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信笺》 一、深夜的来客 “那时候是在半夜过后,十二点钟已经敲过了好一会。昨天上半天下了一阵疏疏的秋雨,午后两三点钟虽住了雨点,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到了晚饭后八点钟光景,忽又下起大雨来,足足注泻了三个多钟头。虽然不能把‘倾盆’的字样形容那雨势,但屋檐下的水溜中奔流不绝,屋后的两只大缸都已储满了水,便可见雨势的一斑。但到了十一点过后,呼呼的风声转了方向,雨脚便渐渐地收束。 “我因着要赶制模范教养院的两张图样,不能不漏夜工作。当我工作的时候,最怕人家的打扰和一切声响的股耳。我在今年春天所以离了我镇中叔父的老家,在这地方建造这一所小小的屋子,就为着要避嚣取静的缘故。但昨夜里嗤嗤的雨声和叮步的檐马,已扰得我心神不宁;后来风声代替了雨声,吹得全属子的玻璃窗都轧轧地乱响起来。屋子后面原有几棵老松,因着风力的压迫,发出一阵阵抵抗的吼声:另有一种鬼啸似的声响,也夹杂在松涛声中,越发刺激我的神经。我的屋子的面面,为着要掩蔽阳光,种了几行竹竿,这时竟也萧萧瑟瑟地发出断续的哀鸣。我实在厌烦极了,好几回想掷笔而起,可是因着交卷期限的迫促,不能不强制着继续工作。 “风的威权虽然不能直接伸展到我的屋子里来,但我的书室中却已弥漫了阴寒的秋意。我把这件哗叽的短格,扣紧了银子,吸着一支纸烟,借此解除些寒气。我正重新提起笔来,绘着那张教养院的底层平面图,忽而仿佛有门铃响动的声音,不禁使我停笔倾听:但仔细听时,却又非无铃声。我一边继续画图,一壁想:‘这样的深夜,赛马场里的干事朱先生,不见得再会赶来闲谈罢?就是新村中的那两位先生,也不致于再来扰人要?’ “离我这住屋半里路光景,就是那新村的基地。上月里,那所筹备员的住屋落成以后,就有一个处那和一个姓资的筹备员亲自来规划。他们每到晚上,时常到我这里来商量工程和计划材料。那新村的图样,我本来也曾参加过一部分意见,所以他们来和我讨论,我原是义不容辞的。不过在我工作当儿,他们来从中打扰,委实有些讨厌。所以那时候我静听了一会,并无门铃声音,自己正自安慰;不料第二次的门铃又响了。 “这时候外面的风声恰巧稍稍作歇,铃声便分外清晰。 一这不禁抱怨地说:“唉,果真是门铃响。德兴,快下拨来开门。’ “老实说,我既然憎恶这两个人,实在不愿意掏了笔走出去开他们进来。可是那题在阁楼上的仆人德兴却还没有下楼。 我又提高了喉咙,喊道“德兴,德兴,快起来!外面有客呢!” “那时我的绘图工作仍没有停顿,耳朵中却在留意听德兴慢慢地走下楼来,又听得他走到外面去投铁闩开门的声音。接着,突然有一种惊呼声音。 “哎哟!怎么倒了!” 那呼声似字是德兴喊出来的。我不由不展了一振。为什么呀?我正自疑惑,又听得德兴继续地呼叫。 “先生,快出来!快些!——快!——’ “我不能不惊诧了,丢了笔立起身来。我走出了书室,穿过客室,又开门走进那近前门的市道。我刚才跨出了客室的门,便觉得一阵冷风直扑我的脸上,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前门已开了一扇。那一阵阵挟着雨丝的尖风,直向着门口里乱刺,德兴靠在门口发抖。南道中本来有一盏光力较弱的电灯。我借着灯光,走近些一瞧,我的浑身的毛发也不期然而然地坚了起来! “门槛上横着一个人。上半身在门口里面,下半身仍拥在门外的阶石上。那人正覆面向下,一时瞧不出是谁,但瞧见他穿的是一件淡色的夹袍和一件深色的马褂,头上的一项黑色呢帽,却已落在门口里面的地板上面。 “我忙问德兴道:‘他是谁?喝醉了?快扶他起来! “德兴听了我的命令,不但没有遵从的表示,却反而向门里面退缩了几步。他的牙齿也在捉对打架。 “他断续地说:‘我——我怕他不——不像醉啊!我——我怕得很!——先生,你——你自己——’ “我不再发话,走上两步,扶着那人的两服,要想提他起来,一边还向他招呼。 “朋友,起来!你是谁?” “唉,汪先生,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两只手把他的身子提了一提,便告诉我这个人已不像是和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了!那身体不但沉重,而且僵硬,足够使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可是我自信我的神经还不算太弱。我既提他不起,便鼓足全力,使他的身体略略离地,乘势一翻,便把他翻了一个面。灯光照在一个灰白的脸上,我才认识他就是傅样勤。 “他的眼睛紧闭着,两片失血的嘴唇却张得很大,露出两行惨白可怕的牙齿。那种可怕的情形,我此刻实在不忍回想!他的左胸口上,还突出一种黑色的东西。我仔细一瞧,才知是一把刀柄。那刀锋分明已深深地陷入他的胸膛中! 读者们读了上面一节的表白,不是要觉得有些儿突兀吗?请原谅,现在让我把这事的来由申说几句。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日那天的早晨,我正在霍桑窝里闲谈。松沪警局的侦探长姚国英,忽赶来向霍桑求助。姚国英的年龄已过四十,在上海警界里的资格很老。他和霍桑的交谊,也有好几年历史。他的瘦长的身材,谦和的态度,和整齐的衣冠,都使他显得和一般警探们不同。他在职务上也很勇于任事。可惜他所受教育不够,学识差些,侦探们所必需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也比较缺乏,所以有时在探案上不免误入歧途。这是他的缺点。 这天早晨他带着一件惊奇的疑案,来访霍桑一同往江湾去察勘。 他说:“这是一件难得听见的奇怪案子!办起来一定很棘手。一个人胸膛中插了一把刀,半夜里去捺人家的门铃,开门后就躺倒不动。想想看!奇怪不奇怪?” 我的好奇本能立即激动起来。霍桑也并不例外。 他说:“真是太奇怪!详情怎么样?” 姚国英说:“江湾有一个建筑工程师许志公,就是我们微沪市政厅的工程师许志新的弟弟。许志公在昨天夜里遇到了一件奇事。半夜里有人去按铃叫门,等到开门出去,那来客就死在他的门口,胸口还插着一把刀。这死的人叫做傅祥鳞,就是我们局长的外甥。今天清早江湾的警区里,派了专差来报告这件案子。我觉得这招干的重量不轻,你老人家如果有兴,最好和我一块儿往江湾去走一趟。因为这案子既有我直属上司的关系,当然不能怠慢;而且案中人和被杀人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物;死状又这样子离奇,势必要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我自问自己的力量委实不够——” 霍桑忽高兴地插嘴说:“国英兄,别说什么客套话。这案子的本身,已引起了我的兴味,就是你不叫我去,我也要跟你会开开眼界。更凑巧的,我们这位包朗先生今天也是星期休假,闲着没事、我想他一定也不会扫我们的兴。” 姚国英忙点头道:“正是巧板。包先生若肯同去,那更是求之不得。 我笑着应道:“你们既然都这样的客气,那我也不能不说一句愿意‘附鲢’了。 这天上午十点钟时,我们已到达江湾。我们先到江湾警局里去接洽一下。区长胡秋帆,本也是我们的旧识,那时候不在区里。但那区里的巡官陆樵竺,本是杭州普厅里的一个侦探,调到江湾来不久,我们还没有见过面。这人是一个大胖子,面颊上堆着两块紫红色的厚肉,穿一件宽博的黑缎马甲,黑绸夹袍,袖口上卷起了一半,露着里面雪白的衬衣;头上戴的瓜皮帽,位置也不大端正。他身上有两个特征——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他说话时眼珠常转动不定,似乎故意要表示他的机敏。他还有一种演剧式的习惯,说话的时候,不时翘起他的右手的大拇指,并且忽上忽下地挥动作势。这种种都足以表示他是一个道地吃过侦探饭的人物。 他也久闻霍桑的名字,见面时自然有一番敷衍。霍桑照例也应酬了几句。但当我们从警区往发案处的途中,他向姚国英陈说案情的时候,霍桑只用旁观的态度留心倾听,绝不参加什么意见。 陆樵竺说:“这案子第一个疑问,就是那傅祥鳞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要是自杀,为什么要死在许志公的门口?并且他按门铃的举动,在他自己下刀以前呢?或是在下刀以后呢?这些疑问都没有相当的证明。若说被杀——” 姚国英忽阻止他道:“樵竺兄,你有这样的见解,足见你对于你的职务非常勤奋。不过你有什么意见,不妨等一会发表,此刻似乎还嫌早些。 我觉得这陆樵竺委实太要表功,这几句没趣话,他是自己讨来吃的。 许志公的寓所是一宅两层楼的西式屋子,位置在汽车路的旁边,到江湾镇的镇口,只有两三分钟的路。屋子完全是青水砖砌成的,窗门都漆着白色,上面盖着本国瓦的屋顶,虽是新构,但颜色古雅,并无丝毫火气。屋的面积不大,约四五间光景,但式样玲珑,成一种斜梭形,很觉美观。屋子四月都是草地,前面的一片草地,种些花卉,约有半亩宽广。中间夹着一条碎石路,直接屋子前门的三级石阶。草地外有一行网眼形的篱笆围着。屋后还种着竹材。篱笆门外不到五十码地步,就是那煤屑销的汽车路了。 我们踏着缓慢的步子,通过篱笆门,从那草地中间的一条碎石小径上经过。霍桑的目光一路向上下左右瞧察。我们走到了屋前,就踏上石阶,一进屋子,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傅祥鳞的尸体,和一个守在旁边的警士。 那尸体仍横在门口里面的地板上。死者的年龄约在二十五六,下颇带尖形,颊肉惨白而瘦郝,灰暗的嘴唇却相当厚。他的专泽的头发虽已散乱,但修剪得非常齐整。他身上穿一件百色直贡腑的马褂,灿黄的钮子是九成金的。他的夹袍是一种青灰而带紫色闪光的外国钢,脚上穿一双保口的新式外圈缎鞋,外面套着橡皮会鞋,一双糙米色的丝袜是高价的舶来品。从他的装束上测度,很像是一个在消费和享用上有专长的所谓“少爷”。那把凶刀还插在他的胸口,刀柄上有一块黑布裹着,故而马补上并无血迹。 霍桑和姚国英俯着身子勘察了好一会,姚国英便向陆樵竺问话。 “这死尸的状态,你初见时就是这样的?” 陈樵竺摇头说;“不是,我在今晨一点多钟第一次来时,这尸体恰巧横在门口。我因着这样子阻碍出入,故而亲自动手把他拖进来的。 姚国英皱着眉头,冷冷地答道:“出进总有后门可以代用。你怎么擅自移动尸体? 从地位上说,姚国英是总局的探长,当然是陆樵应的上级官。但我默察陆樵竺的嘴里虽然认错,他的神气却并没有屈服的表示。 他答道:“现在我觉得委实有些地鲁莽。不过这死尸的原来状态,我已画成一个图形;还有尸身上发见的东西,我也都已记载明白。” 姚国英微微点了点头,就回过头来和许志公招呼。许志公早已从里面出来,赶过来和我们招呼。他的年纪大概还不到三十,身材瘦长,穿一身淡灰色阔柳条哗叽的西装,足上一双黄色尖形的皮鞋是簇崭新的。他的脸形带些长方,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两条浓黑的眉毛,界着一个高而直的鼻子,足当得挺秀的考语。不过这时候他的脸上灰白失血,眼眶上现些黑圈,显见他自从受了这惊变以后,一直还没有合眼睡过。 我们在一间精致雅洁的客室中坐定以后,姚国英就问他上夜里发案的值由。他就把经历的始末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我觉得他所说的一席话情景非常逼真,所以改变了我记述的惯例,先把它记在本篇的开端。这一种记叙层次上的变更,似乎是执笔人的特权,读者们大概也可以容许罢。 二、已往的事实 我们听了许志公所说的故事,室中静了一静。我靠着沙发,用冷观的眼光,观察这客室的景状。客室的容积约有十四尺见方,布置是西式的,家具都是廉价的洋松。壁上的字画中西具备,但中式的居多,也没有名家手笔。这里固然说不上富丽,但雅洁舒适可算兼而有之。我又转换对象,默察客室中各人的状态。霍桑把右手叉着他的下颌,肘骨抵住在椅子圈上,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凝视在地板上面,似乎他正在把许志公的说话细细咀嚼。姚国英却把他手中的纸烟,凑着他座旁的一只痰盂,缓缓地用指弹去烟上的灰烬,也默默地不发一言。独有那本区巡官陆樵竺现出一种不安于座的样子。他的两只手忽而握着椅圈,忽而互相搓着,好几次要想发话,但先前跳国英给他的教训,似乎还没有完全失效,又不敢随便乱说。 许志公的确是一个英敏干练的少年,但瞧他叙述的一番经历,层次的清晰,措词的文雅,已足见他有相当的修养。他说完了这一番话,他的一双带暗影的眼睛向我们四个人的脸上瞧来瞧去,仿佛要寻求我们的同情。可是我们都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接口。他又把头低了下去,显然有些地失望,又像不知如何才好。 一会,姚国英才开口答话。“许先生,你昨夜的经历委实是很离奇恐怖的。但我知道你和死者是本来相识的。可不是?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许志公。他抬起头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答道:“正是,姚先生。我本来要把我和他的关系说出来了。我和傅样磷,不但相识,还是朋友;并且不止是寻常的朋友,有很深的关系。说得明白些,我们起先是同学,后来是朋友,末后又变做了情敌! 我的耳官一接受那“情敌”的名词,好奇心又紧张了几分。这里面不会有某种香艳曲折的罗曼史吗?霍桑的身子也坐直了。他的手不再叉着他的下颔,睁着眼睛瞧那少年,不过仍旧不发表什么。姚国英正要把纸烟送到嘴里去呼吸,这几句坦白的表示,立即拉住了那只送烟的手。 姚探长作惊奇声道:“喔!原来如此。那末你和死者的关系究竟怎么样,清你说得更详细些。 许志公定了定神,才说:“是的,我应当说得明白些。我和他从小是同镇的,在小学里的时候,他和我同班。接着我们同往上海,升入了中学,虽不同校,但彼此的往还仍旧是很密切的。在大学时,他在南京,我在上海,踪迹比较疏些。后来他往日本去习法政,我却不再求学,就在上海谋生。 “他回国以后,在家闲居。他常到上海去住上一月半月,我也不时回来,所以我也常和他会唔。在这时期,我们同爱着一个女子,便从朋友变成了情敌。但情场上的斗争,我到底失败了。他既赢得那女子的爱,现在已经正式订婚了。 那少年略略停顿,微微叹一口气。大家都不打岔,忍耐地等他继续。 志公又说;“现在我和他的感情是相当恶劣了,路上偶然相见,各不招呼。老实说一句。我是失败的人,围着他的幸胜,对于他当然没有好感。但假使他的器量宽大些,见面时不把那一副虚骄的嘴脸对我,我自然也不会始终不理睬他。但他是很编狭的,神气上实在太使人难堪。我自知也不肯低首下人,所以我们的友谊到底没有恢复。现在凭空里出了这一回事,我的处境真是十二分尴尬!一个情场角胜的奏凯人,忽而死在一个失败者的门前!诸位先生,猜想一想,我的地位怎样?我的感想又怎样?”最后的结束又是一声感叹。 霍桑忽点了点头,表示同情的样子。他第一次开口。 他说:“许先生,你眼前的地位,受着当然的嫌疑,确实是很困难的。但那个和死者订婚的女子是谁?” 许志公顿了一顿,才道:“伊也是本镇人。不过——不过——”他踌躇了一下,瞧着霍桑问道:“霍先生,伊的姓名,能不能不牵涉进去?” 霍桑答道:“我想在这种情势之下,伊的牵涉是难免的。但若有必要,我们在发表时也可以保守秘密。” 姚国英也附和说:“这女子无论有没有关系,我们总须查明。你应得说明白才是。” 许志公点点头。“伊叫汪玉芙,是我的较远的表妹。伊的哥哥汪镇武,是和祥徽在日本一起留学的。镇武学的是陆军,此刻在北伐军里任某种军职。伊的父亲生前本是本镇上一个有名的绅士,但现在家况方面似乎已有些儿中落。” 霍桑说:“你和汪玉芙既属表亲,当然是从小相识的。那末你和伊的交谊大概已很长久。” 许志公答道:“不错,我们当真是从小往还的;就是祥鳞也早就认识伊的。不过伊在师范里毕业以后,到南翔镇去教过两三年书,彼此曾隔离过好久。所以我们交情的一密切时期,还只有在这最近的一年多中。” 霍桑又说:“论情,你和玉范是亲戚,从戚谊达到恋爱的路径,似乎要比样做近便些,但结果你反而失败。这失败的原因是哪一点?” 许志公向霍桑瞟了一眼,低下头去,把牙齿咬着嘴唇,现出一种难于回答的神气。 他皱着眉头答道:“霍先生,我想你对于社会经验是很丰富的。你总知道恋爱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决不能用什么固定的方式来测量;尤其在这物质气焰高涨的时代,更不能以常情而论。所以我的所以失败,也不能用逻辑的方法来论断。我现在也不愿对玉芙有什么不满的表示。总而言之,我的失败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受了社会的压迫。” 许志公所说的“社会压迫”,大概是指他的经济地位说的。那死者很像是一个闲居安享的纨绔子弟,许志公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职业者。安事和尊荣,原是一般缺乏教育的女子们所羡慕的。在这以物质为重心的社会,虚荣的吸引力更大/所以恋爱的乐园中,假使不幸地被那虚荣的恶魔闯了进去,那末搏战的结果,恋爱之神往往会被驱逐出乐园以外。这个汪玉芙谅来也逃不出这恶魔的掌握,因此,许志公便终于错羽落选了。 霍桑又问道:“祥欲和玉芳几时订婚的?” 许志公说:“八月二十一日。今天是九月二十三,已经一个多月了。” 霍桑说:“他们的订婚,在你当然是最失意的一回事。你可曾有过什么表示?” 许志公突然仰起了头,张大了两目,又紧咬着嘴唇,兀自向霍桑呆视。 一会,他才婉声反问:“霍先生,你这句话指什么说的?” 霍桑答道:“譬如你或者曾斥责玉芜的薄情,或者曾和傅祥鳞有过什么争斗——” 许志公连连摇头,插口说:“没有,没有。我自问尚有人格,决不致如此。玉芙虽丢弃了我,我仍旧很谅解伊。我对祥鳞的感情固然十分恶劣,曾因此和他口角过几句,不过武力的斗殴,还不致有这种举动。” 当霍桑问话的时候,陆樵竺早已显露十二分不耐的神色。他的两手忽而摸着他的凸出的肚子,忽而除下了那顶瓜皮帽子,搔着头皮,似乎急于要找一个发话的机会。这时候他再耐不住了。 他突然插口说:“霍先生,你对于他们的恋爱问题,怎么问得这样子详细?这件案子可就是从恋爱上发生出来的?” 霍桑回过头来,向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陆先生,你的感觉委实敏锐得厉害。我还没有发表什么,你就能猜到我的心思。 陆樵竺也能感觉到霍桑这几句赞扬含着尖刺,他的脸上也能泛出一阵深紫,两只肥手不再是挥动,却在膝头上抚摩,似乎没有安放之处。若不是许志公从中解围,我不知道他怎样下场。 许志公继续说:“现在你们总已明白我的地位。刚才祥鳞的婶母吵着要来搬尸,因着还没有经检察官的检验,被警士们阻止了,但伊的说话已使我十分难堪。我和祥鳞既有这一番已往的历史,此番他死在我的门口,岂非故意要陷害我?,诸位若不能给我侦查明白,伸雪我的奇冤,那我势必要领略铁窗的风味了。不过这陷害的动机,我还不知是他自动,还是被动。因为据那位守尸的李巡长说过,死者的自杀,被杀,还是疑问。若说是自杀,他既是情战中的胜利者,此刻他已很得意地订了婚,并且不到两月,就可以圆满他们的好梦,何致因着要陷害一个失败的情敌,竟不错牺牲他的性命和幸福,这在情理上实觉说不过去。因为这种手段,比较那‘吃砒霜药老虎’的俗谚,委实还要拙劣些。 霍桑应道:“是啊!自杀的话,不但清理上说不过去,事实上也不符合。 哈,霍桑的说话已落了边际。我料想他必有某种根据,决不会凭空而发。姚国英和陆樵竺二人,都呆瞪瞪地瞧着霍桑,分明也都急切地等待他的下文。 许志公问道:“霍先生,你这句话分明已经确定祥鳞是被杀的了。你有什么根据? 霍桑缓缓说道:“那是很明显的。我瞧那把凶刀刺进得很深,位置在左胸的心房上部,刀锋向上,刀背向下。这都是和一般自杀的情形相反的。此外有一个更重要的证据,那刀柄和刀身的接笋处,还裹着一块黑布。这块布有什么作用?据我推想,作用有两种:或是用它止塞血液的外流,或是防指印存留在刀两上面。若使出于自杀,怎么会有这种不必要的谨慎举动? 陆樵线突的立直了身子,举起了右手,他的大拇指终于找到了翘起的机会。 他大声说:“对不起,我要说一句话了。霍先生,我真佩服你!你在一瞥之间,居然也已瞧明了死者是被杀的。不错!他当真是被杀的;并且是被杀以后才给人送到这屋子门口来的! 我觉得陆樵竺所用的“居然”二字,虽非荒谬,也未免有些失态。他简直以牙还牙地对霍桑实施报复了!不过他本后几句说话,已引动了霍桑的兴味。霍桑不但并无怒意,嘴角上还带着笑容,似要向他发问的样子。姚国英却先开口。 “樵竺兄,你也早知道是被杀的?但你刚才在路上时候怎么还是说些自杀被杀的活络话?” 陆樵竺摇摇头,辩道:“姚探长,你误会了。我们当公事的人,对于侦查命案,第一步自然先得辨明自杀被杀。我刚才只说了两句开端的话,就被你没口子地阻住。我哪里来得及发表我的意见?” 霍桑接嘴道:“你的话不错。现在你可以有发表的机会了。我想你此刻一定有可靠的根据报告我们哩! 陆樵竺得意极了。他的喉咙戒严已经好久,此刻忽奉到了解禁令,便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他一边伸手到玄绸夹袍的衣袋里去,摸出一本厚厚的日记册来,乘势挥动了一下,一边连连干咳了几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向来的习惯,或是他围着得意已极,才有这种忘形表示。 一会,他的左手拿着日记,并不立即展开,却像变把戏的人,先向观众们交代清楚似地说几句引子。 他说:“我现在先说检验时的经历。我当时就有一种感想,这案子实在非常幻秘。因为我从死者身上所摆得的东西,和以外的一切情状看来,都觉得有仔细研究的价值。不过我说话时,最怕人家从中拦阻,这一点要请你们几位特别原谅。” 哈,“丑人多作怪”。如果用这句话奉赠我们这位贵友,大概木会怎样过火。不过他是第一个接受这案子的人。他在这案中的地位确很重要。他的口气又象握着全案的线索,吸引力委实很大。他此刻如此作态,语意中隐隐针对着姚国英。姚国英却忍耐着并不计较。我自然也只得耐着性儿,听他发表他的高见。 三、勘验的经过 陆樵竺在我们急切的期望中开始陈述他的故事。 他说:“我得到这凶案消息的时候,已在今晨一点零五分钟。报惊的是新村筹备处的侍役陶全福。他说受了这里的委托,特地赶到镇上去报告。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穿好衣服,带了李巡民和两个弟兄,赶到这里来察验。我们走到(前,便见两扇前门,东边一扇关着,西边一扇开着。那尸体恰正塞满了半个开着的门口——上半身在门的里面,下半身在门外的阶石上。在粗心的人,那时候也许就要跨上那空着一半的阶石,去推东边那扇关着的门。但我在这种紧要的关节,决不肯轻举妄动!我先把电筒照了一照,果真得到了一种重要的证迹!” 他说到这句,忽又把右手的大拇指向上空一翘,张大了一双黑眼,向霍桑和姚国英瞧着,暗示着:“你们领教吗?”的神气。我很想问问他得到了什么样的重要证迹,但他既有约在先,不许人从中阻扰,只有等他自说。不料他竟卖关于似地并不立即说明。他忽而移转到别的题目上去。 他又说:“那时我取出纸笔,细细地绘了一个图;接着便叫我同来的弟兄,帮同把傅祥鳞的尸体索性抬进了门口里面。我向这许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兴问了几句,便着手检验尸体。我先在死者额角上摸了一摸,已冷得像冰一般,又瞧他胸口的那把刀陷得很深,一望便知这一刀刺得十二分厉害;死者中刀以后立刻就致命的。这凶刀至今保持着原状,我不曾动过,准备等你们来复验。但他衣袋中的东西,我当时都摆出来了。我这里记者账呢。” 他把日记簿翻了开来,朗声念道:“钱皮夹一只,钞票二百六十五元,十月一日期的源泰庄三千元期票一张,现洋二元,双角银币六枚。他本人的名片四张,一张名片上写了一行‘上海城内九亩地五十号’的通信地点。二十四k五号金价表一只,爱而近牌子,附连着一根金练是九成金的,练上的垂饰是两个美国金圆。一支银质的铅笔,和一本日记簿。日记簿中,参差地记着许多银钱数目,只写着“壬,八十元;张,五十元”等等,却并不写明用途。除此以外,还有两方精致的白丝巾,都是香醇破的。这几种证物,我都已交给胡区长了。现在我们但瞧他身上的大宗现款和值钱的东西,都丝毫没有缺少,便可以证明他的被杀一定不是出于盗劫。这一点,你们诸位想必都赞同罢? 姚国英向他斜乜了一眼,答道:“正是。你的高见,我们都赞同。现在请恕我插一句话。你说的死者由于被杀,又说在被杀后才被人送到这里。那你又明明知道死者被害的地点,并不在这个门口了。这两点的理由,你还没有说明白啊。 陆樵竺的大套戏法开始出彩了。他站起来走到室中央的一只圆桌面前,把手里的一本日记重新翻了开来,指给我们瞧。我和霍桑姚国英许志公也都离了座位,走到圆桌前去瞧他的戏法。 陆樵竺说:“这就是傅祥鳞倒地状的图形。你们若使认为那尸体的形态有严格注意的必要,这纸上记着尺寸,步位,方向等等,写得非常详细,尽可用做参考。这里另有一张纸,是两个足印,我刚才不是说过今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不曾粗心地就踏到阶石上去吗?你们总已看见这门口有三级阶石。当我用电筒在阶石上照时,发见了一种重要的证迹。那下面一级和中间一级的石阶上,留着两个足印。下面一级的足印,比较模糊些,第二级阶石上的一印,却非常清晰…探长,你也许早已听得过,我在浙江的时候,曾经因着一对足印,破获一件疑案。现在我又在尸体的贴近发见了两个足印。、你想,我怎能不认做重要的证迹? 霍桑不答,笑容仍留在嘴角。但姚国英似乎因着俄签的声音笑貌——不,也许连他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放射着夸功自大的气味,不由不现出憎恶厌烦的神色。许志公却在敛神地倾听。 姚探长冷冷地插口道:“不会就是死者自己的足印罢?” 陆樵竺努力摇着他的肥头,笑嘻嘻答道:“不是,不是。死者是穿着橡皮套鞋的,这足印却是皮鞋。若使这一点我还不能分别清楚,那我的常识未免太欠缺哩! 我暗暗地替姚国英捏了一把冷汗。他刚才那句问句,实在发得太轻松随意,结果反吃了陆樵竺一句奚落。但我瞧姚国英的脸上倒也不见得怎样变异。他但笑了一笑,笑容中似含着些儿轻视。 霍桑忽解围似地说:“樵竺兄,你不但眼光精敏,就是绘图的艺术也很高明。我瞧这足印非常狭长,足有十一奖时以外,确和死者尺时不同。料想那人的身子不很短罢?” 霍桑这一句话,不料又引出这位自信过深的陆樵竺的一句没礼貌的答语。 陆樵竺大声说。“霍先生,你有这样一个头脑,尽够得上做一个官家侦探了。你的眼光竟处处和我相同! 霍桑仍静默地倾听,绝对不动声色,不过他的嘴角上的微笑却溜走了。我倒有些忿忿然,替霍桑感到难受。 陆樵竺继续说:“我早已料定这个假定的凶手,身材一定是很长的。因为我揣度那足印的位置,很像是当他按门铃时留下来的。我曾实地试过,那门铃装饰在东边的框上,离地很高;若使短小的人,必须踏上第三级阶石,方才按摸得着。但这个留脚印的人,却只踏上了第二级石阶。那岂不是他身长的明证?” 霍桑对于陆樵竺的态度,起初似乎只保持静默,随便听听,而且从他的微笑上测度,分明很藐视他。这时候他挺一挺腰,忽而变了态度。他的脸容很庄肃,眼光中也露着惊异的神气。他伸出右手,在陆樵竺的肩膊上拍了一拍。 他说:“陆樵竺,你的眼力真不错!我想你就从这足印上断定死者是被杀的罢?现在你索性把移尸的根据说一说。” 哈,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倒真有几分识见!姚国英抚摸着他的瘦削的下领,向霍桑瞧着。我因着霍桑的态度改变,我的轻视樵竺的成见,竟也连带受了些影响。不过他的夸张自大的神态和那种演剧式的表情,终觉得使人不够舒服。 陆樵竺答道:“那自然。我若没有根据,怎么肯轻自发表意见?我在勘验完毕以后,曾到这屋子的左右去勘察过一回,就在竹篱的门外,又发见第二种重要证迹。你们总已瞧见竹篱和汽车道的距离,约有五十码光景。在距竹篱三十码四十码之间,有两条汽车轮的痕迹。那里是一片泥地,又在大雨之后,所以汽车轮的痕迹特别清楚。” 霍桑问道:“你可曾瞧出那车胎的牌子?” 陆樵竺顿了一顿,他的高度得意的神气,到这里才打了一个折扣。 他皱眉答道:“这个我倒没有细看。但你想这也有注意的必要? 霍桑点点头,缓缓地说:“你若使要查明这汽车的下落,这一点似乎不能不加注意。但那也不能怪你。我想你对于汽车的轮胎,一切花纹阔狭,大概没有工夫去研究;即使注意,随便瞧瞧,一定也瞧不出牌子来。我刚才倒瞧见的。那一辆汽车的发动的两个后轮,用的是邓禄普胎。 陆樵竺呆住了。他呆瞪瞪地瞧着霍桑,眼珠流耕地乱转,似要辨别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姚国英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像在暗暗地点头。我也暗暗诧异。霍桑这句话是虚幌吗?还是他实在瞧见的? 霍桑又淡淡地说:“这是不值得诧异的。我刚才走到这外面的竹篱门时,也瞧见那汽车停顿过的痕迹。大部分的轮印虽已被足印踏乱了,但那发动的两轮,却比较前面轮印得深些,因此还留着一部分可以瞧得出来。不过你是瞧见全部印迹的,一定还有很好的结果。请你说下去。” 陆樵竺点点头,似在开始表示他心中的佩服。 他继续道:“我觉得那汽车一定在那里停过。因为就在那车旁的泥地上面,还印着好几个脚印,有深有浅,进出都有。那深而进入的足印接到了竹篱门内的碎石途上,方始不见;直到门前的阶石上时,足印又再度发现。从这种种推想起来,分明有一辆汽车,载着一个死人和一个或多个活人,直到竹篱门外。那活人据了死人下车。经过泥地对,他的负担既重,足印使特别深些。后来那人把尸体负到了门口,就把它靠在门上:接着按动门铃,惊醒了里面的人;随后他才退出竹篱,又留下几个较浅的退出足印,乘了汽车逃走。霍先生,这个谁想你可也赞同?” 他说本一句时,眼光也向着霍桑,充分地表示专对他而发。姚国英默立一旁,围着陆樵竺对于他的漠视,引起了严重消不安。 他冷冷地问道:“那本那辆汽车是本镇的?还是从上海来的?那汽车逃去的方向也很重要,你也可普查明白?”’ 陆樵竺回头答道:“这个还待进行。镇上有汽车的人家只有三四家,查起来并不困难。若要从车迹上侦查逃走的方向,这条是长途汽车路,来往的车迹很多,如怕你也不容易决定。” 这两个人的语气,彼此都已带些意气。霍桑也已没得。他向我有含意地瞧了一瞧,眼光中仿佛含有一种暗示:“这个人确实不可轻视呢!” 他随向陆樵座造:“你的推想境有考虑的价值。不过那人为什么要按两次门铃,很觉困人的脑筋。你对于这一点可有什么见解?” 这问旬又出于陆樵竺的警戒线以外,使他难于应付,不由不低头沉吟。 霍桑又露出些笑容,自动转篷地说:“好,现在我们姑且再向那开门的仆人问几句话。许先生,请你把德兴叫送来?” 许志公应了一声,走出客室里去传唤。霍桑趁这个空儿,也从衣袋中取出一方纸来,一边向陆樵竺说话。 他说:“这个足印确是一种重要的线索。我方才进门时,看见阶石上足印杂乱,显见那原印已被别的足印路乱。现在只能借你的图形录一个副本了。”他且说且取铅笔,把陈樵室所绘的足印录了下来。他又问陆樵贸逆:“你发现足印的时候,可曾骤明白这足印是不是新鲜的?” 陆樵竺答道:“确实新鲜。这一点,我辞别得非常清楚。你总已瞧见那阶石是一种青石,琢磨得很细,留下的足印也特别清楚。并且我当时已把许志公的皮鞋比过,并不相同。” 霍桑点了点头,顺手把画好的足印图纸析了起来。那时许志公已带了徐德兴进来。那仆人的年龄已是五十开外,穿一套灰布的夹袄裤,面色微黄,鬓发已带些花白,眼光也似乎近视,有一种忠厚诚实的神气,就从他的双眸中流露出来。我后来知道这人本是许志公老宅里的二十多年的旧仆,自从许志公建了新居迁出来后,他就眼出来伺候志公。 霍桑把温婉的西客向他招呼,随即问道:“德兴,昨夜开门招接那个死客的,就是你吗?——唉!这件事委实很恐怖。莫怪你一提起了还有余悸。现在你走定神,我有两三句话问你。你但把经过的事实回答我好了。” 那德兴连连答应了几个“是”,他刚要开口,忽而外面起了一阵子喧声,似乎有好多人正在进来。 姚国英立起来走到窗口,揭开了白纱的名帘,向窗外瞧了一瞧,说:“检察厅里派人来验尸了。我们得出去接洽一下。” 陆樵竺也附和道:“我们的区长也来了。许志公,你得跟同我们出去。他们检验时,一定要向你问话哩。 霍桑说:“很好,你们先出去。我向德兴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姚国英和陆樵竺陪着许志公走出客室去,把接那检验的一行人们。客室中只留我和霍桑和那仆人徐德兴三人。 霍桑说:“现在你就把昨夜经历的事情简括些说几句。快一些,外面也许有人需要你。 徐德兴说道:“昨夜吃过夜饭,主人就进书房里去工作。到十点半时,我照常烧好了牛乳,送进书室里去。主人的夜工还很忙,天又下着大雨,我就先题。我睡得很熟,睡梦中忽被门铃的声响惊醒,其实我那时候还不能算醒。我的神智仍是半醒半胚。因为第一次主人叫我,我竟没有听得。我还希望主人自己去开门,免得我离了温暖的被窝下楼,后来我听得主人高声喊叫,我才急忙忙起身,披了一件夹袄,下楼去开门。不料一开门后,忽觉有一个人倒进来,同时一阵阴风,吹得我的毛发根根竖起来。那个人一根倒下去,便无声息。我喊他不应,拉他不动,不由不吓起来!等到主人因着我的骇叫声音出来瞧,老实说,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只能把背心靠住了板壁,再也站不稳了!” 这老人说到这句,两眼空洞地向前直机,脸上的血色完全退尽,嘴唇也微微颤动,足见他对于这恐怖的印象还是十二分深刻。 霍桑问道:“你开门以后,那死人倒进来时,门外的情景怎么样?你可曾留意?” 德兴道:“那时我吃惊不小,没有工夫瞧到门外去,不过门外也是黑越她的,瞧不出什么。” “譬如同时有一个活人站在门外,或者刚才从门外逃到竹篱外去。你可曾感觉有这样的事?” “没有,我没有瞧见。假使当时有这种事实,我虽不曾特别注意,但眼角里也许要瞧着些的。”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我知道你是睡在阁楼上的。你说你被门铃声所惊醒,是第一次铃声惊醒的,还是第二次铃声惊醒的?” 德兴答道:“‘我听得两次铃声。大概第一次铃声就惊醒了。” “那时候你可曾听得有什么汽车经过的声音?” “没有。在热天夜里,公路上汽车往来的很多,近来却难得有了。” “你可曾听得打架或惊喊的声音吗?” “‘也没有。我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别的并无异样的声音。所以我下楼的时候,心中原想不到有这样的乱子。” “你们外面的篱笆门晚上可下锁吗?” “篱笆门上虽装着铁钮,但我们晚上只随便如着,并不下镇。若使有人从外面挖开,原很容易。昨夜里我曾照样把篱门上的铁钮扣上,但发案以后,我奉了主人的命去报警,那篱门却已开着。” “昨夜是你到警区里去报警的?” “不。我主人因着一个人留在屋中害怕,故而叫我到新村筹备处去,叫醒了那个陶全福。请他代我们去报告警察。我就回进来陪主人的。” 我觉得德兴有问必答,并无留滞,语声既恳挚响亮,答话时神色自然,两目也直瞧着霍桑,绝无闪避的样子,足证他的话句句都由衷而发。 当霍桑向德兴问话时,外面的人声本已嘈杂不堪。这时候忽又有一阵子号哭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妇人的锐呼。我和霍桑都出神地倾听。那好人断断续续地喊道:“江镇武!……凶手—…凶手!是他!——我的侄儿就是他杀死的!你们总要给我侄儿伸冤啊!” 四、一箭双雕 这几句呼声不但引起了我的注意,连霍桑也不能不放弃了德兴走到外面去。我们到了客室的外面,看见南道中挤满了人。前门口有一个中年妇人,手舞足蹈地要走进门来,有几个警士和一个容深棕色西装的少年在阻止伊。伊便且哭且呼地闹着。检验吏的检验工作似乎已经完毕了。检警厅里的黄淮事,正向许志公问答。姚国英和陆樵竺并肩站着。 姚国英横目瞧着樵竺,嘴里哈着道:“这样重要的证据,你怎么竟会遗漏?” 陆樵竺却背负着两手,耸起了肩膊,默口无言。霍桑似正注意着外边的妇人,没有听得姚国英的说话。我也不知道姓国英所说的重要证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便发问。 陆樵竺似故意把别的话打盆的样子,也瞧着门口外面,说;“这女人真有些无理取闹!” 霍桑忽回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说无理取闹?伊不是喊着凶手是汪镇武吗?” 陆樵竺道:“我瞧伊的话不像是有根据的。伊不是有些发疯的样子吗? 许志公完毕了和淮事的风话,恰巧走过来。他便附和着道:“伊清晨来时,口口声声说谋杀洋战的是我,要和我为难。现在伊又寻到玉芙的哥哥汪镇武身上去了。 霍桑似答非答地说:“无论如何,我们应当让伊说个明白。 他从人丛中走到门口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那时那黄淮事和胡秋帆区长,比我们先到门外,正在那里安慰傅祥鳞的婶母。 伊仍不绝地呼喊:“汪镇武是凶手啊!他现在已经逃走了。你们快快去把他捉回来啊! 我觉得这半老妇人的两目怒睁,目珠红赤,眶圈上现着黑色,头上发会蓬乱,穿一件深栗壳色的花绸薄棉袄儿,下面没有系裙,衣钮也不曾扣齐。伊的状态确有几分疯狂。如果要和伊静静地谈话,事实上显然已办不到。伊旁边的那个面貌俊秀穿西装的少年,仍在竭力劝阻伊。我后来查明,这人叫杨伯平,是那妇人的内任,和傅祥鳞是表弟兄。 那少年高声说:“姑母,别这样。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姓汪的虽已走了,究竟逃不掉的。现在你回去,得赶紧给表兄办后事。 那上唇上留着短须的黄淮事正呆瞧着妇人的乱发,无从接口,旁边的戴眼镜高个子的胡秋帆区长,忽连连点头,乘机说话。 他说:“这话不错。姓汪的若使真是凶手,我们决不会让他漏网。现在你这样子吵闹没有用。你说汪镇武是凶手,你究竟有什么理由? 可是那妇人除了半哭半喊乱吵以外,没有别的说话。 伊的内侄杨伯平代替伊答道:“我的姑母并无子息,祥鳞表兄是兼桃的。他现在忽遭惨杀,伊受惊过度,便失了常态。伊说姓汪的有凶手嫌疑,我刚才也听得说过。昨天午后,江镇武穿了军装,到我姑母家里去找祥闻。祥城一听得他的名字,便托词不见;那姓汪的便快快地退出去。当初我姑母还不以为奇。今天早晨,一表兄的惨案喧传以后,有几个邻居告诉我的姑母,据说有好几个人瞧见汪镇武从表兄家退出去以后,曾摸着他身上佩带的手枪,向着表兄的门口和齿咒骂。现在想起来,这人确有可疑。我表兄为什么怕他不见,姓汪的为什么威吓咒骂,都是很可疑的。刚才姑母曾赶到姓汪的家里去,据说汪镇武昨夜里已经连夜走了。因这一点,他当然觉得更加可疑了。 我听了这一番话,觉得这汪镇武的确很有嫌疑,无怪死者的婶母要这样子了。霍桑虽仍处于旁观的地位,默然不语,但当我的目光移向他时,他曾向我微微点头。这一种举动,至少可以表示他对于这一节认为有注意的价值。 黄淮事自然是这时候的负责人。他便表示接受似地答道:“既然如此,这问题我们当然要加以研究。现在你姑母在这里乱噪,不成事体。你姑且先陪伊回去。你们若要把尸身扛回去安殓,也尽可以办了。这姓汪的虽已走了,如果确有关系,我们一定可以把他追回来的。你们尽放心好了。 杨伯平便又婉声劝慰他的姑母。这妇人的神志似乎已清醒了些,也已领会了淮事的说话。伊果真住了呼喊,靠着那少年的肩缓缓地退出去。 我和霍桑又回到里面。我见姚国英已把那凶刀拿在手里,刀柄上仍裹着一块黑布。他执着刀走近我们,给我们察验。 那刀的全部足有十英寸长,刀身居五分之三,刀头尖锐,刀背很厚重,刀锋雪亮,非常犀利。刀柄是牛角制的,带些儿橄榄形。这刀明明是西洋货,平常少见,好像是一种军用品。 姚国英指着刀柄上裹着的黑布,说:“因着这块黑布,刀柄上便没有指印可寻。”他说着,又摸出一方浅紫色的纸,向黄淮事说:“这把刀和这一张纸,暂且由我保存。别的证物都在胡区长那边。 黄淮事应了一声,旋过头去,向江湾警区的区长胡秋帆说话。 “你可把一切证物交给我。我打算先回厅去了。这个许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兴,都是本案的事主。这里的手续完毕以后,你应得负责送他们到厅里去候审。”他又回头来向着姚国英和霍桑说:“以后你们如果有什么发现,请随时报告。 姚国英和霍桑都答应了。那湖区长便吩咐警士们把箱子打开,将案中的证物取出来移交。霍桑走到那证物箱的近边,留神地瞧胡秋帆——一点交。 一会,霍桑忽引手指着,向黄淮事道:“淮事,可否应许我一个请求?这一本日记,能不能也暂时留下?我要细细地瞧一瞧哩。 黄淮事也应许了,接着,便带着随来的检验吏等一行人先自离去。 霍桑向姚国英说:“我们也可以走了。我打算往汪镇武家去问问。你也得去查查傅祥鳞已往的历史。但在离去以前,我还要问一句话。”他忽向许志公招一招手,似叫他走近些来。等到许志公走了过来,霍桑又继续问道:“这汪镇武既是玉芙的哥哥,当然也是你的表亲。他的行为品性,你可也深知底细?” 许志公低沉了头,顿了一顿,似乎有些滞疑不决。一会,他才缓缓答话。 “我们虽是表亲,但很疏远,我不能说深知他的底细。因为他离家太久了,我们已好久没有会面。若说他早年的性格,确是很刚直豪爽的,所以他后来在军界中干事,和他性情确很相称。 “他离家已经多少年?” “他自从到日本去学习陆军以后,便没有在家安居过一个月。我记得他在到广东去以前,曾回家来住过两个星期。那时我曾和他会过一面。后来一连三年,直到前天星期五他方才回来。 “这一次你可曾和他会过面? “还没有。我听得他回来的消息,本想约他出来谈谈,但刚才听说他已经匆匆地走了。 姚国英插口问道:“他和你的感情怎么样?” 许志公答道:“我早说过,我们会面的机会很少;故而虽没有密切的友谊,也并无恶感。 陆樵竺忽自言自语地咕着道:“我们的目光不能不放远些啊。我瞧这很像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玩意儿! “一箭双雕”?这是指什么说的?霍桑也现出注意的神气,但他也同样没有发问的机会。因为这时候姚国英忽把那张浅紫色的纸展了开来。 他问许志公道:“你瞧瞧这封信。可认得出是什么熟识人写的? 我记得这张纸就是他刚才向黄淮事要求暂时留存的,谅必有重要的关系。我也凑近去瞧瞧。那是一张浅紫色西式布纹纸的信笺,写着两行钢笔的细字,墨水是用紫罗兰色,字迹很瘦细,像是女子写的。 那纸上写着:“今夜九时,在迎月桥等你。切勿失约。知上。二十二日。 我把信念了一遍,暗忖这“二十二日”三字,分明就是昨日的日期,但约会的地点却不知道。许志公的眼光在信纸上凝视了一会,忽视出一种诧异的神气。他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接着又像自己忍住的样子。 霍桑问道:“许先生,你要说什么? 志公缓缓答道:“我知道那迎月桥就在这里赛马场的西面。 “那字迹呢? “我不认识。 姚国英忽瞧出破绽似地逼着说:“你为什么不老实说?我瞧你的神气,这纸上的字迹,你明明是认得出的。 许志公期期然道,“这——这个我不能说。我觉得这字迹似乎是见过的。但这一点关系很大,我决不能信口乱说。 姚国英道:“你放心。你即使说了出来,我们也至多用做参考罢了,当然不会得就把你的说话当凭据。你姑且说说,这字迹究竟是像谁写的? 许志公又凝滞了一下,才说:“那末,我只是随便说说。这字迹很像我的表妹汪玉芙写的。好在你们就要往汪家里去,是不是玉芙的笔迹,一间便可以明白。” 姚国英点了点头,便向胡秋帆道:“现在我们分头往汪家和傅家里去侦查。这里的一切事情,你负责办理罢。” 当我们和姚国英一同离开许家里的时候,傅家里恰巧派了人来抬尸。许家的老宅中也有几个人来。镇中的乡人们闻风来瞧热闹的,也愈聚愈多。坦士们虽竭力驱散,竹篱外仍图集了近百个人。我们三个人破了重围,方才踏上那汽车大道。那陆樵竺也急急地跟了出来。 他向我们说:“我也要往汪家去证实一下哩。 姚国英问道:“你要证实什么?” 陆樵竺道:“我要证实我的‘一箭双雕’的推想。” 我记得他刚才确曾说过这句奇怪的话,至今还有些莫名其妙。此刻他又自动地重新提起,这闷葫芦也许可以打破了。 姚国英又问道:“怎么叫做‘一箭双雕’’” 陆樵竺道:“据我推想,那凶手一方面杀死了博祥联,一方面又陷害了许志公,他却从中取利。岂不是一箭双雕?” 霍桑搀言道:“你所说的从中取‘利’,是不是指玉芙说的? 陆樵竺作得意声道:“着啊!据我看来,这里面不止是现在流行的所谓三角恋爱,也许是方方的四角形呢?” 姚国英也已领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那凶手就是汪玉芙的第三个情人?” 陆樵竺直截承认道:“正是。我敢说那个江镇武一定没有关系。现在我到汪家去,就想从那女子方面进行。这一封信如果确是伊的,当真非常重要。我今晨察验时没有发现,不能不承认是我的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还是他的自大的一贯作风,我也不再计较他的措词。但他说的那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姚国英问明白以后,才知道那张浅紫色的信笺,本藏在死者袍褂里面的物华葛夹袄袋中。陆樵竺在夜间遗漏了不曾发现,直到验尸时,被检验吏查出,方才姚国英抱怨他错失重要的证据,也就是指这东西说的。 霍桑也说道:“这一张信笺当真重要。假使能够证明它的来山,这一件黑漆的疑案也许可以放一线光明。国英兄,我想迎月桥的地点,也不能不去察勘一下。现在这信笺暂且交给我。我要去问一问。调查完毕以后,我们在区野里会面。” 这时候我们已进了镇四。傅祥鳞住在镇上的北街,汪玉芙却就近镇四。我们就在镇口分手。姚国英本叫我同着他往傅家去,我一来要瞧瞧这集中有关系的汪玉芙,二来我和霍桑二人探案时往往形影不离,所以我回绝了国英,只让他一个人去。陆樵竺本是要往汪家去的,因此他和我们同路。不过他的进行的目标,似乎和霍桑的不同。 汪玉芙的家是一宅旧式民子,屋子的年龄也将近就衰。门前六扇黑漆墙门成了灰白。堵门间里设着一个成衣店。我们走到里面,穿过院子,便踏进一个五开间的大厅。厅上的见很大柱,下端已露着朽烂的痕迹,粉墨盲校,也都黝瞻失色,而且有不少破损之处。厅上陈设寥寥,一张润几黝黑而堆满灰尘,太史揭只剩了五只,并且敝旧零落,处处都呈露式微后的大家庭所表暴的一种暗淡萧条的气象。 我们刚才踏进大厅,有一个老妈子从那一排漆至剥落的屏门后转出来。霍桑掏出名片,上前打一个招呼。老妈子便回身进去通报。 一会,伊走出来说:“小姐请你们进去。伊在书房里等。” 我起初还自略喜,我们目的要见玉芙,拍摄的竟就是伊自己,可算巧极。后来才知这宅大屋中本来没有男子,伊的父亲早已去世,伊的哥哥镇武又已从军出外,伊母亲虽还在世,此刻却卧病在床,故而事实上玉芙不能不亲自招呼。我们三个人被引进了书房,彼此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大家就坐下来。 那时候我的视线的对象,自然要争先集中在玉芙身上。伊的身材略略比一般女子长些,肌肉丰匀适中,年龄似乎还只二十一二。发髻还留着,瓜子形的脸儿,玉琢一般地白皙,虽隐隐有几粒细麻,但并不减损伊的妩媚。一张榴红的小嘴,配着一个匀称的鼻子和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显得非常活泼多智,不过这时眼睛中包含的是优戚。伊的装束也相当华丽,若不是在这屋中见伊,也许不相信伊就是这幽黯古老屋子的主人。伊穿一件旗袍,质料是一种淡黄色的外国缎,袖口只留到肘弯,饱边和袖口上,都缀着三四寸阔的闪光花边。因着伊腰肢的柔娜,又穿着一双黑漆皮的高跟皮鞋,举步时光彩耀目,越足助伊的娇美。 出乎意外的,这书房的布置已一半带着政化,而且家具都是流行的新式,和我在大厅上所见的情状恰正是个对比。那一张书桌和四只坐椅,。一只小圆桌和两口玻璃的书橱,完全是西式麻栗的。上面也装着泥谩,窗上挂着淡蓝执纱的帘子,分明这旧屋的这一部分已经过应时的改造。我的忙碌的眼光,正要移到墙壁上的书架和几张西装少年的照相上去,忽而有一种尖脆的声浪触动我的耳朵,使我再不能闹闹地乱瞧。 我听得汪玉芙厉声地说:“先生,说话请留神些z如果再这样子传口胡说,这屋子里容不得你!” 五、紫色的信笺 伊发话的声浪含有一种威肃的命令意昧,不能不使我吃惊回顾。原来当我利用着好奇的目光向室中察看的时候,霍桑和陆樵竺二人已在开始和汪玉英谈话。所以我一听得玉芙说出了这几句话,以为霍桑也许不经意地说了什么触犯的话,伊便老实不客气地下令逐客。但这是我误会的。后来我知道这个钉子是陆樵竺碰的。他在开头的第一句,便又犯了措词失当的老病。他曾指着壁上的几张照片,问汪玉芙道:“这里有好些男子的照片。可都是你的相好?”这自然太冒失了!假使泼辣些的女人,也许就会当场出彩地赏他一个“五分”。玉芙这样子对付,究竟不失智识女性的身份,不能不算是陆樵竺的运气。 汪玉芙又沉着脸儿,喝斥陆樵竺。“你们吃公事饭的,仗势欺人,像是家常便饭!假使你想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那你也得先问问我们是什么样人家! 幸亏霍桑给他解了这个重围。其实这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要不然我们来访问的企图也不免要斩革除根了。 霍桑婉声说:“汪女士,别动火,陆先生的话是无心的。他的性子最急.说话时也就不想到什么顾忌。其实他决不是故意如此的。” 陆樵竺得到了救星子。他把他的肥圆的头颅摇了一摇,装着笑嘻嘻的睑,和着霍桑的语气,赶紧乘风转篷。 他说;“汪小姐,我委实是无心的。我们浙江的土话‘相好’的称呼等于朋友。请你不要见怪。”他舔舔嘴唇。“我们也是在法律范围内办事,此番是奉着公事来的 汪玉芙抢着说:“公事?什么公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伊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的话再度说僵了!这女子果真厉害。陆樵竺的这一手金钟军的法宝,竟罩伊不住。如果没有霍桑第二度解围,我不知道他又怎样落场。 霍桑说:“汪女士,我们没有别的事,就因着你的未婚夫的凶案,来问几句话。请坐下来谈。” 霍桑向陆樵竺丢了一个眼色,暗示他不要再开口坏事了。陆樵竺也已领会这女子确乎不容易对付,才死心塌地地静坐在一旁。但他的乌黑的眼睛还是骨溜溜地向四周乱瞧,代替他的嘴的工作、汪玉芙的气好像平了些,但仍站着不坐。 伊答道:“你们为这件事来的吗?这消息正像晴天霹雳,使我十二分惊骇。我母亲本患着肝气,已在床上躺了几天,刚才一得这个凶耗,竟昏厥了两次。我因此不能离开伊,还没有去瞧这样湖。我听说他是被人用刀杀死的。是吗?” 霍桑点点头。“是的,他死在许志公家的门口,情形很惨。”他的目光凝视着伊。 “唔。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你们已经查明了没有?”伊的粉颊上笼罩一重似是忧伤又似惊骇的神色。 霍桑仍瞧着伊,说:“真正的凶手,此刻还没有查出。但许志公主仆俩因着当然的嫌疑,已给拘到地方法院里去了。我们就为这个,才到这里来请你相助。我想你希望给祥鳞伸冤,一定比我们还急切。是不是?” 汪玉芙说:“是的,我如果能够尽什么力,决不推辞。你们要问我什么话?” 霍桑婉声问道。“我听说你哥哥是前天回来的,昨天就急忙忙地走了。这事可实在吗?” 汪玉芙顿住了不答,但把冷冷的眼光向霍桑瞧了一瞧。 一会,伊把身子靠着那玻璃书橱,缓缓答道:“不错。他是昨天傍晚走的。” “他一来一回,为什么如此匆促?” “他的军队驻在徐州,马上要出发北伐,特地告假回来瞧瞧妈。因为他已经三年不回来了。他的假期只准了三天、因此,便又匆匆地赶回去。你——你可是疑心我哥哥?” “不,我们不是疑心令兄。因为外面喷传着一件事。昨天下午你哥哥曾到傅祥鳞家里去过,虽然不曾会面,但据瞧见他的人说,那时令兄说过某种咒骂的话,模样非常可怕。因此我们不能不查一查。” 霍桑依然一眼不霎地瞧着玉芙,似要窥察伊的容色有没有表示。 汪玉芙又停滞了一会,才会着目光,答道:“我哥哥在昨天下午两点钟时,确曾到傅家介过,但一会儿就回来的。他回来以后,并没有说过什么。外面的废话准是那些乡人们附会上去的。” 霍桑点头道:“也许如此。但令兄会见样做,并不是友谊的造访,该必也是事实。那末个兄究竟为着什么才和祥鳞过不过去?” 这问句已经到达边际,玉芙已无从闪避了。伊的美目仍瞧着地板上面。颊上也禁不住泛出一阵浅线。 伊很勉强地答道:“他对于我和样做的婚姻有些不满,曾劝我毁约。我以为在现今时代,婚姻问题,女子应有自主的权,兄长不能干涉。所以我不听从他。后来他到祥鳞家去,也无非要表示他的不满,至多发几句牢骚。若说他有什么意外的举动,我敢说一定不会。” 霍桑又道:“令兄往傅家里去,你事前可曾知道? 玉芙沉吟了一下。“没有。但他回来以后,曾和我约略地说起。 霍桑忽乘虚而进地说:“瞳,他也仅仅是约略地说起,显见还有什么事瞒着你,是不是?那末如果我现在有一个假定的推想,个兄也许因着不满意祥鳞,或者就瞒着你把他刺死——” 汪玉芙突的把腰肢挺直,离了那倚靠的书橱,摇着两手。伊的声浪又尖锐了。 伊说:“霍先生,你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我知道我哥哥的性情。他是最爽直的。这种偷偷掩掩的阴私的勾当,我哥哥决不会干。你别想到牛角尖里去才好! 霍桑微笑着应道:“我原说是假定啊!我也但愿如此 那末你想这种阴私勾当什么人才会干? 玉芙的妙目向霍桑瞥了一瞥,立即垂落了。 伊摇头说:“我不知道。 霍桑又换一个话题,问道:“汪女士,还有一句话。令兄所以不赞成你们的婚姻,可曾表示过他的理由? 伊踌躇了一下,才说:“他说过几种理由。但都不能使我信服。我只觉得他的主观的见解太深。 “唉,他的见解怎么样?能不能举个例? “他说祥鳞太没有志向。在这革命进行国家需才的当地,祥鳞受了高等教育,却袖手旁观,只顾个人的安享,未免太腐化。此外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不愿入耳。人们各有各的旨趣,原不能相同。如果单凭个人的主观,随意批评他人,那是不能算公允的。 “唔,个兄还说过许多话?那是些什么? 汪玉芙忽视着很坚决的态度,摇头道:“霍先生,你不必问了。现在祥鳞已死,我不愿说什么无根据的废话。总而言之,我是爱祥闻而订婚的,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足动我的心。我至今还抱着这个态度。 伊的语气委实已关门落闩,霍桑若不知趣,说不定会和陆樵竺受同样的待遇。霍桑当然看得出风势,立即改变计划。他向伊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他说:“既然如此、我们要告辞了。”他说着,又回头道:“樵竺兄,我们走里。 陆樵竺虽也缓缓地从格子上立起身来,但把诧异的眼光瞧着霍桑,似有什么意见发表,却又不敢出声。我也觉得我们来此,本有一种主要的使命,霍桑怎么竟已忘怀。汪玉芙见我们起身辞别,也数蹬着双眉,走过来相送。霍桑拿起了他的那顶青灰色呢帽,走在前面。他走到厢房门口,陡的旋转身来;接着又有一种特别迅速的动作,从衣袋中摸出那张浅紫色的信笺,出其不意地送到汪玉芙面前。 他顺势问道:“唉,汪女士,对不起,还有一件事。这封信你见时写给祥鳞的?” 如果说霍桑将信笺拿出来的动作是“迅雷”,那末他的问句恰像是“疾风”。这主要的使命,他当然不会忘掉的。我们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玉芙的脸上。伊突然间看见那信笺,起先呆了一呆;接着仰起目光,从那信笺上移转到霍桑的脸上。伊缓缓地摇摇头。 伊答道:“什么?这不是我写的信啊! “不是你写的信? “当真不是。这张纸你们从哪里来的?” “这是从祥辍身上搜出来的。有人说很像你的笔迹,故而问你一声。 “谁说像我的笔迹?” “是你的表见许志公说的。 “笑话!我为什么要约祥鳞在这个地方相会?志公党会造谣!”伊的眼睛里射出了怒火。 霍桑仍瞧着伊,婉声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推测这信中的语气,很像是一种秘密的约会。你跟样做已经订了婚,清理上原不合符。不过你的表见也并非有意造谣,他只说仿佛相像罢了。对不起,惊扰了!再见。 陆樵竺首先溜出去。霍桑和我跟随着。 “慢!” 霍桑的脚步给王笑的命令声喝住了。我当然也立定不动。 霍桑问道:“汪女士,有什么见教?” 玉芙厉声说:“志公造谣是故意的!” “唔?” “他要害我!这里面的原因你们总也明白。” “他因为失恋而很你,是不是?” “是的!他不但恨我,还恨祥鳞!样做一定是他杀死的!” 伊的怒火已经燃烧到顶点。伊的面颊通红,呼吸也增加了速度。霍桑分明领会到在这种状态下不会有合理的表示,他点点头,首先退出来。 我们两个人离开汪家时,大家都没有表示。陆樵竺在门外和我们分手,说有几个要点必须去调查一下,但并不说明调查的对象。霍桑也不问他。我和霍桑径自还警署里去。这时午刻已过,胡秋帆和姚国英都还没有回来。我和霍桑就在秋帆的办公室中草草地进了些午餐,坐待他们回来。我趁着彼此吸烟静待的空儿,便想请霍桑发表些意见。 我吐吸了一会烟,开口问道:“霍桑,你对于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 他吸一口烟,缓缓答道。“这案子的内容确实非常幻复。眼前虽已有好几条线路,都有考虑的价值,不过实际的侦查还没有完毕,假使贸贸然下了断语,那不免要和我们这位新朋友陆先生犯同样的病。” 我的希望落空了。他分明还不肯发表。我知道勉强是无效的,就移换了话题。 我说:“说起这个陆先生,说话时冒冒失失,委实非常可笑。但你想他的见解可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 霍桑仍缓缓地说:“我瞧这个人是属于多血质的,感觉很敏捷,想象力也还丰富。他的性急好功,自信力过强,和说话的冒失,固然是他的缺点,但是他的推理力并不在姚国英之下,有时候的确能‘言谈微中’。我们不有轻视他。” “那末,他所说的‘一箭双雕’,这推理你想可能成立?” “这一点确很耐人寻味。不过此刻我还不能断定。他顿了一顿,吐吸了一口烟,又说:“现在有一点最觉困我的脑筋,就是这一张信笺,汪玉芙竟没有承认。” “这也许是许志公误认的。否则,玉芙的指斥也许不错。志公因着失恋怀恨,故意要扳累玉芙,才说说是伊的笔迹。” 霍桑从嘴里拿下了纸烟,摇头道:“都不是。志公没有说谎,也不会误认。我相信这封信的确是伊写的。” “的确?——你怎样知道的?” “我刚才问伊的时候,所以采取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就要在伊没有戒备中窥测伊的神色。我看见伊的眼光一接触那张信笺和信上的字迹,便愣了一拐。这明明告诉我,这封信确实是伊写的。” “不错。伊当时果真呆了一呆。” “可是伊为什么不承认?” 我沉吟了一下。“你想伊在这件的案上会不会参领?要是伊真也参加,自然不肯承认。” 很桑皱紧了眉毛,说:“这就很难说了。若说伊参预谋害,我又想不出伊有什么作用。” “也许伊对于傅祥鳞的婚约感觉到不满,因此便想毁约。” “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没有成立的可能。那傅祥鳞分明是一个有资产的而善于享用的人物。我看玉芙的装束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处处都表现和死者沈酯一气,可算得上志同道合,那就不像会有中途悔婚的事实。退一步说,伊即使要毁婚约,方法尽多,又何必采取这危险的举动?” 我想了一想。“那末还有一个可能。伊或者被什么人利用了” 因桑忽去了烟尾,反问我道:“你说怎么样利用伊?” 我说;“譬如有一个人假托了什么名义,无意间叫伊写一张纸;后来那人就利用了这纸,把祥城引到那个约会的地点去,将他杀死。伊本人却不知道这一回事。你想这谁想也有可能性吗?” 霍桑想了一想,说:“可能性是有的,但阴谋发觉以后,伊应当觉悟了啊。伊知道了伊是给人利用的,论情应当为自己洗刷,为什么至今仍不肯承认?” 我辩道:“这是容易解释的。伊虽觉悟了被人利用,但伊对于那人,围着某种关系,还想给他掩护;或是伊自己怕遭牵连,故而索性拒绝不认。’” 霍桑不答,似乎还不满意我这个解释。他又从衣袋中把那信笺取出来,展开来仔细玩索。他的眉峰赞紧着,好像他希望那张纸能够开口,自动地打破这个哑谜。 他忽喃喃地自言自语。“伊说杀死样做的是志公。 我接口说:“这也容易明白。你告诉伊笔迹是志公认出来的。伊显得很发怒,就反击地指控志公。 “唔。 “伊这样子发火,足以反证伊强调地否认这一封信。 “是的,但是为了什么?伊伯被牵连? “这是一个理由。不过我认为另一个理由更可能。伊要掩护一个人,就不能不抹熬这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张信笺。 “被掩护的人是谁?就是你说的那个利用伊的人?” “是的。总之这个人跟伊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 他略略寻思,又问我道:“那末你想那个人是谁? 我答道:“瞧眼前事实,伊的哥哥汪镇武——”这时候来了一个打岔,我不能不停顿了。霍桑突的仰起头来,直瞧着办公室的门。我也回头一瞧,那戴眼镜的高个子胡秋帆区长正急步走进办公室来。他的紧张的神气告诉我他已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回来。 六、几种推想 胡秋帆果真带来了一种消息,虽不能说怎样新异,但对于案中的一条线索,又加上一种证明。他把许志公主仆派警解送法院里去后,又曾到镇上去亲自调查过一回。他听得了我们在汪家里所得的结果,更深信他所进行的这条线索确有成立的可能。他和我们交换了所调查到的事实,便开始发表他的意见。 他说道:“我现在越发相信没镇武的嫌疑不容轻视。刚才我在镇上,遇见江湾小学的校长蔡春姑。他也是和汪镇武认识的。昨天他在北街上碰见镇武,彼此曾立谈过几句。那时候汪镇武恰巧从傅家出来,气忿忿地余怒未息。春航问他发火的原因,镇武竞实言不讳。他说他要找傅祥鳞交涉。 “他曾恨恨地说:‘我知道这没人格的东西实在没有胆子见我!今天他故意避开了,但他到底逃不掉。要是他真要娶我的妹妹,我决不和他干休!’ “这是他亲口向蔡着防说的。从这句话上谁想,就说凶案是他干的,不是很近情吗?” 我把胡秋帆的说话细细地推敲了一回,觉得理由很近情,但还有许多疑点须先加证实。不意我的疑虑,霍桑也同样地感受到。 他好像代我发问一般地向胡秋帆说:“汪镇武向这姓察的所说的几句话,果真很值得注意。以前我们只听死者的表弟杨伯平一面之词。他所说的汪镇武到傅家去寻衅的经过,还是间接地听邻居们说的,实际上算不得凭证。现在这蔡着访的话,比较地直接些,当然可以算凭证了。不过我们辨味这几句说话的口气,似乎只有警告恫吓的意思,不能就算做他行凶的根据。是不是?” 胡秋帆辩道:“不错。但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推想。我们知道镇武是个军人,习惯于军队生活。性情当然比寻常的人刚狠、他起初也许只想警告恫吓,但从恫吓而变成事实,只在一转念间。他或者为着傅祥鳞的避而不见,使他越发恼怒,便定意下这毒手;或是他因着时间的迫促,没有闲工夫和祥鳞作和平的交涉,便发个狠干脆地把地刺死。这不是都可能的吗?” 霍桑静静地寻思了一下,方才答道:“你的理论姑且算它成立,但事实方面怎么样?” 胡秋帆高兴地答道:“那也不难推想。你既然说你确信那一张紫色的信笺是他妹妹玉芙的笔迹,那末我们便可以假定这封信就是镇武叫玉芙写的。他把这封信做了诱饵,将傅祥鳞引到那约会的地点,随后就把祥鳞刺死。事成以后,他又为卸罪起见,就移尸到许志公的门外去。因为祥鳞和志公有仇,江湾镇上知道的人很多,镇武就乘机利用。还有那把的刀我们已经鉴定是德国制造的,明明是一种军用品。这岂非也是一种铁证?” 这见解党和我不谋而合,我不免暗暗高兴。但刚才我表示以后,霍桑还没有机会答辩。这时他果然开始辩论了。 霍桑说:“虽然,这里面还有些说不通。照你的话,这件事是他们兄妹俩通同干着的。如果这样,镇武固然不赞成玉芙和祥鳞的婚约,玉芙本人当然也应赞成悔婚的主张了。但刚才我听玉芙的口气,恰巧相反。伊是不赞成伊的哥哥的主张的。伊坚决地要嫁给祥鳞。难道伊当面说谎?好,再退一步,即使我的观察是错误的,伊真和伊的哥哥有同样的意思,那末退婚的事,现在社会上非常时髦,尽可用正式的手续,原也轻而易举。他们何必干这冒险的举动?这一点岂不是有些说不通? 胡秋帆反辩说:“那末,伊妹妹也许不曾通同,这封信是镇武用了什么方法骗出来的。这一来不是合符了吗? 我又不禁暗暗地点头。胡秋帆的另一个见解,竟再度地和我不谋而合,我瞧瞧霍桑,他低沉著头。他虽不一定已给说服,至少他的思想已有些游移,因为他不曾立即抗辩。 霍桑顿了一顿,才改了语调说:“那末,汪镇武昨天什么时候离去这里,现在已是一个重要问题了。”’ 胡秋帆把眼镜推上一些,兴奋地点著头。“霍先生,这一点我也想到。刚才我已经派李巡长到车站上去探听,有没有人瞧见他上车往上海去。他是穿军装的人,人家容易往目。我想总可以查明白。还有迎月桥的地点,我也准备亲自去查勘一下。 胡秋帆说到这里,忽有人从办公室的门外接嘴。“区长,你不必去了。我已到那里去瞧过一回哩。 那个带着得意声浪踱进来的就是胖巡官陆樵竺。陆樵竺单独地在外面“调查”,可见他的工作一定很积极。这时候他的声音姿态都显示他也带来了什么消息。陆樵竺坐定以后,胡秋帆又先把他刚才发表的事实和意见,约略地说了一遍,接着便问陆樵竺在迎月桥勘验的结果。 陆樵竺翘翘他的大拇指,说:“这条石桥本是江湾镇上的古代建筑物之一。桥面很阔,四面的风景又很好。石栏是楼花的,游人们可以坐息。那里的地点非常静僻,在夏天的晚上,常常有少年男女们在那里乘凉密谈。这地方确是一个很好的幽会地点。所以我刚才一看信笺上的语句,便深信这地点确有犯案的可能。可是我到了那里,仔细查验了一回,并不见什么迹象。死者并不曾流血,血迹当然不容易找到。但侨魂下的泥地上面,也没有争斗的迹象。连皮鞋和橡皮套鞋的足印也找不到一个。好像昨夜里下雨以后,那桥上还没有人经过哩。 霍桑问道:“这条桥谅必是不能通汽车的。但桥的附近可有汽车路? 陆樵竺答道:“汽车路离桥很远,但立在桥面上远望,也可以瞧得见汽车的来往。”他顿一顿,点点头,忽似想起了什么。“唉,说起汽车,我已经去调查过三辆——一辆是赛马场的,一辆是电报局的毛局长的,还有一辆是镇上孙律师的——可是都没有邓禄普车胎。 霍桑点点头。“唔,那末你在桥近边的汽车路上有没有找到可疑的车迹? 陆樵竺摇头说:“车轮痕迹是有的,不过太杂乱,瞧不清楚。所以汽车的问题也不能从那里证明。 胡秋帆寻思道:“我想约会的地点虽在迎月桥,但犯案处不一定就在桥边。汪镇武尽可预计死者必须经过的地点,悄悄地伏着,等到祥激经过,便乘他不备下手。那一刀又是非常猛烈的,祥城一定也来不及抵抗。所以争斗的迹象,事实上原是很难找的。 那胖子的肥头晃了一晃。 他说:“据我看,汪镇武的嫌疑还不能够成立。”’ 胡秋帆忽旋转头来,呆住了瞧他。胡秋帆本是陆樵竺的直属长官,现在陆樵竺竟公然反对他的见解,他当然有些不大愉快。但是陆樵竺的急性率直的脾气,他一定也素来知道,故而他只皱了皱眉,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 他问道:“你说汪镇武的嫌疑不能成立,有什么理由? 陆樵竺答道:“我瞧傅祥鳞的尸体,所以在许志公的门前发现,一定是有特殊作用的。最显见的,就是移尸嫁祸。但汪镇武和许志公并无宿怨,为什么要去害他? 胡秋帆说:“我以为移尸的举动,目的只在卸除凶手本身的罪,不一定有陷害的作用。他只希望他的卸罪的企图能够圆满成立,害人不害人是另一问题,他当然顾不到了。 我对于这一点本也同意,但我记得了霍桑的批评,陆樵竺的说话也不能轻视。我期望着他的进一步的见解。他的不服从的态度,这时又不禁在他的词色上流露出来。他又把他的肥满的圆颅晃了几晃,便短兵相接似地继续驳法。 他说:“如果照你的说法,他也太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军人的脾气大半是干脆爽快的,犯了法也不会拖泥带水地作卸罪的打算。还有一点,这件案子中还关涉一辆汽车,霍先生也早已承认了。假使是汪镇武干的,一时间他又哪里来的汽车? 胡秋帆自然不肯马上服输。他又辩道:“这个也容易说明。这案中也许根本没有汽车。许家篱外的汽车轮的痕迹,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陆樵竺仍署着嘴唇,连连摇头。他摸摸自己面颊上的厚肉,似乎要继续辩驳,忽见那个穿黑制服的李巡长走进来回复。 他向胡秋帆报告。“我问过车站的王站长。他说昨天午后六点四十五分的一班火车,确有一个颀长的穿黄色军装少年军官附车往上海去。这个人的身材面貌,我也问过,的确是那个汪镇武。 这消息又助长了陆樵竺的辩驳资料。他在那巡长退出去以后,竟拉著调子唱起来。 他似讥似讽地说:“我早知道他是没有关系的。现在怎么样?他既然在傍晚时就上上海去了,怎么再会在这里干杀人的勾当?他不会有分身术罢?” 胡秋帆似乎耐不住了,两只眼睛近乎圆睁。论理,理论上的辩难原不应分什么阶级,不过陆樵竺的态度太使人难受,胡区长的反应也未免过火。 胡区长况下了面孔,冷冷地说:“我认为他这举动无非是掩人耳目。江湾到上海有多少距离?汽车和黄包车只须几分钟都可以到达。他六点钟到了上海以后,难道不能在九点钟再悄悄地回转来?……樵竺,你别固执!我觉得这个人不能轻纵。现在我得想一个方法,把他追回来才是。 他说完了站起来,悻悻地走出办公室去二僵局在“不欢而散”的状态下解除了。霍桑也立起身来,打一个阿欠。 他向我说:“包朗,我要出去散一散步哩。 五分钟后,办公室中冷清清地只剩我和陆樵竺二人。先前的一番热烈的议论,无结果地消散了。 我烧了一支烟,默默地寻念。这种疑难的案子,侦查时若能群策群力,能否水落石出,还是一个疑问。现在的_光景,彼此似乎闹起意见来了。这岂不可惜?人类本是感情动物,有时候因着先人的成见,动了感情,理智力便会失却驾驭。于是大家便抛弃了是非,意气用事,两不相下;事实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这固然是一般人类的弱点,但我国人犯这种通病的更多。所以大而政治,小而社会团体,合作的精神,至今还没有建立起来。我对于这案子自信毫无成见,只须理论不偏,合乎情理,不拘哪一个人说的,我都可以接受采纳。那胡秋帆的推想本来很近情的。可是他因着被陆樵竺一驳,似乎觉得丧失了他的长官的面子,分明已动了意气。陆樵竺的勤奋勇敢固然可取,但他的措词和态度也有加以修正的必要。现在因著彼此修养上的欠缺,形成了一种“私而忘公”的尴尬局面,用一句外交词令,那委实是非常遗憾的。 陆樵竺也靠住了沙发的背,摸出一支纸烟,一边吸着,一边也默默地沉思。一会,他向我笑了一笑。他似乎已觉察了我心中的感想。 他说:“包先生,你用不着诧异。这是我们区长的脾气。有时候他嘴里虽不佩服,心里却一样会承认的。等到他自己碰鼻子不能转弯的时候,他自然会走回头路。”他吸了一口烟。“我只着眼在事实,不管什么权势和地位。我自信我的眼光瞧到了焦点,我也决不让人! 我作赞同声道:“这就是科学态度,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眼前最需要的一种东西。我很佩服你的识力。但你既然不赞成胡区长的推想,那你一定有更确切的见解。是不是? 陆樵竺的眼珠骨溜溜转了几转,向我含笑地点点头,仿佛一个艺术家遇到了知音。 他起劲地说:“我还是保持着先前的推想。不过现在我比较地更有把握了。 “唔,可就是你所说的‘一箭双雕’的推想? “是啊。包先生,你总知道我这推想不是凭空而发的。我相信那移尸的一回事,除了凶手本身卸罪以外,一定还有更深的作用。假使有一个男子,也同样爱上了汪玉芙,对于这傅许二人,当然同样都是情敌。现在他杀了一个,害了一个,以便独享他的所爱,岂不是‘一箭双雕’?” “那末,你想除了傅许二人,这玉芙还有第三个情人?” “自然!不过我疑信汪玉芙还有第三个情人,也不是我神经过敏。我们已知道许傅两人的争夺玉芙,结果是傅胜许败。你可知道这胜败的原因?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钱!钱! 他说到这里,又不觉眉飞色舞起来。他的肥头在摇晃;他的那只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得很急;他的口沫也细雨般地乱飞。其实我也应得负责的。我觉得他所以如此忘形,实在是受了我的暗示的激励。因为我听得出神,“不知不觉地微微点着头,表示赞同。他就像演说家赢得了满座鼓掌似地特别高兴起来。 一会,他又说:“我们到汪家去见玉芙时,我看了伊的家庭状况,和伊的装束态度,都显出伊是一个爱慕虚荣而力有未透的女子。试想一个爱虚荣而抱拜金主义的女子,哪里会有真的爱情?即使能发生爱情,这爱情的重心既在金钱,又怎能保得住坚久不变?” 他的宏论又停一停,眼睁睁向我瞧着,好像一个演说家到了一句紧要的关节,便故意地顿住了,等听众们拍手。可惜!这一回他失望了!我保持冷静的态度,并不表示什么、连不自觉的点头动作也因戒严而取消了。可是他的兴致仍不因此衰减。 他继续说:“这样的女子,如果遇到一个金钱比祥鳞更多,供给比样做更殷勤些的男子,那末伊的爱情的移转一定也不成什么问题。我看见伊的书室中,挂着不少男子的肖照,有几张是很华贵漂亮的。现在的一般女子把男朋友的照片作为堂而皇之的装饰品,原已不足为奇,但我却不能不把这点缀的照片做我的推想的证据。 唔,他的推想的根据是照片。这不会太空泛吗?他对于玉芙如此地深恶痛疾,说得一文不值,不会也含着几分报复性质吗?因这一来,他也同样有些感情用事。我先前恭维他的科学态度,多少得打一个折扣。 我问道:“你除了照片以外,可还有别的实证?” 陆樵竺答道:“我曾往邮局里去探问过。伊乎日来往的信札很多;这也足以助证我的推想。我已嘱咐邮局里的办事员,设法截留伊的信件。如果能够弄到几封,那自然就有实际的把握。 “伊平日在镇上的名誉怎么样?你总有所风闻罢?” “伊的交际很广,男女不拘。伊和男子们同游同行,素来是不避人家的。这一点已尽够做乡人们的谈论资料。我现在很想更致密些查查伊已往的历史。伊是在上海女子师范毕业的,又在南翔当过教员。若能到这两个地方去——”他说了这句,突然倒过睑去,高声呼叫。“姚探长,是不是这案子有什么新的发展?——唉,你的神气太严重了!到底有什么结果?大概有什么惊人消息罢?” 七、不易解释的疑问 姚国英的任务是往傅家里去调查的,他得到的消息,对于这案子自然有重要关系。因此,不但陆樵竺急于要知道,我也有同样的倾向。他一走进来,去了呢帽,先向室中瞧了一瞧。 他向我问道:“霍先生呢?” 我答道:“他说到外面去散散步,但我想他也许是去调查什么的。姚探长,你在博家里可曾得到什么线索没有?” 姚国英在一张皮垫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背心仰靠着椅背,又伸直了两腿,表示他的奔走疲乏。 他点头答道:“说话很长,线索也不能说没有,并且在犯案的动机方面也有一个比较确切的轮廓。樵星兄,你得到的结果怎么样?” 陆樵笑道:“结果还不能说,不过我的推想进了一步,刚才我已和包先生谈过。现在我想先听听你的说话,或者可以给我些旁证。 姚国英一边摸出纸烟来吸着,一边答道:“我先说这傅祥徽的家庭状况。傅家在镇上北街,是一宅宽大的洋房。祥鳞是个独生子,父母早已故世,现在和他的婶母杨氏同住。杨氏的丈夫就是样做的叔父,也已死了三年,却没有子息,故而祥鳞一个人兼挑两房。这两房的产业,约有二千多亩田,江湾镇上有不少房产,动产更不知细底。总之,一共约有四五十万光景,都是归祥鳞一个人的。他因着有钱,从小又没有教管,又仗着他的母舅是湖沪警局的局长,行为上就不很检束。平日他任性使气惯了,自然难免得罪人家;他和人家结怨,也是应有的结果。我在他的左右邻家打听过一回,多数都不说他好话。这样,可见他外面一定有什么仇人,所以这案子的动机也许就是报仇。 报仇是一个新的动机,当然是和“一箭双雕”的恋爱活剧对立的,陆胖子照例不能安于缄默。 陆樵竺问道:“报仇吗?那末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多一番移尸的手续? 姚国英对于陆樵竺起先本已没有好感,此刻一开口就来一个反驳,自然不会怎样高兴。 他冷冷地答道:“这是那凶手的一种狡计。他一定也知道死者和许志公的感情不佳,借此脱卸他的凶罪。不是也可能的? 我觉得国英的解说,陆樵竺一定不会满意,如果让樵竺再辩下去,势必再来一个“无结果而散”,那未免没趣。 我故意打岔地说:“姚探长,你可曾查得些具体确切的线索?祥鳞究竟有没有仇人? 姚国英道:“有一件事很值得注意。据他的左邻一家姓田的老婆子告诉我,在三四天前的早晨,有一个陌生女子,在傅家的附近徘徊着不走。在这样的乡镇上,有这种事情发生,当然要惹人注目。那老婆子便特地留心着瞧伊。伊的年纪还只十八九岁,脸蛋儿很美,头发已经剪去,穿一件蜜色花绸的旗袍,装束很时式,分明是上海社会的女子。伊守候了两个多钟头,忽见祥鳞从家里走出来。那女子便上前去招呼他。祥鳞显然出乎意外,起初怔了一怔,好像有拒绝不认的样子,但他到底和那女子招呼的。接着,他们俩便并肩走出了镇口,似乎向车站方面去的。这一件事岂不是值得考虑? 我应道:“正是,这消息当真很重要。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想,傅祥鳞虽已和玉芙订婚,一定还有其他的情人。 姚国英道:“是啊。但我还知道他对于这个不知谁何的情妇,感情上大致已经破裂,因此伊在眼前的案子上就有更大的关系。 我忽然想起了那张信笺。霍桑虽说那信笺是玉芙写的,但究竟还没有确切地证明。智者干虑,必有一失,也许是霍桑的误会。这信笺会不会出于另一个女子的手? 我说:“那末,那一张从祥献身上搜得的紫色的信笺,可会就是这一个情妇写的?因为我们问过玉芙,伊不承认它是伊写的。现在合到这个剪发的女人,木是有些儿近情吗? 姚国英连连点着头。吐了一口烟,得神地答道:“嗓,汪玉芙不承认那信笺吗?这样更符合了。也许那女子本来也是和祥鳞有婚约的。伊因着祥鳞另外订婚,从失望而抱怨。或是伊自己主动,或是有别的人代抱不平,便设计将他杀死。至于行凶的计划,我们更了如指掌。伊写信给祥鳞约会,祥鳞当然想不到有这样的阴谋。他和那女子的谈判大概还没有结果,本来再有一次约唔;故而祥鳞一接到伊的信,就应约而去。他到那里时,就在没有防备中遭了伊的助手的毒手。 陆樵竺静默地听了一会,他的喉咙显然又痒起来了。 他插口问道:“姚探长,这个助手是个什么样人?你是不是已经有些眉目?” 姚国英向他瞧瞧,说:“自然也是从上海方面来的。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侦查。 陆樵竺又问:“好,那人把样磷杀死了以后又怎么样?” 姚国英道:“那自然就移尸到许家去了。 “怎样移尸的?抬扛着去的?还是用汽车?” “乘汽车去的。这个也已不成问题。那女子既是上海装束,行凶时一定是乘了汽车从上海来的,事后仍乘车逃去。这样,和我们所得到的实际材料,也同样合符。 “果真很合符。不过有一点,我还有些疑惑。你既说凶手们是从上海来的,那可知不是本镇人。如此,他们对于祥励和志公的恶感未必会得知道,移尸的推想,岂非就有些摇动?就算傅许二人的恶感,在本镇中已是妇孺皆知,他们不难知道了利用,但他们既不是同镇的人,犯了案子,仍旧逃到了上海去,也不容易侦查他们的踪迹。他们又何必多费一番移尸的手续?” 姚国英想了一想,忽带着一种讥讽似的笑容,说:“在你看来,以为一个凶徒犯了案子,一经脱离了犯案地点,便可自信不容易被查明踪迹,但在他们也许不这样子想。他们或者觉得他们的罪案虽很秘密,难保没有一二有头脑的警员到底会侦查明白。这样一想,你还能说他们移户的举动完全是‘多费手续’吗? 陆樵竺果真再驳不下去了。他的两眼连连地霎了几霎,紫红的面额也加深了些。他把他的肥头低沉下去,竟说不出话来。我又怕再来一个僵局,就又移转话题,将我和霍桑陆樵竺等在汪家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了遍,这才把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我认为这报仇的推想确有研究的价值,所以又提出了下面的问句。 我又问姚国英道:“你可曾查明昨天有没有人送信给博祥磷? 姚国英点点头。“有的。昨天下午,在汪镇武到他家里去过以后,有一个穿短衣的人到傅家去过。祥磷曾亲自出来见他。这个人大概就是送信给他的。那是一个黑睑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衣。据傅家的老妈子说,这人以前也曾送过一封信去。假使那老妈子再能够瞧见他,还辨认得出。 这时霍桑忽慢吞吞从外面回进来。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移转了目光瞧他。 我第一个开口。“霍桑,你出去散步的?还是去探案的? 霍桑微笑着应道:“我早告诉你是散步啊。不过乘便到新村筹备处去看过那两个姓耶和姓费的筹备员,约略谈过几句。”他把那顶青呢帽放在书桌上。 陆樵竺和姚国英都企图发问,还是让那可爱又可惜的胖子占了先。 陆樵竺抢着说:“霍先生,你得到些什么消息? 霍桑缓缓地坐下来,皱着眉峰,答道:“消息不多,但那辆汽车已经有了证实。 姚国英作惊喜声道:“嘎,怎么样? 陆樵竺问道:“不错,新村筹备处也是有一辆汽车的,我还来不及去调查。霍先生,是不是就是那一辆? 霍桑摇头说:“不是。我看过那车子,前后轮都不是邓禄普胎。 姚国英说:“樵里兄,别打岔,让霍先生说啊。” 霍桑才说道:“据那位费先生说,昨夜里他被风声所惊醒,醒的时候听得有汽车疾驶而过的声音。因为他们的住屋靠近汽车道,故而听得很清楚。他当时也有些奇怪,大雨后的深夜怎么会有汽车。他是在十一点左右睡的,等到被风声惊醒,已在十二点左右,时间已合符了。从许家往上海方面去,新村是必经之路。这样,我们所假定的汽车是真有一辆的。它一定是从上海来的,事成后又逃往上海去。因此我觉得这汽车在案中占着重要位子。我们若能找到它,全案的真相便不难立刻披露。 陆樵竺和姚国英忽同声道:“唔,这汽车真是一个要证! 这是当然的结果。因为反对案中有汽车的人是胡秋帆,此刻他既不在场,自然一致地毫无异议。 霍桑又皱眉说:“可惜的是要找寻这辆汽车,现在还没有把握。 我说:“汽车既然是上海来的,我们到上海去想法了。 霍桑似觉得我的建议太空洞,并不接口。他向姚国英瞧著。 他问道:“国英兄,你在傅家里探得些什么? 姚国英便把先前和我们所讨论的一番经历,重复说了一遍。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你对于那个剪发女子的推想的确有意思,但你可曾问过,祥磷在昨天什么时候离家的?”。 姚国英道:“问过的。他在晚膳以前就出去,大约在七点钟光景。 霍桑仰起些身子。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现出很注意的样子。 他又问:“他离家时可曾说明往哪里去? 姚国英道:“没有。他每次出外,从来不向他家里的人说明的。” 陆樵竺忽皱着眉头,插嘴道:“这一点又难解释了。那信中约会的时刻不是在九点钟鸣?祥鳞却在七点钟就出去。这两个钟头,他在什么地方呢? 姚国英果真答不出来。他瞧瞧樵竺,又瞧瞧霍桑,脸上显得很窘。 霍桑忽笑着说:“不错,这当真是难解释的。其实难解释的问题还多。譬如傅祥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杀的,检验吏没有报告,我们可能推想出来吗?如果他在被杀后就被人移到许家去的,那末被杀的时间,大概总在十二点左右。是不是?可是那信笺上约会的时间,却是九时。难道祥鳞和那凶手会面以后,竟敷衍了三个多钟头,方才遭害吗?或是他和凶手一见面就遭毒手,但隔了三个钟头,那凶手才动手移尸的?这两个疑问现在都不能解释。还有,他被杀时间的早晚姑且不论,但在这相当长久的时间中,他总应有个寄顿的所在。这个寄顿地点又在哪里? 我们三个人一听这话,大家都面面相觑。霍桑所指示的委实都很重要,我们起先都没有想到,现在经他提了出来,方始觉得它的严重。可见人们的脑力的高下,到了事情的最后焦点,自然会分别出来。 霍桑继续说:“从这方面推想,那行凶的地点也很耐人寻味。那迎月桥一处当然已不成问题。因为那里并无屋子,大风雨中,决不能勾留这许多时候。所以我们若能查明傅祥鳞离家后所到的地点,一定也很有益。国英兄,你可曾问起,祥鳞可是每夜出去的? 姚国英道:“我也问过,他并不每夜出去。据他的婶母杨氏说,他在夜间出外,每星期不过一两次。 霍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他身上有许多钱,他的婶母也知道吗? 姚国英答道:“这也是一个疑点。据他的婶母说,伊所执管的,只是田地房屋的契据;一切流动的款子,都是祥鳞自已经管。所以他的用途如何,没有别的人知道。那一张源泰庄十月一日三千元的期票,当发案那天的早晨,才从上海专差送到。这笔款子,据杨氏想来,也许就是准备结婚用的。但这不过是一种猜想罢了。伊事前本来不知道这一回事。 霍桑摇头道:“我看这猜想并不近情。他们的婚期不是定在十一月里吗?时间的距离还远,何必急急?还有一层,他如果要筹备婚事,应得提取现款,为什么要立期票? 姚国英忽作醒悟状道:“他也许准备着这笔巨款,预备付给什么人的。 霍桑点头道。“这个推想近情些了。但他昨夜里出去约会,可就要将这笔巨款付给什么人吗?什么人呢?并且这款子的交付,含着什么样的性质?放债?购东西?纳贿?或是他要借着这笔巨款结束什么秘密的勾当吗?但事实上款子没有交付,他反送了性命!这种种疑问也都是不容易解释的。 经过霍桑这样子一分析,案中的疑问越弄越多,全案的真相非但没有解决的希望,却像抽着一团乱丝,越抽越紧,反觉得无从著手。 姚国英叹气说:“这件案子如此复杂,委实是我生平经历中的第一次。霍先生,你说的种种问题,果真都须查一个着落。但你想从哪条路着手呀? 霍桑仍镇静地说:“着手的路不能说完全没有。譬如我们若能找得一两个博祥城平日交往的朋友,就不难探得些线索。我知道祥鳞的婶母有一个内侄,叫做杨伯平。这人和祥鳞是表兄弟,就是我们在许志公门前见过的那个穿深棕色西装的少年。我听他口音也是本镇人,对于祥鳞平日的行径,他谅来总有些知道。你可曾和他谈过?他和祥鳞平日是否来往?姚国英答道:“我也曾向这个人问过几句。据他说,他平日虽常在傅家出入,和祥鳞却没有深切的关系。他说祥磷的性情很骄傲刚愎,和他谈不投机。所以他们中间,除了平常的亲谊以外,并无深交。祥鳞的行径怎样,他竟毫无所知。陆樵竺耐不住地作诧异声道:“怪了!这倒像被困在四角方方的围墙里面,处处都是‘此路不通’!霍桑仍宁静地问道:“这个杨伯平是干什么职业的?姚国英道:“他曾当过教员,又在军队的政治部里做过几时宣传工作。此刻却赋闲在家。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说这个人常在傅家出入的吗?他住在什么地方? 姚国英道:“他也住在本镇上的西栅口,家里有父母,自己还没娶妻。他的父亲在上海什么公司里当帐房。 霍桑忽把身子凑向前些,精神上似很振作,他的问句也愈觉逼紧。这暗示我这一番问话并不空泛,我也不由不注意起来。 霍桑继续说:“他既和祥徽没有深交,却又常在傅家出入,可见他是和祥鳞的婶母一定很接近的。是不是? 姚国英忽作惊异声道:“是——唔,霍先生,你莫非对于这个人也觉得有嫌疑吗?不过我瞧他的态度和谈话,却像是一个上流人——是个品格端方的少年。 那陆樵竺忽坐直了身子,张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显得也十分注意。我一瞧见他,脑海中不期然而然地引起了一种意念。陆樵竺不是抱着“一箭双雕”的推想的吗?现在这杨伯平既然是杨氏的内使,感情又非常接近。祥激死了,全部的财权势必要归杨氏掌握。那末伯平凭著内侄的资格,不是很有沾润的希望吗?假使他和玉芙也有些儿关系,祥谈一死,他既有沾润产业的希望,又可占有那个女子,这岂非也合得上一种“一箭双雕”的推想?可是我这意念并不曾得到霍桑的赞同,因为他答复姚国英的话,仍是淡漠而不着边际的。 他说:“嫌疑当然还说不到。没有实际的佐证,我们怎能凭空把人家拉到嫌疑地位上去?不过从事侦探工作的人,眼光不能拘泥在一处,必须放得周偏些,无论怎样细小的事实都不能轻意忽略。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跟他谈一谈哩。 这时又来一个打岔。明秋帆从外面走进来。 他先瞧着霍桑,问道:“霍先生,你刚才去拍过电报的? 霍桑似很诧异,回头向他瞧了一瞧。 他答道:“正是。我想我们今夜不能回上海去了,故而刚才我在散步的当儿,拍了一个电报,托我上海的朋友杨宝兴探员,往九亩地五十号去调查一下,瞧是什么样人。你们总记得死者日记簿中的一张名片上,记着这一个地址。胡区长,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也去拍过电报?” 胡秋帆点头道:“是的。我打电报到上海总局里去,访局长设法把汪镇武追回来问问。现在的革命军人都知这尊重法律。他虽在军队里面,我们依法办事,一定可以追得回来。” 我知道他仍抱定了汪镇武是凶手的见解,正努力向这条路进行。霍桑但点了点头并不发表什么意见。陆樵竺曾一度把右手挥一挥,好像又准备展开辩论的局面。但胡秋帆背向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不理睬他。这倒使陆胖子有些难于开口。他不得不勉强地缄默著。 霍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大家都在这里。这件案子的进行路径,眼前已有不同的好几条。例如胡区长怀疑汪镇武;姚振长著眼在那个剪发女子和伊的助手身上;陆樵竺却构成了‘一箭双雕’的推想;还有包朗兄也许也有他的独特的见解。但是在搜集到确切的实证以前,还不能定谁是谁非。眼前只有两点,我们都可以通力合作;第一,死者昨夜里勾留的地点,应得急切地查明;第二,那辆汽车的来踪去迹,也须设法查一个下落。这两点若能解决’全案的关键便有把握。…包朗兄,你坐得太久,大概有些儿腰痛了罢?来,我陪你出去苏散一会,吸收些乡村的新鲜空气。不然你也许要闷出病来哩。” 八、黑夜的工作 江湾镇的地位距离上海虽有十多里路,但国人们在上海建立的工商实业,既然在飞跃地进展,大概不出几年,这地方势必也要变做上海的一部分。现在这地方围着交通的便利,那物质文明的潜力,早已攻破了这个幽静而充满着自然美的境界。在附镇的四村,虽还瞧得见竹林荫蔽中的茅屋和听得到弓形似的板桥下的流水。但那茅屋中真率朴素的人物早已惊破了闭静的甜梦,罩上了紧张的面具。板桥底下的河流也变换了黄油的颜色;潮来时奔涌可怕,既不见清澈见底的景象,更没有玲玲的雅乐可听。总而言之,那已往的静趣,真像海滩上的一小堆沙迹,物质的狂潮一冲到,除了全部的倾陷以外,委实没有第二条出路。 这天傍晚,霍桑陪着我在镇上附近的村落中消作了好一会,沿途欣赏那落日的晚景。当清早我们从上海动身的时候,天色虽已转晴,还是阴橡稼地不漏日光。可是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光景,忽而云散日出。所以到了薄暮时分,向西一望,那夕照的余辉布成了满天的红霞;霞幕尽处,点缀着几枝秋柳,一群归鸦,正像展开了一幅活动的图画。霍桑的精神比先前在胡秋帆办公室中的时候当真焕发得多。我的胸襟也觉得畅豁了不少。 霍桑立定在一条小溪的边岸,忽指着那里沉的斜阳,含笑说:“我很希望这件案子,也像这天气一般地有剧烈的变转。” 我应道:“我也希望如此,秋云的变幻最不可测。我想这案子既到了闷秘的极度,也应得有个变转之机了。”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的努力,就靠着这个希望,才能有再接再厉的兴致。” 我觉得这是一个有启示性的机会,不能轻轻放过。 我问道:“霍桑,你眼前可已决定了进行的方向?还是只能等待他们几个人各顾各的努力,我们但静候着案子的自然发展?” 霍桑忽瞧著我说:“包朗,你说这话,莫非感到了合作的困难?我们是局外人,凡我们眼光所及和能力办得到的,自然应得尽些我们的友谊上的劳力。但他们的职守上的责任,在没有到达结束的终点以前,我们当然也不便干预。” “话虽不错。但他们各顾各的职守,分道扬镇,究竟也不能成什么事。我认为这是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是的,但在把握案子的关键以前,我们有什么方法劝阻他们呢?”他微微叹一口气。 我说:“那末这个关键什么时候才把握得住?” 他摇摇头。“还难说。”他顿一顿,眼睛谛视著天未。“包朗,你有什么意见?”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假使把种种线索归纳起来、约有四点;例如那汪镇武,那不知名姓的上海女子,那陆樵竺所假定的汪玉芙的第三个情人,和你刚才问起的杨伯平。你想这几条线路,究竟哪一条更近情些? 霍桑缓缓摇着头,答道:“这些问题,我此刻实在不能答复。因为我若要否定任何推想,至少总须先寻得出一条肯定的线索。但在这肯定的线索成立以前,又须先扫除一切的障碍点。这是我平素探案的原则,你当然也知道。 我点头道:“不错。那末我们说得近些,你眼前觉得急于要扫除的障碍是哪几点? 霍桑好像要发表什么了,可是他的眼光从暗影浮动的天空收摄回来时,又变计了。 他踌躇了一下,忽改口道:“包朗,时机还没有成熟,你且耐一下子。等我静静地考虑一回,再告诉你罢。 天色完全黑时,我们回到了警所。胡区长已给我们布置了两个房间——姚国英独居一间,我和霍桑同住一间。在晚膳以前,霍桑又独自出去溜过一次。我事后问他,据说他是去瞧杨伯平的。他觉得这少年的确很谨严。他和玉芙虽也相识,但很疏远。 晚膳以后,我们闲谈过一会。胡秋帆仍坚持着汪镇武是凶手的见解,口气中似要叫其余的人不必再向别条路进行。别的人各有自由之权,当然不会受这个暗示的约束,独有那陆樵竺是他的属下,在职权上有遵守的义务。可是他的心中的反抗意念显然还比其余的人强烈些。因为他这一次虽竭力地遏制着自己的脾气,不曾当场反抗,但我默察他的管嘴攒眉的神情,显见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服气。 我和霍桑进了卧室,他叫我先睡。他自己取出了那本傅祥勤的日记,似准备一个人独自研究。他瞧了十多分钟以后,忽不知不觉地发出诧异声来。 他前渝地念着。“九月二十二日,王,八十元;张,五十元。赵,七十五元。这是昨日的最新纪录。二十一日,空白没有记载;二十,十九,十八,十七,也完全不着字。十五,十六,又有记载了。十六日,只记者张还二十六元,赵五十元。十五日,数目又大了。十五日以上多又空起来。八日,九日,竟又是这些捞什干的数目。——唉!这不是日记,竟是一本帐簿。可是记得多么奇怪啊! 我虽已经解衣上床,但一听得霍桑这一由诧异的念白,禁不住又坐起身来。 我低声问道:“霍桑,你可是已找得了什么线索? 霍桑似很惊异,回头应道:“你还没有睡着?唉!这是我的不是。我不应当这样子惊扰你。你快睡。我也要睡了。 我不便再问,但估量他的神气,分明他已得到了什么。不一会,他果真解去衣服,熄了电灯上床。 我哪里睡得着?我的脑海中充满了这凶案上的种种疑问。那胡秋帆所怀疑的汪镇武,究竟会成事实不会?陆樵竺却认做“一箭双雕”,以为内幕中还有第三个情人。那末傅祥鳞的被害,究竟是仇杀还是妒杀?还有姚国英所怀疑的剪发女子,是否真和这凶案有关?此外霍桑提示的祥徽在二十二夜间的留顿地点,那辆有重要物证资格的汽车,和那张紫色信笺的来历,种种疑问,在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却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 我们所睡的床铺是一种旧式的杉木架子,支持力既不坚固,床上的人偶一翻身,床架便吱吱地作响。我觉得霍桑的床架,响动声连续不绝。我默默记数,大概每五分钟得震动一次。这可见霍桑也没有睡着。与其这样子勉强地躺在床上,何不大家坐起来畅谈一会呢? 这样子捱过了半个钟头,霍桑的床架已不再响动了。我却还是合不拢眼。我正要想强制收摄我的神思,进入梦乡里去,忽而我的自由行动的耳朵接受了一种异声。 吱咯!吱咯! 不是有人在地板上走动吗?电灯早已熄灭了,室中完全墨黑。那步声很轻微,但决没有错。我的耳朵在这时候竟特别敏锐,还辨得出那人穿的是皮鞋! 我身不由主地直跳起来。“霍桑!你起来了?” 霍桑突的停了脚步,低低地惊异道:“包朗,轻些!你还没有睡着? 我一边坡上衬衫,一边答道:“你自己既睡不着,我又怎能睡着?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此刻十点钟还没有到。我还想出去一趟。 “这里不比上海,怎么冒夜出去?你究竟有什么事呀? “我要去解决一个疑点,也可以说扫除一种障碍。 “扫除障碍?不能等明天吗? “我一想到这个,觉得越早解决越好。你先睡罢,不要惊动旁人。我立刻就可以回来。 我们谈话的时候,电灯仍没有板亮,室中依旧是完全沉黑。但我在黑暗之中早已把衣裤穿好。我一边扣着皮鞋的带,一边答话。 我低声说:“不,我同你一块儿去。 霍桑作迟疑声道:“我本想一个人去,比较方便些。你同去也好。不过我进去谈判的时候,你只可在门外等。 我急忙应道:“那可以。 我已经披上外衣,戴上呢帽,便跟着霍桑轻轻地走出卧室。我们的卧处在那警所后面一落的屋中,另有侧门可以出进,不必经警所的大门。霍桑悄悄地开了侧门,先走了出去,等我也出了门口,他仍将门轻轻拉上。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地方,偷们总不见得敢光顾罢? 他沿着那条小巷进行,一直向镇心的大街走去。我记得霍桑说过要有什么谈判。但我不知道要和什么人谈判,谈的又是什么。 我问道:“往哪里去?” 霍桑低声道:“往镇四汪家里去。 我道:“不是去见那汪玉芙? 霍桑但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他的脚步在崎岖不平的街面上进行得很速,我也急急地跟随。路上的灯光很暗淡,行人也几乎绝迹。我感到一种寒凛的刺激。 我又问:“你见伊有什么事? 霍桑低声道:“就为着那一张紫信笺。这东西最困我的脑筋。我虽相信这字是玉芙写的,但伊不肯承认。是我的观察错误吗?还是伊故意抵赖呢?这一点关系很大,不能不有一个切实的解决。我现在就要去证明这一点。 “那末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去见伊? “田间人多耳杂,伊或者有所顾忌,此刻我单独去见,也许可以使伊坦诚相见。彼此彻底地谈一谈。 “这个疑点假使果能解决,这案子的真相,你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吗? “这是一个案中最大的障碍。若使能够扫除,在案情上当然有重要的进展。 “那末,我们姑且假定那封信确实不是伊写的,那你可也有进行的线索没有? “包朗,我们不必空谈。事实的证明既有希望,何必再虚拟假定?走罢。 我们且说且行,已经穿过了那条幽暗的市街,到达了镇口。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汪家的墙门也已紧紧地关闭,但门隙中还有灯光漏出来。 霍桑走近门口去张了一张,低声说:“那些成衣匠还在那里赶夜工。我们应得从后门进去,不要惊动他们。你跟我来。我知道后门在侧弄中。 我们兜过前门,转弯向一条狭弄中走去。弄中并无电灯,比大街更黑,举步时不能不用手代替眼睛。我们进弄后刚走了三五步路,霍桑突然停了脚步,一只手把我紧紧拉住。他附着我的耳朵,惊骇地向我警告。 “慢!后门口有一个黑影,似乎有一个人伏着! 这一着又出我意外。霍桑有着猫眼睛的训练,在这样的漆黑中也能运用视觉,我的确及不上他。我依照霍桑的模样,把身子贴住了墙壁,心中也想瞧瞧是什么样人,但我的眼睛不听我的脑神经的命令。我怕坏了霍桑的事,静立着不敢乱动。 霍桑又向我低语。“当真是一个人! 我也附耳问道:“是个偷儿? 霍桑站在我的面前,距离那后门比较近些。他偻着身子,向弄中运用他的猫眼。 他答道:“唔,大概如此…唉!他已立直了身子!他是穿短衣的。……唉,那是汪家后门啊!分明已被他撬开了! 我耐不住了,也挨进一步,探出头去,冒险瞧了一瞧。黑暗中果然有一个矮胖子的轮廓。唉!一缕白光!那是电筒中射出来的。这偷地还拿着电筒呢!偷地竟也会利用物质文明的产物,可算是个摩登贼了。我在讶异间,那黑影忽然不见了,大概已进了汪家的后门。 霍桑又作惊讶声道:“奇怪!这个人你可曾瞧清楚?” 我低声答道:“没有。我只觉得那是一个穿短衣的胖子。你已瞧清楚了吗?” “是。他就是陆樵竺! “太奇怪!他怎么会做偷儿,干这偷偷摸摸的举动?” “这不能说。我们眼前的行径,也跟他相差无儿啊!” 他说着也放胆地向后门那边走去,我也跟着前进。不料我们走到后门口时,后门已从里面关上了。 我说道:“我们可能跟进去?” 霍桑插手道:“不,不能。我们一进去,不但不能完成我们本来的目的,还要坏他的事。我们等一等,瞧瞧他的结果怎样再说。” 十分钟光景,在黑暗的静默中溜去了。里面仍没有动静。 我问道:“你想他到里面去有什么目的?” 霍桑答道:“据我料道,他还想贯彻他的‘一箭双雕’的推想,怀疑玉芙有第三个情人。此刻他一定是来搜集证据的。” “你想他的推想究竟能成立吗?” “这推想于我也很有益,也许是一种间接的启示。现在看他的结果怎样。” “等地出来以后,你再能进会见玉芙吗?” “这要看情势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隐隐地有一阵喧呼的声音,从汪家屋子里面透出来。 “贼!捉贼!……捉贼!” 霍桑吃惊道:“不好!里面喊捉贼了!他已坏了事哩!快走! 霍桑说着,急忙拉着我退出小弄。我们方才奔出弄口,我听得急促的步声从我们后面跟出来。我和霍桑急急闪过一分,在一家的檐下躲一躲。我回头瞧视,那短衣人已踉跄地奔窜而过,飞也似地向大街一端奔去。 我不觉惊呼道:“果真是陆樵竺啊! 霍桑止住我道:“轻声些!我们的事已被他搅坏。快回去罢。 九、凶手在这里了 八月四日早饭以后,我们又在胡秋帆的办公室中会集。姚国英和陆樵竺先在那里,胡秋帆却已一早出去。我们坐定了。我瞧瞧陆樵竺,想起了上夜的情景,不禁暗暗地好笑。这个神气十足的小官,黑夜中却会演出另一种姿态。陆樵竺还不知道我们已窥破了他的举动,还自得其乐地向我们夸张。 他向霍桑道:“霍先生,我的推想已有了证实哩。我不是说这件事是玉芙的另一个情人干的吗?现在已经有了实际的证据了。伊除了傅祥鳞许志公以外,当真还有一个情人哩!”他的大拇指又得到了翘动的机会。 霍桑装做很注意地问道:“那很好。你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情书?” 陆樵竺把身子坐直了些,挺着他的肚子,又把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了几下。 他答道:“是啊。不过这情书真不容易到手呢。” 这句话倒并不夸张,当真不容易,险些地被人家捉住了当做贼办!不过这话我不能出口,但静听他的夸张的发挥。 他很郑重地摸出两张信笺来,又提高着声音说:“这是一封道道地地的情书。……这是一封玉芙的回信,可是只写了个开头,没有写完。” 霍桑突然立起来。“唉,对不起,让我瞧瞧。” 他从陆樵竺手中拿过了一张只写了一行其余是空白的紫色信笺。笑上只有“瑞号如握今天接到你的十九日的来信”短短的一行,具名当然是没有的。字迹很瘦细,是用紫墨水写的。霍桑点点头,但他的眉毛仍紧簇着。我知道他的点头,一定是认为案中的那张信笺已有了佐证,但为什么还皱眉呢?他将信笺还给了陆樵竺,重新坐下来。陆樵竺拿起了另一张白色信纸,挥挥手向我们宣告。 他说:“现在我把这信念出来;你们听了,也可以有趣有趣。”他干咳了一声.眼光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打了一个圈子。那种洋洋自得的状态,又使我反映起昨夜他仓皇奔逃的情景。 他又朗声念道:“玉妹爱鉴:“他念了一句,忽又附加注解似地说:“你们想,这个“爱’字多么情趣啊!现在我来念下去。…… “前天十五那天的唔谈,真使我永不能忘。你的花朵般的玉容,流营般的娇声,和你镇责我才的那种薄怒的媚态,至今还留在我的耳中眼中!这也可见我爱你的诚意真是不能言语形容的。你尽放心,我的个决不会变。外边的流言,说我在上海怎么怎么,无非嫉妒我们,你切不可轻信。你要的东西,我没有不道命照办的。不过我希望你——’唉,以下的句子写得更肉麻哩!我想就这几句也尽够了。霍先生,你想我的话对不对?”霍桑交叉着双臂,定着目光,静听陆樵竺的朗诵,分明他对于这封倍果真非常重视。霍桑问道:“这两张信笺,你是在玉芙的书室中拿到的?”陆樵竺说:“是的,在书桌抽屉里。”“两张纸折在一起?”“是。”“你昨天夜里去拿的?” “是——”他的眼珠一转。“这没有关系,你不用问。我请问你,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霍桑点点头,答道:“这当真是情书无疑。但写信的是什么人?信上有没有具名?’” 陆樵竺得意洋洋地应道:“当然具名的。不过没有姓,他叫做。‘瑞书’。我想虽没有姓,有了这个名字,一定也可以找到这个人了。 姚国英忽冷冷地插口道:“我怕你找不到罢! 他坐在旁边,一直是静默着不发一言,这时候忽然发出一句冷话,自然要使大家都诧异起来。陆樵竺更觉得不高兴,正像满帆的顺风,突然间遭了逆袭的打头风一般。 他惊怒地问道:“怎见得找不到他? 姚国英仍保持他的冷静态度,缓缓地说:“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你到哪里去找呢? 陆樵竺变了颜色,骨碌碌的黑眼也呆滞了。他发急道:“他死了吗?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这个人? 他的一连串的问句,只换了姚国英的一句轻描淡写的答语。 姚国英说:“你不是也认识的吗?他就是傅祥鳞啊。 陆樵竺脸颊上的紫色刹那间完全退尽;他的手不再挥动;大拇指当然更翘不起来。他努力咬着嘴唇,似乎还想强制他的感情,不使在外面流露出来,但终于控驭不住。 他顾声说:“什么!——” 姚国英反带着笑容说:“你还不明白?好,我来告诉你。‘瑞书’两个字,就是祥鳞的号,昨天我在他的家里查知的。这封信分明是祥鳞写给玉芙的。他们俩有情书来往,我们似乎用不着过分诧异罢。是不是了—…唔,你还不相信?霍先生,请你把祥鳞的日记拿出来,将这封信的字迹比对一下,我想总有几个字对得出罢。 霍桑果真从衣袋中取出那本日记来,又从陆樵竺的手中取过那封情书,细细地比对了一下。 他点头说:“当真不错。其实我们就从‘祥议’和‘瑞书’四字上着想,也可知道是一个人了。 我不觉连连点头。这两个名号,分明就运用那“微吐玉书”的典故,一经说明,当真再不用怀疑。但陆樵竺费心费力所造成的第三个情人的空中楼阁,竟被姚国英轻轻一击,便整个儿烟消火灭。一个自信心极强的人,平时又有好胜的脾气,这样的失败,他的神经上的刺激的确是很难受的了。 可是案情的发展,真像秋云变幻地一般难测。五分钟后,胡秋帆又带了消息回来。许志公主仆二人,在昨天午后审过一次,当夜已给在市政厅里当工程师的他的哥哥许志新保了出去。他虽有嫌疑,却查不出有犯罪的行为,却像是什么人移尸图害。因为据那仆人徐德兴证明,二十二夜里志公没有出门,在十点半他送牛奶进去对,志公仍在书室中工作。但博样做和那不知谁人的约会却在九时。他分明是因着那约会而被害的,何见与许志公无关。并且从汽车的痕迹和足印上着想,更足证是外来的人干的。此外志公所供的因着模范教养院图样的急迫,不得不漏夜工作,也已经证实。故而他的保释,原已不成题。 这个消息还不算出人意外。许志公的行动既有证明,显然也是案中的被害人之一,只有那失欢的玉芙才忍心指控他。不料胡秋帆的消息刚才说完,忽而发生一种滑稽的景象,使我们都莫名其妙。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案子的主线党握在这个丑角手里! 一个便衣警士押送一个穿短衣的黑脸男子走进来。那人手里却提着几串长锭。这是旧社会中用丧的礼物。警所里没有死人,这人为什么送长锭来?但姚国英一看见,似乎已经会意。他先立起来问那押送的警士。 警士报告说;“深长,昨天你吩咐我们,如果有嫌疑的人,立即拘来。今天早晨,我和严幅仍守在傅家门口。半点忡现这个人送锭往傅家去。那傅家的老妈子恰在门口,立即指认他就是前天下午送信给祥鳞的人。因此我就把他拘得来了。 姚国英连连点头,应遵:“你办得很好。但这长锭怎么也一块儿带了来?”他的眉毛慢紧了 警士发髻地道:“我叫他把这捞什子留下来,他偏偏死也不肯放手; 那短衣人大声说:“我到傅家去用丧,你们为什么把我拘来?我犯了什么罪呀? 霍桑喜出望外似地点点头、他的神气突然报作,向我丢了一个眼色,似告诉我这个人的发现实在非常重要。 他抢着向那被拘的人说:“你果真没有犯罪。我们叫你来问几句话罢了。你昨天不是送信给过博样做的吗? 那人直认道:“是的,我给王先生送信去的。难道送错了? 霍桑温婉和声问道:“这王先生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赛马场里的职员,是我们的老主顾。我是菜馆里的伙计,名叫俞阿土。我给他送信,昨天也不是第一次。 “不错,我们知道的。但你可知昨天的信为着什么事? “那也不用瞒得。老实说罢,王先生向傅少爷借钱。 “借多少? “八十元。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那是一张便条,并没有信封,我也认得几个字。王先生也曾亲口向我说过。 霍桑抬头向姚国英瞧瞧,姚国英也向他回瞧了一下。我觉得他们俩的眼光一交换之间,明明暗示这个线索又岔到别的路上去了。因为这个人的说话如果实在,所送的一定是另一封信,不是我们意想中的那张紫信笺了。 霍桑继续问道:“你当真瞧见那封信?” 俞阿土辩道:“我说过了。不是信,是一张白纸的字条。我还看见傅少爷瞧过以后立即撕碎的。 霍桑又问:“‘那末,王先生向傅祥鳞借的八十块钱,可是你当场带回去的? 俞阿土摇头道,“不是。他晚上自己带得去的。”这句话一出,室中的五个人都惊动出神。原来傅祥鳞在被害一夜的行踪有了着落哩!霍桑的眼球,虽也闪闪地乱转,但仍保持他的镇静。 他又问道,“唉,他自己带交王先生的?前夜里他在几点钟至你们那里的? 俞阿土道,“在晚饭以前。他在我们聚乐园里吃夜饭的。 霍桑乘机冒问道:“可是在赛马场附近的聚乐园? 胡秋帆忽插嘴道,“是的,我知道。那是一爿卖酒菜而兼卖菜的铺子,就在铁路的北面。 霍桑点点头,又向俞阿土道,“傅先生到聚乐园时,一定还在下雨以前。可不是? 俞阿土点了点头。 霍桑续问道:“他在几点钟离去的? “在大雨停后方才回去。几点钟却记不清楚。 “当下雨的时候,他可曾中途出去过一次? “没有。 “譬如在那夜九点钟时,他也不曾出去过吗? “也没有。他一直在我们那里。 陆樵竺也似按耐不住的样子,问道:“他既然在大雨以前到的,雨停后方才回去,这里面有几个钟头。他在干些什么事?” 俞阿土向他斜乜了一下,答道:“他们只谈谈说说罢了。 霍桑道:“这不用问他。我知道。他们在那里聚赌。 那俞河上忽把空着的一只手乱摇着,似要回辩。 霍桑又道:“你不用赖。我知道每逢星期六和星期b,傅先生总要来赌的。还有那王先生,张先生,赵先生,也都是在一起的。我还知道他们的输赢很大,总是三千五千罗!” 俞阿土忽脱口辩道:“没有这么大!先生,没有!他们至多不过几百元上下。 这句话是霍桑虚冒的效果,但霍桑似乎并不注意在钱的多寡问题上。 他又郑重地问道:“阿主,你倒很老实.我问你,前晚雨停了以后,傅先生从聚乐园回家,有几个人一同走的? 俞阿土说;“我记得他是一个人回去的。因为他虽穿套鞋,没有带伞,怕再要下雨,故而雨点一停,他先自定了。 “傅先生走了以后,别的人可也就散场吗? “不。他们住得近些,还继续赌下去。散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 霍桑问到这里,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得到了某种紧要关节。他立起身来,整一整他的那条蓝地白星的领带。 他向着秋帆国英樵竺三个人说:“好了,这条路你们去进行罢。我此刻要向另一方面进行,时机很急迫,不能够耽搁哩。”他点一点头,便急急地走出办公室去。 胡秋帆和陆樵竺都现着失望的神气,大家都迷惘地静默无语。我也很觉纳闷。因为霍桑临去时并不和我说明往哪里去,也不向我招呼。我当然很想跟他同去。但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又不便拉住了要求。 姚国英很凑趣,立起身来说:“聚乐园一方面,让我去调查罢。”他又回头瞧我。“包先生,你如果有兴,请陪我一同去走走。 我当然从命,就跟着他同往聚乐园去。 我们在那小菜馆里探听了一会,又到赛马场中去见那傅祥鳞的赌友王良才和朱元生,才知道每星期目的晚上,他们总在聚乐园里赌扑克。因为有几个在上海做事的朋友,星期六休假回来,便会集了吃吃赌赌,算是一种正当消遣。他们一起有七八个人,输赢并不算大,至多一二百元的出进;但因着怕有几个不守法的警士去要索陋规,故而都保守秘密。姚国英问起傅祥鳞被杀的事,他们全不知情;只说祥鳞的脾气不好,难免和人结怨。他们说傅祥鳞对于许志公的感情更坏。所以据王良才的意见,这次他既死在许志公的门前,说不定就是许志公谋杀的。我们问不出端倪,便把那聚赌几个人的姓名地址录了下来。重新回到警所里去。 我们在路上的时候,姚国英向我说道:“我起先还觉得因赌钱的输赢而出于谋害,也是可能的事。现在又难说了。因为这些赌友都是有职业的,木像有什么赌棍在内;并且他们的输赢又不大,也不致于闹出这种把戏。 我答道:“输赢既然不大,死者的袋中,何必有那张三千元的期票? “这期票也许另有用途。因为他们说的赌金不大,这话一定可信。我们但瞧傅祥赋日记上记着的数目,至多不出百元,不是一个明证吗? “那末你想这期票他究竟做什么用的? “这个还解释不出,还待我们去努力发掘。”他顿了一下,又皱眉说:“这一来,我们先前的好几种谁想都已有些摇动了! 我问道:“你的见解怎么样? 姚国英低着头说;“傅祥鳞明明是从赌场里出来以后才被杀的。他从家里出来,一直到聚乐园,直到雨停后回家;可见从七点到十一点,他始终在聚乐园里。霍先生所怀疑的他的寄顿地点。此刻也已有了着落。那末,我们先前假定他是被那封紫色的信引出去的,这推想岂非落空?还有那张约会的紫色信笺又怎么样解释?他可是接信以后不曾去践约吗?或者这张信笺的来历,还有其他隐藏的秘密呢? 对,这问题果真很困脑筋!上夜里霍桑急于要解释紫信笺的疑问,可见这信笺的调关系全案的枢纽。他此刻出去,也就是从这一条路进行罢?我自然没法解答姚国英的疑问,只有等霍桑回来以后,这个闷葫芦才有打破的希望工 我们回到警所以后,霍桑仍没有回来。陆樵竺经历了一次滑稽的失败,心中还不干休,他怂恿着胡秋帆立即凭嫌疑的名义将汪玉芙拘来,同时再在伊的家里切实地搜查一下,似乎依旧想贯彻他的推想。胡秋帆却并不赞同。 他推托着道,“我们且等霍桑先生回来了再说。假使伊确有嫌疑,我们自然可以把伊拘来。 这几个人对于案子的进行,都已无形地停顿,全案的重量已集中在霍桑的一身。可是等到中饭时分,霍桑还不见回来,我不禁疑讶起来。他假使真个去见玉芙,要证明那一张紫色信笺,也用不到这许多时候。他莫非到上海方面去进行了吗? 到了十二点一刻,上海的杨宝兴寄来了一封快信,那是给霍桑的。我记得霍桑昨天打电报去托他侦查,这是他的回信,说不定有重要的消息。此刻霍桑既然不在,我就代替他拆了开来。果真不出所料,确是杨宝兴的侦查的报告。这报告非常详细,足见宝兴办事的机敏。他亲自到九亩地五十号去调查过,遇见一个姓金的女子。他利用了种种的方法,探明了一段小小的恋史。 这女子今年十九岁,两年前在上海和傅祥鳞认识,发生过关系,并且彼此曾有过婚约。那女子看不透祥鳞的本性,以为祥鳞真心爱伊,耐着性等待。因为祥鳞推托着他的婶母的阻难,故而一时不能正式订婚,那女子也深信不疑。直到伊听得他和汪玉芙定婚的消息,方才觉得受了他的欺骗。伊起先曾写信给他,责问他的薄幸毁约,祥鳞都置之不理。因此到了本月十八的那天,伊曾亲自赶到江湾和他交涉。交涉的结果,祥鳞又利用着甜言蜜语把伊软化了。他允许给伊三千元的意资,以便了结这一重公案。他还约定下星期二,亲自把款子送到上海去。 我们瞧完了这一封信。姚国英便说:“现在那一张三千元的期票也有了着落哩。那是祥鳞准备用它了却一件风流公案的。” 陆樵竺的眼珠转了一转,仿佛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他接口退:“不错。不过你的推想却破坏了。这姓金女子的说话如果完全实在,可见伊和祥鳞的纠葛已经和平了结。那末你先前的假定不是也不能成立了吗?” 姚国英也负气似地答道:“是的。但我现在希望你的推想到底能够实现!” 当这舌辩的空气又将开始紧张的当儿,忽又来了一个解围的救星。我偶一回头,陡见霍桑大踏步地从外面进来。他的两眼闪闪有光,额角上也缀着几点汗珠;他的那件青黑呢外衣的肩部,染了不少从墙壁上擦下来的石灰;青灰呢帽的边缘上面也冒着几缕蜘网的丝儿。他到过什么地方去,才会有这种景象?他的腋下还挨着一个新闻纸的纸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先向胡秋帆说道:“胡区长,你快去再拍一个电报,叫汪镇武不要回来了。现在军事的工作进行得非常紧急。假使白白地叫他来回,不但耽误了他的革命工作,你也许还要受处分哩!” 我们四个人的神情,都到了最高度的紧张。大家都眼睁睁瞧着霍桑,却没有一个开口。室中静默了一会,胡秋帆才首先发问。 “这样说,这案子的真相你已经完全查明了?是吗?” 霍桑点了点头,便把他腋下的纸包放在湖秋机的写字桌上,接着他又缓缓地把纸包打开。他一边答道:“正是。凶手在这里了!你们瞧罢!” 十、意外的结局 霍桑好像抄袭了上一天隆樵望做过的文章。他也像幻术家一般地变起戏法来了。他说“凶手在这里”,就是指那纸包说的。凶手怎么会包在纸包裹呢?等到他的戏法变出来后,大家更觉诧异出神。纸包中是一双半新旧的黑级皮皮鞋! 陆樵竺忽抢到前面,大声喊道:“对!这真是像凶手的皮鞋!还是湿的!唉!——我有图样在这里。我来对一对!” 他用他的颤动的手指,忙着从日记中取出那张继印图来,又把皮鞋在纸上印了一印。其余的人眼光都毫不霎动地瞧着他。 他又呼道:“当真!完全相同!霍先生,这双鞋子你从哪里拿来的?” 霍桑仍淡淡地作简语答道:“许志公家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他的屋子本已给他镇上的叔叔下了锁。我破了窗门进去,方始搜寻出来。” 胡秋帆惊问道:“凶手是许志公吗?还是一 霍桑接确道。“正是他。——不过现在你们且耐一下子,我还没有功夫解释。“你们如果要听一篇动人的故事,还是少停等许志公自己来说。现在快派几个弟兄到他的屋子左右和火车站上去守候着。我料他不久就要回镇哩。 霍桑的揭露给予一般人——连我也在内——重大的刺激,显然都出乎意外。可是事情本身的转变,又循环又出乎霍桑的意料之外。那派出去守候的警上,还没有出门,许志公的老仆徐德兴,忽汗流喘息地奔了进来,且哭且诉他向我们报告。 “哎哟!先生,我主人也被人谋杀哩! 这一种惊耗给予我们的惊奇,我简直找不出形容的词句。霍桑更觉吃惊。他辛辛苦苦发掘出来的真相——也许还只一种推想——因着徐德兴的一句说话又几乎根本破坏了! 他急忙问道:“被谁谋死的? 徐德兴带着哭声答道:“我不知道。 “那末,他死在哪里呀? “他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刀,还没有死。此刻他在上海公济医院里。他只剩一口气了,特地叫我来通知你们。他还有话向你们说哩。 霍桑在手表上瞧了一瞧,说道:“一点零五分。一点十五分不是有一班火车经过吗?包朗,快!把我们的皮包取出来!国英兄,你也赶快些! 我自然不会犹豫,立即奔到后面的卧室里去,急忙把皮包收拾好了。等到回出来时,已是一点十分。霍桑和姚国英已在警所门前等候,一见我提了皮包走出,便和胡秋帆陆樵竺挥一挥手,拔步向车站赶去。 我们到车站时,已经一点十七分钟,恰巧火车脱班,还没有到站。到了一点二十一分钟,我们方才上车。从江湾到上海,原只有几分钟的耽搁。不过这几分钟的时间,那像捱过好几年,我实在再按耐不住。 我低声问道:“霍桑,你想他是被什么人刺杀的? 霍桑低沉了头,脸部的肌肉显得紧板板地,除了他的内心的紧张,别的丝毫没有表示。他并不回答,但摇了摇头。 我又问:“你想这一著会不会影响你方才发表的推想? 霍桑略略抬了头,答道:“我自信我的话不是推想,是事实,我想不见得会受影响。不过这一著真是我所意料不到的。现在你不必多问。我但希望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还没有气绝。那时你的疑团总可以有个解释。” 我们雇了汽车赶到公济医院的门口,已是一点五十五分,一进门口,遇见一个穿白衣的值日医生。 霍桑问道:“对不起,有一个刀伤的病人,叫许志公,在哪里?” 那医生点点头,应道:“唔,在三层楼上。但刚才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我和姚国英的脚步都突然停止了。我觉得我的心房跳动也似得到了“立定”的口令,霎时间仿佛停了活动。那医生说完了话,毫无表情地掉头便去。霍桑呆住了无从再问,但他仍不失望。他咬着嘴唇,目灼灼地向医生的背形瞧了一瞧。 他向着我们说:“不。他的说话不像是负责的。快!我们赶快上去,也许还有希望!” 他首先向那宽大的楼梯奔去。我和姚国英一见他这个模样,已死的希望重新又复活转来,也紧倦地跟随着霍桑。那楼梯的级度虽高,我们却一步三级,仍觉得轻松异常。走到第三层楼梯脚时,忽见有两个穿白衣服的男侍役,抬着一只太平床。从三层楼下来。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全身用白单被盖着,但露着两只男子的脚,瞧不出是谁。 姚国英又吃了一惊,顿时住了脚步,向那抬床的待役发问…… “死了?” 那侍者点点头。 “病死的?” “不是,中刀死的。” 霍桑本已跨上了第三层的楼梯,一听得这一问一答,也住了脚步。 他回头问道:“可是今天进院的?” 那抬床的侍者已下了第二层楼梯,又摇摇头道:“不是。他已进来了三天哩。” 我又呼出了一口气。霍桑不再多言,继续奋力地奔上楼梯。我们到了第三层楼,找到了位主任护土,霍桑便向伊说明来意。 那护士说:“他刚才已昏晕了两次,此刻重新醒过来了。我怕他谈不到几句话哩。 三分钟后,我们已走进了一间头等病室。室中除了一个负责的护士以外,还有一个面容惨沮穿西装的瘦长男子坐在榻边。榻上躺着一个人,露着头面,果真就是许志公。 我们走进门时,许志公恰巧张开眼睛来。霍桑的喘息未定,早已赶到床边,凑着许志公的耳朵,低声问话。 “谁刺你的呀? 许志公的神志似乎还清。他见了霍桑,唇角微微一嘻,好像很安慰的样子。 他发出一种微弱无力的声音,答道:“很好,我现在把凶手交给你们了。他叫罗三福,是飞行汽车公司里的车夫。你决不可放他漏网啊! 姚国英站在旁边,急忙取出铅笔,记在日记册上。 霍桑答应道:“那可。我们决不让他逃走。但你和傅祥鳞的事可能说几句给我们听听? 许志公叹了一口气,眼睛忽闭拢了。我们都忍制着呼吸,静静地等待。姚国英和那个瘦长子轻轻招呼了一下。他是志公的哥哥许志新。一会儿,志公又张开眼来。 他喘息地说:“霍先生,这件事我现在后悔来不及了!我干得真不值得!但这个畜生实在是不能宽恕的。他是一个没人格的动物。他仗着有钱,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他的罪,一死委实不够! 他歇一歇,叹一口气。没有人说话。志公又微弱地说下去。 “最可恨的,玉芙竟被虚荣迷恋着,也会自己投进他的罗网里去!我和伊是表亲,从小就相爱。前年我向伊求婚,伊已经允许我了,但因着我家老宅屋太旧了,又是大家庭,有些不满。我就特地造了那宅的屋子,预备成婚后组织一个新式的小家庭。后来伊忽受了祥鳞的金钱力的诱惑。变卦了。我虽然一再忠告,伊不但不听;反而恨我骂我。故而这一次我发一个狠,打算索性把伊牵连进去。现在我也后悔了。…… 唉!伊所以如此,实在是缺乏常识和阅历,伊受的教育也是虚伪的!唉,很可怜!请你们不要误会。这件事伊绝对没有关系。那一张紫色信笺,本是伊从前写给我的,我却想借此害伊,发泄我失恋的债接。唉!我这计划委实可鄙!我当真不能够自恕哩! 许志公又叹息了一声,语声也停住了。他的眼眶中隐隐含着泪珠。我们大家都屏息静听,霍桑也不敢岔断他。 许志公休息了一下,继续说:“当我们在热恋的时期,每逢秋夜人静,我常和伊在迎月桥畔挽着手儿玩月。我们俩坐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栏上面,呼吸着甜蜜的空气,那种唱唱情话的印象,至今还深镌在我的心版。唉!这不能磨灭我的印象,大概要跟着我到别一世界里去了!……那张短笺就是伊在那时候给我的。我觉得那信笺的措词含混,又没有署名,日期却是十二,只相差十天,所以我在那十字的左边,加了一点,改做了二十二,就利用着它做一种陷害伊的工具。现在我后悔莫及,请你们不要再难为伊罢! 霍桑乘这首度停顿的当儿,回过头来向我瞧了一瞧,眼光有些异样。我一时还不知是什么暗示,也不便问他,室中保持了片刻的静默。只有那许志新在暗暗地叹息。 霍桑轻轻地向志公说:“你放心果。关于伊的问题,我们都已查明白,但你处治傅样域的举动怎么样?可也能够说几句?” 许志公的眼睛仍旧闭着,眼角中的一颗颗的泪珠滚落在枕头上去。他的脸色惨白得可怕。那榻旁坐着的志新也暗暗地在揉着眼睛。 停了一会,许志公才挣扎地继续。“这里面的情形,我想你已早明白。我因着他的作为,忍耐不住,便定意杀死他。但我和他的恶感,全镇的人几乎个个知道。我杀死了他,若要卸罪,就不能不想一种方法。我现在很觉惭愧!杀了人没有勇气认罪,却想利用汪镇武的举动,嫁罪给他!那天下午,我遇见江湾小学的校长蔡春防,听他说汪镇武告诉他到傅家里去的情形;又知道汪镇武即日就要回前线去。我觉得机会到了,便马上悄悄地到上海去买了一把军用的小刀,”又雇了一辆汽车,约定当夜十一点钟在铁路的附近等我。因为我曾听得赛马场里的干事朱元生说过,每星期六和星期日,祥鳞总要往聚乐园去赌钱,往往到半夜方才回家。我就利用着这一点,实施我的计划。 “那夜里我在十点三刻出门。十一点半相近,祥磷一个人经过我停着的汽车。我本已伏在汽车里面,等他走.近,出其不意,跳出来刺了他一刀;同时按着他的嘴,挟进汽车里去。就在那时,我把那张以前玉芙写给我的紫色信笺,藏在他里面物华葛的夹袄袋中。他死得很快,竟出我的意外。等到汽车停在我的门口,我把他抱下来时,他的气早已绝了。我所以出此计划,原想杀了人放在自己的门口,世界上断没有这种愚人,人家一定不会疑心我。但我还不放心,又故意连按两次门铃,利用我的德兴做一个证人。所以这件事德兴实在完全不知。不过这样的惨史,他知道了不知要怎样伤心呢! 许志公的眼睛又闭上了,嘴里微微地喘着,眼角里的眼泪仍继续不绝地滚出来。霍桑也愁眉郁结地很觉凄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姚国英向霍桑耳语,还要问志公按门铃以后的情形。霍桑向他摇了摇头。 他低声说:“不必问了。他已经说过他所以连按两次门铃,就要惊醒德兴的睡梦,叫他起来作证。后来他要使人相信是外来的凶手,故意退到篱外的泥地,又从草地儿进后门里去。他匆匆脱了雨衣,换好皮鞋,又将湿皮鞋藏好,一面高声叫德兴下楼开门。所以实际上他只喊德兴一次。我们知道德兴有些恋床不肯起来,他下楼时很迟缓,又是一直到前门去的,所以志公一面叫喊,一面换鞋,也不怕给德兴看破。至于以后的情形,我们也完全明白。” 姚国英道:“那末,他现在又怎么会遭那个汽车夫的谋害?” 这问句霍桑似也同意。但他还没有发问,忽而有一种微弱而颤动的悲呼声音,直刺我们的耳鼓,我的脊骨上像 “至于姚国英的上海女子的假定虽也有意思,不过借力于助手,和无故移尸两点太脆弱,已经被陆樵室辩驳明白,我不必再说。那个杨伯平,我和他谈过以后,觉得他大方端道,绝无关系。只有陆樵竺假定的‘一箭双雕’的推想,可算最有力量。不过我细细地忖度了一番,也不能说没有降窦。他假定汪玉芙有第三个情人,故而和玉芙串同了干的凶案。但试想玉芙假使当真另外爱了一个人,伊也尽可以和傅祥微解除婚约。在这现行的潮流中,这原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出此可怕危险的举动?若说那男子只是片面的单恋,那末玉芙也决不会通问了写情。这岂不也是矛盾的?当然这还是把信笺认做重要物证时说的。还有他说的第三个情人,也太觉空洞无据。但那谁想的本身,对于我倒有启发之功,因为许志公的举动,的确也是‘一箭双雕’啊。可惜当时我因着那信笺的阻碍,一时还不能够转变过来,构成我自己的推想。 我问道:“那末,你的转变的推想什么时候才成立的?” 霍桑说:“我在床上经过了精密的考量,觉得第一步必须解决那馆筹的疑问。因为信确是玉芙写的,伊为什么否认?要是伊承认了,一定可以澄示案中的内幕。而且伊又指示过志公是凶手,虽是有激而发,但说不定也有什么依”据。可惜我们夜间去春玉芙,被陆樵竺所阻,没有成功,否则,我破获得早些,许志公也许不致于遭那汽车夫罗三福的毒手。后来无意中来了一个俞阿土,因着他的证实,大部分的疑点都有了着落,真像明理滞空,忽而来了一阵狂风,把明霸扫卷得干净,便涌出光明的红日。例如祥鳞接到的信是借钱,不是约会:样做那天七点光景离家后,一直在聚乐园里赌钱,并没有出去赴什么约会。这可见那张紫信笺并不是本要物证,却是主要障碍。于是我又唤起了最初的疑因,急于要扫除障碍。我就赶到汪玉芙家去。” 我问道:“这一次伊说实话了吗?” 霍桑点头说:“这一次我用了刚柔兼施的策略,玉芙也不敢再隐瞒。伊当时虽认得那信笺是伊的笔迹,但一时不次,那也使人不能外起疑心。这样看来,我似乎应得立即怀疑许志公的苦肉计了。 “但是同时有几种反证,不能不把我这疑心暂且压住。那老仆德兴分明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他说十点半钟他还见主人在书室中工作,阶石上和泥地上既有进出的足印,篱笆外又有汽车停留的痕迹,志公的供词又很周到,后来又搜出了那一张紫色信笺,更将我的疑影完全抹煞,使我不能贸然断定。唉,包朗,那信笺真是最困我的脑筋。因为信笺上约会的时刻是九点钟。那时候我只能假定祥鳞是被那信笺引了出去,才遭害的。但许志公却是吃过夜饭后没有出去,到十点半钟还在屋中。因此我的眼光不能不移向别方面去。 “我自认在这件案中有一个大大的失着,就是那信笺上的日期,十二改做二十二。那二十字上加上去的一笔短竖,我竟没有瞧出来,反因着日期的吻合,信做是案中的重要证物。包朗一,我这一个错误真不小啊! 我慰解地说:“那也不能怪你。紫色的墨水,不像蓝墨水一般,因时间的长短,颜色会有深浅。并且那字迹特别细小,不说明自然谁也瞧不出来。” 霍桑继续解释道:“是的。不过总是我的疏忽。后来我们去见玉芙,玉芙虽不承认,但伊的神色却明明告诉我那信是伊写的。后来陆樵竺搜得的玉芙写的不完全的复信,上面有‘今,你,九,’几个字,更证实那短笺确是玉芙的手笔,这一着又把我牢牢地困住在迷途,险些儿回不转来。不过姚国英一班人的几条推想,都有破绽,在我看来,都不能充分成立。胡秋帆怀疑汪镇武,事实上确很凑巧,不能不有嫌疑,但一经考虑,就觉得去清理很远。-.汪镇武和志公并无宿怨,何必害他?我们从各方面的情报,知道汪镇武是一个英俊豪爽的军人。他即使杀了人,也决不肯出此卑鄙的嫁祸举动。况且他出门已久,许志公的新屋落成了还没有好久,他又从来没有到过。若说他在黑夜之中,能够指着尸体,寻到一个陌生所在,还能很熟悉似地按动门铃,实在太不近清理。而且连按两次门铃,大反常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送上一股寒流。 “哥哥,再会罢!我现在没有别的挂牵,只有我的妈!——份白白地扶养我成人,我却没有——唉!——哥哥!——” 那悲呼声逐渐地低沉下去,接替的是许志新的隐隐的哭声。那时候的景状我委实不忍再记叙下去。 这案子如此结束,使我感受一种很深的刺激。女子可以鼓励青年男子的上进,使他建立起光明灿烂的前程,可是同时伊也有毁灭的力量。这两个青年男子明明是给一个拜金女性梁灭了。但他们俩本身的迷们,把恋爱看做生存唯一的条件,那也是可悲的。隔了两天,姚国英已把那汽车夫罗三福捉住,才知道许志公的被害,就因罗三福索贿不遂而起。他率通着干了这一件凶案,曾受过许志公一百五十元的酬报;后来他听说许志公已经保释出外,因而再向许志公需索巨款。志公怕他借此挟索,后患无穷,曾用说话恐吓他,想借此断绝罗三福的贪念。罗三福本也不是好人,一言冲突,便投出刀来向志公刺了一刀,刺伤了许志公的腹部,他自己便悄悄地逃走。可是他到底没有逃出法网。许志公虽死,也可以瞑目了。 至于霍桑侦查的经过,还有许多疑团,我自然要请他解释。他的解释却很简单。 他曾告诉我说:“这件案子着手时可称头绪纷繁。不过在初着手时,有几点就引起我的注意。移尸嫁祸,原也是平常的事。但凶手移尸以后,为什么要按铃唤醒里面的人?并且连接两次,岂不更是费解?论情,若使有人要陷害志公,移尸以后,最近情理的,那人应得立即使警士们知道,让管上来证实;否则,至少也应当使别的人知道,屋中人方始逃不脱罪。那人怎么非不使他人知道,却反去惊动里面他所企图陷害的人,而使这被害人有自动报告的机会,或是辗转移尸,或是索性灭尸?并且那太移尸以后,按一次门铃已是很危险了,怎么竟敢连接两次?这岂不是那人明明知道屋中的老仆已睡,决没有人急急地出来追赶,他绝无被发觉的危险,故而才如此从容不迫吗?还有一层,许志公自己说喊德兴两次,德兴却说只听见一知道里面的曲折,怕自己牵连到这可怕的凶案里去,故而不肯承认。伊听说笔迹是志公指认的,就反激地说他是凶手。后来伊记得这纸是伊从前写给许志公的,现在会在傅祥鳞身上发现,更相信志公真是凶手。可惜伊起先已经否认了,没有勇气再出首承认。等到我说明了利害,伊才和盘托出。这一个难关既已打破,别的就迎刃而解。我料想许志公换去的皮鞋也许还没有灭迹,就赶去搜寻,当真在书箱底里被我搜了出来。这案子也就到了终点。不过那最后的一个波澜,不但出我意外,还撩动了我无限的悲感。这样一个有为的少年竟如此结局,委实太可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