一名带领客人参观的女孩应声跑过来,脸色红扑扑的,乖巧地问道,屠老师,什么事? "你们的boss哪儿去了?" "您说宗见?他出门了。" "上哪儿了?"屠秋莎睃了睃清川。 "不知道,他没交代。" "什么时候回来?"屠秋莎再次瞅瞅清川。 "也没说,您要有事,就上qq找他吧。"女孩说着,摆摆手,一溜烟跑走了。 "他不在。"屠秋莎耸耸肩膀,摊摊手。 屠秋莎从见到清川和那罐汤开始,眼神就充满讪笑,语气也充满调侃。仿佛宗见是一只新奇的玩具,而清川是一个无知的黄口小儿,屠秋莎用宗见这个玩偶来故意逗弄清川,吊足她的胃口。 "我有事,先走了。"清川羞愧地转身欲逃。 "thenwhat?怎么办?"屠秋莎拦住她,笑道,"我是指汤。" 清川目瞪口呆,恨不得从她面前蒸发,手中的汤罐直往下坠,犹有千斤重。屠秋莎一把将她拉到露台外面,鬼头鬼脑地审视她半晌,突然摇摇头,叹口气,道: "他每年都要出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你看看,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多。" 清川垂下眼睑,不语。 "他没有告诉你吧?"屠秋莎自顾自说下去,"从前我教他的时候,他就有不少女朋友,不少粉丝,她们为了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他同班的一个女孩子,为他割腕自杀,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她顿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清川。 "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谈得来,没有别的,他那么小,我们怎么可能有别的?"清川在她的注视下,面红耳赤,不得不进行艰难的自我辩护。 "小孩子是这样的,贪玩,善变,不负责任。"屠秋莎温言道,她的眼神中有那么多的怜悯。 这一瞬间,清川决定铤而走险,说出她的秘密。而她真的说了,含含混混,欲言又止地说了出来。她太迷惘了,关于宗见的这一段,她渐渐无法分辨其性质种属。当初,她多多少少是怀着一种游戏情结进入的,可是面对眼花缭乱的景况,她才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玩家,稍不留意,就会混淆娱乐跟现实的界限。 "有人给满城写了一封匿名信。"清川轻声道,"信上说,我跟一个男人不清不楚……" "我提醒过你,你跟宗见的事,练功房传得沸沸扬扬的,人尽皆知。"屠秋莎截断她,"觊觎宗见的女孩子,也不是一个两个。" 清川低下头。 "你那位老实敦厚的花先生,他是什么反应?"屠秋莎露出讥讽的神情。 "他愤然离家出走,我忙着装修,没精力过问他的行踪。结果半个月以后,他自己回来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清川老老实实地描述。 "三种可能,"屠秋莎伸出三根手指,分析道,"第一,他对你的道德操守怀有盲目的信任,不接受流言蜚语的侵扰;第二,他太在乎你,生怕失去你,你一时迷惑,他愿意宽恕并原宥你;第三,他做贼心虚,想想看,一个贼怎么可能去追查另外一个贼?" "不像,都不像。"清川摇头,"他那熊样儿,领导一瞪眼,他能吓破胆儿。打死我,我都不相信他会在外头有女人。" "说不定他对你,也是这样的想法。"屠秋莎取笑道。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态度有问题?"清川不悦,"我发现你从头到尾都像在看一出肥皂剧,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是,我不看好你这段婚外情。"屠秋莎坦白承认,"若论我们的交情,理论上,如果你有胆量红杏出墙,搞不好我会是那个牵线搭桥的媒人,或者守门放哨的角色,但男一号是宗见,情形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难道你暗恋宗见?"清川反戈一击。 "你认为我有大女人情怀?见你的鬼!"屠秋莎白她一眼,"说实话,我对姐弟恋、母子恋什么的,非常非常排斥,非常非常反感,这不符合人类的天性,我情愿你勾搭的是82岁的老头子……" "他老婆只有28岁,我太老了,不符合竞争上岗的前提条件。"清川笑着打断她。 "那样的话,起码遵循了人类发展的基本准则,强男弱女,男人的年纪不要紧,因为男人是强势群体,只要多金,他们就可以体现男人的价值和劲道。"屠秋莎兀自说下去,"你跟宗见搅在一块儿算怎么回事儿?是你呵护他,还是他呵护你?" "老天!"清川惊呼一声,"这些话是你说的吗?我好像回到了封建社会!"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是在猥亵男童!"屠秋莎尖刻地说。 "是是是,我跟你的宝贝学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清川发笑。她想说的是,宗见是鲜花,她是牛粪。不过屠秋莎误会了她的所指。 "就算你是鲜花,也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老鲜花,就算宗见是牛粪,也是一摊新鲜出炉的嫩牛粪!" "屠秋莎,我发现你的调调愚昧透顶。"清川恨声道,"你那貌似前卫的面孔底下,藏着男权主义的心,原来你根本就是天生的受虐狂,你喜欢壮男是不是?骑在你的头上欺负你,把你当牛作马?男人像大山一样压迫你,你最乐意了,是不是?" "停停停!我们不要互相攻击了,我快被你气得吐血身亡了。"屠秋莎举手投降。 "连你都不帮我……"清川伤感。 "假如你需要,我可以一如既往地给予你方方面面的支持。"屠秋莎无可奈何地表态,"他妈的!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 "屠老师,您的身份是大学教师,请注意您的言行。"清川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调侃。 感情是一只沉重的包袱,清川背负着它,艰难地行走。光天化日之下,她甚至不敢打开包袱,察看里头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何种颜色何种形态。而任何隐秘,一经有人分享,紧张收缩的心,就会徐徐舒展。清川觉得自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重见天日。 "我情愿不知道你的臭事……"屠秋莎打开汤罐,俯面嗅了嗅。 "这么好的汤,浪费了多可惜,我帮宗见享用了吧。"屠秋莎拿起勺子,不客气地喝了起来。 轻松之余,清川忽然感到浑身发热。一个放弃了隐私的人就等于丧失了自尊。一旦隐身的爱被公开,爱便更为沉重。清川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惶恐。 "给你讲个美国笑话,新上任的中央情报局局长对属下讲,上头说世界是黑色和白色的,你们的任务是——铲除一切灰色存在的证据。"屠秋莎边喝汤边道,"这就是我将帮助你的重要方法之一,坚守朋友的立场,掩耳盗铃。比如旧社会的小歌女可怜兮兮地申明,小女子只卖身、不卖艺。" 清川笑不出来。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屠秋莎认真地说,"我先申明,虽然我很反感花满城,可是我不赞成你休掉他,离婚的经济风险是很大的,你不是18岁的少女,应该理智一点。" "这样吧,先帮我分析分析,那封匿名信是谁写的?" "我猜不到,我又不是福尔摩斯。"屠秋莎没好气。 "不会是你吧?"清川开玩笑。 "我确实想写那样一封信,"屠秋莎故意咬牙切齿道,"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人抢了先!" "写信人的目的是什么呢?挑起满城的怒火?破坏我的家庭?"清川托腮沉思。 "我说过了,宗见那种漂亮能干的男孩子,不是一般的抢手货,他身边一帮20岁出头的小丫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半老徐娘夺走?" "我知道我不应该,"清川骤然消沉下来,"可是,我担心,我是爱上他了……"潜伏的伤疤揭开来,鲜血喷涌,剧痛如割。 "呵呵呵!"屠秋莎笑得喘不过气来,捂住肚子,指着清川道,"你太幽默了,这真是我一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清川沉下脸。 屠秋莎见状,忍笑忍得眼珠发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清川瞪着她,起身欲走。屠秋莎一把抓住她的手,正色道, "放心放心,你绝对不会爱上他,你只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男孩的感觉,换言之,这是你爱情生活的回光返照,一旦过去了,你的感情年龄就会跟你的生理年龄一道,进入平缓的中老年期……" 有蓝绵羊的国度 屠秋莎的话,让清川颇费思量。潜意识里,她不愿意把那些心旌摇动的辰光归结为一种理性的体验,她情愿把它当成从天而降的迷乱爱情,让人害怕,又令人沉醉,充满了痛快而忐忑的犯罪感。 清川记起宗见给过她一个qq号码,于是她到网站申请了一个免费qq,利用没有课程安排的时间,到网络上去搜寻宗见的身影。一连七天,宗见都没有出现过。清川试着在晚间避开满城和媚媚的注意,上网查询,还是没有宗见的消息。 然后,第八天的下午,当清川在网上百无聊赖地四处转悠时,宗见的卡通头像忽然蹦出来,向清川挥手问好。宗见的网名叫做淫浪男孩,清川给自己取的名字是狐狸糊涂。 [狐狸糊涂]:嗨,是我,俞清川。 [淫浪男孩]:是你!怎么取这么规矩、没创意的网名?你应该叫做淫浪女孩。呵呵。 [狐狸糊涂]:我老了,不要调戏我。 [淫浪男孩]:又来了。无趣。 [狐狸糊涂]: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 [狐狸糊涂]:你在吗? [淫浪男孩]:对不起,我还有两个朋友同时在线,是约好的。我回答你的速度可能会慢一些,请原谅。 [狐狸糊涂]:你在哪儿?我很担心你。 [淫浪男孩]:我刚到拉萨。我偷渡出国了,去了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好地方——不丹。 [狐狸糊涂]:不丹?我没听说过。 [淫浪男孩]: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中国和印度之间,有一个世外桃源似的高山内陆小国,纯净的空气,散发松柏芳香的森林,品种繁多的野生动物——这就是不丹。不丹人相信自己是龙的子民,世代信奉藏传佛教,具有谦和温顺的民族性格,同时顽强地保留着小国寡民的生活习惯与文化传统,不允许任何外来文化的入侵。 [狐狸糊涂]:好像是旅游广告的宣传语哦。 [淫浪男孩]:确实是复制过来的。改天我把不丹的资料介绍发给你,你会喜欢的。还有照片,我在不丹拍了很多,有蓝绵羊、有兰花、野罂粟和橡树林,回来再给你欣赏。不能在网上传送的,我此行的手续不太正式,怕惹麻烦。 [狐狸糊涂]:你是怎么去的? [淫浪男孩]: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环保主义者,他有亲戚嫁到了不丹,在他亲戚的鼎力帮助下,我们偷偷进入了不丹国境,先后滞留了五天。 [狐狸糊涂]:没有遇到危险吧? [淫浪男孩]:有惊无险。朋友的亲戚住在首都廷布。廷布人口只有3万左右,在城里,狗的数目远远多于车辆,碰见黑熊、野猪是常事。有意思吧? [狐狸糊涂]:国民依靠什么生活呢? [淫浪男孩]:90%的人住在高寒地区,夏季随牲口到草原地带,在山谷里耕地插秧,或是种辣椒,他们的习性与牧民相似,饲养牦牛,喝酥油茶。不同的是,他们家家都有自制辣椒粉,如果是长途朝圣,必备的干粮就是辣椒和不丹式的爆米花或玉米干。几乎所有的不丹人,包括小孩子,都可以餐餐吃辣椒和米饭。如果手艺好,辣椒粉还会被当作零食。 [狐狸糊涂]:国家由谁来执掌?总统? [淫浪男孩]:不丹是一个王国,有国王和王后。 [狐狸糊涂]:有点童话的味道。 [淫浪男孩]:他们的菜市场是最有趣的。全国只有一个菜市场,而且只在星期六、星期天开放。朋友的亲戚领我们去了一次。市场里有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米,白色、黄色、红色、黑色、紫色、绿色,一共是两百多种。槟榔也很多,不丹人喜欢吃槟榔。还有,不丹的女人在买菜的时候盛装出行,穿着艳丽保守的k,珠宝首饰差不多都戴在身上,跟选美竞赛似的。 [狐狸糊涂]:你什么时候回来? [淫浪男孩]:不一定,我准备再走一阵子。 [狐狸糊涂]:去哪儿? [淫浪男孩]:保密。 [狐狸糊涂]:连我都不可以知道? [淫浪男孩]:当然,因为这会不公平。我没有告诉任何朋友。 [狐狸糊涂]:我是任何中的一个? [淫浪男孩]:请理解我的习惯,我从来不会事先安排行程。我只会听从内心的召唤,遵循灵魂飞翔的方向。 [狐狸糊涂]:行走对你很重要? [淫浪男孩]:是的。我天生是一个迁徙者。我的人生分作两部分,一半停留在世俗的生活里,工作,并努力赚钱,另一半则是在旅程中,长途跋涉,永不间歇。 [狐狸糊涂]:那么将来呢?将来有了家,有了牵挂,你也会这样突然间不辞而别? [淫浪男孩]:套用一句广告词,我的生活,我做主。不必担心我,我有分寸,我不会娶一个藤蔓状的女人,也许我将独身到底。 [狐狸糊涂]:好吧。你多保重。我下线了。 [淫浪男孩]:今晚上来吗?我会在拉萨歇息两天,上网很方便的。 [狐狸糊涂]:晚上不行。我是已婚女人,需要照顾家人的感受。 [淫浪男孩]:你生气了? [狐狸糊涂]:我没有资格生气。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已婚的老女人。 [淫浪男孩]:网上的愤怒是虚幻的。我相信再见面时,我们会愉快地拥吻。 [狐狸糊涂]:臭贫。 在qq里见过一次,清川决定不再上网与宗见聊天。她对网络里的宗见产生了轻微的恐惧,当他们的接触从肉体转移到了精神层面,宗见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甜蜜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酷的核。若非身体的缘故,他们将无法找到契合点。 因此这就成为清川与宗见在网络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对话。清川把它打印下来,放在皮包里,一次次取出翻看。珍稀的精神上的浪漫,是清川对于这段感情仅有的纪念。 第五章 疼痛 满城的身体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疼痛,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钻进了他的骨髓,肆意爬行着,有的啃噬,有的轻挠,痛并痒痒着。 这些家伙十分阴险,它们广泛地、均匀地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当神秘的号令响起,便集体发作,如千军万马挥刀而上,势如破竹。满城难受得痛不能抚,痒不能挠,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地听凭它们横冲直撞。 最为恐怖的是,等待的煎熬比痛楚本身更加凄惶。在发作的间隙,那些小东西在茫茫血管中销声匿迹,满城只能在想象中看着它们轻盈而矫捷地穿行在纤细的神经和细胞之中,搜寻栖身之地,伺机制造一场新的暴动。这样的窥视让满城坐立不安,他无法预知风暴来临的确切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变幻莫测,酝酿着一场无从避免的灾害。 疼痛最初发作在一个寻常的中午,事先毫无征兆。不过那确实是倒霉的一天。满城早晨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了桃打来的电话。这是桃第二次打电话给他。第一次是因为房子,第二次还是因为房子。房子之外,还加上了儿子的工作。 桃在电话里说,我在人事局门口。满城一听,被针戳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就往外跑。这娘们胆子够大的,居然直捣他的老巢。 人事局仅有一道大门,无论是办公楼,还是住宅区,出入人事局都必须经过那道门。清川的大学进入了学期的尾声,课程停止,考试在陆陆续续地进行着。清川教授的科目已经杀青,她连日来呆在家里批改试卷,有时会到新房子查看工程进展,偶尔领着老太太上街买菜。 清川出出进进的,如果遇见满城和桃纠缠不清,满城的麻烦就大了。还有领导和同事们,一旦发现满城有这样一个低劣的情人,他的颜面何在! 桃果然站在门岗边,东张西望。她刻意打扮过了,穿着特大号的黑色薄纱连身裙,酥胸半露,头发卷得惊涛骇浪,还用口红忠实地勾勒出一张血盆大嘴。 看到满城,她嫣然一笑,俏皮地眨眨左眼,扭着水桶腰迎上来。满城愤懑不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妈的,她以为自个儿是玛莉莲·梦露呢! "我不为难你,咱们的房子就用按揭的办法吧。"桃开口就说。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满城压低嗓门呵斥。 "首付至少三成,需要四万五千元,"桃不理会他的训斥,好整以暇地说下去,"我凑了两万多,加上你上回拿的一万,现在还差一万三千多,规定十五天以后必须交款。" "我又不是开印钞厂的,你让我到哪儿去凑?!"满城情不自禁地怒喝。一位相熟的同事经过,睨他们一眼,满城急忙打个招呼,展露笑颜。 "我的年龄,只能够按揭十年,一个月就是一千一百多元,咱们得节衣缩食过日子了——哦对了,这份按揭担保书,你到单位盖个章。"满城脸上的阴鸷,桃故意不要看见,甜蜜蜜地笑着,直往他身上蹭。 "我看看再说吧。"满城草草应着,一心想要速速脱身。 "还有,这是儿子的自荐书,你送给你们局长瞧瞧,儿子学习成绩很优秀的,肯定不会丢你的脸,"桃得寸进尺,伸手挽住满城,嗲嗲地说,"往后啊,老子跟儿子在同一个单位做事,相互照应着,多好啊!" 桃这一蹭、一挽,满城顿时有一种被剥去了衣履的狼狈。尽管周围并无行人经过,他却如芒在背,好像四面八方都是目光,惊奇的、尖锐的、嘲讽的、谴责的,齐头并进,纷纷锁定于他。满城就在此时感到了微微的不适,体内的器官开始乾坤大挪移,比如造反前的演练,果敢而又恶毒。 满城不是那种壮硕的男人,尤其年过四十,体力明显不足,抵抗力下降,小病小灾不断,但都是头疼脑热的毛病,比较严重的,也不过是跟随了他二十来年的慢性胃炎和时断时续的失眠症。至于身体大面积的不对劲,他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因此浓重的惧怕油然而生。 摆脱桃以后,满城上了趟洗手间,蹲了许久,在大便的同时思量着如何甩掉那个贪心的肥女人。当他回到办公室,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人全到齐了,就连长年在外兜揽生意的小甲和习惯清晨买菜的小乙,都赫然在座。 不单如此,局长大人也到了。随同局长而来的,是近几日公示出来的档案处副处长的候选人,一位年仅26岁的小伙子。这位仁兄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了市人事局,先在局办公室做秘书,一年后提拔为副科长,再一年跃为科长。他的背景甚为了得,其岳父大人,是市里有名的房产大亨,身家过亿。据说他岳父的意思是,家产由独生女儿掌控,女婿则在仕途上有所发展,一个从商,一个从政,两者相得益彰,互为荫庇。 同事小乙悄悄把缘故透露给了满城,而且告诉满城,房产大亨的女婿是把相对冷僻的档案处作为了晋阶的跳板,解决了级别,下一步很快又会有新的发展。 "看着吧,不出两年,副处长的位置又会倒腾出来的。"副市长夫人小乙很有把握地预测道。她劝慰满城不必灰心,再接再厉,为采摘两年后空幻的果实做好一应准备。 满城向小乙的鼓励表示感谢,可是他已经知道,只要局长在任,他的前途,就会是一片黯然,数不清的泡影在他眼前飘荡,最终都会烟消云散。 他曾经对副市长夫人小乙充满幻想和期待。前任副处长,就是由于小乙的赏识与推荐,得以步步高升。在档案处,小乙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轻易不肯开口谈笑,除了对待满城。小乙是北方人,动辄扬声大叫,喂,老满,咱俩唠唠嗑!全然不避嫌。处里谁都知道小乙和满城交情深厚。 可惜,那只是假象。 是,小乙对满城的确非同寻常,不顾男女有别,连家务琐事都会向着满城倾诉。满城将之视为天赐良机,以为借着小乙的青睐,能够顺利地攀缘至某一高度。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一局赌博,他注定是输。因为他和小乙之间的所谓情谊,搁浅在一个低缓的沙滩,永无前行之机。 小乙是忙碌的,除了事必躬亲地照顾副市长丈夫,虚怀若谷地应酬众多马屁精以外,她还特别注意内修外养,预备着将来雄心勃勃的丈夫进一步飞黄腾达了,携着她出国访问时,既能为闪耀的家庭锦上添花,又能以华光四射的外表给祖国增辉添彩。 小乙的桌面放着一张美国前总统夫人的玉照,可以肯定的是,小乙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如同希拉里一般,美丽、华贵、内敛。可是对于小乙这样一个出生农村、毕业于兽医中专、头发干枯双目无神的中年女人而言,练就希拉里的气质,实在是一桩浩大纷繁的工程,需要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由表及里地塑造自己,比如美体,比如润肤,比如彩妆,再比如学习风雅的西餐、正宗的英语,等等。 而小乙又是那样地低调、谨慎,搭乘公交车早出晚归,丝毫不张扬,从不给丈夫刚正不阿的形象抹黑。在档案处,小乙的职责是掌管人事局全体人员的档案,数量不大,可是带有一定的保密性质。当她在健身房、美容院打造精品贵妇的时候,工作就自然而然交给了她信任的同事,花满城。 "他太忙了,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吧,不能叫他累完苦完,回家来对着一个黄脸婆啊!"小乙说。 "是的,是的。"满城连连点头。他想到性感尤物屠秋莎,在他认识的一群女人中,屠秋莎个子最高,身材最丰满,穿得最好,脸最光滑。可怜的小乙哪怕脱胎换骨,都无法与屠秋莎相提并论。 "他应酬多,我理解,我才不会像有些素质低下的女人,不知轻重,不给丈夫留脸面。"小乙低声向满城透露了一位市委副书记夫人的丑态。 "一桌人吃饭,男人们讲讲荤段子是正常的吧?何况就是虚虚实实地说说各自的初恋,目的是为了搞笑。她丈夫才说了句开头,我的初恋——话没说完,她跳起来就把桌子掀了,骂道,五十岁的半老头了,还初恋呢?!他妈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弄得一桌的人都下不来台……"小乙笑不可抑。 小乙说,那位夫人工作清闲,每日的功课就是跟踪丈夫,对图谋不轨的艳女们严加防范。把老公当成了英国王子,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觊觎着他们的婚姻,伺机插上一脚。这个疯狂的女人曾经疑心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女秘书,对女秘书说,她会把丈夫身体的某个部位割下来,当礼物送给她。 "你用项链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肯定很漂亮。"她疯癫癫地对女秘书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女秘书是无辜的,但她丈夫确有外遇,不过另有其人,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分明有一只偷食的黑狗躲藏在背后,他偏听任老婆拉上一只倒霉的白狗做挡箭牌,混淆老婆的视听。" "真是悲剧,把丈夫当贼,丈夫终于没有辜负她,当真去做了贼。"小乙叹息。 从小乙那里,满城听到了这座城市高官家庭中的逸事。可又能怎么样?他没胆量以此为要挟,通过非正当途径获取一顶官帽。 小乙的全部工作,满城任劳任怨地承担了下来。即使小乙呆在办公室,也是整天专心致志地翻看时尚类、健康类的杂志。归整档案、接待查询的业务统统由满城来完成。满城从来没有想过要辜负小乙的重托,关键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谢绝一名官太太的垂青。 满城不是白干。档案处为数不多的奖金,满城永远是最高额度。每年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让他去找几千块钱的旅游发票,由小乙去找处长签字,偷偷给满城报销掉。每个月还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鬼鬼祟祟地把满城叫到过道里,塞给他一袋稀罕的水果或者是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说是亲戚出差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满城如数转送给了他的情妇桃。 只是这样了。小乙支付给满城的谢意,以物质为主。向丈夫推荐满城,甚或在局长面前替满城说几句好话,这些事,任凭满城厚颜无耻地反复明示暗示,小乙始终做出淡淡矜持的表情,从不表态。 满城曾经尝试过以功利的手段打动小乙,过年的时候送给她的孩子一只厚实的红包,三八妇女节呈上最新款的手机,可是小乙一概退还给他,一脸浩然正气,坚定得像被敌人亵渎了高尚信仰的女英雄。 "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同事,怎么能这样?!"小乙的凛然与局长看到他递出的那一万元钱的嘴脸如出一辙。 满城这一生最大的困惑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用钱、用花言巧语达成升官发财的愿望,到了他,世俗的规则全行不通。送礼,人家不收。谄媚,一概无效。 他是童话中可怜可悲的小人物,穷其一生的精力,找到了财富的山洞,站在洞门前,喊完了芝麻开门,又喊胡麻开门,再喊蓖麻开门,山洞却永远紧闭。 步入中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山洞。成功的玄机究竟埋藏在哪一座山崖,而开启洞门的密令又是什么?他无从知悉。 局长亲自来到档案处宣布副处长的任命,是破天荒的现象。就连当年处长上任,都是由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陪同前来的。满城踏进办公室,局长和颜悦色地招呼: "小花,我们都在等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上厕所呢。"满城恭恭敬敬地道歉,紧挨小乙坐下来。 满城一到,简短的任命仪式就揭开了序幕。先是局长讲话,随后是处长发言,最后是新任副处长表态,内容千篇一律。满城睁大双眼,做出聚精会神的模样,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仪式完毕,局长离开,处长返回隔壁单独的一间办公室。习惯享受夜生活的小甲,青肿着一双眼睛回家睡大觉,小乙到健身房操练每周一次的伦巴舞。办公室里只剩下包括满城在内的三四个人。这时候,副处长突然发话了。副处长用无权无势的满城大开杀戒。 "……档案处的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弊病,有些同志倚老卖老,开会时间有本事玩失踪,让全处的同志,甚至局长,一起等他一个人!我想提醒这些同志,不要以为工龄长、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老不是什么本钱,不是什么借口——何况也才四十多岁的同志,怎么搞得像根老油条似的?无组织无纪律,以为手里端的饭碗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他妈就不信邪!如果再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只饭碗到底摔不摔得破……" 26岁的副处长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有排山倒海之势。作为仅有的靶子,满城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乱响,眼前发黑。他觉得呼吸急迫,心跳加快,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那个遭受奇耻大辱的上午,满城是一分一秒挨过去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纹丝不动,脑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他拖着软塌塌的步子回了家。他很困,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爬楼梯的时候,他疲倦得恨不能蜷缩在楼道里蒙头大睡。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蒙了。客厅里挤满了人,细一打量,全是清川娘家的人。清川父母都是本地人,舅舅姑妈多得很,但清川的家族比较奇怪,亲戚之间相交淡如水,除了每年清明祭扫祖坟,抑或是婚丧嫁娶的大事,大家素无来往。在一个平常的中午,七大姑八大姨汇聚一堂,着实让满城吃惊。他怔了怔,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岳母升天了。 "满城!"清川从人丛中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地说,"妈不见了。" "小舅舅和表哥、表姐夫他们都找去了,满城你也快出去找找看……" 满城蹙眉。妈的!老太太走丢了,可真够麻烦的。满城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过兴师动众寻亲未遂的人们,他们蓬头垢面,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丢失的亲人是一个巨大的悬疑,比死亡本身更寒冷。 清川泪流满面地告诉他,一大早她领着老太太外出买菜,一眨眼工夫,老太太就不见了。寻遍了整个菜市场和附近的街巷,都找不到她的踪影。三个多钟头过去了,假设老太太须臾不停地朝前走,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出了城,进入面积广阔的郊县,基本上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了。 满城心里咯噔一下,清川提供的买菜时段,恰恰与他和桃暧昧会面的时间相吻合,桃的眉目传情,白痴都能看出因由。至于老婆和情妇为什么没有在人事局门口撞车,当场上演一出六国大封相的闹剧,这倒是个谜题。 满城怀着侥幸的快慰,安慰了清川两句,然后就答应着出门找寻可怜的岳母。惊魂甫定之际,他表现得十分木然,忘记了周到地向清川的亲戚们打声招呼。他前脚跨出房门,就听见清川的姑妈迫不及待地贬损他。清川的姑妈是话剧团的退休演员,自诩为人民艺术家,一生以说话为业,有"话"家的美誉,言辞很是犀利玲珑。 "小花人倒老实,可惜呆气十足。满腹经纶的人,却不会为人处世,好似揣着一袋黄金上街,反而没有打电话的零钱——人生还是需要一点俗智慧……" 满城体内潜藏的蚂蚁在此刻接到了出兵的指令,刹那间,万箭齐发,疯狂袭击满城身体的每一个零件。满城捂住痉挛的内脏,靠住墙角,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 冰淇淋和狗屎 满城在做梦一般的恍惚和慌乱中软软躺在了墙边,路过的邻居发现了他,高声叫喊起来。清川的亲戚闻讯奔出,七手八脚把他扶回屋,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红灯闪耀笛声尖锐地赶到时,满城已经陷入了极端惊恐,产生了奄奄一息的幻觉。他感觉不到心脏的搏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声声恐惧地尖叫起来。 清川的表现,令满城失望到了极点。照理,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清川应当扑上前来,握住满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挺住,为了家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亲走失而淌下的眼泪,明察秋毫地向医生介绍着满城过往的胃病史、失眠史,从容不迫地收拾几件满城的换洗衣物,把满城的医保卡装进皮包。直到坐进飞速行驶的救护车,她都对躺在担架上的满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惊惶的面孔,竟然无动于衷。 这个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终极的方式与她诀别。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妇,即使她被人揭发跟其他男人私通,但毕竟,他们肌肤相亲,共同生育了女儿,度过了如此悠长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这般孤单迷离,通往黑暗永恒的死亡之路,肯定更为惊悚。 满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列出了各项检查单。清川缴了费,扶着他,进出于迷宫似的检测大楼,傻傻地被态度倨傲的医生摆弄着。整个下午,他都在冰冷的仪器前折腾。清川尽管陪伴在侧,但每隔三分钟就打电话回家,查问母亲的音讯,似乎走丢的老母亲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报告单显示,满城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痛楚万状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让人轻视。医生征询清川的意见,建议先让满城回家观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医院。清川表示赞同,她风轻云淡地说: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天气骤热,加上我母亲失踪,他太着急,才会引起不舒服……" 医生不同意清川的说法。医生很负责任地提醒清川,超过了四十岁,应当格外重视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强壮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轻心。 "……发生猝死的,往往是从不生病吃药的人……" 医生的话,犹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呼呼生风,生硬残酷地一把戳进满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整个人被汹涌的惊恐所包围。 清川漫不经心的态度伤害了满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让她随意摆布了。他强烈要求医生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检验,他怀疑体内某处正有一个无人察觉的致命伤口,汩汩流出血液。他盼望尽快查明它的踪迹,堵住喷涌不息的鲜血。 医生尊重了满城的意见,清川也没有反对。当然了,他们显然是被满城惊悸的眼神吓坏了。清川停止了不断朝家中打电话的行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观察他青白的脸色。 尽管第二次检查依然没有发现疑点,但毕竟满城面色惨白、体态衰弱,医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让他留院治疗的请求,为他开了两瓶补充营养的液体。 于是满城就在急诊观察室里度过了一夜。由于病床有限,他被安排躺在临时搭起的狭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医院,她是那样疲惫,趴在满城身旁沉沉睡去。满城望着她熟睡的脸,感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苍凉。他没有想到,在这繁华拥挤的人世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与凶恶的死神抗争。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诊室很热闹,医生护士川流不息。救护车呼啸来去,一会儿抬下发灰发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会儿又抬下血流成河的车祸伤者。临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传来呼天抢地的号哭声。 满城心口紧缩,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地狱之门豁然洞开,下一个走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他花满城。他被悬案揭晓前的倒计时蹂躏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个刹那完成的词语,没有进行时态。其实死亡是有过程的,悠长而寂寥。在满城的体味中,死比生更冗长。他恨不得自己跳过那个过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痛无忧。 清川丢失的母亲在第二天被找了回来。老太太并未走远,她就蹲在菜市场附近的一间公厕旁,玩弄着地上的蚂蚁,边玩边吃,连蚂蚁带泥土,一道塞入口中。满城听闻,神色漠然地唔了一声。他已经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不必伪装孝顺。 在满城的坚持下,他在急诊室里住了两天两夜,进行了三次全身检查,输入了八瓶无关紧要的葡萄糖。病情没有加重,亦没有减轻,他依然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其间,档案处的处长代表全处同志前来探望他。处长宦海沉浮多年,练就了刀枪不入之身,在档案处处长这个闲职上,充当着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条斯理,做事中庸平缓,从来不得罪任何人,包括满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满城握着处长温暖的手,不禁心潮翻滚,充满即将挥手告别人世的悲壮与抉择。他躺在急诊室简陋的木板上,向着处长,说起毕生的不得志,说起局长的狭隘,说起副处长的仗势欺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其实呢,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人说,领导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人听他的。哈哈!"处长故作幽默地笑道。 满城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默下来。他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保持缄默。他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短暂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戏弄与欺辱,难道还不够多吗? 屠秋莎也赶来探望他了,带着花卉和奶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色t恤,一条质地上佳的阔脚牛仔裤,一根有流苏的金色腰带,一双kickers球鞋。 屠秋莎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她懂得一点相关的知识,拿过满城的心电图报告,一项一项与清川分析。她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双目有光,一双手在薄薄的报告单上指指点点,手指修长,线条有些倔强,可是非常地美。 这是一个会让男人发疯的女人。满城从前是这样看待的。但是此刻,他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他看了看屠秋莎,别过头去。 "他的症状,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是不是装的?"屠秋莎对清川耳语。 "连医生都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清川叹息。 "对了,我已经办好护照,下礼拜就出发,到老挝旅行,假如顺利,我希望在金边住一段日子。"屠秋莎说。 "你并不热衷旅游的,"清川说道,"为什么异想天开?" "我想忘记一些人,忘记一些事。"屠秋莎淡然说,"旅行是灵魂的指南针,当你的灵魂迷路时,旅行可以帮它找到回家的路。" "在路上,我将彻底忘掉他带给我的伤害。"她肯定地道。 清川黯然。她明白,屠秋莎是副市长的情人。那是屠秋莎生命里的一根刺,根深蒂固,血肉相连。表面上,屠秋莎是朝三暮四、收放自如的女人,其实她无法剔除他留下的暗影,毕竟她曾爱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他还去找你?看看报纸、喝喝茶而已?" "是啊,坐半个钟头就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清川不理解,"分开了,虽不至于势同水火,但也该形同路人啊。" "也许他还有些微眷恋吧,没那么容易一刀两断的,十来年的感情,不是结束一篇文章那么干脆。"屠秋莎凄凉道。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清川温言道。 "我只求迅速完结,不想再拖延。你知道,一个基本常识是,你把一份冰淇淋和一份狗屎混在一起,它的味道一定更像后者而不是前者。" 清川骇笑。 飞翔在地面 装修工程在磕磕绊绊中结束了,虽然效果差强人意,但清川还是心满意足地料理着搬迁的事宜。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到新居去一趟,开窗通风,打扫房间。做完清洁,她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忍不住顺势轻轻趴下,四肢舒展。 飞翔的姿势。 浸淫在阳光里的地板暖烘烘的,有淡淡清苦的木头味道。清川选用了实木地板,与宗见的练功房一式一样的颜色跟木质。那是装修过程中,清川仅有的浪漫和奢侈。 倾身贴着木地板的时候,她的肚腹会升起暖暖馥郁的感觉,欲望的感觉。被太阳晒过的地板的温度,犹如宗见的体温,让她的体内潮涌不止。宗见轻吻她胸脯的姿势,她一想起来,就会有快感,甚于真实的交缠。她知道,那是一个中年女人残存的色欲。譬如屠秋莎用的那个词语,回光返照。 清川去找过宗见好几次,练功房的助手告诉她,宗见回来过,可是紧接着到深圳去了,学习新近流行起来的有氧舞蹈、密宗、按摩体操以及日本传过来的一种推拿,以便翻新练功房的服务项目。 清川拨打了宗见的手机,是欠费停机的提示音。忽然间,她疯了一般地想念他。这样的想念,也许是爱情,也许是寂寞,她分不清楚。她从来就不想分得太清楚。 这些天,满城给予她太大的压力。满城已经成为医院急诊室的常客,动辄大汗淋漓地嚷痛,有时是心脏,有时是肝脾,有时是脊背。有一回甚至是那个地方。他解开裤带,嘘嘘呼痛,面如死灰地差点背过气去。清川一次又一次地拨打120,惊心动魄地把他送入急诊室。 满城在急诊室赖上半天一夜的,查无问题,又好端端地被请出医院。逐渐地,连急诊室的值班医生都认熟了满城这个怪异的病人,私下提示清川送他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他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可能是神经类的疾病,比如癔症,比如抑郁症,等等。"医生说。 清川遵照医嘱,意欲领满城去精神科。此语一出,立刻遭到满城歇斯底里的反抗。满城眼光怨毒地盯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像是面对着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 "……你一定是打算跟着那个野男人,"他直问到清川眼前,"你污蔑我是精神病患者,迫害我,把我扔进疯人院,而后跟你的情人双宿双飞——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对不对?!" "不可理喻!"清川无名火起,扭头便走。 她不准备勉强他。不去就不去吧,她不愿意自取其辱。他要毁灭,便让他毁灭去。身为妻子,她尽了责任,她提醒过他那是一道悬崖,如果他硬要跳下去,她可不打算陪着,她没有成为祝英台的勇气。况且他根本不具备梁山伯的资质,不值得为他殉葬的。搞不好,蝴蝶没有化成,双双变成了龌龊的绿头苍蝇。 那么谁是她的梁山伯呢?清川想得出神。 是过去的那几个男朋友?暗恋过的,相爱过的?不,这么多年了,在卑微庸常的尘世里,她早就把他们忘得死死的。抑或是宗见?那个骨架优美、笑容里透着落寞气息的年轻男人? 宗见是有资格出演情圣的,穿一袭唐装,是再世的梁山伯,戴一顶金色假发,就是活脱脱的罗密欧。可惜他骨子里极其自我,他不会为女人放弃自由——即使他可以,她也不可能抛夫别女随他远走天涯。 呵不,关键不在男人,而是在她自己。清川恍然大悟。她压根儿就不是勇敢的朱丽叶。她对宗见的感情,无论是哪一种类型,都是有所保留、有所节制的。她同样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这样的顿悟,让清川惊心。惊心过后,就是彻骨的惘然了。 宗见从深圳回来以后,一直没有联络清川。清川得知他的踪影,反倒是通过屠秋莎。屠秋莎练瑜伽的时候,遇见了宗见,转身便往清川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屠秋莎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伊从深圳回来五天啦。 读罢短信,清川冷静地依例出门,搭乘巴士到兼职的广告公司应卯。那是她雷打不动的打工时间。每周花费一个下午。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埋头审阅账目。 中间遇到停电。办公室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清川溜到洗手间里,脱掉了菲薄的连裤袜。那些女孩子为稻粱谋,忍受着高温的煎熬,一个个热得花容失色。 朝九至晚五的工作时段,广告公司是个精彩的地方,二十几个女郎裙裳旖旎,媚眼如丝,无论冬夏,一律的浓妆,一律6厘米的尖头高跟鞋,走起路来,清脆玲珑,婀娜生姿。整间公司宛如旧时的梨香院,行色香艳,令人生疑。 职业套装款式单调,不外乎收腰小西装,搭配及膝窄裙。运气不好,还有撞衫的危险。公司里的一帮女孩子大多不满30岁,正是标新立异的年纪。于是就在袜子上头下足功夫,玉米黄,象牙白,玫瑰紫,网状的,闪光的,露趾的,包裹出一双双活色生香的美腿。 清川够骨感,有资本随波逐流。有一次她忐忑不安地穿了双纯金色豹纹的腿袜,很有哗众取宠的效果。结果当月老板额外奖励她一只五百元的红包。再有一次,她穿触目惊心的血红腿袜,获得六百元红包。由一双美腿带来的钱财,她不会谢绝。毕竟老板停留在观瞻阶段,没有一丝冒犯的企图。别的mm也时常有此好运。红包的数额,从两百到两千不等。老板差不多每月都会大大方方地发出两三只。 清川疑惑老板本人万分迷恋这般风情。因为公司的女职员一概体态纤瘦,有着细细的小腿和玲珑的足踝,应当不会纯属巧合。公司一年四季开足冷暖气,老板毫不吝啬,亦非奸诈商人的派头。幸而老板相貌英俊,宽阔的前额,镇定的目光,并不是猥琐男人的模样。 公司的业绩是一流的,在本市的广告业界独占鳌头。老板出身寒门,白手起家,先后涉足货运、餐饮、金融,堪称落魄青年成功史的典范。 公司的陈列室挂着老板与夫人的大幅合影,用乌木镜框镶嵌起来。老板对夫人的宠爱,简直可以拍一部好莱坞的风情大片。夫人是原配,体质羸弱,深居简出,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生活。老板忠贞不渝,每晚准时回家,出差时一天打两通电话汇报行踪,情人节送大捧大捧的红玫瑰,生日邮购昂贵的独款珠宝。据说夫人喜欢收集香水,老板每到一地,都会光临当地的香水铺,迄今为止,已经帮夫人聚齐两千多个品牌。 老板没有传出过绯闻,依照他紧凑的安排,也不大可能金屋藏娇什么的。他只是沉迷女人的大腿,不惜以此作为赏罚标准。与众不同的嗜好。清川曾经忍不住与屠秋莎讨论。 "男人哪,对女人的爱好千奇百怪,有人喜欢风骚的,有人喜欢文静的,有人喜欢潘金莲,有人喜欢孙二娘,你那个老板不算什么,"屠秋莎不以为然,"你不知道有的男人与汽车结婚?有的男人必须吞吃铁钉才能勃起?" "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有如云泥的动物,"屠秋莎断言,"性别的差异,可以造成如同两个星球那样遥远的心理距离。" 这是真理。 忧郁的骚扰 清川仔细做完了案头的工作,与老板沟通片刻,在傍晚六点乘拥挤的公交车回家。为伊消得人憔悴——伊从深圳回来五天啦。她失控地反复想到屠秋莎那条短信的内容。 就在那一瞬间,清川倍觉生命的低微,她知道自己必须见到宗见。只有年轻的宗见,方能拯救她垂垂老矣的灵魂。因此她在中途下车,径直到了宗见的练功房。 新增的成人芭蕾课堂上,几名女学员在徐缓的音乐中压腿。清川穿过她们,每间课室寻找。终于,隔着玻璃门,她看到宗见。 宗见在小课室里教授日本推拿,他的助手们学得聚精会神。她没有叫他,就那样伫立在玻璃门外,长久地凝视着他的身影。宗见剃了头发,光头,穿着白t恤、牛仔裤和绒底布鞋。他晒黑了,更结实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宗见终于发现了她,迅速结束授课,跑了出来。他立在她面前。他说,嗨。孩子气的、若无其事的。他的体香扑面而来,清川一阵战栗。 他们走进宗见的私人房间,宗见倒了两杯冰水,递给她一杯,自己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他喝水的时候,喉结上下滑动,那姿势很生动。他每一个动作都很生动、很性感。 宗见在花瓶中插了五朵新鲜的小向日葵,配搭了几枝浓绿的常春藤。他取过一把小剪刀,背对着她,修剪那些胡乱生长的常春藤。他一边修整,一边闲闲说道: "有一种叫普拉提的女人操,最近很风靡,什么时候教教你……" 清川忽然间不能控制自己,她扑过去,撞得宗见一个趔趄。她从身后紧抱住他,将脸伏在他汗湿的t恤上,陶醉地深深嗅闻。宗见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掰开她的手,尴尬地低声说: "对不起,我中午吃凉拌黄瓜,放了蒜,有口臭……" 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清川已经主动吻了他。她拼命吻着他,一边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摩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他的眉毛。 她想得很单纯。她想脱掉他的衣服,她想直接触摸他裸露的肌肤。一切就这样简单地进行下去。宗见在片刻的迟疑后,服从了她的激情。 他们裸体相呈,在地毯上翻滚。宗见的举止一如既往,他用手指和嘴唇爱抚着她。但这是不够的。她握住他,尝试把他引领进自己空虚的身体。她一心一意地打开自己,像一朵鲜艳绽放的花。 宗见不肯破戒,啼笑皆非地左躲右闪,露出"小生怕怕"的表情,而清川步步紧逼。他们光着身子,追逐着,纠缠着。宗见避到窗边,在斜阳下,那俊朗的身形叫人目眩神迷。清川蓦然跪伏下去,吻住了他。 就在此时,一阵单调的鼓掌声自天而降。啪,啪,啪。啪,啪,啪。他们一惊,同时回过头去。房门洞开,一个男人站在背光处,半张脸掩在阴影里,重重地拍击手掌。 那是满城。 灰色深渊 那天下午满城没有上班。自从在办公室两次突发疼痛而被同事紧急送往医院,他便惶惶不可终日,不得不请了半个月的病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祸临头地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在疼痛发作的间隙,满城陷入失眠与胡思乱想。他像撰写回忆录一般,理智地回望着人生的成败。他想起他的幼年,他怀念过往的时光。古人在诗句里惆怅地写着,幼怀大志,长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那正是他的写照。 他曾经是出色的。高考时,他的分数名列全县榜首。谈婚论嫁时,在四五个虎视眈眈的男人中,他脱颖而出,取得了城市女孩俞清川的统治权。 他亦做过幸福的父亲。小小的、味道清香的媚媚,蹒跚地、寸步不离地缠着他,眼神满是依恋。他下班回家,媚媚与清川排着队,给他香面孔。 满城潸然泪下。 "我的酸奶呢?谁偷了我的酸奶?!"媚媚发出一声尖叫,截断了满城的思绪。 他机械地起身,走出卧室。媚媚在冰箱中乱翻乱找,桃站在一旁,惊慌失措地说道,可能、可能是你妈妈忘了给你买。 "怎么了?"满城问了一声。 没人回答他。桃扭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垂下头去。满城频繁进医院以来,桃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奇异,她躲避着他,尽量不与他交换视线。她从不问他的病情,一句都不提,漠不关心,似乎他患的是瘟疫或者艾滋病—— 她害怕。 满城不去推敲桃的态度。他感到冷,桃的眼光让他全身冰冷。这个原本温暖的情妇在不知不觉间蜕化成为第二个俞清川。眼含坚冰的女人。 "怎么了?"满城再问。 媚媚不理他,一阵风似的卷进房间。这个长腿、翘臀、纤腰的女孩子,个性强烈,犹如单纯而魅惑的小妖女洛丽塔。 婴儿时代的媚媚粉嘟嘟胖乎乎的,脾气好得出奇,连啼哭都不过是略略哼哼几声,稍微一哄,即刻眉开眼笑。满城一见着媚媚的小胖头,心满意足,浑身都是成就感。可是现在那个一抱在怀中就会去摸他耳朵的小家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世故的女孩子。长大了的媚媚鄙视父亲的碌碌无为,傲慢无情地疏远了他。那一段幸福爹地的日子荡然无存。 媚媚的婴儿肥在初中阶段消失殆尽,那时媚媚邂逅了她的初恋,是让满城和清川心神俱伤的一场恋爱。他们进行了一次天衣无缝的联袂合作,不留情面地出面问斩了这对小男女的卿卿我我。在那以后,媚媚开始扮演冷面杀手,对满城展露最多的面部表情便是冷笑。清川并不比满城幸运,母女之间的对白,通常是以媚媚从鼻腔深处发出的冷哼结束。比如: "媚媚,昨天家长会,英文老师认为你应当加强口语训练,要不要妈妈帮你找一名外籍家教?" "哼!" "媚媚,你那件粉红大衣穿了两星期,妈妈替你送去干洗了。" "哼!" "媚媚,妈妈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废电池不能扔在垃圾袋里,你怎么老没记性?" "哼!" 满城最初难以忍受,狠狠责骂过媚媚几次。怎么可以这样与父母讲话?!他暴喝。可清川不住地阻拦他,不让他苛责女儿。 渐渐地,满城习惯了媚媚的冷言冷语。恼怒过后,他心凉如灰,不再搭理这个可恶的、冷冰冰的黄毛丫头。但是清川呢,他实在不懂得她的心思,矜持的清川在媚媚面前全无脾气。 慈爱贤良到逆来顺受的母亲,却是残忍冷酷的妻子——清川是多么虚荣,十几年来昼夜不停地拿无形的鞭子抽着他,吆喝他一起赚钱,一起上进,一起买风光体面的大房子,仿佛对付一匹耕牛,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不只虚荣,她竟然背叛他,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那封匿名信写得清清楚楚,她与别的男人私通。 至于桃,满城曾对她寄予无限的憧憬,以为她能给他纯粹的幸福。其实在她温淡无欲的假象背后,潜藏着不胜枚举的贪婪。她滞留在他的家里,捏住他的软肋,搅乱他的思想,阴险地引诱他一步步走向她设下的陷阱。多么狡诈的女人。她蒙骗了他,她的每一个脂肪细胞都合伙蒙骗了他。 是了,单单是这三个贴身亲近的女人,老婆、女儿、情妇,已经足够了。她们摧毁了满城温情的心,让他看清了生活的淤泥,让他对于人类的卑鄙厌恶透顶。 清川在从广告公司返家的路上,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是屠秋莎临时有事,约她过去。放下电话,满城心头发凉,心跳如雷。 他确信她是在撒谎。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轻微的慌乱,一种危险的慌乱。她肯定不是去见屠秋莎。她会去什么地方?会见她那个情人吗? 满城在房间里枯坐着,冥思苦想。他听见自己的胸膛内有一种异于心跳的悸动,他不能辨识那是什么东西。他的身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西能看、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是什么呢? 奇特的悸动逐渐清晰可辨。满城做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决定。他要去宗见开设的练功房,练习瑜伽,怡养身心,摆脱烦恼。 这是一个通往深渊的决定。事后,满城只能认定帮他做出决断的是一种预感,一种本能,一种活跃在大脑中的灰色物质。名叫灵魂。 他慷慨激昂地出了门,怀着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的心情。他不知道事情会是怎样的轮廓,他只是去做一次普通的练习,可是悲壮的情绪突如其来地攫住了他。他没有骑车,潇洒地打个响榧,召来一部的士,迎着风,迎着落阳,大义凛然地赶往练功房。 "宗老板呢?"他问宗见的助手。 对方指指宗见的房间,告诉他,老板有客人。 同样诡谲的是,在这个傍晚,无比反感异性的满城渴望被宗见本人亲自教授,而不是由宗见的女助手替代。他愿意为此等候。他不知道,命定的玄机悄然洞开,大丛大丛壮美的荆棘布满他的生命脉络。 满城在休息室坐着,宗见的助手捧给他一杯茶,撇下他走开了。满城每隔两分钟就在休息室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遍,而宗见的房门始终紧闭。 他按捺不住自己,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站在宗见的门前,侧耳倾听。玻璃门的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满城什么都听不到。他试探地推了推门。这是一个无礼的举动。发生在恪守礼仪的公务员满城身上,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奇迹出现了。门没有反锁。 满城看见宗见。宗见赤裸的身体让他困惑,宗见强壮得超越了他的想象。他定定神,接着就看到清川。宗见和清川赤身相缠,像两条蛇,昂着头,吐着微红的芯子。 你的太太与别的男人暧昧不清。他想到匿名信里的这个陈述句。 然后,指引他做出这一系列反常行为的元凶一点一点浮出水面,他明白胸口悸动着的是什么了。那是潜在的机能,是自然界赋予人们的报警功能。一旦遭遇危险和侵袭,敏感的人都能做出与之相匹配的反应。 屋子朝西,到了黄昏,光线格外地好。满城一时有点眼花,看不清他们的起伏。当他逐渐适应了室内的亮光,他发觉了他们之间的奇异。 那是边缘行为。抚摸和亲吻,深入的、销魂的抚摸和亲吻。漫长漫长的,漫长漫长的。一再地重复。一再地翻版。 满城留意到宗见的身体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与昂扬。相反地,有些走神,一蹶不振地想着心事。倒是清川,她是如此不要脸,俯首帖耳地侍奉着宗见,讨好着宗见。 满城不能置信。在宗见房中的妖媚女郎,淫荡到了卑贱的女郎,一定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大学教师,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女人,古典到了古板。她勤奋,上进,全无幽默感,像母亲一样忠诚而乏味,像上司一样勇猛而权威,在床上没有邪念,没有欲望。永远地委曲承欢,永远处于被动的状态。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以这般姿态勾引一个年轻男孩?不,那是被魔鬼掌控的狐狸精。看看,她的双眼已经冒出淫邪的绿油油的光芒,她就要露出青面獠牙,吸吮男人的精髓—— 清川的嘴唇谄媚地吻住了宗见,仿同三级片的拍摄现场。这种刺激非同小可。满城无声地笑了,笑意像泪水一样猛烈地涌出他的眼眶。他的双手颤抖着,失魂落魄地鼓起掌来。 地毯上的男女惊跳起来,与天下所有被捉奸的奸夫淫妇一般,手忙脚乱地抓取衣物。清川抖得厉害,内裤穿反了,乳罩的纽扣无论如何都扣不上。 最先镇定下来的是宗见。宗见三两下穿好衣裤,还照了照镜子。他递过来两块松软的靠垫,示意满城不必站着,尽管舒舒服服地坐下来。随后,宗见心平气和地对满城说: "你们慢慢谈,这儿很安静的,没人打扰——花先生,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两性的契约 桃的晚餐是寒酸的。一碟腌黄瓜、一碗清水豆腐汤、小半锅米饭。桃穿着宽大的棉布背心,没有戴胸罩的rx房晃晃悠悠的。她像男人一样甩开膀子,狼吞虎咽,挥汗如雨。 "你……"桃一见满城,立即露出迟疑的神情。 "想你了。"满城装出以往轻松的口吻。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恍恍惚惚来到了桃的家。他并不想见她。 "你的身体……"桃期期艾艾。 "没事。"满城故意拍打拍打胸脯,表示自己壮实着呢。 "没吃饭吧?先歇歇,呆会儿我给你煮面条,"桃释然,继续扒拉着饭粒,口齿不清地解释,"我一出你家,就到批发市场进货,累得要死。" 满城不说话,从堆满冰淇淋的冰柜里取出一罐红茶,插进一根吸管,大口大口啜饮。清凉的汁液缓缓淌过炽热的肺腑,他患有慢性炎症的胃部绞痛起来。桃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红茶,心疼地呢喃道: "……刚进的货……贵死了……批发价都是两块多……" 满城不予理睬,喝完冰红茶,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胃,拽了桃就去卧室。他是那样急迫,来不及关好门就吻住了桃沾满腌黄瓜的干瘪的嘴唇。 桃咭咭笑着,请求放她去洗一洗。满城不肯松手,把她压在墙上,生怕她跑了似的,迫不及待地扯掉她的棉背心,叼住她深黑的乳头。 出人意料的是,在噙住她乳头的一瞬间,满城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酣畅淋漓的松懈与安稳。那种感受消失了。他只是机械地将一小块圆形的肉含在齿间,无知无觉。 "……快点儿……呆会儿我还想开会儿店门,放暑假了,小孩子晚上来买棒冰的特多……"桃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褪下裙子,还帮他脱掉外裤,把他汗湿的手引到自己的肚脐下边,哑着嗓子笑道,"……我这不都是为咱俩着想吗?咱们不是得买房吗?儿子的工作,再怎么着,你恐怕也得给你领导送份儿红包,这道理我懂……" 满城戛然而止。洗洗去吧。他说。桃诧异地看着他,随即不悦地嘟起嘴,拖着一条破旧的毛巾进了卫生间。满城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想到宗见,被清川追得无路可逃的宗见,何尝不是这般偃旗息鼓。 满城冷冷一笑。 桃吝于使用香皂,冲过凉以后依旧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濡湿的身体甚至比干燥时更加难闻。满城皱皱眉,伸手在鼻子前面挥了挥,把臭气赶开。 你洗干净了吗?他直言不讳地问。 老夫老妻了,你不会嫌弃我的。桃笑着,靠拢来,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替他脱去衣物,同时把舌头递到他嘴里,让他亲吻。满城偏了偏头,他看见桃的牙缝间有一片菜屑。 你没刷牙? 水是什么价!天然气又是什么价!桃嘟囔着。 于是满城不再多言,桃不过是配合演出的工具,他何苦为难自己。此刻的他,必须经历一场激烈的性爱,抹杀掉清川带给他的奇耻大辱。 连日来,他病着。他深信自己是一个病人。他的躯体背叛了他,那具病态的、清醒的、敏锐的躯壳,已经被剥夺了快乐与享受的权利,它静默地酣睡着,呈现出植物状态。陪伴他的,只有无形的灵魂。他希冀能够洞悉身体的囚禁是否解除,他能想到的验证方法,就是造爱。用正常的性爱来证实身体的苏醒,证实它的无恙,证实魔咒的消解。 他尽力了。可是他是一个受伤的病人,垂头丧气,任凭桃肥厚的手掌捏得自己发痛,也没有丝毫的回应。他的身体在睡眠中阴笑。桃泄了气,准备穿衣服,回到店里去。她惦记着每晚兴旺的棒冰生意。 等一等。满城脑中忽然闪过清川跪伏宗见身前的画面。他告诉桃,希望她用吻激活身体。桃听了,窃窃低笑,扭捏着,不肯答应。 其实这个动作并不陌生。情意深浓的时刻,他们难免有出位的享乐方式。那时的桃,曲意奉承,借着黑夜的掩饰,帮助他完成爱欲之旅。 但在将暮未暮的傍晚,在来历不明的隔膜中,桃说什么都不愿意了。这个貌似愚钝憨厚的胖女人,坚定无比,她的脸上出现了圣女贞德的表情。 苍凉的情绪由足底徐徐升起,满城掉过头去,寂寞忧伤地望着窗外的树。 "赚钱要紧,老公,咱俩来日方长,"桃拍拍他的脸,"别任性啊,乖!" 满城挽留无效,眼睁睁由着桃毁了约,心满意足地踱到前边店里去了。店门一开,守候在外的一帮小孩子蜂拥而至,举着钞票,七嘴八舌地买这个买那个。桃怀着欣喜之情,乐颠颠地哄着他们: "别急别急,宝贝儿们,都有都有!" 满城听着桃轻快的嗓音,突然间,他悲惨地哭出了声。不是成年男人压抑无声的哭泣,而是童年时代的哭法,眼泪奔涌,喉咙中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 美人迟暮 宗见的那句话,粉碎了清川对于满城所怀有的全部优越感——一个被年轻后生爱上的中年妇人所具有的身价百倍的得意与惊喜。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宗见无动于衷地离开了事发现场,跟着就是满城,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留下清川,消极冷淡地面对残局。清川怔怔地伫立在房间中央,如同一个被指证谋杀的凶手,被逼迫着找出遇害人的尸体。一具子虚乌有的尸体。 她麻木地环顾一下四周,机械地重新涂了口红,挽起皮包出了门。她没有向宗见道别。宗见的那句话,已是决裂的象征。她听得懂。 宗见的动机,不是出于担心惹麻烦,即使满城不出现,他同样会提出了断这一段离经叛道有悖常理的关系。以女人的直觉,清川已有预感。39岁的已婚女人,跟24岁的未婚男人,从一开头,便已注定只能拥有昙花开放的那一点点时间,以及那一点点的绚烂。 无人驻足。无人喝彩。 出了练功房,清川没有回家,她去了屠秋莎那里。不巧的是,该女士正要出门赴约。屠秋莎穿着一袭镂空的长裙,佩戴许多首饰。钻石的、铂金的、银质的,冷艳、闪烁、梦幻。屠女士最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 "顺眼吗?"屠秋莎摆个天女散花的架势,"这是我去金边以前的最末一次聚会,要让色狼们惊艳一把!" "你生日那天,贵公子说得很对,你老人家还活在中世纪,"清川没好气地指责她,"又不是逃难,谁会把家当全挂在脖子上?!" "怎么,跟宗见吵架啦?"屠秋莎不介意她的谬论,笑嘻嘻地瞅着她。 "你当我二十岁?"清川冷笑一声,继而忍不住自曝家丑,"他把我当作一只足球,一脚踢开了。" 屠秋莎抬抬眉毛,露出一副"看看,我说对了吧"的表情。 "滑稽的是,我不仅被小情人抛弃,还莫名其妙地被老公撞了个正着!"清川惨痛地以手覆额,哀叹道。 屠秋莎骇笑。 "是不是只有我会这么倒霉?"清川痛心疾首地问,"为什么有些女人可以同时游走于七八个男人之间而从不穿帮?" "你是三贞九烈的命!"屠秋莎调侃道,"有的女人天生是奇才,从15岁便完全独立,有本事念完名校而不花费父母分文银两,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替她交学费。待到工作了,每隔半年跳槽一次,总有男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例。一个男朋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伴又是不同的面孔。" "而你呢,在娘家一坐坐到大学毕业,转换到老公家,继续枯坐下去——那是另外一种福气。"屠秋莎笑道。 清川说不出话来。 "你呀,做腻了好人,突发奇想,想尝试做贼的滋味,结果一伸手,还未得逞,就被警察逮个正着!"屠秋莎同情地望着她惊惶的面孔。 "我不想做贼的,可是宗见他……"清川掩面。话一出口,她就自知那是祥林嫂述说阿毛被狼吃掉的语气,赶紧住口。 "宝贝儿,难道你仍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屠秋莎怜惜地拍拍她的脑袋,"那封寄给花满城的匿名信,是宗见请人写的。" "什么?"清川瞠目。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希望你的老公可以唤醒你,让你迷途知返,回归家庭。"屠秋莎叹口气,"那孩子是自由惯了的,他说他以为已婚的成年女性会给予他比较多的空间,所以选择了你,但他发现他错了,任何年纪的女人,一经在意某个男人,都会本能地监控他,占有他。" "我没有——"清川辩解。 "他说,你反对他吃方便面,清查他的厨具,买菜做饭,像个老妈子似的。"屠秋莎苦笑,"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反感、压抑、窒息,他说他透不过气来,期望我可以侧面劝说你,让你把他当作车窗外的风景,过去了,就不要再留恋。" "他那种浪子禀性,不适宜你这样的良家妇女,须得道行深厚的荡妇与之过招。"屠秋莎说。 清川呆若木鸡。 在她,那不过是本能轻淡的关切,而宗见竟视为惊涛骇浪。他所谓的自由,究竟有多大的经度与纬度?清川如阅天书。 "还有,他告诉了我不少的隐私——一个男人,若非急于摆脱你,是不会说出这些的。"屠秋莎面呈怜悯,"你知道吗,他有一对严格死板的父母,自小教导他远离红颜祸水,又以性病的危害恐吓他。因此,他只能面对原装货,而不是二手货。除非是处女,他不可能坦然与之做爱。他有心理阴影,他的洁癖已是病态。在情感上,他接受你,在身体上,他排斥你。他说,他过去的女朋友患了膀胱炎,即使痊愈了,他也很久都不碰她,好像会被传染一样……" 清川黯然。她明白,宗见自揭隐秘,是厌倦她到了极致。 "看看,你们如胶似漆的时候,没人重视过我,"屠秋莎发笑,"一出现麻烦,立刻记起了我,分头跑来向我诉苦……" 清川傻愣着。 "真想出来混,还是要掌握一点理论知识的,"屠秋莎嘲弄道,"关于偷情的哲学,你需要学习一干哲学家的言论。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一旦满足变得很容易,性欲的心理价值就会缩小,为了提高力比多,障碍是有必要的。" "也就是说,你得吊吊男人的胃口。"她说。 "还有,齐泽克说出了男人的想法——我们的正式欲望是,我们想同这位女士睡觉,然而实际上,没有什么比一个宽宏大量的屈从于我们这种欲望的夫人更让我们感到恐惧。" "花太太,你该检讨检讨,是你胆量惊人,把宗见这种小男人吓坏了。" 清川噎住,她的心,是一片青柠檬,酸涩得无以复加。 "至于你自己,接受勾引的心理基础,有康德的理论为证:能否抵制非法性欲的诱惑,在于你愿意为这种道德行为付出多少代价。" "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多半处于婚姻疲倦期,想玩的话,最好高明点,"屠秋莎告诫道,"别跟那些无知少女一样,一上来就动了真感情,爱得死去活来的。" "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说完,她抬腕看一眼镶满珍珠熠熠生辉的手表,"今天的party很重要,我是女主角,不好迟到的。" 这两年,屠秋莎恨嫁心切,饥不择食地加入了单身俱乐部,年费高达一万五千块大洋。据说俱乐部的参与者非富即贵,男性皆为船王大亨级别的,女性都是明星大腕的水准。清川劝说过她,不要轻信广告宣传,说不定所谓的船王只是捕鱼的小贩,所谓的大亨不过是街头杂耍的混混。 屠女士执迷不悟,怀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掉一个的侥幸心理,披金挂银跑去报了名。她的说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就算碰不到年貌相当的成功男士,也可能被一名行将就木的阔佬爱上,一结婚就直接分遗产。清川明白她的动力,她对副市长回天乏术,老想找一个更加优秀的男人,被明媒正娶请回家,让副市长大跌眼镜的同时,怅惘终生,怀想终生——多么稚气的想法,简直就是情商的弱智。因此清川每每在讪笑屠秋莎的时候,就会兔死狐悲地联想到自己。当局者迷。她们的行径,在彼此眼中,恐怕是同样的荒谬。 "我申明过,我是重色轻友的,你甭指望我能在半夜两点以前赶回来听你的失恋史。"屠秋莎交代,"冰箱里有速冻水饺,有西红柿,咖啡豆在酒柜里,新租的碟片插进影碟机了。" "你自个儿消遣消遣,天塌不下来的。不就是臭男人吗?咱不稀罕,去一个来一个,啊?"屠女士轻佻地朝她做个飞吻,踩着叮当作响的高跟鞋,奔赴一幅浮世绘而去。 清川哭笑不得,在沙发里坐下来,捧住头,发呆。这中间,手机响过,是媚媚打来的,媚媚说老爸不在家,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有一份家庭作业需要家长签字。 "还有,我的酸奶呢?一盒都没有了!"媚媚尖刻地质问。 "就买,就买。"清川应着。 接了媚媚的电话,她无所事事地开了影碟机。屠秋莎租赁的是一部怀旧的外国喜剧片,一群贪心的家伙跑到深山淘金,被歹毒的政府利用,被当成傻瓜一般,耍得团团转。 清川被剧情吸引,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看过碟片,她觉得饿,开了冰箱,为自己煮了一碗水饺,做了一盘糖渍西红柿,美美地吃了一顿。吃了晚餐,她笨手笨脚地尝试了一回现磨咖啡的滋味。她对咖啡的小资情调毫无兴趣,她喜好的饮料是茶。中国功夫茶。 捣弄咖啡机消耗了不少钟点。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夜晚,清川并未因玩火自焚而愧疚,也不去考虑如何敷衍满城,而是一门心思琢磨那只陌生的机器—— 不可理喻。 在返家的计程车上,清川的手机再度响起,还是媚媚。媚媚在电话里痛哭。媚媚吓坏了,哭泣着,嗓音尖利地告诉清川,满城割腕自杀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在假想中死亡 在赶往医院的途中,清川连肠子都悔青了。她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乐趣,尤其这个人是她女儿的父亲。她要对他讲,她和宗见,他们的欢好是不地道的,是蜻蜓点水,不曾触及根本。那不算出轨,她要让他释怀。她暗暗发誓,只要他脱离危险,她将用余生来赎罪,来弥补对他的亏欠,永不在心头蔑视他,永不冷淡他,一辈子忠诚于他,照顾他,做一个心无旁骛的贤妻。 抵达医院,手术室门外已经围了五六个人。有媚媚,还有几个跟媚媚要好的同学,被媚媚召唤过来,陪着她。清川自知理亏,不敢深究,害怕媚媚知道了整桩事件的始末。她害怕女儿鄙视她,唾弃她。反倒是媚媚迎上前来,呜咽着,指指躲在人群背后的桃。 "是她送爸爸来,然后往家里打电话的。"媚媚说。 "我……"桃胆战心惊地退开一些。 "你送他来的?"清川犯迷糊,她天经地义地认为是媚媚发现了午夜在家寻短见的满城。 闻言,桃心神不宁地使劲摆手。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这是……" "我就是怕他出什么事,怕他心脏病突发,才不跟他……"桃骤然止住,却又忍不住语无伦次地撇清干系,"……我叫他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到前面去招呼顾客,完了再给他下面条……我一转过头来,就不见了人影……他在厕所里割脉……用我的菜刀……血都溅到马桶里去了……" 清川听得一头雾水。然后,在某个瞬间,她醒悟过来。她明白了桃的特殊身份——满城的女人。她想。太荒唐了。不只是事情本身,还有这个女人,肥硕的、穿着男式大背心的矮笃笃的女人。她家的终点工! 桃的皮肤不错,清川以新奇的目光盯着她。因为肥胖,所以桃的肌肤显得白而柔腻。可惜她疏于保养,面部毛孔大得出奇,坑坑洼洼的。这张脸,怎么看,都属于钟点工和小生意人,不适合莺莺燕燕的情妇行当。 应该推荐她试试滋养霜。清川打量着桃,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有一种牌子的紧肤水效果很好,用过以后,手感犹如上等的丝绸。满城的手指,轻轻掠过那片薄薄的丝绸。 清川打了个激灵。 她定定神,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桃。全新的桃、双重身份的桃,譬如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双料间谍。清川应当仇恨她。但是没有。清川来不及仇恨,她太同情满城了。除了花满城,全世界不会有任何男人愿意跟这种低俗的丑妇演绎一出香浓刺激的艳遇。这样的姿色,是原配的料。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的穷汉子,为着解决生理麻烦,只好将就娶回家去。 满城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守着斯文秀气的妻子,竟会饥渴到慌不择路的地步。满城的情人。清川的钟点工。呵呵。磁性的容器。 清川尖利的目光让桃自惭形秽了,桃绞着粗糙肥短的两只手,心慌意乱地望着急诊室的红灯。终于,她咬咬牙,混乱地说: "你家的活,我不做了……我还有生意,我要先走,反正不关我的事……" "喂,你怎么……"清川错愕。天下哪有这么无情的情人?!满城尚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桃就惦念着自己的买卖,打算开溜。 "这月的工钱我不要了,别来找我……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桃反反复复强调着这一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连朝后退去。蓦然间,她如鬼附身,脚底生风,一溜烟逃走了。 满城平素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古训,极少进厨房,偶尔参与家事,也是敷衍塞责、谬误百出,切菜如宰牛,大刀阔斧。但在自刎的时候,他居然手法出彩,一刀下去,不偏不倚,割中动脉,又深又准,鲜血顿时喷溅如泉。 由于失血过多,抢救了两天两夜,满城总算拣回了一条命。苏醒过后,他一声不响,既不提送他进医院的桃,亦不过问清川和宗见之事。 桃的身份转变,使清川的自责骤减,一减一,等于零,扯平了。一直以来,她单方面地负疚着。她以为她与满城的婚姻是一个不对称的畸形建筑,支撑着建筑的是满城绝对可靠的忠诚,像一座大厦只有一根柱子支撑。她为自己那根背叛了建筑物的柱子而羞愧。 如今,婚外情的罪恶感消除了,羞愧感也消失殆尽。她不必畏首畏尾,她可以全心全意去爱了。但是宗见在哪里呢? 清川心情复杂地守着满城,她恪尽职守,呵护备至。她嘱咐新雇的小保姆煲了一锅红枣鸡汤送来,自己亲手喂给满城。 满城恶意地紧闭双唇,任由鸡汤顺着他的颈项,一直流淌到枕头上。清川好语劝慰,满城双目呆滞,全无回应。勺子一接近嘴唇,他就咬紧牙关,打死都不喝。不得已,清川知会了医生,请医生想办法。 医生给满城挂上点滴,输进营养液。趁人不备,满城扯下针头,藏进被窝里,让滴滴答答的液体浸染着床单。清川不经意间摸到潮湿的被褥,惊跳起来。满城不说话,不解释,两眼朝向天花板。他拒绝进食,拒绝输液,摆出了速速求死的态度。清川愁肠百结,私下里在他耳边悄声念叨: "桃不是你的情妇吗?我们不是平衡了吗……无论你怎么打算,我都依你的……假如你要离婚娶她,我没有意见,我愿意拱手相让……" 还是无效。满城饿得颧骨高耸,骨瘦如柴。医生见状,耸耸肩膀,开出一张转院单,让清川即刻把他送进精神病医院。 抑郁症 清川依言把满城转入本市最权威的一间精神病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满城再也没有反对的力气,他只是拽住床架,无声地抵抗。医生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把他弄上了车。通过检查,满城被确诊为重型抑郁症,马上就被送进了抑郁症监护室。 监护室的设施仿照精神分裂症的病房,森严如监狱。为防止病人跳楼自残,窗户上钉满了铁条。凡是尖锐的东西,连同硬币都被没收一空,且有护工24小时陪随床侧。 医生神色严肃地告诫清川,满城的病情岌岌可危,他随时会有自杀的冲动,随时会重蹈覆辙。而之前的种种疼痛,种种恐惧,以及濒临死亡的感觉,都缘于某种惊恐发作,属于抑郁症的表征。 满城虽然是公务员,基本医药费可以报销,但护工费营养费却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买房装修后本就囊中羞涩,满城一住院,家庭财务几乎要出现赤字。清川当机立断,做出了搬家的决定。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用了半天工夫,把家什一股脑儿搬往新居。空出来的房子,清川交给房屋中介所,挂牌出租。出于地段的优势,那套房两天以后就租给了一位电视台的记者,每月租金700元。 清川把搬家的消息告诉满城,并且说,旧沙发卖给收荒匠了,新居的客厅还空着,等满城出了医院,就一块儿去挑选沙发茶几。 "你不是喜欢竹制家具吗?"清川哄他高兴,"咱们就去买一套,竹艺沙发!" 满城像个白痴似的,呆呆望着她,不为所动。清川不介意,温和地摸摸他的脸,继续哄他。咱们挑你看中的款式,好不好?满城不留情面地打开她的手,自顾自躺了下去。 在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个礼拜,满城的症状缓解不少,从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他开始吃饭,饭量很小,但维系生命足够了。再有,他偶尔也开开尊口,与医生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 依旧不搭理清川。 适逢暑假,清川每天到精神病医院探视,跟医生聊一聊满城的病情,然后陪着满城整天整天地出神。除掉治疗,满城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上,不笑,也不哭,眼神空洞。 遇到天气凉爽,清川遵照医生的指示,将满城推到花园里走一走。满城已经习惯了轮椅,哪怕是在离开轮椅、步行上二楼病房的那一段路程,他都会大声喘气,脸色煞白,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栏杆,两脚蹒跚打结,似乎就快累得倒地而亡。 精神病医院的花园面积很大,有回廊、有树林、有喷泉,栀子树开满大朵大朵的白色香花。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亲属和护工的陪同下,离开禁闭区,到花园散步。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病号服,有的表情呆滞,有的面目狰狞。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伫立在草坪中央,旁若无人地表演华尔兹,搂着他假想的女伴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挂在脖子上的mp3,清川似曾相识。 她低头细想。哦对了,这男人就是她在公共汽车上邂逅的那条色狼,拎一只路易维当的公文包,用了考究的男款香水,不动声色地把汁液喷到少女的裙角。 原来是疯子。 伴在男人身边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大约是他的母亲。命运不济的老人虚眯起眼,愁眉苦脸地望着纵情独舞的儿子。 "日常生活里,突然从我们眼前消失的人,不是下了地狱,就是进了精神病医院。"清川记起屠秋莎说过的这句刻薄的话。真是不无道理。清川苍茫地微笑了。 她推着满城,尽职尽责地踱过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走,一边对着轮椅上行尸走肉一般的满城轻言细语,说着初婚的好时光,说着他们的女儿媚媚。 有一刻,清川失了神,茫然想起宗见。不可思议的宗见。他们在地毯上接吻,连澡都来不及洗,就缱绻地粘在一起。那一段剧烈如病的聚首啊! 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暗箭在幽冷的黄昏脱鞘而出。清川摇摇头,没有觉得心痛。不过是几天前的事,话音言犹在耳,却已恍若隔世,再不能切肤地伤害她了。 在遍地阳光中,清川无比惘然。她怀疑生病的不是满城,而是她自己。 第六章 肮脏的小秘密 “你应该做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萧坚白告诉清川。 萧坚白是满城的主治医师,在精神病医院属于权威级的人物。他带的博士生,一出徒,就被海内外的专科医院高薪挖走。本省各精神病医院碰到疑难杂症,必定会请他披甲上阵,亲自出马。清川目睹患者家属凌晨四点站在医院门口,风餐露宿地排队挂他的号。 清川考虑得很周到,向萧坚白的夫人陈述了状况,因此满城一入院,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指定为萧坚白的住院病人,得到了优厚的待遇。 萧夫人是清川的博士生导师,是清川所在法律系的系主任,一朵铿锵玫瑰。清川去年投考她的博士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萧夫人的博士生皆非寻常人士,大多是公检法系统的政府要员或者知名律师,清川以同系同事的近水楼台身份,连同出色的成绩,磕磕绊绊地进入了她的门下。 然而当真成为萧夫人的弟子,清川却又后悔莫及。萧夫人对待门生脾性暴躁,喜怒无常,很难伺候。她的社会兼职很多,时不时接手几宗标的逾千万的经济官司,可是她重男轻女,从不带清川出庭,随身携带的,总是那几个男博士生、男硕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书山文海所淹没,苦熬苦憋。 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萧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专门拨出半天时间,邀她到家里促膝交谈,还下厨为她做了一顿晚餐。清川受宠若惊,在萧夫人面前热泪盈眶。痛哭以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为自己的软弱和丢份儿感到懊恼。 萧氏夫妇是一对璧人。萧坚白是医学界泰斗,萧夫人是法学界名人,他们的女儿定居香港,嫁给一名牙医。女儿是萧氏夫妇的掌上明珠,相貌相当动人,神气娇慵,漂亮的眉眼,细长的身材,胸脯与臀部是完美的半圆形。萧夫人在外是铁女人的形象,在家却是好母亲、好太太,五十岁了,还披着繁冗华丽的披巾,穿着尖细的高跟鞋,当着学生的面,向丈夫撒娇。 在处理夫妻关系方面,萧夫人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她让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对丈夫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技巧,一种使传统的强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维持的技巧。 “坚白,我这学生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亲爱的,你能行的,只有你行!”萧夫人小鸟依人地恳求丈夫。 萧坚白温存宽厚地一笑。 清川连声道谢,她的心里有着双重的悲哀。求助于导师,已是无奈。被萧夫人这样垂怜,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活圆满的萧夫人有如天助,她凭什么就能这么幸运?! 在医院里,萧坚白不苟言笑,对博士生、对助手冷若冰霜,连院长都畏惧他三分。不过对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过他给一名患自闭症的小家伙讲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气色很差,不能老这么憋着扛着,”萧坚白和颜悦色地说,“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他待清川很是和蔼,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人非圣贤,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们这一行,其实是装载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松和缓释,同样会生病的。”他温言道。 这些年月,清川习惯了独自承接全部的灾难,默默消化,默默善后。她招架不住萧坚白的温情,当下眼窝一热,流下泪来。萧坚白递过一张纸巾,静默地注视她。萧坚白身体很棒,瘦瘦修长的体态,手臂的肌肉胀鼓鼓的,步伐矫健,像个具有爆发力的年轻猛男。可惜早生华发,斑白的两鬓泄露了他年龄的秘密。 “你会替我保密吗?”清川问了一个傻气的问题。萧坚白笑了。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中,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协会,”萧坚白坦承道,“本城的心理医生每个月都会利用一个周末举行聚会,向比自己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倾吐烦恼隐忧,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们也需要倾听者保密,在这一点上,我们与患者感同身受。”他说。 “在心理医生的聚会里,萧大夫一定充当着总舵主的角色,再没有比您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呵呵!”萧坚白微笑着,“高处不胜寒哪。”他的语气是谦虚的,神情却有掩饰不住的骄矜。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的太太、你的导师。”他轻轻说。 清川决定信任这位古道热肠的心理学专家,她所潜心巴结着的领导兼导师的丈夫。事实上,她已经山穷水尽,别无选择。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负。尤其是在满城确诊抑郁症入院后,她出现了持续的失眠,情绪低落,无端端地,就会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钟点工的婚外情,是怎样开头的,我不能确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清川开始缓缓述说。她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说了两个钟头。 萧坚白听得很认真,没有插嘴,没有露出惊愕或鄙视的表情。他的面孔是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让清川如入无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说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说完,清川长长嘘出一口气。 “你有轻微的心理障碍。”萧坚白敏锐地判断。 “有没有早醒或乏力的现象?”他审慎地问。 “有。”清川承认。 “你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由于强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暂时性的抑郁症状,如果不及时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他严厉地说。 “自从满城生病,自从发现他和钟点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清川叹息。 “你的丈夫,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萧坚白凝视着她,“那个年轻的男人,给予你的冲击,恐怕才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认不讳,“他的生活状态,他特殊的性嗜好,都与我既往的观念相背离,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动和伤害就越大。”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以及相对简单的婚姻关系里,”萧坚白凝神注视着她,“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 “例如我接诊的一个病人,他始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而女人是一处洞穴,他试图朝里钻,钻到洞穴的最深处,躲藏起来……” “哦?”清川瞪大双眼,惊骇不已。 “别担心,”萧坚白突然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神色柔和地承诺道,“我会帮助你的,直到你摆脱所有的不快为止。” 萧坚白没有失言。清川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 每周三的午后。 天气炽热,知了聒噪不休,马路被白花花的阳光晒得茫茫生烟。守门的老大爷躲进阴凉的走廊,摇着大蒲扇,睡眼惺忪。 这一整天萧坚白都会呆在精神病医院。此外,他要为医学院的博士生上课,要完成科研调查,要在几间心理诊所坐诊,还要应邀出席全国各地的讲学。但他的门诊时段是雷打不动的,除非身在国外,他总会想方设法赶回来,按时接诊患者。 中午他有两个钟头的空闲,一个钟头小憩,另一个钟头属于清川。萧坚白的心理咨询,不仅不容易挂到号,而且每四十分钟,就价值六十元人民币。清川算是获取了某种特权。在宽敞无人的办公室里,她事无巨细地向他诉说着琐碎无聊的苦闷。她自觉小肚鸡肠到了极点,像那种胸无大志、无忧无虑的少奶奶,为这一颗钻戒和那一颗钻戒烦恼着。但是萧坚白永远微笑静听,然后超越心理医生的职业界限,为清川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评判,甚或给出充足的参考意见。 “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患有性心理障碍,表现为对非处女的排斥和厌恶,这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包括父母施加的教化,以及自身对于性的一些刻骨铭心的印象。”他说。 “你并没有爱上他,你只是把他的情愫当作了莫大的礼赞,就像老年人迷恋小孩子一样,是对死亡的本能规避。”他说。 “你可以轻易地忘记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的影响消减到最低限度。”他说。 “萧大夫,我觉得您像弗洛伊德。”清川忍不住笑起来。 “调皮!”萧坚白轻斥。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异,他们的表情渐渐变得暧昧,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闪躲。那是一种类似于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扭捏的表情,了解而又害羞的眼神。例如两个男人在红灯区相遇时的神情,例如两个贼把手伸向同一个口袋时的神情,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快慰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的诉求。默契滋生了。 他们很少涉及到满城按部就班的治疗情况,也从不谈到萧夫人的私事。既不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家属,亦非朋友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清川想到调情这个字眼。 关于调情,调情大师屠秋莎是这样定义的——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 清川微笑。她第一次置疑屠秋莎的论调。调情难道不是性交的前奏? 萧夫人显然对他们的新进展一无所知。她在满城生病后对清川和善友爱,不时询问清川的家庭状况,减轻她的课业负担,居高临下地爱怜着这个遭遇不幸的学生和属下,充分发挥其悲悯之心。 有一个礼拜,清川陪媚媚去看牙医,错过了到萧坚白那儿进行“话疗”的钟点。由于事先没有知会萧坚白,事后也没有道歉,因此清川不太有把握萧坚白是否为她的失约不悦。 于是在新的星期三午后,清川买了一捧花。花形张扬的天堂鸟,是花店老板推荐的。十块钱一朵,一共十二朵。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系了白色的丝带。 那是她第一次送花给男人。 官能的世界 门虚掩着。萧坚白坐在一把能够转动的皮椅上,面朝窗外。 精神病医院地段偏僻,跟市林业所的植被园地比邻而居。萧坚白的窗前正对着两株百年老树,粗大虬劲的枝叶遮天蔽日。树木的暗影映入室内,显得幽凉而又深寂。 “打扰了。”清川轻快地招呼着,大步走了进去。 萧坚白对她的到来置若罔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并没有摆出惯常和气有礼的笑脸。 “今天好热!” 清川无奈地再次搭讪。 她把花放在桌上。桌角有一只旧旧的普通的青瓷花瓶,她是早就看好的。花瓶里插着不知哪位病人家属送来的康乃馨,已经凋零了,落下的花瓣犹如枯萎的大白菜。 清川慢吞吞地把零散败落的花枝一一取出扔掉,换了一瓶清水,插入昂扬生辉的天堂鸟。做着这些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萧坚白回身凝视她的目光。专注的目光,锐利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像针一样,接触她身上的任何部位,都会有痛感。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萧坚白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冷不防伸手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摩挲着,呢喃道,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臂非常有力,箍得清川动弹不得。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重复。 痛。清川差点喊出来。肺部不能呼吸,心脏麻痹。陌生的男人皮肤的触感、轻微的烟草味和滚烫的温度。男人是这样卤莽荒唐的东西! 清川挣扎。她推他。他像一扇结实的铁门,强硬,坚冷,岿然屹立。 “萧大夫!”清川恼怒地低叫,她潜意识里期望着某种开端,但不是这般草率。 “不要叫我萧大夫,叫我萧坚白,坚白……”萧坚白含糊地说着,低头吻她。他的舌尖轻柔熟练,类似于上等的丝织品,令清川全身战栗。 她不曾被人如此莽撞地爱过,不曾被人如此猝不及防地拥抱过。萧坚白宽松的白大褂,挂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如雪的两鬓。这处处透着理智的男人,上个星期在这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己,在她陪媚媚看牙医的时候,她上司兼导师的丈夫对她翘首以待…… 清川被强烈的虚荣心击溃。 她沉静下来,顺从地听凭他抚摩。萧坚白忽然松开她,冲过去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尽管窗外是荒无人烟的苗圃,他还是仔细放下了窗帘。 他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拒绝对她的身体担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她的灵魂宣布它不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萧坚白像个初出茅庐的生手,迅猛地侵略了她。清川在窄窄的沙发上,重温了处女一般生硬的疼痛。 其实他只是一个笨拙、陈腐、野蛮的男人,他的本意是满足他自己。 清川别过脸来,立即注意到萧坚白脖颈松软的肌肉、纤毫毕现的青筋。无论表现得多么生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她有些同情他。 沙发很硬,清川的背烙得很疼。伏在她上面的萧坚白沉得要命,如同一堆毫无生气的石头。她在两重挤压中神形俱疲。 “这是送给你的。”萧坚白从办公室的抽屉里取出一大瓶造型别致的香水。清川接过来,看了看标签,是三宅一生的产品。 “我在日本讲学时带回来的。”他解释。 清川蓦然察觉,他是有预谋的。在见面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细节和善后工作。从他的老练程度来看,清川不会是他的最初,亦不会是他的最终。 萧夫人了解她的丈夫吗?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识破男人的真面目。他们诡计多端。他们狡黠善变。譬如清川和萧坚白,究竟是谁勾引了谁?清川不得而知。 第二个星期,他们如法炮制地做了一次。完事后,萧坚白送给清川一套名牌内衣。清川掂了掂精致的纸盒,讽刺地说: “是等价交换,对吗?” “啊?”萧坚白一愣,尴尬万分,“不不,当然不是,瞧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的前任呢?是不是也是某一位病患家属,有体面的职业,不俗的姿色,非常无助,非常凄惶?”清川自知这种老于世故、厚颜无耻的口吻像是窜逸江湖的流莺,有要挟恐吓之嫌。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硬生生地戳穿他的温情,揭开他逢场作戏的虚假嘴脸。 “你想多了。”萧坚白极不自然地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光。 “病人出院之日,就是关系终止之时——很安全,很放松,而且,资源充沛,不用担心后继乏人,对不对?”清川把手臂搭在他的双肩上,强迫他直视自己。 “你肯定我不会黏着你,自毁声名,对不对?”她盯住他。 “我是爱你的。”萧坚白言不由衷地表白。 “嗤!”清川轻笑出声。 虚伪。 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地位显赫的男人,其实比满城更虚伪,比宗见更虚伪,比清川认识的任何一个禽兽般的男人都要虚伪。 因为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动机,吃人不吐骨头的动机。 第三次欢爱,萧坚白仍旧坚持赠送礼品。他送的是首饰,一条钻石项链,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清川没有推却,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她不认为有假扮贞女的必要。她安抚他的身体,他安抚她的心。好比原始时代,一头羊换取一袋大米。两厢情愿的买卖。 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够斩钉截铁,萧坚白有点力不从心,奋斗了好半天,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又不愿意放弃,不断地捣腾,搞得两个人都满头大汗。 清川在发怔,她想到屠秋莎说过的一句话。俞清川,我们的毛病是一致的——对男人了如指掌,可惜管束不住自己贪慕虚荣的、狂浪猎奇的心。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惊世妙语。 萧坚白的脑袋抵在她胸前,气喘吁吁。 仿佛排演多次的一幕戏剧。天衣无缝。熟稔程度不啻于洗脸刷牙。 清川想笑。 “你是既爱我的老师,又爱全天下的可爱女人,对不对?”清川用手指拨弄着萧坚白的白头发,替这个汗流浃背的男人做心理分析。 “又来了。”萧坚白不耐烦,翻身下沙发。 “假如可以,难道你愿意嫁给我?”他一边穿裤子,一边回头问道。 “你明知道,像我这样爱面子的女人,绝对不会狠心抛弃身患精神疾病的丈夫,更不会背上抢夺导师丈夫的恶名,”清川挑挑眉头,“一个高尚的大学教师,受不了社会舆论的谴责。” “亲爱的,你的情人必须首先符合无法嫁给你的先决条件,免得她们死缠烂打,惹出无妄的麻烦——这是一种策略。”清川靠在他肩上,补充道。 萧坚白语塞。 与萧坚白上床的第二个月,清川的例假没有来。一向准时到刻板的例假,足足推迟了七天,还是杳无音信。清川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内裤的痕迹。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媚媚诞生后,清川安装了节育环。按照规定,她中规中矩每隔五年到医院更换一只,如今已换到第三只。期间从未出过纰漏,连一丝一毫的惊吓都没有发生过。 清川上网浏览了一遍相关的网页,原来戴环受孕不是什么新闻,全体女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倒霉事,几率比坐飞机失事高了不知多少倍。 清川颓然掩住面孔。她39岁了,这辰光怀孕,不是晚节不保是什么?! 恐怖的消息得让萧坚白知道,他有责任分担她的痛苦。清川拿起电话,一阵发愣。她蓦然惊觉,萧坚白,只存在于每周三的午后,精神病医院那间静寂的办公室。除此以外,她无权骚扰他的生活。她不能打上门去,对萧夫人说,我怀了你丈夫的孩子。她能这么疯狂吗? 清川无计可施,买了一沓早孕试纸,天天做两遍以上的测试。试纸显示,尿液是阴性的,不是怀孕。不过内裤始终干干净净,连月事来临前腰酸背痛的现象都没有出现。 熬到见面那天,清川几近崩溃。她已经确信自己是怀了孕。39岁,怀了野种!万念俱灰之下,她甚至物色妥了做人流的医院。一间经常在报纸上做广告的私立妇科医院,无痛超导人流。 生媚媚以前,清川做过一次人流,当时她和满城刚领完结婚证,连宿舍都没分到,不可能在大街上养孩子。手术没有麻醉,那种痛,她一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 萧坚白闻听她的情况,眉头打起结来。你不是说,已经上过环的吗?!他责问道,语气有嗔怪的意味。他在怪她,没有做好安全措施。这是她的义务,与他无关。 “也许是意外……”清川有气无力地坐下来。 萧坚白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片刻,他停顿下来,摸出皮夹,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粗略地数了数,递了过来。 “这是五千块钱,我昨天刚领到的科研奖励金——不论是不是怀孕,也先别管孩子是谁的,你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清川被大大地挫伤了,她慢慢直起身子,怒目而视,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以为我是来敲诈你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萧坚白把指头竖在唇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心疼你。”他扳过她的肩头,把她搂进怀里,用下巴在她脸上磨蹭着。 清川一扭身,挣脱开来。 “我上年纪了,不喜欢辣味和火药味……”萧坚白解嘲地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着。 花家军 在妇科医院,清川被排除了怀孕的可能。医生告诉她,她的情绪太过紧张,导致内分泌紊乱。卵巢功能没有衰退吧?她急迫地问。医生笑了。没有衰退。医生说。 清川有些失落。潜意识里,其实她渴望着在16年以后重温一次怀孕的感受。纯女人化的体验。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标志性的能力。说明她仍然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用的女人。一个健康的女人。一个有资格勾搭男人的女人。 怀孕。多么性感、多么动感的词语。 她黯然失色地返家,途中接到屠秋莎的短信。我回来了。屠秋莎在短信里说,今晚去你家蹭饭吧? 清川表示欢迎,她顺路到车站等着屠秋莎。屠秋莎没有乘公交车,她打的。屠秋莎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从来不去挤公交车。 “你瘦了。”一见面清川就说。 “老挝、越南能有什么美食?”屠秋莎挽住她的胳膊。 “在旅途中忘掉他了吗?”清川笑问。屠秋莎说过,她要尝试用旅行彻底忘记副市长情人。 “是的,我把这次旅行成功地当成了一次葬礼,”屠秋莎说,“他的葬礼。” “我想象着,死了的他终于属于我了。我为他料理后事,为他送葬,还穿着黑色丧服——事实上那是我和他的结婚礼服。他的葬礼是我真正的婚礼,是我一生的高xdx潮,是我所有伤痛的补偿。” “你还见他吗?”清川直击核心。 “我一到家,他就来了,”屠秋莎沉湎在她的爱情葬礼中,神情低柔,“我没有让他进屋,我隔着防盗门对他说,你已经死了,你在过去的时间河流里溺毙了,消亡了。” “悲愤出诗人!”清川哗笑。 “他可能明白了,也可能没有明白,但他答应永远不再打扰我。” 清川为屠秋莎买了一匣她最爱吃的椰蓉蛋,领她回家。清川对屠秋莎讲述了满城的病,讲述了桃,但没有提到萧坚白。 “虽说齐大非偶,但花满城这种卑鄙的小男人,也绝不可托付终生。”屠秋莎痛定思痛地总结。 “还有,你家那个钟点工,一看就是闷骚的货!”她说。 “白白中了他的障眼术,”清川道,“他做出一副落水狗的惨相,害我同情他这么多年!” “现在的男人都懂得出卖色相,博取女人的怜悯吗?”屠秋莎讪笑道。 “也许他们全读过男装版的《灰姑娘》。”清川泄气。 打开大门,一屋子的人,笑语喧哗,高谈阔论,浓烈的香烟味扑鼻而来。清川下意识收住脚,以为走错了家门。犹疑间,小保姆看见她了,从人堆里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委屈地申诉道: “俞阿姨,这帮人自称是花叔叔老家的亲戚,赖着不走,还非要我给他们做饭吃……” “谁赖着不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挑衅道,“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儿本来就是我哥的家,我爱住多久住多久!” 清川认出来了,这嚣张跋扈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花满城的弟弟,以务农为生的花满楼。此人游手好闲,早年因偷窃罪被判入狱两年,是花家的一员大将。土生土长的农村痞子。 “请坐,请坐……”清川虚弱地应付着。 “妈也来了。”花满楼告诉她。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衣,连标签都没摘,吊在脖子后面,喜气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声妈,亲亲热热地搀扶着老太太,说您老人家气色不错,又说咱们都挺惦念您的。一脸虚情假意的欢喜。 “农民都喜欢成群结伙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对着这群人,清川头痛欲裂。花家亲属没一盏省油的灯,从前一度跑来打秋风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不光是直系亲属,连邻里街坊都大言不惭地号称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猫阿狗都领来城里观观光,过过洋荤。一来,个个都是大老爷们的派头,蹭吃蹭喝,游山玩水,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提一个“走”字儿,颇有错把花家当自家的气势。 幸好不待清川忍无可忍地发作,满城先行撵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么三五幢房子,谁家来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满城,说你家是搞扶贫工程还是怎么的,长年有农民兄弟上门。 满城耿耿于怀,当天就把亲戚扫地出门。从此,花家人绝了迹。但在逢年过节,满城会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车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邻,留下丰厚的压岁钱。 满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电话里向他姐姐花满枝提过。隔着听筒,清川不知道花满枝的想法,只听见她唔唔应着,一句话都不说。清川心想,抑郁症是新近被医学界高度重视起来的一种疾病,置身农村,花满枝不见得有充足的认识。因此当下没太留意她的态度。 谁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为首的花家大军气势汹汹地赶了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员,包括花满城的堂兄表弟什么的,大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根木棍,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队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儿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称。 这位18岁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农村妇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厉害的人物,有过抡棒退贼的光辉记录。她守寡多年,单身一人,种高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个儿女。 “满城身体不太好。”清川实言相告。 “身体不好?”花老太咄咄逼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连地址都不跟我们花家人讲一声,害得我们到处去问。你把你疯疯癫癫的娘接到家里,请了保姆,太上皇一样伺候着。你们姓俞的享受着豪华的大房子,想方设法把我儿子扔进疯人院,还说他身体不好?!” 随着花老太的慷慨陈词,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母亲旁边。见状,清川惟有保持缄默。既然老太太是来吵架的,那么她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脸,她没有精力迎接一场新的战争。 屠秋莎眼见来者不善,伶俐地闪身挡在他们中间,乖巧地问候,伯母,饿了吧?吃了饭再聊啊。她一迭连声地叫唤着小保姆,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让她立马到楼下的中餐厅叫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伯母,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里迢迢地来,这一餐,就算是我给您老人家接风!”屠秋莎满面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赶着问她身体可好,庄稼可好,有几个孙儿孙女,云云。 老太婆给她一掇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发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没一会儿,花老太居然将她引为知己,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向她诉起苦来: “……我这一生可不容易……三个孩子,就是满城读书争气……满城才3岁,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爹是怎么死的?”清川在一旁听了,追问道。满城的父亲去世年深日久,花家人从来没有正面提到过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都出去要饭了,他爹抹不开面子,又没别的法子。他那个人,一向有什么事都掖在心里,不跟我商量,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憋着。我一领孩子出门借粮食,他后脚就跳了井……”花老太抽泣起来。 “性格内向?绝食?那不是抑郁症吗?”清川自言自语。 “有什么不妥吗?”屠秋莎问她。 “这病是有遗传的,”清川道,“满城进医院的时候,主治大夫就问过好几遍,他家里有没有抑郁症的病史,我当时不知情,还跟医生指天发誓说没有……” “俞清川,你这女人也忒狠毒了!”满城的姐姐花满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进疯人院不说,还赖着是我爹遗传了他。青天白日的,上有,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杀人不见血?!”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屠秋莎适时打岔,率先把准备动粗的花满枝请到餐桌边。 小保姆已经领着餐厅的两名女服务生,端上来满桌的菜肴。那十来条汉子赶了远路,早就饥肠辘辘了,掐灭烟蒂,搭讪着挨近餐桌。 屠秋莎说声请,十几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同时伸过来,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正中的一盘清蒸桂鱼,顷刻间只剩一具光秃秃的骨架。一伙人接着进攻叫花鸡,连肉带骨地撕一大块,徒手捏着,大口大口地吞吃,汁水滴得满桌满地。一匣权充饭后甜点的椰蓉蛋,更是被糟蹋得掺不忍睹,花老太边吃还边埋怨鸡蛋没煮熟。 “真真是暴殄天物。”屠秋莎低语道,她替清川心疼雪白的餐桌和餐厅雪白的瓷砖地面。 清川苦笑,她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忙着添了两碗饭,夹些菜,给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母亲和媚媚送进去。母亲缩在书房的墙角,吓得战战兢兢的,直发抖。清川一来,她像见了救星,扑过来,拽住清川不放,哆哆嗦嗦地指着外面,向清川告状: “坏人!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打我……” “他们恐吓外婆,要她交出我爸,否则就把她绑进疯人院。”媚媚在旁边解说。 “没办法,是他们无知,不懂得你爸爸的病情。”清川叹口气,蹲下身,用勺子给母亲喂饭。 “我奶奶也太不讲理了,带这么一大帮人,又不是出殡!”媚媚嘟起嘴。 “别瞎说!”清川制止她,“要给你奶奶听见,准定以为你咒你爸!” “我刚才听到你们讲话了,我爷爷是自杀身亡的,”媚媚闷闷不乐,“我在网上查过了,抑郁症的遗传性是很强的,保不定哪天传到我身上……” “大小姐,我求求你,别给我添乱了。”清川闭闭眼睛,作晕厥状。 “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拦我,也千万甭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媚媚一脸的视死如归。 “行!”清川不怒反笑,“你记得通知我一声儿,咱娘俩儿一块儿抹脖子上吊去!” 晚餐后,舟车劳顿的花家部队呈现出溃散状,汉子们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如残兵败将一般。清川征询花老太的意见,建议大家到附近的旅店住下来。花老太手一挥,眼一横,说,咱就住这儿!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倒要瞅瞅,谁有本事把我撵出去?! 话已至此,清川只好安排一干人挤在家里。幸而是夏季,被褥尽数取出来,铺垫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勉强能够安营扎寨。 清川紧急召来弟弟西夏,让他无论如何把母亲和小保姆接去暂住,凑合几天。西夏嗫嚅,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岳母又糖尿病发作。 “俞西夏,你还认不认你的母亲?!”清川怒喝。 “好吧,我在宾馆包间房,先把妈安顿下来。”西夏不情不愿地打了的士,好说歹说,把母亲哄了去。媚媚呢,清川叫她收拾一只小皮箱,跟着屠秋莎走。清川把屠秋莎和媚媚一路送到街口。 “简直像搞白色恐怖,”媚媚在楼道里不满地嘀咕,“敌人一到,地下党就得赶紧疏散。” 屠秋莎噗嗤一声笑了。 “别那么多废话,避避风头再回来,”清川叮嘱,“好好听屠阿姨的话,早睡早起,按时写作业,把英语老师指定的那几本课外书读完。” “还有,不许熬夜上网,开学就高三了,你也快17岁了,虽然学校减负,不组织暑假辅导班,但你自个儿得有危机意识,我就不相信我女儿的理想是成为公共汽车驾驶员、电脑打字员或者商场售货员!”清川委婉地教育媚媚。 “瞧瞧,瞧瞧,你这不是鄙视广大劳动人民是什么?!”媚媚贫嘴。 送走了女儿,清川反身进屋。 花家军 花家军已全体就寝,电灯熄灭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过客厅里的几张地铺,回到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她一惊,黑暗中鼾声如雷,一股汗酸味迎面扑来。原来花老太和花满枝嫌弃客卧的床太小,母女俩自作主张睡到主卧室的大床上来了。 清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眼明手快地从花满枝下巴底下抢救出自己的真丝睡衣。不幸的是,睡衣已经沾满了唾沫星子。他妈的,花满枝把它当成围嘴儿了! 清川暗自呻吟一声,退到客卧去。谁知道客卧更惨,弥漫着男人的大脚丫子臭。两个大老爷们,光着身子,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清川赶紧掩上门。 细一察看,花家军竟然反客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根本没给清川留下苟延残喘之地。清川无处安身,只好拖一只软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摇椅中,摇晃着,以身殉蚊子。 在潮热的夏夜里,清川自嘲地想着,这时候最该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军,而是她。她应该学习旧社会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小媳妇,遭受了冤屈欺压,悲悲怆怆地哭一回,往横梁挂条结实的绳子,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里去,脚一蹬,两眼翻白,一命呜呼。 ok了。 想着想着,她迷糊过去。蒙眬间,客厅的电话轰响不止。她惊跳起来,光脚跑去接听。迷迷瞪瞪中,她以为是满城在医院出了什么事故。那还了得!花家人还不得生吞活剥地吃了她! 那头却是西夏。西夏长嘘短叹地向她求援,说是母亲一踏进宾馆,就嚷嚷着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无比,把拦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头,磕伤了下颌。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进医院,整整缝了七针。 “直闹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话筒靠近母亲,清川立即听见老太太连哭带骂的嘟囔,间杂着摔杯子摔椅子的声响。 “姐,这屋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剩,都给老祖宗扔墙上碰坏了。她这会儿抓在手里的,是宾馆的咖啡壶,搪瓷的,还能对付着蹦跶几下。”西夏哀叹。 清川揉揉疼痛的太阳穴,恨不得立时三刻气绝身亡,自此远离这个牵丝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强撑着,出门打车赶到宾馆,抚慰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清川,马上破涕为笑,把头放在清川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动弹,僵直地坐着,与西夏大眼瞪小眼,挨过了幽凉的后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浑然忘却夜里的行径,没事人似的,哼哼着黄梅小调,拖来笤帚,清扫地毯上的玻璃残渣。一边扫着,一边斥责道,谁家的孩子,这么蛮横?瞧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视一笑。两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伤,委屈得不行,辞工不干了。清川替她结清工钱,把她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回乡的车票,又匆匆忙忙赶往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一开门,清川手忙脚乱地挑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小姑娘,谈妥工钱条件,办好手续,一路领去宾馆。西夏请了半天假,寸步不离地在宾馆看护母亲。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腾出手来,拭了拭满脑门的汗水。 “我妈太淘了,”他声音嘶哑,两眼发红,惊魂未定地说,“一转身,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护栏上去了,吓得我!” “妈再淘,能有你小时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碜我!”西夏正色道,“我知道妈宠我,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不,就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丢家里,把生病的老岳母甩医院里,难道我还对不住妈?” “新鲜了!还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声,掉头急急往家赶。 不出她所料,家里已经闹翻天了。那帮农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床发现主人不见了,以为是畏罪潜逃,炸开了锅,一片沸腾。清川提着一大袋豆浆油条小笼包进门时,花满枝正在义愤填膺地挥手高叫: “走,咱报派出所去!我不信这城里就没天理、没王法了!还能跑了她臭娘们儿不成?!” 舒舒坦坦吃饱了清川买回来的早餐,花家军神清气爽地抹抹嘴,打几个响嗝,趾高气扬地命令清川,要她领他们去疯人院看望满城。 一行人声势壮猛地登上公交车,舌尖嘴利地议论起关于疯人院的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那儿的医生要打人的,用电棍打。满城的堂兄诡秘地说着。花老太一听就急了,当众号哭起来。 “俞清川,你欺负我们花家是弱势群体,把我儿子送进疯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挺时髦的,居然学会了一个新名词,弱势群体。全车的人轰然发笑,随着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齐刷刷对准清川。 清川羞得无地自容,拼命低头,使劲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将脸蒙住,再用一张白纸遮着,上书几个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医院住院区,门卫拦着,不让进,说是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探视,必须有医生的特殊批准。花满枝遂提出见见主治大夫。萧坚白那天不当班,他的助手出来接见花家大部队。萧坚白的助手资历不浅,是萧坚白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郁症。 “你们这是什么黑店?!清清爽爽的人,凭什么把人家当疯子关起来?”花满楼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位是——”萧坚白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花满城的亲属!”花满枝站了出来,气焰嚣张地自报家门。 “大夫,我儿子没疯,他真的没疯。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他出来,我求求你了!”花老太激动得很,说着说着,腿一软,就跪下了。 “他是没疯,谁说他疯了?”萧坚白的助手一把搀住她。 “既然没疯,你们为什么听信俞清川胡言乱语,把他关到疯人院?!”老太太顿时声高八斗,兴师问罪。 萧坚白的助手不解地望望清川,清川被排挤在人群的外围,歉疚地遥遥朝他笑了一笑。他明白过来,好脾气地向众人解释道: “花先生患的是抑郁症,抑郁症跟精神分裂症一点儿关联都没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他把清川之前对花家人讲过若干次的有关抑郁症的常识复述了一遍,花老太将信将疑,不住拿眼望向花满枝和花满楼。花满枝大声说: “妈,咱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不定,他跟俞清川是一对狗男女,设计陷害咱们满城呢!” 花老太一听有理,又来了劲,口口声声要把儿子营救出来。萧坚白的助手劝说无效,干脆向他们宣布政策——医院的规定是,病人入院出院,都须经过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按照法律程序,第一顺序的监护人,应当是配偶。也就是说,没有清川的同意,谁都不可能擅自作主,把满城接出医院。 “不过呢,你们可以进去看看花先生。你们会发现,他确实需要住院治疗。”他说。 萧坚白的助手高估了花家军的素质,他误认为当他们亲眼见到满城悲观厌世的状态,就会自然而然打消带走他的念头,从而配合并支持医院的治疗方案。 结果恰恰相反。 满城刚接受完电击疗法,气息衰弱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花老太一见,不由得放声大哭,一口一个我的儿,一口一个心肝肉,抱住满城的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别碰我……”满城虚弱地挣开她。 花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收了泪,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与花家众人面面相觑。花满枝略一迟疑,倾身上前,握住弟弟的手,接着大放悲声: “满城,我的傻弟弟,有人要害你啊!我们是来救你的!” “别碰我……”满城烦躁地扭动身子。 病房内静默了瞬间。然后,花老太面朝清川,双目喷火。 “是你!”她指着清川,声嘶力竭地叫嚷,“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是你把他害成这样!我不会放过你!我要找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评理!” 清川沉默不语。 “就是她!”花满枝跳出来声援母亲,“她把我弟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给我打!往死里打!”花满楼一声令下,十来条大汉蜂拥而上,把清川团团围住。病床上的满城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清川酸楚地僵立着,感到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凄惶。 混战尚未开场,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冲散了。花家大军遭到了严厉的警告,当即被驱逐出医院。为避免遭遇伏击,清川稍后一步,留在医院里暂且避难。好心的保安送来一杯水,让她坐在空荡荡的门卫室里歇息。 清川猛然发现,兢兢业业地活到了不惑之年,她居然无家可归了。 心理医生 当夜清川在屠秋莎家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她就赶到医院去。翌日是星期三,萧坚白到精神病医院上班的日子。她要见他。她需要他的排解,需要他的意见。 挨到中午,她溜进萧坚白的办公室。萧坚白态度和蔼地听她倾诉,客观地帮她分析利弊。他的眼光是冷静的,仿佛在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绝大部分农民对抑郁症缺乏正确的认知……”萧坚白说,“身为妻子,你应该顶住压力,挽救你的丈夫。假如他由于你的软弱,被接出了医院,病情加重,自杀身亡,你将会负疚终生,抱憾终生……” “……此时你可以住到朋友家,避免正面冲突……下一步尽量集中你丈夫亲友的力量,一起为他治病……至于策略,可以试着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先说服思想不太保守的年轻亲友,再由他们劝说老年人……”萧坚白字斟句酌地建议着。 清川茅塞顿开。 “怎么样,你还好吧?”萧坚白隐晦地问道。 清川知道他的语意。她坦白告诉他,自己到妇科医院检查过了,排除了怀孕的可能性。月经失调是内分泌紊乱,精神过度紧张所致。 “是吗?” “我太累了……”清川唏嘘。 萧坚白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双臂有力地把她搂进怀里。他俯下头,毛毛糙糙地吻她,他的舌头和牙龈残留着口香糖的气息。原来他已做好准备,他肯定她会来的。 清川不由得浑身发软,虽然明知自己是在做着愚蠢的游戏,可是她无法跟欲望对抗。被期待的欲望。被征服的欲望。 精神的欲望。 清川已经发觉,萧坚白对亲吻和抚摩毫无兴致。他的吻,只是为了掩饰直奔主题的急切。 短短数次的粘和,清川洞悉了他的全部步骤。一成不变的程序。整个过程中,他对她的上半身漠不关心,对她引以为傲的曲线优美的脖颈和脊骨视而不见,甚至可以不染指她的rx房。除非她有要求。 他是个乏味的男人。缺乏情趣,缺乏性爱文化的素养。 “你会离开我吗?”他含糊地问道。 清川不吱声。 “你会离开我吗?”他再问。 清川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这冷静冷酷的男人,长相很好,家庭很完美,学术事业处于登峰造极的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与学术辩论会所表现出的傲气和锐气,使医学界的同行们刮目相看,他们敬畏他,对他的成就肃然起敬。然而他为什么要担心露水情人俞清川的离去? 这是一个谜。 清川对此的理解是,萧坚白的偷情生活,不是他社会生涯的延展,而是相反。偷情,只是一个貌似强大的男人乞求怜悯的一种方式。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掉,双手空空地等待着由偷情带来的不确定性以及伤害。 “这是最后一次……”他喃喃道。 “唔?”清川一怔。 “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到香港探望女儿,之后转道英国,进行跨国科研合作项目的研究,半年以后才会回来……”他解释着。 “你会等我吗?”他饥渴地望着她。 清川没有回答。没有意义。她知道。 半年后,满城或许治愈出院了,或许复发自尽了。而她照旧是萧夫人的博士研究生,照旧是萧夫人的下属,萧坚白会忘记她的身体。如果需要,他会物色到新的、美丽的、茫然失措的病人家属,调戏她们,占有她们,接着遗忘她们。 也许是告别的缘故,萧坚白有意放缓节拍。他破例温柔地吻她的胸部。清川很卖力地逗引他,使劲吸附住他,恨不能将他融化在自己体内。 萧坚白很有耐性,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强硬。有一度,他似乎有所悸动,但很快就归于沉寂,裹足停顿,不肯前行半步。 下午上班的时间临近了,走廊里传出了护士走动的脚步声。萧坚白尴尬地直起身来,系好裤带,勉强对她笑了笑。 清川默默整理衣饰。 “你终于胜出了……”萧坚白在她身后轻声叹息道。 清川转头望着他。她明白了,其实萧坚白早已看透了她。不错,她嫉妒他的夫人。出众的丈夫,成功的事业。虽然萧夫人是她的导师加领导,她仍然习惯性地暗中与她较劲。很明显,萧坚白是击败萧夫人唯一的利器。这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在于萧坚白本人。他是清川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睿智、博学、英武。她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想掠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品行,摧毁他的体力。 最终,她做到了。她赢了。她俘虏了萧夫人的丈夫,并且让这个男人在床榻上成为一蹶不振的弱者。 “知道木桶定律?一只木桶的盛水量由最短的木片决定,”萧坚白苦涩地笑道,“是的,你这个骨子里充满战斗欲的女人,你剥光了我们夫妻,窥见了我们精神的裸体,你发掘出了我们身上最短的那一块木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纳我?清川想问。在众多病患家属中,萧坚白挑中了关系最危险的她。她凝视着他。突然间,她懂了。无论是萧坚白,还是宗见,他们同样找出了她生命里最短的那一块木片。他们轻易发现了它。 那就是情欲。 藏在纤细的骨骼中的情欲。藏在冷峻的眼神里的情欲。藏在紧闭的嘴唇间的情欲。藏在干涩的手指尖的情欲。藏在平静的头发丝的情欲。 她的情欲。 清川知道,她和萧坚白完了。这样的完结,不是由于萧夫人的存在,不是由于即将到来的时空的距离,而是肉体的缘由。 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彼此。 清川听到了终场的铃响。青年时代,露天电影散场时的那种铃声,在片尾字幕推出的刹那,蓦然响起,尖利而突兀—— 他们从身体开始,在身体结束。 第七章 小橙 康复以后,满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其事地向清川提出分手。理由是他爱上了一位名叫小橙的女子。他要离婚,休掉不贞洁的清川,给他爱的姑娘一个正当的名分。 小橙是满城的护工,她陪伴着他,在精神病医院度过了枯寂的三个月。三个月的时光,犹如一场悠长的冬眠,先是死气沉沉,逐渐复苏,进入半清醒半沉醉的状态,最后,完全地醒来了。 除了药物和医生,还有一层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小橙。从对小橙产生好感开始,满城意识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对于重症抑郁症患者而言,爱的体验几乎象征着生存的能力。 开初照顾满城的,其实是小橙的父亲,跟满城年岁相仿的中年汉子。有一天中午,他向清川请假,说是有事要回一趟近郊农村的家。清川允许了。 返回时,小橙的父亲拎着一只蛇皮口袋,往地上一倒,是十来斤沉甸甸的夏橙,连枝带叶,闪耀着露珠的光。原来小橙的父亲特地打自家果园的树上摘了果实,带给满城和清川尝尝鲜。 小橙的父亲通红着脸,老实憨厚地解释道,他另找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决意跳槽。可是护工这份活计,他不打算舍弃,就把女儿领来顶缺。 小橙的父亲说,护士长是他的远房亲戚,如果清川觉得女孩子看护满城不方便,也没关系,他去求护士长给小橙安排打扫清洁之类的零活,等新的病人进来了,再转做护工。 说这番话的时候,清川正剥开一个新鲜的夏橙,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不忍心回绝这位勤劳精明的父亲,于是转而征求满城的意见。 “既然来了,就留下试试吧。”满城懒懒地表态。 “丫头,快过来,见见花叔叔俞阿姨!”小橙的父亲大着嗓门向过道里喊了一嗓子。一个高大壮硕的姑娘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粗手笨脚,面孔却是怯生生的,扭捏地站在门边,羞赧得连头都不敢抬。 “这孩子,没见过世面,缩头缩脑的。”小橙的父亲讨好地笑着,“不过您二位尽管放心,她干活是很麻利的,在咱们那儿,她种庄稼放牛羊,样样都行,能顶一男的!” 清川笑了。小橙的父亲相貌委琐,口才倒是不错,活脱脱一个产品推销员。她瞅一眼五大三粗的小姑娘,那孩子相貌出奇地粗肥,简直有男扮女装的嫌疑,看来确实像她父亲吹嘘的那么孔武有力。 满城转过脸去,他不喜欢她。这丫头太肥壮,让他想到功利的桃,想到他曾用钱睡过的肥女人。他的过去是一幅泛黄的画卷,模糊了,悠远了,浸透在了水中,飘散在了风里。他不想再去触及往事的尸骸。 没隔几天,小橙断断续续地告诉清川,她的父亲是赌徒,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稍微挣点儿钱,就心急火燎、猴急猴急地跑去赌博。她是长女,底下有两个上中学的弟弟妹妹,母亲受不了父亲的劣根,与人私奔了。至于护士长是他们家亲戚的说法,那是她父亲撒谎的,假如清川不要她,她在这儿就没了立锥之地。 清川听她说得凄惨,生出怜悯之心。况且她做事细致,晚上在满城病床旁支起一张租赁的行军床,和衣而卧,白昼则一心一意地坐在病房里,守着满城,哪儿都不去。清川便正式将她留了下来。 小橙就这样羁留在了满城的养病历程中。 满城同病室的老大爷羡慕不已,撺掇着儿女照样去请一位结实驯服的女孩子,忠实地背着他上楼下楼。这位老大爷是住进医院戒除药瘾的,他吃安眠药吃上了瘾。家属为老大爷雇的男护工,成天不见人影儿,一有机会就溜出去,到处吆喝人打扑克牌。 满城对老大爷的称羡不以为意,淡淡地说,花钱嘛,当然得雇个听话的。此时的小姑娘,给予满城的印象,只是温顺而已。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反抗,不辩驳,不偷懒,一一照办不误。 慢慢地,满城从差遣她的过程中觉出了妙趣。他闲极无聊,生出花样来,故意让她给自己喂饭,或是派她步行五站路,去买回一本无关痛痒的书。 “喂,过来!”满城这样叫她。 一听到召唤,小姑娘脚不沾地地飞奔到他跟前,垂手而立,听候他的使唤。面对满城,她从不主动开口,满城问一句,她答一句,语句精练到了极点。可是清川一来,情形就不同了,小丫头憋坏了,不歇气地向着清川絮叨身家琐事,有说有笑。 “你怕我,是吗?你当我是疯子,会打人的那种?”满城做个龇牙咧嘴的模样,吓唬她。小姑娘惊怯地往后一闪。满城恶毒地笑了。 “你多大?”满城问道。 “20岁。”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20岁?”满城惊愕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这孩子嫩秧秧的,一张胖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胸部却没有明显的起伏,一径的肥实,看上去像发育未全的初中女生。 “你读过书吗?”满城再问。 “读到高二。” “辍学了?” “是,弟弟妹妹的成绩比我好,让他们接着读。” “你叫什么?”满城想起问她的名字,他一直叫她“喂”。 小姑娘说,她叫小橙。 “小橙?好名字!好名字!”满城不住地点头。 从那以后,他就叫她小橙。他叫她,小橙,过来!小姑娘噔噔噔跑来,结果他并没有事。无缘无故的,就想叫叫她的名字,就想看她慌慌张张地奔过来。 他喜欢橙这个字眼的语感,在念叨的间隙,会有微甜的分泌物涌入口腔,清凉而湿润。他望着她被自己支使得团团乱转的身影,心里生出由衷的快慰。水果般丰肥的女人,总能让他心驰神往。 小橙逐渐跟满城混熟了,她知道了抑郁症患者与俗称的疯子南辕北辙,于是不再畏惧满城,有时还会故意逗弄逗弄他,在他焦急呼唤的时候,躲在门边悄悄发笑。 “花叔叔,人家织毛衣呢!您要是没什么打紧事,就别老叫我,好不好?”她撒娇地说着。 小橙在满城面前越来越放肆,她的笑声大胆起来,眼光闪亮起来,露出少女的顽皮劲。她问了满城一大堆孩子气的问题,譬如,花叔叔,您真的姓花,花朵的花?譬如,俞阿姨是大学教师,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满城不厌其烦地与她探讨一些人文方面的话题。小橙像个虔诚的小朋友,用两手托着下巴,无限崇拜地注视着他。满城一天天看熟了小橙的相貌。其实小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女孩子,水嫩的脸,圆鼓鼓的身形远非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 这一点,满城是后来才知晓的。外表幼嫩的小橙摊开四肢,顺从地躺在他的身下,丰盈性感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性感的男鞋 满城是在出院前两周把小橙弄上床的。那时候,同病室的老大爷治愈回家,而新的病人尚未入住。满城与小橙朝夕相处,谈笑风生。清川的学校已经开学,她放心地让这女儿一般的小姑娘陪着满城。 小橙的明眸,令满城有了充盈的感觉。这个丰满、大气、开朗的少女,兼具了男画家与桃所共有的美感。那是满城毕生迷恋过的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小橙的现身,如蒙天赐,让他再度把握住了生命的真实。 一天傍晚,满城决定跟小橙一起出去散散步。他脱掉病号服,换上棉质的衬衣长裤,向护士请了假,携着小橙,去了医院附近的河堤。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河岸边,河水汹涌,卷起阵阵大风。风吹在脸上,寒意陡生。时值秋天,堤岸内的梧桐树已然枯败,大片大片的黄叶悠悠缓缓地落下来。 这么多天了,满城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行走着。他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向小橙说起半生的落魄,半生的憋屈。他没有悲哀,只是平静地说着。他的诉说,是对那远远的、一去不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我是个听话的下属,领导叫我学狗叫,我绝对不会学猫叫。”他戏谑地说着。 小橙掩嘴笑。 “在我眼里,所有的领导都是老虎,”他说,“我把自己关在了一个等级森严的笼子里——尊敬自己的管理者,执行他们的各种命令。这种感觉就像面对一群老虎,它们是尊贵的、高贵的,有着超乎寻常的辨别力,值得我俯首称臣。” 小橙偷笑不已。 “我感谢我的妻子,”满城诚实地表述,“是她扛住了来自我母亲和家人的压力,一意孤行地让我住院治疗,否则,我可能已经自行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为了我,清川东躲西藏,在朋友家住了半个多月,直到我病情缓解,亲口对我母亲说,希望能够得到有效的治疗,他们才算放过清川,打道回府。”满城说。 满城对那混乱不堪的一段了然于心,无知的家人们将清川逼得无家可归,整日在外避难。如果不是满城出面斡旋,花家大军有本事把清川剁成肉酱。 “花叔叔,您很爱俞阿姨吧?”小橙稚气地问。 “不,我不再爱她……”满城停下脚步,久久凝视着小橙清澈的双眸。 小橙不知所措,慌乱地垂下眼睑。她的赧颜,使满城心旌摇动。他把持不住,低下头,亲吻她。小橙的嘴唇薄薄的,轻软如花瓣。 在瞬间的惊诧过后,满城遭到了来自小橙的顽强抵抗。小橙流着泪,不留情面地对着他拳打脚踢。有一拳,击中他的胃部,他痛得弯下腰去。 但在夜里,满城还是成功地瓦解了小橙的警戒。他在她耳畔山盟海誓,百般深情,百般缠绵。小橙禁不起被一个城市男人所爱的诱惑,心乱如麻地同意他吻了她。当满城试图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时,她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可是,那一巴掌已包含了言不由衷的味道,是强弩之末。满城锲而不舍地对天发誓,许以爱情的诱饵、婚姻的承诺。小橙最终放弃了抵抗,缴械投降,把自己稚嫩洁净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了他。 之后,小橙原形毕露。这个姑娘的生活习性超乎满城想象。 她嗜酒。 “咱们喝一杯吧。”这是她对满城最常说的一句话。 小橙的祖父是个酒鬼,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小橙出生后由祖父看管。婴儿一哭,老头就醉醺醺地往她的嘴里滴几滴白酒。小橙是在酒精的浸泡里长大的。 成年后,农活繁重。小橙往往在晚间喝上一杯,就像村庄里的那些男人们,酗酒,猜拳,并以此作为对于不公正的命运的公开挑衅。 精神病医院的病人被严令禁止接触酒精,作为护工,小橙之前只能每天偷偷喝上一小杯,解解馋,再狠命刷牙,去掉口腔残留的酒精气息。 但当满城睡了她,她就变得肆无忌惮了,不仅喝,而且要满城替她买酒。满城奢侈地为她买了一瓶本城出产的老窖,花了一百多块钱。结果小橙不喜欢,嫌酒味浅淡。她的要求很低,一盅零沽老白干。她对高昂的名酒持有怀疑态度,嫌淡。 喝了酒,她有恃无恐地缠住他,一声不响地开始做爱。她完全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而她是他的护工。 出院的前一夜,她喝醉了。望着满城,一味地傻笑。 她给满城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倒了另一杯酒,一仰脖,喝光。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眼神中出现了难以揣测的冷漠。 她背过身去,慢慢除去外衣和长裤。她站在屋子中央,抬头挺胸,非常矜持,把自己当成了举世瞩目的模特,或是行为艺术家,无视满城的存在。然后,忽然地,她泄了气,垂下头来。 满城在桃的身上,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态。肥女人的心理,让人难以捉摸。 小橙穿着乳罩和内裤站在那里,带着醉意,沉思默想。蓦然间,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她回过头来,久久地盯着满城。 接着,她把拖鞋一左一右地踢飞出去。拖鞋沿着两条单调的抛物线,分别跌撞在墙头和门边。她光着脚,走到床前,理所当然地把脚伸入满城的皮鞋,试了试大小。 满城有一双大脚,他的脚与他的身胚不成比例,他穿43码的鞋!小橙的脚放进去,空荡荡的。但她坚持穿着黑色、方形的男式皮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身着内衣的、娇嫩欲滴的女人,穿着一双极不恰当的男鞋。这本身就是一个魔幻的景象。小橙停下来,面对满城,脱掉内衣,仍然穿着满城的皮鞋,双腿赤裸,下身纤毫毕现。 在这一瞬间,满城激动了。他意识到小橙同样激动。他不耐久等,把穿着硕大男鞋的小橙拖到床上,不顾鞋子的脏污,与之翻滚起来。 模拟人生 得知这一切,清川表现镇定。她面色和善地将紧张得瑟瑟发抖的小橙叫到身边来,把满城的日用物品一一清点给她,就像是前任秘书跟继任者,完成着一桩公事公办的文案交接。 清川是否暗自庆幸,终究摆脱了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这样的猜想,让满城稍感挫败,同时也让他再度验证了自己的决断是明智的。 在绝境中,满城分析过自己的人生,连同他的婚姻。不错,清川在理论上是他的佳偶人选,她知书识理、勤俭持家,又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没有那班市井妇人的唠叨、恶俗。然而症结就在于此。清川的表象太出众了,她的上进心太强,她的事业太顺畅,她的生活不知不觉成为满城的参照物,他下意识地模仿她,盲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随她一路前进的脚步,不断地以她为样板,修正和完善自己,以期赢得世俗公认的成就与地位,以便与她相匹配。 他好比《项链》里那个虚荣的玛蒂尔德,因为接受了一场舞会的邀约,不得不订做一条赴约的新裙子。有了华贵的裙子,不得不为自己光秃秃的脖子找寻饰物,于是在阔朋友那里借了一条项链。跳舞后,项链遗失了。命运生硬的链条戛然断裂,这个女人悲惨的一生就此拉开帷幕。 是的,清川正是满城不该赶赴的一场盛宴。他资质有限,不足以跟上她的舞步,哪怕累得气绝身亡,仍然合不上她的节拍。但是,当他看清自身的定位,搭配相似的女子,他也可以拥有清寒的幸福。 他确知,年轻卑微的乡下女孩小橙,将会毕生感激他的垂爱,将会虔诚地陪伴他开掘出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一道成为它的主人。 例如小橙的赌棍父亲多次上门来,涎皮赖脸地找准女婿满城索要赌资。满城用区区几十元现金和一堆深奥的大道理哄走了未来的岳父。他应付自如地处理着琐碎烦闷的局面,小橙则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满城陶醉于她的目光。 此外,休完病假,满城回到人事局,发现自己连档案处的位置都失去了。领导宣称,为方便他休养,把他调到了新近成立的接待办公室。所谓接待办公室,就是在门岗处搭建一间小屋,一桌一椅。满城坐在里头,每当有生人进入人事局,他便站出来盘查究竟,为其指明方向。雅称呢,是接待办公室。事实上,满城不过行使了门岗的部分职责。 档案处的那些旧同事们,忽然间形同陌路。迎头碰见了,对方不约而同地昂然掠过,当他透明。尤其是副市长夫人小乙,一张脸冷得能滴下冰来,生怕被他沾上身似的。 但是不打紧,满城的新伴侣是小橙,一个生涩的乡下女子,而不是堂皇闪耀的大学教师俞清川。哪怕满城当真沦落到了守门人的窘境,好歹仍是月薪两千元的公务员。小橙依然是高攀。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不容置疑的大丈夫,能够让她依偎和倚靠。 满城向清川表达了真诚的忏悔,甚至提出,一应财产,分文不取,以作补偿。他只求速速逃离清川,他相信,一旦远离了她的视线,压力就自动解除,不论是快乐生动地活着,还是自甘堕落地腐烂下去,他都会变得自在从容,毫无拘束。 清川听了他的道歉,微微笑起来。她的笑容有着明显的轻视。似乎面对着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那家伙穷疯了,想入非非了,夸下海口。叫花子的诺言,是海市蜃楼,不作数的。 满城不知道,他和清川在对彼此的误解中沾沾自喜。在清川的心目里,导致满城决断离异的真正诱因,不是小橙,不是满城的痛醒,而是无辜的宗见。 “像满城那种封建思想浓厚的小男人,怎么能够忍受那赤裸裸的一幕?老婆与别的男人私通,那可是比砍头还要大的羞辱!”清川对屠秋莎说。 “那么你呢?你当真愿意离婚?”屠秋莎问道。 “一把即将跌停的股票,有下家原价购买,你能不出手吗?”清川反问。 对于离婚,清川没有犹豫,她已经折腾得万念俱灰。何况母亲痴呆了,她不必再对着一无所知的母亲模拟一出虚假而完美的人生。观众的退场,意味着演出的终结,即便是在中场。 财产最终由清川作主,进行了公正的分割。人事局的那套福利房,归满城所有。为媚媚上大学储备的十万元现金、新购的按揭房,归清川所有。至于媚媚的抚养权,清川义不容辞地拿下了。满城自愿负担媚媚每月生活费三百元,直到媚媚大学毕业为止。 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由于双方当事人的痛快,顺顺当当地休止了。 失婚女中年 一个人供养偌大的一套房,清川颇为吃力。为增加收入,除了广告公司的兼职以外,她在成人夜校又兼了一份工,教授经济法,每周授课三次,都在晚间,每月课时费一千五百元。 清川辛辛苦苦为生计奔波,家务就尽数交予小保姆。母亲和媚媚的一应事务,她都没工夫插手过问。媚媚学校接连召开的两次家长会,清川都错过了。 周末的夜晚,她在网上收集撰写博士论文的案例。屠秋莎的电话打了过来,十万火急地非要她出门一趟。她懒洋洋地换了外衣,打的过去。 屠秋莎说了一个街名,那是本市著名的酒吧聚居区。清川找到屠秋莎说的那家酒吧,在屠秋莎对面坐下来,打个大大的呵欠。酒吧里光线昏暗,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染了绿色的头发,坐在高脚凳上,情深意浓地喃喃私语。 屠女士好端端的,一丝不苟地化了浓妆,毫发无损。 “你不是说,发生了要命的事吗?”清川不悦道。 “两桩事,一桩要命的,一桩搞笑的,你要先听哪一桩?”屠秋莎故弄玄虚。 “先听搞笑的吧,”清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我累得慌,经不起刺激。” “在家里坐久了,会生霉的,”屠秋莎眉飞色舞地说,“出来走一走,你会发现好男人多得目不暇接。” “好男人?我呸!”清川啐她,“就连我这等无知妇孺,都知晓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 “喂,你不会是被花先生传染了抑郁症吧?这么悲观!”屠秋莎训斥道,“瞧瞧人家,住进医院,还不忘顺手牵羊钓一条美人鱼!你不会打算坐在家里,为他守节吧?” 清川冷笑。 “最近我爱上一个男人。”屠秋莎说。 类似的话,她经常说。相当于最近我看上一件衣服。或者最近我相中一款小吃。清川不以为意。 “那就嫁给他吧。”清川随口敷衍。 “不成,毕竟不是初婚,一冲动,什么人都是有可能的,”屠秋莎冷静得很,“经过这番磨砺,我对伴侣要求更高,希望他知情识趣,经济有基础,学养涵养都是一流。” “市面上不出售这种货色。”清川嗤之以鼻。 “有是有的,但要眼疾手快,否则,数以万计的女人冲在你前头,你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先去练习短跑吧。”清川讪笑。 “听着!给你念一则搞笑的新闻,标题叫做英国白领母亲忍辱卖身持家,”屠秋莎对着手机屏幕,一字一句地念,“唐·阿南道尔是一名离异的法律文秘,虽然年仅30岁,却已经操持着一个有6名孩子的大家庭,一家人住在一所带庭院的大房子里。阿南道尔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发誓要给孩子们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但大房子和6个孩子昂贵的私立学校学费却让她入不敷出。于是,阿南道尔换上‘职业装’——黑色蕾丝花边内衣和吊带长袜,出发了……三年来,她一直过着双重的生活,白天是法律文秘,晚上出卖肉体,当然,她赚到了很多钱……” “这么悲惨的事,也算有趣?”清川蹙眉,打断她,“快说那桩要命的,说完,我要回家查资料。” “先喝完这杯酒。”屠秋莎把杯子递到她跟前。 清川品尝一小口,酒很辣。她放下杯子。她不喜欢酒。任何一种酒,她都不喜欢。 “屠女士,常言道,男人酒后失德,女人酒后失身,”清川笑道,“你这家伙,一个人耗在这儿喝闷酒,你可要当心绿眼睛的色狼们酒后乱性!” “这家酒吧的品种比较齐全,有墨西哥的龙舌兰,有巴西的兰姆,有琴酒,有伏特加,还有用这些酒对出来的鸡尾酒,”屠秋莎头头是道地介绍道,“阁下现在品尝的,是加拿大威士忌对水,加冰块,再佐以柠檬,被称为‘加拿大雾’。” “怎么,你改行研究酒道了?”清川嘲笑。 “知道我为什么叫这种酒?”屠秋莎抬眼注视着她。 “屠女士,别玩儿了,我这种为生活奋进的失婚女中年,没闲心琢磨这些调调。”清川发牢骚。 “因为媚媚就爱点‘加拿大雾’。” 清川皱皱眉,一时反应不过来。 “俞清川,你的女儿花百媚,正在如火如荼地谈恋爱。”屠秋莎一字一顿地说。 屠秋莎告诉清川,她在酒吧先后遇见媚媚两次,两次媚媚都是跟一名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一起。两人手牵着手,坐在吧台前煞有介事地喝酒聊天。第一次,屠秋莎没太在意。但第二次,媚媚和那男孩子在微醺的酒意中,当众激烈拥吻。屠秋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男女之事,小孩子通常是没有自控能力的。”屠秋莎含蓄地提醒清川。 清川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趁媚媚上学,清川偷看了她的电子邮箱。媚媚这个小笨蛋,电子邮箱的密码是她的生日,清川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解了,长驱直入。 屠秋莎说得没错,媚媚是在谈恋爱。她给男孩子发过去的邮件里,有一张自拍的相片。相片里的媚媚搔首弄姿,冶艳得像个小妖精。 小妖精在邮件里挑逗地说,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腔调成熟得如同一只桃子,蜜水稠稠地淌出来,沾住手指和双唇。 清川思索良久,决定做一名开明的单身母亲,而不是大吵大闹,抑或像媚媚初中的那一次早恋,横加干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找出一些生理卫生的读物,放在媚媚的书桌上。她记得曾在一本杂志上偶然读到一个案例,一个无知少女去见中年男网友,男人欲行不轨,女孩子拼力反抗,最终挣脱了,保全了贞操。但在挣扎时,两人发生了接触。一个月以后,仍是处女的女孩子意外发觉自己怀孕了。原来在浮表的摩擦中,男人的精液游进了女孩子体内,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清川专程去了学校的图书馆,千辛万苦查到那本杂志,将文章复印下来,一并搁在媚媚的书桌上。连带地,她还放了一份报纸。那期报纸公布了合格避孕套的品牌名称。 “老妈,你这是什么意思?”翌日早餐时,媚媚主动提起。 “妈妈希望你懂得保护自己。”清川温言道。 “老妈,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大胸脯和细腰的女人?”媚媚借机与她探讨,表情妩媚得很。 清川想到那张相片,媚媚妖冶的面孔,嘟起的小肿嘴。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媚媚一定很爱那男孩子,而那家伙的嗜好多半是惹火的封面女郎。 “据我所知,”清川正面引导她,“有品位的男人,欣赏的是女人的气质、聪明、脱俗,略有一点点脾气,而又善解人意。” 媚媚挑挑眉毛,显然听不进去。她把一片土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然后扔在盘子里,睬也不睬它。媚媚够瘦了,却还拼命地节食,并且渴望拥有丰润的胸。多么矛盾。 清川暗中叹口气。一名女子,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与经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没有料想到的是,缘于她的疏忽放任,媚媚终归还是出了事。 那天晚上,清川在夜校授课,她的手机拨到振动档,在皮包里摇动不已。她没来由地忐忑,以为是家中母亲有不妥,因此仓促地收场,提早下了课。 她照号码回拨过去,接听的人是媚媚。媚媚在电话那端痛哭失声,语焉不详地求清川赶快过去救她。清川跌跌撞撞赶到时,媚媚窝在一间小旅馆的单人房中,哀哀哭泣。她的外套不见了,只穿背心短裤,长头发纠缠不清地贴在脸上、脖颈上,因为汗的缘故,雪白的薄棉背心紧贴在她身上。内裤是媚媚自己买的,短得可怕,露出一双细长结实的腿。少女的腿。 一路上,清川设想了无数恐怖的状况,比如绑架,比如打劫。在每一种设想中,媚媚都是血肉模糊、遍体伤残的。此刻见女儿完好无损,清川那颗几乎跃出胸膛的心,终于安稳地归复原位。 “妈妈!”媚媚哭着扑过来。 “怎么了,宝贝?”清川索性吻吻她乱糟糟的头发,拥住她温香的身体。这孩子自从上初中,被她和满城棒打鸳鸯,从此跟她格格不入,从不与她亲昵,肢体的碰触更是匪夷所思。 “妈妈!”媚媚更紧地贴着清川,眼泪糊在她脸上。清川忽然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那是从媚媚的口腔里散发出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清川麻痹的神经恢复感知,她警觉起来,“你为什么会呆在这里?!” 媚媚哭得背过气去。清川把衣冠不整的女儿搂在怀中,她知道,屠秋莎暗示过的她潜意识里忧虑着的危险,真的降临到了媚媚头上。 媚媚被奸污了。 在派出所里,媚媚涕泪交流地详细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那一晚,她和小男友原本约定在酒吧见面,不知为什么,男孩子爽了约。媚媚很失落,叫了一杯酒,独自喝下去。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与她搭讪。媚媚阅历有限,不加设防,伤心惶惑地向他倾诉了自己不成形的恋爱故事。男人做出很同情的样子,掏钱请她喝酒,很多很多的酒。而后在迷醉中,媚媚被他带到了附近的小旅馆。 媚媚说,那男人一共欺负了她两次。第一次很痛,流了不少的血。第二次还是很痛。事后,男人强行把她钱包里的五十块钱拿走了。 “你认得他的模样吗?”做笔录的警察问。 媚媚摇头,哭得一塌糊涂。她边哭边说,酒吧灯光暗淡,而且她心事重重,压根儿没注意那男人的面容。后来,到了旅馆,她已经喝醉了,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男人一挥手,掐灭了电灯,她就在黑暗里被他侵占了。 清川听得痛心疾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这个荒唐糊涂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女儿呢?!身为母亲,她简直有忙中出错的嫌疑,似乎没有生给女儿一种叫做大脑的器官! “好吧,咱们先到医院去,做个相应的检查。”女警合上记录本。媚媚不自觉地发着抖。清川心如刀割,把这个可怜可悲的小东西拥在怀里。 在医院里,医生提取了残存的体液,为媚媚口服了紧急避孕药和消炎药。媚媚的下体被弄伤了,医生开了几瓶外用药,嘱咐她每天早晚擦拭伤口。 身心受创的媚媚,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她每晚做梦,梦见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凶神恶煞地加害于她。媚媚从梦中吓醒,满头大汗。 清川这些天陪着媚媚同睡,每每被她惊醒,痛惜地为她拭去汗水,如同她婴儿时代一般轻轻哄拍她,直到她重新入睡。母女俩的感情突飞猛进。媚媚对清川的依恋日渐溢于言表,再不似往昔,玩世不恭地自称为青春期的小怪物,封清川做更年期的老怪物。 媚媚小男友的失约,业已查明。原来男孩子的父母察觉到儿子在谈恋爱,对儿子严加管束,晚间一概不许出门。事发当晚,男孩子被母亲反锁屋内,脱身不得。 遭受重挫的媚媚,心灰意冷,对男女间的小情小趣不再好奇,她慎重地向同班的小男友宣布了分手的决定。那晚发生在媚媚身上的惨祸,由于清川和媚媚的老师联袂保密,媚媚的同学与小男友并不知情。因此媚媚没来由地提出决裂,小男友反而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低沉忧愁,成绩一落千丈。 晚餐时,媚媚将小男友的伤心复述给清川听。媚媚说,那男孩子是物理科代表,新近的物理测验,居然闹了个不及格。 “我的愿望,是考到第一名。”媚媚双目炯炯有神地宣称道。她的表情是坚定的、决绝的,甚至,有淡淡的冷酷。 遭此大劫,媚媚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全副武装地投入到学习之中,这本身已经是一个谢天谢地的好现象。清川万分庆幸,她不敢奢求更多。 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媚媚果真大获全胜,从班级里十几名的排序,跃居到了万众瞩目的状元宝座,综合排名在全年级八百名学生当中,是光彩熠熠的第三名。在家长会上,校长当众鼓励清川,让她为媚媚冲刺北京大学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这一次,母女俩可谓出尽风头。 领到成绩单的那个夜晚,媚媚再度梦见遭受男人的凌辱。她尖叫着醒过来,咻咻喘息。清川坐起身,默默抱住她颤抖的身子。过了好半天,媚媚仰起轮廓精致的尖下巴,望着清川,彷徨地问道: “性是一种很肮脏的东西,对吗?” 冷幽默 在单位组织的年度体检中,清川被查出肺部有一小块不明阴影。校医院的医生不敢怠慢,叫她到正规的大医院复查。清川狐疑,私下翻阅了医书,得知肺部阴影是肺癌的典型症状之一。 她没有遵照医嘱,即刻前往别家医院复检。她惊恐了半个月。她怕——当死亡逼近,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像电视连续剧里的那些角色,视死如归地慷慨陈词,号称勇者无惧什么的。 清川的后顾之忧太多了,患痴呆症的母亲,被强暴后的女儿,她们都离不开她,她必须妥善地、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她们的生活。母亲,可以拜托给弟弟。媚媚呢,万般无奈,只得跟随她的父亲。至于按揭贷款购买的房子,她准备卖掉,所获余款,分别留给母亲和媚媚。 考虑周全,清川方才有些微勇气面对绝症。她去了本市规模最大的一间医院,挂了癌症的专科号。这一次她没有告诉屠秋莎。生是一个人生,死是一个人死。生死关头,何必拖累旁人。 医生看过校医院的x光片,神色严峻地让她再去照一遍x光。新的光片很快就出来了,清川的肺部健康明朗,没有任何阴影的存在。 “误诊。”医生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 清川将信将疑,返回学校医院,查问因果。校医院的负责人立即出面向她道歉,原来清川不是唯一被误诊的倒霉鬼,在体检中,由于机器出了故障,照出来的光片,有好几张都出现了不明物。等校医院发现了问题,那些受害者已经跟清川一样,经历了一场大悲大恸的考验。 清川心情大好,打算去参加满城的婚礼。满城的婚礼请柬,早早就发到了清川和媚媚手中。这种场合,清川本来是断然不会出席的,但经历了生与死的玩笑,她改变了主意,预备下一份丰厚的贺礼,额外烘焙了一只夹馅芝士蛋糕,领着媚媚前去观礼。 婚礼在近郊的农庄举行,客人大多是小橙家的亲友,满城的至亲并没有到场。小橙的赌棍父亲西装革履,看见清川,只当不认识。几个月不见,满城发了福,红光满面的,穿西服,打领带,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小橙是一身廉价的红衣红裙,衬衣太过紧绷,勒得密密匝匝的,从背后看去,阡陌纵横。 “老妈,她的背影就像四环路的沙盘,肥肉一道一道的。”媚媚鬼头鬼脑地评价。 “不许胡说,她是你父亲的妻子,也就是你的长辈。”清川教训她。 “我爸是怎么回事?”媚媚继续道,“是不是每天呆在家里吃山珍海味,为什么一下子就胖成这样?” 清川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哦,我知道了,”媚媚恍然大悟,孩子气地说,“他太太一定是给他吃多了用饲料添加剂喂养的猪,一不留心,就被激素给催肥了。” “瞎说!”清川打她一下。 婚礼很寒伧,连基本仪式都省略掉了。满城的一位老态龙钟的远房亲戚文绉绉地致了贺词,然后就直接由新郎新娘向来宾敬酒。小橙很慌张,把酒洒在了裙边,一条劣质的红裙子弄湿了,开始脱色,显得斑驳。 食物也极普通,不外乎大鱼大肉,清川带去的夹馅芝士蛋糕反倒是最出彩的,被客人们哄抢一空。大家纷纷打听这是哪家点心铺的手艺。 清川心生感慨,往屠秋莎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上帝是很有幽默感的,时刻与我们开玩笑。我们严肃地生活着,却总是得到最为荒诞的结果。 屠秋莎收到了,立即回复过来。屠秋莎说,我正跟上次与你提到的那个新近爱上的男人吃西餐。他色迷迷地约我上宾馆。我准备吃完饭就一脚踹开他。 “老妈,你争口气,”媚媚突然靠过来,腻在清川怀中,嗲嗲地说,“将来你要是再结婚的话,至少得在五星级酒店举行隆重的西式结婚典礼。” “妈妈只要好好活着,好好跟媚媚在一起,此生足矣。”清川搂住女儿,莞尔一笑。 2005年7月20日第一稿 8月22日第二稿 9月12日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