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一、一张怪符 十月二十三日,傍晚五点钟光景,我忽接到我的老友霍桑打来的一个看似轻松滑稽的电话。 “包朗,今夜你如果没有旁的紧要事,请向尊夫人请两小时假,到我这里来走一趟。我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给你瞧。” 这句“奇怪的东西”,的确富于浓厚的引诱力。我当然也曾问过他什么是奇怪的东西,他却卖关子似地偏不肯说,只叫我到他那里去细谈。他还加上一句取笑的话,如果佩芹方面不准给假,不妨叫伊亲自去接电话,让他代替我请假。其实我和佩芹结婚虽逾十载,夫妇间的感情,自信依然正常地持续,并不逊于未婚前的状态,我也并不曾感受过一般人所领受的“问令森严”的滋味。我们都保守着互信互敬的原则,所以我们的行动,彼此都非常自由,不受丝毫限制,本无所谓请假不请假。这完全是霍桑的打趣,我不能不附带声明一句。但因这一点,我便料想这事情未必怎样严重,因为霍桑既有闲心思打趣,那么他所说的奇怪东西,那奇怪程度也可想而知,决不致有惊骇神秘的事实。不料事实的演变,往往会超出人们料想的范畴。我这一番事前的推测,竟和实际的事实完全相反。这件案子发动时虽似近乎一出滑稽的戏剧,但结局却竟出乎意外地惊骇动人!其实这回事不但出我意外,在霍桑的意识中,也同样是料不到的。 这一天恰在“活尸”案结束的一星期后。我因着霍桑的授意,为着解释外界对于他的误会起见,便把那案子提前记述。到这天傍晚时分,我已写成了七章,本打算到外边去闲散一下,恰巧霍桑来了这一个富于引诱力的电话。故而我在晚餐完毕以后,便赶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去,瞧瞧他所说的奇怪东西。 深秋天气,早晚终比较有些寒意。我坐在黄包车上,一阵阵的尖风,仿佛挟着些针刺,竟刺透了我那件春呢外套,使我打了几个寒噤。但我一走进霍桑的办公室后,他的含有温意的笑容和热诚的招呼,便使我忘却了身体上的寒意。 他正坐在书桌面前的螺旋椅上,书桌上有一盏绿绸罩的电灯,此刻已移在桌子中央。电灯下面,摊着一本英文书。他从椅子上立起来和我握手,又笑着说话。 “你只请了两个钟头假吗?是否可以延长些?” “你别向我一味调笑。你自己如果需要一个给假的人,那么,你应该接受我那天给你的忠告,赶紧努力! 我在书桌旁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桌上的烟罐里抽出了一支白金龙,自顾自燃着。霍桑只笑了一笑,并不答辩。他也重新坐在螺旋椅上,把那本摊着的英文书合拢来。我才瞧见那书脊上的金字,是本英译的汉司格洛使的《检验应用科学》。霍桑忽举手把书指了一指。 他说道:“这本书很有价值,可惜还没有人译出来。你总知道我们从前官厅方面检验尸体,只靠着那些头脑陈旧不学无术的仵作。直到现在,除了少数大都市已采用正式法医以外,这班人还操着生死人命的实权。但在现在的科学时代,暴徒方面的知识既日新月异,这班人凭着些一知半解而大半限于传统的迷信的经验,又怎能应付?因此结果便——” 我耐不住插口道:“是的,这个司法上的问题当真非常重要。但你今夜叫我到这里来,是不是就要和我讨论这检验科学的问题?” 霍桑又笑了一笑,也抽出了一支纸烟,缓缓用打火机打火。 他笑道:“唉,包朗,你的躁急的脾气,毕竟一辈子也改不掉哩! 我道:“但你明明说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给我瞧啊。 霍桑点点头,伸手从那件竟华出品的玄色哗叽的短褂里,摸出那本光滑的皮面日记簿于来。他从日记簿中翻出了一张折叠的白纸,递给我瞧。 我疑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奇怪东西吗? 霍桑衔着纸烟,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正是。你姑且把纸展开来瞧瞧再说。 我的疑惑仍没有消失,也许霍桑故意和我取笑。我一边瞧瞧那纸,虽还没有展开,但已见有鲜红的颜色从纸背上显露出来。我把那张折成两叠的纸,很小心地展开。我的眼光在纸上一瞥,果真有些惊异。现在我把那纸上的红字,照样印在下面: 我瞧了一会,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这不像是一道符。” 霍桑喷了一口烟,答道:“当然不是。道士先生画符,得用黄表纸和银朱。这却是一张优等的舶来信笺,用的又是红墨水。” 我又说:“字体也怪得很,又不像是什么一笔草书。” 霍桑点头道:“是的,我们如果要假定这法书的名称,可以叫它符咒型的杜撰草书。但现在你且瞧瞧。你可识得出是什么字?我知道你是个善读当票草书的专家啊。” 我把那纸仔细的瞧了一瞧,答道:“这并不难识,分明是‘大输特输’四个字。那左旁一笔绕成的圈子,似乎算不得字、对不对?” 霍桑呼吸了两口烟,微笑应道:“你的眼力真不错。我费了两三分钟的工夫方才辨认出来,你却只有一分钟。但现在要请你推想一下,这张纸有什么作用?” 我瞧那纸有八时长,五时阔,是一种西国的信笺纸,纸质纯白坚实,并无线纹。那四个字是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写的。纸上除了这四个奇怪的符型字以外,并无其他字迹,纸的背后也洁白无字。 我说道:“这纸的来历怎样,我还不知道,怎么能凭空谁想?” 霍桑又微微笑了一笑:“不错,我当真先应给你一个说明。你还记得有一个杨春波吗?” 我想了一想,答道:“我记得他。他不就是‘第二张照’案中的主角?” 霍桑道:“是的——不,他不是主角,只是一个配角。那案中的主角是那个不能忘怀的王智生。杨春波本来也是一个患过色情狂的纨挎儿,在‘第二张照’一案中,我曾利用他解决了那阴险的王智生。他倒对于我很有好感。自从那件事情结束以后,杨春波竟把我当作一个顾问看待,曾好几次把难问题来请我解决。这一张纸也就是他拿来的。” “可是什么人写给他的?” “不,那是写给他的朋友的。” “他的朋友?谁?” “我也不知道,他不肯说。他说他有一个患难朋友,凭空里接到了这一张纸,不禁由惊异而害怕起来,故而他把这张纸拿来,叫我推测一下。” “就是这一张纸吗?有没有信封?” “当然有的,但他的朋友因顾忌什么,连姓名都不肯泄露,故而不曾把信封交出来。” “奇怪,这样子无头无尾,怎么可以瞎猜?霍桑,我看他不但把你当成问难质疑的顾问,简直把你看作神秘的测字先生哩!” 霍桑努起嘴唇,吐出了一长缨烟雾,皱眉说:“是啊,因这个缘故,我才请你来讨论 我默默地呼吸了一会烟:“你想杨春波会不会和你开玩笑?” 霍桑摇摇头:“那可以保证不会。他还告诉我,他这个朋友曾救过他脱离一种危险。有一次,他们俩从回力球场里出来,半路上忽遇见两个“剥猪罗”相好。那晚上杨春波恰巧赢了六七百块钱,被一个匪徒用手抢劫持着,已失却了活动能力。另一个匪徒正要搜摸他的衣袋,他的那个朋友竟不顾危险地踢去了那匪徒的手枪,挥拳把他们打倒,才得转危为安。因此,杨春波和这人虽相识没有好久,却已成了知己。这一次他的朋友接到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怪符,心中很惊惶不安。杨春波便自告奋勇地代替他解决这个疑难。他就把这张纸拿来给我。 我一边吸烟,一边低头寻思,室中便形成一片静默。 一会,我说道:“有些意思了。这个人既然在回力球场里出进,当然是喜欢赌博的;合着这‘大输特输’的四个字,不是有些关系了吗?” 霍桑应道:“正是,你的见解不错。‘赌博’和‘输’,当然是有密切的联系的、可是他们认为最奇怪和惊惶的一点,就是这咒语意会应验。 “应验?怎样应验?” “据杨春波说,他的朋友在双十节的早晨接到这一张纸,起初还不放在心上。不料他当日到江湾跑马场去,竟输了五百多块。十三日晚上,他又在跑狗场里输钱;隔了两天,他果然又大输特输。因此,那朋友才害怕起来,认为这真是一道符咒,而且真有什么神秘作用。今天早晨杨春波把这张纸送来的时候,他就问我这符咒里面是否含着什么法术。你想有趣不有趣?” “他的朋友可也认识这四个字?” “认识的,这四个字写得原很明显。” “那么,他的输钱或许是偶然的机缘,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因为他的心理上假使早存着输钱的恐怖,无论买马票或狗票,他的意志既然倘恍,计算自然便不能像往日一般地准确。这样,输钱也就是当然的结果。” 霍桑把他的身子在椅子上旋来旋去,又把纸烟的灰凑到烟盒上弹去了些,然后才很从容地答话。 他说道:“对,这神秘的问题,我已经照样给杨春波解释过。我也建议也许是朋友们的戏弄,可是他还是疑信参半。现在我们要讨论的,就是从这张纸上推想,那个写这咒符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 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人的动机如果不是游戏,倒是一个阴谋多智的人物。因为他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喜欢赌博,喜赌的人大半迷信。那人就对症发药,利用了这符咒伤害他的精神。你以为对不对?”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你有没有别的补充?” “他是一个有新知识的人。他一定懂得变态心理。 “很对,他用的红墨水和这种上等的西国信笺,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摩登人物。” “是的。你再瞧瞧这张纸,或许还有些补充的见解。” 我把那张纸拿到灯光里照了一照,完全一色,并无花纹和字母。我摇了摇头。 霍桑道:“你总知道普通的狭信笺,似乎还要长些,大概在八时半或九时。这张纸似乎短了一时。你若再仔细些瞧,纸的下端分明用机器刀切齐,上端却并没有胶水的粘贴痕迹,是用快刀裁齐的。那人为什么要把纸裁去一时呢?莫非这信笺上本印着有关系的机关名称,或者竟是他自己的姓名,他为掩藏真相起见,特地戴夫的吗?” 我赞同道:“这理解很近。假使这信笺不是他借用的而是他自己的用笺,那么,我们可以假定那人也许是一个自由职业的人。” 霍桑应道:“是啊,那些新式的律师、教员、医生、美术家,和一部分大学生,才会有这种精致的印姓名的西式信笺。”他略略沉吟,又改了口气说:“不过这猜想末必准确。我们若能弄到那个信封,那就比较有些把握了。 我的好奇心这时已引动了些。“我觉得这里面也许藏着什么阴谋。我们如果能费一番工夫侦查,说不定可以发现些有趣的资料。你何不把杨春波找来,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 霍桑摇头道:“这个不会见效。但我想这件事还有后文,我们用不着心急。不过你不要抱着过高的希望。须知那个写这符咒的人,干不出什么惊人大事的。 我顿了一顿,问道:“何以见得? 霍桑忽反问我道:“你可曾研究过咒诅心理?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瞧着他摇了摇头。 霍桑道:“咒诅的作用,无非是用一种廉价的方式,发泄人的忿恨的情绪。譬如王家的小三子,吃了李家大六子的亏,那小三子自知没有力量报复,心中又不服气,便拾了一块墙泥,悄悄地走到李家的门上去,写上“李某某大小乌龟”。这样,这王小三子便可吐一口气,他的报复手段就算实施过了,他的忿恨的情绪也算有了发泄。包朗,你想,如果这一回事不属于游戏性质,存着这种心理的人,可能在实际上干得出什么惊人举动? 霍桑这番解释使我不能不加承认。同时我联想到那些“徒托空言而不知实干”的标语,也无非是这种心理的另一方面的表现-一象征着幻想的欲念。近年来我们所耳闻目见的种种标语,也无不有着这种倾向。想起这倾向会有影响一般民众心理的可能,不禁有些儿不寒而栗! 我们静默了一会,我又想起了一个问句。 我道:“霍桑,我们在这一方面既然推车撞壁,没有方法进展,何不从另一方面推想一下?你想那杨春波的朋友又是一个什么样人? 霍桑道:“他有钱在赌场里挥霍,又能和杨春波这样的人结成知己,可见至少也是一个‘纨挎子;那一次,他能不顾危险,替朋友出力,又可见他的性情必很刚暴。有了这种性情,容易得罪他人而引起人家的怨恨,也是当然的结果。这是我从所知道的事实上推想而得到的结论,你可赞同?” 我还没有回答,忽见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停住在书桌上的绿色的电灯罩上。接着他从螺旋椅上立起身来,发出一种惊骇的呼声。 “包朗,你所希望的资料也许有新发展哩!我听得出那是杨春波的汽车声音啊! 我敛神一听,果真听得鸡鸣的汽车声音从东而至,这时候果真已在门外停住。 二、是吉是凶 我的精神顿时报作了许多。当施桂走出去开门的时候,我抱着无限的希望。霍桑早已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一分钟后,我便听得急促的皮鞋声音,穿过了外面的水泥径走进甫道里来。那杨春波一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便伸出手来拉住了霍桑的手,很热烈地牵动着。 他一边说道:“‘霍先生,我又来讨你的厌了!”他抬头瞧见了我,忽缩回了手迟疑着道:“唉,这——一这一位我似乎会面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霍桑忽接嘴道:“正是,那年你们在半凇园的剪翠亭前会面过的。你怎么这样的健忘?” 杨春波想了一想,脸上忽而涨得通红,两只手弄着一顶高价呢帽子的边,不住地转动着。“唉,我惭愧得很!这位是包先生。”他也照样奔过来和我握手。 我觉得霍桑当面揭发他的旧疮疤——一他在“第二张照”中曾盲目地追求过一个女子——虽属笑话,未免使他难堪。我倒有些替他不安。 我忙笑着应道:“‘不敢当。杨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请坐、” 我瞧杨春波魁梧的体格,考究的西装,光亮的头发和活泼的眼睛,还和几年前一个样子,不过他脸上的皮色似乎已略略苍老了些。这时他脸上露着些惊惶的神色,显示他这时候造访,实负着重大的任务。 霍桑把白金龙的烟罐送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要不要吸一支国产纸烟,换换口味2_” 杨春波瞧着霍桑点点头,似为着证明起见,立刻从那件鼻烟色的短褂的胸口袋里摸出一只银亮的烟匣来。 他慌忙道:“霍先生,我早已听了你的劝告,也吸国产烟了啊。你瞧,这是金星牌。” 霍桑带着微笑点了点头。杨春波从霍桑的烟罐里拿了一支,把自己的烟匣合拢了,重新放在袋里。 大家坐定以后,霍桑的眼光兀自射在杨春波脸上,似在揣测他这一次的来意。我记得杨春波的性格也是近乎粗率的。他上一次受了王智生的骗,竟会冒冒失失地赶到半凇园去,抓住了那女子顾英芬献媚求爱;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又不间情由地将王智生打了一顿。即此一端,便可以想到他的见解不一定可靠。那么,他眼前的这种惊惶态度,不会也由于神经过敏罢? 霍桑先问道:“莫非你的朋友又接到什么符咒了吗?” 杨春波立即把纸烟放在烟灰盆中,伸手到背后的裤袋里去摸出一只皮夹来。 他张大了眼睛,应道:“霍先生,你猜着了!正是,又来了一张!”他便从皮夹中拿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 那张纸和刚才我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完全相同——一同样是白色西式信笺,同样是毛笔蘸着红墨水写的画符一般的字体。我现在再照样印在下面: 霍桑瞧了一瞧,又顺手授给我。“包朗,你瞧,这一张越发写得像徽州朝奉的大手笔啦。 我凑近了电灯的光细细地瞧了一瞧,答道:“这同样是四个字。不是‘出门不利’吗?” 杨春波点头道:“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道:“这两张纸笔迹相同,就运笔上说,这一张似乎比较流利些。包朗,你在书法上比我高明得多。你瞧这几个字近乎什么体? 我道:“这似乎谈不到体,不过那人终算会用用毛笔罢了。 我们这样子安闲地讨论书法,那杨春波勉强拿起纸烟吸着,似乎有些不耐。 他又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杨春波道:“我的朋友在大前天二十日早晨接到了这第二张符咒,他下午出门,竟会在黄包车上翻落下来,跌出了一鼻子的血。今天傍晚,他又在电车边上撞了一撞,几乎送掉性命。霍先生,你想那岂不是道道地地的出门不利? 霍桑不立即回答,斜过目光向我瞧瞧。我同样回射了一眼。我暗忖这当然也是心理影响的结果。我决不能相信符咒真会有什么神秘作用。因此,可以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固然迷信,连杨春波本人分明也同样是迷信的。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现在来有什么用意? 杨春波道:“他刚才赶到我家里去,心中十分惊疑。我就向他要了这张纸,拿来请教你老先生。 “有什么见教?” “请问这东西究竟是吉,是凶?” “是吉,是凶?哈哈,你弄错了啊。你如果到张半仙吴铁口这班人那里去讨教,那才会给你一个断语。我却还没有学会起六壬课的方法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杨春波陪着笑脸,说道:“霍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请问你,就是画这符的人,究竟有什么作用?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问句,也不能随意回答,必须解决了一个先决问题才行。” 杨春波又把纸烟从口中取下,问:“什么先决问题? 霍桑道:“你须把你的朋友的真相告诉我。 杨春波顿了一顿,才皱紧了眉毛,答道:“霍先生,请你原谅,我曾应允他保守秘密。 “为什么?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竟不能泄漏他的真相?” “并非如此。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一说出来,也许要使他感受困难。还有一层,他的交友很广,他又是好虚名的,绝不愿人家知道他发生了这种事情。因此他向我千叮万嘱,不许我宣布他的真相。” 霍桑吸了两口烟,又道:“他既然已经把秘密的事情告诉了你,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也能同样给他守秘密吗?”’ 杨春波低头,一边想喷着烟,一边又弄他的帽子,似觉得难于回答。 一会,他仍摇头答道:“霍先生,这一点很困难,我已答应了他。 霍桑冷笑着答道:“你真是一个守信的人! 大家静默了一会,室中的烟雾,霎时间增加了密度。 杨春波又道:“霍先生,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道:“譬如我第一着要问的:这种符纸可是从邮局里寄去的,或是什么专差送去的——” “那可以告诉你。这是邮局里寄去的。” “那么,我就先得瞧瞧这个封套。这样,他的姓名不是就有泄露的必要了吗?” “你只要瞧瞧信封,就可以推出那个人的蓄意了吗?” “瞧了那封套,至少可以有些把握,总比瞎猜好得多。 杨春波又沉吟了好一会。“你如果只要那个信封的话,那我也可以从权遵命。不过总要请二位先生绝对守密,否则,我对不起朋友。” 霍桑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把他的螺旋符旋了转来,面向着来客。 他道:“这个你不用叮咛。现在那信封不是在你衣袋中吗?” 杨春波点点头,便又摸出他的皮夹来。他翻了一翻,拿出两个黄色西纸的信封来交给霍桑。我走近去一瞧,信面上用钢笔写着:“本城大东门花衣弄二十九号,甘汀荪收。”左面的下角另有内详二字。 我自言自语道:“我从不曾听得过这甘汀荪的名字。他不见得是怎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什么如此守密?” 杨春波道:“他是赛马会的会员,那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霍桑不答,但去了烟尾,把这两个信封凑在灯光下面,正面反面地细瞧。 他说道。“这两封都是本埠寄发的,每一个封套上各有两个部印。这封上的部印是十月九日和十月十日;那是第一封‘大输特输’。这一个是十月十九日和十月二十日,不消说是最近“出门不利’的一封了。但这两封信投寄的邮区是彼此不同的。那十日和二f一日的印章,都是第十一分局,那分明是花衣弄附近的发信邮局。但第一封十月九日收信的邮印是二十四分局,第二封十月十九日收信的邮印是第五分局。第二十四分局似在杨树浦方面,第五分局大概在新间一带。这前后两封信的投寄的地点,为什么隔离得这样远?不是那人因着要掩饰他所住的地点,故意如此的吗?但信封上面的钢笔字是用粗笔尖的自来墨水笔写的,并且写得很流利,又不像有掩藏真相的企图。这是一个显明的矛盾点。那真有些儿奇怪了。 他解释了一遍,把这两个信封放在桌上,又拿起了一张“出门不利”的纸,和先前那张“大输特输”的纸叠在一起,仔细地比对。 他又解释道:““这两张纸当真完全相同,不过第二张略略长出半分。包朗,你瞧,这一点更足以证明那信笺的头的确是用刀裁去的,因为裁割时并无一定分寸,自然前后会有长短的差别了。 我对于霍桑的见解完全赞同,当时只点了点头。 杨春波问道:“霍先生,你现在有些把握没有?” 霍桑应道:“比较地说,自然进步得多了。现在我问你,这位甘先生对于写信的人是谁,是不是有所怀疑?譬如他对于信面上的笔迹是否认识?” 杨春波摇头道:“他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这字迹他也从来不曾见过、”他将纸烟尾投进了烟灰盒。 “我想这写信的人假使不出于戏弄,那么,一定是一个和他有仇恨的人。他如果能仔细追想一下,谅来总可以有些端倪。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对我也不肯说。他只说他并无仇敌。 霍桑把两个信封和信笺折叠好了,夹在书桌上的那本《检验应用科学》里面。 他又旋转身来,说道:“春波兄,贵友这样子藏头露尾,我也无能为力。”他低头想了一想。“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杨春波道:“他的意思要知道这两张纸是不是真正的符咒。” 霍桑沉吟着道:“唉,这话我怎样回答?你告诉他,正式的符咒是用殊砂笔写在黄表纸上的。这两张纸当然不是。” “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法术?” “唉,这个我不知道。但据我所信,就是正式的符咒,也断不会有什么法术。假使画符真有神秘的法术,那么,我们的国家受了种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只要请那龙虎山上的张大真人画几道符,便可以雪耻报仇了!你还有别的话吗?” 杨春波道:“那么,这个人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抚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想,答道:“如果不是游戏,那当然是恶意了。你可告诉贵友,叫他放心。这个人只能弄弄鬼戏,在背地里诅咒,料想不至于干出什么事来。只要贵友不迷信诅咒,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这就是我能力所及的贡献。其他问题,他既不肯实说,我实在也无从效劳。 杨春波立起身来,说道:“霍先生,你想那人可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霍桑道:“我想不会,至多再寄两封这样的鬼画符来。 杨春波整一整衣领,准备走出去的样子,跨到办公室的门口,忽又站住了。 他道:霍先生,这两个信封——? 霍桑接嘴道:“这个你留在这里不妨。须知这种东西留在贵友身上,反而使他不安。你只要说你代他保存着好啦。 杨春波迟疑道:“假使他要向我拿回——? “那你可以随时来拿去。 “那么,总要请你们保守秘密。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 杨春波离去以后,那壁炉沿上的小钟正打十下,我也向霍桑告辞。 霍桑笑着说道:“你的请假时刻已满了罢?好,我也不使你为难。这件事我料想还有下文,你如果需要这样的资料,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我道:“那人如果始终守着秘密,隔着靴子搔痒,那也没有多大意味。” 霍桑道:“我觉得他的秘密里面就含着有价值的资料。如此这事情再有发展,他的守密的防线一定会被攻破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和佩芹谈起那两张奇怪符咒的事,但我尊重我们允许杨春波的诺言,并不曾提起甘汀荪的姓名。 伊笑着说道:“我看这回事正像是孩子们闹着玩的把戏。 我应道:“是啊,但有两个人竟会相信这里面也许有神秘的法术。这两个人又都不是年老的古董,从表面上看,那姓杨的明明是一个摩登的新人物。摩登人物竟会有这样的迷信,你道可笑不可笑? 佩芹微笑着答道:“有好些人只有摩登在外貌,摩登在享用,本来没有摩登头脑的啊。 我不禁感喟:“是啊。我们眼前所缺少的,就是摩登的头脑。这种现象的因素,不能不归咎于教育的失败了! 佩芹忽大声笑道:“你这种牢骚话,给一般所谓摩登人物听去了,你自己的头脑,就会受不摩登的讥评哩! 霍桑所允许我的这件事还有下文的话,竟给予我浓厚的希望,时时都盼望他有新的消息。可是我等了一天,竟使我完全失望。到了傍晚,我有些忍耐不住,自动打了一个电话向霍桑发问,却仍不能满足我的希望。 他说道:“杨春波方面完全没有消息。我曾到花衣弄去悄悄地访查了一回,也没有多大端倪。 我问道:“喂,那么,多少总有些?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道:“我查到他的父亲甘东坪从前开过木行,是一位乡绅,年龄还不出六十。那汀荪是他的立嗣儿子。汀荪本是老人的内侄,本来姓稽,曾在民立中学里读过书,现在已三十二岁。他并没有职业,也像他嗣父一般地在家纳福。这些就是我所调查的成绩。至于他的家庭内幕的情形,我还无从着手。你请耐性些等几天罢。 我的忍耐功夫本来是很缺乏的。我等过了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认为霍桑的预料偶然失算,便定意把这件事抛开,免得挂在心上自寻烦恼。不料在二十五日晚餐时分,霍桑来了一个电话,这件事果然有了惊人的发展。 三、一段家庭秘史 霍桑的电话虽很简短,语气却十二分紧张。 他道:“包朗,你赶快来,这件事有新发展了。我此刻正等着那甘汀荪。你最好在他来以前赶到。你能立刻动身吗?” 我忙应道:“可以,可以,我的晚饭已将完毕,立刻就可出发。但你可是说那甘汀荪要自己来见你吗?” 霍桑应道:“正是。你现在不必嘻嘻,赶快来罢。喂,喂,你最好从后面进来,先和施桂接洽一声,不要乱闯。 我挂好了电话,精神上已十二分兴奋,剩下的小半碗饭,竟不想再吃。我和佩芹说了一句,便匆匆出门。 我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猜想发展的程度。莫非霍桑的料想不中,那个画符咒的人不单是在纸上诅咒,竟有什么实际行动?否则,这个畏首畏尾的甘汀荪,又怎会亲自去见霍桑?我想不出霍桑为什么不许我从前门进去。不过这一点也足以反证情势的严重。 我胡思乱想了二十分钟光景,我的车子方才在距离霍桑寓所三四家门面的一条小弄口停住。我下车以后,先瞧瞧霍桑的寓所门前并无停着的车辆,但我仍遵从霍桑的意思,进了小弄从后门里进去。施挂果真在厨房里吃夜饭。 我问道:“施桂,怎么样? 施桂答道:“没有什么。霍先生一个人在办公室中,你不妨自己进去。 我暗忖霍桑叫我兜一个圈子,似未免小题大做。我走进办公室时,见霍桑仍像前天一般地坐在螺旋椅上读那本汉司格洛使的《检验应用科学》 我先开口道:“你的前门戒严着吗?可是布置着电网? 霍桑脸上并无笑容,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了。他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哩。刚才杨春波打电话来和我接洽,他的朋友甘汀荪准备来见我,要求我不许让第二个人旁听,我已答应了。你想,他如果先到,你直闯进来,岂不坏事? 我道:“那么,你和他今夜的谈话,我是没有参与的可能了。 “是的,但你照样可以听旁。我已给你预备好一个旁听的地位。”他用手向后面的一间餐室指了一指。 我记得那餐室的板壁上有一个双角辅币大小的木节孔。那木节是活动的,只须移去了那木节,便可看可听,办公室中的人决不会知道。 我微笑道:“但我在里面秘密地偷听,不是破坏了你对于那来客的信约吗? “幸亏这不是犯罪的举动,我的良心上不至于内疚。不过我若不破坏信约,又怕你在背后诅咒我啊。 “好了,别再说笑话。你说的新发展又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侧着头听了听外面,才缓缓答道:“据杨春波告诉我,甘汀荪又接得了第三道符。 我道:“唉,原来又接到了一道符!”我的热望不禁打了一个折扣。 “你不要失望。这一道符和前两次的不同。我猜想这是有严重性的。 “严重性?这符上写些什么? “只有三个字,又加着一把宝剑的图形。 “哪三个字? “七日死! 我一听这三个字,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确乎不能和前两次同日而语。这不像是诅咒,竟像是一种预谋杀人的警告了! 我问道:“符在哪里? 霍桑答道:“我不是告诉你这是杨春波从电话中告诉我的吗?这张符还在甘汀荪手里,等一会你总可以瞧见的。”他又侧着头向门外听听,又低声道,“门外有黄包车子了,赶快进去。”他忽又拉住我,附着我的耳朵说,“你不要咳嗽才好。 我急急走到餐室中时,听得施桂已走出去开门。我把餐室的门轻轻关上,又将铁柱栓住。餐室中沉黑无光,但并无问题,因为我对于这餐室中的部位布置,几乎一尺一寸都是很熟悉的。我摸到了那个有节洞的板壁面前,果真安放着一只温柔的沙发,旁边另有一只茶几。我伸手在茶几上摸了一摸,除了一壶热茶以外,还有一只茶杯,一罐烟,一只烟灰盆,纸烟罐的盖上还有一个打火机。霍桑布置得这样周到,使我感到一种安适和愉快。 这时我听得霍桑已在办公室的门口招呼。 “甘汀荪先生吗?请进来。 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走进了办公室,接着又有办公室的门关合的声音。我摸着板壁上的那个木节。木节上本装着一枚小小的螺旋钉,轻轻一拔,办公室中的灯光立刻从节孔里透射进来。我坐到沙发椅上,我的眼睛恰巧凑在木节孔上。 办公室中除了霍桑以外,果真只有甘汀荪一个人,那杨春波并没有陪着同来。甘汀荪的座位恰巧和我的木节孔成一直线,故而他的声音相貌,完全在我的视觉和听觉的控制之下。他是一个高大身材的人,虽不很肥,肌肉似乎坚实有力。他的皮肤白哲,脸形是长方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霍桑发呆,无疑地露着惊疑不定的神气。他身上也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不过已不十分新,远不及杨春波的讲究。据霍桑昨天告诉我,他还只三十二岁,但他的头顶上的头发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虽仍膏抹得非常光亮,究竟掩不住那种苍老的神气,看上去至少已近三十五八。 当我从板壁孔中端详的时候,那来客干咳了几声,霍桑已照例用香烟敬客,施桂也端上了茶。不一会,主客们的谈话就顺利地开始。 霍桑先说道:“甘先生,贵友春波兄已经和我接洽过,我已答应了你的请求。这室中并没有第三个人,并且我已吩咐我的仆人,在这时间将任何来客一概挡驾。你不论有什么话,尽管放胆说好啦。 甘汀荪操着本地口音说道:“霍先生,我非常惭愧,这件事怕要牵涉我的家里的事情——嗯——家里的丑事!他低头顿了一顿,接着说:“先生,俗话说的‘家丑不可外场’。故而我本打算忍着痛不说。可是现在这件事有些儿危险了,我觉得不能不说。春波曾竭力地担保我,他说霍先生是能绝对守秘密的,此刻我才冒昧来请教。 霍桑应道:“这一点你尽放心。我所经历的种种为难的事情,如果有守密的必要,我都是绝对保守的。现在你不是又接到一张奇怪的符咒吗? 甘汀荪一边点着头,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郑重地授给霍桑。霍桑接过先凑到灯光下面,把信封的反面和正面瞧了一瞧。 他点头道:“当真是一个人的笔迹。这封信你昨天接到的吗?投寄的印章是在前天二十三日,时间也像上两封一般,在傍晚六时,但投寄的邮区又和上两封不同,这是第十七分局。十七分局在哪方面呢?我倒记不清了。总之,这三封信的投寄地点不但不同,而且彼此隔离得很远。他又把信封内的信纸抽出。“唉,‘七日死’。信纸和笔迹也和上两封完全相同,而且信笺的上端也同样是裁去的。”他说着顺手把信纸和信封放在书桌面上。 甘汀荪带着恐怖的神气,说道:“霍先生,我老实说,我因着上两次的经验,昨天晚上接到了这一张符,心裹着实有些害怕,一夜没有睡着。今天上午我没有出门,下午春波兄到我家里去,约我一块儿出来吃晚饭。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他竭力撺掇我亲自到这里来请教。霍先生,你想我究竟有没有性命危险?” 霍桑安慰道:“那决不会的,只要你不自己惊慌。你想,假使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就能够伤人的性命,那么,世界上的杀人事情,为什么再用得着刀枪毒药?” “但上两次的符咒,的确都是应验的。 “这是因为你自己心虚而弄假成真的。现在你必须放弃这一种迷信,那才有办法。 甘汀荪果真安稳了些,吸了两口纸烟,身子也挺一挺直,靠着了椅背。他干咳了一声,带着希望的语气,问道:“霍先生,你有什么办法?” 霍桑道:“我们应查明白这寄信的人,控告他阴谋恫吓的罪,至少使他不再有这种阴谋的举动。 甘汀荪连连点头道:“对!对!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他? 霍桑喷出了一口烟,缓缓答道:“我在回答你这个问句以前,必须先向你问几句话。你应据实回答,那才有方法可想。 甘汀荪诚恳地应遵:“霍先生,你要问什么话?我是准备说实话来的。 霍桑点点头,旋转身去抽出一支纸烟,用着缓慢的动作擦火点着。室中便静了一静。我把眼睛凑在板壁孔中,扭着腰部,也感到些疲乏,把背在沙发上靠了一靠,又轻轻开了烟罐,抽出一支纸烟,趁那甘汀荪再度干咳的机会,用打火机擦着了火,很舒服地吐吸着。不一会,霍桑已开始发问。我觉得没有再扭转了腰偷瞧的必要,就把背靠在沙发上,一心利用我的听觉。 “第一,你对于这信封上的笔迹究竟认识不认识?” “我不认识。但——但是我猜得出。” “那么,据你猜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我想我知道的。” “那很好。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他的地点呢?” “我也完全不知。” “这奇怪了。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你既然说知道那个人,怎么又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地点?” 经过了一声平咳,室中又静默了。我连忙仰起身来,又把眼睛凑到板壁孔上。甘汀荪的纸烟已丢掉,两只手把握在沙发的靠手上,他的手指在一张一握,他的头也沉倒了,似乎有什么疑难问题一时不容易出口。一会,他突然抬起头来,睁着双目,好像已决意发表什么严重的事实。我也就重新恢复我的安适状态。 “霍先生,这一点就要说到我的家庭丑史了。我敢说,画这符的人就是我的——我的妹妹的——唉,我真说不出! “你尽说不妨。我决不会宣扬出去。 “他是我妹妹的姘夫! “唉,这也不成什么大问题啊。令妹可是同胞的吗? “不,伊叫丽云,本是我的表妹。我在十三岁时,我的父母都故世,我立嗣给我的姑夫甘东坪,我就做了甘家的人。所以在名义上我和伊是嫡亲兄妹。 “令妹出阁了没有? “还没有。 “那么,在现在时代,一个未婚女子结交一个男朋友,也算不了什么,更加不上‘姘夫’的名称。你何必这样子守旧? “不,伊虽没有出阁,但伊从小已许给了我的表弟绪星六。表弟现在大学三年级,毕了业就要结婚。现在伊干出了这种事情,岂不是家门之丑? “唉!这也是观念不同,你这个见解不一定对。好,我们姑且把那人叫做令妹的情人,好不好?但你怎样和他结怨的呢? “有一天晚上——我想想看,大概已有一个月了。那晚上,我从外面回去,时间在十点钟光景。我们平常本从后门里出入,后门上装着一把弹簧锁,我有一个钥匙,回家时本用不着仆人开门。那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得特别早些,天气还没有这样子冷。我穿了一件单绸长衫,脚上也穿的绿皮底的中国鞋子,故而走路时没有声响。 “我走到后门口时,正要摸出钥匙来开门,忽见那后门开着一两寸光景。我有些疑心,向门缝间瞧瞧,被屋中的电灯并不曾开亮。我疑心有什么小贼进去了。因为我的父亲素来是早起早睡的,他老人家一睡,仆人们也大家贪懒早睡。因此,这时候后门开着,我料想一定出了岔子。我乘着酒性,用力把后门一推。后门外面本来有一盏电灯,电灯光照到里面的披屋,我瞧见有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形,合并做一团——唉!我说出来真丢脸!原来他们两个正拥抱着干什么无耻勾当啊! 我又向板壁孔中瞧瞧,甘汀荪低了头。似乎羞愧得抬不起来。霍桑仍衔着纸烟,闭目养神似地静听着。略停一停,他张开了眼睛,缓缓地问话。 “我想这两个人,一个定是令妹,一个是伊的情人。对不对? “正是。 “那时你怎么办呢? “他们一瞧见我,大吃一惊,连忙分开。我见那男的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面皮似乎很白。丽云穿着一件白色的颀衫,打扮得香气扑鼻。那时我怒火直冲,一直奔跑进去,举起右手向着那男子一掌,刮在他的颊上。他呆住了不想回手,我又用力一拳。他越觉得抵挡不住,便像小贼般地向后门口逃出去。 “唉,可惜你那晚上多饮了些酒!” “为什么? “否则,你自然不会有这种鲁莽举动。 “我的举动鲁莽?霍先生,这是什么话?一个男子抱住了人家已许婚的女子接吻,难道是应当的吗?” “应当不应当,他们大概是顾不到了。这样的动作,在舶来电影上原是司空见惯的。他们情不自禁,就把所受的电影教育,实地表演一下罢了。但是你究竟未免过火。伊并不是你的未婚妻。论情论法,你都无权干涉。” “我的表弟星六和我感情很好。我若是袖手旁观,未免对不住他。” “这究竟是你的越权行动。好,我们姑且不讨论权限问题。你妹妹当时怎么样?” “伊一边哭着,一边向我咒骂,急急逃到前面去。当时我曾追出后门,要想抓住那西装男子。他却逃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影踪。” “这个人你以前曾否见过?” “没有。当时虽在暗中,我约略瞧见他的状貌,并不认识。从那天以后,他曾否再来和伊私会,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却没有再撞见过他。因此,他的姓名住址我都不知道。” “你又怎么样对付你的妹妹?”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也不知道伊有这样的事,曾当着我的面将伊斥骂一顿。我觉得这样的处置未免太轻。不过伊究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往日里他原是非常疼爱伊的。” “令妹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 “在学校里读书吗?” “现在不读了。去年寒假期内,伊忽患肠痈,在医院里躺了四十多天。因这一搁,以后就没有进过学校。” “伊本来在什么学校里读书?” “南强女子中学,二年级。” “伊平日和些什么人交往?” “伊可算是没有朋友的,别说男朋友,女同学也难得上门。伊自己也不常出去,偶然瞧瞧电影,总是家父或那个莫大姐陪着伊一块儿去的。” “唉,令尊也喜欢看电影?那莫大姐是不是你们的仆人? “正是,伊在我们家里做了两年。 “那么,据你推想,伊怎样和那个男子相识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曾仔细想过,实在推想不出。或许伊去年在学校里时就和那混蛋结识的。 “或者如此。伊平日可有书信往来? “很少,一个月至多一封两封。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曾留心一切信件,伊似乎不曾接到过一封信。 室中又静默了,似乎他们的谈话已告一个段落。我又仰起头来张西洋镜一般地偷看隔室中的景象,已略略有些变动。 四、紧急报告 霍桑已立起身来,他的两手插在玄色哗叽的裤袋中,在书室中踱来踱去。那甘汀荪仍直挺挺地坐在那沙发上,仰起了头,目光踉着霍桑的走动而瞧来瞧去,分明在等霍桑的裁判。过了一会,霍桑又回到螺旋椅上,继续问话。 “你想这三封信会不会是令妹写的? “不会的,伊写的字像蚯蚓一般,我认得出。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信一定是伊的情人写给你的? “因为我没有别的冤家,从来也不曾接到过这样的东西。那晚上的事发生在九月月底左右,隔了一个多星期,在双十节早晨,我就接到第一张捞什干的符。我自己寻思,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三封信都是你亲手接到的吗?” “不,第一封是我亲手接到的,第二封和这一封都是在我晚上回去时收着的。因为第一班邮差,有时在早上九点钟就送到,有时却迟到十点半才来。我在十点钟前总已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所以第二第三两张符,都是仆人们收下了给我放在房中,我回去时才瞧见。 “你可知道什么人代你把这两封信收下来的? “我曾问过,第二封“出门不利’的信,是苏州老妈子给我收的。这一封是莫大姐送到我房中去的。 “你接到了这符以后曾查问过吗? “没有。我不曾宣布过。我接到了第一张符,就有些惊异,马上吩咐莫大姐和苏州老妈子,如果有我的信,应小心收藏。至于信的内容,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据我观察,丽云的神气越发傲慢难堪,伊不但不理睬我,有时在客堂中撞见,伊常凶狠狠地瞧我,仿佛暗示:‘现在要给你颜色看了!’因此,我越发怀疑是伊姘夫的诡计。 谈话的语声又静寂了一会。我忽而喉痒起来,几乎要咳嗽的样子,急忙丢了烟尾,喝了一口热茶,方才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我也要听听霍桑的断语怎样,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隔了一会,霍桑果然又开口了。 “你家除了令尊令妹和两个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人? “还有一个烧饭的张阿三。 “你没有夫人吗? “死掉了两年,我没有续娶,也没有孩子。 “你也没有嗣母吗? “嗣母已死了好久。还有一个姓高的姨娘,也在前年夏天患霍乱死掉了。丽云就是这姨娘养的。 “那么,你家中除了令妹以外,没有别的人和你过不去吗? “没有——不过那阿三也非常可恶。有一次他曾被我掴过一下,但这还是今年春天的事。 “你为什么打他? “这种底下人最势利。有一天我在家里吃晚饭,我问他为什么红烧肉只有肥的,没有瘦的。他转了背忽在咕着:‘吃闲饭还要嫌瘦嫌肥。’这话被我听得,我忍不住,才掴了他一下。他凶狠狠地竟想回手,当场被家父喝住。” “唉,你倒善于用手!” “如果明枪交战,我什么都不怕。可是躲在暗底里放冷箭,我倒有些受不住。但阿三是一个粗坯,这回事他一定干不出的。 “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外面的朋友很多,难道没有一个和你过不去的? “我相信没有——不过——一今年夏天有一个朋友叫盛家森的,曾因着买狗票的借款和我吵过一次。我因他逼得厉害,不给我一些面子,也几乎动手。后来我把钱还了他,他就重新和我做朋友,上礼拜他还曾到我家里去瞧过我。我想他也决不会干这种阴谋。所以我想来想去,除了丽云的姘夫,不会有第二个人。 霍桑没有答话,又酿成片刻的静寂。我正要旋转去瞧,甘汀荪又说话了。 “霍先生,你只要能够查明白他的姓名地址,那我就感激不尽。至于以后的交涉,我尽可以自己来办。我只怕他也许请了什么有法术的道土,画了这种捞什子的符,谋害我的性命! “唉,你又来了!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年龄,又多少受过些新教育,竟会这样子迷信。 “这不能算我迷信。我在小说上见过不少用妖法神符害人性命的事。况且双十节那天,我在跑马场里的确输掉了——”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这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现在你最要紧的,必须抛弃这无意思的迷信,否则也许当真会闹出乱子来。 “好,霍先生,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调查他? “我可以两方面进行:一方面,我打算到南强女学方面去调查一下;另一方面,你最好在家里留心些。我想令妹总有什么方法和伊的情人通信息的。 “这倒很为难。我平日白天不常在家里,那三个仆人又不见得肯听我的话,代替我侦查伊的行动。 霍桑又站了起来,似乎已准备送客。 “那么,你姑且留心些,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我如果有什么信息,会随时通知春波兄的。” “谢谢霍先生。但这一番话,你不能给任何人说起,否则我真不能在外面做人了。 “你不必一再叮咛。不过你须听从我的叮嘱才好。再会吧。 我等到霍桑送甘汀荪走出了前门,就立起来伸一伸腰。我先开亮了餐室中的电灯,将那板壁孔上的木节重新塞好,又投去了门上的铁栓,走进办公室去。 霍桑回进来时,笑着向我说道:“包朗,你刚才险些地露出马脚。 我答道:“什么事?我借重了你的热茶,咳嗽都没有咳出来。 霍桑道:“你的纸烟的烟雾,曾一缕缕从那小孔中吹送出来。幸亏他粗。已没有眼见。 我笑道:“唉,这一着我倒没有注意。 霍桑又笑道:“你如果犯了罪,就在类乎这样的不注意上,要给人家利用了做把柄哩。现在我问你,据你观察,这甘汀荪是一个什么样人。 “他是个专门享乐不作别用的浪荡,而且还近乎流气。 “是。他的性格方面呢?” “我看他的性情很粗暴,胸无城府,但因着欢喜赌博,又非常迷信。 霍桑点头道:“很对,很对。包朗,你的观察力委实有了惊人的进步。不过他的迷信的原因,不止好赌的一端,他的知识也太浅薄了。知识浅薄的人,理智失却作用,对于一切事物,势不能有明了的理解;因为不能理解,便不得不认为神秘而处处迷信了。所以这种人体格虽很勇伟,胆力也不弱,可是一遇到比较复杂的事情,便没法应付;等于那些理智充分而体格不健全的,同一无用。 我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肇祸有余。他尽可以开罪了别人,他自己还不知不觉。”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见解,可惜他得罪什么人,自己却指不出来。就所知的事实而论,现在我们探讨的对象,只能集中在他的妹妹甘丽云身上。 “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伊的情人?” “最简捷的方法,自然是当面和伊谈一谈,不过事实办不到。 “即使办到,关于这样的隐秘的事情,伊也不容易出口;并且你既然还毫无把握,伊也决不会贸贸然承认。 霍桑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倒还说不定。现在最困难的,我不能直接去见伊。我想先从南强女学方面入手。若能找到一个居间的介绍人,那么无论直接间接,多少总可以得到些线索。 “这样说,你的进行步骤一定很费时日。但那‘七日死’的警告,你想不会有危险吗? “我想不会。像甘汀荪这样的人,如果有人要直接加害他的性命,那也需要相当的脑力和体力。你想这个假定的写警告的人,那晚上吃了甘汀荪的一掌,便会毫无抵抗地转身逃走,这种人又岂是甘汀荪的对手?”他说着从书桌面上取起那第三张符咒授给我瞧。 这一张比前两张多了一种符号,现在我照样附在后面: 我把那纸瞧一瞧,说道:“我瞧这‘七日死’三字上面,加着一种宝剑形的符号,下面还连着一点,很简洁新式标点符号上的感叹号。对不对? 霍桑道:“正是,我也这样假定。符咒上虽有这种撇笔,但往往连着几点圆点。这符号明明是感叹符号。因此,可以印证我们上一天的假定。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有些新知识的。 “我们如果能找着了这人和他开一个谈判,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霍桑点头道:“是啊,我也有同样的希望。我相信这希望终可以达到,只要你能耐性些等几天。 十月二十六日,我等候了一天,完全没有消息。二十七日又挨过了,霍桑仍照样没有报告。我没法可施,只耐着性儿等候。再过一天,在二十八日的下午三点钟光景,霍桑的电话又来了。 他说他曾到南强女校里去调查过两次,查得这甘丽云在校的时候行为还算端谨。霍桑找着一个此刻在三年级里的丽云的同班生,但也说不曾听到过丽云在校时有什么男朋友。这同班生和丽云并没有深切的交谊,不肯做居间的介绍人。霍桑在这方面已觉失望,故而打算下一天到甘家附近去守候,希望找着一个多嘴的仆人,或许可以利用着探听些消息。因为他料想那丽云的秘密,家里的仆役们总有些知情的。 我听了这个报告,在效果上可算是等于零,但我的希望并不就因此消灭。到了二十九日早晨九点半钟,我正在继续写稿,霍桑又来第二次报告。这却是一种紧急报告了。 他说道:“甘汀荪死了!事情很紧急,你乘着汽车来罢。” 唉,他竟死了!这消息不但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还引起了我的不安的感觉。因为霍桑预料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真戏,现在弄假成真,甘汀荪竟然死了。我虽还不知道他怎样死的。但霍桑的预料已不免失败。我记得在“白衣怪”一案中,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错误。这一次难道竟一误再误? 我打电话雇了一辆汽车,在两分钟内已收拾纸笔,别了佩芹出门。车行不到五分钟,已驶到了霍桑的寓所的门前。我还没有下车,施桂已在门口招呼。 “包先生。请你把汽车回绝了,霍先生在里面等你。 我奔进办公室时,霍桑正背负着手在办公室中乱走。他的脸色沉着,额上的筋脉偾张,眼睛里露出严峻的异光。他的办公室中也像充满着紧张的空气。 他站住了说道:“包朗,事情坏了!我又不幸失算! 他的声调有些儿凄惋刺耳,他的神气也懊恼不宁。我却找不出慰解的话。 我问道:“他可是被谋杀的?” 霍桑摇头道:“我不知道。刚才杨春波来了一个电话,只说甘汀荪死了,叫我不要走开,他立刻就来。我已通知了汪银林,这回事不但严重,我还觉得非常内疚。”他把两只手交搓着,脚尖也在地板上顿着。“唉!人们的心理的变幻,真是不容易测度啊! 我听得门外有汽车停止,侦探长汪银林来了。霍桑和他招呼以后,便把事情的经过,用极简捷的语句告诉汪银林,又把那三个信封和三张怪符给他瞧。汪银林是霍桑多年的老友,他和霍桑合作的历史,凡知道霍桑的人,大概也都知道,我此刻已用不着再行介绍。他听了霍桑简单的解释,倒说出了几句安慰的话。 “霍先生,你用不着不安。这种事的确太近于儿戏了。谁想得到假戏会成真戏?” 汽车声再度刺激我的听觉。霍桑还没有回答,杨春波忽也气息咻咻地赶进来了。他一走进办公室来,乱点几下头,便喘息着报告。 “唉,霍先生,他死得可疑,一定是被人谋死的!……我相信一定如此!一定如此; 霍桑用手在杨春波的肩上拍了一拍,安慰道:“好,好,你姑且定一定神,仔细些告诉我们。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警厅侦探长汪银林先生。 杨春波向汪银林点了点头,说道:“我刚才从甘家出来,本想直接赶来。我怕他们变动形迹,故而又到东区警署里去报告。现在我们赶快走罢。 霍桑道:“可是往花衣弄甘家里去?” 杨春波点点头,一边还不住地喘着。 霍桑又道:“甘汀荪死在他家里吗?你且静一静。他怎样死的?” 杨春波道:“我想——我想他是被人谋死的! 汪银林插口道:“你暂且不要‘想’,只把眼前的事实说出来。 杨春波瞧着汪银林的脸,一双呆滞的眼睛霎了一霎,却不答话。 霍桑又说道:“他可是被手枪杀死的,还是中毒而死?” 杨春波才摇头道:“都不是。他是吊死的——一大概是勒死以后被人吊上去的。” 汪银林道:“你又要随便下断语。真头痛!——霍先生,我想此刻的时间很宝贵,我们应赶紧去瞧瞧再说。” 霍桑赞同了。我们为便利谈话起见,四个人便一同乘了汪银林的汽车,向大东门进发。杨春波坐来的汽车却空着踉在后面。 五、察勘 汽车的机轮既动,霍桑又向杨春波发问。 “你怎样会知道这个消息?” “他的吊死,还是我发现的呢! “原来如此。现在请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说。” 杨春波想了一想,用手摸摸他的额角,便开始陈说。 “这几天汀荪因为你的安慰,精神上好像爽快得多。昨天夜里我们还在大西洋吃夜饭,他谈得很高兴。我因约他今天一同乘汽车到吴凇去玩玩海景,他也答应了,约定八点钟到柳荫路我家里去一同出发。今天早晨我一早起来,准备好了等他,等到九点钟,他仍不来。我忍不住,他家里又没电话,我便赶到花衣弄去。不料他——一他竟已死了!” “你再说得仔细些。你怎样发现他的?” “他家里有一个后门,在一条小弄里,他们家里人常从后门里出入。我走进后门时,瞧见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只小篮从里面出来。我问伊汀荪是否在家,伊应了一声‘还在楼上’,便自顾自出去。我走进了小天井,又瞧见一个年轻的女仆在灶间里。我问伊汀荪已否起身,伊说他已起身了好久。我便一直走上楼去。汀荪住在楼上的西次间中,我去访他,往往一直到他的卧室里去,毫无顾忌,故而我刚才上了楼梯,便老实不客气地就去敲西次间的房门。我当时有些着恼,他既没有生病,并且又早已起身,为什么迟迟失约。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汀荪’,里面却没有回音。我索性推门进去,再高喊了一声,不禁怀疑起来。原来不但没有回音,卧室中竟空无一人!我还以为他故意和我作弄,也许躲到了前面的厢房楼去。那次间和厢房之间有六扇有画的板窗分隔着。那时中间两扇画窗,有一扇略略开了几寸。我走过去把门窗推开,探头进去一看,忽见汀荪吊在一根短梁下面! 杨春波停了一停,车厢中的四个人都默默相对,只听得车辆的轧轧声音,和马路上的电车汽车的喧闹声响组成一片。汪银林瞧着杨春波的脸,目光兀自打旋,似露出些怀疑的意味。一会,他就向杨春波发问。 “你发现以后又怎么样? “我当时大吃一惊,不禁喊了一声,却仍没有人答应。那时幸亏在青天白日的早晨,假使在深夜时分,我也许会吓死!我又开了厢房的窗,向下面大声喊着:‘不好了!死了人哩!’接着我才听得楼下的东厢房中有女子的惊呼声音。我放着胆子,走到吊死的人的身旁,用手摸摸他的手,已冷得像冰。我冒着险要想把汀荪抱下来,但抱了一会,不能成功,只觉得他的腰腿已经僵硬,显见已没有希望。这时候他的妹妹丽云带着那个年轻女仆走进了汀荪的卧室里。她们一走到长窗门口,向厢房中望了一望,立刻倒退过去。我就走到卧室中向他的妹妹问道:‘他怎样会吊死的?’伊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伊说时脸色惨白,身子发抖,神气上非常恐怖。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定问不出什么,便匆匆地退出来了。 大家又静了一静。汪银林仍呆瞧着春波。不一会,霍桑又接着问话。 “你出来后就打电话给我吗? 杨春波应遵:“正是。我在花衣弄口的一家参号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你,本打算直接赶来。后来我又想到有些不妥,索性乘车到东区警署里去,报告甘家里出了命案。那姚署长听了,答应立刻派人去察勘,接着我就赶到爱文路去接你。 汪银林仍瞧着他问道:“你在死者的卧室中耽搁了多少时候?” 杨春波也向汪银林瞅了一眼,有些疑迟的样子。 “这个我没有注意,大概不过几分钟罢了。 “几分钟?——一你一个人上去,没有人陪着你吗?” “我说过了啊,那时候他家里似乎只有他的妹妹丽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莫大姐,别的人都出去了。 “你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的?” “这个?——我知道他的父亲天天要去喝早茶的。那个老妈子已出去,我在过后门时碰见的。还有那个厨子,大概已往——唉,汪先生,你为什么问得这样仔细?”他说时又向汪银林瞧瞧。他的语气分明已感觉到汪银林的问话显然对他有些怀疑。 我瞧瞧霍桑,他只默默地旁听,似在寻思什么,并不干涉。汪银林又沉着睑儿回答。 “没有什么。这是一件可疑的命案,你又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我不能不问得仔细些。你说你常在他家里出进,可是平日也不待通报常常直接闯进他的卧室里去的吗?” “是的,我们非常熟悉,故而不拘形迹。 “那么,你昨夜里约他今天到吴凇去,可有别的人知道?” “没有。我们只有两个人同吃夜饭,吃过了夜饭,又到光明戏院去瞧了一会电影,就分手回家。 假使这个当地汽车还没有到目的地,汪银杯的问话势必要延续下去,我虽不知他要问些什么,但会使杨春波感到更甚的难堪,那是意想中事。 汽车在花衣弄口停住,我们四个便从甘家的前门里进去。前门口有一个穿黑呢制服的警士守着。我们知道姚署长已在里面察勘。 那是一宅旧式的三上三下连两厢的楼房,前面有一个墙门,左右两间下房,中间隔着一方天井,约有十五尺深,三丈光景阔,那些新式的住屋,天井就没有这样的宽大。那屋子是朝南的,居中一个大厅似的客堂,也很宽阔,左右两间次间,各连着一间厢房。楼上的屋子也相同的。那楼梯在客堂后面,后面另有一小方天井。左右各有两间披屋。左面的披屋是灶间,右面的披屋是仆人的餐室。那扇日常出入的后门,就通这一间仆人的餐室。那天甘汀荪所说他撞破他妹妹和一个男子幽会的地点,也就在这仆人的餐室里面。那灶间的西面,另有一方空地,做成一个绝好的晾衣场所。 我为使读者们容易明了起见,再将屋中人的卧室先提一提。那朝东的楼下厢房,连着半个次间,是甘丽云的卧室;那年轻的莫大姐,就和伊同睡。其余半间是一个女客房,平日是空闭着的。朝西的楼下厢房是甘东坪的书室,次间中却做了餐室乘客座间。东坪的卧室在楼上东次间中,东厢房也连着的。那苏州老妈子就睡在老主人的后房。楼上西次间就是死者甘汀荪的卧室。那发案的地点——楼上西厢房里——堆积着些家具杂物,平日本关闭不用;现在这凶案偏发生在这一间里,那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点。还有楼上的中间也布置着些椅桌字画,像一间客座;但发案的时候。这楼上中间里排着一个铺位,这一点姑且等后文记述。 我们四个人一走进客堂,出来招待的就是那个少女丽云。伊生得很瘦小,我们虽知道伊已二十岁,瞧去还只十六八岁。伊有一个瓜子形的脸儿,皮肤很白嫩,我瞧那是天然的颜色,并不是雪花霜一类的功效。伊的一双活泼的眼睛,一张樱红的小口,和一个比例匀整的鼻子,不但表示伊的美丽,还显得伊富于智慧。伊的头发已经剪去,却并不蓬松,身上穿一件玄色素绸的夹颀袍,也很朴素。这时伊紧蹩着双眉,满脸愁容。伊向汪银林招呼的时候,态度也很大方。 汪银林问道:“你父亲在里面吗? 伊答道:“他还在茶馆里。刚才杨先生来发觉了我哥哥的惨状,我吓得没有办法。阿三到菜市场去还没有回来,吴妈又出去了,我又不敢差莫大姐出去。因为我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怕得很。后来伊出去叫了那弄口烟纸店里的学徒桂生,到湖心亭去叫我爸爸回来。先生们,坐一会。他就可以来了。 汪银林问道:“他天天要出去喝茶的吗?” 伊答道:“正是,他一清早出去,总要十一点过后才回来。他早晨洗脸吃点心读报,都是在茶馆里的。” “那么,姚署长呢?” “他来得不久,此刻在楼上察看。” “好,我们也上去瞧瞧。” 我们穿过客堂的时候,我瞧见那椅桌器具都是红木的,并且式样很古,两级的字画,都是古色古香,不是近人的笔墨。正中一张八尺的五老图,也是陈老莲的手笔,钩勒挺拔,神气十足。那副珊瑚笺的对联是防风石的楷书,笔致却似乎柔弱些。 楼梯很宽大,梯脚在东,梯端在西。我们上了楼梯,迎面有一扇关着的东次间的后房门。我们知道是吴妈的卧室。我们绕过梯栏,方才到西次间甘汀荪的卧房门口。汪银林先在门口咬一声嗽,我便听得姚署长在里面发问。 “谁?” 汪银林应道:“是我。国英兄,你的老朋友霍先生和包先生也一同来哩。”他说着便首先走进卧室里去。 我们三个人跟进去时,那个穿制服的姚国英署长便赶过来招呼。 他惊异道:“唉,诸位先生,你们怎么得讯这样子快?我还没有呈报啊。” 汪银称道:“我们的消息是直接的,就是这位杨春波先生去报告霍先生的。” 姚国英点点头。“唉,刚才也是这位杨先生到署里去报告的。但我不知道他竟失劳驾霍先生。” 霍桑一踏进卧室,他的眼睛便忙碌异常。他的眼光向四周打了一个旋,就凝住在铜床的背后。那是一张双人铜床,向南排着,床上挂着一顶中国式的旧纺绸的帐子。我们停留的所在,和那铜床的背后还距离四五尺光景。 霍桑忽发问道:“国英兄,你已把尸体移下来了吗?” 姚国英点头道:“正是,我已把他放在床上。请到前面来瞧瞧。”他就首先绕到床面前去。 姚国英在警探界上的资格很老,和霍桑也合作过好几次。他的自信力很强,办事倒也谨慎,他和霍桑的感情比较上也总算不坏。不过我刚才听他的口气,好像有些不欢迎霍桑参加的意味。如果不是我神经过敏,这倒是不能不顾虑的。 我们走到床前,便见铜床上横着甘汀荪的尸体,身上穿着一件梳洗时穿的蓝白条纹的毛巾浴衣,胸口上露出一件乳白色的羊毛衫。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微微张开,灰色的嘴唇也微微开着。他的头发倒还整齐,两只脚却还赤着,床前也没有鞋子。因为地板已陈旧了,已瞧不出什么足印。我又瞧见床上的一条玫瑰红绔纱的薄棉被,乱着没有折叠,一个白布套的枕头,已染了一大块发垢的污痕。 姚国英走到床边,指着死者的颈项,说道:“请瞧,这里有一条明显的缢痕,八字不交,而且只有一条。 汪银林果真倭着身子,凑到死人的颈项边去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道:“的确只有一条血痕。 霍桑仍站在床边,似已远远地瞧清楚了,他并不发表什么,只点了点头。 姚国英说道:“这明明是自己吊死的,因此,我觉得这件事没有烦劳霍先生的必要。 霍桑又点点头。他忽偻着身子,先板开了死者眼皮察看,又伸手把那死人的牙齿摸了一摸,又凑近去细细一瞧。这时他的鼻子忽连连嗅动,接着紧皱了双眉,立刻站直了身子。 姚国英问道:“霍先生,你瞧什么? 霍桑缓缓答道:“他的舌子却没有露出来。 姚国英道:“也许因着牙关紧闭的缘故。 霍桑带着怀疑声道:“是的,但他的舌尖也并不抵着牙关。还有一点,他脚底上并无灰尘。他怎样走到厢房里去的呢? 姚国英忙应道:“他本来穿着拖鞋的,我在动手将他放下来前,有一只拖鞋还套在他的脚上,另一只落在地上。这一双拖鞋在厢房里,我还没有拿过来哩, 我们都走向那厢房里去。厢房和卧室之间隔着六扇盘花的旧式的板窗,糊着画花卉的窗心,倒也不俗。这时中间有两扇开着。姚国英首先进去,汪银林和霍桑跟在后面。因着厢房比较狭小,并且堆满了衣橱木箱等物,我和杨春波便在画窗门口站住。 这屋子是旧式建筑,上面并无承尘泥幔。这厢房的屋面更比较低些,我瞧见那第二根横梁上,挂着一根白色的扁丝带的环子。在这环子下面略略偏后一些,有一只榉木的方凳,方凳的前面有两只拖鞋,却排成了丁字形,并且距离两尺光景。 姚国英弯着腰在地板上将两只分开的拖鞋捡了起来,又指着那上面的丝带环子向霍桑等解释。 “他就是吊在这条带上的,两脚落空,离地板约有五六寸光景。这一只方凳放在他的后面,我还没有移动过。我想他起先拿了丝带踏在这方凳上,将带穿在横梁上,结好环子,随即把头套在环中。那时他的两足向前一踏,身体便即宕空。在这种情势之下,数分钟就可以气绝致命的。 姚国英说完,自己便踏上了那方凳,两手拉住了他前面的环,拉到他的头颈里去试了一试。 他又说道:“你们瞧,我如果把两脚脱离了这方凳,不会和他一个样子吗?”他说着随手把丝带的结解开,将带拿下,接着便从方凳上跳下来。 汪银林用手把方凳推了一推,说道:“这方凳很重,的确不容易翻倒. 霍桑旋转头来问杨春波道:“春波兄,刚才你进来时也曾瞧见这方凳吗? 杨春波寻思道:“我没有注意。当时我惊惶异常,我的眼睛完全注视在汀荪身上,不曾瞧到他的身后。 “你刚才说你曾抱着他,要将他放下。你怎样抱他的呢? “他吊的时候面向窗口,我是在他前面抱的。 霍桑凑到那方凳面上细细地察看。 姚国英带着抱歉的语气,说道:“唉,不错,这凳面上也许有足印可寻。不会被我弄坏了吗?” 霍桑伸出他的左手,一边答道:“还好,这方凳靠窗的一边,果真有两个鞋印,不过非常浅谈。请你把那只拖鞋给我。”他接过了姚国英授给他的那双红棕色纹皮的拖鞋,放在方凳边上合了一合。他又点头道:“是的,正是这双拖鞋。但这方凳面上并不像别的东西一般地积满了灰尘,料想本来不是放在这厢房里的。” 姚国英道:“我想这凳子定是从卧室中拿过来,专门垫脚用的。 霍桑点头道:“好,我们再到卧室里去瞧瞧。 六、一个烟尾 我们走进了汀荪的卧室,姚国英忙着找寻那方凳的原位,我却乘机瞧这卧室的布置。这卧室朝东壁上有一个装着铁直楞的窗口,两扇有木格的长玻璃窗,分明是由旧式的明瓦窗改造的,故而这次间中光线倒也不弱。那铜床的一端,靠着西面和中间分界的隔墙,床的正面向南,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就靠隔墙排列着。妆台上放着些香烟罐,火柴,烟灰盆,茶壶,茶杯,一只小瓷钟,两个玻璃花瓶,却放得杂乱无章。妆台的南面有两扇通中间的板门,这时用木闩闩着,靠门放着一只新式沙发。这门似乎并不出入。靠东窗的一边,有一只大理石面子的面汤台,台上有一只搪瓷面盆,面盆边上挂着一块折叠的面巾。此外还有些木梳、发膏、漱口杯、牙粉瓶、肥皂缸一类的东西。面汤台的南面,有一口新式玻璃面衣橱,也是红木质的。衣橱前放着两只长背的藤垫椅子。 姚国英忽指着西边两扇画窗,说道:“霍先生,这就是放方凳的所在。” 霍桑已将那双皮拖鞋放在床前的地板上,正站在妆台面前。他回过头来点了点头,接着就将那妆台的靠床的一只抽屉抽开。抽屉中有一只黑纹皮的皮夹,一只四号明面的金表,还有一只赛银壳的纸烟盒。霍桑将皮夹打开,里面有三四张五元的钞票,一方图章,和一个钥匙。霍桑在几张名片中间翻了一翻,忽抽出了一张细瞧。 他惊异道:“唉,这大概是他的欠项的纪录罢?蒋方绶,一千元;小王,三百元;盛家森,一百元。……喂,春波兄他也欠你钱吗? 杨春波皱紧了眉毛,用舌子舔着他的嘴唇,踌躇着不答。 汪银林又将怀疑的目光瞧着他,催逼道:“你为什么不说?他究竟欠你钱吗? 杨春波低声道:“欠的。 霍染又问道。“多少?” 杨春波道:“一共一千四百元。 霍桑点头道:“对的,这里也照样写着。这数目分两次借的:第一次,八百元;第二次,六百元。对不对? 杨春波点了点头,却不答话,目光却沉下了。 霍桑又用手要抽开靠近沙发的一只抽屉,那抽屉锁着。他瞧了一瞧,便从那皮夹中拣出来一枚钥匙,塞在锁孔中旋了一旋,竟应手而开。他在抽屉中翻了一翻,忽又发出惊异的声调。 “唉,这抽屉很杂乱,莫非有人翻动过了吗?……这里有三种票子:狗票,马票,和当票。狗票的数目最多,竟积到二寸厚了!当票也不算少。当款的数目,要算这两张最大;一张是一千二百;一张是九百。包朗,你是读当票的专家,请过来瞧瞧。当的是什么东西? 我暗忖霍桑这样给我夸张,岂不要使我当场出丑?我本不曾当过朝奉,只曾向这班人讨教过一二。当票上的字,唯一的秘诀,就是将字写别和分割,对于几种普通的东西,他们有呼别的专门名词。并且他们写得很熟,一笔连串,不熟悉的便瞧不出来。我把那两张当票按过细细瞧,幸亏都认得出。 我答道:“这一干二百元的,是一只钻戒,已当了十二个月;九百元的,是一条珠项圈,时间更久,还是去年五月里当的,再过一月,就要满期没收了。 姚国英又表示他的见解。“现在很明白了。这个人大概喜欢赌博,赌输了钱,便将他妻子的遗物去典质。现在典质和借贷部已到了绝路,就不得不自杀。霍先生,你以为怎样?” 霍桑点头道:“他的经济状况无疑是很坏的。 汪银林正解开了死者身上的那件浴衣的绳结,细细察验他的身体。 霍桑问道。“他身上有别的伤痕吗?” 汪银林摇头答道:“完全没有。”他说着,重新将浴衣盖好,立直了身子。 霍桑忽又凑到死者的嘴唇近边嗅了一嗅。接着他又走到面汤台前瞧瞧面水,又翻开了面盆边上折叠的面巾,同样用鼻子嗅了一嗅。 汪银林问道:“他曾洗过脸吗?’” 霍桑忽抬头答道:“你也来嗅嗅。这是什么臭味?” 汪银林果真凑到面盆上嗅了一嗅,说道:“似乎有些甜味,大概是生发膏臭味罢?” 姚国英忽抢着说道:“对了!从这种种情势上推测,我刚才的见解似乎更近事实。 霍桑瞧着他问道:“何以见得?” “他今天早晨起身以后,正在洗脸的当儿,忽而想到他自己经济的压迫,便发生自杀的意念。因为这种赌徒们,在赌时昏昏迷迷,往往不顾利害地一掷千金,只有在清晨神智清明的当儿,才有觉悟的机会、可惜他的觉悟已晚,一想到自身的危险,便不得不一死了之。霍先生,你认为这见解对不对?” 霍桑沉着目光,喃喃地说:“很有哲学意味。 汪银林又旋转身去问杨春波道:“你昨夜里有没有跟他谈起过借款问题?” 杨春波慌忙答道:“‘没有。我们只谈着到吴凇去的话。” 这时候楼下忽发生一阵喧闹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来了。 姚国英说道:“这里都已瞧过了,我们到楼下去罢。 霍桑应道:“好,银林兄,这条丝带你拿着,让他们瞧瞧是什么人的。这些皮夹一类的东西,不妨留着,让检察官来收拾。最好请一个专家医士来,并且请他们就来检验。,…唉,且慢,那枕头下面是什么东西呀?”他说着,又回到床面前去,把枕头翻开,忽现出一个黄色的西纸信封。他惊呼道:“唉,这里还有第四张符哩! 姚国英也站住了脚步,回到床面前来。我见霍桑手中拿着的那个信封,正和以前的三个相同,信面上的钢笔字,也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霍桑说道。“唉!这个邮印是二十七日六时发的。今天是二十九日,昨天就应该送到。这封信是投寄在第五分局的。包朗,我记得第二封信,也有第五分局的印章。对不对?” 我答道:“正是,你说第五分局似乎在新闸方面。 姚国英显着莫明其妙的神气,要想发话,但霍桑已很小心地将信中的信笺抽出。 “唉!果真又是一张怪符?” 我们大家却走过去瞧。这符又和前三张不同。我们几个人瞧了一瞧,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霍桑解释道:“‘这是很显明的,上面三点定是个‘三’字,就是‘三日死’三字,下面是新标点的惊叹号“!’我们上一次假定那剑形的一竖一点是叹声号,现在可以证明了。 姚国英惊诧道:‘这是什么意思?奇怪! 霍桑答道:“这里面有一段小小的故事。春波兄,你把这回事简单些说给姚署长听听。” 当杨春波给姚署长解释那怪符历史的时候,霍桑将那符信小心地折好,放在他的衣袋里。他又走到床面前去,翻开了下面的褥子搜寻,却没有什么。接着,他又蹲下了向床下窥探,忽又回到床背后去。我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便跟着他走过去瞧。他走到了床背后,又蹲下身子,从地板上抬起了一个有一寸光景长的纸烟尾。他拿了烟尾凑到鼻子上嗅嗅,又走到朝东窗口去细瞧。一会儿,他又回到妆台面前,把那罐使馆牌烟罐的盖开了,向罐内瞧了一瞧。他又开了靠床的那只抽屉,重新把那只赛银烟盒取出,打开了盒盖,里面还剩两支纸烟。 姚国英讲完了湖怪符的故事,失望道:“唉,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幕鬼戏!这案子倒反而复杂哩!” 霍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问道:“姚署长,春波兄,刚才你们上楼以后可曾吸过烟?” 姚国英和杨春波都旋转头来,回答没有。 霍桑把拾得的烟尾拿在手掌中,说道:“这烟尾落在床背后靠近床脚的地板上,我们进门时竟没有注意。这烟尾很新鲜,烟丝粗黑,虽已瞧不出什么牌子,但一定是廉价纸烟。死者的烟罐和烟盒里面,却都是高价的舶来品使馆牌。这样,以证明这烟尾决不是他丢在地板上的。” 汪银林道:“那么,今天早晨一定有一个吸纸烟的人进来过了。” 霍桑点头道:“这理解很对。因为烟尾的一端,还不曾干透,一定是今天早晨丢下的、” 汪银林的眼光又斜到杨春波的脸上,紧闭了嘴,似在暗暗点头。杨春波似有些儿惊慌。 杨春波总自动辩白这:“今天早晨我当真到这来过的,但我吸的是金星牌纸烟,烟丝细长而黄嫩。你们尽可以瞧。”他又从他的那件鼻烟色西装的胸口袋里,摸出那只银烟盒来。 汪银林冷冷地答道:“我并不说你啊。你为什么自己心虚?’” 霍桑把那烟底放在他自己的烟盒里面,一边解围似地说;“我相信这种烟的确不是春波兄吸的。唉!楼下又有什么人回来了。我们下去。” 我们五个人由霍桑引导着,鱼贯地走出死者的卧室。霍桑走到中间的门口,又站住了探头向里面张望。那楼梯与中间之间,隔着一层板壁,连着两扇旧式的板门,这时那门开着。 霍桑道:“这中间里面也有一只床铺,像是一只!临时的客铺,昨夜里好像有人睡过。什么人呢? 他的问话并没有人回答,接着我们一行人便走下楼去。 客堂中有一个老者,正在和那少女丽云谈话。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短衣的男子,和一个年龄在五六十之间的老妇,都出神似地听着。我后来知道那老者就是死者的嗣父甘东坪,短衣男子是厨子阿三,老妇是苏州吴妈。 甘东评生得倒也气概不凡,宽阔的肩膊,挺直的腰背,红润润的面颊,和发话时宏亮的声音,都不见衰老之态。他的头发虽有些花白,但神气至多只有五十以上的年龄。他穿着一件低领的旧式圆花黑线春的薄棉袍子,袖子很长,腰身很阔,假使罩上一件马褂,倒很有旧官僚神气。他的脚上穿一双阔梁的缎鞋,一条破绉纱的绸夹裤,用带扎着脚管。他一听得我们的脚步声音踏进了客堂,便旋转身来,把两只长袖掩盖的手,按在胸前连连拱着。 他招呼道:“先生们,劳驾,劳驾——唉,姚署长,你也来了。我真想不到,这孩子竟干出这种勾当。他已没有希望了吗?” 姚国英摇头道:“他已完全硬了,至少已死了两三个钟头。 老人皱眉顿足地说。“唉!这真是家门不幸!先生们,请坐,请坐。 我们坐定以后,那莫大姐端着茶盘出来,向我们五个人一个个敬茶。我瞧这莫大姐的年纪约有二十四五,蛋圆形的脸儿,红润润地不瘦不肥,皮色虽然黑些,五官端正,眉目清澈,倒也俊俏不俗。伊的身材比丽云要高些,上身穿一件淡蓝自由布的单衫,下面系一条黑级的大脚管裤子,一双天然脚上穿着白色细纱袜和黑哗叽的鞋子,打扮也很整洁。伊送过了茶,又拿着香烟罐出来敬客,举止上也很灵敏。 姚国英问道:“甘先生,你对于这回事,事前是否知情?” 老人答道:“我完全不知。我每天早晨总是风雨不更地要到城隍庙的湖心亭去的。昨夜他在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不知道。诸位不要见笑,我们父子间会面的机会很少:我出去时他没有起来,他回来时我却早已睡了。今天我出去时还只七点钟。我下楼时,吴妈正在打扫客堂,我女儿也刚才起身。直到刚才弄口烟纸店里的桂生到茶馆里去告诉我汀荪已吊死了,我才慌忙赶回。所以这一回事,正像晴天霹雳,我完全梦想不到。” 汪银林问道:“那么,我们先问问几个仆人。吴妈是不是起得最早的一个?” 甘东坪应道:“正是,伊每天起身得最早。吴妈,你走出来,几位先生要向你问几句话。” 一会儿,那个苏州妈子已从白漆的屏门后面出现。伊穿一件黑布的棉袄,头发花白,腰背也有些弯曲,但两只眼睛骨溜溜地转不定。伊的神气非常老练,绝无恐慌的样子。伊走到那张红木的方桌面前站住,伊的眼睛向两面椅子上的人瞧了一瞧,便等候问话。 汪银林问道:“吴妈,你今天早晨几点钟起身?” 吴妈答道:“大约六点半钟,天还没有亮足。” 我觉得伊的年龄虽老,声音却仍尖俏,说话时也不像一般年老仆妇们的没有层次。苏州妇女的声音,的确有使人陶醉的音乐意味,我好久没听到吴音,这时倒很有兴味。 汪银林又道:“你起身以后干些什么事?你应仔细些说。” 老妇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起身以后,先去买豆腐浆-一这是我天天的早课——一回来后就打扫客堂。那时我见老爷下楼来,喝了豆腐浆就出去,小姐也起身了。我就出去泡水,预备大家洗脸,但大少爷的和高先生的洗脸水,都是莫大姐送上去的——” 汪银林插口问道:“高先生?他是谁?” 甘东坪抢着答道:“他是丽云的舅舅,叫高骏卿,在无锡勤益面粉厂里办事,前天从无锡来的,在这里耽搁了两夜,“就住在这客堂楼上。他定意乘今天早晨的特别快车回无锡去,因为知道我一早要出去喝茶,故而昨夜里领先和我话别。今天早晨我出去时,他还没有醒,我也不曾惊动他。吴妈,高先生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老妇道:“他吃过早饭才走,八点钟已敲过了好一会。 霍桑对于这一点似乎很注意。他下楼后始终静默,这时才第一次开口。 他问道:“甘先生,请问这位令亲也会吸纸烟吗?” 甘东坪答道:“不吸的。我们家里只有汀荪吸纸烟。先生,你为什么问到这个?” 霍桑答道:“我们刚才在楼上找着了一个香烟头,好像今天早晨有什么人进去过。” 老人呆了一呆,忽把眼光瞧到杨春波的脸上,却不发话。 汪银林继续问道:“吴妈,你说下去,以后你又干些什么事情?” 老妇道:“我泡了水回来,就到炊间里去烧粥,接着,我照常到楼上去收拾老爷的房间,又到楼下来打扫书房。到了八点半光景,那位高先生出去,他赏了一块钱,给我和莫大姐平分。我吃过了粥,和莫大姐分了赏钱,又到后院里洗了两双袜套,就出去买一个裤腰布,小姐也叫我顺便买些零碎东西。我出后门时,瞧见这位杨少爷进来。等到我买了裤腰布回来,才知道大少爷已吊死了。” 汪银林道:“这样说,你今天不曾见过大少爷?” 那苏州吴妈摇摇头,说:“没有,我不曾见他下楼。” 霍桑忽然低声向汪银林建议道:“这一点你还是问问莫大姐,伊也许比较明了些。” 汪银林点点头,又挥一挥手,说道:“你去叫莫大姐出来。” 吴妈点点头,便很从容地回身走到屏门后去。 七、丽云的谈话 莫大姐站立在吴妈的原地位上,伊的一只手撑在桌上,低着头,似乎略略有些害羞。 汪银林说道:“你把今天起身后所做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 莫大姐道:“我和小姐差不多同时起身的,起身后,我就到后院里去洗衣。在吴妈烧粥的时候,小姐叫我把脸水送到楼上去,因为那时高先生已起来了。我刚才送了脸水下来,大少爷也在楼窗上喊洗面水,我就重新提了脸水上楼,送到大少爷房里去。 汪银林道:“那时几点钟? 那女子疑迟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但那时候高先生还没有下楼吃粥,大概还不到八点钟。 霍桑忽然接嘴道:“时间很对。但你送洗脸水进去时,可曾瞧见大少爷?” “瞧见的。 “他在做什么? 他——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 “嗯,他坐着还是站着?” 他站在衣橱面前,用生发膏在抹他的头发。 “可曾和你说话?” “没有。” “那么,你在他房中耽搁了多少时候?” “没有多少时候,我把铜壶中的水倒在面盆中,又注满了漱口杯,就下楼来的。” “他的洗脸水,天天是你送上去的吗?” “正是,不过有时候我若在做别的事,吴妈也常送脸水上去。” “今天他喊洗脸水时吴妈也听见了吗?” “我不知道。那时伊在灶间烧粥。但小姐在对面厢房里,我想伊总也听见了。 霍桑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罢。以后怎样?” 莫大姐想了一想,又继续说道:“我送罢了面水,又回到后院中去洗衣,后来在吃粥的时候,吴妈分给我半块钱。吃过粥后,我重新到后院里去,直到小姐来喊我,告诉我杨少爷在楼上叫呼,我才陪着伊上楼。我瞧见了大少爷可怕的形状,几乎吓死!后来小姐叫我到弄口烟纸店去,差桂生到湖心亭去请老爷回来,接着,我仍回进来陪着小姐。 姚国英旁听了一会,这时有些不耐缄默,就发表他的结论 他道:“从时间上推算,汀荪大概是在八点和九点之间死的。汪探长,你想对不对?”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答道:“正是,八点钟时,他既然还在梳发洗脸;九点过后,这位杨先生上楼去时,便发现他已吊死。他死的时候,的确在这一个钟头里面。”他说着,回头瞧瞧杨春波,又瞧瞧霍桑。 杨春波沉倒了头,两只手插在西装袋里,好似有些发窘。霍桑的眼光却凝视着壁上的几条山水屏条,似乎他的思想在别的方面,并不注意到汪银林的暗示。 他突然问道:“还有那个张阿三呢?我们再听听他怎样说法。” 这建议得到了汪银林的接受,那老主人便吩咐莫大姐退去,叫厨子张阿三进来。几分钟后,那身材高大的张阿.三,已走进客堂里来、他的高度似乎比霍桑还高一寸,宽阔的肩膊,苍黑的方脸,两条浓眉罩着一双黑眼,都显示他富于体力。他穿一身玄色假羽绸的夹袄裤,对胸钮子,里面衬着雪白的短衫,左胸口表袋里,露出一根白银的粗表练。他的声浪很粗壮,答语也比那两个女仆简单得多。 他说道:“我今天起身很迟,吃过了粥,就到菜市场去。这回事我完全不知道。’” 霍桑凝视着他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粥的?” “在后门里的披屋里。” “那时在什么时候?” “我不仔细,大约在八点过后,因为我吃粥完毕的时候,那位姓高的客人方才出去。” “那时候可有别的人在后门里出进7” “没有” “你和吴妈莫大姐一块儿吃粥的吗?” “不,她们在灶间里吃的。我吃好了粥,把粥碟拿到灶间里去时,她们正盛好了粥,还没有吃。我就提了篮到菜市上去了。” 霍桑想了一想,又问道:“你今天可曾瞧见过大少爷?” 那厨子很坚决地摇摇头。“没有。” “你今天不曾上楼去过吗?” “没有。我吃完了粥就出去了。 霍桑忽换了一个问题。“你平日吸什么牌子的纸烟?” “我——不吸纸烟。 霍桑突然立起身来,表现一种意外的举动。他奔到那阿三面前,握住了他的两手,反复地瞧了一瞧。严肃道:“你为什么骗我?你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还有黄色的烟痕! 那厨子似非常惊恐,想赶紧缩手,却挣扎不脱。他断续地答道:“我——我从前本来是吸烟的,不过——不过近来却戒烟了。” 霍桑放了他的手,婉和道:“原来如此。你几时开始戒纸烟的?” 阿三吞吐着答道:“我——我戒了三天,故而烟痕还没洗掉。 霍桑点点头,说道:“好,你到后面去罢。 汪银林似已领悟到霍桑最后的问话有什么用意,等到那厨子退出了客堂,他便回头向甘东坪问话。 “甘先生,你可知道他当真是新近戒烟吗?” 那老人疑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不很仔细,你可问问小女。……但你们为什么查问得这样仔细?莫非汀荪的死——” 汪银林接嘴道:“他是自己吊死的,但我们相信今天早晨有人到他卧室中去过,并且他的抽屉也有人翻动过,故而我们不能不查一个明白。 甘东坪连连点头道:“唉,什么人上去过呢?为什么翻动他的抽屉?这的确应当查查明白。”他提高了声调喊道:“丽云,你走出来! 不多一会,那丽云便从东厢房中出现。伊走进了客堂,鞠了一个躬,在靠近长窗的一只圆凳上斜侧着身子坐下来。伊手中执着一块白巾,低着头,等候我们询问。 甘东评道:“丽云,今天早晨可有什么人到你哥哥房里去?” 伊摇头道:“没有人,只有这一位杨先生——”伊顿住了,抬头向杨春波瞧瞧。 霍桑接嘴道:“是的,他是发现令兄吊死的人,我们已知道了。除他以外,你想有没有别的人进去过?” 伊答道:“没有了。刚才我听见吴妈、莫大姐和阿三的话,完全是合乎事实的。” 汪银林插口道:“你想你的舅舅可曾到你哥哥房里去过?” “不会的,他洗好了脸就下楼来吃粥,吃完粥就动身。” “当他下楼以前,你哥哥正在洗脸,你怎知道他不会走进去瞧瞧你哥哥呢?” “我想不会的,因为他们是不招呼的。” “唉,舅甥间竟不招呼?为什么呢?” 甘东坪忽然代替答道:“唉,这回事我来解说。这孩子近来越发荒荡,每夜里总要半夜时分回来。前天晚上,骏卿训斥了他几句,汀荪不服气,彼此曾口角过几句,因此大家便不招呼了。” 汪银林点点头,向霍桑瞧瞧,霍桑仍毫无表示。 汪银林又问道:“你舅舅在什么时候动身的?” 丽云答道:“他出门时约在八点一刻。他说他还要去买些东西,准备乘十点钟的特别快车回无锡去。” “那么,你舅舅动身以后,吴妈和莫大姐都在灶间里吃粥,吃罢了粥,他们又到后院里去洗东西。那时候阿三也到外面去买菜了。在这个当儿,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完全没有。” “那时候假使有人从后门里进来,吴妈和莫大姐当然不会注意。那人走进来后,也许直接上楼。你想可全有这样的事?”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又摇头道:“不会的,如果有人上楼了,楼梯上总有声音,我一定听得到。” 汪银林又问道:“你在东厢房里,隔着这样一个客堂,那人或许故意放轻脚步,你想你也可以听得出上楼声音吗?” 伊低头想了一想,又用白巾抹一抹嘴唇。一会,伊答道:“今天早晨我在这次间里裁一件衬衫。如果楼梯上有什么声音,我一定听得。 “那么,你始终不曾听到楼上有什么声音吗?” “完全没有。 霍桑静听了好久,这时又解困似地插话。 他道:“这一点大概没有疑问了。现在还有一句话,莫大姐说,刚才令兄在厢房楼窗上喊洗脸水。你可也听见吗?” 伊点头道:“听见的。 “他喊什么人送脸水上去?” 伊将那块接着嘴唇的白巾放在盖覆亡色素绸旗袍的股头上,迟疑着道:“他只喊洗脸水,不曾喊什么人。 “还有一句。那阿三可是新近戒纸烟的吗?” “这几天我的确不见他吸纸烟了。 霍桑点点头,便立起身来,像要告辞的样子。那老人也立起来准备送客。 汪银杯忽从衣袋中摸出了那条丝带,给东坪和丽云瞧视。 他问道:“这条带是什么人的?” 甘东坪接过了瞧了一瞧。“这带我没有见过。丽云,你知道吗?” 那女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以问问吴妈。”伊说着拿了丝带走到白漆屏门后去。 霍桑利用着这个左右无人的机会,走到老人的身旁,放低了声音问道:“甘先生,据你推想,令郎为了什么原因意会自寻短见?” 老人顿了一顿,答道:“我不知道。不过我在去年年底,曾给他料理了一千一百元债务。现在我每月给他五十块钱年用,他似乎还不够用。这一回事,他或许就为着这经济问题,但他也不至于这样子。这孩子性情很爽直,我倒很疼爱他。他欠了钱,我总给他料理。我想他似乎不会因此而送了性命。 “那么,你想他可还有别的原因?” “我委实想不出。” 霍桑忽从衣袋中摸出那封怪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纸,用手指执着纸角展开来。 “甘先生,这一张符,你可曾见过? 老人露着惊骇的眼光,连连摇着头。“奇怪,奇怪!我没有见过。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是‘三日死’三个字,是一种诅咒性的怪符,我们刚才在令郎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老人又向霍桑手中的信封面上瞧了一瞧,寻思道:“唉,这信是邮局里来的。奇怪,奇怪!他放在枕头底下吗?……他是很迷信的,莫非他——” 霍桑催问道:“甘先生,你有什么意见?” 老人又顿了一顿,反问道:“你想他不会因为这咒语的恐吓,便干出这没主见的举动来吗?” “他既然迷信,这理解也可能的。但这封信你想是什么人寄给他的?” “我完全没有头绪。这信封上的笔迹,我也不曾见过。 “那么,这封信应当昨天送到,你可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接到的? 甘东坪又摇头道:“我不知道。吴妈和莫大姐时常代替他收信,你可以问一问。 这时他的女儿已领着那老婆子进来。 丽云说道:“吴妈认得出这一条是哥哥的裤带。 汪银林问老妇道:“你怎样知道的? 吴妈答道:“我给他洗过一次。他穿西装时用皮带,穿中装时就要用这条丝带。 霍桑又把信封给老妇瞧瞧,问道:“这封信昨天可是你给他收下的?” 老妇摇头道:“不是,昨天没有信来。但我记得在一个礼拜以前,我曾给他收接过这样一封信。 霍桑点点头,顺手将信封放进衣袋里去。 汪银林回头向姚国英道:“好,国英兄,你赶紧准备正式呈报,请求检验官就来检验。 姚国英答应了,向老人道:“甘先生,我想在法院里来检验以前,楼上的东西不要让任何人移动。 甘东评点头道:“好,我一定不让任何人上楼。 我们五个人挨次退出,姚国英走在前面,霍桑殿后。他走到灶间面前的小天井中,忽又站住了向灶间里的莫大姐和阿三招手,问他们昨天曾否给死者接收过信,这一男一女都回答没有。 甘东坪又说道:“那么,大概是他自己接收的了。 霍桑道:“他昨天什么时候出去? 老人转问那年轻的女仆道:“莫大姐,你可知道? 那女仆道:“他大约在九点半光景出去,但在午后五六点钟,他曾回来过一次,上楼去拿什么东西,后来又重新出去的。 霍桑似很满意,便不再问话,跟着其余的人从后门里出来。甘东坪送到后门口,就拱手送客。 这条后门外的小弄,只有四五丈深浅,除了甘家的后门,还有两家小户人家,一家的门关着,另一家的门里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婆子正在粘火柴匣子。当我们走过的时候,这老妇似乎因为骤然间看见一群人走过,引动了伊的好奇心,便推起了那副铜边眼镜,停了手向我们呆瞧。 我们走到弄回,姚国英声言要回署里去准备报告,就和我们作别。杨春波在这件事上,分明感到十二分难受,死了一个朋友,又受了汪银林怀疑的问询,当然非常没趣。他起先似乎认为甘汀荪的死,出于阴谋被害,故而很起劲地来报告我们,但自从被汪银林带着怀疑的口气询问以后,他便不再发表什么意见。他分明感觉到他如果再有什么建议,说不定会招揽到自己身上去。这时候他真像一只樊笼里的小鸟,急于盼望着自由。他向霍桑声明,他要回家去料理些事情,霍桑并不挽留。他就踏上了他自己跟来的汽车和我们分手。霍桑说道:“银林兄,我要借用你的汽车送我们回去,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谈一谈。 八、意外消息 我们三个人上了汪银林的汽车,汪银林已领会到霍桑在上车前的一句话有着重要意味。他一等汽车开动,便向霍桑问话。 他说道:“霍先生,你有什么话说。” 霍桑在他脸上瞧了一瞧,静悄悄地说道:“我想你总也知道了吧?甘汀荪是被人谋杀的!” 这句话不但出于汪银林的意外,连我也呆了一呆。因为刚才姚国英和汪银林所指示的吊死的证据,在我眼中也不得不认为事实,霍桑虽没有肯定的表示,但也不曾反对过。此刻他怎么凭空翻案? 汪银林顿了一顿,诧异道:“唉,谋杀的?当真吗?我老实说,我倒不知道。但我们明明瞧见他身上并无伤痕。” 霍桑点头道:“正是,没有伤痕。” “他头颈里的八字不交的缢痕,不是也很清楚吗?” “的确,很清楚。不过不是他自己吊上去的!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似有所领悟:“莫非他被人毒死以后,再给人吊上去的?” 霍桑摇头道:“不,死后上吊,头颈里不会有这样有血阴的缢痕。他的确是吊死的,不过不是自动,却是被动。” 汪银林紧皱着双眉,说道:“奇怪!我真不懂了!难道他会被人强迫着上吊?” 霍桑微笑道:“也不是,像他这样的性格,谁也没有强迫他的能力。我刚才不是叫你在脸盆边上的面巾上嗅过一嗅吗?你说有些甜味,认为是生发膏的气味。我现在不妨公开纠正你。你是错误的。那是‘以太’的气味,甜味中还有些辣味呢。” 汪银林呆住了不答,只目灼灼瞧着霍桑。我也有些惊异。 我插口道:“不是医生们在施行割症时所用的‘以太’吗?” 霍桑点头道:“正是。‘以太’是一种最易见效的闷药。从前医士用克罗仿漠,但往往易引起严重的心脏反应。以太却比较可靠,不过气味很浓烈。如果有一盎司的重量,给一个病人在鼻子里吸收以后,在六个钟头,或八个钟头以内,还有余臭。但像这种状态,那臭味一定可以延长到十个钟头以上。刚才我因着死者的舌子并不露出,我又嗅着了浓烈的以太气味,便知道他是被人用以太蒙倒了以后,又吸收了好一会,再被吊上去的。后来我觉得那面盆边上的面巾,同样地略略还有些以太臭味。可见那凶手曾用过那面巾,而且事后又曾在这面水里洗过手和洗过浸以太的东西,故而那折叠的面巾上所染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 汪银林又静默了一会,似在咀嚼这霍桑的解释。他对于霍桑的见解,本是绝对信任的,但这番解释,已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以外,他在接受以前,不能不取郑重态度。 他又问道:“霍先生,我并不是怀疑你。这个推断,你想不会有错误吗? 霍桑道:“我相信不会错误。此外我还有一种相合的证据。凡人吸收了以太,眼珠会收小,舌头也向内紧缩,因此,他上吊以后,他的舌头不但不曾露出,而且也并不抵着牙齿。等一会你可先向检验官接洽一声,最好带一位专门医士去,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了。 汪银林点点头,似才表示完全信服。 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却有些儿纠纷难办了。你想他在什么时候死的? 霍桑道:“时间问题,刚才姚国英所说的八点九点之间的假定,的确很近。我曾瞧过汀荪的睑和眼角,今天他当真曾洗过脸的,并不是隔夜面孔。莫大姐送洗睑水上去,大概在八点前后。他洗睑以后,突然被什么人用以太蒙倒,那人又让他吸嗅了一会以太,然后再把他抱到厢房里去吊着。” 我又插话道:“这个人倒需要充分的胆力和体力,否则一定于不了。 霍桑点头道:“正是。不过那人若乘他不备,也不致有对抗的危险。譬如当他低头在洗脸的时候,或者在转身的当儿,骤然间用浸透以太的东西,按在他的口界上面,他就来不及抵抗,至多只有数秒钟或一分钟的挣扎。不过那凶手的心思却非常周密,因为那人把汀苏荪到丝带上去时,他就穿着死者的皮面拖鞋。等到他从方凳上走下来后,方才换上自己的鞋子,再把拖鞋套在死者的足上。” 汪银林道:“但据姚国英说,只有一只拖鞋套在足上。” 霍桑道:“那一只也许是被杨春波想抱他下来时碰下来的。” 汪银林忽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唉,这个姓杨的家伙,在时间上非常可疑。你可相信他完全没有关系吗。 霍桑寻思了一下,答道:“就时间上说,他当真有充分的机会,但他是介绍这怪符的居间人——” 汪银林忙着接嘴道:“那捞什的符,也许就是他在暗中捣鬼。他把这件事介绍给你,说不定就要借你做一种护身的幌子。 霍桑低头,喃喃地说道:“我却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 汪银林应声道:“死者欠他一千四百块钱。这不能算动机吗? “你以为他杀死了汀荪;就可以索回他的债款了吗? “他也许向汀荪讨债,汀荪不还他。他以为汀荪有钱不还,便下这毒手。那只锁着的抽屉,不是曾被人翻阅过的吗?” “是的,那抽屉里有好几叠安置整齐的马票,狗票,但每一叠的底下部分,却反而杂乱,因此,我才假定有人翻弄过。但那人翻检的目的,似在搜寻什么文件,或细小的东西。假使要寻钞票银洋,那可以一望而知,用不着到票子底下去翻检。……银林兄,此刻我以为还有更重要的线路,你暂且把那杨春波搁一搁,不要搅乱我们的视线。 汪银林顿了一顿,问道:“那么,你以为我们的视线应集中在什么人身上? 霍桑道:“就是那个甘丽云了。 “那个小姑娘?——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子,会干得出这种可怖的事?” “我并不说这事是伊直接干的,伊当然没有这样的气力。但伊却握住这迷阵的钥匙——唉,敝寓到了。你如果肯破费几分钟工夫,请到里面去坐一坐,我们可以讨论一种进行的步骤。 汪银林答应了。我们就走下汽车,进入办公室去。霍桑先向我说话。 “包朗,我为维持公道起见,现在再不能给甘汀荪守秘密了。关于这女子丽云和汀荪间的纠葛的经过,你详细些向银林兄说一说,我到楼上去换一件衬衫,即刻就来。 我和汪银林坐定以后,大家都烧着了烟——汪银林是吸惯雪茄的——我就把甘汀荪那天所讲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汪银林听了,又经过了一番思索,便发出一句改变了观念的评语。 “这样看来,这女子当真不能不注意了。 一会儿霍桑已加入我们的谈话。他躺到了那只藤椅上后,烧着了一支纸烟,便继续发表他的见解。 他道:“刚才伊因着我们假定汀荪是自己吊死的,伊以为那阴谋当真不曾发觉,便竭力地庇护着,希望这件事就此掩饰过去。你总记得,我们先问到那高骏卿,又问到八点九点之间是否有外人偷掩着进去,伊一口否认,不许我们在这方面有所查问。不但如此,伊又庇护着那厨子阿三,证明他这几天不吸纸烟。这种种都足证明伊愿意使这件事烟消火灭。为什么呢?不是伊明明希望着这件事若能风平浪静地过去,有利于伊的预先计划的阴谋吗? 汪银林道:“那么,伊的动机是什么?莫非就在报仇? “报仇只是一个因素。我想那老人很有些产业,汀荪死后,不是伊一个人承袭了吗? 汪银林吸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尽可以立刻将伊拘捕。 霍桑沉吟了一下,带着微笑问道:“拘捕了怎样?你可打算用私刑逼伊的口供?要不得!你须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我们站在什么地位?不,这举动不但劳而无功,简直是打草惊蛇,使他们有所准备,反而斩断我们自己的线路。” “还有什么线路?” “我以为伊只是这悲剧中的一个要角,那幕背后导演的,却另有其人。 “你想主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画符的情人?” “正是。那人一连寄了四次怪符,最后一次‘三日死’三字,又果真应验。这个人怎能轻视?不过这最后的第四封怪符的信,不在他的皮夹里或抽屉里,却在他的枕头底下发见,我有些不懂。”他皱着双眉开始吸烟。 一会,汪银林又问道:“但这个人究竟是谁?若不叫那女子自己说出来,我们又从什么地方去找?” 霍桑用手指弹着纸烟,沉吟着说道:“这固然有些困难,但也决不至于完全没有办法。我想伊和他之间,虽没有公开地通信,总也有通消息的方法。我们若能找着了这一条线路,那便可以迎刃而解。 汪银林吐着烟问道:“你想那两个仆人,可会就是通信息的媒介?” “也许如此。不过我们若没有证据,凭空向他们去胁问,也不是办法。我们只要瞧伊庇护着这几个仆人,便可知他们自然也要袒护伊的。 “那么,你怎样进行?不会太迂缓吗?” 霍桑仰直了身子,又带着微笑说道:“银林兄,须知我也同样性急的,但急进如果没用,那也徒然。现在关于这画符人的侦查,我可以担任,你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进行。你能把那个无锡勤益厂里的高骏卿找来吗?” “唉,不错,这个人的确不能放过,我可以负责把他找来。我想还有那个烧饭的阿三——”他丢了雪茄烟尾站起来。 “是的,但他至多只是一个配角。我以为在主角没有查明以前,姑且不要惊动任何人,免得他或伊加紧戒备。”他站了起来。“银林兄,我还有一种希望。如果检察官的检察的结果能够延搁到明天宣布,那也是有利于这案子的进行的。 汪银林辞去以后,霍桑又对我说:“包朗,这件事很复杂,我现在还测度不到它的究竟。不过眼前的两条线路,都有急速进行的必要。我立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中饭了。而且我的任务有些秘密性质,你也不必同去。你不如暂且回府,我一有消息,再行通知你。 这件疑案的侦查,此刻已到了一个转折的阶段,表面的经过事实,我们既已得到了相当的认识,此后便要向探索内幕方面进行。这探索的工作,霍桑虽不让我参与,但那结果怎样,我迟早当然可以知道。 我回到自己家里时,已是午膳时分。饭后我虽想继续写些稿子,可是我的思绪因着那怪符案的缠扰,竟没法集中。到了午后四点钟光景,我就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去问问。接话的是施桂,霍桑虽还没有回寓,我却从施桂嘴里得到了一种意外的消息。 施桂说道:“刚才东区的署长姚国英来过一个电话,据说他区里有一个站在花衣路岗位的警土,报告今天早晨七点半光景,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曾走进花衣路北面的小弄里去。这小弄中就是甘家的后门,此外只有两家小户人_家。那个西装少年却不像小户人家的人物。不过那警士当时并没有仔细留意,只见那少年走进弄里去,后来却不曾注意他出来。姚署长认为这一着对于霍先生假定有人上楼去的理解,或许有些关系,故而特地叫我转告霍先生,但我还没法通知他哩。 这消息当真重要。姚国英还不知道甘汀荪是被人谋杀的,只以为这西装少年有到过甘汀荪卧室里去的嫌疑。其实这个人还有着凶手的嫌疑哩!这少年是谁?莫非就是丽云的情人?如果是的,他在这个当儿到发案地点去,岂不是有行凶的可能?不过从时间上看,他进弄时只有七点半钟,那时候丽云的舅舅高骏卿还没有动身,甘汀荪也许还没有起身洗脸。这样,时间上不是又有些地冲突?我思索了一回,又成立了下面一种结论。 “他许在七点半时进去,乘着没有人瞧见,在什么地方——或许竟就在丽云的卧室中——暂时藏匿;等到那高骏卿出门以后。他才溜进去动手。这个假定,在时间和情势上都可以合符。” 这结论我自己认为非常满意,但不知道霍桑在什么地方,我竟没法通知他。可是不到十分钟工夫,霍桑的电话来了。他的电话很简单,叫我立刻到花衣路北口的乐意楼茶馆里去。我知道这案子已一定有了进展。霍桑是难得上茶馆的,此刻竟在茶馆里等我,莫非他另有别的人约会? 我费了二十分钟工夫,便找到了花衣路北口的乐意楼。这茶馆的地点,和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距离只有七八家门面。茶馆中的茶客,各等人都有,大概以劳动阶级居多,不过这时候晚茶时间没有开始,有许多桌子依旧空着。我在楼下寻了一会,不见霍桑,就一直走上楼去,才见霍桑靠阳台坐着。他身上已换了一件灰色绔纱的长夹衫,脚上也穿了缎鞋,他的桌子上没有别的人。 我坐了下来,问道:“你等谁?” 霍桑喝了一口雨前,又给我斟了一杯,含笑道:“我等你。其实,今天我已喝了两次茶,我刚才从湖心亭来。” “你到湖心亭去?干什么?” “喝茶。” “不是。你平日常诅咒那些喝茶的人的无聊,你自己决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菜馆撑头。你是去探听甘东坪的吗?” 霍桑嘻了一嘻,点点头,便摸出纸烟来烧吸。 我诧异道:“你想这老人也有关系?”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为周密起见,对于任何一条可能的线路,都不能轻视忽略.不过我调查的结果,在时间上这老人并无关系。我知道他真是湖心亭的常川的老顾客,每天一清早就到,到十一点钟才回去,的确是风雨不更。今天早晨八点九点之间,他正和另一个老茶客着围棋,不曾离开过一步。” 我道:“唉,这就是你半天工夫的结果?” 霍桑吐出一缕烟雾,仍安闲地答道:“你还不满意?……哼!你的眼睛里在告诉我,你有更好的消息给我?是不是?”他的头凑近我。 我微笑着答道:“正是,我所知道的消息,比这个也许高出十倍。不过这不是我直接得来的。”我随即把施桂告诉我的消息说了一遍。 霍桑听了,反不及先前那么起劲,仍自顾自地吸烟,分明绝不认为惊奇。我倒有些儿失望,摸出纸烟来解闷。 我又道:“这消息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霍桑仍缓缓地点着头,答道:“是啊,我知道得比这个还详细,并且是直接得来的!”他说时瞧瞧他的手表,又侧着身子向阳台下面瞧了一瞧。 我问道:“你不是在等候什么人吗?” 他仍没精打采地说道:“是,我等一个卖豆腐花的朋友。” 我烧着了烟,笑道、“哈!你调查的成绩,一定不止于你刚才所说的一点。你还卖关子!” “我可曾卖关子?你自己心太急了啊。刚才我只说出了一点,你的脸上就表示不满。” “唉,不错,我承认太冒失。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查明了些什么?” 霍桑点点头,又吐吸了几口烟,才开始陈说他的调查经过。 九、青鸟使 他说道:“姚国英所报告的,今天早晨有一个西装少年到那小弄里去,我也已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比他更确定和详细。这少年就是丽云的情人,我敢说也就是画那几张催命符的主角。他在今年夏天,差不多每晚上都去和丽云厮玩的。在最近的两三星期中,他忽绝迹不来。今天早晨七点半左右,他又来过一次。他今天穿一身藏青有白线细条纹的西装,分明又是来瞧丽云的。” 霍桑说到这里,又略略停顿,重新把身子凑近阳台边去,向街面上探望。 我乘势道:“这消息当比较详细了。但你从哪方面探出来的?” 霍桑把右手张开了五指,向我演了一个手势,答道:“我化了这个代价买来的。刚才你总也瞧见那小弄里有一个粘火柴匣子的老婆子里?” “伊不是戴铜边眼镜的吗?” “正是。伊姓毛,伊的儿子叫毛瑞龙,是做铜匠的。起先伊还假装不肯多嘴-一其实伊道道地地是一个喜管闲事的太太——一后来,我借重了一张花纸才达到目的。不过这代价也很值得。” “伊还说些什么?” 伊在时间上不能怎样确定。伊说今天早晨伊刚才开门,便看见那西装少年从伊门前经过。伊见惯了他,故而并没有特别留意。他当然是到甘家里去的,不过什么时候出来,伊也没有瞧见。据伊说,当夏天夜里的时候,伊常瞧见丽云和这少年在后门口卿卿地密谈,所以他是伊的情人,已完全没有疑问。 “但这少年的姓名地点,这老婆子谅来不见得会知道罢?” “这希望固然太奢,但伊已告诉我他们间通消息的方法。 “唉!这一点确有价值!他们用什么方法通信?” “据毛老婆子的观察,丽云平日的确难得出门。我又曾到这里的第十一分局去调查过,甘丽云的信也实在少见。但那老婆子觉得有一点非常可疑,就是在近来几礼拜中,每天傍晚有一个卖豆腐花的人一到,丽云总亲自出来买一碗豆腐花。伊家里有不少仆人,伊何必亲自出来?这一点自然要引起人家——尤其是那毛老太——一的怀疑。并且有时候甘家后门关着,那卖豆腐花的无锡老头儿,总要在后门高声喊叫;假使不开门,他竟会上前去敲门。这一点,却是经过了我的提示,那老妇才想起来的。” “你认为这个卖豆腐花的人,还担任了‘青鸟使’的兼职吗?” “我料想如此,故而我定意在这里等候这一位非法邮差。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下子。” 这时候我忽听得一种尖锐而延长呼“豆腐花”的城卖声音,从街面上直送到我耳朵里。霍桑急忙丢了烟尾,侧转了身子,把头伸到阳台外去。一会儿,他进来向我说话。 “果真是一个老头。” “那声音真是无锡口音。” 霍桑忽举起一只手,似禁止我说话的样子。 “豆……腐…花”一阵悠扬而曳长的声浪从街上传进来。 霍桑点点头道:“这声调倒有音乐意味。是的——无锡口音! 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怎样?” 霍桑又作一个手势叫我坐下。“你性些,他决不会逃走、”他又到阳台边去探望。一会,他又回头来低声说道:“他果真进小弄里去了。你穿着西装,行动上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去瞧瞧。”他说完便立起身来,回身走下楼去。 我的纸烟也将烧完,一个人坐着,觉得躁急不安。这卖豆腐花的老人,果真是他们中间的通信人吗?那么,我们可能就从这老人身上查明丽云的情人的真相?再进一步,我们会不会就可以揭破这案子的秘幕?如此,这无锡老头儿正掌握着全案的枢纽哩!我又想到那人竟会利用这种小贩来通信,也可算想入非非,因此可以想见那人的工于心计。我因着希望的急切,越觉得惴惴不安,只怕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我枯坐了一会,仍不见霍桑上楼。我走到阳台边去瞧瞧,那小弄口空荡无人,也不见霍桑,但那豆腐花担分明还在小弄里不曾出来。我等了十分钟光景,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弄口,仍瞧不出什么。忽听得霍桑在背后叫我,他已经回到茶馆来了。 他惊喜道:“包朗,我们下去吧。” 他且说且从一只小皮夹中摸出一张角票,又向那堂官招一招手。 我问道:“怎么样?你的想法已证实了吗?” 霍桑点点头道:“是,他们已‘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了。那老头儿就要出来哩。” 我们下楼的时候,我觉得霍桑的精神上非常兴奋,他的眼睛闪闪有光,下楼梯时的脚步也特别轻松。我们一走出乐意楼的门口,我的眼光便向南面的小弄回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挑着一副豆腐花担已平稳地出了小弄回,我想急急追上前去,霍桑却伸手拉住了我。 他低声道:“何必如此?怕地插了翅膀飞去?” 我道:“你打算怎样?” “我们慢慢儿走,等他走到比较冷僻的所在,再动手。若在这里附近闹起来,走漏了风声,反而不妙。” 我们已走到小弄回,弄口只有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玻璃丸,甘家后门口却静寂无人。我们继续前进,又走过甘家前门的那条花衣弄。我瞧瞧前面的那副豆腐花担又在另一条弄回歇住,那有音乐意味的“豆——腐——花——一”的声调,又抑扬转折地乘风吹进我的耳朵。霍桑故意放慢脚步,但并不停止。 我低声问道,“你想怎样动手?” 霍桑道:“第一步,不妨‘先礼后兵’,用碗和的方法和他商量。他如果不肯就范,那才不能不用些压力。所以我们谈判的地点,最好离警士的岗位近一些。” 那豆腐花招因着没有生意,略停一停,又继续前进。我们仍远远地跟着。 我又问道:“你刚才瞧见他拿信送给那女子吗?” 霍桑道:“这个没有清楚。但我看见丽云果真亲自出来买豆腐花的。他们的授受本是非常秘密的,我站得远,瞧不清楚。但我想丽云还有回信在这老头儿身上。……唉,他转弯了、那边不是水阁桥街吗?” 那豆腐花担转了弯,我们的脚步也就加速了些。转角上有一个巡警,街上店铺较少,住户居多,比花衣路静一些。霍桑一转了弯,忽又拉拉我的衣袖,似乎叫我加紧脚步。一会儿我们俩已超出那豆腐花担的前面。那里又有一条小弄,霍桑先转弯走进弄口,我也照样跟着。 霍桑说道:“这里还静。我们就等一等罢。” 这时那悠扬的声调也跟着送到了小弄口,霍桑便提高了喉咙喊叫。“喂,豆腐花,挑进来。” 那无锡老头儿以为有生意来了,便挑进了弄口,把担子停住。他一边拿起碗来,一边向我们俩瞧瞧,似在诧异我穿着西装,怎么会沿路买豆腐花吃。 霍桑很内行地说:“五个铜子一碗,两碗——加辣! 那老头儿的动作非常熟练,不一会,便将两豌豆腐花盛好。我和霍桑各接了一碗,霍桑便自顾自地喝着。我因为我们的近边有两个中年妇人站在一个后门口闲谈,倒有些不好意思。霍桑却毫不在意,装做很自然的样子。他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向老头搭讪。 “你每天可以卖多少钱?” 那老人已不再疑心,操着无锡口音答话。 “三四百个铜子” “够得到对合钱吗?” “不到的。现在生意难做,酱油,麻油,都比以前加上一倍,本钱大哩。 “唉,生意的确很难做。……这酱油的滋味倒不坏。喂,再添一碗,重辣。” 那老头儿似觉得这主顾不坏,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气。这添的一碗,他竟特别讨好,比第一碗盛得更满。我也勉强吃了半碗。 霍桑又说:“你住在什么地方?” “西门方拱桥。 “晤,那边不是有一位先生叫你带一个信给那位甘小姐吗?” 那无锡老头儿万万想不到有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震了一震。他突然抬起头来,向霍桑目灼灼地呆瞧。 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霍桑仍带着笑容,低声说道:“老朋友,你用不着瞒我,我已完全知道。你给他送信,今天已不是第一次。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讲。我并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肯告诉我那个托你寄信的人的姓名,我就谢你十块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有时也不灵验。那老头儿仍咬紧了牙关,答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曾给什么人送过信。 “喂,你再想一想,他叫你送信,给你多少酬报呀?我想不见得怎样多。现在我告诉你,你这送信的差使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你只要说出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拿十块钱,以外的事都与你不相干。”霍桑说着,便放了碗摸出皮夹来,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他的担上。 那老头儿瞧瞧霍桑,又瞧瞧钞票,意思上似有些活动,可是经过一会思忖,他仍摇着头不肯说话。 霍桑又说道:“你须明白,我现在和你商量,完全是顾怜你这种劳苦的小贩。倘使你不明白我的好意,我将你带到警察局里去,那就不怕你不说。那时你不但没有钱拿,还不免要吃连带的官司。 那老头儿的嘴唇有些发颤,两只油腻的手用力交搓着,却仍呆住了不说。我觉得在这情势之下,似乎不能不用些压力。不过他在这事件上,至多只贪了几个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要是凭空连累他,委实也有些不忍。 霍桑依旧温和地说道:“你快说罢,我不能多等。否则,你不能怪我,我只好去喊岗警了。我知道你身上还有甘小姐的一封信,你一到警察局里去,要赖也赖不掉。 这句话又使他征了一怔,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向那件油光光的黑布袄的胸口袋上摸了一摸,忽又急忙把手缩住。他的眼光转了一转,经过了一度利害的考虑,便终于屈服了。 他说道:“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吗? “是的。 “他叫华济民。 “华济民?做什么事的? “你说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啊。 “姓名和职业,总是有连带关系的。你多说一句,也没有出进。 “他是当西医的。 我认为这答话一定没有疑问,因为我们早假定这人是一个懂得心理学的新人物,西医恰合这个资格。我又记得这名字似乎很熟。 我不禁插问道:“唉,他是不是住在小北门口? 那老头儿回睑来瞧瞧我,哭丧着地点点头。 霍桑道:“好,现在你可以把钱收好。我们的交易已经完啦。”他又拿起了碗吃着。 这时候小弄中那两个闲谈的妇人中的一个,忽然拿了一只碗走过来买豆腐花。我为掩饰起见,喊了一声“添一碗。”那老人用着敏捷的动作收好了钞票,又忙着盛豆腐花。一会儿,那妇人拿了碗回到屋子里去,我们更清静了些。霍桑似觉得这交涉非常顺利,便企图再进一步。 他又说道:“老朋友,我们再谈一种交易。你把胸口袋里的那封信给我瞧一瞧,我再给你两块钱。”他又第二次放碗,开他的皮夹。“你放心.这封信我只要瞧一瞧,仍旧可以还你的。” 这一次虽非重赏,交易却比前一次顺利得多。他毫无疑惑地从里面衣袋中摸出一个淡蓝色的西纸信封来,不过他拿着信封并不脱手,只把信面给霍桑瞧。那信面上只写着“济哥收”三个字,它的内容当然瞧不出。 霍桑道:“你把信给我,我决不拆坏,瞧一瞧就可还你。”他说着不等老头儿的同意,便伸手将那信引渡过来,随即从袋中拿出小刀。他一边喃喃地说:“伊封口时似乎非常急促,并没有粘牢。”他用刀尖略一刻割,信封盖立刻打开。里面有一小方白纸,只写着十九个钢笔字,字迹很潦草,下面附加着单字的具名。 “他死了,法官已验过,情势严重。信已找着,余后详云。 霍桑瞧了一瞧,便照样折好,重新将信笺纳入信封里面,交还给那卖豆腐花的老人,顺手拿起那只还剩一半的豆腐花碗。 他说道:“你收好了,拿些浆糊封一封。这封信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去? 老人看见霍桑的举动果真诚实不欺,他的眼睛中也露出了信任和感激的神气。他将信重新放入他的胸口袋中。 他答道:“我不送去的。因为华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家,这信必须他亲自接收,故而他总是自己到我家里去拿的。” “那么,他平日在什么时候到你家里去?” “总在我回担以后,时间却不一定——有时在七点过后吃夜饭的时候,有时却迟到夜里十点钟。因为他总要等出诊回去,才到我家里向我要信。” “他们俩天天有信的吗?” “是,差不多天天有信。他将信拿去以后,有时在当夜,有时到下一天早晨,再给我一封回信,等到下半天,我把那信带给甘小姐。” “你住在方浜桥几号?” “十七号,老虎灶隔壁。” 霍桑点点头,又放下了他手中的空碗。“好,我们走啦。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今天你幸亏遇见了我,否则,你的冤枉官司不知要吃到哪一天才会出头。以后你应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可再贪这种小利。今天晚上他来拿信的时候,你可把这信交给他。他如果再有信给你,你应立即拒绝。你对他说甘家里已出了命案,你不能再给他送信,他也决不能强迫你送的。别的话你可以一概不谈,那就没有你的事。你明白吗?” 那老人拱着两手,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我一定照办。” 霍桑点点头,便首先走出小弄。我跟到外面,要想问问他怎样进行。他忽自言自语地说话。 “这个老头儿怪可怜,我虽破费了些工夫,又化了十二大元,却免除了一个无辜人的连累。我的良心上倒很觉安慰。” 我道:“但那封信明明是重要的笔据,你怎么轻轻放过?” 霍桑仍向花衣路的北口行走,一边答道:“这个没有问题,迟早终要到我们的手里的。我已拟定了进行的计划。我们回寓去细细地谈吧。 十、强盗!强盗! 回寓以后,我一时竟没有机会和霍桑谈话。他忙着吩咐苏妈提早预备夜饭,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汪银林,汪银林却不在厅里。接着他又忙着洗澡换衣,直到天快断黑,他方才下楼。他又拿下了一件自由呢的长袍叫我更换。我问他换衣的目的,他笑着给我解释。 “时间很局促,我不能细谈。我们今天夜里要尝一回普通生活的滋味,去喝一碗老虎汤。你这样子装束,当然不相配。 “老虎汤? “那就是到老虎灶上去喝茶,三个铜子一碗,顶便宜。快换衣裳吧。 我才知道他还要到卖豆腐花的无锡老人那边去,便依了他的话,赶紧换好衣服。苏妈已预备好夜饭。霍桑在吃夜饭时又不肯开口,我仍没有发问的机会。夜饭完了,霍桑又叫我打一个电话到龙大车行里去雇一辆汽车。我的电话刚打罢,汪银林的电话却跟着来了。霍桑便从餐室中赶出来。 他说道:“包朗,汪银林吗?让我来接。我正要找他。 我就把电话听筒授给他,站在旁边静听。 霍桑应道:“是的……唉,检验医官已宣布是被杀吗?这一点现在已没有问题,宣布了也不妨。……唉,唉……他说些什么?……你就打算拘捕伊?……唉,这个——也好,听你的便好啦。……我现在要从另一方面进行,最好你立刻给我弄一张搜索的公文来,我不能不借重些法律的力量。……倪金寿?好,我们在方浜桥十七号隔壁老虎灶上等他。” 霍桑挂断了电话,才回头来给我解释:“汪银林已将那个厨子张阿三拘住了。他曾在阿三的卧室中搜查,查见他的桌子抽屉里有两盒金驼牌纸烟,烟丝粗而黑,和我们在汀荪床脚下找得的烟尾相同,故而就将阿三带回厅去。但阿三只承认今天早晨吃粥以后,丽云曾叫他到楼上去过一次,别的却不肯招认。现在汪银林打算将丽云一并逮捕,”特地来征求我的同意。 我问道:“阿三可曾说丽云差他上楼去干什么?” “他还不肯说,只承认伊叫他上去瞧瞧汀荪是否还在楼上。据他说那时他瞧见房里没有人,便下楼去回报。 我道:“这明明是谎话。我看这阿三也许就是实行动手的工具。 霍桑点点头。“我也有同样的见解。其实只要我们抓着了这案中的主角,主角一说真话,阿三的牙关自然也咬不紧。 他又奔到楼上去拿了一支手枪,也同样穿了一件黑布袍子,便急匆匆拉着我出门。不料我们刚要上汽车的当个,又来了一个意外的打岔,那杨春波忽乘着汽车赶来,我们不得不站住了和他招呼。 杨春波郑重其事地说:“霍先生,我告诉你。今天在甘家时,那位汪侦探长似乎怀疑着我,我倒反蒙着‘热心肠招是非’的危险。我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今天我也奔走了一天,现在-一现在我报告你一个消息——”他忽又顿住了,呆瞧着霍桑和我发怔。 霍桑婉声问道:“说啊,什么消息?” 杨春波张开了嘴,却又发不出声。末后他勉强说:“那丽云——, 霍桑仍忍耐着说:“丽云?丽云什么?快说啊! 杨春波睁着眼睛,下了决心似地说道:“我相信汀荪的死如果真有什么疑问,那一定是丽云弄的诡计! 霍桑皱着双眉,有些不耐的样子,答道:“那么,这不是消息,是你的理论啊。春波兄,我现在没有工夫。你如果有什么真实的消息,快说为妙,否则,你若要和我讨论你的推论,那只能请你改日光临了。” 杨春波忙道:“我真来告诉你一个消息。我知道丽云的未婚夫格星六已在提议和丽云退婚,但丽云的父亲还不肯赞同。因此,我们可以推想丽云势必会想到定是汀荪宣布了伊的丑史,才会有这一回丢脸的事;伊因为怨恨汀荪,或许就——” 霍桑又挥手阻止他的议论,接嘴道:“好啦,我明白了,现在我还有事。我可以告诉你,汀荪果真是被谋杀的,但这是不是丽云主谋,我们也还不知,不过不久就可以分晓。你现在不用着急,别的话改日再谈。” 我们跳上汽车,马上向西门方面进行。我才捉住了一个谈话的机会。 我道:“我看各方面的情势现在都已集中在甘丽云和华济民二人的身上。对不对?” 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我当然还不能就此满意。 我又道:“你想刚才伊写给华济民的那封信,可能就算是伊的犯罪的证据? 霍桑想了一想,方始答道:“这封信很含混,尤其是第一句‘他死了’三个字。我委实捉摸不定。 “这很像是报告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是吗?” “是的,很像,但语气还欠确定,不能算是直接谋杀的证据。还有,伊所找着的是什么信,我也推想不出。 “伊还有情势严重的话。” “不错,但这也可以算做检察官宣告谋杀,和阿三被捕的报告。”他略一沉吟。“这封信的语气实在非常含混。不过这闷葫芦也许今夜里就可以打破,你暂时耐一耐罢。 他把背靠着车座,又恢复了静默态度,他的眼光不时向车厢外探视,显得他心中也和我一般地焦灼。 我们到方浜桥日下车的时候,已经七点半钟。霍桑向汽车夫吩咐了几句,便领着我沿着朝北一排的屋子进行。我们走过了六七家门面,便瞧见那瘦长身材的副探长倪金寿,站在一爿只卖熟水不卖茶的老虎灶门前。霍桑和倪金寿打了一个招呼,便低低地告诉他我们今夜的计划。 他道:“我们现在要等一个人到十七号里去拿一封信,然后再跟着那人同去。我本以为这老虎灶同时卖茶,我们可以歇一歇脚。现在却不得不变计了.我们不能集中地站在一起,免得给人家注目。金寿兄,你已到了多少时候?可曾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到十七号里去?” “没有。我到这里不过两三分钟。” 霍桑又道:“好,你们且站开,我进去问问。我想他不致于已经来过。” 霍桑走进那十七号小屋里去时,我和倪金寿就一东一西地向两面散开。我走过了几家门面,还没有站住,回转头去一瞧,忽见霍桑已急匆匆地退回出来,奔到了街上。他一边挥手向倪金寿招呼,一边向我停留的所在奔过来。 他带着惊骇的声浪向我说:“我们给杨春波耽搁了!他已经来过,信已拿去,幸亏还只一刻钟光景。我们赶快去! 我道:“到他的诊所里去?”这时倪金寿也赶到我们的面前。 霍桑点头道:“他的诊所就在近边。但我们必须想一个进身之计,然后才能随机应付。包朗,你到门口时,暂时装做病人的样子。金寿兄,你可装护持病人的人,我先进去接洽。无论如何,我们进了门再说。” 我暗忖这一着真是未免失策了。霍桑的本意,大概要等那华济民到这无锡老人家里去拿信时,当场把他捉住,然后从他身上搜出那封丽云的信来。不幸因着杨春波的耽搁,错过了时机,现在这封信既已落到了华济民的手中,拿回来自然有些困难。我们走到了停着的汽车面前,就急急上车。霍桑向汽车夫挥一挥手,那汽车立即向小北门驶去。不到两分钟,汽车已停在小北门口。霍桑先下车去瞧了一瞧,便回头来低声向我说道:“你们下来。包朗,你要扮演起来了。金寿兄,你护持他的左臂,我来护持他的右臂。” 我就闭了眼睛,低着头,被霍桑和倪金寿左右扶着,在水泥的人行道上行走。我只觉得走了六七步路,忽听得霍桑嘴里发出低低的惊呼,接着他又拉着我急走。 霍桑提高了声音,呼道:“唉!华医生,请慢一步!这里有一个病人,要恳求你诊一诊。” 我的眼睛虽依旧闭着,耳朵却并没有装聋的必要。 一个本地口音的人说道:“此刻我不看病了。你们明天来! “唉,好先生,他患的是急症!请你做做好事!慢一步出去! 我才知那华济民大概刚要出去,却被霍桑在门口阻住。这时我觉得霍桑已扶着我走上阶石,似乎不等华医生的允可,便自动地进门。 “唉,你们不要进来,我没有工夫! “你救救他的性命罢!好先生,请你给他诊一诊,我们立刻就走。 “你们可以到那边福民医院里去。 “我们只信任你华医生啊! 其实这时候我们早已进门,我的脚非常明白。我在地板上走了三四步,便又停住,我才偷眼瞧瞧。一个穿藏青夹细白条哗叽西装的人,正背向着我,用钥匙在开一扇诊疗室的门。我索性向门外瞧瞧,有一辆克罗米轮子黑漆的新包车,停在水泥人行道下面,车上的两盏水电灯正闪闪发光。一会儿,我又被挟进了诊室,括的一声,电灯开亮了,同时有一股药味直刺我的鼻管。我坐到了一只椅子上,倪金寿和霍桑方才放手。 那医士勉强问道:“他生的什么病?” 霍桑答道:“中的烟毒。 “鸦片烟?你可知道服了多少? 我觉得他的手摸到我的眼睛上面,开始用手指翻开我的眼皮,我却仍紧紧闭着。他的手又来诊我的脉搏。 霍桑答道:“我想他一口气吸了三支。 “三支?三钱吗?” “不,他一连吸了三支白金龙! “什么?三支白金龙?” “是啊!他中的纸烟毒,不是鸦片毒!……包朗,你的眼睛张开来罢!免得华医生费力啦! 这命令我自然立刻遵从。我张开了眼睛,骤然间见了灿亮的电灯,眼光略略有些昏花。这是一间诊室,收拾得非常整洁,除了许多诊察的用具以外,还排着一口药橱,一只书桌和几只客椅茶几。那华济民正站在我的面前,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生得美秀不俗。他的脸儿带些圆形,嘴唇红润,眼睛上戴着一幅玳昌边眼镜,眉毛却稀薄而狭长,略略带些儿女性型。他额顶上的头发也不浓厚,似乎已在开始秃落。他的手从我的手腕上缩回去以后,忽交握着靠在他自己的腹部。他的眼光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显示他心中的莫名其妙。 霍桑婉声说道:“华先生,请坐下来。我的朋友不过多吸了两支纸烟,一刊有些眩晕。我说他中毒,当真未免小题大做。抱歉得很。 那少年旋转头去瞧着霍桑,诧异道:“那么,你们进来做什么? “我们想借你的诊室歇一歇脚。 “歇一歇脚?笑话!这里是歇脚的茶馆酒铺吗?快出去,我没有工夫。 霍桑仍安闲地说:“好,但你此刻不是要出去吗? 华济民厉声答道:“是,快走! “到哪里去呀?”霍桑仍笑嘻嘻地并不对抗。 “这不干你们事!”他的语声已含着显明的怒气,他的薄而红润的嘴唇也紧闭了。 霍桑仍赔着笑脸说道:“‘华先生,别发火。我好意来通报你一声,你现在如果要到花衣路北面的小弄里去,那是非常危险的哪!你万万去不得! 这句话一发,华济民的态度顿时发生变异。他的交握的两手立即放开,十个手指完全伸直,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嘴唇张开,面颊上的健康颜色霎时间也已消灭不见。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种骇光从镜片后面透出。他走到书桌面前,把身于靠在桌边上定一定神。他向我们三个人再端详了一下,才勉强向霍桑问话,可是他的声浪却已带些颤动。 “你们是什么人?——一这——一这话有什么意思? 霍桑早已坐在我的旁边的另一只椅子上。他安闲地摸出纸烟盒来,慢吞吞地擦火烧着纸烟。倪金寿也坐下来。 他缓缓答道:“你还不明白我的话?我想我们为经济时间起见,还是少说废话的好。我们来报告一个消息,你的计划已经成功,那甘汀荪已经死了! 我明明瞧见华济民的身子震了一震,如果他的身子不靠着书桌,两只手也不向后撑住,说不定会跌倒或倒退。他顿了一顿,才定了主意似地沉着脸答话。 “真奇怪!你们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懂。我不知道甘汀荪是谁? “那才太奇怪啦。你即使是贵人健忘,可是那一掴之仇,总也不至于完全忘掉啊。” “呸!你们想要敲诈我?哼!你们的眼睛简直是瞎啦! 霍桑道:“华先生,我猜想你的时间也跟我们一样很宝贵。你何必说这种绕圈子的废话?我想你还是知趣些,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那倒还有商量的余地。” 他仍厉声道:“商量什么?快滚出去!我不认识你们。 倪金寿有些耐不住的样子,站起来说道:“霍先生,这个人太不识相,我们犯不着和他斗嘴,不如就痛快地将他——” 霍桑也立起来,点点头应道:“好,那么,我们先找些印证的东西。包朗,你把书桌的抽屉抽开来,瞧瞧有没有可以对笔迹的文件……唉!书桌上不是有一本印姓名的信笺簿吗?瞧,那白色的纸不是相同的吗?……唉……笔筒里还有一支红墨水的毛笔。华先生,你也太轻意了!画符用的纸和笔,怎么可以随便放在外面? 我立起身来,刚要向书桌面前走去,抽开那抽屉。那华济民忽而抢在前面,奔到药橱旁边的电话机面前,伸手握住了电话听筒,做出一种无聊的示威举动。 “你们想搜劫我的东西吗?你们简直是强盗!快出去,否则——” 霍桑仍冷冷地答道:“否则怎么样?打电话报告警察厅吗?这又何必多此一举?我来给你介绍。这一位就是副侦探长倪金寿先生。金寿兄,你身上不是带着搜查公文吗?” 华济民呆住了。他的眼睛瞧着倪金寿从衣袋中摸出来的一张公文,他的手依旧搁在听筒上面,倒有些放不下来的样子。我早已走到书桌的抽屉面前,抽屉都锁着。 我问道:“钥匙呢? 那少年医生的神经不见得怎样坚强,似乎经不起惊吓。起先他一味无理性地抵赖,这时却仍呆立在电话机面前,那只右手依旧尴尬地把握着听筒,不动也不答,面色却惨白得可怕。 霍桑又婉声说:“华先生,你须明白些。你所干的事,我们都已知道。 这少年已浑身发抖,放下了电话听筒,忽从齿缝中迸出声音来答道:“胡说!我干了什么事? “你自己总知道,何必再问我?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就是我刚才提议的,请你自动将经过情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第二条路,那不能不有屈你暂时做一做被动的人了。 “混蛋!你竟信口乱说!我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干过什么! 霍桑皱着眉毛,也有些着恼的样子,发令道:“好,金寿兄,包朗,你们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让我先搜一搜他的身上! 倪金寿的举动比我更敏捷,他窜前一步,便抓住了华济民的左臂。我正想同样地捉住他的右臂,他忽握着拳头向我的脸上猛击过来。我把头一偏,身子一蹲,乘势捉住了他的拳头。他的两手虽失效用,两只脚便代替着活动,向前乱踢,使霍桑不能近身。霍桑忽也蹲下了身,捉住了他的右脚,挟在他的左臂下面,一刹那间他的右手便迅速地摸到了这少年的哗叽外褂的胸口袋里。这少年医生忽像一只被捆缚的猪,挣扎不脱,便高声乱喊。 “强盗!——强盗!——阿林,快来!快来!” 霍桑失望道:“唉!这袋是空的,包朗,你分一只手到他的背后的裤袋里去摸摸。 我觉得他的右手很有力量,我一只手倒有些管束不住。正在这挣扎的当儿,那等在门外的包车夫阿林,果然奔进来瞧视。但他见了我们一共有三个人,似乎自知敌不过,不敢动手,立即退回出去。这时倪金寿却已腾出了一手,模进了华济民的背后的裤袋里去。 我听得包车夫在门外喊叫:“警察,警察,这里有强盗! 倪金寿已摸出了一只皮夹,向地板上一丢。霍桑放了华济民的右脚,旋转身子从地板上将皮夹抬起,急急翻开来瞧了一瞧,便发出惊喜的呼声。 “唉!在这里,这一封就是丽云写的信!……唉!这里还有一张记衣帐的片子:‘薄花呢西服,二十九元。’这个‘衣’字‘花’字‘九’字,都和信封上的字迹相同。够了,够了。……唉!好极,警察先生来了,那倒可以省掉我们的麻烦。” 有两个警士,已奔到诊室门口,各执一支手枪,凝注着我和倪金寿,装出一种示威的姿势。那个包车夫阿林,也跟在警士的背后。 一个警士问道:“谁是强盗?” 倪金寿接嘴道:“弟兄们,这不是强盗,这是个杀人嫌疑犯。我是副探长倪金寿——” 内中有一个警士 ,忽把手枪移到左手里,赶紧用右手接着帽子上的鸭舌,行了一个举手礼。 “倪探长,我认识你。” “那很好。你就把他带到署里去,请署长立刻转解总厅里去。喂,这个包车夫应一起带去。” 那警士们的枪管立刻变换了方向,一个凝注着华济民,另一个便就近抵住了阿林的胸口。我和倪金寿放手以后,那华济民竟不再挣扎。他呆木木地站着,他的理智似已恢复了常态,领悟到再行乱挣,不会占什么便宜。 霍桑将拾起的皮夹交给倪金寿,说道:“金寿兄,这信暂时由我保管,我想妥当些,你还是押着他们同去。外面有汽车等着,你们尽可以坐了去。这屋子也得派一个弟兄看守。” 倪金寿接受了霍桑的提议,我和霍桑就先从诊疗室出来。门外的石阶上已围集了一大群人,我们好容易从人群中穿到外面。霍桑向汽车夫接洽了一声,我们便雇了黄包车往警厅里去。 十一、好!我说实话 这时已八点半。我觉得这件案子进行虽然顺利,但真的是谁,究竟还没有查明。华济民和丽云的关系固然已经证实,但要他直截供认,大概还要费些周折。一刻钟后,我们已进了警厅,一直走进汪银林的办公室去。一阵浓烈的雪茄烟臭味,先过来迎接,却刺鼻难受。汪银林正衔着雪茄,交抱着双手,在室中乱走。 他瞧见了我们,站住惊喜道:“唉!霍先生,包先生,请坐,请坐。你们进行得怎样?可顺利吗?” 霍桑在一只安适的藤椅上坐下,答道:“总算顺利、你呢?” 汪银林举起左手搔他的头皮,皱着眉毛说道:“这女子真刁难,什么都不承认。我真苦于没有办法。 霍桑笑嘻嘻地说道:“我早对你说过,凭空抓来了,原是没有办法的。现在你也不用担忧,办法在这里。”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交给汪银林瞧。“这封信就是甘丽云写给华济民的,我们即刻从华济民的衣袋中搜出来。你且瞧瞧。 汪银林接过信展开来瞧了一瞧,忽而惊呼道:“唉!伊真厉害!这东西可以算是伊的行凶的铁证了!伊却还咬紧牙齿,一味狡赖。 “现在有了这一封信,情势似乎已有些不同。我想你等一等再把伊请出来谈谈,或许可以得到更好些的结果。” 汪银林点点头,便把那信推开在书桌上,伸手按了按电铃。一会,有一个所差开门进来。 汪银林吩咐道:“把刚才的那个女子带进来。 霍桑乘这个空闲,就把他的侦查的经过,简略地向汪银林说了一遍。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那卖豆腐花的老人尽可做一个证人。 霍桑道:“不错,但像这种做小本生意的人,委实吃苦不起,如果没有必要,我想用不着牵系他。” 一会儿,甘丽云姗姗地走进汪银林的办公室来。伊虽不曾穿着高跟皮鞋,但伊走路时的婀娜的姿态,倒也很美。伊仍穿着那件黑素绸夹袍,电灯光中,照见伊的脸色越发惨白。伊向我们三个人瞧了一瞧,并不招呼,低头站着。 霍桑忙立起身来,将一把椅子移到伊的近旁。他说道。“甘小姐,请坐。” 伊略一踌躇,果真坐了下来。霍桑也回到他的原位,恰和伊对面。我坐在霍桑的旁边。汪银林坐在他的书桌局面,距离上比较最远。 霍桑先婉声说道:“甘小姐,我老实告诉你。事情既已闹到如此地步,你还是据实而说的好。体现在能不能开诚地和我们谈一谈?” 伊顿了一顿,摇摇头答道:“我不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事,早晨已经告诉你们了。” 霍桑仍带着笑说道:“甘小姐,你须知道,此刻不是一味抵赖的时候了。你所干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知道,况且还有人证物证。你如果明白利害,能够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们,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原谅你的处境,给你设法。否则,你不但害你自己,而且还要牵累好几个人。你再想想,你这样的态度,可能算聪明吗? 伊仍低着头沉吟,摸出白巾来抿着嘴。一会,伊答道:“你可是说阿三?他牵累了我,不是我牵累他。他完全瞎说。” 霍桑忙插嘴道:“阿三固然不足惜,但你怎么对得住那个卖豆腐花的老头儿呢?” 伊一听这句,不期然而然地抬起头来。一双惊恐的眼睛向霍桑瞧着。 霍桑似没有瞧见,仍自顾自地说道:“还有那位华医生,此刻也处在很危险的境地啊。” 伊突然拍起头来,惊诧道:“什么?华医生?” 霍桑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你叫他‘济哥’的华济民医生!” “他!——一他吗?——唉,我——我不认识他!” 汪银林拿下了口中的雪茄,不耐烦地用拳击着桌子。“喂,你的谎话也太没有意思了。你自己瞧瞧,这不是你写给他的信?” 这几句话,在那女子的耳中,仿佛有一个晴空的霹雳似的效用。伊的身于震了一震,随把惊骇的目光向书桌上一瞥,伊又将白巾按住了嘴唇,浑身便都战栗起来。略停一停,伊忽又回头去瞧着霍桑,目光中似乎已没有敌对的意味。 伊颤声答道。“唉,先生,这封信哪里来的? 霍桑答道:“那自然是华医生自己给我们的。 “他——他现在怎样? “他也在拘留室里——我已说过,他的地位很危险。 “为什么呀? “就因着他有谋害你哥哥的嫌疑。 伊突的立起身来,乱摇着手中的白巾,伊的凝滞的眼光中忽而漏出疯狂神气。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错了! 霍桑仍婉声答道:“我们错疑他了吗?好,但愿如此。不过你总得说一个明白才好。 伊不住地喘着,仍提高了声浪答道:“我哥哥是不是被人谋死,我不知道,但这件事和济民实在完全没有关系。 “当真吗?好,现在你坐下来,定一定神。只要你的说话完全实在,他的危险立刻可以解除。明白些说一句,现在他的性命的安危,完全在你能不能说实话。” 伊用手按摩着伊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重新坐下。“好!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伊的语气坚决而有力,伊的头也不再沉倒。我觉得这时候伊的情感完全为庇护伊的情人的观念所控制,似乎已准备牺牲一切、这时室中完全静寂。汪银林虽仍保守着旁观态度,但他的雪茄的烟雾已比较有些节制,脸上也不见了先前那种懊丧神气。 过了一会,伊就开始陈说伊的恋史。 “先生,我要说明这一回事,不能不从头说起。我和济民的相识,还在去年的冬尽春初,那时济民还在福民医院里当助理医士,不曾自立诊所。我患了肠痈,到福民医院去接受手术,后来就是他给我治疗好的。我们相处了四十多天,我觉得他很细心慰贴,便由友谊而发生了恋爱。我出院以后,他偶然到我家里去,和我在后门外立谈几句。因为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很守旧,我又从小许给了诸家,故而我和他的交谊没法公开。上月二十七日的晚上,他又到我家里去瞧我,我和他在披屋中谈话,忽被我哥哥撞见,彼此几乎冲突起来。从此以后,他怕我再受委屈,就不敢再到我家里去。 霍桑乘着伊略略休息的机会,立起来走到那铜壶旁边,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伊面前的茶几上。那女子略略弯了弯腰,随即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又用白巾抹抹嘴唇。 霍桑又婉声援了一句:“从那时以后,你们就利用着那无锡老头儿做通信人。是不是?” 伊点点头。“正是,这老人很忠心,从来没有失误过。不料昨天傍晚,他来的时候,我恰在房中换衣,一时不能出来接他的信。那时我哥哥恰巧回去,看见那老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后门口边高喊,一边向后门里张望。我哥哥把济民给我的信一抢,便走上楼去。等到我走出来的时候,那老头儿把失信的事向我哭诉。我自然着急,但也不敢向我哥哥去讨回。我哥哥到楼上去拿了什么东西重新出来,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觉得这封信既落在他的手中,心里实在不安,我昨夜的一夜,真急得没有睡着。 “围着要找回这封信,你今天早晨才到他的卧室中去?是吗?” “是啊。因为哥哥出外时,总是把房门锁着的,我没法进去搜寻。晚上他睡时虽不闩门,我却没有胆子进去。今天早晨莫大姐把洗脸水送上去以后,过了一会,还不见他下楼吃粥。后来我舅舅去了。我记得舅舅吃粥时,似乎曾听得楼梯上有走动的声音。我想我哥哥也许到近边去买什么东西,他的房门也许暂时开着。这是一个机会。我就差阿三到楼上去,瞧瞧我所料想的是不是实在。他上去了一趟,立刻下楼来报告,房门当真开着,里面并没有人。我就悄悄地走上楼去,房中果真没人。我先开了镜台的大抽屉找寻,发见了他的皮夹,取夹中并没有信,却有一个钥匙。我就利用了这钥匙,开了另一只抽屉,翻了一翻,那封信果真藏在许多跑狗票的底下,竟还没有拆过。那时我欢喜非常,就重新锁好了抽屉,又将钥匙照样放在皮夹里面,急急回下楼来。我怕我哥哥发觉了要向我争吵,就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直到杨先生在接上呼叫,我才到后院里去叫了莫大姐一同上楼。先生,这就是经过的事实,一句没有谎话。 室中静了一静,汪银林把雪茄放下来,瞧瞧霍桑,眼光中带着疑问,似乎他对于甘丽云的话还不敢深信,要取决于霍桑。霍桑脸上仍静穆如常,并无表示。据我的主观,伊的故事从逻辑上看,当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故而我对于信和疑的两方面,信的成分倒居多数。 一会,霍桑又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差阿三上楼去瞧的? 丽云道:“钟点我没有注意,但我记得那时候在舅舅出门以后,阿三刚才吃粥完毕。”伊略顿一顿,又仰面补充。‘’先生,我还有一句老实话。阿三当真是吸纸烟的,那时候他大概衔着纸烟上楼,无意中却把烟尾丢在楼上。早晨时我怕造出事来,故而代替着他说谎,这一点也要请先生们原谅。 “阿三到楼上去耽搁了多少时候? “不久,至多一两分钟。” “他下楼后怎样报告?你说得仔细些。” “他说:‘大少爷的房门略略开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里面瞧瞧,不见他在里面。我又悄悄地绕到床面前去,床上也空荡无人,我便马上下楼来。’他说的大概就是这几句话。 ““你听了他的报告,马上就上楼去吗?” “是的,我上楼以后所见的景象,和阿三所说的相同。 “那时候阿三在哪里呢?” “他下楼报告我以后,就出去买菜的。” “那么,你自己在楼上耽搁了多少时候?” “时间很短。我心中非常着急,怕我哥哥上楼撞见。幸亏那封信,我一找就着——我想前后至多不过五六分钟。 “那时候卧室中有没有异状? “完全没有。 “那两扇通厢房的画窗,开着还是关着?” “这个——我没有细瞧,但大概是关着,否则我当然要瞧到厢房里去。 霍桑交握着两手,凝注了目光,沉吟了一下,似在思索其他的问题。一会,他果然继续发问。 “那么,你从楼上抽屉里找回来的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不,这信我已藏在我卧室中的箱子里。 “信上说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丽云的头忽又低沉下去,那块有着遮羞压惊双重作用的白巾,又一度在伊的口鼻间活动,似乎这问话伊又有些难于回答。 霍桑催着道:“你尽说不妨。我相信这里没有顽固的十八世纪的古董先生。我们也是主张恋爱自由的。即使这封信关系恋爱问题,你也用不着顾忌。 伊缓缓摇着头,答道:“不是这个。这封信是济民安慰我的——关于我的退婚问题。”伊的头又沉到了伊的胸口,手中拿着的那块白巾又按住了伊的嘴。 “退婚问题?哪方面提出呢?” “诸家提出的。那位姓方的媒人曾和我父亲谈过一次,我父亲却认为耻辱的事,不肯赞成。 “退婚的理由是什么呢?” 伊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他们似乎不曾说出什么理由,但据我父亲料想,一定是我哥哥去搬了嘴舌。在二十七那天早晨,我父亲因此将我大骂一顿。我把这回事写信告诉了济民,所以济民这一封回信都是些安慰的话。他说退婚并不算羞辱,反而可以成全我们的愿望。他叫我对于父亲的责骂暂时忍耐。 “信上可有关于汀荪的话? 伊又疑迟了一下,才道:“有的,他说我哥哥若能出去,我们的前途便可减少一种障碍。 “出去?这话什么意思? “我哥哥本来要搬出去住,只是父亲不肯。济民曾因此画了几张游戏性质的符,希望他实践他的分居的志愿。 霍桑疑讶道:“唉!那几张符的作用,就要使你哥哥搬出去?我倒有些不懂! 丽云解释道:“我哥哥很迷信。济民听到他有分居的提议,便利用他的迷信的心理,写了几张符寄给他,使他不能安居,以便他早一天搬出去住。我哥哥接信以后,当真又向我父亲商量分居,可惜我父亲仍固执不答应。先生,请不要误会。他寄符的目的,只是游戏性的恐吓,并没有其他作用。 “那么,我们在他枕头底下所发见的那张三日死’的符,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接到的? “我不曾留意,大概昨天早晨哥哥出门时自己接到的。 问答的声浪到这里又暂时停顿。汪银林似不耐枯坐,便立起来在室中踱着。霍桑也摸出了纸烟,默默地吐吸。那女子仍静悄悄坐着。伊的两手放在膝上,眼光却在霍桑脸上膘了几瞟,似在偷偷地探测霍桑的心思。 一会儿,霍桑又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告诉我们? 伊摇头道:“没有了。我所知道的事,已完全说出来了。 “你再想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当真没有了。你们若有要问关于我哥哥被害的事,我委实完全不知。 霍桑点点头。“好,你的话假使完全实在,那么,我们可以相信你在这件事上当真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那位华济民先生,却还不能一律而论。 伊又突然抬起头来,电灯直射在伊的灰白的脸上,那先前的惊惶的神气,又一度在伊的脸上显露。 伊高声道:“为什么?他也同样没有关系的啊!” “你似乎没有说这话的资格。因为他的举动你还不曾完全知道,你当然也不能保证他在这凶案上完全无关。 “他还有什么举动?” “据我们所知,他在今天清早曾悄悄到过你家里去。这一点你既不曾告诉我们,显见他这举动你还没知道哩! 办公室的门上有叩击声音,霍桑的谈话不得不暂告一个段落。 十二、两个矛盾点 那推门进来的就是副侦探长倪金寿。他向我们招呼了一下,便报告那华济民已经解到总厅。 他先向霍桑瞧瞧,又瞧着汪银林,说道:“他到了西区署里,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他显着恐怖状态,说话时吞吞吐吐,浑身发抖。现在他虽还不肯承认,其实他的声音状态,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他是这案中的凶手! 汪银林很有把握似地接口应道:“对,现在不怕他不承认了。你去把他带进来。 倪金寿正要回身出去,霍桑忽举起右手来阻止。 “金寿兄,这位甘女士的话已完毕了,你顺便带伊出去。 那女子忽也颤巍巍地立直了身子,模仿着霍桑的举动,举着执白巾的右手,阻止倪金寿的行动。 伊大声说:“唉!且慢,我果真还漏掉了一节,现在我记起来了。我情愿告诉你们。 倪金寿停了脚步,旋转头来瞧伊,又瞧瞧霍桑,他的右手却仍握在门钮上。 霍桑说道:“你漏掉了什么一节?” 丽云答道:“济民在今天早晨,当真到我家里去过。 汪银林忽冷冷地作讥讽声道:“你的记性未免太坏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发生在今天早晨,你刚才竟会忘掉! 我也觉得伊的漏掉的话,明明是托词,伊分明还想隐藏什么,并不曾和我们开诚布公。因此,我就连带地怀疑到伊刚才的一番口供,也未必完全实在。 霍桑说道:“好,你且坐下来说。金寿兄,你也暂且坐一坐。” 那女子静了一静,开始说道:“今天早晨,我父亲出去后不到三四分钟,济民当真来瞧过我。 霍桑问道:“有什么事?” “他昨夜里听了无锡人的报告,知道他昨天给我的一封信已被我哥哥抢去。他也有些着急,故而一早赶来瞧我。我告诉他信还没有拿着。他因着信上的笔迹,或许会被我哥哥认出来,惹出意外的纠纷,故而叫我想一个方法把这信找回来。后来我到楼上去搜信,一半也就因着济民的惶急不安,才冒险去搜寻的。 “他在什么地方和你会面? “在后门口的披屋里。 “他耽搁了多少时候? “不多,不多,他谈了几句话就走,至多不过三四分钟。 “只有三四分钟?那时除你以外,可有别的人瞧见济民?” “没有,苏州妈子正出去泡水了,莫大姐在后院里洗衣,阿三和我的舅舅哥哥都还没有起身。 “那么,你们这种晨会可是天天举行的? “不,他已好久不到我家去。我已说过,今天早晨,他是为着那封信特地来的。 “既然如此,他来的时候,你不见得会预先守在门口。你怎样知道的呢? 伊的手指在搓捻那黑绸旗袍的钮子,低着头,又有些疑迟的样子。“他——他自己进去的。他见后门虚掩着,便走进披屋,直到后面的小天井里。 “晤,当真?说下去。” “那时我恰巧在客堂里,瞧见了他,就走出来领他到披屋里去。” “唉,他竟能自己进去?他竟如此胆大,不怕撞见别人吗?” 伊的头又沉倒了,将白巾掩住了嘴,似在考虑答语,一时却说不出。 汪银林冷笑道:“你再想制造几句骗小孩的话,来哄骗我们吗? 伊忙摇头道:“不,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不过——唉,我现在也不必顾忌什么,索性说穿了罢。我和济民的事,莫大姐和吴妈都知道的。济民知道我父亲天天一清早就出来,那时候我哥哥也决不会起身,故而他敢直闯进去。 霍桑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今天早晨他进门时既然没人瞧见,事实上尽可以悄悄地先上楼去。当你瞧见他在天井中时,或许他已经从楼上下来——” 伊不等霍桑说完,忽举起执白巾的手用力乱摇。“没有,没有。我瞧见他时,他告诉我刚才进门,后来他在披屋中站了一站,就回身退出。” “但他如果把上楼去的事隐藏着不告诉你,不是也可能吗?” “那也决不会的。先生,他上楼去干什么事?我老实说,他是怕我哥哥的。 汪银林一边用手指弹着桌子,一边冷冷地说道:“假使他有了对付的东西,那就不会怕你哥哥了啊!” 伊旋转头来,挺直了头颈,昂起了伊的惨白的脸,把含怒的眼光向汪银林睁着。 “先生,你的话有什么意思?” 汪银林玩弄着那支夹在指缝中的熄灭的雪茄。他的眼光并不瞧伊,却瞧着书桌上那封展开的丽云所写的信。 “我们知道以太的麻醉力很大,如果、用一块浸透以太的手巾,悄悄地按在什么人的口鼻上,那人便会失却抵抗的能力。你的贵友今天早晨如果也带了这样法宝到楼上后,那就决不会畏惧你的哥哥了。 伊忽变了面色,厉声道:“你不要乱说!他——他决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 汪银林绝不理会伊的剖白,仍自顾自地说道:“但事实上,你哥哥是先被以太蒙倒,然后被人吊死—— 伊忽又抢口道:“什么?他是被以太蒙倒的吗?” “是啊!难道检察官还不曾公开宣告你哥哥致死的原因吗?你若问问霍先生,他就可以告诉你这以太的药理和效力。 霍桑接嘴道:“正是,令兄的确是被以太蒙倒的。今天早晨我曾亲自嗅出这象药的臭味。 这时候伊的失血的嘴唇忽完全张开,眼光停滞着不动,仿佛正瞧着什么远处。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开放了,那块白巾落在伊的膝上。接着伊的嘴里似发出低低的哎哟声音,伊的头随即沉到伊那起伏急促的胸口上。我虽不知道伊这种变态发生于那一种感觉,但我不能不承认这里面一定含有深意。 霍桑忙追问道:“唉!你有什么感想?你可以说出来。” 伊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不知道。”伊说完了又拿起白巾,紧握着两手,低头静默。 汪银林又说道:“现在已很明白,以太是强烈的蒙药,只有医生才知道利用——” 伊又发狂似地立起身来,大呼道:“不是,不是,这话真是冤枉他了!今天早晨我看见他时,他的确刚刚从后门里进去。诸位先生,我求你们不要误会!”伊的语声中带着凄咽,几乎要哭出来了。 汪银林仍毫无怜悯地说道:“他在见你以前,或者果真不曾上楼,但他在和你分别以后,或者他想到了他所写的那封信既已落在你哥哥的手中,当真有些危险,故而一转念间,他重新又回进去,打算自己去拿回那封信。这一次他就直接上楼,不曾给你知道。那时你哥哥恰在洗脸,他就拿出——” 伊又乱摇着两手。“不,不会!他如果再上去,吴妈或莫大姐一定会告诉我。 汪银林道:“那时候他们也许在后院里,或者在灶间里,故而没有瞧见他。 伊的身子靠着书桌,又沉着目光想了一想,接着又连连摇头。“不,我相信他决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 霍桑旁听了一会,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显露着些倦意。他又瞧着那女子继续发问。 “好,甘小姐,你再坐一坐,你既然确信这件事不是济民干的,那么,你想是什么人干的? 伊不再听从霍桑的命令,依旧站在书桌面前。伊并不向霍桑瞧视,仍低垂了目光答话。 “我不知道。 “你既然要给你的知己朋友辩护,解救他的危险,那你就得贡献些意见,使这件疑案有一个着落才好。‘不知道’这句话,总不是彻底办法啊! “我真不知道,我不能说什么。 “那么,我来给你提示几点:譬如,你的舅舅高骏卿,你想可会有什么联系? “我——我不知道——他——他有什么目的要干这种事? “你父亲曾告诉我们,你舅舅和你哥哥前天夜里曾吵过一次。 伊忽咬着嘴唇,又瞧着地板,静默不答。我暗忖这个高骏卿当真也是一个要角,我们已好久不曾提起他。在时间方面说,他若要干这一件事,可算比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因为在那假定的发案时候,楼上只有骏卿和死者二人。 霍桑又催逼道:“你再想想,他们的争吵,可能作这一回事的动机?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 “那么,他们为着什么争吵起来? “那——那是为了我的退婚的事。我舅舅申斥我哥哥不应多嘴,在外面搬弄是非,我哥哥便破口大骂,因此大家就闹起来了。” 汪银林向霍桑瞧着,接嘴道:“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的特别快车,我已差杨宝兴到无锡去了,不过还没有回音。” 霍桑点点头,又向甘丽云道:“那么,你哥哥的朋友中间,除了那个杨春波以外,可还有什么人常到你家里去瞧他?” 伊想了一想,答道:“不多,有一个姓蒋的,和一个穿西装的姓盛的,也不时来往的。 霍桑瞧着我道:“他有一个债主叫蒋方绶。那借款的数目不是一千元吗?” 我应道:“正是,还有那姓盛的,也许就是盛家森。汀荪也欠他一百元,并且他们曾因着借款打架过一次。” 霍桑点点头。“这一点我还记得。”他又旋转去瞧那女子。“这两个人最近在什么时候来过?” 伊答道:“那穿西装的昨天早晨也曾来过,那时已九点钟,我哥哥还没有起床。他上去把哥哥叫醒了,然后一同出外。” “今天早晨这姓盛的可曾来过?” “没有——一我不知道。 “假使今天早晨他也曾来过,围着他进来时故意掩藏,故而你没有知道。你想这也可能吗?” 伊想了一想,仍摇头道:“我不知道。” 霍桑继续进逼道:“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话,却是会不会的问题。” 伊低着头,用手绞扭那块白巾,伊的呼吸很急促,似感到非常困难。 一会,伊低声说道:“我不能说,但也许是可能的。” 霍桑立起来又打了一个呵欠。他挺一挺腰,举起右手,在他的手表上瞧了一瞧。 他向汪银林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的谈话也可告一个段落。我今天忙了一天,还不曾有过一刻钟的休息,我想先回去了。” 倪金寿也站起来说道:“还有那个医生,你要不要再叫他进来问问?” 霍桑道:“我已领教过一次,此刻实在再没有精神跟他作什么紧张的谈话。”他从日记簿中拿出了那几个怪符的信封和一张记衣帐的片子交给银林。他又造:“你们如果高兴,不妨叫他来再问一问。这些就是他的笔据。包朗,我想你的脊骨,或许也要感到酸痛了吧?” 我们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汪银林立起来送别。霍桑走到门口时站了一站,又郑重地向汪银林叮咛。 “银林兄,我想我很愿意见见那位高骏卿。杨宝兴把他找到以后,请你通知我一声。至于这位甘小姐的关系还轻,你似乎用不着拘束伊的自由。等你问过了那个华济民以后,假使伊没有直接的行动,你不妨暂时让伊回去。” 汪银林对于这个建议,忽紧皱着双眉,脸上显明地表示反对,不过他向霍桑呆瞧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才和我们握别。这时霍桑忽有一种诡秘的举动。他向汪银林眨了眨眼睛,分明是一种暗号。汪银林却像不了解的样子,张大了眼睛向霍桑呆瞧。我也猜不出这暗号的用意。霍桑忽在走道里走了几步,又旋转来向汪银林招招手,汪银林自然跟着过来。霍桑忽凑着银林的耳朵说了几句。汪银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唇角上也露出一些笑容。霍桑举一举手,才拉着我一同退出。 我们走出了警厅,霍桑才调笑似地向我说:“包朗,你好好地回去吧。今天你即使请过假,时间上也一定不会请到这样子晚。你请假时如果有什么困难,我明天一定给你向尊夫人证明。明天见。 我忙拉住他道:“慢走!你别说笑话。请你告诉我,刚才你和汪银林说些什么?” 霍桑摇头道:“话多哩,此刻我很疲倦,不愿再谈。你明天如果有兴,可以到我寓里去细说。’”他举一举手,跳上了一辆黄包车,便向西而去。 这一夜我委实没有睡好。因为这件疑案盘踞在我的心头,真像一团乱丝,抽不出一个头绪。我在枕头上费过好一会推想工夫:我觉得那甘丽美云的话一定不可靠,至少也不完全实在。伊给伊的情人洗刷得干干净净,但实际上汪银林的怀疑确有见地。因为那华济民既是一个医生,自然懂得利用以太。他和死者有着势不两立的事实,又曾寄过四张诅咒性的怪符;就时间上说,他又尽有机会实施他的凶谋。从这几种疑点上推想,伊的空言辩白,当然不能使人信服。但霍桑又为什么不愿再和华济民谈谈?他临走时怎么又声明丽云的关系很轻,不妨让伊自由?这都是非常矛盾的。还有那个阿三,我至今仍认为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霍桑又为什么始终不曾向阿三亲口问过?这几点都像咽喉间的骨鲠,我却没有机会吐出来。除此以外,那个高骏卿和那个曾因借钱而和汀荪相殴的盛家森,虽同样有着相当的嫌疑,但比较华济民,轻重之间却有显著的差别。 下一天三十日早晨,我起身得很早,吃过早饭,七点半钟时,先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去。施桂告诉我,霍桑一早出门还没有回去。我料想他的散步运动,大概还没有完毕。到了八点一刻,我又打第二次电话,据说霍桑回寓吃了早餐,已重新出去,却不曾说明往哪里去。 我有些纳闷,他昨夜约我第二天细谈,此刻又明明失约,即使我赶到他寓里去,也只白白地往返。我经过了一番考虑,想到了案事的发展问题,就直接打一个电话给汪银林。汪银林恰巧在厅里,我们就借着电话开始问答。 我问道:“银林兄,你今天见过霍桑没有?” 他答道:“没有啊,昨夜我和他分别以后,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那么,昨夜里你可曾向华济民供问?” “问过的。我和金寿二人足足费了一个多钟头,却毫无结果。” “他不承认行凶吗?” “什么都不承认,起初连他所寄的怪符也抵赖不认。后来我指出了他寄怪符的信封上的笔迹,和那衣帐上的笔迹彼此相同,他才没有话说。但他只是闭着口不肯说话。” “那么,关于他在昨天早晨悄悄到楼上去的事,他当然也不肯说了。是不是?” “自然,不过我总要想一个方法使他说话。” “你派到无锡去的探员杨宝兴,可曾回来? “还没有。昨夜半夜里他来了一个长途电话,据说那高骏卿不曾到厂,故而他还没有找着。 “你想那盛家森和蒋方绶二人,可也有没有调查的必要? “这一条线我也打算进行。我正要派一个探伙去找杨春波来,他对于这两个人的行径也许熟悉。……唉,且慢,…喂,包先生,霍先生到厅里来了。我想请他亲自问问那个华济民。你如果喜欢参加,赶快来吧。” 十三、间接线索 霍桑果真到警厅里去了,不是这案子有了眉目吗?他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却叫我闷在鼓中?我越发感到不满。我急忙别了佩芹,赶到警厅里去。我的路程约有十几分钟,料想霍桑和华济民的谈话即使已经开端,谅来还不致就此结束,我赶到时一定还听得见。不料事实上又出我的意外。 我的黄包车在警厅门前停住的时候,忽见霍桑正匆匆从里面出来。他一瞧见我,忽站住了先向我质问。 “包朗’,你怎么这样性急?竟来不及接我的电话? 哼!我还没有责他失约,他竟先发制人! 我答道:“你准备要打电话给我吗? 他摇头道:“不,我刚才一到这里,已经打过,你却早出来了。” “你要和我说什么话?” “我要通知你,叫你直接到甘家去,免得你再到这里来奔波。 “那么,你已经问过华济民了吗? 霍桑摇头道:“没有,银林已将究问的结果告诉我,我觉得眼前没有和他谈话的必要。” 我作诧异声道:“既然如此,你此刻到警厅里来干什么? 霍桑的眼光,瞧瞧那厅门前停着的一辆黄包车,似要雇车的样子,一会,他又像变了主意。 他道:“包朗,这里离花衣路不远,我和你一块儿走走也好。 我就和他并肩行进。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自然要继续我的问话。 “霍桑,你一早赶到警厅里去,究竟有什么事? 霍桑一边行进,一边烧着了一支纸烟。“我想找一条捷径,查明那个凶手! “你已查明了没有? “没有。不幸得很,这条捷径竟是“此路不通’! “捷径?你可否说得明白些?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捷径? “我要向一个拘留的人问一句话,却没有结果。 “是不是那个厨子张阿三? “不是他。是丽云! “什么?丽云还拘留在厅里吗? “正是,伊当然还不能自由。 但昨夜我们临走时,你不是叫汪银林放伊回去的吗了 “没有,我叫他将伊拘留着的。 我很诧异,霍桑明明当面骗我。我窥测他的神气是否故意取笑,他的脸上果真有些地笑容。 他笑着说道:“唉,包朗,这是一种小小的屈力克——噱头!你还不明白吗?我昨夜故意当着丽云的面,向银林建议放伊回去,这完全是一种购取好感的权变作用。后来我们走到外面走道里时,我又悄悄地叫他不要放伊。目的在让汪银林做一个红脸,我却做一个白脸。 我作领悟声道:“原来如此!你真是诡计多端。但这讨好的举动有什么目的?莫非想伊——”我停住了向他微笑。 他忽拿下了纸烟,严肃道:“你笑什么?我有什么目的?自然只希望伊能够向我说真话啊。 “那么,伊是知道这事的真相的吗? “是,我想伊知道的。伊昨夜里所说的许多‘不知道’,就含着‘知道’的影子。可是我刚才一个人向伊讯问,伊还是给我‘不知道’三个字的答语。这真使人扫兴!”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样进行? “我已告诉你了,我要去问那个莫大姐和吴妈。” 我们且谈且行,已走到花衣路的北口。将近走到那条甘家后门的小弄回时,霍桑又低声向我叮嘱。 “包朗,等一会我如果在他们嘴里问出了端倪,我给你一个眼色,你就应悄悄出来,打电话给姚国英,请他就近派警上来逮捕。因为我很怕这班无知识的妇女,万一因决裂而挣扎起来,我想你我都对付不了的。’” 我点点头,便一同走进小弄。当我们经过那粘火柴匣的姓毛的老婆子的门前时,霍桑曾向那一扇半开的门里张了一张。不料这一张竟又引起了意外的变动,破坏了我们原来的计划。 那老妇正戴了那副铜边眼镜,很熟练地在粘糊火柴匣子。伊抬头瞧见了霍桑,忽露出诡秘的神气,向霍桑招招手。霍桑毫不犹豫地向里面一闪。我觉得这举动既有诡秘性质,我若站在门外,反而不妥,故而我不等那主人的邀请,也就自动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那老妇一瞧见我,似乎有些惊骇。 霍桑忙低声解释道:“不妨事,他是我的朋友。” 那老妇勉强露出笑容,答道:“请坐,请坐!”伊移过一条长板凳,又用一块干青布在凳面上抹了一抹,我和霍桑就并肩坐着。 这一室地位很小,中间有一排破旧的板壁隔着,板壁上糊了些花纸。靠壁有一只长台,上面放着一座观音和财神合宅的神龛,前面和两旁边又摆满了香炉烛台、茶壶、酒瓶杯碟等物。长台面前有一只方桌,里面的一只脚已蛀朽了一截,用砖块垫着。桌子面上就摆着糊火柴匣的工具和材料。 那老妇抹了抹染着浆糊的手指,斟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我们面前。 霍桑说道:“老婆婆,不要客气、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那老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些,低声答道:“正是。昨夜里甘家里闹了一次。在傍晚时,他们刚把荪少爷安殓完毕,警局里忽派来了两个警士将甘小姐也捉到了局里去了 霍桑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你说闹过一次,怎样闹法? 老妇道:“那时已十点敲过,我的儿子端福刚才从乐意楼听了夜书回来。我忽然听得对面楼上有人相骂,起先只听得吵闹声音,后来仿佛有什么椅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碰碎碗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夜间听得很清楚,我料想甘家里一定有人在打架。瑞福本想到里面去瞧瞧,我怕惹出祸来,不让进去。不一会,我听得那弄底的后门开了,有一个人气喘喘奔出来,一路走,一路咒骂。我和瑞福躲在门缝里偷瞧。那人走过了我家门口,我叫瑞福踉着他去,瞧他住在什么地方。唉!先生,我家瑞福总算聪明,他果真已查明白了。” 老妇的语声中又像夸张,又像讨功。伊说完了话,眼睛盯住在霍桑脸上,似要等霍桑的赞语。霍桑在这种事情上最知趣,从来不肯扫人家的兴。 他点点头答道:“唉!你的儿子委实聪明得了不得。他已经查明那人的住所吗?” “是啊!他就住在那边大东路竹园弄口,豆腐店隔壁的一家裁缝店里。” “唉!很好。但昨夜里你可曾瞧清楚那人的面貌?” “那却没有。那时这弄里很暗,这个人又走得十二分快,我的眼睛本来近视,实在瞧不清楚。” “但瑞福总瞧清楚的罢?” “正是,他瞧清楚的。他说他以后再瞧见那人,一定认得出来。” “但你儿子以前有没有瞧见过这个人?” “他说没有见过。’他把那个人的模样说给我听,我也想不起来。” “那么,他的模样儿怎样?你姑且说说。” “瑞福说那人的身材比瑞福高半个头,肩膀很阔。伊旋转头来向我瞧瞧。“我家瑞福比这位先生略略低些。这样一比,可见那人比这位先生还要高一些了。 霍桑的手把放在方桌上的茶杯旋转着,眼光也转了几转,像在暗暗点头,似认为这个人确有注意的价值。 他又问道:“你说那人昨夜走出来时,一边还在咒骂。你可曾听得他骂些什么?” 老妇道:“我听得一两句。那人仿佛说:‘好,我看你便宜!’但是不是这一句,我并没有听得怎样仔细。” “那么,他和甘家的什么人争吵?” “这个我还没有知道,昨夜里我们听不出谁的声音。今天清早莫大姐走过我的门口,我曾向伊塔讪着:“昨夜里谁吵嘴呀?”伊向我摇摇头,又眨了一个白眼。我想等一会我见了苏州妈子,伊也许肯告诉我。” 霍桑一边立起来,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只皮夹,又拿出了一张五圆钞票授给老妇。 他道:“谢谢你,你给我这个很好的消息。这个你收了、给你买些点心吃吧!” 我们在那老妇的欢谢声中,便从这小屋中退了出来。这时小弄中仍没有人,弄底的甘家的后门也照样关着。但霍桑并不向弄底里进行、却反而向弄口退出。 他低声解释道:“我们先到那竹园弄回去走一趟。 从花衣路到竹园弄、只隔着两条大街,五分钟的步行,我们就找到了竹园弄回的那爿豆腐店。豆腐店的隔壁,果真有一家小小的裁缝店,门外贴了一张红纸写着“于记成衣铺”的条子。里面有一个年龄在六十以上的戴眼镜的老头儿,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学徒,正在用剪刀裁衣。霍桑站住了向里面瞧瞧。我便一直先走进成衣铺去。 我搭讪着说。“喂,老伯伯,问一个信。这里可有一个姓黄的——” 那老裁缝放了剪刀,把一副眼镜推上了些,向我们两个人端详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霍桑接口道:“我们要找一个阔肩膀高个子的男子。 老裁缝想了一想.答道:“你问的人做什么生意?” 霍桑故意装做点疑退的样子,答道:“我是受了一个朋友的转托,所以不很清楚。但你这里不是住着两家人家吗? 那裁缝又摇了摇头。“不,有三家,里面一家姓前,还有一个性莫——” 我一听那个莫字,觉得已有了线索,便禁不住向霍桑霎霎眼。霍桑仍不动声色,继续发问。 他道:“正是他。他不是和花衣路甘家有来往的吗?” 于裁缝点头道:“是的,他的妹子就在甘家做大姐。莫大姐昨天来过的,今天早晨也来过一次,但伊的哥哥却一早就出去了。” 霍桑又道:“他可是叫阿毛?” 老裁缝又摇头道:“不是,他叫长根。” “唉,是的,我记错了。他现在做什么事呀?” “他从前在旅馆里当茶房,现在没有事。那翁木匠是他的朋友,他住到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工夫。” “你可知道长根此刻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今天一清早就出去,不知什么时才能回来。刚才他的妹妹来也扑了一个空。” “那么,他昨天不是也一清早出去的吗?” 那老裁缝瞧着霍桑,竟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他难得象今天这样早起的。每天他总要到九、十点钟才起身_我常说没有事做的人,总容易这样懒,越做却越找不着事做。所以一个人应得——” 霍桑似不耐听他的人生哲学,摇一摇手,接续着问道:“你再想想,昨天早晨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去?” 他仍坚决地答道:“我早说过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起早。我记得昨天起身时,那个卖豆芽菜的已经喊过。卖豆芽菜的长子,可算是我们的时辰钟,每天准在九点钟敲过才来、” 霍桑忽而紧皱着双眉。他把失望的眼光瞧瞧老人,又瞧我,接着他向邓老人谢了一声,便从这成衣铺里出来。他走到了竹园弄口,向弄里瞧瞧,忽自走进弄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边问道。‘“霍桑,到哪里去?” 他停了脚步,答道:“唉!真扫兴!我无意中得到了一种线索,现在又劳而无功! “‘你以为这莫长根在凶案中有关系吗?” “我本以为这人有这样高大的体格,条件很合,说不定是案中的一个工具。但他昨天早晨,既然睡到九点过后方才出门,我的推想明明已不成立了。” “也许那老裁缝弄错了。他或者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又回进去,那老裁缝却没有知道。 “但那老头儿说得斩钉截铁,真使人失望。” “这莫长根昨夜里既然曾到甘家去吵,我想总有原因。我们必须把他找着才好。 “不错,有不少问题都须从他身上解决。他为什么到甘家去吵?怎么又不先不后,偏偏在昨天夜里吵?那吵的对方,是不是他的妹妹?这一吵对于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唉!问题太多了!……包朗,你的话不错,我去打一个电话给姚国英,叫他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守着。无论如何,我们先得把这个人弄到了再说。 我们走出竹园弄口,向那条大东路的一端瞧瞧,西首有一爿酱园。 我指着说道:“那酱园里总有电话,你可以去借打一个。” 霍桑摇头道:“这里太近,也许要走漏风声。我们须走一段再打。 他说完了便烧着一支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低倒了头无目的地前进。我见他的左手插在他的玄色哗叽短褂的衣袋里,右手拿着纸烟,目光凝住在地上,仿佛一路在计算街面上的石块。我暗想假使我不和他同行,他这样子走,也许会有撞着车辆的危险。他分明因着这条昙花一现而又终于失望的线索,在努力构思,推究它的较深刻的原因。 我们走了十几家门面,到了书院路的转角,霍桑头都不抬,便顺手转了弯,依旧惆怅地前进。我正想上前去问他,究竟到那里去打电话,他忽自动地停了脚步,在人行道边的一根电杆旁站住。他把手中的烟尾向路边一丢,一只手摸着他的下额,旋转头来瞧我,一双发光的眼睛炯炯地向我瞧着。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态,仿佛象阴霾中陡然放出来的晴光!他在找出了什么困惑的疑点的解答以后,往往会有这种样子。 他带着惊异的声浪向我说:“包朗,你站一站,我相信我已发见了一条间接的线索!现在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你。请你仔细些答复!” 十四、秘密勾当 霍桑说话时的声音状态,都使我心中觉得疑讶,但我仍点点头答应地。什么是间接线索?他为什么要问我?我对于这种案子虽始终参与,但对于这案中的情形,无论事实或理论,我所知道的,未必多于霍桑。他怎么又反而问我? 他突然问道。“包朗,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醒的?” 这问话未免太突兀了!有什么意思?当时我绝对猜想不出。 我仍答道:“我醒时约在六点半钟。” “你醒了以后怎么样?请你说得仔细些。” “那自然就梳洗,吃粥,接着又看了几张晨报——: 霍桑忽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叫你说得仔细——你必须特别仔细才好!梳洗,吃粥,看报,你说得太笼统了!这里面有好几种动作,你必须依着科学方法,一步一步地说个明白。包朗,你不能这样子含糊笼统!” 我越发觉得惊异了。我今天早晨的动作,对于这凶案会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时候和在这个地点,他不像会开玩笑。那么他为什么查问我这种琐细的动作?这里面会有什么间接的线索?他刚才却还说这些是要紧的问话1 他见我疑迟不答,又催促道:“包朗,怎么不说?你今天醒觉以后,第一种动作是什么? 我略一踌躇,答道:“我醒转来后,便轻轻从床上坐起,瞧了瞧桌子上的钟,便披上浴衣,拖了拖鞋——” 他忽作赞许声道:“对啊!这样说法,才算合格!你再说下去! 我索性写细帐般地说道。“我起身以后,到窗口去站了一站,作了几次深呼吸,就喊王妈倒洗脸水。我随即洗脸.刷牙,漱口。那时我的佩芹已送牛奶上来,我喝完了牛奶,走到镜台前去梳理头发,然后烧着一支纸烟,换去了我身上的浴衣——’” 霍桑忽阻止我道。“够了,够了。现在我给你再复述一遍;你先洗了脸,刷了牙,漱了口,然后才理发。对不对?” “对的。但是你太神秘了!我真不明白你这些问话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且别问。你昨天早晨的举动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吗? “这是刻板式的举动,天天如此的。但你究竟——” “好,我再问你。你可曾有一天有个例外,先膏抹你的头发,然后再洗你的脸?” “我——我不记得。我想我总是先洗脸后梳发的。因为如果先理好了头发,洗脸时仍不免要搅乱头发,那就不免多费一次手续。 “对!我相信这个步骤,除了剪个平顶和剃光头的人以外,凡蓄长发的,可算是一条普遍的例外。唉!包朗,你的功劳真不小!你已给我解决了一个疑问?对不起,现在还有一点,要请你追想一下。昨天早晨,我曾问过莫大姐,伊送脸水上去时,瞧见汀荪在做什么。你可记得伊当时怎么样回答?” 我低倒了头,用力回想,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向他呆瞧着。 霍桑忽不耐地接续道:“伊是不是说: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 “是的,我记得了,伊回答的正是这句。 “你想一想,这答话是否针对我的问句? “不,这个……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地所答非所问的意味。 “对,我后来再问伊,汀荪坐着还是站着,伊的答语可是‘他站在衣橱面前;用生发膏抹他的头发’那一句吗?” “不错,正是这一句话! 霍桑忽用手掌拍他的额角,沉着脸作叹息道:“唉!我竟被伊蒙混了二十四个钟头以上!包朗,我的脑筋怎么竟变得这样迟钝?那不是年龄关系吗?唉!——包朗,你且等一等,我到那面银楼去打一个电话。” 他不等我的同意,便急急走到银楼里去。 我虽追赶他不上,但也走到那爿凤翔银楼的门前,在外面等候。我觉得这案子已到了转换的中心,但瞧霍桑那种情不自禁的表示,显见他已觉察了莫大姐的谎话,情势将急转直下。三分钟后,霍桑已从银楼里出来,我迎上去发问。 “电话打通了没有?” “通了。汪银林又告诉我一个消息,高骏卿刚才已被杨宝兴从无锡带到厅里。”他且说且回身向大东路进行。 “你现在可是要往警厅里去?” “不,我已用不着见高骏卿,我已叫银林也赶紧到甘家里去。包朗,走,快走一步,我们最好在汪银林来到以前,先查问一个明白。”他加紧步子向花衣路进行。 我也急急跟着。“你去查问什么人?” “自然是莫大姐了。包朗,你再耐一耐,好不好?任何疑团,在一刻钟内,你都可以明白了! 我们经过了五分钟的急走,又回到了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口。霍桑在前引导。当他经过那毛老婆子的门前时,不再向里面张望,一直就到那弄底的后门口去。他先在后门上推了一推,里面的弹簧锁锁着;他又用拳头叩击了一下。过了一会,里面才有人出来开门,那是苏州老妈子。伊仍旧穿着那件黑厂布的棉袄,弯着腰,两只骨溜溜的眼睛,向我们俩流转不停。伊的老练的神气依旧没有改变。 伊带着些怀疑的口气,问道:“两位先生,找谁呀?” 霍桑忽先走了进去,在披屋中站住,略停一停,方才答话。 “莫大姐呢?” 老妇道:“伊出去了。” 霍桑微微一怔,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这时我也走进了后门,顺手将门推上。霍桑的眼光凝视着那皱纹纵横的脸,似在测度这老妇的话是否真实。 他又问道:“伊到哪里去的? 老妇摇摇头道:“不知道。 “什么时候出去的? “已好久了。” “你可知伊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你可以上去问问老爷。伊是老爷差出去的。” 霍桑作惊异声道:“你家老主人在楼上?他从茶馆里回来了吗?”他瞧瞧手表。“此刻还不到十一点啊。” 老妇道:“他今天身子不好,没有出去喝茶。” “唉,他有病吗?包朗,我们不能不上去慰问他一下。” 他走出披屋,踏进天井,预备走进正屋里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霍桑忽又站住了,旋转头来向那老妇招招手。 “吴妈,还有一句话问你。昨夜里长根不是来过的吗?” 老妈子向霍桑呆瞧了一下,闭着嘴缓缓摇着头。 霍桑催迫着道:“什么?可是他没有来?还是你要说‘不知道’? 伊仍呆瞧着不答,伊的不自然的眼光渐渐地游离开去,不再向霍桑直视,显露出伊已不能再保持伊的定力。我站在伊的旁边,乘机做一个白脸,调解这个僵局。 我婉声说道:“吴妈,你说得明白些。你总已知道那烧饭阿三和你家小姐此刻已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正要来找莫大姐。这件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如果再想用假话骗人,那么,第四个到警察局里去的人自然要轮到你了。你这样大的年纪,也犯不着代别人吃苦啊。 那老妇的老练镇静的神气已有些儿摇动。伊呆了一呆,眼光注视着我,似被我的同情的语声所激动。不一会,伊眨了眨眼,似已打定了主意。伊瞧着我,用恳求的语声向我答复。 “先生,我不是不肯说,我实在不敢说! 霍桑接嘴道:“那不妨,你尽放胆说好了,一切有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长根在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老妇想了一想,答道:“他来时大约九点半光景。 “他不是吵过一回吗?” “是的。 “他是不是和你家老主人吵嘴?后来他们又打起来吗?” “是的,他们在楼上吵,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后来吵完了,长根就出去的。 “吵的时候莫大姐在什么地方?” “伊也在楼上,我一个人在楼下,吓得不敢上去。后来伊下楼来时,伊的面颊上还流着眼泪。 “你可曾问伊为什么哭? “我问过的,伊不肯说。 “那么,伊的哥哥长根以前是不是常到这里来的?” “来的次数很多。我记得今年新年里他来过一次,一个月前也来过一次。但他来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昨夜莫大姐领他到楼上去时,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吵起来。 “他昨天早晨可曾来过?” 老妇又坚决地摇头道:“‘没有来过。 霍桑也郑重地说道:“好,现在你再说一句实话。昨天早晨有没有任何人来过?” 老妇直瞧着霍桑,答道。“除了那位杨先生以外,我当真没有见别的人来过。这是真话。 霍桑点点头,表示他对于这一次问答非常满意。 好啦,包朗,我们上楼去瞧瞧甘老先生。喂,吴妈,莫大姐回来时,你只对伊说老主人叫伊上楼去,别的话不许乱说。 霍桑走上楼梯的时候、脚步很轻,我也加意谨慎。那楼梯的年龄已相当老,有几级的木板、踏上去当真有些声音。上了楼梯,我们先站一站定,瞧见楼梯对面西次间汀荪的房门上有一把铁锁锁着。东次间的一扇房门,我们已知道是吴妈的卧室。霍桑先轻轻推开了这后房的房门,向里面瞧瞧。这后房用板壁隔着,有门可通前面东坪的卧室。但那扇门闩着,分明东评是从中间里的那扇房门出进的。我见吴妈卧室中的桌子上灰尘满封,一张单人榻床上既不挂蚊帐,也没有被褥,只摊着一条白席,显见这卧室有名无实,吴妈并不是睡在这里的。 霍桑退了出来,用手指指中间,似乎叫我向中间里兜进东坪的卧室里去。我们刚才走到靠南窗的东次间的门口,里面有一阵子咳嗽,接着我又听得东坪在里面发问的声音。 “谁呀?莫大姐吗?” 霍桑走到我的面前,顺手把那虚掩的房门推开。他一边走进门去,一边提高了声浪回答。 “甘先生,是我和敝友包朗……” 我走到里面,见那老人靠在一张红木床上,床上有一顶白竹布的帐子,帐门用银钩钩起。他上身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色纶纱的夹袄,身上盖着一条酱色的棉绸薄被,手中正执着一张报纸。他一瞧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便坐直了身子,放下报纸,把两手一供——一不过这拱手的姿势,因着失去了袍子长袖的掩盖,远不及昨天的那么自然得势。 他含着笑容招呼道:“唉!两位先生,劳驾,劳驾!对不起得很,恕我不能起身。” 霍桑鞠了一个躬,答道:“甘先生,不要客气。我们听说你有些贵恙,特地来慰问一下。” 老人很恭顺地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坐定以后,开始瞧视这卧室的布置。那红木床是向南排的,前面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式子都很古旧,妆台上除了一只新式的瓷钟以外,竟也有生发油,花露水等类的化妆用品。妆台对面放着一只西式的睡椅,上面挂着一张半裸体的彩色画片。厢房里却排着一口衣橱,两幢箱子。我和霍桑二人就坐在那张温软的睡椅上,恰和老人对面。我记得昨天瞧见他时,他的红润丰腴的脸上精神很好,此刻却有些显着的变异。他的脸容焦黄,眼眶上也起了一个黑圈。他对于我们的慰问,明明只有假意的欢迎,他的眼光里却显着厌憎和戒备的神气。 霍桑说道:“甘先生,有些什么贵恙? 甘东坪道:“那没有事。昨天傍晚我受了些风寒,晚上咳起嗽来,似乎有些地感冒。霍先生,你总知道昨天那检警官向我问了一番,还不算数,后来我女儿忽又被警厅里传去,至今没有回来,阿三亦然。这件事我正觉得焦头烂额!检察官说汀荪是被人谋杀的。那真正是笑话。单凭那医生凭空说一句话,怎能使人心服? 霍桑婉声答道:“那一定可以使你满意的。今天早晨汪侦探长告诉我,昨天那位检验的医生已正式书面报告。当他检验时,发觉死者鼻管里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哩。 老人显着莫名其妙的神气。“以太?这是什么东西? 霍桑带着微笑说道:“这东西你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的。但令爱丽云女士,对于这奇妙的东西却是有过经验的! “唉!霍先生,伊怎么会有经验? “伊去年不是患过肠痈,到福民医院去割治的吗?割症时就必须先用以太蒙倒。我想伊从医院里回来以后,总也和你谈起过罢。 “唉!唉!——这个——一这个我倒不清楚了。那么,现在官厅方面难道竟因此疑心伊吗? “并不如此,伊现在已经说明白了。 老人把两手紧握着那酱色被的边,带着惊恐的声调问道:“唉,唉!伊说些什么?伊不会——” 霍桑仍带着笑容,接嘴道:“甘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子着急?你是不是为令爱担忧? 他吞吐着道:“是——是——我只有伊一个女儿! “那么,我可以给你保证,伊决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你对于自身问题,倒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 “我——我吗?——一先生可是说我的感冒?那不妨事。” 霍桑的眼光渐渐地严冷了。他瞧着老人的脸,说道:“我倒很替你担忧。我想你也许受了些内伤吧?” 老人的脸色变异了,越发枯黄了些,他的嘴唇有些儿颤动,却呆住了说不出话。 霍桑又说道:“甘先生,我很替你不平,那无赖莫长根竟敢动手。那简直太放肆了!你虽宽宏大量,并不和他计较,我们却定意要惩戒他一下! 东坪紧皱着双眉,期期然答道:“唉,霍先生,你——你已知道了昨夜的一回事?” “正是,不过我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竟敢向你顶撞,甚至动蛮。甘先生,你可能告诉我吗?” 老人低倒了头,两只手放了被头的边,忽拿着被面上的报纸乱翻。他瞧瞧里床,又瞧瞧他手中的报纸。他仿佛微微一震,他的右手忽暗暗地向里床摸索。 一会,他才勉强答道。“他——他来预借他妹妹的工钱,我不答应,他竟蛮不讲理地闹起来。” 霍桑又现出些笑容,不过冷淡没有欢意。他忽仰着身子从睡椅上站起来。他一边答道:“借工资?我怕不见得这样子简单吧?我知道长根已经失业好久,如果有什么可以敲诈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他忽而把身子向前一扑,突然凑到床边,他的右手很敏捷地伸到里床,抓着了什么黑色的东西。他把那黑东西拉开了瞧瞧,又笑着说道:“唉!这是一条支色绔纱的裤子——是大脚管的女裤。这不是莫大姐的吗? 老人忽把两只手掩住了他的脸,连连摇着头,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上半身,也有些发抖。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之声,又像叹息,又像在呻吟。这像是一种没地洞可钻的窘态,我真不能够仔细描写。隔了一会,他仍低着头,捧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话。 “霍先生,我真惭愧!像我这样的年龄,还——还干出这种事来,说出来真是丢脸!其实我因着一个人冷清清地没人服侍,这女子倒能体贴我的意思,因此我才靠伊伴伴热闹。但伊的哥哥便借着这个题目,时常来缠扰不清。霍先生,你所说的敲诈,的确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事说到外面去,会使我没有面目见人。霍先生,你总得包涵吧? 我才明白昨夜莫长根到这儿来吵闹的事,原因是为着这一种暧昧勾当。这秘密勾当分明是另一件事,和甘汀荪的凶案并无关系。那么,霍桑虽在无意中揭破了老人的隐私,但对于凶案既然没有进展,他的预料不是又错误了吗?我瞧甘东坪的手仍按在脸上,他的下颔几乎接触他的胸口。霍桑却露着不自然的微笑,默默地瞧着东评,显出一种鄙视的神气。我觉得这相持的局势非常难堪,但也没有解围的方法。幸亏这当儿楼梯上有脚步声音,汪银林来了。 十五、以太的副作用 霍桑乘势回转身子,走到中间里去迎候银林,我也起身踉着。汪银林的脸上显着很高兴的神气。他在那只临时安排的单人榻前站住,用手指了一指,向霍桑说道。 “那高骏卿就睡在这榻上的。昨天早晨汀荪的卧室中有什么声响。他当真听得出。他的话似乎可信。” 霍桑问道:“高骏卿说些什么? 汪银林答道,“他说昨天清早听得隔室中的床垫震动声音,仿佛有人在床上挣扎。那时候天还没有亮足。他又在将醒未醒的当儿,没有听清楚这声音究竟是在东次间里还是在西次间里。接着,他又重新入梦,故而他不知道这声音的来源和结果。但你昨夜里曾假定华济民先到楼上去,这一点似乎相合。不过想到了莫大姐的话,又不合符了。伊说当伊送脸水上楼时.还瞧见汀荪……” 霍桑忽摇摇手阻止他道:“那是假话!伊没有送脸水上来。 “假话? “是的,丽云的证实也同样是虚伪的,目的在袒护莫大姐。我也受了伊的欺骗,直到半点钟前方才觉悟!喂,你进来时可曾看见莫大姐在楼下? 汪银林摇头道:“没有。那老婆子说,伊还没有回来.你不是叫我来拘捕伊吗? 霍桑点点头道:“正是、我想伊一定走不掉。你姑且到里面去坐坐。 霍桑又首先走进甘东坪的卧室里去,我和汪银林也挨次而进。这时那老人笔直地坐在床上,两只手不再掩在脸部,却交握着放在那条酱色棉绸被上。他好像在偷听汪银林的谈话。 霍桑一直走到床前,一边说道:“甘先生,我想你有些寒热吧?我来给你诊一诊脉。”他不等老人的许可,突然伸出两手,抓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惊惶似地要想抵抗,但当然没有效果。因为霍桑练过拳术.握力很强,这时他又用足全力,拉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就没法动弹。 他作惊喜声道:“这手背上果真有手指爪的伤痕!我昨天瞧验阿三的手指时、本要找寻这样的爪痕,却不料在你的手上! 老人红涨了脸,期期然答道:“这——这是昨夜里抓伤的。 霍桑放了老人的手,冷冷地说道:“你记错了吧?我想昨天早晨,你手上就有了这个伤痕,不过你的那件黑线春棉袍子的袖子很长,把这伤痕盖住了。” 那老人张大了两眼,大声道:“不是,那是莫长根抓伤我的。 霍桑坐到睡椅上,把背心安适地靠着。我和汪银林也照样坐下。 霍桑仍婉声说:“甘先生,我想你不必再掩饰了。这爪痕明明是你的嗣子汀荪和你挣扎的成绩。这回事此刻我们已完全知道,你不如爽快些说一个明白。 老人的眼球几乎突出到眶外,面颊上却已没有血色,他的两只鹰爪似的手,不住地发抖。 “什么?你可是说汀荪是我谋杀的吗? “那还有什么疑问?不过谋杀的字样,你自己似乎下得太重些啦。你尽可以依凭着旧礼教的口气,说是你执行家法,处死了一个不肖子得啦! “胡说!我——我为什么干这种事?你——一你不要信口乱说! 我觉得老人抗辩的语声已微弱无力,更没有撑持的勇气,显见他心中早已慑服,他的话只是口头上应有的答辩。但这老人竟是凶手,完全出乎汪银林的意外。他坐直了身子,惊诧的眼光,几乎在老人和霍桑二人的脸上瞧来瞧去。 霍桑用两手抱住了他的右膝,又轻描淡写地答道:“为什么?这个你自己总可以回答的啊!……你一时不能列举出来吗?好,你如果不嫌冒昧,我也可以代替你举出几项动机。 “第一,汀荪是个浪费的人,他既没有职业,又喜欢跑狗赛马一类的赌博,因此,在外面已欠了不少债。这是你第一点对于他的不满。第二,你和莫大姐的私通,他也许曾表示反对,因为他的头脑很旧,性情又固执偏激,这也是容易结怨的一因。第三,他将你女儿的恋史搬弄了嘴舌,格家便提议退婚。这事你认为奇耻大辱,便更痛恨汀荪的多嘴。其实你自己可以自由地结识莫大姐,对于你女儿的举动却做看有辱门庭,这真合得上“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老话啦!除了这三点以外,你还有一种动机,或许汀荪曾向你要求析屋分居。分居或许是你愿意的,但他的分产的要求,数目或者过大,你却不能同意,因此你便想索性斩草除根。不过这第四点完全出于我的猜想,还没法证实,实在不实在,那只能请你自己纠正一下了。 甘东坪的面色枯黄中泛白,好像敷上了一层白蜡。他的眼睛里露出凶光,他的两手忽张忽握,他仿佛要想揭开了那条酱色棉被跳下床来,但他终于仍坐着不动。 他颤声说道:“唉!你真是含血喷人!我昨天一早到湖心亭去的,你尽可以去打听。汀荪死时,我还在湖心亭着棋。你怎么能凭空说我行凶? 霍桑仍点点头。“不错。不错,昨天你当真是七点一刻到湖心亭去,直到后来那桂生去报告,你方才回来。不过汀荪的死,并不是在八点九点之间,却是在昨天清晨七点以前。这就是唯一的差点。你如果要我更说得明白些,那我可以说,你昨天一清早起来,处死了订荪,方才到湖心亭去的。不过莫大姐和你串通着,造出了那句送脸水的鬼话,我们才被蒙混了一天。这一节你也认为含血喷人吗?” 老人已没有抗辩的勇气,他的背心向床端的栏上靠着,沉倒了头,眼睛也闭拢了,分明他已完全慑服。 霍桑把抱着的右膝摇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的动作,我差不多已全部了解。不过还有一点,竟使我解释不出;而且因此才轻信莫大姐的谎话。我明明知道你昨天早晨动手的时候,汀荪还没有起身。他的房门夜间大概是不下闩的,你一走进去,就利用着以太将他蒙倒。那时他一定有过短时间的挣扎。你手背上的爪痕,就是他的挣扎的成绩。你的内弟高骏卿所听得的床垫震动的声音,也就是这一回事。故而汀苏荪被害的时候,当然不曾洗脸,可是后来我瞧他的脸,却又明明是曾经洗过的。这一点,我至今还莫名其妙。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正在这时,甘东坪突然张开眼睛,坐直了身子。他的右手敏捷地伸到他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什么东西,那只左手也凑到右手上面,仿佛拔去了什么瓶塞;接着,他便把右手中的一个小瓶,直送到他的嘴唇边去。他的举动原是十二分迅速的,我和汪银林本不防他有这种意外的举动,一时都来不及措手,若不是霍桑直窜过去抢他右手中的小瓶,那小瓶中的流质一定会全部倒进他的嘴里。 霍桑把那抢着的小瓶,凑到鼻子上嗅了一嗅,说道:“唉!这就是以太!银林兄,你也来试一试,不是和那天面盆边上的面巾有同样臭味吗?” 汪银林接了小瓶,同样凑到鼻子上去。他的嗅力似乎太重了些,立刻将头一偏,忙把瓶子拿开,仿佛受了电流的刺激。 他答道:“真是相同的,不过这个浓烈得多,鼻子里很觉难受。唉!这老头子倒下去了! 东坪的身子已敲侧地向里床倒下。一刹那间,他的灰白的面容忽而泛出红色,象酒醉一般,口角里流出涎沫,眼睛又闭拢了。霍桑走到床前,拉着了他的左腕;用手指诊他的脉息。 汪银林忍制着喘气,问道:“他会死吗?” 霍桑道:“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也许喝不到一盎司,只是暂时昏倒。”他又把老人的眼皮翻开来,瞧了一瞧。“他的眼珠已收缩了,如果不放大,还不会致命。银林兄,你来帮一臂,让他的身于躺一躺平。我料想他还可以苏醒。 汪银林果真走近去帮忙,用右手扶住了东坪的肩背,左手又抽去了老人身后的一个枕头,让他慢慢地躺平。 霍桑道:“这件案子只要把那莫大姐找着,就可以全部结束。伊是一个重要的活证。关于行凶事实的经过,如果这老头儿没有供述的可能,莫大姐一定可以代替他说明白的。我们走了,法律方面的手续,你负责进行吧。 我在出房以前,又向床上瞧瞧,那失却知觉的甘东坪正在不住的出气。霍桑也向他瞧了一瞧,便和我回身走出。汪银林跟随着,似要陪我们下楼。我们走过了中间,刚要绕到楼梯头上,忽似有一种咯咯的笑声,直刺我的耳朵。霍桑早也听得,立即停了脚步。他的手把住了楼梯栏,侧着头敛神倾听,脸上满显着惊怪神气。 汪银林作诧异声道:“这楼上还有什么人吗?” 我答道:“据我们所知,除了甘老头儿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汪银林瞧着西次间房门上的锁,说道:“这房间里莫非有什么人藏着?——” 霍桑忽摇摇手阻止我们谈话,叫我们静听。 “不要紧!——不要紧!——-” 那声音是从东次间里出来的。奇怪!莫非真有人藏在老头儿的房中?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低声说道:“这老头儿在那里说话了!快来!”他回身走进中间,蹑着足尖,一步步向东次间的房门走去。 汪银林和我也同样轻轻地跟随着。汪银林自言自语地咕着。 “奇怪!他怎么会得说话?莫非他的昏倒也是假把戏?” 霍桑忽旋转头来,低声说道:“不,真的,这是以太的副作用。……我新近读过一本《检验应用科学》,有一节说到一个人受了蒙药以后,有时恰像醉倒一般地会作吃语。这吃语往往是出于内心的真话。此刻这老头儿的神经已失了控制,虚伪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维持。我们静一静,也许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几句真话哩。 我们已进了甘东坪的房门。我见老人仍安静地平躺在床上。他的面色依旧红赤,眉毛也紧紧皱着,急促的呼吸中,带着叹声。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状态中,没有说话的可能。霍桑指指那只有白布套子的睡椅,示意叫我们坐下。他轻轻走到床前,又伸手去翻东坪的眼皮,但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得甘东坪的眼皮上面,忽又急急缩住。老人又继续说话了。 “哈哈哈!他们一定查不出……这东西真厉害,一到鼻子上,他虽有蛮牛般的气力,也会顿时变成一条死蛇,动都不会动-那些饭桶的侦探们一定查不出!哈哈哈! 他的吃语和笑声停止了。霍桑靠在妆台面前站着,有意无意地向汪银林瞧瞧。我也斜瞧着汪银林的脸色。汪银林却沉倒了头,紧紧地闭着嘴唇。室中经过了一度静寂,大家都屏息不动。甘东评的梦吃似的声浪,又断断续续地打破这有恐怖意味的静境。 “莫大姐,你尽管胆大好啦!……我布置得十二分周密,他们万万查不出!……我把他挂好以后,用手巾给他抹过脸。……你只要说你送脸水上去时,你看见他在房里。你只要说这一句,别的便没有事了。哈哈哈,他们定查不出! 老人的语声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发艰难了。霍桑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他的两手插在黑哔叽的裤袋里面,眼睛瞧着床上的老人,在等候他的后文。 莫大姐…你——你放心好啦!……他们-定查不出! “哎哟!” 这清脆的惊呼声音突然从中间里透送进来,不能不使我吃了一惊。我急忙从睡椅上立起来,回头一瞧,那个穿淡蓝自由布单衫蛋形脸儿的莫大姐正站在房门外。 伊的上身虽仍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罩衫,下面已换了一条深青竹布裤子,足上依旧穿着白纱袜和黑哔叽的鞋子。伊的蛋圆形的脸上,却已丧失了固有的红润,眼睛里也视着恐怖的神气,分明伊对于老人的吃语已听得了几句。霍桑立即走到房门口,向莫大姐点了点头。 他冷然说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决条件的吗?已办成功了没有?好,好,你暂且在中间里坐一坐,我们要和你谈谈。”他又回转身来挥挥手招呼。“银林兄,这女子说的话,一定可以比这老头儿说得更有意思些。你也到外边来罢。 一会儿,我们三个人已到中间里坐定。莫大姐却不肯坐,伊的背部靠在南窗槛上,低倒了头发怔。 霍桑婉声说道:“莫大姐,这一回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的主人——一唉,我应当说你的非正式的丈夫。对不对?他围着种种原因,不满意他的儿子,昨天早晨亲手将他的儿子处死,你却是这案中的帮凶!——” 那女子忽然昂起头来,发出锐呼的声音。 “唉!先生这是冤枉的!——我——我不是帮凶!我——我只帮他说了一句谎话,别的都不知道!——先生,我当真不是帮凶! 伊的语声下半截已带着呜咽,伊的眼眶里面也水汪汪地满包着泪珠。 霍桑仍作婉和声道:“你当真不曾帮同行凶吗?那还好,你此刻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可以给你自己辩白。你把昨天早晨经过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你得留意,你不能再像昨天一般用谎话骗人,否则,你真自己讨苦吃了。 莫大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点头应道。“先生,我一定说实话。昨天的话,也是他叫我说的。 霍桑点点头。“好,好,那么,现在你说你自己的话吧。 莫大姐旋转了身子,把右肘搁着窗槛,瞧着霍桑说话。“昨天早晨七点钟时,我刚才起身,看见老爷从楼梯上下来。他向我招招手。我正在扣衣服的钮子—— 霍桑插口道:“你不是睡在楼上的吗?” 伊的眼光又回到地板上面,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每夜睡在楼上的。” “但我们刚才瞧见你的那条黑绔纱的裤子还在你主人的床上。” “昨夜里他和我哥哥吵过以后,他叫我陪在楼上的。” “吴妈睡在什么地方呢?” “伊本来睡在他的后房。当两个月以前,他叫伊睡到楼下东次间的客室里去。” “那么,你和他结识,莫非还只有两个月工夫?” 伊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好,前天夜里你是睡在小姐房里的。对不对?好,你再说下去。他向你招手以后,你又怎样?” “我跟着他走到后门口的披屋里。他就悄悄地告诉我:‘他已死了,但你不用害怕。等一会你提着铜壶上楼,像往日一样送脸水上去。但你上楼以后不必进他房里去,略等一等,就可以下来。假使有人问你,你可以说你送睑水上去时,瞧见大少爷已经起身,别的事你可以一概回答不知。你尽管胆大好啦,他们一定查不出!’他说完了重新上楼。接着吴妈已买了豆腐浆回来。他第二次下楼,喝了一碗浆出去。后来我就照着他的话干,所以大少爷怎样被他弄死,我实在全不知情!” 室中静了一静,我又听得那老人在隔室中叽叽咕咕地说话。霍桑并不理会,仍自顾自地发问。 “你昨天曾说你送脸水上来时,曾见大少爷在理发。这话也是他叫你说的吗?” “不——不是。我本来不曾准备先生有这问句,那是我随便乱说的。” “还有你说大少爷在楼窗上喊洗脸水,小姐也同样听得。这句话什么人假造的呢?” “那时我一时发急,恐怕你们疑心,也是临时想出来的! “你和小姐预先约好的吗?” “没有,但我料想小姐决不会拆容我的谎话,因为伊也很恨他的。” “伊对于这件事可也知情吗?” “伊不知道。这件事除我以外,别的人都不知道。” 霍桑正低垂了头在思索什么,忽而隔室中又大声呼叫,并且有床架震动的声音,仿佛老人已在爬起来了。 霍桑忙高声道:“银林兄,他已醒了。你可曾带手铐来?我想你一个人总能暂时应付他吧。包朗,你出去叫一个岗警来,再打一个电话通知姚国英,叫他派两个人到这里来照料。这寓需要人看守一下哩!” 十六、推想过程的说明 十月三十日下午,我和霍桑坐在他的办公室中喝着雨前茶,抽着白金龙纸烟。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方面,彼此都感到非常舒适。不寒不暖的风从窗口里一阵阵送进来。淡淡的阳光,斜射在外面隔墙上面。书桌上一只式样古朴的蓝瓷高颈瓶中,插着两枝深红色的秋葵,衬着龙爪的绿叶,显得分外地娇媚,旁边的胆瓶上面供着那个纪念品——黑铁的手榴弹,仿佛是一种对比的象徽——英雄美人。 我们安静地养了一会神,我就开始请霍桑讲述他破案时思想上的过程。霍桑倒并不像未破案时的那么留难,很高兴地给我解释。 他说道:“我们对于这件案子,开端时就不幸走进了岔路。那原也不是偶然的。包朗,你总也知道我们被引进岔路上去的幌子,就是那几张神秘的符!这几张符在凶案发生以前,果然很像是只有恐吓作用的无聊举动,但后来在事实上既已出了命案,我自然不能不给予严重的注意。我们在勘验以后,我的眼光仍集中在那与怪符有密切关系的丽云身上。我料想伊也许是此案中的主谋,但担任实际行动的,一定另有其人。我起初认为那个魁梧有力的厨子阿三,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故而当我捉住了他的手察验的时候,瞧他手上的纸烟痕迹,还只是一种幌子,我的真正的目的,却在察验他手背上有没有指爪痕或任何伤痕。 我接口应道:“是的,当时我看见你抓住了他的手,曾翻来覆去地察看过。 霍桑点头道:“因为我料想汀荪在被蒙倒的时候,时间虽一定不多,但甘汀荪是有些气力的,在一刹那间,他至少会用他的手奋命地挣扎。因此我假定那实际行凶的人,手背上会有指爪的痕迹。这原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不料指爪痕并不在阿三的手上,却在甘东坪的手上。可是当时我们因为莫大姐谎说的时间问题,并且甘东坪的棉袍的袖子又长,掩盖了他的手背,我一时委实还疑不到他。虽然如此,我那时固然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却觉得这老人的精神体力还像中年人一般,若单就体力上说,他也同样有行凶的资格。再进一步,还有他们家庭间的纠纷问题,他原也有相当的嫌疑。故而我特地到湖心亭去调查,他在时间上绝无可疑。就因着这时间的证明,我的眼光便不能久留在这老人身上,却被那怪符重新引到了他的女儿丽云和丽云的情人方面去。唉!这就是使我迷蒙的主因! “这也怪不得你,那怪符的吸引力实在太强烈了。 “后来我费了全力查明了那华济民,以为前后的关键已经在握,心中非常高兴。谁知我一看见华济民以后,这一团高兴的热望立即消沉。包朗,你总也瞧得出这少年明明是一个只富智谋而没有实行能力的懦夫。他见了确凿的证据还一味抵赖,在搜查时他又狂呼强盗。这种种举动,都足以表示他缺乏勇气和定力。这种人恰合我所说的只能利用诅咒来发泄怨愤的典型人物。我料想他决不能实施这种凶谋。我才觉悟我已走入了歧途,要找寻答案,不能不急速回头哩! “后来我听了丽云的供词,使我触发了一种新的推想。因为伊那时候的说话,一心要给济民洗刷,大部分都是实在的,不过有一点是掩饰着的。包朗,你当时可也曾感觉到吗?” 我点头道:“我记得的。当你说到汀荪被以太蒙倒的时候,伊的确流露过一种意外的惊骇的变态,我当时就深深怀疑。后来伊竭力地否认,连说着:‘没有’、‘不知’的话,我就觉到伊一定隐藏着什么。” 霍桑应道:“是啊。但伊隐藏着什么呢?当时我料想伊听得了以太的名词,突然间便有所领悟,接着伊因有所顾忌,又竭力否认。这否认自然是有掩护作用的。我现在推想,那甘东坪老头儿所利用的以太,说不定就是他假托着什么饰词,叫丽云向华济民转索而得的。因为这东西在西药铺中虽有,但除了医生签字,或药房中有熟识的人以外,不肯轻易出卖的。当时伊大概想到了伊曾经手过这个东西,同时觉悟到这件事是他父亲所干,才有这种目定色异的变态。我们知道这女子的原来的目的,只在掩护伊的情人。假使除了情人以外,伊又掩护第二个人,这个人又是伊的什么人呢?伊的父亲不是很可能吗?假使伊怀疑到其他的人,伊自然会实说出来,以便解除伊的情人的嫌疑。但老人是伊的亲生的父亲,父女间的感情,也一定不很坏,故而伊当时虽然怀疑到,却左右两难,终于顾忌着不肯说了。” 我想了一想,乘机提出一种异议:“老人曾反对褚家的退婚,那可见他也不赞成丽云和济民的相恋!你说父女间的感情一定不很坏,似乎太没有根据吧?” 霍桑呼了两口烟,微笑着说道:“包朗,你瞧到夹层里去了。这一点足以证明你还瞧不透旧礼教破旗下的遗老们的心理——尤其是这老头儿的心理!这老头儿外貌未尝不道貌岸然,维持着旧礼教的大防,背地里却尽可以干出诱引幼年女仆的勾当!社会上这种人很多,他们所重视的,就是一层薄薄的纸面具!这纸面具的质地即使是透明的也不妨,只要不挑破它,他们就可以平安无事!所以甘东坪对于他女儿的私恋,实际上一定只是装聋作哑,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决不会严格干涉。至于他反对褚星六方面的退婚的提议,也无非要维持这一层薄薄的纸糊面具罢了。我料想褚家所提出的退婚理由,一定是太率直显露了,使老人感觉到有不能维持纸面具的危险,那自然不能不暂时表示反对,借此浆一浆他的面具。假使对方懂得这种心理,另外假托一种不挑破面具使他能过得去的理由,那就可以保证他决没有反对的事实。因此之故,他对于汀荪的搬弄嘴舌,认为是直接刺破他的纸脸,那就是他所深恨痛恶的。 我笑着应道:“霍桑,你对于新旧人物的心理,真是都是做过显微镜功夫的。好啦,言归正传。当时你既然疑心伊掩护着伊的父亲,你就放弃了别方面的线索,而再度集中在老人身上去吗?” 霍桑点头道:“是啊!我当时认为已没有和华济民重新谈判的必要。但我想向丽云讨一个好,也许使伊能对我说实话。同时我还注意到那高骏卿,很想和他会谈一下。这个人偶然来住几天,虽曾为了袒护他的甥女和汀荪冲突过,但还不够做谋杀的动机。不过当凶谋实施的当地,他或许还在中间楼上,那么,他当然处于重要的地位。 “今天早晨,我在丽云方面失望以后,就打算到甘家去问问两个女仆。老实说,那时候我只有一个空泛的推想,对于老人的行凶,却还没有确切的把握。不料那小弄里的毛老婆子,供给我一种意外的线索。我听得以后,就料想那个争吵的人,定是那老人所雇用的工具。后来我查明这莫长根是莫大姐的哥哥,在时间上他却并没有做工具的可能,又使我失望。我又转换了推想的方向。这个人为着什么事到甘家去争吵?又为什么偏偏在昨天夜里?他会不会是因着吓索不遂而吵起来的?如果是的,他怎么会去吓索?莫非莫大姐在长根面前漏了什么风声,长根正感受失业的痛苦,便认为有机可乘吗? “我再进一步推想。莫大姐既能泄漏消息,谅必也参与这凶案无疑了。于是我就追想起伊当时的答话,因为伊的答话在时间证明上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只要找出一个反证,那老人不但有主谋的动机,同时在时间方面,也有实际行动的可能。我就逐步地追想莫大姐昨天早晨答话时的语句。伊听我问到伊见汀苏荪在做什么事,伊好像顿了一顿,一时回答不出,竟用一句‘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的话来搪塞。后来我又觉悟到理发和洗脸的次序的错误,才觉悟到我受了伊的欺骗。原来伊昨天早晨实在不曾瞧见汀荪。那么,汀荪在老人未出门以前就被谋死的推想,不是就可以完全成立了吗?” 我点头道:“莫大姐的谎话我当时也不曾注意,故而同样认为非常自然。现在经你这样一说,这里面的牵强破绽,果然都露出来了。” 霍桑道:“是啊!不过注意二字还不够,还须下一番研磨工夫。我当时不能说不曾注意,可是我也同样受欺!世界上有许多表面上看似很自然的事,一经研磨咀嚼,便会看出不自然来。不过人们的脑子常受情性的控制,不受环境的逼迫,决不肯事事下研磨工夫的。 “还有呢?” 霍桑笑道:“还有,我应当谢谢你啦。你在书院路电杆旁边代我证明了莫大姐的谎话,我就豁然贯通。我既料定主谋和执行都是东坪一人,就放胆地循着这条线路进行。等到查明了莫大姐的那条无心换下的裤子,我的推想便得到一种铁证,因为我本怀疑这老头儿还不免有性的烦闷。以后便一路上势如破竹,终于完全证实了我的推想。那都是你目睹的了。” 十月三十一日的傍晚,霍桑又打电话给我。他的电话的语气,仍带着调笑意味。 “包朗,今夜里你如果没有旁的紧要的事,请再向尊夫人请两小时假,到我这里来走一趟。汪银林约定在黄昏时候来报告我这案子的结束情形。你为搜集最后的资料起见,当然不能错过的。不过今夜里两个钟头尽可以完毕你的任务,你一定可以准时销假的。” 我把这活照样告诉了佩芹,伊也认为霍桑的话近乎促狭,过一天准备要向他报复。 八点钟时,我和霍桑汪银林三个人已在霍桑的办公室中开始会谈。霍桑先将上一天和我所谈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便请汪银林陈说处置那几个凶案关系人的经过。 汪银林说道:“那莫长根当夜已被东区里的警士捉住。他听得了他妹妹漏出来的消息,除了想乘机敲诈以外,果真与凶谋绝没关系。法院方面已正式把甘东坪拘押。他们断定甘汀荪的被害经过,和你所假定的完全合符。那女子因着伊父亲的秘密既已完全暴露,便也承认伊父亲近来曾向伊查问过以太的功用,不过这东西他怎样得到,伊却不知,但那老头儿自己还咬紧着牙关,除了呻吟叹气以外,什么话都不肯说。他的姘妇莫大姐又补充了两点。伊说汀荪的确曾撞破过他们的奸情,因此他捉住了把柄,向老人要求析产分居。不过他要求的数目太大,老人只应许他十分之一的数目——就是他要求十万,老人却只允许一万。这问题就相持不决。还有一点,老人因着汀荪曾郑重地吩咐吴妈给他接收信件,便有些疑心,叫莫大姐私下留意。在二十四日早晨,莫大姐果真接得了一封信,——那就是第三张‘七日死’的怪符——悄悄地交给那老人。老人拆开以后,瞧了一瞧,重新封好,才让莫大姐送得汀荪房里去。至于我们在甘汀荪的枕头底下发现的“三日死’那一封信,究竟是什么人所接,伊也不知,至今还是一个哑谜。 霍桑接嘴道:“这个谜底我已想出来了。这第四张符,定是在二十八日日间,甘东坪自己接的。他早想排除他家庭中的障碍,便利用着这‘三日死’三字,实施他的阴谋。他接信以后,暂时藏匿,直到他的凶课成就,才故意放在枕头底下,准备迷惑侦探们的视线。因为从表面上看,汀荪既很迷信,又欠满了债,此番因受人恐吓而昏迷了神志,就出于自杀,也不能算不近情理。万一侦探们还不能满意,也势必要向这怪符的一条路上进行,他仍可置身事外。他的用意的确是非常聪明的。同时这一天还有他的内弟高骏卿在他家里,多少也可给他分任些嫌疑。所以这一张怪符,字面上虽有催命的含意,实际上原只是一种无聊的恫吓。可是经他利用以后,却真个变做催命符了! 我插口道:“虽然,你对于杨春波和甘汀荪,多少终有些抱歉的。因为你最初料想,这符是不会有实际危险的啊! 霍桑承认道:“是的,我当时只凭着符的本身推想,不曾预料到会有第二个人利用。这当真是我的失着。其实他们家庭间既有这样纠纷暧昧的黑幕,即使没有这符做一种导火线,悲惨的结果,也是终于免不了的。 汪银林道:“关于那老人行凶时的动作,他既然不肯自己说,我还觉得不能怎样明了。 霍桑道:“我想他迟早终要说出来的。不过大部分我们早经假定过了,我想不教有怎样的错误。他动手时一定天还没亮。甘荪才是一个胆大粗心的人,平日一定不闩房门。老人掩进去后,随即用以太将汀荪获倒,接着开始布置。他拿了汀荪的裤带和那只方凳到厢房中去,结好了一个环子,又穿了汀荪的拖鞋,把汀荪抱到厢房里去挂着。后来他又在面盆中洗手,并且用面巾给汀荪脸上抹了一抹,又用木梳给汀荪理过一理因挣扎而返乱的头发。他给汀荪抹睑的用意也许只想抹去些汀荪鼻子上的以太臭味,不料却做了一种侦查的障碍,同时又因此使我误信汀荪当真曾洗过脸的。他的动作原非常简单,我想即使他终于不说,也没有什么难解的疑团了吧。 三天以后,我又得到了几种补充的资料。那不肯说话的华济民也终于说话了。他所供认的,和所说的跟丽云没有多大差别,只补充了几点关于怪符的投寄。据说他投寄的邮区不同,并不是专门为着掩藏他的真相,他因着每天傍晚到各地去出诊的便利,就分别顺便投寄。他在凶案上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那怪符的投寄,也构成了意图损害他人的罪名。在我握笔记述的时候,他也像莫大姐一般被判了短期的徒刑,还没有满期。刑期完了以后,他和丽云的婚姻是否圆满,还不得而知。但据间接的传闻,丽云到监狱中去慰问伊的情人的次数,比慰问伊的父亲更多。除了差吴妈和阿三送东西去不算以外,伊每星期总要亲自走三四次以上。据这情形推测,我如果先给他们下“圆满”二字的假定,大概不致于怎样错误的。 当这案子开审的时候,霍桑曾被传出庭,除了霍桑提出的种种人证物证,指明甘东坪的预谋杀人以外,汪银林又查明那以太是甘东评向正和药房的一个熟识的伙友直接买来的。这一点更使甘东坪的罪名变成铁铸一般。同时他又证明了霍桑早先所假定的这东西是由丽云向华济民转索而得到的推想,一并非事实。但甘东坪围着那班为金钱说话的律师们的特别卖力,经过了几次庭审,终于判定了无期徒刑。这老头却还心不甘服,进监不到三天,忽而厌世起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早,他自己吊死在模范第五分监的工场后面。 末了,我还有一句附带的报告。那杨春波因着汪银林曾一度怀疑过他,幸亏霍桑的从中分辩解围,不曾遭受重大的嫌疑。他感念到霍桑的好意,送了一注很厚重的礼物。霍桑的答礼,却只给了他几句戒除闲荡的忠告。他竟因此觉悟,便绝迹不再到跑狗场跑马厅里去。他还定意利用他固有的大部分的资产,准备举办些有利于社会大众的生产事业,一则为国家增加些富力,二则地亦“有事可为”,借此约束他空闲的身心,使他进入另一个光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