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凰》 第1章 婚约作废 时至望安,见字如晤。 阿城,半年以来,你音讯全无,可是北境有异动,边防吃紧? 若如此,你忙于保境安民,我不恼。 今夏,太液池内开出一朵双色莲花,一半鹅黄,一半柔粉,可惜你不在晟京,不能亲眼赏看。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威北侯反了!” 东宫曦迎殿,李嬅屏退侍从,坐在书案后写信,一等宫女浅黛疾步进殿,她跑了一路,气喘吁吁。 “你从何处听来的?” 李嬅将毛笔搁置在笔山上,她看向因浅黛掀动而晃荡的珠帘,从所未有地害怕。 “殿下,陛下的秘使从北境归来,陛下雷霆大怒。婢子私下与服侍陛下的白公公打听,白公公说,威北侯私造龙袍,意欲谋反。” 说着说着,浅黛结巴起来,“陛下,陛下要发兵北境,征讨,征讨威北侯。” 听完浅黛之言,李嬅的双腿像是没了气力,她扶着书案起身,手也颤抖得厉害,平整信纸被她揉皱。 李嬅险些就要跌倒在地,浅黛眼疾手快上前搀扶,“殿下,你要保重身子。” “浅黛,本宫要去甘露殿,本宫要见父皇。”浅黛在旁搀扶,李嬅面色煞白,神色迷惘,仿若失了六神。 方才,她还在给秦子城写信,浅黛居然告诉她威北侯反了? 秦子城是威北侯次子,若威北侯谋逆,那秦子城呢? “殿下,此时陛下正在气头上。” 浅黛出言劝阻,李嬅甩开浅黛的手,失魂落魄地往大殿门口走去,浅黛赶紧唤来甘棠等宫女,“快,摆驾甘露殿!” 李嬅去往甘露殿,晟文宗却并不愿见她,她跪在甘露殿外的青石砖上,从午后跪到月明星稀。 晟文宗终是心软,命白公公请皇太女进殿。 甘露殿内辉煌庄肃、熏香袅袅,李嬅行过礼,坐在御案后的晟文宗沉声道:“朕深知你与秦子城有婚约,更知你与秦子城的情谊,若你是来求情,不必开口。” 李嬅直身跪在甘露殿内,一双美目泛出晶莹之物,“父皇,威北侯一生忠烈,屡立战功,秦家不会反,其中定有内情,求您宽限些时日,儿臣定会查明原委。” 晟文宗一手扶额,按揉颞颥,“嬅儿,你迟早是大晟之主,怎可为感情失了理智?” “父皇,您相信儿臣。” 李嬅许多年不曾在晟文宗面前落泪,晟文宗焉能不为所动,然而,他不得不为女儿的终身考虑,他道:“你与秦子城的婚约,作废。” 李嬅始终相信威北侯的为人,她绝美的面容之上雨泣云愁,“父皇,求您允准儿臣查一回,莫使忠臣蒙冤。” “来人呐,送皇太女回东宫。”晟文宗扬扬手,白公公上前,恭敬道:“殿下,夜深了,您还是回吧。” “父皇,你不答应,儿臣便不走。” 白公公搀扶,李嬅并不起身,晟文宗道:“太傅的尸身已寻回,为你授业解惑的师长,死在你要保的秦家人手中!” …… 已是李嬅于甘露殿面见晟文宗后的第三日,出兵圣令公之天下,大军紧锣密鼓筹备,眼看就要出征。 那夜后,李嬅又去往甘露殿数次,她的父皇却不再见她,她日夜忧心忡忡,熬得眼周乌黑。 实在没法子,将手头政务交代给亲信官员后,李嬅做下一个大胆决定:她要亲自去北境,即便秦家果真谋反,她也要亲眼看见。 她了解威北侯的为人,她与秦家三兄弟打过交道,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父皇的密探。 倘若秦家果然有谋逆之心,她要秦子城亲口告诉她:她与他之间的回忆,于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左右母后高龄得子,她还有个年幼的胞弟,她若出事,父皇也不愁无人承继大统。 “给老子上!” 李嬅深夜微服出行,只带两个护卫同往,给北城门守门士兵看过令牌,她正要策马出城,城门却并未打开。 忽地,她惊觉城楼上出现一排弓箭手,周遭士兵亦变换阵形将她一行三人包围。 “宋鳌!你这是何意?”城楼上走出一个魁梧汉子,李嬅仰头质问。 “殿下,得罪了。” 回味宋鳌的话语,李嬅满目疑云。 宋鳌往昔最是听命于她,否则她也断不会走北门出晟京。 “宋鳌!殿下对你有提携之恩?你敢恩将仇报!”羽箭纷纷朝三人射来,罗笙拔剑护驾,愤愤难平,他一面以剑挡箭,一面仰头怒骂。 罗笙在左,齐明在右,城门处的三十几个士兵也举着盾牌跃跃欲试。齐明灵活格挡,猛地一脚踢开一个士兵后,他亦朝城楼上骂道:“宋鳌!你简直疯了!” 宋鳌命手下射出一批羽箭,竟只射死一匹马,宋鳌骂了一句“废物”。 弓箭手再次拉弓准备,李嬅打伤一个士兵,用士兵的盾牌挡箭,朝城楼射出袖箭。 袖箭直冲宋鳌脑门而去,宋鳌急忙蹲下,袖箭深入墙砖,宋鳌堪堪躲过一死。 宋鳌的士兵分明是要对李嬅下杀手,李嬅呵斥道:“宋鳌,你绝非听命于父皇,说!何人派你来的!” “殿下不必知晓。” 随宋鳌的声音一道而来的,是一批接一批的羽箭,头顶箭如雨下,周遭还有举着盾牌的士兵不断攻来,入耳的皆是尖锐铁器相接之声,可谓是一场殊死搏斗。 纵使有宝剑护体,以少对多,李嬅的手臂还是被射伤,罗笙与齐明也各有伤口,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 三人的马匹先行一步后,齐明也终于被射中心口,倒在血泊中,“殿下,属下不能再保护您。” “齐明!” 听见齐明最后的道别,李嬅打退拦路士兵奔向齐明,士兵们的血溅在她脸上,她还未来得及为齐明好好哭一场,一支羽箭已瞄准盾牌未护住她的方向而来,罗笙只顾护主,忽略朝他自己射来的羽箭。 三支羽箭射中罗笙后背,罗笙吐出一口血,也支撑不住了。 这是黑夜,即使城楼上映下灯火,血液也看不出白日那般的鲜红颜色,但,李嬅可以想像出倒在地上的齐明与罗笙是何等凄惨。 李嬅哭红了眼,孤立无援地奋力挣扎,城楼上的宋鳌幸灾乐祸道:“殿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 暗牢内透不进半点光线,若非有铁架上的火盆,简直要伸手不见五指。 暗牢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鞭、刀、杖、铁制的笼、带刺的凳等刑具一应俱全。此时暗牢略显寂寞空旷,唯余东南角的水池内有一人影。 水池长宽皆是五十步,正中有一刑架,刑架上用麻绳绑着一位姑娘,姑娘年芳十九,姓李,单名一个‘嬅’字。 她,终究未能走出北城门,未能去往北境。 他们变着法折磨她,如幽冥世界般阴森的牢房,她也进过数间,这回,轮到水牢了。 昏昏沉沉浸泡在池水中,辨不清白日,辨不清黑夜,全然与外界断了联系。李嬅仅能得知的,也是他们希望她知晓的消息。 比如,约莫是昨日,有个狱卒对她说:“年号早就不是嘉和了,如今是庆隆元年,先帝驾崩,留遗诏曰:废皇太女李嬅,传位于雍王李嵩。” “殿下,可想明白了?” 牢门从外开启,那人又来了。 他是先雍王,即当今晟帝的亲信,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他正处而立之年,名唤江振。 “怕殿下嫌弃,水牢内的水,臣可是特意命人换了干净的来。”江振闲庭信步地往前走着,嘴角含笑。 李嬅缓缓抬眼,看见江振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只觉晦气,她讽刺地一笑:“你这拥立新帝的大功臣,可是越发神气了。” “多谢殿下夸赞。”江振眉梢微挑,笑道:“莫不如,殿下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算作给微臣的贺礼。” 第2章 嫁给对她用刑的人? 李嬅不屑地睨江振一眼,“凭你也配。” “陛下是殿下的小叔父,他留下殿下的定华长公主封号,已是慈悲大度。殿下只要服个软交出传国玉玺,往后定能衣食无忧、安乐自在。” 江振说得煞有介事,李嬅听来却只觉刺耳,她讪笑道:“连遗诏都敢伪造,还怕缺一个传国玉玺吗?” “殿下说笑,遗诏货真价实,岂有伪造之说。” 江振走近水池,又道:“知道殿下心有不服,微臣也想得通,只是事已至此,殿下聪慧明理,应知明哲保身方是上上策。” “你不过是乱臣贼子的一条狗,也配教本宫做事。” 李嬅一字一句道:“你叫那位来,本宫要见他。” 池中之水不见天日,因而阴冷无比,李嬅身处其中,刺骨寒意在她体内肆意流窜。 然则,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压抑的怒意,以致那令她发抖的寒凉好似算不得什么。 她的父皇自知身子羸弱,早在立她为皇太女时便将传国玉玺交予她,江振他们留她一命,无非是因为她清楚传国玉玺的下落。 一旦她招供,她必死无疑。 自听见改朝换代那一刻起,她便明白,有人下得好一手大棋,而她,便是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她好悔!她千不该万不该冒险离开晟京。 她的好皇叔李嵩觊觎帝位,构陷威北侯谋反,以此诱她出城,再策反她的亲信,将她困住。 父皇身子骨再不好,分明也还有数年寿命,李嵩便如此等不及,弑杀兄长。 她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胞弟,乳名陶陶,即便父皇驾崩,也该是母后监国,陶陶继位,想来,只怕陶陶也遭了毒手。 江振如何敢将新帝请进这腌臜之地,他道:“审时度势方是处事良策,殿下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对你我都好。” “代本宫传话,想要性命便痛快些。想要国玺,却是没有。”李嬅的一双美目狠狠瞪着江振,笑貌凄寒。 江振看向可往池中灌水的机关,又看向半个身子泡在水池中的公主,双拳浮起青筋。 这位定华长公主,当真是个冥顽不灵的硬骨头。 他套出她的话,陛下无疑要嘉奖于他,可他若撬不开她的嘴,难保陛下不会写一纸贬斥文书。 当今陛下登基,他自是功不可没,但事有万一。 他从区区贱民走到如今地位,定华算是他的半个伯乐,虽说他与定华中间又横了不共戴天之仇,现如今他迟迟不能找到传国玉玺,以陛下多疑的性子,只怕…… “住手!” 池水没过李嬅的头顶,水面气泡消于无形,李嬅的咳嗽声逐渐被水流声所掩盖,到此时,江振才挥手叫停郭文龙。 李嬅发觉自己还有模糊意识时,两名不知何时进来的黑衣狱卒已泅水到她身边,他们为她解开绑在手脚与腰部的绳索,又拖着她向上游,将她拖出水面。 许是泡在池水中过久,李嬅的手脚麻木到失去痛觉,直至离了绳索,她才瞧见手腕与脚踝血肉模糊。 何止被绑之处,除未浸水的脸,身上皮肉无一处不是泡得发白发皱,丑陋到连她自己也厌恶。 “怎么停了,继续呀?” 池水中,黑衣狱卒拖着李嬅往岸边游,才呛过水,李嬅自是咳嗽连连,但她的双目中仍有着无法忽视的决绝。 李嬅明白江振并非良善之辈,事实也印证着她的猜想。不多时,江振又吩咐狱卒们将李嬅绑在血渍斑驳的刑架上。 这刑架也不知见证过多少人的濒死挣扎,今日,它大概也要留下些李嬅的血。 李嬅本就被折磨得如同易碎瓷偶,火光的影子在她脸上活泼跳跃,更衬得她像是不剩几口气的半死人。 “殿下,臣不会要你性命,可难保不会动用重刑。”江振向李嬅下达警告。 “素闻你于审讯之道颇有造诣,你若有心,本宫且等着。” 李嬅心意已决,要么,那些人杀了她,让她将秘密永远带到地下去。 要么,她侥幸留下一条性命,有生之年,冤有头,债有主。 “可瞧见这个?臣并不想对您下手,倘若您执迷不悟,也是没法子的事。”江振手执烧得通红的烙铁,挑衅道。 “想给本宫暖身,那便来呀。”李嬅凄然惨笑,丝毫没有招供的意愿。 “大将军,住手!住手!” 江振手中的烙铁差一厘就要触碰到李嬅时,宫中的公公先一步到来。 …… 晟历庆隆三年,元日大朝会,万邦使者入京道贺,四方臣子入朝述职,这般大日子,神智不清的李嬅疯疯癫癫大闹国宴。 那个昔日端庄贤良的定华长公主,居然趁凤阳阁看守侍卫懈怠之时溜出住处,她不着鞋袜,衣衫不合礼制,疯疯癫癫跑到麟德殿,赤手抓取盘中食物,多少外国使臣的食案叫她抓得一片狼藉。 撞倒奉酒坛进殿的宫女,酒坛碎在地上,美酒污了名贵地毯,李嬅竟毫无悔意,还乐呵呵地蹦到那碎瓷片上。等尖锐瓷片扎破她的双脚,她又后知后觉地哭起来。 李嬅令新帝颜面扫地,新帝恨不能将李嬅剥皮抽筋。 也是碍于李嬅做皇太女时颇得老臣敬重,且朝局未稳,不得不笼络那帮满口仁义道德的老臣,否则新帝只怕早不能容许李嬅存活于世。 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新帝决不能显露出要杀害疯公主的心思。 但凡李嬅还活着,新帝就不会任其自由。 好在,左金吾卫大将军江振一心为新帝分忧,主动求娶李嬅。 于是,新帝为定华长公主李嬅与江振赐婚,定婚期为当年六月十四。 如此一来,算是有个名为“丈夫”的角色监视,不对,应是照看李嬅,新帝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老臣也不敢再有明面的不满,实在一举两得。 …… 暮色深沉,定华长公主府。 应邀而来的宾朋各自散去,待客的正厅内,各桌碗碟早已被手脚麻利的下人们撤下,唯余正中主桌仍保持原状。 江振便独自坐在主桌处,看着残羹冷炙,一杯接一杯将酒杯中的琼浆灌下去。 他主动求娶李嬅的说法,不过就是糊弄外人的,若非新帝授意,他又怎会与李嬅结为夫妻。 不过呢,他也不吃亏。 李嬅就是个空有公主身份的疯子,他自以为,这座由他督工修葺的府邸,往后真正的主人不叫李嬅,而叫江振。 李嬅是个疯子,陛下曾许诺,只要他与李嬅还有一层夫妻关系在,只要他帮陛下看住李嬅,李嬅的封邑就会由他来实际掌管。 “主子,人毕竟已经来了,可要去瞧瞧?”侍卫郭文龙提醒道。 江振冷笑,“陛下答应嘉贵妃娘娘的,只是此生不会取李嬅性命。若老子过几日进宫面圣,说老子的爱妻在湖边扑蝶,不幸溺水身亡。你猜,陛下会罚,还是赏?” “主子的心思,属下不敢猜。”郭文龙细细回想江振的话,心里直打寒颤。 宫里那位新天子接了他兄长晟文宗的皇位后,竟还为晟文宗的皇后更名改姓,将之强娶,加封为嘉贵妃。只是那嘉贵妃对晟文宗忠贞不二,宁死不从。 就在去年冬日,不堪折辱的嘉贵妃在天子面前自尽。她临终前趁着天子心有悔意,要天子答应不再伤害她的女儿李嬅。 这种事,实乃宫廷秘闻。 若非自家主子是新天子亲信,若非自己是主子的亲信,自己也不会知晓。 按理,让疯公主好好活着,成全天子的仁德美名,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自己一个小侍卫都懂的道理,主子居然不明白? 第3章 新娘是新郎的摇钱树 “郭文龙,你素日最得力,老子现下要遂你的愿,你倒像个楞头鸡。” 郭文龙只顾垂首思量,也不留意自家主子早已起身要离开正厅,还是他主子不耐烦的话音将他拉回神来。 郭文龙上前为江振整理衣摆,嬉皮笑脸道:“属下一时走神,还请驸马原谅。” “得了,少说废话。”江振推开郭文龙,自个儿随意理理衣襟,随即拂袖而去。 见主子朝婚房方向走,郭文龙赶忙跟上。 “这都什么时辰了,姓江的还不来,着实是对咱们殿下毫无敬意。” 婚房内,烛光荧荧,大红幔帐随风轻曳,两位身着雪青襦裙的婢女守在新嫁娘的两侧。 她二人一个容长脸面,清秀文雅,身量颀长,名唤浅黛,另一个长着圆润鹅蛋脸,合中身材,娇憨可爱,名唤甘棠。 二人皆是自宫中陪嫁而来的一等宫娥,比之浅黛,甘棠的性子要浮躁许多,率先为自家公主打抱不平者,舍她其谁。 “不来也罢,来了反而麻烦。”一旁的浅黛转头看向端坐在婚床上的新嫁娘,心内一半悲悯,一半苦闷。 “驸马爷。” “驸马爷。” 两个侍女正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镌刻着榴花百子图的双开梨花木门冷不丁吱呀一声开了,看清门外来人,两人先后行礼。 “参见长公主殿下。” 进入婚房后,江振先朝两个侍女颔首以作回应,随后缓步上前,躬身行礼。 “驸马爷,快请起。” 坐在喜床上一动不动的姑娘不会给予任何应答,待时间渐渐流逝,待江振行礼的双手酸得快要支撑不住时,浅黛才含笑道。 “怎么,疯了还要给夫君下马威?架子倒是大得很!” 江振放下行礼的双手时,心里暗自表达着愤懑。 也是讽刺,谁让他是个守礼的人,竟自讨苦吃向这疯女人行礼。 当然,他面色恭顺,并未外露真情实感。 “驸马爷来都来了,可要为殿下挑下盖头?”甘棠将摆放着喜秤的红色漆盘端到江振面前,皮笑肉不笑。 “多谢姑娘,我与公主结为夫妻,自是要行夫妻之礼。”江振从漆盘中取出喜秤,稳步朝喜床而去。 因公主的心智不同于常人,马车进府后直接将公主送至婚房,拜天地等一应事宜皆已免了,现下,若连红盖头也不由他这个新郎官亲自来掀,也太不成个体统。 也罢,只要定华还活着,她就是他的摇钱树。不过是陪摇钱树走个流程罢了,又少不了他二两肉。 “驸马且等等。” 走至离喜床一二步远处,江振弯下腰身,他正要用喜秤掀起盖头,甘棠却抢先一步拦在新嫁娘身前。 江振重新站直身子,不解地看向甘棠,“这是何意?” 甘棠认真说道:“若掀了这盖头,日后你与殿下就要荣辱与共,你可会真心对待殿下?” 江振笑道:“好丫头,有你在身边,怨不得公主殿下安乐无忧。” 他退后几步,一本正经朝喜床上的公主作揖,说得真像那么回事:“殿下,咱们结为夫妻,此后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殿下平安喜乐。苍天为鉴,今夜我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他日若有违背,我必不得好死。” “如此,驸马爷也该言出必行。” 甘棠依旧拦在公主身前,也不说话,很是不愿将公主交出去,浅黛走上前将甘棠拉开。 “我说得出,必定也做得到。” 得了允准,在两个侍女的注视下,江振手执喜秤,预备做他该做之事。 真到掀红盖头这一步,江振面上虽和颜悦色,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大晟皇族兼有汉人与胡人血统,立国以来的三任皇后个个是美人,今夜这方红盖头下的女子,更是生就一幅绝色容颜。 尚清醒时,她颇具才学,端庄聪慧,又不会瞧不起贫贱百姓,不同于寻常贵族女子。 其实,有时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如何看待李嬅。 曾经,他还是茶馆跑堂的苦命人时,只因他意外救下外出采买时被匪贼掳掠的巧屏,巧屏便一心要嫁给他。 巧屏是李嬅的贴身宫娥,巧屏喜欢的人,李嬅自是要帮衬,因此,李嬅见他有些拳脚功夫,便将他引荐给好友王熠。 王熠是有名的领军校尉,所辖正是多少好儿郎挤破头也难进的精锐之师,王熠起初只是让他做最下等的兵,他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什么苦都能吃,与自己较劲,与命运较劲。 后来,在王熠手下得了不大不小的官职,他觉得他可以走得更远,他十分羡慕威风八面的金吾卫。 他千不该万不该酒后犯错,竟让巧屏有了身孕。 当年思及仕途不愿过早成亲,他希望巧屏先落胎,他承诺待他有所建树后必定迎娶巧屏,到时再生儿育女也不迟。巧屏并不依他,二人好一番争执。 哪知东窗事发,巧屏与他有私情的事被先皇后,即后来的嘉贵妃知晓,而李嬅竟听从母亲之言将巧屏处死。 那可是一尸两命啊,他一心报复,所以才会效命于当日的雍王,所以才在李嬅前往北境时给李嬅下套,将之囚禁。 暗牢内,他以为他恨不得将李嬅碎尸万段,可他没有。 即使不是新帝因嘉贵妃要见女儿的缘故让他送李嬅回宫,他或许也不会真的要了李嬅的性命。 “跪下,谁许你掀!” 进婚房前,江振设想过多种与那疯女会面的场面,却终究没有一种设想符合眼下。 疯子,不是喜欢傻笑吗?即便不是傻笑,到了陌生之地、见了陌生之人,也该是一副恐惧之态。 她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嘴脸,是要做甚? 江振越想越觉可疑,观李嬅在宫里的模样,分明疯得那样真切,就是陛下派人多次试探,也没试出破绽来,以至于所有人都认定她疯了。 难不成,她还认得出他,还记得他对她做的那些事? 她此前莫非是过于会做戏,瞒天过海? “公主恕罪,今日大婚,微臣只是依礼行事。”心里虽有百种不满、百种疑惑,江振到底还记得逢场作戏,立时下跪。 “李?本公主说要吃李子,你们还没弄来呢。”听见个“李”字,李嬅的脸色转变得比翻书还快。 第4章 与殿下培养感情 李嬅先前还是一副要打人板子的模样,顷刻间便傻笑得像个馋嘴孩童。 “李子?”江振的眉头拧成个“川”字。 这女人,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浅黛,你说好本公主盖上这个,等甘棠再把这个掀起来,咱们玩捉迷藏的,你不讲信用。” 取下红盖头这个束缚,李嬅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再坐不住,她忽地站起身来离了床榻,略过跪在地上的江振,蹦跳到浅黛身边,又牵着浅黛的双手转圈。 浅黛任由李嬅牵她玩乐,笑容柔婉,“是殿下聪慧过人,一下子就将奴婢找出来了。” 李嬅朝浅黛做个鬼脸,“切,你小看本公主,你都没躲。” 李嬅转变起情绪来,连贴身侍女也觉猝不及防。 因华丽凤冠坠满珠玉,一旦行动起来便显得分外沉重,李嬅傻笑着傻笑着便噘起嘴。 只见她自头顶取下凤冠,将凤冠猛摔在地,“什么破玩意儿,为何给本公主戴这个,不要!不要!” 将凤冠摔在地上还不解气,李嬅转眼便要去踩那凤冠,浅黛忙从身后抱住李嬅,“我的殿下,这可使不得。” 见状,甘棠也不能闲着,她赶忙拿起凤冠抱在怀里,还不忘对江振说道:“驸马爷,快起来吧,殿下不是真心叫你跪,她身子不适,自个儿也不晓得自个儿说甚话、做甚事,一日几回,有得闹呢。” “公主,许我起来?” 江振正犹豫是否起身,另一头,李嬅已然将发间的玉蝶簪、如意钗一把摘下,也尽数丢弃在地,“不让本公主踩,哈哈,这些也不要了。” “这又是何苦,殿下净折腾人。” 顷刻间,妆容齐整的公主已然披头散发,甘棠则蹲下身忙寻散落各处的首饰。 公主的簪钗、步摇多为明黄耀眼之色,它们散落在婚房的红氍毹上,衬着烛光,金光灿灿,愈发璀璨夺目。 “哎呀,这又是哪来的!” 这边厢,浅黛抱住公主不许她胡来,那边厢,蹲在地上寻找首饰的甘棠发现金制花丝凤钗的双翅与尾翎已染上鲜红血色。 “浅黛姐姐,快瞧瞧殿下的手。” 甘棠找来手绢擦拭凤翎之上的血色时,浅黛也赶忙牵起公主的手瞧,看清公主右手手心那条有着斑斑血迹的划痕,她道:“奴婢一时看不到一处,殿下就要自伤,大婚的日子就这么着,老天是有多不满这桩婚事。” 浅黛这话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江振从怀中取出帕子,起身直朝公主而来。 “这桩婚事,天子首肯,天神自然也祝福。” 江振将公主的右手接过来,亲自用手帕为公主包扎。 包扎完,他又将公主抱在怀中,“那些个工匠不中用,也不好生打磨,白叫公主受委屈。” 江振的手帕本是如霜雪般的白色,李嬅右手的鲜血慢慢渗出来,倒像是霜雪中长出红梅。 “你是何人,放开本公主!” “殿下,我是您的夫君啊。” 江振能感觉到怀中的疯子在排斥、在挣扎,只不过,疯子越是不愿与他亲近,他就越是不会放手。 疯子害死对他情意绵绵的女子,他应当厌恶疯子的。 昨日的他,满心嫌恶在天明后便要迎娶一个一想到便气不打一处来的疯子,而今夜的他,居然将那疯子抱在怀中。 他想,他大概是近墨者黑,娶个疯子,他竟也跟着发了疯。 “你大胆,岂敢动本公主!” “啊!” 江振不放手,公主便一口咬在江振的右肩上,疼得江振叫唤起来。 江振的左手捂着右肩,得了空,浅黛将公主护在身后,赔笑道:“驸马爷,您今夜还是去别处歇吧。我们殿下病着,你也瞧见了,仔细她再伤了你。” 浅黛说完,回身看一眼公主,正巧看见公主龇起满口白牙,朝江振所在的方向做鬼脸。 “我是殿下的夫君,她嫁我,我自当担起看护之责。” 江振尚无要走的心思,他放下捂着肩膀的手,忍痛含笑道:“殿下总要由我看护,倒不如自今夜起。” “你放开本公主!” 江振绕到浅黛身后,作势要将公主拉到自己身边,公主不依,转身便跑到甘棠身后,又如受惊的小犬般,朝江振做出一副警惕性极高、报复心极强的神态。 “殿下,我是你的夫君,何必躲我。” 江振的胜负欲早被公主点燃,他今夜需要一个和公主独处的机会,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公主还得多加试探。 有两个宫娥在,这公主要演戏可太过便宜,须得将她们分开。 这公主要是真疯,自己在外人面前扮演好丈夫便是,至于在府里,那还不是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 但,要是这公主是假疯,自己可得另做打算。 “坏人!坏人!” “驸马爷这又是何必,我家殿下总要慢慢适应,逼她做什么。” 江振不依不饶,李嬅便在婚房内四处跑,跑得桌椅倒地,果子杯盘乱作一团,甘棠很看不过意。 甘棠一面扶住险些倒地的花烛,一面在心里直嚷嚷。 她自然不是心烦不好打扫,而是心烦姓江的难缠。 “我会看护公主,洞房花烛夜,二位姑娘请准允我与殿下培养夫妻感情。”江振越发觉得甘棠与浅黛碍事,出言道。 没了两个宫娥的护佑,他倒要看看那疯女人还能躲到何处去。 “驸马爷!” 梨花木门再次被开启,这回走进来的是郭文龙与三个家丁。 郭文龙原本一直在外头守着,听见屋内动静太大,他实在忍不住才带人进来瞧瞧。 “坏人!坏人!一群坏人!” 霎时进来许多男子,公主吓得如惊弓之鸟,慌慌张张跑到浅黛身后。 “大胆!殿下寝阁,岂容尔等放肆!”甘棠将捡起的首饰尽数收好,随后两步并作一步拦在公主与浅黛身前。 “你们还不出去,谁许你们擅自进来。” 被下人看见自己新婚夜追逐疯女人的狼狈样,江振很觉难堪。 “公主殿下,驸马爷,您二人和和气气地才好呀。”郭文龙将满屋狼藉看在眼里,他欲将驸马劝出去,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唉哟,娘嘞,我的驸马爷,府里进刺客了不成。”管家婆子也闻声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府里的婢女。 公主躲江振时曾扯过挂在房梁上的大红幔帐,好巧不巧,门口的那片大红绸缎早不掉晚不掉,偏生在管家婆子吼叫着进来时掉将下来。也不知是管家婆子嗓音太过洪亮,还是恰好吹来一阵风的缘故。 “我的娘嘞,我的老腰,这叫什么事!” 管家婆子与四五个婢女被那绸缎包裹住,因被绸缎遮住视线,身宽体胖的管家婆子不幸摔倒在地。 第5章 疯子放火烧婚房 风吹绸落,管家婆子与婢女在红绸下你推我搡,分外狼狈。 “滚!” 好一会儿,郭文龙与婢女们才将管家婆子扶起来,那管家婆子起身后刚想拿红绸撒气,便听见驸马爷火药味十足的呵斥声。 江振本想试探定华,这些没眼力见的男男女女先后进来,他被搅得兴致全无。 那女人不知好歹也就算了,自己的人怎么也如此会坏事! 江振不好明着斥责定华,便将所有火气发在下人们身上,他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 “驸马,我们是担忧您和公主啊。”这位管家婆子跟随江振多年,江振此前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她十分委屈。 “老子叫你们滚!”江振愤怒得恨不能将这些没用的下人全部打翻在地,他不曾这样做,只因他在极力克制。 “实在是动静大,奴婢们也不想……” 不等管家婆子争辩完,江振吼道:“让你们滚,不会听人话?” “哎,我老婆子” “马大娘,咱们出去吧。”郭文龙比管家婆子会看主人眼色,管家婆子只会一味争辩,郭文龙找来一名家丁与他一道,一左一右强行将管家婆子架出婚房。 领头的郭文龙与马大娘离开后,其余府中下人也纷纷知趣离开。 待不相干的人全部消失在眼前,江振才顺过一口气来。 “火,火,着火了!啊,我怕!” 关上婚房的门,江振正筹划如何将定华身边的两个姑娘也骗出去,谁知定华开始哭喊。 原来,那不知何时从浅黛身后走出来的公主,竟碰倒角落中的铜树连盏灯台。 那铜树连盏灯台比寻常灯台大上数倍,上头本就点着一二十盏小油灯,加之地上铺有红氍毹,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长。 屋内陈设又多是木质,眼看,好好的婚房演变为火场。 “殿下,火,火,你身后。”甘棠与浅黛一前一后护着定华离开婚房,没走几步,甘棠发现定华外袍的边角沾染火苗。 “殿下,快脱了。”好在只是外袍,不曾烧到里头,浅黛赶忙和甘棠替定华脱下外袍。 “火,火,我怕!” “殿下莫怕,咱们出去便无事了。” 耳畔满是火芯炸裂的霹雳声,定华如受惊的小鹿,恐惧得又是哭喊,又是跺脚,两个宫娥不断安抚她。 “公主,你闹便闹,倒也不必将灯台推倒。” 江振开门将被他骂走的人喊回来救火,回过身,颇有抱怨之意。 甘棠与浅黛一前一后护着没了外袍的公主往外走,浅黛一手提裙摆,一手取过铜盆浇灭前头的一小团火,维护公主道:“驸马爷说的什么话,我家殿下神志不清,她并非有意推倒灯台,何苦冤枉人。” “当心!” 火势很快蔓延至窗棂,一扇支撑不住的窗子眼看快要砸下来,江振急忙跑到定华身旁,一把将定华扛在肩上,一鼓作气带着定华冲出婚房。 “坏人!坏人!放本公主下来!”定华察觉自己的双足已离开地面,她叫喊着直捶打江振的后背。 江振也顾不得肩上之人如何不愿,他总是不能让人死在新婚之夜,否则难以向宫里交差。 长公主要是死在新婚夜,那些言官定要口诛笔伐,到时他江振蓄意谋害的罪名委实难以洗脱。 “多谢驸马爷。” “多谢驸马爷救殿下。” 靠近梨花木门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果然跌落,江振所料不错。浅黛与甘棠先后从婚房中跑出后,江振头一次从她们嘴里听见“谢”字。 “主子,水来了, 水来了。” “还不快灭火。” 郭文龙不多时和家丁们提着水桶到来,江振吩咐几句后,继续扛着定华往前走。 即使定华闹腾,他也得先给定华寻个住处。 看这火势,婚房定是不可再住,堂堂公主,总不好叫她睡在露天院子。 江振的内心有两个声音在争斗,一个声音让他将肩上的女人丢到猪圈牛棚去,另一个声音则告诉他不可冲动行事。 婚房沦为火场,最终江振将定华安顿在西苑的芳芷阁中,他将定华抱在床榻上,才又赶回婚房。 他并不想将事情闹得全城皆知,因而亲自盯着家仆灭火。 待他确认完火势已被扑灭,再返回芳芷阁察看时,定华早已安睡。 折腾一场,一来他不便再吵醒定华,二来他实在也是精疲力尽,是以嘱咐宫里来的两个姑娘几句,重又转身离开。 那女人反正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天长日久,他总有机会试探。 今夜他真的累了,他得先回房好好睡一觉。 “谁又作死!给老子滚出来!” 走在连接西苑与主屋的回廊中,冷不防,江振被浇了一身冷水,气得他恨不能杀人。 “我是替你消消晦气,不识好人心。” 少顷,回廊顶上跳下一个颇有些英气的姑娘。 “我看消晦气是假,整我是真。” 看见出手之人是眼前的姑娘,江振转怒为笑。 “红蕖,敢情方才旁人忙着救火,你忙着在此布置机关?” 江振浑身从头至脚无一处不是水淋淋的,跟随他的郭文龙在他身后为他拧水,他自己则拧着衣袖上的水渍。 他今日当真是水火两重天,前脚险些被火烤熟,后脚又被淋成个水人。 想来太史令也有失手之时,今日哪里是什么黄道吉日,合该是大凶之日才是。 “她烧你的房子,你还要帮她灭火,值吗?” 沈红蕖抬头看看仍挂在梁柱上的水桶,又低头看看如落汤鸡般的江振,心头已有愧意。 只是她一向傲娇,并不会主动致歉。 江振讥笑道:“不灭火,让整个公主府都烧了不成?又或是,你想整个晟京城看我的笑话?” “我不过打抱不平,谁想让人看你的笑话。”沈红蕖挽着江振的手,要江振赶紧回书房更衣。 虽说婚房才是正屋,可即便婚房不被烧毁,江振也不可能去那处就寝,是以他在督工修缮公主府时,就命泥瓦匠将书房与后面的屋舍连通,作为他今后的卧房。 “我就是看不惯你横抱她,你扛着便是,抱什么抱。” 沈红蕖挽着江振往前走,想到心上人抱过疯女人一段路,她忍不住嘟囔。 第6章 他的随手安排,是她的处心积虑 “难怪,你是报复,我说你旧日也不爱捉弄人。” 江振解释道:“我肩膀被那疯女人咬了,疼。我连碰她都觉恶心,你以为我想抱她。” “她咬你?我去找她。” 沈红蕖欲往芳芷阁理论,江振将之拦下,“稍安勿躁,她一个疯子,你与她理论又有何用。” “我今年十七,没几年就要变成老姑娘。我爹那里不高兴着呢。”二人继续往前走,沈红蕖口气虽骄横,听者却也能明白她内心的期盼。 江振只是沉吟,也不答话,沈红蕖找补道:“你叹什么气,我没说要如何,是我爹那里。” 江振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沈红蕖,轻声慢语:“再宽限些时日可好?我自然满心想娶你,那疯女人才来,不可操之过急。” “我才不急呢。”沈红蕖也停在原地,双目盯着地砖之上的吉祥莲纹。 江振道:“我心里钦慕的是你啊,我娶那公主,是无法违抗圣令。你若不理解,世上还有谁人能理解我。” 沈红蕖不说话,江振又道:“你不急,我急,要好好谋划咱们的以后呀,我还盼着你为我生个大胖小子。” 沈红蕖的面颊泛起红潮,她羞怯道:“谁听你胡说。” 江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咳嗽连连,沈红蕖急得挽着他替他拍背,“谁与你说以后,还不快更衣去。得了风寒,我才不管你。” …… 芳芷阁是公主府内独立的一处小院,闭起院门,公主一行人勉强有个立身之地。 将府中闲杂人等遣散后,卧房内总算只有主仆三人独处。 虽可独处,也不敢随意说话,直到夜半三更,等到在门外守夜之人皆已依柱打盹,屋内三人才敢稍放松些。 “姓江的简直小人,说是公主府,全都是他的人。屋子也是他督工修葺的,难保没有藏着什么害人机关。” 视察完卧房外的情况,甘棠动作极轻地关上窗户,蹑手蹑脚走回床边。 “老贼许咱们二人陪殿下出宫,已是万幸,若连你我二人也被扣在宫里,殿下的日子更难。” 浅黛正收拾公主的嫁妆,一举一动十分轻巧,说话亦是悄声细语。 “若无你二人陪伴,我便是死在此地,也无人知晓。” 李嬅虽躺了许久,却并无睡意。 先前江振来时,她不过是装睡而已,若不装睡,今夜江振只怕还不能放过她。 正屋陈设华美,她本心并不愿意毁坏。 奈何江振不依不饶,她不得已出此下策。 以她对江振的了解,江振此人惯会做表面功夫,断不会急着要她性命,有那把火,能暂时分开也是好的。 再者,新婚之夜,定华长公主府的上空竟浓烟滚滚,此事必定会成为晟京城的奇闻异谈。 江振啊江振,你迎娶神志不清、大闹大朝会的公主,为你敬爱的陛下分忧,当真是高明。 只不过,你敬爱的陛下一向标榜自己是个仁君,且不论他心里想什么,明日早朝,论说起新婚夜的那把火,他不可能不在群臣面前问责于你。 倒要看看,这出戏,你要如何唱下去。 甘棠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悄声说道:“殿下说咱们会住在芳芷阁,果然是呢。” 李嬅的语调中含着几分不屑:“此处本就由元阳阿姊的府邸翻修而来,时间紧迫,东苑还是破败模样,其余地方,能叫他少看见我这疯子几眼的,便也只有芳芷阁。” 目前为止,有一事,李嬅还未与甘棠、浅黛提起。 其实,早在得知新帝为她与江振赐婚,且安排她们住进元阳阿姊旧宅起,她便想法子给宫外的亲信传了信。 所谓钱财能使鬼推磨,她的亲信替她找到监工的梓人,嘱咐梓人以风水为由,在靠近元阳庙之处修一处四合小院,就连院子的样式,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她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住进这芳芷阁,不过,她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殿下,奴婢扶您。”李嬅欲起身,甘棠上前搀扶,她随手拿来一个软枕放在李嬅身后。 “浅黛,过来,那些东西有什么好收拾。”李嬅招手唤浅黛。 浅黛将一只木箱子关好,长叹一口气,才走向榻边,“若是先帝在,殿下的嫁妆怎会才这么点儿。太后娘娘要还在世,知道这些个破事,还不知怎样心疼殿下。” 李嬅出嫁,从宫中带出的嫁妆本就不是长公主该有的份额,还叫火舌吞去大半,浅黛只觉心口像被什么堵了一般。 她家殿下打小养尊处优,本当幸福无忧安度一生,哪知沦落到装疯卖傻才可活下去的田地,老天爷真是捉弄人。 甘棠坐在床沿,浅黛熄灭屋内仅余下的一盏灯,才借着月光摸索到床边的圆凳上坐定。 李嬅对浅黛苦笑道:“比之寻常女子,这些已算丰厚。再者所嫁非所爱,有什么意思。” 甘棠抱怨道:“哪里配得上长公主的身份。” “好了,不说这个。”李嬅对自己无望的婚姻并无兴趣,她心里根本不在乎嫁妆多少。 “殿下,秦家男儿,未必都死了。”说出这番话时,浅黛自己也觉心虚。 秦家之事是殿下心头难以抚平的伤痛,她分明再三告诫自己不可在殿下面前提起,哪知想到殿下的亲事,想到那个本该是殿下的如意郎君的男子,她就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秦家是三朝重臣,得上天庇佑,便是阿城,我尚未见过尸首,便”话未说完,李嬅眼中已噙着泪。 然则,她不许泪珠流出眼眶,很快用衣袖将之拂去。 “殿下,咱们三人自小一处长大,说句不敬的,你年岁最小,我们都将你当作小妹。在我们面前,你想哭便哭。” 凌乱发丝掩不住李嬅的姣好容颜,她哀伤的美目分外惹人怜爱,致使身边人也不免伤感。 “是呀殿下,在我们面前都拘着,就见外了。”甘棠亦是泫然欲泣,她将自己的手搭在定华的手上,满眼心疼。 “多谢两位阿姊。” 李嬅终究不曾让晶莹之物落下,千言万语,归于一个“谢”字。 自小随侍在身旁的人虽多,除却死去的奶娘,李嬅也就与浅黛、甘棠、巧屏三个婢女最亲近,她并不避讳唤浅黛与甘棠一声阿姊。 听见这声阿姊,甘棠与浅黛十分感动。姑娘们的手交叠在一处,给予彼此前行的勇气。 姑娘们都止了泪,甘棠才回忆起正事,提醒道:“殿下不知,姓江的离开芳芷阁时,婢子听见他与家丁说话,说什么让殿下死了太痛快,最好生不如死。” “嘴长在他身上,随他说。”李嬅无奈一笑。 “先帝驾崩,我们派出多少人也找不到殿下,谁也没想到殿下在姓江的手里,后来听殿下说,我们才知他竟把殿下囚在水牢。” 甘棠说好不哭,终究又克制不住地悄声哽咽起来:“那个姓江的简直混蛋,他就不是个人。分明是他自己脚踏几只船伤透巧屏的心,听见巧屏死,他又装什么情圣,发疯似的折磨殿下,美其名曰为心上人报仇。” 李嬅用手帕为甘棠擦干泪痕,“好了,日后咱们都不许再提起巧屏,她还活着的事,绝不可传到江振耳朵里。江振辜负巧屏在先,他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巧屏母子。” 甘棠情绪稍缓和些,浅黛才问:“殿下,您要一直如此下去吗?” “我还不想死,不装疯卖傻,可怎么办呢。” 李嬅浅笑,笑容中夹杂苦涩:“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们定要为我保守秘密啊。” “殿下放心,我二人谁要是敢背叛殿下,不得好死。”两个宫女齐声发誓。 …… 于李嬅而言,出宫后的第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说上几句话,甘棠与浅黛都各自歇息去了,李嬅则彻夜睁着双眼,凝望月色下的帷幔,愁绪万千。 在宫中,她处处受掣肘,一举一动总有人监视,原先随侍她的宫娥太监也大多被新帝发落各处,她差不多是孤立无援的。 元日时她闯入麟德殿,原本是刻意惹新帝动怒,促使新帝将她赶出宫去。 新帝此人格外虚伪,她以为,为堵住悠悠众口,新帝有九成可能将疯公主发落到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也好,什么庄子也好,总之,只要能放她出宫,只要不在新帝眼皮子底下,她行事总会比在宫中便宜。 熟料,新帝这老匹夫居然颁下一道圣旨,将她嫁给江振。 那老匹夫,居然将她嫁给那个囚禁过她、折辱过她,甚至可能是害死他父皇的帮凶的男人。 三年前父皇还在时,听闻秦家谋反,她无论如何也不信,她那时被感情冲昏头脑,竟瞒着父皇离宫,决意前往北境,亲眼看见秦家的境况。 也就是在那时,她不慎跳入江振设下的圈套,沦为阶下囚。 那不见天日、阴冷至极的水牢,那到处都是虫鼠的柴房、那看不到希望的黑暗,绝望窒息。 江振就那样折磨她数月,又不许她吃饱一顿饭,又不许她饿死,将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后来,那篡权的畜生霸占母后,母后总是冷面相待,那畜生便勒令金吾卫必须寻到定华长公主。 而江振为讨那畜生的好,又演一出好戏,说什么长公主是从山匪手里救回来的。 那时候,若非母后心里念着女儿,她这个长公主,不知还要被江振囚禁到何时。 江振可怕,那位登上皇位的畜生更是叫人恶心。 他一早就明白手下如何折磨昔日的皇太女,然则他表面上对以山匪为替罪羊的弥天大谎深信不疑,暗地里则默许手下的行径。 新帝的小人心思,其实猜也能猜到几分。 高祖总共育有三子,他正好排名第三,是唯一的庶子。 他大哥晟太宗能征善战,治国有方,堪称一代明君,可惜只做了十年皇帝,就因旧日箭伤驾崩于甘露殿。 大哥定下的继承人早夭,所以二哥晟文宗继位。二哥又是个久病缠身的,因此,只要二哥驾崩,且二哥的子嗣也消失在这世上,他这个高祖第三子就可以轻而易举成为新的大晟君主。 他起初就知道江振囚禁皇太女,却无所作为,无非是因为他即将夺取他二皇兄的性命。 他的二皇兄驾崩后,本该继任大统的皇太女却迟迟不见踪影,国不可一日无主,他就找几个能人伪造一道遗诏。紧接着,他就可以遵循兄终弟及之法,顺理成章登基称帝。 李嵩那爱做戏的性子,不止一回令李嬅好笑。 回宫后李嬅听宫人私下议论,才知晓李嵩在百官面前做过好一场戏。 那老匹夫分明已有所谓遗诏在手,却偏偏拒不继位,说什么他不敢觊觎皇位,硬是推诿三日,才“勉为其难”穿上龙袍。 哪里有什么勉为其难,老匹夫不过就是继续维持他所谓贤能谦恭之形象,好叫那些与他一般有狼子野心之徒寻不到作乱借口。 他果然是贤能得很,向来装得节俭恭谦,安分守己,私下却早已将手伸进宫城守卫、六部上下。 至于他后来敢为她的嘉贵妃寻找女儿,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新帝。 即便昔日的皇太女回宫,兵权在他手上,主动权亦在他手上,他又有何惧。 为何皇太女在最该站出来主持大局之时迟迟不现身,为何皇太女会被区区几个山匪困住,为何官军分明早早开始寻找皇太女,而皇太女却在没了皇太女的封号,且轻易无法动摇新帝地位之时才回到人们的视线中,种种疑问联系起来,有心人并不难猜出其中玄机。 奈何,奈何,奈何。 新帝是如何对待自己,桩桩件件,李嬅记忆尤深。 新帝将她接回宫,可并非是让她回宫享福。 老匹夫一面说着要讨嘉贵妃欢喜,一面也不知想出多少毒计。 才称帝之时,老匹夫还急于寻找传国玉玺,她总是缄口不言,耗了将近一年,老匹夫好似就不那么执着了。他大概是想着:找不到便找不到吧,反正自己的地位无可撼动。 在宫中,毒汤、毒菜、毒茶、暗箭、毒针,李嬅属实也是没少见。能从新帝手下活下来,也亏得她足够谨慎、足够命大。 可笑她身为长公主,却不得不装疯卖傻度日,以此打消新帝的杀心。 可笑她一个受到如皇太子般教养的公主,到头来在权势之争中保不住想保护的人,可笑她人都“疯”了,却还要被逼出嫁。 可笑面对与自己一齐长大的甘棠与浅黛,她如今也无法完全敞开心扉了。 自她被江振囚入水牢,她与她们就再未见面,直到她要出嫁的前夕,她二人才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二人太过熟悉她,她是无法瞒过她们的,所以她索性坦白自己并没有真的神志不清。 她告诉她们: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得不装疯卖傻。 至于还想她如年少时一般与她们无话不谈,那是不可能的。 据甘棠与浅黛的说法,她二人苦苦哀求皇后,因此皇后允准她们回到长公主身边服侍。 事实果真如此吗?她多想相信那是真的,她很不愿糟蹋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可是,如今她一步也走错不得,她不敢赌,更不能赌。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这“疯”,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这般的日子或许持续数月,或许持续数年,或许没有尽头,这已然无所谓了。 再艰难,她也要活下去。 毕竟,有人弑她父、辱她母,这笔账,迟早要了清。 第7章 与医士做交易 清早,阳光透过窗棂溜进芳芷阁,又温柔落在白皙脸庞之上,被唤醒的姑娘浅浅抬眸,慢慢适应光线。 正恍惚间,姑娘惊觉自己身处陌生之地。 头顶的锦帐不是熟悉的缃色,而是藕荷色,床头,摸不到皇祖母缝制的布偶,也触不到自己喜欢拨弄的那串铃铛。再偏头张望,案上没有梓木琴,墙上没有熟悉的绢画。 “我在哪!” “殿下,你醒了,婢子在这,婢子在这。” 浅黛端着花瓶进来,正好撞见公主的惊诧神色,她只当公主才做过噩梦,她将花瓶放在窗下的花几上,快步走至床前将公主抱在怀里。 “哎呀,殿下醒了!”浅黛前脚刚回,甘棠后脚便提着茶壶进来,瞧见公主心神不安,她匆忙寻香炉点安神香。 不多时,安神香起到应有作用,李嬅的心绪渐渐平复,她在浅黛怀中说笑道:“有时我也分不清自己真疯假疯。再过些日子,没准我连你们也不认得了。” “殿下就是风趣,连我们都不认得,还了得。”唯恐走漏话音,浅黛如昨夜般与公主细细私语。 浅黛说完,甘棠悄声接话道:“就是就是,殿下你好好的,莫要胡思乱想。” “咱们一起长大,如今还能在一处,真好。”李嬅看了看抱着她的浅黛,又看了看甘棠,唇角弯起极好看的弧度。 “殿下,如今您孤苦无依,我们定会好好护着您。”浅黛道。 “果真么?” 浅黛有所犹豫,一时不答话,李嬅又将问题抛向甘棠:“比如我是假疯,你们可曾告诉过别人?” “殿下明鉴,我二人对殿下一心一意,殿下不想旁人知晓的,我二人定不会多言一字,否则,天诛地灭。” 李嬅感觉怀抱自己的人松了手,她抬眸看去,浅黛与甘棠已先后跪在她床前,颇有要发毒誓的架势。 “好了好了,与你们玩笑而已,我难道还信不过你们吗?” 李嬅左手手腕的簪珥手钏已多出一颗银珠,李嬅略转着手钏玩了玩,随后她往前挪了些,扶起低着头、一脸视死如归相的甘棠与浅黛。 “快起来,可别叫外头听见。” “殿下,方才婢子去瞧,外头的守卫,一个也没了。”起身后,浅黛回禀道。 “哦?”李嬅神色微变。 “婢子也不知缘由。” 浅黛顿了顿,又道:“殿下,芳芷阁虽暂时安静,府里其他处所还是随处可见侍卫。” “这原就是可以想见之事。” 李嬅重新半躺在床上,语气又是淡淡的,倒给两个宫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感。 说完侍卫之事,李嬅懒懒的,不再说什么话,两个宫女便各自分开收拾从宫中带出的行装。 李嬅就如此凝视着床尾随风轻舞的锦帐,打发时光。 半躺在床上,她看似是摩挲衣袖,实际上,她是思量着被衣袖掩住的手钏。 …… “往常你只取药,如今要改取毒药?” 夜深人静,衣着朴素、气质儒雅的医士将盛放药粉的精雕特制银珠不留痕迹地串入手钏后,小心将手钏放在柜台上。 “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并不该多问。” 头戴宽大帽子、身着黑色斗篷的姑娘从柜台上拿起手钏仔细瞧了瞧,随后将其戴回手腕。 “只问一次。”医士的声音如他的长相一般清雅。 “你若执意破了咱们间的规矩,从此,我再不踏足你的医馆。”姑娘将报酬放在柜台上,似笑非笑。 姑娘正要离开,医士道:“就不能放下吗?自古政变,鲜少有不流血的。” “在你看来只是政变,在我这里,是家破人亡。你不会明白眼睁睁看着母亲为自己而死是如何的痛苦。”姑娘面向医馆大门停下,并未转身。 医士又问道:“你可知你要扳倒的是谁?” “你最好勿要多言,否则,我答应你的事便不再作数。” 姑娘回身留下一个决绝的神情,旋即离开。 …… “浅黛,你到园子里逛过?” 从记忆中抽身后,李嬅斜倚软枕坐在床上,转头看见花几上插满月季的瓷瓶,她问道。 “回殿下的话,婢子今晨确实是去探路。 浅黛将首饰一一清点好,回到李嬅床边,说道:“昨夜那把火将婚房烧得不成样子,往后,咱们要在芳芷阁长住。姓江的有间不小的书房,他平日就住在那处,书房与芳芷阁相隔很远,他若不主动来,殿下可少见他几回。” “对了,沈府大小姐沈红蕖与姓江的有来往,婢子听下人议论,说沈红蕖满心想嫁给姓江的,结果让公主占去正室之位。”浅黛又道。 “何人议论?”李嬅面露鄙夷之色。 “婢子以替殿下摘时令花卉为名探查,听见花园里洒扫的几个小丫头说话,留心听了一耳朵。”浅黛据实答话。 “着急换主母?”李嬅讪笑,“有意思。” “那些人真是嘴碎,咱们殿下才不稀罕嫁给那姓江的。”甘棠听完浅黛的话,不禁嘲弄。 甘棠主动接话茬,李嬅转而笑问:“甘棠,你呢?” 甘棠尴尬一笑,“殿下,我就是先熟悉芳芷阁到庖厨的路。” 李嬅认同道:“自是要熟悉,日后咱们的饮食也要当心。” 甘棠连连颔首,“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咱们在庖厨得有可靠的人,最怕那江振使坏。” 李嬅轻叹,“近些时日他不敢下毒。我一旦有事,司徒大人他们那班老臣绝不会善罢甘休。宫里那老匹夫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一个杀人凶手,江振不傻。” 既提到饮食,李嬅出言道:“不单是饮食,江振不会动我,江振的政敌却会,平日吃穿用度该谨慎。” 甘棠不解,“殿下此话怎讲?” “凡是臣子,大多以做主上心腹为荣,又有多少臣子甘愿一辈子平庸,不想着往上爬呢?” 李嬅伸个懒腰,仍是含笑为甘棠解答:“帝王乃是天下人的主上,能得帝王重用,合族荣耀。可要紧的位子就那么几个,不将旁人拉下来,自己可怎么补上呢。” “婢子明白了,殿下是怕有人往公主府投毒,事后嫁祸姓江的。”甘棠也算有些悟性,很快就明白过来。 “只此一条性命,如何敢不爱惜,府里的下人,也请你们多留意。” 李嬅无奈一笑,“江振固然得老匹夫重用,但老匹夫是个极会计较得失之人。” 既已解释清楚,浅黛与甘棠颔首领命,浅黛含笑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全,有些事,奴婢们也有所疏忽。” 浅黛双眸一转,已有了主意:“此处名为公主府,实则是他江振一手打造,婢子找机会再探探可藏有机关,免得” “嘘!” 浅黛话未说完,李嬅已将食指放在唇边。 屋外传来声响,像是什么物件碎在地上。 门窗紧闭,三人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除非世间果然有千里耳,否则不可能被人听见。 方才传来的,究竟是什么声音? “交给婢子们。” 李嬅不再说话,她只需指指脸颊,两个宫娥就明白她的意思。 江振就是自己不来,也会派人来服侍,这时候命宫娥打水,李嬅一则是为了稍后便宜行事,二则,也是让宫娥去瞧瞧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昨夜的管家么,有何贵干?” 甘棠离开寝屋走了没几步,便看见马管家迎面而来。 马管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个子算不得高,身材丰腴,衣着整齐,并不邋遢,半黑半白的发丝间还插着几朵花簪。 马管家笑脸相迎,“姑娘,你是公主的人,身份贵重,我叫马翠翠,是府里的副管家,日后你直呼名字便是。” “你年纪大,我是小辈,还是叫马管家的好。”甘棠亦是逢场作笑。 甘棠想先探探江振的动向,问道:“马管家,可知驸马在何处,他何时来芳芷阁看望公主?” 马翠翠笑答:“驸马爷到宫里去了,他事务繁忙,出门前交代不必等他用晚饭,估摸着太阳落山方能归来。” “新婚第二日便不陪殿下用晚膳,好大的面子。” 第8章 摸清公主府 得知江振不在府里,甘棠直入正题:“方才是什么碎了?” “哟,姑娘好耳力,都是那几个不争气的小丫头,让她们端几盆盆景来给公主赏看,她们竟有本事将花盆给端碎,没用得很。才刚我还把她们狠狠骂一顿。” 甘棠顺着马翠翠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并排站着六个丫鬟,她们个个脸上通红,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还淌眼抹泪。 “原是如此。” 甘棠嗔怪道:“下头的人不会做事,是要管教。殿下有恙,好容易才安睡,这回被没长眼的弄醒,我看谁去伺候。” “你们看看你们做的好事,搅了殿下的好梦,还不快进去谢罪!” 甘棠的话语虽委婉,马翠翠却也知道芳芷阁的公主殿下是个疯子,疯子睡着,府里便安宁,疯子要是醒来,府里的家丁丫鬟少不得要受折腾。 她心里是真有气,这几个不会做事的小丫头片子,真该全部发卖! 管家怒目圆瞪,才被训过一顿的丫鬟们挨个往前挪步,甘棠摆摆手,“我要去打水,没工夫与你们闲扯,你们自个儿好生反省就是,进去也是吓着殿下。” 犯事的丫鬟们原打算硬着头皮进去见公主,不得公主原谅,管家不会放过她们。可此时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又不许她们进去,她们倍觉为难。 “姑娘留步,这几个原就是这府里的人,也是要伺候公主的,也该让她们去领罪。”甘棠大摇大摆往前走,马翠翠拦在甘棠身前,满脸堆笑。 甘棠斜睨一眼马翠翠,“府里的人?这几个究竟是粗使丫头,还是进内室伺候的?” “这”马翠翠犹豫片刻,赔笑道:“不管粗使细使,都是伺候公主与驸马的丫鬟,并无多大分别。” “笑话,哪里就没有分别!” 甘棠口气凛然:“昨儿事多,又走水,我与你也没细细商量。你这管家心里要有公主,今儿,便将日后在芳芷阁当差的下人全找来。我家公主虽抱恙,到底身份尊贵,服侍她的人,哪些人做粗活,哪些人做细活,哪些人贴身伺候,哪些人无权进内室,都要一五一十当着她面说明白。” 马翠翠心内暗叹宫里来的大宫女果然与众不同,嘴上说道:“姑娘,老身也懂规矩,这些事交予老身便是,不必烦扰公主。” 马翠翠指着那六个被训过一遭的丫鬟,又道:“这几个丫头,姑娘若不喜欢,老身定找好的来,好叫姑娘满意。外头洒扫的事,老身也会料理好,管保将芳芷阁打理得妥妥当当。” “我的话,您是不愿听?您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对公主不敬?” 甘棠的话斩钉截铁,马翠翠的双瞳吓得齐齐放大,她解释道:“姑娘言重,老身不敢不尊重您,对公主,更是敬重得五体投地,便是叫老身跪着服侍公主,老身也千百个愿意。” “甘棠,你磨蹭什么,打个水半晌也不回来。”甘棠与马翠翠正说着,浅黛已从内屋走出来提醒。 “知道了,这就来。”甘棠回头答复站在门口的浅黛。 “过午,公主会在门前月台上等你,你只按我说的做便是。” 浅黛听完甘棠的答复便掀门帘进内室去了,甘棠也留下一句话,丝毫不给人辩解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去打水,芳芷阁院子里徒留马翠翠与六个丫鬟在原地回想。 “人都疯了,报给她听,她能明白?” “还不是报给跟她的宫女听。” 马翠翠在原地自言自语,站在最边上的丫鬟不由自主接话,马翠翠立时啐她:“丹儿,哪有你插话的份!都是你个小蹄子,叫你送两盆香花槐来,你还将花盆给老娘抬碎,真有你的。” 马翠翠看见路旁那破碎的陶盆与倒地的花树便来气,说着便要拧丹儿的耳朵,“你们小丫头片子抬不动,不会找几个男人来,这回还要换盆,老娘告诉你,买盆的钱就从你的月钱扣!” 马翠翠拧得用力,丹儿受不住便要躲,求饶道:“大娘,你就饶了我吧,我也想找来着,芳芷阁原本闲置着,就没配男丁,去正院找人,那些懒汉又推说芳芷阁不该他们管,谁也不来。我求他们,他们说昨夜才因那疯妇折腾一宿,此后凡是那疯妇的事,他们一概不管。” 马翠翠松开手,骂道:“我呸!把他们懒的,老身亲自去,看他们来不来!” …… 甘棠打来水,正要给公主洗脸,谁知公主十分淘气,披头散发便跑到院子里,嘴里直叫着天上的仙女不需洗脸。 但见甘棠将浸过水的帕子往公主脸上送,公主抢过来便丢弃在地。 芳芷阁有道独立的门,眼看公主疯跑出那门,甘棠与浅黛将公主团团围住,二人又是劝又是哄,好一通折腾,用屋里有好吃的这个借口才将公主骗回去。 公主疯跑之时,马管家恰好找来两个府丁为倒地的那株香花槐换盆,两个府丁一面干活,一面偏着头说悄悄话。 他们说的内容,无非也就是惋惜美人成了疯子,以及祈祷这疯子以后安分些,千万别再放火带累人。 六个婢女此时只剩丹儿与另外一位,她们负责清扫掉落的泥土,二人面面相觑。 疯子可不好伺候,日后管家千万别把她们分在芳芷阁。 至于马管家,甘棠与浅黛拦着疯跑的公主时,她亦出了一份力。 这是她第二回见到成为她名义上的主母的女子,她心里十分纠结。 到底派多少人到芳芷阁服侍好呢,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来呢? 昨夜在芳芷阁守夜的是驸马派的人,那几个小子是驸马的贴身侍卫,今早鸡鸣时便上正院去了。 驸马也没吩咐往后哪些人固定在芳芷阁服侍,若是由自己安排,该怎样安排才好? …… 将公主带回寝屋后,甘棠与浅黛便为公主梳洗打扮,她们替公主梳了牡丹髻、施上脂粉、画眉、点口脂,又为公主穿上浅红牡丹满绣襦裙、戴上明月珰、珍珠璎珞、将公主打扮得贵气十足。 江振父母早逝,在晟京也并无亲属,嫁他,可以免了晨昏定省这些杂事,再者定华长公主是晟京出了名的疯子,可少去许多规矩。 如此也正合公主意愿,公主甚至不愿多看江振一眼,更勿说要她受江家亲戚评头论足。 第9章 记忆中的少年 “弄散些吧,将头发盘起来,倒不像我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李嬅只觉陌生。 在大晟,未出阁女子的发型皆是半散半束,而女子一旦成婚,就该将头发全盘起来,方合规矩。 李嬅,不想盘发。 她年逾二十,在晟京可算得是老姑娘,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盘发的模样,她也曾幻想过成为所爱之人的妻子。 奈何,奈何。 玉兰花一年一年开,赏花的人,却未必能年年相同。 一切,大概都回不去了。 浅黛从妆奁中取来一枝典雅的桃红绢花插在公主发间,她目视铜镜中的公主,温柔说道:“殿下,盘上吧,新娘子就该如此装扮,着红色,能压江振留下的晦气。” “一个疯子,还能压住什么。”菱花铜镜中,公主脸上现出自嘲的笑颜。 “殿下,老身替您送早膳来了。” “就来。” 彼时甘棠正为公主倒茶,听见门外有动静,她看向公主,公主洽好也凝视着她。 公主对甘棠道:“不许任何人进来。” “明白。” 甘棠点点头,随即转身开门。 “马管家来了,怎么是您老送早膳来?” 甘棠打开寝屋的门,马翠翠欲往里走,甘棠刻意站在门槛前,马翠翠往里探头,甘棠略微歪斜身子拦住马翠翠的视线。 屋内阁着屏风,进不去,也见不着屏风后的公主,马翠翠不再自讨没趣。 她捧着呈有早膳的漆盘端正站好,赔笑道:“姑娘说要将人点给公主瞧,才可差人进去伺候,何况这是公主在府内的头一顿早膳,理应由老身来送方合宜。” “是何物?”甘棠看向漆盘中的柔白玉碗,问道。 “这是银耳莲子羹,怕凉了,就盖上盖子。” 顿了顿,马翠翠陪笑道:“也不知公主爱吃什么膳食,便做了清甜的来,姑娘看,是否让老身替公主送进去。” 甘棠伸手接漆盘,“给我吧。” 马翠翠不舍放手,漆盘便僵持在她与甘棠中间:“姑娘,老身毕竟是府里的管家,今日是公主嫁进来的头一日,老身应当进去拜见的。” “此处叫长公主府,可不姓江,烦请留心措辞。” 甘棠的手仍放在漆盘两侧,她亦不松手,“稍后领着来芳芷阁伺候的人在石阶下候着,自有你能拜见的时候。何况,方才不是见过?” “方才公主急躁,老身未有机会好好与公主说上一句话。”马翠翠以为当先进去拜见公主方能显出她的管家地位。 甘棠面上虽笑意盈盈,话里却有质问之意:“听府里其他丫鬟叫你马大娘,我也唤你一声马大娘。马大娘,殿下才到陌生之地,还需适应,方才才那么着,我与浅黛姐姐才哄好,你贸然进去,殿下再往外跑,你自己追?” “也罢,姑娘如此说,老身不进去便是,稍后烦劳姑娘请公主出来。” 想起疯子方才疯跑的模样,马翠翠便头皮发麻,进去拜见的欲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殿下,是银耳莲子羹,你身子弱,多少吃些。”甘棠端着漆盘回来时,李嬅仍坐在铜镜前出神地想着,浅黛则在铺床。 “你们分食便是,我没胃口。” 李嬅甚至不曾回过身看一眼,她的声音慵懒而沮丧。 “她们没做手脚,殿下再没胃口也不可绝食,身子骨若是越发差了,谈何日后。” 用银针试过,见银针不曾改变颜色,甘棠劝解道。 “殿下,您可千万吃些,听闻南方陆续有郡县发大水,灾民纷纷往北逃难,宫里那位安顿不好灾民,有好戏看。” 浅黛将玉碗捧到公主面前,她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显:新帝的龙椅未必坐得安稳,公主要养好身子。 “兰兰,栽种这些粮食并不容易,你是没挨过饿,这世间,有多少人想吃饱饭却吃不上,饿死的大有人在。” 听完浅黛的话语,除却心疼被迫离开家乡的灾民外,蓦然间,记忆中的少年也浮现在李嬅眼前。 那少年曾吃过许多苦,因而极其爱惜粮食。 往昔,每每与那少年到坊间食肆去,她随意吃两口就放下碗箸,少年便会与她说些谁也不曾对她说过的话。 多年未曾相见,往日的少年郎大概也不再稚嫩。 他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他,还活着吗? 他幼时流落于乡野,历尽磨难才寻回京中家人,谁知没几年却又罹难。 …… 大晟南境,奈州,石安县 天色暗沉,密布的乌云像要坠落下来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风愈发紧了,县衙后院,狂风将纸糊的窗户吹开,久病未愈的男子绕过胡乱翻飞的竹帘,重新关上窗户。 单薄的窗纸已然奈何不得愈发猛烈的风,边角渐渐被掀起,风裹挟着雨水打在男子身上,男子不禁打个寒颤。 “木羽哥哥,你快回去躺着,我来。” 一个少女小跑着来到男人所在的屋舍,看见男子站在窗边,她弯腰喘一口气,又朝窗边跑去。 少女名叫安月,不过十二岁,正是县令之女,她有一双大大的杏眼,此时杏眼中尽是慌乱与不安。 “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有等着你们服侍的道理。” 安月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丫鬟,小丫鬟手里有窗纸与浆糊,木羽接过窗纸与浆糊,自己裱糊起来。 “木羽哥哥,你身上还有伤,别穿得这样单薄。” 安月只齐木羽的腰高,她自知自己个头不高,便也不再争着修补窗户,她从衣杆上取来外衫,替上半身只穿有单薄里衣的木羽披上。 “木羽哥哥,你今日伤口还疼吗?你可不知,我和娘亲从外祖家回来时在路上捡到你,你满身是血,可吓人了。” 安月站在木羽身后,时而抬头看看木羽如何修补窗户,时而又担心木羽抬高手臂的动作会致使背上结痂不久的伤口重新裂开。 “些许小伤,不碍事,多谢你们一家。” 木羽的背上有刀伤,手上也有箭伤,糊窗纸时,伤口有灼热的疼痛感。只是,身上的疼痛比起心里的疼痛要好上许多。 “有什么好谢的,是你命大。你不知道,车夫说路上有个人,我们看见你,你满身血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我和娘亲只敢坐在马车上,不敢靠近,等到我娘亲叫车夫继续赶路,你居然开口说话了。” 回忆起与木羽的初见,安月觉得好似就在眼前。 第10章 死里逃生后再遇洪流 “雨点子一时比一时大,大人何时回来?” “堤坝也不知修好没有,安月,你可有消息?” 木羽连问几句都没听见安月的回应,他转回身,看见安月的眼睛噙着泪。 “安月妹妹,怎么了?”木羽将用具放在桌上,弯下腰,怜悯地注视着安月。 多年前,有个小姑娘也总是这般泪眼婆娑。 那小姑娘因着没让祖母在阖眼前看见并蒂菡萏,自责不已。 她以为是自己害死祖母,她以为要是能让祖母看一眼并蒂菡萏,祖母便不会离开她。 那姑娘啊,明明最是天资聪颖,偏偏又在生死之事上如此执拗。 其实,姑娘的祖母并非真的想看并蒂莲,老人家只是怕自己离世时的模样会吓到孙女,才故意将孙女支开。 老人家的本意,无非是希望孙女记忆里的祖母,永远慈爱美好。 那姑娘啊,在祖母离世后总是闷闷不乐,不喜说话,不喜与人来往,而他与她正是在那时相遇。 “木羽哥哥,我,我怕。” 木羽耐心等待,安月越想越伤心,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也终于开口。 “你怕什么?” 想到雨势,想到堤坝,木羽已有预感,他希望事情并不是他所不希望的那般。 “石安县每几年便要发一回大水,我张叔说上一任知县就是被大水卷了去,连尸骨也寻不到,我怕。” 安月几乎泣不成声:“我,我和娘亲说,她说我胡思乱想,可是爹爹迟迟不回来。” “你别怕,安大人是好人,上天会保佑他。”木羽自己心里也没底,可他不得不强作镇定。 他自北境一路被追杀,不得已逃到南方,是安家人收留他,给他容身之所。 安大人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更是他的恩公,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安大人出事。 “衙门只剩两个差役,他们要留下来守衙门,我去将你爹爹带回来。”少女担忧父亲之心,木羽深有体会,他做不到干等着,他要赶往大坝。 “月儿,你乱说什么。”木羽话音将落,安大人的夫人便进来了,她的脸色很是憔悴,显然是担忧所致。 “木公子,你别听这丫头胡说,你大病未愈,歇着才是。”安夫人尽力逼着自己笑,可仍是难掩她内心的哀伤。 “夫人,这些日子承蒙关照,我已好了,这就出城。” 安夫人出于客气,自是阻拦的,然而木羽并不改变主意。 他穿好外衫,取下挂在墙上的斗笠与蓑衣,又到马厩借了匹马,冒雨出城。 鸡鸣时分出门时,安大人只留下两个差役,他几乎领着县衙中的所有差役随行,可现下已是正午,并不见半个人影归来,连个送信的也没有,实在叫人不能不忧心。 这是一场暴风雨,梓桐山与栎山本是紧挨的两座山,雨水冲刷之下,松软的泥土裹挟着山石滚落,山下的房舍尽数被摧毁。 若非早有预感的知县提前几日便派人将山下的百姓全部带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定会被山土掩埋,失去性命。 不单是落石落土,石安县外有条石安河,雨势大且又久久不停,石安河水位猛涨,加之山间而来的山洪汇入,原本温润的河水变作恶魔,淹没河岸百亩良田。 洪水肆虐,时不时翻腾起巨浪,似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泥龙,很快便要朝石安县城冲杀而来。 木羽赶到城外时,天落瓢泼大雨,狂风摄人心魄,县衙官兵正领着河工与百姓们抢修堤坝。 人们有的带着斗笠,有的连斗笠也不戴,来来回回奔波,尽可能将物资运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尽可能补救可以补救之处。 “张主簿!” “张主簿!” 木羽在混杂的人群中寻了许久才看见一个黑衫男子,他赶紧将之叫住。 尽管带着斗笠,张主簿还是被雨水迷了眼,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停在原地转回身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在来来往往的河工中看见一个白衣男子,他大声道:“木羽公子,你怎么到这来了?” 木羽一面走近张主簿,一面大声道:“主簿大人,河堤修得如何?安大人在何处?” 雨水顺风倾斜打在张主簿脸上,张主簿苦着脸用衣袖擦去雨水,“河堤塌了个口子,还在抢修,大人在那头棚子里。” “塌了个口子?” 木羽已走到张主簿面前,他作揖道:“烦请主簿领在下见大人一面。” 隔得有些远,加之人群混杂,木羽看不到张主簿说的棚子,他只能请张主簿带他去。 “我这里还要盯着人将没塌的堤坝加固加固,也罢,先领你去。” 不多时,张主簿带着木羽走到地方,然而棚内空余桌椅,并无安大人的影子。 “大人呢,怎么帐篷内无人?”张主簿的好奇不亚于木羽,他拉住拉着一车石头往前走的衙役,问道。 “大人在下头。” 上身光着膀子的衙役指了指,木羽终于看见堤坝塌陷之处。 塌陷处已填了不少沙包、大石块,然而远远还不足以抵挡浑浊的洪流。 听完衙役的话,张主簿着急地质问:“你们怎么不拦着?” “拦了,有几个河工罢工,大人说不可放弃县城,逃跑不如全力以赴,大人说他要与我们同甘共苦,他也扛沙袋去了。”这名衙役说话的语气,尽显他对安大人的敬仰。 “木羽公子啊,我说” “咿?人呢?” 张主簿正要与木羽说话,却发觉木羽早不在原处,他四处寻找,才看见木羽也扛起沙袋往塌陷处走去。 一时间,张主簿有些佩服安大人的这位客人。 客人的一袭白衣在泥泞混沌之地早已污浊不堪,听说他身上还有伤,可他仍是如此坚毅,他是位好汉。 决口之处,木羽很快找到安大人,木羽如普通河工般干活,安大人很是感动。 有如木羽这般的无数年轻人在,安大人相信他们石安县能够力挽狂澜。 “快救大人!快救大人!” 雨势不减,风雨声中很快混进惊呼声。 河水冲击之下,有的沙袋并不能起到堵截作用,反而漂浮在河面上,安大人泡在河水中,尝试着用身体将那沙袋按压下去。 但,安大人并不魁梧的身躯哪里是河水的对手,咆哮的河水将他卷入自身,推着他往前。 从河岸上看,安大人露出河面的身形越来越少,渐渐看不见脑袋。 安大人是石安县的主心骨,值此洪灾之际,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安大人,同一时间,几名会游水的河工、衙役自发解救安大人。 木羽亦不例外,他游得分外拼命。 他原本姓秦,他与父兄镇守北境多年,为保北境安宁付出良多,可约莫四年前,他们秦家被构陷为谋反,父亲在钦差逼迫下饮尽御赐毒酒向朝廷表忠心,大哥则遭埋伏惨死于珞兮山谷,他也长年累月被各路人马追杀。 若非他福大命大逃到南方,且又得安知县一家照料,他早不知死过几回。 如今他孑然一身,所能失去的并不多。 安大人是他的恩人,若眼睁睁看着安大人出事,他此生都不能宽宥自己。 第11章 疯子也不好欺负 公主用午膳,管家马翠翠仍是亲自送至公主居所,甘棠如早晨般拦她,她也不再执着进内室,待到估摸着公主睡过午觉,她才挑选好芳芷阁听差的人手,领头在廊下院子里候着。 然则等候许久,公主并未从卧房中走出来。 房门紧闭,贸然闯入必要得个惊扰公主的罪名,再者公主受惊又要疯跑作乱,想象到种种后果,马翠翠实在也没胆量推开那扇门。 正值夏日,灼灼似火的骄阳照在头顶,照得人烦躁不安。 同是烦躁,位分低下的小厮丫头们只敢默默在心中表达不满,如马翠翠这般的管家则是明目张胆骂出声来:“这叫什么事,我说疯子能听懂什么,那宫女儿非是要我当着疯子的面点一遍人。逞什么威风。新帝即位,哪还有什么皇太女!哪家皇太女是疯子!都说在宫里服侍主子的人个个精明,老娘看可未必。疯都疯了,不饿死她就是,哪里还能和往日一般伺候。” 马副管家本就身宽体胖,她比旁人更易出汗些,她的里衣已然湿哒哒黏在身上,黏腻感致使她愈加烦躁不安。 这时,朝芳芷阁走来的古大管家看着那肥胖身躯骂骂咧咧、扶腰猛扇蒲扇的模样,不禁失笑。 听见笑声,瞅见古大管家戏谑的嘴脸,马翠翠就明白对方没安好心,啐道:“古俊生,你以为你叫这么个名字就是真俊呐?人人看见你都喜欢得不得了?你笑话谁呐你!” “哟,嘴长在我身上,我笑,碍着你什么事?” 古俊生走到马翠翠身旁便停下脚步,嘲弄道:“还当你多会办事儿,瞧你这模样,站了好一会儿了吧,怎么,里头的人不搭理你?” “谁说不搭理老娘,老娘,”叫死对头目睹自己的狼狈模样,马翠翠心里有气,可惜一时半刻她却想不出措辞辩解。 丹儿上前替马翠翠说话:“总管可怪不得马大娘,请了多次,里头的人只是让等着,再问要等到何时,那个叫甘棠的姐姐就呲人,说催主子就是不懂规矩。” “甘棠是?”古俊生疑惑地看向丹儿。 “一看你昨日就是只知在前厅忙活,全不管后宅的事。长公主的陪嫁宫女有两个,一个叫浅黛,一个叫甘棠,那甘棠长得憨头憨脑,骂人还怪凶。”马翠翠没好气的介绍道。 她心里火气正盛,缘由有二:一是她不认为自己比古俊生那老头子差,她很不满驸马任命古俊生为大总管,且只任命自己为副管家。 二是她心烦驸马娶了个疯子做夫人,她想着自己都没脸和在其他府邸当差的那些老姊妹说这事儿,说了还不得被她们笑话死。 “驸马的规矩,便是在背后随意嚼舌根子么?” 卧房门口传来甘棠的声音,院里霎时寂静无声。 马翠翠的嗓门并不小,她说的那些话,甘棠在屋里便听见了。 “我说丹儿呢,她可不是憨头憨脑地将花盆给砸烂喽。” 对方毕竟是宫里来的人,且也没必要在主子爷外出时招惹不必要的官司,马翠翠免不得变了个人似地喜笑颜开。 “你”从没有一个人用那样的词汇形容过自己,甘棠十分气恼,好在她尚有理智,她收起酝酿好的挑事之语改口道:“派两人进来搬桌凳,殿下要出来了。” “好嘞,你们二人快随我进去。” 古俊生立在原地笑得意味深长,马翠翠则很快从几名家丁中点了两名,又领着他们朝卧房方向走去。 马翠翠领着家丁进去时,定华长公主正坐在床上与浅黛翻花绳玩,马翠翠要上前问候长公主,甘棠以唯恐惊扰公主兴致之名拦阻,马翠翠只好作罢。 马翠翠也怕挪动桌椅的声响刺激到长公主,她指挥两名家丁以最小的动静将长公主稍后要用的桌椅搬到屋檐下的月台上。 月台上放置好桌椅,又摆上茶果,甘棠与浅黛才一左一右陪着长公主走出去。 看见院子里站着好些人,公主傻笑道:“这样多的人,都是来陪本公主玩的呀。” 浅黛一面扶公主坐在藤椅上,一面含笑道:“是,这些人都是殿下的玩伴。” 浅黛与公主相视而笑,一个笑得温婉,一个笑得痴傻。 推脱至未时才打开房门,实则因着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过公主府,且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公主府、回到芳芷阁。 “好!好!” 公主傻笑着拍手叫好,用看稀奇物件般的眼神打量站在院子里的男男女女。 “殿下安好,小人姓古,名俊生,是这府里的管家,小人任凭公主差遣。”古俊生身为府中的大管家,自是头一个站出来自荐。 按理他断不敢直视公主,如今公主“神志不清”,他才能抬头。他将公主的容貌看个清楚明白,暗叹公主美貌得惊为天人。 若说他家主子有福呢,那也是有的,毕竟主子还真娶了个倾国倾城的公主。 若说他家主子没福,那果然也是没福,毕竟哪个男人想头婚就娶个疯子。 “要吃那个,要吃那个。”月台之上的公主似是并未听见石阶下有人与自己说话,只自顾自指着一旁圆桌上的果子。 “让小人上来服侍公主吃葡萄吧。” 古俊生说着便要走上石阶,马翠翠紧跟其后,“殿下,这葡萄可是我老婆子着人弄来的,让我老婆子剥给公主吃。” “哎呀呀,你们是什么人!” 公主正要将甘棠递过的葡萄丢进嘴里,见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她身子一抖,将手中晶莹剔透的一颗葡萄朝两人扔去。 “多谢殿下恩赏。” 与马翠翠的慌乱躲避不同,古俊生处变不惊,他眼疾手快接住葡萄,笑着朝公主打躬。 “殿下,这两位是管家,特来参拜殿下。”将马大娘慌忙跑下石阶的滑稽模样看在眼里,浅黛拼命忍住笑意。 “管家?什么是管家?好吃吗?”公主似是没听过那两个字一般,笑嘻嘻、傻乎乎地前后摇晃藤椅。 “殿下,管家不是吃的,是人,是服侍您的人。”浅黛将团扇交与甘棠来扇,她则弯腰又递了一个葡萄到公主手里。 “哦~”公主一面摇动藤椅,一面将字音拖得极长,作恍然大悟状。 不多时,公主又指着石阶下的十来个人道:“他们都是管家么?管家可真多呀,让她们组两个蹴鞠队,本公主来当判官。” “公主殿下,管家就只有两人,就我和这老头子,后头那些可不是。” 马翠翠觉得自己的差事被说得十分不值钱,她热心地替公主解释。 “殿下的点子极好呢,殿下要做判官,也得先熟识她们不是。” 月台上的三人,谁也没有就着马翠翠的话题再说下去,甘棠引导公主准备好挨个认识在芳芷阁当差的下人。 马翠翠虽意犹未尽,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端正仪态站好。 因知道疯公主是不用上刑具的囚徒,起初两个管家并不想下跪,管家不跪,上行下效,其余下人也不下跪,将石阶下一个个嫌弃公主的神情看在眼里,浅黛与甘棠很替公主气愤。 浅黛正要说什么,甘棠先一步诘责府中众人分不清公主府真正的主子究竟是谁、对公主毫无敬意,两个管家才先后行大礼。 依旧是上行下效,不多时,管家身后的丫鬟家丁亦纷纷叩拜在地。 公主虽是疯子,到底也有封邑、有封号,马翠翠暂时倒也不敢过于敷衍,她指派两名丫鬟进内室伺候,又指派四名丫鬟专门打扫芳芷阁的院子、做些粗活。 至于男丁,芳芷阁并未分派,毕竟芳芷阁是女君居所,有男子在也多有不便。 甘棠与浅黛对府中各人心地尚不了解,对马翠翠的安排便也没有异议,她们只问了六个丫鬟的名字,又着重告诫可进内室伺候的芬儿、如儿两个丫鬟千万谨慎,恐惊扰公主,不得传唤断不可私自进屋。 既是安排芳芷阁的人,马翠翠想着为自个儿省事,索性将府中花匠、马夫、厨子、各院的婆子、家丁、丫鬟等都带到芳芷阁拜见公主。 马翠翠自知公主什么也听不明白,她如此做,无非是要做给外界瞧,向外界展现驸马对公主的敬意,让外界捏不到驸马的错处。 且说,马翠翠自是按规矩办事的,可惜公主根本“不听”她说话,看似是马翠翠将府中下人一一引荐给公主,实则她是说给甘棠与浅黛听。 公主嘛,自发现古大管家能接住葡萄起,她便来了兴致,她全然将古大管家当成玩伴。葡萄吃一颗砸一颗,公主与古大管家玩得不亦乐乎。 第12章 不留把柄地弄死她 总管古俊生早早便等在公主府门口,等到夕阳西下,天边晚霞呈现出如被火烧过一般的颜色时,江振领着士兵们打马归来。 马奴牵着毛色棕红的将军坐骑前往后院,士兵们亦列队退下,江振的长靴才踏入正门。 古俊生陪伴左右,瞧见主子意气风发,他的嘴角也不禁弯起弧度,“驸马爷,今儿瞧您气色极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近日朝中可不太平,能有什么喜事。” 主子的眼睛里分明有喜悦之色,陪着主子走在通往书房的石板路上,古俊生依旧笑意浓厚,“有咱们驸马爷为陛下分忧解难,朝中再不太平也太平了。” 江振嫌闷热,便随手解下身后的玄色披风,古俊生上前接披风,江振斜瞟古俊生一眼,“但愿如你所言。” 直等回了书房,又慵懒地坐在书案后,江振才有了与恭维一路的古俊生说正事的打算,他道:“南方发大水,死伤无数,我与李嬅在此时成婚其实不妥。” 说妥当也不是,说不妥当也不是,猜不透主子的意思,如何接话都是模棱两可,古俊生思忖片刻,笑道:“太史令定下的日子定是不错的 ,想来也可借这场婚事逢凶化吉。” “家国有难,在此时成亲是不妥。”江振目光狡黠:“你可知,陛下叮嘱本将军好生准备,不日从华州调粮。” 这一回,江振总算解开古俊生心中的疑惑。 怪道主子今日神气十足,原是有这好事。 华州,正是定华长公主的封邑,那处土壤是出了名的肥沃,气候也是出了名的好。 华州是山清水秀,风景极美、民风极佳之地,定华长公主在她祖父母,即开国帝后膝下长大,想当初她可算是整个大晟最为尊贵的姑娘,若不是华州那样的好地方,可做不得她的封邑。 才成婚第二日,新帝就将华州的调粮大权交到驸马爷手上,这意味着,新帝认可了驸马作为华州主人的身份。 “老仆说有喜事,驸马还不承认,这回,可真真要贺喜驸马。”殷勤为江振倒好茶水后,古俊生恭敬作揖,满脸喜色。 江振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原想着这事须得慢慢来,不想陛下如此快便当着满朝文武将华州大权交托于我,看来,陛下远比我想的还要信任我些。” 丫鬟将放置干净衣物的漆盘端到书房门口,古俊生从丫鬟手中接过漆盘,示意丫鬟退下后,他回身笑道:“驸马得陛下重用,那是天大的好事。” 江振冷哼,“陛下自是将我当做心腹,今日入宫,那些文官却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那些好事之徒,莫不是看见昨夜的浓烟?”古俊生问。 察觉驸马爷黑了脸,古俊生忙道:“老仆多言。” 江振站起身来,负手来回踱步好一阵,多番要与古俊生说话,每每话到嘴边,又觉着行不通,只余下气愤与无奈交夹的一叹。 良晌,江振才站在窗下的万年松盆栽旁,背对古俊生道:“也不知李嬅那女人何德何能。她在高祖皇后身边长大不假,高祖皇后的子孙也不少,偏生老太婆的母家司徒氏,最护着她。” 古俊生知道在主子的气头上开口说话并不妥当,便在一旁静听。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听见他主子的沉沉话音,“大晟立国,司徒氏有大功,如今这一代,官位权势虽远不比其先祖,到底是老世家,得罪不得。” “司徒老儿咄咄逼人,陛下为安抚,在朝堂上数落我还是小事,可恨陛下曾暗示,将右金吾卫一并交由我统领,李嬅放下这把火,眼看到手的鸭子飞了。” 听到此,古俊生大致明白主子气从何来,他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缓解紧张气氛,江振忽然转回身面向他。 “此后,不许她闹出如此大动静,还有,她的吃穿用度千万谨慎,她可遭不测,不过绝不能让世人以为是本驸马害她。” 漆盘中的衣物乃是正红华服,也就是喜服,因着昨夜那场火,喜服沾染灰烬,古俊生便命婢女浣洗。 夏日若不下雨,火辣日头炙烤之下,浣洗过的衣物干得格外快,是以丫鬟很快便将喜服送回书房。 “驸马,这喜服破了洞,让绣娘缝补吧” 古俊生正要收起喜服,无意中看见衣摆在昨夜的火焰灼烧之下损坏,他有些惋惜。 “不必,日后也不会再穿。” 看见那夺目的红,江振颇不耐烦地问道:“李嬅现在何处?” “公主殿下今日一直在芳芷阁。”古俊生如是答道。 “只在芳芷阁?”江振满目疑色。 古俊生回答道:“哦,老仆白日去芳芷阁,公主殿下坐在檐下藤椅上玩耍呢。若论早晨,听马妹子说公主殿下披头散发乱跑过一阵,马妹子与那两个宫女费好些工夫才将公主哄回屋。” “那两个宫女有什么动静?”江振又问。 “旁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折腾马妹子安排好日后在芳芷阁当差的下人。”古俊生答道。 “你们安排到芳芷阁的人,她们可有不满?”江振刨根问底。 “倒也不曾听见有什么埋怨,不过是说谁可进内室谁不可近身服侍公主,要分得明明白白,还说怕惊扰公主,能进内室服侍的也要等传唤,不得随意进出。” “副管家是管后宅的,你呢?你为何去芳芷阁?”江振的视线忽然严肃地对上古俊生的视线,古俊生险些没吓得打个哆嗦。 “爷,公主有个身份在,老仆也是依礼拜见。”古俊生尽可能使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人畜无害些,他积极为自己辩解。 “在你看来,那女人是真疯还是假疯?” “爷,您是怀疑公主装疯?” 古俊生白日里才瞧见长公主的痴傻模样,他只是叹息好好个公主偏生命苦,并未想过其他。现下驸马如此说,他实在也想不明白驸马疑从何来。 说起公主,江振的眸光渐趋暗沉,他不置可否,沉默良久。 若有烦心事扰乱思绪,再好的书文也看不进去,半个时辰后,江振放下手中公文,起身道:“吩咐紫蝶备些点心,随我去芳芷阁。” …… 夜间的芳芷阁忧郁而清静,公主的卧房一如既往只有公主与两个宫娥。 门窗紧闭,李嬅坐在窗下的小案旁沉默不语。借着烛光,她的影子与瓶中月季的影子一道映在墙壁上 ,形成一幅说不上热闹的图画。 李嬅缠绕着纱布的手中正把玩一支镶红金凤步摇,花丝凤凰下的珠玉轻轻摇曳,轻盈悦耳,有如仙音。 “这是给兰兰的嫁妆,当年皇祖母就是戴着这个嫁给你皇祖父,今后,兰兰也戴上她嫁给心上人。” “兰兰只有十岁,不要离开皇祖母,兰兰没有心上人。” “皇祖母可不舍得把这么小的兰兰嫁出去,不过是先给兰兰瞧瞧。” “皇祖母,皇祖母,这支步摇真好看,您从哪得来的?司珍局做的可远远比不上这个。” “这正是祖母把它给兰兰的缘故了。它呀,可是你皇祖父当年亲手做的。兰兰日后戴着它出嫁,就是戴着祖父祖母的祝福出嫁呀。” 言犹在耳,仿佛自己还是那个稚童,仿佛慈和的祖母还陪伴着自己,而自己,喜欢躺在祖母怀里撒娇。 倘若还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如今祖母早已病逝多年,而自己也长大成人,被迫出嫁。 母后恰好在玉兰树下早产 ,自己还在襁褓中便有个叫做兰兰的乳名,而今至亲都已不在人世,约莫再也不会有人唤自己一声“兰兰”。 祖母给的金凤步摇依旧精巧华美,自己却是用不上了。 连婚典上都不曾戴过它,往后,也便只能委屈它沉于箱底。 “殿下,早些歇息吧,你今日匆忙赶往清国寺,定是累了。”烛光微弱,浅黛用铜剪剪了烛芯,卧房重又恢复些许光亮。 “我情愿留在帝陵,祖父母、爹娘、大伯都在那处。” 心内抑郁不平多时,是以李嬅才会铤而走险去城郊清国寺上香。 不想,上过香,心结未解不说,她还生出做个守陵人的心思。 当然,那也不过是忽闪而过的一个念头,她若就此去帝陵,又如何甘心。 “殿下,太后娘娘在天有灵,定盼着你好好活下去。”浅黛将手温柔搭在公主肩上,劝慰道。 “殿下,不好,有动静!” 李嬅正瞧着镶红金凤步摇回忆往昔,坐在门口把风的甘棠急急忙忙提醒。 第13章 他陪着她演 李嬅以极快速度将步摇放入雕刻精巧的木匣子,又将木匣子安放在放置衣裙的箱子里。 甘棠耳力不错,浅黛微微开窗,少顷,她们果然看见古总管打着灯笼走来,走在古总管身后的挺拔身影,越看越像江振。 “时辰尚早,为何闭门?” 走进芳芷阁的小院,见公主卧房紧闭,只有两个十来岁的婢女坐在石阶上闲聊,江振蹙起双眉。 “你们不伺候公主,倒在外头躲懒,长本事了!”古俊生认得芬儿、如儿是该在内间服侍的丫头,遂出言责备。 见管事的来了,芬儿、如儿先后起身,芬儿委屈地为自个儿辩白:“驸马饶命,古管家饶命,是两个姐姐不许我们进去,我们洒扫好,两个姐姐就叫我们出来,都不许我们铺床,说公主不喜生人靠近。” 古俊生正要再责备两个丫头不会变通,江振先道:“去告诉公主,我带点心来给她吃。” 随后,古俊生走上石阶叩门,他言语间对公主极为敬重。 不多时,听得吱呀一声,屋内的光亮跃出房门洒到院中的花草之上。 “见过驸马。” 浅黛出来开门,她内心对江振充满敌意,并不想江振进去,但想到公主说过要隐忍,她便也只能在行过礼后退到一旁让路。 “公主可歇息了?” 为显有礼,江振克制地只站在门口,卧房由山水画折屏分隔为外间与内间,江振根本看不清公主的动向,他笑问浅黛道。 “公主正与甘棠折纸玩儿,驸马既来了,容奴婢禀告一声。” 见江振颔首,浅黛又道:“驸马知晓公主抱恙,千万等婢子唤您,您再越过屏风。” 心有怀疑不假,但暂时没有抓到实质性证据,江振也只能按捺性子配合照顾“发疯”的公主,他在外间等待着,默默听着里间的对话。 浅黛说的,大概也就是要送公主好吃的,让公主见见送美食的人。 至于公主,言语磕磕绊绊,笑声中带着傻气。 “驸马,请进来吧。”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一听见屏风后传来浅黛的声音,江振便从婢女紫蝶手中接过食盒,他命古俊生等人在门外等候,自己独自走了进去。 越过屏风,首先映入江振眼帘的是满地凌乱纸团,沿着纸团往前走,便可寻到坐在桌后歪着脑袋折纸的公主。 彼时的公主早已卸下早晨的华贵装束,她的乌黑发丝只用素色发带系在身后,身上也只穿着一套飘逸淡雅的海棠纹样睡袍。 若不看脸,单看那身段与衣裙,倒也有些赏心悦目,可若看见那张疯傻的脸,好似一身出尘气质全然消散。 江振行个礼便径直提着食盒走到桌旁,又自顾自取出食盒中的瓷盘拿到公主面前,“夫人尝尝,这是厨房新做的绿豆糕。” “绿豆糕,好呀好呀,要吃要吃。” 看见盘内卖相极好的糕点,公主两眼发光,登时便将手中折纸丢弃在地,又很快一手抓一个甜甜糯糯的绿豆糕往嘴里塞。 “殿下,别吃。” “甘棠,公主吃得香甜,切莫打扰。” 公主的吃食照例是要验毒的,甘棠也怕江振动手脚,她正出言阻止却被浅黛打断。 浅黛摇摇头,用眼神示意甘棠:大可放心,江振便是真的要动手,也不会实名害人让人抓住把柄。 两个宫女眉目交流,江振自是看在眼里,他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蹲身捡起方才被公主扔在地上的金箔纸,笑道:“夫人折的纸鹤真好看,可否教教为夫?” “点心真好吃。” 公主只是对着江振傻笑,她的吃相毫无皇族仪态可言,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残渣。 “夫人既喜欢,为夫便让厨房时常备着。” 江振取出怀中手帕为公主擦去嘴角残渣,公主立时起身跑到浅黛身后。 看着公主惊慌失措的模样,江振笑意诡谲。 还知道躲? 倒要看看你是厌恶我近你身,还是真的疯了。 “夫人,做夫君的不会伤害你,别躲着你的夫君。”江振状似失落地朝公主所在的方向走去,他的语气之间尽显恳求之意。 “你是什么人,离嬅儿远些。”公主神色飘忽,一个劲拽着浅黛的衣袂往后退。 甘棠快步走过来将江振与浅黛她们隔开,忍着脾气劝道:“驸马,殿下就是如此,除了我与浅黛姐这般十分亲密的,她不许任何人碰她。” “她已是我的妻,她还能一辈子躲我不成?”江振拿起方才触碰过公主的软帕,如品味佳酿一般地嗅着。 又是如昨夜一般的戏码么?有意思。 有本事,长公主再放一把火呀。 她热衷于做戏,他奉陪到底。 “既说公主只许十分亲密的人碰她,你二人也并非生来便与公主相识,我与她夫妻一场,自当日久生情。”江振将绣帕收入怀中,作出一副分外眷恋公主的神情。 他自认为,若要试探真疯假疯,只需说些被试者最在乎、最恐惧之事,观其言,察其色,也便能分辨个七七八八。 一味追逐,装疯之人还是会继续疯跑,倒也没什么意思,要是装疯者自己走过来,那是再好不过。 江振不再与公主周璇,他轻扬衣摆,不疾不徐在桌旁圆凳上坐下,又悠然自得地从瓷盘中取出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十分享受地说道:“这糕点美味极了,夫人不与为夫一道享用吗?” “夫人,想来你是不喜欢这绿豆糕,如此,为夫可要拿走了。” 在江振引诱的语调之下,公主慢慢从浅黛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她嘴里含着手指,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盘中糕点。 “既想吃,快到为夫这来呀。”江振含笑朝公主招手,状似宠溺。 “你走,嬅儿要一个人吃。”公主开始摇头,她紧紧拉着浅黛的衣裳,一步也不愿往前迈。 浅黛将公主护在身后,她压抑着心底的厌烦对江振道:“驸马,殿下极喜欢这绿豆糕,可你也看到了,她怕生人。” “夫人忘了,你被山贼俘虏,可是为夫救你回来的。为夫是你的恩人,恩人怎会是生人?” 第14章 用她最在乎的人刺激她 吃完一块完整绿豆糕,江振双手交叠拍去残留在手上的面粉,凝神望向公主,出言道:“夫人可还记得山匪为你打造的水牢?为夫去山寨救你时,瞧见你的憔悴模样,真是恨不得将那些山匪尽数斩杀。” 困住公主的水牢,正是由江振督工打造,这一切当然与虎头寨那帮人无关。 但在世人眼中,是可恶的虎头寨匪盗掳掠了公主,匪盗们居心不良、异想天开,最终必然“恶有恶报”。 得知公主下落后,英勇无畏的江将军将公主解救出来,还为公主报得大仇,叫那些害人的山匪全部下地狱,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这段江振与新帝愿意向世人传达的英雄救美故事,已然成为街头巷尾的美谈。 茶余饭后,百姓们谈论起那位江将军,皆要赞上一句“英勇可靠”。 话说回来,与听故事的人不同,故事中的主人公往往最明白真相。 江振故意说出这段颠倒是非的话语,无非是想看看公主的反应。 他想,这般令公主恶心的故事,但凡不是真的神志不清,公主都一定会有神色上的变化,哪怕只是微妙的变化。 可只可惜,江振大失所望。 公主居然对“水牢”一词毫无反应! 公主脸上唯一的神情,是对绿豆糕的望眼欲穿,是看着绿豆糕傻笑! 公主真的不记得在水牢内所受的折磨吗?她当真忘得一干二净? 莫非,真是自己疑心过重? 江振还是不愿轻易放弃,他笑眯眯地再朝公主挥手,“夫人真想为夫走,为夫走就是了,可为夫离开之前,想与夫人说个故事,故事说完,为夫立马就走,可好呀?” “绿豆糕……绿豆糕” 公主傻乎乎不断重复着三个字,江振又引诱道:“就说一个故事,为夫说完,这些绿豆糕都是夫人的。” “都是嬅儿的,都是嬅儿的。”说到第二遍时,公主又傻笑起来,她激动地拍拍手道:“好,嬅儿听你说故事,嬅儿听你说故事,嬅儿要吃绿豆糕。” 江振原以为公主还会继续躲在浅黛身后,没想到公主主动来到他身旁的圆凳上坐下,只见公主伸手抓起一块绿豆糕便往嘴里塞。 “那为夫要说喽。” 浅黛与甘棠不明白江振想作什么幺蛾子,都以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江振,江振也不理会,他一手搭在桌上,又慵懒地将下巴托在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公主的吃相,慢慢开口:“从前啊,有一户姓秦的将门人家” 听见那个“秦”字,甘棠就知道江振不怀好意,她正要开口让江振住嘴,一旁的浅黛赶忙拉她的衣袖,她才勉强噤声。 实则两个宫女在与不在,江振都会停顿。 两个宫女看出他在刺激公主又如何,于他并无大碍,反正两个宫女也不会拿他如何。 他看重的,是公主的反应。 江振又一次诧异了,只因公主的目光稳定停留在糕点上,连半分迟疑之色都不曾有。 片刻后,江振继续说下去:“这户秦姓人家很得皇帝陛下的器重,皇帝陛下给这户人家住最好的宅子,还准备把最宠爱的公主嫁给这户人家的二公子。” “可是呀,这户人家一肚子坏水,皇帝陛下让他们领着骑兵镇守北方,这户人家的当家人居然联络外国君王,要背叛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忍无可忍,派出使臣剿灭这户人家的势力,这户人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就连那个原本要迎娶公主的二公子,也在逃亡中丧命,死状凄惨。” 每说一句话,江振都会留意公主的反应,但直到他说完整个故事,公主都只是一面傻笑,一面吃着绿豆糕,再时不时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倒水喝,或是倒在杯里喝,或是对着壶嘴喝。 “夫人,为夫的故事说的好吗?” 见公主不答话,江振拿起盘子便要走:“夫人不答话,那就是绿豆糕不好吃。” “还给嬅儿!还给嬅儿!” 正吃得津津有味,好吃的点心居然被夺走,公主当然不依,她起身去抢男人手里的盘子,嘴里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 “逗夫人玩呢,夫人爱吃,改日为夫到西市买更好吃的点心回来。”江振还是将手中的瓷盘交还公主,面上笑意盈盈。 公主拿回心爱的点心,重又坐回原处,埋头继续吃。 片刻后,一只蚊子恰好飞过来,江振拍上一巴掌,脆响声吓得公主噎得咳嗽起来。 “夫人莫怕,蚊子有咬人的心思,就该去死,犯了错的罪人亦是如此。” 江振的话着实难听,甘棠为公主倒茶,浅黛则一面拍公主的背,一面说道:“驸马真是不知所云,这屋里何来罪人?” “不过打个比方罢了,服侍好你家公主,本驸马还有公务在身。” 江振此时已没了留在芳芷阁的心思,他留下一句话,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出芳芷阁。 尽管江振早已带着管家等人远去,芳芷阁还住着其他丫鬟,做戏仍是要做全套,公主吃完糕点便说腹胀,又跑至院子里蹦蹦跳跳。 公主说夜里的月亮格外皎洁,要跳舞给众人瞧,甘棠、浅黛与六个丫鬟只好并排坐于石阶之上,充当公主的忠实看官。 疯公主跳舞毫无章法,一张傻笑的面庞配上凌乱的舞步自然没有多少美感,但看官们也只能鼓掌称赞,给疯公主一个洋洋得意的机会。 跳罢舞,公主又要玩伴们踏着月光陪自己玩鹰叼小鸡的游戏,折腾好一番,折腾到丫鬟们都没了气力,乃至打起哈欠,公主才听劝回屋。 回到寝屋,公主又是好一通胡闹。 且不说要公主安分睡下有多么不易,单是净面与浴足之时,她就将水洒得满地都是,芬儿与如儿也只能乖乖收拾屋子。 硬是等到将公主哄着睡下,芳芷阁才重归清净。 公主歇息时并不需要除浅黛与甘棠以外的人陪着进屋伺候,加之陪公主玩得筋疲力尽,马管家派来的丫鬟们就心安理得的回各自屋里睡下了,且她们入睡的速度要比平日快上许多。 这也恰恰正是公主的目的所在,唯有让丫鬟们对她这个“疯子”没有戒心,她才能寻到做真实自我的空隙。 第15章 他的头颅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殿下当年可是一舞动全城,如今却不得不如此扮丑。” 烛光黯淡的卧房内,甘棠一面在地毯上整理自己的铺盖,一面闷闷不乐。 她家殿下的舞姿,世上根本没有几个女子能比肩,许多年前的那些宫宴上,殿下为天子献过几支舞,引得多少当世大才为之赋诗。 殿下不仅善跳中原乐舞、剑舞,还从胡姬那处习得胡旋舞,遥想当年,她舞姿曼妙,风华绝代。 可如今,却过得这般憋屈,实在是叫人痛快不起来。 “这才第二日便受不住了?殿下本就坎坷,你还要说这些。” 浅黛方才是驱赶蚊虫去了,这会儿确认不会再有蚊虫搅扰公主,她才拿着油灯往内间而来。 “就你清高,我承认你比我聪明,可你总拦我这拦我那,我也烦你。你既知殿下有心结,姓江的故意说那家的事,你还助着他。”甘棠心里也憋着一口气,现下她索性抱怨起浅黛。 “谁助着姓江的,他既说起秦家,我也是想着兴许他真的知道秦二公子的下落。殿下心里挂念谁,你不知么?”浅黛警惕地看看门外与窗外,确认隔墙无耳,她才回到甘棠这头解释。 “姓江的恨不能胡编乱造戳殿下的心窝子,你还以为他能说什么好话呢。”甘棠已整理好铺盖,她气恼地躺了下去。 甘棠将脑袋埋进被窝,不想再与浅黛说话,锦绣床帐内的李嬅幽幽开口:“他是那老匹夫的心腹,未必是胡编乱造。” “殿下,我”甘棠立时坐起身,欲言又止。 殿下的语气虽淡然,可甘棠陪伴殿下多年,她能感受到殿下内心的挣扎。 甘棠顿时有些懊悔,殿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竟大意地以为殿下已然睡熟,她竟以为与浅黛悄声说话就不会吵醒殿下。 若是她再谨慎些,万万也不能在殿下面前说秦家之事。 浅黛以为李嬅要坐起身,便上前掀起床帐,李嬅示意浅黛停手,“别忙活了,都歇着。” 浅黛松开放在床帐之上的手时,公主已然一言不发,于是乎,浅黛也很快摊开铺盖躺下。 这一夜,单听那辗转反侧之声,床帐外的人便明白床帐内的姑娘难以入眠。 只是,主仆三人谁也不再言语。 有些事,越是安慰,便越能勾起伤痛。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那伤怀之人自己放下。 公主已然出嫁,其实浅黛与甘棠按规矩该睡在偏房,但她们商量后选择陪伴在公主身边。 她二人命运相似,年纪极小便落入人牙子手中,她们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 多年前,若非故去的太皇太后见她们可怜,将她们从人牙子手中赎出,她们也不能跟着公主进宫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自小到大,公主从未无理取闹,为人也柔善可亲,她们与公主的感情早已胜过寻常主仆。 李氏皇族待她们不薄,如今公主正处艰难,她们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伴公主左右,稍解公主内心的孤单与苦闷。 再者,想到公主曾落入水牢,她们心有余悸,生怕一不留神便再陷公主于险境。 …… 惠风和畅、百花盛开的春日,十六岁的少女正在荡秋千。 少女梳着飞仙髻,额饰精巧,她明艳温婉的面颊上画着恰到好处的淡雅妆容,耳下水滴状玉珰与花鸟纹齐胸大袖衫裙相互映衬,足蹬一双昌荣色莲纹翘头珍珠履。 秋千一前一后荡漾,少女的浅粉裙摆随风轻扬,勾勒出灵动的涟漪。 蝴蝶围着少女漫舞,少女抬头仰望天空,蓝天白云如少女的心情般明媚。 “兰兰,画好了。” 离少女不远的地方,一个俊朗少年将美好时光记录在画纸上,待画已成形,他拿着画纸,笑着朝少女走来。 秋千渐渐停下,少女坐在秋千上,接过少年手中的画纸,细细端详。 画纸之上,着色恰到好处,有百花争春的园子、有以花叶作装点的秋千,亦有少女发自真心的烂漫笑颜。 “这幅画,你取什么名字?”少女极满意少年的画作,她笑问。 “兰兰,我要走了。这画,我会带在身边。”少年与少女一齐坐在秋千上,少年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郁。 “你要走?”少女敛了笑意,换上一副担忧神色。 “兰兰,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我要到北境去。” “若你配不上我,为何会有定亲一说?”少女将画纸还给少年,她忽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你听见什么了?快说给我听听。” 少年牵住少女的手,温言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兰兰,如今我只是御前侍卫,两家长辈虽为咱们定下婚约,你下嫁于我,还是会被耻笑,我也不想受人指指点点,我必须到北境去,我要与父兄学本事,唯有建功立业,我才有勇气回来与你完婚。” “若你前往北境,你我长年累月都不能见上一面。我不许你走,何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少女明亮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眼部娇嫩的肌肤染上红晕,“信不信,你迟迟不归,我不会等你。” 将心爱的姑娘惹哭,少年心疼不已,然而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他道:“你并非是寻常女子,我说过要成长为一个有能力护着你的人,所以必须要去北境。” “阿城!阿城!” “秦子城,你要到哪里去?” 蓦地,牵着少女的手随风而散,一眨眼的工夫,身后花园连同少年一道隐没在黑暗中,连天空也消失不见。 少女看不见任何事物,她着急地往前扑去,扑了个空。 少女重新能看见时,她眼前的景象已经不是花园,而是她自己的寝殿。 少女看见熟悉的侍女,快步向前,“甘棠,阿城呢?他为何突然就不见了?” “咚”地一声,甘棠涕泪连连地跪在少女面前,“殿下,殿下” “你跪着做什么?阿城呢?” 少女忙搀扶甘棠起身,“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本宫帮你讨公道。” 甘棠哭地没完没了,少女摇着她的身子一再逼问,她才道:“殿下,秦二公子他,他没了,他死在乱军之中。” “不可能,他方才还和我说话呢。” 少女松开摇晃甘棠的手,哭着笑了起来,“别与我说这种玩笑,你骗不着我。” 少女跌跌撞撞往前继续走,绕过重重宫阙,终于在不知是哪里的地方看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女朝浅黛走过去,看见浅黛的手里捧着一个黑盒子,少女慌乱问道:“你捧着什么?” “啊!” 少女摘开盒盖,一颗鲜血淋漓、恐怖至极而又再熟悉不过的头颅出现在少女眼前,盒盖重重砸在地上,砸散少女的所有希望。 “啊!” “不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 “殿下,殿下,醒醒,醒醒!” “殿下,快醒醒,婢子在这,婢子在这!” 李嬅恢复些许意识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浅黛将她抱在怀中,甘棠也守护在她身边。 “你们,可是真的浅黛,真的甘棠?”李嬅有些恍惚,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虚弱地抬起手臂,试图去摸浅黛的脸。 “殿下,这是又做噩梦了,没事的,梦醒了。”浅黛温柔地握住李嬅的手,甘棠则取来帕子为李嬅擦去苍白面容之上的珠泪与细汗,说道:“殿下,我们是真的,我们是真的。” 第16章 木公子昏迷不醒 奈州,石安县,县衙后院。 连下数日的大雨总算停歇,县城勉强算是保住了。 只是,凡是到城外抵御过洪水的差役,即使回到县衙后换上干净衣物,一个个仍是无精打采。 部分差役过于疲乏,随意坐在什么地方,倚着柱子、石头便呼呼睡去。 若是往日,主簿定是要出来念叨规矩,将破坏县衙仪容的差役训上一通,而此时的主簿不单没有训话的打算,还担忧自己走路声音太大而吵醒熟睡的人。 劫难过后,不幸中的万幸是,木羽公子救回了落水的安大人,安大人只是呛了水,悉心照料、吃几服药便是了。 只要安大人在,县衙就不算失去主心骨。 而万幸中的不幸是,安大人都可恢复行走了,救安大人回来的木羽公子却仍是不省人事。 木羽精通水性,将安大人救到岸上不算,他还帮着安大人吐出呛入的水,他是在确认安大人无事后,在众人毫无防备时晕倒在地。 木羽反复发热,安大人十分挂念,交代完公务,他就忙不迭走向木羽的住处。 一进屋,看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木羽,又看看正为木羽用湿帕子擦拭额头的妻子,他责备道:“木公子是咱家的客人,是你让他上大坝去?” “你这死老头子,你自己将将从鬼门关回来,不好好歇着,又来这里做什么。” 安夫人反而抱怨安大人:“我们救他一命,他又救你一命,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倒是你,你下河那会儿,你可想过我和月儿?” “你这妇人,狭隘!” 安大人走过来坐在床沿,他接过妻子手中的帕子,自己为木羽擦身子,“我有官印在身,就是朝廷的人,焉能畏畏缩缩?再者,受那般重的伤,还能硬生生挨下来,可见木羽命不该绝,老夫观他面相,他不是凡夫俗子,他来日必定有一番作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安夫人听不得丈夫的长篇大论,制止道:“得得得,少搬出你那些圣贤书来。我狭隘?我若狭隘还会亲自照料他?” 安氏夫妇二人正说话,门子急匆匆跑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大老爷来了!大老爷来了!” 夫妻二人对望,都不明白这所谓的大老爷是何人,安夫人问门子:“什么大老爷?” “夫人,便是您的长兄呀,他如今是钦差大老爷了。” “钦,钦差?” 安夫人还在原地目瞪口呆,安大人已然开口唤下人进来照顾木羽,随后由门子引着往正堂而去。 安大人一面走一面数落那门子:“钦差大老爷来,你怎不早来禀报?本官该在门口候迎才是。” 门子如是解释:“大老爷说都是一家人,叫不必多礼。” 安大人指指门子的脑门,慨叹,“你呀你。” “石安县县令安自金叩拜钦差大人。” 随门子走到正堂,果然看见穿着钦差服制的大老爷坐在堂内,安大人行下大礼。 “嫦儿,快扶你姑丈起身。” 钦差姓林,单名一个信字。他身旁的十三岁少女则是她的女儿林玉嫦。看见妹夫行礼,林信自己并未起身,他吩咐女儿为他代劳。 “姑丈,快起来吧。” “嫦儿,你都长这般大了。” 安自金被林玉嫦搀扶着起身后,林信才问道:“听闻你落水了?” 安自金看了陪侍一旁的主簿一眼,心道定是他将自己落水的事告知林信。 “不碍事,倒是救我的年轻人还未醒来。”安自金牵挂灾情,紧接着便问:“大人可是为了治水而来?” “老夫乃剑南道巡察使。” 林信挥挥手,家仆很快将官印与任命诏书摆在大案上。 “兄长!” 安自金看大案后端坐着的林信,便如看见救星,他正要与林信商议正事,安夫人已泪流满面地出现在正堂门口。 “小妹。” 林信起身迎出去,阔别多年,兄妹执手相看,悲不自胜。 林信有为官多年练就的修养在,并未失态,只是红着眼,安夫人林漪却是抱着兄长哭得涕泪交加,众人劝说好一阵,她才勉强止住眼泪。 “兄长为何会到石安县来?”平静下来后,安夫人离开哥哥的怀抱,问道。 “陛下命为兄巡视剑南道,为兄顺道来看看你。”林信轻拍妹妹的肩膀,答道。 “自我出嫁,你就只是来瞧过我一回。我只当你这京城大官忘记还有我这么个妹妹。” 林信宠溺地嗔道:“这是什么话,这么大的人,还是孩子脾气。” 注意到林信身后的女孩子,林漪牵着那女孩子嘘寒问暖几句,又问:“兄长既是外出公干,何以带着嫦儿?” 说到此处,林信的眼底扫过一抹落寞,“这孩子可怜,他母亲去年去了,我在家信中与你提到过的。我离京南下,只怕半年内是不可归家的,也不忍心将她独自留在晟京,只好带在身边。” “嫦儿一路颠簸,该累了。想吃什么你告诉姑姑,姑姑去做。” “姑姑,嫦儿不饿。”大概是林漪的话令林玉嫦想起故去的母亲,这回轮到林玉嫦泪眼婆娑。 亲侄女留下泪来,林漪十分怜爱,她赶紧将侄女抱在怀中,心肝宝贝地安慰。 见姑侄相处融洽,林信道:“小妹,为兄的意思,是让嫦儿留在你这里,为兄若忙得自顾不暇,请你代为兄看护她几日。” 林漪颔首,“兄长尽管放心,兄长的女儿,就如同我自己的女儿。月儿也缺个玩伴,她姊妹年纪相仿,在一处正好呢。” “如此甚好。”林信宽慰一笑,他左右看看,并未看见安月的身影,问道:“月儿在何处?” “月儿在后院,多半守在木公子身边,木公子救了自金,月儿很是感激呢。”林漪答道。 安自金终于寻到将妻子支开的话机,他借着姐妹相聚的话题说道:“大人,嫦儿与月儿姊妹还从未见过,不如这会儿就让林漪带她们认认吧。嫦儿去后院稍事歇息,咱们正好说说水患的事儿。” 林信一怔,旋即爽朗一笑,“是了,嫦儿随你姑姑去见见妹妹,为父也不敢怠慢朝廷大事呀。” 第17章 驸马闯入公主卧房 自那夜带着桂花糕来过后,江振已有好几日不曾出现在芳芷阁。 看不见那所谓的丈夫的身影,“神志不清”的公主每日皆是“乐呵呵”的,仿佛世上并无任何一桩事可使她烦扰。 每日洗脸梳妆,公主照例要折腾人,像个三岁孩童般不知配合为何物。 用膳之时,端庄仪态也与公主毫不沾边。 遇上心仪的饭菜,她连箸也不拿,伸出双手便往嘴里送。纵然身边服侍的人一日多次地为她打理,她的衣袖也难以保持洁净。 吃饱喝足,玩耍也是少不得的大事。与风雅沾边之事,公主一件也做不来,而如扮鹰叼小鸡、捉迷藏这类孩童才爱玩的游戏,她乐此不疲。 公主的玩伴,除甘棠与浅黛二人,自然也就是芬儿、如儿等六个丫鬟。 与公主相处的时日渐渐长了,六个丫鬟在私下闲聊时一致认定:公主如今的心智绝不超过六岁。 丫鬟们的结论并非源自于胡编乱造,而是源自于细致观察。 近些日子,丫鬟们的所见所闻如下: 每日里,长公主殿下时而闹着与她们玩孩童的游戏; 时而趴在地上追路过的蚂蚁; 时而在铜盆、木桶中噗通戏水,将端到她面前的洗脸水、洗脚水尽然泼洒在屋内各处; 时而又追着路过的鸟儿笨拙地奔跑跳跃,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偏要让鸟儿们等等她,她宣称自己原本也是只燕子,如今得道化为人身。 听完公主的言语,大宫娥甘棠也曾打趣公主说再变回燕子模样,岂不更好追逐伙伴,公主便答说法术失效,还需再修练些时日。 起初,六个丫鬟们对副管家多有怨言,她们无法接受自己要沦落到照看一个疯子的地步。 时日渐长,发现在背后悄悄抱怨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且她们也没胆子请马翠翠叫府中旁的丫鬟来替换。 于是乎,渐渐地,她们六位的怨气便消弭下去。 一旦接受现实,她们竟也开始觉得淘气疯癫的公主也会有可爱之处,她们竟也习惯于不将主母当作主母,而是将那姑娘当作心智不全的孩子般哄着、照看着。 不觉间,公主住进芳芷阁已有半月之久,公主虽爱闹腾,作息到底也形成规律。 她十分贪睡,每日至少要睡到巳时才会有动静,用过午膳,她也定是要午休的,每每到申时以后,才能听见两个宫女吩咐打水。 至于夜里,芳芷阁往往到子时末才会重归宁静,只因公主起得晚,睡得也晚。 每每天黑下来,公主还越发有精力,想到什么游戏便拉着身边人陪她玩,总要宫女带头连哄带骗好一阵,公主才舍得入睡。 时光就这般既不平静而又平静地流逝,就在丫鬟们依据那规律思考可遛出公主府玩耍、且又不会被管家发现的契机时,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激荡起大片水花。 六月三十这一日,是公主离宫后的第十六日。 这一日,陪公主玩闹一阵,又照例伺候公主回到寝屋午睡后,芬儿、如儿也回到房中,她二人住在一处,关系也最是要好,就连收拾东西也是同步而行。 “我好些时候没回家看过老娘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如儿正好十六,是个清秀的姑娘,她将攒下的银两整齐放入一只布袋,又将那布袋塞进衣袖。 “我才不想爹娘,她们卖了我,我凭什么挂念她们。”芬儿与如儿一般大,她长得不如如儿好看,但比如儿会打扮些,只见她坐在镜前忙着装扮,显然是要出去见心上人。 “咱们约好,申时前定要回府,可别耽搁了。” “若不是有那卖身契 我还真不想回来,这府里也不愁没好的来服侍公主。” “见过驸马爷。” 屋内的芬儿、如儿正各自期待着见到想见之人的场景,冷不丁就听见洒扫院子的蔻儿在说话,吓得她们大热天打个激灵。 “驸马爷,公主正午睡呢。”向江振说明公主动向之人正是芬儿。 府中主君来了,她与如儿自知今日无法出府,赶紧相互帮着恢复原貌,紧接着急忙走到芳芷阁的小院中向主君行礼。 “午睡?她倒是睡得着。”江振瞪一眼芬儿,他的表情寒冷渗人,吓得芬儿不禁低头后退。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里面通传。”随江振来的只有大管家古俊生与护卫郭文龙,郭文龙沉默不语,古俊生则一面看向公主寝屋,一面吩咐丫鬟们。 公主午休时若上去打扰,甘棠与浅黛定要斥责,如儿与芬儿并非不知这一点。只是这会儿驸马在此处,不通传也是要被管家收拾,当真是骑虎难下。 此刻芬儿如儿看着蔻儿等丫鬟,只恨不能立时与她们交换职务。 倘若她二人不是专门进内室伺候的,大可像蔻儿她们一般冷眼旁观。 芬儿站在原处半点没动静,根本没有愿意揽活的迹象,如儿只好上前扣门,房门只被扣响两声,颇有怒意的甘棠便推门出来,“谁这般不知礼数,敢搅扰殿下!” “甘棠姐姐,驸马来了。”正面撞上大宫女那严肃紧绷的面庞,如儿很受委屈,她讪讪道。 甘棠的视线绕过如儿落在不远处的江振身上,她收敛不满挤出一个笑容:“敢问驸马为何事而来?” “公主是我的夫人,无事便来不得?”江振玩弄着手中的木牍,似笑非笑。 “殿下正午睡,贸然唤醒只怕不利于殿下的病体,驸马不妨晚些再来?”甘棠走下石阶来到江振身前,躬身施礼。 江振抬头看看天色,灼热日光刺得他双目不适,他垂首道:“午睡固然好,睡得过久,于公主身子也并无益处,我为人夫婿,也该为夫人考虑周到。” 这一回,容不得甘棠说什么等她进去安抚公主的话,江振已然迈着步子径直走入公主寝屋。 并且,他连礼仪也不顾,直接绕过折屏。 “在外头侯着。” 见主子雷厉风行,郭文龙原也要跟进去助威,然而他正准备绕过山水屏风,江振摆手示意他退下。 “殿下是女子,夫君也就罢了,旁的男子也可随意进出她寝屋?” 郭文龙已经往回走,一直在屋内的浅黛白了他一眼,他很是尴尬。 “公主何时睡下的?” 江振原以为自己会毫无顾忌地吵醒李嬅,再丝毫没有顾忌地将李嬅审问上一通,他没料到,绕过屏风后,他竟鬼使神差地不再上前。 他分明不是头一次见李嬅,他分明对李嬅那张脸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真的走到李嬅面前,他的心还是情不自禁为之一颤。 李嬅静静侧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贵妃榻前的花几上置有一只白玉瓷瓶,瓷瓶中是几支纯雅的芍药花,从他的角度看,挨着李嬅一侧的芍药花正好伴在李嬅头顶,倒似是受神灵之托护佑美人安眠一般。 就连日光也有了灵性,照在院中分明是那般燥热,它透过菱纹窗格洒到浅黄芍药花瓣上,竟化为圣洁浮光,衬得芍药花瓣愈加鲜嫩,亦将花下女子的容色衬得愈加姣好。 李嬅此时睡得安稳,面上神情如她的妆容般平和。她的青丝大半披散开来,如瀑般流散得恰到好处。 她的双手白嫩如凝脂,纤细如柔荑,一手枕在右侧,一手随意搭在身前,右侧脸庞让手压出一片粉红,使那平和中又多了几分娇俏可爱。 她今日上着欧碧宽袖上襦,下着银朱缠枝纹齐胸衫裙,贵妃榻之上,裙摆与蜜合披帛软软垂下,纤细腰肢在衣裙覆盖下若隐若现。 偶尔吹进一阵微风,那轻盈缎料便柔柔扬起,灵动飘逸。 神仙妃子图,不过就是如此吧。 “热死了!热死了!” 江振呆怔站在桌旁,贵妃榻上的女子是自己苏醒过来的。 女子一旦转醒,于江振而言,方才的一切都是幻影。 她,依旧是那个令他心烦的棋子。 “殿下,您醒了,都是婢子不好,婢子这便过来。” 眼看浅黛手执纨扇快步走向贵妃榻,且又一心一意为公主送去凉风,江振明白公主是被热醒的。 他并不清楚浅黛究竟是懒怠多时,还是在听到驸马爷到来后才停了手上的动作,总之,公主方才得以安睡,要大大归功于那柄绣有玉兰花的精美纨扇。 在浅黛与甘棠的抚慰下,公主皱起的眉梢舒展开来,公主像是认出屋内多出的男子,傻笑着朝男子投去期待的目光,“嘻嘻,你是来给嬅儿送好吃的吗?” “晚些为夫命人给夫人送西市铺子的如意酥来。” 闻言,江振收起愣怔,他缓步走向坐在贵妃榻上的公主,唇角摆出一个不算丑陋的笑容。 “如意酥呀,酥饼嘛,嬅儿要吃,嬅儿要吃。”公主微微仰头,状似思考一阵,随即便笑嘻嘻地拍起手来。 “为夫陪夫人坐在此处,可好?” 第18章 家暴现场 江振有了与公主并肩坐在贵妃榻上的心思,侍立在贵妃榻左右的甘棠与浅黛很是不满,奈何她二人不便说什么,互相对望一眼,又一齐看向公主。 “你将那个拿来,我就答应你。” 甘棠与浅黛心知公主对江振厌恶不已,她二人正猜测公主会以怎样的方式拒绝江振的接近,不料,她们的公主指指桌上的一盘樱桃,大有不在意江振的无理要求之意。 “原来夫人也爱吃樱桃,我这便为夫人取来。”不多时,江振取来盛放樱桃的盘子,又很自然地挨着公主坐下。 江振从盘中拿出一颗水灵鲜红的樱桃,他正要将那樱桃喂给公主,公主却先一步自己抓了两颗樱桃往口里塞。 公主一面十分享受地咀嚼,一面看看甘棠与浅黛,又看看江振:“嘻嘻,真好吃,你们都来吃。” “殿下先吃,殿下先吃。” “夫人吃得高兴便好。” 公主虽那般说,浅黛与甘棠却不会在此时与公主一道品味樱桃,江振更不会。 江振左手端着盘子,右手则从左袖中摸出一片狭长木牍,“为夫待夫人好,夫人也有礼物送给为夫,为夫欢喜着哩。” 公主将樱桃放进嘴里,顺便将拿樱桃的手指也含进嘴里,她含着手,低头端凝起那木牍。 江振见公主有了反应,便讪笑道:“夫人不说,为夫却明白是夫人悄悄备下这礼物,多谢夫人。” “把它给我。”江振话音未落,公主一把将那木牍抢在手里,转身背过江振而坐,手指摩挲着木牍上的文字。 “果然是你,你装疯卖傻也是辛苦,偶尔沉不住气也是好事。”看着公主的一系列反应,江振如此想着。 “夫人饱读诗书,可否将上头的字念给为夫听呢?” 江振说完第一遍,公主并未回应,他又道:“夫人为为夫备下礼物,为夫却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岂不辜负了。” “帝不修德,天降大灾”不多时,公主重新转回身面向江振,笑容依旧充满傻气,“上头是这样写的。” 公主语罢,当先做出反应之人是甘棠,她唯恐自己幻听,特意走上前几步将那木牍看个仔仔细细,待确认公主念得一字不差,她惊诧不已,脊背顿生一层冷汗。 那八个字,无疑能招来杀身之祸。 姓江的,究竟是从何处抄写而来? 此前也从未听殿下提起过那八个字,那八个字必然与殿下无关,那么,姓江的想做什么! 他要冤枉殿下,再引得新帝处死殿下吗?他的心好歹毒! 不,她甘棠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绝不。 “驸马觉得造词有趣,自行写着看便罢。我家殿下神志不清,驸马还要我家殿下念出些她并不理解的东西,未免有刻意设下陷阱之嫌。” 浅黛的惊诧与怒意又岂会亚于甘棠,不待甘棠说话,她已停下手中扇动的纨扇,直言不讳。 “夫人,你说究竟是为夫刻意呢,还是你不知好歹呢?” 江振面带阴鸷笑意,他不疾不徐倾斜端着瓷盘的手,盘中樱桃陆续滚落在地。 少顷,随着一阵刺耳声响,瓷盘碎成多瓣。 瓷盘一旦破碎便成锋利之物,有的碎片直接与地面相接,有的碎片将樱桃压扁,有的碎片刺穿果肉,果肉中的汁液或是飞溅起来,或是将木质地板染得红紫,诡艳妖异。 “啊!坏人!坏人!”瓷盘的破碎声激起公主的哭喊声,她推了江振一把,随后蹲在地上要挽救樱桃。 “殿下,碰不得,仔细划破手,快起。” 浅黛反应迅速,立时便要从腰后将公主抱起来,甘棠生怕公主乱舞的手碰到碎瓷片,连忙伸脚将之扫得远些。 “坏人!还我樱桃,还我樱桃!” 甘棠正赶到门口吩咐如儿、芬儿进来打扫,她身后传来公主的哭喊声。 甘棠绕回山水折屏后的内间,看见她家公主将双手捏成拳头,一个劲朝江振打去。 只是,一个柔弱的“疯子”又岂能打赢身为将军的男子,“疯子”的攻击于将军而言不过是小鸡啄米。 将军很快捉住公主的双臂,公主使尽浑身气力也挣脱不开。 “夫人,你玩够便歇歇吧,总是这般,有意思么?” 纵然甘棠、浅黛在一旁瞪着,进屋内收拾碎瓷片的如儿与芬儿也不时回头偷看,彼时的江振也已无所避讳。 他面色阴厉,公主白皙柔软的手臂被他捏得发红发青。 “快放开我家殿下!” “驸马爷这是做什么!” 浅黛与甘棠一左一右去掰江振的手时,公主也用她的双脚不断往江振的脚杆上踢去,江振混若坚韧铜像。 不单是掰他手臂的两个女子奈何不得他,便是公主使劲浑身解数,他也似乎感受不到疼痛,连动也不动一下。 “夫人,我这般叫你,你定然恶心极了吧?” 江振厌恶地撇了公主一眼,见公主仍在挣扎,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想嫁的人是谁,他已经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我杀的,你可欢喜?” “你杀了巧屏,我也杀了你最爱的人,你我算是两不相欠。” 江振倏然大笑起来,那笑容近乎癫狂,“日后,你我就这般两相生厌地过下去吧,你想一直装疯卖傻也由你,只是日后,愿你过得生不如死。” “好歹夫妻一场,什么叫生不如死,驸马在说些什么!” “驸马快放开我家殿下。” 江振根本听不进浅黛与甘棠的劝说,公主挣脱不开,急得狠狠咬在江振的左手上,江振总算疼得松了手。 “让你欺负嬅儿,嬅儿讨厌你!”公主唇边满是血渍,那是她的战利品,她的目光中仿佛有着来自地狱的凄厉。 “让你装!”江振一巴掌甩在公主脸上,公主一时站不稳,跌倒在地。 “我家殿下神志不清,驸马只怕也快了。”公主跌倒之时,额头差一厘便撞在桌上,桌上茶杯晃得滚落在地。若非方才浅黛扑到公主额前护着,后果不堪设想。 “你离殿下远些!” “好狗,你当她还是当日的定华!”甘棠护在浅黛与公主身前,江振一把将之推开,顺便转头对收拾完碎瓷片后被吓得站在另一头发抖的如儿与芬儿吼道:“还不滚出去!” 如儿与芬儿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她二人行个礼,立马转身朝门口走去。 她二人未走几步,江振又恶狠狠地道:“今日芳芷阁风平浪静,公主平安喜乐,若老子在外头听见什么,你二人拿命来赔!” 第19章 要命的石头 如儿与芬儿离开后,屋内便只剩下公主与两个宫女,公主环抱双腿坐在桌旁,浅黛将公主护在怀中,眼睁睁看着江振一步步逼近。 江振再次推开试图拦阻的甘棠,蹲在公主面前,“帝不修德,天降大灾,你真是厉害。怎么,新帝不德、不仁,所以你才该坐上那帝位,你心里定是这般想的吧。” 江振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你毁坏陛下的名声能有多大作用,你想得美极了,你当谁都是吃素的?你并无兵权,你若有能耐造反,早就该反了,何苦沦落到今日!你就是个阶下囚,陛下留你一条命,就是对你的莫大恩惠。” 江振用未受伤的手捏起公主的下巴,迫使公主看向他:“你能做的,便是以我夫人的身份好好活着,可明白?” “我讨厌你,你是坏人!”公主被捏得难受,她试图低头去咬江振,以失败告终。 “你还在装,定华长公主怎会这般说话!” 江振捏得越发用力,公主快要喘不过气来,甘棠忙掰江振的手,她一面掰,一面愤恨地看着江振,“我倒希望我家殿下装疯,可她就是疯了,驸马以为我们就不盼着以前的那个公主能回来?” 江振松了手,这回他并非是被甘棠掰开的,而是他自己不想再受胡搅蛮缠。 他继续对公主说道:“让为夫猜猜,夫人究竟是怎样将那八个字散布得人尽皆知呢?这座公主府守卫森严,夫人根本不会有机会离开,所以,夫人在还未嫁我之时,便开始布局了吧。” “前日,有农人在京郊田间挖出一块巨石,那巨石之上赫然刻着‘帝不修德,天降大灾’,此事惊动官府,官府严令在场围观的百姓缄口,不许任何人将事情传扬出去。” 江振刻意加重字音:“但是,一日之内,大街小巷的京城百姓便都能将挖出那石头的事说得有板有眼,越传越玄乎。说给为夫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嬅儿讨厌你,嬅儿讨厌你!”桌旁,公主坐在地上,紧张地缩在浅黛怀中,她像个害怕被欺负的稚嫩孩童,她的身上仍然捕捉不到半分长公主该有的仪态。 “托夫人的福,如今大理寺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为找出始作俑者,京中人心惶惶。人人都道夫人疯了,大理寺自然也不会查到夫人头上来,也只有为夫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夫人啊。” 江振说的那些话,浅黛越听越觉莫名其妙,她实在忍不住了,说道:“驸马一口一个殿下是始作俑者,说话也要拿出证据,仅凭臆测便妄下结论,实在荒谬得很。在婢子看来,殿下出嫁前从未离宫,出嫁后更是日日只在芳芷阁与我们游戏。” “是么?”江振讥笑:“我美丽聪慧的夫人,你说,除了你,谁还会觊觎当今陛下的皇位?” “金鱼?金鱼吃不得,鳝鱼吃得。”公主将手含进口里,如回味美味一般傻笑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向后挪了挪,慌乱道:“坏人,你是坏人,嬅儿不喜欢你。” “李嬅,你看着我!”江振想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为何仍要继续装疯,他将女子低垂的脸夹在他的双手中。 “李嬅!你看着我!别装了!我知道你压根没疯!在我面前你可以做回自己,你我夫妻一体,即便我知晓什么,也绝不会说出去!”江振方才被公主咬破的虎口重新渗出血来,鲜血染红他自己的手掌,亦染红公主的半张脸。 “嬅儿讨厌你,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两个宫女奋力要拉开江振,结果无济于事。 至于公主,她眼眶中的泪珠大滴大滴流下。 公主的泪水染上江振的血液便化作血水,血水有的停留在江振的衣袖上,有的触目惊心坠落在地。 屋内气氛焦灼,屋外的天色也在不觉间变换。 明明是午后,天色却迅速阴沉下来,一阵大风刮进屋内,先将菱纹窗户打得啪啪作响,再刮到江振脸上,叫江振一时睁不开眼,他只好放下双手。 “啊!母后,皇祖母,嬅儿怕,嬅儿害怕。” 江振再度睁眼时,公主已然哭喊起来,那哭喊声从又是泪又是血的面容上凄戚而出,珠帘与纱幔胡乱纷飞,玉瓶中的几枝芍药花平添一层阴冷。 外头是下雨了,这雨乃是急雨,瞬时间便将屋外的地面打得湿漉漉的,且不必说花坛内的青草如何倾倒,便是院中陶盆里的几株香花槐,也被雨水打得成了颓败模样。 “父皇,母后,皇祖母,皇祖父,你们在哪,嬅儿好想你们,不要留嬅儿一个人。”公主的嗓子变得沙哑,哭喊声越发惨然。 屋外阴暗的小院短暂亮堂起来,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天空似是被谁撕破一道裂缝。 “你的父皇母后、皇祖母、皇祖父、大皇叔、太子哥哥,早就死了,全都死了,尸身都腐烂了,你再喊,她们也回不来!你清醒些!”江振大声警告道。 “坏人,你胡说,嬅儿的家人没死,嬅儿的家人没死。”公主的双手抱着脑袋,将头整个埋在弯起的膝盖中,哭着哭着,咳嗽连连。 “李嬅!” 一场急雨令江振变得暴怒,他猛然站起身,随后指着地上的公主咆哮道:“你到底真疯假疯,你就这么能装!好吃好喝供着你,那石头到底与你有无关系?你可知你这么做连累多少人,你说啊!” “坏人,父皇母后,你们在哪儿呀,有坏人欺负嬅儿。” “看来你是真的疯了,疯子,你果然是个疯子,疯子!” 公主将头埋在双腿上哭泣的可怜模样令江振转怒为笑,他颓唐地后退几步,白玉瓷瓶被他宽大的衣袖打落在地,几瓣娇嫩芍药花瓣离了花枝,寂寞地躺在地上。 不久以后,它们将彻底腐烂,走向生命尽头,走完短暂的一生。 “你这个疯子!疯子!” 大雨并无停歇的意思,只是江振恨不得再也看不见那个叫做李嬅的女人,他愤恨转身。 房门随着他的经过砸在墙上,震得房内器具也跟着颤动。 他走到院中,古俊生打伞上前相迎,他骂了一句“滚”,自己冒雨离开芳芷阁。 第20章 驸马暴怒的原因 定华长公主府,书房 古俊生捧着姜汤来到门前时,他有些犹豫,他不知自己是否该走进去。 放眼望去,书房内并无一处齐整。 本该放置在书案上的书册、白纸四处翻飞,笔架倾倒在地。本该悬挂于笔架之上的毛笔或是掉落在书案上,或是坠落于地,幸运些的,只有毫毛凌乱得不成样子,如那脆弱的玉笔,已然断做两截。 进门处有一挨着墙壁的高几,高几之上原本有一青松盆景,那盆景被家主养了多年,家主闲暇时总爱拿着剪子修剪。现下,栽种青松的瓦盆碎在地上,泥土污了地板,摔在地板之上的青松也折断了几处。 青松旁,是三四个空酒坛,那些酒坛里不久前还有着满满美酒,一转眼竟就空了。 “爷,让老仆进去伺候你更衣吧,身子要紧。” 黄昏远去多时,古俊生抬头看看大雨后如被什么东西遮盖住、看不见半点星光的夜空,又看看那位满面愁容的主子,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关怀。 “让你们滚!听不懂人话?” 书房内,江振在书案前的短阶上坐了多时,他仍穿着被雨水淋透的武官朝服,他的左腿摆成可供左手搭在上头的姿势,左手里拿着酒坛,右腿与右手则无精打采地瘫下去。 他原本端正束在发冠中的头发上还有水渍,碎发凌乱地黏在他原本丰神俊朗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格外颓丧。 “爷,你想想,你让老仆滚,老奴可消失好一阵了。”古俊生端着漆盘,恭恭敬敬站在门口。 自打从芳芷阁回来后,古俊生畏惧于家主的怒火,他除了送酒到书房,再也不敢靠近书房。一直到了夜间,他以为自己不能再放任家主不管,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不管心里有什么气,也莫要与自己过不去,那湿衣裳穿在身上,再叫风吹吹,仔细风寒。” “老子说过不想看见任何人,滚!” 江振将手中的空酒坛砸向门口,古俊生没接住,空酒坛正好磕在门槛上,破碎开来。 “主子,您心里有事,说出来会好过些,老仆对您一直忠心耿耿,说句不敬的,老仆白长你一二十,又并无子嗣,一向将你当做自家儿郎看待,看您这样,老奴心疼啊。” 方才空酒坛猛然朝自个儿所在的方向砸过来,古俊生眼前一黑,好在他不至于胆小到被吓唬得昏死过去,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又深深呼了两口气,继续劝说江振。 一则,今日主子自打回府后便一言不发,谁也不搭理,只是目标明确地朝芳芷阁走去。待从芳芷阁淋着雨回来,主子又独自在书房中生闷气、喝闷酒。 多年前,他曾是一个食肆的掌柜,食肆因经营不善倒闭后,他就一直跟在主子身边,相处多年,主子虽不是脾气极好的人,但他心里是真的将主子当做家人,主子有心事,他又怎能不在意。 二则,主子在芳芷阁对公主大发雷霆时,他倒也有意无意听见几句,好像是说什么石头的事,且主子很明显在怀疑公主。他作为公主府下人统领,并不是没有警觉心,他也会时时命手下的小厮丫鬟留意公主的一举一动。 据他所知,公主分明就是真疯。公主虽疯了,到底也有些楚楚可怜,白日里公主哭得令他一个老头子也觉揪心,主子这顿火发的,他真替公主委屈。 “把姜汤端进来。”念及古管家跟随自己多年且又语调恳切,江振总算松口。他右手食指在身后书案上敲了两下,示意古管家将姜汤放下。 “好嘞,老仆这就端进来。”得到主子的回应,古俊生担忧的老脸上有了些许宽慰颜色,他忙跨过门槛,将手上的东西端进书房。 “出去吧,门带上。” 古俊生将漆盘放在书案上,他正要把盛着姜汤的碗端起来,江振就出言示意他离开书房。 “爷可记得喝了,还有,这身湿衣裳,”不待古俊生说完,江振压抑着不耐烦说道:“我自己会换,你先出去。” 看着坐在短阶上一脸颓丧的主子,江振想再劝说几句,却又怕主子拿他撒气,他点点头,恭敬地退出去。 “郭文龙,今日下朝后,驸马去哪儿了?” 关上书房的门,古俊生正准备离开,余光瞟见在门口站岗的护卫郭文龙,他越想越觉不对劲,干脆拉着郭文龙和他一起走得离书房远些,打算问出个所以然来。 “驸马下朝后该去哪,就去哪儿。” 在古俊生眼中,郭文龙向来是个呆愣的后生,今日也差不多。 “驸马每日都要亲自领兵巡街,今儿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怎么午后就回来了?”古俊生追问。 “晟京一切平安,早些归来也无可厚非。”郭文龙答道。 “你说谎,若是一切平安,他怎发如此大脾气?自我老头子认得他起,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说到故去之人,古俊生略走近郭文龙些,将原本就小的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得知巧屏姑娘的死讯那阵子,他虽伤心,也只是到我家喝酒,他宿醉一夜,第二日就好多了,哪里会如今日这般,像个猛兽,逮谁骂谁,连我都靠近不得。” “主子的事,咱们少管的好。”郭文龙下意识朝书房看了眼,说道。 “你小子随时随地跟着主子,你果然知道。”古俊生双手叉腰,颇有训小辈的架势,“你今儿不交代清楚,我这老头子还就不走了。” “我不知。” “你知。” “古叔,你这是为难我。” “你说。” 郭文龙原本不想说,架不住古管家不依不饶,几个来回后,他迫于无奈,答道:“怡月楼,名册,多的再不能说。” “嘿,你小子,连我也瞒。”古俊生将拳头抡起一半,想想又放了下去,“连我也告诉不得,说得不清不楚。什么怡月楼,那里是寻欢作乐之地,找什么名册,名册找着没有?” 郭文龙不说话,古俊生自顾自说下去:“肯定没找着,找着还会不高兴么。你说,驸马没找着名册,折腾公主做甚,你不是没见公主那反应,她一个疯子能认得什么。石头又是什么名堂,那石头的事昨儿就传得沸沸扬扬,驸马怎么昨儿不找公主麻烦,今儿倒去了?” 郭文龙不想再继续与管家的对话,等管家反应过来时,他早已回到书房门口继续站他的岗。管家见他回到原处,直朝他招手:“哎!你小子回来!” 第21章 将感情尘封箱底 自江振离开芳芷阁后,公主便不再哭,也不再闹,她只是倚靠圆桌的桌脚,目光无神地凝望前方,环抱着双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一坐,就是许久,许久。 从天穹未完全黑下来,坐到天地万物皆被蒙上一层黑雾。 其间,如儿等丫鬟进来收拾芍药残瓣,公主一动不动;浅黛与甘棠送来晚膳,公主仍是安安静静坐着,她唯一还像个活人的迹象,就是微微摇了摇头。 轮番上阵,不知劝说了多少回,公主依旧是那副模样,甘棠与浅黛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们的定华公主,虽在父亲登基后被封为长公主,且后来又被封为皇太女,可实际上,她也曾是皇室最小的公主啊。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还不是皇帝,在高祖因病弱而成为太上皇之后,大晟的第二任帝王,是她父亲的嫡长兄,即她的伯父,晟太宗。 太宗皇帝育有两子三女,而她的父亲人过中年也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因她的父亲是所有高祖儿女中最晚生儿育女的,在她的幼弟出生以前,有很长一段年岁,她是所有皇室子女中最年幼的女儿。 她自幼时便明丽聪慧,脾气秉性也好,她是受着宠爱长大的,她也曾是最天真浪漫的皇室小公主啊。 今时今日想来或许觉得夸张,可许多年前,小公主因祖母之死而无法释怀,太宗皇帝就能够做到命太子监国,自己将小公主带在身边微服私访、游山玩水,不见小公主欢喜起来绝不回宫。 这些事好似就在眼前,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啊。 当年那个小公主,分明应当活得如太阳一般明媚、热烈,她应当被呵护着,她应当一世无忧,而今,却…… “殿下,这画可有些年头了吧。”关起房门,浅黛与甘棠也一左一右与公主一道坐在地上,陪着坐上一会儿,浅黛柔声说道。 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很快便会发现公主一直呆呆凝视着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工笔画。 或者说,公主凝视的,是逝去的灼灼韶华。 这幅画作出自一位少年之手,那位少年曾为小公主苦练画技,他尝试多遍,好不容易才画出一幅满意的,将之赠与小公主。 时隔多年,即使加以装裱,画纸也已经有些泛黄。好在,笔墨仍清晰可见。 这是一幅人物画,画中地点乃是一处静谧寺院,寺院内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玉兰树开出满树洁白花朵,花枝延伸到屋檐下,一位妆容清简的姑娘静静站在大雄宝殿的石栏后。 姑娘穿着淡紫斗篷,并未戴上帽子,她长相清丽,只是眉眼间隐有哀愁。 大雄宝殿邻殿的房顶上,有着这幅画的另一位人物。那是一位穿一身藏蓝劲装的少年,他伏在吻兽后,静静地看着玉兰树下的姑娘。 若是旁人,便是不明白画上的玄机也实属寻常,而浅黛、甘棠与公主一起长大,她二人清楚地知道这画上所画的,正是那赠画少年与公主初遇时的情形。 那时,她是因失去祖母而忧郁哀伤的皇族公主,他是与家人失散多年后,始终无法融入京城生活的将门之子,她与他,就这样闯入彼此的生命。 “将画收起来。” 浅黛原意,本是借着画让公主不再沉默不语,她没想到,等了半晌,公主令她们将那幅曾经最爱重的画收起来。 “殿下,你不是说过,这幅画极好。”甘棠不解地问道。 “谁让你们把这画挂出来?”公主面上无悲无喜,好似已失去情绪表达能力一般木然,这致使两个宫女分不清公主究竟是喜欢将画挂在屋里,还是不喜欢。 浅黛解释道:“住在东宫时,殿下房里总挂着这幅画,此处冰冷得没有人味儿,婢子想着有这画在,殿下看了心里能暖些。” 实则浅黛是在前一日才将那画挂在墙上。 她是想着殿下总是装疯卖傻也不容易,能尽己所能给殿下布置一个熟悉的环境博她一笑也是好的,便自作主张了一回。 不料,才将那画挂上去一日,冷漠多时的江振突然来到芳芷阁,还朝公主撒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野。 “殿下,姓江的说谎成性,要不他也不会那样欺骗巧屏。他说的话不作数,你们成婚第二日婢子就看出来了。秦二公子还好好活着,姓江的根本不知道秦二公子的下落。他若知道,早就取首级向新皇邀功,他手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浅黛猜想殿下是因为江振说的那些混话而有了收起那画的意思,忙不迭劝解。 “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二人听着。” 李嬅不再看墙上的画,她疲倦的眼皮闭了下去。 她一字一句道:“日后,莫让我听到秦子城这个名字。他若死了,他秦家的仇,我来报。他若还活着,就在我不知晓的地方好好活着,不可再与我有任何干系,靠近我,只会令他再度涉险。” 浅黛并非愚笨之人,听到此,她焉能不明白公主是打定了主意。她拉着甘棠起身,甘棠为她扶着凳子,二人协作下,舒展的画变为卷轴,沉入箱底。 取下画时,浅黛也想通了,那画不挂就不挂。 且不说公主与秦二公子是否还有缘分,江振日后定然还会出现在芳芷阁,要是有一日他注意到墙上的画,也实在是晦气。 青梅竹马的美好记忆,又怎能容江振那样的人玷污。 两个宫女收画时,李嬅便自己慢慢起身坐回圆桌旁的圆凳上。她自己坐了一会儿,收完画的浅黛来给她倒茶,“那石头,莫非真是殿下所为?” “你以为呢?”李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将茶杯慢慢放下去,语气淡淡。 “可殿下是何时做的这些事,为何连我与甘棠也不知?”浅黛好奇地问道。 李嬅娥眉微蹙,“本公主可并未承认自己做过什么,你就问出这样的话?” 浅黛将干净手帕打湿,一面为公主轻轻擦脸,一面含笑道:“婢子以为,能想出这样的招数,必定是如殿下这般聪慧且有魄力之人。” “是么?” 李嬅看向美人榻旁空无一物的花几,目露哀婉。 第22章 对不住,本宫不能赌 “公主放心,您只管做自己想做的,我与甘棠绝不是漏风的墙。” 浅黛一向心灵手巧,她用着最温柔的力度给公主的脸上药,然而,公主仍是闭上双目,看起来一副极痛苦的模样。 “殿下,可是婢子弄痛你了?”浅黛停下手上的动作,关切道。 李嬅摇摇头,尽量使自己痛苦的表情变得舒缓,“不碍事,你上你的,不上药可怎么好,” “那婢子再轻些。”甘棠是做不来上药这类细活的,说话者自然还是浅黛。 这一回,浅黛的动作更加轻柔,这般自然耗费时间,但她知道自己不可再弄疼公主。 任由浅黛上完药,李嬅便坐在窗边,打开窗子看着雨后的芳芷阁小院,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道:“你们谁去寻些酒来?” “酒?殿下要饮酒?”甘棠朝李嬅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 “咱们主仆许久不曾好好饮上几杯了,今夜正好。”李嬅浅笑。 “可,” 李嬅打断甘棠:“没有可是。浅黛,你去瞧瞧那六个丫鬟在做什么,嘱咐她们疯子今夜暴躁得很,要是她们不想陪疯子折腾到天明,无论听见疯子房里有什么动静,都安分待在自己屋里睡觉。还有,来回到院中探探,看看四处房顶上可有不该有的人。” “唯。” 甘棠领命,李嬅才对甘棠道:“甘棠,你只听我的话,寻酒来,等到浅黛回来,将门栓顶上。” 甘棠看了浅黛一眼,忧心忡忡,“殿下,姓江的再来可如何是好?” “今夜他不会再来。”李嬅不点浓妆而不失明丽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娇俏与恳切,“心里有气,若不醉上一回,实在难以解脱。” 已无理由拒绝,甘棠只好接受,她道:“殿下稍等,从宫中带来的酒,收在库房呢。” 很快,浅黛与甘棠按照吩咐各司其职去了,唯余李嬅一人坐在桌旁。 叮——叮——叮 手钏上的珠玉随李嬅纤细白皙的手臂相互碰撞,发出空灵悦耳声响。 李嬅玩弄着手钏,她的目光定在那颗银珠上,心内百感交集。 她们与她一道长大,她们原本该是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今夜,她该那样做吗? 倘若她们果然没有想过背叛她,她对她们动手,与那不仁不义的老匹夫又有何区别。 “殿下,酒来了,是烧春。”甘棠带着酒回到公主卧房时,李嬅静静坐在圆桌边,她双手交叠,双眼闭合,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假寐。 听见甘棠与浅黛前后脚进屋,李嬅睁开眼睛,含笑问:“回来了,外头如何?” 浅黛上了门栓,小声禀报:“殿下,房顶上没看见什么人,那几个小丫鬟应当也不会乱跑。” 房顶上自然不会有人,新帝与江振并不知道李嬅这疯子还会轻功,否则李嬅又如何能溜出去。 江振的人,最多值守在芳芷阁院墙之外,李嬅方才叫浅黛去看,不过就是为了拖延些时间。 其实,李嬅很不愿意看到那一刻的到来。 “甚好。”李嬅点点头,招手请甘棠与浅黛与她围桌把酒。 “我来为你们添酒。” “怎好麻烦殿下!” “又没有外人,咱们之间还计较什么。” 公主去抱酒坛子,甘棠原是不想放手的,架不住公主执拗,她只好照做。 “这套酒具倒也精巧,不取来喝酒,可惜也。” 接过酒坛,李嬅看似随意地从托盘中拿出三只饮酒的金杯子,又将金杯子分别放在三人面前,随后,一一为三只酒杯倒酒。 倒完酒,李嬅指指盘中的香瓜子,笑道:“也不便去寻下酒菜,咱们吃这个。” “今夜是你们陪我,我先干为敬。”三人碰了杯,李嬅将自己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公主如此豪爽,浅黛与甘棠自是不好扭扭捏捏,便也都举起酒杯喝起来。 “你二人所好奇之事,我可以说道说道。” 公主话音刚落,甘棠与浅黛就有了行动,她们检查好门窗,确认无人在外偷听后,又继续陪公主围圆桌坐好。 浅黛与甘棠一早就料到自家殿下绝非贪图享乐之辈,今夜借着酒劲,她二人终于从公主口中听到些闻所未闻之事。 公主在住进芳芷阁后的第二日女扮男装离开公主府、去过城外清国寺,浅黛与甘棠是知道的。但公主离开清国寺后又遇见虎头寨的幸存山匪,她们并不知道。 江振自以为公主府守卫森严,实则不然。 而今的定华长公主府正是当年的元阳公主府,八年前元阳公主病逝于江南后,元阳公主府西北侧建起一个元阳庙,每月初一十五会有宫人到那庙中上香。 多年来,元阳公主府一向是寂寞的,除了元阳庙有宫人维系烟火,其他屋舍就一直荒废着。直到定下江振与李嬅的婚事,新帝将元阳公主府更名为长公主府,江振又领皇命督工修缮,荒凉的院落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公主庙毕竟也不是轻易好挪动的,到江振与李嬅成为公主府的新主人后,元阳庙仍按原状保留,它的存在,恰好也让李嬅有了可乘之机。 元阳庙所在之处是元阳公主生前最爱的一处院落,那处地处公主府西北,元阳生前常常在那处种花、玩乐。 许多年以前,元阳纵马冲撞了入晟京朝见的西域使臣,时年还在位的太宗皇帝罚她闭门思过一年。她是太宗皇帝的次女,自小性子活泼,思过一年于她而言何其痛苦,于是,她再三请求她的驸马,她的驸马只好找来工匠,替她秘密开通一条地道。 有了那秘道,元阳便可从元阳公主府直达端王府。 李嬅之父承袭皇位以前,封号就是端王,元阳公主修造那密道时,定华正处豆蔻年华,一则是姐妹两感情好,二则是当年的端王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因而,那条密道成了两个公主的秘密,元阳会通过那条密道去见她的小妹妹,再偷偷带着她的小妹妹出去玩乐。 元阳公主因病仙去后不久,她的驸马也殉了情,公主府就很长久地空旷着。直等到庆隆三年,它等来了李嬅与江振。 好在江振不能轻易动庙宇圣地,且他既不知道昔日的元阳公主府与端王府之间存在密道,也不知道修建祠堂时并未关闭原有的密道。 修建元阳庙时,李嬅之父已经继位,当年顾及到两个公主间的情谊,那条密道并未被拆除。 冥冥之中,那条密道的存在,或许也可算作元阳对妹妹的守护。 李嬅的卧房与元阳庙的外墙只间隔一段小沟的距离,那条小沟狭窄到可以忽略,只有身量纤瘦的女子能勉强通过,普遍身形健壮的士兵根本无法进入,且即便真有个别士兵能进入,他们也不会觉着如此一条小沟有什么巡逻的必要。 加之,当初那个经不住钱财诱惑的监工梓人为卧房留了后窗,是以,江振的士兵即使守住整个定华长公主府的外墙、乃至将元阳庙也从外围住,只要足够谨慎,李嬅仍可从后窗翻到元阳庙中,再通过那条密道通往外界,去做她想做的事。 “殿下,这酒里有东西!” “我的肚子,好痛,好痛!” 浅黛与甘棠正听得兴致勃勃,刹那间,她二人的肚子都如要撑破一般的疼痛起来。 甘棠疼到痉挛,她连凳子也坐不住,“梆”地倒在地上,李嬅上前搀扶,苦涩地说道:“对不住,毒是我下的。” “殿下,为什么?”一旁的浅黛痛苦地看着李嬅,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甘棠愤恨地甩开李嬅的手,李嬅瘫坐在地,她的眼泪恰好滴落在左手的簪珥手钏上,“虫卵会长大,每月初五,若无解药,你们会受万虫噬咬之痛。” “为什么!殿下,为什么!” 浅黛也疼得坐在地上,她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即使她疼得嗓子沙哑、没有多大力气,她的声音还是传到了如儿她们房里。 只是,隔得有些远,如儿听不清究竟是谁的声音。 如儿坐了起来,一旁的芬儿翻个身,睡意朦胧地说道:“估计是公主被驸马吓着了,瞎叫唤呢,疯子的事,咱搞不定。你没听浅黛姐姐说,叫咱们别去添乱。” 如儿想了想,又重新躺下身去,拉起被角,闭上眼睛睡觉。 如儿以为芬儿说得很有道理,公主神志不清之时,只有与她最亲近的两个宫女能安抚她。别人去,就是让公主再添一层惊吓。 公主卧房内,李嬅狠下心来,终于痛苦地说出那句最伤人的话:“没有为什么,分开多时,我并不知你们经历过什么,我也并无试错之本金。” 甘棠早已疼得在地上翻滚,浅黛也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浅黛趴在地上,面孔疼到扭曲,却还断断续续道:“殿下,咱们,一起,长大,你,怎知,我们不会,陪你,走那条,不归路。” “若你们仍是曾经的浅黛与甘棠,本宫每月都会为你们备下解药,不会叫你们受委屈。若是你们背叛本宫,就怪不得本宫不念旧情。”李嬅环抱双膝坐在地上,面上分明是十分无奈的神情,语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毒是早就备下的,金杯子也是动过手脚的,李嬅何尝不知自己手段歹毒。 但,重来一次,她仍会如此。 她本不该对昔日最亲密的两个身边人下毒,就算曾经经历过背叛,她其实也愿意相信以真心换真心这句话是有其道理的。 就算出嫁那日夜里睡不着开窗吹风时,看见浅黛站在芳芷阁大门口与一个士兵窃窃私语,她也不愿意去怀疑。 她在浅黛不曾注意时关上窗户,等到浅黛回到屋里,她已睡在床上,像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那之后,关于那件事,她没有问过浅黛,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无独有偶,前日夜里,又是如那夜一般的景象,她这公主仍是不做声。 只不过,浅黛今夜的某些话,实在是叫她没法子再自欺欺人了。 回想起以往她再三说自己只是想活下去,浅黛却一再说些暗示新帝之位不稳的话。她意识到,浅黛一定知道些什么。 至于浅黛究竟能否像她自己所说那般保守秘密,很难判断。 浅黛已然如此不可信了,那么,甘棠呢? 甘棠与浅黛相处的时日远远多于与她相处的时日,如果浅黛变了,甘棠又能否如昔年般赤诚呢? 在这座公主府,浅黛与甘棠是最能亲近她的两个人,往后她的一举一动必定瞒不过她们,如若她二人果真有异心,她就再也不用想着报仇的事。 如今时日尚早,尚有挽回的余地,再往后,如果她还是一味放任,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她不能赌。 既已做下这恶事,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待尘埃落定,若上天要降下惩罚,她甘愿承受 第23章 与山匪合作 晟京西郊有座逸山,山上早晚有浮云缭绕、林木葱茂、鸟语花香、静谧自在。 如逸山这般少有猛兽出没的所在,自是备受喜好游山玩水之人青睐,比如山顶上就有一处木屋,那木屋不如京城屋舍华美,然它恰恰与翠林修竹和谐融为一体。 木屋并无牌匾,也无特定称号,数年前,它乃是一位少年的居所。 少年本是贵族少爷,只因有人诬他天生煞命,父亲小妾待产的数月间,他便独自住在逸山上。 一则,不在家中能免去许多是非。 二则,他不善遣词造句,为了将所见所闻讲给心里在意的姑娘听,他要潜心习画。 昔日的少年已许久不曾踏足逸山,逸山之顶的木屋空置多年,直到近日,结了蛛网的铁锁重新被一中年男子打开。 一晃,中年男子已在木屋内栖身半月之久。 男子名叫王三,他本是已被朝廷剿灭的虎头寨的二当家。 三年前,新帝所派兵马浩荡上山时,因他恰好奉大当家之命带着三个喽啰外出寻酒,堪堪躲过一劫。 虎头寨是他赖以生存之地,新帝烧毁他的家园,杀掉他的数百弟兄,这笔血债若不能讨回,他必将死不瞑目。 虎头寨本在并州地界,没了虎头寨,那三个小喽啰不敢与朝廷作对,各自重新做人,下山讨生活去了。三年来,王三自己也更名换姓,做过力气活,做过屠夫,在酒馆打过杂,怎奈时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伤痛。 他对虎头寨的感情比那几个小喽啰深,他做不到如他们一般真正过起寻常百姓般的日子,他更做不到像他们中的某些人似的安心娶妻生子,本本分分做个种地的庄稼汉。 他心里越来越痛苦,他终于下定决心报仇。 他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就住在晟京,只要到晟京就总有机会报仇。 那三个小弟谁也不陪他同往,所以他独自花费二月有余,才从并州来到晟京郊外。 他赶路时并不顺利,因不识方向,走了多少冤枉路,某一日,他实在熬不住,狠心拿出积蓄住一回旅店,马还叫贼偷了。 他好歹当过土匪,从前只有他打劫别人的份,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没了马,他只能徒步进京,遇上下雨,草鞋也磨坏两双。好不容易就快要到了,想着抄近路缩短些路程便去翻大山,哪知一个没踩稳竟从半山上滚了下去。 后来,若非被进山采药的僧人救助,他也不能捡回这条命。 救他的僧人是清国寺慧元大师的弟子,慧元大师是清国寺的方丈,颇通医术。慧元大师收留他住在清国寺,又亲自替他诊治、接骨,他渐渐得以恢复。 在清国寺住了两个月,他以为自己好利索了,便向方丈辞行,就在那时,他遇见了一位玄衣公子。 从玄衣公子看他的眼神看,他总觉得他与他似乎早就相识,只是他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位公子。 他一心盼着杀了新帝,却连皇宫在哪都不知道,他想,是否是旧相识也无所谓了,至少,遇见那位玄衣公子,他得了条路子。 他遇见玄衣公子已是半月前的事,但玄衣公子说的那些话,他一直记着。 “这些武器倒是都锋利得很,可惜他们无法为主人报仇。” 辞别方丈后,二人都要下山,他们恰好就成了同路。那位玄衣公子是个细致人,他只一眼就猜出与自己一同下山之人的心愿。 王三并未直接承认,他也曾与玄衣公子打了许多哈哈,可那位玄衣公子十分精明,他道:“王大哥,你与方丈说你只是进京寻亲,我却不信。方才我也瞧你好一阵,你那神情分明不是急着寻亲,倒像是急着寻仇。你背上的镰刀是便于助你砍去挡路杂草,那你左手藏着的袖箭呢,总不会也是为了赶路吧?” “我一乡下人粗鄙得很,听不懂你们城里人说话。”王三那日便是这般作答,他辨不清玄衣公子是敌是友,也不喜玄衣公子看破他的意图。 实则,王三离开清国寺时,悄悄顺走了方丈房中的袖箭。他想着袖箭是个好武器,若他能为弟兄们报仇,又能活着回清国寺,他定会原物奉还。 那袖箭就挂在方丈禅房的墙上,初次瞧见时,他也十分疑惑,他憋了两日才敢开口问方丈,那方丈倒也爽快,给他讲了一段旧事。 据方丈所说,袖箭是一位少年所赠,那少年是方丈的忘年之交。昔年有歹徒混入寺中行刺,幸得恰好在寺中小住的少年救下方丈。危险过后,少年便将随身袖箭赠与方丈,请方丈藏在枕边以备不测。 盛情难却,方丈终究收下少年的好意,只不过,方丈将袖箭挂在墙上,从不使用。也好在自那一回折腾后,清国寺风平浪静,再未出现什么刺客。 “我并非是你的敌人,你我大概有着同一心愿。” 王三好奇玄衣公子如何看破自己绑在手臂上又藏在衣袖内的暗器,玄衣公子却先一步绕开那袖箭的事,转而说着令王三忍不住停下的话。 “什么心愿?你怎知我有什么心愿?”王三主动问那玄衣公子道。 “在下说过,在下与大哥并非初次相见。”玄衣公子避开王三的发问,转而又说着令王三惊恐的话:“你如今是去送死,你连仇家的面都见不着,就已丧命。” “你知道我的仇家是谁?”王三再也无法闷着头往前走,他拦住少年下山的路,定要问个清楚。 “你仇家是皇帝吧。”玄衣公子的脸上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她口中的话语直抵王三内心。 “你胡说,我的仇家怎么会是皇帝。”王三无法确定玄衣公子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与自己说这些话,他不要轻易说实话。 “你本是并州境内虎头寨的人,当今天子灭了你的寨子,杀了你的弟兄,所以你要报仇。” 玄衣公子没等吃惊不已的王三接话,继续说下去:“凭你自己未必进得去皇城,即便你进去,你也不明白那畜生住在何处,还未近那畜生的身,你已被禁卫拿下。我与那畜生亦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想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你真心想帮我?”王三无可自拔地被玄衣公子带入那事先设好的心境,他有心听个所以然。 “想在宫中报仇,你希望渺茫,倘若让那畜生出宫,你的胜算要大些。”玄衣公子道。 “如何做?”王三问。 “你可识字?”玄衣公子以问答问。 王三沮丧地摇摇头,“你也知我是土匪,大字不识,睁眼瞎。” “最好不过。”听见王三不识字,玄衣公子反而满意。 玄衣公子自衣袖中取出折叠的字条,“你找块石头,照着拓印,将这八字刻上去。刻完,在夜间找块农田将这石头埋下去,埋得显眼些。你埋石头不可叫人瞧见,但农田主人白日劳作时务必要发现你的石头。” “这么做有什么用?” “埋完石头,你耐下性子瞧着动静,也避着些人,一旦看见官府的人来察看石头,你就躲进山中,再不可出来。” “是些什么字,咋会惊动官府?”王三展开折纸,可惜实在看不懂上头写得什么。他听着玄衣公子的口气,顿感小小一张纸好似有翻天覆地之能。 第24章 留在逸山等缉拿? 玄衣公子警觉地察看渺无人烟的山林,才道:“你随我念,帝不修德,天降大灾。” “地布,地啥?”第一遍,王三并未听清楚。 “意思便是皇帝不仁不义,私德败坏,上天会降下灾祸惩罚大晟。” “你再念一遍。”听完,王三彻底放下戒备,他想,他结识了一位厉害的盟友。 “记不住那八字,于你有好处。东窗事发,官府搜查到你头上,你只说你不识字,如此才可自保。”玄衣公子道。 “官府要搜就搜,我不怕他。”说到此,王三的傲气立时归来。 “不是怕不怕,若搜查时你就死了,还如何报仇。” 玄衣公子懒懒地将后背倚在一旁的松树上,继续说道:“有这石头,京中必定人心惶惶,为安抚民心,宫里那畜生定会前往灵州的玄天坛。玄天坛在高山之上,皇帝祭天,就是你报仇的最佳时机。” “果真么?”王三被仇恨充斥多时的眸子里现出光亮,他黯淡的世界中似乎重拾希望。 “我说过,我与你的心愿是一致的。我因受制于人,行事多有不便,才想与你合作。” 玄衣公子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若信我,就接受我的合作,你只管你的石头,舆论的事由我安排。若不信我,我不强求。” “我叫王三,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玄衣公子稍有犹豫,方说出自己的姓氏:“我姓公孙,永宁坊传家酒楼有我的人,你只需对管事说你是公孙先生的好友,自有人会接待你。” 不多时,公孙公子改了主意,指着逸山的方向说道:“那座山的山顶有一处久无人居的院落,你可暂时栖身,墙上有两只风筝,你取一只放到天上,就在那山上放,放得高些,一旦有农人看见石头你就放,只需将风筝线挂在树上便是,我的人会明白。” “啊?又不必进城了?” “你可有过所?” 见王三果然支支吾吾,公孙先生道:“进城危险,放完风筝你就往灵州赶。到那里好生准备你的大事,我会把你的仇家送到灵州去。” …… 鸳鸯风筝已在逸山上空飘扬四日,按照公孙先生事先所说,王三早该在将风筝线挂在树上的那一日就下山前往灵州,算来,他迟迟不动身,一拖便拖了三日。 近些日子他一直住在逸山上的小屋中,就在他放完风筝的第二日,也就是石头被农人发现的第二日,其实已经有官差搜到逸山顶上来,好在他躲在小屋后的柴垛中,官差没瞧仔细,他得以躲过一劫。 “这样就好么?” “那位男生女相的自称公孙先生的玄衣公子,真的值得相信吗?” “公孙先生真能将狗皇帝送到灵州吗?” “自己不敢轻易进京,根本不知京中情形,就这样全心全意信任一个陌生人,错了吗?” “自己也是急着复仇,想来想去又根本想不到凭着自己能进宫刺杀狗皇帝的办法,听见公孙先生说也要找狗皇帝报仇,听见公孙先生出主意,自己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就照做了。那个公孙先生,到底是不是个骗子?” 这些问题,王三反复地问着自己,越找不到答案,他越犹豫,越不敢下山。 起初,他确实干劲满满,他想着只要照公孙先生说的做,他就可以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而到了真的做完约定好的事,那位年轻的公孙先生却再没出现过,他开始慌了。 “他说他会搅乱晟京城老百姓的心,他真能做到?他到底是不是真心与老子合作?” 晨光撒向逸山之顶,绿海与金芒交相辉映时,王三正坐在小院外的秋千上自言自语,猛然听见有脚步声,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上的袖箭。 “你就是王三?” 不多时,不远处走来一个穿一身轻便劲装,一看就是习过武的独眼男子。他出现时,王三正要躲进屋内。 “你咋知道我叫王三?你是什么人?”王三转回身看着独眼男子,杀心已起。 王三对那位年轻公子的好感早已不如半月前,他如今很反感知道自己名字的人,他也不啰嗦,取过木屋外墙挂着的镰刀便朝独眼男子冲过去。 “且慢,我是公孙先生的人。”眼见镰刀快要割到自己脖颈上,独眼男子方自报家门。 “他派你来的?他怎么不来见我?”镰刀终是没有让独眼男子见血,它被王三握在手中,僵持在离独眼男子脖颈仅一寸处。 “先生叫你去灵州等着,你为何不去?留在这里等着被缉拿?”独眼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见反抗,任由王三将镰刀架在他肩上。 …… 晟京,未时 自公主住进芳芷阁后,每隔三四日,浅黛或甘棠总是要离开公主府,到东市采买公主想要之物,她们所采买的多是食物。 这是公主被江振扇巴掌后的一日,公主一早说要山楂糕、荷叶鸡、糖葫芦、荷花酥,两个宫女就好好记在心里,等到公主午睡时,留甘棠陪伴公主,浅黛则如往常一般换上轻便衣物出府。 浅黛已快走到集市了,她清楚地知道有人在跟踪她,但她强装呆愣,平静地走着她原本就要走的线路。 采买的事由甘棠与浅黛轮流接替,从六月十四算起,她们二人出府的次数共有四次。其实极早以前,浅黛就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如何甩也甩不脱。 到后来,因她自认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干脆就不躲了,任由那些混蛋跟着。 那一日回到芳芷阁,关起门来,浅黛与公主说的头一件事就是有人跟踪,公主只是冷笑一声,说道:“如此鬼鬼祟祟,除了江振的人,也不会是别人,你们日后出门莫怕,只当不曾察觉便是,量他们也瞧不出什么。” 哼!果真是瞧不出什么。 浅黛一面走,一面烦躁难安。 直至江振来耀武扬威,她与甘棠才知道殿下在她们毫无察觉时做了许多事。 她们只知殿下去过清国寺上香,哪里又会知道殿下还扮什么公孙先生,让那虎头寨的山匪去刻什么石头。 想来,殿下从一开始便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与甘棠。否则,又怎会什么都不与她与甘棠说。 并且,殿下瞒她与甘棠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她都快要理不清楚。 如果说城郊石头之事确然与殿下有关,那么,官府分明严令农人不许出去乱说,为何那八个可怕的字会被晟京百姓知晓? 听江振的意思,知道城郊挖出个怪石头、知道怪石头上刻着八个怪字的晟京百姓并不在少数,那么,谁是背后推手?究竟是什么人在走街串巷传话? 她分明记得殿下在去过清国寺后便再未离开过公主府,那么,殿下究竟是何时命人配合那城外的山匪? 莫非,殿下早在离宫前便已筹备好此事? 还有,她从未怀疑过殿下会怀疑她与甘棠,可殿下到头来还是对她与甘棠做了那样狠心的事。殿下给她与甘棠下的毒究竟是何物? 那毒下在酒中无色无味,以至于她与甘棠喝下时没有半分察觉。那毒,殿下究竟又是从何处得来? 那样的毒,寻常人只怕做不出,殿下究竟在何处结识有高深炼毒手段的制毒师? 酒是甘棠找来的,殿下倒酒时,她细细看着,根本没瞧出殿下用过什么手段,那么,她与甘棠为何还是中了毒? 呵,自己还傻傻觉着殿下时不时叫自己与甘棠出府买点心,是为叫江振相信定华长公主真的是个贪吃顽皮的疯子,看来,此中大有深意。 每回出府以前,殿下都吩咐她们多去几家店铺采买,还特意吩咐了所去店铺的名字,她原以为,多去几家是为了向江振证实定华长公主胃口大、指定店铺是因为殿下觉得这几家的东西好吃。 这么想来,此中必然还藏着什么秘密。 昨日以前,她倒还真的以为殿下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装疯,就是上头来问,她也只是答说风平浪静。而往后,一切都要重新计议。 第25章 要翻案,先造反 不知不觉间,一抬头,浅黛发觉自己已走到公主说的张桥点心铺门前,点心铺的柜台前有着好些人在排队,浅黛也不想弄出什么大阵仗,默默排了会儿队。 “可还记得我?我是定华长公主的宫女。”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排到浅黛,浅黛才对那打包点心的师傅说道。 “哦,你来过一回,是叫浅黛吧,我记得你。”师傅是个憨厚爱笑的老人,与客人搭话也十分友善。 “今儿长公主要买什么点心?” 老师傅说完,后头排队的、路过听见的人纷纷朝浅黛望去。 尤其对于那些老妪而言,谈论八卦是她们的日常乐趣,此刻听见那个疯公主的丫鬟来买点心,窃窃之声不绝于耳。 浅黛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不管不顾,定华长公主“疯”了,她作为定华长公主的贴身宫女注定是要受人议论的,这是她早就料到的事。 “要荷花酥、山楂糕。”浅黛对那老师傅说道。 “还是公主会挑,荷花酥是小店的新品,味道好着哩!” “前几日你说有新上的荷花酥,我回去说给殿下听,殿下今日就催我来买呢。” “浅黛姑娘请稍等,我去给你拿最新鲜的。公主殿下赏光,小店可马虎不得。”说着,那老师傅就笑眯眯地掀开身后的竹帘,到后屋去了。 “姑娘,定华长公主可是真的疯了?”浅黛等候师傅取糕点时,一个胆大的胖妇人主动与浅黛说话。 这妇人也是来排队给她的孩子买点心,她恰好就排在浅黛后头,因她见浅黛如她们一般排队,她猜想长公主势衰,长公主的婢女也不再是贵不可攀,不由得大胆了些。 浅黛回身时,恰好看见不远处墙后露出的半个脑袋,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对身后的胖妇人道:“大婶,你如此说,很不知礼,我家殿下难道疯了才好么?” “我不敢诅咒公主,我也是听来的。” 见妇人低下头,浅黛又笑道:“说便说吧,我家殿下神志不清也是全晟京城都知道的事。” 妇人听浅黛如此说,又少了些拘束,她重新抬起头来与浅黛对视,“姑娘,公主疯了,你们好伺候吗?” 浅黛道:“无论殿下如何,你们也莫要随意议论,公主清醒时到底也是良善之人。大娘细想,倘若你的女儿也如公主这般大,她只是接连失去双亲而神志恍惚,就要被人随意指指点点,你在天上看着可会好过?” “我不是诅咒大婶,我也盼着大婶长命百岁,说这些不过是请大婶可怜我家殿下罢了。”浅黛继续说道。 “姑娘,我还真有个女儿,你一说我就知道我错了。莫说我自己不会再说起,以后再听见谁乱说,我头一个不放过。”胖妇人原本有着一颗浓重的八卦之心,听完浅黛的话,又想到自己女儿,她母性大发。 “嘴长在人身上,也无法强求人人都不议论。今儿我与大婶有缘,不过略劝劝。”浅黛笑道。 “浅黛姑娘,公主的荷花酥来了。” 也未等多久,师傅已掀起竹帘回来。 师傅手里提着两包糕点,他将它们一一交到浅黛手上,“这包是山楂糕,这包是荷花酥,现做现吃最好。” “多谢,若做得好吃,过几日还来。” 浅黛要付钱,那糕点师傅原是不收的,浅黛提醒他不收钱往后的生意可不好做,他才勉强收下。 买完糕点,浅黛又买了糖葫芦、荷叶鸡,采购完公主吩咐的食物,她就原路返回。 定华公主府,芳芷阁 于李嬅而言,午睡历来都是个幌子,只是江振已经将城郊石头的事怀疑到她身上,至少近三五日,她不可能再离开长公主府。 毕竟元阳庙下的密道是她目下可用的唯一出府方式,近期她不能再翻墙去元阳庙,更不能让江振对元阳庙有所怀疑,否则那条密道就保不住了。 出不得公主府,午后,李嬅索性好生扮演她的角色,她换上睡裙静静躺在床上,俨然就是一个真的在午睡的姑娘了。 李嬅满腹心事,又怎会睡得着。实则她只是躺在床上思索。 利用王三,其实是她临时起意之举。 她原先所想,本是先建立只由她控制的情报网,静观朝局变化,徐徐重建势力,再寻个良机取那老匹夫的性命。 但,王三的出现,使她在一瞬之间改变主意。 她与那王三,也算是旧相识了。 她头一次去虎头寨时还是个少女,那时大皇叔还在位,大皇叔带她微服私访路过并州,虎头寨的土匪以为皇帝一行只是外地来的富贵商队,便将她掳了去。 秦子城未找回身世事时也做过山匪,虎头寨的大当家恰恰就是秦子城的一个故人,秦子城头一个寻到她,又认出那大当家,于是,在她与秦子城斡旋之下,绑架案变成了公主与秦家二公子赌气,故意与人合作引秦家二公子前去搭救的闹剧。 她已不再是当日的少女,且又以男装露面,王三定是认不出她了,好在她还记得当年在虎头寨监牢中,王三曾为她送过饭。 将袖箭赠给方丈的少年,正是多年前的秦子城,那袖箭,她再熟悉不过,那日听方丈私下与她说起袖箭之事,她已猜出个七七八八。 这虎头寨呀,当年真的绑了公主,并没有损失一兵一卒。而到新帝即位,却背上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落到如此下场。 王三背后背负的,是虎头寨的血仇,虎头寨的覆灭,是个令人惋惜的冤案。 且不说王三要杀害老匹夫,难如登天,即使老匹夫果真就丧命于王三之手,王三大仇得报,往后呢?王三定会因为杀害帝王的罪名而再遭官兵诛杀。 这不过就是个一命换一命的结果,王三死后,天下百姓会依制为大行皇帝守丧,但他们并不会知道当年虎头寨被安了个压根不存在的罪名。 如若继位者是那老匹夫之子,百姓只会听到官府愿意他们听到的故事,他们只会如此作想:虎头寨余孽不满陛下对虎头寨的处罚,狠心刺杀陛下。好在刺客罪有应得,死于官兵之手。 再由虎头寨联想到她自己呢? 假设新帝那老匹夫并非是死于王三之手,而是死于她这个定华长公主的剑下,后续又是如何? 她已不再是皇太女,而只是一个公主,老匹夫死后,老匹夫之子是最有能力、也最应该继任的人选。不管哪一个儿子继位,不管他们是否贤能,他们大概都不会去揭露亲生父亲的罪行。 秦家的事也好,文宗夫妇的事也好,这些都与老匹夫脱不了干系,但是老匹夫已经死了,作为儿子,继任者没有必要去费那个心力翻案,也没有必要再破坏父亲已有的名节。 若谋划多年、隐忍多年,最终却只是换得这么个结果,她真的甘心吗? 这般结果绝不会使她甘心。 就算杀了老匹夫,继任者仍选择留下她的性命,她也不会甘心。 先不论秦家之事,母后是将她带到这世上之人,可是当年自己被江振囚禁,且父皇又病倒后,老匹夫为了名正言顺带兵进京,竟将母后诬陷为妖后,人为编织一个妖后谋害帝王、意欲把控朝政的可笑故事。 老匹夫可真热衷于编造故事呢,偏偏还就有人相信这些故事,偏偏老匹夫就真的借力于故事,带兵“勤王”,实现他的帝王之梦。 父皇暴毙,至今存迷,母后先做妖后假死,再被迫成为嘉贵妃,被迫为女儿真正赴死,更是令人火冒三丈。 她定要找到证据翻案,她定要叫世人知道那位仁义新帝的真正嘴脸。 要做成这些事,她就必定要走上那至尊之位,只有成为大晟最具权势之人,她才有能力去翻案。 方丈的意思,是叫她引王三迷途知返,然而她因知晓王三是虎头寨的要紧人物且有报仇之心,便有了自己的考量。 既然要成为最具权势之人,小打小闹是毫无意义的。要么不做,要做,便先搅它个天下大乱。 先送个石头给老匹夫做见面礼吧,有这石头,大晟会有好一场大戏看。 南方的灾祸是否与帝王品德相关,她不想深究,但是,她定要那老匹夫与南方灾祸扯上关系。 她相信人心的力量,百姓之心不齐,天下之心不齐,帝王自然就睡不安稳。 仅凭一块石头,当然也不会使老匹夫退位,她要的,是皇子之争。 她要的,是老匹夫不得不去灵州行祭天大典,好为她腾出查找父皇真正死因的时间。老匹夫最好由江振护送前往,如此,她行事也能更自由些。 “殿下,婢子回来了。” 李嬅正想着,浅黛已然归来。 浅黛关好房门,李嬅才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看向浅黛放在桌上的纸包,问道:“又有人跟踪?” “可不是嘛,也不知是谁的狗。”江振骂自己与甘棠是狗的事,浅黛记忆尤深,她猜跟踪自己的仍是江振的人,心头愤愤不平。 “放宽心,他爱如何监视,便如何监视。”李嬅侧身躺在床上,轻蔑地一笑。 “殿下,可要婢子为你打开?”浅黛指指采买回来的各样食物,问道。 第26章 本宫给你们两条路 “现下是什么时辰?” 李嬅微抬眼眸,见原有挂画的墙面上空荡无物,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还早,未至公主平日起身的时辰。”甘棠坐在窗边埋头为自己纳鞋,直到公主问起时辰,她才抬头说话。 “也好,我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公主起身,甘棠忙放下针线活过去搀扶,公主朝甘棠笑笑,示意甘棠:“你家公主没有那么娇弱。” “荷叶鸡卖相一向很好,只是闻着油腻。”走到桌边,李嬅头一个就命浅黛将荷叶鸡拿到屏风外。 为迷惑江振,李嬅总不忘吩咐浅黛她们去柳氏酒楼买荷叶鸡。 两个宫女固定会去的地方多,江振就不能一下子查到张桥点心铺子去,如此既可不连累张桥点心铺子的人,也可保全她自己。 李嬅自己实则并不爱大鱼大肉,自三年前的那场变故后,她的胃口从来就没好过。 荷叶鸡买回来一向是甘棠、浅黛与丫鬟们分食,若丫鬟们不敢吃,便找借口说买多了。 至于李嬅,她每回逼迫自己在新帝、江振面前胡吃海塞、装疯卖傻,不过也就是为了活下去。 即便江振不相信,只要公主府乃至整个晟京城的大多数人相信她真的疯了,局面于她而言便就是有利的。 “殿下,没有字条。”拆开牛皮纸包,山楂糕与荷花酥里却并无字条,甘棠不由得一讶。 甘棠说完,浅黛问道:“殿下,您叫婢子们出去采买,果然是借此与外界通信吗?” “平日也就罢了,这种时候怎会不送信来。”李嬅没有回答甘棠,但她的话也足够解答甘棠心中疑惑。 李嬅在众多点心中翻找着,从她焦虑的神色可明白她心里的不安。 逸山之顶的人究竟是否被官府捉拿?这是她必须知道的事。 那人虽做过几年山匪,她却不能害他丧命。 在牛皮纸中翻来找去,并不见什么字条,就在李嬅要掰开荷花酥检查时,她瞟了一眼外壳上的菱形红纸,她手中将将拿起的荷花酥又被她放回原处。 李嬅将那一面是写有店家名称与荷花酥字样的镀金红纸、一面是一片空白的纸张拿在手上端详,并未察觉什么异样,随后她走到窗格透进的阳光下,又将那纸片举过头顶,终于看见字样。 王三已赴灵州,罗兴陪往。 虽只有短短十字,也足以宽慰李嬅的心。 她原本吩咐罗笙待王三离开逸山后派人暗中保护,就是见王三招募杀手也勿插手,只需在祭天大典上出手制止罗笙送死即可。 事已至此,罗笙派罗兴正面与王三接触也无甚大碍。 罗兴与罗笙都是她信得过的人,想来,不照约定行事也是出了什么变化的缘故。她只要得到王三好好活着的结果,这就够了。 “殿下,可瞧出什么?”浅黛与甘棠看不见那纸上的文字,心里都十分疑惑,浅黛先问公主。 “你二人身子可还有不适?”李嬅转回身看向两个宫女时,她眼底那层焦虑转为悲悯与歉疚。 “昨夜后半夜便不如何疼了,到今日已好全了。” 甘棠说完,李嬅将目光投向浅黛,见浅黛也点了头,她才稍稍疏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二人心里不会没有怨气,我可以给你们指两条路。” 浅黛与甘棠神情复杂地看着李嬅,李嬅庄肃道:“一旦你们知晓不该知晓的,要么,与本宫紧紧绑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么,杀人灭口之事,本宫也做得出。” “本宫再说的明白些,你们知道得不多,今日还有选择的机会,倘若一心向着本宫,咱们往年如何相处,今后仍是如何相处。倘若,你们真是被谁安插在本宫身边的,及早与本宫坦白,本宫会找个由头将你们打发走,保你们平安离开晟京。可要是,来日本宫自己查出破绽,你们如何死去,由各自体内的虫子做主。” “殿下,我二人绝无异心。” “殿下,我们无父无母,又如何敢背叛您啊。” …… 浅黛与甘棠跪在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表明忠心,李嬅将她二人扶起来,苦涩地说道:“好了好了,但愿咱们都好好的。” 主仆三人说了一会儿稚童时期的趣事,心情都平复了些,李嬅才道:“取烛火来。” “唯。” 看过的字条自然是要烧毁的,浅黛去取烛火,甘棠去取小香炉,不多时,方才的红纸已化为灰烬,融入沉香粉中。 “往后有寻不到的小物件,只说公主贪玩吃了,可记下?”李嬅重新坐回床边,正色道。 闻言,浅黛与甘棠自然觉得心酸,只是她们明白殿下并非是说笑,她们一齐颔首,并不反驳。 “殿下,婢子记得您说过,在那石头上刻字,是要迫使新帝不得不去灵州祭天,新帝去灵州,那名山匪在玄天坛上等着,当真能够报仇雪恨吗?” 此时公主只穿着轻薄的杏色睡裙,甘棠从衣杆上取下稍后要更换的衣裙,顺嘴问出心中疑惑。 “你以为我会叫他死在祭天大典上?”李嬅的口气颇有挑衅意味,“叫他就这么死了,可难解我心头之恨。” “既不是杀他,殿下为何要他去灵州?”甘棠实在不解,追问道。 “皇帝出行,少说也要花费两个月份,你再想想?”李嬅一面自己解开腰侧的绸带要换去睡裙,一面问甘棠。 “若是那畜生不在晟京,殿下行事就便宜多了。”甘棠半晌不说话,浅黛上前为公主更衣。 看见公主露出的玉骨冰肌,浅黛心里又是一叹。 美人多命薄的老话,她算是听过不少,她不希望这话应验在眼前的姑娘身上。 “不是要他不在晟京,是要他离开皇宫。”李嬅站起身,任由甘棠与浅黛为她系紧身后的裙带,“父皇之死有蹊跷,定要找出真凶。” “时隔多年,还能查出真相吗?”甘棠问。 李嬅沉吟有顷,方道:“总要试试才好。就算老匹夫不去灵山祭天,那石头也自会有其用处。” “殿下,你还未与婢子们说,那张桥点心铺是怎么一回事,老师傅是殿下的人吗?”字条打开,公主也并未将上头的字拿给两个宫女瞧,浅黛终是忍不住地问道。 李嬅浅笑:“非也。” “可有字迹的糕点,是从老师傅手上得来的。”浅黛疑惑追问。 “那么殿下,真正要给您传送消息的,究竟是何人?”甘棠也十分好奇,她插了句话。 情报网的管理者是罗笙这件事,李嬅暂时不想告诉两个宫女,穿好鹅黄齐胸襦裙以后,她转回身来看着两个宫女,说道:“我叫你们做的事,你们要做好,我不想你们说出去的事,你们要懂得保密。同样的,该你们知道的,我会说给你们听,你们没有必要知晓的,也莫要过分好奇。” …… 二更天,定华长公主府书房 巡完夜,交代属下几句,江振如平日一般回到他的书房,卸下盔甲后换上一身家常衣裳,他仍坐在书案后,借着烛光夜读。 这一夜,油灯发出的光辉使他心情烦躁,未看几行字,他将兵书倒扣在案上,起身走向门外。 月光皎洁柔和,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仰望群星伴月,他又想起饮酒的事来了。 于是,郭文龙为江振拿出两坛酒,江振又一次尝试借酒浇愁,借酒麻痹自己。 于他而言,饮再多的酒也无法让他真的感到解脱,反而是饮得越多,某些他不想回忆的画面越是在脑海中晃荡。 “你说你此生注定无情无义,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个爱慕的人,只是你自己从来不敢面对。哈哈哈哈……” 怡月楼那女子临死前的疯笑,江振至今仍觉毛骨悚然。 他的探子打探到清宁公主图谋不轨,竟召集众大臣在府里商讨如何推翻陛下,听见这事,他心里是气愤的。 因有陛下提拔,他才会是高高在上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若是有人敢谋害陛下,一旦改朝换代,他的下场只怕不会好。 除气愤外,他也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假如他先一步将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家伙一网打尽,他就会为陛下立下一件大功。 若是那般,他的地位就能进一步稳固。 探子报说清宁公主府藏有一份名册,那名册之上有所有参与者的签名,按理只要他能拿到那份名册,他就可以明目张胆抓人。 怪就怪在清宁公主老谋深算。 他打着擒贼的名义到清宁公主府搜查,那公主居然早有准备,一早便让夏康那厮带着名册出逃。 第27章 可笑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好个清宁公主,你不过是高祖众多儿女中并不起眼的角色,你已出嫁多年,就是你所生之子也并不姓李,你何苦还要掺和李氏皇族之事。 怎么着?眼巴巴看我们陛下以庶子之身登基,你这个做嫡姐的不服气? 好个夏康,你不过是清宁公主府的一个小小家臣,你何苦为那公主如此卖命。 还有,你要逃就逃得远些,又何苦连累一个青楼女子为你丧命。 想到近几日的种种,江振十分愤懑。 就差一点,他就可以将那些乱臣贼子一并拿下,再到陛下面前邀功,到时没准所有禁军都会由他来统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行动迅速,按理应当万无一失。那清宁公主也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竟生生躲过一劫。 莫非,他身边有内奸不成? 前日他带兵去清宁公主府搜查,发觉少了个管家,他立马就派兵全城搜捕,可他手下那帮饭桶居然到昨日早晨才查出夏康在失踪前去过怡月楼,还找过头牌姑娘梓月。 昨日他的兵围了怡月楼整整一日,昨日早晨他自己也亲自去审那梓月,他娘的,梓月那淫妇居然难得地忠义了一回。 他威逼利诱,连拶指也用在她身上,哪知她宁死也不说出夏康的下落,只一个劲说:“夏大人来奴家这里点了两支琵琶曲,听完就走了,奴家并不知晓他的去向。” 他并不是头一回去怡月楼,也并不是头一回见到梓月,梓月此人,他是有些了解的。 那时他籍籍无名,那时他曾利用过梓月。 他想方设法让梓月爱上他,又借梓月为他结交人脉,可以说,他走到今日,梓月是有功劳的。 梓月那姑娘美则美矣,可惜有些傻。 利用完她,他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离开那风尘之地,他向她说明他这种人自私自利,他过怕了苦日子,所以一心只想着往上爬,他是不会对女子付出真心的。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他以为他道过歉,梓月就会拿着他的钱离开晟京,没承想梓月将他给的钱袋砸在地上,哭着与他决裂,说什么她自小就在怡月楼长大,离了怡月楼她也不知道去哪,说什么她真是瞎了眼,错付真心。 梓月恨不恨他是无所谓的,他就是遗憾梓月那傻姑娘没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梓月当时为什么不借机获得自由身。 “大将军,你如今爬得够高了吧?怎么,你还想爬得更高?上天偏不让你如愿。” 他审问她时,她戏谑地看着他说出这句话,也正是这句话,让他断定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所以他为她上了刑,以他的经验,十指连心,梓月这种小女子定会承受不住而招供。 哪知,即便手指夹到青紫,即便失去双手,她也不招供,她是真的不想他找到夏康。 也不知夏康那厮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愿意付出至此。 她付出到何种地步? 他江振是不想在军中落得个欺负弱女子的名声的,她总不招供,他就让郭文龙撤了刑具,哪知一无人束缚她,她就撞柱自裁。 梓月啊梓月,为了夏康,她不想活也就不想活了,却偏生还要在临死前的半个时辰内说出些话来噎人。 “江振,为什么你娶的是定华公主,而不是别人,你想过没有啊?” “江振,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知,你是想得到定华公主的吧。” “你我初见时,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不记得了,你醉倒在我怀里,是你自己说李嬅是你见过最美、最好的姑娘,你说当年同僚欺辱你,是李嬅在湖边开导。” “江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秦二公子,你嫉妒秦二公子可以得到定华公主的心,而你在定华公主眼里什么都不是。” “江振,我就是要恶心你,让你看清你自己,你自以为自己玩女人潇洒,可你也爱得最卑微,你爱着一个永远也不会爱你的人!” “江振,其实我早早就知道你并不爱我,可我那时还是甘心被你利用了。你可知为何?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也无法和定华公主成为一对,我无数次幻想,只要我真心待你,总有一日你也会如爱慕定华公主一般爱我。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那时的我真是傻得可笑!” “江振,你恶毒至极,你为虎作伥,我诅咒你,你不得善终!” “江振,你喜欢玩弄女子的心,我诅咒你,此生也终将被女子玩弄!我诅咒你!” …… 梓月受刑时非但不愿屈服,还用痛苦狰狞的表情说着许多与名册毫不沾边的话。 梓月已经死了,江振越是强迫自己忘掉那些话,就越是忘不掉。 这些话如同鬼魅一般对他纠缠不休,叫他愤怒、叫他暴躁。 昨日上午梓月一死,下午他便去芳芷阁寻那疯女人发泄怒火,他怀疑石头与那疯女人有关是一方面,而更多的,恰恰就是因为梓月的那些话。 梓月的那些话,令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感。 若梓月不过是胡言乱语,即便被诅咒,他也不觉如何,偏偏梓月的那些话有实有据。 是,仗着一副好皮囊,他玩弄过不少女人,比如梓月,比如巧屏,比如如今还盼着嫁给他的沈红蕖。 他无依无靠,如野草一般长大,他立誓要做人上人,他喜欢在那些凌辱过他的人的脸上看到痛苦,他喜欢听到凄厉的惨叫。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女人是什么? 给几个甜枣,织几个所谓浪漫的梦境,造几场偶遇、雇人演几场英雄救美,说几句违心的浓情蜜语,在她们伤心难过时假意关怀几句,就可以轻易地叫她们对自己死心塌地。 女人是什么?不过就是衣服罢了,他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丢弃,根本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以上的这些规则,是他一早就认定的,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想法,他享受那种见识过不同女子的美,而他却从来不会付出真心的、潇洒风流的欢愉。 可是,那个女人为何要出现?关键是,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他居然对她动过心。 他从来都没有正视过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他对她动过心,梓月居然让他重新面对那个和他想像得完全不一样的他。 更可恶的是,在他想起他曾恋慕过那个叫李嬅的女人、恋慕过那个在他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时如黑夜中的明月一般出现的女人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时隔多年,他的潜意识里仍然在意着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迎娶她,不过是贪图她的封邑,可或许,他心里居然暗自有着将她占为己有的念头。 他一直以为自己派人追杀秦家老二,不过是想对秦家的人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可其实这有什么必要呢?秦家早就掀不起什么浪了。 原来,他潜意识里不希望秦家老二回来,不希望秦家老二回到李嬅身边。 就连他去芳芷阁大闹一场,也不过是想提醒自己那个女人没什么好爱慕的。 然而,他打了她一巴掌、对她恶语相向,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有了本不该有的心疼。 可恶! 他觉得他变得不再是自己了,不能如此下去!不能! 第28章 用你娘的性命起誓! 晟京,永平坊 短短几日内,城郊挖出巨石之事在晟京沸沸扬扬传开,实为朝廷始料不及。 “顺子她娘,昨日我男人出城,回来可与我说了件了不得的事。”清晨,两个妇人在馄饨摊子点了两碗馄饨后便坐下等候,其中一个说道。 “有多了不得,瞧你兴奋的?”被称作顺子娘的妇人抬头瞟一眼对桌的粉衣胖妇人,又低头继续数着竹篮中新买的萝卜。 “听完吓你一跳。”粉衣妇人专门往前挪了挪,靠近对面的邻居,悄声说道:“告诉你,西郊田里有人挖出一块石头,那石头有半人高,上头还刻着:帝不修德,天降大灾。” “我听过了。”顺子娘并没有如粉衣妇人预想般惊讶,她的眸光微动了动,旋即又转为平静。 “你听过?西郊的事你真听过?” “这是二位客官的馄饨。” 粉衣妇人正觉不可思议,店家亲自为她们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二位客官行行好,西郊这二字千万莫要说出口。叫官差听见,我这小本生意可就做不成了。”店家站在桌旁用围裙擦手,语调哀愁。 “怎么就说不得?” “议论什么呢!”粉衣妇人正问出疑惑,一队披甲戴盔的士兵已朝馄饨摊子走来,其中一个还厉声呵斥。 “军爷,没说什么,我说稀粥。”年轻的店家毕恭毕敬,笑道:“军爷不知,稀粥里煮上些肉沫,好吃着哩。” “稀粥?”前一个说话的士兵是郭文龙,而此刻说话的,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江振。 近日巡街,江振总能遇见胡乱嚼舌根的刁民,屡禁不止,馄饨摊的这几个也并不是他今日逮到的头一批人。 “大将军,是我媳妇儿,她怀上了,胃口不好,我说做些稀粥给她喝,您们说是吧,大娘?” 店家哀求地看向方才的两个妇人,两个妇人站起身来面向江振。 那粉衣妇人见过江振几回,也听过江大将军的威名,是以含笑为那店家打圆场道:“可不是嘛,他问我孕中妇人要如何照看,我是生养过的人,合该给他出主意呢。” “最好说的是实话,”江振顿了顿,警告道:“否则,孩子未必能平安出世。” 闻言,从店家到那两个妇人,再到馄饨摊的其他客人,无不绷紧神经。 江大将军嘴角微挑,他的笑容释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信号,店家忙道:“将军,我这人从不说谎的,从不说谎的。” 不等店家说完求饶的话,江振已带着队伍离开馄饨摊子,他走后,馄饨摊中的所有客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吃馄饨,有那吃得快的,结了账便快步离去。 店家收拾完一桌客人用过的碗筷,就将一应事宜交予雇佣的店小二,随后,他倚着炉灶,背对客人瘫坐在地。 他心有余悸,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将军,发现一处可疑之地。” 江振带着队伍走街串巷,刚在茶馆抓捕完一个胡编乱造的说书人,他派去协助大理寺查案的亲信裨将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说。”江振收住正要迈出的步子,道。 叫江永的裨将朝江振行过军礼,随后走到江振近旁,低声道:“将军,逸山之顶有居住过的痕迹。” 江振一震,“逸山?那座秦家老二学画的山?” 据江振所知,逸山之顶至今只有一个木屋,那木屋原本的主人是秦子城那小子。 他不是死了么?到底是谁在那处居住? “禀将军,正是在那秦二公子学画的木屋,属下们劈开门,发现地上有新烧的炭火,想是有人在那里过夜。”江永说。 “炭火?秦家老二上过锁,锁呢?”江振的面色渐趋凝重。 “锁未被撬开,干净得很。” 江永分析道:“久无人居,房梁上布满蜘蛛网,偏偏门锁还像是被擦洗过,实在可疑。属下以为,住在那里的人是开锁入内。” 说着说着,江永有些懊悔,“将军,属下的人在事发的第二日就上过逸山,有所疏忽,见门锁着,以为木屋如往常一般空着,竟没想着破门检查。” “好歹你重新上山找到线索,此次不做追究。”江振的眸光中有着难掩的失望,但他终究未选择苛责。 “窗户如何?”江振又问道。 “窗户倒像是好些年没被打开过的模样。”江永略加回忆,禀报道。 “你做的很好,继续查逸山,多守几日,一旦有可疑的先绑起来,许你先斩后奏。” “领命。” 收到命令后,江永很快退下,江永的身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江振眼中的阴霾仍是久久不散。 江永的新发现倒是提醒他一件事:要护卫陛下,不单是晟京城,连同晟京附近的村舍、大山、河道,他也该时常分派人手巡视。 若他此前就派人守住逸山,也不至于有人背着他作妖。 逸山风景虽美,可惜它道路崎岖且是方圆百里内最高之山,一向人烟稀少。间或有人上山采药、踏青,也极少到达山顶。此次若非是他吩咐下属将附近山林翻个透彻,险些就要错过逸山山顶的线索。 “江年。”江振忽想起什么,愠怒地喊出一人的名字。 被点名的裨将就在队列之中,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房顶的两只花猫打架,站在他左侧的同僚扯扯他的衣袖,悄声提醒:“江年,将军唤你过去。” “啊!”回过神来,江年吓得打一哆嗦,若不是他及时捂住自己的嘴,他就该叫出声来。 江年看看左右的同僚,不情不愿离开队列,低着头走上前去,他抱拳一礼,讪讪开口:“将军有何吩咐?” “随本将军来。” 江振没好气地命令江年跟着他往前走,江年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前方恰好有一家传家酒楼,众士兵等在外头,江振则带着江年进了一处包厢,关上包厢的门,江振负手问道:“秦家老二现在何处?” 将军的问题叫江年一愣,他不自在地看看地毯上的花草图案,过了一会儿才挠着头回话:“秦二公子的坟头都不知长出多少野草,将军何以问他?” “是么?”江振的语气满是质疑。 “秦二公子丧命于剑南道,当时还是属下埋的他,算来也好些月份了。”江年小心翼翼道。 “你埋他?” 江振将江年瞪得更加心慌,江年拼命逼着自己镇静,“将军恕罪,秦二公子与属下曾同在一军,属下这才埋了他。” 江年唯恐江振发落他,解释道:“将军,属下也是怕他的鬼魂报复上门,绝非是对将军不忠。” “你可敢用你娘的性命起誓?”江振坐在桌后,他的手猛拍在桌上。 “属下用自己的性命起誓,可好?”江年颤颤询问。 “你不敢,那就是说谎。”江振恶狠狠地看着江年。 将军气势逼人,江年若不发誓,只怕他将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他心一横,想着照料好母亲就无事,便双膝跪地,抬起左手发誓道:“我江年,今日对天发誓,秦二公子秦子城已死于我手,我将他草草掩埋在剑南道荒野,若我今日所言有一个字是假的,我,我” 江年说到一半就结巴起来,江振质问:“你什么?你还是不敢?” “若我所言有一个字是假的,我娘,我娘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 “用你娘的命起誓,瞎眼算怎么回事!”江振不耐烦地指出江年的错误。 “将军,瞎眼也是惩罚。” 诅咒自己母亲丧命的话语,江年又怎么说得出口,他很希望他的将军不再逼迫。 “你说,若你说了假话,你娘明日就暴毙而亡。”江振一字一句毫不退让。 江年实在无可奈何,他的眼泪刷地滚落,“若我说了假话,我娘明日就会暴毙而亡。” 第29章 丈夫的情人来访 深夜,结束一日的巡逻后回到军营,与江年同住一屋的士兵们皆已睡下,江年却睡不着。 他怕引人怀疑,也不敢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他静静躺在大通铺上,双目十分清醒地睁着。 入耳的是同袍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说梦话之声,江年很烦躁,他试图用被褥、用枕头捂住双耳,却还是能清晰地听见不想听见的声音。最后他放弃了,他重新将枕头放在脑袋下。 夏日的夜有些燥热,他踢开被子,只用被子的一角盖住肚子,四肢无力地瘫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月光映射下的房梁轮廓。 他居然拿亲生老娘的性命发誓,他怎能拿老娘的性命发誓! 他真不是个人! 迫于无奈,他是想着老娘近半年来身体康健,绝不可能在明日就出什么事,就逼着自己在将军面前发下誓言。可自打将军让他归队,他就越想越害怕。 并不是休沐日,他今日是不能回去见老娘的,再者他当日发誓当日就归家,将军岂不是更要怀疑他说假话。 他不想违抗军令的,可秦二公子是个好人,他下不了手。 将军的话,他也算是做了一半,将军派他们追杀秦二公子,就在今年一月,他与同袍分头追寻时恰好撞见秦二公子走在山林间,他躲在暗处将秦二公子射到重伤。 看那时情形,那秦二公子若不能得人救助,也算是离死不远了。 他怎么也不忍补出最后一箭,为向将军交差,他将昏迷不醒的秦二公子藏进山洞,又刻意挖出一个空坟,后来与他一同去的士兵与他汇合,他们都看见了那坟。 约莫半年前,回到晟京后,他将秦二公子那沾了血迹的玉佩交给将军,将军深信不疑,甚至夸奖他为民除害。 到底是为什么?将军今日到底为什么提起秦二公子?将军为什么突然怀疑秦二公子并没有死? 江永今日回来到底与将军说了什么? 难不成,江永看见秦二公子出现在某个地方? 他放秦二公子一马是真事,但他至今也不知道秦二公子后来是否真的得人救助,难道秦二公子果真吉人天相,不仅没死,还重返晟京? 不好,很不好。 他不是不希望秦二公子好好活着,可秦二公子不能被将军找到啊! 要是那样,真真是坐实了他欺瞒将军! 同是姓江,人家江永正儿八经是将军的堂弟,而他只是碰巧与将军同姓。假设他与江永一同犯事,将军或许能对江永网开一面,至于对他江年,根本就不会有那好事。 他的心好乱,好乱,他的人生何以艰难至此。 他真是越想越烦,上天呐,我江年此生没有做过多大的恶事,若有惩罚,请降临在我身上,千万不要让我老娘出事啊。 …… “殿下,沈红渠来了。” 用过早膳,李嬅正在桌上写字,甘棠三步并作一步地推门而入。 见甘棠急躁万分,李嬅匆匆将桌上写有“兵权”二字的纸张团成团,“沈红渠是何人?” “殿下,沈红渠便是与姓江的相好的姑娘。” 屋内原本只有浅黛陪伴在侧,现下她一边将公主交给自己的纸团焚毁,一边提醒公主。 “是她。”李嬅回想起浅黛曾与自己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微有迟疑,“她来炫耀江振喜欢她?” “难说。”甘棠将新摘的几枝柔粉月季插入瓷瓶,说道:“殿下,她将拜帖交给婢子,只说是慕名拜访殿下,没说来做什么。” “慕名拜访?怕是心怀不轨。” 浅黛只听丫鬟议论过驸马心有所属,并不曾见过那位沈家姑娘的模样,得知沈家姑娘不请自来,她心里已大致想象出一张尖酸刻薄的面庞。 “她人呢?”李嬅问。 “就在芳芷阁门外等着,她将拜帖交给婢子,让婢子禀告殿下她带了好吃的点心来。” 甘棠忽然生出一种沈红蕖要用食物谋害她家殿下的念头,她急道:“殿下还是莫见她为好,奴婢去回话,就说殿下伏在桌上睡着了。” “你让她进来。” 甘棠打定主意要拒客,她刚转身,公主的话语使她一度怀疑自己出现幻听。 “公主要见她?” 甘棠满腹狐疑地递过拜贴,李嬅接了过去。 打开拜贴,李嬅看见几行娟秀小楷,恭维的言辞里无非也就是表达着听闻定华公主聪慧仁爱、凤仪万千,她仰慕已久,特携美味拜见。 “她巴巴地来,见一面又如何。”李嬅浅笑。 不管内里关系如何,沈红蕖表面上好歹是外客的身份,她来到公主府、来到芳芷阁,江振定是知情,是故李嬅有意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沈小姐。 她好奇那位对江振这有妇之夫怀有恋慕之心的沈小姐是何模样,亦好奇沈小姐究竟想对她这“疯子”做什么。 “殿下,她盛装而来,来者不善。”甘棠回忆方才看见的沈红蕖,猜想沈红蕖怕是来欺压她家殿下,她有些不愿从命。 “无妨,请她进来。”李嬅重新拿起搁置在笔山之上的毛笔,仍是不改主意。 “唯。”甘棠答应得有气无力。 拗不过公主,甘棠只得出去请沈家小姐,走在院中,她的步子迈得比平日要慢上数倍,她真是不想去开那道院门。 公主见沈小姐时,一定又要摆出那副疯癫模样了吧。 江振也就罢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不想公主在她们面前扮丑,她不想公主成为她们的笑柄。 她并非是觉得服侍疯子丢人,她就是心疼公主。 若非是形势逼迫,她家殿下是多么美丽、多么高贵的定华长公主啊。 “沈姑娘,我家殿下有请。” 小院的门从内开启后,迎接甘棠之不情愿的,是沈红渠的将信将疑。 甘棠梳着双丫髻,穿一身上柘黄下薄青的圆领衫裙,足上踏一双家常绣鞋,她站在小院门口,沈红渠偏头凝视她,一时间有些错愕。 “殿下当真愿意见我?”沈红渠原本正侧身与丫鬟说话,芳芷阁的门开了,她端正回身子,问甘棠。 “沈小姐带美食来,我家殿下自然要见。” 第30章 会法术的疯子 沈红渠是家中独女,她自小便喜欢听行侠仗义、仗剑走江湖的故事,不喜女红,却偏爱男子喜欢的骑马、射箭、蹴鞠一类。 她自知武艺差劲,然而她觉得长裙不便行动,平日总穿着紧袖武服。 为她的着装,她娘亲时常为她发愁,她屡教不改。 而为了来见那位抢走他心上人的定华长公主,她竟特意吩咐侍女找来最好看的襦裙。 她今日早早梳洗打扮,难得的由着侍女为她梳繁复却美丽的发型。 她此前从未见过那个叫做李嬅的女人,但她听说李嬅曾是晟京第一美人,所以即便知道李嬅疯了,她还是忍不住精心打扮一番。 她很不甘,如果不是陛下执意赐婚,他的江大哥怎能做那个疯女人的驸马,她才应该是江大哥的妻子啊。 都是这疯女人惹得江大哥不高兴,江大哥近日才连连醉酒,将自己折磨得叫人心疼。 若非是昨日古管家送信去沈府告知她,他都不知江大哥有这样委屈。 昨日傍晚,她一直等在公主府待客厅中,等到江大哥巡街归来,她就扑进江大哥怀里,她知道,江大哥想要的温暖,只有她能给。 后来江大哥带她到书房,二人独处,看着江大哥闷闷不乐,她百般套话,江大哥才说出实情。 原来,城郊出现一块石头,那石头上还刻着八个大逆不道的字。江大哥会不高兴,就是因为怀疑那八个字与李嬅有关。 李嬅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陛下指婚,江大哥不得不娶,江大哥好好供着李嬅,让李嬅继续享受着公主应有的待遇,李嬅居然装疯卖傻,还一点也不安分。 李嬅这没心没肺的女人,若是那八个字真与她有关,江大哥是她的驸马,江大哥岂不是要受牵连。 好在事情还有挽救余地,江大哥不想见这疯女人,所以她代江大哥来了,她倒要看看,那石头上的字到底是不是李嬅写的。 若不是,那最好不过,若是,先一步绑了李嬅到殿下面前,陛下就不会把对李嬅的怒气迁怒到江大哥身上。 “殿下,沈家小姐带了好吃的给你吃。” 带着沈红渠与她的贴身侍女走到公主居室门口,甘棠先通传一声,沈红渠与李嬅便见到彼此的庐山真面目。 李嬅眼中的沈红渠,云鬓一半披散、一半整齐盘起,斜插一枝富贵绢花,又用珠翠装点得恰到好处,画着精致妆容,花钿、秀眉、朱唇相得映彰,双耳轻垂玉珰、颈上戴珍珠璎珞,内穿一条绛红团花纹齐胸裙,外罩一件莲红缎面大衫,观之艳美华贵。 沈红渠眼中的李嬅,披头散发,全身上下不见半点饰品,身穿素白衫裙,双足不着鞋袜,半张脸肿得不忍直视,全无公主风范。 “臣女见过殿下。” 沈红蕖随甘棠绕过山水折屏,她先看见一地凌乱纸团,随后又看见公主坐在桌后,提笔在纸上画着难以看懂的图案。 笔尖的墨汁不知何时沾染公主不施粉黛的面庞,沈红蕖以为十分滑稽。 公主不理会沈红蕖,沈红蕖便耐着性子再施一礼,“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听说你带了好吃的来,在哪呀?”浅黛上前提醒,公主方抬起头,她的笔尖指着不远处的华服丽人。 “殿下猜猜看。”沈红蕖抬起双手,又晃了晃空荡的衣袖,舒颜一笑。 “本公主要吃的,没吃的,本公主就不喜欢你。” 公主的朝沈红渠的方向不断张望着,望上一阵,她发现沈红渠身后的那个丫鬟也是两手空空,遂将不悦写在脸上。 “还请公主殿下宽恕,家父近日从岭南得了几筐荔枝,本是要献给公主尝尝,只是运货的也不仔细,到我家府上时荔枝就腐烂了,家父将管事的训上一通,要他重新采买些来呢。” 沈红渠微微向前几步,躬身行礼。 沈红渠话毕,公主沉默良晌。 表面上,公主不过也就是吃不到荔枝而流露出失落,至于她内心想什么,那是另一码事。 “小姐请起身吧。”浅黛告知沈红渠神志不清的公主并不会说‘平身’二字。 浅黛方请沈红渠不必拘礼,好奇心极重的甘棠问道:“敢问小姐,岭南遥远,荔枝是如何运到晟京?”。 “多亏家父厉害,荔枝从水上来呢”沈红蕖颇骄傲地说道:“不瞒殿下,家父一向极疼爱臣女,近些年,臣女但凡想吃什么,家父便定要为臣女寻来,这荔枝就是如此。” “是臣女失言,臣女不该在殿下面前提起父亲。”沈红蕖忽想起先皇已驾崩多年,便重又躬身求宽宥。 “你过来。”沈红蕖说话时,公主一直埋头在白纸上画着,忽地,她朝沈红渠招招手,失落之态消散不见,转而笑意浓厚。 “殿下,唤臣女?” “沈小姐,你说要带荔枝给殿下吃,殿下是喜欢你的。”见沈红蕖将信将疑不敢上前,浅黛含笑道。 没奈何,沈红渠在贴身丫鬟怜儿的陪伴下走到公主近旁,她眼睁睁看着公主用手指蘸了小碟子里不知搭着什么吃的蜂蜜,将那蜂蜜抹在画纸的背面,又将那画纸贴在脑门上。 蜂蜜固然香甜,只是抹在身上未免太脏了些,沈红渠没说什么,但心里已十分嫌恶。 “悄悄和你说,本公主会画符,本公主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沈红渠怔怔地看着画纸上方不方、圆不圆的图案,画纸背面传来公主的声音。 “这是,这这是符?” 小怜先行捂着嘴笑起来,“这哪是什么符,村里死了人,我见过道士做法,符纸是黄的,长条的,可不是白的,还这么大。” “你胡说!敢质疑本公主,本公主这就再画一章,一今晚就要被乌鸦抬到天上去。” 公主说干就干,她一把扯下面上的画纸,又要开启新的创作。 公主一半脸沾着墨汁,另一半脸又红又紫地肿胀着,额头沾着蜂蜜,看上去又是狼狈又是滑稽。 沈红渠见甘棠、浅黛两个宫女都没有要给公主洗脸的意思,也打算不多管闲事,她道:“殿下,小怜是胡说,她见过的符哪能与殿下的比。” “就是嘛。”公主朝沈红蕖挑挑眉,“我这符可是仙人传授,仙人说我迟早得到飞升。” “那臣女就恭贺殿下了。”沈红渠见公主手中的毛笔一直在纸上龙飞凤舞,心里有了主意,她对身后的小怜使个眼色,小怜很快走出去。 不多时,小怜重又绕过折屏回到沈红渠身边,此时她的手上已有了一卷画轴 第31章 红蕖代江振试探 沈红渠总算看清楚公主在画些什么,那几只胡乱纷飞的似鸟一般的东西,估计就是公主所谓的要施到小怜身上的咒术了。 她知道公主这画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却还是代小怜告饶道:“殿下就可怜可怜臣女吧,臣女只有小怜这么一个贴心的丫鬟,乌鸦把小怜带走,臣女可怎么办才好。” “不带走她,本公主可有荔枝吃?”公主手中的毛笔翻个面,鼻尖对上她自己的脸,她高兴地一歪脑袋,不经意间,她的鼻梁上又多出两笔黑痕。 “自然有的呀,荔枝一到晟京,立刻给公主送来。”沈红渠笑道。 “那本公主就放过她。”公主朝小怜龇牙,小怜低头,正好看见一个纸团滚到自己脚下。 那纸团才不久前还是画着几只黑鸟的“画符”,现下不过是被丢弃的废纸。 “臣女这里有一幅画,听闻殿下的字写得很好,殿下可否替臣女题几个字?”沈红渠接过小怜手中的画轴,将之双手奉到公主面前。 “沈小姐,我家殿下身体抱恙,可怎么给你题字呢。” 站在一旁的甘棠霎时想起公主讲过的图穷匕见的典故,她心里直发怵,她可不想沈红渠打开那画轴。 万一画轴里藏着什么,麻烦大矣。 “题字?好呀,题字就题字嘛。你要本公主写什么?”公主的反应与甘棠截然不同,要她题字,她反而颇兴奋。 “多谢公主。” 沈红渠倒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好办,她正要解开绑在画轴外的丝带,公主已先一步将那画轴拿了过去。 见公主自己动手而非是由沈红蕖打开画轴,甘棠心道:妙哉!妙哉! “这是什么?”画轴展开,一个活灵活现的美人图呈现于众人眼前,公主却不管那美人,只颇有兴致地指着绑画丝带末端悬着的一片蓝色羽毛。 “殿下,这是臣女所养鹦鹉换毛时掉落的,臣女瞧着好看便挂在这上头。”沈红蕖摆出十分慷慨的模样,“殿下若喜欢,赠给殿下。” “嘿嘿,烤鸟肉也好吃。”公主抬起双手,丝带连同羽毛如装饰物一般挂在沈红蕖的双肩上。 实则,沈红蕖今早是刻意拔了鹦鹉的羽毛系在那白色丝带下,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告诉公主:你如今不过是只笼中鸟,你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你最好安分些。 公主不收羽毛的举动,委实使沈红渠有些迷惘。 公主到底是没疯,且猜出羽毛中包含的羞辱之意,还是,她真的疯了,想吃烤鸟肉的话也是发自真心? 江大哥既然将试探公主真疯假疯的重担交给她,看来,日后她得多来与这位定华长公主打交道。 “殿下,这是臣女临摹的古画,您瞧瞧。” 公主的视线自离了那羽毛,就一直落在屋外追逐嬉戏的飞鸟身上,沈红渠引着公主“赏看”方才打开的画。 “是个美人呀,她是哪一位?你画的自己吗?”公主站起身来,双手拿画端详着,看出画中坐在桌旁月牙凳上的是个贵族女子,她歪着脑袋问沈红蕖。 沈红渠回头看了一眼站得离自己有些远的小怜,才回身道:“臣女怎会在古画中,殿下,这位是山阴公主。” 沈红渠生怕公主没听明白,又说了一遍:“这是南朝宋国的公主。” “噢”公主放下一只拿画的手,从桌上拿一块荷花酥往嘴里塞,嘴里的点心尚未咽下去,她就吧唧着嘴说道:“你不是公主,所以你不在画里。” 沈红蕖一怔,笑道:“殿下这样贵重的身份,臣女比不上。” 公主傻呵呵地笑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荷花酥,浅黛觉察出端倪,代公主问道:“沈小姐何以临摹一个南朝人物,还要请我家殿下题字?” “画上是如殿下一般的美人,临摹她有何不可。”沈红蕖若无其事地答道。 “殿下瞧瞧是也不是,您瞧她这周身的气派,您瞧她的美目,顾盼生姿,可不就是个美人了,可巧她与殿下都是公主。” 沈红渠不再搭理浅黛,她拿起垂落下去的一半画轴,使之平展。 山阴公主枉有公主之名,生性淫荡、下场凄惨,沈红渠无法确定自己寻来的古画是否是真迹,不过她这幅画打着临摹的山阴公主画像的名头,怎么着也是赤裸裸羞辱眼前的这位定华长公主。 她要定华在这画上题字,明摆着是羞辱定华也并非冰清玉洁之身,明摆着诅咒定华也落得个凄凉下场,定华饱读诗书,不可能不知晓山阴公主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倒要看看,定华收不收下这羞辱。 “我们公主不会写字,沈小姐还是请旁人题字吧。”浅黛并不明白山阴公主究竟是哪一号人物,她只是觉得画上女子的眼中有着暧昧之意,分明不像是个正经人,是以出言阻拦。 “谁说本公主不会写字,浅黛你看不起我!” 沈红渠看着,浅黛的话语恰恰激起公主的胜负欲,公主嫌桌上不够她发挥,拎起一支毛笔,将画铺在地上,蹲下身,撅起屁股就要动笔。 “你要本公主写什么?”等到真正要动笔,公主才想起问沈红渠题字内容。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沈红蕖示意小怜,小怜上前递过一字条,沈红渠亲自蹲下身,将那字条打开给公主看,上头正好就是八个字。 “也不知有何含义,你叫本公主写,本公主就写喽。”公主嫌方才的姿势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地上。 “好嘞,本公主写了,你要送好吃的来。” 公主傻傻笑着,眉眼弯成月牙状,沈红渠笑着点点头。 公主似是不识字一般,将字条拿在自己手里,看一眼写一笔,看一眼写一笔,写了许久许久。 就在公主写那八个字时,沈红渠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笔下的字,甘棠与浅黛则一直看着沈红渠。据甘棠与浅黛观察,沈红渠的那对玉羽眉极明显地皱了皱。 “累死本公主了。”写完字,公主扶着腰直起身子,她将目光投向甘棠与浅黛,“纸上还有地方写,你们也写一遍。” “殿下,不必劳累她们了。”沈红渠没料到公主来这么一出,说道。 “哈!”公主双手叉腰,朝沈红渠吐吐舌头,“这么累的活,她们得和本公主一样。” 第32章 奇怪的扫地老者 江振傍晚归来时,沈红蕖已在正厅内等待许久,她迎上去为他接风洗尘,他将她抱在怀中吻了吻,随后二人一齐走向书房。 石头之上的八字,江振最先想到的是与那失踪名册有关的清宁公主,是以他未奏请皇帝,再次登门问罪。 可惜,清宁公主声称自己对“帝不修德,天降大灾”这八字毫不知情,江振特意寻来京中书法大家魏寅,请他细细比对清宁公主的手书,魏寅却说那八字确实不像是清宁公主所写。 可惜他到清宁公主府的两次搜查皆是无功而返。 头一回,他以为他能瓮中捉鳖,一举拿下清宁公主这个反贼,谁知名册不翼而飞,无实质性证据,他不能轻易进宫检举,更不能缉拿堂堂公主。 第二回,他以为清宁公主实在蠢笨,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想,他堂而皇之闯进公主府,却仍是不能证实清宁公主谋反。 既不是清宁公主,他所能怀疑的,也就仅剩一人。 那人便是他娶回来的那个疯妇。 李嬅曾是皇太女,她批阅过无数折子,也打理过无数政务,要寻她的字并非是什么难事。 早在对李嬅发难以前,江振便命人将能搜集到的李嬅字迹尽数找来,他细致对比,结果出乎他之意料。 从笔锋到韵味,石头之上的八字都与李嬅所写文字毫不相像,他不免错愕。 除了清宁公主与李嬅,江振再想不到还会有谁如此不知好歹。 而他喝闷酒时,恰好沈红蕖被古俊生请来,他就决定利用沈红蕖再去为他试试李嬅。 要李嬅写字,李嬅如果装不识字或刻意乱写,那说明李嬅心里有鬼,也说明李嬅就是装疯。 沈红蕖会拿山阴公主的画像给李嬅瞧,江振是未曾料到的,不过看见这画,他更加确定一件事:沈红蕖是很在乎他的。 还有,他发现,李嬅并未刻意在那画上乱涂乱写,且她如今写的字与往日写的字并无多大差别。 李嬅并未对山阴公主的画像做出不满的反应,也并未回避写字,以上种种,不得不使江振犯难。 李嬅若是没疯,那么城外的石头究竟是何人所为? 莫非,是李嬅授意别的什么人写的? “江大哥,那公主人疯了,莫非是痛觉也没了不成?” 江振正出神地想着,沈红蕖提起公主,他回过神来,捏捏红蕖的鼻子,含笑问:“此话怎讲?” “她那脸肿得可怕,换做我,根本受不住。你可知,我去见她,她半点也不喊疼。”沈红蕖说出今日所见。 江振微有迟疑,心里莫名有股不适之感,不过他很快就风轻云淡地说下去:“蕖儿的脸是不会肿的,不必去体会那疯子疼不疼。” “江大哥,都是我没用,你这样为难,我却不能帮你。”见江振阴郁地盯着那幅山阴公主图,沈红蕖愧疚地说道。 “我的红蕖哪里无用,不准你如此说她。” 江振将画卷起合在一只手上,转向身旁的沈红蕖,又将双手搭在沈红蕖双臂上。 “我若是有用,就能替你找出犯上作乱的人,你也不会被陛下斥责。”四目相对,沈红蕖道。 江振从未说过自己被皇帝斥责,沈红蕖也是听她爹爹说的。 她爹爹说昨日上朝时陛下大发雷霆,斥责她江大哥办事不利,竟迟迟抓不到刻字的歹人,任由晟京民心大乱。 “在陛下面前当差,哪有不挨骂的,这本不妨事。”江振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语,心里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 他何止被斥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昨日的他就是个大大的笑柄。 半月前他刚与李嬅成婚时,陛下曾亲口说让他准备着,等过几日若是灾情不减就派他到华州调粮救灾。 那时他心里好欢喜。 陛下有意派他到华州,这意味着他离成为李嬅封邑的真正主人就不远了。 谁知,谁知到头来他空欢喜一场。 就在昨日的含元殿,陛下先是厉声斥责他,紧接着就对他说:“流民转道,不必开华州粮仓,华州你无需再插手。” “江大哥,江大哥?” 江振好半晌不言语,沈红蕖心疼地呼唤他。 “江大哥,你在想什么?”见江振回过神来,沈红蕖关切道。 “都是些琐事。”江振将画放在书案上,笑得极温柔:“今日的你,很美。” 沈红蕖瞬时羞红了脸,迈过脸去。 “我一介武夫,不会风雅词调,要我说,天上的仙女,大概就是你这般模样。” 江振看着沈红蕖,状似深情,“我江振出生卑下,能得你之心,实在三生有幸。” “江大哥,你喜欢我这幅打扮?” 自二人相识起,沈红蕖便一直作习武之人装扮,从不穿衣裙。今日她心血来潮盛装打扮,面对江振,她其实是有些不自在的。 她无法确定如此有男儿气概的江大哥是否会觉得她这样的装扮过于艳俗。 江振点点头,“女子本就该如此,我自然喜欢。” 二人坐在书案后,沈红蕖红着脸倚在江振怀中。她自以为,此时无声胜有声。 遇见江大哥以前,她从未想过她有一日也会像个小女人一样温顺。 遇见这样好的江大哥后,她就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不过,只要是江大哥喜欢,她愿意为了江大哥而改变,她心甘情愿。 …… 溶溶夜色之下,芳芷阁主屋的房顶上有一人影,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定华长公主,一个疯妇。 玩了整整一日,定华长公主玩累了,见天空如墨色宝石,等浅黛为她受伤的脸上完药,她就吩咐人找来梯子,她借梯子爬到房顶上,舒服地坐在瓦片上,嘴里唱着咿咿呀呀的歌,心里想着白日的“趣事”。 今日她见了一位新“朋友”,那“朋友”承诺要送她荔枝,她这个吃货很自然地答应新“朋友”提出的要求。 她的新“朋友”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她写字,所以她就写给新“朋友”看,不仅如此,未避免新“朋友”对她的两个陪嫁宫娥有兴趣,她拉着两个宫娥也在那美人图上题字。 她的新“朋友”呀,一定是想找到城外石碑上那八个字的娘亲,只是她无能为力喽。 她的两个陪嫁宫娥是写不出那样的字迹的,还有,她的右手当然也写不出和左手写得一模一样的字迹,所以要叫新“朋友”失望喽。 拿到她写的字后,她的新“朋友”就向她辞别,而她是耐不住寂寞的疯子,新“朋友”离开半个时辰后,她就跑出葳蕤阁,在公主府四处乱跑。 公主府真大,她摘花、追蝶、喂鱼,玩得不亦乐乎,还有,她还看见一个扫地的老头,那老头真好玩,他脚下有好些蚂蚁。那些蚂蚁真逗,它们聚成两堆,一堆像个河道的模样,一堆像个山的模样。 不过呢,那老头小气得很,她正傻乎乎、乐呵呵朝那些蚂蚁蹦跳过去,老头扫帚一挥,蚂蚁们就全散了形。 第33章 装可怜套消息 “神志不清”的公主总是喜爱折腾,大晚上的,她偏要跑到房顶上,丫鬟们怎么叫也叫不下来,还得是浅黛拿着点心爬梯子上去哄,她才愿意乖乖下来。 下了房顶,公主仍是精神抖擞,又将各色披帛裹在身上乱舞好一阵,她才答应入睡。 服侍完公主,如儿与芬儿方关上公主的房门,她二人一个提着茶壶,一个端着水盆走下石阶,芬儿悄声道:“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与孙郎相会。” “我还想回去见老娘呢。”如儿感同身受,语调中尽是无奈。 她二人那日原本已经准备出门,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驸马忽然来到芳芷阁,还那样斥责公主,她二人实在是后怕。 心里既怕,要溜出府的心愿便也只能先搁置下去。 这一搁置,再要找到机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公主还是以往的那个样子,疯疯颠颠,喜欢变着花样闹腾,她面上总带着傻气的笑容,但好在不爱骂人。要服侍这样一位公主,说麻烦是真麻烦,但说难也没多难。 公主这辈子也不知能否恢复神智,哎,她们真要一辈子这样服侍一个疯子吗? “公主可睡下了?”走着走着,两个丫鬟便遇见迎面而来的甘棠,甘棠问她们道。 两个丫鬟行了礼,如儿答道:“我们出来时,公主已躺下了。” “她还说要吃蜜饯,屋里的都吃完了,我才上庖厨给她寻来,她倒先睡下了?”甘棠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一罐蜜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明儿一早,殿下看见蜜饯,定是会欢喜的。”芬儿笑答。 “罢,罢,你二人早些歇息,我进去瞧瞧那小祖宗踢被子没有。” 两个丫鬟退下后,甘棠端着蜜饯罐子进屋,她轻手轻脚关上房门,又轻手轻脚绕过折屏,看见公主坐在床上,手里还拿着一册史书, “殿下,奴婢再添一盏灯吧。” 见光线昏暗,忧心伤了公主的眼睛,甘棠正要添灯,床上的公主朝她摇摇头:“你家公主已睡下了,哪里还要什么明灯。” “可这样的光线,公主不便看字。”甘棠道。 “不看了,明儿再看。”李嬅合起书页,又将书本藏在褥子下头,“只留一盏灯,对外还可说是怕我起夜时跌跤,再亮些,白惹人生疑。” “殿下,您的脸,看着比前几日还红肿。”甘棠取来扇子,她不停扇着,希望凉风能使公主少些疼痛。 “不碍事。”公主摇摇头。 “为何从不见殿下喊疼,殿下不知,白日里婢子听见花园里的小丫头说,” “说什么?”甘棠不忍说下去,浅黛问。 公主也看着甘棠,示意甘棠不必隐瞒,甘棠只好一面扇扇子,一面硬着头皮说下去:“说殿下失心疯,连痛觉也没了。” “本宫喊疼,便不疼了吗?随她们说去。” 李嬅无奈一笑,她接过扇子自己扇了起来。 “殿下,白日那老者,是府里新招的杂役。”浅黛已帮甘棠铺好地铺,甘棠在自己的铺盖上坐下,直入正题。 那老者本是甘棠早晨在园子里遇上的,老者看见她,便问她是否是公主身边的人,她点头,那老者又与她说公主也该出来走走,总闷在芳芷阁该憋坏了的话。她以为那老者有些奇怪,便将老者说过的话说给公主听。 再而后,便有了公主跑出芳芷阁游玩、又在隐蔽的花园里看见蚂蚁的后事。 “你是如何打听的?”李嬅问甘棠。 “姓江的偶尔也吃宵夜,张大娘向来要在庖厨守到很晚,我借找蜜饯的名头跑到庖厨去,和那张大娘闲聊了几句,我说白日看见一扫地的老人,瞧着面生得很,张大娘就说那老人是古管家新招来的,大概也是古管家的同乡,古管家可怜老人无依无靠,将他领到咱们府来,给他派些活,让他有个营生。”甘棠压低声音答道。 “竟是古管家的同乡”李嬅顿了顿,继续道:“他摆一条江水、一座山,应当是江振已查到逸山的意思,这消息应当不假。” “那可如何是好?”甘棠眉毛一拧,显然是有些着急。 “浅黛,你以为呢?”李嬅看向与甘棠一同坐在自己床前的浅黛。 浅黛思忖片刻,说出自己的想法:“殿下定有应对之策,绝不会叫那姓江的得逞。” 李嬅眸色微沉,“但愿王三那头莫要出岔子才好。既查到逸山,江振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我这里尚能想法子转圜,王三若是被捕,一时半刻无法相救。” “殿下,咱们还得往好的方面想。”浅黛忽想起还有件事没有禀报,索性一道说出:“殿下,你吩咐婢子多到古管家面前装可怜,今儿傍晚婢子从浣衣房回来的路上,还真套出些话。” 李嬅静静听着,浅黛继续往下说:“沈红渠今儿就一直在正厅,等姓江的回来又直接去了书房,婢子看见她,也没想着避讳,后来遇上古管家,我问他有沈家小姐这个佳人陪伴,驸马可还气着呢?” “他怎么说?”甘棠倒是颇好奇。 浅黛清清嗓子,准备把白日的自己模仿一遍,她刻意挤出哭腔,又害怕自己的说话声传到屋外,不得不压制,颇为滑稽,“管家,我实在是替我家殿下委屈,我家殿下的脸还肿着呢,还好有你送的药膏,否则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请你告诉我,驸马到底因为什么打我家殿下?我家殿下自己在芳芷阁玩,怎么还能成人家的出气筒呢?” “浅黛姑娘,我老头子也心疼公主,只是驸马的脾气摆在那。” “我家殿下神志不清,还要做出气筒,我家殿下真可怜。” “姑娘,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公主可怜见的,什么吉人自有天相。我就想知道我们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惹驸马生气,管家与我说说,我们以后也小心些,少挨几顿打。” 浅黛时而模仿她自己,时而模仿古俊生,有来有回地重复着白日的对话,听得甘棠笑岔气,听得李嬅也揉着红肿的半张脸哭笑不得,她才终于以古俊生的语气说到点子上:“不瞒姑娘,驸马气的不单是城外的石头,还有一本消失在怡月楼的名册。” “名册?”李嬅猛然直起歪在床上的上半身,肃然道。 “婢子哭着问什么了不得的名册,偏要怀疑到我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怜殿下身上,古管家犹犹豫豫地,好半天才说那名册大概与清宁公主有关,再多的他也不知了。”这一回,浅黛不再模仿谁的语气,她也严肃起来。 “清宁姑姑?” 回忆着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姑姑,李嬅百思莫解:“她一个已出嫁的公主,究竟做了何事,引得江振忌惮?” 第34章 深夜造访传家酒楼 “你既听了这些话,为何到此时才说?” 自将芬儿如儿两个丫鬟打发出去后,浅黛就一言不发,李嬅不禁疑惑。 浅黛答道:“殿下,婢子见你看书看得入迷,不忍打搅。” “原来如此。”李嬅轻叹一声,趿了绣鞋,缓步走到窗边。 她真想打开窗户看看月色,只是她的玉指方触到那窗格,就又收了回去。 “殿下,明儿婢子再问问古管家。”浅黛知道她家殿下有心事,她一面将外衫披在她家殿下肩上,一面温言分忧。 “不可。” 李嬅牵住为自己整理衣着的手,转回身看向浅黛,“偶尔问一回,能套出几句话,于咱们是有利的,若是问得频繁,不好。” 浅黛想了想,颔首认同,“殿下说的是,殿下的意思,是示弱便能激起古管家怜惜,有古管家管束,下人们不至于敷衍。这份怜惜得来不易,紧要时利用便好,若常常问,反而要毁掉这份怜惜。” 听完,李嬅的愁容之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她松开浅黛的手,转而看向一旁的甘棠,“我如今,竟也要依靠他人的怜悯苟活。” “越王勾践尚且蛰伏数年,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 在宫中时,每每读到有所感触的典故,李嬅总要将那些典故说给恰好陪在她身边的人听,是以见公主难过,甘棠很快便想起卧薪尝胆的典故来。 “如今江振对我疑心极重,我要出府,比之以往更是不易。若有人午睡时闯入,而我并不在芳芷阁,也是麻烦。”李嬅恨恨道:“总困在此处绝非长久之法,须得破局。” 浅黛与甘棠谁也没有想到好的法子,便都不言语,不多时,李嬅又道:“我能叫宫里那畜生相信我真的疯了,定然也能骗过江振,你们说,我说得对也不对?” 说到放下戒备,想起沈红渠得意的嘴脸,甘棠心里不是滋味,“殿下,白日来的那个沈红蕖,心眼坏得很。” “若区区一个沈红蕖都不能应付,还谈何报仇。”李嬅讪笑。 说起沈红渠,那就不可避免要想到沈红渠的情郎。 李嬅忽觉得能掌握江振的动向比什么都好,她道:“甘棠,浅黛,代我多留意,除古管家,江振身边还是得有咱们自己的人。” 夜已深了,李嬅却在屋内来回踱步多时,她的心很乱,无论如何也无法睡去。 只见她刚要躺回床上,就又坐起来道:“他疑我,我便日日躲在芳芷阁,那是坐以待毙。” 见公主走到衣杆旁取衣裳,浅黛忙追过去,“这样晚,殿下要到何处去?” “你躺下扮作我,我出去一趟。”李嬅原要换上白日穿过的衣裙,见浅黛朝她走来,她又将手上的衣裙塞到浅黛怀中。 “啊?” 低头看看抱在怀中的衣物,浅黛愣在原地。 她哪里是抱着公主的衣裙,她分明是抱着一颗烫手山芋。 公主既做了决定,两个宫女是不好再反驳的,甘棠麻利地帮着公主穿好夜行衣,嘴里问道:“殿下,姓江的来了可怎么好,我与浅黛姐姐如何应对?” “他打过你家殿下,而你家殿下胆子小,你们还不会应对么?” “等我回来。” 一旦心里有了主意,李嬅就会以最快速度付诸行动,话音未落,她已从最隐蔽的一处窗户翻了出去。 此番夜行,李嬅不是不明白要冒着怎样大的风险,只是箭已离弦,她也明白自己不可能真的做一辈子疯子。 …… 传家酒楼处在永宁坊最繁华地段,夜幕降临,笙歌四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传家酒楼紧挨花街柳巷,此楼中虽无美人服侍客人安眠的道理,但欢歌艳舞、酒香四溢到底也是常事。 这一夜,看门的赵二照例在门外揽客,才迎进去一对夫妇,看见前头有一头戴皂纱幂篱之人朝酒楼纵马而来,他辨不清男女,警觉地问道:“您瞧着面生,可住店?” “我要见你们掌柜。”头戴幂篱之人不紧不慢收了缰绳,骏马驻足。 “客,我们掌柜可不随意见外客,何况,您遮盖面目,您如何叫小的相信您不是进店砸场子?”头一次遇上开口就要见掌柜的怪人,赵二忍不住出言奚落。 头戴幂篱之人利落地下了马,她牵马往前走了几步,用不大却坚定的声音说道:“高明之莉,鬼瞰其室”。 “鬼?鬼什么?”赵二大字不识一个,但听到那个“鬼”字,他如大多数人般敏感。 “快念给你们掌柜的听,再迟些,恐他怪你误事。”头戴幂篱之人若无其事地抚摸着骏马面上的毛发,笑道。 “你帮我看着,我去找掌柜。”短短几句话,赵二已觉察出门外来人大有可能是掌柜的贵客,他拉来路过的侍者看门,自己忙不迭去寻掌柜。 赵二离开后,头戴幂篱之人便不再说话,只是从腰间取出个萝卜喂马,临时上任的侍者也怕不会说话得罪客人,只是呆站在门口,毫无感情地摆出他的招牌笑容。 赵二也不敢耽搁,一楼桌旁一个醉得满脸通红的男子问他要酒,他应付几句,朝正给另一桌客人上菜的侍者招手,随后忙着抽身离开,匆匆上了楼。 掌柜不在二楼,赵二又跑到三楼去,掌柜原本正在屋里喝茶,听见赵二说门口有一人说什么高、什么鬼的,他的脸肉眼可见地大惊失色。 “公孙先生莅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掌柜的很快随赵二赶往酒楼门口,看见牵马之人,他忙吩咐赵二道:“还不快将先生的马牵下去照料。” “掌柜的,近来生意可好?”来客随意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酒楼,隔着皂纱幂篱含笑问。 掌柜引着公孙先生往里走,笑答:“有先生照拂,还可撑下几年。” “哟,罗掌柜,什么人都往里带啊?”就在幂篱客踩上第一级木梯之上的地毯时,一楼的一个醉汉大喊大叫起来。 那醉汉的大喊大叫引得其他客人也朝楼梯处望过来,掌柜不得不做出解释,他笑道:“伍大人,这是我远方来的族弟,他初到晟京,没见过什么世面,羞怯得很,不敢见诸位大人。” 第35章 复仇者的情报机构 被称作伍大人的大汉喝得面红耳赤,他一面打嗝,一面不依不饶:“没见过世面?掌柜的一表人才,兄弟怕也不差,将那东西取下来我瞧瞧。” “是呀,来酒楼还羞什么。” “快取下来我们瞧瞧” “莫羞怯嘛,谁笑话谁啊!” “掌柜的,快叫咱们瞧瞧你兄弟长什么模样,没准还给他配一媳妇,哈哈哈哈。” 在醉汉伍大人的带动下,坐在各处的客人纷纷跟着起哄,二楼的一个中年男子叫得最为起劲,只见他左手揽一个美人,右手揽一个美人,胡子拉碴的大脸上还幸灾乐祸地大笑个不停。 二楼的中年男子恰恰就是公孙先生的故人,看见他,公孙先生握紧双拳,青筋暴起。 罗掌柜看出公孙先生的极力隐忍,他打圆场道:“列位客官,我家弟媳是个悍妇,不许我这兄弟看别的姑娘,看在鄙人的面子,可千万莫为难他。今晚还有胡姬献舞,列位可得捧场呐。” 酒楼中的确有许多敬酒的美人,起哄的人哄笑一阵,便都不再纠缠取下幂篱的事,罗掌柜见机催促乐师与胡姬上台,又赶紧领着公孙先生消失在众人眼前。 “属下参见殿下。” 传家酒楼某处静谧的包厢,门外有亲信值守,门内门窗紧闭,只余二人,掌柜罗笙行下大礼。 “快起来吧。”此时的李嬅已取下幂篱挂在墙上,她扶起跪地叩拜的罗笙,脸上早已没了笑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在今夜来此处。” “殿下可是有要事吩咐?”罗笙站起身,双臂朝前又行了一礼。 “心烦。” 李嬅在上首坐下,罗笙上前倒茶,他揣摩着公主大概是因为逸山的事而烦心,便道:“殿下,王三有罗兴护着,他会平安前往灵州。” “咱们的人绝不可再与逸山有瓜葛。”李嬅示意罗笙也坐下,愁容惨淡。 “殿下安心,驸马查得紧,属下不会自投罗网。”罗笙道。 “殿下,驸马来过,就这几日的事。”一联想,罗笙恰好想起一个不可忽视的人。 “他来做什么?”李嬅问。 “他带个士兵进包厢密谈,他的兵在门口守着,属下不敢靠近。哦,对了,被他带进去那士兵,出来时眼睛是红的。” 罗笙的言下之意,自然是他不知道驸马爷具体与士兵密谈些什么,他只能看出驸马爷那密谈对象的心情很不好,李嬅问:“你没叫他察觉什么吧?” 罗笙摇摇头,李嬅继续道:“他敢到传家酒楼密谈,说明他认为此处只是寻常酒楼,无甚大事。” 公主嘴上说着“无甚大事”,然而她的面庞之上仍是忧虑重重,罗笙揣摩地问道:“属下若有不当,殿下但说无妨。” “你可听过怡月楼的名册?”李嬅的目光对上罗笙的目光,她一本正经询问。 “怡月楼?”忽地听见那座楼的名字,罗笙先是一怔,随后认真回话:“殿下说的可是平康坊的怡月楼?前些日,那楼里死了位姑娘,是位名妓,当过花魁,属下记得她叫梓月。” “死了位姑娘?”李嬅双眉微蹙,“那位姑娘与名册有关?” “具体有无关联,属下也不敢断言,得知怡月楼少了个姑娘,也是买通怡月楼的龟奴,才知梓月死了,那老鸨马媚娘对外只说有人为梓月赎身,带她回家乡去了。”罗笙道。 “可知梓月是如何死的?”李嬅又问。 罗笙摇摇头,“属下办事不力,尚不清楚。” “殿下,属下保证,不出三日,必定查清那梓月的死因。”罗笙很快离了坐处,他走到正对李嬅之处,躬身立誓。 “你无需自责,查清最好,查不着也无碍,我知你的不容易。”李嬅叹上一声,示意罗笙回到原处坐好。 “过来。”罗笙站在原处不动,李嬅虽未起身,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罗笙身上。 “唯。”犹豫再三,罗笙方回到原处坐下,李嬅的面色渐趋和缓,“切记,无论做何事,保全自身是头一位的。” 罗笙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应了一声:“唯。” “约莫是我今夜总板着脸,叫你紧张?”李嬅抿了一口茶水,她强迫自己那张憔悴的脸摆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本公主是不是胡乱拿手下撒气之人,你自己该明白。” 罗笙颔首,“属下自然明白,殿下最是明辨是非。” “罗笙,我所能信任的人并不多,在我这里,一直将你当做我的眼睛,我如今处境艰难,也是盼着你能帮我一把。” 李嬅取过一只干净瓷杯,亲自为罗笙倒茶:“我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今夜原本也不该带到你这里来,你在我身边多年,还请你多担待。” 公主的话语令罗笙愕然,他与公主对视着,没多久,双双笑将起来。 这一笑,那层无形的隔阂便不存在了。 “殿下冷脸,属下也怕啊。”心内释然,罗笙才有勇气说笑。 “怕什么,怕本公主吃了你不成?”李嬅将方才倒的茶水端到罗笙面前,反问。 “不敢不敢,叫殿下犯下吃人之罪,属下的罪孽可就重了。” 罗笙既喝了公主倒的茶,便就代表他与公主之间再无不愉快,玩笑一阵,公主烦闷的心情也稍得纾解。 玩归玩,笑归笑,正事绝不能落下,李嬅很快将谈话拉回正轨:“不与你说笑了,本公主问你,江振是否去过清宁公主府,还有,那本名册,你了解多少?” “他去过,硬说宰相府失窃,气势汹汹带兵搜查清宁公主府。那本名册嘛” 不等罗笙说完,李嬅先一步道:“谋反,是也不是?” “不愧是公主,一语中的。”罗笙钦佩地竖起右手拇指。 “你何时也学会捧杀那一套。”李嬅笑着瞟罗笙一眼,“哪些人会在名册中,你有谱没有?” “约莫猜得着几个。” “什么叫约莫,这种事还是谨慎些的好。” 李嬅顿了顿,继续道:“名册的事,你多费心些,能查清哪些大臣参与清宁姑姑的事,最好不过。你也是在晟京长大的,哪些官是好官,哪些人尸位素餐,你多少也有所耳闻。江振与皇帝再有动静,你认为该保的文武官员,便保一保,得了什么消息,哪怕匿名送封信叫他有所防备,也是好的。” 第36章 暗恋是属下的小秘密 罗笙答得信誓旦旦:“请殿下放心,属下定不负使命。” “不需你立军令状,凡事尽力便是,切不可轻易暴露。而今我最倚仗的就是你,你可明白?” “明白。”知道公主在等待自己的回应,罗笙认真点头。 “另外,若事有要紧,来不及禀告,你自己拿主意,许你先斩后奏。”李嬅正色道。 “事分大小,小事便罢了,遇上大事,属下拿错主意,恐坏了殿下的大业。”罗笙对他自己少了几分信心,他道。 李嬅看着罗笙,眸光中既有宽慰,亦有期盼,“若非全心全意信你,我也断不会叫你做这传家酒楼的掌柜。你若再要前怕虎、后怕狼,我就该疑心自己看错了人。” 李嬅之言打消罗笙心头顾虑,他双手交叠,行下一礼:“属下明白,属下定不负殿下所托。” “与你讲明白,我也该回去了,还不知浅黛她二人如何。”看看窗外渐渐亮了几分的天色,李嬅站起身,罗笙为她取来幂篱,“属下护送殿下。” “不必,我如何来,便如何回去。” 公主再三推脱,罗笙不便执着,他只好道:“殿下一切当心。” “殿下,你的脸怎成了这般模样?”公主真的准备离开,罗笙终于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 “很丑,对吗?” 李嬅的脸一直火辣辣地疼,她只是尽量不去想而已。罗笙主动提起,她自我嘲弄了一句。 “不丑,殿下怎会丑。”罗笙使劲摇摇头,随后关切道:“殿下,您一定很疼吧?” “不碍事。”李嬅将幂篱戴在头上,语调风轻云淡。 “这瓶药膏,还请殿下拿上,对消肿有奇效。” 罗笙鼓起勇气送出藏在袖子里的玉瓶,李嬅却含笑拒绝:“多谢,只是公主府不可有传家酒楼的东西。” “唯。” 公主的话的确是事实,收回玉瓶时,罗笙低垂眼眸,怏怏的。 “本公主倒是很好奇,你一个掌柜,随身带着药膏?” 罗笙有些迟疑,李嬅继续道:“你难不成,早知晓本宫被江振打?” “殿下,属下,” 罗笙支支吾吾,李嬅出言提醒:“说实话。” 已然无法不做解释,江振单膝跪地,为自己请罪:“殿下,属下并非有意窥探您,有位洒扫的老人,近日才进公主府的,不知殿下可曾注意到他。他正是由属下安插。属下安插他到殿下身边,一是为殿下传递消息,二是,是属下也担忧殿下,想知道殿下是否安好。” 将罗笙的紧张神态看在眼里,李嬅心里百味杂陈,她上前搀扶,“我并未责怪,快起来。” 扶罗笙起来后,李嬅一面向前走,一面问:“那老者,靠谱吗?” 罗笙保证道:“属下对他知根知底,他是讲义气之人,又欠属下人情,殿下可放心用他。” “嗯。” “且慢,还有一事。”走到门口,罗笙正要为李嬅开门,李嬅忽道。 “殿下吩咐。”罗笙重新关上开到一半的门,转回身面向公主,恭敬听令。 “宋鳌常来此处?”提起那个名字,李嬅便起了杀意。 “是,他常来。”一时间,罗笙又有些为难。 罗笙知道方才那位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武官便是宋鳌,知道那宋鳌曾得公主举荐,是公主最信任的城门守将,也知道三年前是那宋鳌与如今的驸马合谋,精心为公主设下埋伏,致使公主落入暗牢内受尽折磨,更知道雍王打着勤王的名义作乱,是宋鳌放雍王的兵马入京。 按理,那样一个人不该出现在传家酒楼、出现在公主的眼前,可是罗笙作为掌柜,实在也是没法子随意拒客。 “殿下,那忘恩负义的东西,属下曾数次想在他酒中下毒,可也害怕做事不谨慎,叫大理寺查出来。” 罗笙解释道:“属下一命换一命也值当,唯恐丢了传家酒楼,误了殿下的事。” 李嬅低下头,痛苦地闭上双眼,待再睁开眼时,长长叹了一声。 她的这一叹,含着无奈,含着遗憾,更含着愤恨。 “也罢,他即便是死,也不可与你有半分关系。我说过,你要学会自保。” 眼睁睁看着公主因不能手刃背叛者而痛苦,罗笙只恨自己无能,他绞尽脑汁想了想,说道:“属下会做个局,叫他死得毫无对证。” 李嬅出言制止:“不许冲动行事。” 李嬅逼迫自己冷静,也不得不稳住罗笙,她道:“花重金盘下这些铺面,叫你做传家酒楼的掌柜,并非是为了叫你送死。老匹夫对我的监视,严多松少,凡是传信手段,什么没试过,但这几年来你我的书信往来不多、面谈更是少之又少。为了不被拿住把柄,我也不知道生吞多少字条。离了我,你还能将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可见我的眼光不错。我父皇之死与那宋鳌脱不了干系,宋鳌总有一日会死于我手。在我还未结果他时,他来,你只管好生招待,他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以你之能,要从他嘴里套出些有用的,想必也不是难事。他但凡还活着,总得对咱们有些价值。” 晟京商贸繁华,宵禁实是宽松,然而李嬅此行并不十分顺畅。 大晟律法规定子时闭市,李嬅往传家酒楼去时,尚未到宵禁时辰,她牵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行走,倒也没几人注意她这一身黑的陌生人。 而到了返回公主府时,天蒙蒙亮,街上人群稀少,她显得格外显眼,竟还是被一队巡视的金吾卫拦下。 也亏得她身上有一块皇后的令牌,到底也应付过去。 所幸,离开的大半夜里,江振不曾来找她这疯子的麻烦,她离开密道回到芳芷阁的卧房时,浅黛在她床上睡得正香。 “殿下,你回来了?”尽管李嬅已经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趴在床边打盹的甘棠还是醒了过来。 甘棠欲叫醒浅黛,李嬅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甘棠噤声。 第37章 谢皇后驾临 李嬅慢慢来到衣杆边,换下那身夜行衣,穿好平日穿的衣裙,又拿着夜行衣往楠木大箱子走去。 与出发前相比,此时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并不急躁。 与罗笙交谈一夜,她的心安宁许多。 罗笙是得力的,也是她可以完全信任的,还好有罗笙在,许多她心有余而无法去做的事,才能进行下去。 “殿下,放着我来。” 李嬅原本不想打扰浅黛,只是浅黛还是转醒,李嬅满是歉疚地朝浅黛一笑,将夜行衣递过去,“昨夜,辛苦你。” “只要殿下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好。”浅黛回以一笑,她将公主的夜行衣折起来,细心藏进箱子。 李嬅莞尔一笑:“可不是回来了,今日要补觉呢。” “殿下,快睡会儿吧,奴婢瞧您眼圈都黑了。” 浅黛一起身,甘棠便忙着为公主整理床铺,听见公主的话,她招手示意公主补觉。 “我不在,你们可见了什么人,可写了什么字?”公主分明是笑着说话,浅黛与甘棠听了,却觉着背后一凉。 方才便与公主说过并无什么人来过、并无什么人发觉公主不在芳芷阁,现下公主如此说,分明是有意试探。甘棠不免失落。 殿下疑心她们至此吗? 就算给她们服用过那样的毒药,殿下还是不信任她们吗? “殿下,您走后,婢子一直按你说的做,不敢私自动您的东西,没有半分违背,甘棠亦是。” 公主面前的浅黛先一步跪下,床边的甘棠也只好走过去跪下,她道:“殿下,您处境艰难,容不得行差踏错,婢子能理解。为使您放心,其实即便您明着让婢子吃下那毒药,婢子也甘之如饴。婢子对殿下一向忠心耿耿,婢子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罗笙习惯下跪,甘棠与浅黛也习惯于下跪,李嬅不免头疼,她揉着眉心,说道:“起身吧,我不过随意问问。只要你们你们言行一致便好。” 李嬅实在是困得厉害,未几,她拆散如男子般高高束在头顶的青丝,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不知是过于疲累的缘故,亦或是与罗笙交代完,了却些心事的缘故,这一觉,李嬅倒是睡得比往日要安稳些,等她再醒来时,早已过了该用午膳的时辰。 如儿与芬儿去庖厨取来热好的饭菜,公主饱腹一顿,又在院子里傻笑着玩闹一场,这一日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整整一日,江振都没来过芳芷阁,见不到不想见的人,公主的心情也能好些。 时光就这么平静而不平静地流逝,定华长公主与江振再次相看两厌,是七月初三。 这一日,芳芷阁迎来一位极尊极贵的客人。 此前大晟从无皇后登门看望出嫁公主的先例,可李嬅总是隐隐觉着皇后会打着探望的旗号来到定华公主府。 毕竟,新帝那老匹夫是个最喜好假仁假义的家伙,谁做老匹夫的发妻,谁做皇后,自然是要在大事上与丈夫保持一致。 有些预感注定会成真,皇后果然在公主出嫁未满一月时就再度出现在公主面前。 新帝的这位皇后,李嬅应当尊称一句“三叔母”的。 很长一段年岁,定华对这位三叔母的认知,仅限于那个名字。 至少在那老匹夫登基以前,年节入京拜贺,老匹夫总是说他的妻子身子不适,在封邑养病,不便外出。致使李嬅对三叔母并无什么印象,她只是听身边人提起这世上还有一个她应该称一声三叔母的女子,那女子出自豪门望族,姓谢,小子霓丹。 李嬅与那位三叔母的接触变得频繁起来,是她住在凤阳阁的事情了。 那时,她的三叔母已经接掌凤印,母仪天下,做了大晟新的国母。 那时她这个“疯子”还装疯卖傻地住在宫里,每隔一段时日,皇后都会送些东西进凤阳阁,有时亲自出马,有时派宫人为“疯子”带话,有时是布偶,有时是食物,有时是试探,有时是彰显身为国母的仁义。 从这位皇后身上,李嬅能感受到一个名门闺秀该有的见识与处世之道,可只可惜,新帝似乎并不爱这位皇后。 某一日,新帝收到过一封极不寻常的信笺,此乃李嬅神志不清后,新帝不敢绑着李嬅,且不敢明目张胆谋害李嬅的真正原因。这封信,是李嬅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 而新帝既不能绑着李嬅,李嬅自小又是喜爱调皮捣蛋的性子,故此,“神志不清”后她还是数次在禁军的看守之下溜走。 出嫁以前,李嬅在御花园里被士兵追着乱跑时,曾数次撞见过新帝与别的妃子调笑的场面。 但据她观察,新帝从不与皇后亲昵。 帝后之间的相处,总离不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也是听宫人议论,李嬅才得知,新帝篡位,皇后背后的谢氏一族是第一大功臣。 皇后出宫,官兵清道,纵然早做过心里准备,到真正看见凤驾的那一刻,道路两旁的围观百姓仍是震撼不已。 新皇后的仪仗可真气派呐,要修几生几世,才得此殊荣,一睹国母出行的风采。又要修几生几世,才能成为皇后那样的名门闺秀,体验一把做皇后的感觉呀。 皇后的出行依仗自然庄严富丽,只是呢,以古俊生与马翠翠为首的一干仆妇、家丁倒是早早恭恭敬敬在公主府大门口候着,而皇后的凤辇长什么模样,定华长公主却根本没有瞧见。 只因定华长公主神志不清。 定华长公主这般不安分的疯子,根本不会在什么地方好生待着,未免叫围观百姓瞧皇室的笑话,到了公主府门口,皇后由江振搀扶着走下凤辇,又由江振引路,屈尊前往芳芷阁。 关起门来,那公主是疯也好,闹也罢,怎么着都好办。 皇后来访,这是早就告知芳芷阁上下之事,然而叫一个神志不清的公主去做什么迎接皇后的准备,简直是天方夜谭。 芳芷阁的两扇门被打开时,公主正兴致勃勃地追一只蝴蝶玩,那蝴蝶飞往朱红木门的方向,公主上前一扑,正好扑到一身华贵装束的皇后身上,吓得皇后容颜失色。 好在皇后身后有宫人搀扶,否则还不知怎样。 第38章 附鬼的凤钗 蝴蝶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眼看再也追不上了,公主委屈地坐在地上哭闹,江振突然像是个好丈夫般地将公主抱在怀中,柔声安慰:“喜欢蝴蝶,为夫给夫人捉一大罐子去。” “蝴蝶,蝴蝶,好”公主痴痴地点点头。 “坏人!坏人!”刚点过头,余光扫过身旁男子的身影,公主吓得立马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浅黛身后躲着。 才受过惊吓,又见定华公主夫妇二人相处并不融洽,皇后冷冷地打量着满身铠甲的江振,“将军,公主怕你?” 江振站起身行礼,回话道:“平日回府,微臣都是换过衣裳才来见公主。微臣的铠甲上曾沾过逆贼的血迹,想是公主嗅觉灵敏,闻不惯。” “公主的脸肿得厉害。” 皇后对江振的回答好像不甚在意,她面无表情,语调寒冷,给人一种冷漠疏离之感。 副管家马翠翠生怕皇后发落他家主上,她急着上前打圆场:“回娘娘的话,公主殿下总是胡乱吃东西,不知怎的,今早睡一觉起来就这模样了。” “你是什么东西?娘娘跟前也敢插话。” 马翠翠很快受到掌事嬷嬷的指责,马翠翠起先还为自己辩解几句,没多久,她就垂头丧脑地退下,不再言语。 马翠翠平日也是好斗之人,皇后面前她不想再反抗,自然是她也是知趣之人,她不想给他的主子再添麻烦。 从头至尾,江振都留意着皇后的表情,皇后的反应出乎他之意料,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李嬅的脸上还有明显的指印,马翠翠的借口显然是很拙劣的。然而皇后并未质疑,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定华长公主的脸是如何变得红肿。 皇后只是冷漠地凝视着地上的李嬅,看不出悲喜。 “噢,你是神仙吗?” 公主注意到院子里多出的一行人,她朝为首那个梳着舒展云朵髻、穿着富丽宫装、满身珠翠、最雍容华贵的妇人投去好奇的眼光。 “定华公主,你可还记得本宫?” 芳芷阁所有下人皆乌央央跪地行礼,连头也不敢抬,江振陪侍一旁,一副随时听令的模样,公主亦坐在地上。皇后问话,颇有鬼神睥睨众生之感。 公主膝行上前,一把抱住皇后的双脚,嬉皮笑脸地抬头仰望着那张已不再年轻,但仍不失贵女气度的脸,“神仙,帮我算算,我祖母几时回宫?她说她回故国看看,可有好些时候了。” “公主,你的祖母太后娘娘早已崩逝多年,你记差了。”刚才那位训斥马翠翠的老嬷嬷躬下腰去掰公主的手,唯恐在地上乱滚乱爬的公主污了皇后高贵的衣裙。 好半天,公主才放开皇后的双脚,此时皇后低头看着脚下披头散发、穿一条白色襦裙、赤着双足的公主,她淡漠的神情中隐隐多了一丝嫌弃,“将军,你平时是如何照看公主的?” 公主的饮食起居,江振又怎会真的了解,他示意马翠翠上前回话,马翠翠一五一十说完,重又退下。 一字一句听完马翠翠的描述,皇后不置可否,并未给出评价,她淡淡道:“将军与公主新婚,本宫这做皇后的也该有所表示,稍后,会有人将礼物送到府上。” “多谢娘娘恩赏。” 江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连连叩谢。 “回宫吧。”赏赐完,皇后以短短三字示意宫人起驾回宫。 晟京百姓们看到她这皇后进了公主府,国母的仁义带来了,神智不清的公主她见到了,接下来,并不剩下什么理由可将她留在此处。 “微臣护送娘娘回宫。” 皇后在公主府停留的时间,远比江振预想的要短,不过江振并不觉得意外,他躬身一礼,一举一动尽显恭维。 “这钗子上的大凤凰真好看呐。” 在皇后与江振毫无准备之时,神志不清的公主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扯下皇后头顶的凤钗,扯得皇后头皮生疼,一向沉稳的皇后难得地尖声叫唤起来。 经疯公主一扯,皇后原本整齐盘起的头发已散乱大半,妆容不整又如何能面对外臣,皇后尊容失色,一众宫女与女官急得将皇后团团围住,方才指责马翠翠的那位嬷嬷则指着公主骂道:“公主殿下,娘娘何曾开罪于你,你这是何意?” 嬷嬷姓聂,是皇后从娘家带来的乳母,她老人家仗着皇后的照拂,一向嚣张跋扈,后宫宫人少有不怕她的。 定华长公主并非是头一回与她打交道,也并非是头一回被她指着鼻子骂。 公主上一回与这聂嬷嬷如此对峙,还是为了一碗米饭。 那一回,聂嬷嬷特意带着宫女到囚禁公主的凤阳阁,又特意将一碗搜得发了霉的米饭端到公主面前,以试探公主真疯假疯。 公主挑嘴得很,吃了两口便觉得那米饭不好吃,傻呵呵笑着笑着,就拿米饭当起沙包,抓起一把便扔到聂嬷嬷脸上,聂嬷嬷面色铁青,狼狈不堪。 聂嬷嬷气不过,自然指着公主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公主,竟敢如此浪费粮食!” 上一回,公主傻笑着又蹦又跳,拍着手直道:“好玩!好玩!” 而这一回,公主却是哇哇哭了起来,“坏人,你骂嬅儿!坏人。” “我,我骂你?” 公主这一哭,聂嬷嬷顿觉莫名其妙,她又指着公主骂道:“你抢娘娘的凤钗,你还有理了你!” 甘棠、浅黛拿着酥饼上前安抚,过了一会儿,公主止了哭声,她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随后小声说道:“嬅儿看见这上头,附着好大一只鬼呢。你们都看不见,只有嬅儿能看见。” 公主说完,便一手拿凤钗,一手往嘴里送酥饼,吧唧吧唧吃着甘棠拿给她的酥饼。 回想疯公主方才说话时那认真的态度,聂嬷嬷只觉好笑,她上前几步,意欲夺回凤钗,“瞧您说的,哪来什么鬼,快将娘娘的凤钗还回来。” “这上头可是有好大一只鬼呢。” 吃完酥饼,李嬅将凤钗高高取过头顶,一面往前躲闪,一面念叨着:“你们都看不见,嬅儿有法术,嬅儿能看见。” 第39章 害死母亲的药瓶 “公主殿下,请放下娘娘的凤钗。” “公主,请您莫要再跑。” “殿下,婢子这有更好玩的,您回头看看。” “公主,你快些将娘娘的凤钗还回来。” 公主就这么拿着凤钗胡乱跑着,芳芷阁的下人与宫里来的宫人齐齐上阵,芳芷阁乱做一团。 公主固执得像头小牛,任谁劝说,她也绝不放下凤钗,她甚至一溜烟就爬着木梯上了房顶。 “嬅儿不给你们,嬅儿要捉鬼,嬅儿要捉鬼。” “啊,坏人,你还给嬅儿!鬼会逃跑的。” 公主正举着凤钗与木梯下的人对弈,她突然感觉腰部被什么人揽住,她叫唤着叫唤着,已经随那揽住她的人下了房顶。 “夫人,娘娘来看你,不可无礼。” 揽住公主之人正是江振,坚硬铠甲硌得公主不适,她挣扎着,江振却不放手,威严地瞪着她。 有人制住疯子,忙着追逐的人们各归原处站定,芳芷阁重又秩序井然起来。 当然,疯子并不是那整齐秩序中的一份子。 “放开嬅儿,放开嬅儿。”疯公主仍在江振怀中挣扎着,江振极其麻利地从疯公主手上夺去凤钗。 江振夺回凤钗便松开公主,公主追上前,江振命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住公主,随后才捧着凤钗朝皇后走去。 此时皇后的云朵髻已不再松散凌乱,因惊吓而掉落的簪钗已稳妥装点着发髻,若将那金丝正凤插在头顶正中,便更加完美无瑕了。 “娘娘,您的凤钗。” 先前围住皇后的宫人回到皇后身后,江振双手奉上金丝正凤,皇后却并未立马接下,她看着江振,努力平静的语调中仍掩不住怒意,“驸马平日照看公主,想必要费不少工夫。” 江振施礼,“今日惹娘娘不快,微臣代公主赔个不是。” “放开嬅儿,放开嬅儿,你们这些坏人!” 疯公主仍在另一边挣扎着,对着士兵左踢一脚、右踢一脚,皇后往江振身后斜睨一眼公主,眼底闪过一丝阴厉,“本宫也就罢了,来日再得罪什么外国使臣,可是不得了。” 江振作揖保证:“娘娘放心,那样的事,绝不会再有。” 皇后虽已说要离开,但江振觉着经那疯女人一闹腾,不请皇后在府里休息,很显得自己不尽地主之谊,便道:“微臣观娘娘有些疲乏,不如便在府上稍事歇息。请娘娘给微臣一个赎罪的机会,微臣替娘娘按按肩膀。” 皇后确实是累了,江振主动说,她还真觉着上半身有些不舒服,便应了下来,“陛下常常夸你按摩手艺不错,既如此,本宫给你这个机会。” “多谢娘娘,娘娘请随微臣来。” “神仙,神仙,母亲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凤凰,请你帮嬅儿算算,嬅儿的母后在哪里。” 江振陪着皇后离开芳芷阁,就在宫人与士兵全部跨出门槛后,两个家丁准备锁上门时,公主朝着皇后远去的背影呼唤。 公主的这一呼唤,叫皇后恨不能进去亲自扇公主两巴掌。 皇后怎会不知疯公主的母亲是何人,那疯公主的母亲,不仅是上一任皇后,更是,更是与自己同侍一夫的淫妇。 那女人实在叫人讨厌,曾几何时,陛下也会对自己浓情蜜语,若不是那个女人,自己与陛下的关系怎会像如今这般。 自己才是陛下的发妻,自己才是助陛下达成多年心愿的发妻,凭什么陛下心里只惦记那个淫妇! 当然,皇后是看中面子、习惯于表现得十分有涵养的人,无论内心如何暴跳如雷,她都没有转回身,也不曾说话, 倒是那聂嬷嬷回头说了一句:“公主,你的母后早就死了,你只能到地狱找她!” “地狱,你喜欢地狱,嬅儿用法术送你去。” “你” “嬷嬷,你要与疯子一般见识吗?” 嬷嬷以为公主的话实在难听,她正要反击,皇后示意她闭嘴,她只好带着遗憾跟上。 随着皇后一行人完全消失在公主的视线中,芳芷阁便回到最初的模样,只有一个疯子,以及八个服侍疯子的女子。 公主坐在大门后,将眼睛凑到缝隙上,嘴里咿咿呀呀叫着些“神仙快回来”的话,甘棠与浅黛又送来酥饼,哄了好一阵,公主才站起身来,乖乖跟着进了屋。 公主用过午膳后约莫半个时辰,皇后便来到芳芷阁,等到皇后离开,时辰也还尚早,即便丫鬟们想安宁,公主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卧房。公主不过是回屋喝了口水,没多久又跑到四方小院里,缠着丫鬟们与她踢毽子玩。 公主踢毽子,混像喝过假酒,身子晃来晃去,磕磕绊绊,踢不起比一更多的个数,任丫鬟们怎么教也教不会她,急得芬儿直感叹:“公主呀,小姑奶奶,您这手脚可不像长在一个人身上,谁也不听谁的。” 芬儿自是以为疯公主听不懂,才会如此说,她说完,甘棠便说了她几句。 “听不懂”的公主却是毫不在乎,她拉着芬儿的手,一个劲傻乐:“好,好,嬅儿喜欢姑奶奶这个名字,以后,你们要叫嬅儿姑奶奶!嬅儿的名字叫姑奶奶。” 公主对那“姑奶奶”的名字如此喜爱,甘棠、浅黛、茹儿众人哭笑不得,她们只好由着公主性子,说了好些以姑奶奶为开头的话。 听众人都叫自己姑奶奶,公主是喜不自胜,她又学了会儿毽子,仍是学不会,索性不再学了。 不学毽子,公主又傻呵呵笑着往那木梯而去,她上了木梯,站在房顶上,又挥着从甘棠手里抢来的手帕,咿咿呀呀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 下头的人看着房顶上的公主,又是一阵担惊受怕,奈何公主不许她们上去,她们只能在下头守着,生怕一不留神间,公主便从房顶上摔下来。 舞上一阵,公主总算舞不动了,坐在那房顶上一动不动,下头的人才稍放松些,不再聚在一处,只留甘棠、浅黛仍守着公主,其余丫鬟各自去做事。 公主坐在房顶上,呆呆看着远方云海,云的形状各不相同,像什么的都有,有那么一朵,可真像个小药瓶,像那要了母亲性命的小药瓶。 自己是不会无缘无故恨一个人的,更不会无缘无故去怨恨当朝皇后。 母亲确乎是为了求老匹夫放过女儿,自己服下的毒药。 可是,如果不是那皇后出的主意,如果不是那皇后将药瓶交给母亲,结果或许大不相同。 第40章 皇后试探江振 江振并不确定皇后是否会在公主府休息,但他还是一早便命人收拾好客房以备不时之需,是以,他的客房是拿得出手的。 客房内整洁雅致,家具皆是新换的,从盆景、珠帘,再到茶具,皆按照皇后平日喜好布置,并不失仪,就连香炉内焚的香料,也是皇后最喜爱的龙脑香。 江振备下的龙脑,不如皇后宫中的梅花龙脑上乘,但闻来到底也清新醒神。屏退不相干的宫人,只留聂嬷嬷与江振在内陪伴,闻着缥缈香气,享受着江振的按摩,皇后被疯公主搅乱的心绪便渐渐平静下来。 自进客房后,坐在精美舒适的罗汉床上,皇后沉默良久,任由江振为她按摩,待心情舒畅,皇后才有兴致说话,“你的手法果然好,怪道陛下夸你。” “能为娘娘稍解疲劳,是微臣之幸。” 捏完肩膀,江振转个身,跪在地上为皇后捶腿,他语调恭敬,举止逢迎。 江振将皇后按得十分满意,皇后慵懒问他道:“你一介武将,何时学的这些?” “微臣如此力度,娘娘可满意?” “嗯” 见皇后慵懒点头,江振方笑答:“回娘娘的话,微臣出身寒微,身处奴籍之时便会按摩。” 对自己卑贱的出身,江振一向是有些嫌恶的,答话时,他的头很明显地低了下去。 “奴籍?” 自皇后知道有江振这么一号人物起,江振便已经是行伍之人,她倒是头一次听见江振还有那样一段过往,她慵懒的语调中多了几分好奇:“将军这般威武,竟也曾为奴为婢吗?” 江振压抑住阵阵翻涌的不甘,他逼着自己挤出恭维的笑容:“微臣明白,将军之名都是虚的,若无陛下与娘娘,微臣一无是处。微臣心里仍将自个儿当做陛下与娘娘的牛马,陛下与娘娘有吩咐,微臣不敢不从。” 江振的话逗得皇后以手掩面笑了一声,皇后悠悠问:“是么?本宫且问你,陛下跟前,不止本宫一个女人,更不止二皇子一子,大晟未来会交托到谁人手中,未有定数。你身处要职,若是丽妃要你保她所生之子,你当如何?” 江振低头为皇后捶腿,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微臣之职,是保皇城与皇族安危,无论是二皇子,或是其他皇子,凡皇子有难,微臣不敢不救。” “将军,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皇后听出江振是刻意不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她慵懒倒在软垫上的身子前倾了些,她的脸离江振很近,几乎是逼视着江振,江振不得不仰面与她对视,手上捶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娘娘可是觉得微臣按摩的不好?微臣定会勤加研习。”江振的心慌的厉害,他的脸被皇后瞪得通红。 “你按得很好,今儿就到这儿吧。” 皇后冷笑了一声,往前倾的身子又直了起来,江振才稍松了一口气。 江振领着一半金吾卫,他的心究竟向着谁,于皇后而言极为要紧。皇后试探过江振多次,江振都只是含糊其辞,这使得皇后对江振很有些看法。 享受着江振的按摩,皇后原本很舒服了一阵,但自从听到江振再一次糊弄她,她的心情便又浮躁起来,她命江振不必再替她按摩,又问道:“本宫问你,派皇子巡查南境之事,陛下可与你提过?” 既不用按摩,江振便不敢离皇后如方才那般近,他站起身,恭敬倒退几步,行了个礼,低头道:“朝政之事,微臣不敢妄议。” 皇后理理宽大华美的衣袖,抚着发髻后的一支金簪说道:“你每日出入宫廷,本宫不信你半点不知。” “娘娘所说之事,陛下尚未有旨意。” 江振并无不当之举,但他所说的话着实令皇后不快。皇后的心里不免焦躁,她压抑着焦躁,不使之外露,用尽量平静的语调问道:“陛下心中定有人选,只是还未下旨罢了。你说,陛下到底想派谁去南境?” 江振如何不知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会惹怒皇后,只是即便他心里知道些什么,他也无法说出来,他低着头,拱手道:“微臣以为,无论哪一子,陛下能委以重任,派他统辖南境治水之事,于天下万民,都是大幸。” 皇后的手拍打在檀木扶手上,她也顾不得手疼,接连反问:“统辖?说得好听!大晟立国以来,代代治水,水患年年不绝,何时是个尽头?我儿若经年累月留在南境,晟京哪里还有他容身之地?” 江振算是听明白了,如今太子之位空悬,皇后对治水之事如此上心,是并不希望那差事落到她所生的二皇子身上。 江振劝道:“娘娘,陛下并未下旨,无论哪位皇子担此重任,都是历练。这般历练,有益无害。” “听闻陛下要让鹏儿去南方,本宫还不信,今日看你的反应,十有八九是真的。” 皇后要站起身来,一旁的聂嬷嬷上前搀扶,皇后继续道:“你与丽妃母子是否早有勾结,丽妃许你什么?” “微臣与丽妃娘娘并无来往,请娘娘明鉴。” 江振单膝跪地,面色恭顺无比,心内直叹:“宫里的女人,难伺候得很。” 江振不顺着皇后的意思,皇后越看江振越不顺眼,她非得找些什么为难江振几句:“你口口声声愿为陛下与本宫牛马,谁知你心里如何作想。你倒说说,芳芷阁那疯子的院子里,为何会有梯子,她摔死事小,你也不怕她跑了?” “公主殿下喜欢坐在房顶上望天,她院里才有个梯子。” 江振其实早就想拿掉公主的梯子,只是一来并未听手下禀报过公主借梯子逃跑,二来他每回去芳芷阁都忘记命手下收起梯子,今日皇后既借木梯数落他,他想,那木梯确实是不能留在芳芷阁了。 江振顿了顿,继续道:“微臣谨遵娘娘教诲,这就命人收了木梯。” “护送本宫回宫。”皇后冷哼一声,径直离开,宽大的衣袖摆动出极大的弧度。 皇后怀揣怒意说走就走,江振无奈叹了一声,赶忙跟上去,门口看见古俊生,他顺便命古俊生带人去芳芷阁收梯子。 第41章 为皇子寻倚仗 皇后每每出行,凤辇内总熏着苏合香,那淡淡松香气味也极得皇后之心。 皇后在闺中时便有这么个喜好:房中所熏之香与车马内所熏之香必不能相同。 成为中宫之主后,她仍保留多年以来的习惯,在寝宫中便熏龙脑香,坐马车或步辇出行,便熏苏合香,二香交替,两相生宜。 照往常来看,皇后是离不开香的,无论走到哪儿,她的身边总要有些香气,而这一日,方坐进凤辇,她便命宫人撤下香炉。 皇后举止反常,掌香宫人只敢好奇,不敢多问,与皇后最亲近的聂嬷嬷却做不到熟视无睹。 聂嬷嬷凑上前关切,皇后便命太监停下凤辇,待聂嬷嬷坐到皇后身边,皇后才命太监继续前行。 凤辇内,皇后悄悄与聂嬷嬷诉说心里的忧愁。她对聂嬷嬷说:“那些香一燃起来,虚无缥缈的,一伸手,什么也握不住。” 那句“虚无缥缈”令聂嬷嬷久久不能忘怀,聂嬷嬷知晓皇后在问过江振几句话后,就越发忐忑不安,亦听出皇后是忧心自身处境,便说了好些安慰之语。 坐在回宫的凤辇上,皇后急不可待地思念着他的亲子——二皇子李鹏,聂嬷嬷安抚皇后,声称回到宫中,她会亲自去请二皇子。 只是,回到皇城后,皇后在她的寝宫永安宫等候许久,并未等到他的儿子李鹏。 “乳娘,你说会将鹏儿带来见本宫,为何独你一人回来?” 聂嬷嬷回到永安宫时,她身后并无李鹏的身影,皇后顿感心里空落落的。 与皇后的忧愁不同,聂嬷嬷苍老的面容上挂着笑容,她朝坐在凤凰宝座上的皇后走去,回禀道:“娘娘,今日陛下泛舟游太液池,咱们二皇子伴驾去了。” “难得陛下有雅兴游湖。” 听完聂嬷嬷的回话,希冀与恐惧同时涌上皇后的心头。 她希冀的,自然是皇帝看重他的儿子。 她恐惧的,则是皇帝会命他的儿子去南方。 顿了顿,皇后问:“陛下单宣鹏儿伴他泛舟?” “娘娘,皇子宫的太监说,众皇子皆随陛下游太液池。”聂嬷嬷道。 回禀实情以前,聂嬷嬷就猜到皇后会失望,见皇后的反应与自己事先所想如出一辙,聂嬷嬷劝慰道:“娘娘,陛下宣众皇子伴驾,便是享天伦之乐,乐见兄弟和睦。” 皇后初时有些认同,未几便反驳道:“皇室之中,何来兄弟和睦。” 聂嬷嬷忙吩咐众宫人退出皇后寝殿,待殿内只有她与皇后独处,她才劝道:“娘娘,陛下对众皇子一视同仁,恰恰表明并未定下人选,眼下于娘娘也是好事。” 聂嬷嬷的话并未完全打消皇后内心的顾虑,皇后扶额沉默片刻后,对聂嬷嬷说道:“嬷嬷,本宫写一封家书,三日后,你亲自去请母亲入宫。” 聂嬷嬷不明白皇后为何突然要见母亲,问道:“娘娘是思念老夫人了?” 皇后道:“老五与张相家的千金,男才女貌,乃天作之缘,此事传遍晟京。无风不起浪,不得不防。” 皇后有些口渴,聂嬷嬷端来茶水,皇后喝了一口,继续道:“陛下迟迟不立储君,丽妃盛宠不衰,老五也并非庸碌之人,本宫心里总是不安。” “娘娘,谢家是功臣,况且娘娘之子才是嫡子。” “嬷嬷,你不明白,老五娶相府千金,身后便有了倚仗。鹏儿年长于老五,更该娶亲。鹏儿若能与重臣之女结成好姻缘,又有本宫母族保他,那才是万无一失。” …… 驸马护送皇后离开公主府后,古管家与马副管家便一齐来到芳芷阁。 两个管家见公主尚在房顶上望天,便走到浅黛与甘棠面前,转达驸马的叮嘱。 得知驸马要撤去公主的木梯,浅黛与甘棠试图为公主求情,她二人说若是看不见梯子、上不得房顶,公主必要大闹一场。 两个管家并不改变主意,更不敢违逆驸马,古管家说:“公主闹脾气事小,爬高上低摔坏了身子才是事大。” 马副管家则说:“两位姑娘不将公主殿下安危放在心上,莫不是盼着公主殿下有事,你们好早日解脱,不必再伺候公主殿下?” 古管家的话倒也罢了,马副管家的话却着实难听。甘棠辩驳道:“马大娘总将公主有事的字眼挂在嘴上,依我看,怕是马大娘对殿下不敬!” 浅黛亦为甘棠助阵:“我二人对殿下的忠心,毋庸置疑。马大娘你将不必再伺候殿下的话脱口而出,只怕那便是马大娘的心里话。” “咱们这府里的人,谁敢不敬着公主殿下,谁不是盼着公主殿下好?可都莫吵啦,仔细惊着殿下。” 浅黛、甘棠与马副管家争辩起来,亏得古管家在旁打圆场,争端才得以平息。 争执过后,古管家又劝和了几句,浅黛、甘棠二人皆以为不便再固执,再固执就显得她二人半点不在意殿下的平安。没奈何,她二人答应配合两个管家收去梯子。 疯公主坐在房顶上,一坐便坐了半日,直到用晚膳的时辰,浅黛与甘棠才将她引了下来。 饱餐一顿后,疯公主又要到房顶上看星星,她瞧了好一圈,也没瞧见屋檐下有什么梯子,果然吵闹起来。她嘴里一味说着:“本公主要画个符,将你们都变成猪头!” 疯公主因看不见梯子而吵闹时,两个管家恰恰在芳芷阁。只因,浅黛答应配合收梯子以前,曾要两个管家务必答应一个条件。 浅黛道:“殿下每日都要上房顶,白日上的还少些,夜里,但凡天上不下雨,不上去看会儿星星,她绝不能回房安寝。煞时没了梯子,上不得房顶,还不知道闹的怎么样。若要我姐妹二人配合,今夜,两位管家可得在芳芷阁陪着。殿下闹起来,两位管家可得帮着安抚。” 答应过的事,古管家与马副管家也照做了。尤其是那古管家,先是哄着公主教他画符,又任由公主在他脸上瞎画,其后又不厌其烦陪着公主游戏,可谓尽职尽责。 马副管家做不到如古管家那般扮丑取乐公主,但也一直在旁陪着。这一夜,有两个管家照看公主,浅黛、甘棠与六个丫鬟难得能偷个闲。 第42章 侍卫放跑公主 陪疯公主折腾好一宿,见疯公主乖乖躺在床上,古管家与马副管家才双双离开。 夜深人静,六个丫鬟皆已歇下,关上公主卧房的门窗,便到了浅黛与甘棠该请罪的时候。 二人跪坐在公主床边,浅黛先道:“殿下,婢子们无能,连个梯子也保不住。” “保不住便保不住吧。那日,本公主吵着要上房顶,你二人能为本公主寻来梯子,本公主可万万不曾料到。” 李嬅从床上坐起身来,她的脸上并无怒意,那梯子,她其实不那么不在乎。 她喜欢看夜晚的星空,是因为有人告诉她,逝者会变成天上的星子,守护尚在人世的亲人。 没有梯子,她其实也有法子上房顶。区别只在于,有了梯子,她可以光明正大上去。 如今既没了梯子,她也只能坦然接受。她如今还是“疯子”,有些事过于较真,反而容易犯错。 另外,她的心里有感动,更有感激。那梯子所印证的,恰恰是浅黛与甘棠为陪着她装疯卖傻而做出的努力。 “好了,快去取你们的铺盖,早些歇息吧。” 李嬅看看浅黛,又看看甘棠,含笑温言:“江振那头,两个管家定会去复命。今日我拔了皇后的凤钗,他们又收了我的梯子,谁知江振何时会来寻我的麻烦。趁他未至,咱们要养好精神。” 甘棠道:“殿下,驸马今夜应当不会来。这都什么时辰了,要来,早就该来了。” “但愿。”李嬅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甘棠的肩膀,她笑道:“快拉上你浅黛姐取铺盖去,你们不睡,本公主可要睡了。” 李嬅说完果然又躺了下去,浅黛与甘棠确认公主真的不怪罪她们,便去取铺盖,各自睡下,此后一夜无话。 有一桩事,李嬅十分后悔,那便是那日去传家酒楼,说起罗笙安插进公主府的张姓老杂役,竟忘记问为何老杂役会与古管家扯上关系。 因此,早晨,疯公主心血来潮又要踢毽子玩,她还将毽子踢到芳芷阁院墙外。 鸡毛毽子落在门口,在门口看守的侍卫原要捡起送还公主。公主又吵闹起来,不许别人帮她捡,说什么也定要自己出去捡。 公主在院子里,芳芷阁大门一向上锁,连服侍公主的人要出去打水或做别的什么活,也是要背着公主悄悄溜出去。门口侍卫也是大意,禁不住公主扒着门缝吵闹,他就想着反正自己反应灵敏,待公主捡了毽子,立马将公主哄回去也就没什么事儿了。 于是,封闭着的芳芷阁大门从外开启,看守的侍卫高估了自身能力,公主才捡起毽子,就蹦蹦跳跳往花园方向而去。 即便侍卫与如儿几个丫鬟串通好,拿来食物引公主回去,也无甚作用。公主才用过早膳,她似乎并不饿。 侍卫何尝没有想过用强硬手段将公主捉回去,只是,若驸马在,且由驸马明确下令也就罢了,驸马不在府里,那位是女子,又是公主,实在是有些不好行事。 何况公主身边的两个大宫女颇护主,做侍卫的也很怕将公主弄哭,还要被数落一顿。 疯公主一旦被放出来,再想她乖乖回芳芷阁,有一定难度。 她在公主府内东跑西跑,时而追蝴蝶,时而爬假山,时而往水池子里扔石头。 那位放公主出来的侍卫很觉头疼,他以为拿些什么吃的就能将公主哄回去,结果他大错特错。 公主与他幼年时家中养的小狗还是不同的。 家里来了客人,要将小狗哄回笼子,只需手拿食物在前引诱,小狗就会跟着自己往前走。而公主却不同。 他向公主承诺回到芳芷阁就会给公主买糖葫芦,公主却傻笑着说:“好呀!好呀!嬅儿要吃糖葫芦。你现在就去给嬅儿买,嬅儿在这里等你。” 公主纠缠着要吃糖葫芦,且根本不随着指引往前走,没奈何,那名放公主出来的罪魁祸首只好妥协:“殿下,小的这就去给您买糖葫芦,吃上糖葫芦,您可得回芳芷阁呀。” 与放跑公主的牛高一齐当差的另一名侍卫仇保兴亦觉头疼。他不过去个茅房的功夫,好兄弟就给他闯出这样的祸事。 他想,将军今日千万等天黑了再回来呀,将军回来的过早,而公主还在花园里乱跑,自己不吃上几顿军棍才有鬼了。 “啊!嬅儿的蝴蝶不见了。漂亮的蝴蝶不见了!” 公主活泼好动,跟在公主身后的丫鬟与侍卫本就追得双腿发软,在水池边扔了几块石头后,公主便如蝴蝶般扑棱着双手,带着哭腔叫喊起来。 “殿下,什么蝴蝶?” 如儿一直跟在公主身后,她根本不记得听见过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她问公主道。 “殿下,您要蝴蝶,小的拿网去捕。”仇保兴以为公主是想要会飞的蝴蝶,便自作主张要去寻捕网。 “你看,蝴蝶只有一个。” 公主着急地抬起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仇保兴才恍然大悟:公主不仅喜欢追逐会飞的真蝴蝶,还有一对蝴蝶样式的钗子。那对钗子原本一左一右插在公主发间,现下,只有右边的蝴蝶钗子还在原处。 “嬅儿的蝴蝶不见了,嬅儿要蝴蝶,嬅儿要蝴蝶。”公主着急地哭喊起来,一时间,原本跟在公主身后的众人都分散开来。 不单是在芳芷阁当差的,府里的其他家丁丫鬟也跟着寻找起来。就连路过的洒扫杂役老张头,也被甘棠喊来相助。 甘棠见老张头手里有笤帚,便指挥老张头拿笤帚在草坪中翻找,不放过一株草。 “嬅儿要小蝴蝶,嬅儿要小蝴蝶。”公主一屁股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双手扑扇个不停,眼睛看着老张头与甘棠的方向,嘴里依依哇哇叫着。 浅黛一直陪在公主身边,她蹲在公主身前,握着公主的手,温柔安抚:“殿下莫急,小蝴蝶会回来的。” “公主殿下,糖葫芦回来了,回芳芷阁吧。” 牛高带着从街上买到的五串糖葫芦返回花园时,他并未看见公主的身影,他又跑到水池边,总算看见公主。离公主还有些远,他朝公主兴奋地喊着,公主却并不看他,他又看看周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家丁、丫鬟,很摸不着头脑。 第43章 故意引江振出现 折腾到午间,到了该肚子饿的时辰,在两个管家协助之下,众人才终于将发疯的公主骗回芳芷阁。 公主用完午膳,乖乖躺回床上闭眼午休,众人才算是如释重负。 古俊生与马翠翠可是怕了公主,从卧房出来,他二人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生怕发出一点儿动静,再将公主吵醒。 公主醒来事小,公主再吵闹起来,再叫得人耳朵发麻,再如喝过鸡血一般跑来跑去,公主府才是又要鸡犬不宁。 走到芳芷阁大门口,古俊生仍是蹑手蹑脚关门,马翠翠正要开口与他说道几句,那牛高先道:“大爷大娘,驸马回府要是知道公主跑出来的事,您二老千万替我求情啊。” “是呀,大爷大娘,我二人的小命,可全系在您二老身上。”仇保兴扣上铜锁,亦说道。他的语气可怜巴巴的,他差不多快要给两个管家磕头了。 古俊生一言不发,看也不看牛高与仇保兴一眼,马翠翠正想代古俊生说几句,那古俊生用眼神示意马翠翠快离开芳芷阁。 古俊生负手往前走,马翠翠也不敢贸然答应为两个侍卫求情之事,她紧跟在古俊生身后。 她看着古俊生的背影,腹诽道:“你个老头子,你不管,我更不管。” “大爷,冬日我得了风寒还要当值,您老还给我送姜汤来,您这样好的人,就再疼疼我们吧。” 管家是府里最好的救命稻草,仇保兴仍是想争取一回,他快步上前,拦住古俊生。 仇保兴在前头拦着,古俊生停下步子,仇保兴拉住古俊生的衣袖,古俊生将仇保兴的手甩开,“哼!老夫凭什么帮你们求情?门是老夫开的?还是公主是老夫放出来的?” 仇保兴回头看牛高,双目浸淫怨气,牛高快步上前来,“大爷,这府里的人都听您的,只要您叫下头守口如瓶,驸马便不会知道。你看,不管怎么说,终究没出什么大乱子,公主现下也回到芳芷阁了不是。” 古俊生的半边嘴歪了歪,“呵,这回回来了,下回呢?” “大爷,不会有下回。” 古俊生停下,马翠翠自然也停在原地,看了会儿戏,马翠翠不再沉默,她双手叉腰,往牛高脸上啐了一口:“呸!你二人唯一的职责便是看门,连门都看不好,驸马留你们养膘吗?” “大娘,” 牛高话未说完,马翠翠立即打断:“想要我们都闭嘴,你什么人呐?你叫我们闭嘴就闭嘴呐!怎么着?这定华长公主府,驸马不是主子,你才是主子。” “大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这不是想着驸马公事繁忙,就不必拿这些小事去烦他。” 马翠翠的话吓得牛高跪在地上,他长得牛高马大,双膝跪地之时,震得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仇保兴极相信“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话,然而牛高跪在地上,他作为与牛高一齐当差的同伴,似乎并不好站着,便也只能跟着跪下。 “你不想烦驸马,那你放那疯子出来做什么?那疯子跑了,是小事?”马翠翠的手指戳在牛高脑门上,牛高整个人往后仰了仰。 “大娘,我知错了。”牛高直起身子重新跪好,他回想寺庙中拜佛的信徒,有样学样双手合十。这会儿他害怕的不是马翠翠不帮他求情了,而是马翠翠去驸马面前胡乱说,说他想当主子,还敢指使管家做事之类的话。 他是脚后跟儿也悔青了,肠子也悔青了,他跟着仇保兴请两个管家求情多好啊,偏要头脑发热,说什么叫管家帮他保密。 “就捡个毽子,你就把她放出来了。她又哭又闹,你受不住,你就忘记驸马的叮嘱。啊?” 马翠翠又往牛高脑门子戳去,“里面那位,是一般的疯子不?你说给老娘听听,里面那位,是不是一般的疯子?她是疯了,但她曾经是皇太女,你知道不知道?” 牛高一个劲摇头,马翠翠继续道:“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养你的人是驸马,里面那位,不是你的主子,并不是她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马翠翠骂得正起劲,古俊生心烦得不愿再听不下去,他拉上她的手臂,拽着她往前走,“得了,马妹子,咱快走,与他们啰嗦什么。” 甘棠方才一直坐在卧房外的石阶上,她看似是终于应付完公主后,坐在屋檐下打瞌睡,实则是观察门外的动静。 两个侍卫是如何请求两个管家,两个管家又是如何对两个侍卫指指点点,她全听在耳朵里。 等到两个管家真的离开,门外重新变得安安静静,她叫来并排坐在另一面石阶上做针线、说闲话的几个丫鬟道:“这会儿子晒得慌,你们回屋去,莫在院子里吵闹,不许有任何动静。仔细公主醒来,抓你们陪她玩。” “姐姐,我们这就进屋。”芬儿最先回话,她说完,丫鬟们纷纷各自回屋。 疯公主的威力,几个丫鬟是亲身体验过的,一听见要陪公主玩,她们心里就发怵。 那公主呀,若只是拉着她们挨个较量翻花绳也就罢了,最怕她缠着她们玩些费力气的游戏。 就比如扔沙包,公主自己可是扔得乐此不疲,她们不躲,公主又不依,她们躲来躲去,每回都得腰酸背痛。 目送丫鬟们挨个消失在院子里后,甘棠才站起身,打开公主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见浅黛在一旁修剪新摘的芍药花枝,公主则半躺在床上读着一卷史书,甘棠小声道:“芬儿她们是真的怕了殿下,婢子一说小心殿下要她们陪着玩,她们就乖乖进屋。” 李嬅浅笑,“她们怕我这疯子才好,她们喜欢亲近我,咱们便不好说话。” “殿下读到何处了?”甘棠搬个凳子坐在公主床边,含笑问。 “读到缇萦救父。” “这又是个什么典故?”甘棠甚至没听清公主说了些什么,她有些迷糊。 “说的是忠孝女儿解救老父。” 李嬅合上书页,将史书放在被褥下,“你们看着,江振今夜必会到芳芷阁来。” 第44章 谁玩得过谁 闻言,甘棠转头与浅黛对视,浅黛朝床幔后的公主努努嘴,示意甘棠听公主说下去,甘棠转回头,问道:“殿下,驸马今夜为何会来?” “日后,单咱们三人,你们莫称他为驸马。” 李嬅隔着床头幔帐看向东面的铜镜,那铜镜虽未照着她,她却也能想到,若她坐在铜镜前,镜中的她会是如何不堪。 她并不如何在意容颜,毕竟作为一个疯子,又何须美丽。她恨的,是江振对她动手。 她也并非不会半点武功,只恨她还是疯子,不得不叫江振放松对她的警惕心。 江振是什么东西,若不是身不由己,她看他一眼也觉恶心。 驸马驸马,她的丈夫才叫驸马,江振那厮也配? 她与江振的婚姻,不过是一个荒唐的玩笑,在她眼里什么也不算。 “殿下,那婢子们应当称他什么?” 浅黛将芍药花插入马副管家新送来的瓷瓶后,也搬个凳子坐到公主面前。 “你们以为该称她什么?”李嬅反而将问题抛回去。 浅黛的脑海中闪出众多称谓,这其中不乏侮辱之词,她挑选她以为最合适、最守礼的说出口:“殿下,他既有官职在身,婢子们可否称他将军?” “你们提他,便仍如往日般,称姓江的。” 李嬅最先想到的,是要浅黛与甘棠喊那江振一声“混蛋”,她终究忍了下来。 江振那厮,也不配与蛋相提并论,鸡蛋鸭蛋鹅蛋,哪个不比江振高贵。 公主说不许称呼江振为“驸马”,浅黛与甘棠又怎能不将目光集中到公主红肿的脸上,浅黛目露关切,说道:“殿下,要不,婢子给您敷敷脸吧。” 李嬅摇摇头,“一日上两回药便是,晨起方上过药,此时不必麻烦。” “甘棠你问我为何江振今夜会来,我这便说给你听。我昨日捉弄皇后,这已叫江振难堪,我今晨又跑出芳芷阁,他忍不住的。我若是他,今夜,要么羞辱疯子一番,要么,再试探疯子一回。” 半边脸总是火辣辣地疼,李嬅其实并不爱说很长的话,但她还是坚持说完。 “还有一事,老张那里,你可问出什么?” 一直也没机会独处,借着指挥老杂役寻找蝴蝶钗而与老杂役在混乱中谈话后,甘棠还未细细禀报,这会儿子只剩主仆三人,李嬅主动问起。 “殿下,古管家果真是那老杂役的同乡,庖厨张大娘说的都是实话。对了,老张说,他只是利用古管家进府,古管家并不知老张效命于殿下。”甘棠一五一十作答。 “古管家果然不是殿下的人吗?”浅黛问。 古管家居然会帮老张进府做杂役,浅黛十分意外,她先前猜测过古管家与公主的关系,现下听完甘棠的话,她感到先前的猜测算是都被推翻。 “他若是我的人,我便不会叫你们在他面前装可怜。” 李嬅的脸越发疼起来,她“嘶”了一声,浅黛赶忙为她找来事先备好的羊肚冰囊敷上,她谢过浅黛,用冰囊敷了会儿脸,脸上的疼痛稍减轻些,才继续说了一段长话:“我所不知的,是古管家是否与我手下之人有干系,今日既问过,便也就知晓了。这原就是没有多大把握的事,那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殿下指的手下之人是?”公主说自己拿着冰囊便好,浅黛坐回原处。 李嬅神色一凛,“我所说的自然不是你与甘棠,怎么?你好奇?” “殿下,婢子并不好奇。”浅黛避开公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公主的目光从浅黛身上移开,她看向甘棠,“过分好奇,并非是好事,甘棠你以为呢?” 自给眼前的二人下毒后,李嬅已好些日子不曾看见她们做什么引她生疑之事,只不过,她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尤其是对浅黛。 在她记忆里,浅黛一向是个温柔的女子,浅黛也是最会照顾人的,但,她感激浅黛对她好,与她所要谋的事决不能因浅黛有差池,是两码事。 她极期望一同长大的姐妹情谊能维系下去,但,她绝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 公主的脸上带着笑意,但甘棠总觉得公主此刻的笑容叫她渗得慌,她尴尬一笑,点点头,“殿下说的是呢。浅黛姐,你就别问了,这事儿你问过一回,殿下不答,就没必要再问第二回了。殿下自有殿下的考量。” 午休后,公主仍如往常般在院中胡闹着,她将卧房内的毛笔拿出去,又在屋檐下的木柱上作画,画过花,画过鱼,也画过根本不是符咒的符咒,她甚至拉着芬儿如儿与她一道画,芬儿如儿自是不敢,只是在一旁陪笑。 胡闹到日薄西山,芳芷阁的柱子已全不成个样子,公主仍是不尽兴,她还要取过颜料去窗格上作画,甘棠与浅黛一左一右拿着食物哄她,她才作罢,她傻笑着将手中毛笔丢给浅黛,又乖乖跟着进屋,准备用晚膳。 用过晚膳,公主坐在卧房外的石阶上,缠着甘棠、浅黛与众丫鬟陪着翻花绳,天光隐没,便借着梁柱上灯笼发出的光玩,一人翻不过去,便换下一人,也不知换过多少轮,空气中传来开锁之声,芳芷阁的大门从外开启,没多久,江振已迈着步子走进来。 江振已换上家常衣服,不再穿着那身会硌着公主的玄铁铠甲。然而,天色渐晚,他仍像是从黑暗中走来。 江振出现,公主表面上吓得叫起来,实则,她心里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这一回,本就是她刻意引江振前来。 公主“啊”地叫着站起身,她手上的细绳掉落在地,宫女与丫鬟让路,江振走到她面前,捡起绳子,拿着绳子问她:“夫人这是翻花绳,好玩儿吗?” 公主点点头,又伸出一只手,怯生生地说:“绳子,是嬅儿的。” “绳子是夫人的呀。” 江振脸上挂着不坏好意的笑容,他拎起细绳,在疯子伸出的手掌上停下。疯子伸手往上抓,他的手亦随之抬高。 绳子近在咫尺,自己却拿不到,公主又是害怕,又是不甘,她噘着嘴道:“绳子是嬅儿的。” 玩弄公主一阵,江振终是嵩了两根捏绳的手指,细绳落到公主手上,公主拿回绳子,一把握起来,两个眼珠子灵动可爱,“绳子是嬅儿的,不给你玩。” 江振左右看看,看见木柱子上的潦草画作,奚落一笑,“这些可都是夫人画的?” 公主并未答话,吐着舌头,朝江振不停地略略略。 “咱家的柱子,可不够夫人造作。” 江振欲上前牵公主的手,公主后退几步,江振看了眼浅黛,“怎么,主子爷来了,你们就叫主子爷在外头站着?” 第45章 阴阳驸马 江振一副凶恶模样,浅黛温柔对公主说道:“殿下,您在外头也玩累了,咱们快进屋吧。” “嬅儿不累,嬅儿还想在外头玩,嬅儿还要扔沙包呢。”公主指着江振,“嬅儿不喜欢他。” 江振握住公主指着他的手,顺势将公主拉到他怀里,“咱们是夫妻,夫人不喜欢为夫,那可如何是好呢?” 公主尽力挣扎,却挣脱不开男人拉住她的手,她道:“嬅儿要画个符,把你变成猪。” “为夫若是变成猪,谁保护夫人呢?”江振将公主拍打他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夫人,世间有多少夫妻在婚前并未见过彼此,其中婚后恩恩爱爱的也不少。为夫这么好的人,总有一日,夫人会不讨厌为夫。” “我要把你变成猪。” 公主嘴里仍是咿咿呀呀地叫着,江振索性为公主翻个身,从背后抱着公主进了屋。 “夫人还是如此喜欢芍药。” 进屋后,江振将公主放下来,又将公主按在桌旁圆凳上,他打量着室内陈设,看见花几上有一瓷瓶,他低头将公主凌乱的发髻放在耳后,“果然如夫人这般国色天香的美人,屋里也该放些芍药才相称。咱们花园里的花开得很好,正好给夫人赏玩。” 江振的手指勾起公主脏兮兮的脸,公主很不舒服,“我不叫夫人,我叫李嬅。”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江振看着公主时面带笑意,等到回头与两个宫女说话,面色便沉下来,“还不打水来给公主洗脸。” 公主私下虽说过不许两个宫女称那人为驸马,但那人毕竟也是真的驸马,那人有所吩咐,她二人便行动起来,甘棠出去叫人打水,浅黛则在盆架子旁等着。 “要出去,要出去。” 公主透过窗子看见有丫鬟走出芳芷阁的大门,她不安分地站起身,江振又将她按回去。 “夫人,你不是早晨才出去过,还出去什么?” 话毕,江振不耐烦地看向浅黛:“夫人身边的小丫头片子可真是无用,夫人说是也不是。” 浅黛蔫蔫地站在盆架子旁,公主说着说着就将手指塞进了嘴里,“片子,片子,片子,想吃桃片。” 公主拉拉江振的衣袖,露出大白牙,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要吃桃片,你给嬅儿找桃片来。” “好,夫人想吃,就会有。” 如儿很快打来热水,将热水倒在铜盆中,又掺了些冷水,瞧着温度差不多,她便退出公主的卧房。浅黛伸手试了试,觉着水还有些烫,又舀了一瓢冷水倒在铜盆中。 甘棠将帕子浸了水,又将上头的水拧干,将帕子拿到公主跟前,她正要为公主擦脸,江振却将帕子接了过去。 “夫人,你这个小花脸呀,可得好好擦擦。” 江振拿着帕子往公主脸上送,公主欲站起身躲闪,他又将公主按着坐下。 “我一百日前才洗过脸呐,不用洗。”公主拿过帕子就要往地上丢,还好江振及时接住,那帕子才不曾落灰。 陪侍一旁的甘棠掩面笑了笑,“殿下可是又说胡话,早晨才洗过呢,哪有什么人,是一百日才洗一回脸的。” 公主再如何不愿意,江振也勾起公主的下巴,用帕子擦去公主额头上的墨痕。 擦到公主受伤的半边脸上时,江振的手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 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夫人,你这脸,几时才好呢?”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公主头一次从他口里听见那样的语气,那是一种含着怜惜的柔和。 公主的脸为何肿胀,谁打的谁自己明白。 两个宫女鄙夷地看着江振,浅黛不说话,甘棠阴阳怪气地说道:“不过也就是擦着些管家送来的药膏。自沈小姐来过一回后,芳芷阁就日日锁着,还多了两个守卫。没有驸马的吩咐,殿下能见什么人,可是连太医都不敢请呢,唯一的药膏见效慢,可不就是这么拖着。” 甘棠也明白芳芷阁被上锁、被守卫看管的真正原因,是公主在沈红渠来过后疯跑出去一回,她如此说,也是故意为之。 听到沈小姐这三字,江振或许并不会觉得他娶了公主,又恋着别家女儿的行径有多么叫人恶心,但甘棠自己阴阳几句,她自己心里好受。 “公主受伤,怎可拖着?明日我便找个医士来瞧瞧。” 江振说完,甘棠虽行个礼,答了一句:“谢驸马体恤”,心里却寒得很。 江振说的并不是找个太医,而是找个医士,这足以说明他心虚。 找太医来瞧,一传十,十传百,他江振定然又要被参上一本。太医的官场人脉可是广得很,且太医并非是那么好收买,也并非是那么好谋害的,真找个太医来,那太医嘴碎些,没几日,官员中便要流出驸马虐待公主的说法。对江振来说,他可以在暗地虐待公主,但决不能明着虐待公主,谁叫新帝喜欢做“仁义”君王。 而在街上找个小郎中什么的就大不一样,除非那小郎中自己不想开门做生意,除非那小郎中自己不想活,否则,他绝不敢惹堂堂左金吾卫大将军。堂堂左金吾卫大将军说的话,哪个小郎中敢不听。 江振为公主擦墨痕,擦额头时还有些不顾轻重,等到擦到脸上,尤其是擦到受伤的半边脸,就越发地轻柔,他慢慢擦完,才放下抬起公主下巴的手,又将帕子交给两个宫女。 公主下巴仰累了,低下头咳嗽起来,江振为公主拍背,看着公主的发型,又想到他所见过的京中贵妇的发型,他嗔怪道:“公主已是本将军的夫人,你们为何不为她盘发,仍照着未出嫁前的样式为她梳头?” 不盘发,是公主自己吩咐的,然而浅黛与甘棠却决不能实话实说,她二人互相对望一眼,浅黛道:“驸马,公主有时候连头发都不梳呢,就这么梳,也难有齐整之时,婢子们要为她盘发,她更是嫌重,闹腾得厉害,婢子们拿殿下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便不梳?”江振拿起公主的一缕乌黑长发,低头把玩。 第46章 不属于他的娇软 甘棠与浅黛正惶恐忐忑,不知如何作答,公主倏然将食指放在唇边,“嘘!” 甘棠、浅黛、江振三人一齐看向公主,江振放下公主的发缕,“夫人这是做甚?” 公主的食指仍在唇边,又“嘘”了一声。 公主的双目从窗户望出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深邃夜空,江振走到公主身后,尝试着往公主所看的方向看去,并未看见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夫人,你瞧见什么了?” 公主不久前还大喊大叫,此时却说起悄悄话:“天上,有个妖怪。” 两个宫女明白公主是在为她们解围,互相对望一眼,神色微妙一变,江振弯腰往窗外又瞧了瞧,入目的只有一片虚无的黑,他纳罕道:“夫人说的是什么妖怪?” 公主的脸上写满“紧张”二字,她使劲扯了扯江振的衣裳,“你小点儿声,你小点儿声,莫要将妖怪引过来。” 江振无可奈何地一笑,他直起身,声音低了下去,“为夫听夫人的。” 公主放开江振的衣摆后,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夜空,半晌不说话,等候的没了耐心,江振低声问:“是什么妖怪,叫夫人这般害怕?” 这一回,公主并未搭理江振,江振又道:“夫人为何不与为夫说话?” 公主水灵的一双柳叶眼无辜地朝江振眨了眨,她抬起空无一物的双手左右摇晃,“夫人是谁?嬅儿不认识她。” “你就是我的夫人。” 江振觉察到一种因看不透公主而生出的无力感。 李嬅真不明白“夫人”二字的含义么? 有时,他是真的怀疑公主在装疯。 比如,在他的记忆里,他幼年时,村里有个老头疯了,他会跑到猪圈中,将猪的秽物抹在脸上,也会将四肢还能动弹的蚂蚁当做食物。 而眼前的这个公主,与那疯老头很不同。 据他所知,李嬅很能分清楚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曾有无数次有人将馊饭与长了蛆虫的肉送到她面前,她并不吃。 但,有那么些时候,他又试图说服自己:她真的疯了。 就比如,她每日都活得像个真正的疯子,她会乱喊乱叫,她会乱涂乱画,会赤足奔跑,会趴在地上,会完全不顾形象,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不管他在与不在,她就没做过一件像是神志正常之人该做的事。 她原先是那般高贵、那般高傲、那般知礼的一个女子,她可以被折磨,却从不会忘记自己公主的身份。 现在,她身上却完全没有公主的影子了。 这并不是几个月,而是以年计数,从宫里再到宫外,一个人,一个女子,真的能够坚持如此之久,将自己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他也曾为陛下审过不少不能交给大理寺光明正大审问的贼子,据他的经验,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无论嘴有多硬,但凡心里有鬼,总能从眼睛中捕捉出线索。 然,他打她的那一夜,她看起来是如此无辜,无辜到让他错愕,无辜到让他根本不能将坐在地上哭喊的她与在暗牢中宁死不屈的她联系起来。 再者,今夜李嬅看着他的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他觉得她真的疯到痴傻,根本不能理解“夫人”这二字的意思。 她先惹皇后,又在他不在府里之时疯跑出芳芷阁,他今夜原是抱着再试试她的心态来到这个他本不想来的地方,忽地,他不知该如何试她了。 “那个妖怪叫叽里呱啦,她专门抓饿着肚子的人。” 公主卧房死寂许久后,公主含着期待开口,将江振的思绪拉回来。 江振忍俊不禁,心道:“她说妖怪唬人,是嘴馋了。” 江振决定陪着公主把妖怪的游戏玩下去,他小声道:“夫人是怕妖怪把你抓走啊,那夫人怎样才不会饿肚子?” “要吃好吃的。” 公主的声音亦极小,她笑嘻嘻道:“快给嬅儿吃好吃的,嬅儿吃饱了,妖怪就不抓嬅儿。” “好”江振正要去桌上拿吃的,转头一看,才发现桌上只有一套茶杯,“公主爱吃,怎么不备好?” 浅黛上前解释:“回驸马的话,今日准备的,白日便被公主吃完了。” 江振责备道:“自己主子什么样没个数,也不知多备着些。” 江振懒得再听两个宫女解释,“古管家在芳芷阁门口等着,你们出去告诉他,说本驸马说的,叫他命庖厨的人做些公主爱吃的送来。” “唯。” 浅黛很快照江振说的做,甘棠想起妆台旁有盒杏干,她将那盒杏干端到公主面前,“殿下,先吃这个垫垫。” 公主再次将食指放在唇边,“嘘!悄悄的,我们悄悄地吃,叽里呱啦还在呢。” 江振摘开盒盖,从木盒内拿出一个杏干喂到公主嘴里,“好,悄悄地吃。” 甘棠初时茫然,不明白叽里呱啦是何物,她捧着八角木盒愣了会儿神,才想起公主说过叽里呱啦是妖怪的名字,她配合公主道:“对,公主悄悄吃饱,等那妖怪反应过来,它就不会抓公主。” 盒子里的杏干酸涩,吃了三四颗,公主便不吃了,浅黛还未归来,公主略等上一阵,便揉起眼睛来,坐在她身旁的江振问她:“夫人的眼睛不舒服?” 公主仍揉着眼睛,“嬅儿饿,嬅儿困。” “夫人若是困了,不妨先睡,为夫过几日再来看夫人,等他们送来吃的,甘棠服侍夫人吃。” 江振今夜实在没了试探公主的意愿,他欲离开,公主拉住她的衣袖,“妖怪还在,嬅儿害怕,你保护嬅儿。” 先前一直称自己为坏人的公主,竟要求自己保护她,江振一时有些不适应,他故意道:“夫人入睡,为夫不便在此。” “你哪儿也不许去,你要陪着嬅儿。”公主将江振的右手放在桌上当作枕头,将完好的一半脸枕上去,很快闭上眼,睡起觉来。 至于江振,任由公主枕着他,想离开的意愿不那么强烈了。 李嬅竟也会有拉着他,娇娇软软说话的时候,原来,她撒娇是这副模样。 他此前从不知她的这张脸撒起娇来,会是这般的动人。 即使她有一半脸伤着,她也是这样的可爱。 在她清醒之时,会撒娇吗? 要是她会撒娇,秦家老二定是见过多回吧。 第47章 驸马公主同房 公主的夜宵颇为丰盛,驸马吩咐,庖厨上下尽心尽力,送到芳芷阁的饭食摆满整张圆桌。 厨子将荤素搭配得恰到好处,单肉食,便有珍珠肉丸子、烤猪肘子、荷叶鸡,山药人参炖排骨,吃肉吃得累了,有荷塘小炒、鲜嫩娃娃菜解腻,公主尤爱甜甜糯糯的南瓜饼,肉没吃多少,南瓜饼倒是连着吃了好几块。 公主不许江振离开,江振便一直在旁陪着,公主说怕他被妖怪抓去,叫他也吃饱肚子,他便也陪着喝了碗鸡汤。 此前,江振从未想过他会陪公主用膳,他从未想过,他与公主一起吃的第一顿饭会是这般。 他也是头一次感受到公主可以这般依赖于他。 吃饱肚子,那所谓的妖怪本是不会再来抓公主的,而他这个保护公主的人也该离开了,但,他要离开,公主却又拉住他的衣袖,用那可爱、可怜到叫他克制不住地心软的眼神看着他,“万一夜里嬅儿又饿了,妖怪又会来抓嬅儿的。那妖怪厉害得很,嬅儿的法术,不能对付他。” 正因他的心软,当他说出那句“那为夫再多陪陪夫人”时,进来收拾碗筷的芬儿与如儿用一种十分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她们大概不明白,前些日子那个对新婚妻子下狠手的驸马爷,今夜为何会这般和顺地与公主说话。 正如,他自己也心绪混乱一般。 或许,他是有所歉疚? 丫鬟们将碗碟收拾下去后,浅黛取来药膏,欲给公主上药,江振将所要用的东西接到手上。他用极轻的力度,细心给公主上药。 这一回,公主倒是没有躲着江振。甘棠与浅黛陪着公主玩翻花绳,分散公主的注意力,公主定定坐着,任由江振为她上药。 上完药,江振也陪着公主翻了几个来回的花绳,她玩的不如公主好,公主还傻笑着笑话他。 一直在芳芷阁陪到亥时四刻,江振觉着自己必须离开,公主仍缠着他,不许他走,口里直说:“嬅儿害怕,嬅儿不该将那些符咒画在柱子上,这回,方圆几十里的妖怪和鬼都知道这里有个会法术的人,都要来吃嬅儿了。你看着很厉害,你保护嬅儿好不好?” 江振执意要走,他已下定主意,不再因公主的那些疯话而动摇,没承想,他方走到卧房门口,折屏后便传来公主的哭声。 走进去,见公主哭得委屈极了,如纯真孩童般惹人生怜,他的心,再次克制不住地软下去。 他想,就陪她这一夜吧,这一夜过后,他仍是本来的那个他。 于是,吩咐过门口等候的古管家与郭文龙先各自回去歇息,不必继续等他后,他回到公主身边,他说:“为夫哪儿也不去,为夫就留在夫人身边,保护夫人。鬼来了,妖怪来了,为夫的剑会打跑他。” 安抚过公主,公主不再哭泣,他便打横抱起公主,将公主抱到床上,又为公主盖上夏日该盖的轻薄棉被。 浅黛搬来凳子,甘棠取来纨扇,他坐在床边,扇着纨扇,为公主红肿的半边脸稍解疼痛。 公主躺在床上,又咿咿呀呀说了些疯话,他耐着性子,偶尔笑答几句。 江振原想着,等公主睡着,他就离开芳芷阁。他没料到,公主卧房内的气氛过于温馨,温馨得让他不知不觉伏在公主床沿,睡死过去。 江振一旦睡死,定华长公主李嬅立马坐起身来,倒吓得坐在桌旁的两个宫女心惊肉跳。 她们缓过劲来才顿悟,公主今夜苦苦挽留江振,是打的这主意。 李嬅起身后便麻利地走到箱子旁取出夜行衣换上,浅黛与甘棠一前一后蹑手蹑脚走过去,浅黛指指倒在床边的江振,悄声问:“殿下,他?” 李嬅轻蔑一笑,“放心,他不会醒。” 原来,公主床头的黄铜熏炉内暗含迷香,迷香几乎闻不出味道,又被浓郁的檀香香味所掩盖,而公主事先给她自己与甘棠、浅黛用过解药,如儿等人不过进来片刻,并不受什么影响,至于江振,他待在公主卧房大半夜,还在床边离香炉极近之处坐着,自然中招。 “殿下,香炉里的东西,管几个时辰?他何时会醒?” 甘棠先问过,浅黛紧接着问,“婢子还以为殿下将他迷晕,是要杀了他,殿下既不杀他,这是又要上何处去?” 甘棠与浅黛都觉费解,公主若是要出去,如原先一般在夜间悄悄出去便是,何苦又要将江振专程引到芳芷阁迷晕。 “现下是什么时辰?”李嬅一面换装,一面问。 “殿下,约莫是子时了。”甘棠道。 “耽误他点卯,会引人生疑,寅末,必要将他弄醒。” 穿好夜行衣,戴上帷帽,公主走到床边,朝江振穴道上点去,“回来再与你二人解释,他留在这里,若有人来,全看你们如何拖住。” 公主雷厉风行,话音落点,已上了屋顶,消失在夜色中。公主卧房内,只余下昏迷不醒的江振,与慨叹不已的两个宫女。 两个宫女心知肚明,公主是算准了她们不敢不配合。如若卧房内的事叫外头的人知道,她们放跑公主,她们无可脱罪。 李嬅仍走元阳庙下的密道避开公主府外围的守卫,她内心焦灼,离开密道后,一路飞檐走壁到了永宁坊传家酒楼后门,她模仿猫咪的叫声提醒看门的老丁,待老丁出来开门,她对句暗语,老丁知她是公孙先生,便要引她上楼。她命老丁看好后门,又说自己知道路,径直上楼去往罗笙的住处。 “罗掌柜,开门。” 李嬅走到罗笙门口时,罗笙也披着外衫坐在油灯下写字,听出是公主的声音,他赶忙起身开门。 他正好有件不知该如何与公主禀报的事,公主便自己来了。 将公主迎进自己房里后,罗笙探头往走廊里瞧了瞧,才重新插好门栓,“殿下可是有要紧事吩咐?” “近几日,京中可有大事?大晟境内可有大事?”李嬅取下帷帽挂在墙上,问道。 罗笙心头一紧,“殿下可是听见什么风声?” “前日夜里,做了个极可怕的梦,梦见深不见底的沼泽中陷进许多男女老少,都是些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面庞,她们朝我喊救命,我却无法救出她们,我每每靠近沼泽,便会被什么力量弹开。最后,那些人越陷越深,都死了。” 公主惊魂未定,心内七上八下,她问:“你可探听到什么消息?我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已无法再隐瞒,罗笙的男儿泪应声而下,“殿下,京郊,出事了。” 第48章 屠村惨案 罗笙悲切的反应致使李嬅的心砰砰乱跳,“出事?” “殿下,晟京郊外的,的” 罗笙丧气地低着头,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嬅急问:“郊外如何,你倒是说呀!” “京郊,京郊,”罗笙欲言又止,自责地看着公主,“殿下可知云崖村?” “云崖村,是逸山脚下的村庄吗?”罗笙越是欲言又止,公主越是惴惴不安。 “殿下,是,是屠村。” 罗笙一字一字说得艰难无比,说到“屠村”二字时,他怀揣一颗沉重的心,跪在地上。 若是平日罗笙跪在李嬅面前,李嬅定是上前搀扶,这一回,她并未上前搀扶,与此同时,她陪着罗笙蹲下身。 “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你再说一遍。”李嬅绷紧体内每根神经,问道。 罗笙抬起头来,怆然泪下,“殿下,是江振干的。城郊石头之事,一直未查出幕后主使,为给皇帝一个交代,江振污蔑是云崖村的村民中了邪,祸乱朝纲。他宣扬要除去邪祟,便,便带兵屠村,还烧了村民的房舍,如今的云崖村,只余下一片废墟。” “你保证,你说得一字不假?”李嬅情愿自己聋了,她方才究竟听见些什么话啊。 罗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说道:“殿下,属下无能,江振带兵往云崖村去,属下赶到的太晚,没能救下大多数人,只是从士兵刀下,救回一个男娃。” “如此大一个云崖村,你便救下个孩子?” 罗笙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是属下无用,先头听城门口的兄弟传回消息,也并未在意,还当江振的人如前几次般只是探查,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也就回城了。等到看见云崖村方向有黑烟,再赶过去,为时已晚。” “我才是他们找的那个幕后之人,我才应当代云崖村的村民去死!”李嬅瘫坐在地,仰头看着头顶房梁,珠泪再无法逼回眼眶。 “除云崖村,可还有别的什么人为那八字丧命?那些乞丐呢?”恍惚间,李嬅好似看见什么若有若无的东西在房顶上飘忽,那当然是她悲痛之下的幻觉,然,她知道,真有什么魂魄朝她索命,也并不为过。 罗笙自忖一阵,认真道:“并未收到消息,想来只有云崖村出事。” “那便好。” 因情绪的变换,红肿的半边脸撕扯般地疼痛着,李嬅便也如罗笙般垂首,她的眼泪打湿双膝前的地毯。 她是时常哭的,在江振或是别的什么人面前装疯卖傻,她能在她需要的时候泪如雨下,那是她为生存而练就的本事。 而此刻落泪,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心,她真真切切为云崖村不幸的村民而悲伤,她真真切切为她自己悲伤。 她错了,她千错万错! 她要王三刻那石头,是料定新帝的人寻不出石头上的字究竟从何而来,新帝一向伪善,她以为,为维护仁君之名,即便那八字在晟京传开,即便查出最初是乞丐将京郊挖出怪石的消息传回晟京,她已为乞丐编过理由,乞丐们说是无意路过看见,才将消息传回京中,再求饶几句,或是被辱骂几句,或是被拖到官府打几棒子,也就了事了。乞丐们为她做事,她也不会亏待乞丐,她事先就与罗笙说过,该给的补偿,是定会给的。 就连云崖村也是,她以为云崖村的村民本就无辜,大理寺官员也不是个个不分是非,无非也就是口头责备几句,不会有多大的事。 原来一切都只是她以为,她自认自己对贴身宫女下毒,已是恶毒,哪知,江振那畜生比她更狠。 为何这场祸事,偏要降临在最无辜的云崖村! 忧患意识曾叫她思考过若是乞丐或是罗笙他们因她而有不虞之变,她该如何自处,可她从没想过云崖村的村民会卷入其中。 那是活生生的人啊,江振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他怎能下此毒手! 可笑她居然被新帝赐婚给江振那个魔鬼,可笑就在不久前,她还昧着良心、忍着恶心挽留他。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在大开杀戒后,没有半点后怕,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 默然许久后,李嬅逼迫自己不再沉溺于痛苦,逼迫自己往前看,她问:“那孩子呢?” “那孩子,就在这座酒楼中,此刻应是睡下了,属下领殿下去见他。” 罗笙将肩上披着的衣物重新穿好,正要起身,李嬅哀伤地摆摆手,“我不忍去见他,日后你好生照顾。” “唯。”罗笙点点头,接下任命。 那孩子是云崖村的遗孤,是他亲自救出来的,那个孩子是他此后无法甩开的责任,其实,就算公主不说什么,他也会将那孩子视若亲子。 “兴许,云崖村还有别人幸存,代我多去瞧瞧,可好?” 李嬅哀伤的柳叶眼中流露恳求,罗笙颔首,简单一个“好”字,蕴含坚定决心。 李嬅站起身,眼前一黑,头晕得厉害,罗笙赶忙扶她,待她稍好些,她以一种寒意凛冽的语调说道:“事已至此,事情是咱们搅出来的,没有回头路。往后,你替我多留意几个皇子的事,少涉险。你先等我的话,咱们将晟京这趟浑水搅得再浑些。” “唯。” “殿下,还有一事。”顿了顿,罗笙又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属下私自救下一个女子。” “谁?” 李嬅上前几步,听罗笙细说。听完,她道:“若能效仿三国旧事,必定事半功倍。” “殿下?什么三国旧事?”三国典故颇多,罗笙不明白李嬅的意思。 李嬅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被仇恨冲昏头脑,什么损招都想出来了,她连忙改口:“没没没,你当我没说。救下便救下了,她再想不开,你也不能让她在传家酒楼动手。” …… 李嬅回到芳芷阁时是寅初,比她事先算好的时辰要略早些。 她换回海棠睡裙才走回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江振,她恨不能立刻掐死他。 他的脸当得起丰神俊朗一词,只可惜,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如果不是她做了个噩梦,若不是她因那噩梦而急着问罗笙,她还被蒙在鼓里。 他昏迷前对待她的态度,不可谓不温柔。有一刹那,她想过依靠撒娇与江振好好相处,以此改善她在这座府邸的处境,令江振怜悯她,令江振信任她,以此促使江振放松对她的看管。 呵!现在看来,她的某些想法荒谬得很。 “殿下,可还顺利?” 李嬅的手已经伸向江振的脖子,甘棠与浅黛收拾完夜行衣朝她走过来,她的手又收了回去。 第49章 危险的笑容 “方才,是否有人来寻他?”李嬅背对江振站着,问道。 “不曾有人来过,院里那几个丫鬟也老实待在自己屋里。”浅黛道。 “可知我这一趟去做何事?” 以往浅黛开口问公主去见何人,公主还说着不该问的莫问,这会儿子公主自个儿有要说的意思,浅黛反而不知该给出怎样的回应了。 她犹豫着不说话,她看向甘棠,甘棠亦是错愕,想了想,她只好自己回话:“除非殿下希望婢子们知道,否则,婢子们一无所知,且也不敢好奇。” “你可听过屠村?”李嬅也不回头,指着身后睡死的男人,凝眉看着浅黛的脸。 公主只看自己,而并不看甘棠,浅黛怎会感受不到。刹那间,浅黛察觉到了什么。 为何今夜自归来后,公主就单单只看着自己? 如果殿下从一开始便不信任她与甘棠,她们一回到她身边,她就应当下毒的,为何,偏偏是在那晚? 殿下莫不是发现自己的背叛之举? 自己并不清楚殿下说的屠村究是怎样一回事,但那词有着那样残忍血腥的含义,殿下是听见哪里的屠村惨案吗? 殿下,难道怀疑那样的事与她有关? 对了,殿下指着江振,屠村之人,是江振吗? 殿下,是怀疑自己是江振的人? “本宫问你可听过屠村?” 浅黛迟迟不答话,公主再一次发问。 甘棠看浅黛紧紧攥着衣摆,一副惊魂失魄的模样,她虽不明白浅黛这是怎么了,但还是出言为浅黛解围:“殿下,年少时婢子们陪着你去茶馆听书,那说书先生说曹阿瞒的时候,婢子记得有个屠城的桥段。” “曹阿瞒好歹是乱世霸主,这厮也配与曹阿瞒相提并论。”李嬅放下指着江振的手,也不再看浅黛。 “殿下是说,他,他屠了村子?”甘棠双肩一耸,不由得惊得忘记克制声音,她忙捂住嘴。 李嬅朝熏炉走去,她欲摘下炉盖,又怕炉盖烫手,吩咐道:“拿帕子来。” 说到做事,浅黛又是反应最快的,她很快拿了垫手的帕子走到公主面前,“殿下,婢子来。” 李嬅注视浅黛,浅黛却在回避李嬅的眼神,李嬅欲说些什么,却终究将已到嘴边的某些话语咽了回去,她直起身,不拦着浅黛摘炉盖,“有劳。” 纵然浅黛与甘棠是陪伴李嬅最多之人,然则,她二人都不知李嬅是何时背着她们将那迷香放进熏炉内,她们只是记得殿下用过晚膳后背着丫鬟们递给她们一人一颗小药丸,说是稍后自有用处。 殿下要她们吃的东西,她们是不敢不吃的。而直到江振睡死,她们才有些明白熏炉内的香料中混入些东西,直到殿下说要摘开炉盖,她们才看见那香炉中燃着两种香。 单看那燃过的灰烬,倒是看不出什么差别,而尚未燃过的某些香粉,倒是与檀香香粉很不相像。 “取香勺来。”两个宫女围过来看熏炉,李嬅吩咐道。 “殿下,给。” 原来甘棠早就将舀香粉的香勺握在手里,她是好奇香炉中的玄机,便呆愣了些。听见李嬅的声音,她才赶紧将香勺递过去。 接过香勺,李嬅将燃过的没燃过的迷香粉都舀出来,尽然撒入痰盂,随后又往痰盂中倒了杯茶水,倒完茶水,又从桌上抓了几颗庖厨先前送来的香瓜子丢进痰盂里,那迷香粉本就没有多大味道,经茶水混合化开来,又有香瓜子掩盖,愈发无形。 销毁完迷香,李嬅才走到盆架旁,往铜盆中舀水净手,她擦干手上的水渍转回身去时,浅黛已经重新盖上炉盖,甘棠也收拾完香具,物归原位,一切平静如常,熏炉中仍有檀香粉散着袅袅青烟,沁人心脾。 临走之前,李嬅担忧自己回来得不及时,怕江振在她没回来时转醒,便给江振点了穴,既没出什么岔子,她解开江振的穴道,随后恨恨地看着江振,“取杯水来。” 李嬅虽收了手,她方才那个要掐江振脖子的动作却被浅黛与甘棠看在眼里,甘棠不明白她家殿下到底想不想杀江振,不解地问道:“殿下要叫醒他?” “自然是要他醒来,我说过,不可误了他点卯。” 李嬅脑海中少说上演过八九个她弄死江振的场面,或是五马分尸,或是乱箭射死,怎样都好,只要他死。 奈何,她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如今还不是时候。 江振是被公主的一杯茶水泼醒的,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公主床边,公主穿着海棠花睡裙坐在床上,傻笑着直拍手,公主像是极其愉悦的模样,“哈哈,他醒了!他醒了!” “夫人,为夫这是睡着了?”江振慢慢起身,他感觉他的腰背又酸又疼。 “哈哈,你这样子真好笑,像个爬在地上的虫子。” 公主只是坐在床上傻笑,浅黛也不说话,甘棠便道:“驸马爷,你坐在床边陪公主说话,你许是累了,睡了过去呢。” “我睡了多久?”江振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能在芳芷阁睡着,加之才醒过来,他的脑子又乱又迷糊。 “驸马,快至卯时了。”甘棠道。 “卯时啦,卯时啦。”公主快乐地拉着江振的衣袖,歪着脑袋笑道:“谢谢你保护嬅儿,你陪着嬅儿睡觉,嬅儿也陪着你睡觉,真好。” 他陪着她睡觉,她也陪着他睡觉? 公主的话虽是疯话,江振却是一时失语,他看着公主,体内莫名有暖流涌动。 也罢,他睡着就睡着吧,原本他们也是夫妻。 “夫人,为夫这会儿要进宫,回头再来陪你。”回过神,江振站起身朝公主宠溺一笑,随后温柔放下公主拉着他衣袖的手,转身离开芳芷阁。 甘棠送江振出去,尽管心里骂过一百遍“这恶鬼终于要滚了”,嘴上却道:“驸马爷慢走。” “照顾好你家殿下。” 走到院子里,江振回头朝卧房门口的甘棠笑了笑。那是江振头一回对甘棠笑,那笑容很和善,甘棠亦回以一笑,“婢子定尽心尽力。” 江振离开后,待听见门口的侍卫上锁,甘棠才重新走进卧房。她蹲在窗下,身体有些反胃。 第50章 治脸郎中 江振走后,李嬅的脸上便再看不见半分笑颜,她朝里侧躺在床上,被褥盖在她身上,她将自己藏起来,深深藏起来。她感到像是有什么压在心口,压得她快要窒息。 浅黛挪开江振坐过的凳子,重又拿来一个凳子坐在公主床边,被褥里时不时传出抽噎之声,浅黛多想安慰几句,一如多年前,小公主因弄丢祖母送的小布偶而哭泣时,她也是将小公主抱在怀里安抚。 小公主睡不着觉,她就唱歌给小公主听,找不到小公主的布偶,她就拼命回想那布偶的模样,亲手缝了一个差不多的给小公主。 她来到小公主身边的时候,小公主不过六岁,她也不过十五岁。小公主待她好,她也待小公主好,昔日的她们是那样的亲密。 转眼,小公主长大了,变成大公主了。公主会怀疑她,再也无法与她无话不谈,而她在公主面前也有了以往没有的胆怯,一切,都回不去了吗? 浅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知从何说起,她只是坐在侧旁静静陪伴,甘棠回来了,看见公主伤怀,她在床沿坐下,看了会儿才轻声细语问:“殿下,心里若是不痛快,你与婢子们说说吧,说出来能好过些。” “时辰尚早,都补个觉。” 公主这话一出口,甘棠便明白公主想要静一静,并不好再多言。 此时再将铺盖拿出来睡也是不大好,甘棠轻拍浅黛的手,邀浅黛去桌上睡,浅黛摇摇头,甘棠便自己走到桌旁,趴在桌上眯会儿眼睛。 公主卧房再有大的动静,已是未时,早就过了平时用午膳的时辰。 六个丫鬟倒是早早起身,各自做事,她们一早上没听见公主的声音,见甘棠与浅黛出来,如儿大着胆子上去问了一句,甘棠嘱咐她们洒扫小心些,莫吵醒公主。 公主是在未时才伸着懒腰,披头散发、光着脚丫走出卧房,笑嘻嘻的,嘴里说着:“嬅儿饿了,嬅儿要吃东西。” 甘棠跟在公主身后,她道:“好,马上就给殿下吃的,殿下先去洗脸梳妆可好?” 公主摇摇头,嘟着嘴道:“嬅儿不洗脸,也不梳妆。” “殿下,不梳妆不洗脸就吃饭的人,也会被妖怪抓走。” “快随婢子进去吧,乖,听话啊” 甘棠哄了好些话,公主才勉勉强强转身要进屋,她刚转身,忽又回身指着那些柱子道:“嬅儿不该画这些符,把鬼和妖怪招来啦,嬅儿会法术的事,要保密,保密。” “好,保密。” 甘棠已点头答应,公主还不罢休,她原地踏着步子,急道:“你发誓,你不把嬅儿会法术的事说出去。” 甘棠抬起手来发誓,神情严肃,语调恳切:“甘棠发誓,会保守殿下的秘密,绝不将殿下会法术的事说出去。” “好,好”公主笑着拍了会儿手,扬起的唇角又弯了一下,她指着院子里的其他丫鬟道:“你们都发誓。” 没奈何,扫地的放下扫帚,绣花的放下针线,浇花的放下花洒,丫鬟们一人发一遍誓,公主才又笑起来。 就在众人以为公主终于要进去洗脸时,大门外有开锁之声,紧接着浅黛捧着为公主晒好的干净衣裙走进来,公主又不安分,又想着要往外跑,丫鬟与甘棠赶紧抱住公主,门外的侍卫也立即上好锁子。 甘棠又安抚好一阵,公主总算乖乖跟着甘棠进去洗脸。 浅黛放好公主的衣裙,便出来指挥丫鬟们擦去木柱上的图案,待浅黛再次走进卧房,丫鬟们一面擦洗,一面窃窃私语起来。 吐槽几句疯公主不安分的话后,芬儿道:“奇了怪了,神志不清,是不是连记仇都不会?驸马那么对公主,昨夜公主居然还要驸马陪她睡觉。” 蔻儿道:“公主怕是觉得咱们驸马长得俊朗,看见那张脸,什么气也忘了。” 蕊儿道:“你们还真别说,昨夜驸马陪着,公主倒像是睡得极好,你们没见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芬儿道:“说来也怪,驸马不是厌恶公主吗,昨夜怎么会陪着公主吃宵夜?” 如儿一直不说话,只顾闷头干活,芬儿拉拉她:“你怎么这么安静?说句话呀?” 如儿道:“这可不是咱们自己屋,你们少说几句吧。背后议论主子,仔细挨训。” …… 公主梳洗完毕,庖厨已送了饭菜来,菜色依旧丰富,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连丫鬟们都发现,昨夜与今日的饭菜,远比前些日子要好些。 公主本就起得晚,哪里还有午休一说,公主吃完也没隔多久,她在院子里玩毽子,丫鬟们夸她比先前踢得好,她正傻乐,古管家便带着老郎中来了。 那老郎中是公主从未见过的人,公主见他面生,吓得躲在甘棠身后,经甘棠与浅黛安抚,且那老郎中态度和蔼,又拿了一串糖葫芦给公主吃,公主激动的情绪才有所缓和 据古管家说,那老郎中姓吴,在晟京一带颇有名望。老郎中用糖葫芦哄着公主,小心翼翼为公主望闻问切,又深思熟虑,才写下一个方子交给古管家。 老郎中又嘱咐两个宫女让公主吃些清淡饮食,少碰辛辣油腻,公主听了去,以为郎中不许她吃肉,便不依了。 公主咿咿呀呀与郎中争辩,郎中好言相劝,古管家也跟着安抚,公主仍是躁动。古管家叹了口气,叫郎中不必与疯公主较劲,领着郎中离开芳芷阁。 公主一向爱往外跑,每回听见开锁之声,她便不安分,古管家领着郎中来时,公主便闹腾一回,古管家领着郎中离开,公主又闹腾一回。 好在,有古管家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又才被打过军棍,公主没能跑出芳芷阁大门。 不能出去玩,公主又闹了好一通脾气,甘棠说再去买几串糖葫芦,公主才不再叫喊。 这一日夜里,江振并未到芳芷阁看公主,上过药,公主折几只纸鹤便有了困意,她难得的主动乖乖上床。 实则,公主乖乖上床,不过是要丫鬟们都回屋歇息的意思,等到关上门窗,卧房内只余她自己与浅黛、甘棠,她就该做她自己了。 卧房内烛光暗淡,公主平躺在床上,平静地问道:“我临走前你们所问之事,可还想知道?” 第51章 交心失败 “殿下” 甘棠与浅黛如往常般铺了铺盖睡着,听见李嬅说话,她二人先后起身,李嬅道:“咱们躺着说话,声音克制些便好,不必起身,” “唯” 甘棠与浅黛重又躺下,李嬅慢慢道:“我此次深夜出行,是因为,我做了个兆头极不好的梦。” “殿下做了什么梦?”甘棠问。 李嬅将那梦境说了,又道:“皇后前来,我扯下她的凤钗,一半,是本就对她有些怨怼,劝我母后自尽的,恰恰是她,此事,想来你们也并非不知情。还有一半,是我有意做给江振瞧,我在皇后面前下他的面子,只因我想见他。” 甘棠讶异,“殿下想见他?” “想见他,是想看看,能否从他嘴里听见什么,他倒是沉得住气,我欺辱皇后,并未激怒他到芳芷阁来寻我麻烦,我借毽子的事跑出去,他来了,也不曾说出我想听的。” 沉吟有顷,李嬅道:“罢了,本就想着碰运气,也不指望他能与我说什么。” 甘棠茅塞顿开,“我说呢,要问那老杂役,婢子自己悄悄去便是,殿下何必自己跑一趟,原也是故意做给姓江的瞧。” 李嬅否定甘棠的话,“非也。不单是做给江振瞧,那老杂役才入府几日,满府都是江振的人,你过于与那老杂役走得近,徒惹人生疑。我跑这一遭,自然也有我的考量。” “原是这般,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顿了顿,甘棠又问:“殿下,不可走得过近,日后要问那老杂役话,也要如此么?” 李嬅道:“若是那般,又不对了。日后要传消息出去,我自会告知你如何行事,那老杂役有消息要传递,他自也有自己的法子。总之,稍安勿躁,他入府不过几日,尤其周遭有旁人,遇上他,你们切不可与他过于熟络,也切不可过于疏远,过于避着他,反而奇怪。” “婢子知会了。” 甘棠心里还有疑惑尚未解开,又问:“殿下,将江振弄到芳芷阁,殿下也没引话头,他自己也不说,他在这里便没什么用嘛,殿下为何还将他迷晕在这屋里?将他骗走,夜深人静,殿下一样能顺当离开公主府不是?” 李嬅道:“你可将其当做一种尝试,无法算定他何时来,便将他引来,若能将他制在芳芷阁,我离开时,便不会时刻担忧他夜闯芳芷阁,露了馅。” 甘棠愈发钦佩她家殿下,她笑道:“那殿下的尝试成了,此法日后也可作参考呢。” “是可以好好参考。江振虽夜夜回府,他手下的金吾卫却也是夜夜巡街,上回,若非是有个皇后的令牌在身上,我凶多吉少。偶尔用一回那宫里的令牌,金吾卫也不敢多管闲事,用得多了,怕真会惊动皇后。我将江振留在我屋里,是要他看见我在芳芷阁乖乖睡觉,如此,查谁,也不会查到我头上。” “我的殿下,你的脑子怎么这样厉害,这一环扣一环的,若是我,可想不到这些。” 甘棠佩服得赞不绝口,李嬅打断她:“行了” 李嬅自嘲:“若真厉害,便也不会有屠村之事。” 又说到那词,甘棠也笑不起来了,“殿下。” “浅黛,你何以一言不发?” 浅黛一直静静听着甘棠与公主的对话,公主忽然叫她,她吓得一哆嗦,“殿下,婢子听着你们说就好。” “你便没有半句想问我的?”李嬅翻个身,面向甘棠与浅黛的方向。 “回殿下的话,该问的,甘棠都问过了。”浅黛的语气比之平日要扭捏许多。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李嬅问浅黛 “殿下,今日郎中说的话,你要记着,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等来这么句话,李嬅无力地叹了口气,“我每日装疯卖傻,难道是觉着好玩不成。” “那你” “罢了,睡吧。”心中的万语千言,未能宣之于口,李嬅转个身,平躺着,不再说话。 公主不说话,两个宫女自然也就沉默了,公主卧房死一般的寂静。 李嬅还有事瞒着甘棠与浅黛,她并不是头一回用迷香。 其实,去过清国寺后的某些夜里,浅黛与甘棠睡得迷迷糊糊时,她朝她们撒过迷香粉,而后她悄悄离开公主府,去见了她二人并不知晓的,在公主府外为她做事的人。 这事,她有过与她们坦白的冲动,但想到浅黛背着她另择新主,她又不大愿意开口了。 当初她一时气不过,便对她们下了毒,她拿准浅黛有异心,便决定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连甘棠也遭了殃。 只是,静下心,她总觉着浅黛不是那种背主求荣之人,她情愿相信浅黛是有苦衷的。 她大概已经猜出浅黛是在为谁监视她,她多希望浅黛自己向她坦白,她希望等到浅黛自己愿意开口的那一日。 浅黛与她还有情义在,但凡浅黛坦白,就还有挽回余地。 但,真有那一日吗? …… 屠村之事,于李嬅而言并非是听过哭过就可以淡忘、就可以无动于衷。翌日醒来,如往常般扮演一回疯子,她原想找个机会离开公主府,却不想,皇后才来过公主府没几日,丽妃紧跟其后,又打着看望她的名义来了。 丽妃乃五皇子生母,李嬅总有一日是要与丽妃周璇的,不想,李嬅暂时还不想动丽妃,丽妃却迫不急待要见李嬅。 丽妃乃是新帝最宠爱的妃子,她的出行仪仗与皇后不相上下,并且,她比皇后还傲慢些。 然,她有那傲慢的脾气,却不会真的受到如尊敬皇后般的尊敬。 皇后到公主府来,江振一路保驾护航,到丽妃前往公主府,护送她的,是江振手下的副将。 丽妃在公主府门口下了轿子,迎接她的,只有管家与众下人,江振也并不在府中。副将给出的理由是:驸马爷有公务在身,不便回府。 丽妃以为她身份尊贵,她到公主府,公主再疯,也应当来拜见她,两个管家明确拒绝她,给出的理由是:公主只可留在芳芷阁。 拗不过两个管家,又不得不见疯公主一面,被逼无奈,丽妃也只好屈尊前往芳芷阁。 第52章 丽妃萧媚晴 丽妃身段婀娜,嗓音尖细,生着一双含情脉脉、妩媚迷人的桃花眼,她陪伴李嵩多年,向来是李嵩身边最可心之人。如今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仍然宠冠后宫,可谓后宫第一人。 初次听见萧媚晴这个名字,李嬅便好奇那名字中带个“媚”字之人,究竟是何模样,其后她在宫中偶遇过那丽妃几次,果然人如其名。 李嬅以为,丽妃那样一个娇美娘子现在眼前,世上怕是也没有多少男子能把持住。 丽妃在宫中时,就无一日不是浓妆艳抹,李嬅在芳芷阁见到她,她仍是如往常般满身珠翠、花枝招展,那梅红宫装原本艳俗,穿在她身上,别具一番风情,衬得她更像是个富贵美人了。 丽妃在宫人簇拥下走进芳芷阁,她第一眼便看见那个疯公主,只因疯公主实在过于显眼。 疯公主趴在地上,用毛笔在地上胡乱涂鸦。服侍她的几个女子的衣裙都是伽罗、群青、石绿一类的暗沉颜色,独她穿着一条浅亮的月白襦裙。 她匍匐在地,墨汁、泥灰染在她身上,好好的襦裙肮脏不堪,她的头发半披半束,唯一的首饰就是一支玉兰木簪。 她的双脚既无罗袜,也无绣鞋,脚底脏得像是踩过烟灰。她全不像个公主,倘若她的两只脚不翘起来乱舞乱动,倘若她的手不会握毛笔,她就像是一摊惹人厌的烂泥。 浅黛与甘棠在旁说过好几遍“殿下,有客来访”,公主盯着地面的脸才略侧过去,她看见那艳服丽人,笑呵呵问:“你是什么人呀?” 公主的脸未好全,看见那半张触目惊心得不堪入目的脸,许久未体会过的惊悸袭上丽妃心头。 古管家上前几步,朝公主打躬,“公主殿下,这位是宫中的丽妃娘娘,她来看你来了。” “娘娘,娘娘,嬅儿也有娘,嬅儿好久好久,都没有看见娘亲了。”说罢,公主将毛笔尾端放到嘴里咬起来。 丽妃身边一个大宫女含笑对公主道:“公主殿下,我们娘娘牵挂您,专程给您带了御膳房的点心。” 那大宫女是丽妃跟前最得脸之人,她是丽妃娘家陪嫁丫头,比她位份低的,都称她“卫姑姑”,公主也认得她。 “点心,有点心啊。” 听见有点心吃,公主的眼里便有了光,她将嘴里的毛笔拿出来丢在地上,急着要起身,浅黛甘棠一左一右上前搀扶她。 公主光着脚丫朝丽妃跑去,丽妃嫌弃公主脏,吓得后退几步,卫姑姑与其他宫人拦在丽妃身前,防止公主靠近丽妃,卫姑姑道:“殿下,娘娘来看您,您可该请娘娘到您屋里坐坐吧,到您屋里,把点心给您,您细细品尝,岂不美哉。” “点心,屋里,点心” 公主自顾自咿咿呀呀,盘腿坐在地上也不起身,古管家弯下腰,笑道:“公主,您回屋就有点心吃了,娘娘是客,您是这芳芷阁的主人,您合该请她进去坐坐,尽尽地主之谊。” “一,一,嬅儿会数数,嬅儿数给你听,一,二,三,四,五,六……” 公主掰着手指头数数,根本没听懂古管家的话,副管家马翠翠也弯下老腰,“公主殿下,地上凉,去屋里有好吃的,来,我老婆子搀你。” 马翠翠搀公主,公主拍拍屁股,终于跟着站起身,“起来,起来,嬅儿起来。” 公主不再赖在地上,卫姑姑笑着看向丽妃,丽妃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 “点心,点心,嬅儿要吃点心。”站起身后,公主又念叨着要吃东西,卫姑姑道,“两位管家,烦请搀公主到屋里,娘娘的点心,立时便送到公主面前。” 两个管家点点头,一左一右带着公主回日常所居卧房,公主虽时不时回头望上两眼,到底跟着进去。 公主进了卧房,在宫人簇拥下,丽妃也慢慢动身。 走到院心,看见屋檐之下的柱子上还有尚未擦干净的潦草图案,又看见那只随意丢弃在地、笔尖已全然炸开的毛笔,丽妃的瓜子脸上重现鄙夷颜色。 走到公主卧房门口,丽妃顿足迟疑。 心知是疯子的卧房,丽妃心里终归有些膈应,又看见芳芷阁有满院子丫鬟,她才说服自己丫鬟们会拾掇的,说服自己走进去。 卫姑姑掀开帘子,丽妃先站在门外瞧了瞧,见屏风外的屋子还看得过去,又并未闻见她预想中的腐臭味道,她才试着往里走。 绕过山水折屏,丽妃见公主已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她示意卫姑姑,卫姑姑接过身后小宫娥手上的食盒,拎着食盒往桌边而去。 卫姑姑摘开盖子,取出食盒中的三盘点心,一一拿给公主瞧,“公主,这些可都是御膳房的点心,您定是好些时候没有尝过了,您看,这是水晶龙凤糕,这是火焰盏口?,这是金乳酥。” 公主低着脑袋分别闻闻三样点心,她重新坐直身子,笑嘻嘻拍着手道:“好吃好吃,嬅儿要吃。” 两个小宫娥拿出绣帕细细擦了擦公主对面的凳子,才服侍丽妃坐下,陪在公主身旁的甘棠腹诽道:“这凳子本就是干净的,还擦,这女人可真矫情。” “本宫送的点心,公主可还喜欢?”坐定后,丽妃道。 “好吃,好吃。”公主早已抓起水晶龙凤糕吃起来,那糕点的碎渣掉到公主襦裙上,浅黛蹲下身为她擦去。 公主吃相滑稽,丽妃抬袖掩面假咳,掩住她的厌恶神情,卫姑姑含笑对公主道:“公主若喜欢,就多吃些,才是不辜负娘娘一片美意。” “此地本就狭窄,我在此陪娘娘便是,你们退到外头等着。”嫌人多眼杂,卫姑姑吩咐身后的宫人。 待随丽妃而来的宫人都退出去,卫姑姑又看着古管家笑道:“我家娘娘与公主也是姑侄,姑侄叙旧,不便搅扰,您看” 卫姑姑话未说完,古管家已明白她的意思,见公主温顺吃东西不闹腾,古管家笑道:“是,我们也去外头候着。” 两个管家也退出去,卧房内只剩下甘棠、浅黛陪着公主,卫姑姑与丽妃也就更大胆了些。 公主津津有味地吃着东西,嘘寒问暖几句,公主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卫姑姑也不恼,她又问道:“殿下,您可还记得,您有块那么大的玉匣子?” 第53章 李嬅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玉匣子? 有意思。 公主拿起杯子猛灌一口水,很认真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心里直讪笑。 “鱼,鱼也好吃。”公主又拿起一块水晶龙凤糕,学着鱼儿吐泡泡的模样自娱自乐起来。 浅黛拿出帕子为公主擦去嘴角残渣,甘棠为公主与丽妃添茶水,甘棠特意说给丽妃听:“可莫再说什么鱼,娘娘不知,殿下前回吃鱼,鱼刺卡在嗓子眼,可吓坏了婢子们,幸而紧赶慢赶到去庖厨取来老醋,否则要闯大祸了。” 丽妃不耐烦地看着公主的蠢样,“她若爱吃鱼,你们将刺挑干净再拿来给她吃,要么,便莫让她碰鱼的好。” “婢子谨遵娘娘教诲。” 甘棠话音方落,公主不再仰头学着鱼儿吐泡泡,她又指着手里的那块水晶龙凤糕,“这个,甜滋滋的,鱼是咸咸的,咸咸的,甜甜的,都好吃,嬅儿都喜欢。” 丽妃加快语速,眼见就要按捺不住心里的急躁,“咸甜香辣,但凡是你要吃的,本宫都能给你送来,你先想想,那个玉匣子在何处?” “虾?龙虾么,龙虾会夹手,像这样。”说完,公主一手将糕点塞进嘴里,一手模仿龙虾的钳子比划起来, 暗示了半晌,公主这个疯子一会儿鱼一会儿虾的,卫姑姑气得要死,若不是不能丢了她家娘娘的脸面,她就要气得跺脚。 “殿下,您再想想,有个很大的玉块,那么大的,你可还记得在何处?”卫姑姑压抑心里的烦闷,又将双手比出个方形的模样,笑脸相问。 “在,在哪里呢,让嬅儿想想。” 公主背过身子,背对丽妃与卫姑姑,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瞧着套话之事有了盼头,卫姑姑满意地深呼吸,丽妃那一双天生妩媚多情的眼睛里,也多了几丝期待。 好一会儿,公主才慢慢挪动她的身子,她还未完全转回身,丽妃便道:“快说,说了有好吃的。” “龙虾在河里,鱼也在河里,你带着竹篓,再拿上捕网,就能找到它们。” 公主的答复叫丽妃与卫姑姑大失所望。 虽说公主眯着眼睛笑,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丽妃真有了上前扇上两巴掌的冲动。 皇后回宫后,皇后身边那些小宫人有事无事便将在公主府的所见所闻到处宣扬,有那么些爱财的,甚至将那些所见所闻当做交易的本钱,以此获取那些有八卦之心之人的银钱,因此,公主半张脸红肿之事,早已不是秘密。 皇后发现宫人私相授受,自是出面整治,不过,该知晓的,丽妃还是知晓了。 听见那疯子扯了皇后的凤钗,丽妃面上为皇后打抱不平,心里却乐开了花。 公主府解释给皇后听的是公主胡乱吃东西致使半张脸又红又肿,丽妃可不信,她猜测公主的那半张脸定是被江振打过。 亲自来到公主府,亲自来到芳芷阁,亲自看着公主那副疯样,丽妃以为江振打得好。 她若是江振,日日面对这么个疯子,不想打她才奇了怪了。 甘棠所知的版本是:早在公主“疯”后的第三月,新帝就昭告天下,说传国玉玺已然寻回、妥当安放于宫内。 那时,她与浅黛还被发配在浣衣局给太监洗衣裳,听消息灵通的管事说起,她还为公主气了好些日子。 今日听丽妃与她身边的姑姑的口气,甘棠才惊觉一件大事。 玉、玉匣子、玉块、方块,这些引导,分明是引着公主联想和这些玩意差不多的物件。丽妃这样得宠的妃子,要什么宝贝,皇帝还不立刻差人送到她跟前。她专程来找公主,又一直问公主要一个玉块,十有八九就是找传国玉玺。 原来传国玉玺还在公主手上吗?原来新帝根本就没有找回传过玉玺吗? 不行,丽妃走后,她定要问问公主。 丽妃面色铁青地看着公主一言不发,卫姑姑的脸色亦说不上好看,甘棠打破僵局,她行个礼,恭敬道:“娘娘,我家殿下神志不清,问她要东西,那是白问。” “清醒时不说,疯了还是不说?她果真是要将那东西占为己有么?” 丽妃转而将气撒到甘棠身上,她瞪着甘棠,甘棠后背发凉,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浅黛见甘棠被丽妃为难,上前笑道:“娘娘,婢子们照看殿下,她的什么东西放在哪,婢子们兴许知晓,您明说那东西是何物,兴许婢子们能找着。” “她身边那些破东西,在宫中时又不是无人搜过,若能寻到,早就寻来了。”丽妃睨浅黛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娘娘要寻何物?”浅黛与甘棠站得愈发恭敬,浅黛询问。 “本宫要玉玺。” 丽妃说得干净利落,正好印证甘棠的猜想。甘棠看向浅黛,浅黛恰好也看着她,她二人的眼睛向彼此转达震惊。 不答话终是不合礼数,浅黛道:“娘娘,玉玺乃陛下之物,我家殿下怎会知晓?” 卫姑姑道:“你们懂什么,她清醒怎么会说,就是她不清醒,才能问出来。” “殿下不清醒,可如何进宫取陛下的圣物?”浅黛道。 “你二人是装傻还是果然不知,传国玉玺,还被你们的好公主藏着。” 卫姑姑厉声厉气指着浅黛,“找回玉玺,也是你二人之责,找不回玉玺,你们就等着圣上发落吧。你们的公主是个疯子,她活着也不过浪费粮食,她迟早是个死货,你们趁早帮着娘娘从她嘴里套出玉玺下落,日后她没了,娘娘与陛下念着你二人的好,才能叫你们过几年舒坦日子。否则,哼!等着你二人的,只有殉葬。” 卫姑姑的话越说越难听,甘棠愤愤难平,冲动令她忘却礼节,“我家殿下平安康乐,姑姑何以咒她!丽妃娘娘,您就任由您身边的人如此羞辱公主吗?” “好啊,你敢顶撞娘娘,竟敢说娘娘的不是,你的日子不多了!来人呐!” 卫姑姑正要唤几个宫人进来将甘棠绑起来,公主拦在甘棠身前:“你们不要吵,嬅儿有些想起来了。” 丽妃面上再次有了欣喜颜色,“想起什么?” 公主的双手朝后牵起甘棠的双手,她摇晃着身子,笑嘻嘻道:“有个很好看的玉,上头还有龙呢,它陪着皇祖母,你们永远永远也找不到它。” 第54章 何曾胁迫 仔细听完公主的一字一句,丽妃翻了个白眼,卫姑姑嗤笑道:“公主啊,您的皇祖母,太皇太后,仙逝多年,您这话说的无根无据的。” 公主仍朝后拉着甘棠的手,将身子摆成个大字,左右摇摆,“那块儿漂亮的玉,就是陪着祖母,你们根本找不到。” “公主,你可知你祖母在何处?” 丽妃看着公主的疯样,心道公主又是在胡说八道。 她想,若是问过,疯子不记得太皇太后如今与高祖合葬于宪陵,便也没必要再听这疯子啰嗦。 “我祖母在一座山里,很多很多人,把我皇祖母送进山里,我祖母就没有再出来过。” 公主十分得意的笑起来,“嘿嘿,我皇祖母肯定在那山里修行呢,等她修成神仙,她能给嬅儿变好多好吃的。” 山里? 宪陵可不就是依山而建? 这疯子竟不全是胡言乱语? 这疯子的意思,是传国玉玺在宪陵之中? 丽妃将信将疑,“你窃取传国玉玺之时,太皇太后早已下葬多年,传国玉玺怎会与太皇太后有干系。” “玉洗是何物?嬅儿听不懂。”公主不再晃动,她将甘棠与浅黛推到丽妃面前,傻笑道:“她们为嬅儿洗头发,帮嬅儿沐浴,可舒服啦,你要不要试试?” 公主上一句话还答的有模有样,如此快便又开始胡说八道,丽妃属实没料到,丽妃看一眼身旁的卫姑姑,卫姑姑拦在丽妃身前,“不敢烦扰公主,您的侍女您自己留着使唤便是,我们娘娘有我,还有一众宫人。” “这样啊。” 公主收了推着甘棠与浅黛往前的双手,甘棠与浅黛退回公主身后。 “听不懂玉玺,那说大玉块,公主总听得懂吧?”卫姑姑不希望她家娘娘此番无功而返,她须得再试一试。 公主被问得厌倦,她朝卫姑姑做个鬼脸,“你们真讨厌。大玉块,大玉块,就知道问大玉块,只有嬅儿才知道它在哪。嬅儿才不会告诉你们,嬅儿去山里和祖母说话的时候,把它交给祖母保管了。” 丽妃正喝茶压惊,公主说完,她也放下手中的茶杯。她从后拉卫姑姑的衣袂,卫姑姑低头看她,她又瞟了瞟芳芷阁的大门,无声吩咐卫姑姑起驾回宫。 丽妃应付地说了句叫甘棠与浅黛好生照顾公主的话,转身离开, 卫姑姑紧随其后。公主也欲跟着出去,管家却不给公主机会。 早已做好准备的古管家先是在卫姑姑走出去后便眼疾手快从外关上卧房的门,再是从袖中掏出锁来,立即锁上卧房的门。 见不能出去,公主又要去翻窗户,古管家请甘棠与浅黛帮忙,甘棠与浅黛做个样子关上窗户,阻止公主离开卧房。 丽妃向外走时,她的身后传来公主吵闹的声音,她连头也不回,昂首挺胸带着宫人离开。 屋里那个疯子,眼下对她算是失去用处,就任由那疯子自生自灭好了。 听宫中的传闻,皇后那日来去匆匆,皇后根本不可能问公主玉玺的下落。因此,她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找法子差人进宪陵。 今日疯子的所有话语都指向宪陵,看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东宫之位空悬,她作为母亲,必然要为她的皇儿五皇子争取一回。 传国玉玺消失得无影无踪,是陛下长久以来的一块心病,假如她能赶在陛下寿辰以前找回传国玉玺,再捧着传国玉玺为陛下祝寿,如此一来,她能否从妃位晋升为贵妃或是皇后还是小事,关键在于,她此举将对她的五皇子大有裨益。 他的儿子要是做了东宫之主,还愁她日后压不过谢霓丹? 丽妃离开芳芷阁,古管家与马管家跟着送出去,公主与浅黛、甘棠被锁在卧房内,许久许久,卧房内仍是不时传出公主叫喊与拍打门窗的声音。 管家不折返下令,丫鬟们断不敢开锁,在小院里听着屋内的动静,丫鬟们由最初的心神不安,转为麻木。 太阳辣起来,几个丫鬟们便聚在如儿她们屋里玩抓瓜子、打手心手玩的游戏,如儿连输几回,她被打怕了,便不再参与游戏,自己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发呆,不多时,小丫头蔻儿也出来陪如儿看天。 蔻儿十五岁的年纪,模样小巧娇俏,她把手上的瓜子分如儿一半,如儿又将瓜子还回去,“可别,我不想看见它。” 蔻儿一面嗑瓜子,一面咯咯笑,“你不要,那就看着我吃吧。” 如儿“切”了一声,蔻儿道:“今儿来的那位娘娘,可比皇后美多了,我是皇帝,我也爱她。” 这回到如儿打趣蔻儿,“瞧你说的,你还想当皇帝呢。” “我可没那本事,不过那么一说。”蔻儿摇摇头,从手里重新找一个饱满的瓜子放嘴里嗑,“如儿姐姐,你说,公主还有恢复神智的一日吗?” “我哪知道。” 如儿一手支着下巴,定神望向公主卧房门口,片刻后,她转回头看寇儿,“你听,那里面可是没有动静了?” 蔻儿也听了听,点点头,“可不是嘛,半点动静也没了。” 如儿旋即站起身,朝公主卧房门口走去,她轻声朝门内说话:“浅黛姐姐,浅黛姐姐。” “怎么了?”等了没多久,门内传出浅黛的应答。 “浅黛姐姐,公主如何?我听着没动静,来问一声。”如儿将耳朵贴在门上道。 “殿下睡着了。你别在门口,去找古管家,问问何时放公主出去。”门的那端再次传出浅黛的声音。 “好。” “殿下,您还没与奴婢们说那传国玉玺之事呢。”如儿走远后,浅黛走回公主床边,恰好听见甘棠悄声问公主。 李嬅半躺在床上,悄声答道:“想来你已然猜出,老匹夫昭告天下寻回传国玉玺,不过是安抚人心的鬼话。” 甘棠走到床沿坐下,为公主扇扇子,她问:“殿下,莫非那传国玉玺当真在宪陵?” “怎么,你也想找?”李嬅浅笑,笑容难以揣摩。 “殿下说笑,婢子找那东西做什么。”浅黛低下头,不敢看公主的眼睛。 李嬅伸手要扇子,浅黛递过去,李嬅道:“丽妃要上门招惹,我便给她个机会。她若机灵些,兴许果然如她所愿。否则” 李嬅的话未曾说完,甘棠好奇问道:“殿下,否则如何?” 李嬅的笑容说不上含着好意,“否则,身为嫔妃,却如盗墓贼般觊觎开国君主陵墓,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浅黛抬起头问:“殿下料定丽妃会相信?” 李嬅招手让浅黛与甘棠凑近些,她道:“本公主又何曾胁迫她。” 第55章 要带她出门 丽妃离开当夜,江振回府不久后,换了身家常水墨圆领袍便去往芳芷阁,她看见公主时,公主穿着那条脏污的月白襦裙,坐在如儿她们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台,与如儿玩双陆。 “公主到下人屋里,你们也不拦着?” 江振先走到公主卧房,并未瞧见公主的身影,听见下房传来嬉笑声,他又负手走过去,见公主竟在下房,他在侍从堆中找出浅黛问话。 江振一说话,饶有兴致观双陆的姑娘们才注意到有个男子进来了,纷纷行礼,浅黛道:“回驸马的话,公主出不得芳芷阁,芳芷阁除却公主卧房,也不过是这三两间下房,她硬要婢子们将棋台搬到这屋里玩,婢子们也只得迁就。” “你这话,是指责本驸马不该囚禁公主?”江振语调轻飘飘的,鹰隼般的眼神中却透露出阴厉的质问。 “殿下有恙,胡乱跑容易磕了碰了,婢子不敢指责驸马。”浅黛讪讪道。 “本驸马可不记得,芳芷阁原先有个棋台?”江振不再看浅黛,他走到公主身后,看着公主下棋。其他丫鬟们要散开,江振比个手势要她们站在原处,不必惊扰公主。 浅黛侍立一旁,答道:“是古大管家命人送进来的,今日丽妃娘娘到芳芷阁来,她离去时,公主也要跟着跑出去,又闹了好一场,古管家便说送些玩的给公主。” “他倒是有心。”江振似笑非笑。 “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公主赢了如儿一局,欢喜地伸个懒腰,这一伸懒腰,正好看见身后的男子,她转回身,拉起男子的衣袖便翻找起来。坐着找不尽兴,没多久,她就站起身来找。 “夫人要找何物?”江振抬起双手,由着公主翻找,他低头看着矮他半个头的公主,笑问。 “吃的,吃的,吃的。” 公主嘴里不断重复两个字,江振朝等候在外的郭文龙喊了一声,郭文龙便也走到如儿她们屋里,将两串糖葫芦递给江振。 江振将其中一串上包裹的油纸取下,递给公主,“夫人可是找这个?” “糖葫芦!糖葫芦!”看见好吃的,公主两眼放光,她跳将起来要去拿,江振却抬高手臂。 拿不到糖葫芦,公主恼了,“快把糖葫芦给嬅儿!” 无论公主如何来抢,江振就是不放开糖葫芦,“这屋里人多,怪闷的,夫人回自己屋,我便将这个给夫人。” “自己屋?”公主挠挠头,“自己屋,在哪儿呀?嬅儿的屋,在宫里,在东宫。” 若旁人说自己的屋子在东宫,江振就该忌惮,而眼前的公主傻乎乎说出这话,江振却只觉着她傻得可爱,他索性将糖葫芦重新交给郭文龙,公主正要去郭文龙手上抢,他打横抱起公主,“夫人不知自己屋在哪儿,为夫抱夫人回去。” “你说的,你给嬅儿吃糖葫芦。”躺在江振的臂弯中,公主的双手搂上江振的后颈。 头一回被公主这么搂着,江振身子发麻,他抱着公主往前走,走到卧房门口,才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甘棠掀起门前的帘子时,公主道:“菌菇呀,像是在哪听过,你可吃过?” 江振摇摇头,“没那福气。” 进了公主卧房,走到桌旁,江振放下公主,公主坐下,他才从郭文龙手中接过糖葫芦,一串还有油纸包裹的便放桌上,另一串则递到公主手中。 看着公主喜滋滋吃起来,他也陪公主坐下,又招手命郭文龙与如儿她们退出去,只留甘棠与浅黛在屋内服侍。 “公主与丽妃本无多少来往,今日如何会来此处?”甘棠为公主倒完茶水,又给江振倒,江振问。 “丽妃娘娘带了些宫里的点心,是来看望公主。”倒完茶,甘棠将鸟头茶壶放回桌上的托盘,说道。 江振拿起茶杯,却并不急着喝,他看着茶水中甘棠的倒影,“只是来看望公主,何以将古管家他们都遣出去?” “许是娘娘嫌闷热。”站在公主身后服侍的浅黛接话。 “嫌闷热,何不在宫中好生休养?”江振站起身,走到公主面前,替公主将衣袖挽得高些,“糖浆滴到衣袖上可不好,为夫代夫人挽一挽。” “好。”公主仰头看着江振傻笑,江振回以一笑。 听江振的语气,怕是并不好再糊弄,浅黛道:“驸马,丽妃娘娘来问公主玉玺的下落。” “玉玺?”江振凌厉的眉宇微颤了颤,“公主说什么?” 浅黛迟疑,甘棠代浅黛答话:“我家殿下能说什么,人家与她说东她扯西,人家问她玉在何处,她就和人家说如何下河捞鱼。人家叫她好好想想,她便说虾也好吃。” “她呀,就知道个吃。”江振蹲下身,温柔地看着公主的吃相。 “做什么看着嬅儿,你要抢嬅儿的糖葫芦吗?”公主含了一个糖果子在嘴里,警戒地将剩下的半串藏到身后。 “为夫不吃,为夫是觉着夫人好看,想多看看。” 听完江振的解释,公主朝江振眨眨眼,又将糖葫芦拿回身前吃起来。 看着江振不再有问那丽妃说过什么的意思,浅黛仍是犹疑不定,甘棠却暗暗舒了一口气。 殿下先前说过不许将她骗丽妃去宪陵之事说给别人听,尤其不可说给江振听,这回,她可算是圆满完成殿下嘱托。 话说,她最近总觉着浅黛与殿下怪怪的,若是以往,殿下说有所吩咐,浅黛立即就照做,而今日,江振问起,浅黛为何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夫人,你这脸,还疼吗?”公主受伤的半张脸虽有了起色,却仍未恢复如初,江振伸手要去摸,公主躲开,江振又问道。 “疼,也不疼。”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江振不解,“这话是怎么说?” “有好吃的,就不疼。”公主的眼睛不停地瞟向桌上的糖葫芦,江振明白了公主的意思,他笑道:“糖葫芦吃多了,对伤处不好,晚些再吃也不迟。过些日子,为夫带夫人出去玩。” 第56章 玉兰木簪 “出去玩?去哪里?” 公主兴奋问完,江振还未回答,甘棠先埋怨道:“驸马爷,做不到之事,还是莫要说出来哄公主的好。” “谁说本驸马做不到?清宁公主宴请,本驸马自是要带公主前去。” 江振站起身,“也该给公主准备几身新衣,这穿得像什么样?” “你说,你要带嬅儿去哪玩?” 公主坐在凳子上扯江振的衣袂,江振垂头,恰好看见公主束发的玉兰木簪,“堂堂长公主,用个木簪?” 江振不搭理公主,公主继续扯江振的衣袂,以此引他注意,“你说,你要带嬅儿去哪玩?” 公主言语急躁,江振也顾不得听甘棠与浅黛解释,先紧着回答公主:“好夫人,为夫要带你去清宁长公主府,她是你亲姑姑,九月初三是她的六十大寿,你可得去呀。” “六十大寿呀”公主放开江振的衣袂,“六十大寿,有好吃的吗?” “自然有,届时陛下也在,饮食自是丰富,还怕夫人吃不完呢。”江振理理衣袂,笑道,“国政繁忙,本该一切从简,只是六十是花甲之寿,少不得要办上一办。” 公主拍拍自己的肚皮,乐呵呵傻笑,“嬅儿的肚子大,不怕装不下。” 江振一面伸手到公主脑后,细看那木兰玉簪,一面笑道:“能吃是福,就怕夫人不吃,饿瘦了。” 不经意间,江振将那玉兰木簪拔出,公主的齐腰长发全然散开,经风一吹,轻盈飘逸,柔若流水,公主站起身来,嘟着嘴道:“那是嬅儿的簪子,你还给嬅儿!你还给嬅儿!” “这簪子破得很,换个玉的或金的来。” 江振紧紧握着玉兰木簪,全不理会公主的争抢,他侧目看着并排站在一处的甘棠与浅黛,“本驸马说过要你们给夫人好好梳头,去赴老寿星的宴,你们也要夫人如此披头散发?” 公主奋力掰江振的手,江振却抓着木簪死死不放,甘棠与浅黛看着,不帮公主也不是,帮公主也不是,只能干着急。 看不过意,浅黛开口道:“驸马,这木的牢固,公主要摔它,一时是摔不坏的,金的过重,公主最厌恶,那玉的又脆,摔上一二回就断了。” “你们不会拦着?该盘发不盘,还只用个破木簪为公主装扮,怕是你们躲懒的过。” 只见江振一扬手,将那玉兰木簪扔出窗外去,急得公主连忙出去捡,“你个坏人!凭什么丢嬅儿的东西,嬅儿恨死你了。” 甘棠追到院子照看公主,浅黛道:“驸马爷,婢子们若有心躲懒,天诛地灭。婢子与甘棠陪伴公主多年,又怎敢懈怠,实在是公主自己不愿,为公主盘头,公主并不情愿,婢子们硬要为她盘,她不高兴,反而容易将她扯疼,驸马爷若果然心疼公主,何不谅解一二。” 浅黛的话不过说到一半,江振已走出卧房,公主坐在地上,心疼地抱着她的玉兰木簪,甘棠在一旁哄着,江振朝公主慢慢走去。 “坏人!你离嬅儿远些!”江振离得还有些远,公主便挪着屁股往后,不许江振靠近。 “夫人,为夫不是坏人,为夫只是觉着你戴那破簪子,与身份不符,夫人喜欢这样式,为夫命匠人为你打一支一模一样的金簪,可好?”公主害怕,江振停步不前,他站在原处俯视公主。 “这是桃木做的簪子,这个能驱邪,嬅儿喜欢这个。” 江振方才细细看过那木簪,他并不觉着那木簪与桃木剑的用料一般无二,他道,“夫人混淆了,夫人手中那支木簪,绝非是桃木所刻。” “就是桃木,这簪子能保护嬅儿,你不识货。”公主观察着江振的一举一动,一双美目中似是酝酿百种小心思,一副随时能起身逃跑的模样。 江振蹲下身,平视公主,“夫人不是说,有为夫护你,你便不怕吗?” “一日十二时辰,你敢十二时辰寸步不离吗?” 本是江振要公主放弃玉兰木簪,公主的问话,却反而叫江振陷入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为夫每日皆要当值,否则,自是十二个时辰从头至尾陪着夫人。”江振怔了怔,方道。 “你不能时时刻刻保护嬅儿,嬅儿就要留着簪子。”公主手拿玉兰木簪,膝行向前,自己挪到江振面前,“嬅儿问你,你可喜欢嬅儿?” 公主竟会问这种问题? 不单是甘棠与浅黛觉着大跌眼镜,江振亦清了清嗓子,掩饰他的惶惑,“那什么,你我结为夫妻,为夫,焉能不喜欢夫人。” “夫人是谁?”李嬅歪着脑袋问。 “夫人便是你呀。” “那,你喜欢嬅儿,对吗?”公主盘腿坐在江振面前,用簪子指着江振。 见江振笑着点点头,公主仍用簪子指着江振,“那,你喜欢沈红蕖吗?” “嗳,你们听见公主问驸马什么没有?她问驸马可喜欢沈红渠!”如儿等丫鬟待在先前游戏的下房中,不敢出去打扰主子,如儿站在门后偷听,听得瞠目结舌,她忍不住与身后的其他姑娘窃窃私语。 “哎哟,这话可怎么答嘛,我若是驸马,可难死了。”蔻儿贴着如儿的耳根子悄悄说。 院子里,江振忧心公主的发簪戳瞎他的眼睛,他抬手将那发簪推低了些,笑道:“咱们夫妻过自己的日子,何必提旁人。” “你说,你是只喜欢嬅儿,还是只喜欢沈红蕖?”公主的发簪重又举高,尖端对准江振的右眼。 江振如此安慰自己:不过安抚个疯子,如何答话都不为过。便道:“为夫自然只喜欢夫人了。” “你走吧。” “嗯?” 公主放下簪子,冷不丁逐客,江振毫无准备。 他说只喜欢她,这话错了? 江振温柔地牵起公主的双手,“夫人不想为夫多陪陪你吗?” “七夕将至,你带嬅儿去看灯会可好?” “夫人喜欢花灯,让她们在府里扎些岂不好,免得奔波。” “你不带嬅儿去,就是要带沈红渠去,嬅儿不喜欢你了。” 公主指着芳芷阁的门,怏怏不乐,“你走吧,找你的沈红渠去。” 第57章 皇妃盗墓? “好,好,到七夕前夜,夫人可记得提醒为夫。” 江振的答复十分模糊,公主却还是被他糊弄过去,他陪着进屋,又陪着傻笑的公主玩了会儿翻花绳,公主说要睡下了,他才离开芳芷阁。 回到书房,还未坐下,他便看见桌上有一封书信,它展开书信,落款之人乃是沈红蕖之父,大意便是邀他一叙。 …… 因尚未娶妻成家,五皇子李元仍住在皇子宫内,日间刚得了本古谱,是夜,他正在屋内弹奏,悠悠琴声却被一个老公公打断。 老公公从清妍殿来,清妍殿正是丽妃居所,老公公含笑说:“娘娘有请”,李元跟随老公公前往清妍殿。 踏月至清妍殿,李元行礼,丽妃离开宝座,慈爱地扶起李元,她含笑道:“我儿这身大袖衫,飘逸素洁,颇具古风。” “儿臣得了本先代曲谱,一时来了兴致,想起还有这样一件衣裳,便拿出来换上。”李元随了丽妃,面如冠玉,身量修长,他微微一笑,可迷倒万千晟京少女。 “正是呢,弹古曲,就该配上这么一身,才有意境。” 丽妃将儿子细细打量一番,越看越满意,笑问:“可弹熟了?弹与母妃听听可好?” 李元有些不好意思,“儿子今日才得了那古谱,不过随意弹了两声,儿子回去再练练,过几日再弹与母亲听。” “也罢,便容你再练练。” 李元陪着丽妃坐下,问道:“不知,母妃今夜为何唤儿子前来?” 闻言,丽妃朝卫姑姑使眼色,卫姑姑会意,朝殿中的宫女太监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唯。” 宫女太监巴不得出去躲懒,卫姑姑一吩咐,她们便纷纷退出去,很快,内殿便只剩下卫姑姑与丽妃母子。 内殿清净,丽妃从琉璃果盘中拿了个香梨,递到李元手中,“我儿可知母亲今日去过何处?” 李元今日出宫会佳人去了,哪里会留心他母妃去过什么地方,他道:“母妃定是陪伴父皇左右。” 丽妃道:“我儿错了。你父皇近日政务繁忙,傍晚母妃炖汤去看他,他随意应付几句,便要母妃早些离开。他忙,母妃也知趣,不去惹他烦心。” 李元猜想他母妃说完父皇政务繁忙之事,定要问他话,果然如是,“我儿今日可是又出宫去见张相家的千金?” 李元颔首,“母妃说过,并不反对儿臣与她来往。” 丽妃道:“你也老大不小,本是早该娶妻的年纪,偏巧在雍地时你不开窍,来到晟京,又为先帝守丧三年,可是耽误了。如今你与张相家的千金两情相悦,母妃自是欢喜,只是,你也该多为你父皇分忧,终日醉心于玩乐,像什么。” “儿臣听母妃的。” 母子相见,丽妃总爱唠叨些要为父皇分忧的话,李元实在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不过表面上,他也不敢有半句反驳。 “这才是母妃的好儿子。”丽妃慈爱的抚了抚李元的后脑勺,又道:“母妃今日,去过定华长公主府。” 李元一讶,“母妃,你去见左金吾卫大将军?” “母妃见他做什么,母妃去见李嬅。” “见李嬅?那个疯子?” “可不就是去见她。” 丽妃警觉地四处望望,确认四下除她母子与卫姑姑外并无别人,才道:“只有她才知道传国玉玺在何处。” “儿臣记得,传国玉玺早就寻回了。”李元心里疑窦从生,他无法理解他母亲的行为。 “那是你不知。昭告天下说寻回传国玉玺,是安定民心。”丽妃解释给李元听。 听见这样了不得的秘密,李元刚要将香梨拿进嘴里,又将其拿在手中,放在膝上,“便是如此,李嬅是个疯子,她能知道什么。” “你听好了,不许说给别的皇子听,李嬅说,传国玉玺在宪陵地宫内,咱们要想法子,差可靠之人进宪陵。” 李元将香梨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母妃,你可是病了?你说这种话。” “我这话如何?”丽妃觉着儿子大惊小怪。 丽妃要牵李元坐下,李元不依,“宪陵是什么地方?那是皇祖父与皇祖母合葬的陵寝,搅扰开国帝后安眠,那是大逆不道。” 丽妃放开李元的手,劝道:“元儿,你先听母亲说,找不回传国玉玺,是你父皇的心病,要是找回传国玉玺,你在你父皇心中的地位便大不同了。” “母妃,你自己也知晓李嬅是疯子,她说的话,你敢信?”李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母亲。 “母妃见过从疯子嘴里套出秘密的,再者找了这些年都找不出传国玉玺,也只好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李元受不了他母妃,转而问侍立一旁的卫姑姑,“卫姑姑,你成日家陪着我母妃,都出些什么馊主意?” 卫姑姑满脸委屈,丽妃出言维护:“你不用为难她,你只说你听不听母妃的?” “不听!” 李元直接了当说道:“这话你可敢说给父皇听?宪陵竣工才几年?要进宪陵内部搅扰开国帝后,你瞧瞧那些文武官员可会乐意,百姓可会乐意?已昭告天下寻回传国玉玺,你以什么名义进宪陵地宫?” “你这孩子,自然不能说给你父皇听,就是你父皇主导,也得悄悄进去。” 丽妃争辩:“李嬅自小养在高祖夫妇身边,修建宪陵之时,李嬅参与其中,熟门熟路,她能将传国玉玺藏进宪陵,情有可原。” 李元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母妃,你可不是熟门熟路,叫守陵军察觉,那叫盗墓!” 第58章 风荷的琵琶 李元如此诘责丽妃,丽妃登时怒不可遏,“母妃辛苦抚养你长大,你竟说这话来气母妃!” 见丽妃动气,李元强硬的语气软了下来,“母妃,儿子并非诚心气您,儿子是怕您误入歧途。” “怕本宫误入歧途?什么是盗墓?去墓中盗掘陪葬之物,那叫盗墓。本宫可是想借那陪葬之物发一笔横财?本宫可是要动你皇祖父的东西?传国玉玺本就该代代相传,本宫将它取回,有何错!” 丽妃越说越气,她舍不得那琉璃果盘,便将一只白釉瓷茶杯摔在地上,听得一声脆响,白釉瓷茶杯碎成几瓣。 卫姑姑被丽妃摔东西的动作吓得一跳,她赶紧说和:“娘娘,母子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仔细气坏身子。” 李元亦被吓得不轻,缓过神来,他先命卫姑姑收拾地上残片,又上前些蹲在丽妃跟前,去牵丽妃的手。 “母亲,就是气儿子,您也不该拿那杯子撒气。这套茶杯是父皇给的,一套四只,少了一只,叫父皇知晓怎生是好。” 丽妃摔杯子时原想着反正还有三只,现下听儿子说,她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慌张,一慌张,火气便消下一半。 丽妃坐在宝座下首的月牙凳上,向李元询问解决之法:“儿啊,你父皇若问起,母妃可怎么答他?” 李元略想了想,含笑劝慰:“母妃莫急,那白釉瓷杯,官窑中定然还有,儿臣明日亲自去走一趟,寻一只一模一样的替换上,也就无事了。” 丽妃紧张的神经疏松了些,她的唇角露出笑颜,“儿啊,你心里千万想着这事,莫忘了母妃还等着你。” “儿子不会忘。” 李元又说了些安慰之语,丽妃就将摔碎御赐茶杯之事放下了,她将李元牵回她对面坐下,慈和道:“儿啊,母妃岂是那爱冒险的,无非有了你,不能不为你多想着些。你父皇有意从你们兄弟中挑一人去南境,你该是明白,都是那国师多嘴多舌,说什么定要选个皇嗣代天子巡视南境各处灾县,方显爱重天下百姓之心。分明南方各道早已派出巡察使,偏生作怪。” 李元道:“实在是城郊石头来得怪,民心动荡,虽说江将军已除去那云崖村的妖孽,未免再有人借那石头生事,听国师的也不错。” “元儿,那石头究竟是如何来的,你可知内情?”说起云崖村村民,丽妃生了怜悯之心,她问。 “抓不到幕后主使,为向父皇复命,江将军可不就选了一村替死鬼。儿臣虽不知那八字是何人所编,想来,必定是有篡位之心的人。” 李元刻意压低声音,“儿子听说,江将军先前以抓贼名义围过两回清宁公主府,江将军岂是随意行事之人,没准,城郊的石头,就是清宁公主所为。” “不该呀,怎会是她?”丽妃狐疑道。 “您别看她做出一副安享晚年的模样,当年父皇也是百依百顺,才瞒过先帝。您想,清宁大长公主是皇祖父的嫡女,父皇以庶子之身登基,她能不眼红?” 李元话毕,丽妃蹙眉道:“可莫要再说“庶子”这二字,你父皇最在意这个。” 顿了顿,丽妃将话题拉回,“当年你父皇还是雍王,那国师就说你父皇不会久居人下,有帝王之命,后来你父皇果然就做了大晟之主。而今你父皇对那国师是言听计从。母妃就怕,你父皇选中去南方的皇子,是你。” 李元可算知道他母妃为何急着寻找传国玉玺,他道:“若父皇命儿臣做特使,儿臣也心甘情愿。儿臣问过张相,他亦不知父皇心中人选,但他说,为政者体察民情,方知如何为政。” “谁不知张相为官清正,他可不会如母妃般设身处地为你着想。这一去,谁知是数月,还是数年。我朝疆域辽阔,真要你走遍南方各道,单是路上便耽误不少工夫。你体察民情是好,你就不怕你远离京城,李鹏被立为太子?”丽妃道。 “二哥是嫡子,谢氏又有大功,他继位,并无不妥。” “你心中便无半点志向?”丽妃纳罕。 “儿子有抱负。” 李元解释道:“儿子以为,这一生,并非定要如父皇般做天下雄主,哪怕只是做一方父母官,能为百姓谋福,能将圣贤书上的道理用在实处,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终老,也就无憾了。” 丽妃一向知道李元自小便品学兼优、襟怀坦白,而李元并无夺嫡之心这事,丽妃直至此时才真正看清。 “你有此志向,母妃不否定,只是你想清楚,有你父皇兄弟几个的前车之鉴,若李鹏继位,他可会留你性命?” “这” 李元果然犹豫起来,丽妃趁热打铁,“那位张姑娘,闺名是芷瑶吧?你此去经年,她可会等你?你可舍得她等你?” …… 晟京,平康坊,百花楼 罗笙在布置精巧的上等包厢中等上片刻,门外盈盈走近一个婀娜美人,那美人穿一条桃夭色衫裙,梳垂云髻,风姿绰约。 罗笙坐在摆满酒菜的紫檀木桌旁,老鸨送美人进来,客套几句便带上门,知趣离开,美人怀抱琵琶行礼,“小女子见过恩客。” 罗笙并非头一回见百花楼的这位名妓,他道:“风荷,有些日子没来听你弹曲子,心里痒得很。” 东面有个圆拱隔断,隔出一个专为客人演奏的小台,风荷领会罗笙的意思,撩开珠帘走进去,她朝罗笙点头作礼,抱着琵琶在圆凳上坐下。 “恩客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坐定后,风荷问道。 “弹什么,随你的心。”罗笙抿了一口酒,说道。 风荷一手转动弦轴,一手轻轻拨动,待调完音,她问:“头一曲,奴家为恩客弹一曲清平乐可好?” “倒是首清新古雅的曲目,弹来听听。” “请恩客静听。” 风荷善弹琵琶,定下曲目后,她便弹奏起来。 二人之间隔着华美珠帘,珠帘轻盈摇动,美人弹出的乐音悠悠而出,罗笙舒服坐在桌后,一面饮酒,一面静听。 第59章 以国师为棋子 “恩客,第二曲,奴家弹什么?” 一曲弹罢,隔着珠帘,罗笙再次听见美人的话音。 “你常给国师大人弹什么曲子?”罗笙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风荷怀抱琵琶,羞怯道:“国师大人听的曲子,只怕不得罗掌柜之心。” “哦?不妨说来听听。” “国师大人与罗掌柜不同,罗掌柜爱听琵琶乐音,国师大人却爱听奴家弹唱。” “唱什么词调?” 风荷犹豫再三,久久不愿唱出口,“还是不唱的好。” 风荷越是扭捏,罗笙越是好奇,“唱两句听听,你在国师面前唱得,在我面前为何唱不得?” “罗掌柜,还是不唱的好。” 罗笙喝得微醺,他用筷子敲了敲碗,“怎么,我们平民百姓,终是与国师不同,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可是算不得什么。” “昨夜共你同鸳帐,良宵苦短,你我一个调笑,一个” 风荷弹出前奏时,罗笙并不觉得如何,他还道:只能弹给国师听的曲子也不过如此,至多比别的曲子缱绻缠绵些。 而等风荷将词唱出,只听四句,他便无法再听下去。 罗笙的碗敲得哒哒响,风荷赶忙停下。 风荷羞红了脸,“我说掌柜的不爱听来着。” “他堂堂一个老道,就爱听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糟蹋了你一手好琵琶,也糟蹋了你的好嗓音。”罗笙气愤道。 “掌柜的,此处是百花楼,我们这些人,向来身不由己。哪怕我有些名气,不过也就是身价比别的姐妹高些,自己是做不得主的。像您这样,每回只是来听曲的客人,少之又少,如国师那般的,他夜里便是要留宿,我们也无有不依的道理。” 风荷垂着头,定定看着琵琶,一张美丽的脸庞上愁云不解,罗笙忽有些后悔。 “对不住,我” 不等罗笙说完,风荷便道:“罗掌柜,千万说不得那三字,您也是做生意的,客心里不痛快,都是店家不周到。” 罗笙不知道说什么好,笑道:“不必弹了,今儿我来,是来谢你,过来与我喝几杯。” “罗掌柜谢奴家什么?”珠帘后,风荷问。 “自然是谢你为我传话。”罗笙真诚道。 “这有什么,您照顾奴家的生意,又与旁的客人不同,不过说几句话的事,算不得什么。” “快来,不然,我就该进去请你了。” 罗笙一再邀请,风荷终是站起身,将怀中琵琶放在窗下的高脚长桌上,继而盈盈绕过珠帘,与罗笙同桌而坐。 罗笙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荷包,将其放在桌上,“这是我谢你的,与你妈妈无干,你收好,不必给她。” “掌柜的,奴家不要。” “我答应过给你谢钱,你若不收下,显得我这人不守信用。” 风荷看了眼荷包,笑着摇头。 罗笙将那荷包递到风荷手上,“上回问过你,你又不愿我为你赎身。你该为日后做打算,你身价高,可大头都归了你妈妈,你总要攒下些赎身钱,你好好的一个人,不该在此处蹉跎余生。” “奴家是心甘情愿的,奴家不要你的钱。”风荷将那很有些分量的荷包放在桌上,将其推到罗笙跟前。 “国师大人,近日心情如何?”罗笙问。 风荷搜寻着记忆,答道:“自我把你教我的话说给他听后,他就来过一回,我瞧他喜眉笑眼的,想是烦心事已解决了。” “你看,我曾到国师大人的道观中许愿,如今我果然就成了罗掌柜,我心里极感激国师大人,上回听你说他老人家因城郊石头之事镇日忧愁,我想报恩,我想为他老人家出出主意,他老人家又未必认得我,我也不敢以商人之身贸然议论朝政,便只能托了你。” 说了好些话,罗笙有些口渴,他拿起杯子饮了几口酒,接着说:“你代我报恩,你不收下我的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风荷嗫嚅,“奴家不能要。” 罗笙和善的面庞变得严肃,“你不要,便是看不起我。” 风荷最终还是收下谢钱,离开百花楼后,坐在回程的马车中,罗笙掀起车帘的一角,恰好看见街边一个身宽体胖、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正举着笤帚追着一只狸花猫打。 “你个畜生,敢偷老子的东西,我打死你!” 那狸花猫个头很小,瘦骨嶙峋,毛发生得稀疏,它被打得流了血,已渐渐走不动路了,却还是死死咬着嘴里的半条鱼。 “停车!” 马车停下来,就在中年男人的笤帚要再次打下时,罗笙大声道:“开个价吧,那猫儿我买了!” 听见罗笙的话音,中年男子略微迟疑,而后收了笤帚,他挠着头发问:“这不是罗掌柜吗?您这样的贵人,何苦要它?” “与它有缘,你就将它让给我吧。”罗笙道。 罗笙的伙计去与那中年男子谈价钱,这样白捡的便宜,中年男子自是千百个愿意。 一旁一家绸缎庄的当家人见到大名鼎鼎的罗掌柜买猫,便有意攀附,他亲自送了几匹上好绸缎给罗掌柜,亲自为罗掌柜放在马车上,又递给罗掌柜的伙计一块可以包裹住那猫儿的蓝布。 伙计抱着那可怜的猫儿走回马车边时,罗笙要接过猫儿,伙计说:“掌柜的,它脏得很,碰不得。” 罗笙却不依,他将猫儿接到怀中,吩咐改道去医馆。 马车继续前行,用干净手帕为猫儿缠好背上的伤口后,低头看着那年纪尚小、奄奄一息的猫儿,罗笙愁绪茫茫。 北城门一战,倒地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要与人世辞别了。 好在,宋鳌的士兵将他随意丢在乱葬岗的那个夜晚,士兵一离开,一个老郎中就带着他的徒弟到乱葬岗寻死尸观摩。 不知怎的,他竟撑着最后一口气呻吟了两声,老郎中师徒发现他,将他带回家中医治,再而后,他就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多希望齐明能与他一般幸运,奈何,中箭后,齐明再没睁开过眼睛。 第60章 罗笙的商路 到了最近的医馆,正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在柜台前与老郎中争执,那妇人道:“你就开给我两副药吧,症状我都说给你听了” 郎中道:“你不将孩子带来,说得又不清不楚,哪有这样怪的病,老夫不敢瞎用药。” “郎中,性命关天,请你先救它。”罗笙急匆匆抱着猫儿走进去,打断二人的谈话。 “哎哟,这猫儿可怜得很,随老夫来。”老郎中早就想摆脱那难缠的妇人,见有新客来,他赶紧离开柜台。 “婶子,多有得罪,只是这猫儿急需诊治。” 罗笙往那妇人手中塞了一锭碎银子,随后抱着猫儿跟上郎中,往后堂去了。 郎中为猫儿细细查看浑身伤口后,便命徒弟去准备药膏,又准备热帕子为猫儿擦拭毛发。 那猫儿起先还害怕,好在经过短暂的相处,它愿意信任罗笙,渐渐变得温顺,它任由罗笙抱着它处理伤口,又乖乖喝了几口罗笙喂的水。 罗笙抱着猫儿离开时,猫儿的毛发比之先前要干净许多,坐在马车内,罗笙将它轻轻放在膝上,它已经睡着了。 它像是梦见什么,时不时会呜咽几声。 猫儿稚气未脱,不过也就是才出生几个月的模样,若平安健康长大,也该是极可爱的。 看着它身上缠绕的纱布,罗笙忽然就想到他家殿下。 殿下的脸,也不知如何了。 猫儿如此弱小,为何那男人能狠心对它下此毒手? 殿下那样高贵的一个姑娘,为何又要遭受诸多磨难?她忍辱负重地活着,江振那挨千刀的竟还舍得打她! 他比殿下大八岁,他大约是十五岁那年就做了殿下的贴身护卫,他可以毫不自谦地说:他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他看着殿下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个大姑娘。 在北城门一战中侥幸活下来后不久,他一养好伤,就急着去找殿下,可是殿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紧接着,就有风言风语说先帝病危。 她再次得知殿下的消息时,殿下就已经“疯”了,好在先皇后身边的胡公公还在宫中且有一定地位,他哀求胡公公,胡公公为他引路,他扮成小太监去给公主送饭,总算见到殿下一面。 看见殿下的憔悴模样,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胡公公拿着好酒将看守的士兵支开,他说他愿意留在宫中陪着殿下,殿下却在他右手手心写下“从商”二字。 他一直都记得殿下说的那句话:“你若有心,出宫搜集各路情报,咱们才可翻盘。” 时过境迁,不知不觉,他将殿下说的话变成现实,他不单有传家酒楼,还有许多产业,他的情报网也在不断扩大。 他是敬佩殿下的,殿下被困在宫中时,他有拿不定的事,他便请胡公公为他传信,而殿下的回信,往往能给出解决对策。 同时,他也自豪不已,因为他的情报网真能帮到殿下。 比如说,他打听到那国师的过往,打听到那国师不过是个因为一时的胡编乱造而得新帝看重的庸碌媚俗之徒,更打听到那国师极喜欢到百花楼寻风荷姑娘。 他的先见之明使他早早接近风荷,而出了那石头的事后,他将此事告知殿下,果然便派上用场,殿下立时便有了借那国师搅乱众皇子心神的主意。 哎,话说回来,他自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然而公主还是要受委屈。 可恨眼睁睁看着公主受委屈,他却也不能冲到江振面前,将其揍趴下。 他当然会一路陪着公主,可这条路,究竟还要走多久? 第61章 将军效忠何人 沈红蕖之父全名沈浩,字若怀,他官至户部尚书,人称一声沈尚书。 这位沈尚书得了二皇子之命,亲自写下帖子,又命家丁送至来往甚少的定华长公主府。 七月初六是他的休沐日,他帖子上写的日子,也正是七月初六。 原本定下的时辰是酉时,七月初六那日,他在酉时以前便在朱雀大街的杏云酒楼等候。然而,直等到戌时一刻,江振才走进他定下的包厢。 “尚书大人恕罪,小辈来迟了,实在是有公务在身,耽误了时辰。”江振其实特意回府换了一身衣裳才慢悠悠来赴宴,只是他一贯将口是心非做得很好。 “将军能来,就是给足了老夫面子,老夫焉敢不满?” 沈尚书坐在圆桌后正对包厢门的太师椅上,他身后有两个美人服侍,一个为他捏肩,一个为他削果子。 他从盘中抓了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他虽那般说,他的语调却尽显他心中的不平。 “实在是城防要紧,不敢懈怠。”江振抱拳行礼,含笑赔礼。 “将军辛苦,老夫合该好好犒劳。” 沈尚书朝江镇敷衍地笑了笑,吩咐门口的店小二道:“传菜去。” 店家上菜速度极快,不多时,这间包厢的圆桌上便摆满玉盘珍羞,沈尚书的管家服侍江振入座,又毕恭毕敬倒酒。 沈尚书享受着美人的按摩,吃着美人送上的鲜桃,说道:“此处的杏花酒名扬四方,将军尝尝。” 杏云酒楼是朱雀大街最大的酒楼,达官贵人常在此处寻欢作乐,江振这般喜欢结交名流之人,其实早就来过,这杏花酒,他更是早就品味过。 不过,他还是拿起酒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说道:“此酒淳香清冽,尚书大人选得好。” “你,去服侍将军。” 那位削果子的水蛇腰美人得了吩咐,便向江振走去,她坐在江振右侧,为江振添菜。 那美人夹了块滑嫩炒肉到江振嘴边,江振欣然接受,他将那块肉咽下去,笑问:“不知大人约见晚辈,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无非是馋这杏花酒了,就请将军作伴,老夫也有个由头应付家中老妻。” 便是馋酒,邀约相熟的老友同来岂不是喝得更自在些,又何苦要找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人。沈尚书显然是说玩笑话,江振笑道:“晚辈是行伍之人,性子直率,便直说了,晚辈不敢耽误大人,大人若有指教,还请直说。” “将军巡防辛苦,何不先乐上一乐?” “先谈要事,再乐不迟呀。”江振笑答。 “好,将军是个能分清主次的人。”沈尚书朗声而笑,他朝两个美人招招手,她们便先后退出房门。 “将军,有些话,老夫只想单独与你商谈,你看” 沈尚书看向江振身后的郭文龙,江振已明白沈尚书的意思,他对郭文龙道:“到外头候着。” 郭文龙依令退下,沈尚书的管家也退出包厢,关上门,包厢内便只剩下江振与沈尚书二人,江振起身敬酒,“大人,晚辈敬您。 ” “请。” 二人碰了杯,饮了酒,江振道:“大人若有吩咐,晚辈静听。” 江振坐回原处,沈尚书捋着颌下胡须,“陛下欲从皇子中选出一个天子特使,命他前往南方,将军可知?” “此事陛下在朝堂上与宰相大人商讨过,晚辈知晓。”江振眼神微动,笑答。 “将军以为,哪个皇子最出类拔萃?”沈尚书凝视江振,等着江振的答复。 江振当然不会老实作答,他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若非得排出名次,三皇子病弱,四皇子早夭,大皇子生母不过是个卑贱奴婢,且大皇子为人浪荡,也只有二皇子与五皇子堪当大任。” 沈尚书深入问下去:“若定要从二皇子与五皇子中选出一个,将军以为,谁最优?” “尚书大人既有此问,想来,您已入了某位皇子麾下。” “莫非,将军已入某位皇子麾下?”沈尚书反问回去。 “晚辈效忠的,是陛下,是家国。”江振道。 “将军倒是会说话。”沈尚书懒得再与江振玩文字游戏,他直接了当道:“江将军,陛下登基,谢家有大功,且自古就有立嫡立长之说,将来继任的,必然是皇后娘娘所出的二皇子。你若效忠于二皇子,就是效忠家国。” 听到此,江振全然明白沈尚书的来意,他笑问:“大人要晚辈做何事?” “只需记得,将军的心时刻向着二皇子。若将来陛下定的太子并非是二皇子,你的金吾卫,任凭二皇子驱使。” 第62章 不会为妻子守节 江振从桌上看得顺眼的几盘食物中依次夹了一筷子品尝,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尚书大人,您糊涂了,晚辈手下的金吾卫,自古听命于陛下。” “二皇子总有一日会继位,你听命于他,就是听命于未来的陛下,并无不妥。” “若陛下命微臣听命于二皇子,晚辈无有不从,倘若” 江振话说一半停顿下来,只顾拿了勺子盛牛肉羹,他将盛好的一碗牛肉羹端到沈尚书面前,沈尚书问他,“倘若如何?” “尚书大人,这还不简单,倘若陛下并未吩咐,晚辈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江振将将转身,沈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入江振耳中:“将军,老夫怕你后悔今日之言。” 沈尚书五十来岁的年纪,身形瘦高,精神矍铄,他这话一出口,江振倒是不由得心头一惊。 “将军,这些年你贪墨过多少军饷,自己可算过?” 江振转回身看着沈尚书,没有开口,沈尚书道:“将军,若无老夫压下,你以为,你还能逍遥法外?你以为你迎娶定华长公主,便万无一失?你别忘了,驸马可不是只能有你一人。” “多谢大人,大人便是晚辈的再生父母。”纵然已备下后路,江振仍是有些慌乱,他手心直冒冷汗。 有件事,老头子还真说对了,那也是他从未意识到的事。 陛下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看管李嬅的驸马爷,这个人选,如今是他,将来,也可是别人。驸马之位尚且如此,金吾卫之位,更是如此。 若有一日他行差踏错,陛下可以叫他一夕之间便一无所有,那于他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沈尚书道:“将军,你若与老夫是一样的人,你的那些事,永远都会是秘密,若你与老夫不是一样的人,你这将军之位,老夫也说不好还可保留几日。” 江振走回自己的坐处,慢慢坐下,他装得平静无波,“大人,即便晚辈并不从命,您也会保下晚辈。” “你口气好大。”沈尚书嗤笑,他觉着江振实在不可理喻。 “大人,您的独生女儿,红蕖小姐对晚辈生了情愫的事,您恐怕还不知。” 沈尚书一怔,“你何时勾搭上老夫的女儿?” “瞧大人的反应,想来您果然不知。” 沈尚书的手有力地拍在桌上,包厢内回荡着沉闷声响。 “莫说是有情愫,即便是情根深种,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不答应,你休得肖想!” “大人息怒,晚辈自不敢高攀,就怕终有一日您为沈小姐选了如意郎君,新婚之夜,新郎发现沈小姐并非处子之身,这” 沈尚书气得面红耳赤,江振为他盛的肉羹被他砸在地上,“你毁了红蕖,老夫要杀了你!” 沈尚书拿起削皮的蓝柄短刀就朝江振奔去,江振躲闪开,“大人请息怒,就是晚辈甘愿让您杀,您以什么名义杀晚辈?若说是为女儿报仇雪恨,只怕红蕖小姐的名声明日就臭了,到时,她只怕更难出嫁。” “你……你!”围着圆桌追江振跑了几步后,沈尚书老泪纵横,愤恨不已,他扶桌站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一个户部尚书,其实无所谓支持哪个皇子,前些日,是二皇子私见他,二皇子说倾心于他的女儿,愿意娶他的女儿为妻,将来封他的女儿为皇后。 若是家中能出一个皇后,是何等光宗耀祖之事,他自然愿意为二皇子做事。 谁知,谁知他还沉浸在美梦中,这该死的江振便毁了一切! 这回,他还怎敢将女儿嫁给二皇子! 那二皇子家中本就有一个美妾,好容易娶了正妻,正妻却是不洁之身,到时,谈何夫妻恩爱。 他自是有私心,他大可以隐瞒,如此便可顺利嫁女。可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不敢赌。 婚后,若二皇子明白内心干净才是最要紧的,那也就罢了,若那二皇子对那事有成见,他不敢想像女儿的后半辈子该如何渡过,他这是亲手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说,是不是你诱奸老夫的女儿?”僵持好一会儿后,沈尚书揪着江振的衣领,怒火中烧。 “是您女儿自己愿意,您不信,回去一问便知。”江振道。 “你已娶定华长公主为妻,为何如此不知廉耻?”沈尚书怒不可遏,他紧紧揪着江振,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喷出来的。 江振无所谓地笑了笑,“男欢女爱,自古寻常,天下如您一般为妻子守节的男子,少之又少。” 第63章 父亲眼中的败类 出发之前,沈尚书的心情很不错。 一想到女儿未来会成为一国之母,一想到他未来会成为国丈,他心里便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正因有这股自豪感做支撑,他做什么都有十足动力。 然则,返回沈府时,他的心情低沉到谷底,他直叹人世黑暗,直叹人心险恶。 若是平日,回沈府后,沈尚书要么先回书房,要么便是去他夫人房中,而这一夜,一进沈府的门,他便直朝沈红蕖住的湘苓苑而去。 老爷气势汹汹,早有小厮去请夫人,只是,沈夫人还是晚了些,她尚走在府中的鹅卵石小路上,她的丈夫已走到湘苓苑。 沈尚书一进湘苓苑,沈红蕖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欢欢喜喜迎出去,“父亲,您回来了。” 沈尚书的老脸上有着与沈红蕖截然不同的神情,沈红蕖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将沈红蕖拽回闺房。 父女二人进了沈红蕖的闺房,丫鬟正欲倒茶,沈尚书道:“都给老夫出去!门带上!” 老爷的命令不容置疑,下人们退下后,沈尚书放开沈红蕖的手,怒道:“跪下!” 一贯宠爱自己的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对待自己,沈红蕖很是委屈,“父亲,女儿犯了何错?” “跪下!”沈尚书双手负在身后,不由沈红蕖分说。 沈红蕖被父亲毫无由头的怒意搅得云里雾里,“父亲,不明不白的,您为何要女儿跪下?” “你还明白!你越发爱出门,有几回深更半夜还闹着要出去,一问你,你就说去寻你表姐,可要老夫叫你表姐来问问?看你说的是假话还是真话!” “父亲,您怀疑女儿,尽管问表姐就是。” 沈红蕖并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不信任自己,越是不明白,便越是心悸,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不断告诉自己:表姐会帮我的,表姐会帮我的。 沈尚书冷哼一声,“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你表姐,看她知道不知道,老夫每回要给你议亲,你都说你不想嫁人,是不是因为你在外头有男人。” 沈红蕖急道:“爹,女儿清清白白一个女孩,你凭什么如此污蔑?” “污蔑?老夫不仅知道你在外头与野男人来往,还知道那野男人叫江振,是个有妇之夫!” 听到此,沈红蕖知道她完了,她颓丧地跪下。 沈尚书气愤地睨了沈红蕖一眼,沈红蕖膝行向前,拉住父亲的衣摆,哀求地看着父亲,“父亲大人,我与江大哥的事,您从何处听来的?” 沈尚书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沈红蕖,“那不干你的事。” “父亲,就是要死,您也让女儿死个明白呀。” 沈尚书终于俯视沈红蕖,他伸手揪沈红蕖的耳朵,“呸!谁许你将死字挂在嘴边,你死了,我与你母亲还活不活!” 若是放在平日,沈红蕖定是会叫疼的,这一回,她也顾不得喊疼,只是红着眼,眼眶中一片湿润,“父亲,您告诉女儿,你是如何知晓我与江大哥的事的?” 沈尚书放了手,“你还叫他江大哥,就是他抖出来的。” 沈红蕖急得一时喘不过气,她放开父亲的衣摆,瘫坐着。 她很不愿意相信父亲所说的话,可父亲向来不会骗人的,她不断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他呢,不该是他呀,他不会的,是谁也不该是他呀。” “万事皆有可能。就像老夫以为自己的女儿懂得洁身自好,事实却恰恰相反,老夫是怎么也想不通哦,我的女儿,为何会与一个有妇之夫搅在一处,还自甘堕落,让他毁了清白!” “父亲,这话也是江大哥与你说的?”刹那间,羞耻心在沈红蕖体内无限膨胀。她恨不能找个什么地方将自己永远藏起来。 “你以为是何人与老夫说的?”沈尚书看着沈红蕖时,怒意渐散,更多的是怜惜。只是,他不得不保持一个父亲的威严。 他要使他女儿明白,他很气愤。 “父亲,你与江大哥鲜少来往,他怎会主动与你说这些!” 这般境况,投靠二皇子之事,沈尚书无法在女儿面前说出,他迟疑片刻,说道:“你甭管老夫为何见他,总之你与他之间的事,只有他与老夫说过。” 沈红蕖瘫坐在地上,苦笑着,双目中的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成了败类,她也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江大哥了。 江大哥那样好的人,为什么要让她如此难堪,他为什么要和她的父亲说那些话,他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你这死老头子,有什么火气冲着我来!” 沈夫人终于赶到,奈何她没能帮上她的女儿。 她将将推门进去,她的女儿沈红蕖便昏死在她眼前。 第64章 沈红渠怀孕了 管家请来晟京城中的名医以前,沈红蕖便在母亲的一声声呼唤中转醒,只不过,沈家的天也差不多要塌了。 请来的名医是冷郎中,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师承隐士高人,医术精湛,善治疑难杂症。 冷郎中清俊儒雅,有实力傍身,为人又谦和有礼,晟京富贵之家多有请他入府看病的,沈尚书染了风寒之时,也吃过几副他开的药,待身子痊愈,沈尚书还赞冷郎中妙手回春。 但,此番请冷郎中入府看病,沈尚书却骂冷郎中是庸医。 隔了帷幔与手帕为沈红蕖诊过脉,那冷郎中居然说:“小姐有孕,平日要仔细些,少受刺激。” “冷先生,我家红蕖的脉象,当真是喜脉?”与沈尚书的暴怒不同,沈夫人更稳重些。 在冷郎中赶到府中以前,沈尚书便已将关于江振的事说给沈夫人听。是以,从郎中口中得知女儿怀孕,为娘的不得不先为女儿的身子与名声考虑,她将冷郎中请到湘苓苑旁的花厅说话。 “脉象圆滑如珠,依我多年从医所学,小姐必是有喜了。”冷郎中见沈夫人有礼,无意再计较沈尚书的无礼。 沈夫人问:“先生能否算出是何时怀的?” “依小姐的脉象,腹中孩儿该有两月。”冷郎中平静道。 “先生,我知你是有医德的,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只求你莫将此事外传。” “小姐待字闺中,我明白轻重。谢礼就不必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多谢冷郎中。”沈夫人感激不尽,说道:“先生还请收下谢礼,先生收下,我们也心安些。” “夫人想想,我为多少勋贵诊治过,若嘴不严,还如何混迹晟京。” 沈夫人想想也是,不再执着于要冷先生收下谢钱,她转而问:“先生,红蕖一向好动,时常强筋健骨,她这身子,若是将那还未成型的孩儿打了,不要紧吧?” 冷郎中平静地笑了笑,“夫人,我之愚见,有孕之人毕竟是红蕖小姐,做父母的,还是尊重她为好,无论做任何决定,该先问过她的主意。” …… 甘棠去为公主取换洗衣物时恰好遇见杂役老张在扫地,二人擦肩而过,老张趁机递给甘棠一个字条,甘棠机灵地将字条收入袖中。 回到芳芷阁后,趁公主“午睡”的时机,卧房内只有公主与甘棠、浅黛三人在,公主将那空白字条放在火折子上烤了烤,字条便现出字迹来。 公主坐在美人榻上烤字条的时候,甘棠与浅黛都离得较远,公主看完字迹,立即将其揉成团放入香炉中烧毁,是以,无论是甘棠还是浅黛,都不知道字条上的内容。 甘棠是无所谓的,她很想得开,公主愿意让她知道,她便知道,公主不愿意让她知道,她也会理解公主的难处,她只知道她会做好她分内之事。 至于浅黛,她已经很明显感觉到公主在怀疑她,近日她在公主跟前,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这一日午后,衣铺的女掌柜奉江振的命,带了几匹缎子给公主挑选,又给公主量尺寸,预备给公主做几身像样的衣裳,女掌柜临走之时,公主扯了一批长缎子拿着玩,也不还给掌柜,掌柜也没奈何了,便只有留下给公主玩。 用过晚膳,公主便拿了那丁香色缎子在院中疯跑,时而要跳舞,时而说自己长了翅膀。 公主实在是厌倦了这般装疯卖傻的生活,可是她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她一面疯跑,一面思绪万千。 朱雀大街杏云酒楼的幕后东家便是罗笙,据罗笙传回的消息,沈尚书请江振赴宴,罗笙刻意指点小二为沈尚书准备一间藏有暗格的包厢,又命手下提前藏入墙后暗格,将沈尚书与江振的谈话听个仔仔细细。 沈尚书居然是二皇子的人,他们还要拉江振入伙,沈尚书有江振的把柄,江振又毁了沈尚书的女儿,他们这些人还真是懂给对方下套子。 沈红蕖那傻姑娘,也不知何时才能看清江振的真面目。 沈红渠羞辱她,说她半分不气恼是假的,但,巧屏之事犹在眼前,同为女子,她不希望沈红渠重蹈巧屏的覆辙。 二皇子近日可过得逍遥了些,得想些什么法子与他玩玩。 还有那江振,若是有人顶替他的位置,看他还能否猖狂。 “夫人,玩什么呢?” 公主一面闹着要将缎子绑在两边柱子上做吊床,一面思量,听得门外传来开锁之声,少顷,江振走进芳芷阁。 第65章 扰了冷先生清梦 本公主玩什么?本公主要玩死你,你可愿意去死呢? 公主腹语如此,口里却说着疯话:“嬅儿要做个吊床,摇啊,摇啊,摇啊。” 江振慢慢走近还残留着些许墨点的木柱,笑道:“还从未见过在屋檐下做吊床的,为夫命人给夫人做个秋千可好?” “夫人是谁?”公主抱住另一边的木柱,偏着脑袋问:“夫人是谁?” “夫人是你啊。” 她到如今都不明白自己早已出嫁了吗? 江振勾唇笑了笑,“你与我结发为夫妻,你当然就是我的夫人。” 公主若有所思,将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那,嬅儿会有秋千吗?” 江振笑着点点头,“会,夫人会有个很好玩很好玩的秋千。” “好,嬅儿等着你的秋千。”公主先将自己藏在木柱后头,不多时又探出头来。 “夫人说过要为夫带你去过七夕,明日便是了,可还想上街游玩?”江振问。 与你过七夕? 哼,除非本公主真的疯了。 不过就是逗你玩,你还敢当真? “七夕是什么?是妖怪吗?”公主躲回木柱后,垂眉低眼,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疯子前些日还吵着不许江振陪沈红蕖过七夕,只许江振陪着自己过七夕,这回竟就连七夕的含义也不明白了,江振不由得一怔。 片刻后,江振含笑解释道:“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日呀,夫人忘了不成?” “是节日,不是妖怪呀?”公主躲在木柱后问。 “不是妖怪,是好节日。”江振道。 公主的脑袋重新探出来,她抱着木柱,眼巴巴地看着江振,“西,西天,不是好兆头,嬅儿不要过这个节。” 嗯? 又不过节了? 公主那日吵着要出去过七夕,江振一度怀疑公主就是假疯,他已准备好带公主出府,看看公主耍什么花招。 然则,自己说过的话,公主说忘就忘,江振又觉着公主是真疯。 公主行为反复无常,江振又犯了难。 江振往公主所处之处走去,公主又换了一根木柱躲藏,江振道:“七夕佳节,晟京很是热闹,出去玩,不单能买糖葫芦,还能买糖人,夫人可想好了。” “你给嬅儿买回来好不好,嬅儿不知道那是什么节日,害怕。” 江振没有立即答话,公主自己伸出一只手拉着江振的衣袖,笑得满脸傻气,“外面那个大水塘里的鱼儿想嬅儿了,你让嬅儿去看看它们好不好?不要总是锁着嬅儿,嬅儿不喜欢。” “鱼儿不会说话,夫人怎知它们便思念你?” “它们就是思念嬅儿。”公主噘着嘴道。 “好。”江振无奈地笑了笑,“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在屋檐下说了一会儿话,江振吩咐郭文龙去买些糖葫芦来,郭文龙走到门口,正欲呼唤门外守卫开锁,门外却先传来开锁声,紧接着江永匆忙走近芳芷阁。 江永分别朝公主与江振行过礼,旋即凑到江振耳边低语。 江振听着江永的话音,神色微动。 听完该听的,江振命江永退下,继而换上一副笑脸,“夫人,为夫有些正事要办,改日再来看你。” “糖葫芦呢?”公主看着江振,将右手食指含进嘴里。 “我的傻夫人,郭文龙出去买了,且耐心等等。” 含笑说完,江振命甘棠等侍女照看好公主,而后转身离开芳芷阁。 公主抱着缎子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看着江振离开的背影发呆。 当夜,直至子时末,江振也未曾回到芳芷阁,料想江振必定不会出现,李嬅便徐徐起身。 李嬅的动作极轻,然而她坐在床边穿鞋时,浅黛睁开了眼睛。 李嬅朝浅黛浅笑,轻声道:“我出去一趟,天明以前必定赶回。” 自住进芳芷阁起,李嬅从不爱与甘棠、浅黛明说去向,李嬅不说,浅黛也不便过问,浅黛绕过熟睡的甘棠,到木箱旁服侍公主穿夜行衣,李嬅道:“回去躺着,我自己来。” 浅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嬅,李嬅又道:“出门前,我必定会在你脚上绑一个你解不开的铃铛,你轻举妄动,铃铛一响,甘棠必醒,我不给解药,你看甘棠会否包庇你。” 李嬅语调轻柔,浅黛心头却一颤。 “何人闯我的宅子!” 深更半夜,有人触动院中机关,连动卧房内的铃铛叮当作响,冷云空披上外衫赶出去,看见一黑衣女子站在院中。 “先生何时做的机关,连我也险些中招?”李嬅站在满地长针的庭院中央,喘着气问。 “晟京鱼龙混杂,总要有所防备。” 看清来人,冷云空点头作礼,“能避开长针,殿下的身手果然好。” “扰了先生清梦,还望先生莫恼。” 冷云空引着李嬅进客堂,边走边问:“殿下此来是?” “提前几日来取解药。”李嬅道。 冷云空进内室片刻,再回到客堂时,手里已有了一瓶药丸,他对面坐下,将瓶子放在李嬅身旁的小桌上,平静地说道:“你既来此,有一桩事,也许你该知晓。” 李嬅不免好奇,“哦?” 冷云空道:“户部尚书的独女,沈红蕖,怀了驸马的孩子。” 李嬅微有迟疑,“江振的?” 冷云空看着李嬅点了点头,李嬅问:“你如何得知?” “沈红蕖晕厥,沈府管家请我前往沈府诊治,喜脉,便是由我亲自把出。” 冷云空顿了顿,继续道:“家丑不可外扬,沈尚书夫妇自然不会与我说孩子的父亲系何人,倒是那沈红蕖,父母禁她的足,她便托我带信到定华长公主府。” 忆起江永到芳芷阁的事,李嬅问:“你的信,可捎到了?” 冷云空道:“叫沈尚书夫妇察觉,那封信并未离开沈府。” 第66章 七夕夜的小情侣 七夕佳节,晟京城被一种名为“浪漫”的氛围所包围,各坊各市悬挂唯美彩绸,真可谓灯火辉煌境、繁花似锦处、富贵风流地。 晟京城中有条穿城而过的河流,那河面之上每隔一段便有大小石桥横亘,石桥中最精巧古雅者,当属东市的白石拱桥。 因鸟雀时常停在石栏之上,也不知是哪个有心人说这白石拱桥是晟京城中的鹊桥,由此,每年七夕,总有眷侣相会于此桥上。 又有机灵商贩看准时机,到这桥下卖些糖人荷包之类的小玩意,此桥便越发热闹了。 今年七夕,五皇子李元与相府千金张芷瑶游玩到鹊桥处,见桥下的柳树小道上有卖面人的小摊,李元牵着张芷瑶的手走过去,“这些面人可都是你捏的?” 商贩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粗木麻衣,长相很是讨喜,“这些面人当然是我捏的,这位公子可要为心上人买上一个?” “公子?”张芷瑶看一眼身旁的华服皇子,以扇掩面,盈盈一笑。 李元也低头与美丽姑娘相视一笑,他对那小贩道:“你可能当着本公子的面,现捏一个?” 小贩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我的手艺好着呢,捏人物、捏猫儿狗儿牛羊猪猴什么的,我无一不通。” “那,让你照着我二人捏,你可能捏得好看?”李元又问。 小贩笑道:“您二位生的好看,公子俊俏,小姐也长得神仙妃子似的,我照着捏,自然也捏的好看。” “好,那你便捏吧,若捏得好,无论价钱如何,本公子一律双倍付你。” 木车上捏好的小猴子与男女娃娃着实捏得活灵活现,且那小贩也对自己的手艺自卖自夸,李元倒是颇好奇这小贩能将自己捏成什么模样,便在旁耐心等候。 张芷瑶比李元还有兴趣,那面人从最初的一小团面粉到慢慢成形,她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与李元说了好几遍:“这人的手真巧。” 小贩手脚麻利,一眨眼的工夫,他已捏完两个面人,他将面人递过去,李元拿在手上,张芷瑶站在他身旁,连连称赞,“这小人的衣裳,与你这一身一模一样,连腰上的玉佩也是。” “你的这个也是,连你手上的团扇也有。”李元又道:“我知道有做瓷娃娃的地方,改日带你去,叫他们也照着咱们做,咱们一人一个。我收着你的,你收着我的,等到成婚那日,便合在一处。” “嬅儿要那个!嬅儿要那个!” 小贩说五文钱一个,李元双倍付了,他正牵着张芷瑶要往桥上走,桥上却传来一女子的吵闹之声。 那声音听来如此熟悉,李元与张芷瑶快步上桥,看见一对本不该出现的夫妇。 那对夫妇,一个叫做李嬅,是个疯子,一个叫做江振,不久前刚刚血洗城郊云崖村。 江振着装得体,穿长靴、圆领袍,戴黑纱幞头,不失驸马风范。 至于那李嬅,衣裙勉强符合长公主身份,但,她分明已嫁为人妇,却并不盘发,青丝仍如少女时期般半披半束,用一丝带系着。她的头上有插过簪钗步摇的痕迹,但如今头顶只剩一片凌乱。 鹊桥上有一老婆婆在卖糖画,方才李嬅叫唤,正是被那糖画吸引之故。 “末将参见五皇子殿下。” 李元与张芷瑶上桥后便站在原地看李嬅拿着糖画往嘴里塞的疯傻模样,江振看见李元,朝李元走来。 李元点点头,示意江振不必招摇,问道:“将军今夜不必巡街?” “将军与长公主殿下新婚燕尔,交代好手下,出来过一回七夕也无可厚非。” 说罢,张芷瑶的手从李元的手里挣出,她缓步朝倚着护栏站在鹊桥最高处的李嬅走去。 “瑶儿。”李元唤了张芷瑶一声,张芷瑶并未停下步子。 张芷瑶走到李嬅身边,并不急着说话,李嬅注意到她,咬着糖画呆呆地望着她,她湿了眼眶。 张芷瑶之父,即如今的张相,当年本是东宫属官,因这层关系,张芷瑶与李嬅是旧相识。 李嬅长张芷瑶几岁,许多年前,李嬅到张相家中,张芷瑶总是“嬅姐姐,嬅姐姐”地说着,张相拘谨,李嬅却并不介意,她觉着张家小妹妹生得可人,便爱送些小礼物给张芷瑶。 当年李嬅送的两条小襦裙早已不合身了,然而时至今日,张芷瑶仍然留着。 “殿下,您可还记得芷瑶?您过得好吗?”好半晌,张芷瑶才小心翼翼开口。 在她的记忆里,嬅姐姐像是古画里走出的美人,她很温柔,很善良,很厉害,她曾是她最崇敬的人,可如今再相见,嬅姐姐成了这般模样,她心里很难过。 她想为嬅姐姐做些什么,她好希望嬅姐姐能好起来,可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帮到嬅姐姐。 “嬅儿喜欢吃糖。” 李嬅自然也认出张芷瑶,但她不得不收回那差点就要露馅的神色,变回那个神志不清的公主。 她原本并不愿与江振一同度过七夕,但昨夜冷云空告诉她沈红蕖怀了江振的孩子。所以,她不得不改变主意。 她也说不清特意跑出来让京中百姓看见她的疯癫模样是怎样一种心境,但,她必须出来。 她要大闹特闹,让更多的人想起晟京城中还有一位神志不清的定华长公主。就在不久前,她还在路上遇到的几个官员面前好好演了一场。 沈红蕖与她本无多大过节,她最恨的是江振,且同为女子,她不希望沈红蕖重蹈巧屏之覆辙,更不希望沈红蕖落得个比巧屏更惨的下场。 她出来闹一场,有给沈家施压、叫沈家知难而退的考量。 沈红蕖有孕在身,沈父多半要女儿打掉孩子,但沈红蕖未必乐意,沈红蕖不乐意,便有商谈婚事的可能。 而只要有老臣还记得她这疯子的存在,沈家自然会明白将女儿嫁进定华长公主府是多么艰难,江振纳妾不会顺利。 江振的死活,她是不介意的,但她的良心告诉她,能救下一个是一个。 谈情说爱是小事,以江振的人品,沈红蕖真嫁给他,将来会如何,很难说。 腹中孩儿要不要生下来,最该拿主意之人是沈红蕖,但,同为女子,她以为,哪怕沈红蕖将那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也不该嫁给江振。 要保住名声也容易,要么悄悄打掉,要么悄悄生下来。同样,要毁掉名声也容易,定要嫁给江振,江振可是驸马爷,驸马爷纳妾之事会由宫里那老匹夫裁夺。老匹夫乃伪善之人,不会不考虑舆论。 此事结局如何,全在沈家一念之间。 另外,倘若沈红蕖果然固执地嫁给江振,她也就顾不得如此多。 人都有私心,她也不是圣人,若是沈红蕖不接受她的善意,她便要先救自己了。下一步,她也该考虑借沈红蕖之事,让江振身败名裂。 公主只顾吃糖,江芷瑶又询问一回,“殿下,小女是张芷瑶,您可还记得小女?” 第67章 冒失的姑娘 “我叫李嬅,我呀,今年八岁了。”李嬅听张芷瑶说名字,便也乐呵呵介绍自己。 “小妹,你老大不小,怎会是八岁。”李元朝李嬅与张芷瑶走来,笑道。 “小妹?”李嬅咬了一口手中的糖,摇头道:“八岁不小了,嬅儿不是小妹。” 李元道:“你虽是先帝长女,可在我们李家同辈兄弟姊妹中,除那早夭的婴儿,你年岁最小,为兄自然该喊你一声小妹。” 李元提起婴儿,李嬅心里咯噔一下。 放出的说法,当然是他的幼弟陶陶早夭,可母后告诉过她,陶陶被送出宫,还好好活着。 这些年,她从来也没听到过关于陶陶的半点消息,陶陶到底身在何处? 她们姐弟二人,还有相见之可能吗? 剩下的半截糖画碎在地上,公主急着要蹲下身捡起,张芷瑶赶忙到老婆婆处重新买了一个,送到公主面前,“殿下,吃这个。” 公主接过糖画,傻呵呵笑着,“谢谢你。” 张芷瑶扶李嬅起身,又问李嬅好几遍过得可好的话,看着张芷瑶的背影,李元不大明白。 在一旁沉默地等待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瑶儿,你认得定华?” “皇子殿下忘了,我父亲曾是东宫属官,我与公主殿下,数年前便见过。” 张芷瑶一面用手帕给公主擦嘴角的糖浆,一面解释,李元恍然大悟,“怪不得。” “瑶儿,她们夫妻相会,我们不便在此。” 又等上片刻,李元欲将张芷瑶支开,张芷瑶问他:“不便在此,去何处?” “放祈福水灯。”李元看见沿河水悠悠漂流而下的水灯,便道。 “殿下,您想放水灯吗?” 张芷瑶还舍不得离开公主,李元属实没想到。 “水灯啊,不玩。”李嬅焉能看不出李元嫌她烦,她不想自讨无趣。 “您与小女一块儿放水灯吧,很热闹。” 李嬅有意避让,张芷瑶却十分热情,没奈何,李嬅咬着糖画,点了点头。 公主答应放水灯,张芷瑶笑颜灿烂,她颇有耐心地陪伴着公主,带着公主走下鹊桥,朝放水灯处走去。 张芷瑶兴致如此,李元也只好跟着下桥,作为李嬅的驸马,江振亦没有不跟上的道理。 走到放河灯处,张芷瑶的举动使李嬅大受感动。 从卖河灯的小贩处买了一盏莲花河灯放出去后,张芷瑶所祈愿的,并非是她自己的姻缘与未来,她是为李嬅真诚祈福,希望李嬅早日恢复神智,长乐无忧。 观张芷瑶的言谈举止,可知她性情纯良,是以,李嬅面上虽仍是疯傻模样,心里却有些发酸。 李元是那老匹夫之子,且又并非不学无术,有入主东宫之可能,她注定是要对付李元的。可偏巧,李元与张芷瑶成了一对。 “沈小姐,你怎么来了?” 张芷瑶正要帮着李嬅再放一盏河灯,李嬅忽听见一直随侍身后的甘棠开口说话。 听见甘棠话音的不止李嬅,张芷瑶、江振、李元,乃至河边放灯的一众游人,都不约而同转回身,将目光投向沈红蕖。 “驸马爷,可否单独叙话?” 沈红蕖说出这样的话,已有游人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放灯的年轻姑娘对心上人说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啊?驸马是公主的夫婿,她怎敢与驸马单独叙话?” 她的心上人摇摇头,“我哪知道,从未见过。” “你们不认得她,这是户部尚书家的独女,姓沈,名红蕖。”一旁另一名年轻男子道。 “你如何识得她?”卖河灯的小贩也来凑趣。 “我是木匠,随师傅到她家府上领过活,见过她。” 沈红蕖的出现令江振猝不及防,江振愣怔有顷,方道:“小姐有何话要与我说?” “你随我来,我说给你听。” 沈红蕖的犹犹豫豫与扭扭捏捏令不知情的众人愈加好奇,那卖花灯的小贩悄悄问那木匠:“你既认得她,可知她要说什么给驸马听。” “我又不是万事通,” 平民的窃窃私语传入五皇子李元耳中,他刻意清了清嗓子,瞪了那木匠一眼,木匠赶忙住嘴。 “沈小姐,我与你并不熟识,若要说话,在此处说就是了。” 许多双眼睛盯着,江振也是要面子之人,他朝沈红蕖使眼色,示意沈红蕖先离开。 然而,江振越是如此,沈红蕖越是害怕被抛弃,她站在原地,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习过武,遇到江振以前,她极少穿女子该穿的衣裙,她一向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一个人。而得知自己未婚先孕,她却变得脆弱了。 父母不许她出门,她托冷郎中带的信件又被父母发现,她急于将那件事告知江振,她今夜是溜出来的。 在没有腹中孩儿以前,她理所当然地相信江大哥是真心爱慕她,可真的诊出喜脉来,她的自信心远不如从前,她半点安全感也没有了。 她以前从没觉得那个疯子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看见那疯子,她心里最多的感受是觉得可笑,可这一刻,看着河边那个抱着花灯、学着鱼儿嘟嘴的疯子,她好无力。 原来,那疯子才是江振的妻子,原来,哪怕只是名义上,那疯子也是他的妻子。 而她沈红蕖没有任何名分,要是江振不要她,她未婚先孕,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自古以来,这世间便不乏喜好看热闹之人,沈红蕖惶惑不安地看着江振一言不发,李嬅不时听见有人悄声指指点点。 李嬅心道:傻姑娘,你如此冒失,若此处无人认得你也就罢了,如今可好,有个认得你的木匠在场。 气氛不尴不尬,李嬅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认得你,你要与我们一起放灯吗?” 李嬅并无恶意的话语,在沈红蕖听来是挑衅,她愤恨地看着李嬅,李嬅叹口气,转回身,面朝河面。 “我们把这盏也放下去好不好。” 李嬅拉拉张芷瑶的衣袖,张芷瑶也陪着转回身回应,“好,芷瑶帮公主殿下放水灯。” “哎呀!沈小姐晕倒了。” 张芷瑶将莲花灯放在河面上后,李嬅正拿了杆子乐呵呵将莲花灯推远,她再次听见甘棠的惊呼声。 原来,方才沈红蕖又说了一遍要与江振单独叙话,江振推辞,沈红蕖便晕将过去,江振及时扶住,沈红蕖才未曾摔倒在地。 “这位姑娘是情绪过激,才会晕厥。孕中之人断不可如此啊。” 即便是个陌生人倒在江振怀中,值此境地,江振也无法不管,江振要管,他的夫人李嬅自然也要留下,李嬅留下,张芷瑶也要陪着,张芷瑶陪着李嬅,李元自然不便先走,于是,当江振请来的郎中看诊,沈红蕖的秘密便不再是秘密。 第68章 作茧自缚 “孕中之人?” 张芷瑶与沈红渠并不相熟,不过同是晟京城的名门贵女,她二人倒也在宴席上见过几回。 听见郎中说出那般话语,张芷瑶花容失色,惊诧不已。 “殿下,我依稀记得,这位沈小姐并未婚配。”张芷瑶走到李元身旁,轻声道。 江振并未忘记自己曾与沈红蕖一夜欢情,他对李元道:“皇子殿下,定是误诊,且让郎中重新把脉。” 张芷瑶的一只手扶在李元的左手手臂上,李元用右手拍了拍张芷瑶的手,以作安慰。 李元先瞥了一眼平静躺在医馆小榻上的沈红蕖,又看向江振,回想着方才沈红渠在河边看江振的神情,他若有所思。 瑶儿与李嬅旧日有些交情,瑶儿柔善,今夜邀李嬅同放水灯并不奇怪,谁想,瑶儿的无心插柳之举,竟叫他看了一场好戏。 “你是哪里来的庸医,把个脉都不会,还敢开医馆?” 郎中再次把脉,他诊出的结论与上一回一般无二,江振着急忙慌抱起沈红渠的身影,令李元无法忽视。 老郎中听不得被人如此辱骂,他拦住江振,不服气地说道:“老夫在此处开这医馆,少说也有三十来年了,你去问问,若是庸医,早有人把老夫告死!” “要不是你这里离得最近,也遇不上你这庸医,晦气!” 老郎中拦住江振,江振恶狠狠地瞪了老郎中一眼,跟随江振的郭文龙走过来,强硬地拉开老郎中。 老郎中满不服气,挣扎个不停,硬是要上前与江振理论,直说:“放开老夫!” 郭文龙从身后制住老郎中,说道:“不许叫,此后再不上你这儿。” 从一行人到了这家处于偏僻之地的医馆开始,李嬅就在医馆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仰头遥望并不圆满的月亮。 黑云散开,月光总会普照大地,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会慢慢显形。 在这些人里,除沈红渠之外,也只有李嬅知晓沈红渠怀了江振的孩子,她根本不用进去,也明白医馆中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江振怒气冲冲地抱着沈红渠从里间出来,李嬅倚着门口柱子坐着,晚风拂过,扬起她凌乱的发髻,看着江振忙乱的背影,她不禁讥讽一笑。 “附近哪里还有医馆?”门口遇上一个过路的男子,江振喊住他,那语气不像是问路,倒像是审问。 “军爷,那不就是医馆?”路过的男子又是害怕,又是迷糊,他指着江振身后的医馆,说道。 “这家不算。”江振不耐烦道。 “不算?俺娘有头风,俺常给俺娘上这儿买药嘞,俺娘说这吴郎中医术好着嘞。” “喂!你们可知除我身后这家外,哪里还有医馆?” 江振嫌那男子啰里吧嗦,又叫住路过的一对母子。 男娃娃不过七八岁,他看见江振,躲在他母亲身后说道:“娘,我认得他,上回他在馄饨摊还骂给我做馄饨的人,他是个将军。” 孩子的母亲听了,有些紧张,她也不敢胡乱说话,便道:“离得近些的,那边有个鹊桥,下了鹊桥往东走,应当有的。” 听完,江振抱着沈红蕖快步离开。 他努力平静心绪,才发现自己并非半点不认路。 江振越走越远,孩子的母亲看见墙根处坐着一个疯子,那疯子朝她傻笑,她害怕疯子打她的孩子,她赶紧带着孩子离开。最先被江振问话的男子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也转身离开。 “殿下,小的扶您起来。” 江振将李嬅托付给郭文龙,郭文龙搀扶李嬅站起身,甘棠也来相助,不多时李元与张芷瑶也走出来。 江振吩咐郭文龙先带李嬅回定华长公主府,郭文龙也打算如此做,张芷瑶却为李嬅不平,“今日是七夕,堂堂驸马不陪着公主殿下,倒抱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怕人笑话。” “嬅儿好困,嬅儿要回芳芷阁。” 李嬅无心再跟上去,刻意揉了揉眼睛,张芷瑶却心直口快地对李元说道:“殿下,沈小姐今夜来寻驸马,实在惹人生疑,咱们陪着公主跟上去瞧瞧,新婚未足一月,若驸马做出那对不起公主的事,人神共愤。” “好。” 观察着江振与沈红渠此前的种种神态与举止,李元心里已猜出个七八分,他原本不愿再凑热闹,见张芷瑶为李嬅的事如此上心,他不便拒绝,只好陪同前往。 江振抱着沈红蕖一路向前,凭借平日巡街的记忆往医馆方向走,还未走到医馆,沈红渠已然转醒,她依偎在江振的臂弯里、胸膛里,红着眼告诉江振:“江大哥,我怀了咱们的孩子。” 江振额头渗着汗滴,一半因为乏累,一半因为忐忑,他以安慰的语气说道:“你这是才晕倒,生了幻觉,莫怕,我带你去医馆。” “江大哥,不是幻觉,否则我不会急着来见你。”沈红渠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跟在他们身后的五皇子等人,她生怕被那些人听见,她将声音压得极低,难为情地倾诉。 江振道:“你莫听方才那郎中瞎说,他就是个庸医。” “这妇人是气血不足,你这做夫君的也该体贴些。” 又进了一家医馆,江振让郎中好生为沈红蕖查查晕厥的因由,结果郎中的话语令江振心头的弦再次绷紧。 “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你这郎中怎可胡乱称呼。” 李元、张芷瑶、李嬅被郎中安置在桌旁坐下等候,张芷瑶听见郎中说的话后,故意说给沈红蕖听。 接连两个郎中都说沈红蕖怀有身孕,沈红渠未婚先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张芷瑶心疼身旁玩弄自个儿头发、神志不清的公主,她越发地为公主不值。 “未出阁?” 郎中不明就里,她疑惑地“嘶”了一声,又伸手为沈红蕖细细把脉。 再把几回脉也是一样的,郎中先生甚至怀疑自己医术退化。 只是,没多久,看着病患那羞愧得不知如何自处的神情,他心道:可怜呐,又是一个还未成婚便有了身子的姑娘,也不知那男人是谁,但愿这姑娘不是遇人不淑。 “郎中,怎么说?”郎中沉默良久,江振心里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沈小姐,你怎么走了!” 甘棠喊了一声,只因沈红渠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面地跑出医馆。 第69章 上门要人 “公主殿下,驸马,今日玩得可高兴?” 沈红渠跑开,江振并未追上去,她与李元话别几句,便带着李嬅回到定华长公主府。 只是,江振才扶着李嬅下马车,总管古俊生不合时宜的笑脸与不合时宜的问候,叫江振难堪。 古俊生并未随往,对沈红渠怀了江振的孩子之事并不知情,江振阴冷的脸自然令古俊生不解,见驸马神色不对,他心生疑窦,赶紧闭了嘴,跟着走进去。 自沈红渠离开后,江振便再未与李嬅说一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李嬅却不同。 李嬅是哼着歌回来的,坐在马车内她还算安分,进府后走在路上,她蹦一阵跳一阵,像是并无半分忧愁。 李嬅这“疯子”越是欢乐,江振心里越不是滋味。 “糖人,好吃。” 江振送李嬅回到芳芷阁,李嬅将绣鞋脱下丢在地上,她走到床上坐着,舞动着双足,笑呵呵看着江振。 “夫人喜欢便好。”江振心里一直想着沈红渠的事,李嬅与他说话,他回过神来,挤出一个笑容。 这疯子,是真不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吗?还笑得出来。 看来,疯,也有疯的好处。 “驸马。”古管家原本在芳芷阁门口守着,然而江振与公主前脚走进卧房,他后脚就急匆匆跟着跑进去。 “何事?” 江振转回身瞪着古管家,古管家越发难以启齿。 “出去说。” “唯。” “姓江的,你给老夫交出人来!” 江振正吩咐古俊生离开芳芷阁说话,芳芷阁门口已传来户部尚书沈浩的怒骂声。 这回,即便江振有心隐瞒,李嬅也已知道古俊生为何事而来。 “交出好吃的。” 江振慌张地转回身,等来这样一句话,他略舒了一口气。 “今日吃的够多了,夫人早些歇息,明日起来再吃。” 江振留下这样一句话,随后快步走出卧房,直面沈浩的怒意。 走到芳芷阁门口,江振抱拳行礼,沈浩揪起他胸前衣襟,面红耳赤,“你把老夫的女儿藏哪儿了?说!” “大人,做什么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您先放手,定是有什么误会。” 古管家上前劝说,沈浩推开古管家,古管家再要上前,江振招招手,命古管家不用理会。 江振的脖子被衣襟勒得不适,他道:“红蕖并不在晚辈这里。” “她不在你这里,还能去哪儿?她急着,急着” 骂到一半,沈浩欲言又止,江振接话道:“急着将她有孕之事说给我听?” 江振既知自己要做父亲之事,沈浩笃定他的女儿必定就在定华长公主府,他揪住江振衣领的手越发用力,“红蕖果然来找过你,你给老夫把人交出来!” “那沈大人是要人来了,他自己看不住女儿,来咱们这吼什么。” 沈浩怒气冲天,他的质问之声再次传进卧房,好奇心驱使甘棠站在窗边听。 甘棠与浅黛期待着公主能说些什么,她们一齐看向公主,然而公主笑着摇摇头,不发一语。 “尚书大人,红蕖真不在,你就是将公主府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她来。” “哼!”江振一直否定,沈浩看江振不像说假,愤懑地松了手。 “大人,红蕖不见踪影,你可该冷静,想想她平日喜欢去什么地方。” 江振一说,沈浩想起女儿平日最爱去她表姐家。女儿要是在她表姐她,至少是安全的。 沈浩回头吩咐小厮去寻小姐,随后凝视江振,告诉江振他想好好谈谈,江振恭恭敬敬引着他到正厅。 两人坐在正厅内,下人端上茶水后退下,沈浩平心静气问道:“红蕖怀了你的孩子,你预备如何?” “这”江振迟疑了。 今日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没时间好好考虑解决对策。 李嬅昨日分明是不愿出去过七夕的,还说什么“夕”就是“西”,听着就不吉利。 谁知不过隔了一夜,今日傍晚他回到府里后拿着点心去芳芷阁,李嬅就吵着要出去过七夕。 他愿意带李嬅出去,是怀疑李嬅要耍什么滑头,然而看李嬅出门后的种种举动,并无一个值得他怀疑。 李嬅今夜也并未给他添麻烦,沈红渠却是要命了。 她那样一闹,二皇子李元那样精明的人,如何会猜不到背后隐情。 还有那位张家小姐张芷瑶,她那样护着李嬅,她回去定要将今夜看到的如实说给她父亲张相听。 他江振接近沈红渠时,他并不知晓他有朝一日会做驸马,那时的他只是想借着沈红渠,攀上户部尚书沈浩这棵大树。 现下,他当日的付出勉强算是有了结果,不过,他又先娶了李嬅,接下来,他该如何做,方能两全其美? “江振!你哑巴了?身为男子,你难不成半点担当都没有?” 江振沉默良晌,沈浩等得很不耐烦。 他痛恨江振,更恨如今江振是最能救他女儿的人。 “您看,您是否看得上我这个女婿?” 那话才问出口,江振就想到沈浩要啐他,沈浩果然收起短暂的平静,没好气道:“你这当朝驸马,老夫不敢高攀。” “我是极想做父亲的,想必您也极盼望那外孙出生,您看,我将红渠接进这府里养胎,一家人其乐融融,岂不美哉。”江振道。 闻言,沈浩欣慰江振不打算抛弃他女儿,但他又很快觉着江振的话哪里不对,“接进这府里,名分呢?” 江振尴尬一笑,“您看,我是驸马,我的婚事,由陛下管束。” 沈浩拧眉看着江振,江振道:“您放心,芳芷阁的公主是疯的,她会被锁在里头,红渠来到我身边,与这府里的主母是一样的,她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无人敢对她不敬。” 任凭江振说得天花乱坠,沈浩还是怒得拍桌而起,“还主母?你打得好算盘,想让老夫的女儿无名无分跟着你,除非老夫死了!” 第70章 舒窈表姐的建议 从医馆哭着跑出来后,沈红渠并未归家,而是去往钱府。 她与表姐自小一起长大,表姐是她极信任之人。 自小到大,她有什么心事都会说给表姐听,她与江振的事,表姐从始至终都知晓,她相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除了表姐,世上再无第二个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人。 沈红蕖自来到钱舒窈房中,便哭个不停,哽咽着,断断续续将她有孕之事与今夜在河边之事说给钱舒窈听,钱舒窈吩咐丫鬟们守在门外,她静静听着妹妹的倾诉,时不时安慰几句:“蕖儿,你莫哭了,你这样,姐姐心里看着难受。” 钱舒窈用白净的绣帕为沈红蕖擦眼泪,沈红蕖接过绣帕,仍是抽抽搭搭地落泪,“表姐,我该怎么办?” 钱舒窈渭然一叹,说道:“你糊涂啊,你就是急着将那事说给将军听,也该谨慎些。” “表姐,我先去他府上了,他并不在府里,管家说他主子带着那疯子到鹊桥上玩,我一时情急,这才。” 事后,沈红蕖自然明白她今夜的举动失仪至极、莽撞至极,越说下去,她越发窘迫。 钱舒窈轻抚沈红蕖的后背,劝慰道:“好了,你怀有身孕,凡事想开些才是。” “我想不开!” 沈红渠看着钱舒窈,面露苦楚,“我还未出阁,就有了江大哥的孩子,他若不要我,我还不如即刻就去死。” “呸呸呸。”钱舒窈睨了沈红蕖一眼,“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且问你,你腹中的孩儿,你要还是不要?” 沈红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抿着嘴想了想,说道:“这是我与江大哥的孩子,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我自然想留下。” “蕖儿,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你的眼睛?” 沈红蕖懵懵懂懂抬头对上钱舒窈的视线,钱舒窈操着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你若想留下这孩子,你就必定要嫁给江振。” “你以为我不想” 钱舒窈打断沈红渠的丧气话语:“没有想与不想,你若不能嫁进公主府,你这孩子就是野种,你父亲绝不会允准你留下这孩子。” “蕖儿!蕖儿!你不愿归家,你爹我亲自来接你!” 闺房内两个姑娘正说着私房话,沈红渠的父亲沈浩已然来到钱府。 他先前便已经吩咐小厮来钱府请小姐回去,只是沈红渠不愿顺从,钱府小姐钱舒窈又助着沈红渠,小厮实在是没了法子,他不得已去请老爷来。 “姑丈,您老怎么亲自来了?”听见门外有动静,钱舒窈走出闺房,笑脸相迎。 沈浩向卧房内张望,并未看见女儿的影子,他问:“你爹娘呢?” 钱舒窈道:“姑丈也明白,我爹娘是经商之人,常出门的。” “舒窈,让你表妹与老夫回去。”沈浩不便再往前,站在影壁旁说道。 钱舒窈含笑欠身一礼,“姑丈,让他们先服侍您在正厅喝茶,侄女再劝劝表妹。” “表姐,你不必劝我,我不回去。”钱舒窈话音落点,闺房中传出沈红渠的声音。 “你不与爹回去,你反了天不成?” 沈浩朝闺房中吼了一句,并未等来沈红渠的反应,他爬满皱纹的面庞显得很是无奈,他对钱舒窈道:“也罢,舒窈,你好好劝她,说老夫等着领她回家。” 见钱舒窈颔首答应,沈浩慢慢转身,由钱府管家引着往正厅而去。 返回闺房后,钱舒窈掀起珠帘,说道:“姑丈亲自来接你,你再不回去,可说不过去了。” 沈红渠道:“我一回去,他就要我打胎。” 钱舒窈走到沈红渠身旁坐下,为沈红渠倒了一杯茶,又为她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名正言顺嫁进公主府,你的孩子留不住。” 沈红渠看钱舒窈泰然自若,她猜想她表姐心里必定有了主意,她握住她表姐的手,“表姐,你帮我。” 钱舒窈作出一副为难神色,“我是想帮你,也的确有一主意,只是这主意是剑走偏锋。” 沈红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如何自救,她实在没了法子,她将所有希望寄托于钱舒窈,“只要有用,我愿意一试。” “那我说了,我说过这是剑走偏锋,听不听由你。” 沈红渠连连点头,钱舒窈接着说下去:“驸马的婚事由皇帝做主,驸马也不可能为了你休了公主,你想嫁进公主府,便要激起晟京百姓的同情。你与一个叫江振的男子两情相悦,陛下执意指婚,你没了活路。” 钱舒窈反而握住沈红渠的手,“你要将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与江振两情相悦,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将事情闹大?你的意思,是要我再出去出丑?”沈红渠瞪大双目看着钱舒窈,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这么做,你告诉我,你还想如何走到驸马身边?”钱舒窈反问。 …… 一番谈话后,沈红渠终于跟着她父亲返回沈府。 夜半三更,虫鸣阵阵,钱舒窈穿着里衣坐在镜前梳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阴鸷笑颜。 镜中的她,已脱下精美面罩,半张脸丑陋得不堪入目。 她原本也生得不差,她的头发真好看啊,乌黑亮丽,她原本也该有美好的一生啊。 都是沈红渠将蜡烛推倒,烧了她的头发,火蔓延到她脸上,偏生请来的郎中又用药不当! 头发剪了还能再长出来,她的半张脸却留下长疤,算是彻底毁了。 沈红渠推倒蜡烛害她时,不过是个五岁稚童,她也曾想过不该去计较,可她又做不到不去计较。 如果不是沈红渠,她本该有大好前程,可因为相貌骇人,她迟迟不能出嫁,一拖便拖到她三十出头。就连父母也越发厌恶她,外出时只带上弟妹,将她独自抛在家中。 她恨沈红渠,她没有好姻缘,沈红渠又凭什么拥有! 她早就听说过江振与风尘女子梓月的风流旧事,所以沈红渠说起有个姓江的行伍之人很会照顾人时,她并未阻拦,她甚至帮着沈红渠私会江振,任由沈红渠越陷越深,爱到无法自拔。 接下来,可是越发精彩了。 她倒要看看,沈红渠为了留住腹中孩儿,会做出怎样的丑事。 她,坐等好戏。 第71章 大闹御前 因记挂着江永那日来寻江振之事,李嬅总是不安。 在旁人能看到她的地方,她一如既往地扮演疯子的角色,至于旁人看不到的内心深处,她盘算着该如何改变如此被动局面。 江振身边,终归是要有她自己的人才好,且不说她对江振的一举一动掌握得一清二楚,但至少,江振的大部分动向,她应当知晓。 她已有过惨痛教训,她不得不记着一句话:只可做执棋人,而非他人手下的棋子。 能够安插在江振身边的合适人选,到底是谁呢? 该将江振身边的某个下属收归己用,亦或是让罗笙的人出马? 午后,李嬅在花坛边由甘棠、如儿等人陪着种葵花籽,不想种了,她就往卧房走去。 她知道浅黛在屋里,她命身后众人噤声,声称自己要吓浅黛一跳。 她蹑手蹑脚走进去,浅黛未曾注意到她的到来,还在她的木箱子里翻找着。 “浅黛,你找什么?给本公主找吃的吗?” 公主忽地说话,果然将浅黛吓得不轻,公主哈哈大笑。 “殿下,婢子给您收拾呢,先前为给您找东西,不慎将这木箱翻乱了。”浅黛面色如土,她急忙站起身,解释道。 “哦,这样啊,那你快收吧。” 李嬅点点头,旋即走回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又乐呵呵地看看甘棠,看看如儿与芬儿,“嬅儿睡醒了,我们再种葵花籽好不好。” 甘棠她们满口答应,赔笑道:“好,殿下喜欢,婢子们就陪着殿下种。” 一室之内,不过几步之遥,床边,几个姑娘陪着公主言笑晏晏,木箱边,浅黛手心冷汗涔涔,无所适从。 李嬅的余光瞥见浅黛,她表面上仍与甘棠她们说着要在整个芳芷阁的院子里种满向日葵,思绪深处却又是好笑,又是无可奈何。 李嬅当然知道浅黛在找什么东西,但,至少此刻,她宁愿装傻充愣。 晨起后,她就给过浅黛与甘棠一人一颗解药,浅黛会好奇她究竟将解药藏在何处,并不奇怪。 她也可以理解,换作是她,若被人下药,她自然也想摆脱受制于人之局面。 理解归理解,说她半点不心寒,那是假的。 从甘棠的言行举止、尤其是眸光可知,她心里敞亮,即便公主给她下毒,她也愿意相信公主不会真的想害她,她还是当年的她 而浅黛,确实是不同的。 其实,李嬅以为,维系她们主仆关系的从来不该是那些药粉。 浅黛自是在为新主子监视她,但浅黛对新主子,必定是有所保留的,浅黛传递给新主子的消息,必然大多不实,否则,她李嬅的处境早不会是如此。 李嬅无数次幻想过,也许天明醒来,浅黛会坦白一切,会告诉她,背弃一起长大的主仆情谊,是有苦衷的。 “殿下,如儿说两位管家来了,在院里候着呢,问殿下起了没有。” 过了平日公主午休的时辰,公主正躺在床上看书,甘棠走过来回话。 “两位?” 卧房内只有李嬅与甘棠、浅黛,闻言,李嬅刻意看向浅黛,似笑非笑,“你说,她们来做什么?” 浅黛回避公主的目光,低头为公主打着扇子,“管家们的事,婢子不知。” “既然不知,便陪本公主去见见。” 公主慢慢挪动纤柔腰身,浅黛答了一个“唯”字,头也不抬地为公主穿上软底绣鞋。 系好床前幔帐,甘棠也上前为公主穿衣,公主将手套入袖中,她的余光扫过浅黛,见浅黛那自个人为难自个儿的模样,公主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 穿好石榴裙,简单束了青丝,浅黛打开卧房门,李嬅伸着懒腰走出去。 “哟,公主殿下今儿美得很,这身裙子倒是不曾见过。” 李嬅的五官生得精巧,即便不施粉黛,即便头上除了那玉兰木簪外再无别的首饰,她穿着那身石榴裙出来,古俊生仍是眼前一亮。 “公主衣裙众多,您老都要见过不成。”甘棠一面为公主整理披帛,一面说道。 马翠翠的目光集中于公主的绣鞋,“公主平日不穿鞋的,今儿怎么” “大日头底下,你摸摸那地板有多烫,你也不怕烫伤了殿下。”马翠翠话未说完,甘棠打断道。 闻言,马翠翠躬身赔笑道:“是,是我的不是,给公主赔罪。” 李嬅舞着双手,咿咿呀呀哼着瞎编的小调下了石阶,走到古俊生面前,她将一根手指头含进嘴里,歪着脑袋问,“你们,来陪嬅儿玩吗?” 古俊生笑道:“殿下,驸马爷嘱咐了,让我和这老婆子带人来好好收拾芳芷阁,要焕然一新,半点灰都有不得。” “灰?芳芷阁没有灰,你们回去吧。” 李嬅摇摇头,说道。 “殿下,您可还记得清宁公主?”古俊生又道。 清宁公主? 好端端说起清宁姑姑做什么? 李嬅心里的迷惑不解,半点没表露出来,她笑嘻嘻道:“嬅儿就是公主。” 古俊生含笑道:“殿下,我说的是清宁大长公主,您的姑姑,她明日要来看您来了。” 古俊生说完,马翠翠也道:“是啊,殿下,就是您的姑姑要来了,驸马爷才命我们好好收拾收拾芳芷阁,莫叫客人见怪。” 莫叫客人见怪? 本公主看,是怕叫人看出端倪吧。 李嬅围着两个管家蹦跶起来,“大长公主来了,嬅儿有吃的没有?” 马翠翠被公主绕得头晕,她忍着眩晕说道:“有的,有的,您的姑姑疼爱您,怎会不给您带好吃的来。” 公主总算不再围着两个管家绕圈,她高兴地在原地拍手:“好!好!嬅儿要吃好吃的,嬅儿要吃好吃的!” …… 皇后与丽妃到定华公主府来时,江振可不曾派人来芳芷阁大扫除,而为了迎接清宁姑姑,却这样大费周章,李嬅总觉着事有蹊跷。 果不其然,傍晚甘棠以讨教栽种向日葵之道的名义去园子里寻马翠翠,回来时又与老张擦肩而过,老张悄悄递给甘棠一卷纸条。 夜阑人静,将如儿芬儿诓骗出去后,李嬅借烛光烘烤,纸条之上的小字赫然显形:江振多番搜查公主府,今晨清宁大闹御前。 第72章 引他沉沦 清宁大闹御前? 据罗笙先前所说,清宁姑姑手上原有一本名册,江振屡次堂而皇之闯入公主府,就为那事。 清宁姑姑能状告御前,想必,江振至今仍未寻到那本名册。 无论那本名册如今在何处,至少,清宁姑姑应当将其放在极隐秘之地。 清宁姑姑是料定江振拿不到她的把柄,否则,她绝不会进宫,状告江振私闯公主府。 也不知江振是否将怀疑清宁姑姑谋反之事说给那老匹夫听,幸而,看情形,清宁姑姑心里有成算,即便老匹夫想治她,一时半刻拿不出铁证,不会轻易绝恩断义。 清宁姑姑于御前鸣冤,老匹夫要扮仁君,无论心中如何作想,他都不得不给清宁姑姑些交代,到头来,江振必然也会服软。 而后,不管清宁姑姑为何要到定华长公主府见神志不清的侄女,江振都必须谨慎,他会做足表面工夫,好叫清宁姑姑再不能挑出什么短处。 如此一想,倒也能理通,然,还有一事不明。 那日江振来芳芷阁,江永究竟与江振说了何事?竟令江振急着离去。 江永说的事,是否与清宁姑姑有关,还是说,又有别的什么事,是她所不知的? “殿下,殿下,驸马爷来了。” 定华坐在桌旁看着那字条,出神地想着,忽地,奉命在门口望风的浅黛回头说道。 “早些不来,这会儿还来什么。” 甘棠再是满口抱怨,也不得不做事,她赶忙去准备香炉,李嬅快速道:“此时焚纸,烟大。” 听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男子脚步声,李嬅原想将字条藏进桌布下,又害怕出什么意外,索性将字条塞进嘴里。 她逼着自己咀嚼,又猛地灌水。 浅黛看着她,紧锁双眉,甘棠看着她,满眼心疼,她摇摇头,一手指着盘中白色糕点,示意浅黛与甘棠配合她。 纸条固然难以下咽且又令她犯恶心,但看过的消息要立即销毁,这是她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因为藏哪里都不会万无一失。 哪怕再细微的小事,她也不敢赌,她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你们是如何照顾公主的?害她呛成这样!” 在院中听见卧房内的咳嗽声,江振加快脚步,他走进卧房,绕过山水折屏,看见公主一边喝水一边咳个不停,他先数落浅黛与甘棠。 “驸马,公主方才吃这灵沙臛,婢子们劝她细嚼慢咽,她也不听,就噎了。”甘棠正为公主拍背,她抬头看向江振的方向,解释道。 “让开” 江振让甘棠走开些,他自己站在甘棠将才站的位置为公主拍背,他凶狠地瞪着为公主倒水的浅黛,“公主圣体有损,你们只管什么都往她身上推,你们并无半分错,是也不是?” “是婢子们照顾不周,再不会有下回。” 浅黛答完话,甘棠背着江振,翻了个白眼。 呸!姓江的你装什么装,先前你对我家殿下动手,也不见你有半分悔恨。 “夫人,好些没?” 为公主拍了一会儿背,听公主咳得不似先前那般急了,江振温声问。 “嬅儿好些了,你送给嬅儿的点心,真好吃。” 李嬅转回身,拉着江振的衣袖,扬脸朝江振笑。 才说完,李嬅又咳了两声,她一面笑一面咳的模样逗得江振心软,他又伸手为李嬅拍了拍背,笑道:“你呀,再喜欢,也要吃慢些。” 咳意渐无,李嬅牵着江振的手,要江振坐在她身边,江振顺着她坐下,江振用手帕为她擦去她提前抹在嘴边的面粉后,又为她擦手,她指指盘中的白色点心,“这个,像朵小花一样的,叫什么?” 本是满满一盘的点心,此时已不剩下几个,想来眼前这吃货吃的不少,江振心里莫名暖洋洋地,他笑道:“这个啊,叫灵沙臛,外层由糯米制成,内里,是豆沙。” 怕李嬅听不懂,江振吩咐甘棠寻来纸笔,他一笔一画写下“灵沙臛”三字,写完了,又一一指着那三个字念给李嬅听。 “这名字真奇怪。” 歪着脑袋想了想,李嬅的双手牵着江振的右手摇晃,笑呵呵道:“嬅儿喜欢这个,嬅儿喜欢你的灵沙臛。” 喜欢他的灵沙臛? 一时间,江振如痴似醉,他如同初见李嬅时那般,无比认真地看着李嬅,舍不得移开眼睛。 这是眼前这个女子,头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并不是头一次拿吃食来给她,但以往,食物再好吃,她只会说“嬅儿喜欢糖葫芦”、“嬅儿喜欢荷花酥”这般的话语,而就在方才,她牵着他坐下,她对他说:“嬅儿喜欢你的灵沙臛。” 清醒的她,对他恨之入骨,绝不会如此温馨地与他相处。 他清楚地记得在水牢里,这个女子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尖锐,是那样的薄凉,而现在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天真浪漫。 他如今越来越愿意相信,她是真的神志不清。 她就这般一直神志不清,也挺好。 她的眼睛,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她笑起来,两眼汪汪,如月牙一般,动人极了。 这身石榴裙,与她很相配,她自神志不清后,不爱梳头,不爱装扮,然而她本就容色倾城。她的素颜,远胜过晟京城中无数镇日浓妆艳抹、华服出行的名门贵女。 可惜他托衣铺做的衣裙尚未完工,他坚信,等她换上他为她挑选的那些衣裙,她会更美。 以往,他从没觉着夜晚于他而言会有什么特别,而此刻,他却是如此喜欢这样宁静的夜晚。 天色晴朗,皓月柔情,星辉灵动,晚风舒爽,他陪着她,她也陪着他,她说些幼稚的话语,他陪她玩幼稚的游戏,他陪着她笑,陪她无忧无虑,这般就很好。 实际上,近些日子,他实在是烦透了,搜捕将近一月,那一日江永总算找到夏康,他是抱着希望的,他以为他会立功。 谁成想,夏康身上并没有那份名册,他严刑逼供,夏康一口咬定已将名册烧毁。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他一时不慎,竟叫沈红渠怀了他的孩子,他那时也是冲动,以为不过一次,并不会如何。 他成为驸马的日子尚不足一月,此事一旦闹开,朝中那些老顽固还不知会如何议论他。 他当然不想轻易放开沈家,他当然巴不得将沈浩与自己绑在一条船上,让户部可以为他所用,无奈的是,沈红渠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这时候,他万万不能娶沈红渠。 还有,沈红渠的事他还没想出解决对策,今日早晨,那该死的清宁老婆子竟癫狂到陛下面前,在甘露殿状告他不顾礼法,以擒贼之名闯她的公主府。 他私下与陛下禀明实情,陛下自然不会真的为难他,但为安抚清宁老婆子,他平白少了半年俸禄不说,他还得当着众宫人的面,低三下四给那老婆子赔礼。 那老婆子也是得寸进尺,硬说什么明日要瞧瞧定华,害得这府里众人忙上忙下。 哎,还好来到芳芷阁,看着李嬅的笑容,他能暂时忘记那些烦恼。 她什么也不明白,就知道个吃,她的快乐,好似能感染到他,让他能轻松些。 第73章 佛塔寻死 芒种过后,南境多地陆续受洪水袭扰,流民无数,晟京郊外还现出刻有大不敬之语的石碑,大晟本就不太平,八月初,北方游牧小国契庵又举兵来犯东北边境,愈发震动朝野。 偏生,令新帝李嵩烦心的,也不单是以上那几件大事。 往年中秋按理要在宫中大宴群臣,今年李嵩无心操办,便只是吩咐御膳房在中秋那日为京中三品以上官员送去御菜。 中秋之夜,只有丽妃萧媚晴在甘露殿伴驾,丽妃用琵琶弹奏清悠曲调,李嵩则坐在御案后,沉默地批阅奏折。 李嵩原本只想度过一个清净夜晚,但,现实不遂他的心愿。 皇后谢霓丹在甘露殿外求见,总管太监白公公禀报说皇后娘娘给陛下送来她亲手做的月饼,李嵩也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便命白公公请皇后进来。 皇后入得甘露殿,与丽妃说几句姐妹和睦的场面话是必不可少的,说几句体贴李嵩的话,当然也是她的分内之事,她说完这些,就在李嵩暗示她早些回永安宫歇息时,她道:“陛下,有一事,臣妾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嵩虎背熊腰、苍髯如戟,头戴龙冠,身穿褚黄龙袍,威仪堂堂,他手里拿着月饼,一双高深莫测的龙目看向皇后,笑道:“但说无妨。” 丽妃打扮得轻盈妩媚,一身修身水华朱色宫装衬得她楚腰纤细,皇后压制着心里的厌恶,笑道:“此事,臣妾想单独说给陛下听。” 丽妃也惯会做戏,她微不可察地瞟了皇后一眼,而后站起身来,腰间禁步随她摇曳,她行下告退之礼,含笑道:“想必姐姐与陛下有要事相商,臣妾先行告退。” 李嵩虽觉着皇后今夜有些神叨叨地,却也不好再叫丽妃留下,颔首道:“去吧。” “有何事?”丽妃退出甘露殿,李嵩问。 皇后近前几步,在李嵩右侧跪坐下,“陛下,你可认得户部尚书沈浩的独女,沈红蕖小姐?” 李嵩从桌上拿起一本折子看着,漫不经心地问:“沈卿之女?皇后何以提起她?” “陛下,沈小姐昨日到晋昌坊的圣安佛塔去了,便是那座七重佛塔,她不知怎么上了塔顶,要从上头跳下来。”皇后答道。 “跳下来?”李嵩短暂地疑惑。 “正是呢,多亏鹏儿遇见,将她救下。”皇后点点头,牡丹头上的钗环经烛光映照,银光跃动。 “鹏儿在晋昌坊?”李嵩听出皇后话里话外有炫耀儿子之意,他问。 “中秋佳节,陛下要皇子们轻松一日,咱们的皇儿牵挂晟京百姓,今日在京中搭棚子施粥呢。昨儿个,他是听闻圣安佛塔灵验,亲自到那里,要为民祈福。”皇后说起自己的儿子,无一个夸字,但句句都是夸赞。 “知道记挂百姓,才是朕的好儿子。富庶如晟京,尚且有穷苦人家,南方的流民,还不知活得有多苦。” 李嵩顿了顿,笑看皇后,说道:“国师说,要派个皇子代天子巡视,统管治水要务,才好安抚民心。朕看,鹏儿既有这个心,便派他去。” “陛下,鹏儿他” 李嵩打断皇后的话:“老大是个不成气候的,除老大外,就属鹏儿最年长,他去,最合适不过。朕何尝不知你舍不得他,否则他早已将皇恩带到南方,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是国母,再不可耽误他。” 鹏儿离开晟京? 这如何使得! 鹏儿在外,若丽妃那贱人的儿子做什么手脚,皇位岂不是要拱手让人。 一瞬之间,皇后越想越怕,她赶忙道:“陛下,臣妾今夜可不是来说鹏儿的,那位沈家小姐寻死,与定华公主有关。” “与李嬅有关?” 大晟还有几个公主的封号是定华,李嵩焉能不警觉,皇后要岔开话题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皇后接着将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给李嵩听:“沈小姐在佛塔顶上哭喊,好些围观的百姓都听见了。沈小姐说,她与江振早已私定终身,陛下却为江振赐婚,陛下的旨意,她不敢违逆,只是她从此也没了活路,再看一回晟京的繁华,她就要离开人世。” “荒唐!” 李嵩气得将方才看的那本战报丢在地上,“朕看她敢得很!便是要死,为何不静悄悄地死。她这是要给朕难堪!” “陛下息怒,何必与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置气。”战报砸在地上摊开来,皇后蹲下身先快速地浏览,才捡起战报。 “李嬅呢?有什么动静?”李嵩怒意仍未平息,喘着粗气。 “臣妾在公主身边安插了探子,那探子与公主一起长大,在外人看来,感情很好。据探子近些日子回报,公主那里风平浪静,尚未恢复神智。”皇后边说边慢慢朝御案走回去,又将战报重新放在御案之上。 “所以此事与李嬅并无多大干系,皇后以李嬅开头,引朕听你说”李嵩抬头对上皇后的视线,目光猜忌,“沈浩,求到你跟前了?” 皇后强自镇定,“陛下,您还不知道臣妾,臣妾一介后宫之人,又怎敢与前朝臣子来往,是沈夫人与臣妾的母亲哭诉,臣妾的母亲可怜沈夫人,才与臣妾提起。” “你说给朕听,又想如何?”李嵩似笑非笑,“朕废了江振这个驸马,命他娶沈卿之女?” 皇后为李嵩倒了一盏茶,恭敬奉上:“陛下,臣妾的意思,倘若公主自己愿意,让沈小姐嫁进公主府做二房,对外,便说多个人照顾公主,岂不好。” “皇后,江振是朕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如今你又要他迎娶户部尚书家的独女,一手兵,一手钱,怎么?朕这皇帝不做也罢,洗手将大晟送与他江振吧。” 皇后奉茶,李嵩并不领情,他坐在御案后,话音缓慢,笑意森凉,皇后被吓得双手颤抖,茶水险些没洒在御案上。 皇后将茶盏放在茶托中,后退几步,双膝跪地,“江将军忠义,绝不会做出那般事,再者他那几个兵,能掀起什么风浪。” 皇后自辩道:“臣妾有此主意,都是为了陛下啊!” 第74章 为姐姐复仇 “罗笙!本宫当日虽临时起意说了一句,但随后便改口说不可打唐姑娘的主意,你怎敢擅自行事!” 八月十六这日,天色将亮未亮,估摸着江振每日离府的时辰,李嬅从后窗悄悄离开公主府,便装前往传家酒楼。 她从未在传家酒楼与罗笙发过火,但这一回,如以往般关起房门聊了几句,她心如火燎。 “殿下,你说过许属下自己拿主意。”感受到公主的怒意,罗笙离开座处,他的身体做着请罪的动作,口里却为自己申辩。 李嬅没心思扶罗笙,任由罗笙跪着,“你拿的主意,便是利用孤苦伶仃的唐姑娘?这般行事,你与江振又有何异!本宫当日真不该在你面前说什么借唐姑娘离间老匹夫父子的馊主意。馊主意你记在心里,本宫说不可取的话你一个字也不曾听见。” 罗笙心底有些不服,“殿下,那是唐姑娘自己愿意,能为死去的阿姊报仇,也是她的心愿。” 李嬅指着自己,急得眼眶泛红,“罗笙,我李嬅,身上还背着云崖村的血债,你可知我时常在梦中惊醒,我不愿再牵连那个无辜的姑娘。” 罗笙道:“殿下,做几个噩梦,你便要半途而废?你可还记得你要报仇?屠村之人是江振,江振做下这般恶事却平安无事,是狗皇帝在背后护着,又与你何干。你今日,难道不是为了替秦家翻案之事而来?你明明还记得仇恨。” 李嬅蹙眉道:“你还说,你只说你打探到秦家当年的事,你为何不再多写几个字,早知有此争执,我何苦来这一趟。” 实则,罗笙有所保留,是因着他的私心。 他,想见公主一面,他,想看看公主是否安好,所以在他给老杂役的字条中,他并未全盘托出。 “殿下,属下惹你气了一场,属下有罪,只是属下不后悔。” “你!” 公主越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罗笙越是要说下去:“殿下,皇室的冷血,你应当比属下清楚,你忘记三年前江振如何在暗牢中伤害你了吗?你忘记你被困在凤阳阁中,狗皇帝如何折辱你吗?你忘记六月江振将你的脸打肿了吗?你在心软什么?二皇子与五皇子,名义上是你的兄长,可你受委屈的时候,他们有谁出头护着你?就说那五皇子李元,咱们说好要引他入局,你看见他与张相家的女儿恩爱和睦,你就与属下说暂且莫动他。” 李嬅叹了一声,目光中多了一层恐惧,“罗笙,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不断告诉自己要不顾一切地去报仇,可午夜梦回,我又好怕,我不想自己变成那般冷血的人。如果定要以牺牲无辜的人为代价,即便报了仇,我也不会释怀。” “无论如何,属下都会一直陪着殿下,殿下生,属下陪着殿下生,殿下若有事,属下也绝不苟活。只是属下要提醒殿下,你与狗皇帝的恩怨,你自己最清楚,你如今,要么义无反顾地一条道走到底,重掌大权,重获新生。要么,你就只能做一辈子的阶下囚,任由他人宰割。” 李嬅道:“我若甘心任由他人宰割,又岂会命你为我探听各路消息。我是要他们父子相斗,但总还有别的法子。” 罗笙道:“自古以来,凡走上帝王之路的人,能有几个的手是干净的?以殿下的才智,自是能想出别的法子,只是眼下没有什么法子比这个法子见效更快,且属下既已安排二皇子与唐姑娘会面,并无收手余地。 ” “怎会没有收手余地?” 李嬅不可置信地看着罗笙,她觉着她好像有些不认识罗笙了。 罗笙膝行向前,仰视公主,一字一句,极力地使公主心安:“殿下,那些阴暗的事,属下会去做,日后就算遭报应,也是属下遭报应,与殿下无干。” 李嬅摇摇头,“你先前不是这样的人。你说实话,我不在时,你经历过什么?” “你说啊。” 罗笙其实并不愿解释,李嬅一再逼问,他才咬牙道:“因为属下看不得殿下再受委屈!前日沈红渠闹着要跳佛塔,哭天抢地说狗皇帝为殿下与江振赐婚,她没了活路,属下听不得那些酒鬼对殿下说三道四。咱们已经蛰伏地够久了,殿下总说要徐徐图之,属下却只想越快越好。” “喵——喵” “罗笙,可曾听见猫叫?” “殿下,属下捡了只猫儿,见它可怜,养在身边。” …… 回公主府的路上,走在地下密道内,李嬅的身子不住颤抖。 她并非是头一回走进这条密道,但这一回,她感到格外地冷。 举着火把引路,她分明知道是她的影子映照在石壁上,但她仍是胆寒。 和罗笙的谈话,让她清楚地认知到一件事:她心里的顾虑太多,她远比自己想得还要优柔寡断。 二皇子李鹏原有一个结发妻子,姓唐,约莫是叫做唐意珊。他二人成亲之时,唐意珊之父是朝中要员,唐家门庭显赫。 不过,生性温婉矜持的唐意珊并不得李鹏的欢心,婚后,夫妻感情淡淡。 唐意珊嫁给李鹏后的头两年,夫妻间还能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然而第三年的春闱,唐意珊之父以主考官的身份带头出售考题,助富家学子舞弊。 有知情的臣子参了唐父一本,当时还在人世,还是大晟之主的太宗皇帝,即李嬅的大伯大怒,他收去唐父的官印,此后,唐氏便败落了。 李鹏姬妾众多,后宅女子多了,是非也多,唐意珊没了强盛的母家可以依仗,且又有小妾将小产之事嫁祸于她,由此,她的处境十分艰难。 甚至于,李鹏开始习以为常地将唐意珊当作出气对象,时常虐待、打骂她。 就在二人成婚后的第五年秋日,李鹏耍酒疯,将唐意珊推向尖锐的牛角摆件,这个年轻的女子因此丧命。 有些人,拥有时不知珍惜,往往失去了才懂后悔,李鹏就是如此。 唐意珊离世后,李鹏才良心发现,才知道亡妻是如何温柔贤淑,可惜为时已晚。纵然他时常因思念亡妻而提笔写下诔文、情书,她的亡妻也无法复生。 唐意珊与李鹏之间的事,一部分是李嬅本就知晓,一部分是罗笙查探到的,而他们争论的那位唐小姐,是唐意珊的同父异母姊妹,名唤唐柳。 唐柳是唐老爷与丫鬟一夜风流生下的私生女,她不过是唐府默默无闻的庶女,低微到唐府外的人甚至不知唐家还有这样一位小姐。 值得一提的是,唐意珊未出嫁时,唐柳每每被其他小姐或拜高踩低的丫鬟欺负,唐意珊总是护着唐柳,唐柳挨饿受冻,唐意珊也总是帮衬,是以,唐柳与唐意珊的感情甚好。 唐柳以雍地官妓之身出逃,此番她入晟京,正是为了替她的姐姐唐意珊报仇而来。 大约是七夕后不久,唐柳跟踪李鹏进了传家酒楼,又要从身后刺杀李鹏,她未得手,被罗笙先一步拦住,李鹏并未觉察,依然安稳地抱着新得的美人饮酒作乐。 罗笙会拦住唐柳并不奇怪,单凭唐柳一己之力,根本无法真的杀了李鹏,唐柳反而会因激怒李鹏而失去性命。 再者,传家酒楼于罗笙而言何其重要,二皇子李鹏绝不能死在传家酒楼。 救下唐柳后,罗笙偷偷将唐柳安置在传家酒楼的某处客房中,等到李嬅找到机会来到传家酒楼,他便据实禀报。 李嬅闻言,想起三国旧事,便临时起意说了一句:“李鹏思念亡妻,唐柳又与她姐姐长得十分相像,若唐柳以最美好的模样出现在李鹏面前,不信李鹏会不为所动。一旦李鹏对唐柳有了感情,咱们再将唐柳送进宫,有好戏看。” 第75章 桃之夭夭 李嬅心有郁结,回到芳芷阁后,表面上,她仍是那个嬉皮笑脸、胡吃胡闹的疯子,而她灵魂深处最真实的自我,则是整日恹恹的。 用过晚膳,她坐在卧房门口的石阶上,她告诉侍女们她在吸收天地精华以便修炼,她静静地看着院中的秋千。 侍女们都不说话,浅黛与甘棠陪她坐在石阶上,芬儿她们各自去做事。 那秋千出现在芳芷阁的时日也不短了,七夕那夜后,江振虽隔了五日才走进芳芷阁,只不过,在七夕后的第二日,古俊生与马翠翠得了江振的命令,一个领着工匠在芳芷阁的院子里搭秋千,一个安抚公主,陪着公主玩,防着公主跑出芳芷阁。 许是江振事先嘱咐过,两个管家对那秋千很花了些心思。 从秋千架子到系在架子下的两条绳索,他们一遍又一遍检查,唯恐有不平整之处磨破荡秋千之人的双手。 绳索上缠着牵牛花,时值八月,牵牛花开得正盛,颜色各异,粉色、蓝色、黄色、紫色,你伴着我,我衬着你,使那秋千看上去很有些诗意的情调。 芳芷阁的四方小院原本景色寂寥,李嬅才住到这里时,四角用小石头围出的花坛中只是填了土,并无植被。小院内唯一的自然气息,不过也就是马管家在新婚第二日带人搬到屋檐下的几盆香花槐。 随着时光推移,李嬅与江振的关系有所“缓和”,花坛逐渐改变了样貌。 尤其是在李嬅闹着害怕妖怪抓她,苦留江振的那个夜晚后,江振极认真地整改过芳芷阁的布局,四角花坛中有了假山奇石、名花异草,有了园林景致,焕然一新。 李嬅“神志不清”后,总说自己肚子饿,侍女们时常在她卧房中备些糕点、水果、瓜子,上个月,她说要甘棠她们陪她种向日葵,到如今,葵花籽早已长成一棵棵绿色植株,它们长势不错,约莫不久后,就能开出一片鲜妍灿烂的花朵。 原有的四个花坛只余下三个,靠近大门那一面的西侧,有秋千架立在青石砖上,秋千架旁留了空地,空地中种了一棵桂树。 那桂树在移植到芳芷阁以前便开了些嫩黄花蕊,移植之时,干活的家丁十分谨慎,花蕊并未掉落多少。 晟京的桂花,花期自来是长的。桂树移植到芳芷阁已有大半个月,到如今,枝头仍是花团锦簇。 傍晚,是最好的赏花时辰,那时,天边晚霞与嫩黄小花相处得十分融洽,晚霞是嫩黄小花最好的背景图,嫩黄小花独特而雅致的香气又为落日之景添了意趣。 另外,傍晚的芳芷阁,有太多属于李嬅与江振的回忆。 这些回忆好也罢,坏也罢,终归,也都真真切切发生过。 李嬅有一种感觉,江振对她的警惕之心,一日比一日淡了。 这当然是她忍着恶心、装傻装疯陪着江振周璇、每日违心地对着江振笑的结果。 江振每隔几日,总是在傍晚抽空到芳芷阁,李嬅坐在秋千上,江振便在李嬅身后为她推秋千。 闻着桂子的清香荡秋千,本是一件浪漫的事,只是,推秋千的人若是江振,那便大不一样了。 李嬅做不到为了复仇不顾一切,比如为了不伤害张芷瑶,是否对付李元这事,她总是有所犹豫。但,对江振,她坚定地知道自己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奈何,目前还不是时候。 无论是朝中三省六部,还是奔赴北境支援的大军,都大有文章可做,她必须保证,即便江振发觉有人在暗中搅弄朝局,也绝对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驸马爷” “驸马爷” 芳芷阁门口传来开锁声,不多时,穿一身藏青圆领武袍、腰系蹀躞、足蹬皂靴的江振走了进来,侍女们纷纷见礼。 江振到芳芷阁来,向来只是穿着轻便常服,陪皇后来的那回是唯一的意外。并且,大多数时候,他不想闲杂人惊扰公主,只是要郭文龙等侍卫在门口候着,这一回也是一样。 “都起来吧。” 江振的心情说不上好,命侍女们起身后,他缓步朝李嬅走来。 李嬅抬头看江振,恰好看见一张颓丧的脸。 “夫人,今日做了些什么?” 江振注意到李嬅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向日葵。”李嬅指指撒过葵花籽的花坛,说道。 “夫人想看向日葵开花,对不对?”江振摆摆手,甘棠与浅黛退到一旁,随后,他挨着李嬅坐下。 “嗯。”李嬅用力地点头。 “再耐心等一段时日,可好?” 江振的头发被发冠整齐地束在头顶,李嬅的头发却只是如往常般随意用一发带系着,她脸颊两侧的发髻不免凌乱。 江振伸出右手,温柔地将随风乱舞的碎发别到李嬅耳后。 江振的手触碰到李嬅的脸颊,李嬅本能地一惊,但她又极快地逼着自己接受。 江振的右手抚着李嬅的脸颊,这样的动作,可是亲昵极了,李嬅心里有恶心,更有愤怒,怎奈她不能反抗,她只能任由江振摆弄。 “夫人,可还记得为夫教你唱的那首《桃夭》?你唱给为夫听吧。” 江振的手离开李嬅的脸颊,又牵起李嬅的手,李嬅仍是没有避开。 李嬅低头看着江振与她的手交缠,静默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笑嘻嘻道:“不唱,向日葵,开花。” “为夫陪你荡秋千。” 李嬅的一只手任由江振牵着,另一只手则指着大半隐没在云霞中的落日,江振将李嬅抬起的手放下,他先起身,又将李嬅也拉起来。 李嬅懵懵懂懂地看着江振,半推半就地随着江振走向桂树下的秋千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 李嬅坐在秋千上,江振推着李嬅荡秋千,清唱认真与乐人学过的歌谣。 论嗓音,江振自然比不上酒楼中的优伶与歌伎,不过,江振中规中矩的歌声中偏又含着幽怨与莫名其妙的深情。 公主荡秋千时,脸上总是挂着天真浪漫的笑意,听着公主咯咯地笑,看着公主穿着鹅黄衫裙的背影,看着公主乌黑如云的鬓发,他内心有欢喜,亦有悲苦。 欢喜的是,那个他曾经遥不可及、只敢将爱意埋藏心底的世间最高贵、最美好的女子,如今已是他的妻子。 她就在他身边,即使她已不是原来的她,但她会对他笑,会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想见她,走几步路就能见到。 他每有烦心事,她的笑容总能治愈他。他教她唱歌,他陪着她玩孩童玩的游戏,他陪她吃饭、给她买好看的衣裙,他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只有他和她,没有别人打扰,岁月静好。 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即使简简单单,他也很知足。 可是,沈红渠怀了他的骨血,还闹着要跳佛塔,一桩桩一件件,已逼得他不得不做些什么。 他无法放开户部尚书这棵大树,且沈红蕖的事已闹大,这世上除了皇后,再无第二能救他。为保住现有的一切,他不得不将自己与沈家、皇后、二皇子绑在一条船上。 皇后的意思,是沈家人亲自到这府里来,哄骗着公主答应沈红渠做二房之事。但凡公主自己愿意,那些老臣想必没有理由再多事。且公主神志不清,要她点头想必不是难事。 要解决眼下的危机,说容易也容易,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沈红渠进府并不会改变公主是他的妻子的事实,可一想到日后为应付沈红渠,他与公主独处的时光会少去许多,他心里就像堵着什么似的。 第76章 圈套 天色近晚,传家酒楼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二皇子李鹏。 李鹏往日最常去的酒楼,非朱雀大街的杏云酒楼莫属,只是,他今夜并不想喝杏花酒,他以为杏花酒的酒性不够烈。 他问手下何处有好酒,有个侍卫说传家酒楼新上了一种酒性极烈的烧刀子,是以,他踏着暮色,打马前往传家酒楼。 远远在楼上看见李鹏来了,掌柜罗笙自是赶忙在酒楼门口等候,又说了好些蓬荜生辉之类的奉承话。 罗掌柜千尊万敬地迎李鹏进了酒楼,又亲自送李鹏到最上等的包厢、亲自挑选两个胡姬进去服侍。 问过李鹏的口味后,罗笙盯着伙计将酒菜上齐,等到他觉着一切已安排妥当,才笑着行个礼,说:“殿下慢用,小人就不在此打扰殿下的雅兴了”。说完,他恭恭敬敬退下,毕恭毕敬关上包厢的名贵雕花木门。 罗笙在晟京经营数年,且不说他实际掌舵的其他店铺,单在这传家酒楼,他就碰上过无数闹事的客人。很不凑巧,这一夜的传家酒楼也并不太平。 李鹏在最上等的包厢中正喝得微醺,一脸酡颜地看着包厢正中献舞的胡姬,跪坐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另一名胡姬竟不慎打翻酒坛,酒洒在地毯上,包厢中的酒气更加厚重。 叫人搅了酒性,李鹏脸色一变,拧着眉头看身旁的胡姬,胡姬惊恐地匍匐在当地,带着哭腔告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见同伴跪地求饶,正在跳胡旋舞的另一名胡姬也停了舞步,原地跪下。 “你叫什么名字?” “掌柜赐名乐儿。” “她叫什么名字?”李鹏瞟了一眼跪在包厢正中的胡姬,问乐儿到。 “她叫欢儿。”乐儿抿抿唇,急切道:“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您不要牵连欢儿。” 叫乐儿的胡姬情绪激动,李鹏的面色反而和缓,他勾唇一笑,“姑娘,要你服侍本皇子,委屈你了。” 胡姬们并不蠢笨,她们怎会看不出二皇子那并不真切的笑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晴假象。 欢儿跪在一旁,双手紧张地交握,乐儿顾不得额饰与妆发的散乱,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起来。” 李鹏笑着说了两个字,乐儿却害怕地浑身颤抖,半点不敢照做。 “起来。”李鹏又说了一遍,乐儿仍是不敢抬头。 “本皇子命你起来。” 李鹏说到第三遍,乐儿终于不敢再违逆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她颤颤巍巍地抬头,慢慢将上半身跪直。 乐儿恐惧地抬头,她与李鹏对视,李鹏笑看她,“你的眼睛像颗蓝宝石,极美,世所罕见。” “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就在乐儿因李鹏的赞美而放松警惕,以为李鹏会放过她时,李鹏忽地伸出一只手,蛮横地掐住她如天鹅般光滑修长的脖子。 被扼住咽喉的胡姬自认自己虽不是世间最美的,但并不比别的女子生得差多少,她不明白堂堂一个皇子为何想要她的性命、为何能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她试图奋力反抗,可她的双手即便用尽全力也掰不开皇子的一只手,李鹏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地毯上,她无助而愤恨地看着李鹏。 她戴着金色脚镯的左脚朝食案处够了够,食案摇晃起来,食案上的镶金酒杯立不稳,咕噜噜转了一圈后掉落在地毯上。 柔软地毯压低了酒杯触地的声音,导致声音并不能越过这间富丽包厢的门,她尽力看向欢儿的方向。 她知道欢儿害怕,也知道欢儿如她一般不敢对堂堂皇子动手,但她希望欢儿能做些什么,她不想就这么被掐死。 跪在另一边的欢儿是个胆小的性子,她知道自己不能见死不救,可却迟迟不敢说话,直到见乐儿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眼看就要真的断气,她才终于闭着眼开口:“皇子殿下,乐儿姐姐犯了错,是该处罚,可她先前服侍您也服侍得很好,求您给她个弥补的机会。我,我愿和乐儿姐姐一起弥补过错。” “弥补?本皇子要她死!” 李鹏白日进宫见他母后,他母后竟说他父皇昨夜点名要他代天子巡视南境。父皇已口头说过,正式下旨想必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李鹏本就憋着一通怒火没地撒,敬酒的胡姬恰如那引爆他的小火星子,他近乎失去理智,他将所有的怨恨撒在胡姬身上,此刻的胡姬于他而言早不是胡姬,而是世间所有令他不如意的人与事的集合,他又怎会收手。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罗笙一早就料到会出事,他看似是在楼阁中行走,应付各式各样的客人,实则他心里一直掐算着时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他向守在厢房门口的两个皇子护卫塞了些买酒钱,推开门走进去。 一推开包厢的门,就看到乐儿被掐住脖子按在地下,奄奄一息,欢儿则哭着跪在一旁,罗笙心里燃着一团火。不过,他很快就换上一张笑脸,朝杀红了眼的李鹏走过去,“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小人亲自来给您赔罪。” 罗笙虽一脸笑意,身体却已经诚实地做着阻止皇子的动作,他的劲道也不小,皇子双手吃痛,松了手,乐儿终于捡回一条命。 “你个小小掌柜,敢拦本皇子?”李鹏鲜少遇到如此胆大的掌柜,他指着罗笙,红着眼骂道。 罗笙双手交叠行个礼,笑答:“殿下,小人也是为您好。这姑娘惹您动怒,小人也为您打抱不平,只是您拿姑娘泄愤事小,在陛下面前损了您的体面,可就事大了。” 话毕,罗笙看了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欢儿说道:“还不快将这没眼见的拖出去。” 罗笙当然是要欢儿赶紧将乐儿带下去救治,但他表面上却要操着一腔气愤的语气 门口还站着一名随罗笙来的伙计,那小厮闻言后赶紧进来抱起躺在地上几乎失去呼吸的乐儿,欢儿也从掌柜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她也赶紧随着伙计护着乐儿逃离这间可怕的包厢。 “罗掌柜,你这是威胁本皇子?” 看着乐儿等三人离开,李鹏心里虽不甘,却并未命护卫阻拦。待包厢中只余下他与罗笙二人,他道。 “小人没有熊心豹子胆,不过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可不敢,可不敢。”罗笙鞠躬行礼,笑着摇头,而后抬起头来,恭敬地解释:“殿下明鉴,小人这酒楼每日人来人往,方才的两位胡姬,也时常在酒客面前露面。何况方才好些酒客都瞧见殿下光临传家酒楼,就怕到时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第77章 影子 大张旗鼓迎到酒楼门口,本是罗笙刻意为之,他的目的,便是要酒楼中的大多数酒客都知晓当朝二皇子光临传家酒楼。 罗笙如何思虑,是罗笙的事,李鹏可不会读心之术,在李鹏看来,罗掌柜对他如此热情,是阿谀奉承。 李鹏是嫡长皇子,大大小小的人物对他阿谀逢迎也实属合情合理,他一向见怪不怪。故此,罗掌柜为他准备盛大排场,他没觉着应当多想,罗掌柜“好言相劝”,他更不会过多怀疑。 不单如此,罗掌柜口中的“三人成虎”,令李鹏不得不认真回顾他今日的举动。 他的母亲是皇后,他是整个大晟最尊贵的皇子,他要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自京郊挖出那大逆不道的石头后,总有些堵不住的流言蜚语游走于晟京大街小巷。晟京尚且如此,晟京之外的三百六十州,还不知如何议论朝廷、议论皇族。 随高祖夫妇打天下的老世家大半向着高祖皇后,高祖的龙子不多不少只有三人,父子四人还是轮番做皇帝。 已故的太宗与文宗都是高祖皇后的血脉,偏生唯有排名第三的父皇是庶子。 文宗的遗诏是传位于他的父皇,也就是以前的雍王,为此事,三年前那些老世家多有不服的。 因此,父皇自承继大统后便被迫以仁君形象示人,今年这般情形,便是父皇心里再不满百姓受那石头影响而嚼舌头,也只是命金吾卫偶尔加以压制,绝对不可能做到真的不许百姓说话。 再说到今日这事,若这胡姬死得悄无声息也就罢了,偏偏正如罗掌柜所说,胡姬死了,无数双眼睛都要盯到他这二皇子身上。 到时,他为“帝不修德”这四字添了铁证,岂不是与父皇做对,岂不是白白给老五让路。 “皇子殿下,小人这里新买了个姑娘,为表歉意,便请姑娘为殿下弹上一曲吧。” 劝慰李鹏几句后,罗笙便请李鹏千万在包厢内等候,声称他会赔一件大礼给李鹏。李鹏心烦意乱,想着就这般走了也是不痛快,便应了下来,坐在包厢中独自反思。 罗笙并不敢令皇子等候过久,未几,他就带着一位以洁白面纱遮面的妙龄女子,重新回到包厢。 李鹏从头到脚打量着罗笙带来的女子,见那女子穿一条浅青色罗裙,打扮得十分素净,他观那女子的眉眼,倒是有些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 “胡姬打翻本皇子的酒,你便赔个汉女侍酒?” 李鹏坐在早已打整过的干净食案后,右手拇指转着玉扳指玩,问罗笙道。 “皇子殿下以为,这姑娘姿色如何?”罗笙躬身一礼,笑问。 “蒙着面纱,罗掌柜还问得出这话。” 李鹏斜瞟罗笙一眼后,他的视线又落回那蒙面女子身上,“这对柳叶眉,是谁替你画的?” 蒙面女子明白食案后的男人是在问她话,但她没有立刻回话。 那男人,是个糟蹋了一身锦衣华服的衣冠禽兽。 那男人,将近四十的年纪,看似高人一等,实则中年发福,油腻猥琐。 自得知姐姐惨死的消息,她没有一刻不盼着那男人下地狱! “柳儿,柳儿!” “柳儿姑娘头一回见着殿下这般尊贵的人物,吓着了。” 罗笙开口提醒,将唐柳拉回神来,她欠身一礼,“皇子殿下,小女子的眉,天生就是如此。” 有一刹那,李鹏觉着那个叫柳儿的姑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过,有罗掌柜的解释,他也就不介意了。 他笑道:“天生柳叶眉,看来是个美人了。” 李鹏朝唐柳招招手,“坐到本皇子身边来。” 罗笙事先答应过唐柳不必陪酒,李鹏要她过去,她是不愿的,她转头看罗笙。 罗笙朝她微笑,其后又转头对李鹏笑道:“殿下,我家柳儿与那些胡姬不同,她善弹筝,且只抚给有缘人听。” 罗笙如此说,李鹏放下手,“好,柳儿姑娘,本皇子可是你的有缘人?” 唐柳颔首致意,“小女子抚上一曲,若殿下能听懂,殿下便是小女子的有缘人。” 罗笙道:“正是,所谓有缘人,必是要能听懂柳儿的琴声。” “好!昔日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今夜,本皇子也愿一试。” 唐柳与罗笙一唱一和,李鹏越发来了兴致,罗笙很是满意。 不多时,伙计将罗笙为唐柳准备的古筝放置在东侧珠帘后的琴桌上,唐柳玲珑尔雅地撩开珠帘走进去,转回身朝李鹏点头一礼,随后轻巧落座,整理了衣袖,手指落在琴弦上。 弹拨几声,调过音准,唐柳道:“小女子弹一首曲子,不说曲名,看殿下能否听懂。” 李鹏兴致未减,爽快道:“好。” 唐柳的双手抚动琴弦,引子和缓而出,如朦胧晨雾,如清冷朝云,如探幽境,如独撑孤舟。 乐曲流畅过渡到正段,琴声渐渐变得活泼自由,流水叮咚,山花烂漫,似是青春少女结伴游乐。 首段与第二段衔接处,琴声渐慢,婉转之音增多,似是少女情窦初开,有羞涩,有思念,亦有期许。 从第二段后段到与第三段间的间奏,演奏者的双手变得忙碌,勾抹撮挑交替,描绘大户人家张灯结彩、丫鬟小厮来回奔走的的备婚场面。 “殿下,此生,属下可还能再听一回你的琴声?” 唐柳弹琴时,罗笙也陪着李鹏坐在食案旁,琴声渐入佳境,李鹏早已站起身来走过去,他与唐柳之间仅仅隔着一道珠帘。 至于罗笙,他并未起身,听着唐柳的琴音,他不由自主联想到另一个女子。 他家殿下,由名师教习,也弹得一手好琴。 在他的记忆里,荷塘中的邻水小亭、东宫的书房与曦迎殿、太液池的画舫上、御花园的芍药花丛旁、教坊司的满树梨花下,晴好的蓝天下,安宁的夜空下,都能找到殿下弹琴的身影。 殿下或是个梳着三丫髻的女娃娃,或是个打扮得灵动俏丽的皇族公主。 殿下有时气鼓鼓地弹,因为弹不好被皇祖父打趣,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发誓要比皇祖父弹得好。 有时高兴地弹,因为遇见了什么值得欢喜的事。 有时一个人弹,因为读书写字倦怠了,想放松放松。 有时弹给别人听,为欣赏的宫廷舞姬伴舞,为心情不好的姐姐开解,为向长辈证明自己学会了一首新曲子。 有时,她也会自己谱曲,比如,那支在玉兰树下弹给秦二公子听的曲目。 他早已经习惯了做殿下的护卫,如同影子一般的护卫,在一旁静静陪着殿下喜怒哀乐。而且,他宁愿做一辈子殿下的影子,哪怕只是如此,只要看到殿下安好,就够了。 谁又能料到,在三年前的那场变故以后,他连影子也不能做了。 不能时时陪着殿下,殿下的喜怒哀乐,他无法时时看到,更可怕的是,殿下已然许多年不曾弹琴,不能弹琴,不能随心所欲翩然起舞,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殿下必然是不快乐的。 殿下装疯卖傻,必然天天都会笑,但他知道,傻笑,并不是殿下真真的笑容。 乐曲的第三段,弹的是新嫁娘带着亲朋好友的祝福出嫁,节奏明快欢欣、乐音清脆动听,然而罗笙无法跟着喜悦,相反,节奏越欢快,他就越气恼。 乐曲第四段开端,描述新婚夫妇相爱相亲,仍是欢愉曲调,第四段中段,描述夫妻感情破裂,节奏急促、乐音激愤,罗笙听着,脑海中已呈现出驸马江振在菜市口人头落地,以及当朝皇帝被囚于水牢的画面。 乐曲尾声,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描述女子不得丈夫宠爱、受尽折辱、含冤而死的凄凉下场,罗笙听着,想到现实种种,心头也添了一层落寞。 第78章 合作 “殿下?” 富丽包厢内,除乐声外再无旁的声音,罗笙才会有功夫想些心事,一旦听见珠帘后传来女子话音,他便要好生做他的罗掌柜了。 就在唐柳只差三两音符便可完成一曲完整琴曲时,她正低头沉浸于琴曲所描绘的旧事中,二皇子李鹏推开珠帘,掀开她的白色面纱。 李鹏得到过的女子,绝大多数是主动投怀送抱,如柳儿姑娘这般与他玩欲擒故纵戏码的,倒也少见。 若放在平日,他觉得新鲜,也许就会陪着柳儿姑娘再玩一玩,可今日他的心情实在说不上有多好,他并无那个耐心。 他只想快些知道面纱后的真实相貌。 揭开面纱以前,李鹏不曾想过一张女子的脸有扰乱他心绪之能。 他以为,长得再丑,不过也就是感叹一句世间无奇不有。长得再美,不过也就是有心奉承他的人为他花了心思,该给的面子,他可以适当给一给。 他没料到,揭开面纱看清唐柳的脸,他会愣在当场。 白色面纱原本在李鹏手中,李鹏因呆滞而手指一松,白色面纱从他的手上滑落,如失去所有飞翔气力的蝴蝶一般,了无生趣地坠落在李鹏脚边。 “殿下,殿下?” 唐柳坐在琴桌后,仰头望着李鹏,她唤了一声,李鹏像是没有什么反应,她便站起身来,又轻声唤了两句。 “噢,啊?” 李鹏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唐柳佯装不解,问道:“皇子殿下这般看着小女子,莫非是小女子脸上有什么?” “姑娘自何处来?” 李鹏后退几步,他与唐柳中间又隔了那道光影斑驳的杏仁黄琉璃珠帘。 “小女子自来处来。”唐柳的双手从琴弦上移开,她理顺衣裙,边起身边道。 “姑娘可曾去过雍地?”李鹏又问。 “小女子自小长在华州,家道中落后才入晟京,从未去过雍地。”唐柳端正站好,摇摇头道。 “果真么?” 李鹏微顿,接着问:“你姓什么,雍地唐氏,可是你的亲戚?” 唐柳收敛着内心的讥讽,佯装迷惘,摇摇头道:“小女子并不认得什么唐氏,小女子本家姓吴。” “果然不是。” 李鹏垂首自言自语,罗笙向李鹏走来,“殿下对我家柳儿这般上心,看来小人没选错姑娘。” “为何是她?”李鹏转头问罗笙,从他的神色中,不难看出他心浮意乱。 罗笙刻意挠了挠后脑勺,形同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柳儿的琴技不算最佳,但瞧这楼里的姑娘们,会弹琵琶的多,会弹古筝的难得。再者柳儿的性情、长相皆令人舒心,小人这才领了她来,给殿下赔罪。” “殿下若不喜欢,小人再换别的姑娘。” 说着说着,罗笙便招手唤唐柳退下,唐柳也欲照做,李鹏制止道:“不必,柳儿很好。” 罗笙要的便是李鹏对唐柳上心,一切都能按他的计划进行,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他放下手,脸上挂着恭维的笑意,“殿下既说柳儿很好,就是看得起小人的意思了,小人这传家酒楼可不比旁的酒楼差,小人备下好酒好菜。殿下得空可得常来赏光。” 罗笙那满脸写着“我愿攀附皇子殿下”的神色,叫李鹏很是受用,李鹏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是得意,他道:“柳儿姑娘琴艺非凡,当赏。” “皇子殿下,小女子的琴曲究竟怎样,您还未点评?” 罗笙刻意放大他的小动作,好叫李鹏看见他在示意唐柳谢恩,珠帘后,唐柳却并不急着谢恩。 唐柳越是与众不同,越是能引起李鹏的兴趣,李鹏想了想,说道:“姑娘的曲子,由慢渐快,起始婉转动听,而后慷慨激昂,气势非凡,像是行军作战,弹得妙,弹得好!” 闻言,唐柳与罗笙不由得对望。 能将悲愤听为激扬,可见李鹏全然听不懂曲中之意。 “殿下竟能听懂小女子的琴曲,先前是小女子小看殿下,殿下正是小女子的有缘人。” 戏还是要演下去,唐柳装成欣喜的模样,笑着朝李鹏行了一礼。 其实罗笙欺骗了李嬅,至这一夜,他才真正安排唐柳与李鹏接触。 李鹏听完一曲后,又与柳儿闲话几句,便带着他的护卫离开传家酒楼,罗笙恭恭敬敬送到酒楼门口,又看着李鹏的马车远去,他径直走向唐柳的屋子。 唐柳愿意不顾自身安危地为姊妹报仇,罗笙一向是敬重的,他虽是传家酒楼的掌柜,唐柳的短暂安身之所也是他给的,但他每回来找唐柳,都会以礼相待。 罗笙在门口轻轻敲门,“唐姑娘,是我。” “掌柜请进。” 罗笙开门走进去,唐柳正坐在菱花铜镜前,用木梳梳理长发。 唐柳仍然穿着那身素净的衣裙,面上并无喜色,与人一种她对人世并无多少眷恋之感。 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人像,好似是在看她自己,又好似是通过她自己的眉眼,思念着另一个人。 “往后都会如此,你若后悔,可及早抽身。”罗笙将一本抄录晟京流行曲目的琴谱递过去。 “我不后悔。”唐柳接过琴谱,仰头望着罗笙,眼里写着不服气。 罗笙道:“我只能尽可能保你,你最后究竟能否平安脱险,我无法保证。” 唐柳捏着琴谱,站起身面向罗笙,“罗掌柜,我不求你能保我,我只求你是真心帮我报仇。若你不能帮我除掉李鹏那畜生,我永远恨你。” 罗笙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你不悔,我定鼎力相助。” “罗掌柜,你只说你也痛恨李鹏,从未告诉我,你为何恨他?” 为何恨李鹏?自然是因为李鹏阻了他家殿下的路。 罗笙不会在唐柳面前暴露李嬅的事,他不会说明真正缘由,唐柳问完,他道:“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偏生又是嫡子,此等人若为储君,岂不天下大乱。” 唐柳打断罗笙,“只是不想他做储君?” 罗笙道:“不瞒姑娘,我虽不过一届经商之人,却也是个记仇的,那恶人才刚还要掐死我这里的胡姬,以往,这般事也不少,我自是恨他。” 第79章 算盘 八月十八这日子,于李嬅而言原本与以往的任何日子都并无不同,然而就是在这一日,午后她刚伸着懒腰走出卧房,沈红渠便出现在芳芷阁的小院中。 沈红渠并非独自前来,她站在那棵桂树下,她身旁,还有沈氏夫妇二人。 “你们是什么人?”李嬅站在檐下,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看桂树下的一家三口。 沈夫人最先做出要下跪的动作,跪到一半,她扯了扯沈浩的衣袖,沈浩无奈一叹,也撩了衣袍,陪着跪下。 父母双双跪地,沈红渠很觉难堪,母亲牵她的手要她跪下,她不情愿,她看着她的母亲,眼里尽是不甘。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不答话!” 檐下,李嬅又问了一遍,晚她一步走出卧房的甘棠拿着梳子为她梳理潦草的长发,浅黛解释给她听:“殿下,这是沈大人一家三口,那位小姐名叫沈红渠,您先前见过她的。” “殿下,老臣特携老妻与女儿前来拜见。” 公主问话,沈浩赶忙陪笑。 皇后之母谢夫人曾将宫中皇后娘娘的话带到沈家,据皇后娘娘所说,除非哄着定华长公主自己点头,否则,渠儿永远也不可能名正言顺嫁给江振。 他只有渠儿这么一个女儿,这女儿再不争气,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女儿前些日欲在佛塔之顶轻生,实在将他吓得不轻。 女儿怀了有妇之夫的血脉,他比谁都愤恨,他想过阻止女儿一错再错,为杀死那个还未成形且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孩子,他什么法子都试过。 偏生,并不是事事皆能顺心顺意。 事到如今,既不能再逼迫女儿忘记江振,他就不得不学着忍辱负重,舍下这张老脸,依照皇后之言行事。 毕竟,现如今已没有什么比保住女儿的性命更要紧。 “渠儿,听娘的,你忍下这一时,好日子在后头。” “老夫不要脸面地陪你来,你还不知趣?” 一双父母无论是拉扯,亦或是悄声劝说,沈红渠就是执拗地不愿行礼,甘棠扬声质问:“拜见?怎么拜见?老的跪着,年轻的妄图与我家殿下平起平坐?” 甘棠的话语,显然是讥讽沈红渠不知廉耻、自命不凡。 甘棠言毕,沈红渠恶狠狠地看向甘棠。 甘棠才不畏惧沈红渠的逼视,她回以变本加厉的嘲讽:“我家殿下生来便比某些人高贵,某些人,若诚心拜见,就好好行礼,若要装腔作势,慢走不送。” “慢走不送,慢走不送。”甘棠说完那四字,李嬅便拍着手,笑呵呵重复。 公主的模样自是傻气十足,可她口中的那四字在沈氏夫妇听来却格外可怕。 “渠儿,你是忘了咱们来干什么来了?还不快跪下。” “事情闹到这般难堪,我看,也别叫她跪,离了公主府,老夫陪你娘两跳河去。” 沈夫人与沈浩一前一后说话,一个比一个说得绝望,沈红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伸手温柔地抚了抚,而后,不甘地瞪着李嬅,跪了下去。 “微臣沈浩,携妻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堂堂户部尚书,堂堂朝廷大员,登门拜访一个公主,且还行下叩拜大礼,已是不寻常。更何况,叩拜的公主还是个疯子。 遇此情形,再木讷之人,也不会不怀疑个中缘由。 李嬅原以为沈浩不会乐意沈红渠继续接近江振,原以为沈家会知难而退,眼下看来,有些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一跪,沈浩看似跪的是李嬅,实则,是不得不向无奈的现实妥协。 看着桂树下朝自己行大礼的三人,李嬅也难免怅然。 沈红渠穿了一身浅黄罗裙,阳光映衬下,罗裙上的玫瑰刺绣清晰可见。 她自小有父母宠爱,皮肤与秀发养的很好,远远看着,也有些赏心悦目。 据传闻,沈尚书家的女儿最喜男儿装扮,自小习武,性子爽朗。 而李嬅看到的沈红渠,与传闻中的沈红渠截然不同。 究竟是爱到何种地步,一个女子才会愿意为了一个男子,将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全然失掉自我? 命运弄人啊。 有的悲剧明明可以避免,却偏生当局者迷。 李嬅实不忍沈氏一家三口再跪在自己面前,她道:“让他们起来,看看他们有没有给本公主带好东西。” “沈大人,我家殿下命你们平身。”甘棠得令,大声道。 “多谢长公主殿下。”未戴护膝,沈浩的老胳膊老腿早就跪不住了,可以不必再跪,他道了句谢,与沈夫人相互搀扶着起身。 沈夫人起身后去搀沈红渠,沈浩则吩咐等在门口的家丁进来,他接过家丁手中的食盒,笑道:“殿下,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 沈浩恭敬提着食盒鹄立,浅黛朝沈浩走过去,她接过沈浩手中的食盒,又提着食盒走到屋檐下的公主面前。 浅黛端着食盒,甘棠打开盒盖,李嬅凑近看了一眼,喜笑颜开,“巧菓子好看,本公主留下了,你们走吧 ” 公主下逐客令,这可如何使得,沈浩赶忙又道:“殿下,老夫有一事相求,只要您答应,日后,老臣还给您送美食来。” 还不等李嬅开口,沈浩又看着侍立一旁的如儿与芬儿道:“你们还不快给公主搬椅子来,就这般令公主站着。” 沈浩大有要与李嬅长谈的架势,如儿等丫鬟很快搬来藤椅,李嬅坐在藤椅上,一面嗑瓜子,一面看着沈氏一家三口,“要本公主答应什么?” “不知公主平日都爱玩些什么?”沈浩的目光投向贴身服侍公主的浅黛与甘棠。 甘棠没好气地冷笑,并不答话,浅黛看看公主,又看看甘棠,答道:“回大人的话,殿下平日爱玩扔沙包、翻花绳。” “翻花绳!翻花绳!” 见公主兴奋地鼓掌,沈浩回身推着沈红渠走到公主跟前,“我家红渠最会翻花绳,让她给殿下做玩伴可好?” 想到要陪着个疯子玩,沈红渠便觉呼吸不畅,父亲推着她走近疯子,她更是不乐意得紧。 只不过,将父亲的努力看在眼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出声抱怨。 公主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着扭扭捏捏的沈红渠,一面端着茶杯,一面笑嘻嘻道:“本公主不和她玩。” 第80章 抉择 李嬅说完,沈红渠立时后退几步,腹语道:“呵!谁想陪你这疯子玩。” 沈浩瞪了沉不住气的沈红渠一眼,又笑道:“殿下,您喜好玩耍,小女亦是个爱玩的,何不同乐?” “筒?筒子骨好吃,筒子骨煲汤最好吃了!” 世间有一种无力,是甲急于和乙商量某事,而乙却根本不给甲商量的机会。 沈浩正体验着这种无力。 看看那个又疯又傻又贪吃的公主,看看自己那个明知她叛逆却又不得不守护的女儿,再看看身侧那个因女儿而银发渐密的老妻,沈浩知觉自己错了。 具体错在何处,盘不清楚,总之就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殿下,小女善烹饪,您若与她成了朋友,她定会炖了上好的筒子骨来孝敬。”沈红渠退到沈夫人身前,沈夫人的手在沈红渠肩膀上拍了拍,她开口道。 沈夫人说完,沈红渠立马转头看着沈夫人,沈夫人摇摇头,悄声道:“你不会,咱府里有的是厨子。” 沈红渠闷闷不乐地转头看藤椅上的公主,公主已不再吃什么东西,她手摇婢女送上的蒲扇,笑呵呵道:“你想不想做本公主的朋友呀?” 公主这一问,沈红渠愣住了,沈夫人与沈浩却是大喜过望,见女儿不说话,沈浩上前几步,施礼笑道:“谢殿下赏老臣这个脸面,老臣今日就是带小女来与殿下结成好友。” 见女儿无动于衷像个木头,沈夫人赶忙戳了戳沈红蕖的后背,“蕖儿,再忍忍,你进了府,她于你就只是阶下囚。” “本公主问她呢。”沈浩还保持着鞠躬的动作,坐在藤椅上的公主就胡乱舞了舞难得穿鞋的双足。 沈夫人再戳沈红渠的后背催促,沈红渠才上前,挤出一个明明是笑却无法令人共情的笑容,“只要殿下不弃,红蕖愿与殿下做一辈子好友。” “本公主的鞋没喽,本公主的鞋没喽!” 一只绣鞋因公主的舞动而脱落,滚下台阶,恰好就落在沈红蕖面前,听着公主叫唤的声音,沈红渠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绣鞋,而后回身看向一双父母,眼里含着求助。 父母的眼神,分明是要沈红渠捡起疯子的绣鞋,求助无果,沈红蕖转回身,终是扶着小腹蹲下身。 “殿下,您的绣鞋。” “你的肚子,生病了?”沈红渠拎着绣鞋,沈夫人扶着女儿起身,公主忽问道。 霎时间,沈夫人与沈红蕖都又羞又愧,不知如何接话,公主又道:“身子不好,就在家中好生歇息,本公主是缺一个会做美食的好朋友,额,” 公主咬着蒲扇,似是在思考的模样,隔了一会儿才说,“本公主不会勉强肚子疼的人,做本公主的朋友。” 不做朋友?意味着公主对红蕖并无好感?意味着公主不答应红蕖进公主府的事? 这如何能成? 今日来此卑躬屈膝是为什么? 可不就是为的这事。 越想越怕,沈浩索性道:“她肚子哪里疼,她好得很。” “渠儿,你说是吧?”沈浩问出如此话语,沈红渠惊诧地看着她的父亲。 “是呀,我家渠儿好得很,她哪里都不疼。”连母亲也这样说,沈红渠悲凉地一笑,甩开母亲的手,自己拎着绣鞋走上短阶,“公主殿下,臣女好得很,哪儿都很好。” “那就好,你来给本公主穿鞋吧。”沈红渠正欲将绣鞋交给甘棠,公主已将失了鞋的脚抬起来。 在一瞬间的不甘后,沈红蕖也不再回头看她的父母。 父母会教她如何做,她已经能够猜到。 她在藤椅旁蹲下身子,为避免公主再注意她的异样,她不再扶着小腹。 这是她最屈辱的一天,她忍。 为了能走到江大哥身边,她忍。 “哎呀,穿得太慢了,本公主自己会穿鞋,你们扶她起来。”眼看沈红渠手中的绣鞋就要套到李嬅脚上,李嬅拿过那绣鞋,自己快速套在脚上。 沈红蕖,你说说,我究竟该如何对待你才是啊。 你一个户部尚书家的掌声明珠,为嫁给江振,竟愿意给个疯子穿鞋么? 你到底可有调查过,在你之前,江振玩弄过多少女人? 甘棠不愿碰沈红渠,浅黛上前扶沈红渠起身,看着沈红渠那双湿润的眼睛,李嬅面带傻笑,心乱如丝。 沈氏一家三口来芳芷阁,江振怎会不知,即便李嬅不想见沈红渠,沈红蕖定然也会再来,李嬅便道:“本公主累了,你说给本公主煲汤的话,可还作数?” 连穿鞋都能忍,点几个违心的头已算不得什么,沈红渠点了头,沈浩继而补充:“作数,作数,小女褒的汤最好喝。在家她时常煲。” “本公主要练习法术了,没工夫陪你们玩,你们离开吧。” 公主下逐客令,因得了煲汤的约定,沈红蕖还有再接近公主的可能,是以,沈浩不再强求,他说了声“好”,朝沈红渠招招手,示意沈红渠准备回家。 沈红渠走下台阶,一家三口又行了拜别礼,退出芳芷阁。 每开一回芳芷阁的大门,公主多半都要闹一回,此番亦不例外,她嘴里叫唤着:“嬅儿要出去玩!嬅儿要出去玩!”,身子做着往外跑的动作,门外的仇保兴与牛高麻利地上锁,她出不去,坐在门槛处朝婢女们做鬼脸。 做完鬼脸,李嬅重新回到藤椅上坐着,她道:“本公主要感受天道,你们不许打扰。” 公主所说的感悟天道,不过就是倚靠藤椅,将蒲扇插在头顶,闭上双目睡觉,看上去十分滑稽。 婢女们并不拆穿公主,顺着公主说不敢耽误殿下悟道,等公主闭上眼,她们不过也就是偷偷笑几句。 如儿芬儿进公主卧房打扫,寇儿等婢女也散开静悄悄做事,余下甘棠与浅黛坐在屋檐下一左一右陪着李嬅,一阵风吹来,吹落几朵金黄的桂花。 一朵顽皮的桂花随风落在李嬅的脸颊上,有些痒痒的。李嬅拈花嗅了嗅,又闭着双目,吹了吹,借花儿一股飞翔之力。那花离了她的手,不多时,又缓缓落在她裙摆上。 沈家是打定主意送沈红渠进公主府,他们打的是忽悠着公主点头,好应付老臣的主意。 沈红渠能否进门,关键只在于她。 她,该答允吗? 若答允,她的良心告诉她,她在作恶,是她促成沈红渠与那恶魔的婚事。将来沈红渠受苦受难,她脱不了干系。 若不答允,沈红渠未婚先孕,已是可怜,沈红渠先前才大闹佛塔,若因为她,沈红渠再度寻死,岂非害了一条性命。 第81章 惊喜 从沈府到定华长公主府的路,沈红渠再熟悉不过。 只是,同一个人,走同一条路,不同时期,心境大不相同。 有腹中孩儿以前,沈红渠每每去定华长公主府,总是要瞒着爹娘。 那时编借口出门虽并不容易,但一想到能见到心爱的江大哥,她心里并不觉得苦。 而自从有了腹中孩儿,自从父母不再反对她与江大哥的感情,她每回出门都十分顺利,她能够光明正大乘坐家中的马车去往定华长公主府,她却又无法欢欣。 她知道江大哥是皇帝钦点的驸马爷,也知道为了真正成为江大哥的女人,她必须学会忍耐,必须讨那疯子欢心,赢得那疯子的好感。她需要那疯子同意多一个玩伴,她需要那疯子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一口说出想要沈小姐进府做自己的玩伴。为此,她必须要尽她最大的努力。 可是。 可是。 可是就算她什么都知道,就算她明白父母劝她忍耐的那些话有其道理,她心里还是膈应。 若是没有圣上的赐婚,哪里会有这些烦心事。 若是那疯女人不存在,她又何必点头哈腰。 分明是她先与江大哥相知相爱,现如今,倒好像是她偷汉子,不知廉耻。 她无法否认,即使江大哥解释过将她们之间的那些事告诉她父亲,是一时情急,是想与她长相厮守,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埋怨。 她也无法否认,即使她埋怨江大哥,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对江大哥的爱意,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一直陪在江大哥身边,与江大哥同甘共苦,白头偕老,如同世间所有眷侣一般。 自从江大哥从妄图轻薄她的街头混混手里救下她,她就幻想着能为江大哥穿上嫁衣。 她与江大哥分明那样相爱,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 那疯女人凭什么要横插在中间,分明相爱的两个人理所当然结成夫妻,凭什么那个与江大哥没有半分情谊,甚至可能会拖累江大哥的疯女人要绊在中间! “小姐,到了。” 沈红渠正在气头上,前行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一抬头,看见婢女怜儿掀起轿帘唤她。 “怎么今日到得这样快?”沈红渠扫小怜一眼,不悦道。 “每日,咱们差不多都是这个时辰到,咱们进去,公主殿下正好午休醒来。”小怜一面伸手要扶沈红渠出来,一面说道。 “都是?哼!” 想起自己最长间隔三日,最短一日也不间隔地陪那疯女人浪费光阴,沈红渠心里就有气。 她不再说话,直至马管家引着她去往芳芷阁,见到那个正拿了喷壶胡乱给尚未开花的向日葵数浇水的疯子。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马管家将沈红渠引到公主面前,沈红渠依制行礼。 此时的她已换上一副笑颜,形同父母教她的那般。 “来和嬅儿一同浇水吧。” 疯公主像是已记住沈红渠的模样,连沈红渠都记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疯公主见她到芳芷阁来,不再是惊讶,而是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 “好,臣女陪殿下浇水。” 尽管放眼望去,那些小树早就被浇得湿淋淋地,再浇只怕就要淹死了,沈红渠还是笑容满面,走到公主身边,接过浅黛递给她的莲蓬头。 “来浇这里!” “那里也浇一点儿吧。” 沈红渠看待疯公主,如同看待心智不全的孩童,她在心里默默讥讽着疯公主的指挥实在荒唐可笑,而她所做出的动作,却是十分配合。 “来浇这里!” 蓦地,疯公主拽着沈红蕖的胳膊,兴奋地往那棵桂树下走去。 “沈小姐,你知道这棵桂树从哪儿来的吗?” 沈红蕖疑惑地看着憨笑的花脸,“这棵桂树如此普通,有什么来历吗?” “知道嬅儿的秋千是怎么来的吗?”疯公主又兴奋地指着离桂树不远的秋千架,洋洋得意地看着沈红渠。 不就是个秋千,听说是古管家照顾这疯子,请匠人扎的,又有什么特别? 怎么,疯子对古管家有好感?喜欢古管家对她的怜悯? 果然是个疯子,旁人不过给你些施舍,便乐成这样。 腹诽几句,沈红蕖笑答:“秋千上还有花草,很是漂亮呢。” “只要你不反悔,嬅儿愿意做你的朋友,你可以和嬅儿住得挨一些。” 疯公主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沈红蕖又惊又喜,她唯恐是幻听,一时失语。 沈红渠先与身后的小怜对视,又看着守在门口的古管家,古管家会意,走上前弯腰行礼,“殿下,您方才说过什么话,您可还记得?” 疯公主放开沈红渠的胳膊,双手叉腰,做了个鬼脸,“切!你们都以为本公主记性不好。” 刻意清了清嗓子后,公主将方才说过的话又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说完,昂首挺胸做了个擦鼻涕的动作。 “公主殿下,倘若别的什么人来问你,比如皇后娘娘来问你,你也愿意与我家小姐结成好友,也愿意我家小姐住进这座公主府陪伴你吗?” 古管家对疯公主一向有恻隐之心,闻言,他的笑意其实有些勉强,而沈红渠的婢女小怜,却是笑得十分真切。 “只要给嬅儿做好吃的,做像筒子骨汤一样好吃的,就是好朋友。”疯公主走到秋千前,一屁股坐上去,自娱自乐,一面荡秋千,一面回答。 “小姐,你听见了吗?”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沈红渠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她原是以为还要与疯女人纠缠很长一段时日的。是以,小怜与她说话,她慢了半拍才有所反应,“只要是公主喜欢的,臣女就给公主做。” 疯公主荡着秋千,兴奋地拍手,沈红渠看着公主傻笑的脸,第一次觉得,疯子也有可爱之处。 她抚着隆起的小腹,在心中默念:“感谢上苍眷顾,感谢上苍眷顾。” 同一时刻,疯公主的内心亦在叹息。 哎,沈小姐,今日我所说的,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暗示。 你若有心,不会查不出端倪。 对这么一个疯子尚且能有几分上心,何况是对待旁的女子。 若婚后才看清那人的模样,你悔之晚矣。 第82章 玉兰 一晃眼,秦子城已化名为木羽,在石安县栖身月余。 起初,他是借安家的屋舍疗伤,待他伤略好些,他义无反顾地跃入洪流,还了安大人的救命之恩。 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自他从昏迷中醒来,石安县再未下过如猛兽般的暴雨,就是偶尔落雨,也不过是舒爽的如织细雨,天气竟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救起安大人,他又昏迷了一些时日,安大人一家仍是悉心照料他,待他转醒,将养些时日,恢复些许元气,安大人问他家在何处,他说自己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安大人便不再深究,留他在县衙中做个衙役。 说是做个衙役,木羽心知肚明,安大人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他将安大人的恩情铭记于心。 安夫人的兄长是在晟京做大官的,今年做了剑南道巡察使,又恰好巡视到奈州来,他有个独生女儿,取名林玉嫦,与安大人之女安月年纪相仿,又是姊妹,安大人将她领到县衙来,暂由安夫人教养。 两个女孩儿在一处,安大人总是要吩咐差役随行保护,待木羽稍恢复些,因安月与木羽这大哥哥关系好,渐渐地,木羽便成了那个专门保护两个小姐的差役。 约莫是中秋前一两日,安夫人特意请了个竹编手艺很好的师傅到县衙后院,那师傅教两个女孩编灯笼玩。 两个女孩儿学了大半日,都对自己编出的灯笼十分满意,到夜里,还取了画笔在已成形的纸灯笼上涂鸦。 木羽在一旁陪着姐妹俩,安月邀请他加入她们的画灯笼游戏,他便也拿起一只纸灯笼。 他提起毛笔,静雅端庄的玉兰花枝渐渐成形 两个女孩儿一个画了一条小鱼,一个画了一只小狗,二人争论着谁画得更好,谁也不服谁,于是便走向木羽,要找木羽评理。 只是,当两个女孩看见木羽的灯笼,她们谁也不再提起前一刻还争论不休的话题。 安月走得快,先一步看见玉兰花枝,她惊呼:“木羽哥哥画的,才是最好看的。” 林玉嫦听见,也凑上前瞧,只看一眼,艳羡不已,“可惜了,只有墨色,倘若画成彩的,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能卖,画得不好。” 秦子城原是想画一幅应景的月夜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动笔,又莫名其妙画了一株玉兰。 他画的最好的一幅玉兰,已赠与一位姑娘。 那画上画的,正是他与那姑娘初见时的场景。 让他家破人亡的,正是李家,当时下旨逼死他父亲、围杀他长兄的,正是她的父皇。 他,本不该念着她的。 三年前,大约是秦家出事后半年左右,逃亡的路上,一位慈祥的农家老妇对他有一饭之恩,他仍记得,他坐在老妇家中用饭,听见老妇抱着猫儿自言自语。 “世道不太平呐,以为大晟要出个女皇帝,老身还鼓励双儿好好读书,没准日后也能做个女官,谁知时移世易呐。听说皇太女病重,不做皇太女了。” “新皇帝是个男人,他把皇太女下令办的好些个女学都关了。左家坡那女学,我双儿在那里还学会写字哩,不像老身似的大字不识。这回左家坡女学没了,我双儿日日躲在屋里哭,咋劝也没用。” “听上左家坡打听的货郎说,是有什么妖后祸国,说什么女子少读书的好。老身是听说那妖后心眼坏,老天底下女子这般多,也不见得个个能做妖后,不知道咋想的。” “朝廷的事,咱也闹不明白。猫儿呀,你说,你双儿姐姐也不好生吃饭,该咋劝嘛。” 当时,木羽并没有插话,他只是默默听着老妇的话语。他那会儿还在心里冷笑,“夫妻二人十恶不赦,偏巧还是帝后,罪孽报应到女儿身上了。” “木羽哥哥!木羽哥哥!” “木羽哥哥” “抱歉。” 秦子城愣神良久,安月与林玉嫦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相处的日子长了,林玉嫦早不像才来石安县那般害怕说话,她将木羽画过的纸灯笼拿在手上瞧了又瞧,红着脸问:“木羽哥哥,我喜欢你画的玉兰,这只灯笼,可以赠给我吗?” 秦子城微有迟疑,而后爽朗一笑,“林小姐喜欢,拿去便是。” 得到漂亮的灯笼,林玉嫦欢喜不已,她又道:“木羽哥哥,给这个灯笼取个名字吧。” “这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林玉嫦的话触动秦子城埋藏于心的记忆,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某个姑娘的声音。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她在御花园荡秋千,他陪在她身边,用他的画笔,将她的仙姿玉貌与柔婉笑颜描摹在画纸上。 那天,他与她道别,他告诉自己,他定要建功立业,定要成为能配得上他的男人。 那时的他们还是少男少女,那时的他们都不曾想过,此一别,或将成为永别。 昔日的皇太女若有个闪失,民间不会听不见半句传言,她应当还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病,想来,有太医服侍,应当无碍。 她与他之间,隔着血仇,他绝不该再想着她。 他自己尚且前路未卜,且皇族派出的追兵还缉拿他多时,他没有工夫关心仇人的女儿,他应当忘记她。 “木羽,你的旧伤,不会又复发了吧?” 木羽哥哥迟迟不接话,林玉嫦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后退了几步,安月则以为木羽哥哥是身子不适,连忙就要转身出去寻郎中。 “安月!回来。”秦子城叫住安月,就地找个理由解释道,“哥哥也想给这幅画取个名字,可也没念过几天书,实在想不出好的。” 安月装回身,笑了起来,“你不说话,是在绞尽脑汁思考,你怕说出来的名字太土,我们笑话你。” 秦子城破涕为笑,不否认安月的猜想,“知我者,莫若月儿。” 解开误会,林玉嫦也甜甜一笑,“原来是这样,那就不取名字了。 安月道:“她有我没有,不公平,改明儿你也给我画一个。” 秦子城满口答应:好,听月儿的。” 秦子城又陪着两位小姐说笑几句,不多时,安夫人提醒已到该睡觉的时辰,两位小姐才各自提着自己的灯笼回了屋。 回自己屋后,秦子城闷闷不乐地擦了把脸,听见窗下有夜枭叫唤的声音,他打开窗户,一个身影跳进屋里。 秦子城关好窗户,转回身看着对面的人,“叔父,你怎么来了?” 第83章 锥心 “侄儿在此地,莫非还不许我这做三叔的来瞧瞧。” 在屋内转上一圈,见除秦子城外再无别人,秦阳自如地找地方坐下,他为自己倒好茶水,端起陶杯一饮而尽。 “三叔,你怎知侄儿在此?” 秦子城走到桌旁,为秦阳倒水,秦阳又是一饮而尽。 渴意稍解,秦阳放下陶杯,说道:“你木公子搭救县令之事,石安县人尽皆知,你的踪迹到奈州就断了,石安县衙又多出木公子这一号人物,要寻你不难。” “还得是我三叔。”秦子城躬身一礼。 “只是猜测,也不敢冒险,我观察过县衙好几日,才会直奔你屋里来。” 秦阳微顿,继续道:“得亏县衙守卫稀巴烂。” 如三叔所言,确有其事,秦子城尴尬一笑,“叔父寻侄儿,有何吩咐?” “我不见你,你要在此地停留一辈子?”秦阳反问。 “怎会。”秦子城矢口否认,“与三叔断了联系,又怕暴露身份徒增祸端,便只能暂以木羽的身份活着。” 秦阳一本正经地注视着秦子城,“我在郊外三里亭等你,你寻个理由与县令辞行。” 秦子城对面坐下,问:“若离开奈州,上何处去?” 秦阳面色肃然,“能上哪儿去?咱们先前一直筹备复仇大业,若不是你遇上追兵,你为不连累我非要与我分开走,你就不会如此问。” “三叔,侄儿瞧你胸有成竹,可是得了什么好助力?” “没有好助力,咱们自己便不能报仇雪恨?”秦阳因秦子城说出的话而感到疑惑。 秦子城以并不快的语速,说出心里的顾虑:“叔父,与你走散的时日,侄儿认真考虑过你说的复仇计划。侄儿以为,文宗夫妇二人已相继离世,咱们再要复仇,仇家已然也是死了。咱们不必引发战事,惊扰百姓。再者,李氏皇族到底根基深厚,要大晟江山改姓,是鸡蛋碰石头。” “鸡蛋碰石头?”秦阳猛地站起身来,俯视秦子城:“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三叔,侄儿并非是忘记家族血仇,你听侄儿细说” “不必说。”不待秦子城说完,秦阳从背后抽出一卷卷轴,“啪”地放在陈旧的小桌上。 原来叔父背后不仅背着长剑,而且还背着卷轴,秦子城看着那卷眼熟的画轴,有些不可置信,“三叔,这是?” 秦子城拿起画轴,将将抽开捆于其上的细绳,秦阳便接过画轴,双手一上一下,将那画轴舒展开。 看见画轴全貌,秦子城双瞳一震。 有安大人一家的关照,且他自己也习武多年,身体底子好,他以为他恢复得很好,就算是郎中劝他还需多多静养,他也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健康人了。 可是,看见那个双瞳剪水、笑颜柔婉的正在御花园中荡秋千的姑娘,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沉重,双耳嗡嗡作响,身子也虚浮无力,像是又得了什么重病一般。 一个不留神,秦阳居然取过桌上的油灯,将油灯凑近画轴,火苗点燃画帛,火光从画轴左下角蔓延而上,秦子城要夺画,秦阳闪避开。 “三叔,你!” 眼看火光已烧到画中姑娘的浅粉裙摆,秦子城哀求地看着秦阳,秦阳毫不心软,说道:“她早就嫁人了!” 秦子城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又要上前夺画,秦阳抽出长剑,剑尖对准秦子城的咽喉。 火光不停往上,先烧毁姑娘的裙摆,又烧毁姑娘的下半身,画帛后传来秦阳的话音:“她早就做了他人妇,嫁给一个姓江的男人,可听清楚?” 秦子城摇摇头,嘴角含着凄凉笑意,眼眶湿润,眼球充血,血丝遍布,“兰兰一向口是心非,她说她不会等我的话,是假的。” 秦阳斩钉截铁道:“你们之间的浓情蜜意,才是假的!你怎敢确定她说心悦于你,不是为了用那一纸婚约,将你牵制在晟京。” 火光已烧至姑娘的面部,眼看,那张美好的面庞也将消失殆尽,秦子城欲上前夺画,秦阳的长剑横在中间阻挡。 “我离京那日,是她送我到城门。” 痛苦地看着火光烧毁姑娘的下颌、朱唇、柳眉,秦子城站在原处,凄入肝脾。 “她是送你到城门,你莫忘了,叫咱们秦氏血流成河的,也是她们李家!”秦阳手中的长剑晃了晃,剑尖离秦子城的喉咙不过一寸。 “她已嫁作他人妇,你给老子听清楚!嫁作他人妇,意味着什么你清楚!可怜她与别的男人巫山云雨,你还一时一刻也忘不掉她!” 一副完整的人物画,一打眼的功夫只剩下画头,秦阳将其丢在地上,踩灭剩余的火星。 秦阳收起长剑,秦子城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秦阳将长剑放回后背的剑鞘中,也陪着蹲下身子,他的双手放在秦子城的肩膀上,语气转为长辈对晚辈的和蔼,“原谅三叔以最残忍的方式将那件事告诉你,三叔要让你认清现实,彻底忘记她。大晟之主,他李家不配,咱们还有效忠于你父亲的几十个旧部,他们藏在山谷中,等着你回去。” 秦子城平视秦阳,神色木然,“叔父,她的病,好些了吗?” “你还敢提李嬅!” 秦阳紧紧捏着秦子城的肩膀,像是要将秦子城的骨头捏碎,“她身子不好,怎会大婚。再者她好与不好自有他丈夫关心,干你何事!” 秦子城冷笑,凄哀地自嘲道:“是呀,干我何事。” 秦阳看出再说什么复仇的事,秦子城也听不进去,他放开秦子城的肩膀,“算了,今夜你好生冷静。给你五日,与石安县的一切告别。五日后,我在城外五里亭等你。 直等着秦子城点了头,秦阳才站起身来,翻窗离开,秦阳离开不久,传来一阵敲门声。 秦子城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去不争气的眼泪,走到门边,“谁?” “木羽哥哥,是我。” 听清是安月的声音,秦子城拉开门栓,打开门,“月儿,你怎么来了?” 安月探头朝屋里望了望,“方才,有人来找你?” 秦子城不想说谎,答道:“一个失散多时的故人。” “没事吧?”安月又问。 秦子城温声道:“他就是来看看我,看完就离开了。” “哦。” 实则安月早就听见动静,一来,她父亲近日不在县衙,她不敢轻举妄动;二则,她知道木羽哥哥不是坏人,不想过多打扰,便等到看见一个黑影离开,她才来敲门。 “木羽哥哥,你会离开这里吗?” “也许吧。” 第84章 别打 九月初三是清宁长公主的六十大寿,花甲之寿合该大办,清宁长公主于年初便定下游园会与宴席。筹备期间,南北方虽各有祸事,新帝到底也念及皇姊上了年纪,下旨过寿不必俭省。 此次过寿,清宁长公主特意请了侄女李嬅赴宴,江振也早在七夕前便与李嬅说过会在九月初三日带她出去玩。时光飞逝,一转眼便是九月初二,傍晚归府后,江振换上干净锦袍,郁郁寡欢地前往芳芷阁。 “公主在何处?”两个侍卫用钥匙开了锁,江振命郭文龙在门口等候,独自走进芳芷阁,站在院中环视一周,只看见几个行礼的丫鬟,并不见李嬅的身影,江振问道。 坐在公主卧房门前石阶上的浅黛站起身来,蹲身一礼,大声解释道:“驸马爷,殿下说乏了,正歇息呢。” 江振蹙眉往前走,走到浅黛跟前,嗔道:“既知公主歇息,你也不怕吓着她?” 浅黛低着头,不经意间拦住江振进卧房,声音明显比先前小了些,“婢子是见着驸马爷来看殿下,为殿下高兴,一时失态。” 江振停步,微讶,“为你家殿下高兴?为何?” 浅黛又道:“殿下被囚在此处,很是可怜,驸马爷还记得殿下,还愿意来瞧她,婢子自然高兴。” 江振讪笑:“你是觉着本驸马冷落了你家殿下,自与你家殿下成亲,本驸马来芳芷阁的次数,可算不得少。” “是不少。”浅黛颇有试探意味地一笑,“今日来了,明日来不来,谁也难料,因此看见驸马一次,便知驸马记得殿下一次。” “新婚夜本驸马便说,有你们,公主安乐无忧。”江振递给浅黛一个荷包,“自牛高他们守在芳芷阁外,你与甘棠就不曾出门给夫人寻找美食,这个收好,得了空,去买些夫人爱吃的回来。” 浅黛接过荷包,见荷包拿在手中沉沉的,便知是钱财,恭敬一礼,“多谢驸马爷,驸马爷待殿下好,就是不辜负这场良缘。” 行过谢礼,心知再拖延要引江振怀疑,浅黛轻巧地为江振开门,“驸马爷,请。” 江振走进卧房,绕过山水折屏,隐约见李嬅朝内侧身躺在绣帐后的紫檀牡丹床上,长发流散在身后,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驸” “嘘!” 坐在窗下美人榻上绣花的甘棠放下绣花绷子,她正欲行礼,江振示意它勿惊扰公主。 甘棠点点头,江振轻步走向李嬅,甘棠挂起两边绣帐,江振撩撩衣袍,在床沿坐下。 李嬅疯玩之时,十之八九会将脸弄得脏兮兮,甘棠在她睡前为她擦洗过,此刻她的脸白净温玉,睡姿安详。 今日怎睡得这般早? 你可知,我有许多话,想说给你听。 今日沈红渠说,你答应她进公主府的事了,古俊生也说,你乐意与沈红渠做朋友。 你果真乐意吗? 你可知,若是沈红渠进府,你便不再是我身边唯一的女人。 我是你的丈夫,你要亲手将我推给别人吗? 我固然需要沈家的势力,你可知,若沈红渠进府,我或许,就不能这般常常来陪你。 小傻瓜,你可知,你荡秋千的模样很美,比所有古画上的美人,都要美。我不来芳芷阁陪你,你自己荡秋千,可会孤单? 几缕发丝不知怎的被公主含在口中,江振要将发丝抽出,尽管动作极轻,却还是弄醒公主,公主翻个身面向江振,揉了揉眼皮,一双美目缓缓睁开,语调中仍可分辨出睡意,“带好吃的来给嬅儿吗?” 江振赧然一笑,“今夜没有,明日带你到清宁长公主府,那里不缺好吃的。” “清宁公主府是什么?” 李嬅忽地坐起身,江振看清李嬅身上穿着素白衫裙,先对甘棠与浅黛道:“明日给公主好生打扮,换上绣坊新做的那条广袖流仙裙,好好盘发,收拾挑最好的,不可失了体面。” 吩咐完,换上温柔语气,又对李嬅说:“夫人,清宁是你姑姑,清宁公主府,就是她的宅邸,和咱们这里一样,都是公主府。” “姑姑,为什么去姑姑家?”李嬅拉着江振腰间的令牌玩,歪着脑袋问。 “她过六十岁大寿,你得去给她老人家祝寿。”江振抬起手,温柔地抚摸李嬅的脸,欲将李嬅的脑袋扶正,李嬅却吓得大叫:“啊!不要打嬅儿!不要打嬅儿!” 李嬅很快缩到角落里,双手环抱双腿,脑袋搭在膝盖上,一副恐惧神色,江振也往里侧坐了些,欲将李嬅拉回自己身边,李嬅叫道:“不要!不要!” “夫人,为夫不会打你,别害怕。” 公主仍是一惊一乍地往后退,退到退无可退,甘棠走到床边道:“驸马爷,殿下是想起那日的事了,要不,您今日先回吧,婢子来安抚公主。” “那日?” 江振很快想起他将公主的脸扇得红肿的事,看向李嬅,眼里多了一层歉意。 “夫人,那日是为夫混蛋,为夫日后会好好待你。” 江振越是说,公主越是惊地什么似的,将脸埋进膝盖中,双手抱着脑袋,一副很害怕被打的可怜模样。 浅黛也上前劝说:“驸马爷,请相信婢子们,您明日来接殿下,殿下定会乖乖的,您今夜在这里,殿下什么也听不进去。” 又尝试着哄了几句,疯公主根本不搭理江振,只是一味叫着“别打嬅儿!别打嬅儿!”,江振无奈,只得说:“罢了,你们好生照看,明日一早我来芳芷阁接她。” “夫人,你好好休息,为夫先回去了。” “别打我!别打我!” “不打你,不打你,为夫怎舍得让你受伤。” “别打我!别打我!” …… 江振走后,疯公主又吵闹了好一阵子才安静,如儿芬儿直叹公主的病像是又重了些。 夜色又深沉了些,公主卧房听不到公主的声音,芬儿在门口询问甘棠公主可好些了,公主推开门跳出来,吓芬儿一跳。 到了院里子,公主又拉着丫鬟们轮番玩好一会儿翻花绳,翻完花绳又玩了会儿老鹰捉小鸡,折腾完了,服侍公主梳洗完,甘棠唱着童谣哄公主睡下,丫鬟们各回各屋。 夜深人静,确认屋外无人,浅黛才从袖中拿出荷包,悄声道:“殿下,这是姓江的给的。” 甘棠打开荷包拿给李嬅瞧,“殿下,是金叶子。” 李嬅不言语,看着浅黛,浅黛如实道:“姓江的说,日后可以出门去买殿下爱吃的。” 李嬅哂笑,视线从荷包上移开,伸手从枕套背面拿出一个字条,“甘棠,烧了。” 第85章 出行 九月初三日,早早巡过城防后,嘱咐过副将,江振回到定华公主府,到芳芷阁接李嬅赴宴。 他走进卧房,绕过山水折屏,看见李嬅坐在妆台前,甘棠与浅黛正为她梳妆。 她今日的妆容十分精致,眉心点了鸟形花钿,甚是美艳,只是头发仍是半散半束,就连头上仅有的几件首饰,她也戴得很不耐烦。 “不要这个,丢掉,丢掉。” 李嬅坐在镜前,她正抬高右手要拔去头上的蝴蝶步摇,她忽从镜中看见一个男子身影。那男子握着她的手,将步摇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李嬅转回身,一双明亮的眼睛呆呆看着江振,江振温柔一笑,“夫人忘了,今日为夫要带你出去赴宴。要赴宴,可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什么是赴宴?” 疯公主的记忆显然是有限的,江振满意地打量着公主身上的玉色织金留仙裙,笑答:“赴宴,就是去吃好吃的。你姑姑过大寿,请你吃好吃的。” 疯公主仰着脑袋吧唧嘴,做出一副已吃到美食的模样,而后撒娇似地摇摇脑袋,唇边含笑,“好,去过大寿。” “那可就不许胡闹喽。”江振如抚摸宠物一般抚了抚李嬅头顶的头发。 “乖,好好让她们给你盘发,盘好了,咱们出发。”江振双手搭在李嬅的肩膀上,将李嬅的身子转回去,又吩咐道:“还不快来。” “殿下,婢子们给你把头发盘得漂漂亮亮的,盘完就去吃好吃的。”江振让到一旁,甘棠蹲下身与公主商量,浅黛则乘机走到公主身后,浅黛的手指方触到公主的头发,公主便立刻将脑后披散的长发一把拽到身前护着。 “不盘不盘不盘。”公主先朝甘棠做个鬼脸,又回头朝浅黛做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夫人,听话。不盘发可怎么见人。” 江振走回来劝说,谁知公主拉着江振的一只手便要朝虎口咬去,幸而江振反应迅速,公主才咬了个空。 甘棠站起身,难为情地朝江振笑道:“驸马爷,要不算了吧,殿下实在不喜欢把头发盘起来。就算盘了,半路上她扯散,更不好看。” 江振想想也是,不再强求,他一面整理自己的衣摆,一面道:“再给她好好梳一梳头顶的头发。便是不爱装扮,也齐整些。对外,也只好说你家公主独爱魏晋风流。” “唯。” 甘棠拿一块酥饼给公主吃,转移公主的注意力,才从公主手中抽出长发,她与浅黛一道为公主整理发型、戴上凝水玉珰、套上驸马准备的翘头云履。 公主吃完酥饼,甘棠与浅黛也为公主整理地差不多了,她们又用湿帕子给公主擦手。 看着能带出去见人了,甘棠与浅黛哄着公主起身,江振牵起公主的手,温声道:“走,为夫领夫人去吃好吃的。” 华贵马车早已在定华长公主府门口候迎,公主像是没看见轿凳一般,搂起脚边的裙摆便要爬上去,江振拦住她,“夫人,脏。” 江振命甘棠哄着公主,他自己先上了马车,又在车上伸手接公主,江振与甘棠一人在上一人在下配合,才帮着公主踩上轿凳上了马车。 公主做出一副喜欢上踩那轿凳的模样,说要再玩一遍,江振将公主安置在马车内坐下,又将公主拉到自己怀里,安抚道:“乖,不玩了,去吃好吃的要紧,回来再玩。” “好好好,吃好吃的。”公主欢喜地拍拍手,继而挣开江振的怀抱,挪到边上坐着,马车已然开始行驶,公主好奇地撩开窗前的帘子,探头往外看,说道:“动起来喽!动起来喽!” 江振含笑望着她那心智不全的宠物,那宠物转回身道:“要是马车能飞就好了。” 江振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块蜜饯,喂到宠物嘴里,“是呀,马车若是长翅膀就好了。” “马车要长翅膀喽!马车要长翅膀喽!” 公主出行,自有官兵开路,公主乐呵呵地趴在窗边朝路旁围观的百姓招手,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壮年男子道:“公主长得真好看啊。” 一老汉道:“奇了,她做皇太女时见不着,只是个公主,倒能见着了。” 老汉的小孙子骑在老汉脖子上,他道:“他比我还傻,连我都知道马车不会飞。” 一中年妇人道:“孩子,不许胡说,你不知,她曾是大晟所有女子的楷模。” 老汉的小孙子又问:“她很聪明吗?” 另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切”了一声,“任她再有才能,还不是疯了,她母亲是祸国妖后,她该的。” 一个拎着鸟笼的矜贵老者也来凑趣,“说实话,我若是她,早就不活着了。本该做女帝的人,落到这般田地,令人惋惜呀。” 定华长公主的马车早已远去,路人却还意犹未尽地讨论着。 某间茶楼上,一袭素衣的冷云空站在窗边,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看着楼下的一切,静静听着楼下的对话,衣袂随风轻扬,长身玉立,清冷孤单。 “冷先生。” 忽听得身后传来男子话音,冷云空转回身,却见一穿着富贵的男子。 “你是?”冷云空问。 “传家酒楼的罗笙。” “原是罗掌柜,久仰大名。” “冒昧来访,请先生莫怪。” 互相行过作揖礼,冷云空请罗笙入座,“请。” “请。” 罗笙明白冷云空会好奇自己如何找到此地,说道:“来此处与朋友谈生意,偶然看见先生坐在此处,便来拜会。” “罗掌柜要与我谈生意?” 二人并不在包厢,客堂茶客众多,罗笙接过冷云空倒的茶水,“不瞒先生,我有只猫儿,近日像是病了,先生若得空,还请到传家酒楼走一趟,我必有重礼酬谢。” 闻言,冷云空淡淡一笑,“罗掌柜家财万贯,不愁寻不到好的兽医。” 罗笙道:“找过兽医,就是不见好。听闻先生医术了得,那猫儿我十分爱重,还请先生一救。” 第86章 赴宴 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穿过清宁长公主府门楼牌坊,在正门外停下,江振掀开车帘,看见清宁长公主亲自领着府中众人在门口等候。 江振下了马车,躬身朝清宁长公主行礼,清宁长公主问:“将军,嬅儿可曾与你同来?” 江振颔首,恭敬答道:“殿下在车内。” 话毕,江振转回身,浅黛掀开车帘,江振伸手进车内,“夫人,到了,为夫牵你下来。” “哦。” 李嬅将手搭在江振手上,提着裙摆下了轿凳,又由江振牵着走上石阶,走到清宁面前。 李嬅定定地望着雍容华贵、精神矍铄的清宁,清宁慈和笑道:“嬅儿,可还记得姑姑?我是姑姑。” 李嬅仰起头,傻乎乎噘着嘴,“咕咕,咕咕,咕咕,鸽子也是这般叫。” “对,就是姑姑。” 早有下人牵马车退下,清宁对江振道:“本宫会陪着嬅儿,将军自便。” 清宁身边的老嬷嬷对江振道:“城防要紧,不敢耽误将军,将军不妨晚些再来接定华长公主回去。” 清宁盯着李嬅被江振牵住的手看,江振松了手,清宁展颜,她牵起李嬅的手,领着李嬅进府。 “照看好主子。” “唯”江振吩咐,浅黛与甘棠欠身一礼,跟上去服侍。 李嬅被清宁牵着往前走,不时回头看江振,江振回以微笑。 清宁长公主府今日颇热闹,晟京众多青年才俊与世家贵女来赴游园会,清宁牵着李嬅走过几进门,便遇见几个锦衣丽服的公子小姐,他们朝两位公主见礼,清宁道:“本宫老了,就爱看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今日不必拘束。” 李嬅则一手被清宁牵着,一手拿着清宁老嬷嬷递给她的小风车,嘟着嘴朝风车呼呼吹。 “嬅儿,你小时候,姑姑领你玩,教你念诗。不久前,姑姑还去瞧过你,你可还记得?” 清宁将李嬅带到她的寝殿,跨过门槛后便停了步子,李嬅走几步往里瞧了瞧,也回过头看清宁,傻笑着站在清宁身边。 “小马,好看。” “你还记得上回姑姑送你小马布偶,好孩子,你果然还记得姑姑。”清宁指了指馨香华美、尔雅敞亮的寝殿,“嬅儿你瞧瞧,这才是公主住的地方,那些狗东西将你囚在芳芷阁那个破地方,委屈你了。” 上一回清宁说要去看望李嬅,江振特意吩咐人将芳芷阁的陈设全部换新,布置得一尘不染,然而清宁去芳芷阁那日,还是当着江振的面数落了好几句,“堂堂的大晟公主,竟叫她住在如此狭小的地方,你就是这般对待新婚夫人的!” 今日赴宴,清宁又提起此事,李嬅心里有些酸涩。 无论住在何处,只要能遮风避雨总是好的,真正令她难过的,是整日装疯卖傻、寄人篱下、不得自由。 清宁继续牵着李嬅往前走,牵李嬅在玉帘后的软榻上坐下,问浅黛她们道:“你二人与嬅儿一同长大,可曾因为她神志不清,便不好好服侍?” 甘棠吓得赶紧道:“回殿下的话,我家殿下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绝不会忘恩负义。” 浅黛也道:“回殿下的话,服侍我家殿下,我们不敢不尽心。”想到主子总是防备自己,浅黛说话时有些心虚。 “如此最好。”清宁说道:“都退下,人人都在这里,吓着嬅儿。翠墨,领甘棠与浅黛下去吃些茶。” 寝殿内的婢女一个接一个退下,甘棠有些犹豫,她看了看身边的浅黛,又看向李嬅,李嬅道:“去给嬅儿找好吃的。” 主子的意思显然是要甘棠与浅黛听清宁的话退下,甘棠与浅黛点头作礼,对叫做翠墨的丫鬟道:“有劳姐姐。” 翠墨领着甘棠与浅黛退下,屋内只留在清宁最信任的贾嬷嬷服侍,清宁慈和地问李嬅,“嬅儿,风车好玩吗?” 李嬅一面用手拨弄风车,一面傻笑着点头,清宁命贾嬷嬷把事先准备好的点心端过来,李嬅放下风车吃起来,清宁说了些关心李嬅的话,说着说着,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你母后生你生得晚,咱们娘俩看起来,不像故侄,倒像是祖孙了。你这孩子命苦啊,好好个人,怎么就经受不住打击,失了魂魄,成个傻姑娘。 “你祖母在时,把你宠得个宝贝似的,有时连我这女儿也嫉妒。你说说,若是你祖母知道你变成现在这样,肯定诘问姑姑,说姑姑无情无义,看着她的小孙女受苦受难,还不管不问。” 酥饼从李嬅手上滑落,清宁重新从盘中拿了一块酥饼递给李嬅,贾嬷嬷倒了杯水给李嬅喝,清宁继续道:“或许你根本就听不懂,可姑姑还是要说给你听,就当唠家常了。你母亲那样温良一个女子,她像你这般大,姑姑就认得她,她不像是个会挟持你父皇把持朝政的人。诚然,当年你父皇病重,她是出面监国,可姑姑始终不相信,她会渴望权利。说来,若是那会儿姑姑不回你姑父家乡代他祭祖,不在那远离京城、消息闭塞的的地方小住,也不至于什么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还有你,你父皇处置秦家,你怎就如此为情所困,不顾大局,自己跑出宫,还被什么山匪掳去。姑姑看着你,是又心疼,又气。你是你祖母祖父带大的,她二老,哪一个不是武艺超群,她二老教你的武功,你倒像是半点没学会,要不就是不勤加练习,连个山匪也对付不得。” 听得李嬅咳嗽起来,清宁伸手到李嬅身后为她拍背,又赶紧将贾嬷嬷递上的水端着喂李嬅,边喂边道:“你说说你,你可知那皇位本该是你的,你但凡不意气用事,轮得着那野种什么!要是不能恢复神智,一辈子做个疯子,你说说你有什么意思。” 姑姑啊,我何尝不恨,我也悔啊。 母亲不是妖后,母亲是被冤枉的,爹爹驾崩也有蹊跷,他虽有病根,却不会如此快撒手人寰。 即使像狗一样活着,我也要活下去。我定要那畜生下地狱。 李嬅无助地看着清宁,眼眶隐有泪光,清宁动容,贾嬷嬷扶着她起身,她将李嬅抱进怀中安抚,“孩子,你是听懂姑姑说什么,伤心了吧。别怕,你还有姑姑,有姑姑护着你,姑姑定会救你离开他们的掌控,你再忍一忍。” 第87章 游园 与清宁长公主府的丫鬟打听,丫鬟说今日两位长公主都在寝殿,张芷瑶便想看看李嬅是否安好。 世家女们在花厅闲坐,多半聊些晟京时兴的妆面、衣裙,张芷瑶不过偶尔应付几句。 她心不在焉,时不时朝窗外清宁公主寝殿的方向望去,素日与她交好的戴敏观察她好一阵,又循着与她差不多的方向望去,除园林与屋舍,并不曾瞧见什么特别的,便问:“芷瑶,你不会是在等你的五皇子吧?” 张芷瑶顿时收回视线,羞红了脸,“胡说。” 戴敏打趣道:“这有什么,你与五皇子天作良缘,你迟早是皇子妃,羞什么。” 花厅中的另外两位小姐也听到张芷瑶与戴敏的对话,王婉道:“什么皇子妃,将来五皇子必定封王,张妹妹若做了王妃,可别忘了咱们这些闺中的姐妹。” 封红秀说道:“我说张妹妹福气好,能得五皇子的另眼相待。” 张芷瑶被几个小姐说得十分窘迫,“我不是在等五皇子,你们别拿我取笑了。” 封红秀半张脸掩在团扇后一笑,“瞧,张妹妹害羞了。” “我真不是等五皇子,你们误会了。” “芷瑶,要我说,五皇子神仙一样的品貌,前途不可限量,我若是你呀,早乐得什么似的,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戴敏,你还说,看我放不放过你。” “哎哟,王姐姐、封姐姐,你们瞧,她恼了。” “看我不抓住你!” “哈哈,我就不让你抓住!” 张芷瑶追着黛敏,黛敏又躲在王婉与封红秀身后,花厅内回荡着年轻姑娘们的嬉笑打闹声,远远听见,清宁一面牵着李嬅往花厅走,一面问道:”姑娘们,说什么如此欢声笑语的?” 听出是这座府邸主人的声音,又看清两位公主一同出现,姑娘们不再打闹,端正行礼,“参见清宁长公主殿下,参见定华长公主殿下。” “孩子们,都起来吧。” 走进花厅,清宁长公主坐在正北的交椅上,朝年轻姑娘们招招手,李嬅则手拿小风车,好奇地说道:“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嬅儿也要玩。” “殿下,你可还记得臣女?臣女姓张,名芷瑶。”再见李嬅,张芷瑶欢欣不已,她欠身一礼,问道。 “张,芷,瑶?”李嬅一字一字慢慢问。 “对,张芷瑶,七夕那夜,殿下与臣女说糖画好吃,殿下还与臣女一道放水灯。”张芷瑶笑道。 “七夕之夜,张小姐见过嬅儿?”清宁笑问。 “是,家父曾是东宫属官”张芷瑶伸手比划了一下,“臣女才这般高时,殿下便赠过臣女宫中绣娘做的衣裙。” “原是如此,你本是张相之女。”清宁恍然大悟,“如此甚好。” 清宁对张芷瑶微笑,张芷瑶总觉着老寿星像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一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便也回以一笑。 “姑娘们可曾去园子里逛过?”贾嬷嬷热情地问道。 张芷瑶身旁的黛敏摇摇头:“还不曾呢,到公主府上,先到花厅讨杯茶喝。” 戴敏长相讨喜,她笑嘻嘻地,清宁一见便觉亲和,清宁道:“本宫的园子景致极佳,好景无人赏看,白白糟蹋。本宫办游园会,便是要你们去走一走,园子里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才是好” 李嬅站在清宁右侧呼呼吹风车,清宁用手拨动风车,“嬅儿,姑姑教你,用手,也能转动。” 回过头,清宁又道:“我家嬅儿,也难得出来吹吹风,我这老骨头也没那个精力陪她玩,姑娘们,你们可愿意陪我家嬅儿去园子里走一走?” 花厅内的四位小姐,谁不知定华长公主李嬅是个疯子,封红秀与王婉相互看一眼,都不说话,戴敏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唯独张芷瑶道:“臣女愿意相陪。” 清宁点点头,对身旁的李嬅说道:“嬅儿,想不想去园子里看花?姑姑池子里,此时还开着几朵荷花。” 荷花? 给那人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过荷花。 偏偏,在此时想起那人。 李嬅不说话,清宁又道:“还有桂花、木槿、茉莉,都好看。玩捉迷藏好不好,姑姑藏了美食在园子里,看你能不能找出来。” “好,嬅儿要去,嬅儿好吃的。”提到美食,李嬅便不能再无动于衷,她满面喜色地拍了拍手,走过去牵起张芷瑶的手就要往外走,“我们去找好吃的,我们去找好吃的。” “殿下,臣女告退。”猝不及防被李嬅带着往外走,张芷瑶也顾不上好好行礼,回过头朝清宁点头一礼。 “去吧,别叫嬅儿磕了碰了。” 李嬅走到门口,甘棠、浅黛与清宁吩咐的两个婢女跟上随行,看着张芷瑶的背影,封红秀与王婉都觉不可思议。 她们无法理解,相府的贵女,竟愿意陪一个疯子游园。 更令她们不可思议的是,疯子与张芷瑶还未走远,戴敏也行个礼,要跟上去,“殿下,臣女与芷瑶同去。” 清宁长公主府的花园很大,园内花草多而不乱,一步一景,颇有意趣。 园内最多的便是三角梅,且品类众多,各色各样,桃粉、深紫、橘黄、绿白、浅紫,如瀑如云、如川流如彩缎,五彩斑斓、赏心悦目。 除三角梅外,还有木槿与鹅卵石和谐共生的小道,漫步其中,疯公主专挑同色石头踩,看着疯公主蹦蹦跳跳、自娱自乐的背影,张芷瑶道:“从未见过沈红渠这般厚颜无耻的女子。” “沈红渠?是那个,户部尚书家的独女?她怎么惹得你如此气愤?”走在张芷瑶身边的黛敏将五指放在唇边,压低声音叹道:“莫不是,她与五皇子有什么?” “你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张芷瑶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前从未主动与戴敏提过沈红蕖的事,便将七夕夜陪定华长公主放水灯时如何遇到沈红渠、中秋前一日与五皇子上香时五皇子如何亲自上佛塔救下沈红渠,以及打听到沈红蕖近些日子频繁出入定华长公主府的事细细说给戴敏听。 戴敏听完,总算明白张芷瑶气从何来,她道:“真是不知廉耻,还敢闹到佛门清净之地。” “可不是嘛,我求五皇子怜惜公主,不许沈红蕖奸计得逞” “哪里来的疯子,这游园会怎么什么东西都放进来。” 张芷瑶话未说完,听得前面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定睛一看,见风车已被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拿在手中。 第88章 司徒 见来人戏耍公主,几人来回传递风车,偏就是不还给公主,张芷瑶问戴敏:“她们几位,你认得哪一个?” 戴敏道:“中间那位打扮得最好看的,是戚紫绫,大理寺卿之女。剩下的,不过就是些小官之女。” 甘棠与浅黛早被公主打发到其他地方寻找美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张芷瑶走上前道:“你可知你戏弄的是谁?” “这是陛下新封的南嘉郡主,你又是何方神圣?”戚紫绫继续戏弄着疯子,她身后的一个小姐轻蔑道。 戴敏朝戚紫绫行礼,张芷瑶阴阳怪气道:“原来是县主啊。” 戚紫绫正得意,张芷瑶接着道:“也不曾听闻,哪朝哪代的县主,比长公主还大的。” “你,是长公主?” 戚紫绫看着张芷瑶气度不凡,竟是吓傻了,奉承她的三个小官之女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风车停在戚紫绫胸前,疯公主一把将之夺回。 “不准抢东西,坏人!” 疯公主朝戚紫绫做个鬼脸,跑回张芷瑶身后,只探出个脑袋。 “我并无品级,家父,不过是相国大人。”张芷瑶转回身,走到疯公主身后,“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定华长公主。” “这疯子是?”戚紫绫仍记得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她慌了神,站立不安。 她自小在壅地长大,直至父亲拥护新帝登基,她才来到晟京,平日不过与同是壅地来的姐妹相会,什么相国之女,什么晟京人人皆知的疯公主,她此前从未见过。 今日她见那疯疯癫癫的女子身上并无什么名贵首饰,以为不过是个低贱之人,她哪里会想到,女子竟是昔日的皇太女,如今的定华长公主。 “对长公主殿下毫无敬意,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县主!今夜陛下赴宴,我定与陛下禀明实情,你等着被发落便是。” 张芷瑶口气决绝,说完便要牵着疯公主离开,戚紫绫赶紧拦住,“好姐姐,不知者无罪,就饶了我这回吧。” 壅地来的?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要怪,只怪你没脑子。 我李嬅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欺辱。 容忍你,对我并无价值。 “快走,快走,嬅儿不喜欢她。”疯公主拽着张芷瑶的衣袖便要往前走,张芷瑶奚落道:“殿下不愿原宥,爱莫能助。” “殿下,殿下,找到食盒了。”浅黛终于跟上。 花丛中并不曾藏着什么食盒,她手中那个,是翠墨领着她去庖厨取来的。 实则园中各处小亭中亦备有供来客食用的点心,清宁却觉着为侄女单备几份好。 “啊,有好吃的喽,走,找个好地方吃去。” 疯公主看见食盒,更是要加快步伐,戚紫绫再次追上,“公主殿下,臣女知道何处有好吃的,殿下想吃什么,臣女都能为殿下备好,殿下就绕过臣女这一回,可好?” “她好烦,我们快甩开她。”疯公主笑嘻嘻地看着张芷瑶,张芷瑶对戚紫绫道:“县主,你还是莫使殿下愈加动怒为好。” …… 公主虽同时吩咐甘棠与浅黛去寻姑姑藏好的美食,实则,真正去寻美食的,只有浅黛,至于甘棠,她另有任务。 甘棠看似在各处花丛中翻找着美食,实则是在园中寻人。 终于,寻到荷塘边,她远远便看见邻水的清风亭中有司徒家兄妹二人的身影。 司徒家的大公子成熟了许多,一看就是为官做宰的郎君,四小姐也长大了,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甘棠佯装低头寻找,她走过石桥,慢慢朝清风亭走去,走到小亭外,她才故作惊讶地抬起头。 路上遇见的其他公子小姐,未必认得甘棠,然而司徒家的兄妹二人却不会不知。 察觉亭外站着个女子,司徒昊转头一看,惊诧地喊出女子的名字,“甘棠!” 司徒昊的妹妹司徒怡然亦是惊得站起身,“甘棠,你怎会在此处?你家殿下呢?” 甘棠行个礼,答道:“大公子,四小姐,驸马收了清宁殿下的帖子,今日许殿下出门,亲自将殿下带到此处赴宴。” “怎么独你一人?”司徒昊又问。 “驸马有公务在身,清宁殿下将我家殿下托付给张相家的芷瑶小姐,清宁殿下与我家殿下说院中藏有美食。” “就说呢,我早就看见你了,见你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司徒怡然带来的婢女笑道。 “殿下在何处,领我们去拜见吧。” 司徒昊正欲动身,甘棠却面露苦楚,“不见也罢。” “为何不见?”司徒昊不解,“到亭子里来。” “唯。” 甘棠拾级而上,步入亭中,司徒怡然邀她同坐鹅颈椅,她坐在司徒怡然身旁,犹豫再三,才说道:“我家殿下昔日何等风光,而今神志不清,日子又难过,婢子实不忍大公子与四小姐去见她,婢子宁愿她在你们心中的形象,永远风光霁月。” “日子又难过,这话是怎么说?”司徒昊问。 “姑姑过寿,司徒家必定会去。表叔还是刑部尚书,他的长子司徒昊也做了刑部侍郎,云崖村之事,他们刑部何以置之不理?你绕着弯代我问问。” 回想昨夜殿下的嘱咐,甘棠以为自己不能无功而返,她的脸色更加为难,“大公子,您还是别问了。” “江振那厮敢欺负殿下,是不是?”司徒昊站起身来,“我倒要去问问他。” 司徒怡然朝四处看看,生怕惊动了旁人,她劝说道:“长兄,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勿要冲动行事,咱们还是先听甘棠说。” “甘棠你快说。”司徒昊退回几步,急道。 “驸马明知我家殿下神志不清,还往我家殿下身上泼脏水,还打我家公主。殿下的脸红肿得令婢子恨不得待她受罪。” 言语配上凄楚的神情,司徒兄妹如何还能袖手旁观,司徒昊问:“他敢对殿下动手?何时的事?” “六月。”甘棠道 司徒怡然疑惑道:“六月?长兄,你不是说公主姐姐出嫁后不久,皇后与丽妃便去看望过。” “二位贵人都看见殿下的脸红肿着,可她们连问都不问一句。公主失势,不过任人宰割。”甘棠也是真的心酸,说着说着,不由得淌眼抹泪。 “好啊,太皇太后仙去,他们全忘记我司徒氏之功,殿下不仅是李氏子孙,也是我司徒氏血脉,她们如此对待殿下,不怕遭天谴!” 听甘棠说起定华长公主受辱,又想到新帝自登基后,一次又一次削刑部拔高大理寺之权,司徒昊怒气填胸,“江振狗贼因何对殿下动手?” 第89章 荷塘 “听说是什么城郊石头,驸马怀疑是殿下所为。”甘棠以为时机成熟,直入正题。 司徒昊问:“城郊石头?如何会攀扯殿下?” “婢子也不知,殿下在宫中时,成日被拘在凤阳阁,与驸马成亲后,又整日被囚在芳芷阁,想出去也不能够,偏生是祸从天降。” 听甘棠的语气不像是说谎,司徒昊冷哼一声,甩着衣袖坐下,“那狗贼想欺辱殿下,什么由头找不到。” “大公子,那石头的事,后来如何了?奴婢怕,往后驸马再因此事为难殿下,婢子不想殿下再受这冤枉气。” 说到此,司徒昊站起身,负手走至小亭的另一面,悲叹有倾,方背对甘棠与司徒怡然道:“稀里糊涂了了,说是城郊有邪祟作乱,屠了一个妖村。” 甘棠作惊恐状,“屠村?这世上真的有妖?” 司徒怡然警觉地看着四周是否有不相干的人上小亭来,对甘棠说:“朝廷说有,那必定就有。” “屠村并非是小事,想必,刑部已证实此事?” 甘棠看着司徒怡然,司徒怡然只是闷闷不乐,并不说话,甘棠又看向司徒昊高大健硕的背影,“大公子,求您给一句准话,刑部是否已证实妖村之事,此后,驸马再不会因此事拿我家殿下出气?” 司徒昊既不转回身来,也不说话,略等了等,甘棠急道:“大公子,四小姐,殿下在公主府孤立无援,果然再有什么灾祸,并没有人护着她,婢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也只有向您二位说。” “甘棠,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予金吾卫与大理寺,不许刑部插手,你要我如何给你准话。”司徒昊终于松口。 “这” 甘棠只觉不可思议,她转头看向司徒怡然,司徒怡然道:“不是我们无情,每每要去看望殿下,驸马总说怕惊扰公主,百般推脱,连家父出面也不能成行。” “婢子听明白了,婢子代殿下谢过大公子,谢过四小姐。” “有人过来了!” 司徒怡然正要与甘棠细说定华长公主的事,听得司徒昊转身提醒,她便道:“你们瞧,这个月份还有荷花盛开。” “是呢,这荷花上头还有蜻蜓。”甘棠也附和道。 “你兄妹二人只顾自己赏荷,也不说来找我们玩,怎么,要绝交呀?” “哪里,若知你来了,早拉你喝酒去。” “怡然,瞧你兄长没个正形,回去,定要与你嫂嫂说说。” 朝清风亭走来一对兄妹,司徒昊与司徒怡然应付着,甘棠便要告退,“婢子再上别处找找。” …… 离开木槿小路后,在园中石凳上吃完糕点,浅黛与张芷瑶继续陪着疯公主游园。 园中花木众多,香雪兰、虞美人、银莲花、夹竹桃、美人蕉皆被养护得很好,此外,大片残荷之中,还有几朵荷花迎风傲放。 李嬅游玩到荷塘边,倚在白玉石栏后,看着不远处的鹅黄花朵,往事无法压制地浮现于眼前。 世间花卉众多,唯有玉兰与荷花与李嬅最有缘分。 她生于玉兰树下,因此她自小便有个“兰兰”的乳名。秦子城初次见她,她也是站在玉兰树下。 当然,她是听秦子城说的,玉兰花开之时,他并不知道房顶上还有个少年人。 至于荷花,源于祖母在病榻上,说想看一看并蒂菡萏,等她好不容易从太液池采得并蒂菡萏,祖母已然阖然辞世。 十二岁那年,失去了祖母,她以为她此生再不会笑,直到祖母仙逝的半年后。 某一日,她学着长辈那般,独自乘画舫,在荷塘中借酒消愁,一个鲁莽的少年竟撑着竹筏朝她而来,醉酒的她摇摇晃晃走到船头,不慎跌入荷塘,少年救下险些溺水而亡的她。 他初次见她,是在玉兰树下,而她初次见他,却是在行宫的藕花深处。 威北侯心有歉意,阴差阳错地,秦子城成了保护李嬅的侍卫。 起初,李嬅以为秦子城粗鲁笨拙,相处日久,她知道秦子城流落在外多年,由一个老渔夫养大,且他自小便被视为没爹没娘的孩子,被同村的孩子欺负。 她知道秦子城生在七月半,生来便被视为不祥之人,即使找回亲生爹娘,仍是备受排挤。 她也知道秦子城回到晟京时已经十来岁了,老渔夫虽待秦子城好,却并不识字,也不会武功。回到晟京后,秦子城并不适应世家大族的规矩,且既无学识,也无傍身本领,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敢嘲笑他。 这样还不算,侯府老夫人十分信奉鬼神之道,每每有病有痛,便说是秦子城这鬼胎害她,秦子城是正妻之子,镇北侯的小妾为争宠,也时常陷害秦子城。 也是命运使然,秦子城做了李嬅的侍卫,在懵懂青葱的年岁,她与他成了彼此最亲密的知己。 秦子城用老渔夫之死开导她,说皇祖母只是不想自己离世时的模样吓到小孙女,才故意将小孙女支开;开导她死亡其实并非是一件极可怕之事,逝去的灵魂会变成夜空中的星星,守护所珍惜之人;开导她不要总是沉溺于悲伤,她的祖父祖母这般相爱,祖母离开人世,是去陪伴祖父了。 她开导他,不用与任何人做比较,做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她开导他,不要因为旁人的眼光,便觉得自己真的笨拙,不要觉得习武与识字有什么痛苦,习武是为了有能力自保,识字是为了看得更加广阔。 她开导他,出生的日子从来就不重要,她不相信他会做什么坏事,她也不相信他是什么鬼胎,什么不祥之人,她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生的坏种。 最开始,她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好让自己没有时间感受悲伤。她陪着他练武,她教他写字,教他念诗。他一路颠沛流离,去过的地方多,她喜欢听他讲江南的风景与海边的趣事,她没见过大海,没见过芭蕉,他自学作画,将她没见过的风景画给她看。 那时,她还不是皇太女,只是个小公主,她与他约定,待她长大了,就离开晟京,他陪着她去看江南的小桥流水、婉约朦胧,他陪她去东边看海天一色,去赶海,去听海风。 第90章 谢氏 “殿下,可是走累了?” 疯公主难得安静,张芷瑶与疯公主一同倚在石栏边。 “听说荷花可以吃,和了面团油炸。”疯公主赶忙回过神,故作擦口水的模样。 张芷瑶嗤笑,“浅黛,可记下了?与清宁殿下讨些荷叶,改明儿试试。” 疯公主擦擦本就干净的嘴唇,“不用改明儿,今晚就做夜宵。” 一旁的戴敏道:“浅黛,千万记住,你家殿下的宵夜是什么。” “婢子记下了。” “殿下,原来你在这儿,叫婢子好找。” 几人正说话,甘棠朝李嬅走来,李嬅拉起甘棠的手,在甘棠的衣袖中翻找着,“吃的呢?吃的呢?” 甘棠抱歉地说道:“婢子无能,不曾寻找吃的。” 浅黛宽慰甘棠:“我给殿下找来了,殿下才吃完不久呢。” “嬅姐姐,晚上还有宴席,要什么吃的没有,再忍忍。” “就是呢,晚上的宴席,都是山珍海味。” 张芷瑶与戴敏一人一句,疯公主才点了点头。 荷塘中还养着许多红鱼,清宁的丫鬟早就备好给鱼食,张芷瑶与戴敏又陪着疯公主在池塘边喂鱼,荷塘边的草地上设有席案,姑娘们喂了一阵红鱼,都觉得有些站不住,便坐在草地上歇息,这时候,司徒兄妹也走过来。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随司徒氏兄妹同来的,还有另一对兄妹,司徒氏兄妹行礼,自是恭恭敬敬,至于另一对兄妹,他们打量疯公主的眼神,含着几分讥笑。 “起来吧,起来吧,我要看蜻蜓。” 原来荷塘之上正有一只红蜻蜓,方才疯公主便一直盯着那红蜻蜓看,司徒昊让到侧面,又躬身一礼,“殿下,臣是司徒昊,这是臣的四妹,怡然,你可还认得?” “噢。”李嬅仰头看天,司徒兄妹颇期待地等着,未几,李嬅又摇摇头,“不认得。” 司徒兄妹喟叹,张芷瑶道:“虽不记得,殿下今日见过,就算是认得了。” “殿下,这是谢氏兄妹二人,这位是凛,这位是婼婷。” 司徒昊引荐完,谢氏兄妹上前见礼,李嬅算是见过了此前只听过姓名的兄妹二人。 谢凛的个头虽比不上司徒昊,也不如江振般英俊,到底也算器宇轩昂,而谢婼婷嘛,眉清目秀,也算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倒是听罗笙说过皇后有意撮合李鹏与谢婼婷,也不知,谢婼婷将来是否真能成皇子妃。 “喂鱼,喂鱼。” 疯公主站起身来,朝荷塘走去,谢氏兄妹略陪一会儿便说要上别处去看看,谢凛还硬要邀着司徒昊同去。 三人走后,司徒怡然与张芷瑶她们陪着疯公主喂鱼。司徒怡然将一把鱼食洒入荷池,对疯公主道:“嬅姐姐,告诉你个好消息,父亲给我订婚了,定的魏国公家的三公子。” 时间过得真快呀,连怡然都到了成婚年纪。 听怡然的语气,这门亲事她是满意的,那位魏国公家的三公子,她应当是喜欢的。 怡然成婚时,自己必不能到场庆贺,愿她幸福吧。 疯公主洒鱼食的手搭来护栏上,略愣了愣,她拍着手笑道:“订婚好,订婚好,和和美美,圆圆满满。” “多谢殿下。”司徒怡然只是想将此事说给昔日一起长大的姐姐听,根本没有想过神志不清的姐姐还会给自己送祝福,心里很是感动,她牵过疯公主的手,“嬅姐姐,若是你能恢复如初,该有多好。” “家父也遍寻名医,只是嬅姐姐这病又与寻常病痛不同,慢慢来。” 张芷瑶接过话头,司徒怡然问道:“张姐姐,你与五皇子何时成婚?” “这怎么又说到我了,是我该恭喜你呀,定要与魏国公家的那位三公子百年好合。” 戴敏见张芷瑶羞怯,笑道:“那位魏国公家的三公子,去年诗会我曾见过的,诗写的极好,是位翩翩公子。司徒小姐与三公子,很是相配。” “殿下,原来您在这。”石桥那头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位正是沈夫人。 向公主行过礼,沈夫人笑道:“三位小姐也在这里赏花啊。” 看见沈夫人,张芷瑶心里便不悦,她故意道:“夫人,红蕖妹妹不曾来吗?” “渠儿她”沈夫人果然迟疑,张芷瑶心里直冷笑。 “噢,既遇见殿下,我正想与殿下说件要紧事,我陪着殿下,三位小姐不如先到别处赏花吧” 因知晓沈红渠时常出入定华长公主府之事,张芷瑶偏就不让,“哟,什么要紧之事,还不许我们听?” “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说了,不说了。” 有别家的女儿在,沈夫人有些说不出口,说着便要离开,张芷瑶道:“夫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殿下听不明白,我们还能帮您说给殿下听呢。” 第91章 龙佩 沈夫人多番欲离开,张芷瑶与戴敏一味变着法阻止,骑虎难下,沈夫人先从荷包中拿了块饴糖递给李嬅,又说了些讨好的话,方眉开眼笑地问道:“殿下,您说愿意我家红蕖进府陪着你的话,还作不作数?” “原来夫人竟是要问这个,殿下神志不清,倒不如不问。” 张芷瑶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夫人,“代殿下谢过沈夫人的糖,沈夫人方才不是要走吗?不敢再耽误沈夫人。” “这,殿下,先前分明说得好好的。” 显而易见,沈夫人有些急了,她苦等着李嬅能给个肯定答复,只是李嬅自将那饴糖含在嘴里后,便不再说话。 “沈夫人,您方才不是要走吗?该说的话也与殿下说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张小姐,我再陪陪殿下。” “沈夫人自己便有女儿,倒是听闻红渠小姐在佛塔受了惊吓,不知可缓过些来了?” “张芷瑶你!素日以为你德行上乘,不想张相便是这般教养女儿!教女儿如此没大没小。” “沈夫人犯不着说家父的不是。敢问沈夫人又是如何教养女儿?竟教导女儿行秽乱之事。” 与张芷瑶的满目鄙夷形成对比的,是沈夫人的词钝意虚,沈夫人毕竟是长辈,在一旁看着,戴敏总有说些什么帮沈夫人一次的冲动,只是想到沈红渠的所作所为,她又以为沈红渠确实有失体统。 忍耐许久后,戴敏终于还是为代女受过的沈夫人解围:“那边有朵荷花开得甚是好看,咱们到桥对岸去,能看得更明白。” “好,殿下,咱们到对岸去。”张芷瑶早就不愿再看见有关沈红渠的任何人,她接受戴敏给的台阶,挽着李嬅的胳膊,要带李嬅走开。 “本公主愿意与沈红渠做朋友 ” 就在沈夫人垂头丧气地看着戴敏与张芷瑶一左一右挽着疯公主向石桥走去时,疯公主回头冲沈夫人笑,话音石破天惊般传入戴敏与张芷瑶耳中,又如冬日暖阳般温暖着沈夫人。 …… 寿诞之宴如期而至,正堂张灯结彩,处处巧思,彰显着皇室公主的气度,酉时,在一声声礼乐中,那位身穿簇新九爪织金龙袍的新帝,风风光光步入正堂。 新帝身旁有一凤仪万千的妇人,新帝身后,跟着两扇明黄五明扇。五明扇庞大威仪,象征着帝王的无上权力。 按事先安排好的坐次,李嬅坐在主位左侧的第二张食案后,清宁则坐在主位左侧的首席陪着李嬅,其余宾客也依礼制各自入座。 手拿清宁剥好的橘瓣,抬头看着逐渐靠近的两扇五明扇,恍惚间,李嬅似乎看见了皇祖父与皇祖母。 大晟立国四代,无论皇位如何更迭,唯有皇祖父与皇祖母,最具龙仪凤姿。 在她能记事后,似乎皇祖父与皇祖母很快便成了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不过,便是老迈,开国帝后的圣明神武与明德惟馨,后人望尘莫及。 “将才兰兰来找您去放风筝,他们不许我进去,说陛下正向太上皇请教帝王之道,皇祖父,皇祖父,什么是帝王之道?” “让皇祖父抱抱兰兰,嗯,兰兰不乖乖吃饭,没长胖。” “皇祖父,皇祖父,皇祖母给我做的小风筝,好不好看?” “皇祖父若是你便好喽,你皇祖母可不给我这老头子做小风筝。” “嬅儿,嬅儿,行礼。” 帝后走到主位后坐下,赴宴的文武官员与世家命妇公子小姐跪倒一片,齐呼万岁,连同甘棠与浅黛也与其他侍者一般叩拜行礼,唯有李嬅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清宁离席行万福礼,偏头看着李嬅,不断悄声提醒: “嬅儿,姑姑早先便与你说过,面见帝王要行礼。” “快,嬅儿,姑姑如何做你就如何做。” “嬅儿,乖,像姑姑这般,姑姑让她们给你做好吃的。” 姑姑,嬅儿不愿对谋害爹爹、逼死娘亲的仇人行礼。 李嬅将手中的橘瓣放进嘴里,仰头看着清宁傻笑。 “大胆,面见陛下与娘娘,敢不行礼!”正堂中回荡着一个尖细响亮之声。 白公公,久违了。 你曾是父皇的内侍总领,如今仍是三品宦官,倒是尊荣不减反增呐。 李嬅置若不闻,自己从盘中拿出一个蜜橘,一面看那位说话的白公公,一面剥开橘皮。 她自明白正堂内的数十双眼睛都无一例外地看向她,于她而言已然无所谓了。 “公主殿下,面见陛下,要起身行礼。” 身着紫色圆领窄袖袍衫,头戴太监袱头的白公公一手持拂尘,一手翘起他的兰花指,指着李嬅,李嬅将剥好的半圈橘皮放在食案上,笑嘻嘻道:“不是公主,是长公主。” 只这一句,借俯瞰来宾之势仔细探看可藏有刺客的帝王,立即将视线集中在李嬅身上。 倒是还记得自己的位份,倒也有清醒的地方。 不对,为何会觉着她想说的不是长公主,而是皇太女。 朕曾亲自试探,并未试出多大破绽,江驸马说他确定李嬅是真正的疯子,皇后埋在李嬅身边那细作送回的消息,也是李嬅并未恢复神智。 就连朕白日命潜藏在这府里的护卫盯着李嬅,也与朕禀报说李嬅疯疯癫癫,并无可疑举动。 为何,朕还是觉着不能对这小丫头掉以轻心。 “陛下,今日是阿姊过寿,怎好叫宾客一直跪着。至于嬅儿,咱们做长辈的多照顾些,由她吧。” 谢皇后出言提醒,李嵩转移目光,朗声一笑,亲自站起身走在清宁面前搀扶,“阿姊,快起,见外了。” “多谢陛下。”谢过恩,清宁慢慢直起身,李嵩又道:“都平身,都平身。” “谢陛下。” “谢陛下。” 清宁的席位与李嬅的席位挨在一处,李嵩搀扶清宁时,恰好就站在离李嬅极近的位置,在此起彼伏的谢恩声中,李嵩侧目俯视李嬅,李嬅也笑呵呵仰着头,将剥好的橘瓣放进嘴里。 李嵩腰间的玉带上挂着众多饰物,其中最庄肃独特的,当属那块双龙戏日白玉。 那块白玉本是皇祖父的遗物,本不当为这老匹夫所有。 当看见那无瑕白玉出现在最憎恨之人身上,李嬅才幡然醒悟,往昔自己的犹豫不决是多么可笑。 无非你死我亡罢了。 清宁与宾客各归原位,李嵩也回到皇后身边坐下,李嬅却仍是一面吃橘子,一面看着李嵩,李嵩装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笑着问道:“嬅儿,你为何一直看着朕?” 李嬅故意从桌上摸了一块橘皮放进嘴里,又举着另一片橘皮给李嵩瞧,“这个好吃。” 说你不疯,却又像是真疯,难缠的小丫头片子。 “傻孩子,橘皮苦涩,怎会好吃。”李嵩无奈而笑,谢皇后道:“还不快为公主殿下收拾食案。” 第92章 毫无敬意 侍者为疯公主李嬅收拾过食案,众人的视线不再集中在李嬅身上,这场宴席才算真正开始。 今日的寿星本是清宁长公主,宫人在金酒杯中倒下御酒,新帝当先为清宁长公主敬酒,“皇姊,今日你六十大寿,是我大晟之喜,做皇弟的,祝您福寿安康,松鹤长春。” “多谢陛下。” 清宁举起酒杯,与新帝对敬,“陛下驾临,还能称老身一声皇姊,老身感激不尽,惟愿我大晟江山永固,国富兵强。” “皇弟等着为皇姊办七十大寿、八十大寿,皇姊平日要注意保养,少些操劳才是。”对饮一杯后,清宁长公主将酒杯放在食案上,新帝笑道。 “这把岁数,还操劳什么,皇姊比不得陛下,国政繁忙,陛下才是要保重圣体,保我大晟国祚昌隆。” 简单叙话暗藏锋芒,新帝不再与清宁周璇,朗声发笑,说道:“好,朕已做表率,向老寿星敬酒,今夜赴宴的诸位,可要一人说一句哄老寿星高兴的话。” “臣妾先来。” 谢皇后接过新帝的话,举起酒香四溢的酒杯,“皇姊,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臣妾敬你一杯,恭祝皇姊益寿延年,福乐绵长。” “谢皇后娘娘。” 谢皇后敬完酒,侍女将一匣子捧到清宁长公主面前,谢皇后道:“皇姊年轻时便是美人,而今也是美人未老,风采依旧,臣妾是羡慕得紧。臣妾近来得了个好方子,眼看已是深秋,天干燥热,这玉膏正有用途。” 老嬷嬷接过侍女手中的匣子,将其打开,匣子中装着一个精美的玉罐,老嬷嬷摘开盖子,拿近给清宁公主看,“您瞧” 看清玉罐中是软白清香的面脂,清宁对谢皇后笑道:“多谢娘娘挂念。年纪大了,不爱这些,嬅儿还年轻,用此物最合宜。老身欲将之转赠嬅儿,不知娘娘可会允准?” 谢皇后含笑道:“既是臣妾赠与皇姊的,一切全凭皇姊心意。” “嬅儿,姑姑将这个赠与你,”老嬷嬷将匣子捧到李嬅面前,清宁端出玉罐子,“嬅儿,闻闻香不香。” “可以吃吗?” 李嬅看着那小罐面脂,说着便要伸手去抠,老嬷嬷赶紧退开,盖上玉盖,又将匣子合上。 “娘娘,嬅儿很喜欢您的东西。”清宁与谢皇后说话,谢皇后点头一笑,“喜欢便好。” “给翠墨吧,收好了,回头给嬅儿送去。” 翠墨上前,清宁悄声对翠墨道:“查查有什么东西。” 翠墨捧着匣子退下,清宁转回身,“娘娘,陛下,府里的舞姬乐师为这一场宴席准备多时,单饮酒品菜,未免无趣,请他们上来助兴吧。” “阿姊做主便是。” “好。” 清宁拍拍手,很快,等候多时的舞姬们翩翩入室,舞姬起舞,两旁乐师为其伴奏,在一片笙歌乐舞、欢歌笑颜中,众人纷纷为清宁敬酒祝寿,清宁则或是点头示意,或是以言语回谢,一派祥和。 这一场宴席,宾客众多,虽然个人皆有个人的心思,但脸上都挂着笑意,李嬅吃着食案上的美食,看着舞姬献舞,时不时大喊大叫几句:“跳得好,跳得真好看。” 她嘴里大喊大叫,心里想的却根本不是关于这场宴席的事。 今后她所要面对之人,无论是不得不对付之人,或是可以借力之人,大多数都在今夜的宴厅内了。 新帝李嵩、白公公、皇后与她身后的谢家,李鹏、李元、宋鳌、戚家、沈家…… 她要走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或许,到明年此时,今夜赴宴的许多人,都会永远离开晟京,再也无法归来。 “臣女不想要宝物,臣女想与陛下讨个赏。” 席间有男子以剑舞祝寿,戴敏等世家小姐便说张相之女也擅舞剑,惊动新帝,张芷瑶只好借了司徒昊的宝剑献艺。 张芷瑶的剑舞跳得很好,一曲舞毕,新帝大赞,当场便说要赏张芷瑶一件宝物,谁知张芷瑶径直走向李嬅。 “张小姐,你这是?” 新帝疑惑不解,其余众人也纷纷看向张芷瑶,张芷瑶道:“陛下,臣女想为定华长公主殿下讨一个公道。” “哦?”新帝的笑容难以琢磨,“说下去。” “臣女请问陛下,定华长公主抱病在身,是否就失了尊荣?” 新帝看着玩弄张芷瑶衣袖、一脸傻笑的李嬅,不发一言,新帝身旁的谢皇后道:“嬅儿是我大晟的定华长公主,又怎会失了尊荣。” “有皇后娘娘这话,臣女便不怕了。”张芷瑶朝帝后欠身一礼。 “张小姐此话怎讲?”皇后看坐在食案后的张相一眼,问道。 “若娘娘与陛下皆向着定华长公主殿下,臣女自然就不怕了。” “芷瑶,回来,不得无礼。” 张芷瑶之父中书令张敬远开口说话,张芷瑶看了父亲一眼,继续说:“陛下,娘娘,不知依我大晟律法,县主冒犯正一品长公主,该当如何?” 话音一落,张芷瑶的手指已指向大理寺卿之女戚紫绫。 “陛下娘娘明鉴,臣女那时并不知道她是定华长公主殿下,若臣女知晓,必定不敢冒犯。”戚紫绫吓得离了席位,跪在宾客席案中间的地毯上。 “并不知晓?今日是清宁长公主殿下的寿宴,来者皆是客,你戏弄清宁长公主殿下的客人,又是何道理?可见,你对清宁长公主殿下也并无敬意!” “哦?” 实则早有侍者与清宁禀报过木槿小道之事,此时清宁故作不知,轻柔地用手帕为李嬅擦去嘴角食物残渣,“嬅儿,告诉姑姑,她可有欺负你?” 李嬅眼睛眨巴眨巴,并未立时说话。 戚紫绫是现任大理寺卿戚晃之女,戚晃自壅地时便追随老匹夫,要动戚紫绫,老匹夫会如何回护? 第93章 宴席闹剧 “姑姑,有人抢嬅儿的风车,还不还给嬅儿,嬅儿把风车拿回来,风车都坏了。” 李嬅呆呆看着清宁,眼神清澈天真,清宁从自己食案上的盘子里取了一块紫薯糕放到李嬅手中,“不怕,姑姑在。” 皇后见清宁与疯公主亲近,心想事已至此,无所作为等同明着下清宁的面子。再者就是不顾忌清宁,席中众多臣子世家看着,也是说不过去,便开口道:“皇姊疼爱嬅儿,嬅儿受了委屈,臣妾与陛下也是嬅儿的长辈” “我李氏皇族自来大度,也不该得理不饶人,既然戚小姐并不知晓她是嬅儿,念在是初犯,提醒几句便是了。”皇后话说到一半,清宁开口打断。 听见清宁这话,戚紫绫之父戚晃松了一口气,他赶紧站起身走到戚紫绫身边,朝清宁叩拜:“两位长公主殿下宽宏大度,老臣与女儿深谢厚恩。” 戚紫绫会看父亲的眼神,连忙也行叩拜大礼,“臣女谢过两位长公主殿下。” 眼看戚紫绫就要躲过一劫,张芷瑶看向与李嬅同一列的皇子席位,她看着五皇子李元,神色不安。 李元知道张芷瑶在看他,他穿一身浅青竹纹皇子锦袍,坐姿端正,朝张芷瑶淡淡一笑,笑容如清风明月,似是在安抚张芷瑶。 坐在李元近旁、穿一身暗紫锦袍之人正是李鹏,同一时刻,李鹏坐姿慵懒,端着酒杯抿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着张芷瑶。 “起来吧,都起来。” “谢两位公主殿下。” 清宁吩咐戚氏父女起身,相互搀扶起身后,戚晃对戚紫绫道:“可要好好记下,这位是定华长公主殿下,日后不许认错。” 戚紫绫赶忙点头,“女儿记下了。” 戚晃本就是新帝的近臣,清宁退让,正合新帝之意,新帝笑声雄浑,说道:“好了好了,一场误会,日后莫再犯便是,退下吧,乐师接着奏乐,舞姬接着舞蹈,跳得好,朕有重赏。” 乐师得了圣令,丝竹管弦各自就位,戚晃与戚紫绫回原席位坐下,退下的舞女换了更加好看的舞裙,翩然起舞,宴厅重归热闹。 舞姬已舞完一曲,张芷瑶却仍然在李嬅身边,李嬅要张芷瑶坐下,张芷瑶明白不合礼制,并不坐下,李嬅故意大声说话,念叨着:“你坐下嘛,你坐下嘛。” 李嬅的声音让帝后注意到张芷瑶,第二批穿着水袖长裙的舞姬正欲开始献舞,新帝摆摆手,示意舞姬稍等。 “张小姐为何还站在此处,这是长公主的席位,你在此处,恐怕不合礼制。” 谢皇后焉能不知张芷瑶与李元眉来眼去,李元乃是丽妃之子,她偏要给张芷瑶难堪。 张芷瑶犹豫再三,答道:“禀娘娘,臣女还有话要说。” “敢问,江驸马要纳妾之事,可是真的?” 张芷瑶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不等皇后说话,张相呵道:“芷瑶,回来!” 张芷瑶为何问出这样的话,张相心里清楚明白,江驸马的荒唐,他也有所耳闻,他认同女儿仗义执言,但他不想女儿再冒险。 “陛下娘娘恕罪,小女在家中从不饮酒,今日不胜酒力,胡言乱语,叫陛下娘娘见笑。” 张相命身后侍者请小姐回来,侍者朝张芷瑶而去,张芷瑶索性走到中央,欠身行礼,“皇后娘娘方才说定华长公主殿下尊荣依旧,既如此,定华长公主殿下与江驸马成婚不过数月,为何江驸马便与沈家小姐纠缠不清?” 闻言,喂疯公主吃苹果的清宁问:“哪个沈家小姐?” “便是户部尚书大人家的小姐。” “张小姐,话可不能乱说,我家红蕖清清白白。” 经张相家的宝贝千金一搅和,先是戚家出来谢罪,再是户部尚书大人沈浩盛怒之下拍桌而起,一场尽是些场面话的无聊寿宴多了些看头,连那些早就想找个什么由头离席的宾客也有了兴致,默默寻找瓜子,期待着这场戏的走向。 “清清白白?” 张芷瑶谑笑,“大人,您的女儿为嫁给江驸马,在佛塔之上悲天怆地,几欲寻死,满晟京,如今还有几人不知。” “陛下,娘娘,小女胡言乱语,老臣先领她回去醒酒。” 侍者力气大,强行将张芷瑶带回张相身边,张相起身欲领张芷瑶离开,张芷瑶虽甩不开父亲,却依旧语出惊人,“陛下娘娘,臣女不敢胡言乱语,定华殿下有恙,臣女只想替殿下问一句,殿下的新婚丈夫,是否可以随意纳妾?” 一时间,讨论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世家女眷集中之处最为热闹。 “五弟,不愧是你看上的,原以为张小姐温婉柔情,不想,竟是这般烈性”李鹏与李元本就是邻坐,作为看戏的旁观者,李鹏凑近李元,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李元似是根本不在乎地一笑,李鹏继续道:“五弟,二哥劝你退步抽身早啊,无法驾驭的女人要不得,你若真娶了这位张小姐,日后还不知给你惹出多少祸事。” “我与芷瑶,不劳二哥费心。”李元为李鹏添酒,含笑道。 “张小姐,朕从未说过要为江卿纳妾,你有疑问,可自行问江卿。”新帝一开口,便将责任推到江振身上,白公公出去请在正堂外当值的江振入内,不多时,宾客的注意力集中在江振身上。 “陛下,娘娘。” 江振行过礼,新帝笑问:“江卿,听闻你要纳妾?” 在外头吹风还嫌闷热,到富丽堂皇、宾客满席的宴厅内来,江振反而察觉到冷意,后背直冒冷汗。 此时张芷瑶已在张相的强制之下坐回原处,江振不明所以,茫然地看了看正与清宁玩翻花绳的李嬅,又看了看恰好也严肃地看着他的谢皇后,再一转头,又对上沈浩仇视的目光。 “江将军,难不成,你连自己纳不纳妾都不知情?”江振半晌不说话,一个胆大的老将军借着酒劲领头嘲笑,其他宾客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 宾客们无不好奇,江将军会不会就此失了陛下的恩宠。 “臣一心忠于陛下,全凭陛下做主。”已无法回避,江振终于回话。 第94章 清宁的谋算 “全凭陛下做主?”本该到李嬅撑绳子、清宁来翻,清宁却停了手上的动作。 “将军之意,若陛下要为你纳妾,你受之不愧于心?” 清宁迟迟不翻绳子,李嬅嘟着嘴不满道:“姑姑,快,绳子。” “这” 清宁公主的话着实不好接,江振正在腹内组织言语,另一边,户部尚书沈浩也问他:“江将军,老寿星问你话。怎敢不答?” 两头夹击,两头都得罪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臣一身一心忠于陛下,凡是圣上之命,臣不敢违抗。” “哟,五弟,可瞧见咱们江将军多忠心。” 李鹏自从他母后处得知江振多番拒绝效忠于己,看见江振那般做派,只觉厌恶。 李元淡然一笑,并未接话。 “嬅儿,你可听见了?你的新婚丈夫并非是全然没有纳妾之心。” 清宁将李嬅手中撑开的红线收起来,李嬅要拿回红线,清宁双手扶在李嬅肩上,要李嬅坐正,“嬅儿乖,此事与你息息相关,好好坐在姑姑身旁。” “嘻嘻,嘻嘻,嘻嘻”李嬅歪着脑袋,东瞧瞧西望望,看着宴厅内的众人傻笑。 宴厅内的众人,除随新帝从雍地来的几家外,大多见过李嬅。 忆起昔日风华绝代的皇太女,再看着与此华美宴席格格不入的疯女,宾客们不免各怀心思。 “陛下,江将军乃青年才俊,要他娶我们嬅儿,着实是委屈他了。” 清宁话音将落,江振赶忙躬身一礼,辩解道:“定华长公主千金之躯,是臣高攀。” 江振说完,不自觉看向坐在高位的谢皇后,谢皇后的眼神中隐有不安。 “将军起身吧,我们嬅儿原也受不起你的大礼。” 清宁说话时根本不看江振,她示意翠墨为公主剥葡萄皮,而后吩咐舞女们道:“你们不必在这里,先下去。” 舞女纷纷退下,宴厅敞亮许多,清宁道:“江将军可否稍让一让,本宫想问沈尚书几句话。” “唯” 清宁话外之意,便是江振挡了她的视线,江振收起行礼的动作,他往边上让了让,他看向李嬅,李嬅吃着翠墨喂她的葡萄,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与江振对视。 “沈尚书,你是陛下的宠臣,本宫问你,若陛下恩准,你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江将军?” 清宁语调平静,问话却实在高明,沈浩面色如土。 若不顺女儿的意愿,唯恐女儿寻死觅活。 若顺了女儿的意愿,倒真像是他们沈家欺凌堂堂长公主。任她李嬅再是个疯子,人家毕竟也是实实在在的长公主。 他的女儿这一回,真是为他出了个难题。 今日帝后皆在,一众同僚、命妇贵女亦在,若违心说不愿,他自是保全了面子,可若真是如此,岂非日后女儿便再无嫁给江振的可能,否则便是他这老头子出尔反尔。 沈浩稳住心神,笑道:“清宁殿下,您也是做过母亲的人,老臣的心思,老殿下该是能体会才是。老臣这个年纪,无非盼望唯一的女儿能嫁个好人家,也好有个终身的依靠。” “要本宫说,还是沈大人会挑女婿,咱们江将军一表人才,你沈大人的千金,叫什么来着?”清宁故意问,她身旁的嬷嬷道:“殿下,沈大人的千金是红蕖小姐。” “是了,你的千金沈红蕖小姐与江大人若喜得麟儿,来日长大了,定然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清宁殿下说笑,非亲非故,何必说什么喜得麟儿。”沈浩又气又窘,下意识回避。 “哎?” 清宁故作疑惑,回头问身后的嬷嬷道:“不是你与本宫说沈家小姐与江将军佳偶天成,七夕那日准你回去瞧你孙子,第二日你与本宫说你看见江将军抱沈小姐?” 未出阁的女儿和有妇之夫抱在一处,还说佳偶天成?清宁分明是故意羞辱! 不待沈浩反驳,与沈浩同坐一排的一个老臣实在听不下去,出言道:“佳偶天成?殿下,此词若做此用法,老臣不敢苟同。” 这位老臣是尚书令吕思,他是四朝元老,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但苍老而深邃的眼睛中并不失睿智。 “今日是我的寿宴,我便托个大。老哥哥,我以为这词就该这般用。我虽疼嬅儿,你瞧,她这副样子,实在很难为人妻,如今沈家小姐腹中怀了江将军的孩儿,将来有沈小姐操持定华长公主府,相夫教子,江将军也算不枉此生了。” “生孩子!生孩子!嬅儿喜欢小孩子!”李嬅拍着手,适时地傻笑。 新帝、谢皇后、江振、沈尚书,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按理李嬅才是定华长公主府真正的主人,由沈红渠操持定华长公主府,由沈红渠代公主相夫教子? 这种话,谁听了不觉得荒唐。 上宾之位上,新帝没好气地瞪了谢皇后一眼,沉默中的怒意,足以令谢皇后胆寒。 “定华殿下,你喜欢孩子,也该喜欢自己的孩子才是。”吕思咳嗽起来,新帝道:“你们是怎么服侍吕公的?” 服侍吕思的下人赶紧为吕思拍背,吕思饮了几口茶水,咳嗽渐渐平复,茶水残留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下人赶紧用帕子为他擦去。 吕思稍好些,新帝道:“吕公,要保重身子才是,好生休养,少说些话吧。” “多谢陛下挂怀”吕思朝新帝行了一礼,又看向清宁,“殿下,老臣再多嘴问一句,你从何处听来沈家小姐怀了江将军的骨肉?” “吕公,谣言,纯属谣言。”沈浩急道。 “好个谣言,芷瑶,你说。” 清宁一引,厅中众人的目光皆再次集中在张芷瑶身上,张芷瑶不确定地看了李元一眼。 张芷瑶站起身来,朝帝后行了一礼,朝清宁行了一礼,朝吕思行了一礼,朝沈浩行了一礼,最后面向吕思的方向站定。 “吕公,七夕那夜,小女外出游玩,曾偶遇江将军与定华殿下。小女自幼时便与定华殿下相识,那夜便邀定华殿下一同放水灯,后来,沈红蕖小姐来寻江将军,他二人起了口角,沈红蕖小姐晕倒在江将军怀中。” “竟有此事?”吕思苍老而不失气质的脸上出现讶然的神色。 沈红蕖继续说下去:“后来江将军抱着沈小姐去瞧郎中,郎中说,沈小姐已有孕在身,不可再受刺激。那夜江将军抱着沈小姐看了好几位郎中,每位郎中的说辞都与第一位郎中一致。” “张小姐,你这话事关重大,你可有证人?”事已至此,皇后倒要看看张芷瑶如何说下去。 她想,但凡沈红蕖说出证人是五皇子李元,便是自行招供与皇子私会。 她不介意让众臣看看,五皇子是如何荒废正事,沉醉于与女子花前月下。 “母后” “皇后娘娘,臣女的证人,正是江将军与定华殿下。” 李元不愿心爱的姑娘为难,他正欲站起身,张芷瑶先一步说话。 “元儿,你有话说?”谢皇后笑看李元。 张芷瑶朝李元摇摇头,神色坚定,李元道:“母后,父皇,儿臣告退更衣。” “去吧”谢皇后心里不免失望,“张小姐,你说嬅儿是你的证人,你瞧她能否为你作证。” 张芷瑶道:“回娘娘,不必劳烦定华殿下,自己做过什么,江将军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江将军,你来说。” 不待江振说话,清宁道:“陛下,娘娘,我有一请。” “皇姊但说无妨。”新帝道。 清宁将李嬅搂在怀中,“江将军与沈小姐剪不断、理还乱,我想留嬅儿在我这里住一段时日。” 第95章 脱离驸马的掌控 新帝与谢皇后对视一眼,谢皇后笑道:“皇姊,新婚小夫妻,如此拆散可不好。” 怎么,怕我离了你们的掌控? 李嬅小鸟依人地倚靠在清宁臂弯中,傻笑道:“姑姑,你的园子真好看,木槿树好看。” 木槿树? 听见这三字,戚紫绫胆战心惊,她惶恐地看着父亲戚晃,戚晃轻微摇了摇头,示意女儿稍安勿躁。 “好,你陪姑姑几日,姑姑好好陪你逛园子。” 清宁慈爱地抚了抚李嬅的脸颊,说道:“娘娘也知你们是新婚小夫妻呀。” “皇姊,满晟京,谁不知定华长公主与左金吾卫大将军大婚。你说是吧,皇后?”新帝蓦地看向身旁的谢皇后,眸光阴鸷森凉。 清宁的席位离帝后最近,帝后之间的微妙氛围,她全看在眼里,她不着痕迹地讥笑,搂着怀中的李嬅,说道:“吕公,你活得比在坐的所有人都长,见过的世面也多,我有一主意,烦请吕公听听。” “长兄,这场宴席,我怎么觉着可怕得紧。”司徒家的席位处,来赴宴的司徒兄妹坐在一处,司徒怡然以扇掩面,与司徒昊窃窃私语。 “皇家宴席,慎言。”司徒昊悄声对妹妹说。 “吕公,嬅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这做姑母的,也想代先帝多照顾嬅儿些。嬅儿如今就是个孩子,丈夫与旁的女人在外头有了什么,她也什么都不明白。” “清宁殿下,您的寿宴,臣妇本不想得罪,你张口闭口旁的女人,你” “沈夫人,本宫可有指名道姓说是哪家的女儿?既然你自行招认,本宫且问你,今日游园,嬅儿在荷塘边喂鱼,你何以问她沈红渠进府陪她的事还作不作数?” 沈夫人气急败坏,她一面行礼一面一吐为快,清宁却不给她机会说完。 “殿下” 沈浩赶忙拉拉老妻的衣袖,朝清宁行了一礼,说道:“清宁殿下,贱内口拙,不会说话,她也是为殿下您好,既是过寿,该说些应景的和乐之事,若总咬着江将军家的琐事不放,伤了和气,也惹得陛下不悦。” “陛下,皇姊可有惹得你龙颜不悦?” “今日是皇姊寿辰,怎会不悦,皇姊随心行事便是。” 便是不悦,新帝也不会在此般场合发作,他勉强笑了笑,他还要保持他的仁君形象。 “沈大人,你夫妇还是坐下吧。芷瑶,劳累你站了许久,坐下吧。” 点头示意后,张芷瑶端庄跪坐,戴敏的席位就在张芷瑶身边,她赶忙牵住张芷瑶的手,满脸忧色,张芷瑶泯然一笑,“没事儿。” “你这妇人,多事。” “我还不是为渠儿。” 自讨无趣的沈氏夫妇坐下后仍是窃窃私议,清宁道:“你夫妇也勿怪本宫多管闲事,嬅儿是本宫最疼爱的侄女,免不得多留意她的安危。本宫时常会派这府里的厨子做些吃食送到定华长公主府,此事江将军也知,本宫的人,可不止一回遇见令爱旁若无人般出入定华长公主府,嬅儿也做不得定华长公主府的主,我倒想问问,你沈家意欲何为!” 这不依不饶的死老婆子! 名册之事还未过去多久,她看不出圣上对她有戒心吗? 她今日所作所为真是该死!。 宴厅内除侍者外,只剩下江振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地站在两边的席位中间,他心里早将清宁骂了无数遍,表面上却是不得不维持恭敬神态,“清宁殿下,今日是您过寿,若再因臣家中之事耽误您与众宾客同乐,臣的罪过就大了。” “江将军,你不妨稍后再说话。 “唯。” 命江振闭嘴之人,正是新帝。 江振心内惊悸,圣上不称他江卿,而是称他江将军,圣上莫非对他失望了? 清宁公主不紧不慢,继续与吕思说话:“吕公,依我之见,芷瑶说沈家小姐身怀有孕,未免有人不信芷瑶的话,咱们多请几位御医为沈小姐诊脉。若并非有孕,那自然该掐灭流言蜚语,还沈小姐清白。若沈小姐果然有孕,便该为那孩子寻找生父。若孩子的生父是江将军,沈小姐是名门贵女,也不好委屈了她,总该为她谋个出处。” “若生父不是江将军,也总要那男子还沈小姐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嬅儿嘛,我看留在我身边最好,若江将军是沈小姐腹中孩儿的生父,也没有在娘家养胎的理,嬅儿这孩子贪玩,也不适于与孕中之人同居一处,便是没有那些事,也等江将军自身清白了,再送嬅儿回他身边不迟。你看,我这主意可妥当?” 清宁说话时,吕思捋着颌下花白胡须静听,清宁说完,吕思道:“老臣细想,殿下此法甚妥,” 众文武官员无一不敬重吕思,吕思的声音苍老而不失威信,清宁要的便是吕思点头,有吕思撑腰,清宁便有了底气,“皇后娘娘是国母,最懂女子的不易,与我定是一样的心思。鹏儿,驸马疑似欺负你们的妹妹,想必你们这些做皇兄的也向着妹妹,是也不是。” 清宁不需要谢皇后与李鹏他们的回答,她不留分毫空隙,继续问新帝道:“不知陛下是否觉得我的主意妥当?” “嬅儿留在清宁长公主府,众卿家可有异议?” 新帝当初赐婚,就是要江振监视李嬅,他要用婚姻的壳子为李嬅打造一个囚牢,他怎能容忍李嬅离开囚牢,他无比渴望听到反对的声音。 只要有人反对,哪怕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他都能够推脱容后再议。 可怕的是,他问完话,宴厅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皇后与皇子先着了清宁的道,不好开口说话。文臣武将、命妇贵女,竟也无一人说一句反对。 新帝心烧火燎的等待之时,外出更衣的李元跨进宴厅的朱红木门,新帝从所未有地盼望着他的这个儿子能与他一条心,“元儿,你们皇姑欲邀嬅儿在这府里小住几日,你怎么想?” 李元虽离开多时,前后因果,他也大致能猜到,他明白此时说一句反对,父皇定会高看他一眼,可此刻瑶儿与宴厅内的所有人一般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瑶儿为李嬅的事如此努力,要是, “元儿,父皇问你话呢。”李元不着急答话,谢皇后却着急。 “回父皇母后的话,儿臣以为,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老者多喜热闹,有皇妹陪伴皇姑,最好不过。” “好,那便允了皇姊。”新帝面带笑意,字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第96章 月下深情一吻 经清宁公主府的这一场宴席,李嬅算是暂时摆脱江振的控制,她与江振之间的恩怨并未终结,她为江振设下的考验,往后只会更加严酷。 是,她明白自己不是光明磊落,她利用了人心。 一则,她利用了清宁姑姑的怜惜。 江振有心瞒她,她却早就看出送到芳芷阁的吃食有一部分来自清宁公主府,她故意让沈红渠觉得有机会,好让沈红蕖一次又一次出入定华长公主府的身影被清宁姑姑的人看见。 她还故意给沈家机会,促使沈夫人在白日的游园会时与她说话,好让清宁姑姑派去照顾她的丫鬟看见。 说来那沈夫人也是忙中出错,其实她主动出现在自己身边,便足以引起清宁姑姑的怀疑。她偏生还受不住张芷瑶的逼迫,当着张芷瑶她们的面问出让她女儿住进公主府的事可还作数的话。如此一来,沈夫人在不自觉中便帮自己深化清宁姑姑的护犊之情。 二则,她李嬅也利用了张芷瑶的怜惜。 七夕那夜,她哄骗江振出门,本是出去露个面,给沈家施压,遇见张芷瑶与李元出游倒是意外之喜。 李元是老匹夫之子,她很难让李元站在她这边,让李元撞见她的可怜之处于她并无用处,而张芷瑶就不同了。 张芷瑶与她从前就有一段情谊在,且张芷瑶之父如今是宰相之一,张芷瑶无论是行事或是说话都会比别的千金小姐大方些。 所以在赴游园会的前一夜,她便嘱咐甘棠,若她在游园会时被欺辱,就找机会在张芷瑶面前诉苦,且定要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若有个有权势的人为我家殿下做主,驸马也不至于不念夫妻之义。” 她李嬅的父皇与清宁姑姑同出一母,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既有权势,又愿意护着她李嬅,那人必然是清宁姑姑。张芷瑶想到的果然也是清宁姑姑。 自来清宁姑姑的府里赴宴,她就嘱咐浅黛与甘棠,若清宁姑姑或姑姑的人问起她的近况,便据实回答,重点说江振如何打骂她、沈家如何急于将女儿嫁进定华长公主府的事。 如此一来,即便清宁姑姑有所犹豫,加上张芷瑶的撺掇,事情便有了把握。 三则,她也利用了沈家。 利用清宁姑姑与沈红蕖,她心里自然不会没有愧疚。今日她为一己之利利用她们,终有一日她们为此事与她清算,她甘心承受。 而沈家嘛,她们原本也在利用她,怪不得她。 她无数次暗示过沈红渠,她也用尽办法让沈红蕖知难而退,是沈红蕖不领情。 包括清宁姑姑的寿宴以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沈红蕖,她刻意领着沈红蕖看江振为她准备的秋千,沈红蕖还是半点没有怀疑过江振的真心。 既是沈红渠不领情,从一开始,她就告诉过自己:若是沈红渠不接受她的善意,她便要自救。她会借沈红渠之事,让江振身败名裂。 “嬅儿睡下了?” 清宁命嬷嬷将李嬅安置在一处雅致暖和的客房中,赴宴的宾朋纷纷散去,她才到客房中看李嬅,张芷瑶也在她身边。 “是,我家殿下今日玩累了,婢子们服侍她睡下了。” 甘棠与浅黛掀开床前的纱帐,见李嬅闭眼酣睡,嘴里空嚼着什么,清宁道:“这姑娘,睡梦中还忘不了个‘吃’字。本宫为她将帝后、沈家与江驸马都得罪了,她可什么也不明白。” “有您做姑姑,是嬅姐姐的福气。”看着李嬅此刻能安稳睡在此处,张芷瑶欣慰而笑。 “芷瑶,随我来。” “唯。” 两边的纱帐再次被放下,清宁与张芷瑶双双离开,甘棠与浅黛关上房门。 未几,又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李嬅疑惑地转回身看向门边,见浅黛站在门边,因客房内只有主仆三人,李嬅道:“浅黛,你上哪儿去?” “殿下,婢子” 浅黛支支吾吾,李嬅不耐烦地说道:“回来。” “唯”浅黛关好门,重新走回来。 “你想偷听姑姑与张小姐说话?”浅黛心慌意乱地站在离床边不远的地方,纱帐后飘出李嬅有些慵懒的声音。 “婢子不敢,婢子想为公主视察这里的环境。”浅黛垂首道。 “甘棠,请她跪下。” “浅黛姐姐,公主请你跪下。” 纱帐内,听到“咚”地一声后,李嬅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纱帐外,听不见公主的吩咐,甘棠也不好说什么,她搬个凳子在公主床前坐下,无可奈何地看着浅黛。 浅黛跪在地上,垂首凝视地上的花纹,眼眶渐渐湿润。 清宁长公主府门口停着两辆一看便是来自于富贵人家的马车,一辆归属于张府,一辆归属于宫廷。 五皇子李元坐在其中一辆马车内,他等待许久许久,终于看见清宁长公主府的吴管家送张芷瑶出来。 “瑶儿。” 吴管家知趣关门折返,李元走下马车,快步走到张芷瑶身旁。 “殿下在等我?” 张芷瑶身披雪白斗篷,在月光与萤灯之下,她莞尔一笑,将自己的纤纤小手送到李元递来的修长大手中。 李元牵着张芷瑶的手,两人一齐走下清宁长公主府门前的石阶,“瑶儿,今日的你,很勇敢。” “我为殿下惹祸了。” “惹祸?瑶儿是说得罪父皇与谢皇后吗?” “我” “瑶儿,父皇为何不能像真正的长辈一般对待李嬅,你是明白的,但你今日是为昔日的好姐姐仗义执言,你有你的立场,我作为皇子,我有我的顾虑,我们都不该责怪彼此。” 两人来到张府的马车旁,李元依依不舍地看着张芷瑶,“今日宴席上,你的气魄不输于战场上的男儿,我越发感激你的父亲将你养育得这样好。” 张芷瑶扑进李元怀中,马车旁,两人亲密相拥,“殿下,还好陛下选中去南境治水患的不是你,父亲说不该用儿女情长拘住你,可我终究还是自私。” “瑶儿,你说,那太子之位,我该不该去争一争?” “殿下不是说,不在乎太子之位?”张芷瑶仰头,月下的明眸灵动迷人。 “不过那么一说,宴席上我无法帮你,不由得突发奇想,若我坐上那至尊之位,便不会有人再敢为难于你。”李元低头与怀中佳人深情对视,剑眉微蹙。 “殿下,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我在乎的,只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如何选择,太子也好,小吏也罢,我都想陪在你身边。” 夜色静谧,月辉温柔,星河璀璨,清宁公主府外的栾树下,栾花随晚风翩然而落,落于衣袖,落于裙摆,落于脚边,张芷瑶踮起脚吻上李元的唇,柔情缱绻,爱意绵绵,只恨相聚时光太过短暂。 第97章 搜查芳芷阁 回府后不久,郭文龙在外等候,江振自己提着灯笼缓步走进芳芷阁。 往常芳芷阁内会有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子在等待他,无论他是为什么而来,是怀疑那女子也好,是想来看看那女子也好,总之那女子一定在芳芷阁内。 可今夜,那姑娘住在别处。 清晨,是他牵着那女子走出芳芷阁,也是他将那女子牵上马车,那会儿他何曾想到过宴席结束后,他无法带那女子原路返回。 疯公主不在,沈红渠的住处也要很快收拾出来,如儿等六个丫鬟被马副管家暂时派去别处当差,芳芷阁的大门向外敞开,月夜下的芳芷阁院子空荡荡的,多少有些不适应。 江振记忆中,芳芷阁随处都是李嬅的身影。 屋檐下的石阶上、花坛边、桂树下、秋千上、房顶上、地上,她或是与婢女玩翻花绳,或是在婢女的房中玩双陆,或是拿着毛笔在地上、梁柱上乱涂乱画、或是追蚂蚁。 对了,她兴致勃勃与婢女一起种向日葵,自将葵花籽种下去,她每日都期待着第二日醒来能看见满院子的向日葵。 她还喜欢他来陪她荡秋千,她坐在秋千上,他在身后推她,她的笑声虽带着傻气,却不失天真浪漫。 她呀,与寻常的贵族妇人很不相同,但她是他的妻,这是大晟上上下下都该知晓之事。 她六月十四成为他的妻子,到此时将近三月,他自以为自己一向是很纵容她的。 她嫌首饰重,除那根玉兰木簪,她几乎不戴什么首饰,连今日赴宴都是丫鬟们哄了好一阵,她才愿意加几根发簪。 她嫌盘发不舒服,总是梳着与出嫁前一样的发髻,他曾数次尝试让婢女们为她盘发,她很快便将之扯散,后来他就放弃了,随她吧。 她喜欢吃,他便时不时带些好吃的来给她,她最爱糖葫芦,她将甜蜜的糖浆吃到嘴里,她的笑容也甜的。 她的甜,让他觉得:她一辈子是疯子也很好,至少她能经常对他笑,只对他这一个男人笑。 桂树下的秋千以花藤做点缀,这是他为她花的心思,她不在芳芷阁,他不自觉坐在秋千上,坐了许久许久。 直到一只胆大的飞蚊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才拍死那飞蚊,朝李嬅的卧房走去。 丫鬟们将李嬅卧房收拾得齐整利落,用灯笼随意一照,不会看见任何一个凌乱的角落。 江振点亮圆桌上的油灯,他仿佛又看见了某个夜晚,她说要吃夜宵,他陪在她身边的情形。 那一夜,他心里没有诸多杂念,他不需要为了纳沈红渠为妾的事发愁。 那一夜,是她头一次主动挽留他,他坐在床边陪她说话,她躺在床上,咿咿呀呀说些孩子气的话,他陪着陪着,挡不住睡意,就趴在她床沿睡去。 那一夜之后,便传出他与她圆房的谣言。 他从未想过否认。 毕竟他们本就是夫妻,同寝同眠,并无不妥。 离圆桌不远之处,一面是铜镜,一面是贵妃榻。 他还记得那一日为城郊妖石之事,他气冲冲来到芳芷阁,当他看见她躺在这贵妃榻上小憩,他的心动摇了。 她从不需浓妆艳抹,便已是容色倾城。 许久许久以前,她高高在上,他只能在人群中遥遥望着她,好在如今,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与当初嘲笑他的人说:晟京第一美人,只属于他江振。 铜镜内,此时映照出的唯一一张人脸便是他的脸,他自认自己可算得是位英姿飒爽的美男子。 父母若生得好,孩子多半也生得好。沈红蕖已怀了他的骨肉,将来,李嬅若也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便好了。 来日方长,事情既已闹开,他先纳沈红渠为妾,等一切安定下来,他就去清宁长公主府将李嬅接回身边。 “夫人,你住在姑姑家,你过得可会开心?” 江振坐在床沿,摩挲李嬅的被衾,又抚摸李嬅睡过的软枕,忽地,他感到枕头背面有什么发硬的东西。 江振将软枕翻了个面,从枕头内拿出一本书册。 江振丢开枕头,拿着那书册起身。 这书册中,是《左传》摘选? 夫人,你不是神志不清吗?你还会看书? 郭文龙在芳芷阁门口等着,见主子提着灯笼走出来,他凑上前,看清主子的阴沉脸色。 这种阴沉不同于走进去时的发愁,而是,生气? 郭文龙接过主子手里的灯笼,“将军,这是怎么了?” “我先回书房,你不必跟着我,你去告诉两位管家,连夜给我搜查芳芷阁,不许放过任何一处,只要查出可疑的,立即来报!” “属下得令。” 郭文龙不明白前些日子看着对疯公主情真意切的将军,为何突然又开始怀疑疯公主,但他从将军的表情看出搜查芳芷阁刻不容缓,他行个军礼,跑步前去寻两位管家。 …… 清宁长公主府 浅黛跪了一个时辰后,李嬅便让浅黛到嬷嬷安排的下人房里去睡,甘棠则陪在李嬅身边,睡在侧间的填漆小床上。 睡到夜中,重重锦帐后,李嬅倏然直身坐起来。 “甘棠!甘棠!” 甘棠抱着被子睡意正浓,隐约听见公主的声音,她起身点了油灯,牢骚满腹地朝公主走去。 “殿下有何吩咐?” “甘棠,将行李取来。”李嬅掀开半边床帐,心急如火。 半夜瞧什么行李?行李中有什么值得你半夜来瞧。 “好嘞。”甘棠的起床气只限于腹诽,行动上却不敢有半分迟疑。 甘棠取来行李,李嬅已自己将半边床帐挂在钩子上,李嬅坐在床沿,亲自解开行李,“可打开过?” 李嬅在世人眼中是个疯子,像她这般的疯子免不得一日弄脏几回衣裳,因此赴宴时便要准备两身干净衣裳。白日,甘棠挎着李嬅的包袱到清宁长公主府,旁人并不会多想。 甘棠摇摇头,“不曾,清宁殿下府里什么都给殿下准备好了。” “还好,这身衣裳藏好了。” 看见包袱内除两条干净襦裙外还有一身夜行衣、一个小药瓶,李嬅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得知公主叫自己起夜的原因,甘棠从里到外都不再有牢骚。 也怪不得殿下紧张。这身衣裳若落在江振身边,那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那莫名其妙出现的药瓶、那自己与浅黛平日根本不知藏在何处的药瓶,若是被怀疑公主的人找到,只怕就解释不清楚了。 “我的书呢?”未放松多久,李嬅凝眉问甘棠。 甘棠打一个激灵,五指掩在唇边,满目惶恐,“殿下,不好,书还在芳芷阁。还有,那幅画。那画长,带出来也太过显眼。” “罢了,明日你找机会问问姑姑,就说我有些东西落在芳芷阁。书不怕,书能打蚊子,也能被疯子当成修仙秘籍。倒是我那画,你与姑姑说公主疯了也喜欢看那画,想看时看不见要着急,姑姑会通融。” 第98章 浅黛坦白 寿宴后,李嬅便在清宁长公主府住了下来,翌日清晨,清宁循着记忆,吩咐厨子专为李嬅做她儿时喜欢的菜肴。 用午膳时,清宁往李嬅碗中夹了好些菜,唯恐李嬅吃不饱,她又说了好些关切之语,李嬅没由得想到母亲。 母亲在世时,也时常陪着自己吃饭,也时常唠叨。 母亲在世时,身在福中不知福,听母亲唠叨得多了,还总要厌烦,而今与母亲天人永隔,追悔莫及。 “唉哟,是本宫老眼昏花么?嬅儿眼睛怎么红了?” 看见晶莹透明之物从李嬅眼中滚落,清宁问身后嬷嬷道。 嬷嬷弯腰仔细帮清宁瞧了瞧,“可不是,定华殿下,您何处不舒服?” “有姑姑真好,嬅儿喜欢姑姑,嬅儿没有不舒服。” 李嬅自己用衣袖在眼底擦了擦,她起身跪在清宁身边,抱住清宁的腰,依偎在清宁怀中。 “好嬅儿,乖。” 清宁任由李嬅抱着她,她慈爱地抚了抚李嬅的脸颊,吩咐道:“翠墨,晚些请个太医来,本宫总有些不放心。” 用过午膳,府里的小丫鬟们陪着李嬅在花园中玩捉迷藏,清宁则坐在摇椅上陪着李嬅,甘棠见清宁心情尚佳,便上前与清宁禀报取画之事,清宁点头答应,她吩咐甘棠趁小公主午睡时去,免得小公主醒来寻不见甘棠要着急。 “殿下,清宁殿下允了。” 在花园中玩闹一阵,清宁吩咐带小公主回去歇中觉,那间客房内,仍是如在定华长公主府内一般,唯恐不相干之人吓到小公主,一般只有甘棠与浅黛在。 正因如此,甘棠才能寻到机会与李嬅说话。 李嬅坐在雕花架子床上,看着甘棠放下纱帐,“枕头下的书若还在,不必带回,有个皇后给的小布偶你一并取来,还有,若遇上那老杂役,你嘱咐他四字:按兵不动。” “殿下,皇后给的小布偶,婢子记得你从不碰来着。”甘棠不解其意。 “我是疯子,只取画不好。” “唯。” 在江振身边,李嬅多少还会有所顾及,每回在卧房内与浅黛甘棠说话,总要再三确认门外无人,总要将声音放得极低,而在清宁长公主府,她倒不似先前那般顾忌了。 一则,清宁姑姑不会出卖她。 二则,这间客房远比芳芷阁的小卧房大上数倍,门外的人要想听清内间的人说些什么,并非易事。 三则,即使被听见也无甚所谓,过不了多少时候,她也该恢复神智了。 甘棠奉命离开后,客房内独剩下浅黛整理妆台,李嬅谑笑道:“浅黛,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趁疯子午休,给宫里的人送信。” “殿下,婢子不敢。”浅黛快步走到床前,双膝跪地。 “别急着否认呀,你又不是没做过。” 听着李嬅笑谈的语气,浅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可选好了?走哪条路?” 浅黛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床帐后李嬅的手指玩弄纱帐上垂下的流苏,她又惶惑地低下头。 浅黛不言语,李嬅道:“你若忘了,本宫不介意再说一遍是哪两条路。” 浅黛的眼泪应声而下,她深深磕了个头,“殿下,婢子不是有心背叛您,婢子也恨不能一死了之。” “为何背叛咱们一起长大的姐妹情分,本宫要听实话。” 李嬅坐在床上,她正欲掀开纱帐,一手刚触到纱帐,又放下了。 手上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神,她想,此刻她的眼神中只怕少不了怜悯,她不想浅黛看见。 “殿下,婢子,婢子”浅黛的额头磕在地上,她抽噎着,哭得越发伤怀。 “本宫要听实话。” 李嬅尽量使自己的音色不失威严,隔了三层纱帐,浅黛看不见李嬅面上的落寞。 “殿下,婢子,婢子说不出口。”欲死又不能死,欲背叛却不忍真的背叛,浅黛孤立无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如何发泄情绪。 纱帐后,李嬅哀叹,“本宫要听实话。” 浅黛沉默了,客房内回荡着一个女子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嬅道:“本宫是在给你机会,咱们之间的情分,但凡你认,本宫就认。无论遇到何事,咱们一起分担,总比你自己扛好,今日你若说出来,无论多难,本宫都会陪你度过这个难关。可你若不说” 李嬅的话音戛然而止,浅黛抬起头,李嬅恰好也掀开纱帐,“你若不说,本宫有一万种法子让你死,你会死的毫无价值,你死了,旁人只会觉得是个意外,你落在宫中的把柄,也保不住。” “本宫再问你一遍,唯一的机会,你要不要?”浅黛仍是不愿吐露实情,她方看见公主睡裙的裙摆,便已经被公主拽起来,公主的手扼住她的咽喉。 李嬅自六七岁时便由故去的高祖夫妇亲自传授武艺,她有底子在,手劲本就比寻常女子大,她几乎要掐断浅黛的脖子,脸色白得发青,将要窒息之时,浅黛总算说实话:“是,是婢子的弟弟。” “你弟弟?”李嬅收了手。 浅黛咳了几声,大口大口呼吸,稍好些,端正跪好:“婢子有个同母弟弟,逃难时婢子以为他死了,还好他还活着。” “你弟弟在谁手中?”李嬅问。 “在” 浅黛犹豫不决,李嬅蹲下身,“还不肯说?你不说,本宫如何帮你救弟弟?” “是皇后娘娘。是她找到了婢子的弟弟。她与婢子说,只要为她监视殿下,将殿下的一举一动告知于她,她就会放了婢子的弟弟。” “皇后把你弟弟关在哪里?” “婢子也不知,皇后让婢子与弟弟相见时,是在永安宫。皇后的侍卫将弟弟带下去,婢子去追,被太监拦住了。” “时隔多年,模样早与当日千差万别,你怎知他是你弟弟,你不怕是皇后诓骗你?” “殿下看”浅黛从里衣中拿出一直随身挂着的铜锁,“弟弟有一个与婢子一模一样的铜锁。” “你弟弟是在皇后手中,可你其实从未告诉皇后我是装疯,是不是?”李嬅看似是问话,实则她心里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是。”浅黛委屈地与李嬅对视,点了点头。 “皇后并未承诺你具体何时释放你弟弟,是不是?” “是” “浅黛,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幼时对皇祖母发下的誓言。你听我说,皇后不曾给你确切承诺,你弟弟是你的软肋,皇后只会用你弟弟拘束你一辈子。现下是要你监视我,来日谁知她还要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唯有咱们一条心,才能令你弟弟重获自由。我不信你相信皇后要多过相信我。”李嬅牵起浅黛的手,语气无比诚恳。 “殿下,婢子该怎么做?” “你记着,皇后的人若再来问你话,你不必回避,往日你怎么答,往后就怎么答。必要时,我会事先告诉你该告诉皇后什么话。” 第99章 暮年壮志 甘棠从定华长公主府回到清宁长公主府时,李嬅已在清宁身边画画。 清宁并不拘束李嬅,她命人在树荫下摆了一张长桌,又为李嬅预备下许多套画笔、数叠画纸。 老妇人坐在摇椅上,静静看着年轻姑娘提笔创作,岁月静好。 “参见两位殿下。” “是什么画,取来给本宫瞧瞧。” 行过礼,甘棠拆开绑线,展开那幅画给清宁瞧,清宁一眼就看出那画系何人之作,她哀婉地看了李嬅一眼。 “将这梨子给嬅儿端过去。” 嬷嬷将清宁身边的水果盘子端到李嬅面前,李嬅道:“浅黛,嬅儿要吃梨。” “好。” 甘棠拿着画,见浅黛微笑着将削成小块的梨用竹签喂到李嬅嘴里,甘棠不免奇怪。 殿下怀疑浅黛姐,她二人好些时候不曾这样亲密了,亲密得又像是从前一般。 还有浅黛姐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回事? 自己不过出去一趟,怎么就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嬅儿,过来。”李嬅吃完梨,清宁朝她招手,她蹦蹦跳跳来到清宁身边。 “嬅儿,为什么喜欢这幅画?”清宁问 李嬅指着玉兰树下的少女说:“这个,是嬅儿。” “我嬅儿真美,画在画上,也这样美。” 李嬅看着旧画傻笑,清宁指着屋顶上的少年问:“那嬅儿可知他是谁?” 李嬅眼底闪过一丝迟疑,而后很快消散,“不记得了。” “姑姑,给你看嬅儿画的。” 李嬅转身回去桌上拿方才画的画,清宁心道:嬅儿,画下这幅画时,秦子城心里眼里都是你,你们本该是极好的一对啊。 “姑姑,你看,这是嬅儿画的你。” 李嬅方才画的,正是坐在摇椅上的清宁,李嬅的画技远比不上数年前的秦子城,只是勉强看得过去,清宁却还是笑道:“我家嬅儿画的真好,还把姑姑的白发画成黑发,有心了。” 入夜,清宁回寝殿歇息,清宁派来服侍李嬅的人皆已离开,客房内只剩下主仆三人,李嬅坐在雕花架子床上问:“甘棠,江振那头如何?” “殿下,你的嫁妆箱子被人动过。”甘棠与浅黛各搬个凳子坐在李嬅床边,甘棠回禀道。 “那本书呢? “在枕头背面” “怎么放的?” “有字那面朝着枕头芯。”甘棠想了想,说道。 “书摆的可正?”李嬅问。 “正。” 甘棠顿了顿,又道:“殿下,婢子问古管家来着,我说‘’新婚夫妻分离,也不知驸马会不会思念我家殿下’,古管家说‘姑娘,驸马可想着你家殿下嘞,昨夜回来,驸马还一个人在芳芷阁坐了好一会儿,就是,就是后来’” 以为甘棠故意说半截话,李嬅急问:“后来怎样?” “古管家就是只说到这里,就支支吾吾岔开,说些要我照顾好殿下的话。”甘棠解释。 “姓江的是发觉枕头后有本书,临时起意让人搜芳芷阁。那书我平日都歪着放,不该是正的。”李嬅已有了推断。 “殿下,姓江的会不会知道殿下没有疯。”浅黛听了甘棠与李嬅的对话,开始担忧起来。 李嬅淡然一笑,“就算他怀疑,量他也无法断定,他无非就是再来试我。” “甘棠,你接着说。” “古管家一直跟着婢子,只有婢子说要给殿下寻贴身衣物那会儿他才回避,婢子不便与老杂役说话。” 甘棠说着说着自己气闷起来,“殿下,婢子看见她们在收拾一处新卧房,那卧房又奢华又大,定是给沈红渠那贱人住的。” “给谁住,关咱们什么事。难不成,你们的殿下还要为姓江的争风吃醋?” 李嬅分别看看身旁的甘棠与浅黛,一笑而过,“这里只有一个小床,你们今夜谁陪我?” “殿下,还是婢子吧。”甘棠想问李嬅有关浅黛的事,先一步说话。 李嬅笑道:“浅黛,那你还是到昨晚姑姑安排的屋子歇息吧,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清宁说要为李嬅请太医诊治,第二日便有太医来到清宁长公主府,来的是孙太医,五十上下的年纪,是太医署的老人了,与清宁也算老友。 清宁极关心江振与沈红蕖的事,孙太医诊完脉,说定华殿下并无大碍,清宁问孙太医,孙太医便为清宁细说了一番。李嬅在旁,正好听个仔仔细细。 原来,宴席结束后的那一日,宫中便派了四名太医去沈府为沈红蕖看脉相,连孙太医也在其中。 孙太医与他的三个同僚,皆诊出沈红渠身怀有孕。 太医们上午诊过脉,新帝当晚便派自己身边的太监与皇后身边的太监同去沈府问话,沈红蕖哭诉孩子的生父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江振。 孙太医消息再灵通,宫中之事,他也不会知道的更多,孙太医为李嬅开了些安神的药,送走孙太医后,清宁陪着李嬅在树下作画,她坐在摇椅上,说道:“嬅儿,这一日便放过你,自明日起,你要乖乖喝药,把身子养好。” 因李嬅“神志不清”,清宁愈发信任李嬅,在李嬅面前,她说话也愈发不避讳。 夜里她牵着李嬅回客房睡觉,她将下人们都遣出去,亲自为坐在镜前哼小调的李嬅梳头,她道:“嬅儿,你莫怕,姑姑借你这事让那狗皇帝与老臣们争斗,让壅地来的新臣与晟京的老世家争斗,派系之争,姑姑会是最后的赢家。等来日姑姑做了女帝,你才是真的自由,到那时,大晟再无人敢嘲笑你。” 女帝? 姑姑要做女帝? 新臣与老世家相斗? 清宁离开后,甘棠她们也歇下了,客房内的灯火尽数熄灭,纱帐随风轻轻飘动,李嬅躺在床上,无半分睡意。 晟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晟京纳八方来客,是当今天下最繁华、最具胸怀之城,并且,盛京城也有着最多的阴谋阳谋。 在这偌大的晟京城,多的是与她一般不安分的人。 李嬅有一种预感,不久的将来,晟京城会有大事发生,且不止一件。 第100章 冷云空赴罗笙之约 日将落,月初升,蔚蓝天空渐成蓝灰,如柔白棉花般的云儿也染上颜色,橘黄若丝绒,火红若光焰,粉红若花瓣。 苍穹之下,晟京城贪婪地享受着这一日的最后几缕阳光,做饭食的人家与酒楼食肆的烟囱时有青烟袅袅升起,各条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 房顶猫儿趴在瓦砾间,或是追逐嬉戏,或是将身子舒服地蜷成一团,在暖黄暮光下小睡。 护城河与穿城而过的小河上,波光粼粼,河中小舟似是漂在星河一般的锦缎之上。 各色秋叶随风而落,秋叶铺满沙地,漫步河水两岸的游人如同画中人。 城门处,手持过所的药童自山中采药归来,药童背着药篮子进城后,他先用铜板与食肆老板娘换了几张胡饼,才吃着胡饼走回医馆。 “文叔,我回来了。” “好小子,你又去买胡饼” 回到医馆,药童取下遮挡太阳的草帽挂在墙上,他与柜台后的账房先生问了声好,而后掀起竹帘走进医馆后院。 将背后的篮子卸在后院的石桌上后,药童的眼睛便四处寻找着师父的身影,后院空无一人,药童正欲呼唤,冷云空出现在转角的木梯上。 冷云空从二楼稳步走下来,身韵如竹,药童笑道:“师父,我回来了。” “图纸上的草药,可都采回来了?”药童出发前,冷云空曾给药童两张共计有二十种草药的图纸,遂有此一问。 “师父,我明日再去一趟。” 药童十二三岁的年纪,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一说话,门牙上的的芝麻粒便露了出来。 “采的还不少啊” 凌云空一手扶长袖,一手翻看桌上的草药,“小石头,明日让你铁树哥陪你同去。” “我自己去就成。”石头道。 “你年纪小,少逞能。”冷云空手中的枝叶在石头脑门上轻点了点。 “稍后我出门一趟,今日早些关门。你分拣好药材,我回来抽查。”冷云空将药材枝叶放在桌上,说道。 “师父要上哪儿去?”石头问。 “尤婶准备上菜了,我吃过晚饭再出门,不急。”冷云空看向院中的水井,“还不快将你那双手洗干净。” 酉时,晟京城最是热闹,此时寻欢作乐之地的生意也最好。 永宁坊传家酒楼,宾客们皆以被掌柜亲自招待为荣,入夜,罗笙为二楼的几个官员添酒,顺便听官员们谈论北方战事。 在这些官员中,唯独宋鳌一人是武官,如今他正是右金吾卫大将军。 李嬅还是皇太女时,宋鳌就见过罗笙几面,只是那时宋鳌并不知道罗笙的名字,只知罗笙是李嬅的人。 初次见到罗笙这罗掌柜,宋鳌也有些怀疑,好在罗笙提前做过准备。 昔日做侍卫风吹日晒的罗笙与如今富贵风流的罗笙本就判若两人,再加上罗笙伪造户籍,在左眼下用画笔添了一颗痣,且行事又并无破绽,宋鳌渐渐便相信他只是个生意人。 “契庵小国,看它叫嚣,我军大获全胜,打得他屁滚尿流。听说他们主动求和,要送公主来和亲。” “掌柜,冷先生来了。” 罗笙正装模作样招待宋鳌等官员,门外来了一名跑堂的。 “诸位,失陪,失陪。” 冷云空作揖一礼,将手中的酒壶交给身旁陪酒的姑娘,他正要转身,一个官员说道:“哪个冷先生?如此大的面子?” 罗笙回身笑道:“大人容禀,是我那猫儿病了,请个郎中来瞧瞧。” “瞧罗掌柜,一个大男人,把个猫儿当宝贝似的。”另一名官员笑道。 “实在是猫儿有九条命,若养死了,我家世代经商,怕惹上霉运。” 罗笙在官员们的一阵哄笑中离开酒气熏天的包厢后,门外跑堂的引着他走到三楼的另一间包厢。 包厢内熏着淡淡檀香,装潢静雅,一袭素衣的冷云空坐在食案旁等待罗笙。 罗笙走进厢房后便关上了房门,他笑着往里走,“不知冷先生可喜欢在下为您挑选的地方?” “有劳罗掌柜费心。”冷云空点头一礼,请罗笙对面入座。 “先生觉着我这里的菜如何?”罗笙僚了衣袍,与冷云空对坐。 冷云空垂首看了一眼桌上的名贵菜肴,浅笑,“若菜不好,传家酒楼也不会如此红火。” 罗笙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白玉酒瓶、白玉酒杯,他在杯中添了酒,将其中一只酒杯稳妥放在冷云空面前,“冷先生,尝尝我这酒如何,陈酿的。” “罗掌柜的猫呢?”冷云空问道。 “猫儿不急,活蹦乱跳。先生难得来一趟,在下可得招待好了。” 罗笙举杯敬酒,冷云空并未回应,冷云空道:“我是医者,若掌柜的并非请我来看诊,我不便在此久留。” 罗笙朗声笑道:“冷先生,为何你总是穿得这般清净,为人处世也这般无欲无求。与先生一比,在下穿得可就花哨了,先生见了在下两面,会否觉着在下是利欲熏心之人?” “无利不商。”冷云空问:“听闻掌柜的猫是路上捡的,先生为何会收养一只猫?” “从商之人,眼里未必只有钱财。正如从医之人,眼里未必只有治病救命。”罗笙再次举起自己的酒杯,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否则,先生不会赴约。” 两个男子的酒杯碰在一处,冷云空问:“罗掌柜请我来,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想与先生聊聊。”罗笙为冷云空添酒,“想必先生早就猜出,当日替殿下送信给先生的,正是在下。如若不然,先生此生大概都不会来到传家酒楼这种地方。” 冷云空颔首,“是。” 李嬅还在宫中时,因得知新帝赐婚她与江振的事,便写了一封信。她请胡公公将那信并着一块木牌一齐送出宫外给罗笙,传话罗笙易容后将两件东西送到冷氏医馆。 那时,罗笙虽不理解李嬅的意思,也并不认得冷氏医馆的什么人,却还是照做了。 罗笙所知的,是李嬅十分信任冷云空、会私见冷云空,罗笙所不知的,是冷云空与李嬅的关系。 罗笙看着李嬅长大,他自认为自己值得李嬅全心全意信任,而这冷云空,他分明是凭空冒出来的。 送信时他戴着人皮面具,冷云空却能猜出送信之人便是传家酒楼的罗掌柜,冷云空并不像是平庸之辈。 许多日前,有两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罗笙:凭空冒出来的冷云空,凭什么能得到他家殿下的信任?他家殿下为何像信任他一般信任冷云空? 第101章 掘墓盗尸 “冷先生,尝尝我这炙鱼脍,看看可合乎口味?”罗笙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冷云空碗中。 “我猜,罗掌柜有许多话想问我。”冷云空并未动筷,他道。 罗笙尴尬一笑,“何以见得?” “望闻问切,是医者的习惯。”冷云空道。 “听闻先生是令狐先生的入室弟子,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罗笙一窘,他自认为平日惯会演戏,否则也骗不过外头那些酒客,今日这是怎么了,在冷云空面前,他怎么就如此藏不住事? “在下就不藏着掖着了,长相大相径庭,先生何以知道是同一人?” “罗掌柜的易容面具很好,在常人面前不会露馅,而我是行医多年之人。”冷云空道。 噢,你是行医之人,行医之人多了,怎么就单你看出来? 医术高明了不起啊,在殿下面前你也这么狂来着? 罗笙皮笑肉不笑,“冷先生,你的话还未说完啊。” “我以为罗掌柜有话要说。” 冷云空笑道:“我与殿下早在数年前便相识,我听殿下提过罗掌柜的名字。说实话,我曾猜想过传家酒楼罗掌柜的身份,直至那日与罗掌柜在茶楼相遇,我才确定传家酒楼的罗笙,就是殿下身边的罗笙。” 你是猜的,所以殿下也不是全心全意信任你嘛。 不是,那除了送信,殿下也根本没在我面前提过你的存在。 “数年前便相识?我看着殿下长大,我如何不知先生这号人物?”罗笙又问。 “我想,殿下大概是为了保护一个人。”凌云空悠然自得地倒了杯茶,“罗掌柜饮茶否?” “原来先生爱喝茶。”罗笙不想喝茶,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酒杯中倒映出他的脸。 “我答应过殿下,终其一生为她保守秘密。罗掌柜若想知道,自行问殿下便是。”冷云空抿了一口清茶,长袖轻扬,气定神闲。 罗笙抬眸看着凌云空,他觉着冷云空与那茶倒真是气质相投、浑然一体了。 “先生,殿下为何去你那处取药,你又为何愿意为殿下制药?” 冷云空神色微滞,骨节分明的手端着茶杯缓缓而下。 他与李嬅的初识,源起于一个悲剧。 他与李嬅的初见,早在李嬅的少女时代。那时,李嬅甚至不是皇太女,只是李氏皇族最小的公主。 李嬅身量高挑,扮起男子倒是毫不吃力,少女时代,李嬅总是以司徒昊的远房表弟的身份出现,化名司徒海。 他是名医令狐穆德的徒弟,师父与司徒家的家主是多年好友,他与司徒昊等公子哥也是好友,李嬅有时会女扮男装跟在司徒昊身边,他与女扮男装的李嬅因司徒昊而有一面之缘。 说来他曾经也木讷大意,他根本没有想过司徒海是女子,直至巧屏服药假死那年,李嬅深夜背着巧屏闯入他师父的灵堂,那是李嬅头一回以女子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李嬅极护着那巧屏,所以除她自己,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巧屏的下落。否则,李嬅不会要他保守巧屏的秘密,也不至于让罗笙云里雾里,不让罗笙知道他这么一个市井郎中会与昔日的皇太女相识。 巧屏出事之时,他也恰好失去了他的师父。师父令狐穆德卧病在床昏迷不醒,若不是他煎药时用错药材,将两种药性相冲的药材放在一处,加重师父的病情,师父也不会阖然辞世。 师父走后,他才真正明白自己不该贪玩荒废学业,他恨不能自戕谢罪。 师父的灵堂中,他将匕首架在脖颈处,他正要狠狠划一刀,李嬅就是在那时出现。 李嬅拦下他,说那假死之药风险极大,只有他这令狐穆德唯一的关门弟子能救巧屏。 也不知怎的,后来他不仅救活巧屏、保下巧屏的孩子,还弃了轻生的念头,开了那家冷氏医馆。 他重新出发,许是因为李嬅的信任,许是因为李嬅的鼓励,许是因为李嬅告诉他:唯有将你师父的医术代代延续,惠泽百姓,你才能赎清你的罪孽。 “可是在下问的太多,开罪先生?”冷云空望着窗外的静谧夜空,良晌不语,罗笙问道。 “只是想起已故的师父,一时感伤。” 冷云空端起放在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罗掌柜可还记得那日与那封信一道送至医馆的黑鱼木牌?” 罗笙回忆一番,颔首:“记得。” “家师令狐穆德生前有收集药材之好,我医馆中,有几味太医院没有的珍贵药材。先帝在世时圣体常年欠佳,殿下偶尔会命人到我那处取药。黑鱼木牌分两半,合起来才是一对。我与殿下之间的规矩,便是除她外不认任何人,只认木牌。我记得,那时来医馆取药之人,只有一个叫齐明的侍卫。” 齐明? 是了,他与齐明都会奉殿下之命单独出宫,若是派给个人的任务,他与齐明之间有默契,都不会问彼此。 忆起故去之人,罗笙也感伤起来。 齐明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先生,最后一问,殿下信中与你说了什么?为何她敢单独去见你,敢叫你为她配置秘药?” 殿下给别人的信,罗笙不会拆开看,想知道信中内容,罗笙除了问冷云空,别无他选。 “罗掌柜,你会背叛殿下吗?” 冷云空这一问,令罗笙一怔。 冷云空问的这叫什么鬼问题? 罗笙郑重其事道:“我对殿下忠心耿耿,任何人都可以背叛殿下,难说先生他日也会为一己私利出卖殿下,可是我不会,永远不会。” “如果有一日我害了殿下,罗掌柜会不会为殿下杀了我?” 罗笙拿起筷架上的竹筷,竹筷插进鱼脍,盘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罗笙阴戾道:“我从来都是殿下的刀,无论是谁,敢对殿下不利,绝不手软。” “无论是否会祸及你自身,你都会坚定不移地陪殿下走下去,助她夺回大权?”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冷云空连发三问,罗笙目露凶光。 “我会回答罗掌柜的疑问,在此之前,罗掌柜也要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回答我的三问。” 罗笙所知的冷云空一向性情寡淡,他难得听见冷云空的强硬语气。 “我便答这第三问。”罗笙笃定地告诉冷云空:“殿下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为了殿下的大业,我甘心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性命。” “好。”冷云空整理衣着,一只胳膊搭在食案上,身子微微前倾,“殿下答应我,帮我去宪陵掘墓盗尸。” 第102章 你想见殿下? 罗笙瞳孔震动,“冷先生,宪陵是开国帝后的合葬山陵。你们医者要琢磨死尸,在下多少听过。你要死尸,城外乱葬岗多的是。” “家师的尸骨在宪陵,他老人家怀念故土,我身为他的弟子,定要完成他落叶归根的遗愿。”冷云空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肃然道。 罗笙将除他与冷云空外再无别人的雅间环视一周,眉心紧皱,“令狐先生,在宪陵?” “是。” 冷云空那庄重的模样,根本不像是在说谎,而且殿下不会胡乱向人许诺。只是,冷云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师父是难得的名医,但他不是御医,死后无需入帝陵,他老人家怎么会在宪陵?” 冷云空放下搭在食案上的胳膊,正襟危坐,眸光肃杀,“原本该入宪陵的是伍家先祖伍三立,伍三立与家师是同乡,二人前后两日辞世。伍三立是高祖一代的功臣,死后本该入宪陵,那伍三立的后人欲将伍三立的尸身运回祖坟,又不敢不尊朝廷礼制,便用家师顶替。” 罗笙唏嘘道:“先生是说,伍家私自换了伍大人与令狐先生的尸骨?令狐先生的灵体,不是应当由先生看护?先生若不答应,伍家安敢胡来?” “封棺那日,我才钉了钉子,他们就在家师宅中放火” 罗笙忙问:“烧灵堂?” 凌云空摇头否认:“不是,是离灵堂远些的房子。我急于救火,撇下师父离开灵堂,等压下火势,再回到灵堂时,师父的尸骨便已经被他们换了去。” “那先生是何时发觉灵体被换?”伍家这样的大世家竟做出此等事,罗笙不得不无语。 “盖上棺盖,也已封订,再开棺就是不敬先灵,当时我并未怀疑,还傻傻护送伍三立的尸身回到师父的家乡兖州,在兖州,我本要将棺椁下葬在家师选好的地方,那伍家雇了一伙勇士,来夺棺椁。因是同乡,师父也带着我去伍家看诊过,我夺了领头那人的面罩,认出他是武三立的长子。” “后来呢?”这段如此离奇的旧事,罗笙越听越入迷。 “伍家对我并无杀心,我逼问,伍三立的长子才说实情,说他们趁我救火之时,扛着麻袋潜入灵堂,黑灯瞎火,他们好作孽。他们请来做棺材的匠人随同,拆钉子又钉钉子,掩盖的看不出痕迹” 说起伍家,冷云空恨得牙痒痒,“他们伍家也明白偷盗帝陵要判重罪,偷盗帝陵灵体要判死罪,他们劝我放下。说什么师父能葬在帝陵也是幸事,说什么我就算立时从兖州赶回晟京,山高水长,等我赶回去,棺椁早已入宪陵,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们还给了好些金子,谁要他家的臭钱。” “他伍家妄图拿钱了事?也是笑话。” 罗笙真真切切地同情起冷云空,“冷先生,照这么说,伍三立进了祖坟,令狐先生入了宪陵,如今的令狐先生坟茔,就是座空坟?” 冷云空又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平整衣裳也掩不住他胸口因怒意而生的起伏。 “冷先生,照你说,你早早就与殿下相识,事出之时殿下还是皇太女,你可曾与殿下细说此事?” 罗笙知道茶凉了,亲自为冷云空烹茶。 “回京后齐明来取药,我请他给殿下带了封信,殿下的回信中说伍家并非大奸大恶,伍家行事虽出格,也情有可原,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会寒了开国老臣的心。开国重臣需陪葬,祖宗礼法如此,不好轻易违背,她说容她再想想。” “如此一说,此事也算是拖了好些年了。” 罗笙用蒲扇轻扇小炉子,低眉思忖片刻,说道:“你也怪不得殿下,殿下有殿下的难处。这一回殿下既是又写信向你许诺,她心里必定是已有了主意。殿下如今处境艰难,不会立即兑现承诺,而满晟京敢冒着死罪帮先生接回令狐老先生的,也只有殿下,先生再耐心等等。” 冷云空特意来传家酒楼一趟,可不是为了来解答罗笙的疑惑,打消罗笙的顾虑后,他道:“有个官员的夫人请我入府针灸,那夫人知我去过沈府诊脉,便与我闲话了几句,她说殿下如今住在清宁长公主府。” 罗笙道:“是,住了几日了。” “我何时能面见殿下?” 殿下离开江振那狗东西后,连我都没有见过殿下,你急什么。 “不知先生见殿下是?”罗笙将蒲扇放在地毯上,笑问。 “想与殿下说几句话。”冷云空道。 “什么话?不妨,在下替先生转达。” 冷云空犹豫了,“有些话,我自己与殿下说,殿下才明白我的诚意。” 罗笙笑容僵硬,“那先生以什么名义去见殿下,又以什么名义进清宁长公主府?” “我是令狐穆德的关门弟子,殿下神志不清,我有医治之法。” 罗笙站起身,负手走到另一面窗格前站定,心情与黑夜一般复杂,“先生与殿下之间有规矩,我与殿下之间,也有规矩。殿下若要见我,自己会出现,而我,绝不能主动要求见殿下。殿下说,我决不能暴露,决不能在殿下不允许时与定华长公主府有任何关系。” “如此,我自己想办法见殿下。” 小炉之上的茶壶飘散出茶香味,冷云空的话音穿过壶嘴冒出的白色水雾,传到罗笙面前。 “先生自便。” 罗笙回身笑道:“有言在先,如今世人眼中殿下还是神志不清,冷先生为见殿下,若叫清宁长公主府众人或别的什么人看见不利于殿下的,前功尽弃,我绝不会放过冷先生。” 第103章 澜锦绣庄 李嬅被囚在芳芷阁时,江振就请相熟的衣铺掌柜到芳芷阁为李嬅量身制衣,李嬅住进清宁长公主府后,清宁很看不上江振为李嬅准备的裙子。 尤其是看见那条艳红石榴裙,清宁不止吐槽过一遍那裙子做工粗糙、用料寒酸。 她时常对李嬅说:“你这驸马只怕是随便找了个衣铺,全不将你放在心上。” 李嬅总是傻乎乎笑,“嬅儿不喜欢内脏,猪心鸡心都不好吃。” 清宁自己的衣物有的来自宫中尚衣局,有的来自城南澜锦绣庄,有的来自于府里的绣娘之手,既着意为李嬅再做几套配得上公主身份的裙装,清宁衡量再三,选定由澜锦绣庄来为李嬅制衣。 自己府里的绣娘做衣裳最慢,尚衣局倒是做得快,且尚衣局最不缺的便是技艺高超的绣娘,只是尚衣局毕竟由皇后这后宫之主统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澜锦绣坊在城南,掌柜楚凝来自江南,是位蕙质兰心、通情达理的女子,楚凝自己最擅苏绣,她手底下的绣娘也各有所长,晟京城中命妇小姐多有到澜锦绣坊挑选衣裳、手帕的。 清宁想,由澜锦绣坊来为李嬅制衣,最合适不过。 清宁派最信任的嬷嬷到澜锦绣庄请楚掌柜,楚掌柜并不在绣庄,留守绣庄的帐房称楚掌柜带着孩子到外地参加婚宴去了,两日后才能回到晟京。 于是,清宁便等了两日,两日后,楚掌柜带着伙计到清宁长公主府赔罪。 口头赔罪不算,楚凝还将新绣的苏绣牡丹屏风赠与清宁,清宁说楚掌柜见外,楚掌柜却说:“殿下不收下这薄礼,民妇心中难安。” 没奈何,清宁命府丁将牡丹屏风抬到库房安置,才领着楚掌柜去寻在三角梅下玩耍的李嬅。 清宁说怕生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会吓着李嬅,便要楚凝在假山旁稍等,她与嬷嬷先行去安抚李嬅。 “嬅儿,方才不是在放风筝吗?怎么不放了?” “嬅儿的风筝挂在高高的树上,够不着。” 楚凝只带了一名伙计同来,见伙计痴痴听着前面传来的声音,楚掌柜小声对那伙计说:“罗掌柜,你好奇那定华长公主是何模样,我领你一睹芳容,这人情你准备怎么还?” 穿着素朴衣裳、扮成伙计的罗笙道:“总听那些酒客谈论,说如今疯了的定华长公主可是当年的晟京第一美人,我是好奇得很,只是那定华长公主极少出门,更不会去我的酒楼,我如今欠了你一个大大的人情,生意上我定会报答。我的商队与那些外邦人的生意往来可不少。澜锦绣坊的绣品随我的商队前往西域,这条商路,可就算是成了。” 与李嬅谈笑了好一会儿,将蹦蹦跳跳的李嬅哄着坐下,清宁才道:“姑姑啊,找了人给嬅儿做漂亮衣裳,她们这就来了,嬅儿要乖,姑姑才给糖吃。” “楚掌柜,殿下请您过去。” “好。” 嬷嬷到假山后请楚凝,楚凝点点头,回头小声对罗笙说:“可别露馅啊。” “保证不胡来。” 罗笙随楚凝绕过假山,终于看见想见的姑娘。 园中有大片三角梅,开得正盛,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花枝垂下,形成不小的花墙,如花瀑流落地面,如云霞留恋人间。 花树下铺有地毯,地毯上设有两处案几,一处向南,一处向东,向南处坐着清宁长公主,向东处,是李嬅。 李嬅的穿着打扮,又如一个真正的皇室公主一般了。她静静坐在花下,微微低头,面带笑意,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她的襦裙与外衫的颜色极好看,她的妆发一如他熟悉的模样。花影扶疏,阳光照在她的头顶,金簪熠熠生辉,银色步摇之下的珠玉拂过云鬓,灵动出尘。 “民妇参见定华公主殿下。” “草民参见定华公主殿下。” “平身吧。”清宁代李嬅道。 听见陌生的声音,李嬅抬头看了一眼楚凝与伙计,很快移开视线。 罗笙戴了人皮面具,这是他敢到清宁公主府来的缘由所在。 他还特意与民间艺人学过变声,他坚信自己不会被李嬅认出。 “姑姑,你看嬅儿画的好不好?我们就照着这个做风筝。”李嬅将画笔移开,举着自己的画给清宁瞧。 “姑姑,你看。”李嬅怕清宁看不清楚,她离开自己的坐处,一手提裙摆一手拿画纸,走到清宁身边坐下。 “是条小鱼呀?嬅儿喜欢,咱们就做小鱼风筝。”清宁看了看李嬅手里的画,捏捏李嬅的脸蛋。 “楚掌柜,嬅儿这身,还是本宫年轻时候穿过的,好看不好看?”清宁看向楚凝,笑问 。 “好看。这身衣裙放到如今也并不过时。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与定华殿下一样的美人。”楚凝欠身一礼,笑答。 “还有劳你为嬅儿多费些心思,穿在她身上的衣裳,不说多有新意,至少不能失了身份。”清宁道。 “您信任民妇,民妇定不负所托。” 楚凝打量李嬅许久,对于疯子,她其实是有些怕的,她并不愿与疯子近身接触。 可是,细想之下,只是远远看着,终是不成,她不得不冒这个风险,她含笑问:“两位殿下,何时可以量身?” “这就量吧。” 清宁对楚凝说完,便看向正在傻笑着欣赏画中小鱼的李嬅道:“嬅儿,要给你量量身形,才好做衣裳,乖,听话。” 李嬅嘟着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宁从李嬅手中抽出画纸,吩咐甘棠浅黛上前,“扶嬅儿起来。” “殿下,可否由婢子为我家殿下量身,生人近身,殿下只怕不适应,驸马请绣娘到芳芷阁,也是婢子们来量。”与浅黛一道扶李嬅起身后,甘棠道。 “也好。” 清宁允准,楚凝如释重负,她指着伙计手中的盒子道:“量身的软尺在盒中。” “殿下,婢子去取。”纵然是清宁长公主请来的人,浅黛也不会失去警觉心,盒中若有凶器便不好了。 “什么好玩的东西?嬅儿要玩。” 浅黛正欲行动,一个身影从她身边快速窜过,竟是李嬅兴奋地朝楚掌柜的伙计跑去。 伙计打开盒子,从盒中取出软尺,心跳加快,“殿下,这就是给您量身用的。” 李嬅根本不看软尺,她伸手去翻伙计的盒子,“有线,有针,有顶针,还有几块小碎布,也没什么好玩的嘛。” 李嬅站在伙计面前,李嬅低头翻找,两人离得很近,李嬅一晃脑袋,伙计为避开李嬅的金簪,身子往后躲了躲,不想步摇垂下的流苏反而勾住伙计的衣裳,整支步摇从李嬅发间脱落。 “殿下恕罪” 伙计忙蹲身去捡因他而掉落在地的步摇,李嬅也蹲下去,“这个盒子好看,给嬅儿吧。” 装疯卖傻是李嬅的日常,她借机跑到绣庄的伙计面前,原本也只是希望从澜锦绣庄来的两人离开后继续宣传她这疯子的事迹,她无意的举动,令她发现伙计左手中指指甲盖上的白痕。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一个基本不会被人注意到的细节,一个连罗笙自己都忽略的细节,然而李嬅却认了出来。 罗笙的左手以前被重物砸到过,他左手中指指甲盖裂开后,一直未能恢复原状。 便是时隔多年,那愈合的指甲盖中间还是有一条细小的白痕。 不会如此巧合,连身形都一模一样,眼前这人不是罗笙,还能是谁。 “殿下,给。” 两人站起身,罗笙正欲递还步摇,无意间对上李嬅肃然的目光,他身子一抖。 李嬅刻意背对清宁她们,也背对楚凝,无声地唇语:“随我来。” “哈哈!盒子是嬅儿的了,嬅儿不还给你。” 方才蹲下时,李嬅便拿到了那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她拿着盒子跑远。 李嬅一旦跑开,量身之事便无法继续,甘棠浅黛翠墨她们赶忙去追公主,伙计也跟上去。 第104章 血色竹林 定华长公主虽“疯”了,她跑得可不慢。 追到荷塘边,翠墨实在跑不动了,倚着栏杆叉腰喘气,而定华长公主还在嘻嘻哈哈往前跑,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澜锦绣坊的伙计从她身边跑过,她便对伙计说:“能否请你帮我们追一追公主,你是男子,跑得应当比我们快些。公主神志不清,恐她哪里磕了碰了。” “诶”伙计应了一声,赶忙往前追。 “翠墨姐姐,我家殿下在何处?”甘棠浅黛很快也跟上来,浅黛着急询问。 翠墨倚在石栏边,为甘棠与浅黛指了指疯公主离开的方向,“方才还在亭子边,往那个方向跑了。我岔气,腰疼得厉害,劳你们追一追。” “行,姐姐你歇会儿,我们去追。” 甘棠与浅黛继续往前追,甘棠边走边道:“殿下今日跑得怎么这样快,也不怕把自己跑累了。” “谁知道呢,按理便是要玩弄澜锦绣庄的人,意思意思得了,这样卖力。” 走到一处岔路,浅黛问:“你说,殿下往哪条路走?” 清宁公主府园子里有一片密竹,是一处清幽的景致,那竹林的开端有一观赏石,其上刻有“碧虚郎”三字,李嬅就等在那石头旁,罗笙更到她面前,她迅速拽着罗笙往竹林中走。 “殿” “嘘!” 走进竹林,罗笙正欲开口,李嬅睨了他一眼,他不再说下去。 翠竹生得茂密高大,李嬅却还是觉得不妥,她拽着罗笙往更深处走,眼睛不停地寻找着暂时可以藏身之地。 竹林另一面紧挨着清宁长公主府的藏书楼,李嬅与罗笙往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红墙碧瓦,分为三层,建筑风格特别,转角颇多,走到两面墙间的夹角处,李嬅放开罗笙的衣袖。 上藏书楼的人只会从另一面的正门处进入,此处是藏书楼背面,是藏书楼与竹林衔接之地,十分隐蔽,是最好的谈话之所。 李嬅转回身瞪着罗笙,罗笙悻悻道:“殿下,咱回去吧,清宁殿下寻你呢。” “还装傻?说吧,何事。” 为会见外客,清宁今日命人将李嬅打扮得金贵美丽,奔跑一阵,李嬅整齐披散在身后的青丝早已散乱开,因失了一根步摇而凌乱的头顶发型也更加凌乱,额头上也冒着细汗,可她骨子里的那股气势犹在。 她大而明亮的双眼瞪着罗笙,罗笙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龙睛凤颈、群臣参拜的皇太女。 “殿下如何看出是我?” 罗笙小心翼翼发问,李嬅的决绝口气却不容质疑:“回答本宫。” 罗笙抛开改变声音的技巧,用原属于自己的声音答道:“属下没有殿下的消息,想问问是否该派咱们的人到清宁长公主府。” “李四呢?”李嬅问。 “谁是李四?”罗笙疑惑,“名字差不多的,属下只认得一个王三。” 身形与指甲上的痕迹相似,只能说明这人可能是罗笙,听到“王三”二字,李嬅的顾虑全然被打消。 “殿下,殿下” “殿下,您在哪?” 竹林外传来浅黛与甘棠的声音,李嬅与罗笙往墙面夹角的更里侧靠了靠。 为隐蔽,二人的身子几乎快要贴在一处,罗笙面红耳热,李嬅却只顾警惕,不时探头往外看。 “殿下,快出来呀。” “殿下,是我们,您在哪儿?” “浅黛姐姐,殿下到底上哪去了,那伙计也不知追上没有。” “殿下会不会在竹林里?” “竹林里哪有什么人影,殿下又不是要捉迷藏,就是进林子,也不会深入。” “走吧,往另一条路走,走到头了。” 浅黛与甘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悄无声息,李嬅舒了一口气,一手轻拍罗笙的肩膀,樱花色长袖拂过罗笙胸前的霁蓝衣料。 “先不必派人来,你那猫儿可好些了?” 李嬅顺墙往前走几步探看竹林,她背对罗笙,一阵秋风吹来,她披散的发丝轻舞到罗笙右手手臂上。 “猫儿” “嘘!” 罗笙眷恋地看着飘逸的长发,他正要细说猫儿,李嬅命他闭嘴。 如果只是风吹落叶,不该是这样的动静,方才的声响,像是脚踩叶子的声音。 “站着别动。”李嬅回头把手里的盒子还给罗笙,循着那声音走过去。 李嬅离开后,罗笙心里有些焦躁,他很想跟上去看看,可他明白殿下不让他上前是不想他暴露,他不安地贴墙面站着,仰头看墙顶由瓦片组成的尖角。 殿下最好是幻听,进清宁长公主府前要搜身,他身上没有任何防身之物,真有什么,他该如何保护殿下。 针! 突然想起手里的盒子,罗笙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 刚打开盒子,竹林中传来一连串打斗声,罗笙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拿着盒子走出庇护之地。 清宁长公主爱食竹笋,就命专管园子的管事在这片规模不小的院子里栽植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片竹林。 竹林不小,找了一阵,罗笙在竹林中看见李嬅。 李嬅正以金簪为武器与一黑衣人打斗,坠落于地的竹叶随脚步四溅,衣裙翻飞,动作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那黑衣人也像是训练过,功夫不差,关键是他手持长剑,李嬅根本不占上风。 黑衣人的长剑朝李嬅刺去,罗笙提心吊胆地冲过去,李嬅来不及等罗笙来救,迅捷转身闪开,衣裙与乌黑长发如舞动的蝶翅。 罗笙早已取出扎着八根绣花针的软线球,他将盒子朝黑衣人的后脑勺砸去,黑衣人躲开盒子,紧接着便将剑锋对准罗笙刺来。 罗笙一个后空翻借力于竹竿跃起,黑衣人从罗笙身下划过,又调转剑锋向上一刺,罗笙一脚踢在黑衣人下巴上,顺势落地。 黑衣人中招,气急败坏,一手捂下巴,一手拿剑,劈头盖脸朝罗笙再次攻去,罗笙闪避开,黑衣人一鼓作气,剑尖对准近旁的李嬅。 李嬅本可以轻松躲开,不想后退时曳地长裙绊了她一下,她一时站不稳跌坐在地,干枯竹叶噼里啪啦作响。 “殿下,当心!” 李嬅还未起身,金簪被打掉,黑衣人的长剑对准李嬅的胸口刺过去,李嬅拼命向后挪,罗笙眼前一花,他将线球丢在地上,不顾一切地跳上那黑衣人的后背,从后背钳制黑衣人,要去夺黑衣人的剑。 罗笙相助,李嬅翻滚几圈,躲开险些让她丧命的进攻,她重新站起身,赶忙去捡罗笙丢开的线球。 她转回身看罗笙,见罗笙双脚离地锁住黑衣人的后背。 为避免黑衣人再有机会攻击,罗笙紧紧握住黑衣人的长剑,手心渗出鲜血,鲜血流经五指与剑身落下,黑衣人脚边枯黄竹叶成了夺目的红叶。 第105章 她杀人了 “你是不是不要手了!” 罗笙双手血流不止,李嬅不免心疼,她将线球上的绣花针一颗颗拔下,似乎是在斥责罗笙,可语气中有抹不去的担忧与心疼。 “你们主仆都是疯子,放开老子!” “你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手!” 罗笙几乎是用尽全力,黑衣人甩不开罗笙,罗笙的血染红了黑衣人握住剑柄的手,也落在黑衣人黑色的靴子上,黑衣人用尽办法挣脱罗笙,嘴里骂个不停。 “我不放,你能奈我何!” 罗笙从背后一口咬在黑衣人的耳朵上,竹林中回荡着黑衣人的惨烈尖叫声。 黑衣人的尖叫必定会引来府里其他人,没时间了。 李嬅道:“罗笙!放开他,我来!” 李嬅目光如炬,罗笙松开嘴,放开手,跳下黑衣人的后背。 黑衣人的右耳被罗笙咬得血肉模糊,大半边可怕地悬空坠着,罗笙一放开他,他就转回身举剑朝罗笙下杀手,绣花针从李嬅手上散出,整齐扎入黑衣人身上的五处穴位。 听得“磅”地一声,黑衣人身子向前,倒在地上,手脚身子皆动弹不得,只有脑袋能动。 “说,谁派你来的?” 三年前,李嬅也曾问过这样的话,只是那时她无力自保,只能任人欺凌。 而三年后,主动权在她。 “请长公主赐死。”黑衣人受伤的耳朵朝上,侧脸看着李嬅,满脸的不服气。 “死多容易,你没有家人吗?你死了,你家人怎么办?”李嬅与罗笙蹲在黑衣人面前,李嬅从黑衣人手上抽出那把长剑,将长剑插入泥地。 “殿下!殿下!您在哪儿?” 竹林外传来清宁长公主府管家的声音,黑衣人的惨叫果然将人引来了。 “我家殿下问你话。”罗笙呵道。 黑衣人朝罗笙吐了一口唾沫,笑得癫狂,“像我这样的人,拿钱办事,有钱自己快活,若要死也没有留恋,哪有什么家人。” 李嬅一面警觉地看着四周,一面对黑衣人说:“谁出的钱,本宫给你双倍,你先交代背后的人是谁。” 黑衣人嘲笑般地看着李嬅,“你以为我傻,我听见了你的秘密,我亲眼看见你根本没疯,你不会放过我。” “殿下!殿下!” “方才是谁在喊叫,定华殿下不会受伤了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不止一个人,罗笙道:“殿下,动手吧,来不及了。” 罗笙要拔出插在地上的剑,李嬅摇摇头,她跑到另一边捡起之前被黑衣人打掉的金簪,又很快跑回来。 李嬅揪住黑衣人的头发,俯身问:“你没有机会了,你的上家是谁?” 黑衣人笑笑,闭上双目,保持沉默,一副静等死亡的姿态。 “脏了殿下的手,属下来。” “不必。” 罗笙欲替李嬅动手,李嬅拒绝,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递给罗笙,“用这包手。” 李嬅双手握住金簪,痛苦地将金簪移到黑衣人的心口上方。 清宁长公主府进了刺客,也许会交由大理寺审问。黑衣人必须立即死去。 但凡他还剩下一口气,但凡受审时他供出一句定华长公主没疯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罗笙的手受如此重的伤,只怕力气不够,不能一招毙命,不能赌。 从古至今,凡谋权篡位之人,哪个手上没沾过血,她也曾鄙夷过史书上的乱臣贼子,可原来,她终究也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金簪扎入黑衣人心口,不断深入,黑衣人终于没了呼吸,李嬅松开手,目光无神,惊慌的泪珠毁了妆面。 “我杀人了。” 李嬅抱着膝盖,僵硬地坐在黑衣人的尸体面前,她明明在说话,然而她的脑袋晕得厉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听见别人的声音。 罗笙温声安慰:“方才他也要杀殿下,殿下只是在自保。” “殿下!” 管家与甘棠她们终于找到李嬅与伙计,看见伙计与李嬅的手上都是血,二人身边还躺着一个人,甘棠惊呼一声,跑到李嬅身边抱住李嬅。 管家也吓傻了,那黑衣人脚边插着一把剑,像死又不像死的。 管家踢了踢那黑衣人,黑衣人没有半点动静,确定黑衣人死透了,管家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会在这。” 李嬅哇哇大哭起来,指着黑衣人道:“他,他要杀嬅儿。嬅儿想玩捉迷藏,就看见他,他拿着剑追着嬅儿,嬅儿差点就死了。” “那他怎么又死了?” 管家以为疯公主说不清楚,就问伙计,疯公主指着伙计,边哭便道:“他保护嬅儿,他去抢这把剑,手都受伤了。” “嬅儿说不要杀我,这个坏蛋就是要杀嬅儿”李嬅将伙计的手拿给管家看,“他抢坏蛋的剑,还咬坏蛋的耳朵,这个坏蛋还是要杀我,他为什么要杀嬅儿!他为什么要杀嬅儿!” 公主哭得厉害,管家看了也动容,甘棠与浅黛一左一右抱着公主,浅黛安慰道:“殿下,不哭,不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家殿下是在这府里遇见刺客,管家,你们要为我家殿下做主啊。”甘棠求助管家,管家道:“定华殿下是老殿下的宝贝侄女,老殿下定会为定华殿下做主。” 管家蹲下身,再仔细看了看伙计的双手,那伤口深可见骨,便是跟在清宁身边多年的管家也不免心惊肉跳。 “多谢你保护定华殿下,老殿下不会亏待你,只是你这手,要养上一段时日了。” 伙计面具后的脸色惨白憔悴,面具前的脸色却与常人并无什么不同,他笑答:“能救下殿下,是草民之幸。” 管家吩咐完小厮准备包扎用具,又问伙计道:“这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老殿下问起,总要有个说法。” “他帮嬅儿抓住这坏蛋,把这坏蛋按在地上,坏蛋还是喊着要杀嬅儿,嬅儿一生气就拿簪子戳他。”不等罗笙答话,李嬅抢答。 第106章 夫妻间的生离死别 “嬅儿,你吓死姑姑了,平日你也这么跑,不过就是追回来的事,姑姑若早知你会遇险,说什么也不放你出去。” 听见竹林中传来惨叫声,清宁急的什么似的,她年纪大行动缓慢,便让吴管家带着人去找,吴管家一带着李嬅回到正厅,她一把将李嬅搂进怀中,半点舍不得放。 看着清宁抱着劫后余生的李嬅老泪纵横,一旁的老嬷嬷心里发酸,她道:“殿下,为了您的事儿,方才老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说心口疼,您日后可不能这样跑。” “姑姑,姑姑,有人要杀嬅儿,他们为什么要杀嬅儿,嬅儿差点儿就死了。” 清宁坐在软榻上,李嬅将头埋在清宁怀中,遮住自己全部的视线,她那样子,仿佛一抬头就会再次受到伤害。 “嬅儿乖,没人再敢伤害你,姑姑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清宁安抚李嬅,嬷嬷用帕子为清宁擦去眼泪,清宁慈爱地抚摸着李嬅的后脑勺,问一旁的管家:“那刺客呢?” 管家回话道:“回殿下的话,已派人去寻担架,稍后会将那刺客的尸体交给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的人厉害,也不愁查不出来了。”清宁先是点点头,而后很快反悔,“不,不能交给大理寺。” 管家不明白主上的意思,“殿下,为何不能交给大理寺?这些事本就该由大理寺来管。” “什么刺客敢明目张胆到我府里来,嬅儿神志不清,那刺客有什么非杀掉嬅儿不可的理由?” 李嬅摇了摇清宁的身体,清宁低头看李嬅,李嬅发着抖说:“再也不去那片竹林了,那片竹林好可怕,那片竹林有好多血。肯定是杀死父皇的人,也要来杀嬅儿,当年太子哥哥也是被杀死的。” 李嬅刻意的言语,令清宁稍平复些的心情重又变得悲伤。 她排名第二,与已故的太宗,还有李嬅的父亲文宗,同是高祖皇后所出,而当今的大晟皇帝李嵩,却个是庶子, 皇位原本也轮不到李嵩来做,当年李嵩不过是个小小的王爷,若非是太宗与文宗都是痴情的种,一生只钟情一人,子息单薄,又都活不长,局势也不会是如今这般。 还有她那可怜的驸马。她与驸马也是青梅竹马啊,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将门之子,两小无猜,正如李嬅与秦子城。 太宗做了十一年皇帝,在位期间使四夷臣服于大晟,政绩斐然,只是他膝下女儿多且要么早亡,要么并无政治才能,儿子则只有一个昭懿太子。 当年昭懿太子赴南境招安匪寇,她的驸马也做前锋随行,兵马行至朗州,竟遇了埋伏,昭懿太子与她的驸马双双丧命。 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呀。 昭懿太子与驸马走的那年,李嬅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娃,一转眼,太宗走了,文宗做了三年半的皇帝,李嬅也因自幼由高祖夫妇教养而以女子之身做了三年半的皇太女。 而今时今日,文宗也走了,皇族中流着高祖皇后血脉的,就只剩下她与李嬅。 夫妻生死相离十数载,她原以为她早已释然,可李嬅的一句话,令她好似又回到了得知丈夫死讯的那一日。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秋天,阳光很好,枫叶似火一般的红,可她觉得寒冷彻骨,痛彻心扉。 她与驸马明明说好了,等驸马陪着昭懿太子得胜归来,她们一起进宫陪父皇母后过年。 可是,驸马没有兑现承诺,从此过年过节,她身边也再无驸马的身影。 她再也等不到她的驸马,人人都说驸马与昭懿太子是遭了匪寇的埋伏,她也信了,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其中的真假。 可今日这神智不清的孩子的一句话,没由得令她有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猜想。 李氏皇族那么多人,为何不是别人遇害,为何先是昭懿太子,再是文宗,现在是李嬅? 包括她,那名册之事,就算江振没有抓住她的把柄,李嵩不可能半点不知情,为何连她都没遇上刺杀,一个神志不清的姑娘却险些遭了毒手。 夏康出事后,清宁一直极信任吴管家,越想越不对,清宁命吴管家上前,她低声吩咐道:“先将那尸体藏在柴房,看好了。今日之事不可外扬,你今夜去司徒府一趟,请司徒钦与司徒昊明日过来,司徒家是母后的母族,他们也该来看望嬅儿。” 管家会意,“知道了。” “那个伙计呢?”清宁想起保护李嬅的人,问道。 “伙计在老仆安排的客房中,老奴正着人为他包扎,楚掌柜也在。”管家道。 不好,若姑姑为保密起见,不放罗笙回去,可并非是什么好事。 李嬅伏在清宁膝盖上,心里不由得担忧起罗笙。 第107章 暴风前夕 姑侄相拥而泣一阵,伏在清宁膝上的李嬅竟睡着了,清宁命下人们将李嬅抱回平日住的客房后,整理着装,去看为保护李嬅而受伤的伙计。 为伙计安排的不过是普通客房,与李嬅那间形似宫殿的客房相差甚远,不过毕竟是清宁长公主府的客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参见清宁长公主殿下。” “殿下” “殿下” 郎中为伙计包扎完手,没多久,拄着拐杖的清宁便出现在客房门口,坐在桌旁的澜锦绣坊“主仆”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清宁直朝伙计走过去,“手上伤势如何?” 清宁在桌旁坐下,伙计用他已熟练的变声技巧答话:“劳殿下挂怀,这位郎中已为草民上过药、包扎好了。” “多亏你护着嬅儿,否则嬅儿神志不清,凶多吉少。”清宁看着伙计,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但凡本宫能做到,必然满足你。” “能护佑定华殿下,是草民之幸,草民只愿殿下平平安安,旁的不敢奢求。” 竹林中的险状犹在眼前,罗笙不敢想像,倘若李嬅真中了那黑衣人一剑,他此刻会是多么自责、多么痛苦。 伙计不要赏赐,清宁反而有些愧疚,她对楚凝说:“楚掌柜,不愧是你的伙计,这般淡泊名利。” 楚凝在清宁出现以前便问过罗笙要与清宁长公主讨什么赏赐,罗笙说他能见传说中的晟京城第一美人一面,便已经心满意足,再不求其他,清宁提起,楚凝便说道:“能在刺客手下保护定华殿下一回,我这伙计日后可有了谈资,单是这件事便够他炫耀一辈子的,他可不亏。” 楚凝妙语解颐,清宁展颜为笑,“果然要出去炫耀也由他,只有一件,他说话要有分寸,我家嬅儿毕竟是堂堂的长公主。” 清宁对伙计说道:“你先记着,本宫还欠你一个人情,若你何时想明白,想要什么谢礼,只管告诉本宫。日后,你可也是这府里的贵客了。” 伙计笑了笑,点头为礼,清宁道:“还不知恩公姓名。” 伙计笑得谦和有礼:“贱名阿九。” “是哪个字?” “八九的‘九’,草民本是乡下人,生在九月,便叫阿九。” 清宁颔首,“你们是本宫请来的,今日阿九又为保护我家嬅儿伤了手,也要看着阿九康复,本宫心里才好受些,本宫看,阿九就安心留在本宫府上,多将养些时日。” 为难的伙计还未开口,清宁转而问楚凝:“楚掌柜,放阿九几日假,如何?” 楚凝与伙计对视一眼,答道:“我这伙计是乡下人,好些规矩都不懂,恐再冲撞了两位殿下。便让他随民妇回去吧,殿下放心,他立了大功,可得让他过几日滋润日子。” 清宁是打定了主意要扣下伙计,直到查清刺客之事,她道:“这有什么?他是我们皇族的大恩人,哪里还敢用什么规矩拘束,随他怎么喜欢就怎么来,可不敢委屈他。” “本宫这府里可有好些你没见过的没听过的,你就好好留下受用几日,啊。” “殿下,草民”伙计还要寻理由拒绝,清宁手中的拐杖在地毯上点了点,“听本宫的,本宫也要聊表谢意。” “姑姑,姑姑,你在哪儿?” 姑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换上蓝衫白裙的李嬅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跑进客房。 “嬅儿怎么来了?”李嬅跑到清宁面前,清宁看向随同李嬅而来的甘棠与浅黛。 浅黛解释道:“我家殿下做噩梦被吓醒,一醒来便说要寻找老殿下,我们扭不过她,这才领了她来。” “姑姑,嬅儿会施法,她们都知道。”李嬅起床后根本没来得及梳头,披头散发,身上也还穿着睡裙,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玉兰花状的木簪给清宁瞧。 清宁仔细看了看玉兰木簪,将其还给李嬅,不再年轻的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意,“嬅儿这么厉害,还会施法呢。” 李嬅接过玉兰木簪,说着说着便拿那簪子指着伙计:“我感应到这里有身带煞气的不祥之人,就是他!” “阿九是你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胡说?” 清宁为伙计拿开李嬅拿着玉兰木簪的手,李嬅又自己抬起来,“他就是不祥之人。如果不是他,那些人为什么杀嬅儿?” “定华殿下,这可就冤枉人了,这伙计可是我们绣庄的福星。”楚凝只觉疯子莫名其妙,出言抱不平。 李嬅的手仍未放下,她回头傻笑着问清宁:“姑姑,嬅儿的新衣裳呢?” “你跑了,不乖乖量身,哪儿来的新衣裳?”清宁与楚凝对视后,无奈地看着李嬅。 “那晚些再量身,嬅儿先把这个不详的人赶上去。”众人猝不及防,李嬅抓着伙计的衣袖,要带着伙计往外走。 “嬅儿,你这是要做甚?”对神志不清的侄女,清宁真是哭笑不得。 李嬅并未回答清宁的问话,楚凝跟上去,“殿下这是要带民妇的伙计上何处去?” “你不许跟上,你不是要给嬅儿做新衣裳嘛。”李嬅的玉兰木簪指向楚凝,“嬅儿要做法,这是嬅儿的法器,把他留在这里的不详之气都驱散,你跟上就不灵了。” “殿下” 楚凝正欲劝解,李嬅便作势要哭,“这不详之人要害死嬅儿,你们还不许嬅儿做法,你们是不是也要害死嬅儿。” 疯公主这一闹,楚凝不敢再继续向前,清宁杵着拐杖走出来,李嬅又哇哇大哭:“嬅儿要做法,你们谁都不许跟上,谁跟上嬅儿都不高兴。” 疯公主眼中根本没有眼泪,但她的哭腔也足以让清宁心软,清宁只好命人远远跟着保护公主,连甘棠浅黛也不能近前。 一有人靠近,李嬅便哭闹,此法果然奏效,李嬅拉着伙计往公主府大门的方向走,隔一会儿大叫一句:“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退散!” “你的手要养好,这是命令。” 无人近前,李嬅才有机会穿插于“天灵灵,地灵灵”之间,小声与罗笙说话, “唯。”罗笙点点头,心里不知有多感动。 “借猫儿传信,你试试。” “唯。” “近日有何动静?”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退散!” “契庵送公主求和,属下会送唐柳姑娘进宫。天子特使已定了李鹏,下月初十离京。”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退散!”李嬅低叹,“我说过许你先斩后奏,就不能反悔,事已至此,尽量护唐姑娘全身而退。” “唯。殿下,为驸马纳妾之事,众臣各执己见,在传家酒楼为此事起争执的文武官员不再少数。军中咱们暗中扶持之人已建得军功,只待加封。” “南方水患如何?” “一切向好,殿下不必担忧。”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退散!接着。” “小皇子还未寻到。” 李嬅的眸光中不无失落,“可还有别的?” “冷云空说会自己想法子见殿下。” “他见我做甚?” 巍峨气派的朱红大门已近在眼前,门边还有开门的府丁,李嬅道:“离开后尽快脱身,找个可靠之人替你做阿九。” “唯。”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退散!” 清宁长公主府大门口,李嬅围着伙计念了几遍咒语后,迅速推着伙计走下石阶。 李嬅喊着叫着要伙计走远些,非等着伙计彻底消失,她才傻笑着与看门的府丁说:“不详之气终于驱散了。” 第108章 是她又不是她 李嬅提醒罗笙尽快脱身,罗笙起初还不解其意,直至看见有人跟踪,他才了悟。 越是被跟踪,越是不能自乱阵脚,清宁公主府与皇城同在晟京之北,而澜锦绣坊则在晟京之南,尽管路途遥远,罗笙还是若无其事地行走着。 澜锦绣坊内,大多数人都知晓掌柜带了一位新招的伙计到清宁长公主府为定华长公主商议制新衣之事,柜台后的账房先生看见易容的阿九走进去,并不感到奇怪,他注意到阿九的手受了伤,朝门口街巷看了半晌,问道:“阿九?掌柜的怎么没与你一同回来?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还在清宁长公主府,我先回来。” 罗笙明白清宁的人还在对面小摊处一面挑选首饰,一面监视他,他装出并不知情的模样,伸出包扎好的双手,苦笑道:“为保护贵人,我可是受伤了。这事你别给别人说,仔细朝廷治你的罪。” 听见要被治罪,账房宁愿自己没有看见阿九的伤口,他撇撇嘴,问道:“掌柜的何时回来?昨日她吩咐绣娘绣的喜扇好了,等她回来点拨。” “谁家要办喜事?”罗笙顺嘴一问。 “便是魏国公家的三公子与司徒家的四小姐呀。”账房笑道:“司徒家可是极宝贝这位四小姐,也不敢怠慢。” “原是这两家。” 罗笙“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讨好地笑了笑,“我这手疼得厉害,能否给我找个地方歇歇,掌柜的再陪两位殿下说说话,也就快回来了。” 见阿九吃痛,账房立刻朝后院喊了一声,楚凝的丈夫走到铺子里来。 楚凝的丈夫又问了罗笙几句关于楚凝未归的话,罗笙照前解释了,楚凝的丈夫便领着他到后院,将他安顿在一个有床铺的空屋中。 “这阿九谁啊?从未见过?”安顿完不明来路的新伙计,楚凝的丈夫回到柜台处问账房。 “不知,今晨才来的,说是来学手艺,掌柜的见了他,将他带到后院中考问。考问完,掌柜看他机灵,便说要他陪着去清宁长公主府走一趟。今日在绣庄中的绣娘们都知道这事,您早晨不在绣庄,所以不认得他。” 账房是个落榜的秀才,三十来岁的年纪,与楚凝的丈夫一般大,已在澜锦绣庄多年,楚凝夫妇都颇信任他,他如此一说,楚凝的丈夫也就不再深究,二人转而聊起其他事来。 楚凝的丈夫本是入赘,平日也就是澜锦绣庄中的二把手,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几年的工夫便将绣庄的生意越做越好。 然而,近日与好友们吃酒时被调侃了几句,楚凝的丈夫便不甘起来,想着自己总该干出些名堂,不该活在妻子的光环之下。 他与账房说自己的烦恼,账房对他说:“要我说,有这现成的绣庄,何必折腾,” 见阿九不再出来,只有账房与另一个男子在交谈,跟踪阿九的人藏在墙后又等到傍晚,还是不见阿九的身影,正要掉头离开,恰好楚掌柜也坐着马车回来了,他又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清宁长公主府复命。 派出去的人回到清宁长公主府时,清宁正陪着李嬅在花园中的小亭内用晚膳,他本要找机会单独与清宁禀报,清宁说无妨,他便不再避讳:“殿下,那阿九进了澜锦绣庄,就没再出来。” “本宫提醒过楚凝,让她和她的伙计把嘴闭严实了,但凡本宫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拿她楚凝是问。” 清宁用筷子夹了一块肉质软烂的红烧肉放到李嬅碗里,严肃地凝视着回来复命的人:“一个小伙计有如此魄力,委实不简单,来日查出什么,他是人证。你多带几个人去盯梢,一则本宫找他时要能找到,二则,查查他的背景。” “姑姑,你要找到谁呀?” 米饭就红烧肉,李嬅吃得津津有味,听见清宁与人谈话,她好奇地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问。 清宁为李嬅盛了一碗鱼汤,她将汤碗端到李嬅面前,朝李嬅的脸捏去,“找你呀,你再乱跑,才真是要气死姑姑。” 李嬅放下碗筷,笑眯眯道:“姑姑,嬅儿会变法术,变朵花给你吧。” 清宁招手示意不相干的人下去,花园中的小亭内,只剩下甘棠、浅黛、翠墨与贾嬷嬷陪着,清宁道:“你若是真会法术,便好了。” “嬅儿变给姑姑看,姑姑先闭上眼睛,然后把手打开。” 清宁可不相信侄女会什么法术,可看着侄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她不忍扫了侄女的兴致,配合地闭上眼睛。” 宁静的秋夜,数不清的星子眨着眼睛,彩云追月,晚风舒爽,各色花卉、植株统一渡上一层夜色,飞檐翘角之下,油灯与蟠螭灯交相辉映,照亮厅内桌椅与菜肴。 圆桌旁,气质不减当年的华发老公主与调皮惹人怜爱的年轻公主对坐,年轻公主将精巧玲珑的花朵放在老公主手心,笑声如银铃。 老公主缓缓睁眼,看见手心里的两朵三角梅,惊喜不已,如见枯木逢春。 丈夫走后,她不曾改嫁,唯一的儿子成了家封了郡王,也不同她住在一处,唯有每年除夕夜带着妻儿回晟京一聚。 大多时候,她都孤孤单单的。 她有满园子的花,可这些花儿并不能如何消除她的寂寞。她只是吩咐园丁们好生照管,偶尔去走一走。 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上一次拈花、上一次感受到平凡生活中的美好是何时的事,那大概已经很久远了。 “姑姑,你看,嬅儿会变法术吧。” 小公主得意洋洋地等着被姑姑夸赞,老公主将小公主搂在怀中,“嬅儿乖,嬅儿最厉害了。” …… 回到形似宫殿般的客房,嬉皮笑脸送走清宁后,李嬅就躺下了。 小榻上传来甘棠平稳的呼吸声时,李嬅仍无睡意。 她平视头顶纱帐,无论如何也不愿闭眼。 平日悦耳的虫鸣声,在今夜显得格外聒噪。 又是一个不眠夜。 这个夜晚,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忘不了。 她抬起用花瓣浣洗过的双手,手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可她却仿佛看见可怖的血渍。 那双手是她的手,又好似不是她的手。 她姓李名嬅,可似乎又不是李嬅。 或者说,为了走这条不归路,这双手,再也不适合抚琴舞蹈,而她,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只会感情用事的李嬅。 第109章 乞丐翻身 平日,甘棠与浅黛要为疯公主洗漱,疯公主只顾玩水,十次有八次将水泼洒在地毯上。 而自出了竹林,清晨与晚间洗漱时,疯公主竟学会配合,不单如此,服侍她的人为她洗完,她自己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总说自己的手没洗干净。 甘棠与浅黛见了,一遍又一遍劝她:“殿下,那些事都过去了,不怕的。” 甘棠与浅黛将此事告知贾嬷嬷,贾嬷嬷又说给清宁听,清宁劝说疯公主,疯公主当面答应着记住了,可转头又像是根本没听过姑姑说的话一般。 事出后第二日,司徒氏父子二人以看望疯公主的名义,携厚礼来访清宁长公主府。父子二人先在正厅拜见清宁,清宁屏退不相干的侍从只留贾嬷嬷在身边,才与司徒氏父子细说竹林遇刺之事,司徒氏父子答应定会查清真凶。 说完查案之事,清宁领着司徒氏父子去花园中看望李嬅,李嬅坐在三角梅花瀑下,面前的小案上摆放着一个铜盆,铜盆内有半盆水。 司徒昊起初以为李嬅是在玩水,行过礼后打趣到:“殿下,可别玩水了,弄湿衣裳可不好。” 李嬅并不答话,丫鬟们为她束了衣袖,她的双手在铜盆中不断侍弄着。 清宁因先行陪李嬅说了会儿话,才请贾嬷嬷请司徒氏父子上前,所以明白李嬅是在洗手,她无奈一叹,“嬅儿是受了惊吓,今儿起来便一直要洗手,这不,让甘棠她们陪着她到花园玩,她又要她们打水来洗手。” 闻言,司徒昊俊眉微皱,眼睑微垂,怜惜地看着李嬅,“她已然神志不清,难道宫里那位还不肯放过她。” “昊儿!” “真相不明,不可胡说。” 司徒钦是李嬅皇祖母的侄儿,是李嬅的表叔,见昔日挥斥方遒、待人接物不亚于男儿的李嬅沦落至此,他如何会没有恻隐之心,然而他还是严厉地呵斥儿子。 有些事,个人心里不会没有答案,只是没有证据,实在也代表不了什么。 清宁寄希望于司徒氏父子,司徒氏父子领会清宁公主的顾虑,承诺会绕开大理寺,还清宁长公主府一个公道。 司徒氏父子领了刑部亲信仵作同来,父子二人去花园中时,仵作便已简单验过尸,等他们离开清宁长公主府后,又吩咐手下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将黑衣人的尸体运回刑部。 去清宁长公主府的第二日,司徒昊命手下到城南澜锦绣坊寻找一个叫做阿九的伙计,那负伤在身的阿九见了刑部官差,倒也并不无半分惊讶。 刑部官差说阿九长得像一个刑部正在缉拿的逃犯,阿九也不分辩,只说了一句“清者自清”便安然跟着官差回到刑部。 其实,此阿九非彼阿九,但却与先前那阿九的长相一般无二。 如今的阿九本是行乞之人,因多得永宁坊传家酒楼罗掌柜捐助,对罗掌柜很是感激。 那罗掌柜某日照他的脸做了人皮面具,到清宁长公主府的竹林内做了一件善事,还受了重伤。 当晚,罗掌柜领他从后门进传家酒楼,好好招待他一回,又说愿送他一个泼天富贵,罗掌柜要他成为阿九,又将编造好的如何自荐成为澜锦绣坊伙计、如何于竹林勇救疯公主之故事细讲给他听,他牢牢记下,应了下来。 只要演得够像,完美成为定华长公主的救命恩人后,连清宁长公主都要欠他人情,便是有官差查案要他去做证人,他也会是大理寺或刑部的座上宾,再有人欺负他,他便可以吹嘘自己一番,说清宁长公主都要敬他三分,从此再无人敢对他不敬,他何乐不为。 认得他的乞丐同伴不少,见过他的路人也不少,那可没什么,他与同伴们说一句“我富贵,不相忘”,同伴们就很愿意为他保守秘密。 其他的什么人见过他,他一概不认便是,至于那澜锦绣坊的掌柜可就更不怕了,那可是罗掌柜的朋友,在此事上与罗老板是一条心的。 想到乞丐摇身一变可做皇族恩人,他心里美滋滋的,罗掌柜怕露馅要在他手上划两刀,他也忍痛答应,等罗掌柜为他包扎好双手,他就是真正的阿九了。 他就这么顶着阿九的名字,不急不慌地随着官差到了刑部,刑部侍郎司徒昊亲自接见他,问他话也是和和气气。 他将罗掌柜告诉他的话背给司徒昊听,司徒昊听完将他安置在司徒府一处家具齐全的房间住下,虽说控制他的活动范围,虽说随时都有人以保护他的名义看着他,他也自得其乐。 做乞丐时有一顿没一顿的,在司徒府可不一样,三餐皆有专人送来,菜品都不差,顿顿有肉,还有干净衣裳换,这种生活他以前只在梦中见过。 “殿下,已仔细验过尸,那黑衣人是个练家子,他的样貌恰好与民间一桩凶杀案的逃犯对上,他们这种人专做给钱杀人的买卖,与受害者无冤无仇,更不相识。” 没几日,交给刑部的案子便有了进展,司徒昊再度以为妹妹司徒怡然送些礼物给定华长公主的名义,来到清宁长公主府,向清宁禀报。 “何人雇他杀嬅儿?” 连贾嬷嬷也不在,正厅内只有清宁与司徒昊,闻言,清宁看着坐在下首的司徒昊,巴不得立时便知晓所有真相。 司徒昊起身正对清宁,躬身谢罪,“微臣无能,死无对证,要查清幕后雇主还需时间。” “也罢,死无对证,是有些难查。” 清宁以手扶额想了想,又道:“要对嬅儿下杀手的,若不是宫里,会不会是沈家?” “沈家?” 清宁给出新方向,司徒昊凝神思量片刻,说道:“若是查沈家,倒比查宫中的人要便宜些。” “此事可就仰仗你们刑部了。别站着了,坐下吧。” 清宁示意司徒昊入座,司徒昊却仍是站着,一副迟疑之色,清宁问:“昊儿,你想说什么?” 司徒昊近前几步,才压低声音说:“殿下,尸体上有五根绣花针,封住五处穴位。” 清宁端起参茶正欲喝,闻言放下茶碗,“绣花针?” “吴管家说事发之时刺客伏倒在地。仵作验过尸,刺客后脑有被击打过的痕迹,那痕迹与针线盒的边角吻合。针线盒不过巴掌大,未必致人昏迷,” “你是说,刺客是被那五根绣花针制服的?” “微臣也只是怀疑。阿九住在微臣府中,微臣问他,他说从未正经学过武。他那样的人,凭着勇气跳到刺客背上拼命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五颗绣花针,却不像是他的手笔。将绣花针飞入穴位,一般人做不到。” 清宁分析道:“不是阿九,嬅儿疯疯癫癫,就更不可能了。莫非,竹林内还有第三个人?” “等那阿九手好了,再试试他。若当真有第三人,请殿下加强府中防卫,莫使歹人再有可乘之机。” 清宁颔首,司徒昊又道:“殿下,微臣想去看看定华殿下,还有,微臣想再去那片竹林中查探。” …… 吴管家将疯公主从竹林带回清宁身边后不久,清宁便命甘棠她们为疯公主检查身上可有伤口,后来疯公行为奇怪,清宁很是不放心,便寻了医女为疯公主检查身子,医女说疯公主并无大碍,身上并无伤口。 医女看过胡太医的方子,又加了两味安神的药材,丫鬟们哄着李嬅一日三次地喝药,可是,李嬅的行为还是十分怪异,热衷于洗手,且有时甚至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吵着闹着要沐浴,半分不见好。 司徒昊本是想探探绣花针与李嬅是否有关,等他走到池塘旁,见李嬅坐在草地上,正在铜盆中洗手,他一心记挂的,转为李嬅的病情。 第110章 桥上歌者 离竹林遇刺已过半月,李嬅的怪异行为不减反增,清宁打算陪着李嬅好好乐上一乐。 深秋的某个早晨,用过早膳,李嬅又开始洗手洗个没完没了,清宁命贾嬷嬷将李嬅带到自己身边,说道:“嬅儿,今日天气好,姑姑这府里有戏台子,请了杂耍班子、请了歌舞戏,你陪姑姑去看好不好?” “手没洗干净,嬅儿不去。”李嬅摇摇头,嘟着嘴道。 “洗干净了,你这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说着,清宁杵着拐杖站起身,牵着李嬅走出膳厅。 清宁牵着李嬅来到荷塘边,此时荷花尽数凋谢,荷叶也不再翠绿,数十尾红鱼倒还有几分生趣。 环绕池塘栽植的大小植株成了不同的黄色,黄叶落入池水,如浅黄、橘黄的小舟,代替荷叶与荷花,装点着深秋的水面,使深秋的水面不至太过单调。 清宁与李嬅在池塘的一面,这一面早已设下华盖、屏风、舒适的席案,备好李嬅爱吃的点心。 戏台子搭在池塘的另一面,清宁先陪着李嬅喂红鱼,李嬅正指着一个胖头鱼说好玩,池塘对岸传来萧声。 萧声清亮,温雅起调,渐趋欢快,鼓瑟附和,男女舞者踏歌起舞,上演一出公子小姐两小无猜,排除万难喜结连理的欢快歌舞戏。 歌舞戏开场,李嬅不甚在意,只是说了一句“嬅儿认得,这是萧的声音”,便低头专心致志喂鱼。 歌舞戏演至后半段,李嬅不再喂鱼,倚着栏杆安静站着,目光久久不愿从戏台上移开。 舞者换上形似喜服的舞蹈服装,欢欢喜喜娶妻、拜高堂时,她痴痴地看着,舞者又换了服装,女角抱着襁褓,一家三口和谐美满,她也痴痴地看着。 有那么一刻,她好希望她便是歌舞戏中的女角。 她曾幻想过如歌舞戏中一般的生活,她曾幻想过成为某人的妻子,她也曾幻想过能与某人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生下她后不久便遭人陷害而失明,还被带到大晟境外,她的父亲寻了母亲好些年,她一直由祖母照顾,直至她十岁那年。 她的母亲后来重获光明,也和父亲一起回到她身边,可她已经十岁了。她们错过了她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自己吃饭,学会背第一首诗。 她曾幻想,要是她做了母亲,她不要错过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 可是,那些美好的画面终究不属于她,大概只会永远存在于她的幻想中。 “嬅儿,这歌舞戏好看吗?” 舞者谢幕退场,李嬅还是痴痴望着空无一人的戏台,一直坐在华盖下的清宁起身朝她走过来。 李嬅将凄楚隐藏,回身对清宁傻笑,“姑姑,这出戏叫什么?” “叫《鸳鸯梦》,是咱们晟京的一个大才子新作的,你可想知道那大才子是谁?” 鸳鸯梦? 果真就是一场梦。 李嬅眼底的落寞突兀地出现,又飞快地消散,贾嬷嬷手里捧着一碟用贮存的花瓣做的桂花糕,李嬅盯着那碟桂花糕,“嬅儿要吃。” “好,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李嬅将手中的一把鱼食交给甘棠,浅黛拿手帕为她擦了擦手,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清甜软糯,她又拿起一块递给清宁,“姑姑,你吃。” “好,姑姑也吃。” 歌舞戏演完,便轮到杂耍班子,班主领着徒弟们行了礼,戏台上便热闹起来。 舞狮、抖空竹、空口喷火、蹬缸、叠罗汉、顶碗、走细绳、幻术,杂耍班演了个大全套,看着李嬅哈哈大笑,清宁心里也高兴。 看舞狮时,李嬅说那狮子真好看,能做成点心便好了,清宁便说给她做狮子醒酥,看那抖空竹,李嬅闹着也要学,贾管家便到池塘对面与班主要了一个过来给李嬅玩。 热闹的戏都过了,清宁说该让李嬅坐着好好歇歇,便吩咐只以古琴与洞箫合奏,唱几支静些的曲子。 爰采唐矣? 沫之乡矣。 云谁之思? …… 独唱的优伶不止一人,男女皆有,唱的曲目也各不相同,却唯独第三位优伶唱《桑中》时,李嬅有耳目一新之感。 李嬅咬着点心朝歌声的来处寻去,见一白衫男子站在桥上,眉眼含情而不俗,身形纤瘦而不柔弱。 歌声美好,婉转而不妖媚,缠绵而不绵软,空灵如山中皓月,干净如江上清风。 如此歌声,不忍搅扰,仿佛轻微的响动,都失了敬意。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 云谁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 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一曲终了,意犹未尽,李嬅站起身来,“姑姑,那人是谁?” 第111章 二皇子遭流放 这一年,晟京城入冬比往年早些,十月中旬,漫天雪花飘然而至。 河面冻结,屋顶瓦片、各坊街巷、园林中的花木,皆披上一层白雪,俨然是琉璃世界。 自九月中旬开始,便有一只毛色姜黄的狸花猫时常出入清宁长公主府,最初那猫儿从墙边小洞处跑进来,家丁们还会驱赶出去,有一回,那猫儿跑到“神志不清”的李嬅面前,它喜欢李嬅,翻滚在地朝李嬅撒娇,李嬅试着摸了摸它的肚皮,它与李嬅便熟络起来。 花园中、临水小亭内、某间屋子的小榻上,李嬅抱着那猫儿,那猫儿朝李嬅撒娇,场面十分温馨,清宁见了心里也是一暖。 清宁曾起意将那猫儿养起来,只是那猫儿毛色干净、肚皮圆圆,甘棠提醒清宁那猫儿不像是无主的流浪猫,此事也便只好作罢。 猫儿也不是日日来,清宁便吩咐下去,不管是谁,若在府内遇见这猫儿便抱来给小公主玩,不必驱赶出去。 天气寒冷,若无什么要紧事,丫鬟家丁们都懒怠了些,李嬅抱着猫儿坐在暖阁内,从菱形窗棂望出去,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晟京下过第一场雪后,李嬅便搬离原先住的客房,如今她住在一处题名醉梅园的地方。 醉梅园有一个不大不小却冬温夏清的的主屋,屋外栽植梅花,据说每至腊月便有红梅盛放,别具一番情调。 雪花落在石灯上、假山上、树枝上、草坪上、鹅卵石小路上,相依相伴、宁静安详。 清宁近来比以往忙些、每日都要见不少外客,每日能陪伴李嬅的时光越来越短,李嬅午休后坐在窗边小榻上,便只有浅黛、甘棠陪伴左右。 浅黛与甘棠坐在圆凳上,换上冬装的主仆三人围着火炉取暖,甘棠听见猫儿打呼噜,笑道:“殿下,这猫儿睡着了。” 一旁的浅黛放下手里的绣绷,仔细瞧了瞧那猫儿,猫儿脑袋圆圆,伏在李嬅怀中,惬意地闭着眼睛,腹部有规律的起伏,呼吸平稳,也笑道:“可不是,殿下抱着它,它舒服呢。” “你们说,沈红渠平安生产后,我该不该回去?”李嬅用一把极细小的钥匙打开猫儿的铃铛,取出铃铛内的两颗银白珠子。 “殿下,好不容易离开江振,还回去做什么?”浅黛去妆台上取胭脂盒,甘棠接过睡着的猫儿,她摸着猫儿柔顺的毛发,蹙眉问。 “总在姑姑身边,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李嬅接过浅黛手里的胭脂盒,胭脂盒中是红纱,将看似平平无奇的银白珠子放在红纱中揉搓,便显出字来。 两颗珠子分别写着两句话: 二流放永州。 三为特使。 “永州?不知皇后会作何感想。” 李嬅嘴角勾起一抹俳笑,浅黛递过铜盆,李嬅将珠子放进水中浣洗,顺便洗去手上的红纱。 “殿下,三皇子一向病弱,陛下还让他做天子特使?路途遥远,南方天气与晟京大不相同,岂不是为难。” 李嬅从未告诉甘棠与浅黛是何人传来的情报,不过李嬅看情报越来越不避着甘棠与浅黛,浅黛方才也瞥了那珠子几眼,李嬅洗完手,她端着铜盆站着,问出心中疑惑。 “也难说是他自己求来的。”李嬅洗完手,将手放在炉子上方烘干。 浅黛点点头,先冒雪出去将铜盆中的红水倒在梅树下,等她再关好门回到屋里,熟睡的猫儿回到李嬅怀中,甘棠用帕子为浅黛擦下头顶的白雪。 擦完雪,浅黛坐下取暖,李嬅拨弄着猫儿毛发间那颗已恢复原状的铃铛,似笑非笑,“李鹏谋反,只怕是他在其中拱火。人不可貌相,他身体病弱,那颗心可未必柔弱。” “拱火?”浅黛一面搓手取暖,一面低头看了看炉中被烧红的火炭,讶然,“殿下,他们是异母兄弟,三皇子怎么忍心撺掇二皇子谋反?若罚重些,谋反可是死罪。” “皇室之中,能有多少亲情。皇祖母待老匹夫并不薄,皇伯与父皇也并未因老匹夫是庶子而对其不公,可老匹夫还是对父皇下了毒手。” 李嬅拨弄铃铛,铃铛中的两颗银珠发出响动,猫儿睁开眼,李嬅温柔抚摸猫儿的下巴,猫儿打个哈欠,又趴在李嬅怀中睡着了。 “那二皇子也是糊涂,儿子怎么偏生就看上了老子的女人。婢子倒是好奇,契庵公主的陪嫁是有多漂亮,怎么偏就让二皇子把持不住。”甘棠摸了摸猫儿软软的脚丫,猫儿睡得安稳,任人拿捏。 浅黛与甘棠所知的,只是二皇子李鹏与契庵公主的媵女风流一夜,还叫契庵公主亲眼撞见,为自保,二皇子李鹏不得不起兵造反,更多细节,她们并不明白。 如今李鹏已无力回天,李嬅才解释道:“契庵公主的陪嫁,与李鹏的亡妻生得极像。” 甘棠从罐中取出一块杏干、一块柿饼,放在手上比较,越想越想不通,“二皇子的结发皇妃是壅地的女子,草原上的女子,怎会与壅地的女子相像?” “李鹏远不是你们以为的模样,在晟京,他倒是做过些伪善之事,搭过凉棚施过粥,在他的封地,欺男霸女、侵占民田、铸私钱养私兵之事可没少做,只是无人告他罢了。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降下巧合惩治他。” 便是再信任甘棠与浅黛,有些事可说,有些事却不可说。 李嬅望向窗外的雪白世界,内心远不如表面般平静无波。 唐姑娘不畏强权为长姊报仇,其志可嘉,知道她的人越少越好,这对她而言是保护。 罗笙说过会保唐姑娘,可传来的消息中,从未提过唐姑娘,宫中还有胡公公,愿唐姑娘逢凶化吉。 “殿下,您看,定华殿下在那坐着呢。”醉梅园有一连墙圆拱门,临近用晚膳的时辰时,清宁被人群簇拥着出现在圆拱门处。 清宁穿了一件明黄斗篷,翠墨为清宁打着油纸伞,贾嬷嬷指着窗棂与清宁说话。 “姑姑,姑姑,你来了。” 李嬅抱着猫儿嘻嘻哈哈跑出去,甘棠赶紧打着伞追上,“殿下,仔细着凉。” 李嬅怀中的猫儿被晃醒,它乖巧地缩在李嬅怀中,眼珠子像是在观察来人,贾嬷嬷笑道:“定华殿下看见您老高兴着呢,还抱着猫儿迎接。” “走,嬅儿,快进去。”清宁笑不出来,她一手拄拐杖,一手搂着李嬅往屋里走。 清宁命丫鬟带了食盒来,暖阁中,翠墨取出食盒中还冒着热气的糯米云片糕,姑侄对坐,李嬅抱着猫儿品尝糯米云片糕,清宁忧心忡忡地说道:“傻丫头,你倒是心大,就知道吃。吕公告老还乡,张相也入了诏狱,沈红渠与江振这对狗男女,还真成了。” 第112章 风波迭起 做过三载皇太女,在臣子心中不会半点威望也不剩下,因此沈家出事,必定会有臣子反对,况且清宁也早就说过会故意挑动新旧臣之争。 吕公年岁大了,他头一个站出来反对,老匹夫觉着吕公话多,寻个什么理由让吕公离开晟京,李嬅并不觉得意外。 可是张相会入诏狱,李嬅属实未曾料到。 李嵩为撇清自己与皇太女失踪的关系、为彰显贤德骗过天下人,登基后提拔大批皇太女的近臣,因此张芷瑶之父张敬远才能做到中书令这一高位,成为张相。 一向标榜自己任人唯贤,不过因为张相说了几句反对驸马纳妾的话,老匹夫便原形毕露吗? 张相为人正直,堪当大用,老匹夫贬谪他还不过瘾,定要拿他入诏狱? 张相入诏狱,张芷瑶呢? 李元对张芷瑶的心可是真的? 李元可会为了张芷瑶营救张相? “芷瑶,芷瑶,芷瑶,芷瑶,芷瑶,芷瑶”李嬅拿着云片糕,笑嘻嘻将那两个字重复了好几遍,仿佛是觉着好玩一般,清宁慈爱地掐李嬅的半边脸蛋,“张相入了诏狱,张芷瑶方才还求到姑姑面前,可怜见的,小眼通红。” “芷瑶,芷瑶,芷瑶,芷瑶”李嬅笑嘻嘻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她还想听得再明白些。 “芷瑶说要来看你来着,我说她哭得那样,到你面前来,没得吓着你,就让她回去。寿宴那晚,她为你抱不平,她这个姑娘是好的,你若是想见她,过些时候吧。” “芷瑶,芷瑶,芷瑶,芷瑶,芷瑶。”李嬅将怀中猫儿抱给甘棠,跪在清宁面前,双手摇晃清宁的腿,急切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哎哟,小祖宗,你就这么喜欢张家姑娘?姑姑陪着你不是很好?”清宁将一块云片糕放到李嬅嘴边,李嬅反常地摇摇头,嘴里仍是一直“芷瑶,芷瑶,芷瑶,芷瑶”地说着,双手抱着清宁的左腿摇个不停。 “你呀,平日不给你吃,你要抢着吃,今儿送到嘴边又不吃。” 清宁将云片糕放回碟子里,叹了一声,与贾嬷嬷说道:“你领着这些小丫头下去喝几杯热茶,这里不必伺候了。” “唯。” 贾嬷嬷明白老殿下想单独与小殿下说话,便领着众侍从离开暖阁。 “嬅儿,你先站起来,不然姑姑可不告诉你张家姑娘在哪儿。”屋内只剩下姑侄二人,清宁抬抬手,做了个要李嬅起身的动作。 “芷瑶,芷瑶,芷瑶,芷瑶,芷瑶。”李嬅抱着清宁的大腿,仰面与清宁对视,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如同不知世事的孩童。 “乖,起来,起来姑姑就安排清宁与你见面。”清宁抚摸李嬅头顶的柔顺乌发,扬了扬下巴。 “神志不清”的李嬅终于放开清宁的大腿,转个身坐回清宁对面,她如孩童一般往后挪身子,晃着双腿自娱自乐。 清宁凝视挂在李嬅身侧墙面上的挂画,心里似结了一层白霜,天寒地冻,凄入骨髓。 画上画得是红梅,那样红的花色,与鲜血有异曲同工之伤。 “嬅儿,你说奇不奇怪,姑姑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些事,姑姑明明早就知道会有牺牲,姑姑明明早就想好了,与李嵩意见相左的那班臣子若一再受到打压,他们就会想到姑姑,姑姑便可顺势借他们夺权。事实也正如姑姑料想般发展,只是,事情真的一桩桩应验了,姑姑所得到的悲伤,远远大于高兴。” “不悲伤,不悲伤,姑姑要笑,姑姑要笑。”李嬅不再摇晃双腿,她从油纸中取出一块柿饼递到清宁嘴边,“甜甜的,吃了会笑。” “姑姑牙口不好,你吃。”清宁将李嬅的手推回去,笑容苦涩。 大概是从竹林遇刺那一日起,清宁就用起了往年从来不需要的拐杖,而后脸色也跟着越来越不好。 尤其是近日,清宁的眼袋比以往多了些疲态。 这位老妇人肉眼可见地越发苍老了。 看在眼里,李嬅局促不安。 好巧不巧,正逢万籁俱寂的冬日,景随心动,一切的一切,都多了几分悲伤的味道。 她与姑姑各有所谋,且她又不得不维持装疯卖傻的现状。清宁遇到的麻烦,她不会都知晓,清宁做过的事,她更不会都知晓。 清宁待她这样好,她理应为姑姑分忧解难,可有时,偏生是有心无力最让人痛苦。 “嬅儿,姑姑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这件事,也只敢说给你听,你的好处就是听不懂,也不会记住。你知道吗?六十大寿后的第二日,姑姑写过一封信给沈浩。姑姑说,姑姑老了,想留你在身边作伴,愿意帮沈家一把。姑姑说,定要让沈红渠嫁进公主府,而非只在外头做外室,姑姑才有了理由,就说姑姑实在是看不惯那江振如此对你,不想你回去受气,才能顺利成章一直将你留在身边。” “姑姑还说,知道促成沈红蕖与江振的婚事很难,更知道皇帝多半会反对。姑姑给沈浩出了主意,让他先去找皇后的母家,再让皇后的母亲去劝说皇后,皇后说动李嵩,沈红渠就能安安稳稳等着做新娘子。” “谢氏是壅地来的,在晟京的基业比不得那些老世家,加之丽妃的母族看似连谢家也不如,可丽妃圣宠不衰,儿子也争气,与张相家的姑娘两情相悦。拿准谢家的居安思危,借题发挥,姑姑信中如何教,那沈浩就照着如何说,她果然劝动了谢夫人。谢夫人进宫看望皇后,自然也是照着沈浩说的劝说皇后。” “一来,若能帮皇帝除了那些顽固老臣,皇帝治国少了拦阻,自然也就念着皇后的好,不再冷落皇后。二来,除那些反对的老臣之时,若二皇子参与,立了大功,二皇子的太子之位自然也就稳了。” “你说说,若你是皇后,你想不想得这两样好处?” “柿饼好吃,吃了笑哈哈。” 清宁问李嬅话,李嬅享受着手里的柿饼,那柿饼粘在她门牙上,她还咧嘴朝清宁笑,模样分外滑稽。 清宁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清茶,牵过李嬅的手为她绾起衣袖,“你呀你,真是什么也听不懂。” 绾了衣袖,李嬅又拿起一块柿饼吃起来,清宁继续道:“这个李鹏也是糊涂,自毁前程。若姑姑败了,他为李嵩立了功,将来坐上皇位,姑姑其实也不恼。只要不是李嵩,李家的任何一个子孙坐上皇位,姑姑都不恼。有些事真是想都想不到,怎么偏生他就做出这罔顾人伦的事情来。” “芷瑶,芷瑶,芷瑶,芷瑶”李嬅咬着柿饼,又重复起那两个字来。 清宁道:“张相就是出了诏狱,也必然被贬,张家乱成一团,现在芷瑶也没心思陪你玩,暂不想见,对你们都好。” “怀疑你父皇之死的,大有人在,为沈家与江振的事,出来好几个臣子反对,李嵩自己也心烦堂堂帝王赐个婚还要受阻,借机该贬的贬,若不是顾及你皇祖母,连司徒家也要遭殃。越是打压,便越能激起逆反,早早选中的天子特使不是修德之人,南方又有郡县地动山摇,民间流言四起,城郊那块怪石头的风波还在,近日的朝堂,可不太平。” 第113章 最像父皇的儿子 庆隆三年的冬日,晟京城格外冷,白雪皑皑,天上地下,皆是一派萧索气象。 以清宁长公主的寿宴为开端,先是尚书令吕思告老还乡,再是中书令张敬远下诏狱,众多官员接二连三被贬谪不算,二皇子李鹏还起兵谋反,落得个流放永州的下场。 朝局几经变换,雪与血混杂,人心惶惶。 该审的审,该判的判,到十一月初二,二皇子李鹏不得不踏上流放之路。 这一日雪停了,但路旁积雪未化,北风裹挟着寒气而来,森冷绝望。 囚车走到南城门处,赶车的差役“驭”了一声,老马停蹄,滚动的车轮停了下来。 囚车后跟着两匹高大的马,马上下来两个身披狐毛斗篷的男子,穿青色斗篷的是五皇子李元,穿灰色斗篷的是三皇子李辞。 “我落魄至此,难得你们还来相送。” 囚车内,李鹏发髻凌乱、衣裳肮脏,嘴唇干枯,与锦衣玉带的另外两个皇子相比,仿佛并非是来自同一个世界。 李元将棕色包袱交到一个军官手中,又给那军官一包金叶子,军官笑着将金叶子塞入袖中,李元才走到囚车旁,“皇兄,路途遥远,包袱里有两件御寒衣物,你记得添换。” “此一去,不过也是暗无天日,倒不如早些了事。”从李鹏呆滞的眸光中,可窥见他对人世再无眷恋,“五弟,你的好衣裳收回去吧,不必再浪费在我身上。” “二哥,五弟送你的衣裳,你要收好,我送你的干粮,你也要收好。” 李辞往囚车的空隙中塞了一包馕饼进去,又从腰间取下一个水囊也塞进去,“馕饼自然比不得二哥原先常吃的,可它不易坏,放得住,要紧时能充饥。” “往昔,我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到今日,能送我出城的,也只剩两个自家兄弟。” 李鹏回头往囚车后看,南城门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古老、巍峨。 可似乎,一切好像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于寒风中飘摇的旌旗,如同他的往后余生一般,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人的给与不给。 守城楼的士兵们顶盔掼甲,面色严肃,像是各个都与他有仇,像是各个都在驱逐他,希望他立刻离开晟京。 城门旁的几株枯黄长草被北风无情折断,李鹏不忍再看,他转身面朝漫漫前路,“那个传家酒楼的罗笙呢?他怎么不敢出现?不来送我美酒?还是他怕我杀了他。” 李鹏在狱中之时,李元去看望他,李鹏便托李元务必帮他查一个人,李元查出些眉目,就此说道:“二哥,派人去查过了。契庵公主的陪嫁美人跑了一个,负责护送的契庵官员害怕说好连着公主共送三个美人和亲,少了一个不好交差,就看上了传家酒楼的乐姬,那罗掌柜毕竟是个生意人,契庵给的够多,他也就应了。” “当真不是他刻意整我?” 偷情之事败露那日,趁着父皇还未察觉,李鹏急匆匆逃出宫,而后便急匆匆准备起兵之事,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传家酒楼质问罗笙,此刻除了母后外,若说他还有什么一定要见上一面的人,那必定是罗笙,然而此刻他却见不到了。 他不再是皇子,他被贬为庶民,他只是个被关入囚车即将踏上流放之路的囚徒,他连质问一个小小商人的能力都没有。 “我也曾怀疑过那罗笙,可实在也找不到那罗笙要如此对待二哥的理由,他怎么看也只不过是个被钱财迷了眼的行商之人。” 李元说话,李鹏仰天大笑,悔恨的男儿泪湿润了他干枯的脸,“罢了,败就是败,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 “五弟,这大晟的江山,未来注定是你的,来日你做了太子,谁知为兄在哪儿,为兄送你一句话,权当提早送贺礼:任何时候,不要因女人而犯错。” 李鹏这话是对李元说的,听众却不止李元一人。 李元听来,除了为难,还是为难。 李辞听来,除了鄙夷,便是不甘。 “两位殿下还请快些,趁着雪停了,要快些赶路,否则便不能在天黑前寻到落脚的地方。”牵着马的军官抬头看了看天,有些不耐了,他含笑提醒。 “五弟,二哥是为你好。张敬远错就错在是东宫旧臣,父皇不除他,只是时候未到,你别再去求情,别再为了他而得罪父皇。” “还有你,三弟。你自小身子羸弱,要保重。” 李鹏明白囚车马上就要开动了,他说出对两个兄弟最后的嘱咐。 “二哥,你也要保重。宫里还有皇后娘娘念着你。” 李辞先说话,他说完,李元道:“二哥,千万珍重,日后我到永州去看你。” 李鹏分别朝李元与李辞笑了笑,倚靠着囚车的栏杆,不再说话。 车轮重新滚动起来,碾过泥雪混杂的地面,发出嘎吱的声音。 南城门下,两位皇子目送由三十个士兵护送的囚车离开晟京,各有所想。 囚车越走越远,走过白雪覆盖、荒芜旷远的平原,走向朦胧远山,渐渐只剩下几个黑点。 两个皇子各自上马,李元拉着缰绳调转马头,“三哥,二哥谋反之前,你见过二哥吧。” 三皇子李辞拢了拢斗篷,边哈气搓手,边含笑道:“都是兄弟,难道你以前就见不着二哥吗?” 城北有一巨大佛像,法相庄严,佛像所在的方向,便就是皇城的方向,李元仰望佛像,说道:“三哥,咱们兄弟几个中,也许你才是最像父皇的。” “都是父皇的儿子,哪个敢说自己不像父皇。” 李辞说完便咳嗽起来,为他牵马的侍者抬起手为他拍背,李元也不回头看他,说了一句“各自安好”,便飞驰而去。 青影纵马深入长街,马蹄飞扬,看着一人一马回城的背影,李辞几乎看不见血色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从晟京前往永州,必定要经过逸山,因打听到李鹏离开晟京的日子,逸山的半山腰上,罗笙与唐柳恭候多时。 山下传来士兵的脚步声与车轮滚动之声,亲眼看见李鹏狼狈地坐在囚车内,亲眼看见李鹏坐着囚车被押送着从山脚的官道经过,唐柳心里说不出地激动。 姐姐,柳儿为你报仇了。 李鹏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了,他还活着,但他很快就会死了。 初冬就已是这般景象,他被囚车押着,天越来越冷,也许他根本就挨不到永州。 就算他活着到了永州,他不过是个被废的皇子,是个过街老鼠。 山风拂过,吹开白色帷幔,露出年轻女子的脸。 女子不施粉黛,珠泪止不住地流下,唇角上扬,现出解恨的微笑。 在罗笙的斡旋下,她进了宫,她牺牲她的色相,利用了那张与姐姐极其相似的脸,她不后悔。 在某个夜晚,李鹏从皇后的宫里出来,她拦住李鹏,说想与李鹏说几句话,她装得楚楚可怜,李鹏信了。 她说有些话难为情,只想说给李鹏一个人听,李鹏也信了,支开侍从们在宫外等他。 她把李鹏带到她房里,她与李鹏诉苦,说罗掌柜见钱眼开逼她进宫,说她不想老死宫中,说她不想服侍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皇帝,她说她好怀念在传家酒楼时与李鹏在一起交流琴曲的日子,李鹏说了好些安慰她的话,还陪她喝酒。 后来李鹏就晕倒了,因为她在酒中下了迷药。她把李鹏搬到她床上,为李鹏脱了衣裳。 再后来,李鹏觊觎皇帝的女人的事情被发现了,为自保,李鹏逃出宫后赌上了一切,带兵闯宫,自寻绝路。 最后,李鹏兵败,四面楚歌,失去了一切。而本应被处死的她,因宫里的胡公公在奉圣旨用白绫勒她时并未用尽全力,她只是昏迷。她被罗掌柜从乱葬岗救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第114章 是我干的又怎样? 押送囚车的队伍早已远去,唐柳还望着山脚官道上的车辙印子,罗笙问:“唐姑娘,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唐柳道:“我想跟到永州去,我无法杀他,但我总能看见他的尸首。” “那夜你有机会杀他的,但你选择了让他更痛苦的活着 ,你的目的达到了,其实能不能看到他的尸体,你都解恨了。” 罗笙递过一把钥匙,接着道:“随我回去吧,相识一场,我想我们是朋友。酒楼还为你留着一间房,住到春暖花开之时,你再走不迟。” “罗掌柜,你帮我报仇,我本就欠着你” 罗笙打断唐柳的话,“扳倒李鹏,是你我共同的心愿。我家主上要我保护你,你要是觉得欠着我,就安心住下,我保证不取分文。天寒地冻还让你独自离京,我要挨骂的。你一直在为你姐姐活着,你该想想今后怎么为自己活下去。” 罗笙的最后一句话,最让唐柳动容,她道:“罗掌柜,我不知道你的主上是谁,不过,我很感激她,也很感激你。” “走吧,咱们下山,回去我亲自做桌好菜,为你压惊。” 酒楼的马车在逸山的另一面等候,回晟京的路上,坐在马车内,罗笙抱着手炉,心情难得放松片刻。 殿下离宫将近半年,他终于陪着殿下除掉了几个眼中钉。 第一位,是李鹏。 先是京郊的石头搅得人心浮动,再是利用国师,让新帝决定选一个皇子去南境代天子巡察施恩,这两招原本是针对最有可能被封为太子的李鹏与李元。 李元没有多大反应,李鹏害怕一离开晟京便会失去太子之位,成功上钩。 有危机感,就难免会做一些错事。 李鹏设粥棚施粥,以为如此便显得他贤德,他原本就悄悄养私兵,近半年来更是大量增加私兵数量、私屯兵器,他结交对他有利的文武大臣,结党营私,他还不惜手段地敛财,欺压封地百姓。 而让他自食恶果的最后一把刀,是唐柳。 唐柳的出现,让他在还没准备完全的情况下造反,造反不成,数罪并罚,他彻底对殿下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第二位,是宋鳌。 宋鳌当初背叛殿下,害殿下北城门遭难,害死了齐明,他早就该为此付出代价了。 今年,亏得他受不住李鹏的诱惑,李鹏许他高位,他答应效忠于李鹏,上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丁忧还乡,李鹏果然在新帝跟前荐宋鳌顶上。 宋鳌做了右金吾卫大将军,当真效忠于李鹏,还帮着李鹏造反,落得个被乱箭射杀的下场。 剩下的,江振、沈家、新帝,以及其他一些人,虽然他们还有苟延残喘之机,但也不必着急。 他与殿下,有的时间陪他们玩下去。 …… 晟京皇城,冷宫。 谢霓丹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什么人了,冷宫房屋破败,冷风从破损的窗格中呼呼而来,寒入心脾,她只能坐在墙角,缩成一团。 她身上的衣裳又脏又臭还不保暖,可是她不能将之换掉,脱掉这一身,她拿什么换上呐。 她还是皇后的时候,人人都要敬仰她、畏惧她,如今她只是一个被废的妃子,没有靠山,连对她最好的奶娘也被处死,谁都可以来踩上她两脚,谁都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 以往,她用馊饭试探某人,而今,残羹冷炙、干硬的馒头、清汤寡水的白粥,却也成了她延续生命的食物。 拜高踩低,这词她很小的时候便听过,以往她并没有多大感触,这些日子,她倒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一回。 可叹她要强了半辈子,最后却要在冷宫中了却余生。 “殿下,您来了。” 冷宫院外的黑漆木门开了,小太监引着一个皇子走进来,谢霓丹撑起身子趴在窗外看,却看见那皇子不是他的鹏儿。 李辞从南城门归来后,就径直往冷宫而来,他穿着带狐毛的灰色斗篷,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看见谢霓丹凄凉寒酸地坐在床上,看见谢霓丹像个叫花子一般活着,他心里痛快极了。 “怎么是你,鹏儿呢?” 李辞走进谢霓丹所在的破屋,谢霓丹仍朝漏风的窗格往外看着。 “你说我如今叫你什么好?若是再叫母后,就不合理数了。” 谢霓丹没想到往昔那个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病弱皇子,竟会这样与自己说话,她转回头道:“我好歹还是你的长辈。” 房梁结着蛛网,纱幔东破一个洞、西破一个洞、地砖坑坑洼洼、空气中弥散着腐臭味与尘土味,李辞嫌弃地打量着这样的环境,讽刺道:“你被打入冷宫后,父皇就没有来看过你吧?你说你是我的长辈,我也不妨提醒你,你不必等,父皇永远也不会来看你。就是你死在冷宫,父皇也会不闻不问。” “你这话传入你父皇耳中,你猜他怎么想?” 谢霓丹瞪着李辞打了个喷嚏,李辞示意自己的侍从一眼,侍从从包袱中取出一件棉衣为谢霓丹披上。 “你两耳不闻窗外事,我来告诉你,你的儿子李鹏,流放永州,今日还是我送他出城。还有你的母族谢家,满门抄斩。” “你说什么?鹏儿今日被流放!这样的天气,被流放?” 谢霓丹甩开李辞给她的棉衣,她站起身朝李辞扑来,李辞也不躲,任由谢霓丹揪着他的斗篷,谢霓丹红着眼咒骂:“如果没有我们谢家,他就不是大晟的皇帝,我们谢家一路陪着他从壅地到晟京,他就半点儿情分也不念?他不怕坠入阿鼻地狱吗?” “你的好儿子谋反,你的母家帮着谋反,你说,父皇能否容忍?”李辞直视谢霓丹的仇视目光,语调平静,字字带刺。 “你!” 谢霓丹憔悴的脸上被悲伤与愤怒充斥,她攥住李辞斗篷的系带,越攥越紧,李辞咳嗽了两声,看守冷宫的小太监上前推开谢霓丹,谢霓丹跌倒在地。 “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会谋反吗?” 李辞俯视坐在冰冷地面的谢霓丹,笑得猖狂,“得知二哥与那女子的奸情后,父皇其实没准备立即发落,是我给二哥通风报信,说父皇马上就要杀了他。可惜二哥到今日,都不知自己受骗。” “你!” 谢霓丹抬手指着李辞,又要朝李辞扑来,小太监再次将谢霓丹推倒在地。 粗布鞋子离脚,脚掌触到冰凉地面,谢霓丹打个寒颤。 “他是你的兄弟,你自己还叫他二哥,你禽兽不如!” 谢霓丹愤怒地咆哮,苍白干瘦的脸挣得通红,口水几乎要飞溅到李辞脸上。 李辞用帕子擦了擦脸,“我禽兽不如,你又好得到哪儿去?还在壅王府的时候,若不是你在安胎药中动了手脚,我母亲怎会一尸两命!那是个已成型的男婴!那时我只有五岁,是你让我失去母亲、失去弟弟。你以为你让一个小婢女顶罪,父皇就真的不知道你的阴毒吗?父皇只不过是顾忌谢家!” “其实你怪不得我,你儿子背着父皇做的,又岂止是那一件事,否则他哪里来的勇气敢谋反。我只不过是让一切提前罢了,是他给了我这个报复你的机会。” 谢霓丹再要扑上去,李辞已转身朝冷宫外走,太监重新上锁,无论谢霓丹喊了多少遍“李辞,你给我回来”,也再无人应答。 第115章 冷先生来到她身边 “你这猫儿,又来了。” 那只毛色姜黄的狸花猫儿从墙角小洞钻入清宁公主府,两个小丫鬟看见了,便要将猫儿抱到醉梅园。 她们抱着猫儿经过花厅时,恰好遇见贾嬷嬷扶着清宁公主从醉梅园回来,清宁拄着拐杖在一棵枝叶凋零的蔷薇树下站定,“把猫儿抱来我瞧瞧。” 小丫鬟们将猫儿抱上前,清宁要抚摸猫儿,猫儿朝清宁“喵”地叫了一声,清宁抚摸猫儿头顶的毛发,“你这小猫,再叫就不让你来这玩。” 清宁问身旁的贾嬷嬷,“不是让你派人跟踪这猫儿,它到底是谁家的?” 贾嬷嬷道:“殿下,回来的人说这猫儿是一家点心铺子的。” “点心铺子的猫?嬅儿爱吃,怪道她们有缘呢。” 清宁又摸了摸猫儿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其实猫儿戴这个不好,除了好看,一无是处,还会让猫儿心烦。” “主人家愿意它戴,咱们也不好拿下来,罢了。”清宁招招手,“抱去给嬅儿玩吧,瞧瞧它身上可有跳蚤,别伤了嬅儿。” “唯” 两个丫鬟行个礼,继续抱着猫儿去醉梅园,待两个小丫鬟走远,清宁问:“张敬远入诏狱是上月的事了吧,皇帝怎还不放他出来?” “殿下,出了二皇子那档子事儿,许是皇帝还在气头上。”贾嬷嬷想了想,说道。 “本宫给老二造一个立功的机会,老二自个儿有自个儿的主意,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贾嬷嬷扶着清宁往前走,清宁叹了口气,“本宫还得再见几个老臣,说说张敬远的事。本宫不仅要救张敬远出来,还要将张敬远收归己用。” “殿下,天冷,婢子扶您回屋吧。” “难得雪晴了,你再陪本宫走走吧。” “唯” 贾嬷嬷继续扶着清宁在园子里散步,路面被丫鬟家丁们扫得很干净,清宁站在树下,视线穿过失了叶子的树枝,望向天空。 淡灰色的浓密云层散开了些,太阳的身影隐隐现出,却又并不清晰。 …… 两个小丫鬟将猫儿抱给甘棠后便离开了,醉梅园的暖阁内只剩下甘棠与浅黛陪着李嬅。 关上房门,李嬅坐在火炉边上的小榻上,抱着猫儿玩了一会儿后,她照例吩咐浅黛去取胭脂盒子。 “猫儿,乖。” 猫儿没有半分睡意,在李嬅的怀中转着脑袋到处看,李嬅要取铃铛,猫儿还用舌头去舔李嬅的手,李嬅耐心地安抚猫儿,才用钥匙打开铃铛。 李嬅将猫儿抱给甘棠,将三颗银珠放入红纱中揉搓。 三颗银珠分别是三句话:唐柳安、鳌死、左右金缺。 看清了银珠上的字,李嬅在铜盆内洗手,洗完朝浅黛颔首,浅黛将铜盆端到外头的梅树下倒水。 唐柳安,便是安全救下唐柳的意思,罗笙好样的,说到做到。 鳌死,就是宋鳌已死的消息。 银珠小,能传递的字数有限,罗笙并未说明宋鳌死的原因,不过宋鳌听命于李鹏,他如何死的,猜也能猜到理由。 只是这消息传来得晚了些,按理谋反之时他便该死了。 莫非是上回没说完?还是宋鳌近日才死的? 也无所谓,只要知道宋鳌死了,就够了,齐明,你可以瞑目了。 左右金缺,是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之位空缺之意。 宋鳌原是右金吾卫大将军,他死了,右金吾卫自然没了领军之人。 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也空缺,难道江振也被免了? 不行,单靠这只猫儿,所能传递的消息实在有限,当时只顾着脱离江振的掌控,也没想过能否再出去的事。 自竹林遇刺后,清宁公主府的守卫便换了大批,清宁姑姑是注意到身边埋着老匹夫的人了。 换了守卫,到是个机会,看来,还得想个法子出去一趟。 “殿下,冷先生来了!” 李嬅接过猫儿,将将锁上猫儿的铃铛,屋外便传来浅黛的声音,李嬅把那把细小的钥匙交给甘棠收好,她朝窗外望出去,看见披着白色斗篷的冷云空从圆拱门处走进醉梅园。 为冷云空引路的是翠墨,冷云空如往常般,先去拜见姑姑,再来见她。 浅黛掀起暖阁的帘子,冷云空走进来,他出现在李嬅面前时,穿一身白青水纹软缎直襟长袍,保养得极好的乌发用一根竹形簪子整齐地束着,腰间悬着一个滕云纹景天蓝荷包,荷包中散出淡淡药香。 “草民参见殿下。”冷云空躬身朝李嬅行礼,琼林玉树,言辞温雅。 “你来了,快平身。” 李嬅抱着猫儿,笑嘻嘻问:“你的斗篷呢?你的斗篷像雪一样白。” “草民的斗篷有寒气,在外间便脱下了。”冷云空恭谨而立,从翠墨手中取过食盒,“草民为殿下带来药膳。” “猫儿,冷先生给嬅儿送吃的来喽,冷先生给嬅儿送吃的来了。”李嬅垂首宠溺地看着怀中猫儿,用水葱般的五指为猫儿梳理毛发,傻笑道。 “冷先生请坐。” 甘棠早在榻边为冷云空备了凳子,冷云空并非是头一回到醉梅园来,也不拘谨,很自然地坐下。 “翠墨姐姐,人送到了,你去照顾老殿下吧,这儿有我们。” 甘棠又与翠墨说话,翠墨点点头,“好,那我先回老殿下那边了。” 翠墨李开醉梅园,暖阁内并无外人,李嬅收了傻态,“冷先生,别来无恙。” 冷云空恬静地扬唇笑了笑,“殿下很喜欢这猫儿。” “是,这猫儿生得好,又会讨人喜欢。”李嬅抚着猫儿看冷云空,笑答。 眼前的男子,从姑姑请杂耍班子到府中那日起,就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对他的到来,早已习以为常。 最初,他站在桥上唱歌给她听,她被他的声音吸引,后来,姑姑说,他是司徒家引荐的民间郎中,医术了得。 自听罗笙说冷云空想见她起,她频繁地洗手,做出许多怪异举动,姑姑为她请太医、请医女,皆没有治好她,冷云空没有浪费她的苦心,果然凭着与司徒家的关系,光明正大进入清宁长公主府。 他是医者,姑姑因为司徒家的缘故,极相信他的医术,他甚至能够以治病、安抚知名,与她独处一室。 他头一次以帮助她忘记痛苦为名,单独为她诊治时,她就问过他:“冷先生为何想见我?” 他回答她:“想来看看,殿下是如何为自己破局。” 她又道:“除了全心全意信我,冷先生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笑意清浅,二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116章 冷云空的心意 “不知冷先生,是如何看待我?” 李嬅温柔地抚摸着猫儿的下巴,猫儿的脑袋舒服地靠着李嬅的手臂上,李嬅低头逗弄猫儿,似不经意地一问。 “殿下为何如此问?”冷云空摘开食盒盖子,将食盒中的药膳交给甘棠。 浅黛用银针试过,甘棠方将药膳端到李嬅身旁的小桌上。 甘棠并不知道殿下究竟答应过冷云空什么,但她猜想要么有一件事是只有殿下能做成,要么是冷云空有什么把柄落在殿下手中。 她快人快语:“冷先生接近我家殿下,可不单是为了行医治病,我家殿下自然好奇,为何先生明明答应了,而今却又像是疑心我家殿下。” “殿下,草民” “甘棠、浅黛,你们到外间去望风。” 李嬅并未抬头,他打断冷云空的话,若有所思。 “唯。”甘棠听出殿下是嫌自己多事,嘟囔着答了一声,被浅黛牵着离开暖阁。 “冷先生,不知你可曾想过,为何姑姑请过诸多太医、医女,并无作用,偏是你来了,本宫的怪异行为便开始减少?” 李嬅给了冷云空很多近身观察自己的机会,她不避讳让冷云空看见她的步步维艰,也不介意冷云空看见她需要怎样装疯卖傻换取生存。 比如那日在荷塘上,旁人看见的,是冷郎中的歌声治愈定华长公主,定华长公主不排斥冷郎中,因此清宁长公主才将冷郎中带到定华长公主身边,才让冷郎中用医者的法子,每日为定华长公主开解,让定华长公主不再执着于浣洗之事。 可实际上,李嬅并非目盲心盲之人,即使最先是被歌声吸引,当她寻着歌声看向石桥,她怎会认不出歌者是谁人。认出那歌者后,她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与平日并无二样。 而现下,她不打算再与冷云空绕弯子。 如果冷云空只是怀疑她的能力,那么李鹏的倒台,足以证明她的能力。 该看的看到了,该了解的也了解到了,冷云空实在不必再以为她医治的名义留在她身边。 “草民知道殿下与罗掌柜一直互通消息,罗掌柜大概早就将草民想见殿下之事禀报殿下,频繁洗手,也是殿下为成全草民而想出的计策。” “是个聪明人。” 李嬅取来手帕为猫儿擦去眼角垢物,她看着猫儿,问冷云空:“不知先生可曾察觉自个儿身上的矛盾?你答应为本宫做手钏,本宫还当你相信本宫能帮你进宪陵。” “然,本宫亲自去取手钏,你问本宫能否放下。你既要本宫放下,便是你不希望本宫复仇。不希望本宫复仇,便是放下你师父的事儿了。” “可你又起意要见本宫,要看看本宫究竟是否有能力为自己破局。” 猫儿伸出前爪扒桌子,李嬅抬眸看冷云空,面上无悲无喜,像是猜忌,又不像是猜忌。 “草民若说,草民盼着殿下成就大业,是不能放任师父的遗愿不管,而草民一再犹豫,是担忧殿下,殿下信不信?” 冷云空语调轻缓,李嬅头一次在冷云空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种从前未曾注意过的思绪。 “任何人妄图从开国帝王陵墓带走一具灵体,都要冒着必死的决心,除非她是大晟之主。” 李嬅希望是自己多心,她不再看冷云空,垂首边逗弄猫儿边道:“你我心知肚明,别的皇子没有闲心管你的事,你没有备选。本宫不喜欢悬而未决,你或者是全心全意为本宫配药,无论那药是什么。或者是放弃继续与本宫合作,跟随罗笙的商队,将你的医术带到西域甚至更远的地方去吧,别再回来。否则,本宫也是杀过人的。” 冷云空怕药膳凉了,盖上碗盖,笑了笑,“不愧是殿下,草民想保住性命,就必须选,而且只能选合作。” “冷先生,本宫在等你的回答。” 李嬅摆弄怀中猫儿的前爪,教猫儿招财,嘴角含笑,一字一句不怒自威。 “殿下,草民从未说过不与殿下合作,只是,草民有一不情之请,请殿下允准。”冷云空道。 “哦?”猫儿用脑袋蹭了蹭李嬅的手,李嬅看着猫儿,说话的语气变为与孩子说话的亲昵语气:“说来听听。” “如果没有殿下,草民早已下去和师父请罪。殿下拉草民出深渊,往后,草民想继续以郎中的身份,陪在殿下身边。” 冷云空用如和煦春风一般的声音,说着最恳切的话,李嬅一怔,猫儿舒服地朝李嬅的手蹭了蹭,李嬅忘了回应猫儿,“冷先生,你好好在你的医馆配药,便就是一路陪着本宫。很多事,单凭本宫一人之力是做不成的。” “草民知晓自己卑微,但草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心声,斗胆向殿下一请。” 冷云空站起身来,又在李嬅身前蹲下,仰面看着李嬅,小心翼翼道:“有同路之人,比自己孤单一人要好。草民不敢奢求与殿下同乐,只愿殿下悲苦时,能陪伴殿下。” 清冷之人不清冷起来,那情真意切的眼神还真是令李嬅有些招架不住,她举起猫儿挡住她的脸,“你是想随时知道本宫的动向,好清楚何时该退步抽身吧?” “殿下,人都有私心,草民就是存了殿下说的那般心思,也不奇怪。并且,草民说想陪在殿下身边、成为殿下的知己的心,也是真的。” 李嬅举着猫儿,猫儿扭头看冷云空一眼,低头舔毛,冷云空看着猫儿舔毛的动作,说道:“最起码,听到江驸马与沈家小姐定下婚期后,草民觉着自己该陪在殿下身旁。” 李嬅放下猫儿,将猫儿放在膝上,“在你看来,驸马订婚,本宫会为驸马难过,会为自己伤心,所以你可怜本宫,觉得该在这种时候听本宫诉说苦楚?” “丈夫另娶他人,草民不信殿下心如止水。” 一瞬之间,李嬅对冷云空眼神的理解转变为冷云空可怜她,她道:“冷先生,你起来吧,本宫拿出合作的诚意,许你时常出现在本宫身边,许你知道本宫如何得到那个位置,你莫让人看出端倪便是。” 第117章 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本宫没工夫听你说废话,你起来。” 冷云空听出李嬅误解他,李嬅要他起身,他仍蹲在原处不动,李嬅抱着猫儿站起身,逼着冷云空闪开,“把你所知的关于江振的事,全部说给本宫听。” 李嬅抱着猫儿走向暖阁另一侧的博古架,冷云空也跟在她身后,说话慎之又慎,似是生怕哪个字音咬得稍重些便会刺激李嬅一般:“殿下,陛下下旨五日后,沈家红蕖小姐与驸马大婚。” “五日后,这样赶?” 猫儿要去抓博古架上的白釉瓷瓶,李嬅制止,娥眉微皱。 当初老匹夫急着将她赶出宫、塞给江振看管时,提前数月便下旨,如今江振纳妾,如此草率? 沈红蕖怎么着也是沈浩的独女,沈浩又是老匹夫的近臣,老匹夫如此不顾念旧日沈家的襄助之情? 有一茬,她差点忘了,沈浩与江振、李鹏的关系可不简单。 沈浩一早就倒向李鹏,当日杏云酒楼中,沈浩还专程为李鹏接近江振,杏云酒楼内江振未曾入李鹏阵营,后来沈红渠有孕,江振不想是李鹏的人,也只能是李鹏的人了。 江振失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与李鹏谋反不会没有关系,宋鳌已死,江振却活着,她还能奉旨与沈红蕖成婚,原因是什么? 沈浩是李鹏的人,李鹏谋反,沈浩还能嫁女儿,原因是什么? 李鹏谋反之事还未过去多久,老匹夫的心情不会有多好,这种时候,老匹夫还下旨赐婚,原因是什么? 要是沈浩并未参与谋反,就不会挑在这种时候匆匆嫁女,要是沈浩参与谋反,沈红渠是沈浩的九族,老匹夫哪里还用得着为她赐婚。 “驸马如此不尊重您,他与沈家小姐的这段婚事,也得不到真心祝福。” 李嬅沉默良久,冷云空以为李嬅果然是因为他的言辞伤怀,他后悔与李嬅说赐婚之事。 然而当李嬅不再面向博古架,抱着猫儿转回身中,冷云空惊奇地发现李嬅脸上根本看不出半分伤怀,李嬅还问他:“沈浩,可还是户部尚书?” 不问驸马,反问驸马的岳父,冷云空不大明白李嬅,他解释的语气中含着疑惑:“沈浩一直是户部尚书,新帝登基后便是了。” “民间嫁女,备婚期也不会是如此短暂,何况堂堂户部尚书。” 李嬅自言自语,冷云空道:“殿下,用药膳吧,放了糖,是甜的。” “你是觉着本宫心里不好受,所以放了糖?” 冷云空走到桌旁,五指触碰玉盅,感受到玉盅还有温度,笑容如冬日暖阳,“草民是怕殿下不喜欢药材的味道。” “旁的医者来了,本宫每日要被看着喝药,独你做药膳。” 李嬅将猫儿放在地上自己玩,她坐在榻上,身子往小桌处靠了靠,鸡汤的香味扑鼻而来。 “你这药膳,莫非能治神经错乱?” “殿下在暗牢内落下寒疾,畏寒,这药膳能暖身。” 冷云空从食盒中取出一个小碗,他为李嬅盛汤时,骨节分明的五指也如同他这个人一般,自带一股温柔儒雅的风度。 寒疾? 以往被迫喝下的药,都是安神一类的,所有郎中选择性地忽略李嬅的寒疾,只记得她是个疯子。 蓦地出现一个人,念着她畏寒,李嬅心里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复杂,既有秘密被窥破、被迫回忆黑暗岁月的恐惧,又有还能被用心照顾着的感动。 冷云空盛好汤,将小碗递给李嬅,李嬅接过小碗,敛了先前的神思,“我用的药会被查,我指的,不单是甘棠浅黛试毒,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殿下宽心,论药材,比草民精通之人少之又少。怎么查,草民都有说辞应对。” 冷云空显然是听懂李嬅的言外之意,李嬅还以微笑,“多谢冷先生。” …… 晟京某处不为人知的暗牢内,夏康已被囚禁不知多少日子。 他本是中年之人,因饱受酷刑折磨,身上处处是伤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形容枯槁,看上去就像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 一直以来,审他的都是江振的手下,近些日子,江振本人却出现得越发频繁起来。 他并不清楚外界的情况,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江振迫切地希望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他的直觉还告诉他:江振现在遇到了某种麻烦,迫切地需要立上一功,以此破除困境。 阴暗的牢房被人从外打开,还未看清来人,看见那双普通侍卫没有的银丝滚边靴子,夏康便开口奚落:“江将军,你又亲自来了?难得你还不死心。” 夏康被绑在刑架上,手脚皆动弹不得,黑鞭挥动,打在他数月未曾剃过胡须的面孔上,他的左脸又多了一条流血的长疤。 失去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后,江振最不愿听到的便是“将军”二字,不明觉厉的夏康触他的霉头,他又挥着鞭子狠狠打下第二鞭,他不做任何铺垫,喝道:“我要听什么?你最好如实招来!” “无甚可招!” 一左一右两道血淋淋的长疤交汇在夏康脸上,观之恐怖诡异,夏康颇兴奋地狂笑,江振又朝夏康伤痕累累的身子打了一鞭,新鲜的血液溅在一旁的郭文龙脸上。 郭文龙用衣袖擦脸,新鲜血滴反而抹红他大片皮肤,“识相些,快些招供。” “你为江将军审我多时,也不见得能审出什么,江将军来了,也是一样的,劝你们少在我身上费工夫。” “啊!” 与惨烈叫声同时到来的,是烙铁烧糊血肉的滋滋声。 夏康疼得即将昏死过去,江振挥挥手,手持通红烙铁的侍卫后退几步。 有两个侍卫提着两桶水进来,郭文龙提起其中一桶猛地朝夏康泼洒去,夏康从头到脚湿透。 夏康浑身颤抖,江振幸灾乐祸问:“怎么样,舒服吗?” 夏康啐了江振一口,江振抬手甩在夏康脸上,甩得夏康眼冒金星,江振凶神恶煞地骂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江振的脸越是因愤怒而扭曲,夏康越能看出江振有多看重他这囚徒,夏康狞笑,“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我还轮不到你这种人来嘲笑!” 江振捏起夏康的下巴,听得“咔嚓”一声,江振生生碎了夏康的颌骨。 江振眼神阴厉,几乎失去理智。 他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越是想不明白,他越是生了杀人的心。 比如,陛下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虽然他需要皇后帮他保住沈家与他的关系,他不得不答应成为二皇子的人,但二皇子谋反之时,他没有理睬二皇子的信号,他并未真的带兵陪着二皇子闯宫,因为他早就料定二皇子不会赢。 他明明没有陪着二皇子造反,他甚至带着他的左金吾卫平叛,陛下为什么要废了他的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 他明明没有做出任何背叛陛下的实际举动,陛下一句“江卿新婚在即,不宜操劳”,便收去他的兵权,如今定华长公主府的侍卫是他仅剩的力量,陛下为何这么对他! 二皇子谋反后好几日,陛下都没有动他,他以为陛下是相信他的,为何偏偏是离二皇子流放之日仅余三日时,陛下要废了他! 还有,夏康的嘴怎就如此难撬开。 他几乎失去了一切,只有从夏康的嘴里套出实话,帮着陛下抓住清宁的把柄,陛下才会重新重用他。 这个夏康为什么偏要与他作对,清宁那个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好,让夏康这条狗如此忠心。 第118章 只恨生在皇家 暗牢内,被绑在刑架上的夏康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还死死瞪着江振。 郭文龙上前试探鼻息,被吓得忙不迭后退,“将军!他,他死了!” “死了?他怎么会死了?他还睁着眼睛。”江振摇头笑了笑,他心里其实已有一个答案,但他宁愿再骗自己一回。 “姓夏的,别以为装死我就会放过你!说话!” 江振挥鞭朝夏康打去,夏康的身体与木头并无二致。 “将军,你看。” 郭文龙壮着胆子上前,再探夏康的鼻息,而后,他的手掌平行于夏康的脸,从额头处开始往下,夏康的双眼闭了下去。 “郭文龙,他死不瞑目,你做了件善事。” 皮革鞭子从江振手上掉落,江振转身离开暗牢,笑声狂放诡谲,令人不敢靠近。 “夏康死了!哈哈,夏康死了!” “哈哈,夏康死了,他怎么就死了!” 燃着火把的暗道内,光线忽明忽暗,男子的笑声回荡于墙砖间,随影子一道,从一片阴寒,走向另一片阴寒, …… 晟京皇城 夜色笼罩于甘露殿上空,甘露殿如往常般灯火通明、辉煌庄重,却静得可怕。 通往甘露殿的宽阔大道上,每隔几步便有一持红缨枪的禁军看守,铠甲挡不住料峭寒风,值夜禁军无一人敢颤抖。 琉璃瓦檐下,站岗的宫女太监面色恭肃,都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生怕一时不慎便失了性命。 甘露殿正北,正是御案所在,平日圣龙屏风前会站着两个手持五明扇的宫女,今夜五明扇端正立在两旁,扇下并无宫女。 新帝李嵩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奏折堆成小山,像是永远也批不完。 殿内除手拿拂尘恭敬站立于天墀下的白公公外,还有六个侍立于盘龙柱旁的宫女,却无半分话音,只有翻阅奏折的沙沙声。 从太监到宫女,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惊扰圣驾,更不敢东张西望,她们承担不起罪责。 国事繁忙,加之出了二皇子谋反的事,近来圣上的脾气越发暴躁易怒,前些日子,一个叫小红的宫女因在圣上提笔写字时打了个喷嚏,被下令处死,此事还历历在目,没有人想重蹈覆辙。 “启禀陛下,丽妃娘娘求见。” 心惊胆战,夜晚漫长得看不见边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大殿外终于传来一个看门小太监的声音,提醒浓浓夜色中的宫女太监:她们仍然身处于活人的世界。 御案之上,象牙笔架上多了一支毛笔,“请她进来。” 得到允准,小太监轻巧地打开甘露殿的大门,寒风灌进殿内,吹动御案上摊开的奏折,文字随纸微动。 大门从外合上,丽妃领着卫姑姑上前,欠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何事?” 御案后,身穿龙袍的男人低头阅览,面色冷峻。 “陛下,您为国事劳碌,这是臣妾亲手炖的参汤。” 卫姑姑一手平稳地拎着食盒,一手摘开盒盖,丽妃从食盒中取出一碗参汤。 一个宫女递来漆盘,丽妃将参汤放在漆盘内,端着漆盘一步步向御案走去。 她步履轻盈,脚边裙摆一步一动,似涟漪散开,似蝶翅逸动。 “陛下,圣体为重。” 丽妃将漆盘端到李嵩面前,妩媚深情,李嵩不为所动,只专心看着奏报上的文字,“朕不想喝,拿走。” “陛下,听闻您龙体欠安,臣妾比自己病了还难受,您就喝了这碗参汤吧。” 风情犹存的美人敛眉垂泪,李嵩不便再推却,放下手中的折子。 “不过是没站稳,有些头晕罢了,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你哭。” 李嵩从盘中端出盛放参汤的碗,瞟了天墀下的白公公一眼,白公公悻悻地笑了笑。 老二李鹏今日流放,李嵩确实是有些眩晕之感,午后他喝完太医开的药,躺了半个时辰也就无事了。 此事他原不想后宫妃嫔知晓,这个白公公。 “陛下,臣妾将您视为终身的依靠,天下万民更是以您为重,您圣体有损,不是小事。” 李嵩将碗中的参汤一饮而尽,又将碗放回漆盘,“行了,朕已喝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帝王不耐烦,硬要留下可不好,丽妃道:“陛下,那臣妾先回去了。” “嗯” 李嵩接着看奏报,丽妃端着漆盘起身,留恋不舍,“今日才头晕,陛下早些歇息一日,误不了大事。” “爱妃先回去吧。” 帝王之命无法回绝,更不可质疑,丽妃睫毛微颤,欲语而不能语,只好行个告退之礼,离开甘露殿。 “儿臣参见母妃。” 李元已在丽妃所居的清妍殿中等候许久,丽妃一回清妍殿,他赶忙迎出去,颇着急的模样。 丽妃扶起李元,母子连心,丽妃焉能看不出李元心里想什么,“你这会儿来见母妃,又是为那家的事?” “母妃,父皇究竟何时才能放人?” 丽妃示意卫姑姑留心隔墙有耳,才牵着李元走进内殿。 “元儿,母妃也想帮你,李鹏才离开晟京,此时不好在你父皇面前提张敬远。” “母妃,张敬远是被冤枉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罪名。” 屋内只有母子二人,李元从袖中取出泛黄的纸张,“您看,信纸可以做旧。” 丽妃接过那纸张,拿在手上瞧瞧,喟然叹息,“元儿,平日你比母妃稳重,现如今怎么糊涂了。你父皇英明神武,他能不知什么是子虚乌有?” “三年了,就算张敬远曾是东宫幕僚,父皇当初可以放过他,还许他高位,他为官清廉,没做过什么错事,父皇现在怎么不能放过他?”李元沉重地坐在母亲身边,惶惑、苦闷。 丽妃关切地看着她的儿子:“儿啊,当年的那个皇太女,始终是你父皇心里的一颗刺,你父皇是要借江驸马纳妾之事,将那颗刺拔干净。” “父皇会杀了李嬅?”李元问。 丽妃摇摇头,“李嬅疯疯癫癫,你父皇未必会杀她。只是,江驸马纳妾一事,炸出来多少维护李嬅的臣子,你父皇会怎么想?别的不说,最起码当年供职东宫那一批,你父皇一定会动。” “当年那些东宫僚属,张敬远官位最高,杀鸡儆猴,张敬远是父皇最不能放过的。” “元儿,你别急,你父皇没有明旨,再等等,张敬远在诏狱,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谢家满门抄斩,张家也倒了,父皇倒是很会卸磨杀驴。” 丽妃一把扯住李元的衣袖,“元儿,你说得什么话!” “谢家扶君登基在前,谋反在后,那张敬远何错之有?他的旧主疯了,不能自保,他为旧主说句话也有错?依儿臣看,父皇继位后重用东宫旧臣,天下百姓都说父皇是仁君、明君,三年了,该得的名声得了,父皇不再需要那些人了。就是没有江驸马这件事,父皇迟早也会动手。堂堂君王,虚伪至极。” 丽妃满目恐惧地看着李元,“元儿,你今日是怎么了?那是你的父皇。” “皇太女失踪因由,母妃叫我安分守己,我从不敢查,查了也是徒增伤心,我只恨我是他的儿子,我只恨我生在皇家。”李元忽地站起身,丽妃放开李元的衣袖。 第119章 命运的考验 离宫后,李元直奔张府而去。只是,离张府仅相隔一条街巷时,他突然不知该不该再往前。 他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往前走,步子越来越慢。 父皇登基的第一年,清明时节,为增进壅地来的新臣与晟京老世家的联系,皇后牵头,御林军保护,众多世家女与公子王孙在城郊原野踏青、游玩。 那日的天很蓝,云卷云舒之下,一望无际的原野翠绿崭新,他与众多儿郎们恣意地跑马。 他记得那时二哥也在,胯下马儿显出疲态,他将缰绳系在河边小树上,让马儿饮水,二哥拉着他到女眷们所在的地方去,二哥说好奇晟京的名门闺秀与壅地女子有何不同。 那之后,命运使他遇见了她。 她与其他几位小姐在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原野上放风筝,她不是最矜持的,也不是最跳脱的,但她笑得最美,像他喜欢的垂丝海棠。 她玩得忘乎所以,未曾注意到身后的男子,她牵着风筝线后退,撞入他怀中,也闯进他心里。 他对她,是一见钟情,是认定了,便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思她、念她,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她为他穿上嫁衣的模样,他们曾约定,无论他是小吏,还是王爷,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可原来,许诺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而要兑现承诺,却难上加难。 他若去见她,她毫无疑问会问关于她父亲的事,他该怎么回答她? 连母妃都觉得父皇不会放过张敬远,张敬远还能活着离开诏狱吗? 他救张敬远,他就是在违逆父皇,那样,即便某日他与芷瑶真能结成好姻缘,父皇也不会让芷瑶好过。 他不救张敬远,芷瑶不仅不会原谅他,还会恨他。 到底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五皇子殿下,您来了。” 一个小将恭敬行礼问好,李元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走到张府门口。 张敬远入狱后,宫中便派了禁军包围张府,只有采买日常所需的下人可以进出。 李元是宠妃之子,是目前最有可能继任太子之位的皇子,且他又不会做出为难禁军的事,他每回来,给些好处,禁军会放他进去。 算了,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 李元这样想着,他往带兵的小将手里塞了两锭金子,上了锁的张府大门被打开,李元道声谢,走入张府。 因时常来,李元很熟悉张府的地形,他直接去往张芷瑶的寝阁——莹玉阁 头几回到莹玉阁来时,李元顾忌男女大防,只在莹玉阁外的院子里与张芷瑶说话,后来天渐渐地寒了,他自知自己不会做出荒唐之事,张芷瑶请他进屋谈话,他也就不再推却。 “瑶儿!” 李元在屋外呼唤,张芷瑶的婢女听见后打开闺房的门,李元习惯性地直接走进去。 婢女们知趣地回下房去了,闺房中只有张芷瑶与李元四目相对,张芷瑶问:“殿下,我父亲呢?” 张芷瑶的双目红肿得如杏仁一般,李元很是心疼,“你又哭了一夜?” “殿下会觉得瑶儿软弱吗?” “傻丫头。”李元将张芷瑶拥入怀中,缄默了。 瑶儿,若我不是皇子,若你也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张芷瑶很记挂父亲,她又问了一遍:“殿下,我父亲究竟如何?” 李元满是歉意,“瑶儿,对不起,没有父皇的圣旨,谁也不能私自去诏狱。” 张芷瑶听出李元没有去看望过她的父亲,她纳罕道:“连殿下也不行吗?” “二哥谋反,父皇心里不好过,我无法与他提及你父亲的事。不是不敢,而是” 李元欲言又止,张芷瑶仰头看李元,追问:“而是什么?” “而是,怕触怒龙颜,父皇愈加降罪。” “降什么罪?我父亲没有罪。二皇子谋反那夜,禁军闯进府里,说什么看见有叛军逃入张府。父亲说没有窝藏叛军,清者自清,大方让禁军搜府。谁知禁军竟从府中搜出一封书信,诬陷父亲与虎头寨山匪有来往。诬陷是父亲泄露嬅姐姐行踪,与虎头寨串通一气绑走嬅姐姐,真是无稽之谈!我不知道那书信是哪儿来的,但我知道父亲的笔迹不难模仿。” 张芷瑶红肿的眼睛疼得有些睁不开,她闭眼伏在李元的胸膛上,说道:“殿下,只要找出是谁模仿父亲的笔迹,陛下是不是就会放父亲回来。父亲怎么会害嬅姐姐,父亲根本不认得什么虎头寨的人,三年前嬅姐姐失踪,我亲眼看见父亲急得寝食难安。” 傻姑娘,谁都能看出你父亲勾结绑匪的说法荒诞至极,父皇需要的,只是一个处置你父亲的理由而已。 李元连连叹气,张芷瑶问:“殿下,难道你也不相信我父亲吗?” “瑶儿,不是不信,是无奈。此事与李嬅有关,清宁长公主寿宴,你那样帮李嬅,你还如儿时一般叫她嬅姐姐,她却半点也帮不了你。” “不需要嬅姐姐出面,只要证明那封信不是父亲写的,就够了。偏生我不管怎么找内鬼,都找不出来。我现在怀疑,那封信根本就是禁军自己带进张府的。可父亲与那些禁军到底有什么过节呢?” 张芷瑶说的话,在李元看来是如此天真,李元将张芷瑶抱得更紧,表情苦涩。 傻瑶儿,内鬼又怎样,禁军带进来的又怎样,背后主导是我的父皇啊。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第120章 孩子的线索 晟京东市甲字七号商铺的地契在永宁坊传家酒楼的罗掌柜手中,半年前,罗掌柜将这铺面租给姓费的人家,空闲铺面成了费记点心铺。 彼此来往多了,罗掌柜与费记点心铺的当家人费厨子也算有了交情,从租户与租客的关系,渐渐转为友人。 罗笙身边养着一只毛色姜黄的狸花猫,那猫儿原先瘦骨嶙峋,罗笙悉心照料,猫儿长得越发敦实,惹人喜欢。 鉴于传家酒楼酒气过重,那猫儿从十月中旬开始,便被罗笙寄养在费记点心铺。 说是寄养,罗笙也并非是全然不管,酒楼的生意往往到傍晚才会好,罗笙每回约莫酉时将猫儿送到费记点心铺,若得空,便是第二日巳时将猫儿接回去,若不得空,便隔个几日来接猫儿,最长不会超过四日。 猫儿乖巧,除夜间笼养外,费厨子一贯将其放养,它喜欢溜达,脖子上又系着一个好看的铃铛,街坊邻居大都认得它,知道它是费记点心铺养的猫。 这日早晨,喂过猫儿,费厨子便与妻子念叨:“罗掌柜已经两日没来瞧过这猫儿了,今日可该来了吧。” 费厨子的妻子一面和面,一面道:“好好做你的饼子,他不来咱们养着便是。猫儿每日吃的玩的,罗掌柜少给你钱了不成。” “天寒,我听老伙计们说宫里还有乱子,出来买点心的人都少了,我是想与罗掌柜商量减租子的事。” “老费,我听见你说想减租子。” 点心铺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费厨子一听,赶忙在蓝布围裙上擦擦手,朝罗笙打躬:“罗掌柜,近来生意不好做,你看” 费厨子笑容敦厚,罗笙没打算拒绝,“减你三成,生意好了也是减三成,如何?” 这铺子地段好,费厨子的妻子怕以后罗笙后悔亏了,不再租给他夫妻俩,她竖起两根手指头,“罗掌柜,减两成就好。” 罗笙不改主意,“我说三成就三成。” 罗笙走进点心铺子,凑到费厨子身旁,“我瞧你今日做的点心很好,送些到传家酒楼去,你照价与账房记账就是。若酒客喜欢,我名下酒楼客栈众多,往后一切都好商量。” 费厨子的点心还没做完,罗笙就说很好,想到往后有大宗生意,费厨子欢喜不已,“罗掌柜就是大气,您就是我的大恩人。” “瞧你说的,我不是还托你帮我养着我那猫嘛。” “掌柜的猫儿乖,玲儿喜欢得不得了,我带您去瞧。” 罗笙的猫正在后院与费厨子的小女儿玲儿玩,玲儿梳着小丫角,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她正拿着一个系有羽毛的棍子逗猫儿玩,罗笙给她几颗饴糖,抱起猫儿。 玲儿舍不得猫儿,说道:“叔,能不能快些把它抱回来?” 罗笙点头答应,“听你的。” 罗笙抱着猫儿,猫儿对羽毛的兴趣还未消散,不安分地乱动,玲儿道:“叔,为什么给猫儿系铃铛?” 罗笙拿起小铃铛,晃了晃铃铛内的三颗小银珠,笑答:“这颗铃铛不大响,又好看,你可不能取下来。” “爹爹说要我听您的话,您说不取,我就不取,谁敢打这颗铃铛的主意,我就骂他。” “乖。” “你连个名字也没有,总叫你猫儿不好,下回见了殿下,请殿下为你取个名字吧。” 回到私宅后,罗笙抱着猫儿,看着小木盒内平铺的牡丹花绢帕与猫儿说话。 这绢帕是在清宁长公主府的竹林中遇上刺客那日,殿下递给他的。 殿下给他这绢帕,是要他包扎,他却舍不得用。 绢帕上有殿下的味道,猫儿是他与殿下之间的通讯使者,需要猫儿第二日去送信时,他便会给猫儿嗅嗅这绢帕。 殿下到传家酒楼来时,曾抱过这猫儿,猫儿已大致认得殿下。在将猫儿交给费记点心铺代养以前,他抱着猫儿到清宁长公主府认过两三回路,他让猫儿从墙洞进去,猫儿便明白殿下在何处,殿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食,猫儿明白穿过小洞找到殿下就能吃到好吃的,也极乐意做这信使。 为谨慎起见,他只能将猫儿带到费记点心铺去寄养,起初他还担忧猫儿这一环会出错,好在猫儿聪明,没有让他失望。 一个喜欢溜达的猫儿,其实并不起眼,街坊邻居见了,喜欢的便逗一逗,不喜欢的便躲开,没有谁会闲得发慌追着一只猫儿跑,顶多好奇它是谁家的猫。 因此,缘分使他救下这只猫儿,而这只猫儿也成了他的宝贝。 咚——咚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罗笙将小木盒放入抽屉中,才道:“进来。” 阿良走进书房时,罗笙抱着猫儿在打算盘,阿良行个礼,说道:“副门主,您要找的人,属下查到几个相似的。” 罗笙看见阿良手上拿着一卷画轴,问道:“你手里是何物?” 阿良道:“副门主,你只说要属下找嘉和三年上半年生的男娃,还要生母可疑的、来历不明的,又不限定地方,属实不好找,好些郡县都有这样的孩子,晟京城也有。” 罗笙接过画轴,“你目前找到多少个?” “这画轴中有二十幅画像,大多是嘉和三年上半年被收养的孩子,有些是捡的,有些是买的,最大的也就四岁。”阿良道。 罗笙打开画轴,画轴上并无画作,阿良是借用画轴卷着二十个孩子的肖像。 罗笙回想李嬅与先帝、先皇后的模样,从中挑出五幅来,指着中间的一幅问道:“这孩子在何处?” 阿良从书桌的另一侧走到罗笙身后,指着左下角道:“属下怕自己记性不大好,在这儿标注了小字。” “出生日月不详,捡于河中竹篮,嘉和三年七月由越州尹氏收为义子。” 看清阿良在中间这幅画像上写的小字后,罗笙又拿起另四幅画分别细看,最后一幅画像格外引起他的注意,“出生日月不详,母为门下省左补阙郑言之外室,于嘉和三年六月认祖归宗。” 罗笙不解,“门下省左补阙之外室?这不是有生母?” “副门主,这位外室从未露过面。”阿良道。 “从未露过面,许是郑言怕正妻为难,藏得好。” “生下孩子为何不自己养,或是利用孩子不再做外室,除非是死喽。人没了,连坟都查不到,郑大人也藏得过于好了。” 阿良顿了顿,“属下以为可疑,才收集画像来。副门主若觉得这个不是,那就不是。” “你费尽心血找出来这些孩子,我挑三拣四,你不乐意了?” “属下不敢。” 观阿良的面部表情,罗笙明白阿良心里别扭,解释道:“我这不是老家亲戚丢了个孩子,帮着找一找。咱们做消息买卖的,要的是‘准确’二字,多问一句不奇怪。你也别不乐意了,这孩子既然就在晟京,改日我亲自去见他一见。要真找着我那亲戚家的孩子,谢钱都给你留着。” 听见有好处,阿良重获动力,喜笑颜开,“多谢门主” 咚——咚——咚 书房外又有人叩门,阿良收起画像,罗笙高声朝门外问:“何事?” “家主,一位姓冷的郎中来访,他在正厅等您。”门外小厮道。 第121章 脏了本宫的地方 罗宅正厅内,正北有一香案,香炉内燃着三炷香,香案后供奉一尊金身财神,财神像后的墙面上悬挂一个牌匾,上书四个鎏金大字:八方来财。 冷云空闲坐喝茶,罗笙穿一身貂皮大衣,大摇大摆走进正厅,“冷先生,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到寒舍来?” “跑堂的说罗掌柜在家中,我请他为我引路。”冷云空起身作揖。 “原来先生从传家酒楼来的。” 罗笙还礼,笑道:“劳驾先生奔波,今日我躲懒,在家中厮混一日。” “罗掌柜这般的陶朱公,名下宅邸只怕数不胜数。”冷云空道。 罗笙朗声发笑,“不瞒先生,我名下宅子是不少,不过我常居此处,先生若要见我,着人来此处与我的门子说一声便是,我自会去冷宅叨扰。” “罗掌柜,我是来传话的。” 二人对坐,冷云空唇瓣微抬,压低声音。 “都下去吧。” 罗笙挥挥手,侍者退下。 “先生请说。” 罗笙正襟危坐,大改歪不横楞的仪态。 冷云空道:“三日后,殿下在清国寺等罗掌柜。” “清国寺?可说了什么时辰?”罗笙问。 冷云空抬眼看罗笙,“罗掌柜以为呢?” 若是殿下说过具体时辰,冷云空并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罗笙一想便知是殿下也难以拿定出门时辰,他转而问冷云空:“冷先生,殿下好吗?” “殿下问罗掌柜的伤势如何。” 冷云空的目光落在罗笙戴着皮手衣的双手上。 “先生可时常出入清宁长公主府,若先生见到殿下,转告一声,罗笙恢复得很好。” “请罗掌柜脱下手衣,我为罗掌柜查看伤势。” 罗笙以为能随意应付过去,不料冷云空一回头,从身后拿出一只小药箱。 冷云空并非习武之人,惯常穿着宽袖长衫,且冬日衣物本就厚实,与冷云空交谈许久,罗笙竟都不曾发觉冷云空今日带了药箱来。 “多谢冷先生好意,不必麻烦。”罗笙本能地推却。 “罗掌柜,先前你并未看出我身后有药箱吧。” 冷云空自顾自将小药箱放在二人中间的乌漆小方桌上,“作为殿下的心腹,凡事该再谨慎些。” 冷云空打开药箱,让罗笙看到药箱中的纱布药粉等用具,“若这药箱中是凶器,罗掌柜当如何?” “先生提醒的是。”罗笙干笑。 这个冷云空,有时罗笙真是厌烦他,可偏生又无从反驳。 “若我这话多有得罪,还请罗掌柜海涵。你我都祈愿殿下得到那个位置,都不想因小失大,若我有不是,罗掌柜也可直言不讳。” 罗笙一僵,“冷先生是个直爽性子,我这人就好与直爽之人打交道。” “想必罗掌柜戴上这双手衣,是为掩人耳目。让我为罗掌柜瞧瞧伤势吧,殿下问起,我也好交代。”冷云空又道。 罗笙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纵横商场,做正当生意,也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生意,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他不能应对自如,偏是面对这个冷云空,他总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奈感。 他得出一个结论:冷云空克他。 “有劳先生。”罗笙终于还是自行取下手套,露出简单包扎的几条薄薄纱布。 …… 清宁长公主府 为张敬远入诏狱之事,清宁请来三位官员商讨,恰逢休沐,三位官员应邀而至。 丫鬟上过茶,清宁屏退侍从,左散骑常侍戴立开始捶膝,唉声叹气:“张相入狱,中书省大批官员被贬,言官不敢言事,这是乱政啊。” 国子监祭酒宋正德也是愤慨不已:“可不就是乱政。吕公致仕,南省由左右仆射把持,那二位是陛下近臣,如今南省行事张扬,军国大事敢越过中书门下二省,奏折直接送到陛下面前。新到任的吏部尚书更是欺下媚上之徒,选拔官员不看才学,专看谁是禄蠹。国子监本是最该畅所欲言之地,如今可好,学子们连话都不敢多说,书也不好好念。” 清宁坐在主位,人老珠黄,思绪却清晰,“本宫就说他不是做帝王的料,前三年他不敢胡作非为,依旧沿袭旧政,大晟还算安稳。今年他以为他的皇位稳了,可以大展拳脚了。你们瞧,一桩婚事而已,臣子们稍与他意见相左,他做的是些什么。” “江振失了军权,老臣才敢与殿下说说城郊的云崖村。江振还不是听命于那位,否则他敢?因一块石头,就屠尽一村,又岂是仁君所为。” 军器监金泰正说到江振,门外贾嬷嬷禀报:“殿下,江驸马来了。” 清宁听见那个名字便颇不耐烦,“请他回去,本宫这府里不欢迎他。” “殿下,江驸马说自寿宴后与定华殿下分别,您便一直不许他见定华殿下,江驸马说他今日若还不能见到定华殿下,便不走了。”门外,贾嬷嬷又道。 清宁将‘厌恶’写在脸上,“你们瞧瞧,还赖在本宫这儿不走了,什么人呐这是。” “殿下,江驸马来访,微臣们先行回避。” 金泰首先起身,说着就要朝正厅后门走去,清宁叫住他,“你怕他做甚,咱们不过老友相聚,他如今不再是大将军,你还怕他状告御前不成?” “殿下,微臣也认为该避上一避。” 戴立起身,宋正德也跟着起身,“殿下,微臣告退,改日再议” “你们!” 三个臣子先后行色匆匆从后门出去,拦不住,没奈何,清宁气闷地对门外的贾嬷嬷说:“本宫倒要看看他的脸皮有多厚。” “参见清宁长公主殿下。” 贾嬷嬷请江振入正厅,江振行礼,一杯茶水朝江振洒去,“离远些,晦气!” 江振虽后退了几步,茶水到底撒到他脸上,他用衣袖擦了擦水渍,直起腰身,装作不恼的模样,强颜欢笑,“殿下,臣只想见妻子一面,不知何错之有?” 清宁斜坐着,端起另一杯热茶轻吹了吹,“妻子?你不配提那两个字。” 江振浓眉上扬,“臣再不配,李嬅也是臣明媒正娶的妻子。” “好一个明媒正娶,既未拜天地,也不知算不算得明媒正娶。”第二杯茶水也朝江振洒去,“听闻你又要做新郎官了。” 第122章 恭喜夫君纳妾 “殿下,这是澜锦绣坊宋掌柜为您新做的冬衣。” 翠墨端着漆盘送新衣裳到醉梅园时,李嬅正与甘棠翻花绳玩,浅黛在一旁看着她二人笑。 “嬅儿有冬衣,就是蓝什么做的。” 甘棠的花样有些复杂,李嬅翻不过去,歪着脑袋想。 “新衣裳哪有嫌多的,殿下快试试吧。”翠墨笑道,“甘棠浅黛,你二人也有新衣,晚些我再送来。” “谢谢翠墨姐姐。” “嬅儿!嬅儿!” 浅黛正从翠墨手中接过新衣,清宁与贾嬷嬷来到醉梅园。 坐在窗边看见清宁,李嬅放下花绳,笑呵呵跑出去,“姑姑,姑姑。” “是你?” 李嬅跑出去搀扶清宁,余光瞥见圆栱门外站着一个男子,神色微动。 “你还认得他?” 李嬅的手搭在清宁手臂上,清宁用另一只手摩挲李嬅的手背,她不屑地朝身后那人睨了一眼。 “他叫江振。”李嬅准确说出来人的名字。 “参见殿下” 江振上前行礼,李嬅无视江振,歪偏着脑袋靠在清宁肩上,笑嘻嘻道:“姑姑,你陪嬅儿玩,你陪嬅儿玩。” “姑姑当然要陪我的嬅儿玩,走,姑姑领你玩骨牌。” “好!” 清宁与李嬅互相搀扶着要进屋,江振忙喊了一声,“殿下,我是你的夫君呀。” “江驸马,你说你要见嬅儿,本宫让你见了,你快回去吧。” 李嬅不说话,清宁下逐客令,江振誓不罢休,“夫妻离别多日,好不容易相见,臣还想与定华殿下说几句话。” 清宁蔑视江振,吩咐同来的家仆:“替本宫请江驸马离开。” “江驸马。请回吧。” 两个家仆并排站立挡在江振与两位公主中间,江振还不死心,“清宁殿下,请让臣与臣的夫人说几句话,否则,今日谁也不能将臣赶走。” “姓江的吃错药了吧。”陪侍在李嬅身边的甘棠小声与浅黛骂道。 “可不是。”浅黛撇撇嘴,“他与殿下能有什么话好说。” “清宁殿下,请让臣与臣的夫人说几句话!” 清宁与李嬅已经进屋,两个家仆将江振赶到圆拱门外,江振大声吼叫。 清宁被吵得实在心烦,她问李嬅:“嬅儿,你想和他说话吗?” “嬅儿问问他向日葵开了没有,姑姑不许偷听。”李嬅的回答,属实令清宁意外。 “嬅儿,冬日百花凋敝,哪里来的向日葵。” 走到暖阁,清宁正要坐下,李嬅扯着清宁的衣袖,与清宁撒起娇来,“姑姑,姑姑,嬅儿要单独和江振说话,问他向日葵开了没有。向日葵害羞,听的人多就不灵了。” “好好好,让你们说话。” 侄女又开始胡说八道,清宁却不得不迁就,她看翠墨一眼,转身走出去。 江振还在圆栱门外吼叫,清宁走出去,说了一句“你进来”,江振舒了一口气,端正站好,“多谢清宁殿下许我夫妻叙话。” 清宁离开醉梅园,江振则走进去,浅黛引他进暖阁,李嬅坐在坐榻上,伸手烤火,笑盈盈看他。 “江驸马,你想与殿下说什么?”翠墨放下暖阁帘子,站在门边,板着脸问。 “怎么,本驸马与殿下说话,还要先说给你这小丫鬟听一遍?” 江振呛回去,翠墨哑口无言。 切,反正她会一直听着,她要听听这所谓的驸马爷能与定华殿下说什么。 他敢说什么话吓唬定华殿下,她可不依。 甘棠搬来圆凳,李嬅笑盈盈地指着那凳子,“坐吧”,江振就势坐下。 “我的向日葵开了没有?”不等江振说话,李嬅先问。 “若夫人回去,芳芷阁会有满院子向日葵为夫人开放。”江振笑答。 李嬅穿一身素雅的冬装,乌发仍是半散半束,天真浪漫,夫妻数月未见,恍若隔世。 “你要与我说什么?” 李嬅拿了一块糕点放在江振手上,又拿了另一块往自己嘴里塞。 江振低头看手中的糕点,糕点呈方形,用白面制成,中心画了一朵紫色六瓣小花,小巧精美。 “为夫就是思念夫人,想来看看夫人。”江振看着糕点说话,深情款款。 “夫人,你会思念我吗?”江振抬首,窗外梅树上的积雪为他的含情眉目做陪衬。 好一张俊美的脸,可惜,你是江振。 李嬅喝了一口姜糖水,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你要做新郎官了,对不对?” 李嬅笑得像个孩子,江振愣怔,好半晌才问:“夫人,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我不仅知道你纳妾,我还知道你再也不是左金吾卫大将军。 “姑姑告诉我的。” 李嬅眉开眼笑,仿佛江振纳妾之事与她并无半分关系,“恭喜你要做新郎官了,嬅儿知道婚宴有喜糖吃,你多做些好不好?” 李嬅笑得没心没肺,江振却情绪低落,心道:你神志不清,什么也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你的丈夫? “你要没什么话说,你就走吧。嬅儿不陪你说话喽,嬅儿要出去滚雪球。” 李嬅只是想看看江振失了军权后会有多落魄,看够了,她一溜烟跑出暖阁,离开醉梅园。 浅黛甘棠追上去,江振也要去追李嬅,翠墨道:“江将军,既无话说就请回吧,别叫婢子为难。” 江振离开当夜,李嬅就开始哭闹,嘴里念叨些神神鬼鬼的疯话,清宁长公主府乱作一团。 第二日,清宁一大早请冷云空来诊治,李嬅还是哭闹,冷云空说学过些方术,瞧着李嬅像是中邪。 其实,即便江振不来,李嬅心里也有成算,江振不请自来,反而给她创造一个哭闹的理由。 冷云空上回治好李嬅频繁洗手的怪病,清宁极信任冷云空,冷云空说唯有带李嬅去清国寺烧香,方能驱邪,清宁允准。 是以,按与罗笙约定好的日子,午后,李嬅乘坐清宁长公主府的马车,名正言顺前往清国寺上香。 清宁有陈年风湿,不便出行,冷云空陪往。 恰好是同一日,定华长公主府,定华长公主的驸马江振纳沈红渠为妾。 第123章 清国寺密谈 皇家公主出行,清国寺闭寺,除公主外不接待任何香客。 李嬅一行人的车马到了清国寺,方丈亲自到山门迎接,甘棠、浅黛、冷云空陪着李嬅入寺。 清宁早已派人与方丈说过李嬅中邪之事,甘棠浅黛用饴糖哄着李嬅在大雄宝殿上过一炷香后,方丈慧元大师引着李嬅与冷云空到后院禅房,名目为亲自为李嬅讲佛法、驱邪。 甘棠与浅黛守在禅房外,偶尔与慧元大师的弟子说几句也不知公主何时才能恢复神智、寺中香火如何之类的闲话,禅房内,李嬅咿咿呀呀叫唤着,说些疯话,慧元大师耐心诵经说佛。 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慧元大师禅房的某面墙突然翻转,墙面后是一间简陋暗室,有桌有椅。 “属下参见殿下。” 罗笙上前行礼,李嬅走到暗室门口,回身欠身一礼,穿着未变,妆容未改,神色与先前却全然不同,“多谢大师。” 慧元大师胡须雪白,慈眉善目,他盘膝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执佛珠一串,笑容平和:“阿弥陀佛。” “冷先生?” 冷云空仍坐在方丈身旁,李嬅唤他,他温雅一笑,“我在禅房等殿下。” “你也来。” 李嬅的口吻并非是商量,冷云空朝慧元大师点头一礼,也站起身。 李嬅与冷云空先后走进暗室,翻转的墙面恢复如初,丝毫看不出别有玄机,方丈静坐诵经,手中念珠缓缓转动。 罗笙提早收拾过,桌椅洁净无尘,三人围坐,李嬅问罗笙:“你是如何来的?” “看上一块地,出城看看。”罗笙笑答。 罗笙穿着富贵,一副生意人的打扮,可见也是光明正大出门,李嬅点点头,直入主题:“时间不多,我问你,江振为何被贬?他犯了何错?” “他身上并无罪名,据属下所知,宫里那位收去江振的兵权时,只是说他新婚燕尔,不忍他带兵操劳。” “不忍带兵操劳,糊弄人的借口。” 桌上的油灯是这间暗室唯一的光源,光焰微颤,李嬅凝神望着,又问:“李鹏谋反之时,江振有何举动?” “江振并未参与谋反,他还领兵平叛。”罗笙道。 “冷先生,你怎么看?” 李嬅倏然问冷云空,双瞳剪水,令冷云空一怔。 殿下与罗笙的谈话,他可以参与? 殿下的丈夫,他可以谈论? 冷云空回过神来,说出自己的想法:“沈大人是户部尚书,江沈结为姻亲,皇帝也许不希望军权与财权汇集一家。” “也是一个理由,可若说军权,晟京十六卫,独一支左金吾卫能成多大的事。李鹏的私兵连同宋鳌的右金吾卫闯宫弑君,不也败了。”李嬅道。 江振灵光乍现,说道:“殿下,会不会是江振犯了什么错事,是属下未曾查到。” “我倒是觉得,江振失左金吾卫,是背信弃义之故。” 李嬅话音方落,罗笙与冷云空都是一惊。 “江振迎沈红蕖进门,皇后可是立了一大功。罗笙,你不会不知道,江振、沈浩与李鹏来往频繁吧。” 李嬅讪笑,“旁的不说,你猜,李鹏起意谋反之时,他有没有将主意打到江振身上?” 罗笙顿开茅塞,“二皇子是李鹏之子,殿下是说,江振答应参与谋反,其后背信弃义?” “江振是最自私、最会为自己计较的人。他能看不明白李鹏匆匆起兵,胜算不大?” “好了,一切也不过是咱们的猜测。”李嬅不想再说江振的事,她可以确定一件事,江振已无法翻盘。 往后,不再是江振掌控她,而是她掌控江振。 “还有,张敬远为何入诏狱?” 罗笙并未传过关于张敬远的消息给李嬅,罗笙忍不住问:“此事殿下是如何得知?” 一张方桌,李嬅坐在中间,罗笙与冷云空相对而坐,罗笙将目光移到冷云空身上,他怀疑冷云空,冷云空却若无其事地坐着,并未因他的怪异眼光而不适。 “是姑姑说的。冷先生一个郎中,消息没你灵通,不干他的事。何况他是自己人,难说日后还要他为咱们传信。” 李嬅拉起罗笙的袖子,要罗笙把手放桌上,“我问你什么你快说就是。” 罗笙将靠近李嬅一侧的手放在桌上,李嬅掀开他的衣袖,摘了他的皮手衣,他不由得脸红,他强自镇定,“探子说二皇子谋反那夜,左武卫袭扰张府,声称张府窝藏反贼,其后,他们又在张府搜出一封书信。” 李嬅猜想:“什么书信?张敬远串通李鹏谋反?” “不是。”罗笙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放慢语速,“是,是张敬远串通山匪,绑皇太女入山寨。” “什么?” 李嬅放开罗笙的手,拍桌而起,“皇太女失踪,究竟谁是主谋,老匹夫心里没数吗!” “好一出贼喊捉贼,殿下失踪一事,也不知还能做多少文章。”冷云空边起身边说。 “殿下,你因张小姐得以脱身,他们这是挑拨离间。”罗笙拉好衣袖,也站起身,“张敬远入诏狱,张府日日有禁军看守,张家的人对殿下多有抱怨,来日就算张敬远平安归来,他夫人对殿下只怕” “我问你们,如何从诏狱救人?” 李嬅打断罗笙,双手拄在桌上,俯视桌上的油灯,光焰在她的眼瞳中跳跃晃动,似一团被点燃的杀意。 “将三年前的事赖到张敬远头上,虎头寨早就被江振毁了,除非有人证。” 罗笙看向李嬅,李嬅立刻明白罗笙想做什么,她摇头否决,“我们没有人证。” “没有人证,就重审,还以清白。还不成,不是劫狱,便是假死。”冷云空道。 “重审?”李嬅凝神思量,重新坐下,两个男子也跟着坐下。 李嬅像是与两个男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压根没有山匪劫持皇太女之事,那封信不可能是张敬远写的,定是有人模仿张敬远的笔迹。模仿得再像,也会有破绽。” “找出破绽,便可救张相。”李嬅看向冷云空,那神色如劫后逢生一般,“先生,你可愿再帮我传几句话?” “殿下请说。” “此案由大理寺查办,可大理寺卿是老匹夫的人,必须让刑部插手。张相为国为民,先生可以自己的立场抱不平,与司徒表兄说几句恨老天不公的话,旁敲侧击。刑部不必明查,私查即可。” “司徒公子关心您的病情,我明日就去他府上。” “此事拜托冷先生了。” 谢过冷云空,李嬅的笑意很快消散,“罗笙,无声无息毁了大佛,你可有把握?” 罗笙身躯一震,“大佛,殿下是说高祖时就建于明堂之北的大观音?” “是,此事不急,你先想好怎么做。” 第124章 沈红渠的新婚夜 慧元方丈不愧为当世活佛,由他为李嬅“驱邪”,李嬅从禅房中出来后,已不再哭闹,又变回那个笑哈哈的公主。 慧元亲自送李嬅到山门,甘棠将清宁备好的谢钱递给慧元身边的小和尚后,与浅黛一起扶李嬅上马车,一行人返回清宁长公主府。 清国寺虽在城外,却又紧挨晟京,其实也没有多少路途,李嬅在马车内睡上一小觉,马车便就停了下来。 车夫放好轿凳,浅黛扶李嬅下马车,李嬅看着冷云空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冷云空发现李嬅在看他,含笑道:“殿下,先去见清宁殿下,叫她老人家放心。” “好。”李嬅满口答应,一下马车就跑到冷云空身边,“先生说给我买糖葫芦,糖葫芦呢?” “明日买。”冷云空的音色温柔如清风。 “明日要记得哟。” “一定记得。” 冷郎中与疯公主并排走进清宁长公主府,有说有笑,从背影看,一个清隽,一个倩丽,真像一对般配的佳人。 转角小巷,身穿黑色斗篷的江振凝视眼前一幕,眼角发红,双手攥出青筋。 他今夜就要与别的女人洞房花烛夜,他原本想再来看她一眼,清宁长公主府的门子却不许他进去,说定华殿下出门去了。 他又问定华殿下去了何处,门子并不回答他。 他苦苦等着李嬅回来,谁知会看见李嬅身边有别的男人。 历朝历代,皆有养面首的公主,那男子形貌不凡,头发也不像寻常男子般用发冠束着。李嬅头上有一根玉兰木簪,这男子头上也有一根木簪。 难道,清宁为给李嬅解闷,送给李嬅一个面首? 李嬅怎能与别的男子成双成对! 她是他的妻,他才应该给她买糖葫芦,那个男人凭什么! …… 冷云空陪李嬅回到清宁长公主府正厅,见李嬅不再哭闹,清宁将李嬅搂在怀中,好生欢喜。 冷云空说医馆还有些事,清宁也不再挽留,贾嬷嬷给了谢钱,清宁吩咐管家送客。 李嬅却像是舍不得冷云空似的,追上去,说要送冷云空,清宁也不拦阻,由着她,只是叫甘棠浅黛随行保护。 李嬅送冷云空离开,又说了些疯疯傻傻的话,走到人少的地方,她才小声道:“先生,你不必顾虑,你与表兄说那事,他未必能猜出是我的意思。即便他怀疑我不是真疯,也不碍事。” “冷先生,你做的药膳好吃,你要记得常来看嬅儿哟!” 李嬅蹦蹦跳跳将冷云空送到门口,还要追着冷云空往前,甘棠浅黛拦住她,她便高高举起手朝冷云空挥手,冷云空行个礼,走下清宁长公主府门前的石阶。 冷云空背着药箱如往常般朝回医馆的方向走,走到转角处,却突然被人拽了一把。 来人二话不说便挥拳打来,冷云空从未习过武,哪里有自保之力,不多时已跌倒在地,左脸眼皮下有一块血红拳印。 “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江驸马。” 江振收了手,冷云空认出莫名其妙殴打自己的暴徒是江振。 冷云空捡回滚在一旁的药箱,扶着墙面站起来,白衣蒙尘,“我与驸马无冤无仇,不知驸马为何打我?” “你是什么人?”江振愤愤不平地质问。 冷云空掂了掂药箱,谑笑。“我是什么人,驸马看不出来吗?” 江振急问:“嬅儿病了?” 冷云空反唇相讥:“今日是驸马纳妾的好日子,驸马为何会在此处?公主府就在眼前,为何不进去?” “我” 冷云空一时语塞,不作回答:“你将才带嬅儿去何处?” 初次会面便如此不愉快,冷云空心里也是有气,他道:“定华殿下哭闹,去寺中上香,是清宁殿下的意思。” 冷云空背好药箱便要离开,江振喝道:“嬅儿上香,为何是你陪着?” “是清宁殿下要我作陪,驸马不满,自去与清宁殿下理论。” 江振拦住一边,冷云空往另一边走,江振再拦过去,冷云空道:“我劝驸马让开,驸马无缘无故殴打我一个平民百姓,闹到公堂,不好看。” 江振犹豫了,冷云空背着药箱离开,步履从容,“恭贺驸马再结良缘。” …… 沈红渠曾无数次幻想能为江振穿上嫁衣,这一夜,夙愿终于成真。 从傍晚开始,她就坐在喜床上等待,等到深夜,新郎官还未出现,怜儿都等得不耐烦,连连抱怨,她却半点不恼,还劝小怜别急。 她心里也有忐忑,但欢喜之情早已压过别的任何情感。 她与江大哥两情相悦,她知道江大哥一定会来的。 江大哥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也许是应酬,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总之一定会来的。 她不时摸摸隆起的小腹,幻想着孩子出世后的模样。 都说男娃像母亲,女娃像父亲,不管长得像谁,她们以后都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小姐,小姐,姑爷来了!” 婚房外传来喜婆的声音,小怜笑了,沈红渠也笑得娇俏,抬手整理花冠上的红盖头。 “姑爷,小姐可一直等着你呢。” 小怜行礼,江振拿起秤杆,挑起沈红蕖的红盖头。 红盖头下,杏脸桃腮,臻首蛾眉,娇羞含笑,江振将秤杆与红盖头放回小怜手中的漆盘内,余光瞥见喜床旁的一对龙凤花烛,他不禁想起与李嬅的新婚之夜。 “夫君,夫君?”沈红渠唤了两声,江振收回思绪。 以前,他曾叫她唤自己夫君,她一次也没听他的话。 “夫君,我好看吗?”沈红渠的妆容精致娇美,她羞怯而期盼地问江振。 江振笑答:“好看。” 怜儿推门离开,江振在沈红渠身旁坐下,“歇息吧,今日很累了。” 江振面无表情,与沈红渠的眉语目笑截然不同,沈红渠为江振解了最外层的红衫后,也不笑了,“江大哥,你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就是累了。” 江振搂过沈红渠,伸手摸了摸沈红渠的小腹,面色冷若冰霜。 沈红渠以为江振真是累了,不再计较,幸福地依偎在江振怀中,娇嗔道:“都是父亲,偏要摆酒席。” “本就是应当的,你虽是妾,可你是沈府的女儿啊。”江振道。 “三日后,你会陪我回门的吧?” “这是自然。” …… “啊!夫君,为什么!为什么!” 三日后,江振如约陪沈红渠回门,然而,沈府大门已被禁军贴上晃眼的封条。 门庭败落,如今的沈府只是个空荡脏乱的宅子,而沈浩与其夫人,早在嫁出女儿后的第二日,便踏上流放边陲之路。 门口贴着‘喜’字的灯笼在寒风中滚落,沈红渠跌坐在地,江振抱着她,她哭得昏死过去。 第125章 沈红蕖流产 纵使行医多年,精通药理,左眼下的淤青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冷云空想了又想,第二日仍然前往司徒府。 冷云空特意挑在傍晚,那时司徒昊已用完晚膳,在书房中细读案件卷宗。 因司徒昊与冷云空是多年的旧相识,管家将冷云空领到书房门口,冷云空径直走进去。 “云空,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件事要向你请教。” 冷云空正要作揖,司徒昊一看见冷云空便招手让冷云空往里走。 司徒昊将地方呈报的一个可疑凶杀案说给冷云空听,冷云空寥寥数语点破尸体没有伤痕大概是死于有深厚内力的武林高手之手,想到新的查案方向,司徒昊紧绷的唇角才算有了笑意。 司徒昊放下手头案宗,正要招待冷云空到书房的另一边喝茶,抬头却看见冷云空脸上有伤,他忙拉住冷云空,“云空,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冷云空清淡地笑了笑,“不碍事,出门撞门上了。” “你是何等样人,我会不知?老实交代,别逼我用刑部的法子审你。”司徒昊三十来岁的年纪,胡须俊美,目光如炬,体现着成熟男子的魅力。 “司徒侍郎,这是要将草民关进刑部大牢?”冷云空问。 司徒昊放开冷云空的手臂,盯着冷云空,“快说。” “若不说,只怕今日是躲不过去喽。”冷云空无奈地说:“是江驸马打的。” 冷云空自觉走到矮桌旁跪坐,司徒昊快步跟上去,“你再说一遍,谁打的你?” “你明明听明白了,我何必再说。” 冷云空一副闲云野鹤的悠闲模样,仿佛他方才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事,他拎起茶壶要倒茶,司徒昊再次握住他的手臂,“江振那厮为何打你?” “我哪儿知道。” 司徒昊真是不知该说他这兄弟什么好了,生生被气笑:“你不知道?你被打成这样,你不知道?” 在刑部历练多年,司徒昊已养成寻根问底的习惯,他道:“我还就不信了,细说来。” “是你让我去为定华长公主诊治,我是来回话的,不是来让你查我的私事。” “切。” 司徒昊甩开冷云空的手,撩了衣袍坐下,“早知你有此一劫,我就不该让你去清宁长公主府。” “上回你不就说定华好多了,我明日上清宁长公主府一趟,替你辞了这份差事。” 冷云空将茶壶放在桌上,壶底与桌面相接,发出轻微闷响,“定华殿下还未恢复神智,我未尽我所能,不可半途而废。” “云空,我也不希望定华一直如此。” 司徒昊摇头,慨叹:“可世上的疯子,有几个真能恢复神智。” “定华殿下前些日不分白天黑夜地哭闹,我昨日才奉清宁殿下之命,陪她到城郊清国寺上香。”正是能帮上忙的时候,冷云空不能让自己失去进清宁长公主府的机会,他道。 “怪不得你放不下,原来殿下还是不大好。” 司徒昊很快就发现冷云空已经交代出被江振打的原因,他道:“我明白了,江振见不得你陪定华殿下去上香,所以才会打你。” 冷云空用闲来无事与人打听消息的语气,引出他此来要说的正题:“说起打人,我倒记得去年我在街上闲逛,一个老农当街拦了张相的马车,张相的家仆要赶人走,老农哭诉自己的儿子被人活活打死,后来张相查明原委,还为老农惩治恶人。张相可是个好官,听说他上月就入了诏狱,朝廷预备何时放他出来?” “那人的事可不兴说。” 司徒昊说是那么说,起身关上书房的门后,他又回原处坐下,正色道:“谋害皇太女可不是小罪,要想被放出来,难如登天。” “为蒙冤之人主持公道,不正是你这刑部侍郎职责所在,还是你畏难?”冷云空玩味一笑。 “我司徒昊岂是畏难之人。” 冷云空有意拿话激司徒昊,司徒昊一手挡住侧脸,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你不做官,你不明白,与张相过不去的是陛下。” 冷云空亦压低声音:“听闻张相因一封信被捕,难道侍郎大人从未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 “我自然怀疑,费尽心力查出来又如何,你要我与陛下作对?” “可悲呐。” 冷云空端起热茶吹了吹,唇角含着轻蔑的笑意,曼声道:“有人穿着刑部的官服,却早就丢了初心。” …… 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积雪深厚,难以消融,正午稍暖和些,甘棠浅黛等婢女陪着李嬅在花园里堆雪人玩。 三人堆好一个圆圆的身子,正要再堆个小些的圆球,不远处出现一男一女的身影。 “殿下,冷先生来为您诊脉来了。” 看清是翠墨领着冷云空走过来,李嬅笑嘻嘻朝冷云空撒了一把雪过去,“冷先生,嬅儿要和你打雪仗!” 疯公主调皮,冷云空不便拒绝,只好将药箱交给翠墨,陪着疯公主玩打雪仗,被白雪覆盖的花园中回荡着笑闹声。 直至疯公主躲避雪球时没站稳,在雪地上摔了个跤,甘棠浅黛扶起疯公主,冷云空劝说疯公主回醉梅园歇息,疯公主才收起玩心。 回到醉梅园,翠墨又陪了好一会儿,确认疯公主的屁股真的不疼了,她才离开醉梅园。 冷云空先前是用聊天疏导,再加上药物辅助的法子治好李嬅的怪异症状,因此清宁同意冷云空时常来陪李嬅说话。清宁的信任,给了冷云空与李嬅很多独处的机会。 翠墨离开后,甘棠浅黛照例守在外间,冷云空道:“殿下放心,刑部必定会暗查张相蒙冤之事。” 解救张相一事有了希望,李嬅展颜,“多谢冷先生为我走这一趟,但愿张相沉冤昭雪。在众文武官员面前拿出十足证据,老匹夫不认也得认。” 看见冷云空的脸上有淤青,李嬅瞬间转笑为忧,“冷先生,是谁敢对你出手?” 身为男儿却半点武功不会,是冷云空的缺点所在,但冷云空不想人们都因为他受伤而同情他,那样显得他弱不禁风,他轻抿薄唇,“不碍事的,一点小伤。” “嬅儿,姑姑有个好消息,沈红渠流产了!”暖阁内的二人正说话,屋外传来清宁的笑声。 第126章 帐算在驸马头上 沈红渠流产?她们成婚没几日呀? 沈红渠的身体不是一向不差吗?怎会流产? 江振哄骗沈红渠的感情,他难道就不能尽一个父亲的本分,保护孩子平安出世?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李嬅一时难以接受,呆滞了。 “嬅儿,嬅儿” 清宁走进暖阁,瞧见李嬅茫然地呆坐着,冷云空让座,她坐在李嬅身旁,伸手在李嬅眼前晃了晃。 “姑姑,你手上的镯子好看。” 李嬅抱住清宁的手,脸上有了欢愉的表情,清宁才道:“你吓死姑姑了,姑姑还以为又该领你驱邪去。” “姑姑,姑姑,流产是什么意思呀?”李嬅转着清宁右手上的掐丝金镯子玩,歪着脑袋笑问。 “流产,就是胎儿死在腹中,你这傻姑娘。”清宁解释时,嘴角止不住上翘。 七月时便说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此时将近腊月,沈红渠不是小产,腹中孩儿已经成形。 李嬅不自觉快速地看了冷云空一眼,冷云空站在一旁与李嬅对望,他并未在李嬅的目光中捕捉到如同清宁一般的喜悦。 冷云空不禁怀疑,沈红渠抢了李嬅的丈夫,沈红渠流产,李嬅不但不高兴,反而忧郁? 冷云空正待再细看李嬅的眼神,李嬅已不再看冷云空,她继续转着清宁的镯子,笑得傻乎乎的,“姑姑,嬅儿喜欢小娃娃,小娃娃,可爱,嬅儿还等着沈小姐的娃娃出生,陪嬅儿玩呢。” “喜欢娃娃,你何时好了,自己生一个,那才是正理。” 李嬅放开清宁的手,嘟囔道:“不要自己生。” 清宁在李嬅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自己不生,就别想着娃娃。姑姑告诉你,沈红渠那孩子想来也保不住,沈家被抄家,她父母流放岭南,她受不住打击,孩子可不就没了。” 清宁说到沈浩夫妇,脸上的喜色渐散,“老话虽说,不该将他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哭,只是姑姑能将你留在身边是利用了他家,多少也为他夫妇心酸。” “皇帝还是个王爷时,初到封地,沈浩便已跟在他身边,大概也是念及当年的情谊,等沈红渠出嫁,皇帝才发落沈家。” “能平平安安让女儿成家,也算了却沈浩的一桩心事。” 原来,那一场赐婚,竟是沈家最后的繁华。 “也罢,不说沈家的事,嬅儿若真想要个娃娃,好好听冷先生的话,早些恢复神智才是正经。\" 片刻的沉默后,清宁打趣起李嬅,她想问问冷云空帮李嬅恢复神智的事,将视线转移到冷云空身上,惊奇地发现冷云空有些不对劲。 “哎哟喂,冷先生,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贾嬷嬷扶着清宁起身,清宁往前几步,仔细瞧了瞧冷云空的脸。 “快说呀,冷先生,你不是撞的,你和谁打架?”冷云空被清宁瞧得很不自在,恨不能找个什么地方藏身,结果李嬅也开口道。 “不碍事的,一点小伤罢了。”冷云空自辩,他很希望清宁与李嬅别再揪着他脸上的淤青不放。 “本宫聘你来为嬅儿治病,你时常出入这府里,本宫也怕嘴碎的人说是本宫仗势欺人,你别逼本宫自己查。” “对呀,对呀。” 清宁与李嬅姑侄两人一唱一和,没奈何,冷云空只得照实将当日情形说了,说完,他笑容谦和,补充道:“一桩小事,请两位殿下莫再追究。” 清宁重新拄着拐杖坐下,“先生不是生事的人,本宫不追究就是,只是本宫心里过意不去,这几日你就住在这府里。” “谢殿下美意,只是我那医馆” 清宁根本不听冷云空说完,“你那医馆关门几日又如何,本宫给你的诊金还不够你开销?再者你的小徒儿不是还在医馆,不准回绝。” …… 新进门的侧夫人流产,驸马心情不佳,动不动骂人、摔东西,定华长公主府的一众下人可是难当差得很。 且不说小丫鬟,就是平日在驸马面前最得脸的马管家与郭侍卫,也得不着驸马的好脸色,他们服侍主子时只能加倍小心,每说一句话,都要多番斟酌。 驸马与侧夫人丧着脸,府里谁还敢笑,满府从里到外听不见半点笑声,连平日从未与对方红过脸的两个看门的门子,也因为下回谁负责清扫门口积雪的事吵起架来。 两个门子正吵着,大门外有人叩门,长得五短三粗的门子气冲冲朝门外喊:“是谁啊?我家驸马不见客!” “烦请小哥通传一声,我是清宁长公主府来的。” 别人也就罢了,驸马的正经夫人还住在清宁长公主府呢,方才说话的门子立马改口:“您请稍等。” 门子立即跑到院子寻正舞剑的江振,清宁派了人来,江振哪能不见,他吩咐门子将人带到正厅,他亲自接见。 来人是清宁长公主府的吴管家与两个家仆,吴管家奉清宁之命,送了些礼物来,都是人参阿胶一类的滋补之品。 吴管家称清宁长公主有几句话要他带给侧夫人,江振便为吴管家带路,在沈红渠所居的碧心苑,隔了幔帐,吴管家恭恭敬敬道:“侧夫人,清宁殿下要老仆带话给您,说要您好生保养,切莫忧思过度,您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的。” 这几句话并无恶意,沈红渠表面上说多谢清宁长公主殿下,然而等吴管家离开,她将婢女端来的药碗打碎在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吓得婢女们下跪一片,她要婢女们将吴管家送来的礼物全部扔掉,骂道:“少假惺惺,用不着可怜我。” 碧心苑动静大,还未走远,吴管家已猜出是怎么回事,他可不在乎,离开之前,他继续为清宁传话,“驸马,我家老殿下要我转告您,她请的郎中,您最好别再动。老殿下已留冷先生生住在府里,时刻陪伴殿下,驸马您也有侧夫人陪伴,互不搅扰,对彼此都好。” 清宁就是刻意留冷云空住下,下下江振的气焰,江振脸色果然铁青,吴管家又道:“驸马欠着我家老殿下一条人命,老殿下可一直记得。老殿下还让老仆转告驸马,沈小姐买通杀手刺杀定华殿下这笔账,也算在驸马头上。” 第127章 夫君要剁了她的手 送走吴管家,江振径直走向碧心苑。 江振走进碧心苑的卧房时,小怜还在收拾地毯上的碎片,小怜欲起身行礼,江振吩咐她快些将碎片收下去,然后带着卧房内的所有婢女退下。 小怜以为驸马要单独与她家小姐说私房话,赶紧领着其他婢女退下。 小怜关好房门,沈红渠以为江振是来安慰她,她在床上半躺着,带着哭腔娇嗔:“夫君,你可来了。那老婆子就是故意的,她的东西,我不要。” “你爹不再是户部尚书,削了官籍,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阔小姐?好东西也敢随意丢弃?” 江振先前一直对自己很温柔,没了孩子,更是什么都纵着自己,沈红蕖不明白江振的语气为何变得如此冷漠,她不解地看着江振,“夫君,你在说什么?” 沈红渠往床沿挪了些,要去拉江振的衣袖,江振丢开沈红蕖的手,“我在说什么?你说我在说什么?你什么都没了,收收你那些脾气,这里不是沈府,这里是定华长公主府,你是定华长公主吗?” 沈红渠不明所以,茫然无措,红着眼,却仍娇笑着,“夫君,你说过,李嬅神志不清,我才是这府里真正的主母。” 江振忽地坐在床沿,身子不断前倾,离沈红渠越来越近,沈红渠以为江振要亲吻她,羞赧地闭上眼睛,不料下颌被男人的手紧紧捏住。 沈红渠睁开眼睛,心生胆怯,“夫君,疼。” “你还知道疼?” 男人目光阴鸷,英俊的面容上挂着邪魅的笑意,“你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嬅儿死了,定华长公主府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你以为你还能平安度日?” 沈红渠愕然,她的直觉告诉她江振可能知道了些什么,可她又并不希望夫君知道,她挣扎着说:“夫君,李嬅活得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你别装傻了,买杀手到清宁长公主府刺杀嬅儿的人,是你吧!” 温柔潇洒的江大哥从未用这样可怕的语气与沈红渠说过话,沈红渠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她泪如雨下,既是后悔,也是嫉妒,“她一个疯子,你叫她嬅儿?那时你我的亲事没有定下来,我是一时糊涂,可是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啊。我听说,清宁长公主还给她找了冷郎中。冷郎中我认得,医术很好。” 又是冷郎中,连沈红渠也认得那冷郎中! “我警告你,别再动嬅儿,敢动芳芷阁的东西,老子剁了你的手!”江振气闷地放开沈红渠,沈红渠没坐稳,朝里侧倒去。 “你要剁我的手?夫君,你为那个疯子,要剁我的手?” 沈红渠惊恐地大叫起来,小怜推门进屋,“小姐,怎么了?” “照顾好你家小姐,让她安分守己,别胡思乱想。” 江振离开沈红渠的床,恶狠狠地瞪着小怜,他绕着小怜踱步半圈,小怜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点头。 江振说完便砸门而去,无论沈红渠如何喊他,他也没有半分回头的迹象,离开的背影朔风凛冽。 “小姐,驸马这是怎么了?”江振走远,小怜赶紧朝沈红渠走过去,关切道。 沈红渠泣涕涟涟,哭得委屈极了,“小怜,夫君知道我找人杀李嬅的事了。” 小怜取出帕子为沈红渠擦脸,安慰道:“小姐,没事的,姑爷气一阵子,也就不气了。” 小怜才擦干净,沈红渠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惊恐万状,“夫君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说,他说他要剁了我的手。他还喊那疯子嬅儿,他为什么叫那疯子叫得这样亲昵……” …… 清宁留冷云空住下,冷云空无事可做,一整日都陪着李嬅。 这其中不乏清宁的推波助澜,自知晓江振不分青红皂白对冷云空动手,清宁偏就要与江振作对,她甚至要冷云空每晚唱歌哄李嬅睡觉。 冬日的夜色格外静谧,因清宁说李嬅睡着后冷云空才能离开,因此清宁回自己屋里去了,冷云空还在暖阁内。 有件事,冷云空疑惑了一整日,恰好有机会,他说:“草民有话想与殿下说。” 李嬅以为冷云空要禀报什么正事,吩咐甘棠与浅黛到外间去。 “先生请说。”暖阁内只剩李嬅与冷云空围坐在炭盆旁,李嬅道。 “沈红蕖流产,殿下的反应,与草民想的截然不同。”火有些小了,冷云空边用铁钳侍弄炭火,边说。 “先生是觉得,我在乎江振吧。” 李嬅浅笑:“从先生战战兢兢与我说江振纳妾之事那日起,我就猜出来了。” “他不是殿下的驸马吗?他是殿下的丈夫。”冷云空道。 “他是驸马,可我从来没将他当做我的丈夫,我与他的婚姻,本就是一个笑话。” 窗外雪花飘零,如飘在天上的白色浮萍,既无根,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归宿。 透过窗格看着屋外的世界,李嬅郁郁寡欢,“按江振的性子,若他再找到下一个目标,失了母家的保护,又没了孩子,沈红渠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你知道吗?看见沈红渠,我会想起巧屏,曾经我没有救下巧屏,任由巧屏被他伤害,今年,我也没有救下沈红蕖。” 冷云空知道他此刻不必说话,他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李嬅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壶酒,冷云空不喝,李嬅独饮,像是在麻醉自己一般。 她想喝就喝吧,明日一早酒香便散了,清宁不会察觉。 “姑姑说,她有时很矛盾,其实我也很矛盾。明明早就料到的事,可事情真的如自己所想般来了,还是会失落。” “我暗示过,也阻止过,沈红渠还是嫁给了江振,沈家也还是因为不得不为李鹏做事而倒了。说到底我还是有私心,没有全心全意帮她,可我又不能没有私心。” “殿下,又何必自个儿为难自个儿,那是沈红渠自己选的路,好也罢,歹也罢,你不欠她的。”李嬅不再说话,冷云空才温声慢语。 “甘棠与浅黛知道巧屏还活着,可我没有告诉过她们巧屏在哪儿。我身不由己,除夕以前,你帮我去看看巧屏,可好?” “好。” 第128章 圣旨要李嬅回归囚笼 一入冬,到年关不过是眨眼的事。 李嬅念着巧屏,离除夕还有三日之时,冷云空总算为李嬅带来巧屏的消息。 亲自去无亲无故的华州易惹人生疑,冷云空忽悠徒弟说他在华州有个远房表妹,他与那表妹有段感情纠葛,他放不下那表妹却又不便相见,他在字条上写了个地址,他徒弟便为他去华州走了一趟。 徒弟回来时,告知他表妹在华州安置了宅子、有几亩地,还有个卖豆腐的铺面,母子二人一切都好。 冷云空找了个机会将巧屏的现状说给李嬅听,得知巧屏母子平安,李嬅心里宽慰许多。 她只盼着何时能够脱身,亲自到华州与巧屏见上一面。 冷云空来与李嬅回话之前,浅黛禀报白日又有宫里的人来问话,李嬅想着,来日若有机会,也要带浅黛与甘棠到华州去。几人一起长大,总该聚一聚。 也恰好在冷云空将巧屏的消息带给李嬅的那一日,冷云空向李嬅与清宁辞行。 清宁原想留冷云空一同过年,冷云空说他此行是要替故去的师父看望师娘,清宁才不再拦阻。 暖阁窗下,以盛开的红梅为背景,李嬅歪着脑袋,笑嘻嘻与冷云空拉钩,“新年过后,冷先生还要回来陪我玩哦。” 既拉过钩,冷云空也打算遵守承诺,然而,等冷云空重返晟京之时,他已无法如年前一般时常到清宁长公主府陪伴李嬅。 除夕那日,清宁特意吩咐厨子做了一桌子好菜,儿子带着妻儿回来看望她,最疼爱的侄女也在她身边,她以为她会过一个好年。 她万万不曾料到,除夕家宴还未开席,江振带着圣旨来到清宁长公主府。 明黄圣旨出现之时,连同清宁在内,清宁长公主府无一人敢不跪下听旨,除了李嬅。 李嬅像是根本不明白圣旨是何物,还一个劲要将跪在父母身旁的小侄儿扒拉起来接着与她玩踢毽子。 她的小侄儿正是清宁的孙子,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活泼知礼,眉宇间很有几分清宁的影子,他悄声劝说:“咱们等回再玩,父亲说圣旨面前不可造次。” 李嬅笑嘻嘻道:“圣旨什么玩意儿,谁都可以写。” 一个疯癫之人竟说出如此造次的话,众人皆是汗颜。 江振手中那份圣旨,大意便是除夕佳节不忍定华长公主与驸马夫妻分离,要江振将定华长公主接回府中团圆,夫妻二人不计前嫌和好如初。 江振也不管李嬅愿不愿意,念完圣旨,径直走向李嬅,牵起李嬅的手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李嬅自是不愿,嘴里嘟囔个不停:“嬅儿要陪姑姑,嬅儿要陪姑姑,嬅儿哪儿也不去。” 李嬅要甩开江振的手,江振却不放,清宁上前劝说,说怎么着也等年后她亲自送李嬅回去,江振理直气壮地说:“嬅儿唤您姑姑,我也理当称呼您一声姑姑。姑姑,这圣旨上写的分明是不忍小婿与嬅儿除夕佳节分离,若是等到年后,可就算抗旨了。这抗旨的罪名,咱们谁也当不起。” 江振拿圣旨说事,清宁心里再不满,也不敢明着与圣旨作对,又换了个法子,说:“既如此,本宫亲自领着嬅儿去收拾行李,本宫与嬅儿再说说话,突然离开本宫,嬅儿受惊吓,只怕又要哭闹。”李嬅也点点头,“嬅儿要姑姑,嬅儿要姑姑。” 两个公主都舍不得对方,连吴管家与贾嬷嬷看了也动容,江振自知而今他对陛下唯一的用处便是看管李嬅,他唯恐越拖延越要坏事,索性打横抱起李嬅,“嬅儿是我的夫人,夫妻团圆,又怎会受惊吓。家中什么都有,定能将夫人照顾得妥妥贴贴,姑姑若有什么东西要送给嬅儿,过几日慢慢送来也不迟。” 江振说完便抱着李嬅往外走,无论李嬅如何挣扎,他也绝不放开,无论谁劝说,他也铁了心要将李嬅带走。 已无法不离开清宁长公主府,李嬅回身寻找急如风火的甘棠与浅黛,她不必开口说话,甘棠与浅黛已领会她的意思。 …… 于沈红渠而言,从未有任何一个除夕,像今年的除夕一般让她反感。 往年除夕,总有爹娘陪在她身边,一家三口围桌把酒,一起守岁,其乐融融。 可今年,她与爹娘分隔两地,她在晟京,爹娘又在哪儿呢。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亘古不变的唯一的一轮月亮,除夕,也还是自古就有的每年都要过的那个除夕,当初还能在一处的人,却不在一处了。 没有父母陪伴,本就令她伤心,偏生夫君今日一早就对她说要奉旨把李嬅接回来。 李嬅都已经住在清宁长公主府了,还回来做什么! 陛下为什么下旨让李嬅回来,除夕之夜,就不能让她与夫君安安静静度过吗? 更可恶的是,夫君前往清宁长公主府前,居然让她安分,让她对李嬅放尊重些,不准刺激李嬅。 凭什么! 受不得刺激的难道不是她这个本应该做母亲,却失去孩子的可怜人吗? “小姐,姑爷回来了。” 沈红渠正坐在床边抱着绣花枕头置气,说第二句话时,小怜轻声轻气,就怕小姐将气撒在她头上,“那疯子也回来了。” 江振出门前说要沈红渠今晚拜会主母,沈红蕖放开枕头,抬手摸摸自己的发型是否凌乱,“她一个疯子,怎么肯乖乖回来,拿绳子绑回来的?” 沈红渠问完话,半晌没等来小怜的回话,沈红渠又问小怜:“哑巴了?” 小怜站在门口,双手紧张交握,额角冒出冷汗,“是驸马抱回来的,听小厮说,驸马亲自抱着她下马车,又亲自抱着她回到芳芷阁。” “什么!” “她疯了,连路也不会走?。” 沈红渠拔下一根发簪,发簪在绣花枕头上划开一个豁口。 那疯子的面子可真大,公主果然就是公主呀。 他认识江振这么久,无论多么浓情蜜意,江振可从未这样抱过她。 “小姐,姑爷说了,稍后在饭厅一起吃年夜饭。” 小怜战战兢兢开口,玉簪飞向一旁的妆台,一分为二,“吃就吃!” …… 芳芷阁还是原先的模样,离开时是如何布置,回来后还是如何布置,唯的不同,不过是花台与房顶落了些积雪。 下马车后,李嬅稍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挣扎,任由江振抱着她往前走,直到回到芳芷阁的卧房,江振才平稳地将她放在床上。 江振坐在桌旁的圆凳上喘着气笑问:“夫人,你看,这里还是你熟悉的模样,可还喜欢?” 喜欢? 窗明几净,桌椅整洁如新,被褥与原先颜色一致,却是新换的加厚棉被,房间提前暖过,并没有久无人居之地该有的清冷,决不能说没有用心。 只不过,这里是芳芷阁。 芳芷阁几乎等于囚禁她李嬅的牢笼,重回牢笼,有什么好喜欢的。 “不喜欢,嬅儿要姑姑。”李嬅没给江振半个笑脸,鼓着眼睛看江振。 “为夫知道夫人喜欢,为夫还给夫人准备了新裙子,稍后让她们给夫人换上。” 马翠翠行个礼,端着李嬅的新衣裳走近几步,江振面带笑意,随意抚抚衣裳的面料,“手感很好,是好料子。” “嬅儿不穿,嬅儿喜欢姑姑送的衣裳。”李嬅摆弄自己的裙摆,一个劲摇头。 “不穿可不好,稍后,有人还要给夫人奉茶呢。” 江振起身,揉了揉李嬅头顶的青丝,李嬅没由得想起她抚摸猫儿的情景。 第129章 北厥的冬风 李嬅固执地不肯换上新衣,谁要强行脱她的衣裳,她便咬谁,直等到在后收拾行李的甘棠与浅黛赶来,她才勉强被“安抚”下来。 李嬅只允许甘棠与浅黛碰她,她硬要将马管家与众丫鬟轰出卧房,马管家向江振征询,江振点头答应。 “殿下,姓江的十恶不赦,他手里怎么会有圣旨。” 江振与众下人在外等候,卧房内只剩下甘棠、浅黛、李嬅三人,甘棠振振有词地骂起来,她只苦于不能大声说话,有气也只能奋力压制声音。 “老匹夫忌惮我,你是他,愿不愿我一直待在姑姑身边。” 悄声快语后,李嬅很快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她要我换,换便是。” 浅黛拿出漆盘中的衣物,翻开衣领与袖子仔细闻了闻,并未闻出什么异味,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忧心忡忡地看李嬅,李嬅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担心。 甘棠与浅黛配合,李嬅又咿咿呀呀叫唤起来,负手等待的江振在屋檐下一回头,便看见女子穿衣的影子借着烛光映在窗纸上。 “驸马,殿下好了。” 服侍李嬅打扮好,李嬅颔首,浅黛朝屋外喊了一声,江振很快推门走进卧房。 江振绕过山水折屏,李嬅坐在铜镜前,她的眉被画得很美,她乖巧地含着胭脂纸。 “夫人。” 江振朝铜镜走去,铜镜中不仅有李嬅的脸,也有江振的脸,李嬅放下胭脂纸,淡粉的双唇染上朱色。 “换好了,嬅儿要见姑姑。”李嬅转回身,将她自己都明白不能实现的愿望脱口而出。 “夫人要乖。”江振双手搭在李嬅的肩膀上,他认真欣赏镜中美人,从眉毛到嘴唇,无不彰显他的得意。 晟京第一美人又回到他身边了,往后她的笑容,只有他能看,他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再接近她。 “夫人,来,我扶你站起身。” 江振要细看李嬅穿新裙子的模样,李嬅也不反抗,站起身来,任由江振摆弄,傻笑道:“嬅儿肚子饿了,要吃好吃的。” 江振对自己为美人准备的魏红牡丹襦裙十分满意,她为美人穿上颜色与襦裙相配的狐毛斗篷,又将美人搂在他的臂弯里,与美人双双走出卧房。 难得没有下雪,万家灯火,流光溢彩,盛京城大街小巷一派热闹气象,定华长公主府也张灯结彩,虚假地应和着节日的喜庆氛围。 李嬅被江振搂在臂弯里,眼底冰凉。 李嬅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些没有逻辑的疯话,说什么要变法术把谁谁谁变成羊、把谁谁谁变成猪,将江振逗乐。 江振,你等着,总有一日,本宫会让你再也笑不出来。 本以为你是二皇子一脉,二皇子谋反,你也会跟着反,你倒是个聪明的,会临时改变立场。 不过你背信弃义,不再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别以为你困住本宫,便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咱们走着瞧。 “妹妹见过姐姐。” 李嬅与江振来到饭厅时,桌上饭菜冒着热气,沈红渠穿了一身艳丽衣裳等在里面,看见夫君与疯子动作亲昵,她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过恨意。 当然,她自知自己是妾,敷衍地翻着白眼行了个礼。 “吃饭,吃饭,嬅儿饿了。” 李嬅从江振臂弯下钻出来,找了个位置坐下,立即就要动筷,江振拦住她,“夫人莫急,沈氏进门后还未给你敬茶,先喝了沈氏的茶,才能吃饭。” 沈氏? 夫君竟然叫她沈氏? 装模作样,大半夜敬什么茶。 江振话毕,同一时刻,沈红蕖与李嬅心里都有些意见。 “姐姐,请喝茶。” 江振扶着李嬅侧身坐着,如儿将托着茶盏的漆盘递到沈红渠跟前,沈红渠不得不拿起茶杯,弯腰朝李嬅递过去。 “要跪着敬茶,这点规矩都不懂!” 李嬅正欲接过沈红渠递来的茶盏,耳畔传来江振严厉的话音。 跪着敬茶?给一个疯子跪着敬茶? 你并未真正将我当做你的夫人,何必让她陪你做戏。 沈红蕖与李嬅又是各有想法,李嬅呆呆望着沈红渠,沈红蕖求助地望着江振,江振回以冷漠的命令眼神。 沈红渠近来似乎渐渐不能从江大哥的眼神中看见爱意了,她将茶盏放回茶托,极不情愿地弯膝。 “姐姐请喝茶。”沈红渠再次低头敬茶,上牙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 一个整齐盘发的女子,向另一个如闺阁时期的少女一般打扮的女子敬茶,观之怪异。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李嬅尴尬地坐在沈红蕖面前,俯视沈红渠,发出僵硬的一连串笑声。 “夫人,沈氏给你敬茶,你得喝。” 江振对李嬅说话时的语气与他对沈红渠说话的语气截然不同,沈红蕖端着茶盏,心里愈加发酸。 “喝就喝嘛,喝了茶,咱们就吃饭哈。”李嬅终是接过茶杯喝了两口,才放回托盘中。 沈小姐呀,你早知江振是驸马,并非独身,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走到他身边。 罢了,我自顾不暇,咱们各走各的路。 但愿你我往后相安无事。 …… 大汗在王庭设宴款待,各部落首领尽兴而来,畅聊来年向晟国宣战之事,都喝得酩酊大醉。直至睡倒一片,这场宴席才算是应付过去。 秦阳也喝了不少酒,喝得不省人事,胡须上沾满烈酒的味道。 秦子城将秦阳背回平日住的军帐,为秦阳盖了兽皮毯子,军帐中回荡起均匀有节奏的鼾声,他拿着酒壶走出军帐。 北厥草原的冬天格外寒冷萧瑟,便是坐在背风处,也挡不住寒意, 许是喝了些烈酒,体内燥热,坐在帐外,竟不觉得有多冷。 若日子算得不错,这一夜,该是晟国的除夕,晟国上上下下,一定都沉浸在节日的祥和气氛中。 可笑啊,他原先也是晟国人,到了除夕,也会与家人帖桃符、放炮仗,可现在,他是哪国人呢? 他不过就像在北风旋涡中乱舞的枯草,随风起,随风落,风将他吹到哪儿,他就是哪儿的人吧。 可笑啊,晟国曾是他前半生赖以生存的母国,后半生,他居然要想法设法毁了晟国。 再往前推几年,他万万也想不到,秦家人会与视若仇敌、与之浴血奋战的北厥人成为盟友。 第130章 陶陶还活着 早在李鹏谋反兵败之时,李嬅便隐隐有预感:她暂时还不能完全脱离江振的桎梏。 果不其然,除夕那夜,江振携圣旨而来,强行将她从清宁长公主府带回定华长公主府。 一旦回到定华长公主府,李嬅便少了些自由,绝不能随意在府中活动。 除非江振主动带她出去,否则她只能日夜被囚在芳芷阁中,名为怕她乱跑伤到自己,实则是监禁。 回到芳芷阁这个不像监牢的监牢后,那只传递消息的猫儿无法进入,冷云空冷郎中更是被江振拒之门外,李嬅身边一下子就少了两条获取消息的渠道。 不过好在,老杂役先前听令在定华长公主府内按兵不动,他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靠做杂役赚几个活命钱的可怜老者,他并未引起江振的怀疑。李嬅虽被困在芳芷阁,可是甘棠时不时还能从他那里拿到罗笙传回的纸条。 另外,芳芷阁卧房内,藏在储物柜后的暗窗也还在,李嬅时不时还能翻出那暗窗,去做她想做的事。 至于她那名义上的丈夫——江振,对她来说还算不上是个威胁。 枕头下的书册被动过,他相信江振一定曾怀疑过她,但她对装疯卖傻以及勾起江振的怜悯之事已十分熟稔。 以美色惑人,她曾以之为耻,但她不得不忍着恶心用她这张脸去迷住江振。 她曾想过让江振厌弃她、让江振干脆就拒绝踏足芳芷阁,如此她离开的机会能更多些,只是细想,江振是为老匹夫监视她,江振厌弃她,就难免与老匹夫禀报些对她不利的话。 再者,下人们拜高踩低,她的日子只会更难。 欺辱她还是其次,怕就怕有人对她投毒。尤其如今江振还有了沈红渠这个妾室,许多事情很难说,防不胜防。 所以,她这“神志不清”之人,唯有令江振在意她,她行事才便宜。 一则,江振是她的保护伞,二则,江振为情所迷,主动权就在她手中。 “殿下,方才马管家又送来一套新衣。” 三月初三,李嬅刚翻窗跳进卧房,甘棠关窗,浅黛道。 “前几日不是才新做了两身,她没发觉我不在吧?”李嬅眉尖微蹙。 如今的芳芷阁是甘棠浅黛加四个丫鬟服侍李嬅,除甘棠与浅黛,其余丫鬟仍是不得传唤不得进公主卧房,这一日确认江振不在府中,李嬅才刻意挑了“午休”的时辰出门,不想马翠翠竟在李嬅离开时来了。 “婢子说殿下在午睡,马管家将衣裳交给婢子便回去了。” 浅黛说话时一脸喜色:“两个管家与我们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她们不敢冒犯殿下。还有外面的四个丫鬟,婢子听见姓江的警告她们,不得传唤不许干涉公主,更不许说公主的闲话。” 甘棠也说道:“姓江的像是不想那些丫鬟们笑话殿下,让她们少听殿下说话,只许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若不是为了这个,与江振虚与委蛇可就失了意义。 “她们敢。”李嬅冷笑着朝衣杆走回去,要换下身上的衣物。 夜行衣实在是危险,被翻出来就等同于暴露,除夕夜甘棠与浅黛晚来一步,名义上是收拾李嬅的细软,实际上是奉李嬅之命,在醉梅园内偷偷烧掉夜行衣。 公主的衣裙实在累赘,李嬅与浅黛身形差不多,近来,李嬅若要出门,都是借浅黛的衣裳穿。 “又做了什么新衣裳,我瞧瞧。” 换回睡裙后,李嬅半躺在床上,浅黛甘棠走到床边,浅黛手中捧着一个漆盘,漆盘上托着一套新衣,甘棠手中则抱着一个木匣。 李嬅随意看了那新衣一眼,甘棠打开盖子,展示六支花簪,李嬅也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发簪?他还是执着于换掉我的木簪?” “你们一人挑两支戴吧,我略躺一趟。”李嬅很快平躺下,浅黛与甘棠将东西放桌上,放下两边床帐。 浅黛与甘棠不再说话,各自做事,李嬅平躺在床上看着绣帐上的蝴蝶与花草,又想起背负“妖后”之名抱憾而终的母后。 那时,她还是皇太女,那时,母亲腹中怀着她的幼弟,那时,阳光温柔地落在绣绷上,红色绣布上绣着小老虎,小老虎的眉毛与胡须由金线绣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兰兰,你呀,真不像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女红。” “有母后在,我喜欢什么,就让母后做给我。” “我这女儿啊,是成心要累死为娘的,真是拿你没辙。” 那时,母亲自尽,她是凤阳阁内最落魄的定华长公主,有时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馊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那时,胡公公带着吃的来看她,含泪对她说:“殿下,那场大火是娘娘放的,摇篮里烧焦的尸体是抱来的死婴,小皇子还活着。” 因胡公公的提醒,她才明白母后是为了保护幼弟不受老匹夫残害,故意放火烧了裕南殿,趁大火命亲信的宫娥莫辞姑姑送幼弟离开皇城。 母后服毒自尽后,忠心的莫辞姑姑也悬梁随母亲去了,幼弟的去向便成了秘密。 老匹夫自是以为小皇子早就死在那场大火中,可她坚信她的幼弟陶陶还活着,只是她唯一的线索便是陶陶的生辰以及母后在幼弟左手留下的牙印,线索寥寥,她足足找了很多年。 还好还好,她今日从后门进传家酒楼,罗笙说有陶陶的线索,罗笙说门下省左补阙郑言的私生子可能就是陶陶。 她真是迫不及待要见到陶陶,她真的好想亲眼看看陶陶过得怎么样、长得多高了。 此行,罗笙还与她说了张敬远的事。 五皇子李元也想到联合刑部,李元从大理寺偷出那封信件,经司徒昊细细比对,查出张敬远为避父亲名讳,写“合”字时习惯以同音别字替代。 李元勤学政务,只为让老匹夫给他一个上朝的机会,老匹夫果然看见李元的才干,上月初十下旨令李元上朝听政。 而李元也借此机会,在上月二十五当着满朝文武,为张敬远申冤。 据罗笙说,张敬远已被放出诏狱,只是并未官复原职。 老匹夫撤了包围张府的禁军,也不知张芷瑶现在如何了。 “驸马,殿下还睡着呢。” “我知道。” 门外传来浅黛与江振的对话,李嬅闭上眼睛,朝里侧躺,暂时收了思绪。 不多时,一侧床帐被挂在玉钩上,江振在床沿坐下,他正要伸手摸李嬅的脸,李嬅缓缓睁开眼睛。 江振衣裳不整,身上一大股酒味,可见他又去见他的酒肉朋友去了。 自从失去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他身上便再无实际官职,他越来越放荡,时常出去花天酒地。 “嬅儿刚醒,你就回来了。”李嬅忍着厌恶,伸手揉眼睛,用还未完全睡醒的语气喃喃道。 江振打了个酒嗝,“嬅儿,你姑姑明日又要办游园会,你要好好打扮。” 第131章 对面不相识 三月初四,阳光明媚,春色怡人,满园芳菲,时隔六月,清宁再次在府中大办游园会。 为这场游园会,清宁花费的心思远远多于上一回,为这一场游园会,李嬅难得能离开芳芷阁那四方小天地。 清宁邀约,江振不敢拒绝,他一向热衷于打扮李嬅,清早出门以前,他甚至要亲自看着浅黛与甘棠为李嬅换上新做的胭脂雪留仙裙。浅黛与甘棠为难,他声称自己是李嬅的丈夫,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 这种事,李嬅又怎会允许江振得逞,她又如同以往江振要与她同寝时般又哭又闹,嘴里直叫唤着男人看了她的身子,她的法术就不灵了。 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往江振身上砸,她还要推倒妆台,江振想着赴会前闹得太过难堪也实在不像话,才推门出去,他与李嬅说:“夫人好好打扮,为夫稍后再进来。” 江振再进卧房时,李嬅已换上那条胭脂雪留仙裙,妆容淡淡,头发的样式仍然不是妇人的样式。 江振诘问为何不给公主好生打扮,浅黛道:“婢子不拦着,殿下就要把胭脂吃了,连眉也险些描不成。” 甘棠紧接其后道:“殿下一向不让我们盘发,她嫌重,驸马也知晓。” 江振始终觉得如此出门太失面子,他可不想嘴碎的闲人说他不好生照顾公主,他又亲自用蜜饯温声软语哄了李嬅好一阵,李嬅才勉强答应他涂个口脂。 他为李嬅挑选大红色,李嬅却摇摇头,指着颜色较淡的一盒口脂说:“这个看着好吃,嬅儿要吃这个。” 折腾几个来回,除了不盘发,发间只有一支玉兰木簪外,旁的也无多大的不妥,陪着李嬅吃了些点心后,江振将李嬅的手放在他的手中,让李嬅与他十指相扣,牵着李嬅走出芳芷阁。 江振用糖葫芦哄着“疯子”,他与疯子双双跨出府门时,沈红渠与小怜恰好走在不远处掩在花木后的回廊上,看见一粉一蓝两个背影,沈红渠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血肉。 …… 难得有个与清宁重逢的机会,李嬅极想听清宁说几句体己的话,只是,只在正厅内见过清宁一面后,她连清宁的面都见不着,更勿说与清宁单独说什么话。 江振身上已无官职,他又是李嬅的丈夫,清宁不便像上回一般支开他,他牵着李嬅走进正厅,又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李嬅,清宁递给李嬅两颗糖,只能说些问李嬅睡得可好、身上可有不适的话语,不好再深入。 清宁似乎有心事,总是往外看,拉着李嬅说了会儿话后,她又将一只玉镯子套在李嬅左手上,随后不再挽留,对江振说:“驸马,园子里的花都开了,今日是游园会,你带嬅儿到园子里玩吧,当心水塘。” 江振早就觉得在正厅中浑身不自在,站起身行个礼,说上几句场面话后,他牵着李嬅的手就要往外走。 既是清宁要李嬅离开,李嬅也只能随着江振起身,清宁又对她道:“嬅儿,你要好好的。” 清宁那眼神,分明不是寻常的嘱咐,李嬅总觉得有些怪异,她还未想出到底是哪里怪异,江振已经牵着她走出正厅。 她一面被江振牵着往前走,一面回头瞧了好几眼,清宁却不再看她,侧身与贾嬷嬷说了好些话。 “夫人,你可喜欢桃花?咱们回去也栽些。” 李嬅嘴里咿咿呀呀瞎哼着小调,心里却一直想着清宁怪异的眼神,心事重重。 她一直低着头,等她听见江振与她说话时,江振已领她走到一片桃花林内。 清宁长公主府内的树苗都是成片成片栽植,开花越是好看的树种,栽植的规模越是不小,桃树便是如此。 桃花林一眼望不见头,远看恍若人间仙境,心向往之。 走在桃花林内,春风吹过,吹落柔粉花瓣,清香袭人,如天落花雨。 “臣女见过长公主殿下,驸马” 李嬅还未回答江振,四个年轻姑娘朝李嬅走来。李嬅细看,为首那人竟是戚紫绫。 “平身,平身,嬅儿要吃桃子,你有桃子吗?”又遇故人,李嬅抬抬手,笑嘻嘻道。 “谢殿下。” 戚紫绫起身,其余三位小姐也收了礼数,戚紫绫道:“殿下,这一季,只能赏花,等桃花谢了才有桃吃。” 戚紫绫仪态恭谨,语气婉约,显然是上回游园会之事令她心有余悸。 她是迫于遇见贵人不得不过来行礼,李嬅不想为难她,更不想为难自己,扯扯江振的衣袖,侧脸看着江振笑道:“我们到前面去看看,看看有没有别的花。” “听夫人的。” 疯公主大步往前,江振被疯公主带着往前走,顺便回头朝四位小姐点头微笑。 姑姑为何那样看着她,李嬅还是想探个究竟,前提是她得支开江振。 走出桃花林后,她忆起园子里有一株高达十二丈的泡桐树,挨着她遇刺的竹林,她咿咿呀呀说着要逛园子,要寻到最适合取来做法器的花,不知不觉拉着江振往泡桐树处走。 一路上,又遇见许多命妇小姐,她们即使不认得李嬅,看见江振也明白了,都知道上前行礼,故而没有遇上什么敢戏弄疯子的胆大之人。 实则李嬅也不在乎这些,她一心只想快些甩开江振。 正好是泡桐树的花期,白里透粉的喇叭状花朵恰到好处地装点着单调树干,走到泡桐树下,时不时有同来赏花之人经过,李嬅吵着闹着要玩踢毽子,江振也只得依她。 于是,找来鸡毛毽子,在泡桐树下,江振陪着,甘棠、浅黛与李嬅一起踢毽子玩。 李嬅故意装得笨拙,踢得并不好,十次有六次接不住甘棠与浅黛踢来的毽子,可是夸她踢得好的路人并不在少数。这些人,大多数只是抱着一种看乐子的心态看待定华长公主的滑稽。 专程到泡桐树下来,李嬅可不单是为了踢毽子。 踢着踢着,趁坐在石头上等她的江振因无聊而四处张望,她用上内力,一脚将鸡毛毽子踢到泡桐树上去。 毽子被卡住的位置并不低,虽不是在树顶,要取下来也并非易事。 李嬅知道江振有些拳脚工夫,也知道江振轻功不好,更知道江振不擅爬树,她故意喊叫起来,“毽子在树上,毽子在树上!” 江振要甘棠重新寻一个毽子来,李嬅却不依,恰好走过来两个公子哥,李嬅叫得越发起劲,“要那个,那个才是最好的。嬅儿要看你爬树,你上树给嬅儿拿下来!” 两个公子哥都停下来,他们朝泡桐树上瞧了瞧,其中一个说道:“驸马,我这位兄弟身手好,让他去为公主取毽子吧。” 李嬅要的就是江振为了尊严儿不得不亲自上树,江振果然说:“不劳二位,我去取。” 李嬅在泡桐树下喊叫好一会儿,早有清宁长公主府的下人搬来梯子,梯子搭在树下,李嬅喝彩,两个公子哥还看着,江振骑虎难下,不得不上树。 梯子不够长,爬到梯子顶端,距离毽子被卡住的位置还有很长一截,江振只能抱着树缓慢地往上攀爬。 也就在他努力往上爬时,李嬅在树下欢喜地拍手“上树好玩,上树好玩,毽子就靠你了,浅黛你在树下等他,嬅儿去找好吃的!” 疯公主一溜烟跑没了影,江振后悔地往树下望,浅黛仰望江振,尴尬一笑,“驸马,要不,不要那毽子了?” 不要?那两个公子哥还看着他,他丢不起这人,他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李嬅甩开江振后,又牵着甘棠到处跑,她几乎将清宁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清宁却始终不出现。 跑到池塘边,见一棵柳树上有个鸟窝,她拉住一个家丁,让家丁给她找一副梯子,等到家丁取来梯子,她将梯子搬到柳树下,提起裙摆便往上爬。 反正她是疯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不奇怪,她也不怕谁见了如何看待她。 她的目的不在于掏鸟蛋,姑姑今日做东,任何人在游园会上受伤,姑姑都得赶来,更别说从树上摔下来的人是她。 “殿下,快下来!” “殿下,危险!别怕那么高!” “公主殿下您下来,要什么我上去帮您拿。” 疯公主上树,甘棠扶着梯子,许多路过的游人都出言劝说。 游人们不敢靠太近,担心靠太近吓到疯公主,反而令疯公主因受惊吓而摔下来。 李嬅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爬得差不多,她装作高高兴兴去逗鸟窝中新孵出的小鸟,再装作踩空,朝后跌下去。 “殿下当心!” 李嬅原想着凭自己的身手,控制好力度摔下去,顶多歇息一段时日便好了,没准还能借此赖在姑姑身边。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落在一个男子怀中。 男子戴银色面具,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他打横抱着李嬅,双手如同不知疲倦,抱了李嬅许久也不知放开。 “木羽哥哥,没事吧?” 一个李嬅从未见过的清秀少女小跑到柳树边,她与男子说话,男子才像是有了知觉,松手让李嬅站稳。 第132章 他到底是谁 “多谢公子。” 李嬅平安落地,甘棠扶住李嬅,与戴面具的男子道谢。 “不必。” 男子开口说话,语速缓慢,话音沧桑别扭,似是口吃得说不出顺畅话语。 “请问,您便是定华长公主殿下吗?” 正处豆蔻年华,林玉嫦妍妍可人,她站在戴面具的男子身后,一双灵动的杏眼上下打量着个头比她高出许多的李嬅,小心翼翼问。 林玉嫦上着浮光梨花襦衫,下着湖色齐胸长裙,系一条缃叶缎带,梳双髻,戴一对葱青绢花钗子,生得粉雕玉琢,举止淑雅,眸光清纯,端得是个美玉一般的妙人,李嬅见了,不觉喜欢。 她一向如此,自己没有妹妹,便总是对她年纪比她小且又有眼缘的姑娘没来由地产生好感,当年她待张芷瑶好便是这个缘故。 李嬅转头朝甘棠傻笑,甘棠道:“我家殿下就是定华长公主。” “臣女参见定华长公主殿下。”林玉嫦郑重行礼,戴面具的男子也弯腰一拜。 湖水平静安谧,偶有鱼虫嬉戏玩耍,泛起星点水纹,柳枝袅袅垂下,柳芽绒绒,柳叶青绿,柳树下,少女与男子站在一处,一个青春美好,一个高大古怪,李嬅越发好奇二人的身份。 “免礼,免礼。” 李嬅摆摆手,笑着朝甘棠眨眼,甘棠又问:“您二位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 “回长公主殿下,家父是新近归京上任的户部侍郎林信,臣女叫林玉嫦。” 介绍完自己,林玉嫦站开了些,水葱般的手指指了指左侧身穿广袖直襟沧浪长袍的高大身影,又道:“这位是家父为臣女请的画师,他姓木,单名一个羽字。” “殿下,原来是林大人家的千金。” 甘棠说完,李嬅打开腰间荷包,从荷包内拿出两颗用油纸包裹的饴糖,走近林玉嫦,“你喜欢吃糖吗?送给你。” 林玉嫦犹犹豫豫不敢接下,李嬅牵起林玉嫦的手,笑得亲和而又傻气,“糖好吃,笑得甜甜的,画师为你画的像才好看。” 将饴糖放在林玉嫦手中后,李嬅不着急起身,她歪着脑袋看那戴面具的男子,“你这画师画技如何?能画给嬅儿瞧瞧吗?” 叫木羽的男子与冷云空的穿衣风格十分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 冷云空一看便是风雅的谦谦君子,至于这木羽,说是画师,手上却有茧子,且他方才接住她时动作稳健,一看便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再者,好端端他为何以银色面具遮盖面目? 他想遮住什么?伤疤吗? 若他只是画师,脸上为何会有疤痕? 若他是习武之人,又曾与人殊死打斗,林家其他人并不在场,林玉嫦之父为何放心让一个可能带来危险的人跟随在女儿身边? 戴面具的男子目光躲闪,李嬅越看他,他越是不自在,李嬅继而越发怀疑。 即便他方才主动救她,也不能代表他不会是谁派来的刺客。 木羽今日格外沉默少言,连刚救下的公主殿下的问话都不答应,林玉嫦仰头疑惑地望了木羽一会儿,木羽一直闭着嘴,她代木羽答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木羽哥哥是教臣女画画的先生。木羽哥哥为人很好,臣女视他为兄长,他今日不是来为臣女画像,只是陪臣女游玩。” “游玩游玩,这个园子又大又漂亮。” “这里的花有别处的花没有的颜色,回去,臣女还要木羽哥哥教臣女画作画呢。”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李嬅与林玉嫦正说着话,江振拿着鸡毛毽子赶到池塘边。 江振走到李嬅身边,林月嫦与木羽退让一旁,江振将毽子放在地上,搀扶李嬅起身,“夫人,怎么蹲在这儿,可是何处受伤了?” “木羽哥哥,他又是谁?” 林玉嫦这样的闺阁女儿不常出门,今日遇见的大多数人于她而言都是生面孔,她站在木羽身后,木羽的衣袍护住她的半边身子,她小声与木羽说话。 看着李嬅身旁那个一脸殷勤、俊俏而又不像是个正人君子的男人,木羽僵硬地摇头。 “能找个理由离开就好了,只想赏花,不想与不认得的人说话。”想起木羽哥哥也是初来晟京,林玉嫦相信木羽哥哥是真的不认得来人,她喃喃低语。 “这两位是?” 扶起李嬅,江振牵着李嬅的手上看下看,没瞧见伤口,他才转头看林玉嫦与木羽。 “驸马,方才殿下从柳树上摔下来,就是这位木公子接住殿下,殿下才平安无事。木公子身旁的是林小姐。”甘棠看着江振惺惺作态地牵着她家殿下就心烦,她扫了江振一眼,提醒道。 “是你接住我夫人?” 接住,就是有肢体接触喽。 日后必须看好嬅儿,再不能有这般荒谬之事。 江振轻蔑地看着那个至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面具男,假笑道:“木羽公子可是我夫妻二人的恩人,本驸马定要准备厚礼答谢。” 牵在一处的手明晃晃映入双目,刺耳的两个字硬邦邦击入双耳,木羽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双唇翕动,僵硬地说出几个字:“谢礼,不必。” 离开北阙草原后,他本打算跟着一队商队混入晟京,商队在秦州地界的来安客栈休整,奉诏返京的林氏父女恰好也住在来安客栈。 林信不喜招摇,父女穿着朴素,并未透露身份,商队的头领见色起意,夜里迷晕林玉嫦,闯入林玉嫦房中,欲行不轨。 他认出林氏父女,又看出头领心思不正,跟踪进去救下林玉嫦。 因一气之下踢废头领的下身,他被逐出商队。 在石安县衙时,他就令安家人以为他失忆、以为他想不起遇到安家人以前的事。来安客栈内,林信问他离开石安县后的事,他说有个人谎称是他叔父,能带他寻回记忆,他便信了那人的话,结果他随那人离开奈州才知是被骗。那人是江湖中人,那人的儿子得罪其他门派,那人是见他与他儿子相像,要骗他去做替死鬼。 林信在奈州时便知道他的人品,信了他的遭遇,也感激他的搭救之义,便邀他一同进京。 林信邀他教林玉嫦作画,顺道做林玉嫦的随身护卫、时刻保护林玉嫦,他谢过林信给他一条谋生的路子,应了下来。 要报仇,他必须要掌握李氏皇族的动向,晟京他是一定要回的,答应住进林府,是考虑到更易打听朝中局势。他此番陪林玉嫦赴游园会,原本也是要借此机会了解晟京的大小世家,有可能的话近距离见见李家的人。 却不想,会遇见她。 他与她的重逢,竟是在这般情境之下。 “园中之人,一个也不许放跑,给我围起来!” 江振牵着李嬅的手,正要带李嬅去别处,一大队披坚执锐的禁军气势汹汹而来。 第133章 清宁行刺皇帝 骠骑将军马晋同领北衙禁军包围荷塘,不许任何一人离开,前一刻或是在谈笑风生、或是围着李嬅看热闹的游人皆哗然。 “今日是清宁长公殿下的游园会,我们收了拜帖前来赴约,你敢领军作乱?” 江振牵着李嬅往回走,马晋同抬手拦阻,江振不满,诘问马晋同。 “驸马爷,有人行刺陛下,万望谅解。” 马晋同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乃雄傲霸道之人,他一向知晓江振觊觎他的位份,也一向看不起江振,而今江振失了军权,他更是不将江振放在眼里,趾高气昂。 “你可知她是谁?定华长公主,你也敢拦吗?” 江振憋着怒意,他举起与李嬅交握的手,李嬅的手也被迫抬高。 “长公主殿下,今日委屈您了,我们也是奉旨行事。不仅是此处,清宁长公主府从里到外皆已被围住,只进不出。”与李嬅说话时,马晋同转为哄孩童的语气。 “好端端的,谁敢刺杀陛下?” “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这么不怕死,敢行刺陛下!” “又不是我行刺陛下,凭什么围我呀?” “马将军,这场游园会由清宁长公主做东,她老人家呢?” 桥上的三位公子与树下的妇人又议论起来,马晋同高声道:“陛下遇刺,稍后,请诸位随我去长新堂与青安堂。” “去什么长新堂,早知这游园会便不来了。” “若是清白,自会放诸位离开。若有不从者,一律按刺客同党处置!” 又一个妇人嚷嚷起来,马晋同一句话令那妇人闭嘴。 禁军敦促之下,游人陆陆续续挪步前往指定地点,李嬅却说什么也不走了,连好吃的也无法诱惑她。 谁强行要抱她,她双腿绝不弯曲,伸得笔直,谁要敢靠近她,她就踢谁,谁敢碰她,她就咬谁,她缠着马晋同说:“姑姑,姑姑,你们欺负嬅儿,嬅儿要见姑姑。” 马晋同原本不想说,李嬅嘴里一直“要见姑姑,要见姑姑”地叫唤着,马晋同被她叫得耳朵发麻,终于不耐烦地说道:“殿下,行刺陛下的就是你姑姑,见什么见呐!” 马晋同的话犹如一记炸雷,李嬅不再叫唤,她身子一软,身旁有人扶住她。 姑姑行刺老匹夫? 那怪异的眼神,是怕事情败露,是临终嘱托! 姑姑不该是如此不理智的人,姑姑看她的眼神,绝不是胸有成竹,既然没有把握,为何挑在今日? 姑姑怎么这么傻?即使真的杀了老匹夫,此时晟京城还有三个皇子在,她也做不成女帝。 她是要与老匹夫同归于尽? 定要同归于尽不可吗? “嬅姐姐,你也来了。” 李嬅任由江振背着她走,不做任何反抗。当江振放她下地时,她已坐在长新堂内的交椅上,张芷瑶也在长新堂。 男女被分开看管,主子与仆从也被分开看管,按理长新堂是清宁长公主府的会客厅之一,被安排看管女眷,李嬅到这里后,因她“神志不清”,江振是长新堂内唯一的男子。 “芷瑶,好些日子不见,你过得好吗?” 李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张芷瑶蹲下身,握住李嬅的手,“嬅姐姐,谢谢你还记得臣女的名字。” “要笑口常开,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睡觉,嬅儿喜欢看见你。” “好。”张芷瑶盈盈微笑。 嬅姐姐,父亲入狱的确与你有关,可你是无辜的。无论母亲如何抱怨,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们就还是好姐妹。 昨日才得知张敬远被放出诏狱,今日便能见到张芷瑶,这实在是很好。 只是,与去年相比,张芷瑶的气色差了些,这是她日夜忧心她父亲之故。看在眼里,李嬅不免心疼。 李嬅很想问问张敬远的事,可一个疯子操心这些,不惹人生疑才怪,人多眼杂,不是疯子该问的话不能问,除了克制,别无他选。 “你起来,让芷瑶坐在这里。” 江振坐在李嬅右侧的椅子上,李嬅开了口,江振只能起身,“张小姐请坐。” “殿下,臣女的椅子在那边。” 张芷瑶不好意思占驸马的椅子,李嬅却拉着她的手坐下,“让你坐这里就坐这里,让他去那边坐。” “芷瑶谢过殿下。”坐都已经坐了,张芷瑶不得接受。 有张芷瑶陪着,李嬅时不时说些稀里糊涂的话,说完美食说院子里的奇花异草,说完奇花异草又说些神神鬼鬼的话,偶尔有各家小姐来凑趣。 饶是如此,还是难熬的很。 熬到李嬅懒得说话了,禁军还不打算放她们出去,那马晋同一直说:“等圣旨,等圣旨。” 圣旨真正到来之时,早就过了吃晚膳的时辰,士兵打开长新堂的门,马晋同笑道:“陛下仁德,清宁殿下已在寝阁思过,各位都是清白人,可各自归家。” 这一日,马晋同挨的骂可不少,奉旨放人时,又有几个妇人骂他,李嬅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乖乖被驸马牵着手往前走。 那个平日最聒噪的疯子也会安静的时候,马晋同认为此可谓世间一大奇事。 “殿下!” “殿下,驸马醒来发觉后颈痛可怎么办!” 陪李嬅用完晚膳,江振还说今夜要留在芳芷阁陪李嬅,李嬅围着江振蹦蹦跳跳,冷不防一掌打晕江振,吓坏甘棠与浅黛。 “顾不得这么多,等我回来再说。” 江振晕倒在地上,李嬅跨过江振,边走边解衣带,“把那身衣裳拿来。” “殿下,算婢子求您,刺杀陛下是死罪,您别去清宁长公主府。” 浅黛依令从柜中取出平日借给李嬅穿的那身衣裳,然而走到李嬅身边,她很快就后悔了。 “我未必是去那里,你二人听好,说驸马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拖住外面的人。” 李嬅拿过衣裳,用极快的速度换上。 “殿下,求您别去。清宁长公主府危险,您就是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您忘记三年前的事了吗?” 李嬅挪开柜子,浅黛拦在窗前。 “殿下,平日婢子们都不拦你,就这一次,您一定要听我们的。” 甘棠也拦过去,急得快要哭出来。” 第134章 棋盘的两端 浅黛与甘棠的劝说并未拦住李嬅,李嬅固执己见,跳窗离开。 离开芳芷阁后,走在密道内,李嬅数次想过回头,可她始终不曾停下奔跑的步子。 清宁姑姑待她那样好,清宁姑姑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正疼爱她的长辈,她太想立即知道姑姑为何突然行刺,她太想立即再见姑姑一面。 马晋同说姑姑在寝阁思过,她何尝没有想过那是假话,可她无法掐灭心里那一丝侥幸。 她功夫不算太差,就算有禁军,也许她能闯一闯呢,她身上还有迷药,再不济,便将他们迷晕。 她熟悉姑姑府里的地形,她一定能找到守卫薄弱的地方,只要谨慎些,她一定能见到姑姑的,一定能的。 她自忖她自己大概是疯了,这一回,她甚至比三年前还不理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话,原来可以与她如此契合。 …… “殿下,你还是出来了。” 无论是甘棠浅黛,亦或是黑夜,皆阻不住李嬅的脚步,她越跑越快,她拿上一直藏在密道内的佩剑,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姑姑。 然则,走到密道尽头,攀在梯子上打开掩藏在草坪下的暗门时,她惊觉上方站着一个男子。 “冷云空!” 看清男子的脸,李嬅举着火把跳出暗门。 端王府荒废许久,渺无人迹,冷云空为何会在端王府内?冷云空为何知道这里有个密道? “什么叫我还是出来了,你怎知我会从这里出来?”李嬅举着火把逼近冷云空,正容亢色。 “是清宁殿下。”冷云空不紧不慢道。 “姑姑何时与你说的?”李嬅追问。 “五日前,清宁殿下说有些头晕,命吴管家请我去她府中诊脉。” 李嬅给过冷云空承诺,没必要拿这种事骗李嬅,李嬅蹲下身,一手举火把,一手如无头蛇般摸索被打开的暗门。 平日可快速关上的暗门,今夜她花费许久也没关上,“五日前,姑姑就告诉你这里有个密道,就让你今夜在此等我?” “是。” 冷云空端凝李嬅在黑夜中被火光照亮的背影,郑重颔首。 “姑姑知道我没疯,姑姑料到我今夜一定想去见她?” 李嬅总算关好暗门,她仍蹲在草地上,她的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墙上那个因她产生,又似乎随时能将她吞没殆尽的影子上。 “是。” 冷云空从未觉得简简单单一个汉字会多么难说出口,今夜确乎如是。 迷狂散去,余下的,便是自嘲。 姑姑,你不仅知道我没疯,你还知道这里有个密道。 你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在做戏,原来你也在做戏。 我做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呢? 你算到了我会忍不住夜闯清宁长公主府 ,你也算到了冷云空是我的人,你让冷云空拦我,是你算到这一去我必死无疑吗? 你让冷云空进端王府等我,又那样看着我,那样地心神不安,说明你心里对这次刺杀根本没有把握,你也抱着侥幸心理。可你还是那么做了。 你让人拦住我,可你自己却又是最冲动的人。 悲凉无形,却不缺乏力量,似是无休止增长的藤蔓,越长越密,扼住咽喉鼻腔,令人几乎要窒息而亡。 良晌,李嬅举着火把缓缓站起身,凄然惨笑,“我姑姑就是我姑姑。” “说吧,把姑姑对你说的话,都与我说一遍。” 李嬅举着火把在荒废的草坪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冷云空也提着灯笼跟在她身后,“清宁殿下说,要殿下记住,凡事勿要冲动,切莫因小失大。” “还有呢?” “清宁殿下要殿下堤防沈红渠。竹林遇刺之事,司徒父子查出与沈红渠有关,清宁殿下是一直想等着找出第三人再与殿下说。她不久前才想明白根本没有第三人。” “沈红渠要杀我?好魄力。” “清宁殿下还说,要殿下以她为鉴,凡事不可逞一时之气。她冒险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儿媳、唯一的孙子,她已无所牵挂。而殿下与她不同,殿下还年轻,身上还背负着太多太多。” 李嬅停了步子,“什么失去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儿媳,唯一的孙子?” 冷云空凄凉哀叹,“殿下还不知吧,侯爷一家惨遭屠戮,没留下一个活口,大理寺查出凶手是盗贼。” “盗贼?盗贼以偷盗财宝为生,何必害人性命。” 一瞬之间,不需提醒,李嬅自行了悟,“这是老匹夫的惯用伎俩。” 她装疯卖傻这么久,姑姑只是陪着她演戏,从未揭穿她,还一直纵容她、护着她,姑姑是沉得住气的人,豁出一切去赌这一场刺杀,是被逼无奈。 老匹夫先派人残害姑姑的至亲血脉,又心平气和地答应姑姑办这一场游园会,老匹夫也在陪着姑姑演戏啊。 被算计的那个人,说到底才是那个算计别人的人。 姑姑与朝臣来往,老匹夫惯于伪善,故意放任,并适时激怒姑姑,让姑姑顾不上以往的布局。 姑姑只想立即杀死凶手解恨,老匹夫惯于伪善,不敢明着动姑姑,所以故意让姑姑看到机会,让姑姑主动出手,显得他自己清清白白。 如此,有人弑君,他处置弑君者名正言顺。 如此,他杀了高祖皇后唯一在世的女儿,假设有不臣之心的人打着为清宁长公主报仇的旗号起兵,支持者寥寥,因为清宁长公主本就死得活该。 如此,那些因他大改朝堂秩序而生了反心的臣子就会安静下来,他用实际行动证明给那些人看,即使是清宁,也斗不过他。 李嵩啊李嵩,你还是你呀。 去年年末,我毁了你的一个儿子,今年年初,你毁了看着我长大的姑姑,这盘棋,可真是精彩呀。 “姑姑连我都算进去了,那她可为自己留了退路?”李嬅坐在破旧房屋下的石阶上,问道。 “清宁殿下说,今日过后,她与皇帝一定有其中一人死去,如果被阎王选中的那个人是她,殿下不必为她报仇,她希望殿下好好活下去。”冷云空语调温和,可惜再温和的语调,也抹不去字词的冰凉凄哀。 冷云空拾级而上,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殿下,清宁殿下让我将这个转交给您,可号令她的暗卫。” 第135章 驸马被公主打晕 芳芷阁卧房内,没有一盏灯火敢在这个可怕的春夜点亮。 微弱的月光从窗外透进屋内,甘棠在窗下来回踱步,一颗心上蹿下跳。 浅黛坐在桌旁凳子上,双手紧紧握着削水果的短刀,目光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唯恐躺在地上的江振下一刻就会醒过来。 古管家与外面的丫鬟都来问过,她二人只能说驸马吩咐不要进来打扰。 山水折屏将卧房分为内外两间,那些人都以为驸马今夜在内间陪殿下就寝,她二人则因殿下不让走而在外间听吩咐,只有她二人知晓屋内是怎样的混乱。 “浅黛姐姐,你说殿下不会出事吧?” 已是丑时末,夜色深沉,甘棠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她身子发颤,头脑清醒无比。 “呸呸呸,殿下得上天庇佑,一定没事的。” 浅黛自己的双腿也抖得筛糠似的,却还要说着安慰甘棠的话。 她身上披着李嬅的御寒披风,她不停地朝李嬅离开的那扇窗子张望,上下牙关直打颤。 “殿下呀,你快回来吧,求你快回来吧。” “殿下!” 甘棠双手合十祈祷,一个女子突然倒挂在窗外,甘棠又惊又喜。 “殿下,你去清宁长公主府了?” 李嬅一翻进屋内,甘棠立马合上窗扉。 “我说过,我未必去。” 李嬅进屋后,浅黛手里仍握着什么东西,李嬅伸手要拿那东西,浅黛赶紧说:“殿下,是刀。” 甘棠为短刀套上刀鞘,双手举过头顶,短刀平放于双手手心,李嬅从浅黛手中接过短刀,她借月光看清短刀的轮廓,又睨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江振一眼,“若他醒来,你准备杀了他?” “殿下还不回来,他却醒了,婢子只能杀了他。” 甘棠与浅黛不敢点灯,李嬅却敢,烛火一发出光焰,就照亮浅黛眼中的泪花。 “今夜委屈你们了,让你们提心吊胆,我对不住你们。” 李嬅抱了抱浅黛,又走过去与甘棠一同挪柜子。 三门柜大,窗小,窗在三门柜中间,三门柜紧贴墙面,半点空隙不留。 一直以来,她就是如此骗过江振。 不可能总依靠这扇小窗过活,必须尽快想个稳妥的法子。 真是受够了装疯卖傻的日子,到底何时才能像个正常人一般在晟京城内活动。 屋里有了灯火,浅黛握着李嬅放在桌上的短刀,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振,唯恐一个不留神,忽略江振的表情变化。 甘棠则与李嬅走到珠帘后的衣杆旁,她一边快速帮李嬅换上白日穿的襦裙,一边检查李嬅身上可有伤痕。 甘棠看得李嬅不自在,李嬅道:“我没与人打斗,放心吧。” 再走回浅黛身边时,李嬅已换上那身胭脂雪留仙裙,“刀给我。” “殿下,您要刀做什么?” 浅黛吓得从圆凳上弹起来,她以为李嬅真要对江振出手。 收拾好衣裳的甘棠走过来,李嬅将桌上的烛台递给甘棠,“且让他再活几日,换一个人监视我,谁知好不好对付。” 李嬅一把将桌上果盘全推在地上,“你们听好,我从柳树上摔下,受了惊吓,疯病加重。姓江的陪我玩,我好端端说看见鬼,是我拿板凳砸晕他,我还要拿刀砍你们。” “殿下?” 浅黛还没跟上李嬅的思路,将信将疑,李嬅拿过短刀,打开刀鞘,用短刀在浅黛身后的披风上划开两道大口子。 浅黛震恐,李嬅推着浅黛往外走,“往外跑,明白吗?说公主要杀人,说快请郎中来诊治,驸马晕倒了,明白吗?” “还有你,把这屋里能砸的都砸了,叫得越大声越好,明白吗?”李嬅将浅黛推到山水折屏外,又折回头与甘棠说话。 “人是我打晕的,如你们所说,他醒来不会没有痛感,你们得陪我圆下去,疯就疯到底,否则都得死。” 浅黛走到门边,又开始迟疑,听见李嬅说的最后几个字,她不再迟疑。 “救命啊!救命啊!殿下杀人了!殿下杀人了!” 浅黛扯散自己的头发,在芳芷阁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起来,不多时,其他丫鬟的屋子里亮起灯光,如儿披着外衫跑出来,浅黛着急忙慌地抓住如儿的手,“救命,救命啊。” “救什么命?” 如儿正打着哈欠,公主卧房传出什么物件倒地的响动,浅黛放开如儿,跑向芳芷阁大门。 “快请郎中!快请郎中!驸马被公主打晕了!” “妖怪,哪里跑,看我杀了你!” 浅黛拼命拍门,惊动侍卫,侍卫从外打开门,李嬅也拿着刀凶神恶煞地追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手上流着血的甘棠 …… 李嬅与浅黛、甘棠联手做戏,搅得芳芷阁大乱。 李嬅手上拿着刀乱挥舞,谁也不敢拦她,她一路跑出芳芷阁。好好一座定华长公主府变得乌烟瘴气。 直到她跑到水塘边的草地上,故意失足跌入水塘,这一场戏才算是落幕。 江振被老郎中唤醒时,李嬅正因发热而昏睡,芳芷阁凌乱,管家原本将李嬅安置在一间客房内,江振将李嬅抱到他书房后的屋子,让李嬅躺在他自己的床上。 “夫人啊,想不到为夫也有被你打晕的时候,你说说你,干嘛要跑去水边。” 第二日上午,将熬好的汤药端到门口,听见屋内江振的话音,浅黛略等了等,才道:“驸马爷,婢子送药来了。” “端进来。” 浅黛推开门将药端进去,见江振将打湿的帕子叠成长块敷在李嬅额头上,她心道:“闹腾一场,这事儿可算揭过去了,还好他没怀疑。” “驸马爷,我来照顾殿下,您去歇一歇吧。”浅黛将药碗放在桌上,对江振说。 江振皱眉审视浅黛,“芳芷阁为何会有刀?” “给殿下削水果用的,是婢子失职,往后会收好。”浅黛一窘,解释道。 “夫人若伤了自己,看你怎么交代,出去吧。” “唯。” 江振面色冷峭,语气森然,浅黛赶紧退出去,不敢再多言。 “浅黛姐,你想过没有,宫里让我们回到殿下身边服侍,是因为,殿下如果不是真疯,就可以用我们牵制殿下。” “现在皇帝是不知道殿下没疯,但我们已经牵制了殿下。” “以殿下的本事,她本可以一走了之,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那样更方便宫外的手下为她做事。” “她还回来,是因为有我们这两个拖油瓶。她失踪,我们真得死。” 回庖厨的路上,回想着抱怨殿下疯得太过火时甘棠与自己说的话,浅黛陷入沉思。 第136章 公主为沈红蕖写话本 许是曾被关在暗牢中折磨数月,险些溺亡于水牢中,又忧思过甚的缘故,李嬅怕冷,体质也恢复得一直不大好。 为让“发疯”的自己“冷静”下来,当时她只能入水,春水夹杂凉意,这一跌,竟令她发热到昏迷。 “啊!” 她昏迷了整整一日,且在夜里苏醒,她转头看见身旁躺着一个男人,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她欲坐起身,奈何身子发软,连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她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拽,身旁的男人醒了过来。 “嬅儿,你醒了 。” 屋内点着一盏小油灯,江振翻身面向李嬅,唇角浮出笑意。 见江振穿着白色里衣,李嬅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也穿着那条海棠睡裙,她再抬头,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睡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 此处不是芳芷阁,也不像是妇人或女子的卧房。 “这是哪儿?” 李嬅紧紧拽住被子,连同江振的那部分也拽过来大半,江振伸手要抱她,她抬眸警告:“不许碰我!” 江振收回手,眼中有失落的神色,“夫人别怕,这是为夫的寝屋 ” “谁为我换的衣裳?” 李嬅如临大敌般地看着江振,江振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尽可能地温情,“是甘棠浅黛换的,这种事,自然她们比较熟练。” 李嬅险些忘了自己还是个疯子,敛了狠厉神色,往里侧滚,将所有被子滚在自己身上,“你为什么躺在嬅儿身边?” “我是你丈夫,这是我的卧房,你在这里,我当然也在这里喽。”江振坐起身来,松了松筋骨。 “芳芷阁,芳芷阁。” 李嬅蜷缩在被卷中,只露出半个脑袋,长眉弯弯,一双天生温柔、睫毛浓密的眼睛如猫儿观察行人一般探看江振。 “你可还记得你在芳芷阁做过什么?” 江振朝李嬅挪过来,伸手摸了摸李嬅的额头,“不似先前那般烫了,但还有些发热,还得喝药。” “嬅儿要回芳芷阁。”李嬅露出的半个脑袋也埋入被卷中,只有乌黑的发丝还在外头。 “芳芷阁,得等等。” 江振试图拉回被子,他不好太用力,没拉动,他接着说:“咱们夫妻一体,这是为夫的卧房,你住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夫妻一体,去你的夫妻一体,本宫恨不得立即杀了你。 “你的脸变成了怪物的脸,磅地一下,你就倒了。”因躲在被卷中,李嬅一惊一乍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江振有些冷,从柜中搬出另一条被子,铺好被子,他又躺在李嬅身旁,“没事,夫人是不小心,为夫不会责怪夫人的。” “为夫会好好陪着夫人,没有什么怪物,别怕。” 江振靠近李嬅,隔着被卷搂住李嬅的肩背,李嬅欲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本就在床的最里侧,退无可退。 “甘棠呢,浅黛呢?嬅儿要和她们玩。” “先睡吧,天还没亮。”男人的声音慵懒放松,像是十分困倦。 …… 醒来后,李嬅一刻也不愿在江振房中逗留,忍到天亮她就闹腾起来。 江振的卧房与书房相连,恢复些体力,李嬅故意蹦蹦跳跳要进江振的书房,江振似乎也有不想李嬅看见的秘密,他牵着李嬅的手,亲自送李嬅回到芳芷阁。 甘棠与浅黛监工,芳芷阁已恢复原样,没出什么疏漏。 可只可恶,李嬅回到芳芷阁后,连着五日,江振夜夜留宿芳芷阁,说什么会一直保护嬅儿,他还吩咐甘棠与浅黛夜里到下房去睡,不用陪着。 他自以为是尽到一个夫君的责任,在李嬅那里,有的只是恶心与厌烦。 他只是躺在李嬅身边,李嬅哭闹,他不与李嬅盖一条被子,半夜三更,李嬅无数次想掐死他,又无数次忍住。 他总到芳芷阁来,他以为他能感化李嬅,让李嬅好好做个乖巧爱笑的疯子。在李嬅看来,夜里躲不掉,白日又拿不准什么时候会出现,他实在碍眼。 同一府邸,某些所谓的宠爱,有人日盼夜盼,有人视之为耻辱。 同一府邸,有人需要陪伴而无人相陪,有人需要自由却被陪伴约束。 同一府邸,一到夜里,碧心堂与芳芷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处清冷孤单,一处看似热闹和乐,实则怨气冲天,再培养些时日,那团怨气能化出什么邪灵也难说。 身边没有迷香粉,不能用以前用过的法子,李嬅将主意打到沈红渠身上。 丫鬟们聚在一处,总是忍不住要聊起主子,浅黛打听到沈红渠近来喜欢看话本,小怜时常去晟京城最大的一家书肆——南华书肆为沈红渠买画本,李嬅决定亲手为沈红渠创作。 作者嘛,叫哈哈书生。 书名嘛,叫个《锁情记》 故事内容嘛,写个有情人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拆散,翩翩公子不得不迎娶财主家的疯婆子为赌鬼父亲还债,俏丽佳人因心上人另娶她人日日以泪洗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俏丽佳人与翩翩公子的缠绵爱情感动月老,皇帝为二人赐婚,而后,疯婆子日日死皮赖脸纠缠翩翩公子,俏丽佳人巧施妙计,与翩翩公子情深谊长、难舍难分、相携白首。 人物形象嘛,翩翩公子喜欢英雄救美、英俊潇洒,俏丽佳人嘛,写得越惹人爱怜越好,疯婆子嘛,写得越可恶,越让人恨得牙痒痒越好。 至于俏丽佳人使用的计策,魅术、以情动人、柔弱多病,能写多少写多少。 完美,这本为沈红渠量身定制的话本子,她必定喜欢。 只要江振不在芳芷阁,李嬅就找机会写话本子,历经三日,话本的雏形便出来了。 又是一个丽日当空的日子,午后,一得知江振被他那帮狐朋狗友拉着去赌坊,李嬅即刻换衣,即刻动身。 她的帷帽藏在密道内,拿上帷帽离开密道后,走过两条小巷,来到一个宅子的后门,与门子说了一声,她上了停在门边的马车,前往南华书肆。 这宅子是罗笙的,马车也一直停在门口,白日不便骑马,乘马车要方便些。 第137章 当街羞辱 李嬅写完画本便叫甘棠誊抄了一遍,她拿着甘棠誊抄的那本来到南华书肆,也不说真名,只说自己喜欢编故事,想先背着主子出来试一试,是个服侍人的小丫鬟,叫小红,书肆的彭掌柜很欣赏她的故事,说这故事新颖,定能卖个好价钱。 二人商定,找人为故事配上插画后,若话本卖得好,她可分四成 原本她也不是为了钱而来,四成就四成。 谈妥了,她旋即要转身离开,那个戴银色面具的古怪男人也朝柜台走过来。 男人还是与那日一样的穿着,他手里拿着纸笔,很符合他画师的身份。 他真的,只是个画师吗? 李嬅略微迟疑,继续往前走。 她得赶紧回去,她无法确定江振能在赌坊待多久。 “彭掌柜,那女子可是你的熟客?”钱货两清后,彭掌柜为秦子城打包纸笔,秦子城问。 方才他无意听见那女子与彭掌柜说话,她的声音,有些熟悉,他像是不久前才在何处听过。 “木先生,不是熟客。她呀,自己画了本话本,让我帮她卖呢。” 打包好东西,彭掌柜忽起了一主意,他将那画本递给秦子城,“木先生,她写了个故事,还没插画,你感不感兴趣?” 笑笑书生,《锁情记》。 秦子城接过画本,快速翻看,只觉胸膛憋闷。 故事实在离谱,却又离谱得如此真实。 这故事真正的结局会是什么? “我没画过话本,等这话本印装出来,我定来为彭老板捧场。” “哎,木先生,你再想想呀!” 秦子城踅步离开,徒留彭掌柜站在柜台后想不明白,“你一个画画的,不就应该干这些?怎么不接生意?” …… 清宁长公主府的游园会上,再重逢,可望不可即。 她的病是神志不清,这一点,与他想像的不大一样,但叔父说的也不是假话,她已是他人妻。 他与她之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他告诉自己,他真的该放下了,他重返晟京只为复仇,他不应当有杂念。 然而,他不过出来为林玉嫦买纸笔,那个擦肩而过的女子,竟会乱他心弦。 他觉得那女子的声音熟悉,或可是错觉,那么,那个故事呢? 离开南华书肆后,他想再见那女子一面,他想问那女子为何要写那样一个故事,可那女子的马车早已消失于茫茫人海,再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他,还是慢了一步。 “驸马爷,胜败乃兵家常事,改日再战啊。” 秦子城还不想那么快返回林府,他拿着打包好的纸笔穿梭于如织人群中,街边人声令他不由自主寻找那声音的来处。 “驸马爷,明日换筹码,咱们玩把更大的。” 又是那三个字,寻着声音寻找,秦子城终于看见在茶馆门口勾肩搭背说话的三个醉鬼。 右边那个满脸横肉,肥得要将身上衣物撑开。左边那个三角眼,塌鼻子。 中间那位,长得还算人模人样,正是那日荷塘边说要送他厚礼的男人。 叔父也与他说过那个男人,叫江振,原先是左金吾卫大将军,去年年底被皇帝革职,如今赋闲在家。 不经意间,他又一次遇见他的夫君。 他们说什么筹码,他们后面的难道不是茶馆,暗藏玄机? 那三个男人还站在茶馆门口说话,秦子城放慢脚步,装作在地上寻找遗失的东西。 “听说百花楼又新来了几个江南的姑娘,走,玩玩去。”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戚兄,家里有晟京第一美人,百花楼那些,咱们驸马爷才看不上呢。” “驸马爷,和公主睡觉,是什么滋味呀?听你家下人说,你与那公主连着八九夜,夜夜欢好。” “刘兄,驸马爷的私事你也敢打听。” “我家夫人身娇体软,谁也比不上。” “公主夜里这么配合呀,她不是那啥吗?” “你们懂什么,那是本驸马有本事。” “要我说,还是咱们驸马有福气,家里有个公主,还有个沈小姐,好福气哟。” 三个搂腰搭肩的男子已经嘻嘻哈哈、东倒西歪走远,传回的话音小而模糊。 而恰好,秦子城也听不下去了。 他满腔怒火无处释放,风风火火地往相反的方向走。 三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说的是什么污言秽语! 闺房私事,也好拿出来戏说! 她原先是多么冰清玉洁的一个姑娘,神志不清,就要被如此欺辱吗? 她清醒也就罢了,她神志不清,就算是夫妻,连着八九日,那男子如此不顾惜她的身子,简直禽兽! …… 回到芳芷阁,换好衣裳,李嬅想起还有件事没做,忙不迭从床褥夹层中拿出她写的那本话本,“快,拿去烧了。” 大病初愈,芳芷阁内还燃着炭火,于李嬅而言实在是一件好事,她看着甘棠与浅黛二人将纸张烧得干干净净,才舒了一口气。 浅黛出去倒炭渣,甘棠关好房门,将热毛巾递给李嬅擦汗,小声问:“殿下,这画本,真能起作用吗?” “有没有作用,总要试试。”李嬅答她。 “婢子打听到,从殿下被接回来,驸马爷留宿碧心堂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姓江的不喜欢她了吗?” “她倒是很爱江振,不然当初也没勇气闹着要跳佛塔。”帕子入水,李嬅朝妆台走过去。 “读完我的话本,她最好有些觉悟。她能留住江振,对她对我都好,只不知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李嬅坐在铜镜前,衣袂上卷,玉臂上的红点清晰可见。 “今夜,我要出去一趟,用老办法。” 甘棠讶异,“殿下,不是白日才出去过?” “我要出去见一个人,交代几句话。”李嬅拿起眉笔,对镜描眉。 “殿下,你今日怎么描眉?婢子许久没见你有装扮的心思。” “做疯子做久了,都快忘记自己原先是怎样一个人,要想起来才是。” “殿下,姓江的夜夜留宿,婢子担心他”甘棠不敢再说下去。 李嬅冷笑,“看他敢不敢。” 第138章 他想强要了她 李嬅难得有兴致为自己修眉,修完眉形,她用螺子黛为自己画了个远山眉。 她许久没有画过远山眉了,皇祖母在世时,说远山眉如同云雾之中浮现出的山影,儿时她不喜欢这种眉形,如今已不再是个少女,她才觉得远山眉确实有其韵味所在。 “殿下,婢子为您画桃花妆吧。” 甘棠看着镜中的李嬅,认为还有些美中不足。 “桃花妆要画给心上人看,只描个眉而已,不必麻烦。” 画完最后一笔,上虚下实的远山眉已成形,李嬅将螺子黛放入妆奁,她转个身子,面向甘棠坐着,她的双手牵过甘棠的双手,“我画个眉,不过是想看起来精神些,倒是你,手还没好,还想着为我装扮。” 那夜,为了演得像些,甘棠自己在手心划了一刀,她的手上还缠着白色纱布。 “殿下,婢子的手不碍事。” 甘棠摇摇头,问道:“你刚才说用老办法,是用迷药吗?” “若是点穴,只怕他睡得不沉,被他察觉出来,我弄回来点儿迷香,用这个稳妥。” 陡然听见门被推开,李嬅不再说话,哼起小调来,看见进来的人是浅黛,她才放松疏解。 浅黛将炭盆归于原位,拍了拍手上的灰,小声说:“殿下,方才婢子到芳芷阁外面埋炭灰,看见姓江的回来了。” “他自己回来的,还是有别人?”李嬅问。 浅黛回想方才情形,说道:“婢子没瞧真切,只是远远地看见,古管家与郭侍卫在他左右。” 李嬅睫毛随眼皮上翘,笑意若有若无,带着阴诡气息,“他爱回来不回来,且看他今晚来不来。” “殿下,您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浅黛轻抿嘴唇,问道。 “目前为止,我希望他来,来了,这一夜就别离开芳芷阁。” 美人榻旁,花几上的瓷瓶空落落的,李嬅拿起瓷瓶,“可有什么花,能摘取几支来赏看?” “这府里这一季只有连翘与月季,比不得清宁长公主府。” “婢子失言” 甘棠嘴快,浅黛瞅她一眼,她立时垂头丧气。 “罢了,空着就空着,花好端端长在树上,摘了也不过是暴殄天物。” 李嬅放下瓷瓶,坐在美人榻上,从窗格望出去,视线所及,只有四方小院上的一小片天空。 其实也不关甘棠的事,是她自己非要问关于花的事,她只想到可以利用花来给江振下迷药,一时忘却了最爱种花的人是谁。 姑姑,您现在,在哪儿呢? …… 要是李嬅早知道江振今夜与前几夜不同,她断不会与浅黛甘棠说什么希望江振来的话。 以前,江振要碰她,她哭闹几句,江振也就收了手,而这一夜,江振连陪她说话的步骤都省了,一进门便目标明确,江振简直比她这装疯卖傻之人还要疯。 吃过晚膳,李嬅坐在桌旁与甘棠浅黛折千纸鹤,江振推开门,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难受。 江振不容分说将甘棠浅黛赶出去,他从内栓住房门,其后便如饿虎扑食般朝李嬅扑来,她将李嬅扑在床上,粗暴地扯李嬅的衣裳,李嬅越是喊叫,他越是兴奋。 甘棠与浅黛进不来,只能在门外着急,不管她们说了多少遍“请驸马住手”,江振根本不搭理她们,她们的努力全是无用功。 李嬅下在熏香中的迷药需要慢慢起效,如果等到迷药起效,一切都晚了。 江振已扯坏李嬅的外衫,他还要撕掉李嬅身上的襦裙,李嬅猛然咬住江振的一只手臂,江振吃痛,将手臂从李嬅嘴里夺回,李嬅又狠狠往江振心口踹了一脚,江振捂着心口,终于从李嬅身上下来,跌到床下。 江振是什么东西,怎能失身于他! 李嬅撑着手臂坐起来,气得又往江振腿上踢了一脚,“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不料,江振顺势握住她的小腿,将她也拽下床,她失了重心跌坐在地,江振又翻身欺压过来,将她按在地上。 “你我是夫妻,自然要做夫妻间该做的事,你逃不掉的。” 江振脱了自己的外衫丢到一旁,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脖颈绯红,筋脉凸起,呼吸急促,双颊通红,嘴角挂着坏笑,一双眼睛里有某种东西要喷薄而出,如同许久未能释放兽欲的猛兽。 他骑在李嬅身上,制住李嬅双足,身子向下倾倒,按住李嬅双手上臂,如嗜血的鬼魅,低头便朝李嬅的玉颈而去,男人那令人恶心的呼吸近在眼前,李嬅挣脱开右手,面皮与手心相接,回声清脆。 “你最好给我滚!” 李嬅被压倒在地毯上,乌发散开,有一种缭乱的美。 纽扣断裂,外衫被撕得七零八碎,身上的丁香色团花襦裙也遭暴力之手扯得往下移,酥胸半露,柔滑如凝脂般的肌肤流着细汗,桀骜不屈,言语激愤,这般美人,很是诱人。 江振拂过美人额前碎发,眼色玩味,笑容病态偏执,“还打为夫?夫人,你可知越难驯服的鹰犬,驯兽之人越想征服。” “那你可知,野兽被逼急了,也会反噬主人!” 江振的手居然越摸越往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李嬅抽出发间唯一的发簪,扎入江振项间。 “你!” 江振瞳孔放大,倒在李嬅身上,李嬅将其推开,提了提齐胸襦裙,“你清醒了吗?敢动本宫,这便是下场。” “你没疯?” 出了一场汗,酒意渐退,加之疼痛难忍,江振的神智恢复得很快,他不可思议地直勾勾瞪着李嬅。 “嬅儿疯了呀,嬅儿怎么没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李嬅坐起来,斜睨江振,阴狠语气变得孩子气。 “来人,来”江振惊恐地呼叫,李嬅很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帕子。 帕子被塞得很深,江振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李嬅到衣柜里取了另一件外衫穿好,又走回江振身旁,“木簪未扎到你的要紧处,你还能苟延残喘,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你?” 江振疼得快要昏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目眦欲裂,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驸马爷,求您别这样对我家殿下!” “驸马爷,求您让婢子们进去!” 这时,门外又传来着急的拍打声与呼喊声。 第139章 带血的发簪 夜阑人静,油灯下,罗笙正在翻看近日收集到的情报,屋外传来叩门声,他忙将纸张收入书桌下的抽屉。 “何人?”罗笙看着门外的黑影,问道。 窗外的黑影没有说话,一动不动站在门外,罗笙拿起桌上油灯走到门边,他左思右想,还是打开了门栓。 打开门,黑影走进屋内,罗笙重新关上门。 来人身穿大户人家婢女的衣裳,摘下帷帽,面色惨然。 帷帽下坠,罗笙捡起来挂在墙上。 “殿下?” 殿下深夜到传家酒楼的次数并不少,可如今夜这般的神色,从未出现过。 恐惧、愤怒、惊魂未定、茫然、悔恨、悲伤,如此多的情绪,竟可以出现在同一张脸上。 以往殿下来,头发多半会如男儿一般高高束起,再不济也会简单梳理一下,而今夜的殿下,披头散发,妆容斑驳,憔悴而破碎。 李嬅递给罗笙一个白里透红的手帕,罗笙接过来,摸出那手帕里有硬物。 摊开手帕,一支赭石色与暗红色交杂的玉兰花木簪赫然出现。 罗笙的手指在暗红色粘液上轻点了一下,又拿起木簪凑近闻,大惊失色,“这是血?殿下你受伤了?” “是江振的血,他还没死。” 李嬅摇摇头,脚步虚浮地往里走,罗笙将木簪与手帕放在桌上,急忙上前扶李嬅往围屏木榻处走。 李嬅本能地挣开罗笙的手,双手环抱双臂,身子颤颤巍巍,“我想在你这酒楼里沐浴。” “殿下稍等,我去准备,隔壁厢房空着呢。” 罗笙正要出门吩咐伙计,又不放心李嬅,忧心焦虑,想搀扶而不敢搀扶,“殿下,您先在属下的屋里歇息,热水很快便好。” “你快去快回,我有要事与你说。”李嬅冰冷的手僵硬地摆了摆,示意罗笙快去快回。 “唯。” 李嬅自己缓慢地朝围屏木榻走去,罗笙满目忧色,欲言又止,行个礼,开门出去。 罗笙再次开门回来时,李嬅坐在胡床的一边,在烛光照亮处,披散的长发随风而动,披上一层悲凉凄哀的光泽。 罗笙朝她走近,她机械般地转头看向罗笙,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美眸惶惑、恐惧、强行镇定。 “殿下,属下回来了。” 罗笙行跪礼,李嬅不言语,手在木榻中间的矮桌上点了两下,罗笙会意,也在木榻上落座。 “隔墙,有耳否?”李嬅收回放在桌上的手,语气缓慢、平静。 罗笙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又起身关上书桌后吉祥纹窗户,才重新落座“殿下放心,传家酒楼是咱们的地盘。” “十件事,我说,你记在心里。” “好。” “等等,清宁公主府如何?”李嬅明知问了也没有好结果,却又忍不住问。 “殿下,游园会的第二日,清宁殿下便殁了。朝廷昭告天下,清宁长公主畏罪自裁。” “清宁殿下辞世,与她有来往的臣子,大理寺一一查探。” 罗笙耷拉着头,不敢看李嬅,李嬅先是不说话,片晌,话音平静得可怕,“头一件,自去岁十月起,贬谪、升迁,凡有变动,我都要名单,准备两份。不求齐全,要尽可能查。” “属下记下了。” “第二件,我要知道东宫所有旧臣最新去向,包括东宫六率。” “当年东宫旧臣归属,殿下原先就知晓,有变动的,属下这就能说给殿下听。” “陆续还会有变动,今夜我不想听。” “好。” 殿下的语气不是真正的平静,只是无限压抑后的假象,罗笙明白自己不该再多嘴,只能静听。 他只能在适当的时候答上一声,让殿下知晓他记下了,剩下的,便是下去整理好,殿下何时要名单,何时呈上。 “第三件,我要大理寺大小官员名单,凡他与查案有关,我都要知道他是谁。” “好。” “第四件,查清白公公在晟京城外有几处宅子,查清他最常去的是哪一处,找个人混进去。” “好。” “第五件,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代我接触国子监的学子,查他们的背景,帮我听听他们各自的声音。” “嗯。” “第六件,大批官员被贬,空缺必要有人顶上,如今吏部选官不论才学,单论供奉,既如此,你也挑出几个寒门学子来,捧他上去。” “殿下所说的寒门学子,是怎样寒门学子?”听到此,罗笙不得不问出心中疑惑。 “我叫你广开客栈、酒楼,我说若有学子入住让你留意,为的什么?如今官场已是如此,你以为单靠刻苦考试便必定有出路?擢选贬斥如今如同儿戏,咱们捧场又有何妨,朝堂中必须藏着我的人,且不可与当年的东宫有关。明白吗?” “属下领命。”罗笙面向李嬅端坐在木榻上,鞠躬郑重一礼。 “第七件,下届春闱,正好是明年,你筹备一个客栈,最迟十月开张,或是新开一个,或是纳天下学子,凡他来赴春闱,都可入住。客房价格不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可住,一路从穷乡僻壤考上来的,也住得起。 “至于名义,行商之人虽不善读书,却也希冀万世留名,开一家专出宰相根苗的客栈。东家自然是你,谁可理事,你自行决定。” “好。” “第八件,我要知道宗正寺为首的几个官员,还有其下属的恵陵署,好好查查,拿到恵陵地图,地上地下都要,我要安排个人进地宫。” “殿下,冷先生那事,只需找到宪陵的陪葬陵即可。恵陵并无陪葬陵,殿下要拜谒先帝?” 前七件,罗笙有信心能做到,听完这第八件事,他心里发毛。 “我所要做的事,相信父皇会原谅我,你只按我说的做,我又没让你下地宫。” “唯。” 说完第八件事,李嬅便沉默不语,罗笙静等好半晌,李嬅还是不说话,他才小心翼翼问:“殿下,还有两件事呢?” “还有两件事,关于李元与晟京十六卫。” “李元啊,他父皇成心毁了大晟,不知他作何感想。罢了,今夜暂且不提。” “只这前八件事,你可记下了?” “属下牢记在心。” 李嬅闭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需要你立即做成,先告诉你,你心里也好有个计划。” “唯。” 不管说什么,李嬅今夜的语调都是那样的平静,她越是平静,罗笙越是觉得她经历了一件极糟糕的事情。 罗笙站起身,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万千担忧,终究只汇集于一句话:“殿下,热水应当好了。” 第140章 悬崖上的花朵 古色古香的静雅厢房内,用折屏隔出一个浴房,门窗紧密,珠帘垂地,水汽氤氲,热气缥缈虚无,浴桶内铺着一层玫瑰花瓣,李嬅闭气将自己整个浸泡在水中,沉浸于放空一切的窒息感。 直至憋气到极限,她才出水呼吸。 头顶冲破水面,水花溅开,娇艳鲜红的玫瑰花黏在头顶,黏在脸颊,也黏在颈间,黏在肩上。 一捧水自头顶浇下,水流含香,脸颊上的玫瑰花瓣被冲开,展露出一张绝色倾城而不见半分喜色的脸。 眉不点而黛,鼻梁纤细、挺立,唇秀美却无血色,双目典雅却凝结愁郁。 在水里的感觉原来这样美妙,一旦离了水,绝望的现实与千愁百思便纷纷砸入头脑,挣不脱、甩不掉。 她的双手交替在颈间反复揉搓,一条条红印留在颈间,揉搓到破了皮,揉搓到疼得厉害,她却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裹挟着她。 她终于精疲力尽,后颈抵在浴桶边缘,仰头凝望厢房横梁,眼角有水珠,分不清是方才淋下的水未干透,还是别的什么。 如今已是庆隆四年,老匹夫登基四年,自己也筹谋多年,可还是要受制于人,甚至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在芳芷阁,如果顺从江振,自己就还是那个疯子,一切如前。 若沈红渠能留住江振,最好不过,若沈红渠留不住江振,江振敢来芳芷阁,大不了夜夜用迷香也就罢了。 无非就是忍上一忍,等江振昏迷,便可动身。 这法子先前就有成功先例,往后,多用几次也就罢了。 怎奈,她没有忍下。 木簪刺入江振的脖子,不是致命伤,她又给江振喂了冷云空先前给她的保命丸,江振一时半刻死不掉。 离开芳芷阁前她留江振一条性命,是没考虑清楚该不该让江振死。 她也没打开卧房的门栓,江振在里面,是江振不许人打扰,谁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卧房安静,外面的人也只会觉得是公主与驸马一番缠斗后都睡着了。 她算是给自己留了一个缓冲的余地,可接下来呢? 江振已经明明白白看出她根本没疯,往后她再装疯卖傻,江振只怕也不会相信。 如果江振真的死了,消息传入宫中,她李嬅谋杀亲夫的罪名便坐实了。 老匹夫又怎能容她活着,老匹夫正好可借她身上背负的罪名添油加醋,师出有名地处死她。 老匹夫一旦起了杀心,纵使她身怀武艺,十个她敌得,二十个她敌得,五十个百个呢? 北城门她已惨败,再来一次,她又有多大的胜算? 就算老匹夫不明着处死她,又将她监禁在什么地方,暗杀、毒害,无休无止,她能次次事先察觉吗?就算还有罗笙护他,难道罗笙就该被她连累吗? 如果江振没死,他能识文断字,哑了他能用手写,手也断了他还能点头,还能用眼神说话,怎么着,他都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旁人她根本没疯,只是在装疯卖傻。 更何况,无论是毒哑江振或还是砍了江振的手脚,谁来做替罪羊?理由又是什么?最后还是无可避免地会查到她头上。 如果她逃跑,她或许能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继续藏在暗处图谋后事,可是那时的境况之下,她根本无法带着甘棠与浅黛一起走。 甘棠与浅黛在卧房外拍门喊叫,早把府里的其他人也闹得无法安睡,她一开门或开窗,浅黛甘棠身后只要还跟着郭文龙或别的随便一个小丫鬟,屋内的事便藏不住了。 或许存在侥幸,她打开门,除了浅黛与甘棠,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浅黛甘棠没有半点身手,她们根本连窗外的那堵墙都翻不上去,谈何进密道与她一起逃,走正门那更是自投罗网。 甘棠与浅黛还在芳芷阁,她自己跑了,跑到天涯海角,跑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甘棠与浅黛怎么办? 最迟到明日中午,卧房内的公主与驸马还不出门,定会引人生疑,她不见了,若是甘棠与浅黛被处死,她还能心安理得吗?若是老匹夫用甘棠与浅黛的性命诱她出现,她不可能放弃救她们的希望。 她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怎么走,似乎都没有出路,怎么选,似乎都是必败的那一个,怎么挣扎,自己都是砧板上的鱼肉,随时都能任人宰割。 为防止风透进来,浴房四周都是落地轻纱,随便扯下一块也够用了,头顶的梁柱是个悬梁的好地方。 要不,就这么一死了之? 有时觉得,活着真叫人厌烦,再苦心经营,也不过是徒劳,再呕心沥血,也不过就是个小丑。 说到底,当年若不是自己愚蠢,哪里会有后面的事。 说到底,早在她动身前往北城门时,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她继续活下去,并无什么意义。 既然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还要死乞白赖地活着,也许不过是带累旁人。 只要死了,就什么都忘了,再无这些糟心事缠身。 又一捧水自上而下浇湿面庞,粘着玫瑰花瓣的双臂重入水中,李嬅不再仰头,后脑倚靠桶壁,一双柳叶眼平视前方,目光落在墙面上的一幅画帛上。 画帛崭新,是一幅才创作不久的画。 画面简单,只有一个怪石嶙峋的山崖,还有一朵迎风绽放的不知名野花。 野花自石缝中长出,生于险境,却开得恣意,花瓣淡紫,花形舒展,与生于花房、得人悉心呵护的鲜花相比较,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陡峭悬崖上不屈的生命?环境恶劣也要努力破土而出的花种?无人欣赏也会迎风傲放的野花?看似根本不可能却独自实现的奇迹? 绝境逢生? “最恶劣的处境,也该奋力一搏?”李嬅喃喃自语。 陡然之间,内心深处,重重阴霾之中,她看见了一点微弱的暖黄光线。 那一点暖黄的光线虽微弱,在乌云密布之处却是如此亮眼。 静待乌云散去,暖阳总会普照大地,将希望洒入人间。 是呀,还未到最后一刻,一定有办法的! 花种落在了本不该落在的地方,若花种像她一样想,悬崖边就不会有绝妙的风景。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若就此放弃生命,她无颜面见先祖,她对不起她自己,也对不起地下的忠魂。 第141章 本宫劝你别自寻死路 “罗笙,我险些杀了江振。” 收拾齐整后,罗笙屋内门窗紧闭,二人对坐,李嬅坦白。 从李嬅来到传家酒楼起,见李嬅神色有异,罗笙便忧心忡忡。 李嬅嘱咐他八件时事时,他便一直忍耐着,李嬅在隔壁厢房沐浴,他也不由自主胡思乱想。 就在他在腹内酝酿言语,想着如何说才显委婉些的时候,李嬅终于主动与他提起。 李嬅仍穿着先前那套婢女服饰,上为米白碎花对襟衫,下为银灰鼠襦裙,半干的青丝垂于身后,只用一根素色发带松松绑着,她的面色仍是寡白。 “殿下,无论如何,属下与你同在。” 罗笙将一旁小炉上煮好的姜茶倒入碗中,将盛着姜茶的碗端到二人中间的小桌上,碗中冒出热气,温暖清香。 李嬅跳过江振如何折辱她的过程,只说她如何将木簪扎入江振颈部,如何留江振一命,以及浅黛与甘棠都被关在门外之事,说完,她双手捧在碗沿,垂首凝视碗中缓缓上升的暖气。 “我想,我是时候恢复神智了。” “殿下遵从自己的心便是,往后,风也好,雨也好,属下会陪着殿下一起面对。”罗笙语气坚定,他试图以此宽慰李嬅。 “有如等江振揭发我,莫不如我主动出击。罗笙,你为我做一件事。” 李嬅抬首凝目看罗笙,话音停了下来,罗笙道:“殿下请说,属下会照做。” “最迟明日傍晚,我要晟京城绝大多数人,都知晓定华长公主已恢复神智,理由,便是定华长公主不慎重伤驸马,大受刺激。” “殿下放心,那是咱们的老本行。”罗笙颔首。 “你不问我急着召告天下,不怕惹来麻烦?”李嬅问。 罗笙微笑着摇摇头,“殿下已决定之事,自有殿下的道理。” “其实我怕,我恢复神智,意味着要杀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也意味着,往后你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你行事会越来越难,稍有不慎让人看出你是我的人,你也会有危险。” “殿下,前些年咱们都走过来了,咱们扳倒了二皇子,也扳倒了谢皇后和她的母族,沈家受了牵连,江振也不再是不可一世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往后,不过是换一个法子继续往前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怕。” 罗笙拿出一个精巧的兰草木匣子,打开给李嬅看,“殿下,玉兰发簪已擦洗干净,殿下还是自己收好。这是秦二公子亲手为殿下雕的,他会保佑殿下。” 李嬅的手指方要触到木匣,又收了回去。 “算了,你代我收好,若来日能为秦家洗刷冤屈,也为父皇母后报了仇,你再还给我。” 李嬅无奈地轻声一叹,“我不想它再在我手上粘血。” “好,殿下的东西,属下必定护好。”罗笙顿了顿,又道:“属下会为殿下挡住危险,那些带血的事,属下来做。” “别说这种话,没得叫人以为你罗大老板专做带血的生意,渗人。” 殿下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幽默,罗笙领会殿下是想让他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他配合地笑了笑,“殿下放心,传家酒楼开门做生意,连赋税也不会少交半个铜板。” 李嬅尝了一口姜汤,鲜辣暖身,冰凉疲惫的身体好似有了些许前行的驱动力。 汤碗落桌,她道:“你为我挑几个护卫,等我的话。我先在酒楼小睡一阵子,睡醒了,我就回芳芷阁,去面对该面对的一切。” …… 江振脸上被泼了杯茶水,一旦从昏迷中醒来,脖子上撕扯般的疼痛便叫他难以忍受。疼痛似乎要蔓延全身,叫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睁开眼,看见一张貌美无双的脸,美目轻蔑,朱唇戏谑。 不久以前,他很喜欢看见这张脸。 这张脸能让他产生一种他占有了晟京第一美人的错觉。 而此刻,他有些不想看见这张脸。 这张脸的主人欺骗他太久太久,他被这张脸所麻痹,他被这张脸伤害。 “江振,你猜,我想不想杀了你?” 江振躺在地毯上,地毯上有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李嬅盛装打扮,唇瓣涂了最艳红的口脂,她悠然坐在桌旁圆凳上俯视江振,艳丽、高贵,笑容带着杀意。 “你,敢,我,死。”说话对江振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挣扎半天,也只从口腔里呜咽说出四个字。 “你想说,我不敢杀了你,否则你早就死了?还是说,你有别的意思?” 李嬅踩着江振靠近她那一侧的手,令江振痛上加痛。 “来,来” 江振欲喊来屋外的人,可惜他现在声音微弱,喊百遍千遍也无用。 李嬅脚底从江振手掌移开,“不是不敢杀你,就是觉得,叫你就这么死了,对不住咱们夫妻一场。” 李嬅,你还记得我们是夫妻,我就知道,我对你这么好,我把你当宝物一样捧在手心里,咱们之间是有情意的。 江振揣摩着李嬅的话语,不再与李嬅争锋对麦芒,神色缓和,他用自以为深情的表情与李嬅对视。 看着江振,李嬅只觉好笑,“我不杀你,是不想让你死的太痛快。。” “你,你” 江振骇然,李嬅站起身,拂了拂衣袖的褶皱,“我什么我,告诉你吧,你如今能指望的,只有本宫,你最好听本宫的,本宫还能宽容些,否则,本宫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我,做”江振挣扎出两个字。 “要你做的很简单,本宫是受你刺激,才恢复神智。” 江振摇头,李嬅的翘头珍珠履又踩在江振的手上,江振青筋暴起,额头冒汗。 “这就受不得了?倘若你不按我说的,你以为你的皇帝陛下会放过你?他可不会算你举报有功,他会觉得你以往都是欺骗他。往后,本宫每做一件事,他都会觉得与你有关。” “就算你让他相信你没骗他,他也会认为你无能,军中有的是能为他做事还比你有能力的人,你对他已经没用了,你的皇帝陛下是什么人,你不会不清楚吧?你助他夺得皇位,他说废掉你就废掉你,你欺骗他,他又会怎么收拾你呢?他连至亲手足都可以杀害,何况是你这个小喽啰?” “我劝你清醒,你与本宫的婚约还作数,谁也不敢轻易废了本宫的位分,包括皇帝,你跟着本宫,本宫活着一日,你就可享一日尊容,你依旧是驸马爷。否则,你自寻死路,本宫不拦着。 ” 第142章 为驸马请太医 “两位姐姐,到屋里去睡吧。” 甘棠与浅黛在卧房外等了整整一宿,不知不觉便坐在廊下相互依靠着睡着了,如儿来唤她们,浅黛先醒来,浅黛身子一动,甘棠也很快醒来。 甘棠与浅黛搀扶彼此起身,一回想起昨夜发生之事,他们心里便发酸。 浅黛抬眼一看天色,已是隅中,她又转回身看,房门紧闭,并无要打开的迹象,窗格被窗纸严严实实封住,也看不清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也不知殿下起身没有?”在廊下坐了一宿,甘棠身子麻得厉害,她伸了伸腿脚,说道。 “两位姐姐,我隐约听见殿下的声音,我也不敢靠近,听不大明白。”如儿正搀着甘棠的手臂,以防甘棠抖腿时摔倒,她抿抿嘴,说道。 “这么说,殿下醒了。”浅黛喃喃道。 回想起昨夜情形,尚未有过男女情爱的如儿羞红了脸,浅黛与甘棠心里酸涩气闷。 殿下也不知喊了多少遍“离嬅儿远些”、“别碰嬅儿”的话,驸马爷却是越来越兴奋,嘴里说得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词。 后半夜倒是安静了些,也不知,殿下昨夜怎么样了。 “如儿,你下去吧,这里有我们。” “两位姐姐,那我回房去了。” 甘棠让如儿退下,如儿离开,公主卧房外的走廊上只剩下甘棠与浅黛二人,甘棠小声在浅黛耳畔说:“浅黛姐,殿下不会真的失身于” “你别说了。” 浅黛打断甘棠的话,“旁人也就罢了,咱们与殿下一同长大,不可议论这种事。” 浅黛话音将落,卧房内传出门栓松动的声音,甘棠与浅黛都肃然静待。 “殿下” “殿下 李嬅推开门的那一刻,甘棠与浅黛都有些久违之感。 李嬅足蹬珍珠牡丹翘头履,穿着澜锦绣坊的藕合对襟上襦与苏梅百蝶穿花齐腰裙,外罩轻纱大袖衫,腰间系着松石禁步,耳垂累丝嵌宝叶形流苏耳坠,头戴花冠,妆容浓淡相宜,雍容华贵、落落大方,她走到甘棠与浅黛面前,甘棠与浅黛便也舒心许多。 殿下能为自己精心打扮,可见,昨夜的情况并没有像她二人想像的那般发展。 殿下就是殿下,她们无能为力、无法相救之时,殿下总能泰然应对。 早晨的阳光从屋檐照射而下,照在镶金发冠上,更显得李嬅高贵圣洁,她笑道:“甘棠,去告诉古管家,进宫请太医。” 请太医,而不是请郎中? 殿下是为谁请太医? 李嬅看出甘棠眼中的迟疑之色,她道:“驸马受伤了,要请太医。” “殿下,您高烧不退,驸马请的可是民间郎中。”甘棠心有不平意,心直口快。 “我说太医便是太医,你只管去说给古管家听。” “奴婢们参见殿下。” 芳芷阁的其余四个丫鬟听出长公主的声音与平日不同,她们都从下房走到院中来,果然见长公主无半分疯像、凤仪万千,她们彼此看看,一齐恭敬行礼。 “平身吧,这些时日,劳你们照看本宫。” “殿下万福金安,是奴婢们的心愿。” 长公主美丽的面庞上并无明显悲喜,如儿芬儿等丫鬟等听她说话,就是莫名不敢轻渎。 驸马与长公主不同,从驸马的语气,完全可以判断他的情绪,可这位长公主,一夜之间像换了个人一般,那周身的气度,非常人可比,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浅黛依吩咐关上卧房的门,李嬅稳步走下短阶,“浅黛,走,咱们也出去转转。” “且等等。” 芳芷阁大门口,甘棠走出去寻古管家后,牛高与仇保兴正要锁上门,浅黛伸手往外推。 两个侍卫正不解,门内传出李嬅的声音,“开门。” 听着声音是疯公主的声音,可说的话却有些不对劲,牛高打开一扇门,看见那与疯公主除相貌一模一样外完全不像同一人的女子,他吓得后退几步。 “殿下,您,好了?” 仇保兴打开另一扇门,他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他平日嘴皮子最溜,此时此刻却结结巴巴。 “托驸马的福,他将我治好了。” 李嬅抬步要跨出门槛,仇保兴拦在李嬅身前,满脸的难为情,“殿下,驸,驸马爷呢?他,他不下令,我,我们,不敢,放,放您出去。” 李嬅淡淡开口:“本宫问你们,这府,叫什么府?” “叫定华长公主府。”一旁的牛高答道。 浅黛瞪着牛高,“那么谁是定华长公主?” 牛高倒吸一口气,“是殿下。” “那不就成了,先前是本宫神志不清,今日本宫好了,你还拦什么?” 去年挨军棍之事犹在眼前,牛高与仇保兴都不愿再经历一次,仇保兴拦在门中央,牛高道:“殿下,请让我们见驸马爷一面。” “甘棠出去为的什么,她没告诉你们?” 浅黛质问牛高,牛高身子一颤。 “听闻殿下好了,古总管去请太医,老身先来给殿下道喜。” 副管家马翠翠朝芳芷阁赶来,远远地看见长公主站在门口,她便喜气洋洋与长公主说话。 马翠翠越走越近,在芳芷阁门口停了步子,朝李嬅行礼,李嬅浅笑,“马管家,他二位拦着本宫,这是怎么说?” 马管家的目光从浅黛与李嬅中间穿过,朝芳芷阁的小院张望,见四个丫鬟并排站在后面,长公主的卧房则门窗紧闭,她笑问:“殿下,驸马爷病了,老身可否进去瞧瞧。” “马大娘,您老文不对题呀。” 马翠翠还在张望,浅黛挪身子拦住马翠翠的视线。 “殿下,平日我们都是等驸马爷行事,等老身见过” 李嬅清了清嗓子,马翠翠不再继续说,浅黛道:“没有我家殿下,哪来的驸马爷?如今我家殿下大安,到底谁才是定华长公主府真正的主子?这府里理当由我家殿下做主,陛下来了也是这个理!马大娘你若有本事,可自行与朝廷法度理论!” 与皇帝理论,与朝廷法度理论,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马翠翠吓得赶紧避让一旁。 “马管家,正好你来了,去正厅,本宫要见一见这府里的所有下人。”李嬅从马翠翠身边走过,说道。 第143章 秦子城的拜帖 “师父,有您的信。” 冷氏医馆,冷云空写了药方子交给常来医馆看诊的老妇,石头凑到他耳边说道。 冷云空吩咐铁棍为老妇取药,含笑对那老妇说:“大娘,您请稍等,配了药包好,您好拿回去煎服。” 老妇人身旁还坐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冷云空站起身,温声笑语逗那男娃娃:“乖,配药材的哥哥给你糖吃。” “孙儿,你每回来都要糖,羞。” “冷郎中,不麻烦不麻烦,我这老毛病,还是你给开了几副方子吃着才好些。可不能再要你的东西。” 冷云空转身进后院,铁柱递糖给男娃娃,老妇忙道。 “大娘,我这医馆的糖,就是备着给娃娃吃的,他爱吃就给他吃。” 冷云空笑着又与那老妇人说了几句,老妇人才让小孙子收下铁柱递给他的饴糖,小孙子得了糖,乖乖缩进祖母怀里吃起来。 医馆后院熬着几罐药草,空气里弥漫着草药香气,冷云空在石凳上坐下,小石头递来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冷郎中亲启”五个字 “何人送来的?” “那人我没见过,他只说是他东家让他来送信。”小石头挠着后脑勺说。 “行了,背你的书去。” “哦”小石头噘了噘嘴。 信封上写着“冷郎中亲启”五个字,小石头上楼背医书去了,冷云空拆开信封,见第一层信封内还套着一层信封,他取出第二层信封,那信封上仍写着“冷郎中亲启”五个字。 两层信封上的笔迹并不是来自同一人,第一层的字迹是笔走龙蛇般的草书,第二层的字迹是飘逸舒展的行书,冷云空又打开信封中的信纸,展信对比,发现信内文字与第二层信封上的文字系同一人之手。 信中内容简短,不过寥寥数字 。 【展信佳! 数月后,吾有一事相求,愿先生熟读医书药典、重温制毒秘籍、验骨之法。此信读毕焚毁,切记,切记。】 外层草书,冷云空并不知是何人所写,至于内层行书,他却认得。 虽无落款,单凭一手有王者风范的行书,便可辨出写信给他的人是定华长公主李嬅。 信中所说的数月后所要相求之事,会是什么? 冷云空思索着携信起身,素袍齐整清冷,信纸连带信封与药炉中的火焰相融,化为灰烬。 …… 传家酒楼,酒香四溢,纸醉金迷。 因一乐姬弹琵琶古曲时错弹了几个音,一男子出言奚落,另一男子则一味维护乐姬,说对方鸡蛋里挑骨头,二人谁也不服谁,大吵起来,罗笙不得不下楼领着那弹琵琶的乐姬调和。 等平息了争端,重新上楼回自己屋里时,手下近前回禀已安全将信件送到冷氏医馆,罗笙道:“记你一功。” 信是殿下回定华长公主府时写的,殿下要他务必将信转交给冷云空,他也算不辱使命。 手下退下,罗笙想,还有一件事可以开始了,他又吩咐那手下道:“替我到后巷请两个乞丐,领他们从后门进来,我在那里等着。” …… 林信为林月嫦请了个儒生教授课业,林玉嫦习字读书时,秦子城便自行在后院空地上练剑。 休养半年,他的身体已恢复了很多,木剑在他手掌灵活翻转,剑招多变,人剑合一,气势如虹。剑尖在虚空中挥舞,斩碎他脑海中的敌人。 “木羽,你这剑招越发出神入化了。” 林信在秦子城身后的屋檐下拍手叫好,秦子城挽个剑花,收回剑尖直指苍穹的木剑。 “林大人。” 剑尖向下,秦子城持剑柄向林信行礼。 “有你教嫦儿作画,嫦儿出门有你护佑,老夫算是选对人了。那日在客栈,若不是你,老夫只怕也无颜与亡妻交代。” “小姐良善温婉,是上天庇佑。” 两人又寒暄几句后,林信从袖中取出一个帖子,“御史大夫家的大公子差人给你写的拜帖。” 秦子城接过拜帖,林信笑道:“你随老夫来晟京一月未满,就已结识了杨新觉的长子。我那妹夫说你的面相就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老夫原先不信那些论调,如今可有些信了。” “大人,原是那日晚辈与小姐去赴游园会,见晚辈戴着面具,有人好奇便问了一句,小姐说晚辈是他的画师,那杨公子听见了,便要下人准备纸笔,要晚辈当面作画,恰好近旁有一株垂丝海棠,晚辈便信手画了一幅。” “晚辈不才,画的海棠花勉强能入杨公子的眼,那日杨公子便说家中夫人久病不愈,他欲寻个画师为夫人作画,来日若有不测,也好有个念想。” “思来,杨公子这封拜帖,正为此事。” “原来如此,” 林信拍了拍秦子城的肩膀,“只是他夫人身染重病,若要画像,只怕有些难,画得不好恐杨家怨恨你,到时老夫也为难,如若不然,老夫替你回绝。” “大人,晚辈毕竟是林府的画师,晚辈初到晟京,不想因己连累大人受人非议。游园会那日游人众多,晚辈并未回绝,此时推辞便是爽约。” “大人,晚辈从未替病中之人作画,此番,也想尽力一试。” “你执意要去,便去吧。” 林信往花园的方向走,秦子城跟随在他身后,他叮嘱道:“在老夫家,老夫也不大约束你,你若去杨家,勿多听,勿多言,勿多看,还有有些礼仪呀,老夫还得与你说道说道……” …… 驸马强行与长公主行周公之礼,长公主惊慌之下用簪子刺伤驸马,长公主恢复神智,驸马重伤,一夜之间,定华长公主府就变了天。 长公主李嬅盛装打扮走出芳芷阁后,就一直坐在正厅内的交椅上,正厅外乌泱泱跪着满府的下人。 李嬅只是悠悠喝茶,也不说话,直等着古俊生领着姓赵的太医来到正厅恭贺大安,她才开口问:“驸马如何?” “殿下,所幸未曾伤了要害,不至危及性命,就是要多卧床静养些时日。” “有劳了,伤了驸马,本宫心里也过意不去,还请赵太医多与其他太医商量商量,看驸马这伤要如何治。”李嬅漫不经心地说道。 第144章 整顿公主府 “猜猜,今日本宫为何让你们到正厅来。” 门子引赵太医离开后,甘棠与浅黛一左一右随护,李嬅款款走出正厅。 正厅外,以两位管家为首的公主府家仆跪地叩拜。 “殿下康复如初,我等自当来拜见的。”古管家恭敬说道。 “你们不单要知道来拜见本宫,还要知道,谁才是定华长公主府真正的主。” 李嬅站在正厅前的月台上,气定神闲,语调与声音都并不高,并未刻意强调哪个字,听者听来却莫名不敢质疑。 她身量高挑,龙睛凤目,跪倒一片的家仆望而生怯。 马翠翠试探性地抬头看一眼,看见花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泛出金光,又看见长公主那张美丽且高贵异常的脸,她不敢再看,低头用极客气的语气说道:“殿下,您一直都是这府里的主子,老奴们都知晓。” “马副管家,你还未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不知你们以往的主子是谁,往后,还想在这府里做事,就要看准了,谁是这府里唯一的主。” 李嬅俯身端凝马翠翠,似是说笑般与马翠翠说话,马翠翠低头笑了笑,说不出话。 “府里账册归谁管?” “殿下,您站着劳累,老奴找两个人为您抬把椅子出来。”马翠翠不说话,古俊生欲岔开话题。 “那便将椅子抬出来吧。”古俊生自己要插话,李嬅便顺势与他说:“古管家,府里大小账目应当都收在你那里,稍后你去账房,将府里所有大小账目抱到芳芷阁去。” 谁都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恢复神智,府里见不得光的账目根本来不及收,哪里是说拿出来便拿出来的。 马翠翠侧过脸给古俊生使眼色,古俊生想着先拖住长公主再说,他抬头朝李嬅赔笑:“殿下,您久病方愈,先歇息几日再看不迟。” “古管家体恤本宫是好事,不过,万望周知,本宫可以有许多驸马,而没有本宫,便没有这座定华长公主府。” 两个家丁抬出椅子,李嬅悠然落座,她的一举一动分明与晟京城的名门闺秀一般端庄,却又轻松自在,身上自带寻常名门闺秀甚至是寻常公主都没有的气度。 “这府里,便没有本宫不能看见的东西,谁若敢拦阻,那便是与本宫作对。” “殿下,有些账目还未整理好,整理完了便给殿下送来。”古管家又道。 李嬅以手支颐,语调慵懒,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慵懒,“所有人都听着,想好好做事的,本宫自然留用,不愿听命于本宫,这府里除了本宫的位份动不得,谁都能动,全凭各自本事,有人好好的管家不想当,本宫不勉强。” “殿下,今夜,就今夜,账目一定送到芳芷阁。” 古俊生不敢再出言反驳,马翠翠更没胆子,李嬅身后的甘棠问:“其他人呢,留下还是自请发卖?” “唯效忠殿下,忠心不二。” 众人匍匐在地,齐声山呼,李嬅唇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颜 这是她“恢复神智”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这件事做好了,往后才舒心。 她装疯卖傻,先前这帮人谁不是听命于江振,江振要她们向西,她们绝不敢向东,既然不得不“恢复神智”,她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若连府里的人都敢给她使绊子,谈何有精力图谋大事。 这只是个开始,先给个下马威,让这帮人不敢明着胡作非为,往后,慢慢清理便是。 如果没有回头路,那么,定华长公主府便只能是真正的定华长公主府。 “好了,都起来吧。从这几个嬷嬷来,都讲讲,平日自己在府里都管些什么事。” 古管家与马翠翠站在最前面,她们后面那排站着五个管事嬷嬷,浅黛用纸笔记下她们各自的职位,留待往后调度,管事嬷嬷们说完,其余五六十个下人、三十来个侍卫也各自回话,等到料理清楚这些人,李嬅吩咐她们各自好好当值,又吩咐古管家随她去江振的书房。 李嬅进江振书房,古俊生总觉着有些别扭,可书房后的江振还昏迷不醒,拦也拦不住。 李嬅坐在书案后写字,古俊生也不敢偷看,只是在一旁等着,直到李嬅写完拿给浅黛,浅黛又递给古俊生,古俊生才明白李嬅方才是在写折子。 “有劳你派人将这个送进宫。”李嬅将毛笔搁在笔山上,笑道。 “做完这件事,记得将账册送到芳芷阁。” 古俊生收好折子行告退之礼,李嬅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老奴记下了。” “殿下,何必还住在芳芷阁,府里有的是好地方。” 古俊生退出书房,李嬅随意翻看江振书案上的东西,甘棠出言抱怨。 “住惯了,再住几日也无妨,别的地方,咱们慢慢挑。”看见江振练字的白纸上有八九个“嬅”字,李嬅皱眉。 “甘棠,尤其是吃食,咱们得格外小心。”浅黛与甘棠说。 “殿下。” 主仆三人正在书房内说话,郭文龙走了进来。 “何事?”李嬅放下江振的字。 “殿下,您吩咐除了日常送药,谁也不许进去,可也包括沈姨娘?”郭文龙行个礼,问道。 “沈红渠呀,你劝劝她,进去搅扰,反而不利于驸马的病情。” “为何不许我进去!” 不等郭文龙回话,沈红渠提着裙摆跨进书房。 沈红渠脸上那神情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她质问李嬅:“你好狠的心,你害夫君重伤,还不许我去看他。” 李嬅原想起身安慰几句,终于还是忍住了,她对别人心软,别人可见不得对她心软,她道:“郭文龙,让她跪下!” “我不跪,在我眼里,你就只是个疯子,若不是你,我父亲怎么会被流放,我不跪!” 郭文龙压着沈红渠的肩膀,沈红渠却死活不跪,她的婢女小怜还上前掰郭文龙的手。 “放开她。” 郭文龙松了手,沈红渠揉着肩膀,杏眼圆睁,就像是恨不能一口咬死李嬅,李嬅说:“先说清楚,你父亲流放,与本宫有什么关系?” 沈红渠一脸的不服气,冷哼一声,理着衣襟道:“你不是清醒了吗,何须装傻。” “本宫就愿意听你说,你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可走不出书房。” 李嬅看郭文龙一眼,郭文龙立即抽出腰间佩剑拦在书房门口,沈红蕖咬牙切齿道:“我父亲是户部尚书,如果不是怕我压你一头,怕我让你这疯子变得更可笑,我父亲怎会被流放!” 闻言,李嬅忍俊不禁,“你还真是被你爹娘宠得愚不可及。堂堂三品大员,你真以为是说流放就流放的吗?” 第145章 沈红渠的质问 “人人都说我父亲是好官,我父亲并未犯错却还是被流放,就是因为你,怎么说都是因为你!反正不是因为怕我压你一头,就是因为我雇杀手刺杀你,你们把气撒到我父亲头上。是你害我家破人亡,现在你还要谋害我的夫君,你不配做长公主!” 李嬅静静听着沈红蕖说下去,静静听着沈红渠骂她,直到沈红渠自己停下来,她才道:“你还记得自己做过的事呀。你堂而皇之说出自己买凶杀人,眼皮子也不见眨一下,本宫甘拜下风。” “我是买凶杀人,可你命大,还好端端活着,夫君知道此事,也为你打了我。”沈红渠奋力掩盖自己的心虚,语气强作蛮横。 “买凶杀人未遂,你以为你身上就没有半点罪过吗?我家殿下果然怎样,别说是流放,只怕是沈家满门抄斩!” 甘棠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沈红渠瞳孔一震,娇颜失色。 “本宫不怕被人记恨,也不想白白遭人误会。你父母将你蒙在鼓里,有些事,本宫不妨告诉你。” “你这疯子要告诉我什么?” “你说的两条,都不是你父亲被流放的原由,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才是他实实在在的罪名。” “你胡说!父亲生养我一场,容不得你如此污蔑。”沈红渠指着李嬅的鼻子,满腔怨恨。 “你说沈浩是好官,都是何处听来的?他的幕僚,还是他的臣属?那些人有求于他,自然要说恭维的话。你父亲被流放后,你还见过他们吗?” 李嬅示意甘棠,甘棠将墨迹未干的纸张拿到沈红渠面前。 “你并非不通文墨之人,可认得这个字?” 纸张是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鹏”字,沈红渠后背一凉,“你做什么写这个字?” “二皇子谋反,你父亲参与其中,他私挪国库,落下多少窟窿,皇帝没处死他,还成全你与江振,等他看着你穿上嫁衣才将他流放,已是顾念当年旧情。” “不可能,谋逆与我父亲无关,不可能,不可能!”沈红渠不想再听下去,她慌不择路要离开,走到门口却被郭文龙拦住。 “信不信在你,事实就是如此。” 甘棠将写有“鹏”字的白纸放回书案上,李嬅又将那张纸揉成团。 “你买凶刺杀本宫之事,本宫暂不做追究,可你要安分些,本宫可怜你如今孤苦伶仃,同时也要警告你别真的让自己一无所有,你好好留在你的碧心苑,你我可以相安无事,你依旧可享荣华富贵。” 沈红渠扬眉嘲笑:“你别说这种高高在上的话,你就算恢复神智又怎样,你谋杀亲夫,说到哪,也是你没理,何况你大闹大朝会,你的名声早就臭了。” “你以为本宫名声不好,此处,便不叫定华长公主府了吗?” 李嬅拨弄笔架,笔架下悬挂的五支毛笔来回晃动,“本宫给你指条路子,你见不惯本宫,你父亲给你的嫁妆里定然还有宅契,你可自行离开。” “我凭什么离开,我夫君还在。”沈红渠看向来回摆动的毛笔,那些毛笔犹如她七上八下的心。 “夫君?你不过是个妾室,他算你的夫君吗?” 李嬅语气闲散,用字犀利,沈红渠双目猩红,不争气的东西湿了眼眶。 沈红渠的语调软了下来,她几乎是在哀求李嬅,“殿下,你让我去见他一眼,就一眼。” 李嬅抚了抚眉心,“他死不了。” “我看一眼他伤势如何,看看我就走。他昨夜是酒后乱性,得罪了殿下,可殿下也不该将他关起来。”沈红渠走上前,离书案不过咫尺之遥。 “本宫何曾关他?本宫为他请了太医,让他静养。” 李嬅抬头看沈红渠,“本宫很好奇,你到底喜欢江振什么?” “殿下呢?” “我成为他的妾室以前,他最爱的是我,可自打我失去孩子,自打他知道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便时常陪着你。你看,他还写你的名字。” 沈红渠指着书案另一边练过的几张字,她是认出那是江振的字迹了。 “还有,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接你回来那日,他一路抱着你不舍得放下,前些日发热,你睡在他的屋子里,他日日与你同寝同眠,你难道从未喜欢过他吗?”沈红渠接着说道。 沈红渠反问李嬅,李嬅回想她与江振相处的那些画面,没由得有些反胃。 傻姑娘,我该不该告诉你,江振到底招惹过几个女子呀? 你父母遭流放,你家宅子也被抄了,你在晟京城再无一个依靠,你心里本就难过,先前为江振你寻死觅活,若我将江振最真实的模样揭露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再做傻事? 李嬅几番欲语还休,沈红渠追问:“殿下,你为何不说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喜欢的人也许并不像你所以为的模样,你会怎样?”李嬅试着问沈红渠。 “只要是我认定的人,无论他怎样,我都喜欢。” 沈红渠的回答令李嬅无可奈何,甘棠与浅黛对望一眼,一同摇头。站在沈红渠身后的小怜看着甘棠与浅黛的反应,摸不着头脑。 “人呢,本宫是不会让你见的,你也别想着硬闯。你父亲的事是真的,你但凡出去走一走,你都知道怎么回事。” 想到自己才恢复神智,李嬅补了一句:“是江振说的。本宫神智不清时的一些事,本宫还记得。” “对了,原先执掌中馈的是你吧,你记得派人将各处对牌送到芳芷阁。” 李嬅站起身来,她个子比沈红渠高些,这回不是她仰视沈红渠,而是沈红渠仰视她。 “这本就是你的公主府,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让我进去看看他,让我去照顾他,难不成,你怕我抢走他?” 李嬅为沈红渠待江振的一片痴情所折服,她道:“本宫也不瞒你了。第一,早在你之前,本宫与江振便相识,本宫对他只有恨意。第二,怡月楼有他旧年的风流债,江振如今失势,问几句旧年的事不难。实在无聊,你可去查一查。” 第146章 访武馆挑侍卫 过午,甘棠与浅黛相陪,车夫套了马车。李嬅大大方方离开定华长公主府。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武馆。 大晟自太宗在位时便有武举选官之法,晟京城有不少的武馆,浅黛问车夫哪些武馆最为有名,车夫说仁沧武馆最大,房子修得最威武,贤泾武馆创立时间最短,不过个把月的事,吉泰武馆教习的门类最齐全,李嬅便从中选中吉泰武馆。 吉泰武馆门口有棵松树,两个练得大汗淋漓、袒露上身的汉子坐在门口石狮子旁的树荫下纳凉歇息,见有三名女子要走进去,又见最像主子的那位女子作闺阁女儿打扮,他们中生得较为彪悍健硕的那大汉道:“此处是武馆,姑娘们走错地方了。 ” “我家殿下是定华长公主。” 今日连甘棠浅黛也比平日打扮得要庄重富贵些,甘棠目视前方,目光赧然避开,语气却不显畏惧。 打量着中间那位端庄华贵,长得像个天仙似的女子,两个男子穿上系在腰间的上衣,窃窃私语了几句,未几,方才大声说话的那人又说:“怕不是冒充的?晟京谁人不知定华长公主是个疯子,你家主人打扮得虽像个贵族女子,与定华长公主可是半点儿不沾边。” “过不了几日,朝廷自然会昭告天下,说定华长公主已恢复神智。到时,我家殿下还记着你今日的不敬之罪,你可担待得起!”两个男子已穿好衣裳,浅黛看着他二人,肃然诘问。 “她真是定华长公主吗?” “谁知道呀。” “这么些年都治不好,怎么莫名其妙就恢复神智了?” “还是大意不得,要不去问问馆主的意思。” 到此,两个男子又窃窃私语了几句,越说他二人越觉得这三个女子所说之事也不是没有半点可信之处。 “若您真是定华长公主,可否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敢要我家殿下等” 与三人说话的还是那名壮实汉子,甘棠正欲发作,李嬅朝甘棠摇摇头。 “一人留下,一人进去通传,莫让本宫等太久。” “殿下大驾光临,这二人不懂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耐心在门口等了等,武馆的门再次被开启时,一个内着虎纹半臂衫,外斜穿深棕圆领袍、戴幞头、颌下生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一走到李嬅面前,他便躬身作揖,那两个男子与他一道行礼,他一人骂他们一句,将他们骂得敛眉垂目,将他们骂得大气也不敢出。 李嬅问来人可是馆主,那人说他姓公孙,他先说了些恭贺之语,又问:“殿下,武馆中都是男子,不知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李嬅说:“想来你这武馆中不乏身手矫健之人,本宫欲在你这里挑出二人随行护卫,不知你意下如何?” 清楚公主的来意,公孙馆主笑着将公主迎进去,“殿下请。” 武馆内最多的便是石砖契的擂台,各处擂台上,两两一组,有赤手空拳肉搏的,有比剑术的,也有比枪法的,还有练习流星锤的,十八般武艺尽在其中。 擂台下,也都是与台上之人一般穿着的人,他们在旁观摩,或是喝彩,或是指点。 “有贵客到来,都停下!” 领着李嬅稍看了看,公孙馆主高声说话,所有对决停止,擂台下的人也不再说话。 “这位是定华长公主殿下,殿下久病初愈,要从咱们这儿挑选出两名侍卫,有意向者,稍后报上名字,天字乾位比武台下候着!” “馆主,他真的是定华长公主殿下吗?” “馆主,您可拿准了,她要不是,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馆主,做了定华长公主的侍卫,能得多少月银?” 武馆内的徒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公孙馆主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她若不是定华长公主殿下,她还能是谁?连这么点判断之力都没有,我如何做你们的馆主!” “你们也别在那儿唧唧歪歪的,做了长公主的护卫,别说是月银,干得好,往后还少得点好处?” “现在可不是你们挑殿下,而是殿下挑你们,殿下能否看上你们,那还两说呢!殿下今日亲自前来,那是给你们机会,你们要是武功不济,那也是你们的命!” “馆主,我愿意一试。” “馆主,我也愿意!” “馆主!我要报名。” 公孙馆主说完,人群中有人头一个要参加比试,继而,越来越多的人前赴后继,参与比试的情绪很是高涨。 …… 林玉嫦每日做完教书先生留的课业,便跟着秦子城习画,她为人灵巧,有悟性,笔下线条越来越稳,着色也越来越匀称,秦子城时常夸她来日画功必然青出于蓝胜于蓝,她总是自谦,说自己比木羽哥哥画得差远了。 这日,因忘了背诵教书先生留的诗篇,教书先生便罚林玉嫦抄书,林玉嫦抄完十遍便已将近哺时,她略歇了歇,就吩咐下人将桌子抬到屋檐下,秦子城在旁指导,她照着花坛中的虞美人作画。 画了两三幅画,她总是不满意,她画到第四幅画,秦子城正与她说调和颜色时的注意事项,便有小丫鬟来禀报说老爷传她去用晚膳。 父女二人总是一道用膳,林玉嫦又一向听父亲的话,她只好让丫鬟收了画纸,动身到膳厅去。 林信让家仆收拾出一处客房,作为秦子城专门的住处,秦子城就是在自己的住处吃饭。吃完饭他等了半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下来,林玉嫦还未出现,他便自己坐在房顶上仰望星空。 明日,他就要去杨府了,但愿一切顺利。 他重返晟京,本就是为了报仇。 他化名木羽做林玉嫦的画师兼保镖,潜伏在林家,本就是要查清一些旧事,取一些人的性命。 明日他定要好好发挥,他与那位杨家大公子需进一步交往,接近了杨家大公子,下一步,他就可以接近御史大夫杨新觉。 “木羽哥哥,木羽哥哥。” “小姐,你找我?” 林玉嫦提着灯笼来到木羽的住处,她左顾右盼也没发现木羽在房顶上,木羽敏捷地跳下房顶,出现在林玉嫦面前。 “木羽哥哥,你明日要去为杨公子的夫人画像呀?” “是,杨府送了帖子来。” “你长得英俊潇洒,明日还要戴面具吗?” “是,我不想过多的人看见我的脸,我不想再有人用我失忆之事利用我。” 林玉嫦叹了叹,“那行吧。” 两人坐在屋外的石凳上,林玉嫦生怕被人听见似地,声音小了许多,“木羽哥哥,你还记得游园会那个很好看的公主吗?就是那位得了失心疯的公主。” 秦子城的手抓皱膝盖前的衣料,他强撑着一笑,“小姐为何提起她?” “我陪父亲在府里消食散步,我听见有人说,那位公主受了驸马的刺激,恢复神智了,今日她还出现在武馆。 ” 林玉嫦的声音愈加小,父亲告诫她不可私议皇族,如果不是她忍不住,她连木羽哥哥也不告诉。 “什么刺激?”秦子城眉心一皱,忙问。 “我也不知道,我才听见几句,父亲就让他们闭嘴。” 林玉嫦垂头丧气,“还真是好奇,我问父亲,父亲也不说。听说那位公主疯了好些年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刺激,能让她一下子就好了。” 第147章 北境的血 林玉嫦与秦子城说了几句话,林信也来到秦子城的住处。 林信嘱咐秦子城明日去杨府谨慎行事、不要暴露还是林家小姐保镖的事,而后,他便与林玉嫦说让木羽好好歇息,莫耽误明日作画。 父女二人离开,秦子城翻身上房顶。 他此生算是离不开房顶了。 还是个少年人时,高兴或不高兴,他都喜欢坐在房顶上,或是呆呆坐着吹吹风,或是手里拿壶酒,对月畅想,对月消愁。 而今早就是行过冠礼的人,不下雨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坐在房顶上,眺望夜色下的晟京城。 “叫咱们秦氏血流成河的,是她们李家!” “她已嫁作他人妇,你给老子听清楚!” “她好与不好自有她丈夫关心,干你何事!” “木羽公子可是我夫妻二人的恩人,本驸马定要准备厚礼答谢,” “我家夫人身娇体软,谁也比不上。” “你们懂什么,那是本驸马有本事。” “我听见有人说,那位公主受了驸马的刺激,恢复神智了,今日她还出现在武馆。” “还真是好奇,听说那公主疯了好些年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刺激,能让她一下子就好了。” 他无数次警告自己:除了关于为秦氏报仇的事,什么都不要想。 奈何,越是要忘却,越是躲不掉。 叔父烧了他为她画的画像,他告诉自己,他与她之间的一切早已是过眼云烟,美好过,到了消散之时也不必挽留。 游园会上,他满心想着正事,故意让日后需要接近的人注意到他,他心无杂念。 然而,接触过杨觉新之子后,陪着林玉嫦在鱼池边闲逛,他一眼就认出长大的她。 他远远看见她从柳树上摔下,他没控制住自己,他冲上去接住她,后来他的丈夫来了,他告诉自己彻底该死心了,从此各不相干。 那日去买纸笔,他遇见一个以幂篱遮盖面貌的神秘女子,那女子写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故事,他想找到那女子问上几句,如织人烟中却再无那女子的身影。 就在他放弃寻找那女子时,他遇见了她的丈夫。他的丈夫喝得酩酊大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他选择逃开。 他像个游魂一般毫无目的的行走于街巷间,他不断告诫自己,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他没工夫为那些与他没有一丝一缕关系的事自寻烦恼。 等到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他才返回林府,他说他迷了路,此事就此翻篇。 今日他收到杨家的拜帖,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便是从御史大夫杨觉新查起,一一揪出所有害他父兄惨死的人,再一一让他们付出应有代价。 他在京,叔父在野,里应外合,先对付不起眼的小官员,再收拾皇族,李家残忍杀戮他秦氏满门在先,又从北至南派出几波人手追杀他,他此生都将致力于做李氏皇族的掘墓之人。 哪知,林玉嫦简单几句话,再次扰乱他的心神。 那个驸马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她受到这样大的刺激,使她突然清醒? 晟文宗驾崩后,继承皇位的为什么不是她这个皇太女,而是李嵩? 她真的是因为受不住父母相继离去而神志不清吗? 这些年,她过得快乐吗? 秦家出事之时,她在做些什么? 她那时,也相信秦家谋反吗? 他写信为秦家陈情,为何她一封信都不回? 夜深人静,秦子城跳下房顶,他必须好好睡一觉。 她清醒不清醒,也改变不了她是李家人的事实。 她清醒也好,不清醒也好,她也早与旁人结成夫妻。 他不能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事只会拖慢他前行的步伐。 已经平稳躺在床上,只是,到后半夜,秦子城仍没有半分睡意。 赶走他睡眠的,不再是关于那个人的事,而是北境的杀戮、鲜血。 秦家出事那年,春日的某一日,他与大哥正协助父亲巡防,一个斥候禀报说看见一队人马朝安州而来,看着像是朝中来的。 他们父子三人在安州城门迎接,父亲与为首的杨觉新是旧相识,杨觉新那时就是御史大夫,时隔多年还是御史大夫。 杨觉新带着晟文宗的圣旨来到安州,随行的除了士兵,便是御史台与大理寺的人。 杨觉新说先前东宫太师奉命护送宫中赏赐前往北境劳军,死里逃生的小太监说安州要造反,大开杀戒,东宫太师丧命于北境。父亲矢口否认,说对此事毫不知情,那杨觉新宣读圣旨,圣旨大意,便是要御史台与大理寺彻查此事。 父亲与杨觉新、晟文宗是少年时的好友,父亲放杨觉新一行人进安州,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愿意协助御史台与大理寺查案。 从朝中来的人就这么在安州住下来,因年少时便有交情,父亲还觉得客栈比不上威北侯府,怠慢杨觉新,邀杨觉新在威北侯府同住。 大哥曾私下劝过父亲几次,忧心有诈,父亲却与大哥意见相左,说晟文宗与杨觉新不会害他,说晟文宗派杨觉新到安州来,就是相信他是被人陷害,要还他清白。 杨觉新那人也处处表现得清廉大义,渐渐的,大哥也不再劝说,任由那些人在安州随意行动,甚至许他们进军中大营查案。 安州所有人都无比期盼着御史台与大理寺的人还安州清白,后来御史台与大理寺不仅发现父亲治军有方,还确确实实查清东宫太师根本就没有来到安州境内,而是在来安州的路上遇害,连那些劳军赏赐也是在来安州的路上被劫。 真相大白于天下,秦家人自是喜悦,杨觉新也说就知道威北侯是大晟国柱,回京后定会与晟文宗说明真相。 杨觉新提前整理好卷宗,三日后要东行返回晟京,剩下的找出谋害东宫太师真正凶手的相关事宜,由大理寺全权接手。父亲说最后一日要设宴为使团饯行,杨觉新答应了。 但,世事难料,饯行宴的前一日,出了一场意外。 杨觉新养着一条狼犬,据说杨觉新狩猎时受伤,是那狼犬与野狼搏斗,救了杨觉新的性命,杨觉新很看重那狼犬,到北境来也带着它。 杨觉新住在威北侯府,他的狼犬也随他住在威北侯府。杨觉新忙公务时,狼犬一向由他的仆从牵着。 父亲的书房从来不随意许人进去,大多时候都关着门,门口还有守卫。那日清晨,两个家仆如平日般进书房打扫,他们擦地时也不拧干帕子,将地板擦的湿漉漉的,他们擦完地与守卫商量,说怕侯爷进去会滑倒,可否先开门让风吹进去,等风吹干地板再关门。 两个守卫彼此商量一番,说开着风吹一会儿没事,便允许了。 就在水汽蒸发殆尽,两个守卫准备关好书房的门时,杨觉新的仆人牵着狼犬走向书房,那仆人自述他遛狼犬不慎迷了路,又问守卫何处有茅房,他腹痛得厉害,守卫为他指了路,他竟将牵狼犬的绳子交给守卫,说他上茅房不便照看狼犬,他去去就回。 绳子已在手上,上茅房的人也跑没了影,守卫便也只有先看着狼犬。 不承想,牵狼犬的身子很快就断了,周遭开着门的屋舍只有书房,书房又离狼犬近,狼犬跑进了书房。 那是与狼搏斗过的狼犬,两个守卫怕死,根本不敢靠近,他们在门口喊了多遍,狼犬并不出来,实在没办法,他们叫来其他守卫,赶紧去寻那上茅厕的人。 负责溜狼犬的人被侯府其他守卫从茅房抓回来,连他也喊不出狼犬,事情惊动杨觉新,他亲自走进书房,狼犬才跟着他出来。 原来,书柜最底下那层有一块牛骨,那一层有个柜门,狼犬正因那牛骨才赖在书房内不出来,狼犬打开柜门,翻出牛骨啃个不停。 这是个陷阱,狼犬还从角落里叼出一卷画轴,那画轴与牛骨本不应当出现在父亲的书房里,因进门后还要拐个弯才是摆放书柜与书案的地方,两个守卫又一向被告知不许偷窥,因此贼人才有了可乘之机。 那卷画轴上画的,是父亲的肖像,画上的父亲穿着绣有九只五爪金龙的龙袍,杨觉新拿起那画轴,立即就要返京面圣。 这是天大的误会,当时父亲下令全军戒严,不许放走一个朝中来的人,父亲坚决不承认那画像与秦家有关,逼着使团还他清白。 又过了一段时日,抓住相关人等严加拷打,盘问出画轴与牛骨是擦地的一个家仆放进去的,狼犬的绳子也是遛狼犬那人事先割过的,他们又咬出指使他们做这些事的事御史台的一个官员,那个官员被逮捕后,便结了案,杨觉新重新相信父亲,他说回京会为父亲陈情。 这一回,杨觉新要带着使团离开,父亲不再拦阻,使团安然离开安州。 使团离开,虚惊一场,安州一切恢复如初,但过了一段平静日子后,斥候又看见晟京的人来了。 这一次,为首的不是杨觉新,而是翰林承旨。 这一次,北阙袭扰边境,他与大哥都不在安州。 那翰林承旨带来晟文宗的旨意与一杯毒酒,消息传到他们兄弟二人身边时,父亲已饮下毒酒,决然辞世。 杨觉新回京后,晟文宗不相信一起长大的兄弟,不相信他们的父亲,晟文宗要父亲饮下毒酒自证清白,而父亲为了保全家人,在他们兄弟几人毫不知情之时饮下御赐毒酒,结束了英雄的一生。 父亲以死自证清白,晟文宗还是不相信秦家,从御史台选了一个监军出来。 那监军横行霸道,手越伸越长,在练兵与布防的事上胡乱指点,他年轻气盛与监军争吵,大哥劝他不能让父亲白死。 大哥说父亲最大的心愿便是北境安宁,他们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守护北境的百姓。 他们兄弟二人一直隐忍着,父亲的丧礼后,他们仍然坚守在北境,短暂收兵的北阙游牧部落卷土重来,他镇守安州,大哥则带兵出征。 后来,一向用兵如神、有父亲遗风的大哥也失了手,在珞兮山谷中埋伏惨死。 再后来,接替大哥的二叔用兵失利,秦家又被诬告为与敌军串通…… 第148章 不必装疯卖傻的清晨 清早的第一缕阳光洒向芳芷阁时,李嬅便醒了。 她轻轻掀开床边纱帐的一角,穿透窗格而来的那缕阳光有些晃眼,但包裹着金灿灿的暖意。 卧房内的一切都是她已经适应的模样,熟悉的妆台、熟悉的美人榻、熟悉的圆桌、熟悉的山水折屏。 她暂不打算搬出芳芷阁,这些东西还会陪伴她很长一段时日。 陈设还是那些陈设,区别在于,日后,她每日不必再强迫自己扮演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戏总有演完的时候,虽说倏然不必装疯卖傻,她难免有些不适应,但神志不清的定华长公主会成为永远的过去。 不再装疯卖傻,危险可能会比以往多些,但也确实算是能够取下一层枷锁,有不好处,同时也会有好处。 “殿下,您起身了。” 李嬅掀开纱帐坐在床沿,浅黛与甘棠正好走进来,李嬅穿好绣鞋,惬意地伸个懒腰,“怎么同出同进的?” “殿下,婢子想着有个新气象,将你的衣裳都拿去重新浣洗一遍。婢子一个人拿不下,又不想别人进来搅扰,便让甘棠也拿几件。”浅黛与甘棠一左一右将床帐挂在玉钩上,浅黛道。 “都拿去洗一遍,昨日那身也洗了?那我穿什么?”李嬅放下双手,慵懒地侧过脸仰面看浅黛。 浅黛嗤笑,“殿下还怕没衣裳穿不成,澜锦绣坊送来的裙子还有两条穿都没穿过呢。” “哪条好看便取哪条来。”李嬅朝浅黛眨眼。 “哪条好看穿哪条,今日殿下是有何打算?”浅黛问。 “要不,你们猜上一猜。” 李嬅转头笑看甘棠,甘棠道:“我猜殿下不会总闷在府里。” “浅黛,你呢?” “都是婢子多嘴,殿下有吩咐,婢子们便照做,殿下所思所想,婢子们绝不妄加揣度。” 浅黛前后言语不一,好好地又变得心事重重,李嬅起身,凝目看浅黛,“宫里来问你话了,对不对?是谁?” “婢子不知他姓名,他每回都是扮作侍卫,婢子只记得他的长相。” 浅黛垂首看地,交叠的双手暴露着她心里的慌张。 李嬅的双手从外牵住浅黛的双手,“何时问的,你与他说了什么?” “昨夜问的,婢子说,殿下是受了驸马的刺激,才恢复神智。”浅黛道。 “你别怕,我在哪儿,你跟到哪,甘棠,还有你也是。” 李嬅又招手让甘棠走近,李嬅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抱着甘棠与浅黛:“你们是我的人,凡我李嬅还活着,谁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对你们下手。你们也要与我一条心,我恢复神智,更少不了用什么威胁你们、诱惑你们在我身边做细作的人,你们得立住了。” “婢子此生绝不背叛殿下,否则天打五雷轰。”甘棠毫不犹豫地立下誓言,浅黛的眼里却蒙上一层水雾。 “殿下,婢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谢皇后倒了,来盘问我那人却还在。”浅黛与甘棠被李嬅抱住,浅黛无法安心接受这个拥抱。 “他原先是谢皇后的人,如今能操控他的人,想必是老匹夫。” “殿下,那婢子的弟弟也在皇帝手里吗?” 李嬅的手从甘棠与浅黛的肩膀上拿下来,她转回身走到妆台前坐下,拿起象牙梳梳理胸前长发,她思忖片刻,说道:“若你弟弟真在老匹夫手里,我一定帮你救出来。此前,有人问你我的近况,你便说我终日醉心玩乐。” “醉心玩乐?”甘棠接过李嬅手里的象牙梳子,迟疑。 “照我说的做,谁要问你们我的事,你们便如此答复。” 笃定说完,李嬅展颜,“浅黛,别想那些烦心事,一切有我。还不快来为我梳妆打扮,今日领你们出去玩。” “一切有我”这四字在浅黛心里很有分量,她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殿下,还没净面可怎么梳妆,婢子先打水来。” 站在卧房门口当值的,正是长公主昨日从吉泰武馆挑选的两个护卫,这是他二人当值的头一日。 长公主梳洗完毕,又吃了些清淡的早膳,一切收拾得体,浅黛才依吩咐请他二人进去。 李嬅坐在圆桌旁,二人行了礼,李嬅问:“你们何时进的吉泰武馆?” “去岁十一月。”二人中一脸憨厚老实像的男子说道。 “你也是?”李嬅又问另一位高大威武的男子。 “是,我二人同一日进吉泰武馆做教习。” 在传家酒楼时,李嬅说需要几个护卫,而后老杂役便传纸条给甘棠,说吉泰武馆武功最高强的二人可用,而后,李嬅便将吉泰武馆擂台上最后胜出的两人带回府里。 要是这二人去年十一月便在吉泰武馆,这么说,罗笙那时便已未雨绸缪。 “昨日带你们回来,便问过你二人的名字,你二人昨日说没有名字,难道今日还是没有名字。”李嬅问。 “此后,我们唯殿下马首是瞻,请殿下赐名。” 两个男子齐声说话,李嬅问:“这是那人的意思?” “是。” “也罢。既要本宫为你们取名,你二人此后便姓齐。”李嬅指着高大威武的男子说:“你叫齐峰,山峰之‘峰’”,又指着另一名男子说:“你叫齐正,方正之‘正’” “谢殿下赐名。” 两个男子躬身行礼,李嬅又道:“本宫无意剥夺你们的名字,若有一日你们想改回原名,改了便是。” “我们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今我们是殿下的人,殿下赐下名字,从此我们再没有别的名字。” 这二人多半又是哪里救下的死囚,李嬅如此想着,她道:“好,你们下去吧,若你们忠心于本宫,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 “江振,半死不活的,好过吗?” 来到江振的屋子,闻到江振身上的脂粉香气,李嬅扬唇浅笑。 “让,我,死。” 江振艰难而缓慢地说出三个字,李嬅的手在包着伤口的纱布上按了按,江振的表情越发痛苦。 “本宫说过,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你自己还记不记得,你将本宫囚在暗牢多少时日呢?” 第149章 本宫不需要两面派 李嬅从江振的屋子走出来,郭文龙关上房门,郭文龙正转身,李嬅抽出郭文龙腰间佩剑,剑光闪烁间,佩剑已被架在郭文龙肩上。 “殿下,属下不知犯了何错?” 郭文龙心惊肉跳,他想不到这位长公主处置人比驸马爷还麻利。 与此同时,齐峰与齐正等候在石阶下,看见石阶上的场面,他二人挺直腰板,站姿愈加端正。 “你说呢?” 李嬅手中的剑一寸寸贴近郭文龙的肌肤,郭文龙不断往后退,他的后背与木门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他再没有后退的余地。 “殿下,您饶了属下吧,您说您是这府里的主子,属下对您不敢不敬呀。”郭文龙的脖子使劲往后缩,额头冷汗涔涔。 “本宫昨日吩咐你什么?说!” 李嬅手中长剑往上移,迫使郭文龙仰头,长剑往外移些,作势要割断郭文龙的脖子,吓得郭文龙紧闭双目,他惊呼:“殿下,属下知错,属下真的知错了。” “自己说,你错在哪儿?” 长剑在郭文龙的脖子上割出一条血痕,不再深入,郭文龙双手双脚后背与后脑勺紧紧贴着书房的门,一动不敢动,他声音颤抖:“殿下说除了如儿能进去送药、喂药,谁也不许进去看驸马,两个管家不许,沈姨娘,也不许。” “接着说。”李嬅的声音并不大,每个字都寒气逼人。 郭文龙道:“属下错在不该放人进去。” “你放谁进去,说清楚。”说这句话时,李嬅不再看郭文龙,而是看着不远处路口值守的四个侍卫。 四个侍卫面面相觑。 公主以剑相对的分明是他们的头领郭文龙,可他们都觉得自己的脖子发凉。 “属下不该放沈姨娘进去。” “自己说,你违拗本宫,准备如何谢罪。” 李嬅的声音分明不大,也听不出有什么重音,郭文龙听来却是阴恻恻的。 不单是郭文龙,浅黛站在甘棠身后半步,浅黛不由得攥住甘棠的衣袖。 “殿下,属下愿领军棍。” “领顿军棍便想了事?本宫当着这府里所有下人说过,能不能留在这府里,各凭本事。” 李嬅突然收剑,长剑垂在她的裙摆边,郭文龙摸摸自己的脖子,手指向上摸到项上人头,他立即跪下,“殿下,属下错了,求您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别赶属下走,属下再也不敢了。” “你是本宫的属下吗?本宫看,你怕是江振的属下、沈红蕖的属下吧?” 李嬅根本不看跪在地上的郭文龙,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她既是说给郭文龙听,也是说给其他人听。 “江振如今除了驸马头衔,还有什么?他养你们的钱,从本宫的账上来。他一个连军饷都敢贪污的人,平日待你们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本宫今日将话撂在这,想留在定华长公主府的,从今往后,只认一个主,那便是本宫。想离开的,自己去账房支取当月月银,好聚好散。本宫可不好欺瞒,若是要留下,来日做出不忠于本宫之事,严惩不贷。” “殿下,求您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 跪地求饶的郭文龙还未说话,李嬅接着说:“齐峰,齐正,你二人召集府中所有侍卫,将本宫方才的话转达一遍,若要留下的,写在名册上报给本宫。” “殿下,此事交由属下一人即可,属下必定办妥当。”地上的郭文龙道。 “至于郭文龙你,本宫这里留不得你这尊大佛。” 李嬅要走进书房,郭文龙膝行跟随,李嬅手上的剑再次对准郭文龙,“本宫说这里留不得你,你听不懂吗?” “殿下,求您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哪怕只做个普通侍卫也好,您别赶小人走。” 郭文龙退后几步,伏跪在地,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你想着忍辱负重先留下,等你主子江振好了,再让他提你起来,是吗?” “本宫说过的话绝不收回,齐峰、齐正,将他赶出府外,甘棠,去请古管家。” 李嬅冷哼一声,斩断郭文龙腰间绑剑鞘的短带,剑鞘掉地,李嬅将长剑收入剑鞘,提剑走回书房。 “殿下,您寻老仆。” 甘棠叫来古俊生,古俊生恭敬行礼,老脸上带着笑意。 李嬅抬手示意古俊生平身,“古管家,想必本宫赶郭文龙出府之事,你多少是知情的。” “是,方才老仆半路上遇见郭文龙,郭文龙求老仆为他在殿下跟前说情。” “是么?” 李嬅的身子后仰依靠在椅背上,她问:“你会为他求情吗?” “殿下,他犯错是该罚,逐出府去,老仆以为罪不至此。” 闻言,李嬅冁然而笑,“你还是为他求情了,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不该扎伤江振?” “那夜驸马行事是极端了些,殿下反应过激,也情有可原。”古俊生道。 “你认得江振几年了?”李嬅问。 古俊生弯曲手指算了算,答道:“有个六七年了。” “在本宫眼里,你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本宫想不明白,你为何会追随江振。” “你不会要对本宫说,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吧。” “殿下,驸马爷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便是他作恶的理由吗?” 李嬅一语既出,古俊生不再反驳,李嬅又道:“你做管家,算是名副其实,本宫神志不清时,你又一向照顾本宫。日后,本宫希望你仍然是定华长公主府的管家。” “承蒙殿下器重。” “但,你要摆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提醒你,两面派不会总是游刃有余,不会屡次三番被启用,江振就是最好的例子。” “是。” “本宫很快就会出门,希望有你在,本宫可以省去后顾之忧。” “是。” 第150章 为杨夫人画像 杨府大公子杨彦下了帖子,化名为木羽的秦子城如期赴约。 寒暄几句后,杨彦称妻子受不住风,只能在内室相见,他亲自领着秦子城去他夫人所居的锦安院。 秦子城见到杨彦的妻子时,她已被下人们装扮得端庄典雅,穿着剪裁合体、颜色明媚的衣裙,头发被盘成高髻,脂粉涂得浓厚,粉饰了夫人苍白的面色,口脂涂得嫣红,妇人干枯憔悴的唇瓣又成了娇俏朱唇。 只是,任丫鬟们再用心装扮,妇人眼底的疲倦仍是难以掩去。 杨夫人坐在孔雀屏风前,杨彦介绍来人是谢府请来的木羽木画师,秦子城向她行礼,她说“画师不必多礼”时,声音绵软无力,像是与人交谈的力气也不大有了,只怕是油尽灯枯之时将近。 走在前往锦安院的路上,木羽便询问过杨夫人是害了什么病,那杨彦说妻子数月前小产后便郁郁寡欢,加之自小体弱,身子竟是一日比一日差了下去。 说起夫人的病情,杨彦也是神色凄哀,秦子城不再细问,只说“承蒙公子邀约,定当尽心竭力为夫人画像。” 锦安院内,孔雀屏风对面早已备下桌椅与绘画用具,秦子城抚平画纸,提笔濡湿笔头,他端详杨夫人,杨彦对他说:“木画师还请画得快些,夫人体弱,至多坐半个时辰便要回去躺着。” 妇人在床榻上歇息,外男又怎能在场,这意味着秦子城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描摹出大致成形的人物轮廓,这幅画像便画不成了。 怪道那杨彦说先前请过八九个画师,并无哪个画师画的画像令他满意,秦子城算是明白了,未必是那八九个画师画功不济,而是留给他们发挥的时间并不多。 “夫人身子不好,草民不敢耽搁半个时辰,一炷香的工夫便足矣。”秦子城点头一礼,含笑道。 前面的画师无一例外地嫌半个时辰过短,木羽的回答与前面几个画师截然不同,杨彦道:“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呐。” “一柱香,足够草民描摹出人物形象,后续着色、修改,还请杨公子再放些时辰。” “这个自然,我夫人不可久坐,若夫人回卧房歇息,你还能往下画,你想画多久便画它多久。” “如此,草民献丑了。” 秦子城坐在长桌后的椅子上,依照杨夫人的形象落墨,杨夫人时不时用手帕掩着咳嗽几声,那杨公子一时走过去为夫人拍背,握着夫人的手说些安慰之语,一时走到长桌旁看画纸,一时坐在一旁等着,一时又起身在屋里踱步。 杨公子来回走,总不能安定,秦子城作为画时,却必定要稳定心神。虽然杨夫人坐不住,身子时不时会晃一下,秦子城还是抓紧时间画出人物的大致轮廓。 大致勾勒出一个模样后,秦子城微笑道:“夫人,请笑一笑。” 杨夫人柔情缱绻地与杨彦对视一眼,她大概也希望丈夫日后还能看见她的笑容,她强撑病体端正坐好,展颜微笑。 杨夫人脸上的笑容并未停留许久,只因她不多时又咳嗽起来。好在秦子城已将杨夫人的笑容记在脑海中,回想着画便是。 丫鬟端来茶水,杨夫人咳意渐止,一炷香的时间到了,杨彦道:“木先生,我扶夫人进去歇息,缺什么颜料,你只管与下人们说。” “夫人吉人天相,病魔定能退去。” “承你吉言。” 丫鬟扶杨夫人起身后,杨彦亲自搀扶夫人穿过屏风后的珠帘,到卧房歇息去了。看着夫妻二人的背影,秦子城莫名心酸。 杨夫人不过二十几岁,正该是年轻貌美之时,杨彦也正处青年,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羡煞旁人。 若无病痛折磨,一切都大不一样。 难为杨彦怕日后记不清妻子的音容笑貌,要寻画师为妻子画像,难为杨夫人心知自己命不久矣,还愿意再装扮一回,为夫君再留下一幅画像。 …… 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行驶到张宅门前便停了下来,甘棠撩开车帘,浅黛扶着李嬅走出车厢,站在车厢外,还未下车凳,目视眼前情景,李嬅不禁迟疑。 此处题名张宅,却又不像是一朝宰相居住过的地方,并无宰相之宅该有的气派。 “殿下,原来的张府早就给别的大人住了,张老爷现居此处。”车夫为李嬅介绍道。 李嬅近年来虽从未去过原先的张府,闻言,也不免有失落之感。 是张老爷,而不是张相,也不是张大人。 是啊,张敬远如今革职在家,又怎会还住在宰相宅子。 这宅子,若不知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家,从外看,不过也就是个小门小户的寻常院落,门前连镇宅的石狮子也没有。 李嬅下马车后,车夫牵马,另一名小厮上前叩门,许久后,门内才传来一个男子打呵欠的声音,“谁啊?” “我家殿下是定华长公主。”小厮道。 “定,定华长公主?稍等,我进去说一声。” 门内传出奔跑的脚步声,李嬅耐心站在门前等着,又过了些时候,张敬远夫妇与张芷瑶都迎出来。 张敬远瘦得像是一截老柴,张夫人怏怏的,张芷瑶也不似前般光鲜亮丽,虽则衣着打扮算不得多落魄,但这一家人的精神属实称不上好。 一见了李嬅,他们便要行叩拜大礼,甘棠与浅黛拦阻,李嬅道:“不请自来,本就是本宫无礼。” “这些时日也没备着待客之物,不知殿下有何贵干?”张夫人心里显然还有气,她未说一个‘赶’字,却分明就是要赶李嬅走,“殿下又被什么人绑了,我们可承受不起,殿下还是请回吧。” “殿下屈尊前来,不可无礼。”张敬远出言制止,李嬅道:“许久不曾会面,可否里面说话?” “殿下,请。” 张夫人再是一脸的不情愿,张敬远还是将李嬅请了进去,往李嬅身后看,只看见甘棠浅黛两个丫鬟、一个车夫、一个小厮,张敬远目露疑惑,李嬅道:“本宫出门一向不喜多人跟随,轻装简行。” 如今的张宅是个两进的院子,进门后过了垂花门便是正厅,进正厅后,李嬅坐在主位,张氏一家三口也各自落座,走进来两个小丫鬟上茶点。 “张叔,今后你有何打算?” 李嬅以长辈相称,张敬远有些意外,他道:“不瞒殿下,如今仕途无望,本欲告老还乡,五皇子殿下多番相劝,才暂且在这宅子栖身。” 第151章 为赔礼而来 李嬅端起茶盏,轻轻朝热茶中吹了口气,“张叔入诏狱之时,本宫尚未恢复神智,好在张叔一家与五皇子亲近,有五皇子庇佑,张叔方能平安脱险。” 张敬远以为李嬅话里有话,消瘦的脸上,神色变得有些为难,“殿下,老臣当年忝居东宫要职,按理,老臣本该是殿下的臣属,只是这些年时移世易,五皇子愿意下问,老臣也不敢不用心教导,多少算是有了师生情谊。” 张敬远神色有变,李嬅心里默默一叹,她抿了一口茶水,“张叔,你在怕什么?怕本宫要你与五皇子撇清关系?” “殿下。”张敬远昏黄的眼球惶恐不安,连同坐在一旁的张夫人与张芷瑶也慌乱起来。 张夫人寄希望于丈夫,希望丈夫能说些妥当的话解围,张芷瑶攥着帕子,忧郁地看着地砖上的纹路。 李嬅放下茶盏,垂首注视茶盏中青绿的茶叶与碧黄的茶汤,浅笑,“这是什么茶?清香润喉,不错。” “都是街上随便买的散茶,老爷没了官职,我们只敢勤俭度日,怠慢了些,殿下莫计较。”张夫人开口说话,她的眼神中的怨恨淡了些,沮丧多了些。 “本宫觉得这茶好,张叔原先就精通茶道,家中的茶不会如何差。” “殿下谬赞,谈不上精通。” 旧日君臣会面,张敬远自己也拿不定立场,他从未如此害怕与李嬅说话。 “张叔,我知道五皇子与芷瑶妹妹情深意切,本宫无意刁难你,放轻松些。” 张敬远眉宇间还是愁意,李嬅接着说:“本宫今日来,是听闻你因本宫落难,心中有歉疚,特意来看看。” 被吩咐去马车上取东西的浅黛还未回来,李嬅又命甘棠去催,不多时,浅黛抱着一个长匣子走进正厅,李嬅示意浅黛交给张敬远。 李嬅要张敬远打开看,张敬远小心翼翼打开盖子,长匣子中竟是两棵老参。 “先前公主府也不是本宫管家,本宫昨日才要了库房的钥匙,也不见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唯有这两棵山参,听管家说是八百年的,不成敬意,你勉强收下,全当是本宫的赔礼。” “殿下,老夫入狱原也是被陷害,实则与殿下无干,殿下大病初愈,正是该补身子的时候,” “张叔,本宫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之理,你若是不收,便是心里对本宫有怨气。”张敬远话未说完,李嬅肃声道。 “多谢殿下。”事已至此,张敬远不便再拒绝,他命家仆将长匣子收下去,连连道谢。 张敬远愿意收下老参,李嬅又道:“张叔,本宫如今一无所有,只想安稳度日。与本宫往来,你还是少些拘束的好,免得倒叫旁人以为本宫欲与五皇子相争。” 李嬅这话一出口,张敬远不由得抬头征询似地看李嬅,李嬅道:“本宫今日来张宅,只为赔礼而来,来日坊间有什么与实际不符的传言,令哪个皇子误会本宫,本宫不能做富贵闲人,想必也不是张叔乐见。” 张敬远一怔,说道:“殿下的意思,老夫明白了。” “张叔明白就好。” 李嬅笑着站起身,“张叔,本宫想单独与芷瑶妹妹说话,不知可否?” “殿下要与小女说话?”张敬远也站起身,父女二人对视,皆是疑惑。 张敬远自然更愿意尊重女儿的意思,张芷瑶则有些拿不定主意,眼前的长公主神志不清时,她很愿意与之亲近,一旦恢复神智,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芷瑶,不知昔日姐妹情是否还作数?若作数,本宫想到你的闺房与你说说话。” 李嬅走到张芷瑶面前,温柔与张芷瑶说话,张芷瑶恍惚觉得李嬅似乎还是多年前那个会送她裙子的知心姐姐,她站起来,分别看看父亲与母亲,最后点点头,“殿下,请随小女来。” 张芷瑶为李嬅带路,二人前往张芷瑶的闺房,甘棠与浅黛也跟上去。 姑娘们越走越远,张夫人道:“这位定华长公主,究竟有何贵干?先前才因你是东宫旧人发落你,她一来,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 “殿下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她意外失踪,想想,绝不是被山匪绑去这般简单。” 回想起当年奉命去御史台查问秦家之事,等回到东宫,便得知皇太女失踪时的情形,张敬远仍觉心有余悸。 “你还有工夫怜悯她?她再不济,也还是皇室贵女,你有什么?” 张夫人忧心忡忡道:“得亏是五皇子看上芷瑶,将你从诏狱里救出来,如今我也不指望你能不能被启用,就怕她一来,又有什么人陷害你。我真搞不明白这公主,她自己身份特殊,还敢出来乱走,出来害人。” 张敬远曾是东宫臣属,一向敬重当年的皇太女,老妻的话,他很不认同,他道:“你可是越说越过分了,殿下已说了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老夫看,咱家迟早还得被你那张嘴害死。” “殿下,请。” 走到张芷瑶的闺房门口,张芷瑶请李嬅进门,李嬅道:“本宫想与你单独说话,不必让下人进去伺候。” 张芷瑶的贴身丫鬟本要进去倒茶,李嬅既这么说,李嬅与张芷瑶进门后,谁也不再跟进去。 张芷瑶如今的闺房远不如原先的闺房宽敞,不过也还算雅致,关起门来,只有李嬅与张芷瑶在,张芷瑶拘谨,李嬅牵起张芷瑶的手,“芷瑶,只有咱们在,你还如往日一般叫我嬅姐姐吧。” “殿下,我”张芷瑶叫不出口,李嬅道:“我神志不清时你叫我嬅姐姐,我清醒了,你为何就改口?莫非,你不希望我恢复神智?” “嬅姐姐,小女当然希望你能好起来。”张芷瑶着急辩解,终于改口。 李嬅满意地一笑,“这便对了,来,咱们坐下说话。” 李嬅在桌旁坐下,张芷瑶有些不敢坐,李嬅再三要求,张芷瑶也坐了下来。 “甘棠与浅黛与我说了许多我神智不清之时的事,芷瑶,多谢你愿意护着我,愿意为我仗义执言。” “嬅姐姐,那些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李嬅与张芷瑶说了些温情旧事,气氛缓和许多,李嬅才问:“我的婚姻不由我做主,你与我不一样,你有选择的余地,我那皇兄待你可好?” “嬅姐姐,五殿下是个很好的人。”说起李元,张芷瑶便羞红了脸。 李嬅又问:“他常来看你吗?他要你父亲莫急着归乡,他可说过何时定下你们的婚事?” “他原先常来的,近来遇到些麻烦,他说,让我别急,我们的婚事,他会想法子。” “什么了不得的麻烦,要如此耽误你,我去问他。” 李嬅故作为张芷瑶气闷,张芷瑶忙道:“五殿下是为了朝中之事气恼,他以为该恢复三省,陛下却不允。他本就因朝事烦恼,我不想拿婚事令他愈加烦忧。” 第152章 杏云酒楼弄玄机 “殿下,您听张敬远说的那话,您还没要他怎样,他自己就怕得那样,生怕殿下阻了他做国丈似的。” 离开张宅,主仆三人坐在马城内,甘棠嘟着嘴道。 “你是他,你怎么选?” 李嬅这一问,满腹抱怨的甘棠哑口无言。 甘棠无话,李嬅掀开车帘一角,对赶车的车夫说:“不急着回府,去杏云酒楼,本宫要去快活快活。” “好嘞!” 车夫准备嘞马更改路线,李嬅放下车帘,浅黛问:“殿下,晨早还让侍卫们做选择,咱们不先回府看看吗?” “愿意效忠本宫的,自然会留下,不愿意效忠本宫的,本宫也没有强留的必要,又何必早早回去。” 李嬅抬手抚了抚头顶孔雀钗纹路,浅笑,“憋闷久了,本宫还不能出去痛快玩一回?” 这孔雀发钗,是清宁长公主游园会那夜出现的,浅黛与甘棠其实一直很好奇这孔雀钗的来历,只是那夜李嬅心情不好,她二人也不敢问。 今日出门,李嬅主动戴上这只孔雀钗,甘棠终于试着问一问:“这只钗子真好看,上头镶嵌的宝石,婢子可数不清,殿下戴着它,笑容都变多了呢。” “本宫不是每日都笑么?”孔雀钗有些松了,李嬅将之重新往发间推了推。 “那不一样,以往是不得已,傻笑疯笑都不是真笑。” 甘棠说完,浅黛接过话茬,笑问:“殿下这般喜欢这只孔雀钗,婢子斗胆一问,如此精巧的发钗,不知是何人为殿下打的?” 孔雀钗是清宁留给李嬅的遗物,那夜冷云空交给李嬅的钗子,恰好就是这只孔雀钗。 李嬅今日戴着这支孔雀钗出来是别有用意,浅黛与甘棠问起,李嬅故作得意之态,“这支钗子,是如意郎君送的。” “如意郎君?”甘棠与浅黛皆是惊讶无比,甘棠凑近李嬅,一副听八卦的兴奋神情,“殿下果然有如意郎君了?” “江振能纳小妾,我堂堂一个长公主另寻新欢,也并非不可,昨日去武馆,本宫就看见好几个长得比江振俊俏的。”李嬅刻意大声说话,她可不介意外面的车夫听见,车夫听见了才是正合她意。 “殿下,是哪家郎君呀?婢子认得吗?” 甘棠来了兴致,还要细问,李嬅看向浅黛:“浅黛,你可想知晓?” “殿下,婢子是好奇,这毕竟是殿下的私事。”浅黛既想知道,又不像甘棠那般大胆,神色有些别扭。 “你们也别张扬,刚认得的,倘若人家羞怯,不愿与本宫好了,本宫拿你们是问。” 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到了杏云酒楼门口,车夫依照李嬅吩咐朝里面大喊:“掌柜的在何处?定华长公主驾到!” 李嬅要的便是张扬,车夫喊完,酒楼大堂中的酒客、舞姬、乐姬、店小二皆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外的华贵马车。未几,杏云酒楼的刘掌柜忙不迭恭恭敬敬迎出来。 刘掌柜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走到马车边,他一脸地讨好笑意,“恭迎定华长公主殿下驾到。” “定华长公主?是那个疯了好些年的公主吗?听说她好了,真的假的?” “哎哟,听说定华长公主是曾经的晟京第一美人,我入京不久便能见着,你瞧我这运气。” “这公主怎会到杏云酒楼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一个公主而已,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马车平静停在杏云酒楼外,马车内既听不见有女子说话,也不见有女子下来,杏云酒楼内的老少酒客们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连二楼三楼的听见动静,也站在走廊上围观。 杏云酒楼门口,刘掌柜一直保持作揖行礼的动作,车内迟迟无人回应,有那么一刻,他都怀疑自己被耍了一遭,不过他不曾轻举妄动。 刘掌柜一直耐心等着,又等了一会儿,马车内终于传出一个女子的话音,带着些慵懒的腔调。 “回殿下的话,我这酒楼的杏花酒,是全大晟最好的杏花酒。” “如此说来,刘老板便是依靠杏花酒发家喽?” 马车内有女子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身量苗条、长相清秀,刘掌柜正要称呼一句“殿下”,见那女子衣裳虽穿得好,却梳着双丫髻,又住了嘴。 刘掌柜再一回味,还发现这女子说话的声音与最先说话那女子的声音不大一样。 最先从车厢内出来的是浅黛,下马车后,她问刘掌柜,“我家殿下问,可有歌舞,可有曲子听?” 那刘掌柜嬉皮笑脸道:“有的有的,殿下点了曲目舞蹈,让她们下去准备便是。” “你这里的菜肴,有何特色?”甘棠也下了马车,她问。 又是一个梳双丫髻的,刘掌柜看出还不是公主,一楼的酒客也看出公主还未露出庐山真面目,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二呆呆站在门边看,二楼的一个酒客问他:“长公主长什么样?” 小二摇摇头,“爷,小的也没见着公主呐” 刘掌柜说完店里新招了几个扬州来的厨子,李嬅动身下马车。 先前两个婢女下马车时,车帘被掀开,刘掌柜就瞥见了公主几眼,那时他便觉得公主十分貌美,等到公主完完整整出现在他近前,他更加觉得公主气质高贵,不愧被称为晟京城第一美人。 他也听过长公主是受了驸马刺激才恢复神智的传言,见到公主真人,他觉得那位曾经带领左金吾卫在朱雀大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驸马爷实在差劲。 李嬅下了马车,刘掌柜恭恭敬敬行过礼,满脸堆笑,“殿下,酒楼内有雅间,请上座。” “本宫瞧乐台子在那,劳你为本宫寻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可好?” 长公主抬手指了指一楼的乐台子,刘掌柜不明所以,陪笑道:“殿下,雅间内安静些,您点了曲子,让她们到雅间去弹奏岂不好?” “本宫就喜欢热闹,你安排吧。” 话毕,李嬅迈步走进杏云酒楼,众酒客见了,不免好一阵唏嘘慨叹,有几位外地来的,还商讨着回去要如何将今日见到定华长公主的场面描述给家乡人听。 李嬅此番到杏云酒楼来,目的有三。 其一,便是成为奢靡风流、贪图享乐的定华长公主。 这一点,她自认自己做得很好,她选了杏云酒楼这个令无数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亮像,大吃大喝大玩,不日,有关事迹便会传遍整个晟京城。 其二,她到杏云酒楼来,有些官职之人自会上前行礼,她可以见些新面孔。 其三,杏云酒楼真正的东家是罗笙,她到杏云酒楼来,又从白日玩乐到黑夜,罗笙有足够的时间想法子出现在她面前。她与罗笙不能明着会面,暗着嘛,就容易多了。 第153章 又一个背叛者 月如弯钩,晟京城的夜生活热闹繁华。 今日晟京城有件奇事:定华长公主李嬅大病初愈,便在朱雀大街最大的酒楼——杏云酒楼寻欢作乐。 晟京自来便是全大晟最开放、最包罗万象之城,对女子的规范比前朝要少上许多。只是,公然入酒楼喝酒、还不避讳与男子在一处同饮同乐的豪迈女子,还从未有过。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堂堂公主如此不顾礼仪、不顾尊卑,属实是闻所未闻。 李嬅白日入了杏云酒楼,就坐在二楼走廊视野最好处欣赏一楼的歌舞,刘掌柜原本为李嬅挂上珠帘,没多久,李嬅便说这珠帘实在碍眼,要刘掌柜撤下。 毫无顾忌地将自己展现于人前还不算,李嬅见酒楼中有优伶,便要刘掌柜为她寻两个生得俊俏的优伶,她左拥右抱,荒唐至极。 酒客们见长公主如此,从最初的整齐惊艳,逐渐分为两种态度。一种,便是认为长公主行止有伤风化,令一种,便是认为长公主真性情。 李嬅的酒量很好,有人赞她千杯不醉,夜色降临,甘棠与浅黛不知李嬅用意,数次劝说李嬅早些回去,李嬅却不依,还意犹未尽地挑逗优伶玩,刘掌柜见李嬅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愿,便上来敬酒,询问是否要在酒楼雅间内歇息,李嬅欣然答应。 刘掌柜引路,两个优伶陪着长公主往厢房而去,酒客们一顿哄笑,有人说:“这夫妇二人,一个纳妾,一个看上了优伶,还真是不是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公主生得虽美,不恪守妇德,不堪为大晟女子表率。” “你这话,恕我不能认同,夫不德,妇德还有何意义!” “夫妇皆无德,岂不是乱了套。” 只因舞姬们的女教习搭了句话,酒客们便辩论起来,杏云酒楼愈加热闹。 进厢房后,李嬅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许优伶们再近身,她命甘棠与浅黛放了赏钱,要两个优伶退下,“下去吧,本宫这里不必你们陪着。” 两个优伶离开厢房,甘棠为李嬅倒了杯醒酒茶,她疑惑地看着李嬅,“殿下,今夜果真要在此过夜吗?” “有何不可?” 李嬅起身站在窗边吹风,“今日到本宫跟前敬酒、自报家门的官员都有哪些?” 甘棠顿悟,她家殿下果然是带着目的来的,她仔细回想,说道:“殿下,有宗正寺卿,姓裴,有吏部的郎中,姓王,有尚书省左丞,也姓王,还有几个武官,婢子记性不好,别的就记不大清了。” 甘棠说完,浅黛道:“殿下,马平海,原先东宫少詹事,他未上前拜见,可婢子看见他了。殿下进酒楼没多久,他就匆匆离开。” “马平海,有意思,他不见本宫,本宫却要会会他。” 主仆三人正说话,门外有人叩门,浅黛问:“谁?” “殿下,有客。” 门外说话之人正是刘掌柜,浅黛与甘棠不解地看着李嬅,李嬅道:“你二人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李嬅的举动,甘棠与浅黛愈加看不懂,李嬅推门出去,她二人留在厢房内,大眼瞪小眼。 刘掌柜将李嬅带到角落里的隐秘客房,李嬅走进去,客房内正有一个头戴黑色帷帽的男子等候,李嬅关上房门,男子才将帷帽放在桌上。 “属下参见殿下。”罗笙今日穿了一身便装,像个平头老百姓,与以往的掌柜装束截然不同。 “马平海,你了解多少。”李嬅在客房内坐下,直入正题。 “殿下在何处见到他?”罗笙问。 “就在这座酒楼。”李嬅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示意罗笙坐下说话。 “殿下,马平海如今在工部任职。”罗笙依令坐下,回话道。 “马平海见我为何要躲?”李嬅自答自话:“当年他与宋鳌,只怕也是一丘之貉。” 罗笙认同地说:“殿下,去年十月后,东宫旧臣多数被贬,马平海也被贬了一级,贬得却远不如东宫其他属臣,属下也怀疑他。” 一个二个皆要背叛,死了一个宋鳌,竟还藏着一个马平海,李嬅平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头,“他这样的,还有多少个?” “殿下,属下还在追查。” 罗笙忽地有些自责,他一直以为自己清楚当年东宫臣子去向,如果不是殿下上回说陆续还会有变动,他不再继续跟进,也就无法发现漏网之鱼。 如果他早些解决马平海的事,马平海也不必出现在殿下面前碍殿下的眼,此事,是他失职。 “你说,本宫究竟何处做的不好,他们要背叛本宫?” 李嬅眼底阴郁,罗笙道:“殿下很好,是那些人猪油蒙了心。” “马平海,与人起争执砸了老妪卖菜的摊子,我数落过他几句,他宠妾灭妻,我也曾当他面说他为人不正,要改。他或许因此怨我,那,宋鳌呢?我那样信任他,他还是另择新主。” “殿下放心,背叛过您的,属下会一一揪出来,让其付出代价。” 李嬅浅叹,“好了,我今日见你,本不是为马平海之事,我恢复神智这事儿,按礼制,我只能主动上书。老匹夫看见我的折子,若是要宣我进宫,我当如何应对?” 一心守护着的殿下遇到麻烦,能首先想到与自己商议,想到此,罗笙心里一暖,不过他很快便严肃起来,“属下多派几个人护送殿下进宫,属下得冷先生点拨,易容术愈发进益了,属下也随殿下进宫。” “老匹夫若果真要杀我,防不胜防。”李嬅摇头否认,“何况进宫不可带武器,不是护卫不护卫的事。” 罗笙实在担忧李嬅进宫会遇险,“殿下,要不想个什么法子回绝吧。” “从我决定恢复神智之时起,这些事就注定无法避免,只可面对,躲也躲不到哪去。” 李嬅顿了顿,继续道:“我怕的还不是老匹夫要杀我,大半个晟京城的人都知晓我已恢复神智,老匹夫也未必会在此时杀我,我更怕的,是老匹夫又寻个什么由头将我扣在宫中。” “殿下已成婚,哪有将已出嫁的公主扣在宫里的。” “只要他们想。” 罗笙咂舌,李嬅思虑再三,说道:“我必须找一个人陪我进宫。不瞒你说,我最先想到的人是张芷瑶,但带她进宫并不妥当。最妥当之人,只能是一位皇子。” “如今还在晟京的皇子,只有大皇子与五皇子,殿下指的是哪一位?” “大皇子,你觉得如何?” 罗笙认真分析:“大皇子为人放浪,说话做事不拘一格,倘若他能陪殿下进宫,又肯为殿下说话,他自然是合适的,可皇帝一向轻视他。” “先试试,他不帮我,李元就更不会帮我。”李嬅与罗笙对视,“你可知大皇子住在何处?” “大皇子在晟京虽有居所,却不大归家,属下会尽快查明,明日给殿下答复。” “好,我等你的信。” 李嬅并未真的在杏云酒楼住下,与罗笙谈完,她很快就乘车回定华长公主府。 “殿下,白日宫里来了位公公传旨,请您端阳节入宫赴家宴。” 一下马车,管家古俊生迎面而来,他所说之事正好印证李嬅的猜想。 第154章 本宫不愿杀夫 离端阳节还有些日子,帝王要见公主,未必要挑在过节之时,出嫁公主并非只有过节才可入宫,帝王何时办家宴随帝王的心,并非要限定在哪一日。 何况,曾做过皇太女的公主又与寻常公主不同,久病初愈,最该有所忌惮之人竟不急着探看真假? 不经意间,余光扫过甘棠与浅黛头上的发簪,又想起自己头上的孔雀钗,李嬅豁然开朗。 为何缓些日子才设宴,李嬅想到两个原由:其一,被何事耽误。若不是焦头烂额的国事,便只能是丧事;其二,便是皇帝昭告天下重视定华长公主,若定华长公主在赴宴前出事,宫里便可撇清干系,毕竟若重视,又怎会伤害。 说到丧事,近期晟京城最轰动一时的丧事,也就只能是清宁姑姑的丧事。 清宁姑姑在游园会上行刺皇帝,游园会后,人人都对清宁姑姑府避之不及,关于清宁姑姑的事无人敢轻易打听、谈论,连她这侄女在杏云酒楼时也不忍问罗笙,她所知道的,也只是清宁姑姑在游园会后的一日便殁了。 出事当夜,她几乎失去理智地离开芳芷阁,清宁姑姑却让冷云空在端王府拦住她,清宁姑姑让她莫要因小失大。 装疯卖傻的日子,她无法前往清宁公主府,她“清醒”也不过才两三日的事,她还未来得及去清宁长公主府一趟,姑姑究竟如何了? 按大晟礼制,公侯停灵二十八日方可下葬,清宁姑姑是长公主,长公主的葬礼仪制本该与公侯仪制相同。 老匹夫一向伪善,莫非,清宁姑姑身后之事,仍依照长公主之礼操办? “殿下,殿下?” 古俊生将宫里的旨意转达给李嬅后,李嬅就闷不作声地往府里走,古俊生陪同在侧亦步亦趋,等到快走到江振的书房时,古俊生才出声。 “今日来传旨的,是哪位公公?”花坛旁,李嬅停了步子,转身问古俊生。 “殿下,来传陛下口谕的,正是送殿下出宫的苏公公。苏公公在正厅内坐了半个时辰,久久不见殿下回府,他嘱咐老仆将话带给殿下,回宫复命去了。”古俊生笑道。 古俊生的话有些长,听古俊生说话时,李嬅顺手从花坛中摘了几片棉花藤叶子把玩,古俊生说完,李嬅手中的三头叶片靠近古俊生的脸,古俊生闭上眼,叶片并未触到古俊生的皮肤。 “神志不清时的事,本宫怎会记得?无凭无据,你可别认错人,就不怕有人假传圣旨?” “殿下,假传圣旨那是死罪,谁人有那个胆子。”古俊生重新睁眼,汗颜,“那位苏公公老仆见过他,不会认错,他与他身后几个小太监穿的衣裳,只有宫里当差的人才有。” “是么?”李嬅继续往前走,看着江振书房的房门,唇角奚落般地上翘。 连古俊生都知晓假传圣旨是死罪,可有时候,假传圣旨之人却能好好地活下来,譬如那些与这书房主人一样的人。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老匹夫一朝荣登九五,鸡犬升天。 “殿下,您去岁出宫时,确实有一位苏公公做监礼官,他是陛下身边那位白公公的徒弟。” 说到“监礼官”三字,甘棠便犯恶心,连天地都不曾拜,何来礼仪之说,那苏公公当时分明就是来监视她家殿下,宫里生怕她家殿下半路上跑了。 “原来是白公公的徒弟啊。”叶片从李嬅手中滑落,飘然坠地,“既是传陛下口谕,仅半个时辰便走了,这位苏公公当真当得好差。” 书房门口的侍卫们行礼,李嬅颔首回应,她踩上江振书房门前的台阶,说道:“倒也怪本宫,早知他来传旨,本宫今日便不出门了。” 听着公主慵懒的语调中夹杂阴阳怪气,古俊生不知如何回话,索性不再出声,在书房门口恭恭敬敬站着,甘棠浅黛点上油灯,李嬅让他进去,他才又跟进去。 李嬅坐在书案后,审视般地看着古俊生,“本宫出府之时,除苏公公来过,这府里可还有别的事?” 古俊生道:“殿下,您出府后,老仆与马妹子又将下人们召集起来训话,大家伙都会各司其职。侍卫们的事,殿下可问门口两位姓齐的侍卫。” 李嬅将书案上有些歪斜的灯罩摆正,“还有呢?” 古俊生弓腰问:“殿下,一直按方子煎药,驸马却不大见好,可要再找太医来为驸马爷诊脉?” “这才几日?又不是神丹妙药?先前来的不是太医吗?” “殿下,老仆只是挂念驸马爷。” “古管家,上前来。”古俊生站得离书案有些远,李嬅道。 古俊生往前走了几步,李嬅问他:“先前本宫头脑不清不楚,听闻清宁长公主殁了?” 古俊生谨慎地看了一眼李嬅,“清宁长公主行刺陛下,前些日便畏罪自裁。” “她何日出殡,你可知道?” “清宁长公主是三月初五殁的,大约会在家中停灵二十八日”古俊生微微弯曲手指算了算,“出殡之日近在眼前。” 如此说来,老匹夫果然还是依照长公主礼制安葬清宁姑姑。 出事之时去不得,过了这些时日,自己只当去拜谒,该去总是要去一趟。 “行了,你下去吧,别总记挂着江振,本宫也不愿担杀夫的罪名,他自然要好起来。” “唯,殿下有事唤老仆。”李嬅既说会让江振好起来,古俊生点点头,退出书房。 古俊生前脚刚走,甘棠后脚便出去请齐峰、齐正进书房,齐峰递上名册,“殿下,侍卫们都愿意留下,那郭文龙也吵着不走。” 李嬅快速浏览名册上的名字,“你们如何处置郭文龙?” “属下们已将他赶出府去。”齐正昂首挺胸回话。 李嬅放下手中的名册,“做的好。” 都走了,不愁找不到好的侍卫。 反而是都不愿意走,这可有些棘手。 走了一个郭文龙,杀鸡儆猴,其余人大概能安分几日,至于往后,还得再花些心思在这些侍卫上。 第155章 挑良辰吉日休夫 晨早甘棠出去打水,与老杂役擦肩而过,老杂役递出纸条,甘棠迅速将纸条收入袖中。 甘棠回到芳芷阁时,李嬅坐在菱花镜前,浅黛正为她梳头,甘棠放下铜盆朝妆台走过去,李嬅将手中的孔雀钗放入妆奁。 李嬅起身,空白字条在烛火上方现出字迹:今日在百花楼。 “可认得此处?” 李嬅将字条递给甘棠,甘棠不敢看,她要将字条重新卷起来,李嬅道:“都看看。” 甘棠低头看字条上的字,她以为她没看清楚,揉眼反复确认,还是不敢相信,她小声问身旁的浅黛:“百花楼?” 浅黛点头证实甘棠没看错,甘棠问:“百花楼?殿下,此处可是眠花宿柳之地。” “本宫若要去此处,你们以为如何?” 李嬅正色问出这般话,甘棠更觉不可思议,她转头看浅黛,浅黛看她的神色也与她看浅黛的神色差不多。 甘棠悻悻道:“殿下,此处只接待男客。何况这种狎妓之地,殿下何等尊贵,去不得。” “若我偏要去,你二人可会陪往?” 李嬅这一问,甘棠的脸羞得通红,浅黛也低头看手中的象牙梳,说不出话。 “算了,百花楼旁有酒楼茶馆,你们在包厢等着,我自己去。” 两个婢女比李嬅年长,一提到这种事,她二人的脸皮子比李嬅还薄些,李嬅也不愿强人所难,她回到妆台前坐下,从妆奁中取出两只各不一样的耳环来,放在耳旁比着看,“你们说,戴那对好看?” 李嬅拿起的耳环一只是玉色水滴状,一只是金色宫灯状,浅黛仔细比对,对只穿着睡袍的李嬅说:“两对都好看,婢子以为殿下还是先选选今日穿什么衣裳吧。” “殿下,堂堂长公主去百花楼那种地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那里的娼妓都是女子,殿下也是女子,以什么名义去呢,还是别去了。” 自从听见李嬅要去百花楼,甘棠便觉得哪儿都不自在,她本要去为李嬅取衣裳,想想又折回头来。 “大不了我换了男装去,你不许再问,仔细我带你一块儿去玩。”李嬅笑着挑逗甘棠,甘棠促狭羞赧,别过身子,继续去为李嬅取衣裳。 用过早膳,李嬅便吩咐车夫去套车,车夫下去准备,李嬅决定在离府前再瞧瞧江振。 “你,来” 李嬅走进江振的屋子,江振躺在床下,脖子上缠着纱布,他还是说不清话,只剩半口气吊着。 他的伤口在脖子上,手脚却也不大利索,因为李嬅用麻绳绑了他的手脚。 “绑着你,让你好生养伤,你还如此不安分。” “进来两个人,将驸马抬上去。” 门口值守的两名侍卫闻声进入屋内,一人抬上身一人抬下身,将狼狈的江振放回床上。 两个侍卫退出去,李嬅在床沿坐下,不耐烦地挖了江振一眼,“古管家为你准备过尿布,你下床做什么?乱动可不利于你养病,本宫是为你好。” “你,狠”江振恶狠狠瞪着李嬅,他平生从未如这几日般耻辱过。 “本宫狠?对你,本宫还不算狠。” 李嬅笑得魅惑张扬,“本宫命人为你行宫刑,将你送到宫中做太监,你说好不好?” 江振挣扎着勾头看自己的下半身,噤若寒蝉,“你,你,你,不,不能” 惊恐慌乱之下,江振难得能说出两个连起来的字,李嬅对江振笑,那笑容越发令江振害怕,“本宫有何不能?你可知足吧,被你祸害过的女子,你自己数得清楚吗?本宫是替天行道。” “郭,郭,郭” “你说郭文龙呀?他是你最大的走狗,本宫怎敢留他,他已被本宫赶出去了。” “陛,陛” 李嬅的手指在江振的脖子上按了按,伤口再次渗血。 “本宫与你说过,你指望不上你的陛下,你以为你的陛下真的在意你的死活?他在意的,是你的死对他有多少价值。除了讨好本宫,你别无他选。” 江振瞪大双目,不再哼哼,李嬅松手,敛了笑意,“也只能怪你自己,若不是你敢对本宫行不轨,如今就不是你要讨好本宫,而是本宫不得不讨好你。” “夫,妻” “你最好别与本宫说那两个字,你与本宫的婚姻本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荒唐。” 李嬅站起身,又回过头俯视那张俊美而又令她恶心的脸,“等你伤好了,本宫很想挑个良辰吉日,休了你。” 休了他? 江振手脚无法动弹,身子却还能动,他又挣扎起来,床上的垫褥被他滚得乱七八糟,木床吱吱呀呀作响。 他一个大男人,怎能被一个女人休弃,那不能够,绝不能够! “本宫若休了你,你可就什么都没了,本宫是早些休了你,还是缓和些时日,在你不在本宫。你只要还是本宫的驸马,本宫死了,你也得陪葬。”李嬅转回身,懒得再看江振。 她此来,本就是为刺激江振而来,她要警告江振别轻举妄动。 “还夫妻呢?你与本宫还未成婚,你就让黄花闺女破了身,你配做丈夫吗?” “沈红渠怀有身孕,不敢承认,不敢负责的难道不是你吗?沈红渠怀了七八个月的孩子还掉了,难道不是你未尽到一个父亲、一个丈夫的责任?你这样的,也配为人?” “殿下,车夫已在府门外候着。” 李嬅说完,恰好门外的甘棠出言请示,李嬅冷哼一声,推门离开,脚边裙摆飒气飘扬。 侍卫重新关上门,徒留江振躺在凌乱的床上望着房顶,满屋的空气里弥散着绝望与懊悔的味道。 李嬅在马车内坐定,车厢外的车夫恭敬问:“殿下,您今日想去哪?” “到处转转吧,平康坊可有什么好玩的茶馆?”李嬅问车夫。 “有个悦来茶馆,那里有说书人说书,很热闹。小人也爱去那里喝茶。” 李嬅抚掌笑道:“好,就去悦来茶馆。” “好嘞。”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开动,一路上,甘棠数次掀开车帘往外看,她真是不想去什么平康坊。 若只是去茶馆也就罢了,殿下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到百花楼去啊? 第156章 千里追夫路 “话说,当年高祖与高祖皇后成婚时,两人是谁也看不上谁” “我外祖母说高祖夫妇最是恩爱,你胡说八道。” “小伙,你年纪小,那是你不知道,夫妻恩爱那是后头的事,且听老夫细细说来……” 悦来茶馆已在眼前,老远便听见说书老翁说书的声音,又见那说书老翁坐在说书台上,台下围了好些人,李嬅便知车夫所言不虚。 这悦来茶馆,果然就是一处热闹地方。 “殿下,小人进去唤掌柜的来迎驾吧。”马车在悦来茶馆门口平稳停下,车夫隔了车帘请示道。 “走吧。”李嬅掀开车帘就要下马车,浅黛赶忙先下去,再回身搀扶李嬅。 李嬅下了马车,车夫正要朝门内喊,李嬅令车夫稍等。 “你比着自己的身形,去买一套男装,就说给心上人买的。”甘棠正下马车,李嬅凑到浅黛耳边吩咐。 浅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嬅,李嬅浅笑,“快去快回,我们在包厢等你。” “唯” 联想起先前李嬅说要去百花楼,浅黛很快反应过来李嬅为何叫她去买男装,她行个礼,转身去寻找成衣铺子。 看着浅黛离开的背影,车夫与甘棠皆是百思不解,车夫不敢多嘴,甘棠问出声来:“殿下,浅黛姐姐去做什么?” “自然是为本宫买点心。”李嬅含笑搪塞过去,示意车夫自己要入悦来茶馆。 “定华长公主到!” 茶馆内,众人听说书先生说书听得很是入迷,忽听得门外传来吆喝声,数双眼睛朝门口望去,望见一金贵美人出现在茶馆门口。 “参见定华长公主殿下。” 掌柜的正在柜台后与账房说话,他早就注意到门口来人,只是不敢确认来人身份,不轻举妄动,直到来人自报身份,他赶忙迎出去。 “参见定华长公主殿下。” 掌柜行礼,茶馆内的所有人都跟着行礼,连那位说书先生也不例外,李嬅含笑请众人免礼。 这便是她曾经喜欢乔装打扮再出宫的原因,走到哪都有人参拜,其实很不自在。 奈何,至少近期,她要出门就必定要闹出大动静。老匹夫不可能不想掌握她的行踪,她自然要好好配合。 茶馆小厮带车夫将马牵到后面,甘棠陪着李嬅走进悦来茶馆,李嬅朝说书台走过去,台下的茶客纷纷让路,“老人家,你方才说的,可是高祖帝后的旧事?” 皇族公主来了,且又恰好撞上自己说到皇族故事,说书老翁免不得有些怯懦,他犹豫再三,才露出一个尴尬笑容,“公主殿下,小民保证,此后安分守己,再不敢胡说。” “别呀,本宫何时说过不许你说?” 李嬅含笑与那说书人说完,又问随在她身后的掌柜道:“本宫也想听这位老人家说书,你这里,可有既能听见这老人家说书,又不会被人搅扰的包厢?” 掌柜指了指说书台正上方的包厢,笑容恭维:“殿下,那间便可,只是小店简陋,怕入不得公主的眼。” “我还就喜欢你这茶馆。” 言毕,李嬅自行朝着上二楼的木梯走过去,“老人家,你不必顾忌本宫,自管说你的,就说方才那段,说得好,本宫有赏。” 定华长公主来过,日后宣传可有了噱头,掌柜的很珍惜这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他对那说书老人说:“好好说你的书,说大声些,讲精彩些。” “话说呀,高祖夫妇的婚姻,起初是弄巧成拙,高祖年轻的时候,那是一位一心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世家公子,家中要为他说亲,他只当婚姻会束缚他……” 说书老人继续回到原位说书,声音比先前要洪亮许多,听书的茶客继续围在说书台下,有几个不时偷偷看正在上楼的定华长公主。 二楼的小二赶紧打开包厢的房门,掌柜的喜滋滋跟上去为李嬅引路,“殿下,这边请,您喜欢什么茶,小人让他们去准备。” “本宫若说要雪水泡的茶,你可有呢?”上了最后一级楼梯,李嬅放下轻轻提起的裙摆,笑问。 “有的,有的,去岁从梅树与松树上采的新雪,清冽还有松梅香气。” 掌柜的朝一楼的小二挤挤颜色,小二赶忙下去准备,掌柜的喜气洋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为将来能卖成招牌的好茶取名字。 到包厢中后,小二上了茶来,李嬅说“不劳掌柜作陪”,掌柜与小二退出去,李嬅静听楼下的说书声。 “那一年,高祖的母亲到司徒家去说亲,司徒小姐,也就是后来的高祖皇后,她得知此事,便应下了这门婚事。当时呀,还没有大晟,李家与司徒家都是周人,周的太子看上了司徒小姐,司徒小姐却不想嫁进那风雨飘摇的周王氏,更不想被困在勾心斗角、身不由己的宫墙之中,她答应李家的婚约,其实也是自救。” “当时的李二郎,也就是咱们的高祖。新婚之夜呀,李二郎可是被父母绑进婚房的,那司徒小姐更有趣,她看出李二郎对她无意,便与李二郎商量,既然李二郎不愿娶她,等太子妃人选定下来,二人便和离。” “哎,你们猜怎么着,这位李二郎说:‘若不是你,我早就闯江湖去了,你利用我不做太子妃,我凭什么遂你的心愿,我要让你做一辈子寡妇。’这位李二郎少年意气,心里总放不下侠客梦,新婚不过一月,他便离家出走。” “后来呢,你快说。”说书老人故作神秘地停下来,有人等不及了,出言催促。 “要是李二郎从此不回来,司徒小姐岂不是真要守一辈子活寡,司徒小姐与李家长辈、司徒家双亲辞别,从此千里寻夫……” “殿下,婢子回来了。” 李嬅正坐在门口听得入迷,浅黛抱着一个包袱走进包厢,李嬅示意甘棠关上房门,起身往里走。 “我不回来,你们别开门。”浅黛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男装。 第157章 男扮女装闯百花楼 “哟,这位爷,瞧着面生,头一回到这儿来吧。” 一袭男装的李嬅走到百花楼门口,她正抬头看百花楼的牌坊,穿得花枝招展站在门口揽客的花楼姑娘便扭着腰朝她走来。 姑娘甩着披帛,将手妩媚地搭在李嬅肩上,她正要献媚于李嬅,见李嬅耳下有耳洞,惊得站开了些,“哟,这位爷,你怎会有环痕?” 李嬅粗声粗气说道:“这世上的奇事,你没见过的多了去。家乡有庙会,我常扮观音,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们百花楼的姑娘如此多管闲事,本大爷还是上别的青楼去吧。” 李嬅本就个子高挑,且她以往就有扮男子的经验,黏了胡子,扮起男子像模像样,她扇着扇子便要迈步往前走,那姑娘哪能轻易放走送上门的生意,娇声娇气地拦住李嬅:“公子,都是奴家多嘴,我们百花楼可是好地方,包您满意,您进去坐坐吧。” 李嬅合起手中折扇,用折扇勾起身旁姑娘的下巴,“你们百花楼,怎么就是个好地方了?” “公子,奴家贱名烟萝。”姑娘挽着李嬅的胳膊往百花楼里走,她的脂粉香味过于浓重,熏得李嬅打了个喷嚏。 “公子,您怎么了?” 烟萝关切,李嬅揉揉鼻尖,笑问:“陋巷无车辙,烟萝总是春。姑娘这名字可是自己取的?” “是妈妈取的。”烟萝道。 走进百花楼,恰好遇上一赊账不还的酒鬼被龟奴打出来,二人避开,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老鸨喜笑颜开地走过来,“哟,烟萝,这位是你的新客吧?公子贵姓?” 浅黛机灵,在包袱中为李嬅准备了毛笔,李嬅离开茶馆前改过妆面,剑眉英挺,她娴熟地扇着扇子,俊秀爽朗,“免贵姓李,扮过数回观音,却不是观音心性,眷恋凡俗。” 老鸨马貂蝉也注意到李公子耳垂上的耳洞,李公子一说扮观音,她心中的疑虑便打消了。 李姓可是国中大姓,见眼前的李公子也不像凡俗之人,马貂蝉料想李公子不是皇族,也必定是富家公子哥,态度因此愈加谄媚,“原是李公子,李公子生得人中龙凤似的,烟萝你好福气,可要好好服侍。” “烟萝,你的房间在何处,本大爷可要听听你有什么好玩的。” 李嬅的手臂从烟萝挽着她的手中抽出,她将比她矮一个头的烟萝揽进臂弯,烟萝娇媚一笑,“奴家的房间在楼上,请公子随我来。” “这个若是不满意,你可得给本公子换别的姑娘来,本大爷头回来你这里,别叫本公子失望。” 李嬅解下腰上的荷包朝马貂蝉扔过去,马貂蝉接住荷包,荷包又沉又鼓。 将荷包掂在手中,马貂蝉摇头晃脑,笑得愈加高兴,头上的大红绢花都要被她笑掉了,她扶了扶绢花,连唇下的黑痣也像是喜痣,“李公子,只要不闹出事来,我这百花楼随您逛,随您乐。” “你问过本大爷的姓氏,那你呢?” “李公子,我姓马,人称马貂蝉。” “马妈妈,给本大爷取上好的酒来。” “好嘞,就来。” 李嬅手持折扇指了指马貂蝉,又回过头来搂着烟萝上楼,“走。” 李公子说过不满意就要换人,上楼梯时,烟萝就一直想着要拿出看家本领服侍李公子,一将李公子带到她屋里,关了房门,她就要解李公子的衣裳,李公子拉住她的手,“哟,你们这里的姑娘,竟如此性急。” 李嬅的脸上仍挂着挑逗的笑意,烟萝娇羞一笑,“是公子要到奴家房里的,公子来了,奴家可不得好好招待。” “是么?” 李嬅放开烟萝的手,打量颜色暧昧的房间,“助兴的酒还未来,本大爷还等着与你喝交杯酒呢。” 李嬅撩了衣袍,在桌旁坐下,动作十分潇洒,虽被衣袍遮盖,也可看出她双腿修长,烟萝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态,“交杯酒,那是新婚夫妻才喝的,奴家怎么好意思。” “怎么,你不愿与本大爷喝交杯酒?”李嬅扇着扇子调笑。 在这座百花楼里,美人成群,烟萝自知自己不比别的姑娘漂亮多少,却也曾幻想过为自己寻一个归宿,今日见了这位多金富贵、神采奕奕的李公子,她便动了心思。要是她好好服侍,李公子觉着她好,愿意为她赎身,哪怕是做妾也比留在百花楼的好。 “不知李公子可曾婚配?” “你猜猜。” “李公子,给您送上好的女儿红来了。” 烟萝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马貂蝉在门外说话,她赶忙开门。 马貂蝉领着小二来送酒菜,原本只有一盘果子的圆桌渐渐被摆满,马貂蝉将有女儿红红封的酒坛子放在桌上,李嬅问:“马妈妈,我若问你件事,你可会据实作答?” “李公子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的。”马貂蝉一笑起来,嘴唇下那颗又大又圆的黑痣也跟着颤动,颇有喜感。 “大皇子常来百花楼,他今日在不在?若在,我寻他喝酒去。” “敢问,李公子可也是皇室中人?”马貂蝉犹豫起来,皇子的事哪能随意透露。 “我并非是皇族子弟,大皇子是我的好友。”说起谎来,李嬅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回可以说了吗?” 李嬅又从腰间荷包中摸出一锭元宝,马貂蝉眼前一亮,得了元宝,不能说的,自然也能说了:“大皇子在天字六号房,他昨夜宿醉,此时还在呢。” “行了,你下去吧。” 李嬅挥挥手,老鸨与小二退出去,李嬅站起身,一手抱酒坛,一手搂过烟萝,“带路,咱们找大皇子喝酒去。” 若去大皇子那里,便不好放开地诱惑李公子,烟萝有些不情愿,嘟囔道:“李公子,别去了,妈妈说大皇子昨夜宿醉,可不能再陪您喝酒,您不是要与奴家喝交杯酒吗?” “本大爷去会会旧友,有何不可,去他那里,咱们一样喝交杯酒。” 李嬅不由分说,搂着姑娘、抱着酒坛便往外走,烟萝也不能不从,只好带路。 在天字五号房门口,李嬅让烟萝上前叩门,并无人应答,烟萝朝李嬅摇摇头,李嬅将酒坛子交给烟萝,轻轻推开门。 天字号就是天字号,宽敞富贵,远不是烟萝那种普通青楼女子的房间可比。 李嬅通过打开的一条缝看进去,视线在房内扫了一圈,终于在左侧的床脚边看见大皇子李朗。 李朗三十来岁的年纪,胡须像是许久未曾好好打理,他颓丧地坐在地毯上,眼睛微眯,似是还在睡梦中。 第158章 一处玩乐可好? 李嬅上一次见到李朗,已是庆隆元年的事了,那时,她才从江振的暗牢回到宫里不久,那时,被老匹夫封为嘉贵妃的母亲还在世。 那时,老匹夫对外说她是被江振从山匪手中解救出来的,还专门为她办了一场家宴。 那场家宴,老匹夫为避免嘉贵妃是文宗的皇后之事被宫外之人认出来,下旨将嘉贵妃留在甘露殿。 老匹夫将嘉贵妃扣在甘露殿,自然也是用嘉贵妃威胁李嬅,李嬅不能乱说话,她不能说自己其实是被老匹夫所指派的江振囚禁,她只能睁眼说瞎话。 也就是在那场她无法说一句真话的宴席上,她见到几位皇子:大皇子李朗、二皇子李鹏、三皇子李辞、五皇子李元。 几位皇子,除了未成家的李元一直住在皇子宫外,其余都已出宫立府,李鹏的发妻在壅地时便早亡,后宅正位空悬多时,谢皇后又总想为李鹏谋太子之位,对要给李鹏迎娶的正妃慎之又慎,以至到李鹏谋反兵败,李鹏都并未娶妻,也并无封号。 李朗与李辞却是有封号的,李嬅记得,李朗是齐王,李辞是魏王。 老匹夫大概是不希望他的儿子们走他的老路,下令郡王不得圣旨不许离开晟京,因此李朗人到中年,还日日在晟京城中厮混。 李朗虽是长子,他的生母却只是个宫女,自出生后,他就不受重视,无论是在壅地或进京后,他对老匹夫来说似乎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老匹夫为他定亲时也从未问过他的意思。 据李嬅所知,老匹夫为李朗定下的妻子,是壅地县官之女,婚后,夫妻二人的感情并不好。 李朗是晟京有名的浪荡王爷,读书不上进,也不必参与朝政,他最爱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他或是出没于秦楼楚馆,或是在什么地方连着钓好几日的鱼,他还酷爱木工,专程拜木匠为师,钻研建筑机巧,一年之中,他回到王府居住的日子少之又少。 他行为怪诞,老匹夫应当训斥过他几回,只是他本就不受重视,进宫次数少之又少,渐渐也就被忽略了。 “烟萝,本公子看,你先回你房里等着吧。”看情形,贸然带着个花楼姑娘进去也是不好,李嬅拿过烟萝手中的酒坛,朝烟萝招招手。 “公子,大殿下睡着,您也莫要进去打扰了,回奴家房里,奴家陪你喝酒。”烟萝怕马貂蝉说她不好好招待客人,扭扭捏捏站在门口不愿离开。 “本公子就是进去瞧一瞧,本公子捉弄老友一番,就回去看你。” 烟萝还是不愿走,李嬅又用食指勾了勾烟萝的下巴,“你这身衣裳不好看,快回去换身好看的,好好打扮,别叫我失望。” “公子,奴家在房里等你,可快来啊。”一听李公子要自己换衣裳,烟萝以为傍李公子为赎身金主之事还有戏,朝李公子抛个媚眼,扭着腰身离开。 支开烟萝,李嬅警觉地朝两边走廊上望了望,才走进天字六号房,又关上房门。 “齐王殿下,齐王殿下。” 李嬅将酒坛放在桌上,又朝床边走去,既想起李朗本是有封号之人,她摇摇李朗的肩膀,不再称呼李朗为大皇子,而是喊他封号。 李嬅摇了两下,李朗的脑袋动了动,算是有了反应,但并未醒来,他前襟不整,手边还滚落着两个酒壶,他这状态,应当是昨夜宿醉,今日醒来后还觉得不尽兴,又独自饮酒,是以再次醉倒在床边。 李嬅又摇动齐王的肩膀,口里说道:“齐王殿下,齐王殿下,快醒醒。” “哎呀,本王说过今日不要姑娘陪,出去,出去。” 李朗半梦半醒,眯眼推搡蹲在他身边的李嬅,李嬅道:“齐王殿下,我不是百花楼的姑娘,你看看我是谁。” “本王疲倦得很,谁也不许打扰本王睡觉。” 李朗打个酒嗝,又要伸手推李嬅,李嬅盘膝坐在李朗身边,任由李朗推她,她自巍然不动,“齐王殿下,我来寻你喝酒,谁知你就醉了,你倒是看看我是谁?” 不请自来之人不依不饶,李朗勉强睁开眼睛,他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半眯着眼粗略一看,李朗登时觉得眼前之人似曾相识,他的眼睛完全睁开,更是觉得吵醒他的人格外眼熟。 李朗一动脑筋思考,他那才被酒精麻痹过的脑袋便又沉又疼,他皱眉问:“你是何人?寻本王有何贵干?” “我已说过了,我来寻殿下喝酒,不想殿下早就醉倒在此。” 李嬅指了指外间桌上的酒坛,“我带了女儿红来,本想与殿下一醉方休,可惜今日不敢再灌殿下喝酒。” “与本王喝酒?” 李朗要坐回床沿,李嬅扶他起身,他坐好后又仔细瞧了瞧李嬅。 很奇怪,他觉得他真的见过这张脸,可他不记得他结交过一个长着这样一张脸的男子 。 李嬅在李朗身边直身站着,李朗低头按揉眉心,“你到底是谁?做什么要与本王喝酒?你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莫不是觉得本王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我大病初愈,难得出来玩一回,听说齐王殿下在这间房,特来与齐王殿下相见,谁知齐王殿下竟错会了我的意思。”说完,李嬅从腰带上取下折扇,唉声叹气。 “大病初愈?” 李朗握拳敲敲自己的脑门,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还是觉得这张脸实在熟悉,就是想不起这人是谁。 “你先前,得了什么病?”李朗再问。 “疯病呀。”李嬅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病症。 “疯病!”李朗头晕得厉害,上半身躺倒在床上。 满晟京城,最有名的疯子可不就是李嬅——那位与他是表兄妹关系的女子,那位曾经是皇太女,如今是定华长公主的女子。 躺了一阵,眩晕感减轻了些,来人端来茶水,李朗喝了茶又细细端详一回,心里有了答案,却又不大敢相信。 他说怎么像是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是哪家的公子哥生成这副模样。这不速之客不会真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你是女扮男装?”李嬅将李朗喝过的茶杯放在一旁,李朗看着身穿男装的背影,问道。 “齐王殿下果然厉害。”李嬅并不否认。 “你也姓李?” 李朗又问,李嬅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这种地方,你也敢来?”确认这女扮男装之人就是李嬅,李朗不再歪着身子。 “我没来过,所以来看看。” 李嬅笑道:“皇兄,如今你我都是晟京城最无所事事之人,你是最能寻到乐子的,往后,咱们一处玩乐可好?” 第159章 浅黛又要做两面派? “浅黛姐,天下的夫妻若是都能像高祖夫妇一般恩爱便好了。” 悦来茶馆,说书先生早已说完故事,听书的人群也已散开,房门紧闭的包厢内,甘棠坐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向外打开的两扇窗户,呢喃道。 “我印象中,高祖夫妇在世时是恩爱,可高祖还不是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要不然,你以为当今陛下哪来的?” 浅黛坐在甘棠对面,她解开已被扎起来的包袱,包袱内是李嬅换下的衣裙与卸下的珠钗。 浅黛拿起那支孔雀钗端凝,孔雀钗镶着数颗深蓝宝石,那宝石的颜色与窗外的暮色十分相称。 天色近晚,甘棠与浅黛已在茶馆的包厢中等候了好几个时辰,连车夫都来问过两回,问殿下何时启程回府,甘棠与浅黛也不敢开门,只说这包厢清静,殿下很是喜欢,要车夫耐心等着。 李嬅是翻窗离开的,望眼欲穿,那扇窗户都不曾出现李嬅回归的身影,甘棠也收回视线,低头看浅黛手里的孔雀钗,“这掐丝金边如此精巧,打这孔雀钗的人,真是花了心思的。” “你可曾发现,殿下身边多了这孔雀钗,少了一支簪子。”甘棠从浅黛手里拿过孔雀钗,甘棠翻转着孔雀钗欣赏,浅黛对甘棠说。 “少了一支簪子?” 甘棠细细回想,发觉还真是,“那狗东西要强要了殿下的那晚后,秦二公子亲手为殿下做的那支玉兰木簪便不见了。” “驸马的伤口一看就是簪子戳的,我猜那夜就是那支玉兰木簪保护殿下,殿下从没有不承认是自己伤了姓江的,那样,玉兰木簪为何还会凭空消失?” 听完浅黛的话,甘棠立时将孔雀钗放入包袱内,将包袱重新扎紧。 甘棠将包袱放在茶桌的另一边,蹙眉不悦,“殿下有的是比玉兰木簪贵重的头面,可玉兰木簪于殿下而言意义重大,将心爱之物收在何处,那是殿下的事,你何必多嘴。当初在清宁公主府,殿下让你跪着,你哭着与殿下坦白,殿下可怜你,答应想法子帮你救你弟弟。咱们一处长大,你自小比我灵巧,我也一向敬佩你,你若还想做两面派,我再瞧不上你。” “我何时想做两面派?不过是只有咱们二人在,说说闲话罢了。”浅黛黯然销魂,“你怨气这样大,怕是怨我带累了你,害你每月都得与我一样吃解药。” 甘棠道:“我不是怨你,我是提醒你,若向着殿下,就只能向着殿下,殿下教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若你觉得你弟弟更重要,根本不在乎殿下愿意给你机会有多难得,你就别自个儿与自个儿过不去,两头不讨好。” “你当我愿意吗?若你处在我的角度,你未必还说得出这种话。” 浅黛说着说着,眼圈通红,甘棠站起身道:“你还委屈上了你?照你这么说,你背叛殿下就是理所应当?照你这么说,世上的恶人行事各有角度,恶人也算不得恶人?” “本宫出去一趟,怎么吵起来了?”甘棠正颐指气使与浅黛说话,穿一身男装、如男子般用发冠束发的李嬅翻窗跳进包厢。 “殿下,您回来了。”浅黛用衣袖擦干眼泪,起身去关窗。 “你为什么哭?”李嬅与双眼猩红的浅黛对视,浅黛的眼眶内又积成一小片水塘。 李嬅又朝桌旁走去,甘棠也是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李嬅纳罕,“浅黛如何惹你不高兴了?” 关上窗户后,浅黛彷徨无措地站在墙根,甘棠指着浅黛道:“殿下,婢子也舍不得姐妹情分,可这人留在殿下身边危险得很。用殿下教婢子的话,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哦?”李嬅在桌旁坐下,翘起二郎腿,利落地甩开折扇,折扇在她胸前扇动起来,她的目光落在浅黛身上,“浅黛,你觉得,本宫应当留你在身边吗?” “殿下,婢子,婢子”浅黛局促不安,潸然泪下。 “本宫在问你话,本宫要听你自己的想法。”李嬅坐姿悠然,语气也并不庄重,一双眸子却精明肃穆。 “殿下,婢子觉着活着好累。”李嬅一直等着浅黛开口,好半晌,浅黛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若本宫杀了你,你便可解脱。”李嬅这话一出口,甘棠心上一惊,浅黛更是惊慌地仿佛被什么狠狠打了一下。 “你死了,本宫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老匹夫也不敢为你一个婢女来寻本宫的麻烦,顶多就是再在本宫身边埋个细作。”李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甘棠,甘棠摇头,表明她与浅黛绝对不一样。 “本宫助你解脱,本宫自认为是积了德,只不过,此前你为你弟弟做的那些努力就都白费了,你一死,宫里为何还要让毫无利用价值的他活下去。” 这种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字字锥心的语气,李嬅若是对别人说,浅黛会觉得她家殿下精明干练,可若李嬅是对浅黛说,浅黛心里直打寒颤。 浅黛心里越是蒙上一层恐怖的黑,李嬅越是说下去:“若本宫是你,有如忍受度日如年的煎熬,倒不如从得知有个弟弟时便自裁。眼睛一闭,再无知觉,便不会觉得活着痛苦。” “殿下,婢子,婢子也不想,婢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婢子不想背叛殿下,也害怕弟弟出事,婢子,婢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自己活成这副模样。” 浅黛将自己哭成个泪人,李嬅沉吟片刻,起身朝浅黛走过去。 折扇勾起浅黛的下巴,浅黛清秀的面庞泪眼婆娑,李嬅道:“你觉得活着很累,可你不敢死,对不对?” “婢子自己死了便死了,活着也是殿下的累赘,婢子惧怕的,是像殿下先前说的那样。” 浅黛哭泣的容颜令李嬅动容,也令最先惹浅黛红了眼的甘棠无所适从,甘棠揪着花几旁的帘布,平整的帘布变得皱巴巴的。 “不敢死,便只能更好的活下去,又不敢死,又成日想着死的事,是自寻烦恼。” 李嬅的折扇离开浅黛的下颌,“你自己交代,近日,你可曾做过什么对不住本宫的事?” 浅黛摇摇头,泪珠又从眼眶滑落,“殿下,与您坦白后,宫里来人问,您叫婢子说什么,婢子便说什么。” “如此不就好了?你何苦还要自己为难自己?”李嬅问。 浅黛又犹豫半晌,才颤颤巍巍说:“殿下,宫里来的人说,限期三月,婢子必须找出能使殿下被治罪的错处,否则便要杀了婢子的弟弟。” “老匹夫!”李嬅不屑地骂了一声,又问浅黛:“你想照做?” “殿下,婢子不敢,婢子也不想。” 浅黛摇头,李嬅让甘棠递块手帕来。 接过干净手帕,李嬅为浅黛拭泪,“这有什么好哭的,三月后找不出我的罪证,你还得为他做事,他怎舍得真杀了你弟弟。你弟弟没了,他们可就再也无法威胁你。” 第160章 闯清宁灵堂 安慰浅黛几句后,李嬅换回女装,重新装扮,恢复初到悦来茶馆时的模样。 清宁姑姑刺杀老匹夫是板上钉钉之事,停灵二十八日后,便是有葬礼,只怕送葬人选也有定数,李嬅等不到出殡之日。既已出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去闯一回。 出了悦来茶馆,李嬅吩咐车夫去清宁长公主府,车夫并未如前几回般爽快地回答“好嘞”二字。 清宁长公主府毕竟是才死过人的地方,且灵体还在府内,车夫多少有些避讳,车夫拉着缰绳,拐着弯子与李嬅说:“殿下,夜深了,改日再去不迟,今夜便回府吧。” “本宫让你去你便去,你不愿,本宫自己来驾车。” 李嬅不改主意,车夫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 清宁长公主府处有防卫,马车行驶到牌楼外,便有一队禁军拦住李嬅的马车,车夫紧张勒马,马匹前蹄上抬,马车摇晃,车厢内的姑娘们身子歪斜。 “岂敢擅闯皇家禁地!”领军将领喝了一声,车夫道:“惊了定华长公主殿下的驾,你该当何罪!” 领军将领上前行礼,“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末将等职责在身,请殿下原宥。” “本宫若不原宥呢?” 车帘后传出女子的话音,领军将领一愣,“殿下,圣上有令,末将不敢违逆。” “若不是车夫有些本事,本宫有个闪失,你可赔得起?” 车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领军将领额角冒汗,“殿下若要责罚,悉听尊便,只是末将不能放殿下进去。” “告诉本宫,你叫什么,是何职务?” “回禀殿下,末将姓江,名永,是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 “你是姓江”车厢内,说话女子的大腿被掐了一下,她立马改口,“你原先可是在本宫夫君手下做事?不错呀,升官了。” “托殿下与驸马的福。”江永内心忐忑,强作镇定地笑着朝车厢处行礼。 “本宫过几日便要进宫,本宫定要在皇叔面前参你一本,请皇叔参你个不敬之罪,撤了你的职!”车厢内,一个女子紧张地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声音如钟。 江永的余光瞥过身后的十几名士兵,他知道,他被撤职后,有的是人代替他,他自辩道:“殿下,末将不敢不敬重您,是陛下有令,不得传召,任何人不得进清宁长公主府。末将依圣旨行事,请殿下体谅。” “本宫许久未见姑姑,不过进去拜谒一回,又有何不可,果然敬重,便给本宫让开!” “车夫,往前走!” 闻令,车夫要继续赶车,以江永为首的士兵们先后退几步,又再次拦成一排。 “殿下,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 江永焦急拦阻,车内的女子不管不顾地与车夫说:“车夫,不必管他们,继续往前,本宫今夜就是要拜谒姑姑!” 马车继续硬闯,士兵们又怕得罪定华长公主,又怕被马蹄所伤,乱成一团,连不远处在府门值守的士兵也跑过来几个支援,局面分外混乱。 …… 马车搅局,清宁长公主府大门旁的几面围墙处,守卫薄弱了许多,李嬅打晕两个士兵,翻墙进了清宁长公主府。她并未穿夜行衣,却披了一个有帽子的黑色斗篷,斗篷宽松,帽子也宽大,可遮盖大半面目。 晟京城名门大族的灵堂多半都设在正厅内,府外有士兵防守,府内却几乎冷清寂寥,李嬅熟悉清宁长公主府,从小路直奔正厅而去。 一路上几乎也没遇见什么人,便是遇见了不过也就是出手将其打晕,李嬅很快顺利赶到正厅。 往昔用来待客的正厅色彩单调,以黑白为主,远远地便能看见白幡在夜色中飘扬,两旁的白灯笼上是醒目的“奠”字。 灵堂被白烛点亮,灵堂正北是金丝楠木棺椁,棺椁前有一供桌,桌上的香炉中点着几炷用以哀悼逝者的香。 同一轮夜月下,同一座晟京城,某处欢歌悦舞、醉生梦死,某处死气沉沉、清冷哀伤。 同一日,同一人,是李公子时,美人入怀,美酒入杯,是李嬅时,不敢随心所欲,不敢放声哭泣,探望至亲之人却不能令其死而复生。 “殿下!” 棺椁前跪着三个人,一个是贾嬷嬷,一个是翠墨,一个是吴管家,三人皆穿着孝服。听见脚步声,吴管家最先发现李嬅的到来。 棺椁前的三人一齐起身,李嬅点头示意,走进灵堂,放下帽子,从供桌上取了一根没点过的香,借香炉中的火将之点燃。 李嬅深深一拜,将手中青烟袅袅的香插进香炉,又跪在中间的蒲团上,深深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李嬅仍直身跪在蒲团上,哀伤地凝望着香炉后那个刻在棺木上的“寿”字。 “殿下,陛下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府外守卫森严,您是如何进来的?”翠墨站在一旁,吴管家与贾嬷嬷一左一右跪在另外两个蒲团上,吴管家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姑姑是如何走的?” 自不必装疯卖傻后,李嬅从未哭过,在这灵堂中,她的美目中流下两行清泪。 “是御赐之酒。”吴管家恨恨说完,他与贾嬷嬷皆伏在地上。 李嬅扶起吴管家,吴管家脸上老泪纵横,李嬅又扶起贾嬷嬷,贾嬷嬷也是哀思过甚,本就垂垂老矣,眼中看不见半分希望。 “早已过了七日之期,二老为何还穿着孝服?” “殿下,我们这些人都是要陪葬的,便是老殿下舍不得我们陪葬,我们也没有活路了。不过也就是数着日子罢了,老殿下下葬以前,除了为她老人家守灵,也无事可做。” 翠墨啜泣,李嬅转回身,见翠墨面色蜡黄,原本圆润的鹅蛋脸不再圆润。 “我们两个老的也就罢了,可怜了翠墨,她才二十几岁呀。” 贾嬷嬷为翠墨哀婉,翠墨苦涩一笑,“嬷嬷,没事,这就是命,我认命。” “翠墨姐姐,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若愿意陪在我身边,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李嬅起意救翠墨,翠墨却选择回绝:“谢殿下一番好意,只是婢子是老殿下身边有些脸面的人,婢子逃不掉的,” 李嬅自责地哀叹,发间的孔雀钗被白烛光焰照亮,镀上一层悲情的光泽。 吴管家道:“殿下,翠墨说的在理,您快回吧,您不宜在此地停留过久。老殿下疼爱您,她的心愿便是您能好好活下去。” 第161章 江振的继任者 车夫将马车停在李嬅事先吩咐的离清宁长公主府不远处的小巷里,车夫、甘棠、浅黛三人左等右等,等到拉车的马儿站着睡着了,身穿黑色斗篷的李嬅终于如约出现。 “殿下,一切可还顺利?”李嬅上了马车,甘棠问李嬅,浅黛与车夫也仔细听着。 “嗯。”李嬅颔首,关于灵堂之事,她实在不想多说。 “这回,殿下总算了却一桩心愿。”甘棠要为李嬅解开黑色斗篷,李嬅自己动手解斗篷的系袋,“是我与姑姑没缘分,我一清醒,她便因犯糊涂而丧命。连我想去祭奠她,都要你们佐助。” 李嬅这话,本就是专门说给赶车的车夫听,说完,她继续道:“这几日,总是你为我赶车,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殿下,小人只是公主府的一个车夫,微不足道。”车夫头戴草帽,身穿布衣,是个不高不胖不矮不瘦,长相普通、生着细长胡子的中年男人,李嬅说要挑选车夫,古俊生找来的三个车夫中,就这一位笑得最为自信,李嬅便选了他。这几日出行,都是吩咐他去套车。 “再微不足道,也会有优点,也会用心做事,比如今晚,赶车扰乱禁军,你有大功,回去有赏。” “多谢殿下信得过小人。”得了夸奖,又鞠躬行了谢礼,这位车夫才道:“小人姓崔,叫崔树。我娘说,是大树的树。” “可识字?”李嬅问。 “小人是乡下人,没念过书。殿下管保放心,我驾车是好手,我就靠这个混口饭吃,殿下要出门,吩咐我便是。” 李嬅原先看中的便是崔树的这股自信劲,他道:“你靠得住,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你。行了,回府吧。” “好勒!” 又是那熟悉的一声回答后,马车开动起来,路上,浅黛甘棠又与李嬅细说甘棠装腔作势骗禁军之事,李嬅问她们是如何脱身,她二人说她们硬闯一阵,甘棠气冲冲说了句“过几日与皇叔分辩”,马车便掉头离开。 “殿下,您猜现如今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是何人。” 有些话有车夫在不便细说,回到芳芷阁,卧房内只有主仆三人,为李嬅卸钗环时,甘棠才与李嬅说起今日拦路的将领。 “何人?” 李嬅不想猜,只想立即知道,甘棠不再神秘兮兮,“殿下,是江永。” 江永? 江永此人,李嬅还有些印象,去年还装疯卖傻时,有一回,江振到芳芷阁来,正说着要买糖葫芦的事,江永在江振耳边说了几句话,江振便魂不守舍地离开芳芷阁。 “江永与江振是何关系?”李嬅用象牙梳梳理胸前长发,问正将首饰收进盒中的甘棠。 “殿下,原先牛高他们守在芳芷阁门口,婢子时常与他们闲聊,那江永与那位同姓,婢子也好奇,婢子问他们,他们说江永与驸马爷是表兄弟。”甘棠答道。 李嬅将象牙梳递给浅黛,方便浅黛为她整理身后的头发。 既是表兄弟,江振被撤职,江永还能替补,这其中只怕有些故事。 看来,得查查江永这个人。 卸了妆,李嬅准备净面,甘棠又想起一段来,她继续说:“对了,殿下,婢子记得牛高他们说,效命于那位的金吾卫里,似乎还有一个姓江的,叫江年,江年与那位便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了,可他有一段趣事,有一回,姓江的因为什么事怀疑他,一时间在街上寻不到隐秘的地方,居然将他带到酒楼中训了一回。” 在酒楼训诫下属? 李嬅忽地想起她去年到传家酒楼与罗笙说名册之事时,罗笙曾与她说过江振带着一个士兵进包厢之事。甘棠再度提起,李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什么事,令江振顾不上回军营,随便找间近旁酒楼的包厢就开始训人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令江振如此急不可待要训人? 左右江振还受李嬅掌控,仅将疑惑怀揣了一夜后,李嬅便直接去寻江振。 李嬅去江振屋里时,恰好碰上如儿来送药,李嬅接过药碗,自己端进去。 “你希不希望本宫放了你?”在外看守的士兵合上房门,看着江振被绑在床上的狼狈模样,李嬅端着药碗慢慢往前走,神色奚落。 “放,我” 江振用逼仄的神色瞪着李嬅,他想不通,他待李嬅像个宝,将李嬅捧在手心里,李嬅装疯卖傻时,他陪着李嬅玩,给李嬅买好吃的,李嬅为何要对他如此残忍。 江振的手脚皆被麻绳捆绑,连身子也被绑了几道,他就像是个狼狈的虫子,李嬅在床沿坐下,用勺子往他嘴里灌药,“本宫听说,你表弟江永接替你做了左金吾卫大将军,此事你可知情?” 江振配合地喝药,李嬅看出他想快些恢复,江振听见江永的名字后目露不屑,李嬅看出他不仅知晓江永之事,且对江永心怀怨怼。 兄弟不和? 难怪老匹夫愿意提拔江永,愿意将看守清宁公主府这一重任交给江永,而并未因为江振的缘故而不启用江永。 “江永以往在你手下做事吧?今后你见了他,要称呼一声大将军,你心里作何感想呢?” 李嬅问到这里,江振咳嗽起来,嘴里的药液流到衣领上,李嬅拿起桌上的手帕为江振擦了擦,“你急什么,你这位表弟是个能人,没准,你日后还得仰仗他。” 江振咳了一会儿便不再咳了,李嬅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问道:“我闲来无事,与府里的侍卫打听你的趣事,我听说,你去年有一回专程将一个叫江年的手下带到酒楼中训话,你训他什么?说来听听?” 这一回,江振的嘴角露出笑意,笑意越来越强烈,笑容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癫狂,李嬅伸手捏住江振的双腮,“有什么好笑的?你的事,本宫想打听便打听。” 李嬅紧紧捏住江振的腮帮子,捏到他发疼,他笑得不似先前那般疯狂,李嬅才松手。 “杀,秦,子,城,杀,太,慢,所,以,训,斥。” 江振语速缓慢,一字一字,终于艰难地说完了一句话,说完,他的笑容又猖獗起来,李嬅却慌了神。 数年来,连罗笙都打探不到秦子城的半点消息,李嬅早就猜想过秦子城凶多吉少,可当她听见江振说出这种话,她还是做不到平静接受。 “你真的派人杀了秦子城?” 李嬅严肃而又慌张地看着被绑在床上的江振,江振一字一字缓慢说道:“早,就,说,过,你,最,爱,的,人,早,就,死,了,他,逃,也,无,用,他,的,坟,在,剑,南,道。” 第162章 我的小公主不能被别的男子拐走 “你还是先笑你自己吧,让本宫活得痛不欲生,这话可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就不怕,本宫将你困在床上,直到你死!” 李嬅留下这样一句话,夺门而出,在门口等候的甘棠与浅黛见李嬅面色不对,要搀扶李嬅,李嬅扬手,“去请古管家。” 甘棠动身去请古管家,李嬅又对不远处的齐峰与齐正说:“你二人到书房来。” 江振的卧房原本有两扇门,一扇正门,一扇与书房连通的门,封了连通书房的一扇门后,李嬅近些日子都是在江振的书房中读书写字。 齐峰与齐正跟进书房,李嬅在书案后坐下,说道:“日后,本宫的安危便系在你二人身上了。” “属下定尽心竭力保护殿下。”齐峰齐正抬手作揖,齐声道。 “本宫会时常出门,本宫需要你们一人守着公主府,一人随本宫出行。” 李嬅顿了顿,“留守府中之人,须得有能力辖制其余侍卫与府中仆从,随本宫出行之人,须得心思细腻,能察觉明枪暗箭,谁留守,谁随行,你二人可自行商量。” 李嬅翻看江振以往写过的公文,齐峰与齐正则在一旁悄声商量,当李嬅弯腰拉开书桌下的暗格,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可疑木匣子时,齐峰与齐正也恰好商量完。 齐峰与齐正转回身面向李嬅准备回话,李嬅将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抬头看齐峰与齐正,“商量得如何?” 齐正先上前几步回话:“殿下,与人搏斗,属下擅长,可属下常被人说老好人,不善管束人,齐峰耳根子没我软,行事稳妥,若要看守府里的东西,齐峰最合适不过。我们商量,由属下陪殿下出行,由齐峰留守府中。” “齐峰,你也觉着你留守更为合适?”李嬅低头观察桌上的木匣,发现这木匣的开口处有个机关锁。 “殿下,您才重新接手府里的管家之权,属下以为,整家也是一大要紧事。属下不才,却愿意一试,”齐正道。 “可知本宫为何下令任何人不得私自进江振的卧房?”李嬅问道。 “属下斗胆猜想,殿下是借此事试探府中有多少蠢蠢欲动之人。比如那郭文龙,殿下厌恶他,便给他机会放沈姨娘探视,以此正当将他逐出府去。” 齐峰话毕,李嬅浅笑,“你既明白,你来做定华长公主的侍卫统领,总领府中一切防务,代本宫清一清定华长公主府,凡是宅中之事,你都可过问,那两个管家不乐意,你便说是本宫说的,再不然,你要他二人来本宫跟前说话。本宫在与不在,你都不可让府里出什么岔子,尤其是芳芷阁。” “属下得令。” “齐正,既然你们商量过,你认为你来陪本宫出门合适,那日后你为副统领,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便是保本宫安宁。你名义上比齐峰矮一截,可身上的担子不比齐峰轻松,你可有异议?” “属下听殿下的。” “好,便先如此定下来,你们各司其职,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属下们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齐峰与齐正退出书房后,古俊生走进书房,看见李嬅手中的匣子,他的老骨头不由自主一颤。 “殿下,有何事要吩咐老仆?”古俊生镇定心神,上前行礼。 “你可认得这盒子?也不见有锁,为何打不开呢?” “老仆眼拙,并不认得。” 李嬅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木匣上,古俊生才敢放任自己忐忑不安的神情。 “这是江振的东西,你身为他最得力的管家,果真不认得?” 李嬅抬眸,古俊生赶忙调整自己的神色,“殿下,驸马爷的东西,老仆不会件件都认得,何况殿下才是这座长公主府的主子,老仆知道自己今后该效忠于谁。” 李嬅放下木匣子,“本宫还是那句话,本宫安,江振才会安,你可明白?” “老仆明白,老仆明白”古管家连连点头。 “本宫寻你来,是要你为本宫在府里挑出一处地方,为本宫布置个书房,不难吧?” “不难,不难,府中空房子多,不知殿下要的书房,是靠近芳芷阁,还是靠近正厅?” “不拘在什么地方,清净便好,你为本宫斟酌,大致将书房布置出个模样,再来回话。” 说完该说的,李嬅道:“行了,你退下吧。” “唯。” 李嬅少时也喜欢鲁班锁等机巧之物,她方才不过是试一试古俊生 ,古俊生离开后,她很快便破解了木匣子的机关。 只是,看见木匣子里的东西,她宁愿自己不要这般好奇。 木匣子里,是一枚沉香木雕刻的护身符,上头刻着平安喜乐四字。 她不会认错,这是秦子城要去北境追随他父兄那年,她去清国寺慧元大师处为秦子城求的。 木牌子被擦洗过,看不出什么痕迹,可挂着木牌的红绳上,却有几片暗褐色,她将那挂绳拿起来仔细嗅了嗅,还可闻见淡淡血腥味。 她给秦子城的护身符,为何会在江振手上? 所以,江振说的不是假话吗? 秦子城真的死了,死在剑南道? 那日,她送他到城门下,他是心怀抱负、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日,她强装不在乎,心里却舍不得秦子城离开。 那日,她亲手为他挂上平安符,他将她拥入怀中,她甜蜜而眷恋地嗔了句“也不怕人笑话” 那日,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他孤零零躺在剑南道,是不是连上坟之人也没有? 也不知他有没有像样的坟茔。 “这个你戴着,你既然决定好了,就好好随威北侯学用兵之术,早日扬名立万。” “你说你不来送我,又反悔了?” “我告诉你,你可得成长得快些,我才不会一直等你。” “那我得好好努力喽,我的小公主趁我不在被别的男子拐了,我肯定受不了。” 护身符从李嬅手上滑落,李嬅捡起护身符,泪水湿了沉香木牌。 不行,她没有时间悲伤,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得让自己动起来,让自己没有时间去回想曾经种种。 李嬅擦干眼泪,将护身符收入袖中,走出书房,“齐正,本宫要出城一趟。” 第163章 祭拜太傅 李嬅打算搞个大动静,但在此之前,她得先去一个地方。 不仅要去,还得大大方方去。 前几次出行,她只是带上甘棠、浅黛与车夫崔树,而这一回,她还让齐正带领六个侍卫跟在马车后面。 一则,若有人敢刺杀她,也好有个防备,二来,她要的便是浩浩荡荡出城,知晓定华长公主出城之人越多越好。 “什么人!” 李嬅一行人来到北城门,一队守城士兵拦下马车,车夫道:“定华长公主的驾,你也敢拦?” “原是定华长公主殿下。”一个士兵鞠躬朝车厢内一礼,“陛下旨意,皇族不得随意出城,不知殿下此番出城所为何事?” 上一回被拦在北城门内,是宋鳌背叛她,四年后的今日,她竟又在北城门内被拦下。 甘棠撩开车帘,阳光照进车厢内,衬得李嬅发间的簪钗熠熠生辉,李嬅端坐正中,韶颜淡妆,风韵天然。 美人目光忧郁,语速和缓,语气恳切:“授业恩师仙去,本宫久病不愈,未曾祭拜,听闻恩师葬在城郊三里坡,还望诸位成全师生情谊。” 定华长公主原先是皇太女,她的恩师,可不就是东宫太傅。城门下的几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本宫不过祭拜恩师,日落前必然回城,不会给诸位添麻烦,请诸位通情达理。”目睹士兵们的犹豫,李嬅说道。 “殿下,王爷们与皇子出城,也需出示令牌,若殿下”一个士兵开口说话,他还未说完,甘棠打断道:“看令牌,那是怕有人假冒,我家殿下何等姿容,你认不出来吗?” “本宫不难为你们,本宫要见你们将军。” 有自小养成的气度在,李嬅一颦一笑如圣洁神女,士兵们不敢肆意冒犯,其中一个快步跑上城楼。 少顷,一个着银色铠甲的男子走下城楼,“参见定华长公主殿下。” “免礼。”李嬅道。 中年男子的皮相至多三十来岁,俯身时,半白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倒像是长年操劳,李嬅问他:“你便是北城门现任守将?” “回殿下的话,正是。” 这位守将是个瘦长脸面,将胡须剃得很干净,他与圆脸且惯常留着络腮胡的宋鳌长得完全不同,只是,看见他,李嬅不由得想起宋鳌。 这位守将,与宋鳌会是一样的人吗? 将来的某一日,甚至就在这一日,这位守将,会不会与宋鳌一般趾高气扬地命士兵擒拿她? “贵姓?”李嬅问。 “贱名苏宥,宽宥之宥。” “苏将军,本宫今日出城祭拜先师,可否请你护送?” 还在城楼上时,从城楼下跑上去的士兵便与苏宥说过定华长公主要前往三里坡之事,定华长公主不同于寻常公主,私自放她出城,实为不妥,苏宥已在心中酝酿一套回绝的说辞,谁知他见了定华长公主,定华长公主竟要他护送,这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殿下,末将是城门守将,又如何担起看护之责。”说着说着话,苏宥忽觉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进入他的嗓子里,有清凉哽咽之感。 药丸在嗓子内迅速化开,前一刻,苏宥还是作揖说话的动作,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着车厢内的定华长公主。 车厢内,李嬅松开相接的中指与拇指,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袖,似笑非笑,“苏将军,城门守卫固然重要,本宫知你担忧私放本宫出城,宫中会降罪于你,你寻个得力副将,将守城重任交托于他,你亲自领几个士兵跟着本宫,如此,你既不失职,本宫又可去拜祭恩师,岂不好?” “殿下思虑周全,末将愿护殿下出行。” 药丸极小,飞行速度极快,士兵们皆站在苏宥身后,并未察觉,苏宥如此快便妥协,那位请苏宥下来的士兵百思不解。 “将军去安排吧,本宫在此等候将军归来。” “殿下稍等片刻,末将下去安排。”华贵马车的车帘放了下来,再看不见车厢内的情形,苏宥看着车帘上的碎花纹样,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殿下,那位苏将军为何突然就愿意答应了?”苏宥上城楼交代守城之事,车厢内,甘棠小声问出心中疑惑。 “他不敢不答应。”李嬅浅笑。 外头还有车夫与士兵,甘棠虽然还是茫然不解,但也不敢再问。坐在她旁边的浅黛却早从李嬅不经意间整理衣袖的动作中看出端倪,她并未说话,心里却震惊不已。 苏宥行动迅速,没等多久,城门口的栅栏被挪开,苏宥领着十个士兵,加上原本的七个侍卫,一共十八人护送李嬅前往三里坡。 三里坡离晟京也不过几里路,那里是个风景优美的去处,正值春日,溪水淙淙,野花烂漫盛开。 三里坡本是一座小村庄的名字,李嬅的太傅欧阳老先生就是三里坡人,他遇害后,尸身从北境运回来,被葬在离三里坡不远的小山丘上。 山丘之上的野草生长得十分茂盛,有的长得半人高,好在有一条不知是谁开辟出的小路,李嬅一行人沿着那条小路往上走,小路尽头,恰好就是欧阳老先生的坟茔。 坟上并无荒草,坟前的小台上供着瓜果,像是定期有人扫墓。 坟茔在山顶空旷之地,石碑上刻着几个正楷:先考欧阳义方之墓。 离坟茔不远处有一棵挺拔青松,苍穹之下,树干迎风不折,松叶苍翠茁壮。 甘棠手上提着一个篮子,篮中是香纸,李嬅在蒲团上跪下,在场的其余人也全都下跪默哀。 浅黛点燃线香,李嬅接过三炷香,李嬅虔诚地将三炷香笔直地立在香炉内,又庄重地磕了三个头。 甘棠的手中也提着一个篮子,篮中是酒坛,李嬅打开坛塞,将酒坛中香醇的杏花酒浇入膝前的地面,“夫子,您老爱酒,这是杏云酒楼的杏花酒,您尝尝,下回有好酒,学生再给您送来。” 倒完杏花酒,李嬅将空酒坛收入篮中,她的眼圈泛红,“学生还欠您一样东西,您老且等等,学生一定补齐。” 四年前,奉命前往北境送节礼的前一日,太傅欧阳老先生曾嘱咐李嬅勿懒怠功课,称回来要考她策论。 欧阳老先生那时留的策论题目,李嬅已书写完毕,只是,遭逢事变,那篇策论早已不知流落到何处。 欧阳老先生出生乡野,却是大儒,李嬅还有许多事要与欧阳老先生请教,谁知,再相见,她视之如半父的夫子已长眠于地下。 第164章 准备上折子 自从被迫咽下不明来历的药丸后,苏宥便一直提心吊胆的,他知道是李嬅用这种手段逼迫他,他一直想找个机会与李嬅单独说话,他以为李嬅也一定会单独找机会与他说话,然则,从始至终,李嬅都像是极注重男女大防似的,既不吩咐苏宥上前,也不为苏宥创造任何独处的机会。 甚至于,苏宥感觉李嬅在刻意避着他。 李嬅此次出城,也并未做出什么可疑之事,她似乎真的只是来祭拜恩师,祭拜完,她便要回城,并未再说要去什么地方,也并无要支开人的迹象。 离开三里坡后,回城的路上,苏宥曾刻意走到马车旁几次,他以为,车厢中的人察觉他在一旁,便会明白他的意思,然而,某次公主的婢女掀开车窗帘子看见他,与他问了句好,又放下帘子,他呆呆地等着车内主子的指令,车窗帘子再未被掀开。 后来终于回到城内,城楼下,他与李嬅道别,李嬅说了句:“今日有劳苏将军”后,便再未主动与他说话,他仔细观察李嬅的表情,李嬅也平静如常,没有半分要示意他什么的意思。 李嬅吩咐马车打道回府时,他抓住最后的时机,站在马车前喊了一声“殿下”,李嬅竟像是真的不懂他的意思,疑惑地望着他:“苏将军有何事?”他泄了气,行个礼,尴尬一笑,“殿下,一路平安。” “晟京城有无数苏将军这样的人防卫,自然平安。”李嬅说完这句话,笑得意味深长。 就在苏宥以为李嬅还会再说些什么之时,李嬅命婢女放下车帘,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往来时的路而去。 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眼睁睁开始公主府七个侍卫们的背影,苏宥心里憋闷得慌。 “殿下,咱们真要回府吗?”马车走了一段距离,驾车的崔树偏头问车厢内的人。 他还有些不适应,前几回李嬅总是迟迟不归府,总有想去的地方,而这一日,将将黄昏,李嬅居然说要回府。他总觉着,也许殿下还想去什么地方,他总觉着,殿下方才的说辞只是敷衍北城门的守将。 甘棠与浅黛一人在左,一人再右,皆不由自主地朝各自身旁的车窗往后看,甘棠是从苏宥的神情观察出苏宥还有话要对殿下说,至于甘棠,她猜出殿下往苏宥嘴里塞了东西,可没猜出殿下为何事后为何像是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为何对苏宥的期盼视若无睹,越是猜不透,她就越是想看一看苏宥会不会追上来、会如何自救。 苏宥当然不敢在这样的清醒下追上定华公主府的马车,更不敢与同袍头颅他在不经意间被喂了异物之事。至于李嬅,她十分确信一件事:不久的将来,苏宥必定会自行来寻她。至于苏宥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那便要看苏宥自己的本事了。 “回府吧。” 车夫崔树一直等着李嬅的回答,他故意驱使马儿慢慢行走,他闷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李嬅的回答。 “好勒!”确认殿下果然没有改变主意,崔树的心定了下来,在保证马车平稳且又不撞到行人的情况下,他加快回府速度。 李嬅没有立即回答崔树,其实也是在犹豫,她在想,要不要以关心江振伤势为由,见冷云空一面,再问一问冷云空关于清宁姑姑的事,但她左思右想,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许清宁姑姑交代冷云空的事,那夜冷云空便已经说完了,即使冷云空没有说完,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冷氏医馆,暂时还没有必要与定华长公主府走太近。 她去三里坡,当然是奔着祭拜教导她的太傅去的,她早就该去了,若不是她在北城门被擒时太傅的灵柩还未运回晟京,加之装疯卖傻之时她无法提出去三里坡的诉求,她早就应当去太傅坟前上香的。 此外,她去三里坡,也是为接下来上折子的事开个头。 第165章 敢拿本宫的嫁妆做赌资 红日西沉,在御花园中漫步消食后,晟帝李嵩摆驾折返甘露殿,他方在御案后坐定,门外小太监便禀报五皇子李元求见。 李嵩命小太监请五皇子入殿,李元走进甘露殿,行完礼便问:“儿臣听闻父皇召集左右仆射商议背弃祖制,废中书门下二省,单留下都台,敢问父皇,此事是否属实?” “你的消息倒灵通。” 两个宫娥手持礼扇端正站在鎏金威龙屏风两旁,呼吸克制,神色严肃,屏风前,御案后,帝王的双目曜石般幽深,令人捉摸不透、望而生怯。 李元俯身一拜,敛神恭谨说话:“儿臣不敢窥听父皇私密,实在是六部官员议论纷纷,儿臣做不到装聋作哑。” 来到甘露殿以前,李元便已做过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父皇便将他贬到地方上去。果然如是,他便带了瑶儿一同离开晟京。 作为儿子,他不该忤逆父皇,但,作为臣子,有些话不得不说,即便是触怒龙颜,他也要尽力一试。 “你觉得,朕不该取缔那二省?” 御案后的帝王端详站在不远处的第五子,他的第五子有仙露明珠之姿,是个淑人君子,只可惜,这儿子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祖宗礼法的顽固言官一般令他心烦。 “父皇,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此乃大晟立国之初便定下的国策,是国之根基,三省协同为父皇效力,相互制衡,互补互惠,方使国富兵强。”李元道。 “三省之制弊端颇多,官员冗杂,耗费资材,每有要事,中书门下二省争执不下,久无定论,常使国政延误,百害而无一利。” 晟帝声色俱厉,不容辩驳,李元按捺住不安,继续道:“父皇容禀,若百害而无一利,高祖便不会定下三省六部之制,中书门下二省官员虽易起争执,不过是看法不同,俱是为国为民,政令由两省商议,方可不失偏颇。” “朕是大晟之主,经朕深思熟虑的政令,难道还不及那些言官吵出来的?政事堂设在都台,自有左右仆射协佐,绝无偏颇。” 晟帝话毕,将将走进甘露殿的白公公快步上前,递上一本奏折,“陛下,定华长公主府送来的折子。” “李嬅?” 晟帝打开折子阅览,阅览完毕,合起折子递给白公公,“拿给五皇子瞧瞧。” 白公公将折子送到大殿中央,读完奏折上的文字,李元将折子还给白公公,眸光迟疑。 “说说,李嬅所请之事,你如何想?”白公公将折子放回御案上的同时,晟帝问。 已故的欧阳义方是令世人敬仰的鸿儒,说起他的名字,李元格外恭敬:“欧阳义方老先生是皇妹的师长,皇妹欲为师长立功德坟寺,是人之常情。” “好个人之常情。”晟帝极度不悦地一笑,“依你之见,朕应当准了这折子?” “全凭父皇定夺,儿臣不敢有异议。”李元道。 “你可知,欧阳义方生前是东宫太傅?”晟帝再度问话,分明是疑问,旁人听来却觉得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儿臣愚见,皇妹已不再是皇太女,与东宫无涉,她的授业恩师,父皇大可为其加设官衔,将其收为当朝之臣,如此,可聚拢天下文人之心,更显父皇惜才仁义。”再三犹豫后,李元回话道。 …… “老仆已选出两处地方,请殿下移步裁夺。” 用完晚膳,李嬅正在芳芷阁卧房内读从江振书架上拿来的前朝书籍,门外传来管家古俊生的声音,李嬅放下书走了出去,“走吧,本宫看看你选的地方。” 李嬅从宫中来到定华长公主府时,东苑仍是破败模样,到如今,府内的所有屋舍皆已整修完毕。芳芷阁在西苑,古俊生选出的地方一处离芳芷阁不远,在芳芷阁与江振的书房之间,另一处则在东苑。 两处皆空置着,无人居住,靠近芳芷阁的那一处是八角样式棂花,东苑那处是碎冰纹棂花。靠近东苑那处花坛中栽植青竹,更清雅些,也更宽敞些,碎冰纹棂花也更得李嬅之心,只是沈红蕖的碧心苑也在东苑,同在东苑难免相遇,李嬅最终将书房定在另一处。 另一处在偏僻之地,胜在采光好,加以布置,作为书房也算不错。 嘱咐完古俊生如何布置书房,李嬅回到芳芷阁。她翻看古俊生送来的账目,发觉半年来江振赌出去的还真是不少。 她被赐婚给江振,李嵩那老匹夫好面子装仁义也为她准备了些嫁妆,那些嫁妆中,最贵重的便是一颗与鸵鸟蛋一般大小的夜明珠。 因出自李嵩,李嬅并不稀罕,只不过,她再不稀罕也是她的东西,只能由她处置,旁人无权染指。 在她装疯卖傻之时,江振居然将她的夜明珠拿出去做赌资,这绝非她所能容忍。 她若接着装疯卖傻,过不了多久,这座定华长公主府只怕就要被江振败光了。 “殿下,沈姨娘来了。” 白日走过山路,用热水与香露浴足后,李嬅准备早些歇息,沈红渠不请自来,端着水盆走到门槛处的芬儿回头禀报。 李嬅已半躺在床上,她重新穿好绣鞋,“让她进来。” 李嬅懒得再换衣裳,妆容齐整的沈红渠走进去时,李嬅坐在桌边,青丝松松半绾,身上穿着素雅的睡裙。 “妹妹见过姐姐。” 沈红渠恭敬行礼,李嬅嗤笑,“本宫喝了你的茶,你如此说,倒也不错,可本宫不喜欢,你还是叫长公主殿下的好。” 沈红渠局促地又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说吧,何事?” 沈红渠正要开口,李嬅补充道:“若是求本宫让你见江振,免开尊口。” “殿下,我想问,您是如何知道夫君去过怡月楼?” 沈红渠这是听进自己上回说的话了,也去怡月楼查过了,李嬅轻蔑地勾唇,“他做得多了,自然藏不住。” “殿下,您可想过,也许有些误会,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呢?” “你非要如此想,本宫也没法子。” 沈红渠已开窍,又并未完全开窍,李嬅不愿再就此事与沈红渠废话,“本宫乏了,浅黛,代本宫送客。” …… 递了折子上去后,李嬅便等待着李嵩的答复,李嵩没让她白等,两日后,苏公公到来,李嬅焚香迎接圣旨。 第166章 马翠翠取代古俊生? 得知李嵩允准为先师欧阳义方修建功德坟寺,送走苏公公后,下人们陆陆续续走开,李嬅吩咐浅黛告知崔树套车。 “殿下倒是个爱出门的性子,也不知驸马何时康复。” 浅黛离开,李嬅正要转身回芳芷阁更衣,身后传来副管家马翠翠的声音。 “您这话,是故意说给本宫听?”李嬅停下步子,饶有兴味地回身看马翠翠。 “殿下,老仆不敢,只是殿下年纪轻,有些事老仆要倚老卖老提醒几句,夫妇本是一体,驸马爷还在病榻之上,殿下三天两头往外跑,又是酒楼又是茶馆的,传出去也不好听。” 马翠翠躬身行礼,面上和颜悦色,言语中却尽是指责,她身后还站着三个丫鬟,丫鬟们脸上也是一副没见过哪家妇人如此浪荡的神色。 原来,李嬅再三再四警告,她们眼中,李嬅并不值得她们真正敬畏。 在她们眼中,李嬅神志不清时是个落魄的疯子,李嬅清醒时,也是个不守妇道的荡妇。 李嬅步履从容地走近马翠翠,笑问:“不知马副管家是从何处听说本宫的行踪?” “这”马翠翠看了一眼李嬅,又很快低下头,从她的神色不难看出她有些害怕,也不难看出她心目中的定华长公主是如此不知廉耻。 原来有些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定华长公主长久以来都是江振做主,李嬅骤然提及自己才是定华长公主府真正的主,某些人便觉得是李嬅伤害夫君夺取掌家权。 “我也是听劝的,我的教养嬷嬷早早辞世,许多事我不懂,我也不想闹笑话,您教我,我改便是了。” 李嬅和气地牵起马翠翠的手,语气神色无不真挚,真就如同是小辈与长辈讨教的模样,马翠翠只当李嬅是知道羞耻了,心中的防备便小了些,她将另一只手搭在李嬅的手背上,“殿下愿意屈尊降贵,我老婆子说得不好,殿下可切莫多心,老婆子也是为殿下好。” “您说便是,我听着呢。” 李嬅的自称由平日的“本宫”改为“我”,马翠翠越发放心,她说道:“殿下,古有夏侯令女拒不改嫁为亡夫割双耳与孟姜女哭倒长城这二则典故,千古传诵,您贵为公主,该做天下女子的表率。您看,驸马虽有错,到底是您的丈夫,他重伤至此,您的气也该消了。夫妻间哪有隔夜仇,谁家不是床头吵床尾和的。您看,您在病中,驸马还吩咐人为您搭秋千,为您栽桂树,那叫一个用心,日后,您夫妻该和和乐乐,做一对恩爱夫妻才是。” “好个恩爱夫妻,我家殿下病着,驸马不单搭秋千栽桂树,还与别的女子有了首尾!”一旁的甘棠听不下去,大声大气要啐马翠翠,李嬅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皇室也不例外,沈妹妹那事原也没什么,您说是吧?” 有李嬅这话,马翠翠也就不在乎甘棠方才的态度了,她赔笑道:“是,殿下有如此容忍气量,不愧是贵为公主的人。” 认真听完李嬅的话,甘棠目瞪口呆,殿下说的这叫什么话? 这话,能从殿下嘴里说出来? 圣旨到来,满府上下皆要迎接,苏公公离开后,丫鬟家丁们大多已各归各处,李嬅还站在府门后那块迎接圣旨的巨大鸟兽纹地砖上,作为管家,古俊生也还未走远,看着李嬅那绵里藏针的笑容,古俊生为马翠翠捏一把冷汗。 这马翠翠是半点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啊。 定华长公主可不是马翠翠那样的人能教导得了的主。 “您继续教我呀,我原是觉得那两个优伶唱得好听,便与他们玩一玩,如此做也有错吗?”李嬅牵着马翠翠的手,继续笑着“请教”,她的语气听来甚至像小辈与长辈撒娇。 马翠翠道:“殿下若喜欢听人家唱,远远地听着便是,勾肩搭背呀,自然是不对,不合妇道。” “我也不想故去的皇祖母失望,我病了这些时候,许多礼仪规矩早忘了,日后您常在我身旁教导,可好?” “殿下不嫌弃,老仆不敢不愿。实在是殿下去酒楼与茶馆之事传回府里来了,外头的人还不知如何议论呢,天下的女子若学了去,都对夫婿那样,还不乱了套。”马翠翠想不到定华长公主是这般虚心求学之人,她得意洋洋地看了古俊生一眼,古俊生只觉没眼看。 “那,既传得这样,我这名声日后还能好吗?” 李嬅一脸担忧像,马翠翠安慰道:“殿下,这有什么,日后您与驸马爷好好的,天下的百姓只会夸您。” “日后,我的名声好与不好,可全看您是不是用心教导了。” “殿下放心,我老婆子定毫无保留。”李嬅笑得谦卑,马翠翠越发得意忘形,她朝身后的丫鬟们扬了扬下巴,要丫鬟们好好看着她如何受长公主尊敬。 “您的话,我一定好好听,我今日不出门了,这便去与驸马和好,您看好不好?” 李嬅笑问,马翠翠欢欢喜喜点头,“好得很,家和,那才是万事兴呢。” “我们夫妻和乐,府里各处也该和乐,日后可全看您如何为我们夫妻管家。日后您来做这府里的大管家,如何?” 马翠翠心里早欢喜得鞭炮齐鸣,面上却要装一装,“那是古大哥的位子,我怎么好抢了去。” “日后,古管家改为古副管家如何?” 与马翠翠好得什么似的李嬅转头与古俊生说话,古俊生面色发青,却不得不奋力挤出笑容,“雷霆雨露,皆是殿下之恩。” 李嬅笑出声来,笑颜妖冶,她转回身,放开牵着马翠翠的手,“我在正厅等您,您将所有下人带到正厅来,我当众宣布此事,日后,您便是我夫妇身边的第一人。” “老仆领命。” 若不是李嬅还在,要矜持些,马翠翠的脸早就笑烂了,李嬅已往正厅方向而去,马翠翠仍保持了好一会儿躬身行礼的动作。 “恭喜马大娘。” “今儿早上听见鸟叫,没准就是喜鹊呢。” “马大娘,日后我们定好好听您的话,” 李嬅走远,马翠翠直起身,丹儿等三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恭维不已,马翠翠故意用惋惜的语气与一旁的古俊生说话:“古大哥,您看,这是殿下的主意,我也没法子。” 古俊生皮笑肉不笑,说道:“那你可别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尽心尽职,把这座府邸管好。” “劳烦古大哥与我一道召集下人,别误了殿下与众人宣告。” 马翠翠一字一句俱是得意,古俊生沉默地点点头,自行走开。 古俊生走在定华长公主府的石板路上,越想越气闷。 长公主那样强势的一个人,怎会任由马翠翠说嘴! 她原以为长公主是假笑,可是长公主不仅不问责于马翠翠,还让马翠翠顶了他的职,这叫什么事! “马大娘,您看古大爷走路的姿势,好不好笑。”看着古俊生离开的背影,丹儿悄声与马翠翠嘲笑古俊生。 “错了,不是马大娘,日后要叫马管家。”另一个丫鬟又开始恭维。 马翠翠的脸上也挂着嘲弄的笑意,“走,随我去召集下人们。” 自来到定华长公主府,马翠翠数这一日最喜悦,人一高兴,精神头好,待人也宽容,去叫在各处当值的家丁丫鬟们时,她的语气比之平日要和蔼多了。 她只顾得意忘形,她哪里能想到,定华长公主只是在逗她玩。 召集府内所有家丁丫鬟在正厅前排队站好后,就在马翠翠春风得意地等待着定华长公主说出她的新身份时,定华长公主悠然地在屋檐下的交椅上落座,含笑对身边的侍卫长齐峰说:“给本宫绑了。” 齐峰制住马翠翠不许她乱动,齐正则用麻绳将马翠翠一圈圈绑起来,马翠翠受惊过度,“你们绑错人了!你们绑错人了!” 齐正麻利地绑好麻绳,齐峰按着马翠翠跪下,齐峰道:“绑的就是你。” 第167章 杀鸡给猴看 “殿下,不知马妹子犯了何错?” 见马翠翠被绑,古俊生比马翠翠先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想起马翠翠方才的张扬模样便觉好笑,面上却流露出对共事之人的担忧。 “丹儿,你来说说,本宫为何要绑马翠翠?” 正厅前的屋檐下,坐在交椅上的李嬅勾唇浅笑,目光落在站在丫鬟队列第一排首列的丹儿身上。 丹儿一向跟着马翠翠做事,因马翠翠赏识她的缘故,她在定华长公主府才比别的丫鬟要有地位些,此刻定华长公主说的不是马管家更不是马副管家,而是马翠翠,马翠翠要被定华长公主发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丹儿何尝不知她若敢说马翠翠无错,她必定也要受牵连,她不免踌躇。 丹儿不知所措地看向被绳索捆缚在地的肥胖身影,马翠翠恰好也转头严肃地注视她。 丹儿忍不住要瑟瑟发抖,她双手交握,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掐了一下,强迫自己莫在定华长公主问话时失态,“殿下的裁断必然公正,殿下说谁有错,谁就是有错,奴婢这样的人愚笨,不比殿下明慧,一时看不出。” “哦?是么?”李嬅纤长的睫毛配合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轻盈地动了动,“古管家,你来说。” “斗胆请殿下明示,老仆不敢妄加揣测殿下的心思。” 马翠翠被绑在最前面,古俊生站在马翠翠斜后方,古俊生身后便是七八十个丫鬟府丁,连古俊生都如此说,丫鬟小厮们更是一动不敢动,心里各自害怕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犯了什么错惹那位才清醒没几日的定华长公主不快。 丫鬟小厮们总觉得今日的风似乎比平日安静,连正厅前的石阶与石阶两侧的两株龙血树也比平日要古板庄肃。 “既如此,你们都不说,本宫来说。” 李嬅理理衣摆,收了笑意,她一起身,古管家立时下跪,古管家身后的丫鬟家丁们也随古管家跪下。 “马翠翠,本宫且问你,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却必定要从一而终,是何道理?” 被绳索与齐峰制住的马翠翠已听出定华长公主根本还是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她啧啧感叹,说道:“殿下执意要左拥右抱,老仆不敢干涉,殿下自己都不怕被人笑话,老仆又何必多管闲事。” “本宫会否被人笑话,自是与你不相干。” 李嬅俯视跪在地上的马翠翠,“说到左拥右抱,难道不是你那位不可一世的驸马爷先左拥右抱吗?本宫不过是与那两个优伶玩一玩,江振不单背着本宫与别的女子欢好,还在外头留了种,这可怎么说?” “沈姨娘由陛下赐婚,也是走了明路子进府的。”府里的所有仆从皆在当场,沈红渠身边的怜儿亦不例外,她与丹儿站在同一排,听见定华长公主说驸马与别的女子的事,她很敏感地出言维护自己的主子。 “她是什么人?”李嬅见过怜儿,但她偏要刻意问一问。 “回殿下的话,这位是沈姨娘的陪嫁丫头,叫怜儿。”李嬅不急着出府,浅黛已回到李嬅身边,浅黛答道。 “原来你是怜儿呀。我当是谁,如此不知规矩。” 李嬅根本不看怜儿一眼,只是平视前方,她话音将落,甘棠接着奚落:“怜儿妹妹,你是初犯,殿下不与你计较。往后殿下没问你话,莫要插嘴。沈家到底是小门小户,有些规矩不懂倒也不奇怪,别怪我没提醒你,像你这样的人,哪日寻个人牙子将你发卖出去,也算不得什么。” 定华长公主与甘棠的话语于怜儿而言恐怖至极。 她是小姐唯一的陪嫁丫头,若她被发卖,小姐当真无依无靠了。 认清形势,怜儿不再说话,垂头丧气地与其他下人一道跪着。 无人搅扰,李嬅才继续说下去:“从一而终,从来就不该只是针对女子,女子要洁身自好,男子便不该吗?人人都知夫妻一体,妻要清心寡欲,夫却可在外随意沾花惹草、花天酒地,荒谬至极!” “夫妻夫妻,丈夫不知爱重妻子,妻子为何强迫自己爱重丈夫?朋友相交,也讲究你情我愿、坦诚相待,何况是夫妻?” “三妻四妾,古来有之,明德如舜帝也有娥皇女英二妃,雄霸如汉武大帝也有后宫佳丽三千,上到王侯,下到平民百姓,凡有些财力的,便争相效仿,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历朝历代,只闻女子婚前失洁被夫家唾弃,不闻男子婚前与人有染而留下臭名。” “本宫毕竟也是女流之辈,只怕也无力与世道抗衡,博学知礼如士大夫,本宫倘若要他们从此绝了纳妾的念头,他们想必也要指责本宫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晟京城谁人不知本宫与江振是夫妻,本宫神志不清,江振对本宫动手,你这马副管家可出言维护过本宫,哪怕一句?沈红渠早在本宫与江振大婚以前便与江振不清不楚,成婚后,沈红渠随意出入本宫的府邸,你可曾记得本宫与江振是夫妻?本宫神志不清,江振却蛮横刺激,本宫好了也就罢了,若病情加重,你可会如指责本宫一般去指责江振,你不会!” “你说本宫不好生对待江振?本宫难道不曾为他请过太医,不许他喝药吗?” “本宫生在皇家,又被封为长公主,尚且要受你说三道四,那些娘家势弱于夫家的妇人还不知怎样受欺凌。” “历来帝王太子都是男子,本宫曾住过几年东宫原属侥幸。本宫设女学,当今天子废女学,男子便是做大事的人,女子便生来比男子卑贱,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男子对妻子再不忠妻子也该原谅,哪怕是纵容妾室买凶刺杀,妻子多出门几趟便是伤风败俗,连你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妇都是如此认为,男子岂不是更是要变本加厉打压女子?” “女子之间都要用‘妇道’二字彼此约束,代代相传,男子岂不是更觉理所当然?这世上又可曾有人要男子守‘夫道’呢?‘夫道’‘夫德’是否如‘妇道’二字般常常被人挂在嘴边?” “本宫要你们都记住,男女皆是人,男子不该轻视女子,女子也不该畸轻畸重,仅凭‘妇道’二字,不分亲红皂白便为难同为女子之人。” 马翠翠的话激起李嬅的满腔怒意,痛痛快快说出来,李嬅才算是解气。 她不单要说给马翠翠听,她更要说给这座长公主府的所有人听。 “听闻你丈夫吃喝嫖赌无一不做,他自年轻时便不务正业,从无担当,整日家斗鸡摸狗,连你的儿子也与他如出一辙,往后你要如何过活是你的事,再莫出现在本宫眼前!” 最后,甘棠将事先准备好的一袋银钱塞给马翠翠,齐峰齐正一左一右绑着马翠翠为其送行。 从今而后,马翠翠与定华长公主府再无关联,李嬅再不会容许马翠翠跨进定华长公主府一步。 谁想教她为人处世,便拿出真本事。拿不出真本事,这座定华长公主府就绝不允许出现敢骑到她头上充长辈的人。 她便是要杀一儆百,看谁还敢不服管教。 马翠翠哭着喊着被架出去后,李嬅命面面相觑的一众仆从们起身,又正色道:“日后,本宫这府里的管家仍姓古,侍卫统领齐正继续协理府中事务,无论是谁,敢为非作歹,本宫绝不客气。” 第168章 本宫要修功德坟寺 “殿下,婢子不懂,古管家与马婆子皆是听命于那位的人,既处罚马婆子,殿下何不连同那位也逐出去。” 了却府中事务,李嬅按原定计划出行,主仆三人坐上马车,甘棠嘟囔起来。 李嬅吩咐车夫崔树去杏云酒楼,马车开动,李嬅问甘棠:“若将古俊生一并逐出去,日后,你来做管家?” 李嬅的语气分明是在逗甘棠,甘棠道:“殿下可别打趣婢子,婢子不是管家的料,要做管家,也该是浅黛姐姐。” 李嬅的眼神略过浅黛,又平视前方的明黄碎花车帘,“浅黛是有这个能力,眼下却并不适合,总得解决了她弟弟的事。”最后一句,李嬅放低声音,只说给车厢内的甘棠与浅黛听。 有些话,崔树可以听,有些话,崔树绝不可以听见。 “殿下,婢子给您添麻烦了。”浅黛悄声答话,目光忧沉,坐在正中的李嬅轻轻拍了拍浅黛的肩膀,浅黛附耳向她靠拢,她道:“给我些时间,我定会救出你弟弟。” “府里一向是古管家管着,并未出过什么大乱子,倏然要换个人,本宫还真想不出谁能替他。”李嬅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她问车厢外赶车之人:“崔树,依你看,府里还有谁是管家的好苗子?” “殿下,这小的可说不好。”门外赶车的崔树听见长公主问话,先是一愣,而后一只手从缰绳上松开,挠了挠草帽下的后脑勺,笑道:“那么大一座府邸,那么多的丫鬟家丁,那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管好的,要小的说,若古管家并未犯什么大错,他老人家继续做管家也没什么不好。” “本宫若是让你做管家,你看可好?” 车厢内的李嬅再度问话,车厢外的崔树赶忙推却:“殿下这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就一赶车的,可干不来那活。” “没准本宫何时便让你试试呢?” “不敢不敢,殿下可千万莫说那话。” 再一次推却后,车厢内的长公主不再说话,不过,崔树已然开始浮想联翩。 管家与车夫同是被人雇佣为人做事,工钱可是天差万别。赶车不过是混口饭吃,能赚几个钱,管家管家,说白了就是看家护院、管管人嘛,他能驯马管马,管人应当也可一试,再有便是管着府里的东西丢没丢,这有什么难的。 想想,要是长公主看得起他,他又好好为长公主做事,只要长公主不倒,他往后可就一直是体面人了。 崔树想得美滋滋的,杏云酒楼已在眼前他都没发现,等他从幻想回到现实时,马车早已走过杏云酒楼,走到另一条街,他连忙改道绕回去。 马头调转之时,浅黛撩开她那一侧的车帘,路旁一个手持风车坐在父亲肩上骑大马的女娃娃恰好看见车内的三个女子,女娃娃的脸粉红得像是水蜜桃,甚是可爱,她说话的声音奶声奶气:“爹爹,爹爹,这是哪位小姐的马车呀?” 女娃娃的父亲摇摇头,“爹爹也不知道啊。” 李嬅今日不打算隐瞒行踪,她对浅黛道:“告诉她们吧。” 坐在窗边的浅黛颔首,她朝窗外的女娃娃笑道:“小娃娃,我家殿下是定华长公主。” “定华长公主殿下,是定华长公主殿下!” “定华长公主殿下又出门了!” 除女娃娃父女外,离得近的路人也听见浅黛的话音,很快有不少男男女女围过来,浅黛朝窗外探出头去,“我家殿下稍后要到杏云酒楼说一件要事,若有兴致的,可前往杏云酒楼听上一听。” “姑娘,不知是什么要事?”方才那女娃娃的父亲好奇地问。 “这会儿不能说,到杏云酒楼自会细说。”浅黛说完便放下了车帘,不再说话,原本走在道路两旁的人群还围着马车,赶车的崔树赔笑道:“诸位,请先让让,到杏云酒楼,一切自然便揭晓了。” “师父,我听见前面有人说那是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 由丝绸装裹的马车掉头后往杏云酒楼的方向走,车后跟着不少起哄的路人,街巷的另一边,着素色长衫、发间插一支木簪的医士看完诊,背着药箱从一户人家走出来,走在医士前面的药童生龙活虎地叫唤起来。 “肠胃不适慢慢调理便好,这几副药煎完,我再为令慈调整药方。” “有劳冷大夫。” 主人家与冷云空话别后关上房门,冷云空方顾得上与小石头说话:“不生为师的气了?” 小石头才掉了一颗牙还要买糖葫芦吃,冷云空不许小石头买,小石头与冷云空赌了半日气,小石头霎时主动与冷云空说话,冷云空还有些意外。 冷云空一提醒,小石头想起自己本该是正在生气的人,他又嘟着嘴道:“我真的听见那些人喊定华长公主。” “管她是何人,回医馆吧。” 冷云空伸手摸小石头的脑袋,小石头避开,“是定华长公主,师父不去看看?” 冷云空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半晌,才缓缓放下。 他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马车后的扇形玉饰在风中摇摇晃晃。 上回见到她,是清宁长公主刺杀皇帝的那夜。那夜,她还是那个不得不疯疯癫癫的公主。 近来坊间传扬着不少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听说她是在受了驸马的刺激后恢复神智。 清宁长公主正因冒险而败落,那夜他将清宁长公主的话转达给她,她应当听进去了。 贸然恢复神智,于她而言大有害处,也不知“刺激”这二字背后,有着怎样的迫不得已。 “师父,咱们跟上去看看吧。” 小石头拉扯冷云空的长袖,冷云空问小石头:“你像那些人一样,好奇定华长公主长什么模样?” “我是好奇,但我更知道师父你很不对劲。” 小石头拽着冷云空往前走,冷云空走了两步后不再往前,“为师有什么不对劲的。” “从去年年末你去为她诊脉,你就不对劲了。而且,三月初你大半夜说有事出去一趟那回,你更是格外的不对劲。” 冷云空将自己的衣袖从小石头手中抽出来,“小娃娃别乱说话。” “师父,你自己回医馆吧,你不去,我去。” “莫贪玩,早些归家。” 小石头朝冷云空做个鬼脸后,朝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冷云空叹了一声,背着药箱独自返回冷氏医馆。 “陛下已下旨追封先师欧阳义方为司空,谥号文贞,陛下还允准本宫为先师主持修建功德坟寺,我大晟不乏能工巧匠,十日后,本宫仍在此处恭候,愿助本宫一臂之力者,携图纸相见。功德坟寺落成,本宫必有重赏。” 小石头跟着人群走进杏云酒楼时,定华长公主站在二楼说话,楼中众人静悄悄聆听。 第169章 去赌坊寻夜明珠 李嬅专程到杏云酒楼去一趟,只为宣扬为授业恩师欧阳义方修建功德坟寺之事,由皇族主持的生意,谁若能接下,那是合族荣耀之事,再者皇族出手一向阔绰,李嬅说十日后还到杏云酒楼来,一个常经手些建造生意的中年男人道:“殿下,不需十日,五日即可拿出图纸。” “随意画的图纸,本宫可不要,说好十日便是十日。” 李嬅话毕,楼中酒客与跟着公主府马车进来的围观人群已议论开了,李嬅也不打算多做逗留,只在二楼观台的食案后闲坐小半个时辰,便动身离开杏云酒楼。 长公主起驾,大堂人群避让两旁,留出一条开阔的路,刘掌柜恭恭敬敬将长公主送到门口,笑问:“小民是否要提前布置好,以便十日后殿下再度驾临验看图纸?” “到时自会着人告知你。” 马车已等在酒楼门口,李嬅从容往前走,走到车凳旁,她转身道:“还请掌柜多为本宫宣扬此事,免得本宫错过良工巧匠。” “请殿下放心,此事包在小民身上。” 刘掌柜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李嬅回以一笑,而后由甘棠搀扶着踩上轿凳。 公主府的马车已远去,小药童也从人群中挤出来,跨出杏云酒楼的门槛。 小药童在门口略站了站,便去往他常去的那家胡饼铺子。 不让吃糖葫芦,他吃胡饼总行了吧。 定华长公主原来是这样漂亮、这样高挑的一位大姐姐,她到杏云酒楼来,原来不是为了喝酒。 师父没跟来,可师父心里一定很想知道这位大姐姐的事。 呃,回去再说吧。 要是师父哄哄他,他就把在杏云酒楼看见的事说给师父听。 要是师父又逼着他背医书,他才不说呢,让师父自己猜去。 嘻嘻,教导医理时,他一时不明白,师父总说:“小石头,回去自己悟一悟”,这回,他也要捉弄捉弄师父。 师父想知道而猜不出来的为难表情,肯定很好玩。 定华长公主的马车离开繁华的朱雀大街后,便一路往城南走,最终在偏僻小巷的一处人家停下。 寂静古朴的小巷中回响着咚咚咚的叩门声,叩门者正是齐正。 李嬅出门时忘了叫上正与齐峰一道召集府中侍卫训话的齐正,一察觉公主不在府中,齐正立马跑步追到杏云酒楼,李嬅走出杏云酒楼后,他又与赶车的车夫一齐坐在车厢外,随行护卫。 门内走出来一位六旬老者,老者头发花白,穿一身粗布衣裳,也不见驼背,精神头很好,他的眼袋比年轻人重,目光却炯炯有神,不似旁的老者般沧桑睿智,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顽皮。 “你们是什么人,找老夫有何贵干?”老者只打开半边门,一手扶在门框上,手上有许多茧子与划伤留下的疤痕。他打量甘棠与甘棠身后的马车,既警觉,也好奇。 “老人家,我家殿下是定华长公主,来寻齐王殿下,齐王殿下可在里面?”齐正站在老者面前像是个大块头,齐正说话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像是个好人,以防吓到老者。 “定华长公主?” 老者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齐正的话,车帘从内掀开,老者看见端坐在那车内的华贵公主,眼前一亮。 “余师傅,若皇兄当真在里面,烦您与他说一声,他不愿见我,我绝不踏进您的宅子,可好?” 李嬅语气和蔼,余木匠观察李嬅的面相,并不觉得李嬅像个恶人,遂点点头,关门走进去。 老旧木门发出嘎吱声响,甘棠再次掀开车帘,见余木匠与齐王李朗一起走出来,李嬅起身下马车。 绣鞋落地,李嬅欠身一礼,“皇兄,你说可到此处寻你,我今日便来了。” “此处偏僻,公主只怕不适应。” 李朗也穿着与余木匠一般的深灰粗布衣裳,身上还有木屑,也不戴发冠,只用一发带系发,若不是不认得他,看见他站在余木匠身边,多半要以为他就只是余木匠的学徒。 “皇兄能适应,我为何不能适应?皇兄不必唤我公主,唤我名字或唤我小妹便是。” 李嬅看看李朗,又看看李朗身边的余木匠,含笑问:“皇兄在此处与余师傅学手艺,我也是个闲人,余师傅莫嫌我蠢笨,一并收了我这徒弟如何?” 浅黛从车厢内捧出一个紫檀礼盒,李嬅接过来,“这是拜师之礼,请余师傅笑纳。” “我来看看。”余师傅不敢接下,李朗打开礼盒,惊叹不已:“了不得,是鬼工球!” 余师傅这样的木匠,毕生所求,不过也就是雕刻出极精巧的物件,鬼工球这等层层相套、层层皆可转动的繁复精巧之物,在他眼中比黄金还贵重,他连连摇头,“公主殿下,这礼过于贵重,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师傅收下,今日这拜师礼可就成了。皇兄,你为余师傅收下,日后我常来叨扰,心里也少些愧疚。” 那鬼工球过于鬼斧神工,余木匠也极想留下钻研,李朗又劝他几句,他不再推辞,说道:“公主愿意学,小老儿必定倾囊相授。” 一番客套,余师傅请李嬅进去,李嬅只带上甘棠与浅黛,齐正要跟进去,李嬅命齐正与车夫一同在外等候,何时听见动静不对再进去瞧。 余木匠的宅子并不大,只有三间屋舍,一间是他的卧房,一间兼具烧饭、待客只用,剩下一间,便是他做木工的地方。 平日也只有他一人住,他依靠卖木雕为生,满院子都是木雕,有的已雕刻成形,有大有小,有法相森严的佛像,也有小娃娃玩的东西,也有雕好的花窗,有的是半成品,还有的连树皮也还在。 每间屋舍都算不得大,人多些便显拥挤,李嬅随李朗与余木匠进了第三间屋舍,甘棠与浅黛则等在余木匠招待他们喝茶的地方。 李嬅日后会常到余木匠家中来,只不过,她并非是为了来学手艺,她的目的在于她需要跟着李朗做一个只会玩乐的公主。 李嬅从未学过雕刻,头一日,她便只是在一旁观摩余师傅如何下刀,不知不觉,已至日暮,余师傅去烧火,李朗将雕好的小兔子拿给李嬅看,李嬅赞那兔子活灵活现。 李嬅将那兔子拿在手上细看了看,问李朗道:“皇兄,你可去过赌坊?” ‘赌坊’可不像是该从李嬅这样的公主嘴里说出来的字眼,李朗问:“好端端,为何提起赌坊?” “我还未恢复神智之时,江振将皇叔赏赐我的夜明珠赌出去了,明日皇兄与我去赌坊要回来,可好?” “江振敢将你的嫁妆赌出去?” “此事可不敢让皇叔知晓,我一个女子,也不便去赌坊,我只能依仗皇兄。” 李朗想了想,点头答应:“好,明日陪你走一趟。” …… “东家,今日定华长公主去过杏云酒楼,她要为欧阳太傅修功德坟寺,她说十日后她会在杏云酒楼等图纸,她选中谁的图纸,她便与谁做这笔生意。” 忙完应酬后,罗笙才返回罗宅,他往书房的方向走,手下阿良跟上他。 第170章 暗卫头领现身 天边已现出几抹霞光时,李嬅才与李朗、余木匠辞别,她回到芳芷阁,古俊生正在她跟前询问书房的帘幕选什么颜色,门倌小跑进芳芷阁。 门倌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到长公主卧房前的小院里候着,甘棠听见动静,从卧房内走出来,“何事?” “甘棠姐姐,烦您与殿下说一声,外头来了个卖鸟的小贩,他说他要卖一对鸟给殿下。”门倌喘了口气,答道。 “鸟呢?”甘棠看门倌两手空空,问道。 “那人手里拎着一个鸟笼,鸟笼用黑布蒙着,我也看不清笼中的鸟长什么样。” 门倌朝芳芷阁大门指了指,“卖鸟的还在咱们府门口呢,我说让他将鸟儿交给我,我送进来给殿下瞧,殿下若觉得好,便留下他的鸟,殿下不喜欢,我再把鸟笼原封不动还回去,他也不损失什么,他就是不会听人话,他说定要自己拿鸟给殿下看。” “还有这等怪人?” 甘棠皱眉,“要是他的鸟笼内不单有鸟,还有别的什么,你负担不起,你打发他走吧,旁人送还来不及,他要卖,又不是成心,殿下不要他的鸟。” “甘棠姐姐,我也是这么与他说,你猜那老赖皮怎么着,他在门槛上坐着,说他见不着殿下,他便不走。” 门倌为难地看着甘棠,“也没有平白打人的规矩,我便自作主张来问一声。” “古管家怎么说?” 话才出口,甘棠很快反应过来古管家还在里面,门倌哪顾得上问古管家,甘棠的五官做出平和的表情掩饰她内心的尴尬,“这样吧,我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门子在外等着,甘棠掀开门前竹帘走进去,她绕过山水折屏时,古管家捧着填漆梅花托盘,浅黛一匹一匹将料子拿出来供李嬅挑选。 甘棠走上前,将门倌所说之事转述给李嬅听,李嬅不再摩挲螺青布料,“卖鸟卖到本宫府上,很会给自己拉生意。” 李嬅既无笑意,也无怒意,神色淡淡的,古管家也猜不透李嬅的心思,便说:“殿下,老仆去赶他走。” 古管家将填漆梅花托盘放在桌上,转身便要绕出山水折屏,李嬅说:“本宫倒想见见这个怪人,若他独自一人,有劳古管家请他到芳芷阁来,不许他近前便是。” “你果然是来卖鸟的?” 古管家随到芳芷阁禀报的门倌出去,一个头发高高束在头顶,额上围一圈麻布汗带,作市井小民装扮的壮年男子还坐在府门外的台阶上。 男子提溜起身旁蒙了黑布的鸟笼,转回头,斩钉截铁地答道:“我自然是来卖鸟的。” 古管家仔细朝四周看了看,见这自称卖鸟的人并无同伴,他弯腰拍了拍那鸟笼,又确实听见鸟笼中有鸟叫声,他问:“贵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蒙鸟,生来就要与鸟做伴。” 还从未听见如此怪异的名字,一左一右守门的两个门倌都迈过脸悄悄笑起来,古管家道:“蒙鸟,你运气好,殿下愿意见你,随老夫进来。” 得知可以进去,蒙鸟登时笑着站起来,他一手拎鸟笼,另一手在鸟笼上拍了拍,“长公主要见你们,你们可别给我丢脸。” 跟随古管家走在公主府的砖地上、石板路上、鹅卵石小道上,碰上丫鬟家丁,她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蒙鸟,蒙鸟也不在乎,他默默记下所见到的公主府布局。 往后他少不得还会到此处来,总要熟悉熟悉。 芳芷阁,芳芷阁,听着好听,且又是堂堂定华长公主府住的地方,这座府邸的其他建筑便已是雕栏玉砌,蒙鸟很自然地将芳芷阁想像成美如仙境的楼阁,然而,真正走到芳芷阁,他大失所望。 远远看着,芳芷阁的两扇门很小,牌匾朴朴素素,走进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四合小院。 小院中的山水石与花坛布置得也算雅致,栽着一棵桂树,桂树下还有秋千,也算有些意趣,只是,房舍却实在与“公主”这两个字不搭边。 古管家走进公主卧房禀报,蒙鸟在小院里等着,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蒙鸟认为,此处既不是仙境,也不华美,房梁门窗的用料都极为廉价,商贾之家女眷的居所,只怕也比这里要好些。 “古管家与本宫说,你要卖鸟?” 有一瞬间,蒙鸟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人耍了,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定华长公主,可当那个凤仪万千、美丽高贵的女子从卧房中走出来时,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在街上见到的定华长公主,就是这副模样,定华长公主的眉眼,与老殿下有相像之处。 而且如此仪态万方,如此绝色倾城的女子,除了定华长公主,也不会是别人。 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后,蒙鸟揭开鸟笼上的黑布,长公主坐在卧房外的藤椅上,蒙鸟在小院中央,齐正与齐峰就站在屋檐下,严阵以待,一有不对,立即拔剑。 “草民为长公主带来一对凤头百灵。” 看清鸟笼中确实是只有一对羽毛以栗褐色、黑褐色为主的凤头百灵,齐正与齐峰勉强松了一口气。 “世上的鸟多了去了,你怎会觉得本宫单喜欢凤头百灵?”李嬅凝神看笼中鸟儿头顶翘起的羽毛,问道。 “凤头百灵生着独有的凤头,鸣叫声悦耳,就像唱歌,殿下也是凤,把这鸟儿留下,正好解闷。”蒙鸟道。 “凤是翱翔九天的神鸟,岂能囚在笼中。” 蒙鸟早就知道定华长公主曾被长期囚在芳芷阁中,亲眼见到芳芷阁是怎样一处地方,长公主又说出那样的话,蒙鸟很快悟出自己触了长公主的霉头,他赶忙改口:“殿下,这鸟不过就是让人赏玩的,名字也是人取的,若殿下能为它们赐个名字,也是它们三生有幸。” 芳芷阁屋檐下的灯笼一一亮堂起来,李嬅抬头望着四方小院外的暮色,“你做买卖,便只卖这一对鸟?” “自然不是,家中品类繁多,殿下喜欢什么鸟,草民便有什么鸟。”蒙鸟道。 “也不拘什么品类,解闷之物,总要有逗人一乐的长处。百灵善鸣,素有叫天子的美名,你这一对如何?” 说到鸣叫之声,蒙鸟便自信起来,他懂得鸟语,他模仿鸟的声音与笼中的百灵鸟说话,那对百灵鸟便齐声鸣叫起来,清脆嘹亮,声韵婉转,听之舒心静气。 静等百灵鸟一曲歌毕,李嬅冁然而笑,“本宫收下你这百灵鸟了,你有些本事,这般时辰,还能令百灵鸟一展歌喉。” 见长公主满意,蒙鸟心里也满意,他躬身将鸟笼递出去,李嬅身边的齐正上前来接。 李嬅命齐正找个地方将鸟笼挂起来,又对蒙鸟说:“院里有些冷,你随本宫进来,好好与本宫说说,该如何照看这对百灵鸟,免得养几日便死了。” “是。” 李嬅走进卧房,浅黛与甘棠也要跟上,李嬅说:“甘棠进来,浅黛你帮一帮齐正。” 浅黛郁郁寡欢,不再跟进去,李嬅又对齐峰说:“齐峰,天渐渐暖了,别叫什么虫蛇靠近本宫。” 听懂李嬅的言下之意,齐峰道:“唯。” “说吧,你的来意。” 在卧房内坐定后,李嬅也不绕弯子,直白地问站在一旁的蒙鸟。 “草民看见殿下前些日戴着孔雀钗。”蒙鸟作古正经地回话。 “孔雀钗又如何?”李嬅面不改色,问道。 这回蒙鸟并未立即答话,他不安地看正在倒茶的甘棠,李嬅道:“她是本宫的人,想说什么便说,不碍事。” 没了疑虑,蒙鸟才道:“孔雀钗是清宁老殿下的,可号令老殿下的暗卫。草民不才,正是这只暗卫的头领。” 第171章 醉心玩乐的公主 直到听见蒙鸟说他是清宁长公主的暗卫,甘棠才明白,她家殿下又忽悠她们一回。 殿下戴着那支孔雀钗出行,她与浅黛问殿下,殿下口口声声说是如意郎君送的,她还试图八卦一番,她哪里能想到这支孔雀钗与玉兰木簪不一样。 玉兰木簪是秦二公子给殿下的定情之物,再有意义,也不过是代表着殿下曾有过一段真挚的感情,而这支孔雀钗却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力量,谁若得了去,便能得到一支暗卫。 李嬅将浅黛支开,只许甘棠跟进来,甘棠原本还不懂,听见蒙鸟坦白,甘棠可就明白了。 殿下可以给浅黛信任,也可以为浅黛救弟弟,但殿下在浅黛面前还是会有所保留。 李嬅吩咐甘棠看座,蒙鸟犹犹豫豫坐下,李嬅问道:“你手下还有多少人?平日藏身于何处?” “回禀殿下,前阵子牺牲好些弟兄,算上小人,总共还有三十人。我们平日都扮作城中百姓等吩咐,要紧时便汇集。”忆起死去的弟兄,沉痛之感蔓延蒙鸟全身。 “这支暗卫是何时有的?”李嬅问。 蒙鸟接过甘棠递给他的热茶,“回禀殿下,这支暗卫从您失踪后便有了。小人有一年醉倒在雪地里,是清宁老殿下救下小人,清宁老殿下待小人有大恩,小人一直效忠清宁老殿下。” “你可有妻儿?” “小人是独生。” 从蒙鸟的眼神中,可窥见他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李嬅不再深究蒙鸟的私事,她问:“为何本宫一失踪便有了这支暗卫?姑姑之子出事时,你们在何处?” “回禀殿下,京城高门大户谁家不养几个护卫,那时老殿下也是居安思危。老殿下常年在京中,我们也在京中,当时事发突然,没赶上救侯爷。” 李嬅命浅黛附耳过来,浅黛得令,下去准备了一包银子,浅黛回来后将准备好的银子放在桌上,李嬅问:“这些暗卫,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大多不是晟京,但都无家可归,也有几个死刑犯,总之都是忠心耿耿,以往我们忠于老殿下,日后,我们会一心效忠殿下您。” “这些银子你收好,给兄弟们添置些东西,往日如何,将来便如何,仍由你调度。” 李嬅将荷包拿给蒙鸟,蒙鸟双手接下,“属下代弟兄们谢过殿下。” 属下? 李嬅惯常只能听见罗笙与罗笙手下的人自称属下,蓦地又多了几个要在她面前自称属下的人,她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李嬅一笑置之,“往日你们是听候吩咐,日后也是一样,若无吩咐,你们便各自过活,不用暴露身份,若有吩咐,你们随叫随到,能否做到?” “能做到。”蒙鸟道。 “若认了本宫做主子,我就要你一心一意,可能做到?” “小人与弟兄们绝无二心。” 蒙鸟态度笃定,李嬅要他收好银子,又对他说:“好了,今日晚了,你先回去吧,本宫还不知你住在何处,稍后本宫吩咐个府中的侍卫送你一程,你可有异议?” 蒙鸟微滞,想想觉得也不碍事,将李嬅给的荷包好好收入袖中后,他双手抱拳,“任凭殿下吩咐。” “本宫就喜欢言行一致的人。”纤长玉指触碰到茶杯,茶水已冷,李嬅对甘棠说:“代本宫送蒙统领出去吧,蒙统领是本宫的客人,你让齐峰将人平安送到家,入夜了,动静小些。” “唯。” 甘棠带着蒙鸟离开,卧房内只剩下李嬅独自一人,李嬅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杯中飘散出热气,朦胧缥缈。 她先前戴着孔雀发钗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本就是希望这支暗卫中的某个人看见她。 人群中果然有认识孔雀发钗的人,她如愿将蒙鸟引到她面前来,她可以认真了解这支暗卫。 暗卫们已知晓新主子是谁,往后,也没有多少场合需要她戴孔雀钗,那孔雀钗可以放在什么地方好好保存了。 孔雀钗好歹是姑姑留给她的东西,什么地方磨损了可就不好。 这支暗卫用还是不用,如何用,慢慢再做打算吧。 “浅黛姐姐与齐正商量把这两只百灵鸟挂在桂树下,殿下觉得可好?”齐正送蒙鸟离开,甘棠走回卧房问话。 桂树下? 桂树是寓意极好的树,只可惜,芳芷阁小院中的这棵桂树较为特殊。 这棵桂树是江振命人栽植的,这棵桂树背后,是李嬅被逼无奈做江振的笼中鸟。 “今夜先将笼子挂在桂树下吧,明日若天晴,把那对百灵鸟放了。”李嬅抿了一口茶水,说道。 浅黛将鸟笼挂在桂树的树干上后,晚甘棠几步走进卧房,绕过山水折屏看见李嬅坐在桌旁,她问:“殿下,您要放了这对百灵鸟?您不是留着它们解闷吗?” “笼中之鸟,终究不是真正的鸟,本宫喜欢不起来。” 李嬅语气决绝,是打定了主意不想留下那对百灵鸟,甘棠与浅黛对望一眼,甘棠朝浅黛摇摇头,二人都不再主动提起百灵鸟的事。 “殿下,您那样恨宫里那位,明日,您非去不可吗?” 梳洗完,李嬅穿着梨花睡裙半躺在床上看书,浅黛在床边的香炉中添了些檀香粉。 “你指的,是赌坊?”李嬅翻动书页。 香炉中散出淡雅檀香香气,青烟袅袅,浅黛在床边站定,双手交叠于小腹前的青衣上,微微颔首,清丽的脸庞上有郁色萦绕。 “江振背着我,将我的东西赌了出去,我当然要要回来。”李嬅道。 “殿下,那夜明珠是宫里那位赏赐的,就凭这一点,不需殿下出面,着人说给赌坊的老板听,他们自己就会还回来。”浅黛提着新烹的茶走进来,恰好听见李嬅与浅黛说话,她顺嘴说出自己的观点。 “夜明珠是无足轻重。” 李嬅拨动床帐上垂下的穗子,浅笑,“要做个无所事事、醉心玩乐的公主,去赌坊玩一玩又如何?赌坊里的玩意儿,也从无机会接触,何妨见识见识。” 第172章 并非声音大就有理 李嬅厌恶江振,恨不能与江振此生不复相见,好在想知道江振最常去的赌坊,她也无需专程与江振交涉,问古俊生便是。 毕竟将郭文龙逐出去后,整座定华长公主府中,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古俊生还了解江振的人。 定下要去南成赌坊,李嬅便要出门,崔树已赶了马车等在府门外,李嬅的牡丹绣鞋才与车凳接触,一个老婆子便叫嚷着朝马车而来。 “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您别赶我走!” 来人正是不久前刚被李嬅驱逐出去的马翠翠。失了定华长公主府副管家的身份,马翠翠身上再无锦绣衣物,头上也只有一支荆钗,她的穿着打扮已与街头卖菜的老妇别无二致了。 马翠翠要扑到李嬅身边,齐正将马翠翠拦在马头旁,不许马翠翠接近李嬅。 马翠翠先前如何讽刺长公主,甘棠记得一清二楚,她曼声道:“你脸皮怎么这样厚,还回来做什么?” “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别赶我走,求您别赶我走。” 马翠翠将同样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她还欲往前,她尝试掰开齐正拦着她的手,齐正干脆站在马翠翠身前,压迫般地逼视着马翠翠。 齐正一手握住剑柄,银剑无需出鞘,也足以吓唬如马翠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齐正眼神锐利,马翠翠后退几步,不再往前。 李嬅已坐进车厢中,她本不想搭理马翠翠,马翠翠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她问:“大娘,你已不再是本宫府中的人,何来不许赶你走之说?” “殿下,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保证,再也不会胡说八道,求您让我留在府里吧,求您让我留在府里吧。” “扶她起来!” 冷不防,马翠翠就要下跪磕头,见马翠翠膝盖弯曲,李嬅侧过身子。 齐正不便动手,甘棠上前阻止马翠翠下跪,她呵斥道:“你是年长之人,与殿下也不再是主仆,你跪殿下,是成心诅咒殿下不成?” “你这人真晦气,快些离开,别阻了殿下出门。”浅黛也还未上车,她上前助阵。 “殿下,我是真心悔过,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就留我在府中吧。” 马翠翠一味惨兮兮叫嚷,引得几个过路之人驻足观望这场闹剧。 “谁来帮帮我这老婆子,我知道错了,我只求留在这府里,我不想被赶出去呀,我不能被赶出去呀……”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众人议论纷纷,齐正请示:“殿下,属下去赶人。” “都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这老婆婆犯了什么错,看着怪可怜的。” “是呀,最怕听见老人家哭。” “听闻定华长公主还是皇太女的时候,最是与民为善,怎么也仗势欺人呀。” “皇族了不起吗?皇族就不知尊老爱幼?” “听说她还刺伤驸马,驸马一直卧病在床,她这样的人幸亏坐不上皇位。” 齐正带着两名侍卫朝路人走过去,有的路人很快离开,有的路人却同情马车旁那位疑似被长公主欺负的无助老妇。 “谁许你们议论我家殿下!你们别逼我动手。” “你还要动手?哎呀,你们瞧,主子真的与民为善,属下怎会是这样的德行,皇太女以往的名声是假的吧。” “殿下岂容你玷污!让开!” 齐正听不下去,推了说皇太女以往名声有假那男子一把,那男子越发叫道:“你们看,他还打人,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侍卫!咱们快走,小心被误伤。” “你骂我就算了,你敢骂殿下,老老少少们,你们别听这人胡说。” “芸芸众生,谁的光阴也不容轻易浪费,诸位还是散开吧。” 齐正出言维护李嬅,李嬅走下马车,直面围观人群。 她自认行得端坐得正,气定神闲,围观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马翠翠大哭大闹引来路人围观,意欲逼她就范? 太傅是教导过她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她不会令自己失去仁善之心,但也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宫府上也有规矩约束下人,这位马大娘犯了错,本宫按规矩处置她罢了,若偏袒了她,失之公允,岂不是寒了守规矩之人的心。” 李嬅移动莲步,泰然走到马翠翠身边,又面向围观人群说道:“本宫人品如何,个人自有见解,任由诸位评说,并非声音大便是有理,牢狱之中的囚徒,偷了牲畜、杀了人的,会哭着吵闹的也不少,吵闹几句,莫非判决文书便要就此作废不成?当真如此,天下必要大乱。” 第173章 有人开始出手了 点到为止,李嬅重新回到马车上,车轮滚动,围观起哄的人群渐渐散开,各自回到原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上。 马车按原定路线行驶,坐在车厢内,甘棠因李嬅临行前吩咐古管家将马翠翠先带回府中之事而心生埋怨,甘棠脸色难看,李嬅问:“甘棠,你在怪我?” “婢子不敢。”甘棠嘴上是那么说,她的眼神却将她内心的郁闷与不满出卖。 李嬅坐在中间,她的目光从左边移到右边,浅黛掀开窗帘一角看着窗外的街景,她的神色比噘着嘴闹别扭的甘棠要和缓些,但也不像是没有心事。 李嬅叹道:“我说出去的话不会收回,让马翠翠进府,并不代表还会用她。” 李嬅自己解释,甘棠也不再强忍着,她不服气地问:“她说话那么难听,不用她?做什么让她进府?” 浅黛的心里有着与甘棠一样的疑问,浅黛说话时,她也放下窗帘转回头看着李嬅。 “你们就没发现,行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李嬅说前半句话时看着甘棠,说后半句话时看着浅黛。 “他们说的话实在是不堪入耳,尤其是有个男子,自己妄加揣测,还要误导旁人。”甘棠嘟囔道。 浅黛还是一言不发,听着甘棠说话,她心神不宁。 “我好歹还有长公主的封号,他如此猖獗大胆,你就半点想法也没有?”浅黛是个明白人,李嬅专门问甘棠。 “殿下,您是说那男的是受人指使?是谁让他这样污蔑殿下?不过是”最后几个字,甘棠并未说出来,不言自明,听者会懂。 甘棠后知后觉,惊恐不已,李嬅将甘棠的碎发捋到耳根后,“我去酒楼、逛茶馆,拜木匠为师,吃喝玩乐,老匹夫却不愿相信我真的不务正业,这才几日,他就生怕我赢了民心。” “殿下怕那些人谣传咱们府里虐待下人,所以不得不宽容马翠翠一回?”甘棠脸上少了些怨气,多了些对将来的忧心。 “我说过,说出去的话不会收回,我是要审她,而非宽容她。” 解开甘棠的气闷,李嬅也得看顾浅黛的情绪,她问:“浅黛,老匹夫又为我花心思,你是怕老匹夫很快就要加大对你的逼迫吧?” “殿下,婢子好怕,殿下清醒,他要婢子做的也许就不仅仅是偶尔回几句话这般简单” 浅黛六神无主,眼角泛红,李嬅柔声问:“你害怕他逼迫你,你害怕你弟弟出事,你害怕终有一日你会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做出更多你不想做的事?” “殿下,婢子,婢子” 浅黛语无伦次,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李嬅抱了抱浅黛,“谁活着会一帆风顺,再难,也要咬咬牙走下去,我说过一切有我,我会救出你弟弟。我没有退缩,不许你哭哭啼啼。” 浅黛被李嬅搂在怀里,浅黛与甘棠恰好面对彼此,浅黛不安地咬着下唇,低眉垂目,浅黛的惶惑不安被甘棠目睹,甘棠试图感同身受,又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殿下那句话说得很对:谁活着会一帆风顺。 浅黛这般地两头为难,换作她,她也很难抉择。 可是,活得艰难的不止浅黛一人。 老天生她为甘棠,生浅黛为浅黛,浅黛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姐妹,但浅黛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浅黛的殿下同时也是她的殿下。 将来的某一日,浅黛真的被逼无奈做出什么,她只能与浅黛对立。 主仆三人说了一路的话,时间过得很快,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在齐王府门口停下来。 齐王李朗极少回到他父皇赐给他成家立业的那座府邸,昨夜倒是难得回去了一次。 齐王告诉李嬅,他是浪荡惯的人,齐王妃不会约束他,但他每年都会陪齐王妃过生辰,这是齐王妃对他提的请求,唯一的请求。 “本该是我这王兄去小妹府上等候,还是小妹先我一步。” 崔树与门倌说明来意,门倌进去禀报,李朗很快便从齐王府内走出来,他已换下粗布衣裳,穿上一身藏青圆领衫。 “本就说好我来寻王兄,合该我到齐王府来。” 李朗身边还站着一位娇小的女子,女子梳端正的百合髻,正中戴着一支金丝正凤,李嬅微笑着从马车上下来,朝女子欠身一礼,“见过皇嫂。” 齐王妃比李嬅大不了多少岁,她给人一种缺少活力、谨小慎微的感觉,她点头回礼,拘谨地笑了笑,“公主不必多礼。” “皇嫂,初次相见,请嫂嫂笑纳。” 甘棠手中捧出一个镌刻着牡丹花的方形梨花木小匣子,李嬅打开盖子,匣子里是一只成水极好的糯冰玉镯。 李嬅留在清宁长公主身边时,清宁长公主为李嬅买了不少首饰、衣裙,今日到齐王府来,李嬅特意从中挑出一只光泽莹润的玉镯,以全礼数。 备下这只玉镯时,李嬅并不确定是否会见到齐王妃,便是见不到,礼物也该送出去,既见到齐王妃,就更该送了。 “小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们约好在此碰头,你带什么礼物。”看出玉镯价格不菲,李朗嗔道。 “本就是我有求于皇兄,难得今日能与嫂子相见,聊表敬意罢了。” 李嬅将小匣子中的玉镯拿出来,轻柔地牵起齐王妃的左手,为齐王妃戴上玉镯。 齐王妃一脸为难,她急于摘下玉镯,李嬅道:“皇兄,你劝劝皇嫂,我日后还想与皇嫂多来往呢。” 李嬅一副礼物送不出去便不依的模样,李朗只好对齐王妃说:“茗微,好好戴着吧,这是小妹的一番心意。” 齐王妃不好再拒绝,李嬅又拉着齐王妃的手说了些客套的话,辞别了齐王妃,李嬅与李朗各自坐上一辆马车,往南成赌坊的方向走。 一路上,李嬅忍不住思考关于齐王妃与齐王李朗的事。 李嬅生活在人世间二十余载,从未去过赌坊,到了地方,她才知道晟京的赌坊都藏在地下。 并且,南成赌坊就在她遇见戴面具的怪人的那家书肆斜对面。 赌坊藏在一家不起眼的茶馆下面,若不是有意打听,根本不知道这条街上会有一个赌坊。 李朗、李嬅与齐正走进赌坊,李嬅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气与汗味、烟草味、咸鱼味混杂的怪味。 玄关处有一个题有“笑看风云”的牌匾,牌匾旁有一块写着大大的“赌”字的蓝布,越过蓝布再往里走,便是赌坊正堂。 赌坊中并无一个女子,也并无一个孩子,都是些年龄不等的男子。 正堂内的光线不明不暗,为赌局营造着紧张、刺激、兴奋兼具的气氛,有三四张桌子,每张桌旁都围着不少人。 最靠近门边的赌桌中间有一系着棕色腰带的灰衣中年男子说道:“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啦。” “这不是齐王殿下吗?您可许久没来了。” 赌坊的当家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的一双耳朵比常人要大,是老话中所说的有福气的长相,使得李嬅对他印象深刻。他认出李朗,朝李朗他们走来。 与李朗问过好,那坊主注意到李嬅,笑问:“这位小姐如此光彩照人,不知她是?” “哦,这是本王的红颜知己,你可莫打她的主意。”李朗与李嬅事先约定过暂不透露身份,李朗毫不结巴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坊主点点头,又指着一身黑衣的齐正问:“这位呢?” “他是我家新买的下人。”李朗说道。 “今日殿下想玩什么?小人可得招待好您。” “殿下,小女想先看看别人怎么玩。” 李朗正想着如何回答坊主,李嬅开口,他便说:“这姑娘是头一回来,你忙你的去,我带她转转。” “殿下自便。” 坊主逢迎地笑着退下,李朗与李嬅、齐正就在各桌旁走动,时不时有赌徒认出李朗,李朗便说几句玩得尽兴之类的话。 李嬅是头一回到这种地方来,李朗为李嬅介绍骰子、骰宝、骨牌、樗蒲等用具与玩法,也为李嬅讲解坐庄等行话的含义。 三人看着看着,李朗也被赌徒拉进去玩了几局,有输有赢。 还有人凑合李嬅练练手,李嬅让齐正代她玩两局,齐正以前没玩过,不懂其中窍门,两局连输。 下场后,齐正自责地看着李嬅,李嬅摇摇头,浅笑,示意齐正不碍事。 李朗虽活得散漫,却并非是沉迷赌局无法自拔之人,玩了几局,他不再下注,那坊主走过来,笑道:“这种玩法,殿下只怕是腻了,小人这里还有极新奇的玩法,殿下可愿赏脸?” 第174章 夜明珠在李元手上 南成赌坊的坊主说有新奇的玩法,李朗问坊主是什么玩法,坊主神神秘秘的,说三日后方能揭晓,于是,李朗与坊主说好三日后再来。 在赌坊逗留两个时辰,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兄妹二人与齐正准备离开,临走之前,李嬅才与坊主坦白自己的身份,那坊主行了礼,滔滔不绝地说些溢美之词,李嬅打断他:本宫的驸马是否在你这里输了一颗夜明珠?” 江振在这家赌坊输出去的东西可不少,在南成赌坊出现过的夜明珠也有过数颗,坊主一时想不起来,齐正为那坊主比划夜明珠的大小,坊主仔细回想,拊掌笑道:“想起来啦!这样大的夜明珠是有过一颗,那东西稀奇着哩,小人还说驸马竟有这样的好东西。大约是两个月前吧,驸马与人玩了一局,驸马发挥失常,那颗夜明珠就归了驸马的对手。” 发挥失常?倒是会为江振找补。 坊主夸赞那颗夜明珠如何如何会发光,如何如何浑然天成,李朗道:“你可知那颗夜明珠由陛下所赐,还不快交代,那宝物现在何处?” 坊主又抓耳挠腮地回想,答道:“哎哟,两位殿下,那颗夜明珠大有可能在另一位殿下手中。” “另一位殿下?”李嬅问。 “可不就是。” 坊主肯定地点点头,“就是五殿下,那日与驸马爷玩的正是大理寺卿大人家的三公子,得了那颗夜明珠,他还与驸马爷说他要拿这颗夜明珠去借花献佛,赠给五皇子殿下。” “拿公主的东西去赠给皇子,江驸马不曾说什么?”李朗反感地看着坊主身后那蓝色帘布上的醒目“赌”字,问道。 “驸马爷大方,他说戚公子已是那颗夜明珠真正的主人,任由戚公子处置,他还说本就是兄妹,换着欣赏理之自然。” 坊主话说到一半疑惑地望着李嬅,“公主殿下,您与驸马是夫妻,此事您不知情吗?” 李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反问坊主“你说那时本宫是否会知情?” 李嬅一句话将坊主呛得语塞,坊主面色如土,李嬅又道:“多谢坊主告知,坊主人不错,日后本宫定当常来捧场。” “多谢殿下照拂。”李嬅给坊主台阶下,坊主喜笑颜开。 说完夜明珠之事,李朗又问了一遍究竟是什么新奇玩法,那生着一双大耳朵的坊主还是神秘兮兮,李朗道:“三日后,你玩不出新奇的,看本王怎么呲你。” 当晚,离开赌坊,李嬅在杏云酒楼请客,还李朗人情,李朗说要去李元那里单独问问,李嬅便说:“知道那夜明珠的去向,便无事了,夜明珠留在皇子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李嬅劝阻,李朗还有些执拗,说些李嬅的东西不该让李元那做兄长的人抢了去的话,恰好刘掌柜亲自领着店小二送了七八坛杏花酒到厢房里来,李嬅便道:“皇兄,今夜咱们兄妹不醉不归,你可要与我讲讲你平日都玩些什么,咱们这样的闲人,要是不会找乐子,往后余生可如何度过。” 上完酒菜,刘掌柜说了句“两位殿下有事请吩咐”后,带着热情的笑意领小二退出去,李嬅为李朗倒酒,又岔开话题问如何尽快学会雕刻,李朗劝李嬅莫要急于求成,要熟能生巧,夜明珠的话题彻底画上句号。 兄妹二人头一次对饮,才发现是棋逢对手,酒量都不差,酒过三巡,谁也没有醉态。 他二人畅快对饮,李朗与李嬅说起他近来钓鱼的运气不好,守半日也钓不上几条,又与李嬅说些打马球、相扑、斗鸡的趣事,李嬅饶有兴致地听着,与李朗说日后有好玩的可别忘了她。 除了玩乐之事,借着酒意,李嬅还说了些自己如今别无所求,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好好活着的话,李元也与李嬅说些推心置腹的劝慰之语,某些角度上,李嬅与李朗这对兄妹的处境都很微妙,也很相似。 李嬅又开玩笑般地问李朗为何总不归家,李朗说:“茗微心地良善,又能为我操持王府,处处都好,可面对她,我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不自在?” “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她做了我的王妃,相安无事便罢了。” 李朗显然是不愿再说齐王妃之事,李嬅心里虽好奇李朗与她的王妃间有着怎样一段过往,但到底也不再往下问。 杏花酒一坛一坛被打开,一坛一坛被喝空,李朗素有风流放荡之名,他自称千杯不醉,李嬅笑问他:“为何那日皇兄在百花楼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李朗狡辩道:“那回不算不省人事,你去寻我,我还能有来有回地与你说话。” “真的假的?” 李嬅看了一眼一旁服侍的甘棠等人,笑得一脸不相信,李朗道:“小妹,与你皇兄我拼酒,你拼不过。” “是吗?” 李嬅丢了几颗花生米进嘴里,“皇兄,单咱们喝多没意思,让刘掌柜叫几人来助兴如何?” “找什么人助兴?” 李朗夹起一柱下酒小菜,心生感慨。 又是逛青楼又是学木雕又是去赌坊,醉心玩乐,果真是萎靡颓丧、意志全消吗? 无论是否做戏,终究都是个可怜人。 “皇兄,百花楼有美人,杏云酒楼也有美人,我为皇兄寻美人助兴。” “刘掌柜!刘掌柜!” 李嬅朝门外喊,李朗道:“要什么美人,还不如玩射覆。” “玩射覆?” 李嬅正回头问李朗,听见动静的刘掌柜推门走进来,“两位殿下有何吩咐?” 李嬅从李朗的眼神中读出惺惺惜惺惺,她道:“皇兄提议玩射覆,咱们便玩射覆。” 长年累月做戏子、演同样的戏码、演无法拒绝的话本,难免连戏子本人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她转回身对刘掌柜说:“本宫要玩射覆,你这里可准备了东西?” “殿下,有的,小人这就去取。” 刘掌柜很快送了些玩射覆的用具到厢房,月色朦胧,带着无形面具的兄妹二人继续陪着彼此玩、陪着彼此演。 有些戏并非非演不可,却不可不演。 第175章 谢皇后的侄女成了赌场玩物 对月饮酒,十分尽兴,玩乐到深夜,李嬅与李朗都喝得满脸酡颜,遂双双在杏云酒楼留宿。 天明起身,在自己的客房梳洗完毕后,李嬅走到李朗门前,她轻轻敲了两下门,门内并无动静,推门进去,见李朗还在熟睡,她又轻巧地关上房门。 结清昨夜的账目,李嬅又给了刘掌柜些额外的赏钱,要刘掌柜好生照看李朗。 “殿下,咱们是回府还是去什么地方?”李嬅坐上马车,赶车的崔树问。 “先回府吧。” “好嘞。” 饮酒过量,李嬅的前额还有些发胀,她坐在最左侧,将手肘抵在侧旁横木上,闭目按揉。 “殿下,婢子以前与嬷嬷学过缓解头疼的手艺,婢子来帮您揉揉吧。” 李嬅抬眸,让坐在中间的甘棠附耳过来:“回头你留意留意丹儿。” 丹儿以往一向与马翠翠同气连枝,李嬅一说,甘棠就明白李嬅的用意,她朝李嬅颔首,李嬅转身背对她坐着,她伸手为李嬅按摩,心里回想以往碰见丹儿时丹儿可曾做过什么可疑的事。 “齐兄,昨日随殿下去赌坊,好玩吗?”赶车时无聊,车厢外,崔树悄声问坐在他身旁的齐正。 齐正龇着牙与崔树笑,逗得崔树也不尴不尬地跟着笑。 齐正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齐正不笑,崔树也不再笑,齐正口里只吐出两个字:“你猜。” “老仆恭迎殿下。” 马车一到定华长公主府门口,古俊生便满脸喜色地在马车旁候着,李嬅问:“昨夜本宫未归,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殿下放心,一切都好。” 古俊生要搀扶李嬅下马车,李嬅将手搭在古俊生肩膀上,下了马车,李嬅往前走,古俊生也跟上,李嬅问:“驸马呢?” “殿下放心,您如何吩咐,老仆便如何办事。沈姨娘烧香礼佛,从未离开碧心苑。” 李嬅未提起沈红渠,古俊生就自己说出下文,李嬅不由得有些烦躁。 如何对待沈红渠这个问题,李嬅是矛盾的。 沈红蕖买杀手杀她,若她不是自小习武,若那时罗笙不在,她早已丧命。 为自保,在那片竹林中,她杀了人,也染了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沈红渠,她完全有理由报复沈红蕖,就算不杀沈红渠,她也可以让沈红渠连姨娘也做不成,让沈红渠比现在惨上千倍万倍。 可是,她对沈红蕖又总是有着本不该有的同情心。 沈红渠是第三个,也许不止这个数,总之她也是被江振祸害的女子。 如果江振不曾招惹她,也许,她的命运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江振必须为云崖村之事付出代价,等到江振没了,沈红渠该怎么办? 李嬅觉得自己又开始神志不清了,她做什么去想沈红渠,她将自己的神思拽回来,她问:“你的老搭档呢?” “老仆将他安置在她原先住的屋里,齐统领护卫日夜看守。”古俊生答道。 “带路。” “殿下这会儿就要见马氏吗?” “那里毕竟是下人住的地方,殿下金尊玉贵” 不等古俊生说完,李嬅道:“带路。” 同样的两个字,能反驳第一次,不能反驳第二次,古俊生只好照做,领着李嬅往仆从们住的地方走。 “殿下,求您让我留在府中,我知道错了。” 房门被从外打开,看见定华长公主站在门口,坐在床上的马翠翠从立刻弹起来,她朝门口跑去,门外的牛高呵斥道:“老实点!” 一左一右看守马翠翠的正是牛高与仇保兴,站在牛高与仇保兴中间,李嬅眸光一沉。 这两个人先前在芳芷阁门口看守她,而现在在看守马翠翠。 “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将你带回府中,是饶恕你了?” 李嬅往屋里走,马翠翠往屋里退,马翠翠心怀希望,哀求地说:“殿下,老仆真的知道错了,老仆真的知道错了。” 李嬅挥挥手,甘棠与浅黛不再跟进来,甘棠关闭房门,屋内只余李嬅与马翠翠四目相对。 马翠翠原先是府里的副管家,她屋里的床是架子床,一应用具也比普通丫鬟用得要好,李嬅端量着这间屋子,对马翠翠说:“本宫明明白白告诉你,本宫不会容你留在府中,但本宫可以考虑考虑是否留你性命。” 马翠翠大惊失色,一个没站稳,被花几绊倒在地,“殿下,我是说了得罪您的话,可您不能胡乱杀人啊。” 李嬅蹲身扶马翠翠,又扶马翠翠在屋内唯一的月牙凳上坐下。 马翠翠说了好几遍“谢谢殿下”,李嬅道:“本宫是给你个机会说实话,否则,你已经死了。” 李嬅未必会真的杀了马翠翠,不过李嬅的话确实让马翠翠受了不小的惊吓,马翠翠慌慌张张道:“殿下,您要我交代什么,我不认得。” “不认得?” 马翠翠要站起来,李嬅按着马翠翠的肩膀让马翠翠坐回月牙凳,“别在本宫面前装傻,你最好尽快交代是受何人指使在本宫门前大喊大叫。” “殿下,没有人指使我。” “好个没有人指使。”李嬅厉声质问:“本宫不信你心里无半点惧怕,更不信你好端端舍得下脸面赖皮,无人指使,你哪来的胆子回来!” “殿下,真的没有。”马翠翠满目恐惧地否认,李嬅笑容阴厉,“别让本宫对你动刑。” “本宫提醒你,要找你的家人不难,本宫不介意让你的丈夫与儿子为你陪葬。” “殿下,我招,我招,你放我离开,我就招。” “本宫已然恢复神智了,你还不清醒。”李嬅松开马翠翠的肩膀,“是本宫在给你活命的机会,而不是在与你商量。” “开门!” 李嬅走出马翠翠的屋子,示意让齐峰上前,她与齐峰低语几句,要齐峰好生“伺候”马翠翠。 …… 按事先说好的日子,李嬅与李朗再度到南成赌坊去,坊主果然备下新奇玩法。 原来赌坊正堂之下还有一层赌场,赌客围在四周,中央深挖出一个四方的大洞,像是斗兽场。 场中的玩物也并非是野兽或家禽,而是两名目光无神的女子。 其中一位,李嬅觉得很是眼熟,像是废后谢氏的侄女谢婼婷,李嬅仍记得去年游园会时自己与谢婼婷打过照面。 谢婼婷本该是名门千金,她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李嬅仍在确认自己是否是看走眼时,其他赌客已经开始下注。 所谓的新奇玩法,便是由两人朝场中射无头之箭,箭上涂有颜料,中箭一次记一点,赌徒分别下注,五十箭后,哪个女子中箭少,为她下注的赌徒便能回本。 “小妹,咱们也玩一玩,你看压哪个好?” 第176章 赌坊中的刺杀 场中两名女子的身形都差不多,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衣,头发皆挽在脑后,用一白色发带绑着,面上却画着极为艳丽的妆容。 无论她们曾经谁是谁,在南成赌场,她们就只是两个供赌客下注的玩物。 穿白衣,是方便赌客看清她们中箭多少,穿得一模一样,是二人本质上只是两颗特别的骰子,画浓妆,是要吸引赌客为她们下注。 两名女子各有各的美,一旦两边的弓箭手开始朝下射箭,美丽的玩物急张拘诸地奔跑逃避,那场面会令某些赌客乐在其中、终生难忘。 一二十个赌客纷纷为看中的姑娘下注,李朗问李嬅如何下注,李嬅却沉默不语,李朗又道:“皇妹不喜欢这种玩法?” “公主殿下,大家都很喜欢这玩法呐。”坊主听见兄妹二人的对话,朝兄妹二人走来,一脸的大惑不解。 “本宫且问你,她是谁?” 李嬅指着那位长得极像谢婼婷的女子,下方的场子里,两名女子也仰头看着赌客中唯一的女子,两双眼睛,一双好奇,一双诧异。 “殿下,您要压她吗?” 坊主嬉皮笑脸,说着便要为李嬅安排下注事宜,李嬅放下抬起的手:“你从何处弄来的她?” “殿下,您认识她呀?她是我买来的。” 坊主一往场下看,两名女子皆低下头。 “何处买来的?”李嬅又问。 “奴隶嘛,也只能在卖奴隶的地方买,殿下府里也有许多家仆不是。”坊主看向两名女子时,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凝视,他一转回头,便摆出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恭维。 “她可有名字?” 李嬅一直问左侧那名女子的事,李朗听出李嬅多半认得那名女子,他也细看起那名女子。 “殿下,她叫甲。”坊主指着右侧的女子说完,又指着那名像谢婼婷的女子说:“她叫乙。” “你买她时,可查过她为何沦为奴籍?”李嬅问。 “小人买奴隶,只看是否与她投缘。” 李朗看李嬅很在乎乙,提议道:“小妹,何不直接将那女子叫上来说话。” “算了,他们已下了注,这局完了,我再与她说几句话,你看可好?” 下过注的赌客们都等着开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李嬅与李朗所在的方向,李嬅对坊主说:“你这玩法过于新奇,本宫先在旁观摩。” 李嬅不玩,李朗也不参与,弓箭手开始朝场下射箭,虽无箭头,被射中后,场下的女子还是能感受到疼痛,她们奔跑起来,乙躲得慢,甲却躲得快,乙身上的红点远远多于甲。 场下一片混乱,李嬅不忍看下去,她扶着木栏背过身思索谢家的事。 一个不留神,一支带了箭头的箭对准李嬅的心口射来,察觉异样,齐正惊呼:“殿下当心!” 李嬅闻声迅速闪开,齐正来不及拔剑,用剑鞘挡下箭矢。 一场惊险后,这场“新奇”的赌局被迫中止,齐正持剑站在李嬅身边,行凶者意欲跳到台下从台下的那道门逃跑,李朗飞身而下,抓住行凶者的后领。 行凶者正是坊主安排的两名弓箭手中的一名,四方场子上方有四面看台,李嬅在东面看台,两名弓箭手一个在北面,一个在南面,南面的弓箭手射着射着便移动长弓。 赌客们惊慌起来,有几个胆小的立马就要逃跑,齐正迅速跑到看台上唯一的那道门处,他从剑鞘中抽出长剑,剑光闪烁,“老子看谁敢走!” 行凶者身上没有别的凶器,近身搏斗,他不是李朗的对手,场下,两名女子缩在墙根处蹲着,李朗则将行凶者按在另一面墙上,用匕首抵着行凶者的脖子。 李嬅捡起脚边的箭羽,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位被制服却又满脸不甘的行凶者,又冷脸盯着坊主:“怎么,本宫得罪了你,所以你要杀害本宫?” “殿下明鉴,与小人无关呀,真的与小人无关呀。”坊主双膝一软跪在李嬅面前,急着撇清自己与这场刺杀的关系。 “你的人在你的赌坊对本宫下杀手,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羽箭的箭头逼近坊主,坊主吓得直往后挪,“殿下,小人准备的是无头箭,不过就是图一乐呵,小人也不知到这支箭是从何来的。” “本来不想治你,你如此狡辩,本宫何必宽容!” “朝廷对这家开在天子脚下的赌坊睁只眼闭只眼,你还不知趣,无头箭又如何,你私藏上百支箭,足以治你死罪!” “皇妹,他嘴里有毒!” 看台上,李嬅正审问那坊主,下面的场子里,行凶者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乌黑液体。 行凶者从谋害李嬅再到服毒自尽都如此猝不及防,李嬅手握羽箭,视线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心生寒凉。 一瞬间,李嬅再次想起那个在竹林中刺杀她的人。 行凶不成,为何一心求死? 如果只是求财,何必放弃性命? 也许,姑姑从来就没找出刺客背后真正的东家。 姑姑所怀疑的第三人,其实是她,但那场刺杀,真的人外有人。 李朗探过行凶者的鼻息,人已经死透了,他返回看台,李嬅与他商量去大理寺报案。 兄妹二人离开赌坊,李朗要请客为李嬅压惊,李嬅推辞说想先回府歇息,李朗又安慰李嬅好些话。 回到定华长公主府,换了身衣裳,李嬅正欲去往东苑,门倌却说府门外来了一个声称捡到长公主遗失之物的将军。 得知李嬅遇刺之事,甘棠惊魂未定,门子在山水折屏外禀报,甘棠一口回绝:“殿下何曾遗失过什么东西,不见!” “那人可说他姓什么?”门倌转身要走,山水折屏内侧传出李嬅的声音。 “来人说他姓苏,是北城门守将。”门倌说。 “殿下,是苏宥。”甘棠很快想起出城祭拜太傅那日,确实见过一号姓苏的人物。 “领他到驸马的书房候着。” 门倌得令离开,从窗外望出去,看着门子离开的背影,甘棠与浅黛各有所思。 第177章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选好的布匹还在赶工,书柜书案也要另做,因此李嬅的书房还未布置好,芳芷阁狭小,江振的书房,李嬅还需再用些时候。 李嬅走到江振的书房时,苏宥已等在里面,苏宥穿一身深棕箭袖布衣,装扮的极为朴实。 苏宥的神色中含着恐惧与不安,他还是一脸疲态。 齐峰与齐正守在书房外面,书房内,李嬅坐在书案后,书案侧首,古管家早已领家丁备好椅子,李嬅说:”将军请坐。” “殿下,末将站着便好。”苏宥看了一眼身旁的椅子,并未挪步。 为苏宥准备的椅子旁有一小桌,桌上已备下茶水,李嬅浅笑:“将军专程来一趟,将军不坐下,会显得本宫待客不周。” 李嬅如此说,苏宥只好拘谨地坐下,“多谢殿下。” “不知将军拾到本宫的什么东西?” 李嬅端起书案上的茶盏,“将军请用茶。” 李嬅优雅地饮了一口清茶,又放下茶盏,苏宥偏头看了看漂浮在黄色茶汤上的舒展茶叶,不敢下口。 李嬅并未命人在为苏宥准备的茶水中动过手脚,并且,她能理解苏宥为何怀疑茶水有问题,对苏宥拒绝用茶的举动,她表现得毫不在乎,她微笑着问苏宥:“将军拾到了本宫的什么物件?” 苏宥先是忐忑不安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也不说话,李嬅并不急,悠然转动左手手腕上的菩提珠串。 她原先戴的是簪珥手串,菩提珠串是去岁岁末在清国寺得的。 那时,为了到清国寺见罗逸笙,她刻意做出一场被江振惊吓到的戏码,她与冷云空返回清宁长公主府前,慧元方丈便赠了她一串安神的菩提珠串。 菩提珠串的味道闻着舒心,她时不时会拿出来戴一戴。 “殿下,末将并未捡到您的东西。” 苏宥终于开口,李嬅浅笑,“并未捡到本宫的东西,那么,不知将军今日来访是为了何事?” 书房的门敞开着,书房门口又站着侍卫,苏宥很难开口,李嬅道:“放心,他们都是本宫的人,将军想说什么便说。” 苏宥还是忧心忡忡地看向门口,开不了口,李嬅无奈地吩咐道:“齐正,将门关上。” 书房的门关得严丝合缝,苏宥才有些放心,他站起身面向李嬅,抱拳行礼,“殿下若有吩咐,末将一定照做,请殿下赐下解药。” “什么解药?”李嬅像是不明白苏宥在说什么,笑问。 “殿下,那日您要出城时,您给末将吃了东西。”苏宥仍保持鞠躬的姿势,他高出手臂的半个脑袋上,一双眼袋很重的眼睛中有着期待的目光。 护送李嬅出城后的那个夜晚,苏宥一夜无眠。 他怀疑自己随时可能死去,可直到天一点点亮起来,他也没有半点不舒服,后来,又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去了,他还是活得好好的,他开始放松警惕。 还没放松多久,他便又紧张起来。 越是不知道毒效会在何时发作,他越是担惊受怕。他每天都怀疑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可太阳升起时,他还是活得好好的。 等待着未知的死亡的感觉太过痛苦,憋到这一日,他受不了了,他随意找了个借口求见李嬅,他知道李嬅会明白他的意思。 “本宫从未给你吃过什么毒药,何来解药。” 李嬅料到苏宥必定会在某日来见她,她也一直等待着苏宥的到来,苏宥来了,她可以不必再等待。 “没有,毒?”苏宥结巴。 李嬅的回答令他彷徨,他分不清李嬅是在与他说笑,还是在说实话。 苏宥又一次认真感受自己的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除了心慌,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药丸中包含的,都是好药材,只要你本身没什么病痛,活个七老八十病不难。”李嬅耍了苏宥,她也无可奈何。 “殿下,当真没给我下毒?” 苏宥再次确认,李嬅说:“本宫从未给将军下过毒。” 苏宥不慌了,他开始责怪自己蠢笨。 这么多日都没事,他居然还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中毒,今日他本来没必要冒着风险到定华长公主府来。 哎,他不来,他就要担忧个不停,来了吧,却又得了这么个结果。 “将军,来都来了,可愿与本宫谈谈?” “谈什么?” “将军请坐” 这一回,苏宥没了拘谨,李嬅让他坐,他半点不推脱。 “将军的母亲卧病在床,将军奔波于北城门与家中,劳累过甚,总是不能好好歇息。”李嬅道。 苏宥听出李嬅事先查过他,他有气也无处撒,只能说:“殿下什么都明白。”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将军的孝心实在可贵。” 苏宥很快就担忧起家中的老娘,他以为李嬅接下来会说些用他老娘威胁他的话,然而,李嬅说的却是:“令慈是在云崖村被屠村后病倒的吧。住在云崖村的一位老夫人是令慈的亲阿姊,得知噩耗后,令慈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想到家中老娘心结难解,苏宥低头哀愁,李嬅接着说:“若非暴君无道,无辜的云崖村怎会有此一难。暴君当政,这般惨祸,今后只怕还有不少,可哀可叹呐。” “殿下,您用计诈末将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本宫不过是想与将军谈谈心,将军是心怀大义之人,更是个聪明人。” “殿下,事到如今,您仍有雄心吗?”苏宥试探性地问。 “将军以为,本宫是否该有?”李嬅反问。 这问题很不好回答,深思熟虑后,苏宥答道:“末将是卑贱之人,不敢妄自揣度。” 李嬅笑道:“将军,本宫如今只是个空有荣华富贵的公主,如何轻举妄动,将军可莫要出去污蔑本宫。本宫无非是希望将军闲来无事想一想,天下究竟需要怎样的帝王、百姓究竟需要怎样的君主。” 第178章 怎么在我面前这样乖巧? 李嬅并不急着收服苏宥,一番交谈后,苏宥平安离开定华长公主府。 “殿下,审出来了。”李嬅正在临帖,齐峰走进书房。 “你如何审的?”撇横转折间,白纸上已有了一个用行楷写的“嵩”字。 “属下将她绑在长凳上,又蒙上她的眼睛,往她脸上滴水,几个时辰她便受不住了。”齐峰答道。 “她说什么?”李嬅搁下毛笔,拿起桌上的纸张,墨迹未干,她轻轻吹了吹。 齐峰道:“她说,她儿子摔断了腿,他丈夫又赌个没完,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有个人与她说,只要她能到咱们府里闹一闹,就给她一大笔钱。” “不是给过她钱吗?这么快,又缺钱了?”李嬅放下纸张。“她可有交代是什么人让她来闹事?” “马氏说他不认得那人,只知那人是个男的。”齐峰道。 “不认得还敢答应。”李嬅冷笑。 “殿下,属下再去审马氏,难说她在撒谎。” “算了,放她离开吧。告诉她,往后再也别惹本宫生气,否则本宫绝不是审她这般简单,她丈夫不知收敛,任她再带回去多少钱也无用。” 齐峰领命退下,李嬅将空白纸张折叠起来,朝门外道:“丹儿!” “殿下,有何吩咐?” 丹儿走进书房,李嬅将手中的白纸递过去,“替本宫拿下去烧了。” “是。”丹儿双手接过白纸,行个礼,退出书房。 自李嬅“清醒”后,芳芷阁除甘棠与浅黛外的所有丫鬟都搬到别处去住,只有需要她们做事时,她们才可进芳芷阁。 李嬅从江振的书房回到芳芷阁,芳芷阁只有甘棠与浅黛坐在屋檐下说话,李嬅问甘棠:“让你帮我看着丹儿,如何了?” “暂无异动。”甘棠道。 李嬅点点头,吩咐甘棠命庖厨备饭。 已是日暮,李嬅打算早些用完晚膳,去见一见罗逸笙。 “殿下,您可曾受伤?” 李嬅进屋,一关好门,罗逸笙急切地问道。 “不愧是你啊,消息这样灵通。”李嬅摘了黑纱帷帽,笑着坐下,“放心,毫发无伤。” “殿下怎么把案子交给大理寺?” 李嬅示意罗逸笙也坐下,问道:“有何不妥?” “戚晃家的纨绔,前些日还在属下这酒楼中喝酒,要属下教他经商,属下不过感叹一句半年前属下与他还和谢家的公子在一处把酒言欢,一晃眼三人竟就剩两人了,他便冷了脸,将昔日好友骂的一文不值。” 罗逸笙顿了顿,继续道:“有其子,必有其父,戚晃把持下的大理寺是什么模样,殿下也不是不知,就怕他不会认真查办此事。” “随他是否会认真查办,我反而很想看看戚晃会如何应付此事。” 罗逸笙不明觉厉地看着李嬅,李嬅说道:“南成赌坊的坊主说我的夜明珠被戚晃的公子赠给李元了,你代我查查可是真的。” “殿下要与五皇子要回夜明珠?” “你先查吧,也未必要回来,只是我正愁没机会与李元接触。” 罗逸笙颔首,李嬅的目光又变得哀愁起来,罗逸笙不禁关心:“殿下,您在想何事?” “我答应浅黛帮她救她的弟弟,她弟弟大概在老匹夫手中,查宫外的事容易,查宫内的事” 李嬅停了下来,罗逸笙明白此事为难,并未立即接话。 罗逸笙不是不愿做,而是没把握做好。 李嬅决定先放下那事,跳开话题问:“我在杏云酒楼宣扬,要为夫子修功德坟寺,你可知晓?” 罗逸笙道:“知晓。” “可知我的用意?”李嬅又问。 “属下已着手准备,到了日子,会带着图纸去杏云酒楼。” 李嬅笑道:“就知道你与我心意相通。好好准备,到时定要胜出,日后,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我身边。” “正大光明出现在殿下身边?” “行事小心些便是,千防万防,消息不能时时传递,实在是不便。只是一段时日,待功德坟寺之事一了,咱们还如从前一般少些来往便是。” 罗逸笙看似平静的眼神中含着某种隐忍的期许,李嬅思虑正事,并未留意,她从盘中拿了一颗红枣,说完便丢进嘴里。 “你这红枣甜呀。” 李嬅吃了一颗红枣,笑道:“你罗老板平日纵横商界,是何等呼风唤雨的人,怎么在我面前便这般乖巧?” 李嬅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罗逸笙哭笑不得。 才遇见刺杀,这会儿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说笑,倒是真想得开呀。 “属下三十有余,殿下的用词,该再斟酌斟酌。” “是吗?” 李嬅直起身子,“你没听出我不高兴了?我将你当做兄长,你与我相处就不能自在些。” “殿下,您做得很好,在属下心中,您完美无瑕。” “看看看,我信任你,与你相处,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你怕我?” “属下怎会怕殿下。” 逗了逗罗笙,李嬅继续说正事:“五皇子李元有何动静?” “皇帝要取缔中书门下二省,李元反对。”罗逸笙答道。 “与你说的十件事,你办成了几件?” “殿下稍等。” 罗逸笙起身到书案后的暗格中取出几本小册子,又回到原处坐下,“殿下看,这本是现在搜集到的官员升迁名册,这本是贬谪名册,这本是东宫官员去向,这本是大理寺官员名册,其余几件,也在逐渐落实。” 李嬅接过四本小册子,又问:“你可去看过陶陶?” “半月前,属下送了些小玩意到郑府,小皇子被郑家养育得很好。” “你以什么名义送去?” “属下新开了一家卖些精巧玩意的铺子,京城大小官员凡家中有不满十岁的孩子的,属下都亲自登门送礼物。” 罗逸笙办事妥当,李嬅感激地说:“有劳了。” “为殿下做事,是属下的本分。” “你看你,又来了。” “白公公那件事呢?” “属下已安排人潜进他府里做园丁。” “甚好,等我的话,过几日去逗一逗他。” 提起白公公,先前一筹莫展的事便有了突破口,李嬅道:“若浅黛的弟弟果然在老匹夫手上,白公公不可能不知道,老匹夫又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殿下要亲自去问白公公吗?” “容我再想一想”李嬅凝神思忖片刻,说道:“你代我写一封信送给胡公公吧?看他能不能查到,对了,请他务必保全自身,过于涉险的事,不必勉强。” “唯。” 说完其他的事,李嬅还是放不下唯一的胞弟,“逸笙,我想见陶陶一面,你可有法子?” “殿下,您不宜露面,您无缘无故去见一个孩子,易惹人生疑,于小皇子不利。” 说到陶陶的事,罗逸笙出言反驳,李嬅道:“我真的很想见一见陶陶,我总要亲眼看见他如今长什么模样。此时不见,日后总有机会的。” “属下会尽快想法子。”罗逸笙道。 第179章 怕不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按公侯之礼停灵二十八日后,清宁长公主依制入葬宪陵。 清宁长公主生前行刺帝王,出殡之日,皇帝下令不许设路祭,更不许除清宁长公主府随从外的任何人送行。 尤其是不许王侯官员出现在清宁的棺椁旁。 何人胆敢去送行,便视之为乱党,即刻捉拿归案。 李嬅数着日子,提前在送葬队伍会路过的茶馆订了包厢,当呜咽般的礼乐回响于长街间的时候,她站在半开的窗户旁,湿润晶莹之物在双目中汇聚成清潭。 姑姑在世时,无微不至地照拂“神志不清”的她,姑姑唯一的血脉走了,姑姑也走了,而她作为姑姑的侄女,却连灵前摔碗起灵都无法做到。 姑姑,嬅儿什么也没能为您做,嬅儿不孝。 您放心,老匹夫已欠嬅儿许多条人命,嬅儿绝不与老匹夫善罢甘休。 如姑姑您曾与嬅儿说的,大晟之主,李嵩不配。 送葬队伍简单得不像是一品长公主出殡,除抬灵柩的士兵外,也就只有吴管家、贾嬷嬷、翠墨,以及八个举灵幡的人,一路上不许撒纸钱,路旁百姓要回避,不可围观。 当灵柩后的最后一片灵幡走远时,李嬅关上窗户,她双腿有些发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甘棠与浅黛一左一右扶她坐下。 “殿下,您的手怎么这样凉?” 甘棠要牵李嬅的手安慰李嬅,却发现李嬅的手凉的像是才从冰窖回来的。 甘棠忙从桌上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李嬅手里,她蹲在李嬅面前,焐住李嬅的手。 “殿下,逝者已逝,生者,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浅黛也站在李嬅身边,说道。 静默良久,李嬅悲伤到麻木的神色才有了些许活气,“浅黛,你让齐正进来一趟。” “殿下,您唤属下。” 值守于门外的齐正很快走进来,李嬅道:“齐正,有劳你为本宫去冷氏医馆走一趟,就说本宫身子有些不适,请冷先生随你到这里来。” “殿下,您何处不适?属下知道有一处比冷氏医馆近的医馆,医术很好。”齐正不明所以,只当长公主当真身子不适,说道。 “无碍,冷先生以往便为本宫诊治过,本宫信任他的医术。” 李嬅不改主意,齐正却犹豫起来,赌坊刺杀,犹在眼前,“殿下,属下还是留在你身边保护吧,让邓阴去冷氏医馆。” 邓阴也是定华长公主府的一名侍卫,自赌坊遇刺后,齐正便觉得单他自己人手不够,他看着邓阴像是个老实的,与李嬅请示过后,邓阴便随时跟着他。 “邓阴留下保护本宫,你去走一趟吧。”李嬅道。 李嬅以为,她自己好歹还会些武功,冷云空却不大有自保之力,以备不测,还是齐正亲自看护的好。 齐正退出门外,叮嘱邓阴几句好好保护公主的话后,动身前往冷氏医馆。 再次打开窗户,从二楼看下去,看见齐正从一楼茶馆门口出来,浅黛回身摸了摸李嬅的额头,“殿下,您何处不适?” 李嬅的额头非但不烫,还很冰凉,浅黛松开手,李嬅笑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怕冷,请冷先生来看一看也就无妨了。” “料峭春寒,怕冷也是有的,殿下稍等,婢子下去要个汤婆子。” 李嬅手中的茶水已凉了,甘棠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开门下楼去了。 看着甘棠离开的背影,李嬅心里未免感动。 已是四月,何来料峭春寒之说,甘棠知道她心里为姑姑的事伤感,但甘棠不忍戳破。 齐正离开半个时辰后,便用李嬅的马车将冷云空接到李嬅所在的茶馆中,冷云空仍是一袭素衣,头上只有一根木簪。 冷云空往常看到的李嬅,要么穿一身夜行衣,要么穿婢女的衣裳,要么就是穿着合乎公主身份的华丽衣裙,冷云空今日看到的李嬅,与以往很不同。 她穿着一套白净的广袖衫裙,发髻松松挽着,妆容极淡,发簪与耳环都是银色,她全身上下,除了裙头上织得如水墨画般的那朵莲花外,几乎看不见什么色彩。 与她相比,她身后那幅用色简约的屏风都显得聒噪。 冷云空背着药箱行过礼,李嬅对身旁的甘棠与浅黛说:“你们在旁边的空厢房等候,冷先生静静为我诊治,没有我的吩咐,不必进来。” 公主忽然就说身子不适,不明不白的,甘棠与浅黛都有些忧心,不过她二人也不好强行留下细看冷先生望闻问切,彼此对望一眼,朝公主行个礼,双双退下。 齐正从外关闭厢房的门后,冷云空的目光停在坐在坐榻上的李嬅身上,继而又停在李嬅手中的汤婆子上,他心道:今日并非阴雨天气,她有寒疾,果然比常人要怕冷些。 “先生,请坐。”李嬅四指并拢,指了指矮桌对面的位置。 “请问殿下何处不适?草民细细为殿下诊治。”冷云空将药箱放在另一边的桌上,说道。 “先生怕不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李嬅这话问得冷云空一怔,片晌,冷云空躬身道:“医者心正,殿下亦是高洁之人,没什么好怕。” “既不怕,那便坐过来,离得这般远,如何说话?” 这话若换成柔弱些的女子来说,必要多出一段暧昧之意,然而这话从李嬅这样骄傲而不傲慢的女子口中说出,却不会令冷云空产生字面之意以外的其他想法。 冷云空从药箱中取出脉枕与干净手帕,走到李嬅对面,也在坐榻上坐下。 “请殿下伸手,草民为您把脉。” 冷云空将脉枕放在二人中间的矮桌上,李嬅将手搭上去,“我没什么病,今日姑姑出殡,我突然很想见你。” 冷云空猜出李嬅是因为清宁长公主死前与他交代了些话而想见他,说道:“节哀顺变,老殿下在天有灵,情愿殿下能早日释怀。” 第180章 冷先生的琴声 “都怪我,游园会那日,姑姑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明明已经看出姑姑心里藏着秘密,若我劝下她,她就不会孤注一掷。” 李嬅感伤地将游园会那日的情形与冷云空细说一遍,冷云空道:“以殿下的处境,殿下做的已经很好了,时也命也,殿下有殿下的不得已,殿下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不,冷先生,我做的不够好,我就是太过考虑自己,我明明有更快的法子回到姑姑身边。” “殿下,当年草民也像您这般自责,草民那时只想以死谢罪,是殿下教草民,有如自责,不如将师父的医术代代延续,用师父给的底子,钻研医道,续写医典,治病救人。” 李嬅的玉腕从脉枕上移开,将手收入袖中,长密乌黑的睫毛轻颤了颤,“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或许就是这个理。” “冷先生,除了那夜你与我说的那些,姑姑还与你说了什么话?” “老殿下与草民说的话,草民已尽数告知殿下。” 李嬅神色落寞,“那日姑姑见你,气色如何?” “老殿下和蔼有礼,只是精神不大好。” “殿下,您要草民继承先师的遗志,所以草民再是愚笨,也要钻研医术,老殿下亦是含恨而终,老殿下未完成的事,殿下该将其完成。”冷云空也放下诊脉的手,收了手帕。 “我何尝不知我该替姑姑报仇,可我心里总是难受。” 李嬅厌恶自己脆弱,容不得自己脆弱,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落,泪珠积蓄在眼眶中,像是随意掉落一片叶子便能泛起波澜的两汪秋湖。 冷云空从怀中取出一块绣着青竹的手帕,递了过去,“殿下,给。” 冷云空的手帕洁净无尘,但李嬅没有接下,她迈过脸去,自己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已成婚,不想污了先生清誉。” 冷云空温柔的眸光略沉了沉,不多时又恢复如初。 他将手帕重新放入怀中,余光瞥见月牙雕花飞罩后放着一张琴,说道:“殿下为老殿下之事宣草民觐见,为报殿下当年之恩,请殿下允准草民为殿下抚琴一曲。” 抚琴? 她最后一次抚琴,已是还在东宫时的事了。 加之,自从在竹林内染了血,她就告诉自己:这双手,再也不适宜抚琴。 李嬅正回忆悠长岁月中的琴声,冷云空已走到琴桌后坐下。 桌上是一张古朴的老琴,已被茶馆的小二打理过,古旧,却并未落灰。 冷云空试了试琴音,音质松沉无杂、尾音悠远,旋律未出,李嬅浮躁忧伤的心仿佛静了些。 冷云空的中指自上而下滑过七弦,音准未失,如平缓江水,冷云空不再试音,李嬅问:“先生想为我弹什么曲子?” “草民资质平庸,但五音疗五脏,草民为殿下弹一支自创之曲。” 冷云空笑着与李嬅说话,笑容温润,话音带着驱散寒冬的力量,莫名令人心安。 李嬅调和心绪,正襟危坐,聆听松风,“我便做一回听琴人。” 冷云空微微颔首,十指就位,未几,琴声渐起。 音律和缓,不疾不徐,不死气沉沉,也不急躁奔忙。 托抹挑勾协调得当,清新高雅,如母亲慈爱抚摸,如师父谆谆教诲,如流水滋养万物。 散音浑厚,如山间晨钟,直入灵魂深处, 泛音清越空灵,如天籁之音。 墙上是四面挂屏,组成一幅完整的松山浮云图,冷云空坐在挂屏下,俊逸温和,十指修长,衣袂随风微动,风和日暖,春和景明,听之忧愁渐散,观之心平气静。 一曲终了,意犹未尽。 琴声渐落,冷云空斯文起身,理了理衣袍,李嬅道:“先生琴曲高妙,深藏不露。” “此曲,可曾疗愈殿下?”冷云空朝李嬅走来,腰间的药草香囊一步一微动。 “已见识过先生的清朗歌声,今日又见识了先生的自创琴曲,幸甚至哉。”李嬅道。 冷云空没有答话,他不想听李嬅的恭维,他想知道李嬅的答案。 片晌,李嬅道:“先生医术高明,先生的曲子,自然有疗愈之效。” 闻言,冷云空发自真心地笑道:“能疗愈殿下,草民不虚此行。” 冷云空在坐榻上坐下,认真与李嬅说了些李嬅脉象虚浮之语,冷云空要再为李嬅把脉,李嬅看了一眼脉枕,说自己很好不必再麻烦,冷云空便劝李嬅熬夜伤身,切勿忧思过重,能放下的事便先放一放。 冷云空极负责地说了些医者该说的话,李嬅听了几句便说自己已记下,她又问冷云空道:“冷先生,医者中,我只信任你,若我要你下墓验尸,你可愿意?” 李嬅早早便传信让冷云空温习验毒验骨医术,冷云空先前还不断猜想过李嬅的用意,李嬅直白问他,他心里的疑惑便解开了。 冷云空先是愣了愣神,而后才问:“下谁的墓,验谁的尸?” “验我父皇的尸。”李嬅道。 那可是先皇啊,进皇陵本就是难事,更何况是验皇帝的尸身,冷云空拂衣起身。 “我父皇绝不是因为沉疴崩逝,猜想并不能服众,我需要证据,到时我会与你一道,也会带上刑部的仵作,我更信任你,所以先与你说。” 冷云空还是不说话,他站在李嬅面前,瞳孔震颤,李嬅又道:“你若怕,我不强你所难,我只是有了这么个想法,日后未必会落实。若是能在地上解决的事,又何必惊扰地下之人。” “殿下,你准备何时做此事?”冷云空深呼吸一口,问道。 冷云空其实不愿李嬅去冒这个险,尤其是如此快便去冒这个险。 最初他答应与李嬅合作,想接师父回归故里的原因只占两成,更多的,是他见识过李嬅曾经是怎样的天之骄女,李嬅曾帮他振作,他心怀感恩,想为李嬅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李嬅要帮他做成那件事,就必须回到高位,那是一条格外艰难的路,他根本不着急,假使有一日李嬅重掌大权,要做那事还是为难,他也会适时放弃,可李嬅现在居然就要做比那件事还不可思议的事。 “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多年后,这种事也得我有把握,且好好的活着方能着手呀。” 听见最后那几个字,冷云空的脑海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男儿的胆识怎能不如一个女子。 “殿下若要草民去验,草民就去验。” 恵陵还未修缮完成,李嬅那时也是临时起意,她也细想过很多遍,她何尝不知要做成此事得克服多少难关,她何尝不知一进皇陵,说不好便是九死一生。 先前看了罗逸笙的反应,今日又看出冷云空的踌躇,她的信念再度动摇。 李嬅笑道:“如你所说,皇陵不是那么好进的,你先不必想着此事,好好当你的郎中。” 第181章 入宫赴宴 十日之期已至,刘掌柜布置好大堂,将楼梯上的红毯都翻新一遍,还特意在两面挂了帘布,题上“各展才华”四个大字,又将二楼弹琴唱曲的一处台子腾出来,围上珠帘,布置得像模像样。 愿意接下这笔生意的商贾不在少数,定华长公主端坐二楼,细听参与者一一论说。 每位参与者讲完,便会将图纸递给等在楼梯口的甘棠,甘棠再将图纸递上去给定华长公主瞧。 这一日的杏云酒楼比平日还热闹些,有人听闻此事,特意从外地赶来。除跃跃欲试者,还有众多看热闹的人。 刘掌柜预先将可近距离看这场热闹的包厢与酒桌抬了价位,借机赚了一笔。 一番比对后,定华长公主从二十份图纸中挑出两幅来,甘棠分别请带来那两幅图纸之人上去详谈,折腾半日,传家酒楼罗掌柜胜出。 败在最后一步,与罗掌柜较量那人很不服气,他仗着以往接过不少建造生意,当着众人的面问定华长公主:“敢问殿下,小民的图纸究竟是何处不如罗掌柜?” 定华长公主回答他:“很简单,你的图纸很好,只是耗资巨大,水患才平息不久,本宫也不想过于奢靡,而罗掌柜的图纸顾虑建造成本,还合乎礼数,全了先师身后荣耀。” 得到解释,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朝定华长公主行个礼,灰溜溜走了。 比选图纸之事告一段落,李嬅又吩咐浅黛给刘掌柜些赏钱,对刘掌柜说:“今日有劳你为本宫操办,接下来,本宫要与罗掌柜详谈动工之事,你这酒楼,一切照旧,不必再为本宫的事费心。” 刘掌柜退下,李嬅走进刘掌柜准备好的包厢,浅黛与甘棠要跟进去服侍,李嬅道:“不必进来伺候了,在外头等着便是。” “甘棠,我怎么看那位罗掌柜眼熟?”二楼走廊上,浅黛小声问甘棠。 甘棠也觉得罗掌柜有些眼熟,她正要说出个“白”字,忽然想到浅黛与她可不大一样,便说道:“殿下的事,她想咱们知道的,咱们自然知道,他不告诉咱们的,咱们别多管闲事。” 齐正与邓阴也守在门口,邓阴偷听两个婢女说话,齐正剜了邓阴一眼,“知道什么是别多管闲事吗?” 邓阴站直身子,不敢再乱看,“头,小的知道。” 甘棠与浅黛听见两名侍卫的话音,都走远了些,齐正回味着甘棠与浅黛方才的对话,心道:这两个丫头与殿下形影不离,还道殿下的事她们都知道,原来她们也不知罗掌柜的身份,回去与齐峰说说,我两这里不能露馅。 “殿下,才刚好险,属下险些就输了,多亏殿下随机应变。”厢房内只有李嬅与罗逸笙,罗逸笙拿着卷起的牛皮图纸,说道。 “本就不可过度奢靡,你的图纸本来也好,你不胜,也无人能胜了。” “对了,替我查个人,尹善德。” “听着耳生,他是何人?” “约莫是个书生,在公主府门口,与我辩论过几句,此人有些学识,你好好查查。” “唯。” 二人坐在围屏坐榻上,李嬅接过罗逸笙的牛皮图纸,又看了一回,“哪个高人为你画的?” “正是为属下设计传家酒楼的匠人画的。那师傅推崇墨家学说,他祖父当年参与设计大晟皇宫,他自小耳濡目染,很精通这些东西。”罗逸笙道。 “他祖父是谁?他又是何人?”李嬅问。 “殿下,他家姓申,他祖父便是大名鼎鼎的申德本,我叫他承泽兄。” “申德本,这名字倒像是在何处听过。”李嬅满意地看着图纸上的歇山顶建筑,笑道:“结识申家后人,是你的福气。” 罗逸笙道:“属下也是偶然认得他。他祖父是建筑大师,他父亲却有些平庸,一心走仕途,考数十年也没考出个功名,他家是嫡系大房子孙,继承祖宅的本是他家,高祖皇帝曾赐给他家一个牌匾。他二伯是工部官员,又奉诏在宫里修了坐拱桥,小有名气。属下打算建传家酒楼那会儿,恰好见他二伯拆了牌匾要移到自己家里,说大房有辱先祖,他跟在后头追。属下一时好奇,便问了他几句,后来,属下与他叔侄二人打赌,他要是能为属下建造晟京最特别的酒楼,御赐牌匾仍然留在他家,要是他建不出来,便再不许他与他二伯争执。” “你与申家,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话说回来,二房嫌大房无用,你怎知申承泽比他父亲强?你将传家酒楼交给他来建,就不怕他替你建毁了?” “若无成算,属下也不敢贸然与他家打赌,属下一早便听说那申承泽得他祖父真传。修建皇宫之时他没赶上,修建行宫之时,他祖父常将他带在身边,他还是个奶娃娃便已跟着他祖父钻研榫卯。他也算是年少有为,尤善精算,只是不爱背诗文,没有功名傍身。” “父子二人皆无望为官做宰,难怪他二伯欺负到门上。善精算、懂建造,却为诗文所限,可惜了。我朝科考,大有可改之处。” 话至此处,李嬅不再说下去。 如今的她,想要保全自身尚且艰难,那些事,太过遥远。 李嬅卷起牛皮图纸,严肃起来:“端阳节在即,我要进宫了。” 罗逸笙也没了说笑的心思,转而忧心忡忡,“殿下,要不寻个由头推脱了吧,您说身子不适,皇帝也无法勉强。” “推脱一次尚可,总不能次次推脱。” 李嬅将牛皮图纸递还罗逸笙,罗逸笙卷起牛皮图纸,一面用细绳扎起来,一面说道:“殿下,能拖一时是一时。实在无法推脱,咱们再做无法推脱的打算。你将自己装成疯傻之人,宫里那位都不肯轻易放过你,次行进宫,实在过于危险。” “你容我再想想。” 李嬅拿不定主意,罗逸笙急道:“殿下,没什么好想的,不能进宫。即便如今你与齐王来往甚密,即便齐王陪您进宫,你也不能进宫。宫内有重兵把守,那位有心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第182章 逼她入宫 距离端阳节仅余三日,李嬅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进宫赴宴是以身犯险。 连罗逸笙也劝阻她,她确实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风险。 原先姑姑还能护着她,姑姑没了,众多为江振之事出言维护她的臣子也遭贬斥,老匹夫是要撕破脸了,现如今,老匹夫根本不在乎杀了定华长公主后会受到怎样的笔诛墨伐。 “殿下,备好了。” 清早起身,李嬅就让甘棠准备好冰块,她要冰浴。过午,在浴房中准备完该准备的东西,甘棠回到芳芷阁请示。 “殿下,您本就怕冷,再想想吧。”李嬅从桌旁起身,陪在她身边的浅黛担忧地说道。 李嬅微笑着安慰浅黛:“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我没事,扛得住。” 芳芷阁狭小,自“恢复神智”后,李嬅便将离芳芷阁不远的一个小木屋改成她的浴房,开门走进去,还未走到浴桶旁,寒意扑面而来,只穿着轻薄春衫的李嬅冷得环抱双手发抖。 站在门口缓了缓,李嬅毅然往里走,走向那个浮满冰块的浴桶。 再冷,她也只能逼自己一把。 染了风寒,病得不能起身,她便不用再进宫。 与丧命相比,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能拖一时算一时。 她身后还背负着责任,她若死了,许多人的努力便会付之一炬。 “这冰也太多了,殿下。” 走到浴桶边,浅黛伸手往水中探了探,又冻得迅速收回手。 “殿下,到时您装一装,装得像些也是一样的。” 关好门窗,甘棠走到李嬅身边,冰是她命人搬来的,她知道皮肤接触到冰块会多么痛苦,她不忍公主受罪。 “不一样,我说自己病了,宫中只怕要派太医来瞧,瞒不过去。” “殿下,宫里的白公公来了。” 浴房内,李嬅脱了鞋袜踩上浴桶旁的小木梯,她正准备将身子浸泡在冰桶中,门外传来丫鬟丹儿的声音。 “白公公?” 甘棠与浅黛异口同声地惊讶,李嬅亦诧异地看向门外的人影,“古管家将白公公安顿在何处?” “回殿下的话,您在浴池,古管家不便过来,古管家让奴婢告知殿下,白公公在正厅等候殿下。” 白公公为何会来? 重新穿好鞋袜,又整理了妆容,李嬅朝门边走去,她犹豫片刻,终是推开房门。 “白公公,别来无恙呀。” 李嬅走进正厅,坐着喝茶的白公公手执拂尘起身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不知公公为何事而来?”李嬅在主位坐下,问道。 自老匹夫继位后,每回看见白公公,李嬅心里都有厌恶之感。 宫中有的是不男不女的公公,公公中不乏品德高尚的,偏是这姓白的最贼眉鼠眼。 “殿下,陛下让老奴来问您,您都喜欢什么菜品,宫宴在即,宫里好准备。” 准备?提前在本宫爱吃的菜肴中下毒吗? 李嬅脸上的笑意毫无真心可言,“能出现在宫宴上的,定然是好东西,如今后宫是丽妃娘娘做主吧,娘娘准备什么菜肴,本宫自然喜欢什么菜肴。” “殿下,您还是说出几道菜名吧,老奴回宫也好交差。” 白公公还没放弃让李嬅说菜名的念头,李嬅随意说了两道菜:“金铃炙、乳酿鱼。” “老奴记下啦。”白公公鞠躬,拂尘在他身旁甩了甩。 白公公总是皮笑肉不笑,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诡计多端,李嬅忍着想用拂尘打死白公公的冲动,问道:“除了问菜名,公公可还有别的事?” “殿下,陛下要老奴叮嘱殿下,好好保养身子,可莫要耽误了宫宴,陛下它老人家可是很记挂殿下呢。” 闻言,等候在正厅外的甘棠转身看浅黛,朝浅黛努嘴。 白公公的话没说完,他接着问:“殿下可还记得嘉贵妃娘娘身边的胡公公?” “记得,公公何以说他?”李嬅面上平静无拨,心里却隐隐不安。 “他前几日说他与嘉贵妃娘娘主仆一场,他想为嘉贵妃娘娘殉葬。嘉贵妃娘娘毕竟是殿下的母亲,陛下要殿下好好想一想,该不该允准胡公公殉葬,宫宴之时,给陛下个答复。” 原来问菜名只是个幌子,这才是白公公走这一趟的意义所在。 这话分明就是要挟。 老匹夫要用胡公公的性命逼她入宫赴宴。 难道,是罗逸笙送信给胡公公时出了纰漏,令老匹夫察觉? 李嬅对白公公说:“白公公,请您转告陛下,胡公公忠义,断然不是该殉葬之人。” 白公公道:“端阳宫宴,殿下还是亲自在御前回话吧。” “端阳宫宴,除本宫外,可还有别的宾客?家宴家宴,兄弟姊妹都在才热闹呢。” “殿下放心,自然少不了热闹,还在晟京的五皇子殿下、齐王殿下也会赴宴,就是可惜了两位出嫁的公主,都被琐事牵绊住了,否则也会赴宴。” “热闹便好。” “殿下,老奴已完成使命,这便回宫了,今日多有叨扰,请殿下勿怪。” “公公慢走,古管家,送客!” 古管家与甩着拂尘的白公公走远,甘棠与浅黛走进正厅,见李嬅脸色不好,甘棠道:“殿下,先回芳芷阁歇息吧,今日别泡冰水了。” “不泡了,三日后,进宫赴宴。”李嬅以并不轻松的语气说道。 浅黛庆幸地说:“殿下,这就对了,您何苦这么折磨自己,那水那么寒凉,那哪是人能受得了的。” 从正厅走回芳芷阁的路上,李嬅一直在想进宫赴宴的事。 老匹夫用胡公公的性命威胁她进宫,她是不得不妥协,但她绝不能毫无准备地进宫。 这场所谓的端阳节宫宴,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老匹夫十有八九要对她下手,以绝后患。 不幸中的万幸是,齐王李朗也要进宫赴宴。 她早早接近李朗,既是为了扮演好只会玩乐的废物,也是为赴宴做打算,这一步,她走得不后悔,虎毒不食子,有李朗做挡箭牌,但愿能化险为夷。 第183章 麟德殿的宴席 到传家酒楼走一趟,李嬅从罗逸笙那里得了一件锁子甲,端阳节那日,李嬅换了一身对襟藤紫礼服,并且将锁子甲穿在礼服内防身。 她身材纤瘦,这锁子甲重是重了些,胜在薄,外罩一件广袖大衫也就看不出异样了。 她与罗逸笙一同试过,寻常弓箭无法穿透这锁子甲,以备不测,有总比没有的好。 另外,进宫赴宴以前,李嬅还服用了从冷云空那里得来的避毒丹。 有避毒丹并不会万无一失,但至少能化解大多数毒药。 穿戴妥当,又画了精致的妆容,李嬅坐上马车,齐峰担忧李嬅遇险,请求随行护卫,李嬅命齐峰近前来。 齐峰站在车窗旁,李嬅用只有齐峰听得见的声音对齐峰说:“替本宫好好守着定华长公主府,本宫定会平安回来。” “殿下,咱们会不会遇到埋伏呀。” 马车向宫门方向驶去,宫里特意派了一队官兵开道,马车外,随行的齐正与邓阴谨慎防守,不敢懈怠,马车内,李嬅坐在最左侧,甘棠坐在中间,甘棠将紧张写在脸上。 李嬅撩起车帘,看了看宽阔繁华的街道与避让两旁的行人,又放下车帘,她牵过甘棠的手,既是安慰甘棠,也是安慰她自己,“未必会有埋伏,就是有埋伏,咱们也能化险为夷。” “殿下,入宫后,咱们千万不可多逗留,能找到机会离开,咱们就尽快离开吧。” 浅黛也是愁云满面,李嬅又牵过浅黛的手,“你家殿下会临机应变,保全自己,也保全你们。” 走过朱雀大街,定华长公主的马车来到大晟皇城正南门——朱雀门前。 将近正午,阳光正好,金灿灿的阳光照亮皇城,威严神圣。 齐正上前与守卫宫城的士兵交涉时,李嬅也撩开身旁的窗帘,她又看见了高大的宫城城墙,她又看见了红墙碧瓦的朱雀门,她又看见了在风中舒展的写有国号的大晟龙旗,她又看见了那五扇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门道。 守宫城的士兵不敢过于执着于搜李嬅的马车,而李嬅的侍卫,他们却一定要搜上一搜。这是规矩,除了禁卫军,闲杂人等不可携兵器入宫。 交涉完毕,马车驶入朱雀门,李嬅放下车帘,不再往外看。 这是她旧日时常出入的宫城,她在这座宫城内长大,这座宫城的布局,早已刻印在她记忆深处。 马车驶过长长的巷道,又转为步辇,下了步辇,白公公的徒弟苏公公为李嬅引路,将李嬅带到麟德殿。 大晟历代皇帝皆有在麟德殿设宴的惯例,这是一座辉煌的建筑,丽妃萧媚晴、五皇子李元与齐王李朗早已等在里面。 有小太监报了一声“定华长公主驾到”,李嬅抬步走进殿内,丽妃客套地迎接,李嬅也先后与丽妃、李元、李朗相对行礼。 “今日是家宴,长公主请入座。” 麟德殿内共设下五处席位,除向东的皇帝御座外,丽妃、李元的席位朝北,李朗与李嬅的席位则朝南,李嬅朝自己的席位走去时,顺便观察着李朗的神色。 李朗的严肃拘谨,他无母亲庇佑,平日又浪荡,多半又遭丽妃讥讽。 李嬅入席后,为缓解尴尬气氛,丽妃与李嬅说了些要她好好保养身子的话,李嬅虚应着,丽妃又问了几句驸马何不同来的话。 李嬅受刺激伤了江振的事,在晟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丽妃怎会打听不到,丽妃要做戏,李嬅也陪着丽妃做戏,李嬅笑道:“定华代驸马谢过娘娘关怀,驸马身子抱恙,在府中将养,不便赴宴。” 李元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嬅,丽妃寻不到话题,暂时不再与李嬅说话时,李嬅笑问李元:“齐王殿下早已娶妻,我这做皇妹的也已出嫁,不知五皇子殿下的婚事可曾定下?” 李元与张芷瑶往昔成双入对,张芷瑶也满心满眼都是李元,张芷瑶身上已被打上“五皇子的女人”这几个字,如果张芷瑶不能嫁给李元,估计也很难有旁的男子有胆子娶张芷瑶过门。 李嬅很关心,李元是否愿意给张芷瑶一个名分。 李嬅问出这话,李元却呆怔了,迟迟不做回答。 连同李元身旁的丽妃也神情古怪,她看着他的儿子,眸光中似乎还有责怪的意味。 “陛下驾到!” 李嬅没等来李元的回答,麟德殿外先传来报门太监的声音,皇妃、皇子、公主各自起身,迎接帝王的到来。 “陛下。” “儿臣参见父皇” “儿臣参见父皇” “参见陛下” 殿中众人皆行过礼,李嬅才行礼,新帝李嵩落座后,招手让李嬅平身,他道:“嬅儿,都是一家人,往后还是唤朕皇叔吧。” “谨遵皇叔圣命。” 丽妃与李元、李朗皆已入席,李嬅也重新坐下,李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嬅,“嬅儿,驸马伤势如何?” “皇叔,前些日侄女不慎伤了驸马,已请了太医去看过,将养些时候也就好了。”李嬅道。 “夫妻之间,该相互关爱才是。” “皇叔教训的是,侄女定会好好照顾驸马,驸马原先不也是这般照顾侄女的。” 李嬅神志不清时,丽妃曾去过定华长公主府一回,她还记得那时李嬅被囚禁在芳芷阁,半边脸肿胀着,像一滩烂泥一般睡在地上。 驸马的照顾并不是真正的照顾,李嬅难道也要效仿驸马对待她那样对待驸马吗? 驸马做什么若与陛下无关也就罢了,驸马的行为可是陛下授意,才一见面就敢这么锋芒毕露地讽刺陛下? 这个才恢复神智不久的女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呀,她当着陛下的面说这种话,丽妃莫名觉得麟德殿内的气氛变得焦灼起来。 不单丽妃,李元与李朗两兄弟虽未在李嬅神志不清时去公主府探病,但由于江振造下不少杀孽,江振在他二人的印象中都算不得好。 一个暴虐的人,会如何对待一个疯子,一个疯子清醒后,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丈夫,两个皇子心中各有想法。 就在一妃二子绷紧神经揣测李嬅要如何为自己收尾时,端坐龙椅之上的帝王朗声发笑:“哈哈哈,嬅儿能识大体,皇叔欣慰。嬅儿进宫看望皇叔,皇叔该好好招待,来人,开席!” 第184章 最难熬的家宴 皇帝一声令下,宫女太监进殿呈上新鲜菜肴,李嬅的食案上果然有她与白公公说的金铃炙与乳酿鱼,除这两道名菜外,其余的也都是些民间不多见的糕点、菜肴。 上完菜,又在五张食案上放置了酒品,宫女太监列队退下。 队列最末的宫女眼看就要走出麟德殿,丽妃问她身后的卫姑姑道:“要紧的东西怎么不拿上来?” “娘娘恕罪,许是御膳房疏忽了。” 卫姑姑提醒小宫女快去快回,小宫女加快脚步,未几,又有五名太监走进来。 五名太监端着五盘三角青粽,分别放在五张食案上,而后整整齐齐退出去。 “陛下,今日是端阳节,臣妾亲自包了糯米粽子,应应景。” 丽妃起身,裙摆轻曳间,她已走到李嵩身边,“陛下,让臣妾来为您剥粽子。今儿过节,缺了什么菜,都不可缺了粽子。” 丽妃身上带着一股淡淡菖蒲香味,她跪到李嵩身边,李嵩问:“爱妃今年又用菖蒲做了荷包?” “臣妾做了不少,后宫姐妹们都有,臣妾也给这几个孩子做了,菖蒲可是驱邪消灾的好东西。” 丽妃回头看卫姑姑一眼,卫姑姑领会,卫姑姑绕过雕龙柱,去隔间内取东西。 卫姑姑回来时,丽妃正在为李嵩剥开粽叶,丽妃点头示意,卫姑姑分别将三个荷包交给李元、李朗与李嬅身边的侍者。 三个荷包各不相同,李元的绣着龙虎纹样,李朗的绣着一只睡觉的梨花猫,李嬅的绣着大红牡丹。 李嬅从甘棠手中接过菖蒲荷包,与李元、李朗一同行礼。 “谢母妃” “谢丽妃娘娘。” 丽妃说不必多礼,李嵩补充道:“孩子们,你们可要好好戴着这驱邪的菖蒲荷包,才是不辜负丽妃的苦心。” 李元已先将荷包挂在腰上,李嬅看向身旁的李朗,李朗也在看她。 丽妃代行皇后之事,皇帝并无不悦,可见丽妃极有可能成为谢氏之后的第二任皇后。 皇帝在场,总不好当面拒绝,李朗无奈一笑,将荷包挂在腰间,李嬅想了想,也挂上荷包。 陪侍在旁,甘棠很怕那荷包中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浅黛心里也是如此作想,可无论是甘棠还是浅黛,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子与公主都戴上菖蒲荷包后,丽妃又道:“元儿,你们兄妹几人还不快剥粽子吃。” 李元身旁的侍者从盘中拿出一个三角粽子,开始为李元解开细绳,浅黛也上前为李嬅打开粽叶,李嬅的注意力停在丽妃身上。 李嬅印象中,丽妃的笑容总是妩媚多情,今日,丽妃的笑容中似乎多了几分大方得体。 论端庄,丽妃比不上废后谢氏,可论待人接物,丽妃已经有了些当家主母、甚至是后宫之主的风范 “陛下,臣妾包了豆沙粽,您尝尝。” 李嵩用半片竹叶裹着粽子,豪迈地吃了一大口,夸赞道:“不错,软糯香甜!” “孩子们,都尝尝” 李嬅主仆最不愿听见的便是这句话,偏偏一旦有这话便无法拒绝。 浅黛剥好粽子,甘棠正欲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李嵩道:“不干净的东西,绝不会出现在咱们的家宴上,丽妃仁慧,朕信任丽妃,你们做小辈的也该信任她,难得相聚,都安心享用,莫辜负良辰美景。” “臣妾多谢陛下为臣妾正名。” 不管是李嵩还是丽妃都并未明晃晃地看着李嬅,只是这话分明就是冲着李嬅来的。 甘棠放下手,银簪仍插在她头上,李嬅在食案下拍了拍甘棠的手,才拿起桌上的小金勺,在三角粽子的腰部弄了些糯米吃。 李嵩自己都省了唤太监验毒的步骤,她再要强行验毒,倒显得是她的不是了。 李嵩说出信任丽妃的话,恰恰说明他不希望甘棠验毒,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 罢了,也到了避毒丹该派上用场的时候。 李元、李朗、李嬅皆品尝过粽子,浣过手的丽妃走回她自己的席位。 她的食案上放着两个白玉酒壶,她拿起其中一个玉壶回到李嵩身边,一手扶袖,一手为李嵩倒酒:“陛下,臣妾还准备了雄黄酒。” 丽妃为李嵩倒完酒,便将酒壶交给卫姑姑,卫姑姑开始挨个给李元、李朗、李嬅倒酒。 “来,咱们一家人共饮一杯。” 闻着的确是雄黄酒的味道,李嵩敬酒,李嬅与另两个皇子一同举杯。 饮酒之时,两个皇子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李嬅则借着大袖衫遮挡,将雄黄酒隐蔽地洒在一旁。 一壶藏二酒,她又不是没见识过,不得不防。 宫人撤下雄黄酒,皇帝又宣了尚乐局与舞者献上乐舞,鼓瑟吹笙,轻歌曼舞,聆听欢乐的曲调,欣赏绝妙的舞蹈,李氏皇族维持着表面的其乐融融。 舞者献舞、乐者献乐时,丽妃在旁服侍,李嵩一副很畅快的模样,李嵩说过数次“孩子们莫要拘束”,侍者为李元夹菜,李元将每样菜都尝了一遍,李朗不需要侍者,他自己专心大吃大嚼,倒真像来赴宴的。 至于李嬅 ,尽管食案上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精美菜肴,她不大动筷。 李嬅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饮酒,三四曲宫宴舞跳罢,李嬅还是半点身子不适的迹象也没有,坐在龙椅上的李嵩放下筷子,拍拍手,吩咐舞者退下。 十来个舞者退出麟德殿,尚乐局的师傅们也不再奏乐,丽妃问:“陛下,怎么不看舞蹈了?臣妾瞧着方才那领舞的姑娘跳得很好呢,臣妾再年轻个几岁,定要与她切磋切磋。” “乐舞虽好,到底软了些,爱妃可让他们准备了剑舞?” “剑舞得男子来跳方尽兴,教坊司的舞者都是女子,臣妾心中倒有一人选,不知陛下肯不肯呢?” “何人?” “骠骑将军马晋同呀,臣妾听闻他的剑舞很好,陛下何不请他来助兴。” 李嵩笑道:“朕倒忘了他,他领着禁军守卫宫城,此时就在宫中,快去请。” 皇帝发话,麟德殿的一位小太监便跑着去寻人,李嬅心道不妙。 好个李嵩老匹夫,毒不死她,还准备了后手。 第185章 剑舞变杀招 李嬅上一回见到马晋同,是在清宁长公主府的游园会上。 那一日,清宁长公主刺杀皇帝,马晋同领着禁军将清宁长公主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末将参见陛下、丽妃娘娘、三位殿下。” 马晋同走进麟德殿,李嬅又一次见到了马晋同,五十岁的马晋同仍然是那个精力充沛、红光满面的骠骑将军。 坐在龙椅上的李嵩命马晋同平身,而后朗声笑道:“今日家宴,朕偶然想起将军舞得一手好剑,一时有些心痒。” 马晋同笑得豪迈:“陛下看得起末将,末将这便取了剑来为陛下助兴。” “父皇,儿臣深知马将军雄风不减当年,他到底也是有了岁数的人,不如由儿臣为父皇舞剑。” 马晋同正欲出去取佩剑,李元起身说话。 “五皇子殿下,您这是嫌末将老了,不中用了?”马晋同反问李元时,他颌下那一撮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与他的粗重气息一道表达着不服气。 “马将军误会了,正巧今日马将军也在场,我想请马将军指点我的剑术。” 李元从席位上站起来,李嬅看向李元。 李元与被废的李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李鹏争强好胜、生性好斗,李元却一向不爱舞枪弄棒这些东西,一向文雅,今日,李元竟主动代替马晋同舞剑? 马晋同还未回答李元,在李嵩身边服侍的丽妃先开口说话:“元儿,你莫添乱,你父皇是要看马将军舞剑,可不是要看你舞剑。” “元儿,快坐下,别扫了你父皇的兴致。” 丽妃再次出言劝说,李元不便再执拗,他无奈地一笑,整理衣袍坐下,“改日再请马将军指点,马将军请。” 麟德殿偏殿有铜壶滴漏,李嬅坐在正殿,偏殿入口正好就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正殿内安静下来,李嬅好像能听见水滴的声响。 水滴一滴接一滴滚落,李嬅的心不由得跟着发颤。 “嬅儿,你是女子,终究与男儿不同,你可爱看舞剑?” 李嵩唤李嬅的名字,李嬅的心颤得比方才还快。 老匹夫不仅要办一场鸿门宴,连宴会细节,也要谨遵鸿门宴旧事。 好端端要看舞剑,还专程让年过五旬、剑术了得的马晋同进殿舞剑,这会儿还装模作样问她是否爱看舞剑? “端阳节原本该看龙舟,麟德殿无龙舟,皇叔要看舞剑,侄女不敢有异议。” 即便是说自己不爱看舞剑,老匹夫只怕也不会白白让马晋同进来,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已取来佩剑,马晋同双手握剑柄鞠躬一礼,天子含笑赞许,静待马晋同一展威武。 马晋同转动剑柄,天子赐下的宝剑逐渐在他手上舞动起来,他动作灵活,剑越转越快,剑花已成。 他自少年习剑,与剑打了数十年交道,一招一式一转身一跳跃熟稔干练,人剑合一,四肢随剑而动,协调得当,如龙蛇游走,如鹰击长空。剑锋或指苍穹,或指地面,双腿或下压或直立,动作虽不如年轻时敏捷,却多了一段沉稳。 “殿下,当心!” 李嬅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果不出她所料,潇洒的剑舞变成凌厉的杀招,马晋同身体一转,原本对着大殿门口的剑尖忽然对准李嬅。 马晋同手中的长剑朝李嬅刺来,甘棠欲扑到李嬅身前保护,李嬅不想甘棠为她受伤,反而将甘棠推开。 李嬅将身前的食案朝马晋同的方向推去,杯盘倾倒,马晋同不改剑势,食案被劈成两半,一地狼藉。 “想不到再度与马将军相见,竟是如此场面。”李嬅起身闪到一旁,愤恨地与马晋同对视。 马晋同调转剑头,仍不收手,又朝李嬅刺来,浅黛吓傻了眼,甘棠惊呼,李嬅命浅黛甘棠不许靠近她。 马晋同朝上刺,李嬅便弯腰躲开,马晋同朝左刺,李嬅便侧身往右自保,李嬅闪到盘龙柱旁,马晋同还追过去,坐在离李嬅席位不远处的李朗不再冷眼旁观。 李朗张开双臂护在李嬅身前,“将军莫不是吃了酒,醉的不省人事?” 马晋同暂时收手,傲慢地说道:“齐王殿下,末将不想误伤了您,请您莫要多管闲事。” “父皇要你舞剑,你敢行凶?” 李朗仍拦在李嬅身前,马晋同不屑地笑了笑,也并未挪步。 “大皇兄,马将军是奉命行事,要杀我的是皇叔。” 闻言,李朗看向御案的方向,李嵩正若无其事地品酒。 第186章 为皇叔舞剑助兴 马晋同的长剑一次次朝李嬅而来,李嬅不再是自顾自躲闪,而是寻找庇护,比如李朗。 李嬅闪身躲在李朗身后,马晋同回身用眼神朝晟帝李嵩请示,李朗乘机护着李嬅往麟德殿殿门方向走。 “长公主休走!” 李嬅与李朗还未走几步,马晋同再次追击而来,李朗神色复杂,李嬅躲在李朗身后说道:“本宫不过是一小女子,请马将军剑下留情。” 留情? 马晋同持剑之手微僵,继而迅速脱离迟疑。 他此番不能奉旨行事,来日家中妻小遇险,他找谁说理去。 时值午后,阳光洒在鎏金匾额上,“麟德殿”三字散射出光华夺目的金光。 匾额之下,李朗护着李嬅,马晋同一圈圈环绕追击,躲避者不敢掉以轻心,追击者跑得再累也不气馁,场面僵持许久。 最后一回合,马晋同意外切断李朗的宽大衣袖,只差毫厘,划伤的就是李朗的手臂,李嬅后怕,不愿再连累无辜之人,索性推开李朗。 李嬅自己放弃庇护,良机难寻,马晋同的剑尖对准李嬅的胸口而去。 同一时刻,大殿之内,李嵩端坐龙椅,手上悠悠端着金银酒杯,龙目含笑。 丽妃在帝王身旁服侍,心惊胆跳。 李元举棋不定,缓步朝殿门走去。 宫女太监一动不敢动,人人自危。 就在有人盼着李嬅速死、有人无法理解李嬅的所作所为、有人不愿看见李嬅丧命于宫内却又不敢违背圣旨相救之时,老将军在剑锋离李嬅的身体仅有一个小拇指关节的距离时收了手。 李嬅谑笑不迭,精心涂脂抹粉装扮而成的面容之上,捕捉不到半分软弱。 李嬅不似赴死之人,却浑似看透世间万物的神只,马晋同正是因此毛骨悚然。 “殿下,你缘何发笑?” 长剑下垂,马晋同那双经脉凸起的手随着惊诧的心绪而颤抖。 “马将军,方才本宫不是笑你,此刻,却是为你而笑。” 李嬅的唇边仍然挂着笑意,这笑意与先前又有些不同,多了几分女子该有的良婉,少了几分令勇武男子也无法忽视的诡异。 “殿下!” 齐正几欲上前保护,李嬅都朝齐正摇头,齐正再次近前,李嬅道:“回去。” “小妹,你这话如何说起?” 不久前,李嬅用最大的力气将李朗推远,李朗险些就踉跄倒地,局势在表面上恢复些许平静,李朗微整衣冠,目光在李嬅与马晋同二人间游移。 李嬅走近马晋同,马晋同提剑后退,李嬅道:“手上有剑的是将军,不是本宫,本宫愿意为将军解惑,将军不想听?” “马爱卿,你这支剑舞未完,如何停了?”大殿内,李嵩将酒杯中的琼浆泼洒在一旁的白公公脸上。 浆液辣得双目生疼,白公公正抬起袖子揩着,被李嵩丢在御案上的那只酒杯滚落在地毯上。 帝王之怒不堪承受,白公公不敢再按揉 ,他能做的,唯有忍耐疼痛,他能做的,唯有手执拂尘肃立。 “殿下,请说。” 身后是虎视眈眈的帝王,身前是举止高深莫测的定华长公主,想了又想,马晋同打算问个清楚。 “将军,你以为你杀了本宫,皇叔就会放过你吗?”李嬅低声问询,马晋同身躯一震。 “本宫若是惧怕一死,今日断不会进宫赴宴。不过,本宫是正经皇族,本宫死在宫里,追究起来,皇叔总要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不知你可有十足把握,皇叔不会叫你认罪伏法?” 一语言毕,马晋同眉宇间露出担忧之意,李嬅又道:“将军,您是老将,本宫不过是提醒您,杀害皇族是诛九族的死罪,杀本宫一时痛快,来日牵连九族,您是否心甘情愿?来日史书上留下几笔今日之事,你是否经受得住万世骂名?” “马爱卿,朕命你接着舞剑!”大殿之外的心腹爱将迟迟不见动手,殿内传出李嵩不耐烦的话音。 因不得已,马晋同再次提起宝剑,剑锋由下而上,离李嬅的颈项越来越近。 马晋同心有犹豫,动作迟缓,李嬅一弯腰便可轻易躲开。 李嬅动作轻巧,趁躲闪之时旋身绕到马晋同身后,她低语:“坊间仍有‘帝不修德,天降大灾’的传言,皇叔要么做仁君,要么应对民间起义。或者皇叔今时今日暂且保你,来日,有心之人要指责皇叔不德不仁必会拿你说事,你细想,换作是你,是夜长梦多好些,还是死无对证好些?” “公主,得罪了,陛下有所许诺,不会失信。” 听完李嬅的提醒,马晋同回手往身后刺,李嬅翻个跟头躲开,走到值守于麟德殿外的一队御林军身边。 李嬅带来的护卫也列队与御林军们站在一处,然则齐正等人的武器早在宫门外便被城门守卫强制收缴,指望不上旁人,唯有自救。 李嬅随手争夺一名御林军的宝剑,那名御林军也是一副难以抉择之态,并未用尽全力护住自己的武器。 麟德殿外有重兵把守,李嬅知道这些士兵必然会奉圣旨包围她,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有如被动等待擒拿,倒不如先一步横行霸道一回。 “皇叔,您爱看剑舞,侄女与马将军一同为您助兴,何如?” 李嬅夺得武器,李嵩气得从龙椅上站起来,李嵩正要下令命御林军动手,李嬅的声音抢先一步传入大殿内。 李嬅自请舞剑,李嵩发笑:“你有此孝心,朕无有不应之理,你二人都将好本事使出来。” 李嵩由丽妃搀扶着坐下,他的最后几个字音极重,他是刻意警告马晋同。 李嬅做此提议,李嵩不便急着要御林军出动。 他想:马晋同最好能顺利杀了那死丫头,免得多生事端。 假如马晋同不敌那死丫头,那便是无能。 无能之臣,就该按处置无能之臣的法子处置。 “大皇兄,你避开些,臣妹与马老将军舞剑,可不能误伤了你。” 麟德殿外有一片汉白玉空地,李朗退让开,比试场地更显宽敞。 在众人围观之下,李嬅与马晋同过了几招,李嬅出剑灵巧敏捷,马晋同剑招干净势大,二人一时难分输赢。 七八十个回合后,李嬅的体力已经有些不济,马晋同亦是气喘吁吁,想到同马晋同耽搁并无益处,李嬅遂刻意卖个明显破绽。 马晋同被李嬅迷惑,如李嬅料想般进攻,李嬅立即将回马枪融合于剑术,先发制人挥动长剑刺进马晋同左肩。 马晋同的血渍溅洒在李嬅脸上,李嬅顾不得干净不干净,迅疾旋身到另一侧,趁马晋同捂着伤口痛苦,从身后将长剑架在马晋同颈项间。 李嬅迫使马晋同跪地,在马晋同身后低语:“将军已受重伤,好生请罪,不过是挨几遭训斥。但凡本宫不是死在将军手中,五皇子仁德,将军性命无虞,将军家小之性命亦无虞。” 第187章 并无遗言 马晋同负伤,大殿之内,李嵩拍桌而起,左右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连同李元也赶忙回步走向御案。 马晋同没能杀了李嬅,李嵩气急败坏,却又迫于帝王尊严而不便明言,随侍在侧的丽妃先挥着丝绸绣帕为李嵩顺气,“陛下息怒,公主是一时只顾输赢,失了手。年轻气盛,情有可原呢。” “长公主,剑舞本是佐酒乐事,你实不该真的伤人,还不快进来请罪。” 丽妃假惺惺为李嬅求情,李嬅心里本就不屑,丽妃再对她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她更觉讽刺。 好个不该伤人,好一句场面话。 “马将军,刀剑无眼,李嬅给你赔个不是。” 李嬅手上的长剑仍将马晋同控制在地,旁人看着,只要李嬅收紧长剑,马晋同便会殒命于麟德殿前。 “长公主,你这可不是赔罪呀。”李嬅赔罪的话音传到麟德殿内,麟德殿内的丽妃又道。 丽妃本是柔媚之人,便是人到中年,她的嗓音仍旧细软。 若是缱绻旖旎之时,丽妃这好嗓子蕴含多少情调,而如今日这般情形,丽妃这副嗓音显得分外刺耳。 “哦?娘娘以为我当如何赔罪,莫非要我磕几个响头?” 丽妃看向李嬅,眸光尽显指责,李嬅看向丽妃,神色之中并无半分愧疚。 从走进麟德殿见礼,再到回应丽妃的指责,李嬅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那是看似谦卑,实则越细看越叫人胆寒发竖的笑意。 相隔再远,目睹这样一段笑意,又联想起数年前的往事,丽妃不由得为她的儿子忧心,不由得为她自己气闷。 流放在外的皇次子李鹏已不足为惧,皇长子李朗是个废物,皇三子李辞是个短命鬼,这李嬅却是个让她放心不下的。 李嬅今番若能保全性命,定然会是个大祸患。 李嬅,偏偏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那个女人,她都已经死了,还要留下一个如此令人讨厌的女儿与她作对。 李元走到离御案五六步远的地方便不再往前走,他回身看了一眼单膝跪地、从后用长剑制住马晋同的李嬅,气息沉重。 李元转回身,正想着该与他的父皇说些什么,丽妃先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元儿,你这做兄长的莫愣怔,快去劝劝公主。” 劝劝公主? 李元的直觉告诉他:母妃不可能平白无故让他劝说李嬅。 李元正回想母妃这话背后的深意,一抬头,恰好看见母妃无声与他说话。 母妃只说了简短两个字,看唇形,似乎是:动手。 母妃的意思是,要他接替马晋同,亲手结果李嬅的性命? “殿下,老臣不敢受此大礼!” 李元兀自安定心神,使自己冷静下来,殿外传来马晋同的惊慌之声。 闻声,殿内众人看向殿外。 原来,李嬅已然放了马晋同。 李嬅不单放了马晋同,还将长剑收入剑鞘,她左手握剑柄,右手与左手交叠,躬身朝马晋同行礼,口里说了些赔罪之语。 李嬅在收剑之时便已起身,马晋同则还跪在地上,自己理亏,马晋同心不安、气不静,一副低眉惶恐之态,右手扶左肩,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皇叔,伤了马将军,侄女心中到底不安,臣女赔礼,老将军不受,臣女自请护送老将军前往太医署包扎。” 朝殿内行礼时,李嬅再次对上李嵩的目光。 “不敢劳动殿下,不敢劳动殿下。” 李嬅的话音将将落下,原本面向李嬅的马晋同立马挪动膝盖,转身面向大殿之内的帝王。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染上血液的膝盖成为笔刷,在汉白玉地砖上留下血腥味极重的画作。 李嬅说出“太医署”这三字时,李朗心知李嬅是在想法子自救。他腹诽道:定华约莫赌马将军失手,父皇今日会放过她。 稍作思忖,李朗从精巧石灯处走向马晋同与李嬅。 “马将军乃朝廷肱骨,伤势要紧,儿臣请求父皇尽快着太医为马将军疗伤。”面向麟德殿站定,李朗也行礼求情。 从私心讲来,他无法不助李嬅脱身。 毕竟,李嬅活着,萧氏一脉首先要对付的人就是李嬅,他依旧不会被在意。 “朕的乖侄女知错便是,朕这宫里太平得很,马将军尚能走动,何须护送。” 李嵩顿了顿,俯视马晋同,“马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说的是,不敢相烦长公主殿下,老臣自行去太医署便是。”马晋同连连点头,他的脸色愈发接近身下汉白玉砖的颜色。 马晋同盼着自己能快些得到救治,恰好李嵩也恨不能马晋同即刻消失在他眼前,一等李嵩吩咐一个小太监领马晋同到太医署去,马晋同便一面谢恩一面起身。 马晋同急于保住性命,李嬅又何尝不是,她主动搀扶马晋同起身,语气诚恳:“母亲走后,皇叔是嬅儿唯一的至亲长辈,请皇叔体恤,允准嬅儿亲眼看着马将军伤势好转,聊作慰藉。” 话音传进殿内,殿内之人焉能品不出李嬅话里有话。 特别是李嵩,他焉能听不出李嬅在提醒他一件事——嘉贵妃临死之前,他曾许下一个诺言。 按说,李嬅向他服软,苦苦哀求他爱护血脉亲情,他应当做个好长辈,按说,天子一言九鼎,他应当遵守承诺,但…… “马爱卿伤势但有好转,自有人告知于你,有朕在,马爱卿也不敢怪罪于你。” 李嵩说出这一番话语,李嬅放开马晋同的手臂,心头结霜。 如此看来,李嵩杀心已定。 如此看来,不消片刻,面上的这一层骨肉情深将散作尘埃。 这出戏再演下去并无意义,马晋同与太监还未走远,李嬅一手握剑,朝殿内高声问:“皇叔,毒也下了,剑也舞了,下一招,不知是什么?” 明晃晃撕破脸,李嬅的笑容反而轻松了许多。 此时此刻,离李嬅最近之人正是李朗,侧目看着李嬅纤瘦单薄的身形,清楚地听着李嬅的一字一句,李朗心生敬意。 “嬅丫头,你既是明白人,朕便怜爱你一回,你若有遗言,朕尽力成全。”李嬅面带笑容,李嵩也以蔑视笑意回应。 李嵩离了龙椅,稳步走到大殿中央,他眼中的李嬅清晰无比,李嬅眼中的他,亦是清晰无比。 遗言? 老匹夫连亲口许下的承诺都能违背,又岂会在意她的遗言,何苦浪费口舌。 “皇兄,近来多承你照拂,往后,你不必为我违逆圣意。” 李嬅与李朗低语,李朗惊讶万千,李嬅微微颔首,表明言语出自真心。 李嬅往前走几步,高声朝大殿内说道:“李嬅此生,上不负皇天,下不负百姓,并无遗言。” 第188章 困兽犹斗 李嬅不愿留下遗言,李嵩乐得省事。 李嵩一挥手,金龙袍袖旗帜般飘动。 苏公公与一个小宫娥将李朗拉到一旁,待命于麟德殿四周的羽林卫蜂拥而上。 羽林卫们或持红缨枪,或以刀剑为武器,不过一瞬之间,李嬅已被重重包围。 羽林卫们还不敢轻易伤了李嬅,李嬅手中之剑也未曾出鞘,齐正与邓阴先行动起手来。 二人打翻两个功力不济的羽林卫,夺得一把弯刀、一把剑。 “殿下!我们来了!” 齐正与齐峰同是罗逸笙精心为李嬅挑选的勇士,邓阴又是齐正看重之人,也有一身好武艺,因此,齐正与邓阴很快突入包围圈,一左一右保护李嬅。 三人并肩而立,一人面向一个方位,李嬅道:“天子面前,你二人还肯相护,李嬅无以为报。” 李嬅、齐正、邓阴严阵以待,羽林卫手中的红缨枪与刀剑看似对准李嬅,实则始终间隔一段距离,攻势呼之欲出,却又畏畏缩缩。 帝王宝座是如何来的,无人比当权者更清楚,留下前储君的性命会否夜长梦多,亦无人比当权者更加懂得其中利害。 羽林卫们只是将李嬅围在中央,实实在在违背了当权者的心愿。 “李嬅借舞剑之名杀害朕的心腹爱将,于御前行凶,大不敬!何人能使李嬅伏法,封万户侯!” 李嵩走出麟德殿,停步于大殿门前的月台上,他居高临下,以上位者独有的目光凝视在场众人。 帝王在这般场合承诺会封赏立下首功之人为万户侯,军心动摇。 万户侯可不止是一个空有其表的头衔,而意味着无上的权利与财富,诱惑不可谓不大。 往常,将士们想要这个名号,得在沙场吃多少苦头,得冒着丧命风险与多少敌人拼杀,今时今日,只需杀掉一个身上连一件护身盔甲都没有的女子,就可做万户侯,机会难逢。 一时间,对封侯拜相的欲望远远压过对不知伤了长公主会承担怎样的代价的恐惧,羽林卫们有的东张西望,有的蓄势待发。 最接近李嬅的三个羽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先于其他羽林卫行动。 三人举红缨枪朝李嬅刺去,齐正正欲迎敌,两道霸道的银光迅速在齐正眼前划过。 三把红缨枪的木柄齐齐折断,听得清脆三声,铜制枪头接连哐当坠地。 一上阵即失利,一上阵,手中的长缨枪顷刻间成了无头木棒,三名羽林卫吓傻了眼。 不单是那三名羽林卫,其余羽林卫亦大受震撼,更加不敢轻敌。 痴傻几载春秋后,一朝恢复神智,挥剑迅猛干脆,功法不容小觑,定华长公主居然不是个娇弱公主? 一边,羽林卫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另一边,晟帝、丽妃、李元、李朗各怀心思。 为长者愈发坚定杀戮之心,为皇子者,则以为该重新看待那位被他们称作小妹的女子。 便是再绝顶的高手,懈怠几年,武功也会有所生疏,李嬅这些年疯疯傻傻,哪有机会练功习武? 旧年,也不见李嬅在武坛上有什么名声,究竟是她的武艺本就高强、功底深厚,还是这些年里别有文章? “连武器都没了,可还敢来战?” 三名手中唯余木棒的羽林卫尚在惊悸之中未能缓过神来,李嬅瞪着他们说。 “殿,殿下,我等也是奉陛下之命行事。” 三人之中,站在中间的那一位吓得双腿发软。 那把剑不过是普通铁剑,在长公主手中,居然有此等威力。 作为亲眼目睹长公主用铁剑斩断三杆红缨枪之人,作为其中一杆红缨枪的主人,他唯恐长公主下一个斩断的便是他的脖子。 李嬅一手握剑柄,一手手指搭在剑尖处,不必说话,容色尽显心意:想打的便来。 “朕命尔等杀了李嬅,尔等若敢退却,定斩不饶!” 羽林卫们不依照圣旨速战速决,帝王的声音破空而来。 先锋败阵,羽林卫们本就频繁交换眼神探寻身旁兄弟的意思,帝王追加口谕,羽林卫们更是骑虎难下。 “公主殿下,得罪了,您不死,死的便是我们。” 身后传来声音,李嬅回身一看,又是一个手持红缨枪的。 “你也要试试?”话音落下之时,李嬅恰好走到第四位出头鸟面前。 她容色愠怒,一步步逼近,那出头鸟慌得直往后退。 羽林卫们在李嬅周边围成三圈,最内圈是枪阵,中间一圈是剑阵,最外围的刀阵,随着李嬅的移动,阵法亦在移动。 但见,李嬅逼近出头鸟,包围圈的某个方向凸起一角。 “你退什么?不是本宫死,便是你们死,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 “朕看谁敢懈怠!” 帝王有令在前,长公主逼视在后,正所谓前有虎,后有狼,两头都不好惹,却又不得不做出选择。 已无法再拖延,出头鸟面上挂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态,“殿下,我等也是不得已,来世 ,当牛做马服侍您。” 凡有一人带头,其余羽林卫便也随之出动,一场恶战避无可避。 羽林卫们将李嬅、齐正、邓阴团团包围,喊杀震天,刀兵相接之声响彻皇城。 以少对多,看似是人数众多的一方占优势,实则也不尽然。 困兽犹斗,何况人乎? 李嬅穿一身面圣宫装,这宫装美则美矣,却绝不适合于与人打斗。幸而,曳地长裙虽是负累,却并未使李嬅丧失自卫之能,且又有齐正与邓阴为李嬅阻挡一部分攻击,还可坚持一阵。 几番缠斗之下,地上多了一片倒地不起的羽林卫,邓阴与齐正身上各有几道伤口,李嬅的衣裙与脸颊也染上好些来源不明的鲜血,齐正与邓阴几度为李嬅杀出一条逃生之路,那条路上很快便会出现阻碍。 场面就这般胶着了良久 ,直至李嬅手中之剑忽然被一个羽林卫打落在地,麟德殿才短暂寂静。 “本宫有话!” 短暂寂静后,羽林卫们正欲乘胜追击,被齐正与邓阴保护在中间的李嬅一语惊四座。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羽林卫们再度犹豫间 ,麟德殿内传出皇妃的质问之声。 “丽妃娘娘,我有话要问两位皇兄。” 铁剑已断,李嬅索性弃了手中剑柄。 剑柄恰好砸在一个羽林卫脚上,砸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不久前,某个羽林卫朝李嬅劈头盖脸砍来,李嬅旋身一闪,刀刃便在李嬅后背划开一道大口子。 被砸的羽林卫,正好便是划破李嬅衣裙的羽林卫。 “皇妹,你说。” 李元方说完,晟帝怒目圆瞪。 第189章 赶尽杀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了皇位,天下奇事,陛下无一不可为,两位皇兄还请各自珍重!” “皇妹” “我要与两位皇兄说的,仅此一句。” 李嬅的言语耐人寻味,李元正欲回应李嬅,李嬅转回身背对麟德殿殿门,不发一语。 李嬅手中已无武器,她目视前方,一步步往外走,步伐不见虚浮,齐正与邓阴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 李嬅每走一步,包围她的羽林卫们便也跟着退一步。 羽林卫们手中有的是武器,这些武器亦随着持有者的后退而后退。 “长公主,你休得挑拨离间!” 李嬅早已不在麟德殿内,她的话音却被麟德殿内之人在意,帝王与皇子尚未开口,丽妃脸上先挂不住。 丽妃所说的话,也正是帝王与皇子们所在意之事,而且,不单是身处高位的皇族,从羽林卫、白公公,再到掌灯、洒扫的宫娥,皆好奇李嬅会如何接话。 然则,被问话者一步步往前走,双唇紧闭,并无半点要张合的迹象。 “嬅丫头,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出宫?” 李嬅一步步往前走,压根不打算搭理丽妃,羽林卫们一步步往后退,压根不敢再冒险伤了李嬅,眼看李嬅离麟德殿越来越远,李嵩傲立于殿门处,高声质问。 “皇叔,侄女不敢瞒您,侄女今日就是以为自己能平安出宫。” 帝王问话,李嬅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殿内之人从殿门处望出去,李嬅挺直腰背,一身华裳混杂血迹。 她的后背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数层衣料已被划破,银灰锁子甲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显眼。 华服已破,风雨已至,女子身姿傲然。 一朵立誓要与命运抗衡的花朵,即便失了几片花瓣,也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弓箭射向双腿,射向头脑,锁子甲可也能护你周全?” 李嵩发笑,笑声轻蔑而不失威严,四周殿宇之顶,埋伏多时的弓箭手乌泱泱出现。 箭在弦上,箭指李嬅。 依照帝王事先所下达的圣令,若地上的羽林卫短时间内杀不死李嬅,弓箭手便该将李嬅射成刺猬。 箭羽密密麻麻,勿说是活靶子,便是旁观之人,也觉心惊肉跳。 李元当先于石阶下跪地求情:“求父皇开恩,皇妹罪不至死。” “元儿,休得胡言乱语,起来。” 见状,陪伴在帝王身旁观看“好戏”的丽妃赶忙上前拉李元起身。 李元固执己见,并不遵从母妃意愿。 “齐王,你!” 亲子不孝,丽妃心急火燎,唯恐帝王迁怒。恰在此时,李朗挣脱太监束缚,与李元并排跪下。 李朗一跪不起,且并不说话,也无需说话。 在场之人,谁不知李朗与李元目的一致。 “皇兄。” 弟兄二人相望,李朗还是不言语,神色凝重。 “陛下,两个孩子都被酒意冲昏了头脑,待他们清醒,绝不会这般糊涂。” 有李朗同李元作伴,丽妃不似先前那般急躁。 即便陛下动怒,受罚的也不会只有元儿一人。 李朗不过是个废物,还有胆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求情,可笑。 有李朗衬托,元儿可要好多了。 “皇叔,敢问,你会否留下马将军的性命?” 两个皇子跪地不起,帝王怒而不语,僵持有顷,李嬅才回身面向麟德殿。 众人只当李嬅会为自己求情,李嬅一开口,问的却是与她无关之事。 “你如此不愿就死,朕可再给你个好处,许你留下遗言。” 李嵩答非所问,李嬅再问:“皇叔是否会留下马将军的性命?\" \"朕的心腹爱将,难道不是死于你手?” “好啊,不愧是陛下。” 帝王此言既出,在李嬅的“赞扬”声中,李元母子、李朗、包括所有目睹马晋同如何带伤离开的宫女、太监、羽林卫皆不约而同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大晟之主。 众人的目光聚得快,散得也快。 无人敢一直凝望帝王,哪怕是仰视。 众人再度看向李嬅之时,李嬅早已背过身去。 李嬅已经不在乎帝王面前不可造次的规矩了。 李嬅又往前走了几步,包围她的羽林卫们跟着她往后退。 头顶上方的羽箭如先前一般搭在弓上,将要射出,又并未射出。 若非兵将不出手,李嬅早已命丧黄泉,殿前阴凉之地,帝王面目黢黑阴寒。 白公公赶忙清了清嗓子,为帝王分忧解难:“陛下有令,活腻的,尽管懒怠!” “殿下,得罪了。” 有白公公提点,包围李嬅三人的羽林卫们再度出手,短暂平静压抑的宫廷再度刀光剑影。 初时,李嬅手中并无武器,齐正与邓阴将李嬅护在中央,李嬅以拳脚自卫。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正与邓阴好不容易为李嬅拼杀出一条血路,一杆长枪向后搠来,李嬅借力于枪头,踩过不知多少羽林卫的肩膀,落地于李嵩近前。 李嬅倏然原路返回,两位皇子双双起身,丽妃与李嵩退回殿内,白公公挡在殿檐下,不许李嬅再往前走。 “甘棠、浅黛呢?” 李嬅也不招呼一声便往回走,齐正与邓阴原本心有怨言,直至李嬅与帝王要人,他二人才惊觉麟德殿内少了两位姑娘。 “长公主,您自身难保,还顾得上别人?” 李嬅欲与之对峙之人是李嵩,说话之人却是贴心护主的白公公。 “皇叔,侄女与您打个赌,明年今日,侄女还好好活着。” 李嵩与李嬅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彼此,白公公站在二人中间抒发己见:“可不是,明年此时,长公主转世成了谁家婴孩,定然讨人喜欢。” 白公公言语不逊,李嬅面带微笑朝白公公招手,“有劳白公公,替本宫传句话,可好?” 第190章 拭目以待 奉旨入宫赴宴之时,日悬正空,灼热焦躁。 领旨离宫之时,时至日暮,晚风轻柔吹在身上,舒爽安逸,与劫后余生甚是搭调。 入宫之时,宫城以数道搜查相迎,便是武器尽数被收缴,定华长公主府随从人员也不可做声。 离宫之时,宫城内外再不设阻碍,齐正、邓阴等人再不需忍气吞声。 实则,朱雀门守将从未想过定华长公主还能以活人之身原路返回。 依那守将事先设想,此番进宫,定华长公主再从朱雀门出来,必然是躺在棺椁之中。 因而,当定华长公主府的马车再度驶出宫巷,当定华长公主的身影出现在掀开的车帘后,守将心知势头不对,面色大变。 回想“迎”定华长公主入宫时言语缺乏敬意、回想自己甚至要派宫内借来的嬷嬷搜定华长公主的身,除拜服定华长公主能化解危机外,守将也难免忧心来日祸临己身,想些有的没的。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等待士兵交接兵器之时,守将赶忙上前行礼。 “末将本不敢惊扰殿下,只是圣旨不可违逆,方才” “你忠心护卫皇城,护卫陛下,来日,前途未可限量。”守将尚未说完赔罪之语,李嬅道。 “殿下如此夸赞,末将实不敢当。”守将在马车旁躬身一拜。 车帘垂落,只闻长公主之声,不见长公主姿容,“本宫今儿初见将军,将军可打算自报家门?” 去岁公主出嫁那日,守将便见过公主,何况今儿拦下马车搜查之时,守将已自报姓名,此番长公主再问,那守将先愣了愣,才张口作答:“回殿下的话,末将本名袁禄,忝居朱雀门守将之职。” “将军祖籍何处?”寻回兵器后,齐正回到马车旁,周身弥漫凶煞之气。 长公主属下的态度并不友好,袁禄越发汗颜,他再鞠一躬,“殿下,末将本是雍地人。” “又是雍地来的,呵。” 齐正身上负伤,弓腰驼背,站姿别扭,语气却桀骜:“雍地来的将军,胆魄非比常人,方才若非鄙人拦着,你怕是当真要冒犯我家殿下!” “殿下,末将” “回府。” 正欲再赔罪,车厢内传出长公主的话音,元禄只得退让一旁,“恭送殿下。” “将军,她真是那疯子吗?” 定华长公府一行人走远,袁禄折返城楼,一个副将凑到他身边。 “长公主如今可不是疯子,说话不过脑子。”袁禄一面拾级而上,一面训诫那副将。 “今日她从朱雀门进去,将军还说可怜她英年早逝,我听将军的意思,她是必死无疑。陛下要她死,她如何全身而退?” “你倒是闲得很,嘴巴不要割了可好?” “将军,可别,属下知错。” 元禄呵斥那副将几句后,副将知趣退下。 城楼之上,袁禄迎风而立,俯瞰晟京城的大街小巷,他心中有了些许盘算。 …… 黄昏时刻,晟京城正是热闹,华灯初上,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同在一城,同过一街,有人欢喜,便会有人忧愁。 “殿下,今日真是吓了婢子了。” 憋了一路后,甘棠的啜泣声打破车厢内的沉寂。 往常,甘棠说这般话,李嬅会安抚几句,这一日,余光瞥见甘棠抹眼泪,李嬅却是静默不语。 李嬅坐在浅黛与甘棠中间,甘棠在一侧落泪,浅黛心里亦是发酸,不过二人性子不同,经历此般事,一动一静。 “你怕死在宫里?” 甘棠完全止住眼泪时,马车已回到定华长公主府门前。 车夫在马车外提醒,李嬅并不急着下马车,她叹了一声,看向甘棠. “婢子贱命一条,没了便没了,可殿下是金贵之人,殿下还有未实现的抱负。” 甘棠一开口说话,本就泛红的眼眶又重新湿润起来,李嬅抬手将甘棠与浅黛搂入臂弯。 “这世上,谁都有好好活着的权力,你们再不许说这话。留得青山在,该高兴,不该哭。” “殿下,方才在宫里实在是太险了,那样的围杀,狗皇帝是要置你于死地呀。你既有法子脱身,何不早些使出来,还白白挨了一刀。” 甘棠在李嬅的臂弯里转身,看见李嬅后背的长痕,甘棠眼前彷佛又出现羽林卫们对李嬅下杀手时的情形。 同一时刻,甘棠说话,浅黛也看向公主,等待着公主的回答。 甘棠的疑问 ,同样也是浅黛的疑问。 在浅黛的印象里,她家殿下并不是去简就繁之人。 ”或许,我也会犯傻。“ 浅黛不单想知道李嬅为何在最后一刻才与陛下谈判,还想知道李嬅附耳与白公公传话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公主却不打算解开她的疑问。 “殿下,犯傻?你说,你犯傻?” 浅黛不做声,甘棠的疑惑则全写在脸上。 李嬅收回搭在甘棠与浅黛肩上的手,调笑道:“犯傻就犯傻,一时犯傻,你就嫌弃你家公主不成?” 甘棠一个劲摇头,“胡说,殿下最聪明绝顶、英明决断。婢子羡慕还来不及。” “行了,下车吧。”李嬅先用拇指在浅黛眼下揩了揩,再捏了捏甘棠的脸蛋。 “恭迎殿下回府!” 李嬅由浅黛扶着下马车时,定华长公主府门前传来一片人声,齐峰、古总管带着府内各处领事仆从恭候多时。 “府中一切可好?”双足落地后,李嬅示意众人平身。 “回殿下的话,今日府中一切都好。” “殿下,府内风平浪静。” 古总管与齐峰走下石阶迎接,二人先后说道。 古管家面无怯色,齐峰语气诚恳真挚,李嬅微微颔首,“齐正与邓阴可是进去包扎了?” “是,殿下吩咐他二人不必等待,他二人现下多半在上药。” 李嬅走在前,古总管与齐正跟随李嬅进府,看见李嬅后背衣裳裂开一个大口子,看见在夕阳之下泛着光泽的锁子甲,古管家说话的语气变得急促。 “着人好生照料他二人,饮食用度都要最好,不难吧?” 李嬅回头看古总管一眼,古总管赶忙应下, “老仆必定尽心尽力。” “忙你的去吧,本宫要见你,速来回话,本宫不传你时,好生做你的管家。” 迎李嬅回府的下人们尽数散开,古总管也往齐正与邓阴房中而去,齐峰走到李嬅近前,“殿下,今日入宫” “今后,动静只多不少,府中防卫劳你多上心。”李嬅此刻不想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不等齐峰说完,她便道。 “属下领命。” “公主府内住处任你挑,挑好了,就好好在房中歇几日,自有护卫护你安全。” 李嬅看着浅黛说话,浅黛、甘棠、齐峰三人俱是一惊。 “齐峰、浅黛,可领会本宫之意?” “婢子领会。”浅黛委屈地抿了抿双唇,退开几步,跪在公主面前。 第191章 她不再是我的贴身婢女 “殿下,您真的没事?” “婢子去请个郎中吧。” 芳芷阁卧房内,李嬅已换了身干净襦裙,擦洗完血渍,她坐在铜镜前梳理垂落于胸前的长发,甘棠拿着那件锁子甲左看右看。 “不必请郎中,手上的些许小伤口不碍事,咱们方才不是上过药了。” 甘棠指着在锁子甲上发现的明显划痕给李嬅看,李嬅从甘棠手中接过来瞧了瞧,又递回给甘棠。 “这个收好,我无事,不许再看。”李嬅眉间萦绕郁色。 看见那件锁子甲,无异于看见麟德殿前的骨血相残,甘棠醒悟,点点头,将锁子甲放入柜中,“婢子这就收好。” “殿下,咱还是请个郎中吧,又是荷包又是酒又是饭食,婢子这心里七上八下。” 回到妆台前,甘棠接过李嬅手中的梳子。 经历一番打斗,甘棠浅黛晨早为公主精心绾起的发型已经凌乱,再者发冠沉重,取下发冠,除几根辫子外,公主的头发尽数松散开。 目光随着木梳由上至下落在发梢,看见开叉的发丝,甘棠的心绪也像是被炸得缭乱芜杂,难以平静。 “怎么,你怕我死了?” 李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与甘棠,笑道:“我若预感自己寿数将近,会撑着最后一口气,替你将卖身契寻来。我的首饰你随意挑,离开晟京做个小买卖,在你喜欢” “殿下,你还说这种话!” 作为宫娥,甘棠懂得何为尊卑、何为礼仪,主仆对话,她向来会等待李嬅说完再接话,而这一回,她抬手捂上李嬅的嘴,眸光责备。 “我与你说认真的。” 甘棠很明白李嬅是个爱笑的女子,除接连失去祖父母那段时日镇日忧伤,其余时候,发自真心欢喜也好,反击登门凌辱的人也好、自己已然破碎不堪还要安慰旁人也好,甘棠记忆里,李嬅总是爱笑的。 她爱笑,她温柔开朗,给人一种她永远都坚韧不屈的感觉。 包括此时。 明明她前一刻还像个正常人,脸上还有死里逃生后该有的忧郁,而就因为有人担心她,后一刻,她就能笑着替别人谋划未来。 说她无心,她是真的很认真在为别人考虑,说她有心,她笑得没心没肺的,像是被人忌惮、很明显被人下了毒且不知在什么时候会不会面临危险的人并不是她。 一个人的心,当真能无坚不摧? 一个人,当真能将什么事都想得这样开? 不,宁愿不要这般。 “甘棠,我猜你定然在想,为何我看起来像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甘棠拿着梳子呆呆望着李嬅,良晌不说话,李嬅道。 “殿下,你前回在茶馆不是请了冷郎中吗?他是你信得过的人,请他来为你好好诊脉吧。” 甘棠摇摇头,继续道:“还有,不许说什么卖身契,有没有卖身契,于婢子而言并不要紧,你有个好歹,你到哪,婢子就到哪。” “你觉得卖身契对你不重要,我却觉得自由对你来说再重要不过。” 甘棠摇头,李嬅慨叹:“好了。放宽心,咱们都会好好的。” 李嬅转回身面向铜镜,甘棠静默地梳顺李嬅的长发,又为李嬅重新绾了个素雅的发型,甘棠缠好发带,欲言又止,李嬅问:“你还有话问我吧?” 甘棠扶李嬅起身,四目相对,甘棠不知该不该开口,缄默不语,李嬅道:“我希望浅黛安然无恙,想必你也是。” 李嬅的语调毫无玩味之意,甘棠的经脉与血管微抽了抽。 宫宴中,马晋同要刺杀李嬅,甘棠本欲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李嬅,李嬅却不想甘棠受伤,不许甘棠靠近自己,甘棠只能在一旁为自家殿下揪心,后来李嬅与马晋同都到麟德殿外去了,甘棠与浅黛被宫人强行带到偏殿。 等到甘棠浅黛再度回到麟德殿正殿、再度见到李嬅,李嬅说了些感谢皇叔谅解的话,就带着甘棠浅黛出宫。 在这中间,李嬅与皇帝究竟说了些什么,甘棠一无所知。 连同李嬅忽然要将浅黛幽禁起来,甘棠也想不出原因。 不阻止幽禁,不代表不在乎。到底是平日常在一处惯了的人,忽然只剩下自己,甘棠做不到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 李嬅给甘棠时间,顿了顿,甘棠顺从内心点了点头,李嬅道:“宫中知晓我在书房与袁将军谈话的事了。” “殿下,浅黛传递的不是假消息吗?”甘棠诧异。 “她无疑有她的苦衷,我不怪她,只是日后,她不会再到芳芷阁来,不再是我的贴身婢女,你若关心她,可在门外与她说话。” “殿下,您怎知宫中那位知晓你与北城门守将在书房长谈?” “我的好皇叔提醒我少要插手北城门防卫,你说呢?” “殿下如何作答?”甘棠又问。 “你还想我如何作答?” 李嬅轻轻拍了拍甘棠的肩膀,朝山水折屏方向走去,“袁将军拾到我的东西,上门归还,我留他用茶,聊表谢意,如是而已。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为何要劳累自己插手城门防卫,自讨苦吃。” “殿下,情况那样危急,皇上为何会答应放咱们出宫?” “他不敢不放我出宫。” 李嬅眼看要离开卧房,甘棠跟上去,“殿下,好好歇歇吧,怎么又要出门?” 第192章 主动送来的菜谱 李嬅往外走,甘棠用她所能使出的最快速度先一步拦在门口,“殿下,婢子知道您从来就不是懒怠之人,今日破一回例吧,好好歇歇,何况此时也不是出门的时辰。” “还有要紧事,如何安歇?” 李嬅还欲出门,甘棠张开双臂抵在两边门框处,红了眼。 “殿下,婢子求您让自己喘口气,您平日连轴转也就罢了,今日进宫出宫,婢子的腿现在还软着呢,何况你比婢子所承受所遭遇的只多不少,你不心疼自己,婢子来替你心疼你。就算你再坚韧,也不能时时刻刻强撑。” “此番进宫会如何,早有预料,我不曾强撑。” 李嬅反而安慰甘棠:“陪我进宫一遭,你受苦了,你心疼我之前,也该先心疼自己。今日饶你伺候,给你放几个时辰小假。” 李嬅抬手推甘棠的手臂,甘棠还是死死把住门框不松手,“殿下,你说过将婢子当做自家姐妹,不可反悔。你就听婢子一回,哪儿也别去,请了郎中来,看郎中怎么说,就算果然安然,大事小事也先放一放,容自己喘口气,天塌不了。” “殿下,您不答应婢子,婢子便要长跪不起。” 甘棠一再拦阻,急得落泪,李嬅不忍甘棠为此种事下跪,只得放下出门的念头,“算了,暂且不出门,你命人去请古管家来。” 李嬅耐着心里的烦躁坐下,也未等待多久,古俊生来到芳芷阁,随古俊生同来的,还有厨房掌勺。 掌勺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子,姓吴,腰间尚系着围裙。 古俊生领吴掌勺行过礼,吴掌勺朝前递上一个小册子,“殿下,这是小人准备的菜谱,都是咱们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李嬅示意甘棠,甘棠接过菜谱,她先打开看了一眼,随后将之送到李嬅面前,“殿下请过目。” 原先由江振任命的掌勺已被甘棠点去别处做事,眼前这位吴掌勺是在李嬅“恢复神智”后由甘棠提拔起来的,目前为止,吴掌勺并未行差踏错。 对于吴掌勺,李嬅不过分怀疑,且也不会完全信任。 甘棠将菜谱折本放在李嬅身旁的圆桌上,李嬅以手支颐,并不翻动,她淡淡地看了古俊生一眼,“若要本宫看菜谱,由你送来便是,何必要他跟来?” 古俊生与吴掌勺并排站着,吴掌勺侧目看古俊生,古俊生则弯腰一礼,“殿下安然归来,当接风洗尘。老仆也不敢妄自揣度殿下的口味,便自作主张将主厨请来,殿下直接吩咐他,他听得也更明白些。” “哦?” 李嬅的手指拂过洒金封皮上的“菜谱”二字,眼神中不无玩味之意,“古管家这话的意思,是听不明白本宫的言语?” 白公公走后,她这定华长公主府,竟也有了请主子看菜谱的规矩。 此前,自去年六月算来,一年光景,芳芷阁可从未出现过任何菜谱。 她“疯傻”之时,从来都是厨房准备什么,江振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恢复神智”后,无人主动与她提起菜谱的事,每日送到跟前的菜肴不至于无法入口,她自己也无意在这些小事上浪费心力。 有趣便有趣在,她入宫一趟,又能活着归来,便有人想起筹备晚膳前该问一问她的主意,主动将菜谱送到她跟前来。 “老仆为殿下做事,岂能听不懂殿下的言语,老仆原想着,菜谱需调整,咸了淡了,食材搭配不当,殿下可就此与吴掌勺商榷。” 古俊生说完,吴掌勺接话道:“是,各大菜系,小人不才,比古管家知晓得多些,殿下直接交代小人,不费事。” “精通菜系,是好事。” 李嬅没有打开那本菜谱,她将菜谱折本推向靠近甘棠的一侧,“只不知,往各大菜系中添加佐助之道,你可也精通呢?” 李嬅一语双关,古俊生道:“殿下,老仆知道谁是这座府邸的主子,下头的人,老仆向来警醒他们不得僭越雷池。” 吴掌勺也忙道:“殿下,小人只有一个脑袋,除非浓些淡些不合殿下心意,别的绝不敢胡来。” 李嬅悻悻一笑,示意甘棠将菜谱还给吴掌勺。 吴掌勺茫然接过菜谱,抬头看李嬅,李嬅道:“本宫有两句话,你且听着,回去告诉你手下的人。第一,本宫今日并无胃口,不必油腻,做些清淡的来即可。第二,恪守己职之人,本宫愿意厚待。在其位,不谋其事,起异心,自有人为他一家子操办后事。” 长公主的话过于直白,头一次面见长公主便得了这么两句提点,吴掌勺面色煞白,他赶忙拿着菜谱跪下,“小人谨遵殿下之命。” “行了,回厨房去吧。” 李嬅招招手,闭眼揉了揉眉心。 这位吴掌勺虽是头一次与李嬅说话,李嬅却早就从甘棠处了解过吴掌勺为人老实,她并非有意吓唬吴掌勺,奈何有些话不得不说,防患于未然。 “殿下,您传老仆来,有何吩咐?”吴掌勺走远,古俊生开口说话。 李嬅睁开双眼,双瞳疲惫,“书房可收拾出来了?” “老仆自认不辱使命,已收拾妥帖,午后便让他们开着窗户通风,殿下明日便可驾临。”长公主问的是书房之事,古俊生倒是舒了一口气。 “此时书房是否可用?嘱咐你备下的书目,是否齐全?” “若要用,也能用,书目自也齐全,但” “带路。” 古俊生话未说完,李嬅起身,古俊生与甘棠四目错愕。 “殿下,您从宫中归来之时,时辰便不早了,这会儿子天昏地暗,读书写字伤眼” “是呀殿下,你答应婢子要好好歇息的。” 古俊生与甘棠皆用完全黑沉下来的天幕劝阻李嬅,李嬅却径直踏入夜色之中。 “古管家一人带路便是,甘棠,这一日你也没吃上什么东西,不必等候。” 古俊生与李嬅走进书房时,书房烛火通明,点灯的几个小丫鬟先后退下,李嬅在书案后坐定。 粗略看去,大体装潢清雅得当,与她先前所想象的模样很相近。 “殿下,您想看什么书目?” 古俊生自请为李嬅寻书,李嬅道:“你退下吧,不得本宫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来打扰。” “殿下,稍后晚膳摆在何处?”古俊生从书架旁退开,问道。 李嬅不耐烦地扬扬手,“本宫没胃口,要用膳时自然会吩咐你,且先退下。” 第193章 救人,自救 齐正与邓阴都是常年练武之人,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古俊生原要为他二人请郎中,他二人叫住古俊生,要古俊生不必麻烦、只给他们送些伤药与纱布便是。 齐正、齐峰同住一屋,邓阴住在别处,自回府后,邓阴便一直留在齐正他们屋里,相互帮着上过药、包扎好,齐正与邓阴坐在桌旁说话,齐峰挎着食盒走进来。 “吃饭吧。”屋内光线有些昏暗,齐峰将食盒放在桌上,又往油灯灯座中添了些油脂。 “殿下用膳了不曾?”齐峰要打开盒盖,齐正问。 “殿下这会儿应当在书房,她没胃口,还没用膳。” 齐峰要端出食盒内的饭菜,齐正握住齐峰的手臂,“殿下都没吃,我们怎能先忙着吃饭。” “是呀,统领,我们不能吃。”实则邓阴早就饿了,可齐正都这么说,齐峰看向邓阴,邓阴摆摆手,“是呀,我们不吃” “你二人是功臣,你二人饿着,是成心惹殿下不快。” 齐峰小心拿开齐正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生怕碰到齐正的伤口,“先前厨房来送饭,你二人不吃,非得等着殿下,叫抬回去,这回我亲自来送饭,可该吃了。再不吃,我只能去殿下跟前回话。” “别,殿下本就烦心。” 齐正不再拦阻,齐峰继续一碟一碟将菜盘子端出来,“不想殿下烦心,你二人就快吃。” 齐峰盛了饭,将筷子分别递给齐正与邓阴,齐正端起碗吃了一口,又问,“峰哥,你可吃了?” “我与古管家都没吃,殿下吩咐甘棠先吃,甘棠劝着别人该吃吃,她自己倒是一口都没动。” 齐峰说完,齐正放下碗筷,邓阴看着齐正行事,也放下碗筷。 “这饭热出来,不吃又该凉了,别折腾厨子。” 齐峰从桌上拿起齐正的饭碗塞回齐正手里,又将邓阴的饭碗也拿起来递到邓阴身前,“你二人常随殿下出门,受了伤,不吃饭,不休养,将来还怎么保护殿下,怎么闹不明白主次。” 齐正又将饭碗摆回桌上,齐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邓阴碗里。 齐峰瞪着邓阴道:“快吃,再不吃,我一筷子一筷子喂你。” “我没和你们一同进宫,我想着,今日情形必定艰险万分,你们自己也明白殿下心烦,就别惹殿下生气,我与古管家不能先于殿下吃饭,那是敬重殿下,你二人保护殿下,负伤在身,也不吃饭,就是不知敬重殿下,有携伤邀功之嫌。” 邓阴不吃了那块红烧肉,齐峰便不罢休,邓阴年纪小,才将将十八岁,他为难地看向身旁的齐峰,如同向长辈寻求帮助的娃娃。 齐正叹了一声,对邓阴说:“吃饭吧,别给殿下添乱。” 齐正与邓阴认真吃饭,齐峰才坐在他二人对面,说道:“今日宫中之事,你二人谁为我细细说说。” “齐统领,齐统领。”齐正将嘴里的米饭咽下去,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古俊生的声音。 房门向外敞开,古俊生并未进门,齐峰起身走到门口,“古管家,何事?” 古俊生是跑着来的,他鲜少奔跑,这一跑,上气不接下气,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液,喘着气说:“齐统领,殿下在书房,要见你。” “把这些饭菜都吃干净,记得啊” 齐峰回头与齐正、邓阴说了句话,便随古俊生往前走,“管家,可知殿下因何见我。” “具体的,老夫也不知,殿下要你速去,怕是有急事。”古俊生喘着气说。 古俊生说完,齐峰唯恐耽误,顾不上等古俊生,瞬间跑远。 “殿下,您唤属下。”跑到书房,齐峰朝门外的两个小丫鬟点头问好,而后走进书房,抱拳行礼。 “快去传家酒楼一趟,买两坛最好的酒。”一看见齐峰,李嬅便离开书案,走向齐峰。 “殿下要酒?” 齐峰与齐正二人都是罗逸笙派到李嬅身边的人,听到“传家酒楼”这几个字,齐峰本能地敏感。 “务必见到罗掌柜,告诉他,救马晋同,兴许就是今夜。” 悄声嘱咐完,李嬅走向一旁的书架,纤长手指拂过几本书的封皮,高声道:“好好问问,那酒楼中最好的酒是什么酒,你闻着不好,便换一家酒肆,替本宫带两坛好酒回来。” “属下领命。”清楚此行任务,齐峰行个礼,退出书房便快速朝府门而去。 “殿下,这是新烹的茶” 李嬅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华严经》,古俊生端着茶水走进来。 热茶本是甘棠为李嬅准备的,送到石阶下,正好看见古管家,甘棠将漆盘交给古管家,自己则不再往里走。 “哟,殿下,老仆眼拙,您手里这本是佛经吧。”李嬅走回书案后坐下,古俊生倒茶时侧目一看,看清书封上的文字。 李嬅颔首,并不说话,朝古俊生摆摆手,古俊生平稳放下手里的物件,知趣退出书房。 “甘棠姑娘,东西送进去了。”甘棠还等在书房外的花坛旁,古俊生下了石阶就直朝甘棠而去。 “殿下可说了传膳的事?”甘棠关切地朝书房望去,房门敞开,却看不见坐在书房深处的公主,窗户闭合,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姑娘一贯亲近殿下,方才何不自己进去?”古俊生笑问。 “我” 甘棠收回看向书房的目光,看着古俊生说话:“知道我不听她的话,她又要数落我一通。” “老夫走到这里来,其实也是为这事,方才老夫进去,殿下不吩咐,老夫也不好贸然问。” 古俊生顿了顿,问道:“姑娘,你先前与老夫说想派人请医士,还请吗?” “殿下不点头,我本不该擅自做主。”甘棠想了想,说道:“算了,古管家,还请你这就派人去冷氏医馆走一趟,要是冷先生不在医馆,打听打听,总能打听到冷先生的居所。” “殿下是长公主,何不如派人去请太医?”古俊生问。 甘棠摇摇头,再次看向书房,“今夜,不能请太医。别的市井郎中,殿下不见得信任,只能去请冷郎中。” “好” 古俊生唤来一个勤快的小厮嘱咐了几句,又派了个护卫随小厮一同出府。 小厮与护卫皆已走远,古俊生去巡查别的丫鬟婆子小厮是否安分,甘棠走到书房外的石阶上坐下。 仰望着夜空中的几点银光,甘棠心道:最懂安慰殿下的少年,已经不在了。在清宁长公主府,冷先生与殿下时常对谈,清宁老殿下出殡那日,冷先生也弹琴给殿下听。这种时候,但愿请冷先生来,并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第194章 帝王畏惧的恐怖实力 《华严经》放在书案上,并未被翻开。 窗外树影借着月光与烛光映在窗棂上,树影斑驳、交错、时有小刺生长,如同李嬅的人生一般。 手捧一盏热茶,凝视树影,李嬅的思绪飘回了白日的麟德殿。 巍峨殿宇内,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在皇帝最信任的太监耳边说了句话:“转告皇叔,就此杀了我,他必然后悔。永远后悔。” 白公公听完,将原话转达到皇帝耳边,皇帝狞笑,“嬅丫头,你以为,朕还会给你机会谈判?” “皇叔不得不与我谈判,否则,后果他承受不起。”姑娘挥手命白公公附耳过来,说道。 一来一回两句,皇帝为之动摇,命不相干人等退出麟德殿。 皇子皇妃并不知姑娘究竟让白公公传了些什么话,皆茫然不解,皆不敢质疑圣旨。 皇子皇妃、宫娥尽皆退下,麟德殿内只剩下皇帝、白公公、脸上有血渍的姑娘,以及一队御前侍卫,皇帝端坐龙椅,龙目肃杀,“朕如何后悔,说来听听。” 姑娘浅浅一笑,垂首整理衣袖,若无其事,悠闲自在,如同她所要面对的并不是帝王。 整理过衣袖与衣襟,姑娘开始用手指梳理垂在胸前的长发,皇帝失去耐心,语调威压,“嬅丫头,死到临头,你还敢戏耍朕?” “殿内还有许多人,顾及皇叔的面子,侄女不便明言。”姑娘抬眸看一眼皇帝,又笑着垂眸,目光仍旧落在胸前长发上。 假如御前侍卫与白公公也退出麟德殿,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可能面对怎样的风险,皇帝森然道:“你以为朕会遂你心愿?” “皇叔乃真龙天子,胆量如此之小?” “陛下面前,长公主休得出言不逊!” 姑娘说话时并未抬眸,看见坐在龙椅上的人,只会脏了姑娘的眼睛。令姑娘抬头的,是从白公公的嗓子里传出来的尖锐声音。 “皇叔,您若想杀了侄女,即刻就能动手。反正,后悔的也不是侄女。” 姑娘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渍,手指的效用毕竟有限,血红颜色均匀了些,消退得并不干净。 姑娘言语不逊,行为神色更不逊,帝王正待发作,一手方抬起,不多时又缓缓落在镶嵌宝珠的扶手上,“李嬅,稍后说不出所以然来,朕必定重重赏赐。” 白公公也退出麟德殿,殿内只剩下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护在皇帝身旁,皇帝道:“可以说了吗?” 两个侍卫是皇帝的底线,姑娘适可而止。 姑娘惋惜地看了看两个侍卫,因为不确定这两个侍卫还能活几日。 姑娘无意害人丧命,但她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她道:“不知,皇叔还要不要传国玉玺?” 姑娘此言一出,两名御前侍卫的五官几乎与先前一致,一样的庄肃,一样的严谨,没有大的弧度变化,然而姑娘还是从他们的眼睛里察觉出了微妙的变化。 “嬅丫头,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用那死物与朕谈判?”皇帝紧绷的面庞舒展开,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皇叔自然可以认为自己用不上传国玉玺,只要,当今天子手上并无传国玉玺的消息在民间传开,皇叔莫害怕便是。” “这个秘密,朕的好侄女会带到地下去,没什么怕不怕。” 皇帝从身前的食案上拿起一个拂尘,“也许朕的好侄女还不愿赴死,会自己交代。” 拂尘虽是白公公留下的,在皇帝看来,足够了。 确乎如是。 看见那拂尘,姑娘便明白,皇帝做了两手准备。 “再活几个时辰,或是即刻结束,皇叔疼你一回,许你自己选。” 皇帝将拂尘抛到姑娘脚边,姑娘蹲下身,捡起那拂尘看了看,又将拂尘放回地面。 皇帝本就是用胡公公威胁姑娘进宫,再加上甘棠与浅黛,皇帝手中的筹码不可谓不多。 姑娘空手起身,慢慢往前走,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持剑警示,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本能地往后仰了仰。 走到离两名侍卫只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姑娘不再往前走,“皇叔,可想试一试隔空杀人?” “你敢!” 皇帝立时离开龙椅,站在一名侍卫的斜后方,“梦做多了可没意义。就算你真有本事隔空杀了朕,朕还有那么多儿子。” 静默片刻后,姑娘如同听了一个笑话一般,笑着退回大殿中央,“皇叔,侄女说的是试一试,隔空杀人的,万一是您呢?” 姑娘离皇帝远了些,皇帝清了清嗓子,坐回龙椅上,“朕愿意多给你的几个时辰,你要,还是不要?” “几个时辰,远远不够,就算是几年,也不够。皇叔绑再多的人,侄女不想交代,就绝不会松口。” 皇帝嫌恶姑娘的大言不惭,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思念你父皇了。” 白公公站在殿外正对龙椅之处,皇帝的任何动作,白公公都能看见,皇帝正要抬手命白公公带领大批禁卫军进殿,姑娘的声音回荡于麟德殿内,“皇叔有所不知,今日您一定会放我离开。” 皇帝抬起一半的手又放回扶手上,即便嘴角还有弧度,也压不住早就摆在明面上的帝王之怒,“你还有什么理由,让朕放了你?” “其一,进宫前,侄女命人在晟京城大街小巷粘贴榜文,招揽厨子。此番进宫,向仁君求得祥瑞,侄女将为城中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家送去吉祥菜品。” 姑娘毫不打结地说完,皇帝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这是其一,其二呢?” “其二,皇叔要侄女死,多容易啊。侄女死在宫中的消息传扬四方,皇叔何妨猜猜,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会先有动静。东方、南方、西北、西南、或者中原,某个方位忽然出现百万大军,皇叔可也能安然应付?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大军攻入晟京,皇叔是否还能安坐龙椅?” 姑娘左手手背的伤口又流了些血,姑娘的右手在手背上轻轻点了点,沾了血的手指又在嘴唇上点了点,搭配上扬的唇角,一张常含笑容的脸变得诡艳妖异。 姑娘的一席话明明是那样的荒诞,然而皇帝却无法平静,皇帝用一副在姑娘看来十分可笑的表情指着姑娘,“你疯了三余载,竟积攒下这般实力!” 第195章 于暗夜前行 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复如是,入于众生心室之内,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业烦恼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大方广佛华严经·入法界品第三十九之十九》 独处一室,提笔抄写佛经,佛法静心,浮躁的灵魂渐趋沉静。 抄完一卷佛经,恰好石砚中的黑墨少了一半,李嬅并不准备再磨墨,将手中毛笔搁在笔山上。 李嬅最爱行书,为抄写佛经,她难得写了一回楷书。从右至左细读一遍宣纸上的文字,一为检查是否有所疏漏,二为再度领悟佛法。 读完,并无谬误,移开青玉镇纸,李嬅虔诚地将最有感触的一句念了一遍:“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 两侧书架旁,有两盏拔地而起的十二连枝铜灯,书案后的木屏两侧,也已有了两盏半人高、以仕女为底座的铜灯,为防光线不够,书案上还摆放着一盏瑞兽白瓷灯。 瓷灯通体白净,灯坐为神态安详的麒麟,麒麟俯卧,背上托起一个莲花盏碗,盏碗中,正燃着一只圆粗红烛。 夜风从门外吹进书房,红烛光焰虽左右摇曳,却向上挺立,并未随风熄灭。 墨迹已干,李嬅拿起抄写佛经的那张宣纸,从中间折叠起来,将之夹进一旁的《华严经》内。 身前空出一片地方,李嬅扶住麒麟底座,移动瓷灯,瓷灯离她更近了些。 光焰摇曳依旧,李嬅抬眸望向敞开的两扇门,却又并不想说话。她的双手搭在书案上,先摸了摸光滑的麒麟脑袋,而后向上护住蜡烛。 瓷灯底座被移到书案边上,她坐直的身体往前倾,她的脸离蜡烛光焰不过间隔两个拳头的距离,蜡烛照亮她的同时,她的眼眸中,也映射出蜡烛的模样。 灯焰在她的眸子里闪烁跳跃,她自言自语般地缓缓念道:“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 一灯,入于暗室。 百千年暗,悉能破尽。 是呀,她可不就是在暗夜之中行走。 没有人能告诉她,明日、后日、未来的某一日她将会如何,也没有人能教导她,未来的每一步,她应当怎样走。 这世上,多的是将她视为眼中钉、想要杀了她的人,且最想杀她的人正是大晟最具权势之人,她可能在明日死去,也可能在后日死去,或者是在未来的某一日死去,但,至少在此刻,她还活着,她的眼睛还能看见光。 黑暗再漫长,只要她还能看见光,她就一定能将那点微弱的光变得更加明亮、更加茁壮,直至光华万丈。 她暂时被困在黑暗里,并不代表她永远会被困在黑暗里,活着一日,她就要拼尽全力。没有人能为她驱散灰暗,她就自己为自己驱散灰暗。 老匹夫很快会发现她手下根本没有那些所谓的大军,老匹夫很快就会发现她在麟德殿说了许多唬人的话,那又怎样,大不了再围杀她一次。 且不说老匹夫再围杀她一次,她未必没有脱身之法,就是在老匹夫还因她说的那些话而犹豫的一段时日内,她还可以做很多事,也许这其中的某一件事,就能改变她如今的现状。 夫子与长辈虽已不在人世,可他们从前那样悉心教导她,她一定不能自乱阵脚,她定能为自己找到破解之法。 蜡烛的光焰燃进了李嬅心里,李嬅摸摸瑞兽的脑袋,而后将瓷灯推回原处。 她拿过一张空白宣纸,重新提起搁置在笔山上的毛笔,写下一个字:马。 马晋同混迹官场多年,他受伤,难免有不知情的官员登门看望,一时半刻应当无事,可夜一旦深了,下手的机会就来了。 她吩咐齐峰去传家酒楼走一趟,一则是给罗逸笙报个平安信,二则,是提醒罗逸笙出手护一护马晋同。 她无法确定老匹夫是否会留下马晋同的性命,只不过,换位思忖,若她是老匹夫,就一定会对马晋同下手。 无关乎马晋同未能完成任务,而是马晋同死了,帝王就有足够的理由惩罚行凶之人。 “明者见于无形,智者虑于未萌”,这话出自《史记》,也出自于欧阳夫子之口。 早在她十二岁那年,她就有了封号,且有了封邑,华州历来和煦宜人、雨水充足,在她十五岁那年的春日,华州连续两个月滴雨不下,她并不将其放在心上,夫子便用这话教导她。 夫子提醒她切莫大意,需提前筹备,年少的她不以为然,以为到夏日便好了,夫子则一定要她派华州官兵引导百姓修井、储粮、建望火楼、备好防火用具。 事实证明,那一年的华州不同于以往,乃是最干旱的一年,田地干裂,河流干涸,幸而她有位有远见的夫子,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夫子用事实教导她的道理,当年可救下华州百姓,此时,也可以救她。 老匹夫只是答应留下她的性命,并没答应不会在别的什么事情上为难她,比如,褫夺她的封号、剥夺她的封邑,乃至将她废为庶人、对她用酷刑。 说到底,老匹夫才是掌权者,就算是马晋同先行刺,传到宫外的说法,完全能够颠倒黑白。 所以,在麟德殿外,她既然已经与马晋同说了那些话,接下来,马晋同这个人,她必然要保下来。 保马晋同,就是保她自己。 还有,她是掌握着传国玉玺的行踪,但缺乏兵力,她既然需要兵权,她既然摒弃前嫌保马晋同,未来,马晋同只能效命于她。 先看今夜情形如何,若老匹夫先动手,明日,她何妨派个人去马府一趟,再卖马晋同一个人情。 “殿下,已是亥时三刻了,婢子能否进去?” 李嬅打开不日将送进宫的折本,正欲落墨,甘棠询问的声音传进书房。 “进来吧。”李嬅口里答应着,右手仍在写字。 甘棠老远就看见书案上的折本,走到书案前,她不敢看清李嬅的笔迹,低头看地毯上的祥云团纹,“殿下,你还真是一时一刻也不让自己歇着。” “何事?”李嬅自顾自书写,语气淡淡。 “婢子自作主张,请了冷先生来。”甘棠纠结片晌,怯声道。 第196章 只有合作的关系吗? 甘棠如实禀报私自将冷云空请入定华长公主府之事,李嬅不曾责难甘棠,且也并不打算立即见冷云空。 甘棠出去传话,古俊生依令为冷云空引路,到了瑞鹤堂,古俊生招待冷云空用茶,冷云空谢过,问道:“长公主殿下的气色,可还好?” 古俊生回答:“先生,老仆不是医者,看不出什么,您医者仁心,稍后还请用心为殿下诊断。” 冷云空又问了些长公主殿下何时能接见他,以及长公主进宫情形的话,古俊生只道自己也说不好。 冷云空不再问古俊生,古俊生反而请冷云空得空去瞧瞧驸马的伤势,冷云空一口否决:“殿下已为驸马请过太医,我一民间郎中,医术远不及太医,不便插手。” 宫里来的太医们虽为驸马看过伤势,驸马的伤口恢复得还是很慢,驸马终日被困在床上,有精神恍惚的势头,古俊生听过冷氏医馆冷郎中的名声,知道冷郎中是令狐先生的关门弟子,今日恰好冷郎中被请到府里,古俊生便顺嘴一提,看出冷郎中对驸马的敬意远远要低于对长公主的敬意,古俊生不再自讨无趣。 古俊生又说了些客套话,而后自称府中还有事务,离开瑞鹤堂。 瑞鹤堂的装潢正如其命名,屏风、柱础、藻井以山水、云纹、鹤纹为主,颇有几分仙家意境,独坐于这样一处清净之地,冷云空的心情始终起伏不定。无关乎建筑,关乎事,关乎人。 冷云空太想知道李嬅现在的身体状况了,可是,李嬅要他在瑞鹤堂等待,他不能贸然前去打扰。 小厮一将他带进定华长公主府,他就见到了甘棠,从甘棠担忧的神色中,不难看出李嬅今日赴宴并非一帆风顺。 甘棠还将两个侍卫受伤之事与李嬅手臂也留下伤痕之事告知于他,这叫他如何不担忧。 他的确为李嬅研制过避毒丹,但他的避毒丹并不是完美无缺。避毒丹并不能化解世间所有毒,并且,避毒丹只能消解毒素,而不是彻底消除毒素。 他很清楚,假如李嬅有个闪失,他一定会愧疚,与当年没能救下师父一般愧疚。 “冷先生,我家殿下有请。”冷云空在瑞鹤堂中来回踱步多时,好不容易,才等来出现在瑞鹤堂门口的甘棠。 闻声,冷云空立刻提起桌上的药箱走出去,“殿下现在何处?” “殿下在书房。” 甘棠头回进书房禀报之时,冷云空其实就在书房门口等候,李嬅吩咐先将冷云空带下去歇息,甘棠才请古俊生招呼冷云空到瑞鹤堂。 再度打着琉璃灯为冷云空带路,甘棠解释道:“先生,我家殿下并非是轻慢你,方才她要写个要紧的东西,所以才会请先生等一等。” 两个迎面走来的小丫鬟与冷云空问好,冷云空点头回应,待两个小丫鬟走远,冷云空问:“什么东西,比她的身体还要紧?” 穿过宝瓶门,走到连廊中段,甘棠不再往前走,四下无人,她往左侧让了些,问道:“冷先生,请问,您与殿下,是否是知己好友?” 甘棠如此一问,冷云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从没想过,“知己好友”这四个字,能用来概括他与李嬅之间的关系。 两人相对而立,甘棠身后便是美人靠,美人靠上方则是竹帘,每块竹帘中央,皆垂下一个环形坠子,看着那坠子,冷云空想到了黑鱼木牌。 黑鱼木牌的存在,是为了方便齐明取药,也是为了方便他与李嬅的合作。 他与李嬅,只是简简单单的合作关系吗? 或许,真的只是如此。 从李嬅真正以女子的身份与他相识起,李嬅鼓励他继续传承师父的医术,他则为李嬅救治巧屏,后来,他们一个提供珍稀药材,一个付以相应报酬,再后来,他为李嬅研制药丸、为李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李嬅许给他一个承诺,他与李嬅,从头到尾,看起来都是互不相欠的合作关系。 “先生,求您开导开导我家殿下。”冷云空静看夜色,沉默着,甘棠带着哭腔道:“婢子知道,殿下心里很不好过,婢子很想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婢子笨拙,只会惹殿下烦心。” “甘棠姑娘快起”眼看甘棠要提着琉璃灯下跪,冷云空赶忙搀扶。 甘棠重新站直身子,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婢子不争气,不该哭,冷先生切莫受婢子影响。婢子将才说的那些话,冷先生定要答应。” “甘棠姑娘,咱们快去书房吧。” 冷云空往前走,甘棠提灯跟上去,“请先生答应婢子,这世上,只有先生您能开导殿下。” “你为何觉得,只有我能开导殿下?我,又该如何开导殿下?”冷云空问。 “在老殿下府上,您时常与殿下说话,那日在茶馆,您还弹琴给殿下听,不是么?婢子以为,您是殿下的蓝颜知己。” 甘棠一路走,一路说话,说着说着,又成了哭腔,“我家殿下从不会与我们诉苦,她总是喜欢强撑着,婢子是她身边的人,婢子最知道,她真的过得很苦,被囚在水牢中,受了多少折磨,疯傻数年,受尽冷眼唾骂,亲情血脉,没有一天不想要她的命,出嫁了,又遇上这么个东西,那一夜,先生您都不知道,不知道。府里的老妈子还骂殿下不守妇道,重伤驸马,不到万不得已,疯傻之人怎会清醒。” “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我只能说,我会尽量。” 有些话,甘棠不忍说出口,冷云空也不忍深究。 书房近在眼前,一柱一窗,都是那般的孤独,又是那般的倔强。 “草民冷云空,参见殿下。” 甘棠带冷云空进书房,冷云空上前行礼,李嬅坐在书案后,书案上摆着两坛酒。 “先生不必多礼” 李嬅摘开其中一坛酒的盖子,侍立在香炉旁的甘棠立即给冷云空使眼色,冷云空道:“殿下,草民愚见,你不宜饮酒。” “哦?是么?” 李嬅嗅了嗅酒坛中的香气,身子朝后一倾,慵懒地倚靠在凭几上,“本宫还想着先生来了,正好与本宫一同对月品酒。” 甘棠又给冷云空使眼色,李嬅重新盖上坛塞,笑道:“罢了,甘棠,你放心,你主子岂会胡来,下去吧,让冷先生好好替本宫诊脉。” 第197章 愿先生吉祥安康 “冷先生,别来无恙。” 甘棠退出书房,李嬅倚在身后的凭几上,仰面看冷云空。 冷云空虽心怀忧虑,见李嬅笑意疏懒闲适,便也轻扬唇角,以微笑回应:“别来无恙。” “换作平日,先生此时早已入睡。倒是我这多事之人,又麻烦先生走一趟。”李嬅道。 “不瞒殿下,草民近来少眠,时常在夜间做些医馆杂事。”冷云空提着药箱站在书案前,话音中带着一股不浓不淡的鼻音。 “听先生这话的意思,就算不被我府上的人搅扰,先生也未必早早安睡了。” 李嬅微提裙摆,徐徐起身,缠绕手掌的白色纱布与乌黑裙摆对比鲜明。 “是。” 李嬅从书案后走出来,冷云空呆滞了片刻,才郑重点头。 李嬅今夜的这身装束,又是冷云空不曾见过的。 她今夜穿了一条灰墨色衫裙,简约朴素,裙身除腰带上的几支白色兰草以外,再无别的装饰,乌黑长发一半挽着,一半披散着,耳环与步摇皆是单调的银色,妆面典雅,用色却偏黑,不同于青春鲜妍的寻常女儿妆容。 二人在东侧的坐榻上对坐,冷云空把脉枕放在中间的小几上,李嬅拂开衣袖,将右手手腕搭上去。 冷云空凝神感受脉相所反映出的身体状况,李嬅则平静端坐,并不主动说话打断冷云空的神思。 片刻后,冷云空道:“请殿下伸出另一只手。” “好。” 李嬅换了左手,冷云空正要继续诊脉,不经意间瞥见玉臂上的红点,手中帕子悬停在李嬅手腕上方。 冷云空着意收敛神情,他手上的动作却又诚实地出卖了他,李嬅看向身旁的方胜纹板棂窗,如闲谈般开口:“这些年,可曾教导出得用的徒儿?” “有一位极有悟性,他自小跟着我,如今长成大小伙,渐渐的,也能独当一面了。”冷云空将手帕搭在姑娘的手臂上,继续隔帕听脉,语气一如既往般温雅。 “令狐先生将医术传给先生,先生又传给徒儿,代代延续,是好事。” 门外吹来晚风,烛火微微颤动,如叙说着什么。 暖黄窗纸上,左侧人影的长发被风撩动,飘逸潇洒,发缕像是由最细致的笔触画成,右侧人影的发带上下飞舞,如同逆风飞翔的凤翎。 “先生,我的脉象如何?” 侍卫从外关上敞开的两扇门,夜风随之消散,发缕与发带平和安稳。 “殿下,草民想看看舌苔。” “好” 姑娘的手腕重新被衣袖遮盖,她双手胳膊交叠,搭在小几上。 “殿下,可以了。” 医者看过舌苔,公主仍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笑问:“先生可有论断了?” 公主此时此刻的妆容,无疑该起到助公主以无坚不摧之形象示人,甚至是以邪魅歹毒之形象示人,以便自我防卫的作用,然而,近距离望闻问切,冷云空很容易便看见公主眼底的疲惫。 眸光深处的破碎与外露的乐观本是极其矛盾的,放在同一个人身上,令冷云空无法忽视。 无法忽视,却又必须忽视,冷云空故作轻松,答道:“恭喜殿下,当下并无大碍,稍后草民准备一副方子,您每日记得按时服药,便可万无一失。” “本宫能平安归来,要归功于先生的避毒丹。”李嬅身子不再前倾,抬手行谢礼。 李嬅两只手上都缠着纱布,冷云空如何看不出李嬅进宫赴宴时必定经历过恶战,他道:“殿下有过人才德,是先祖与上天共同保护殿下。” “我今日没能死在宫里,不单受先祖庇佑,还仰仗好些人。”李嬅的肩膀抖了抖,她回头看书案上那本在见冷云空之前写完的奏本,笑容中添了几分自嘲。 “殿下。” 冷云空将小几上的脉枕收回药箱,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一定奇怪,为何我会如此不爱惜性命,我本当一出宫,就立马派人去请你。” 李嬅转回头来,从袖袍中取出一只荷包递给冷云空,“看看。” 冷云空接过荷包,凑近仔细闻了闻,惊恐:“殿下,这荷包从何而来?” “丽妃娘娘给的。何止此物,御酒御菜,有的是好东西。” 李嬅目视前方,四足黄铜熏炉之顶有白雾徐徐上升。烟雾看似有形,实则无法抓握,虚幻缥缈,时有时无,如同李嬅仅剩的几段亲情。 “殿下,草民请求再为你号一回脉。”冷云空站起身朝外走,“还有这荷包,里面有雄黄、艾叶、五谷,还有些别的东西,殿下不宜留在身边。” “云空,给我。” 李嬅喊的不是“冷先生”,而是“云空”,冷云空停步于高及他膝盖的黄铜熏炉旁,李嬅朝冷云空走过去。 拿回丽妃专程准备的荷包,李嬅又走向雕花飞罩旁的花几,花几上摆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由香蒲、蜀葵、栀子、萱草、五时红五种花材组成的五时花,李嬅拿出花束,将荷包掷入水中,“用毒养出来的花,颜色必然改变。” “五时花有辟邪驱毒、吉祥安康之意,殿下此举,很妥当。”冷云空道。 “再好的寓意,也不过只是寓意,过不了多久,根系会溃烂,花朵会枯萎,或有侥幸,该开的花照样开在枝头,人一旦接触,一时不慎,便会受牵连,乃至危及性命。” 李嬅一手举着花束,另一手取下发间的一根银簪放入花瓶,银簪与花瓶中的水接触,再取出来时,末端乌黑。 沾染毒水的银簪被李嬅放在花几上,李嬅拿着花束,走近仍然站在黄铜熏炉旁的冷云空,“你看,栀子柔白,蜀葵白粉相间,都开得很好,可我若将它们插进那花瓶里,它们,就不会这般美好。” “下毒之人,失了仁义。”冷云空道。 “红色驱邪,古管家细心,早早便绑好了,不会散开,先生将它带回去,愿它为先生驱邪避毒、保先生吉祥安康。” 李嬅将手里那捧绑了红色丝线的花束递给冷云空,冷云空迟疑,“殿下?” “拿着,别让我费事。” 李嬅一定要冷云空接下花束,冷云空只得接下。 低头看着手中花束,冷云空有些不知所措,李嬅道:“一则,我信任你的医术,二则,我并非是不怕死,而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走回原处坐下,李嬅道:“我见过的毒,可太多了,在牢里,在凤阳阁,我的好驸马,我的好皇叔,还有废后,他们很愿意对我用毒,在我快死的时候,又怕我真死了,一会儿子毒药,一会儿子解药,反反复复,说来你大概不信,现如今以我的体质,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毒倒的,再加上你给的避毒丹镇场子,越发没什么了。所以我说,我能平安无事,仰仗了不少人。” 那样心酸的经历,倘若李嬅是与冷云空哭诉,冷云空能说出许多宽慰的话,可李嬅竟是用如此平静诙谐的语气讲述,冷云空反而语塞。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日,冷云空是那样的怜悯眼前的女子,他怜悯她从高处跌落,他怜悯她处境艰难,他怜悯她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他怜悯她好好一个人却只能装疯卖傻,他甚至于怜悯她有个不忠的丈夫。 他并不十分执着于弥补那个需要惊扰地下王陵的遗憾,但他答应与她合作,因为唯有让她觉得他受制于她,他才有理由陪着她往前走,他希望她走出阴霾,他希望她振作,至少她曾经也是那样做的。没有她,也就没有冷氏医馆的冷先生,他总以为他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也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以往,他大错特错。 他不该轻易怜悯这位姓李名嬅的姑娘,更不该随意表现出对她的怜悯。 绝非是李嬅不值得他怜悯,而是,轻易的怜悯,是对她的轻视。 “冷先生,有朝一日我有能力做到,我许给你的承诺,依旧作数。在此之前,你我,不必再来往。” 李嬅唇边不再有笑意,冰凉字词使得冷云空猛然抬头。 第198章 想做本宫的面首? “草民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冷云空右手持花束,手掌不自觉握紧,一朵生得低的花苞被压扁。 一时不慎,便让纯洁花儿受了伤,冷云空忽觉当阳穴处的经脉紧张起来。 沅茞澧兰,本不该被冒犯,方才诊脉时,他实在是不该。 冷云空内疚地看着受伤的栀子花,试图用手指将其捏回原形,李嬅凝视冷云空身后缓慢上升的白烟,说道:“你听到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 “殿下” 手中那捧五时花,冷云空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他抬起头,目光逡巡,“殿下,草民” “若有机会相见,在我面前,我希望你不再以草民自称。”不待冷云空说完,李嬅慢慢道。 “日后,该如何称呼殿下?”静默良久,冷云空才接话。 “我敬重你的医术,甚少在你面前摆架子,你也自称‘我’便是。” 顿了顿,李嬅道:“你记挂我的寒疾,能在我冲动时阻止我,能在我伤怀时为我抚琴,我想,你我之间,早已不单单只是结盟,更多了些友谊,不是么?” “殿下”冷云空手中的花束朝他胸口方向移了些。 在穿廊中,甘棠便与冷云空说过些以为他是李嬅的知己好友的话,现下,李嬅又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语,冷云空心里很欢喜。 原来,李嬅真的将他当成好友。 “云空,在你看来,你我是否是朋友?” “我以为,我是殿下的朋友,是会关怀彼此、陪伴彼此的朋友。” 冷云空微笑着应答,李嬅起身,“既是如此,你这朋友我交下了,这段友谊,你是否与我一般,愿意珍惜、愿意守护?” “自然。”冷云空颔首。 李嬅面带笑意,眼底却是凄凉一片,这绝不是结交好友时该有的神色,冷云空不安地等待着,未几,李嬅道:“自我出宫以来,多承你相助,往后,好好经营你的医馆,钻研医术,续写医典,名留青史。至于我,你只在出诊时见过几面,并不熟识。” “你我,不必再来往。” 李嬅走远,背对冷云空,字音清晰,却不失无奈。 “殿下,你怕连累我,你要将我推开,你希望我撇清所有与定华长公主府、与你的联系?”冷云空手持花束站在原处,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声音不再温和。 湖泊不比海洋,不会掀起滔天巨浪,亦不会咆哮怒吼、掀翻大船,然而湖泊也绝不是平静如死水,起风之时,自有其波澜。 “话休絮烦,你既是个明白人,照做即可。”李嬅仍然背对冷云空,“今夜有劳了,若来日后会有期,一并报答。” “定华长公主,你自以为不愿连累冷某人,可冷某人只是姓冷,不代表冷血冷心。” 冷云空说完,李嬅深感无力地笑了笑,她再转回身,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李嬅一旦换上一副冷云空完全陌生的阴厉神色,某一瞬间,冷云空便有了错愕之感。 “冷先生,你是医者,应该冷血冷心吗?你与我,不是一路人。”李嬅从冷云空手里的花束中抽出一枝栀子花,走向书案。 书案下方有个用来洗毛笔的笔筒,李嬅将栀子花朝下放入笔筒,再取出来时,乳白花瓣早已变了颜色。 “你看,这还不是毒,这花已经变了,我是用毒养出来的,我早已不是你最初认得的那个我。为了自保,我杀过人,我手上沾过血,曾经我只是用毒药控制我的婢女,未来,可就不止如此了,为了自保,我会变得多恶毒,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李嬅将墨黑的栀子花递到冷云空的另一只手上,“我差点杀了我的驸马,你知不知道!现在他还躺在床上,是我在折磨他。我住在清宁姑姑府上,你借司徒表兄接近我,不就是为了清楚何时该退步抽身吗?你已为我做了几件事,足够了。你是医者,当保有仁心仁术,不当与我这种人同流合污。” “我不知那夜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相信殿下的为人,不是万不得已,殿下也不会” 冷云空正说着,李嬅拿过冷云空手上的花束,连同那枝墨黑的栀子花一同丢在地上。 “不会什么?” 各色花瓣散落在二人脚边,李嬅的双手忽而搂上冷云空的颈部,姿态邪魅,“比如你不会武功,我随手就能取你的性命,又比如,江振怀疑过你是我的面首。” “殿下,婢子去,殿,你,你们” 甘棠打开门进来,恰好看见李嬅搂着冷云空,吓得立即捂住嘴,不再吱声。 甘棠请来冷云空,一则是担忧李嬅的伤势,二则是希望冷云空能劝慰李嬅,她瞧着冷云空进去有一阵子了,以为可以尝试着问问传膳之事,不想竟撞见如此暧昧的一幕。 头一次被一个女子搂着,且还是被李嬅这般搂着,冷云空本就别扭,被甘棠撞见,他欲掰开李嬅的手,又害怕过于用力碰到李嬅的伤口,双颊泛红,双耳泛红,窘迫不堪。 冷云空正想说些什么与甘棠解释,李嬅却先开口:“甘棠,忘了规矩不成?” 说完,李嬅松开一手,冷云空正以为可以解脱,李嬅越发拽住冷云空的衣襟,她踮起脚,二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一个是自家殿下,一个是自己请来的医者,二人眼看便要吻上彼此的唇,甘棠忙掐了自己的人中一下,继而迅速合上房门。 “甘棠,你不是去问殿下传膳的事?殿下怎么说?” 关上房门,甘棠还没缓过气来,背靠房门站着,古管家朝书房走过来。 甘棠看了看左右两侧的丫鬟与侍卫们,回想起方才并未完全打开门,只是探了个身子进去,应当没有别人看见书房内的情形,她舒了一口气。 甘棠不答话,古管家站在阶墀下看了一会儿,问道:“甘棠,可是殿下不大好?你的脸色怎么这样?” 甘棠连忙摇头否认,“你老看走了眼,我脸色好得很,冷先生医术高明,正细细为殿下诊治呢,您老也别饿着了,先去用膳吧。” 第199章 我不会垮,放心 “冷先生,你可愿意?” 甘棠走后,李嬅不再踮脚,她一手仍拽住冷云空的衣襟,另一手在冷云空的肩膀上摩挲,冷云空不是练武的材料,不壮实,亦不单薄。 “愿,愿意什么?”冷云空平视前方,不敢低头看李嬅,难得结巴。 李嬅放开冷云空的衣襟,一手搭在冷云空肩上,一手扶着冷云空的手臂,语气温软暧昧:“你说呢?” 李嬅靠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冷云空此刻看不清李嬅的神色,且也不敢看。否则,冷云空便会发现李嬅眸光之中唯余哀伤。 冷云空木直站立,身体僵硬,在这个清凉的夜晚,清冷平和如他,不受控制般地浑身燥热,“殿下” “你别说话,听我说。” “好。” 李嬅贴近冷云空,冷云空不敢动弹,双手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云空,你知不知道,我很孤单,很孤单。你不愿意走,那就留下来陪我吧。陪在我身边,哪也别去。” “我是有个驸马,我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从未将江振当做我的驸马,他不配。宫宴上,我请求皇叔允准我休弃江振,皇叔并不答应,他不许我休夫,不许我和离,他劝我与江振和好,可我怎么和好呢?江振与我成婚以前,便与别的女子有染了啊。” 话至此处,李嬅抬头看冷云空,“江振还流连于花街柳巷,他有的是相好,他能寻欢作乐,我是长公主,我为何不能寻一个我喜欢的男子,将他留在我身边?如今看来,你就是那个能日日夜夜陪伴我的男子。” 余光瞥见放在书案上的两坛子酒,冷云空仔细回想他进书房时的情形,在他的记忆里,李嬅只是打开坛塞嗅了嗅,并未饮酒。 李嬅并未饮酒,可是,她说的这些话,分明又像是醉话。 二人站在香炉旁,香炉中发散出檀香,氤氲缥缈,即使只是呼吸这种简单的事,冷云空都极其谨慎,他唯恐气氛变得更加怪异。 “我无法给你什么名分,我也不怕旁人的唾骂,我想,你也是不介意的。” “殿下!” 李嬅双手搂住冷云空的颈部,再度踮起脚尖,关键一刻,冷云空不再忍耐,将李嬅推开。 “怎么?为何推开我?” 李嬅踉跄退后,故作委屈。 冷云空的心很乱,他往门口书架方向走了些,背对李嬅。 “你亲口说过,你想陪在我身边,你亲口说过,有同路之人,比孤单一人要好。这话不作数了?” “殿下,冷某当日说的都是真心话,但” “殿下,你!” 不待冷云空说话,李嬅从身后抓住冷云空,迫使冷云空面对她,冷云空退无可退,险些抵掉书架上的书籍。 李嬅作势又要吻冷云空,冷云空迈过脸,李嬅笑看冷云空,右手轻轻抚平冷云空蹙起的眉毛,又抚摸冷云空的脸。 “我觉得,你生得很好看,比我的驸马好看多了,你生得这样好看,我有什么理由不倾心于你呢。以前有人要将山阴公主的画像送给我,冥冥之中,兴许这就是缘分,山阴公主身边有的是美男子,我身边,又为何不能有呢?不单单是你,天下的美男子,我都要收入囊中。” 公主冰凉的指腹拂过冷云空的嘴唇,冷云空握住公主的手臂,“殿下,你不是山阴公主,你与她,不是一类人。” 冷云空隔着衣袖握李嬅的手臂,黑纱袖袍下垂,又落在冷云空手背上,李嬅瞥了一眼,笑颜轻浮,“怎么不是一类人?从前不是,以后,就是了。” “你说,哪儿的美男子最多呢?我带着你一同寻找,如何?这样吧,做了我的面首,你那医馆关门吧,你不比那些优伶差,你会唱歌,你会弹琴,多才多艺,从明日开始,你学学变戏法,很好玩的。” “我不是供人玩乐的优伶,我是医者!” 冷云空甩开李嬅的手,直视李嬅,终于有了脾气。 “从前是医者,很重要么?今后不做医者便是了。” “欺师灭祖,背弃一身医术,唯死而已!”李嬅的手指不安分地玩弄冷云空的头发,冷云空挪步避开。 “你更名改姓,无人会知道你是谁,不算欺师灭祖。” 李嬅靠近冷云空一步,冷云空就往后退一步,“更名改姓,亦是欺师灭祖。” “是嘛,可惜了。不过,我是有封号的定华长公主,你再医术了得,也只是个平民,我为尊,你为民,我硬要你做我的面首,你不得不做。我要你做供人玩乐的奴才,你也不得不做。” “冷某不从,殿下又当如何?” “你凭什么不从,莫不是,你已有了未婚妻,你已有了心仪的姑娘?” “没有。”冷云空迟疑片晌,看着李嬅,诚恳、迷茫。 “那就从了我?” “不从。” “由不得你。” 冷云空不会武功,论身手,他哪里是李嬅的对手,李嬅衣袖一扬,假意要往冷云空身上洒些什么,冷云空忙着躲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被李嬅按在墙上。 “下流!”李嬅作势要解开冷云空的衣裳,冷云空紧紧护住自己的衣襟,目光逼仄。 “再问你一遍,做不做本宫的面首?”冷云空果然被李嬅激怒,李嬅松了手,不改调戏语调。 “绝不。”冷云空道。 “那就滚,离本宫远远的。”李嬅朝书案方向走,背对冷云空,指着房门,高声威吓:“否则,本宫绝不让步!你这美男子,本宫要定了!” “殿下当真要如此?” 冷云空整理过衣衫,犹豫,烦闷,李嬅凶狠道:“你还不滚?还不离定华长公主府远远的!你真想做本宫的玩物?” “殿下,珍重。”冷云空走走停停,不时回看,走到门边,他落寞地行下一礼。 “齐峰,派个得力的侍卫,送冷先生回去!”李嬅背对冷云空,吩咐门外的侍卫。 “殿下!” 冷云空离开后,甘棠略等了等,才推开书房的门,看见李嬅瘫坐在地上,甘棠赶忙朝李嬅走去。 甘棠蹲下身,担忧地观察着李嬅的神色,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问:“殿下,你与冷先生,真的” “那人医术平庸,此后请郎中,不必去冷氏医馆。” 从李嬅的话音中,甘棠感受到一段压抑的平静。 “殿下,对不起,婢子是想请他安慰殿下。”甘棠并不明白方才书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见李嬅的情绪比之先前没有半点好转,她不由得着急。 “扶我起来” “好” 甘棠扶李嬅站起来,李嬅在甘棠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我不会垮,放心。传膳吧,没有食物,如何续命。” 第200章 跟踪 当日清宁老公主出殡,齐正曾将冷云空带往李嬅所在的茶楼,从齐正处得知此事,齐峰便认为李嬅很看重那位姓冷的医士。 这一夜,甘棠与古管家再度请冷云空到定华长公主府诊脉,李嬅与冷云空又在书房独处了好一阵,齐峰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想。 是以,尽管李嬅命齐峰着人送冷云空回冷氏医馆的时候,齐峰才从传家酒楼回来没多久,齐峰还是决定亲自护送冷云空。 长公主白日才在宫中经历了一场凶险,长公主信任的郎中出入长公主府,难保不会有闲极无聊之人起坏心,总之小心为上。 齐峰以为,冷云空这样的人物,绝不能有闪失。 假如冷云空有闪失,他很难在长公主面前交差。 “冷先生,小人斗胆问一句,殿下的玉体,可是不大好?” 走到长公主府门口,为冷云空引路的小丫鬟将手里的竹丝灯笼交给齐峰,齐峰往前走了几步,照亮停在不远处的青布马车。 “眼下看来,殿下的身子并无大碍,不过大意不得,你们当差的要留心。”冷云空道。 “是。我等自当留心。”冷云空坐进马车,齐峰扶着帘子问:“冷先生,今夜由小人护送您归家,不知,您是否介意小人与您同乘?” 冷云空原本坐在马车中间,闻言,他往边上让了让,抬手示意,“请。” “多谢冷先生。” 奉命护送之人并不傲慢,齐峰放心上了马车,崔树赶马,马车开动,齐峰双手合抱,郑重地朝冷云空行了个礼:“冷先生,殿下的身子究竟如何,请您给一句实话。” 冷云空把手里的药箱放在脚边,“怎么,定华长公主殿下果然怎样,你才愿意?” “冷先生,殿下赏识小人,从吉泰武馆选中小人,小人心怀感恩,对殿下忠心耿耿,小人只盼着殿下平安无事啊。”齐峰忙不迭解释,语速加快。 “既是盼着你家殿下好,何故一问再问?”冷云空坐得笔直,目视前方,失了作为医者该有的耐心。 齐峰在外头问一遍不算,提出要与冷云空同乘,目的还是问李嬅是否健康,若是平日,冷云空并不介意再回答一遍,可这一夜,由于书房中发生过的事,冷云空心里烦躁得很。 “先生,不是小人非问不可,身为下属,殿下之事,小人明白自己不该随意打听,只是小人看您面目凝重,才忧心殿下。” 齐峰小心抬头,观察了冷云空几眼,又低头继续解释,手上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凝重?” 冷云空手上并无镜子,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足够平静,实则不然。齐峰不仅看出端倪,还当着冷云空的面点破,冷云空顿觉狼狈。 冷云空与李嬅并非初相识,冷云空不敢保证自己完全了解李嬅,而且他也不信自己完全不了解李嬅。李嬅绝非沉湎淫逸、自暴自弃之人,此前,他根本想不到李嬅会那样决绝、会在他面前演那样的戏码。 李嬅书房中的那些情形,实实在在扰乱了他的心神。 李嬅说将他当做朋友,他发自内心欢喜,毕竟他也早就觉得他与李嬅之间不该只是合作的关系。然而,李嬅用五时花束劝他离开,说些什么用毒液浸泡出来的鲜花不再美好的话,他不同意,李嬅竟要他做男宠。 李嬅不爱江振,可李嬅也不会用他的帕子拭泪,忧心败坏他的名声,今夜李嬅有如此大的转变,分明只是为了逼他。 做男宠的事,事发之时他是气恼,但一旦离开书房,他就不再计较。他知道那不是李嬅的真心话,他知道李嬅不会真的轻贱他。他为之愤慨的,是感受到危险的存在,李嬅先想着将他推远。 既是朋友,就应当共同进退,岂有一方临阵脱逃之理。 进宫赴宴,死里逃生,可想而知李嬅接下来的路会有多难走,他会治病救人,也懂下毒,他不相信自己没有半点用武之地。 “冷先生?冷先生?” “齐统领,有人跟踪!” 冷云空默然不语,齐峰正焦虑,车帘外传来崔树的声音。 “冷先生,您请安心,小人必定护您周全。”齐峰与冷云空说了句话,便立即掀开他那一侧的车帘,探出头去。 殿下,你就是为这个,要冷某人离你远些? 齐峰出去与崔树一同坐在车厢外的横木上,从外放下车帘,冷云空俯身在脚边的药箱中摸索,纠结与落寞盘桓于心头,挥之不去。 冷云空将能射出银针的小匣子攥在手里,每根头发丝都保持着警惕,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平稳移动,马车外并无声音,安静得诡异。 又等了等,依旧不曾听见有什么人在说话,连齐峰与崔树的声音都听不见,冷云空慢慢掀开身侧车帘。 从车窗看出去,马车的行进路线并无差错,正是去往冷宅的路,马车前是静谧街巷,空寂无人,马车后亦空荡荡的,道路规整,有的人家仍点着灯,有的人家并未点灯,与平日并无两样,无打斗迹象。 越是不清楚未知的危险在什么方位,越是无法安定心神,就在冷云空打算坐到另一边,看看另一扇车窗外的情形时,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他不得不扶住离他最近的窗框,稳住自己的身体。 “冷先生,您没事吧?”马车只晃了两下便不再晃动,冷云空重新坐正,他正要开口说话,车帘外传来崔树的询问声。 崔树声音急促,冷云空掀开车帘,马车外只剩赶车的崔树,早没了齐峰的身影,冷云空问:“齐统领呢?” “先生,您安心坐着。齐统领稍后就回来,齐统领是个靠谱的人。”崔树自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想着安抚别人,冷云空点点头,“嗯” “你是什么人!” “来找死的吗?” 跟踪青布马车的人并不多,仅有一名男子,观其衣着,分明是个文人,然其身手却不容小觑。 与男子交手几个回合,齐峰发现自己并不占上风,齐峰欲揭掉男子的面具,次次失手。齐峰用言语激那男子,男子根本不回应。 第201章 逃之夭夭? 夜黑风高,两侧车帘被风吹得刷刷作响,离马车不远的地方也有动静传来,像是有什么人在房顶上打斗,不时有瓦片自高处坠下,碎作几瓣 冷云空坐在马车内,握紧手里的匣子,额心冒着冷汗,车夫崔树则用一听就知他的紧张不比旁人少的语气安抚冷云空。 又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再度剧烈颠簸,一个身影蓦地进了马车。 光线昏暗,无法第一时间看清来人的五官,冷云空立即便要推动机关自保,来人迅速将冷云空的手推向车窗方向。 银针穿透车帘射将出去,不知扎入谁家的砖墙。 “冷先生,我是齐峰!”公主府马车宽敞,足够来人跪在冷云空面前,为方才的无礼请罪。 马车内并无任何一盏灯,昏暗依旧,只能看出人形轮廓,冷云空探手入药箱,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火折子来,朝火折子送了一口气。 冷云空一手举火折子,一手握着巴掌大的机关匣子,终于借火光分辨清跪下请罪之人的身份,他将机关匣子收入袖中,“齐统领,我以为有贼人闯入,绝非成心伤你。” “先生是我家殿下所信任的仁人君子,我当然也敬重先生。”齐峰单膝跪地,双手交握,弯腰行礼。 “方才是?” 冷云空撩开左侧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乌云遮月,前后街道看不清人影,亦不像有人影,寂静非常。 “回先生的话,方才有一蒙面男子跟踪咱们的马车,我与他过了几招,未能扯下他的面具。好在,他不是我的对手,他打不过我,逃跑了。”说到后半句话,齐峰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得意。 “贼人逃之夭夭,再未回头?”冷云空放下车帘,问。 “先生放心,甭说他这会儿不敢回头,隔会儿他还敢追来,来几次,我揍他几次。” 齐峰才开始说话,冷云空便扶齐峰起身,齐峰说完,他已经坐在冷云空侧旁。 齐峰也打开右侧车帘朝外看了看,见并无异常,他道:“树哥,走吧!” 马车再度开动起来,火光晃动,晃得人眼睛不舒服,冷云空关上火折子,将其收入药箱,“齐统领可知那蒙面人是何人?他深夜跟踪,何故?” 此刻虽黑灯瞎火,冷云空的模样却早就印在齐峰脑海中,齐峰想来想去,想不出冷云空这般风雅、这般与世无争的医者会有什么仇家。 他道:“冷先生莫怪,我也不知那人是谁,瞧他的身形,与您一般,都是大高个。” 齐峰顿了顿,继续道:“他比先生您可差远了,先生往那一站就是个衣架子,再难看的衣裳,穿在您身上也不难看,那人遮盖面目,八成是个丑八怪,他的气度哪比得上您。” “你是说,我这身衣裳不好看?”齐峰这话,令冷云空想起李嬅要挟他做男宠之事,初听他的话音,平静无波,细品之下,不是那么回事。 “冷先生恕罪,是我这话不妥当,总之,我们一定将您平安护送回冷宅,不辱使命。” 齐峰赔罪不迭,冷云空道:“那蒙面男子若不是冲着我来的,便是冲着定华长公主殿下来的,回府后,你还是细细禀报的好。” 齐峰连声唱喏,而后,马车内的两个男子不再说话,马车外的崔树也安静赶车,除几个巡防的金吾卫拦车查问过几句,便再无阻碍,赶在平旦以前,马车平稳停在冷宅门前。 “师父,路上可曾平安?” “师父,师父,你总算回来了,你不回来,我睡都睡不好。” 冷云空下了马车,他的大徒弟杜仲已提灯等在门口,小药童石头也一面跑一面穿外衫朝大门处赶来,冷云空把手里的药箱递给杜仲,嘱咐杜仲几句,又摸了摸石头的脑袋。 “这一路,有劳了。” 冷云空点头为礼,他还未出言留客,齐峰先道:“先生,您自管休息,今夜我会守在冷宅外,若那贼人赶来,我必叫他有去无回。” “你留在我这里,不顾你家殿下的安危?”冷云空问。 “殿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众多护卫,倒是先生这里缺人手。” 齐峰看了看冷云空,又看向杜仲,他那眼神,大有恳请杜仲为他说情的意思,“天明无动静,我便回去复命,绝不会搅扰先生。” 冷云空轻叹了叹,说道:“去收拾一间空闲厢房。” 得了吩咐,杜仲就要行动,瞧那杜仲是个年轻朴实的子弟,齐峰喊住杜仲,“小哥,不必忙活了,我只守在冷宅外,有事敲门。” “随你。” 齐峰如此说,冷云空不勉强,牵着小石头的手走进冷宅,杜仲笑着与齐峰、崔树打了个招呼,合上门扉。 已是后半夜了,冷云空也不打算再做什么杂事,准备用热水泡一泡疲乏的双足便就寝,选个舒服姿势坐在床沿。 试了试水温,不烫不凉,正合适,只是,木盆中的热气蒸腾上升,使他回忆起了定华长公主府书房内的燥热。 “我是用毒养出来的,我早已不是你最初认得的那个我。” “为了自保,我会变得多恶毒,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是医者,当保有仁心仁术,不当与我这种人同流合污。” “你凭什么不从,莫不是,你已有了未婚妻,你已有了心仪的姑娘?” “师父,师父,你见没见着公主姐姐?” 冷云空兀自郁闷,小石头也不敲门,跑进他的卧房打断他的思绪。 “你小子,不好好睡觉,管起为师来了。”小石头兴致勃勃挨着冷云空坐下,冷云空拽了拽小石头的脸。 “师父深夜出行,不就是给公主姐姐诊治去了,驸马不关心公主姐姐,我关心,我问一句怎么了。” 石头一脸看热闹、听八卦的好奇样,冷云空白了石头一眼。 这孩子,近半年来是越发地胡思乱想。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还自以为自己懂得不得了,欠收拾。 “师父,门外有人敲门!”冷云空正要罚石头抄医书,杜仲也走进冷云空的卧房。 “去看看。”冷云空也顾不上擦干脚上的水渍,穿上鞋子,快步往外走,杜仲与小石头紧随其后。 “罗掌柜?!” 冷云空走到冷宅大门处,又仔细听了听,听见齐峰的声音,他才吩咐杜仲打开门栓。 这一开,师徒三人俱惊。 冷云空打着灯笼照了照,罗逸笙某侧肩膀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往外溢,灯光不够亮,辨不清楚具体颜色,但能闻见腥味,毫无疑问,罗逸笙在流血。 罗逸笙由齐峰与一个冷云空不认得的陌生男子一左一右搀扶着,面色惨然,瞧着站都站不稳了。 “这是怎么了?”那名冷云空不认得的男子将罗逸笙交给冷云空,冷云空与齐峰一道搀着罗逸笙往里走。 第202章 不该推开他? 罗逸笙很快被带到客房,又被脱去上衣安置在榻上,他的肩膀被利器重重砍了一刀,伤口很深,须得缝合。 清洁过伤口,冷云空取来针线,将银针放在烛火上炙烤,他看向罗逸笙,罗逸笙回以信任目光,点了点头。 冷云空行医多年,见惯了生老病死,镇定自若、技艺娴熟,罗逸笙也是军人之躯,针线井井有条穿梭于皮肉间,伤者不时流几滴冷汗,并无激烈反应。 未处理好伤口以前,冷云空只是埋头尽医者之责,待上了药、止了血,缠了纱布,冷云空才问齐峰:“你不是在我宅子外头防着贼人,怎么捡回来个掌柜?” “冷先生,我的确是在外头防着那蒙面贼人。” 齐峰的担忧目光从榻上之人处移到冷云空身上,“我蹲在墙根后头,见两个人影走到冷宅门口,我不敢大意,险些误伤自己人。” 自己人? 冷云空并不清楚齐峰与传家酒楼的联系,只不过,看看齐峰对罗逸笙的关切,他也就明白了。 传家酒楼大东家与定华长公主府的关系,只怕甘棠与浅黛都还蒙在鼓里,齐峰无疑是李嬅真正的心腹。 听闻,齐峰是李嬅去武馆挑来的,若是偶然挑选,李嬅怎会如此快便全心全意信任齐峰,莫非 “阿珩在何处?”冷云空坐在床沿观察罗逸笙的伤口,罗逸笙急躁地拽住冷云空的衣袖。 “阿珩,是方才离开的男子?”冷云空问。 罗逸笙仍未放开冷云空的衣袖,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开始在客房内四处探寻。 “头,阿珩赶出去打扫你留在冷宅外的血迹。”齐峰上前几步,抱拳回话。 “对,不可连累冷先生,好好打扫,还有街上那些。”罗逸笙放开冷云空的衣袖,双手往后一支就要起身,冷云空按住罗逸笙未受伤的那一侧肩膀。 “杜仲,带上你师弟,去帮忙。” 冷云空吩咐过两个徒弟,转回头与罗逸笙说:“不想连累我,就好好养伤。” “齐峰,劳你照看罗掌柜,顺便听着动静,我去备药。” 冷云空起身朝客房外走去,齐峰道:“冷先生,你不是才上过药?今夜您辛苦,先歇息歇息吧。” 后半句话,齐峰不敢说出来:将你累垮了,我怎么与殿下交差啊。 “暂时歇不了。”齐峰抬头看向站在几串药葫芦下的男子,男子道:“他中毒了。” 齐峰正惊讶间,冷云空已经离开客房,齐峰在床沿坐下,认真观察了一番,小声问:“头,我瞧着伤口也不黑,您嘴巴也不黑,您真中毒了?” 罗逸笙摇了摇头,“假如我不省人事,你替我与阿珩说几句话。” …… 李嬅后半夜才睡下,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早早起身,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齐峰归来。 总管古俊生问过好几回是否要派人去寻找,李嬅皆否定,古俊生问第三遍时,她对古俊生说:“替本宫好好挑选几件礼物,送到马晋同马将军府上,带句话,本宫祝愿马将军早日康复。” 古俊生思考片刻,列出几件礼物供李嬅挑选,李嬅道:“你看着选,不失体面、合乎礼数便是。” 古俊生领命,李嬅又道:“记得问一句,马将军昨夜睡眠可好。若马府有异样,速归。” 古俊生退出芳芷阁,甘棠端来吃食,李嬅毫无胃口,摆摆手,甘棠站着不动,李嬅只得逼着自己喝了一碗银耳羹。 一则,她不忍甘棠为她伤怀。二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以她的处境,在这样的节骨眼,一旦倒下,便会永远倒下。 盛银耳莲子羹的碗空了,甘棠愁眉不展的面庞才有了笑颜,李嬅同甘棠在府内散步,记挂着齐峰,晨光渐渐灼热。 小半个时辰后,齐峰还是不曾回到定华长公主府,古俊生却回来了。 “如何?”古俊生走到回廊中行礼,李嬅坐在廊椅上,问道。 “殿下,老仆与马府门子说明身份,马老将军亲自迎接老仆。马老将军的精神头很好。”古俊生满脸堆笑回话。 “马将军,可曾收下你给的礼物?”李嬅问。 “收了,收了。马将军说多亏殿下庇佑,他昨夜方能安寝。”古俊生道。 “古管家,本宫不喜欢胡言乱语、蒙蔽主上之人,可明白?本宫好歹是定华长公主,临死之际,本宫求一道要你等殉葬的旨意,陛下必定应允,可明白?” “殿下,老仆绝不敢胡言乱语,更不敢说谎” “最好不过。” 古俊生表忠心,李嬅扬扬手,古俊生退下。 古俊生走远,李嬅也动身前往书房。 昨夜,她已写过一个折子,此刻折子还不能送进宫,索性,再多写几个字。 想定主意,提笔落墨,要写的东西很快也就写完了,李嬅从书架上抽出两册史书翻看着,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已是正午,齐峰仍未归来。 “殿下,您怎么来了?” 李嬅走到齐正屋里,齐正与邓阴正在吃饭,一见李嬅,齐正便领着邓阴行礼,甘棠扶他二人起身。 “可好些了?”李嬅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知道府里的厨子不敢不用心对待两位功臣,她的双目中流露出满意的目光。 “殿下放心,我们好着呢,殿下出门,我们立即就能随行护卫。”齐正道。 “改日,本宫着人为你二人锻造两把宝剑。”李嬅道。 邓阴到底藏不住情绪,不曾说话,却也不难看出他对新佩剑的期待,齐正却是一个劲拒绝:“殿下,您原先给的佩剑就很好,不必” “你二人之功,本宫记在心里,莫说是宝剑,若有出头日,本宫必然许以高官厚禄。不受,是有意惹本宫疑心?” 长公主如此说,齐正不再拒绝,又领着邓阴说了些感激与唯殿下马首是瞻的话,李嬅要邓阴好生休养,而后吩咐齐正随她走一走、聊聊防卫,甘棠走在后面,李嬅与齐正单独说了几句话,齐正道:“殿下放心,与府里这些侍卫相处,属下知道分寸。” 没走几步,李嬅要齐正回去歇着,齐正问:“殿下,峰哥这会儿还不回来,要不要派个人出去找?” 李嬅道:“齐峰武功不差,再等半个时辰。” 走在回书房的路上,李嬅站在松树下,仰头看天上的云彩。 她才用那样的方式逼迫冷云空不许靠近她,冷云空就出事了吗? 第203章 他凭什么过问她的事 近些时日,林玉嫦照例会在午后与秦子城学画,秦子城也总是在林玉嫦午睡时准备纸笔。这一日,秦子城正在画室内清洗画笔,林玉嫦之父林信负手而来。 “大人” 秦子城起身行礼,林信笑问:“近来,嫦儿的画技可有长进?” 离书案不远处有个黄釉浮雕卷缸,秦子城从那卷缸中取出一卷画纸,“大人请看,这幅山水图,正是小姐画的。” 秦子城打开画纸,摊开放在书案上,林信坐下瞧了瞧,说道:“线条粗硬,笔法欠妥当。” 秦子城侍立一旁,惭愧道:“小姐悟性极高,是小人教得不好。” “嗳,老夫还未说完。” 林信笑道:“山上的这座小楼阁,就画得不错,放在以往,嫦儿可画不出这样的楼阁。还有这河水,已有了几分灵韵,没有你这师傅指点,又怎会有这幅图?” “小姐聪慧,一点就透。”秦子城道。 “这画瞧着眼熟,可是临摹前朝旧画?”林信一面问话,一面起身走向那浮雕卷缸。 “正是临摹前朝大师画作。头一回临摹已是如此,多临摹几遍,必然能更上一层楼。” 林信从卷缸中取出一卷有些发皱的画纸,秦子城道:“大人,这些都是小姐的画作,一幅比一幅画得好。” 林信点点头,一幅幅展开看,不时点评几句,为女儿的进步而欣慰,秦子城也在一旁指出些可圈可点之处,沉浸于他的画师身份中,和谐融洽。 直至,林信展开一幅秦子城不想看见的图画。 “这一幅,画得是什么?” 前一刻,林信问什么,秦子城便答什么,不见结巴,更不见犹豫,这一回,秦子城却是迟钝了,连同眸光也有所变化。 “是玉兰。” 秦子城给出一个答案,林信笑问:“画花花草草,我见你先领嫦儿去观摩实物,我家没有玉兰树,嫦儿又不大出门,莫非,是当日清宁老公主的园子里,栽植玉兰树?” “清宁老殿下的花园中,并无玉兰树。”秦子城道。 “那么,嫦儿怎会画玉兰树?画的还是白玉兰?”林信又问。 “大人忘了,在奈州之时,小人在灯笼上画下白玉兰花的花枝,小姐由此赏识小人有几分画功。” “所以,这一幅,仿的是你那幅画。”林信手持那幅玉兰图,朗声一笑,“老夫倒忘了,当面考校你以前,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说起来,老夫还想问问你。白玉兰盛开于二到四月,中秋之夜,你不画明月、不画嫦娥,怎么单单画这寡淡的白玉兰?” “不敢欺瞒大人,灯笼上的玉兰花,小人并非是在中秋之夜画的,是中秋前后,并无特殊寓意,随手画的罢了。” “随手画,怎会是玉兰花?这白玉兰花于你而言,代表着什么?” 林信的刻意问话将秦子城问住了,秦子城一愣。 他现在是木羽,白色玉兰与他,不该有什么特殊交集。 就算他不是木羽,白色玉兰,所有花色的玉兰,或许也应当彻底从他的生命中淡出。 “大概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几树玉兰花,以为好看,便记下了。” “噢,是吗?”林信卷起画纸,如玩弄扇子一般,一手上下摆动,一手一时握住,一时放开。秦子城自以为回答得十分真诚,实则林信心底的怀疑又加重了几分。 林信将画纸放回画缸,秦子城后退几步,为林信让路。 “稍后小姐来学画,不知大人有何指点?” “你是嫦儿的师傅,她该学些什么,你做主就是。” 送到画室门口,秦子城以为总算应付过去,林信站在虞美人花丛旁,不再往前。 “大人有何吩咐?”秦子城问。 “老夫怎么瞧着,你有几分眼熟?莫不是故人之子?” “小人早已忘记过往,若小人真是大人故交之子,不胜荣幸。”秦子城道。 “或许,是老夫眼花了。老夫会为你留意,能为你寻回身世,也是积德行善。”打量着那张带着银色面具的脸,林信面带微笑,神色耐人寻味。 “大人之恩,小人无以为报。” “对了,木羽,你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林信继续往前走,随手从花坛中折了一朵雪白色的虞美人,拿起来嗅了嗅,又将之丢入花坛。 “大人何出此言?” “昨日你深夜出行,老夫想着,你也只能是寻亲。” “不敢隐瞒大人,昨夜,小人本想去冷氏医馆一趟。”行迹被客居之所的主人家发现,秦子城解释道。 “好端端去医馆,你何处不适?” “不是小人。小人曾为杨家大公子的夫人作画,杨公子赏识小人,与小人交好,小人感念朋友之谊,期盼他夫人早日康复,夫妻二人和乐美满。” “寻医问药,原属寻常,其实你与老夫讲明,老夫断无不放人的道理。” “回大人的话,小人一个外人,记挂别家夫人的病情,白日去,人多眼杂。认得的,清楚小人并无非分之想,不认得的,什么龌龊之语都说得出来。杨夫人冰清玉洁,小人不敢带累,大人清正贤明,小人住在大人府上,更不敢毫无顾忌。”林信慢慢往前走,秦自城随行在后。 “说的也是,人言可畏。”林信道:“那冷氏医馆的冷郎中,医术是好的,他早就该进太医院了,宫中多次招揽,他偏喜欢做个民间郎中。杨家少夫人这病,还真应当请他瞧一瞧。” “小人也是这个意思,想着先问问冷郎中,心里有个底,不使杨公子空欢喜一场。” “那你昨夜可见着冷郎中?” “不巧,昨夜冷郎中出门,不在医馆,也不在家。” “这么说,你没见着他,你以往可认得这位冷郎中?” “不认得。” “你多少冲动了些,你只告诉杨彦有这样一位郎中可用便是,少要深夜出行,免得老夫担忧。” “是” 林信终于走了,独自回到画室,秦子城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他昨夜出行,确实与冷氏医馆的冷郎中有关,只不过,一开始他并不是冲着冷郎中去的。 定华长公主府粘贴榜文,晟京城男女老少皆知定华长公主会在端阳节进宫与皇帝讨祥瑞,林玉嫦自己不爱出门,又喜欢与下人们打听奇闻轶事,那消息,经由林玉嫦之口,躲也躲不过去似地传到他面前。 他想过放下她,可他又忍不住担忧她。 他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被废,但他知道被废的储君大多没有好下场,历史故事也好,画本子也好,鲜少见到哪位新君会善待被废的储君。 黑天摸地好藏身,他原打算远远看她一眼,就一眼,不想,远远的,他先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定华长公主府门前,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男子。 定华长公主府的防卫比他想象的要严密,他找不到机会进去,且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他潜伏在墙根处,零零星星听见两个门倌谈话,从而得知那男子是冷氏医馆的冷郎中。 那样晚了还请郎中入府,说明她进宫时可能遇到危险,郎中离开定华长公主府,鬼使神差的,他开始跟踪郎中的马车。 他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问那郎中几句,他想知道她是否有性命之危,他没想到,她还派了护卫保护那名郎中。 与那护卫交手几个回合,他分了神,弃了跟踪的念头。 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即使找到那名郎中的居所,他凭什么过问她的事。 第204章 冷云空的信 公主府的马车不便在冷宅外过多停留,一将冷云空平安送回冷宅,崔树便赶着马车原路返回,留下齐峰守在冷宅外。 等待整整一日后,既不见齐峰踪影,也收不到传家酒楼传来的消息,李嬅心中难安,吩咐崔树套车,她得亲自出门一趟。 传家酒楼那边急不得,越急越出错,冷云空那里无论如何也要去瞧一瞧才好。毕竟,若不是为她诊治,冷云空断不会深夜出行。 冷云空没有什么仇家,性命应当无碍,若真的怎样,她必须设法救下冷云空。 “殿下,齐峰在前面!” 从马车离开定华长公主府开始,李嬅便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何人会对冷云空不利,行至不知什么街巷,甘棠的惊讶话音将李嬅的注意力从思绪深处引了回来。 “你说什么?” “殿下,是齐统领,真的是齐统领!” “属下参见殿下!” 李嬅抬眸,对上甘棠兴奋庆幸的目光,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崔树的声音传入马车内。听崔树的语调,他的激动、高兴与甘棠不相上下。 “殿下,婢”甘棠正要起身,李嬅已经推门走出车厢。 端立于车辕,看见那站在马车前抱拳行礼的男子,看见那男子身上并无受伤痕迹,只有那小麦色的皮肤比往日灰了些色度,李嬅的满腔担忧消减了些,且不敢掉以轻心。 “殿下恕罪,属下绝非在外偷懒,实在是遇到些麻烦事。” 崔树搀扶李嬅下马车,齐峰收起参拜之礼,离李嬅更近了些,但仍间隔一段,不逾越君臣规矩。 李嬅静静凝视齐峰,齐峰神情严谨,小声道:“回禀殿下,有人跟踪冷先生,就是在这条街上,属下与那人打了一架。” “跟踪?怎么会?”齐峰话才说完,回应的声音立即从李嬅身后传来。 甘棠就站在李嬅身后两步远处,她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她紧张环视四周,古朴街巷人流稀少,偶尔有几个行人,远远站着便半蹲行礼,甘棠朝行人摆摆手,提示他们可自行其路,行人便有秩序地从路的另一边继续往前走,经过公主府一行人身边,行人往往会点头弯腰,再行上一礼。 若说直接从路人中找出昨夜跟踪冷郎中之人,甘棠没有那样的神通,当甘棠回身往马车后看去,某户人家门前的柱子后头探出的两个小脑袋,引得甘棠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看样子都不超过十岁,她们多半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由着好奇心,悄悄看一看。 “冷先生现在何处?” 李嬅问齐峰话,甘棠忙恢复原来的站姿,认真往下听。 李嬅话音平静,眸光深处却有着含蓄的担忧,齐峰从怀中取出信封,双手递上:“殿下,这是冷先生让属下交给您的信,跟踪马车那贼人带着面具,属下暂时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他打不过属下,打着打着就跑了,幸不辱使命,端阳节当夜,属下已平安护送冷先生回到冷宅。” 李嬅接过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工工整整的文字:定华长公主殿下亲启。 既然冷云空平安无事,那么齐峰早该回府复命,李嬅收好信封,疑惑地问:“ 端阳节远在前日,你为何到此时才回来?” 齐峰往后看了一眼,看见插在不知什么人家外墙上的飞针,又转回头来,一脸难色,“个中缘由,殿下看完这封信便明白了。” 第205章 贬为百夫长 晟京皇城,甘露殿 吕泓本是右羽林卫军的从三品归德将军,八面风光,算得是告老还乡的吕大人的杰出后辈,当然,这是他奉旨进甘露殿请罪之前的事。 接受完帝王训话,好的是他不必受皮肉之苦,坏处在于连降数级。 他经过内殿外的甬道时,在外值守的军士与宫女如同往常一般与他问好,尊称他一声“将军”,他尴尬不已,笑得很僵硬。 走出甘露殿,他继续从宫女太监平日走的走廊往下走,而后走到正对甘露殿的丹陛下,朝着瑞兽,朝着大殿,行下叩拜大礼。 再起身,他垂头丧脑地叹了叹。 以后,他多半再无机会来到甘露殿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此也几乎没有可能再起用他。 其实,端阳节那日,上天曾将一个加官进爵的良机送到他面前,他选择视而不见。 他奉旨带领弓箭手埋伏在麟德殿外,只要他或者他手下士兵射中定华长公主,取了定华长公主的性命,功劳都可算在他头上,不过,这一良机,他视而不见。 因为,好处背后便是风险——生死难料的风险。 在他看来,此事还真不在于懦弱不懦弱,没有射杀定华长公主,没有抓住机会在陛下面前施展他的领兵之才,实则是他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他并非是在端阳节当日才收到射杀定华长公主的调令,陛下看重定华长公主入宫赴宴之事,早在离端阳节还有两日时,陛下便亲自会见禁军中为首的几位将领,部署军阵,而他作为统领弓箭手的归德将军,自然也在其中。 他是陛下亲封的将军,他必须服从陛下的命令,无可辩驳。然而事关重大,他不得不谨慎。 因没能放出那些致命的羽箭,他损失巨大,不过,事后想来他并不后悔。 驻守于皇城北侧的北衙禁军分为四支,除他所在的左右羽林卫与驻守于各个宫门的神风卫外,还有一支御龙卫。在四支禁军中,御龙卫人数最少,不过二百人,因御龙卫自陛下还是雍王时便追随陛下,最受陛下信任。他与御龙卫的交集不多,但他身在禁军,多少听见些风声:端阳节当夜,陛下便从御龙卫中抽调出人选,派他们杀害马晋同马将军。 马将军在寿宴之上舞剑行刺定华长公主,同样是由陛下授意,马将军失手,陛下就动了杀心,如此算来,假如他成了最直接的行凶者,喜忧参半,赌的成分很大。 事已至此,至少性命无碍,得空,他得去传家酒楼找罗掌柜再为他出出主意。 “吕将军。” “参见齐王殿下,参见五皇子殿下。” 吕泓正埋头走路,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看见两个皇子迎面朝他走来,他后知后觉行礼。 “吕将军,父皇召见你?”方才就是五皇子李元先看见吕泓,这会儿先问吕泓话的还是李元。 “殿下,说来惭愧,末将已被陛下降为百夫长了。”吕泓道。 “怎的如此突然?将军或可细说,我与大皇兄正好要去见父皇,可以为你求情。”李元道。 吕泓摇摇头,说道:“怎敢烦劳两位殿下,是末将不遵圣旨,消极怠慢。” “不遵圣旨?”听了几句,李朗若有所悟,他问:“难道与前日的宴席有关?” 李朗猜到了点子上,吕泓道:“那日,齐王殿下也在麟德殿外,末将也是怕伤及无辜。” “是本王连累了你。”李朗歉意地说道。 “犯了错,本就该受罚,末将心甘情愿领受,陛下还等着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快进去吧。” 吕泓不愿再多生事端,两个皇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三人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儿臣参见父皇。” 李嵩召见两位皇子,并非是要嘉奖,而是问罪,是以,甘露殿大殿内,两个皇子齐声参拜,李嵩好半晌也不示意两个儿子平身。 白公公手持拂尘侍立在御案旁,几欲提醒,又担忧触怒龙颜,不敢多事, 毕竟陛下才训斥过吕思那不争气的孙儿一通,余火未散。 既无法平身,两个皇子一齐跪下,半点不敢歪斜,跪得端端正正。 就这般僵持了不知多久,李嵩批阅完不知多少本折子,两个皇子不知出了多少虚汗,直到掌灯宫女将大殿内的每一盏灯点亮,李嵩示意闲杂宫人退下,只留下两名近卫、白公公与两名皇子。 “心里可有数?朕为何见你二人?” 九五之尊威严问话,跪得麻木的两位皇子立即清醒警惕。 两个皇子都低着头,李朗先偏头观察身旁的李元,李元抬手一礼,“君王召见,自有道理。” “有何道理,说来听听。” 尚食局的尚食令出现在殿外,李嵩只看了白公公一眼,白公公已领会圣心,大殿外,白公公向尚食令转达圣意,大殿内,皇帝问话,皇子战战兢兢。 两个皇子都明白端阳节那日为李嬅求情实在是忤逆了他们的父皇,李朗欲言又止,李元道:“天子心意,高深莫测。天子旨意,唯命是从。” “好个天子心意高深莫测” 御案后的帝王由一名近卫搀扶起身,李元心中一惊,赶忙低头,他偷偷看了李朗一眼,李朗同时也在看着他,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好个唯命是从,端阳宴上,你二人为何替定华长公主求情?” 两个近卫在御案两侧待命,李嵩走到两个皇子面前,严厉俯视。 “血脉亲情,皇妹只是一个女子,圈禁也好、放逐也好,并非定要下杀令。” “你再说一遍?” 李朗抒发己见,李嵩猛地朝李朗胸口踢了一脚,李元忙膝行向前,张开双臂将李朗护在身后,“父皇息怒,皇兄的意思,是留下李嬅的性命还有用!等到榨取完李嬅身上的最后价值,再杀不迟。” 李元这话说完,李朗捂着胸口,十分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元,李元小心回身,朝李朗摇头。 李朗不再出声理论,李元为自己也为李朗辩白:“父皇,儿臣与皇兄是您的儿子,绝不敢忤逆您。端阳宴上,儿臣与皇兄吃醉了酒,说的都是醉话。” 第206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朗的“自白”火上浇油,李元以幼护长,帝王扶腰哂笑,“是不是醉话,在你二人,不在朕。” “往日小儿戏言,儿臣与皇兄定当反躬自省。” 李元用胳膊拐了身后的李朗一下,李朗心里虽介怀,还是往前挪,离了李元的庇护,“儿臣痛定思痛,铭记圣恩。” “一唱一和,好一出兄弟情深,好得很!”帝王拊掌,悻悻道。 “父皇受命于天,国运昌隆,乃大晟之幸,父皇慈爱,乃儿臣之大幸,儿臣等自知,为人子,当兄友弟恭、孝悌有序,为人臣,当安常守分,以报皇恩。” “父皇!” 余光一瞥,李元已察觉明黄袖袍朝着一个可怕的方向飘动,话已出口,他无法中途停下来,只能临场补救,然而,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惊胆颤时,情形还能更加令人魂飞魄散。 近卫从剑架上取来宝剑送抵御驾,帝王竟将宝剑抛到两个皇子面前。 此柄宝剑由铸剑名家锻造,晟高祖赐名七星龙吟剑,此剑跟随晟高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在奠定大晟基业的重要战役中,差不多都能寻到此剑的踪影。待晟高祖龙驭宾天,此剑又成为历任晟帝的佩剑,是大晟最高权力的象征。 甘露殿的主人是李元与李朗的父亲,将七星龙吟剑安置在甘露殿本是惯例,李元与李朗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此时此刻,父亲竟将这神圣威严的宝剑如掷不起眼的石头般掷在兄弟二人面前! 经时光磨砺,龙吟剑的外表依旧精贵磅礴,剑身有无形王霸之气环绕,剑未出鞘,威慑之力已然展露,两个皇子不敢靠近,更不敢触碰龙吟剑,双双震恐,跪着往后退,快速后退出很长一段距离。 李元眸光暗沉、清隽面庞血色全无,李朗不住颤抖,无需借助任何工具,便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发出声音的一瞬间,恐惧慌乱的眼泪开始从李朗的眼眶外溢。 这是十分没出息的眼泪,这样的眼泪会致使帝王更加动气,李朗及时用衣袖抹去,又立即匐跪,额头紧贴地面。 “给朕把五皇子扶起来!” 继续直身跪地无疑代表着抗衡,李朗之后,李元也紧跟着匐跪,然而帝王的一名近卫很快就强硬地将李元的上半身扶了起来。 “元儿,李鹏流放在外,李辞远在南方,朕给你个机会,用这把剑杀了朕,成为大晟新皇!” 李元与李朗避而远之,另一名近卫拾起地上的七星龙吟剑,走到李元近前单膝跪地,双手往前推。 七星龙吟剑自诞生起就不轻巧,近卫奉旨捧剑,剑身更是仿佛有千斤之重,人力几乎承受不住,捧剑的近卫双手冒汗,额头青筋暴起,与他相比,李元的恐慌不遑多让。 “父皇,儿臣不敢。”被强迫着直起上身后,李元沉重的一双眼睛里,瞳孔不住惊颤。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帝王俯视排行最末的皇子,龙威震怒,“来啊!杀了朕!正如你的好皇妹李嬅提醒你的,朕残忍嗜杀,不会顾念亲情,你不杀了朕,朕便要杀了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是你皇祖父留下的剑,拿着它,杀了朕,取朕而代之,做大晟的新皇!” 近卫双手捧剑,一动不敢动,李元双手互相紧紧掐着,半点不敢接剑。 “即使父皇即刻取了儿臣的性命,儿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这把宝剑,儿臣不敢接。” 李元恨不能斟词酌句,可紧迫危险的情势容不得他细致思考,体内血管经脉有了真实的存在感,它们集体紧绷,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一崩裂。 同一时刻,李朗虽有地板做依仗,不必直面帝王的怒意,也不用回话,却也半点不敢放松神经。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恭维话一套接一套,你不是已经学会与朕对着干了吗?你的熊心豹子胆去哪儿了!” “若儿臣的存在等同于忤逆,不必脏了父皇的手,儿臣自行了断性命。若是儿臣犯了什么大罪,请父皇让儿臣做个明白鬼。” 帝王注视之下,李元握住剑柄,宝剑在手,剑柄顷刻生出无形荆棘,根根扎手。 打开剑鞘,剑气冷冽,稍一挥动,银光闪烁,近卫起身躲开,李元调转剑锋,将银剑横在自己肩上,瞳孔不再颤动,眸光坚毅。 后宫嫔妃中,丽妃最为受宠,在几位皇子中,最得圣心者便是李元,李元决然赴死,帝王心底的怀疑有所动摇,“马晋同获救,你是否知情?” 第207章 喜讯 帝王终于将猜忌放在明面上,知晓症结所在,李元不似先前般畏惧。 假如父皇不满的,是他在麟德殿替李嬅求情,实实在在做过的事,除非父皇自己消气,否则他便是在甘露殿跪个十天十夜也不顶用。 但,父皇所嫉恨的,恰恰是他不曾做过之事。 昨日,他便听说马府夜里有动静,可叹他还未查出敢与御龙卫交锋的高手系何人,他的父皇便先怀疑是他违逆圣心。 “哑巴了!” 帝王抛出疑问,最受帝王疼爱的皇子竟然不在第一时间回话,先前的糟糕猜想再度浮现在帝王心头。 虽只有三字,帝王的语气显然加重,言外之意也更复杂了些,然而,李元依旧闷不作声,只是平视前方,他的目光似乎是落在帝王腰间的龙佩上,又似乎空洞无物。 帝王不曾命人取走李元手中的宝剑,李元也没有服软的迹象,宝剑仍然横在李元肩上,皇室父子对峙,场面骇人,哪怕是从旁旁观,一呼一吸都不是小事。 甘露殿大殿内统共跪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元,另一个便是李朗,李朗一向不敢主动关心与自己不相干之事,从帝王问李元的寥寥数语中,他才初步分析出些东西:帝王此前可能派出什么人处死马晋同,而马晋同福大命大,被什么人救下了,现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大概马晋同能脱险,不会是他自己防卫得当的缘故。 父皇为何一定要杀了马晋同,又是什么人,提前料到父皇的圣令、料到父皇派出的人会在什么时候行动? 马晋同自身的功夫就不差,要杀他,想必要派什么高手去才妥当,如果父皇派出的是御龙卫中的高手,救人之人,武功也不该平庸。 救人之人会是谁?从麟德殿外的对战中可以看出,李嬅的身手放在整个大晟也能排上名次,救下马晋同的,会是李嬅吗?可李嬅自己受了伤,贴身保护她的两个侍卫也受了伤,她还有精力救原本就要借舞剑之名杀她的马晋同?她又有什么理由冒险救马晋同? 不是李嬅的话,救马晋同之人,会是谁? 又等了等,听不到李元的动静,李朗用胳膊掩护,悄悄转头。 李朗正悄悄观察李元的神情,琢磨李元究竟有没有出手救马晋同,白公公含笑提醒:“五殿下,父子间有误会,尽早说开了才好呀。” 白公公手执拂尘,恭敬站在盘龙柱与宫灯之间,不再言语,李朗继续观察李元。 看来看去,李朗什么也没看出来 。李元脸上没有胆怯,平静得奇怪。 “父皇,儿臣斗胆猜想,您是怀疑儿臣出手救下马将军。” 李朗开始在心里数数,数到四,他听见了李元的话音。 “是你,还是不是你?” 帝王问话,李朗又悄悄仰视,帝王目光审视,威严,又不仅仅是威严。 呵,父皇其实是不希望李元真的与他作对吧。儿子与儿子还是不同的。 李朗悲哀自己无能无用,庆幸自己无能无用。 “若儿臣说是,父皇会如何处置儿臣?” “你!” 李元这话是明晃晃的顶撞,帝王气愤斥了一个字,而后哂笑起来,李朗不敢再偷偷观察任何人,额头紧紧贴地。 “父皇,先前儿臣是戏言,除父皇派给儿臣的护卫,儿臣身边,再无人能与人搏斗,从头至尾,马将军之事,儿臣从未插手。”李元想看的,只是眼前的帝王有朝一日会否像对付兄长一般对付自己的儿子,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看见帝王的第一反应,李元心里有了底,他开始为自己解释。 没做过的事,他不认,不揽责。 李元试探帝王之举并不隐蔽,帝王款步绕着李元走了半圈,在李元身后轻轻一拍,“果然是朕的儿子,如此肯定朕会相信你说的话。” “儿臣今日死在父皇面前,父皇才肯相信儿臣吗?”李元双肩一僵,才平静不久的瞳孔再次震颤。 “父皇多年言传身教,儿臣深谢。” “五殿下!五殿下!血溅御前,更是大不敬!” 帝王走到李元身后,负手望天,李元苍凉地笑了笑,他一时赌气,剑刃贴近皮肤,脖颈处已有了一条血痕,他正欲再将伤口划得更深些,白公公立即上前拽他的手。 白公公的劝说如同醍醐灌顶,李元瞬间清醒,白公公还没用多大劲,便成功护住李元。 剑柄从李元手中脱落,宝剑沾染着些许血液,砸在地毯上,摇晃着弹起半指高的高度,重又落下,血珠从剑刃流到剑背。 白公公给门外当值的宫女使眼色,不多时,一名太医赶到甘露殿,太医站在大殿门口行个礼,正要进来为李元包扎,晟帝清嗓子似地咳了一声。 太医不敢再往里走,白公公点头哈腰地劝说道:“陛下,五殿下已经知错了,这血这么流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帝王侧目瞪了白公公一眼,又慢慢转身往回走,看见李元的伤口处有新鲜血液溢出,他道:“小小皮肉伤,何须动用太医,丢块帕子给他。” 帝王不松口,太医无法进殿,白公公给宫女使眼色,宫女拿了一段纱布进来,李元接过纱布,自己擦了擦伤口。 李元的伤口不深,确实无大碍,太医退下,晟帝问李元:“你不是要以死证明清白吗?你不是有骨气得很,怎么不敢了?” “血溅御前,有伤尊目,儿臣不敢违逆孝道。”李元道。 “不想过于血腥,换一种法子自证清白,也并无不可。” 李元心里一直在赌,他赌他的父皇还顾念父子情份,然而,他看见他的父皇与白公公耳语几句,白公公很快离开甘露殿。 他再看见白公公回来时,白公公手里托了一个银盘,盘中有两只酒杯。 两只? 酒杯不是为李元一人准备的,李元拐了李朗一下,李朗抬头一瞧,心凉了半截。 “你兄弟二人,是否背着朕,做过什么别的不该做的?比如,将李鹏当做榜样?”晟帝踱步回御案后坐下,龙袍上的九条五爪金龙看起来更加肃穆嗜血。 “不管父皇信不信,儿臣从不敢以李鹏为榜样”李元道。 “父皇明鉴,儿臣虽不成器,也不敢大逆不道。”李朗道。 “当年,威北侯饮下毒酒,自证清白,他人虽是傻的,倒也刚毅,你兄弟二人真有骨气,学学威北侯如何。” “对了,与你们说个喜讯,猗澜妃腹中已有龙裔,朕会有新的儿子。” “儿臣并无遗言,只求父皇成全儿臣死后清白,惟愿父皇千秋万岁。” 晟帝的喜讯使得李元心灰意冷,他从银盘中拿出一只酒杯,负气般地一饮而尽。 第208章 自请禁足 李元饮下杯中之酒,静静跪在原地等死,晟帝拿过未批阅完的奏折,垂首批阅起来,泰然自若,形同李元的生死与他并不相干。 白公公静立在两个皇子身边,将言未言,晟帝唤他磨墨,他更加不便多事,只得将拂尘插在身后的腰带上,走到御案旁服侍。 白公公研完墨,熏炉中的龙涎香燃尽了,掌香宫女又打开盖子重新添香料,等到掌香宫女退下,由于晟帝只字不言,论起甘露殿内最大的声音,莫过于翻动书页的声音,论起甘露殿内最尴尬之人,莫过于齐王李朗。 李朗与李元一同跪着,李朗试探性的直起身子,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看他,或者说不耐烦看他,他看了看身边的李元,李元的脸上是失望寒心、毅然赴死的神情。 什么也不做,断然不能平安退出甘露殿,李朗看向摆放在他与李元膝前的银盘,盘内还剩一杯酒,那是留给他的。 他双手端起酒杯,杯中液体并无特殊颜色,且酒气芳香,又看了一眼李元,见李元跪得笔直,除心情不佳外不像是有何处不适,他决定赌一次。 要是赌对了,就算是老天还不打算收回他与李元的性命,他还能再苟活些时日,再过几天游手好闲的混账日子。 要是赌错了,想细一些,要么就是他的父皇一如既往偏爱李元,李元的那杯酒没有毒,剩下的一杯酒有毒,他死,李元安然无恙。 要么,就是他与李元一同被毒死。 他本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李元要是能给他作伴,自然好一些,李元不会与他同行,独他一人就这么去了,他也没有什么遗憾。 没了他,茗微大概还能活得更自在些。 “这折子何时送来的?” 两个皇子都乖乖喝下晟帝命尚食局准备的酒,晟帝视若无睹地批阅着他的奏折,他每批阅完一部分,便会有侍书宦官将奏折送往三省,不知不觉间,御案上就只剩下那本最讨厌的奏折了。 两个皇子从没见过这奏折,且也不是从早至晚一直在晟帝身边服侍的人,这话也只有白公公能作答,白公公抬眼一看,封套右上方是一个“谨”字,左上方是一个“奏”字,中下方有几个端正且扎眼的字:臣李嬅跪封。 “陛下,这折子今儿一早便送进宫了。”白公公道。 晟帝打开奏折,只看了两眼,再度嫌恶地合上,他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两个人影,“你兄弟二人,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着还没断气,说给朕听听。” 闻言,两个皇子彼此对望。 未了的心愿? 好生熟悉的场面。 端阳宴上,这帝王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当日这帝王不杀了李嬅便不罢休,难道今日…… “儿臣并无未了心愿。” “父皇,儿臣的王妃实乃无辜,请父皇开恩,莫迁怒于她。” 李元满不在乎,李朗不敢效仿。 “齐王妃自嫁入皇室,也算安分守己,朕会善待之。” “儿臣谢过父皇。” 李朗行叩拜大礼,晟帝压根不看李朗,他的注意力全在李元身上,“元儿,一旦毒发,你就再无机会,朕再问你,你是否有未了心愿?” 晟帝话音落下,大殿之内一片死寂,李朗在心里数了十个数,才听见李元的声音:“一愿父皇康泰长寿,长乐未央,二愿父皇尊崇祖制,施恩天下。” 李朗如前般借胳膊遮挡,侧目观察李元。李元面不改色,颇有些文死谏、武死战的热血。 “又同朕提祖制?你倒是执着得很!” 听得御案被拍得重重一响,李朗不再看李元,脸孔面向身下的黑暗。 就在李朗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帝王的怒火之时,他听见一些人的脚步声。 “大殿下,大殿下。”周围的脚步声在不断远去,不多时,李朗感觉有什么人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白公公?”李朗慢慢抬头,他发现方才进来端茶倒水的宫女已然不见踪影,连那两名侍卫也不知去了何处。 白公公要搀扶李朗起身,李朗不敢动,晟帝朝两个皇子走来。 晟帝捡起地上的宝剑,用一块白净帕子擦拭残留在宝剑上的血迹,他完全不看李朗,“回你的齐王府,与你的王妃好好过日子去吧。往后再敢记不住自己有几斤几两,朕绝不留你性命。” 虽然晟帝的语气冷漠无比,毫无父爱,但李朗知晓自己赌对了,且赌到最好的一种结果,他再度叩首,而后自行起身,知趣地退出甘露殿。 白公公奉旨送李朗出宫,甘露殿内只剩下晟帝与李元父子二人,晟帝先将宝剑放回剑架上,又踅步走向李元,李元自己简易包扎过,伤口不再流血。 “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御前溅血,儿臣不孝。”李元心里还有气,不过他了解父亲的喜怒无常,见坡就下,顺势作出愧疚之态。 “既知不孝,日后,你当清楚如何行事。” “是。” “你也瞧见了,李朗哪里像个皇子,软弱无能。你与父皇父子同心,来日,谁能威胁到你?” 就是在这甘露殿内,就是同一位帝王,不久前才说过他会有一个新的儿子,李元不相信其中没有玄机,他道:“父皇,儿臣是您的臣子。儿臣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宽宥儿臣,儿臣会勤勉克己,不会威胁任何人。” “起来吧,别跪着了。” “谢父皇。” “你要知道,朕不会每次都宽宥你,更要知道,你做父皇的臣子,你就是皇子。你做李嬅的臣子,一再助她,你什么也得不到。你焉知她不会得鱼忘筌?” 李元将将起身,听到这话,立即跪回原处,“父皇,儿臣明白李嬅如今一无所有,儿臣岂敢自断前途。” “这就对了。先前你一再帮李嬅,父皇不与你计较。父皇也是为你好,提醒你,不要帮你的敌人,免得你的善意日后变成利刃,自食恶果。” 晟帝扶正李元头顶的玉冠,“李嬅自请禁足,你来告诉父皇,父皇该不该答应。” 第209章 将李嬅贬为庶人! “禁足?”李元惊讶地说:“这几年她神志不清,行动拘束,难得走了运道,清醒没多少时日,就递上一道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折子?” “告诉父皇,你的看法。” “父皇英明决断” “朕问你,允还是不允。” 替帝王做决定乃是大忌,李元自是不敢大意,他的父皇却不容他拒绝。 “不该。” 见李元目光古怪,晟帝问:“把你心里想的,好好说给父皇听。” “回父皇的话,儿臣揣摩,李嬅此举是缓兵之计。女子比起男子,还是要怕死些的。父皇允准她禁足,恰恰是成全她。” “继续” 李元的见解正是晟帝心中所想,晟帝示意李元不必再跪着。 “儿臣从民间听得一句俗语:‘好死不如赖活’,是公主,李嬅才能锦衣玉食。她清楚自己死期将近,又不想死,所以先示弱,她清楚她于父皇还有用处,父皇不会短了她的衣食用度,所以自请禁足。” “她能想到的保命计策,无非就是藏着父皇想要的东西,一日一日拖延。” “你有没有法子替父皇撬开那死丫头的嘴?” “除非李嬅再度痴傻,否则她绝不会让自己失去唯一的保命筹码。”李元道。 传国玉玺意味着正统,传国玉玺不拿在自己手里,总是难以安心,晟帝沉闷地喘了一口粗气,“朕已经与她耗了四年了,难不成,她还想再拖延个十年二十年?” 李元还未接话,晟帝道:“她自请禁足,朕便让她禁足,她还当朕怕她?哼!朕便让她看看,朕到底怕不怕!她伤了朕的骠骑大将军,自明日起,朕废了她定华长公主的封号,收回给她的封邑、奴仆、将她贬为庶人,断了她的锦衣玉食,只留下个空宅子,朕看她能撑得住几日!” “父皇打算让李嬅活活饿死?” “她撑不住,难说就服软了。” “父皇,儿臣拙见,使不得。” 晟帝方撩龙袍落座于龙椅,立即肃声质问李元:“如何使不得?将她废为庶人使不得,还是饿死她使不得?她装模作样,朕让她再顺服些又如何?” 李元汗颜,“父皇,都使不得。” “你说什么!” 晟帝龙目圆瞪,李元又看见了那位命令他弑父杀君的帝王。 上一回,这位帝王将一把宝剑抛到他面前,这一回,这位帝王扔给他的是白封奏折。 “自己打开看看,朕不信你看不出落笔之人城府有多深!朕教过你,不要襄助你的敌人。” 帝王扔给李元的折子,正是从定华长公主府送来的那份奏折,李元俯身看了看,犹豫是否该捡起来,晟帝道:“朕让你看,你就看!你母妃一心盼着朕立你做太子,旁的皇子笨的笨,无能的无能,你真正的对手在这儿。” “父皇,儿臣不敢觊觎东宫之位。” “朕让你看。” 晟帝早问过李元如何看待李嬅自请禁足,奏折大意已经明了,晟帝点名要李元看,李元知道奏折中还有乾坤,他拾起奏折,细致阅读。 这是一份格式工整的奏折,行列排布疏密得当,直画利落,曲画飘逸,有海纳百川之磅礴,亦不失和风细雨之细腻。 臣李嬅,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奏为请罪事。 窃云云,亡羊补牢,闻过则喜,端阳宫宴,臣之行止言语触怒龙颜,宴罢思及,忏悔再三。伏愿陛下圣鉴,允臣自行禁足三月,静思己过、静思己行。 臣闻去岁天灾降临,南境多有流离失所、鳏寡孤独,蒲月又至,气象变幻无常,廉纤洪霖未有定数,臣当虔诚参佛,抄录经文,祈祷风调雨顺、安定和乐。 君子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又闻自古多崇圣君,臣粘贴榜文,招揽天下名厨数名,本为感念先祖佑臣大病得除。臣自知离京无望,陛下勤政,分身乏术,或可降旨于五皇子,遣五皇子择时赴陇西,代陛下祭祀先祖,寻慰皇族宗亲。天下归心,谣言不存,君位安如泰山,大晟山河永固。 庆隆四年五月初五,定华长公主李嬅稽首再拜谨奏。 一字一句默读完,李元叹服,他抬首看向龙椅方向,晟帝道:“如何?” “粗看,写这封折子的人不以皇室公主自居,只将自己当做父皇的臣子,她自请禁足,愿意抄写佛经思过、祈福,又献上大礼,替父皇收拢民心,态度之诚恳,用词之谦卑,是用心悔过。” 晟帝冷哼一声,李元道:“可细品之下,某些词句模棱两可。开篇她自请禁足三月,保证静思己过,意思完整。又加了一句‘静思己行’,未免赘余。她并非粗心大意之人,这‘静思己行’,与‘静思己过’,含义不尽相同。若儿臣猜得不错,她这是说,她会认真回忆父皇所想知道之事。” “惯会耍滑头,小丫头片子敢威胁朕。”晟帝咬牙切齿道。 “气象变幻莫测,自当祈祷风调雨顺,她又加了一句安定和乐,儿臣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在你还觉得,宴席上为她求情,你不后悔?” “父皇,儿臣拙见,父皇不单要答应她禁足三月,而且不可动她的定华长公主封号,仍使她安享长公主尊荣。” “愚不可及!” 李元才把奏折送回御案,晟帝怒发冲冠,李元后退几步,恭敬站定,劝道:“李嬅的确怕死,但威逼利诱这招用在她身上无用。儿臣以为,父皇倒不如先给她些甜头,叫她放松警惕。” “放放松松,她岂不是更不会交代!” “父皇,李嬅以退让自保,她只怕是以为她退让父皇就不会先动她,她分明可以请求长久禁足,拖延越久,她也就能活得越久,她为何只想禁足三月?她是沉得住气的人,不是耐不住寂寞。” 李元说到被晟帝忽略的字眼,晟帝怒意稍散,晟帝想起了李嬅所说的所谓百万大军。 大晟境内突然冒出一支百万大军,他这一国之君不可能毫无察觉,李嬅手上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力量,但是,没有百万,未必没有数万。 他已派人查探李嬅的军队藏身于何地,暂时没查出来,他在查,李嬅未必没有行动,三个月于李嬅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是朕的儿子,这皇位,朕是要传给你的。如何处置李嬅,为的是你自己,你要想清楚。” “父皇,三个月是缓冲,李嬅那么想活,她必然要抓紧这三个月做些对她有利之事,她非柔弱娇花,就算自请禁足,难说她会不会深夜出行。儿臣若是她,会利用这三个月,将手中的筹码藏得更隐蔽,甚至寻找新的筹码。何不如先让她得意,等到她有所行动,派人悄悄跟踪。”分析完,李元静默等待。 大殿外的夜色更加浓重了,晟帝朝李元摆摆手,“朕,依你所言,下去吧。” 第210章 嬅姐姐与瑶妹妹 李元领旨告退,已是亥时,李元走出甘露殿,在殿外候了好几个时辰的小太监冯全箭步上前,“殿下,你可算是出来了!” “禁宫之中,不得高声喧哗,规矩也忘了。” 冯全将提在右手的灯笼换到左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瓶太医给的药粉,他正要把药粉交给李元,李元先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奴才知错,奴才一心记挂殿下,这才忘了规矩。”两人一同走下汉白玉石阶,冯全左右看看,羞愧地跟在李元身后说悄悄话。 冯全提灯照明,主仆二人沉默行夜路,完全离开甘露殿,走到回皇子宫的必经小道上,李元对冯全说:“今日之事,切莫让母后知晓,走漏半句,唯你是问。” “殿下不许,奴才自是不敢乱说话的。”冯全保证道。 “齐王呢?”李元问。 “白公公亲自送齐王殿下回齐王府去了。”冯全说。 李元点点头,“齐王被牵扯进来,实属无辜。” “殿下你就不无辜吗?” “我” “五殿下安好。” 察觉远处有一队巡逻的羽林卫,主仆二人停止对话,不一会儿,领头的将领上前行礼,李元回礼,双方寒暄几句,各自走开。 “殿下,齐王殿下先出来,奴才问了他几句,听他说,陛下怀疑是你们救马大将军?陛下还动用七星宝剑,逼您自裁!后来呢?奴才本不该多嘴的,可光听着就害怕,陛下的疑心解了不曾?”走在御花园中,有花木遮挡,冯全紧张兮兮地问李元。 “你自小跟着我,怎会不知,皇族之中,总少不得要相互猜忌、算计。”李元摇摇头,言语苦涩。 “你自在些,我还没怎样,你先怕上了。” “唯。” “殿下,这些点心早就凉了,让他们拿走吧。”回到皇子宫,一名宫娥重新为李元清理伤口,冯全指着窗下食案上的一个食盒说道。 冯全才说完,同在一旁服侍的另一名宫娥便要拿起食盒,李元道:“别动,留下吧。” “殿下,这食盒昨日就送来了,张姑娘的手艺再好,点心再精美,也不能吃了。”冯全摘开食盒盖子,皱起眉头。 “让你留下便留下,本皇子不吃,摆着赏看还不行。”李元看向那食盒,柔情之中夹杂些许彷徨。 那是一个四方食盒,盒身上画着一只漂亮的比翼鸟。 他与张芷瑶虽不能日日相会,书信往来却不少,也时常互赠礼物。这食盒,正是张芷瑶昨日傍晚托常为他们传信的老嬷嬷送进来的。 宫娥替李元包扎完伤口,冯全还想细问白日之事,李元却不愿多说。 服侍李元换了身衣裳后,看懂李元想一个人静静,冯全带领一众宫人退下。 寝殿内只剩下李元独自一人,李元走向窗下的小榻,摘开了食盒的盖子。 食盒分两层,去掉第二层,便能看见那块藏着字条、被掰成两半的透花糍。 第二层原本放着张芷瑶亲自晾晒的果干,而与果干放在一处的这块透花糍,是李元放进去的。 昨日发现这块透花糍里藏着东西,李元唯恐旁人瞧了去,便将之藏在第二层,又将上头那层依原样放回去、再盖好盖子。 他的东西,他不放话,他身边的人也不敢随意动,这食盒便一直这么放着,冯全方才也只是看了第一层。 他拿起字条,字条上的两行字是娟秀的簪花小楷,那是他所熟悉的字迹、是张芷瑶的字迹。 字条上写着:请殿下帮帮嬅姐姐,她定知恩图报。 整座皇子宫,除李元外,谁也没看见这字条,初时,李元为张芷瑶的心软而心烦,他很快派人去悄悄查探张宅近来动向,得知定华长公主府的人昨日早晨曾出入过张宅,一切瞬间明了。 如同父皇所言,将来他想得到那个位置,只要李嬅还活着,李嬅无疑会是他的强劲对手,甘露殿内,父皇问他如何看待李嬅自请禁足,他所能回答的,其实远不止如此。 瑶儿最是单纯、善良,他也喜欢瑶儿的单纯善良,只不过,正因为瑶儿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才不得不谨慎谋划。 他为李嬅拖延时间,他帮了李嬅很大的忙,这个忙不能白帮。 还有,那两杯御酒中倒是没有毒,甘露殿内,他一时气不过,欲用宝剑了断性命,他的父皇只是冷眼旁观。如果不是白公公阻止,难说真会丧命于御前。 这些年来,他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传言,为了那个皇位,父皇连兄长都能下手。算来,这皇位,父皇仅仅坐了四年,父皇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希望把皇位传给某个儿子,未免可疑。 父皇说他是最出色的儿子,这恰恰意味着,如今,他是最扎眼的皇子。 父皇告知即将有一个新的儿子时,那神色多么骄傲、欢喜啊,他这么扎眼,将来所要面对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元儿!元儿!” 李元将纸条烧成灰烬,丽妃恰好来到皇子宫。 李元忙出去迎接,丽妃拉着李元左看右看,看见李元脖子上缠着纱布,丽妃心疼地落泪。 李元耐心安慰丽妃,说自己不碍事儿,又拿手帕为丽妃擦干眼泪,丽妃的情绪才好转,丽妃牵着李元的手,母子二人走回李元的寝殿。 卫姑姑在外等候,母子二人相对而坐,丽妃问:“骠骑大将军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与你可有关系?” 李元道:“儿臣根本不知道父皇要处死大将军,又怎么会救他。” 丽妃想了想,觉得李元说得在理,又叹道:“不怪母妃说你,端阳节那日,你的确是有些多事。” 李元不说话,丽妃便要李元将晟帝召见之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李元挑拣着说了些,听完,丽妃抚了抚胸口,说道:“幸亏你父皇只有这么几个儿子,尤其他还最宠爱你,再不高兴,他也不会动真格。” “母妃,父皇很快就会有新的儿子了。”李元道。 “什么?”丽妃震惊,“我儿何出此言?” “猗澜妃有孕,母妃不知吗?此事,还是父皇与儿臣报的喜。”李元道。 “明日,本宫定要去看看。” 李元看出他的母妃事先也并不知情,劝道:“母妃稍安勿躁,千万别做什么糊涂事。” “哎呀,能做什么糊涂事。我主理后宫,哪个妃子有孕,我该去照顾。”丽妃道。 第211章 梦中仙师 齐峰把冷云空的信交给李嬅,李嬅吩咐崔树继续去白记食肆,而后回到马车中打开信封。 信封内并无信件,唯有一张药方,药方最末端有两行小字,注明该如何煎药及忌口事宜,背面则全无字迹。 将药方拈在手中上下翻看,没瞧出什么,李嬅便重新折好药方,递给甘棠收回信封中。 白记食肆本不是李嬅名下的产业,更不是罗逸笙名下的产业,只是李嬅从晟京众多食肆中挑选出来的,她得寻一个合适的地方,接见应她的榜文而来的厨子。 出门前,李嬅特意换上宽袍大袖的裙装,以此掩盖她手臂上的伤口,她还命如儿她们为她寻来一顶素纱帷帽,那纱是由花瓣染出来的,有一层淡淡的粉色,网帘上还有珍珠装饰,戴在她头上,与她的着装并不违和。另外,有帷帽遮挡,她可以不必在意自己的神情。 厨子比试厨艺时,李嬅坐在食肆老板专门为她准备的看台上,做戏要做全套,她若无其事地赞颂当今天子,说些感怀圣恩的话。 市井百姓只知端阳节那日定华长公主进宫赴宴,对定华长公主在麟德殿遭遇的凶险并不知情,这样的节骨眼,说也好,做也罢,李嬅都无法随心所欲。 在外不便提起心事,直至夕暮回到书房,屏退左右,只留下齐峰,李嬅才问:“昨夜跟踪你们的,究竟是什么人?你原先是罗掌柜的人,罗掌柜可曾给你递过消息?” “殿下,蒙面男子具体是谁,属下也说不好,反正打不过属下,他就跑了,属下记得,他这么高”齐峰抬手比了比,“他比属下略高些,怕是与冷先生一般高。” “他的面具什么样?” 李嬅寻来纸笔,将书案后的椅子让给齐峰,齐峰道:“殿下,属下一个粗人,哪会画画呀” “只让你画个大致模样” 李嬅一定要齐峰画,齐峰只得坐下,动笔在纸上作画。 齐峰画完,立即从座椅上弹起来让到一旁,李嬅拿起桌上的宣纸,仔细一看,蓦地回忆起一个人来。 李嬅又问齐峰可曾记错了模样,齐峰道:“殿下,属下画的是丑了些,但属下保证,属下看见的就是这样。” 齐峰保证自己不会记错,李嬅心里的那个答案也就更加明了了。 齐峰不懂作画,让他画纹路,难保他会画错,偏偏这面具没有任何纹路,不做任何雕饰。 戴着这么个不经半分雕饰的银色面具的男子,李嬅此前只见过一个。 初见时,为了见姑姑,她故意从柳树上摔下去,没成想被他接住,第二回见他,是在南华书肆,她去送话本,与他擦肩而过。 在清宁姑姑的游园会上,她曾怀疑过他是刺客,后来姑姑出事,他与她不再有过多交集,她也自顾不暇,她都快忘了有他这么一号人,他竟突然跟踪冷云空? 他为何总是戴着面具?他到底是什么人? 冷云空没有仇家,蒙面男子是冲她来的,他想做什么?他当真是打不过齐峰,临阵逃跑吗? 越是神秘之人,越是危险,看来,得寻个机会会会这蒙面男子了。他胆敢再做出些挑衅之事,她必定不会放过他。 “齐峰,方才问你可曾收到罗掌柜的消息,你怎么不答?”李嬅将那张画着面具的宣纸折叠起来,递给齐峰。 “殿下”齐峰双手接过宣纸,一脸难色,“自从奉您的命令去传家酒楼买酒后,属下没再见过罗掌柜。” “你也没有?”李嬅顿了顿,问道:“可知我为何将这个交给你?” 齐峰低头看被他拿在手里的宣纸,“属下知道,殿下要属下继续留意蒙面男子,发现蒙面男子出现在公主府外或冷宅附近,属下会立即禀报。” 李嬅颔首,“对,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悄悄守在冷宅附近,保护冷先生。你是这府里所有侍卫的统领,你告诉下去,本宫身边有名册,本宫死了,都得殉葬。忠心的,本宫还能念着他的好,划了他的名字。又或者,本宫还活着便发现谁作死背叛、玩忽职守,本宫会亲手宰了他。” 齐峰汗颜,快速将画纸揣入怀中,抱拳行礼,“属下记下了。” “那么,齐大统领,你是否敢保证,你对本宫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李嬅伸手扶齐峰,齐峰抬头,不幸对上长公主逼问的目光,他的一张脸更加拧巴。 “本宫不是没给人下过毒,你想试试吗?” 长公主气势凌人,齐峰一怂,说出实情:“殿下,属下见过罗掌柜,罗掌柜受了重伤,现下在冷氏医馆。” “重伤!”李嬅大骇,后退几步,发间的步摇慌乱地摇曳。 往年她装疯卖傻,安全起见,罗逸笙的消息有时会晚几日送到她身边,她信任罗逸笙,再怎么不安,她都耐着性子等待,这一回,她以为罗逸笙是想等事情办妥或有了确切结果,再传消息给她,何况她派古俊生去马府走过一遭,古俊生见到了马晋同。 马晋同还活着,这就代表着罗逸笙成功救下马晋同,不管罗逸笙传不传消息来,她以为自己都知道了个大概,她怎么也想不到,罗逸笙会受伤。 李嬅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要镇定,她问:“罗逸笙的伤,冷先生怎么说?” “掌柜的自己说没什么大事,他还要属下保密,不许告诉殿下他被人砍了一刀,属下不放心,守了他一夜,想等着他再好些再回来禀报,哪晓得,休息了一夜,他就不省人事。冷先生说他医不好掌柜的,就对不起他这一身医术,冷先生医术高明,怎么着也不能辜负殿下的信任吧。”齐峰担忧地说。 “不省人事?”李嬅紧张地咬了咬下唇,“罗逸笙昏迷,何时才能醒来?他可曾安排过他一时醒不过来,传家酒楼由何人做主?” “掌柜的哪日能醒,还得看冷先生。昏迷以前,掌柜的还真嘱咐过阿珩,有人问起,先随便编个理由,一个大掌柜,偶尔歇息几日不奇怪。等他昏迷到第五日还不醒,就对外说他梦中遇见一位仙师,传授他酿酒之道,秘方不得泄露,他要潜心钻研。酒楼的经营,殿下放心就是,有账房在,还有唐姑娘在,这半年,唐姑娘都跟着掌柜的学呢。” “冷先生可吩咐你传什么话给本宫?”李嬅问。 齐峰摇头,李嬅看向书案上的信封,“知道了,这几日劳你奔波,先下去歇息吧。” 第212章 躲不开的冷先生 齐峰离开书房后,李嬅拿起书案上的药方,借着烛光一字一字阅览,药材名目繁多,有的是李嬅认得的,有的与李嬅素昧平生。 李嬅尝试读懂,奈何平日不大读医书,所知甚少,她不过是凭着以往经验,大致回想起人参有安神之效,以及雪莲等几味药材有解毒之效。 冷云空的方子总是精妙的,至少这件事,李嬅愿意相信,快速看完一遍,她把那药方翻了个面。 细细探看,背面仍旧看不出半个字,李嬅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纸张,随后扶着麒麟底座,将瓷灯移近了些。 盏碗中的蜡烛烧得很旺,李嬅将方子拿到烛火上方烘烤,好一会儿,还是看不出写过字的痕迹,李嬅将那方子换了个方向,又耐心等了等,黑墨渐渐显形。 能烘烤出第一字,也就能烘烤出第二个字,李嬅不断地转换纸张方向,由字成词,由词连句。 “手到病除,吉星高照。”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少忧思,勤三餐。” 统共两句话,一句表明冷云空有把握救治罗逸笙。 另一句,显然是冷云空写给李嬅的,不为旁人的事,只为李嬅而写。 看完药方背面的文字,李嬅放下药方,心中百味杂陈。 所幸,罗逸笙自行逃往冷宅,远在她得知罗逸笙受伤之前,冷云空就着手救罗逸笙。有冷云空在,冷云空又如此有信心,想来,罗逸笙不日便可康复。 李嬅自是希望自己无所不能,她希望她既有能力护着自己,又能够护住身边人,可惜希望不等同于现实。局势压迫之下,她又一次连累了罗逸笙,而且连累了最不该连累的冷云空。 自她有记忆起,罗逸笙便是她的贴身护卫,罗逸笙陪伴她最久,也陪她吃了最多的苦。 表面上,她有那么多位李姓兄长,说到底,她与罗逸笙之间,才像是真正的兄妹,至少她不会暗算罗逸笙,罗逸笙也不会暗算她。 罗逸笙原本是自由之身,他完全不必困在这晟京城,可他为了守护李嬅,成为了传家酒楼的罗掌柜。李嬅比谁都清楚,这些年,若没有罗逸笙在外经营,她就真正地孤立无援了。 本来她就亏欠罗逸笙太多太多,此次她让罗逸笙保马晋同,罗逸笙竟又一次因她负伤,罗逸笙如同她的家人一般,她实在很害怕听到罗逸笙受伤的消息。 还有,冷云空。 以往她是疯子,在暗处行事,矛盾不在明面上,就算将冷云空扯进来,她也没那么畏手畏脚,而现如今,她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了,她只希望那些曾经与她有关联的人离她越远越好。 尤其是冷云空这样的人。 冷云空是儒雅君子,精通医术、音律,为人谦和有礼,即便他不入仕途,也自会有其作为。 冷云空完全有能力入太医署的,他只做个民间郎中,是因为一旦做了太医,他便无法随心为寻常百姓诊治。 他愿意为官宦权贵之家诊治,也愿意为穷苦百姓诊脉疗伤,他有执念,她欣赏他的执念。 冷云空绝不是个凡夫俗子,李嬅知道冷云空是个有抱负的人,更知道冷云空此生所求莫过于写完先师不曾写完的医书,终其一生钻研医术、行医救人。 李嬅很想好好活着,她还有太多未做完的事,她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梦想。可现状是:她唯有不断博弈,与人斗、与命运斗,才能求得生机。 无奈之处,恰恰也就在于在她求生的过程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越是不确定,越是知道冷云空是个怎样的人,李嬅才越是不敢耽误冷云空。 一则,冷云空与她走得太近,很难说老匹夫会不会用冷云空要挟她。换而言之,假如冷云空受难,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的软肋已经足够多,宫里的胡公公是,甘棠也是,再添一个软肋,无疑会使她雪上加霜。 二则,从始至终,她是真心希望冷云空能得偿所愿。 她如往常般与冷云空往来,有个可以信任的医者在身边,于她自然是有好处的,只是,假设将来她真的敌不过老匹夫,她是乱臣贼子,冷云空也会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编写的医书,又如何能够发行于天下?再者,冷云空也不该背负那样的骂名。 唉,李嬅觉得自己又被上天捉弄了一回。 她才逼冷云空离开公主府,罗逸笙便晕倒在冷宅,且还说不好何时才能转醒。千躲万躲,她还是不得不与冷云空打交道。折腾来折腾去,戏也演了,人也赶了,结果她转头就得依赖冷云空的医术。 她这里尴尬得不知如何面对冷云空,冷云空写的那两句话偏偏还看不出半分埋怨,冷云空还怕她不好好用膳,劝她“勤三餐”。 第213章 长公主真的有了面首 李嬅的折子递进去没几日,宫中便有了回应。 晨光正好的时候,李嬅与一伶人在公主府内散步,门倌急匆匆跑进来,回禀白公公来访。 伶人有意回避,行了告退之礼,李嬅隔衣袖握住伶人的手臂,微笑着说:“有本宫在,那太监不敢为难你。走,也随本宫去瞧瞧宫里的人,长长见识。” “公公,殿下来了。” 古管家招呼白公公在定华长公主府的正堂——华熙堂等候,婢女上了茶,白公公与古管家闲聊了几句驸马的病况,二人正聊到宫里的陛下希望驸马尽快康复,远远看见李嬅朝华熙堂走来,谈话终止。 白公公放下茶盏,与古管家一同迎了出去,甩着拂尘参拜,李嬅笑道:“公公要来,该早派人来说一声,本宫也好命人准备着,请公公吃酒。” 李嬅身边跟着一位衣着轻逸暧昧、有些女人气的年轻男子,白公公奇怪地一瞥,继而一本正经地说:“多谢殿下盛情,今日顾不上吃酒啦,奴才是来宣旨的。” 跟随白公公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托举圣旨的漆盘,很快,白公公回身捧出明黄圣旨。 “臣李嬅,接旨。” 李嬅左眼皮跳了一下,她下跪接旨,定华长公主府院里跪倒一片。 “朕闻定华长公主李嬅反躬自省,自觉言行失当,特上书请命,自愿禁足,朕览其书,甚感欣慰,准公主禁足三月。禁足期间,府内上下用心服侍,助公主清静参佛,公主当诚心思过,不负朕恩。钦此!” “殿下,领旨吧。” 白公公念完圣旨,李嬅起身向前,她手捧圣旨朝蓝天躬身一拜:“臣李嬅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陛下说了,您能自请禁足,他这长辈十分怜惜您的懂事知礼。您是皇室公主,尊荣依旧,平日用度不足,或是哪个下人敢怠慢,他必然为您做主。叔侄之间,理应互通往来。”李嬅将圣旨交给甘棠收好,白公公笑着说。 “劳公公传个话,‘陛下教诲,李嬅谨记,李嬅恭请陛下圣体康泰。’”李嬅道。 “殿下放心,老奴必然会将殿下的话带回宫中。” 完成此行最要紧的任务后,白公公的注意力再次放回李嬅身后的男子身上,“长公主殿下,不知这位公子是?” 宫里来的太监点名问起,年轻男子抿着唇低了头,窘迫地攥着衣袖,李嬅微笑回头,朝那男子勾勾手,“他是个伶人,公公瞧他的模样可俊俏?” “伶人?” 男子上前几步,白公公仔细打量那男子,见那男子穿着一身不男不女的妖孽衣裳,头发也只是用一发带松散妩媚地系着,又见那男子肤色白皙,神色忧郁,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勾人姿色,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府里的美姬、男宠都玩儿腻了,是该添添新人了。 “白公公,他是本宫的人,你要有分寸。” 白公公的目光好半晌还停留在伶人身上,李嬅拿过伶人腰间的折扇,打开扇子,用扇子遮住伶人的脸。 公主开扇的动作十分潇洒,也十分干脆利落,白公公的淫思被拉了回来,他赔笑道:“殿下会选人,老奴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俊俏的人,这才多看了两眼,殿下勿怪。” “既如此,今日你见了,也算饱饱你的眼福。”李嬅语气骄矜,手里的扇子仍然挡在那伶人前面,阻断某些人的窥探。 “不知殿下从何处寻得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白公公故作恭敬地低头说话,哪怕看不见那伶人的脸,他的余光也一直看着那伶人的身形。 “公公何以如此好奇?”李嬅问。 “奴才并无他意。只是殿下要禁足。这位公子,殿下作何安排?”白公公心里想着问清楚这伶人的身份,过后好将其弄到手,言语上却要掩饰一番。 “他叫风瑾,本宫从杏云酒楼得来的。” 李嬅顿了顿,神色软了些,“还请公公通融一二,驸马卧病在床,本宫又禁足在这府里,深闺寂寥,身边有个人陪伴,也是好的呀。本宫知道轻重,不会耽误抄写佛经。” “这位风公子,往后会一直在府中陪伴殿下?”白公公心里很不满,表面上却是笑眯眯的。 “还请公公再通融通融才好,本宫禁足在这府里,自然哪儿也不敢去。风瑾可没有被禁足,他时常出去买些胭脂水粉,或是出去买些为本宫调理气色的补品,回来逗本宫开心,想来无有不可的。本宫心情好,忏悔时也更加诚心,公公说是也不是。”李嬅道。 “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风瑾胆子小,他出去玩,公公莫要吓到他才好,否则,皇叔慈爱,本宫定要与皇叔说理去。” 李嬅这话十分明确,她不允许白公公染指她的面首。白公公也清楚李嬅既有本事活着离开麟德殿,就绝不是好惹的,他笑着应承,“风公子既是这般性子,老奴自不敢冒犯。” “殿下,奴才还要回宫复命,这便告辞了。” 白公公自觉无趣,正要离开,李嬅收了折扇,说道:“公公莫急着走啊,何妨赏脸品品本宫的茶叶,本宫与公公说说话。” “多谢殿下盛情,改日得空,” “公公不给本宫面子,是何道理?”风瑾退下,李嬅打断白公公。 白公公推辞不掉,随李嬅回到华熙堂中,婢女呈上茶水,白公公品评了几句,李嬅问白公公:“本宫进宫求祥瑞,原要为老者赐菜,而今要禁足,诸般打算只得作罢。奏本中,本宫与陛下提及可差遣五皇子回归龙兴之地,替陛下联络宗亲,陛下可准了?” “殿下一片孝心,陛下已让齐王殿下领了这桩差事。”白公公道。 李嬅特意在奏折中提及招揽天下名厨之事,还建议李嵩派五皇子去,本就是以此使得李嵩胡思乱想,使李嵩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杀害她,是以,白公公如此说,李嬅并不感到意外,也不会为提议没有被帝王采纳而失落。 她又问白公公:“前番本宫想为司空大人修功德坟寺,陛下已准奏,功德坟寺不日便可动工,匠人入府与本宫商议个中细节,不知陛下可会介怀?若不然,动工之事,往后推一推也就是了。” “殿下孝敬先师,陛下又怎会介怀。齐王妃要进宫孝敬婆母,陛下也会怜爱不是?” 白公公话锋一转,老脸上慢慢多了几分诡诈的笑意,“陛下对殿下您,总是慈爱的,依陛下的意思,这禁足是您自个儿求的,您不离开公主府便是,您府中其余人,可不做限制。有人挂念您,前来探望,亦不做限制。” “还有啊,大理寺办案,您尽管放心,前回在赌坊刺杀您的贼人已经伏法,此刻也没什么南成赌坊了,去查抄的御林军找到一位生得标致的姑娘,听闻您身边的浅黛不见了,您身份尊贵,身边定要多些可心的人服侍,那标致姑娘正合跟着您。” “什么姑娘?敢问公公,这是陛下的意思?”甘棠撇撇嘴,满脸不悦。 白公公浑不在意,笑答:“殿下,过几日呀,主仆相见,皆大欢喜。” 第214章 不许任何人碰你 一想定主意接风瑾进府,李嬅就命人将芳芷阁西侧的一处屋宇收拾出来,改名幽梦轩。 白公公与李嬅在华熙堂谈话时,风瑾被小丫鬟带到幽梦轩等待,等白公公离开,李嬅径直去往幽梦轩。 幽梦轩内最多的便是珠帘与纱幔,颜色华彩,暧昧旖旎,宜调情,宜嬉戏,宜醉生梦死。 幽梦轩不是正经地方,但比芳芷阁要大上许多,也更像是公主的居所,谁走到芳芷阁,只要多走几步绕过外间的山水折屏,便能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幽梦轩则不同。 幽梦轩由飞罩、屏风、移门分为十来个空间,这般布局,谁人有心玩捉迷藏,一时半刻,很难被轻易找到。 李嬅走进幽梦轩,穿过两道移门,又绕过一个屏风,仍未看见风瑾的人影,她也不恼,耐心往里走。 越是往里走,或是带着春花图案、或是颜色晕染得十分好看的落地薄纱也愈发多了起来,男子的嬉笑声时远时近。 李嬅慢慢在重重落地长纱间行走,另一边的男子也在不断变换方位。 男子很有兴致地躲避着李嬅的寻找,毕竟,往昔他也常常这般与人玩耍。 走到某根浮雕花鸟柱子旁,李嬅有些倦了,她倚靠着柱子,不再动弹,听不见李嬅的动静,男子等了等,慢慢尝试着往李嬅所在的方向走。 一股异香渐渐近了,拿准方向,李嬅取下身后那条碧青色的披帛,循着香味甩了过去。 披帛打在男子身上,男子自己系在腰上,李嬅收回披帛,男子也随着那披帛走到李嬅面前。 “小生见过长公主殿下。” 风瑾朝李嬅行了个缓慢而娇俏的礼,他换了一身袒露胸膛的衣裳,说话语调比晨早少了些胆怯,多了些放肆的暧昧。 “可喜欢本宫为你准备的地方?”李嬅面颊一红,侧目看向绣在青纱上的桃花雨。 “殿下厚待小生,小生喜欢。”风瑾笑道。 李嬅不喜欢风瑾的着装,她松开手里的披帛,立即往左侧走了几步,“抓好了。” 风瑾也算眼疾手快,迅速抓住垂落的披帛,他把另一半披帛也捧在怀中,朝李嬅走过去,笑着讨夸奖,“殿下瞧,小生厉不厉害?” “仔细着凉,把衣裳换了,日后不许再穿这身。”风瑾穿着裸露,李嬅难以自在,风瑾走近她,她便继续往左侧走。 “多谢殿下挂怀,只要殿下高兴,小生不冷。”以往接待的客官,最爱风瑾作这番打扮,风瑾感到疑惑。 “让你换,你便去换,本宫等你。”李嬅语气坚决,不容风瑾再说什么。 李嬅从风瑾身边经过时,并不正眼看风瑾,她往幽梦轩更深处走去,风瑾想到床榻就摆放在最里间,身子发抖。 “殿下,小生换好了。” 许多年前,幽梦轩曾是姑娘练习舞蹈的地方,如今虽然早就没有跳舞的台子了,墙上的巨大牡丹壁画还在,精美绝伦,李嬅便是坐在壁画前的美人榻上等待风瑾换衣裳。 李嬅再看见风瑾时,风瑾换了一身与秋叶十分搭调的衣裳。 “你的名字,是何人为你取的?”李嬅浅浅抿了一口香茗。 “是,是小生在杏云酒楼做事之前的主人取的。”风瑾垂眸,眸光中有了一层浅浅的忧伤。 “你那主人,姓谢?是废后母家的公子,是不是?”李嬅放下茶杯,问道。 “是,前主人,已经不在人世,小生与他,再无牵涉。殿下为小生赎身,往后,殿下才是小生的主人。”风瑾的眼神愈加伤感,睫毛上似乎挂了几滴水珠。 “抬起头来。” 李嬅望着风瑾,风瑾不敢不抬头,两相对视,李嬅面无表情地问:“你方才撩拨人的媚态,想来许多人都见过了。” “殿下,这是您的披帛。”风瑾欲言又止,默默从怀中取出方才的那条披帛。 李嬅的手指在美人榻旁的小桌上点了点,风瑾走过去将叠好的披帛放在桌上。风瑾正要后退,李嬅道:“坐下吧。” 风瑾有些犹豫,李嬅的手指又在桌上点了一下,风瑾点点头,坐在离李嬅很近的方凳上。 风瑾常年在风月场中讨生活,坐姿与寻常男子很不同,他便是再随意或是再恭敬地坐下,身段中也带了几分柔心弱骨的味道,看在眼里,李嬅五味杂陈。 “甘棠!” “殿下” 李嬅呼唤甘棠,甘棠很快走到内间来,李嬅吩咐甘棠:“这里无需人伺候,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幽梦轩打扰。” 甘棠会意,从外合上卧房的移门,李嬅对正用衣袖擦眼泪的风瑾说:“本宫说到你的伤心事了?你是为你的前主人哭,还是为你自己哭?” 李嬅用手指一绺一绺梳顺披散的长发,静静听着,她等了许久,风瑾还是没有回答她。风瑾不说话,也不再落泪,默默低头伤感。 “你身上为何会有香味?” “昨日沐浴时,用过花露。”问话者不提风瑾的伤心事,风瑾才将自己身后的长发捋到胸前,递了过去。 头发放在风瑾手上,李嬅低头嗅了嗅,微笑道:“果然香,香气原是从这里来的。” “这种花露,小生会做。殿下喜欢,小生为殿下做一瓶。”藏起心事,风瑾脸上的笑容也就回来了。 “有劳。” 李嬅示意风瑾放下头发,又问:“往后,本宫要你一心一意做本宫的面首,不许任何人碰你,你能否做到?” “殿下是风瑾的主人,风瑾只为殿下所有。” “本宫赎你出来,是看重你的品貌,本宫这府里寂寥无趣,本宫禁足的这三个月,你就好好陪着本宫吧。” “殿下,三个月后呢?”风瑾问。 “你说了,你只为本宫所有,等到不必禁足,你的去处,自有本宫安排。” 李嬅拿过一个没用过的茶杯,重新倒了一杯茶,又打开左手簪珥手钏上的那颗银珠,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色的小珠子,珠子入水,迅速化开,浅黄茶水变了颜色。 李嬅合上银珠,端起那杯变了颜色的茶水递给风瑾,风瑾急得要下跪,李嬅道:“不必跪,喝了它,听话。” “殿下,您不再喜欢我了?” 风瑾不断回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殿下不高兴,越想越怕。 以往的客人,没有一个忍心取走他的性命。 第215章 风瑾,你恨本宫吗? “殿下,这是风瑾服侍您的第一日,求您怜惜。” 风瑾跪在李嬅面前,连连叩头,他本就心志柔弱,此刻更是被李嬅手里那杯茶吓得眼泪失禁。他的一双眼睛有些像狐狸的眼睛,哭泣时一对卧蚕猩红,惹人动容。 “本宫无意欺负你,若你不想喝,本宫本不该强迫你。” 李嬅如此说,风瑾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喝那杯毒茶,他讨好似地伏在李嬅的膝盖上,如同一只温顺而白净的小狗,“求殿下怜惜。” “正因为本宫怜惜你,才要你喝了这杯茶。”李嬅手里的茶杯与她的膝盖齐平,茶杯再次被送到风瑾面前,杯口距离风瑾的唇不过一指远的距离。 “殿下,求您怜惜风瑾。”风瑾离开李嬅的膝盖,跪得像是一只手无腹肌之力的小兽,无力自保,唯一能做的只有可怜巴巴祈求猎人不要吃掉自己。 “这杯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这杯被放了药丸的茶,李嬅一定要风瑾饮下,她的手臂搭在腿骨上,一动不动地端着那杯茶,她容色和缓,说出的话却令风瑾害怕:“饮下这杯茶,接下来,你会疼,只是疼一会儿罢了。等你不疼了,就什么都好了。” “殿下,你不喜欢那位公公看风瑾,所以要用这杯茶惩罚风瑾吗?”风瑾的手指将将接近杯沿,又很快触碰雷电一般地往后缩。 “你可以理解为警告,你进了定华长公主府,凡事都要听本宫的,你陪伴本宫左右,要乖。” 李嬅心一横,说道:“本宫直截了当告诉你,你一旦喝下这杯茶,往后,每个月,如果你惹本宫不高兴,你将会痛不欲生,本宫指的,是你的身体。” “殿下,请您为风瑾解答,您从杏云酒楼将风瑾赎出来,究竟是风瑾的福,还是风瑾的祸?” “要是你有法子把祸扭转为福,祸,便是福。” 李嬅的另一只手勾起了风瑾的下颌,迫使风瑾看着她,“本宫让你自己喝,就是怜惜你,否则,本宫捏着你的嘴灌下去,须不好看。” 长公主的容貌气度不输神女,干练霸道不输真凰,风瑾胆怯地看着那杯魔鬼似的茶水,不住颤抖,“殿下,做了您的面首,风瑾只要犯错,你都会处罚风瑾吗?” “你听话,就不会罚你。” 李嬅放开风瑾,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想好了吗?你自己来,还是本宫帮你?” 李嬅话音落下,四目相对,严肃者洞若观火,畏惧者无可逃脱,未几,被李嬅拿在手里许久的那只茶杯空了。 风瑾整理了衣襟,端正跪好,等待着疼痛感的到来,李嬅叹息了一声,把风瑾还给她的杯子放回桌上。 “你恨本宫吗?”李嬅离了美人榻,背对风瑾,静立于壁画之下。 “殿下是风瑾的主人,风瑾不敢恨,也不懂恨。” 风瑾望着长公主华贵而又清冷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的眸光中只有伤感,没有愤怒,亦没有爱恨。 第216章 驸马该恢复了 李嬅抚摸壁画,花蕊娇美,花瓣鲜艳绽放。 年幼岁月从眼前划过,她恍似又看见了这座府邸原先的主人。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待她最好的元阳阿姊,已经走了许多年了。 她印象里,最初,皇祖母提议要她学习舞蹈,她很不乐意。她不明白流许多汗、花费许多时间学习一支舞蹈有什么乐趣,她以为要讨好权贵的那些人才会学习舞蹈。 直到,她看见元阳阿姊跳舞。 她想不起那年春日她是为什么事来寻阿姊了,她只记得,她来寻阿姊,阿姊就是在此处跳舞给她看。 那时,阿姊特意为大皇叔的寿辰准备了一支舞蹈,勤学苦练。 那时,阿姊在牡丹花壁画前舞蹈,她就坐在一旁看。 阿姊腰肢灵活,舞姿柔美,轻盈旋身,裙摆飘扬,如下凡游乐人间的花仙,一旁的她看得如痴如醉。 豆蔻年华,她真的很爱看阿姊跳舞,阿姊练舞,她多半就在一旁陪着,后来大皇叔的生辰宴结束了,阿姊问她想不想一同舞蹈,她想到与阿姊一同舞蹈是一件不错的事,没有抵触。 阿姊温柔细致,教得很好,她自己原本也有习武的底子在,还算是学成了个样子,人们称赞她的舞蹈刚柔并济,身韵独特。 是呀,她的舞蹈启蒙先生,是元阳阿姊,是那个,离她远去的元阳阿姊。 是阿姊让她明白,女子舞蹈,未必是要讨好什么人。是阿姊让她明白,舞蹈能抒发情感,并不死板,可灵活变换,能随心而舞。 是阿姊教会她,舞蹈并非定要固定在什么时间,也并非定要固定在宴席上,全看个人心境。高兴时舞蹈,能使自己更快乐,不高兴时舞蹈,能发泄情绪,排遣烦恼。 阿姊芳魂辞世后的第二年,寿宴上,她就在御前跳了一支舞。无人逼她跳,献舞正是她随性而为之举。 一则,她想抚慰皇叔的丧女哀恸,二则,她思念阿姊,她希望阿姊在天之灵有所感应——她没有辜负阿姊的传授,阿姊教的舞蹈,她会一直记得。 阿姊,命运为何一再与我们开玩笑呢…… 静静站在壁画前,李嬅回忆起了许多往事,思绪游走到伤痛之处,她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那杯茶里的东西,开始发作了。 李嬅的手指从壁画上慢慢放下,她转回身看风瑾,风瑾的脸色很糟糕,青筋暴起,满头冒汗。 他明明很疼,然而,他还是直身跪在原处,不曾倒下。 此次临时起意要将风瑾接进公主府,一时间不便搭建新地方,李嬅便将风瑾安排在此处。缓步往前走,从风瑾身后望去,李嬅脑海中,幽梦轩原先的模样逐渐清晰。 “本宫早就告诉过你,一旦喝了本宫给你的东西,你会遭罪”,李嬅走回美人榻处坐下,眉间尽是愁绪。 “殿下,一言九鼎”风瑾双手捂住腹部,艰难地喘气,碎发凌乱地黏在被汗水浸湿的额头,有一种冰凌破碎的奇异美感。 “你说不恨本宫,是真话,还是应付?本宫若是你,必然要寻找时机报复。”李嬅拿过桌上的那条披帛,轻轻为风瑾擦汗。 “殿下是风瑾的主人,风瑾惹殿下生气,殿下怎样处罚都是对的。殿下惩罚完,风瑾还是会尽心服侍殿下。” 披帛飘落,风瑾正要捡起来还给李嬅,李嬅道:“抬起头来。” “是” 风瑾忍着疼痛抬头,李嬅看着风瑾黑曜石般的眼睛,不断朝那双眼睛的深处探寻。眸光深处,有恐惧、有难过,有迷茫,有真挚,唯独没有抗争。 这男子,曾经究竟经历过多少非人折磨?究竟是怎样的过往,致使他的性子扭曲至此? 李嬅的心好似被什么挠了一下,她不忍再看,她站起身来,从簪珥手钏中取出剩下的另一颗药丸,“吃了它,这是解药。” “每个月,本宫都会给你解药,你好好休息,明日本宫再来看你。” “风瑾送别殿下。” 离开幽梦轩,李嬅便回了书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习惯于独自消化百思千愁。 甘棠总是希望自己能为公主分担烦恼,可她又苦于不知如何劝说,于是,公主在书案后抄写佛经,她就在一旁静静陪着。 “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出自《华严经》) 写下一行经文后,李嬅把毛笔搁在笔山上,她看着经文,心思却不在经文上。 她演一场痴迷于酒色的戏码,为的,是方便禁足期间与外界传递消息。而且,就当前而言,她从杏云酒楼赎出一个伶人,最重要的用意,是方便去冷氏医馆。 罗逸笙偏偏还在冷云空那里,她想要知道罗逸笙的状况,免不得要与冷云空打交道。只不过,她住在清宁姑姑府上时,江振误会冷云空不是正经人,动手伤了冷云空 。疯公主与郎中一同出行,郎中又在驸马纳妾之日受伤,民间或许早就有流言蜚语了。 冷云空是高洁之人,她绝不容许自己坏了冷云空的名誉。 还有,假如她身边有一个宠爱的面首,假如她的面首常常上街游玩,且还会替她去医馆取药,对冷云空来说,就会是一种保护。 面首她有了,接下来在人前好好做戏便是,可是,罗逸笙何时能醒来呢? 真是受够了如此受制于人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看谁再敢动她的人。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齐正敲了敲门,站在书房门口请示,李嬅颔首,让齐正进来。 “何事?”齐正行礼,李嬅问。 “殿下,西院那位,方才又去见驸马了。”齐正满脸嫌弃。 “她想去,就随她去吧,得了空,我会亲自去西院看她。” 李嬅淡淡一笑,接着与齐正说:“你稍后出去,顺便去找古管家一趟,你说,本宫的话,陛下希望驸马恢复,那么驸马也该恢复了,让他去请太医来吧。” 第217章 没打算放过江振 齐正把李嬅要他转达的那些话一字不动地说给古俊生听,古俊生笑着应承,“老夫先去请示殿下,该请哪一位太医为驸马诊治。” 齐正冷嘲热讽,讥讽古俊生眼里一概只有驸马,全不将公主的号令放在眼里,古俊生一味说齐副统领误解了他,古俊生轻易无法说服齐正,齐正也无心与古俊生多加争辩,二人不过有来有回地说了三四轮,各自走开。 走在去长公主书房的路上,古俊生心里琢磨个不停。 他琢磨的,自然是长公主是否真心要他去请太医为驸马爷诊治。 他常年跟随驸马,他很清楚驸马曾将长公主囚禁于水牢之中,那样的耻辱,长公主只怕一时半刻无法释怀。另外,长公主恢复神智后,从长公主不许任何人未经准许便接近驸马,也可看出,长公主对驸马恨之入骨。 宫里又不是第一回过问驸马的伤势,长公主真愿意听,也不至于老是把驸马绑在床上,直至今日。 长公主今日忽然说什么驸马也该恢复了,是为什么? 对了,长公主怎么知道陛下希望驸马恢复? 他思来想去,猜想长公主要么真的多智近妖,仅从他招待白公公在华熙堂用茶之事上,便分析出白公公问他驸马的伤势,要么,就是哪个在华熙堂当值的小丫鬟做了耳报神。 古俊生走到书房门口,先将来意告知门口的芬儿,芬儿替他进去禀报。隔了一会儿,芬儿走出来朝他点头,他才走进书房。 “哪位太医空闲,你便请哪位来,何必巴巴来问。” 古俊生行礼,李嬅正端坐于书案后抄写佛经,平和优雅。 “殿下,您才是这座公主府真正的主子,您的教诲,老仆牢牢记在心中,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实在是白公公先问起驸马的事,绝非老仆主动说起。” 李嬅手中的毛笔微微停顿了一下,未几,继续若无其事地书写,“不必解释,也不用怀疑本宫不是真心要你去请太医。去吧,凡他是个太医,医术就不会差。” 李嬅懒得与古俊生多说,兀自写字,古俊生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又站了一回,行告退之礼,“殿下,老仆去了。” “殿下,姓江的先前那样对你,婢子恨不得他直接死了才好,你怎么反要为他请太医?他才伤了那会儿子,不是才请过?” 古俊生离开书房,甘棠停止清扫书架上的落尘,她放下鸡毛掸子,走到李嬅身旁。 “请就请吧,无碍。” “无碍?” 甘棠气得一屁股坐在书案右侧的软垫上,抱怨道:“殿下,你不想说的事,婢子也不会问,但婢子知道,那夜你头上只有一根木簪,那木簪说尖也不尖,能有多大用处?也得是殿下你这样有内功的人,还能将那簪子扎进肉皮,婢子就做不到。到底是木簪,姓江的伤得根本就不深,没准早就好了。婢子见不得他好,还不如直接” “你想做什么?”李嬅放下手里的毛笔,打断甘棠的话。 李嬅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着甘棠,甘棠只是略怵了一下,心头的恨意就很快压过了一切,“姓江的那种人,根本就不配活着,反正他一直在养伤,索性悄悄杀了他,谁也不会知道。” “若有人查起来,如何应对?” “有人查起来,就说是旧伤的缘故,本就是他伤害殿下在先,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甘棠是在很认真的想法子,李嬅苦涩一笑,“甘棠,老匹夫赐婚我与江振,就是要用江振恶心我。其实,麟德殿上,我与老匹夫提过江振,你猜怎么着?” 甘棠心疼地问:“那位怎么说?” “咱们的陛下说了,夫妻间有矛盾原属寻常,江振是纳妾也好,对我动手也罢,都是小摩小擦而已,就算是他要强行与我行夫妻之事,我与他是夫妻,我应当顺从。” “殿下真要顺从?”甘棠越听越气。 “不是要顺从,而是要彻底做个了断。” “殿下要怎样了断?” “江振此人,活不长了。他死之前,绝不能还保留着驸马的身份。他的死,不能与我有关,至少不能让某些人知晓他死在我手里。” 李嬅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了看,“皇权面前,没有对错,我不能给老匹夫创造借题发挥的机会,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暂且不敢杀我。将我贬为庶人,让我真的失去所有,他还是敢的。” “甘棠,你知道我被贬为庶人,意味什么吗?意味着,我所期盼之事,再也无法完成。” “殿下,婢子不会再胡说八道了。”甘棠一阵后怕,心生愧疚。 “权利,不是非取不可,但有了权利,我才能活着,才能继续查当年自己为什么错。这些日子,夜里难以成眠之时,我觉得,当年的事,一环扣一环,原比我原先所想的还复杂。” “朝中的文武官员也不是个个都昏庸,北境之事,究竟经过多少道改写,才传回晟京?朝中有一个两个红眼威北侯的权势,或是与威北侯有仇怨,不是没有可能,总不能所有人都愿意颠倒黑白,为何当年没有一个人敢与父皇说真话?” “晟京之内,跟随皇祖父打天下、跟随大皇叔南征北战的老臣不在少数,当年老匹夫远在雍地,他真有那么大的本事里应外合?他的网,怎会织得那么大?他用什么说服那些人齐心协力为我下套?不可能只是银钱,也不是个个都是视财如命的。” “还有一事,为何我失踪了,父皇驾崩了,父皇允准我设立那些女学,尽数被取缔?” “殿下,这么说,你提议女子也可入朝为官,那位,当年是用女学说服那些臣子?”听了半天,甘棠觉得窗外的园林景色变得凄凉萧条。 李嬅摇摇头,长叹了叹。她合上窗户,面朝黄铜熏炉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闭目。 “一个小小的江振,我岂会收拾不了?但我不能为此将自己搭进去,还得留着力气,去应对别人。” “你别急,我没打算放过江振。这几个月的惩处,远远不够,江振恶事做尽,自私自利,我要江振悔恨,我要江振噩梦缠身,我要江振向云崖村的无辜亡魂请罪,我要他彻底身败名裂、人人唾弃,我要老匹夫不敢不同意我休夫,我要这世间再无江振的容身之处。” “他们越是要我死,越是觉得我不该活着,我就越是要好好活下去。我李嬅,总会为自己杀出一条路。” 第218章 驸马爷要杀人 古俊生奉命去请太医,请来的正是孙太医。 去年李嬅住在清宁长公主府上时,有一回,小公主眷恋亲情,眼泛珠光,老公主以为小公主身子不适,定要请个太医来瞧瞧,为小公主诊脉、把沈红蕖确实怀有身孕之事告知老公主的太医,正好就是孙太医。 孙太医来了,李嬅本要亲自看着孙太医如何为江振诊治,奈何夏日炎热,江振屋里连着一两个月没开窗通风,只站在门口,便能闻见一股子骚臭味。 李嬅委实受不住那味道,便与孙太医商量命人将驸马先抬到干净些的地方,再看诊不迟,那孙太医却说他行医多年,连死人的尸臭味也闻过,不计较这些小节,只想尽快瞧了驸马,回宫回话。 孙太医自己如此说,李嬅也不多事,让小丫鬟准备了可蒙住口鼻阻挡气味的干净巾子,命齐峰陪着孙太医进去。 李嬅扇着扇子,站在回廊上透气,见孙太医出来,她与孙太医一同去华熙堂。 小丫鬟们上完茶果退出去,李嬅问驸马身体如何,那孙太医说驸马颈部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性命无碍。李嬅又问驸马可曾对孙太医不敬,孙太医有些为难。 李嬅又问齐峰,齐峰便将随孙太医为江振瞧病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原来,自三月初,李嬅便把江振困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许他下床,这一困便是两个月,时间一长,江振竟有些失心疯的兆头,连话也不大说得明白,颠三倒四。 进屋后,孙太医不失礼数,言语也谦卑有礼,江振却嚎天嚎地,扬言要杀人。 就算是手脚全被绑住了,江振还是要蹦跶个没完,他身上的绳子从头到脚绑了好几截,他扭动起来,远远瞧着,还真像是条什么虫子。 江振的双手被绑着,孙太医不便号脉,齐峰谨慎地想了想,为江振解开了上半身的绳子。幸而江振自己先折腾累了,手脚麻软,身边又并无利器,齐峰从后面制住江振,配合孙太医行医。 孙太医听完脉象,江振正准备与齐峰过招,齐峰先一步点了江振的穴位,放倒江振。 待重新将江振与床板绑成一体,齐峰用手背擦了把汗,解开江振的穴位。 孙太医与齐峰一进去,江振嘴里便骂骂咧咧,骂齐峰与李嬅的居多。他骂李嬅是臭婊子,很懂服侍男人那套,床上功夫不知道多了得,要不然齐峰怎么会死心塌地地为李嬅那个疯子做事,还骂齐峰这狗娘养的痴心妄想,别以为效忠于李嬅,李嬅便会真的跟了他,李嬅就是个狠心的贱人。 孙太医要看江振的眼睛,齐峰帮着推开江振的上下眼皮,江振更是学着疯狗咬人,好在齐峰迅速闪避。 没咬成齐峰,江振骂到声音沙哑还不肯服输,一个劲要与齐峰单挑,他吼了多少遍要李嬅去见他不算,还连带着又说了数不尽的龌龊话。 肮脏之语过多,不堪入耳,齐峰也不敢一一细致地说出来,江振骂他的,他捡着些不痒不痛地说给李嬅听,江振骂李嬅的,他合成一句话:“殿下,驸马吵着要见你。” 李嬅也不是头一次认得江振的德行,她知道齐峰是好心,然而从齐峰与孙太医看她的眼神里,她也大致猜出些来,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江振的厌恶,说江振行为无状、无耻至极,又宽慰了被江振吓着的孙太医几句。 孙太医此行是瞧瞧驸马,方便回宫后好去皇帝跟前回话,心里有了成算,他也不便久留,与李嬅辞行。 孙太医与故去的清宁长公主是旧友,为表敬重,李嬅亲自送孙太医到府门口,那孙太医感怀了几句清宁长公主若少些妄念,也不会有此灾祸的话,又劝李嬅好好将养身体、凡事莫强求、知足常乐。 车夫将马车赶来了,上马车前,他还特意报喜:“殿下,猗澜妃有孕,国师预言,宫中又要添一位皇子了。” 孙太医之意,无非是提醒李嬅莫再执迷不悟,李嬅笑答:“长者劝导,有其道理,本宫自当铭记。您老不必为本宫担忧,陛下才罚了本宫禁足,本宫如何敢不知足常乐呢。” 孙太医的马车走远,甘棠支开古管家找人打扫驸马的卧房,又将小丫鬟们都遣散开,独自陪着李嬅散步,“殿下,那位孙太医为什么与你说那些话?他也是个黑心肝的不成?” 李嬅道:“我是老匹夫,要寻个人去公主府,孙太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老匹夫把这差事派给孙太医,孙太医会说这些话,也不奇怪。” “老殿下信任他,我还当他是什么正派人呢。”甘棠嘟囔道。 “随他仁义也好,歹心也罢,干咱们什么相干。整个太医院的命都握在老匹夫手中,太医们多考虑自个儿的安危,无可厚非。” “对了,让古俊生尽快收拾,收拾清爽些,我要见江振。”回到书房,李嬅对甘棠说。 第219章 重新来过,好不好? 古管家带着小丫鬟们将江振房中的被褥全部换新,又认真泼水打扫,打开窗户通风,骚臭味消散了许多。 古管家唯恐哪里收拾得不干净,一遍又一遍检查,到了傍晚,闻着异味散的差不多了,古管家才去请长公主。 古管家寻到花厅回话时,李嬅恰好在用晚膳,李嬅厌恶江振,她可不想一见到江振,便将吃进去的饭食都呕出来,她吩咐古管家先退下。 孙太医回宫复命后的第二日,李嬅与江振才见到彼此,夏夜里,虫子此起彼伏喧嚣鸣叫,屋里屋外燥热烦躁。 齐峰见识过驸马爷的癫狂,不由得担忧李嬅,想陪着李嬅进去,以便保护,李嬅却有足够的自信。 李嬅既不同意齐峰陪她进去,也不同意甘棠陪她进去,她独自面对江振的狼狈样,“听说你想见本宫?” “你不是也想见我?否则你不会来。”江振满不服气地瞪着站在床边的李嬅,口齿清晰,张扬自傲。 “看来,你真是好的差不多了 ,枉费他人担忧。” “夫人担忧为夫,为夫深感荣幸。” “别叫那些话,叫人恶心!本宫怎么会担忧你,本宫只想取你性命!” 李嬅扯了扯绑在江振手臂上的那圈绳子,绳子很紧,被捆缚着的人很难挣脱,朝外拉扯的人也难以把绳子拉开。 李嬅松开手,因恶心了李嬅,江振的得意还残留在唇边,“长公主殿下准备何时放了我?” “本宫打算一直绑着你,直到你死。” “就算你想这么做,陛下也绝不容许你这么做。” “有了靠山,到底不一样。” 男人周遭还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李嬅扇着重明鸟团扇朝窗边走去。 “古俊生应该已经同你说了,本宫上了折子,自请禁足,白公公不仅上门宣旨,还提点古俊生,陛下希望驸马早日康复。” 江振得意地哼哼,李嬅厌恶地瞟了江振一眼,而后继续看向窗外,几只飞鸟掠过蓝天白云,渺小却自由。 “你的脑子,不过如此。怪不得被个疯子捆在床上。” “你以为你就是有脑子的?你还敢光明正大养男宠,养小白脸?你怎么不装可怜装到底,装到一半不装了?” 江振恼羞成怒,急得就要跳起来,只不过,绳子绑得太紧,他被牢牢桎梏在床上,任他用尽多大的力气,也无法挣脱,他至多也只能让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本宫如何做,那是本宫的事,有些人可不一样。宫里的公公就算来劝上一百遍,乃至陛下亲自来劝,本宫不想放了他,他永远都只能被困在床上,做一辈子蛆虫。” “嬅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在乎我的。那夜是我太粗鲁,咱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重新来过,好不好?” “重新来过?”李嬅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重新扎你一回吗?” 木簪的威力可远远比不上金簪,江振眼前闪过李嬅手持金簪狠狠扎进他的脖子、他鲜血喷涌的场面。 “你想要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都答应你,你不准我泄露之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别杀我。” 江振“灵机”求饶,李嬅扇动扇子,扇开污浊空气,“你真的想活?” “求公主殿下开恩,饶我一命。”江振怕死,答得毫不犹豫。 “你真的想活,就不必再做驸马。” “不做驸马,我做什么?” 江振如今除了驸马这身份外,一无所有,李嬅早料到江振不会轻易妥协,她阴恻恻地笑了笑,“你也可以接着做驸马,准备好陪本宫一同赴死,便是了。” “为何一同赴死?陛下”江振还未说完,很快想到李嬅如果不是真有法子,不会说那样的话,“求长公主殿下教我!” “实话告诉你吧,本宫来这里,只为一件事,那就是提醒你,自己想个法子,与本宫和离。” 江振上道,李嬅用扇子掩住口鼻,走回床边,“本宫那皇叔不同意本宫休了你,本宫现在不再是疯子,活不了几日了,本宫死后,不想与你有半点牵扯。休养的这段日子,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等你能走动些,想尽一切办法与本宫和离,否则,本宫死,你,也不能活。” “和离?殿下要与我和离?我们的姻缘是陛下钦点的,我不答应,我绝不和离!”江振很受刺激,胡乱挣扎了一通,小丫鬟们才打理好不久的床铺又是一片混乱。 李嬅无心看江振发疯,朝门口走去,冷冷地留下几句话:“知道住在这里的上一位公主吗?当年她染病离世,她的驸马随即殉情,传为一段佳话,你也想如本宫那姊夫般,留下个深情的好名声?” “你可想清楚了,不久前,本宫险些死在麟德殿,本宫还能活几日,连本宫自己都不知道。” “本宫厌恶你,不愿与你死同穴。你早日解开与本宫的联系,早日为自己谋算,对你来说,好处只会更多。” “当然,本宫此前再努力甩开你,也毫无用处,今后,选择的权力在你手中,全看你能否握住。你若愿意与本宫相看两厌一同下世,也随你。” 第220章 夜空下的幽梦轩 在江振那恶臭之人屋里多逗留一刻,李嬅便要多恶心一刻,李嬅不过进去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振没想明白李嬅偏要与他和离的用意,他不想和离,动不了,也拦不住李嬅,他一个劲大声大气朝门口喊叫:“李嬅,夫妻一场,你就那么恨我?你急不可耐要去见你的小白脸?那小白脸喂你什么迷魂汤了?” 江振的话音传到屋外,站在门口值守的两名侍卫各自眼神古怪,李嬅面无表情地各看了两名侍卫一眼,两名侍卫双双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 “本宫正是要去见新得的宝贝,算你有眼力见。” 李嬅隔着门窗回答,声音随风散播,某人使足力气与身上的绳索较劲,屋内床板咯吱作响。 “做本宫的驸马,你要习惯,一个算得了什么?日后,本宫会有成群结对的男宠,像你从前一般,玩腻了立即换一个,不是很好?” 李嬅又补了几句,屋内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某人成功踢翻床脚的什么器物。 李嬅进江振房里时,甘棠一直在外等候,看见李嬅拿着重明鸟团扇完好无损走出来,甘棠喘了一口舒服的气。 听着李嬅“回敬”江振的那些话,甘棠明白李嬅是故意羞辱江振,觉得很是解气。 想到江振在公主疯傻时的恶行,甘棠朝窗纸啐了一口,李嬅说“走吧”,甘棠又叮嘱了看守江振的两名侍卫几句、朝屋内翻了个白眼,才跟上李嬅。 甘棠以为按照惯例,李嬅接下来会回书房,一路走,甘棠还一路想着该如何劝说自家殿下早些休息,恍惚抬头一瞧,借着前面两个小丫鬟手里的灯笼仔细探看,甘棠惊觉她正陪着殿下走的这条路不是回书房的路。 因心里扭捏,能够清晰看到幽梦轩的牌匾时,甘棠不再跟着往前走,她伸手拉住李嬅的衣袂。 “甘棠,怎么了?”幽梦轩门前,李嬅停步。 李嬅转回身看甘棠,甘棠放开李嬅的衣袖,接过如儿手里的灯笼,“给我吧。” 甘棠示意如儿与芬儿走远些等着,四下视野开阔,除甘棠与李嬅外再无别人在旁,甘棠悄声问李嬅:“殿下,你当真喜欢那个叫风瑾的?” 李嬅打趣甘棠:“我把风瑾留在府里,夜里还专程来寻他,你受冷落了?” “殿下,婢子不是那个意思。” 甘棠委屈嘟囔,李嬅将甘棠额前的碎发理到耳根后,柔声说:“放心吧,不知底细,我也不敢去杏云酒楼赎人。风瑾不是刺客。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你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让小丫鬟们来值夜。” “比婢子还娇弱,看他那样也不是刺客,殿下,婢子,婢子是想问,想问” 李嬅静静等待甘棠说话,甘棠却支支吾吾,李嬅轻轻拍了拍甘棠的肩膀,“你是怕我养个男宠在身边,会受人非议?无妨,我没真的做出些荒淫的事来,宫里那位,怎么相信我的志向是吃喝玩乐?” “殿下,那夜,欸!” 甘棠用指甲抠灯笼棒子,沉浸在自己的犹豫不决中,等她鼓起勇气,李嬅早就没了人影。 看着幽梦轩那两扇敞开的隔扇门,甘棠撇撇嘴,摇头叹气。 甘棠喊了两声,听见呼唤,站在远处花坛旁的如儿与芬儿牵着手走过来,与甘棠一同坐在幽梦轩的石阶上。 晴朗夜空下,三人闲聊,如儿芬儿先说了些公主疯傻时的可爱,又说了些自从长公主清醒后,整个公主府比原先有秩序多了的话,甘棠也时不时随着说些好好服侍长公主,长公主不会亏待了谁的话。 说着说着,甘棠极真诚地说:“相处这些时日,你二人做事认真,我也看在眼里,你们好些时候没有回家了吧,我可以为你们去殿下那里求个恩典,你们想要什么?” 甘棠早就观察出如儿与芬儿一个想回去看老娘,一个恨嫁,甘棠与小丫鬟们相处甚少开玩笑,经她真诚鼓励,如儿与芬儿二人说的果然也与她想得大差不差,她一一答应下来。 说到离府探亲之事,如儿与芬儿很是兴奋,你一言我一句探讨起来,甘棠则不再参与。 甘棠默默仰头看天,凝望与明月相依相伴的云彩,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她亲眼看见的那个令她面红耳赤的画面。 她既没有遇到过喜欢她的男子,也从未喜欢过某个男子,因此从没想过自己会嫁人,但是,她不排斥美好的男女情感。她越是回想那一男一女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她越是觉得她家殿下与冷先生很般配。 江振是可恶的、不可饶恕的,别说殿下从来也不承认江振是驸马,连她自己也不认。 抛开江振,殿下年少时最喜欢的那位秦二公子,据说早就不在人世了,殿下大好青春,完全可以再觅良缘。 殿下若能与一个真心爱慕她、理解她、疼惜她的男子为伴,她也会为殿下高兴。 一对比,那个叫什么风瑾的人,比冷氏医馆的冷先生可是差远了。 那夜,好端端的,殿下为什么突然赶冷先生走呢? 那叫什么风瑾的优伶做了殿下的面首,冷先生知道吗? “甘棠姐姐,甘棠姐姐?” 甘棠好一会儿不说话,两个小丫鬟以为甘棠嫌她们吵,也不说话了,静静看了一会儿,看出甘棠是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芬儿抬手在甘棠眼前晃了两下。 “怎么了?”回过神来,甘棠不自然地笑了笑。 “甘棠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可是我们的事,令你为难了?”芬儿没说话,如儿先担忧自己不能回家与母亲团聚。 “不是你们的事,答应你们的,我说到做到。” 得了承诺,两个小丫鬟又高兴起来,笑得都很好看,甘棠想了想,问两个小丫鬟:“民间,男子喜欢女子,女子与另一个男子常常在一处,男子为此难过,那词怎么说来着?” “姐姐说的词,是不是吃醋?” 芬儿反应快,最先回答出来,她八卦地看着甘棠,“甘棠姐姐,哪个男子吃你的醋了?这男子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可要好好珍惜呀。” 甘棠涩然,难为情地迈过脸 ,“呸呸呸,不说了,不说了。” 第221章 长公主与风瑾的初夜 幽梦轩内,床榻与牡丹壁画同在一处,若要入眠,则必然要先穿过一片落地长绸。 夜里,经月光与烛光映照,绸缎泛出光泽,星河般的锦缎轻盈飘逸,迷幻旖旎。 风瑾一早就感受不到疼痛了,但他仅仅只是开心了小半个时辰,便再无笑意。 被疼痛折磨得几欲断气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疼痛部位,疼痛感一旦消失,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尽管幽梦轩内有众多乐器、精美的提线木偶,甚至还有小孩子爱玩的风车。 他只是长公主的面首,除了这个身份,他想不到自己还有其他什么身份,他不敢幻想未来,也没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如果长公主不召见他,如果长公主不嘱咐他做什么事,他完全想不到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他也曾见识过许多有趣的事物,可当他只需与自己相处、无需取悦她人之时,任何事情,似乎都没了意趣。 有人送饭来,他就乖乖吃饭,偌大的屋宇只剩他一人,他就静静无聊。 以前在酒楼,客人点名要他陪酒,他就无法拒绝,有的客人有礼,有的客人无礼。 有时候,一日间,他需要陪好几位客人,送走一位,又迎接下一位,而现在,要是长公主不让他去伺候别人,他就只用服侍长公主了。 他与长公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是长公主到杏云酒楼喝酒,那时候,长公主刚刚恢复神智,酒兴极高,他与另一位优伶一同为长公主敬酒,长公主说他们二人生得好看,还夸舞女们跳得好。 他第二次见到长公主,是他突然得知自己被长公主赎身,然后被长公主派出的管家匆匆忙忙接到定华长公主府。 他进府后,长公主要他陪着在花园里走一走,长公主问他会些什么才艺,他如实说自己既能吹长萧,也能吹短萧,长公主又与他说了些要他以后安心住下的话。 后来,他陪着长公主去迎接圣旨,长公主不喜欢宣旨的公公看他。 再后来,长公主不喜欢他穿裸露的衣裳,还逼他喝下毒茶。 相处的时日不长,他还不大懂得长公主的脾气,按长公主的说法,他以后每个月都必须吃解药,他已经受到过这样的惩罚,今后,只要他不再犯什么大错,他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吧。 “风瑾,你在哪儿?” 听见女子的话音时,风瑾正环抱膝盖,坐在床前的承足上,辨明声音,他起身整理衣袍,往那声音的来处寻去。 “你歇息了?可好些?” 风瑾寻找李嬅,李嬅也在寻找风瑾,二人在重重落地长绸间看见彼此。 风瑾还是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裳,李嬅头戴银冠,斜插一对流苏步摇,穿一身月华染成一般的典雅裙装,手里拿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殿下,已经不疼了。” 风瑾行过礼,李嬅走近风瑾,把夜明珠展示给风瑾看,“漂亮吗?” 那是一颗剔透圆润,散发浅蓝色光芒的珠子,长公主手指修长,指甲也保养得很好,梦境一般的地方,粼粼波光流淌于绸缎之上,美人托举着夜明珠,夜明珠照亮美人的面庞,美人嫣然含笑,风瑾一时间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他正在做什么,他只是欣赏美好图画的赏画人。 “你不喜欢?” 潋滟眸光渐生疑惑,夜明珠左右转动,风瑾回忆起了自己的身份,也回忆起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是定华长公主。 \"殿下的夜明珠很漂亮。” “你喜欢,就送给你。” 李嬅将夜明珠递给风瑾,风瑾不敢拿,李嬅便隔着衣袖抓住风瑾的手臂,转过风瑾的手掌。 夜明珠触碰皮肤时凉凉的、滑滑的,风瑾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打碎宝物,立即就要还回去,他身旁却早不见了美人倩影。 “你能否为本宫取下发冠?这些事,你会做吗?” 李嬅的声音是从寝屋内传出来的,风瑾跟进去,看见李嬅坐在铜镜前,正用梳子梳理胸前长发。 风瑾想起风车下面的小柜子里有一个正好能放下夜明珠的匣子,那匣子原先是放小木雕的,他把小木雕拿出来放进柜子里,又把夜明珠放进匣子。 匣子被平稳地摆放在妆台上,镜中的夜明珠散发出迷人的光,风瑾笑说:“殿下,您瞧,夜明珠放在这里正合适。” “为本宫取下发冠,莫弄乱头发,可好?”李嬅友好地问风瑾。 “是。”风瑾不敢质疑,绕到李嬅身后。于是,铜镜中,除李嬅外,再添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夜深了,长公主既然要他服侍卸妆,稍后,他多半就要在床笫之上服侍了,思及此,风瑾心里不由得慌乱。 好在,风瑾长年服侍人,懂得越是害怕惹主子生气,行事就越要谨慎,他双手灵巧,顺利取下李嬅头顶的银冠。 “这些簪子碍事得很,全取下来吧,只留着发带便是。” 小心翼翼将发冠放进妆奁内后,风谨正为自己没有惹主人不高兴而稍稍放松,李嬅晃了晃脑袋,发间簪钗步摇清脆摇动。 风瑾取簪子的时候,李嬅自己动手取下耳环,见自个儿头上一根簪子也没了,李嬅向后递过梳子,风瑾拘谨接过。 “殿下!” 没了发饰,李嬅脑后的辫子与绾髻依旧整整齐齐,风瑾正梳理披散着的长发,李嬅在风瑾毫无防备之时站起身来。 风瑾以为长公主要就寝了,用力攥着梳子 ,耳根通红。 越担忧什么,就好像越会发生什么,李嬅低头解腰上的东西,风瑾颤声道:“殿下,让风瑾服侍您吧。” 风瑾自觉上前助李嬅解衣,李嬅却不许风瑾靠近,只见她身子一旋,手上多了一条青玉莲花禁步。 原来,长公主方才是在解禁步,而非是,解腰带。 “这东西也碍事,随我来。” 禁步解了,腰带也快了吧,风瑾正想着,李嬅把禁步放在妆台上,随后往架子床走去。 长公主,真的,真的要那什么吗? 风瑾的牙关上下打颤,他紧张不安地跟过去,长公主嫌他走得慢,拽住他的胳膊。 不多时,风瑾已被长公主按在床上,一上一下,长公主的双手撑在风瑾的手臂两旁,长公主的身体不断前倾,两人离得越来越近。 长公主的长发落在风瑾身上,撩得风瑾有些痒痒的,长公主的温热呼吸近在耳畔,风瑾慌张闭目,不敢再睁开。 “今晚本宫歇在你这里,好好躺着,不许露馅。” 第222章 冷先生,谢谢你 夤夜,李嬅将风瑾安顿在床上,随后从后窗翻出幽梦轩,悄悄顺着隐蔽小路返回芳芷阁。 原本穿戴在身上那些个容易发出声响的首饰悉数留在幽梦轩,她轻装简行,步子轻巧,一路上,也唯有恰好在芳芷阁附近巡视的齐峰发现她的踪迹。 二人之间已有了默契,李嬅只看齐峰一眼,齐峰聚拢侍卫们问话,李嬅趁机潜入芳芷阁。 如今的芳芷阁只有甘棠与李嬅主仆二人居住,芳芷阁与书房一样,几乎等同于定华长公主府的禁区,特定时间才会有特定人员出入洒扫,闲杂人不得蹈足。李嬅此时回到芳芷阁,如入无人之境。 走到密道尽头,李嬅不再远行,她熟悉端王府布局,很快找到一座歇山顶建筑,那建筑前,立有一尊栩栩如生的铜鹤。 她学着猫儿叫了两声,门内有人问:“什么人”,她贴近门框,悄声回答:“是我”,未几,房门从内开启。 为李嬅开门的清隽男子,李嬅并不陌生,四目相对,李嬅失了平日的干练,呆愣原地。 那夜,她那样对他,她应当赔礼致歉的。 那夜之后,她与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往来。 他写了药方给他,悟出玄机,她立即派人去冷氏医馆配药材。 派出去的人回府复命,她故意表现得担忧有人投毒,要亲自查验,她把药包带回芳芷阁,拆开药材细看。 在某个药包中,她发现了一颗小珠子,她神不知鬼不觉把那珠子拿了出来,才让人去煎药。 避着人的时候,她用老办法侍弄珠子,看清珠子上显出的字迹,她得知他为了保护罗逸笙与医馆的其他人,悄悄将罗逸笙转移到了一所破旧荒凉的宅院——昔日的端王府。 文字往来,终究不同于言语往来,密道内,她设想过冷云空还在生她的气,她酝酿了许多话,她希望她态度诚恳,冷云空能原谅她的偏激。 她明明想了许多应对策略,偏生,真的见到冷云空,她像是失声似的,难以开口,难以与人交流。 “殿下,罗掌柜在里面。” 作揖一礼后,冷云空邀请李嬅进去,李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困在迷宫内许久许久的人,正迷茫气馁,神只赐下运道,使她倏然找到了那条极有可能通向出口的路。 李嬅点着火折子,警觉地往身后看了看,才抬步往里走,进屋后,她接着探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确认安全,李嬅关上火折子,微微颔首,冷云空顺手锁上房门。 屋内昏暗,冷云空举着小油灯为李嬅照路,二人来到小榻旁,看见罗逸笙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李嬅忧愁一叹。 李嬅叹气的声音其实很小很轻,只是,在安静的环境里,再微不足道的动静,也不易藏匿,冷云空道:“殿下放心,他的毒 ,我有把握,不出三日,他就能醒来。” “深谢先生。” 李嬅欠身道谢,冷云空下意识要搀扶李嬅。 还未碰到李嬅,冷云空已知觉不妥,他迅速移开手,“我是医者,行医救人,是我的本职。” 第223章 解了毒,怎么还昏迷不醒? 罗逸笙的额头上还敷着帕子,帕子上的水分已经有些干了,李嬅坐在床沿,将帕子重新放入床榻旁的水盆里浸湿,拧了拧,为罗逸笙换上。 李嬅唤了两遍罗逸笙的名字,罗逸笙没有半点反应。李嬅用手背摸了摸罗逸生的脸,火烫。 罗逸笙身上虽盖着被子,他左肩的绷带却暴露在外,李嬅着急起身,问站在床边的冷云空:“冷先生,他怎么还没醒过来?是什么毒?很凶险吗?” 回想起当年冷云空的恩师中了断肠草的毒,不治身亡,她莫名害怕。 她并非是不相信冷云空的医术,而是,再好的医者,也许也会有无法医治的病症,医者并非是每回都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人命。 “是乌头,很常见的毒药。行军打仗,常有兵将将乌头涂在武器上的,猎户射杀猛兽,有时也会将乌头涂在箭上。” 冷云空习惯性转身,准备去桌上取东西,走了两步,他猛然记起自己此刻并不在冷氏医馆,也并不在冷宅,他歉意地说:“改明儿有机会,我拿给殿下瞧。乌头也可作为药材,于治疗风寒湿痹、关节疼痛有奇效,我那里有。” 冷空看起来确乎胸有成竹,可是,罗逸笙没有睁开眼睛,更不会说话。 李嬅看了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罗逸笙,又惆怅不解地望着冷云空腰间的粗布荷包,“既是寻常毒药,可解了不曾?” “外用与内用的解药,我都用过,他体内已经没有多少毒素了。” “既是解了毒,那他怎还醒不过来?他缘何会这样烫?” 李嬅担忧罗逸笙,语气比平日急促,冷云空耐心解释:“殿下到来之前,罗掌柜醒过两回。他断断续续发热,是因为他的伤口有些发炎,还有他平时过于劳累,体格差了些。殿下不必过于担忧,罗掌柜毕竟是习武之人,我们要相信,他能熬过去。” 明白冷云空为罗逸笙解了毒,以及罗逸笙昏迷发热的原因,李嬅稍微安心了些,她摇摇头,轻声叹息,“他是太累了,也罢,借此机会,让他好好休息。” “冷先生,冷先生,你在里面吗?” 李嬅很想知道罗逸笙的伤口有多深,她才刚在床沿上坐下,方才她进来的地方传来敲门声,她警觉起身,握住腰间佩剑,慢慢往前走。 李嬅走到门边,敲门声仍在继续,李嬅看一眼冷云空,用平日女扮男装出行时的声音问:“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你是冷先生的徒弟吗?你家冷先生在不在里面?我是阿珩,我来看看我家掌柜的。”门外的人回答道。 “只你一个人,还是有别人?”李嬅又问。 “还有阿良。”门外的人说。 李嬅定睛一看,门外果真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她示意冷云空先进去,麻利地将挂在墙上的帷帽取下来戴上,悄声说:“我先去瞧瞧,若是不相干的人,他活不过今晚。” 冷云空颔首往里间走,着手收拾东西,以便随时带罗逸笙离开,李嬅打开半扇门,迅速闪身出去。 第224章 与神秘人的交手 门外的两个男子,李嬅一个也不曾见过,两个男子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都穿着深色衣裳。 拿着火折子照明的宽颌方颐,另一位是长脸,生着一双小眼睛。 李嬅以皂纱帷帽遮面,正对两个男子,双手朝后关上房门,那两个男子也不清楚李嬅的身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李嬅。 “你是冷先生的徒弟吗?请以真面目示人。” 从屋里走出来的并不是冷先生,而是一个神秘人,拿着火折子那一位抬了抬手,试图用火光照亮黑纱之后的面庞,奈何黑纱有些厚度,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们来做什么?不知晟京城有宵禁吗?端王府就算闲置不用,也是皇家禁院,什么人都敢来吗?” 李嬅一手弯曲在腰间,拨弄剑穗上的青玉。 “你不敢自报身家,倒反问我们,冷先生呢?我家掌柜呢?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宽颌方颐的男子往斜前方走了几步,李嬅抬手拦阻,“你二人从哪里来?为何会寻到端王府来?” “你又来端王府干什么?你是谁派来的?”长脸小眼的男子也往前走,李嬅握住刀鞘,长剑横在她身前。 神秘人“傲慢无礼”,宽颌方颐的男子动了气,“你想趁人之危,谋害我家掌柜的吗?你敢行凶,我一定和你拼命!” 另一位先离李嬅的剑远些,再从背后摸出一对鱼尾熊背的子母鸳鸯钺来,“冷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他怎么会随便把掌柜的行踪告诉别人,冷先生怎么可能不准我们进去!珩哥,不必废话,这人不是好人!” 要动手? 没想到深夜探望罗逸笙,还要活动活动拳脚。 李嬅不紧不慢、笑声恣意,“你们的掌柜,可是姓罗?” “我家掌柜姓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宽颌方颐的男子拔出挂在腰上的匕首,下定了某种决心。 “罗掌柜私自做消息买卖,谁知他是不是通敌卖国呢,你们不如趁早去举报他。立个首功,万世荣耀” “休得污蔑!我家掌柜只与他国做正经生意,从无倒卖消息之说。” “跟着这么个掌柜,能有什么前途?你们不如尽早改邪归正,帮我端了他的传家酒楼,追究起来,朝廷还能从轻发落。” “你想得美!”火光靠近,晃了李嬅的眼睛,李嬅说:“传家酒楼能捞出不少油水吧,举报有功,你们想想法子,也能跟着分一分。” “你们也要为自己的前途做计较,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传家酒楼这种地方,早就被朝廷盯上了,早些退步抽身,你们也能保全自己。我给你们指条明路,让你们为朝廷建个大功,听不听?” “听个屁!” “谁他娘的听你胡说八道!你要真是朝廷的人,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们绝不会帮着你陷害我家掌柜的!” 神秘人“刻意挑拨”,两个男子再不忍耐,双双迎战。 两个男子先后一左一右杀来,宽颌方颐的男子使匕首直奔李嬅面门而来,李嬅预判匕首轨迹,身子向后一仰,躲开刀刃的同时,她的足尖不留情面地朝男子的小腿扫去。 男子吃了痛,黑灯瞎火,他手里的匕首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见同伴倒在地上,使鸳鸯钺的男子也不再观战,这一位携带的武器比那一位厉害,身手也比那一位敏捷,武器在他手中灵活翻转、自由游走,李嬅方躲开这一手的武器,那一手的武器紧跟其后出击。 分开过了几招,李嬅只是一味躲避,从不主动进攻,两个男子不再各自为战,他们相互配合,两手皆持武器者在前头比划、吸引李嬅的注意力,另一位则随着李嬅移步,一寻到机会便抬手朝李嬅头顶探去。 若只需应对一人,李嬅不拔剑也能应对,一前一后夹击,前头那位的攻势越来越猛、两手的切换速度也越来越快,将鸳鸯钺舞得旋风一般,后头那一位抓住帽子用力往后扯,帽子系带嘞疼了李嬅,李嬅不得不抽出腰间佩剑朝前刺去。 待打退前面那一位,她一手护住帽子,另一手手肘用力往后拐。 被打中腹部,她身后之人还不松手,她向后抬腿高踢,踢中身后之人的下巴,她利落收腿,脖颈处不再有紧迫感。 逼退后头的,前头的那一位又挥舞着鸳鸯钺再度攻来,她扬手出剑,手臂几乎垂直于她的身体,“不必打了,我让你们进去。再打,动静大了,你们不怕引来官兵吗?” 阿良与阿珩的名字,乃至他们的大致模样、为人,李嬅以前就听罗逸笙说过,李嬅不便随意出面,所以此前并没有见过这两人,这一夜,先试过两人是否忠心,又试过他们的身手,李嬅认为差不多了。 罗逸笙昏迷不醒,令人忧心,李嬅先前还想着要不要派齐峰暗中保护,以防不测,此时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你到底是谁?你是女子!”两相对立,无论是剑,还是鸳鸯钺,都还没被收起来。 “你怎知我是女子?” “你不出手就算了,一出手,那身段分明就是个女子。” “我本是来与罗掌柜谈生意的,才刚,我方得知罗掌柜昏迷不醒。”李嬅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铜鹤。 “你要谈什么生意?我家掌柜出了些意外,你有没有趁人之危?”两度被李嬅踢倒的男子揉着下巴站起来,骂骂咧咧。 “放心吧,你家掌柜好好的,在里面躺着呢。”神秘人快速将长剑收入剑鞘之中,使得两个男子更加摸不着头脑。 “你是来谈生意的,方才怎么不讲明?还打吗?”手里还有武器的男子不敢放松警惕,以防女子再度出手。 “我无非是想看看罗掌柜的手下有几斤几两,否则,我怎敢轻易交托生意呢?”李嬅一面回答,一面转身开门。 门一打开,两个男子立即就要冲进去,李嬅拦在门口,“冷先生可没说你们能进去。” “这二人的确是罗掌柜手下的人,端阳节那夜陪着罗掌柜找到冷宅的,就是阿珩,我转移罗掌柜时,阿珩与阿良都帮了忙。” 冷云空认了人,得知使鸳鸯钺的是阿良、扯她帷帽的是阿珩,李嬅做了个请的动作,“进来吧。” 阿良与阿珩走到床前时,罗逸笙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两个手下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气发愁,李嬅道:“有冷先生在,你们的掌柜定能逢凶化吉,随我来,我的这桩生意,你们来代替罗掌柜听上一听。” 第225章 月下谈心 “冷先生,我能否进来?” 李嬅与那两个男子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冷云空便听见叩门声。 “殿下,阿珩阿良呢?” 先前是李嬅从外关上房门,现下,是冷云空从内开门,冷云空点灯探照,院子里少了两个人。 女子身后,除了悬浮深渊一般的夜空、幽幽晚风、掉了漆的围墙,只剩下铜鹤孤零零立在左右摇摆的荒草地上。 “我问了他们些传家酒楼的事,还与他们谈了一笔生意,他们只是来看看罗逸笙,也没什么要紧事,我让他们原路返回。他们是时常出入传家酒楼的人,留在此处,易惹出祸端。” 李嬅没说实话,她之所以让阿良与阿珩离开,更多的,是她想与冷云空单独说话。 有些话,似乎必须得说一说才好。 不说出来,她憋在心里过意不去,被他伤害过的人委屈矛盾,徒增芥蒂。 冷云空为李嬅让路,李嬅没打算进去,李嬅站在门口朝屋内张望,床上的男子没有活动。 “今夜,他只怕是醒不过来,也快了,明日不醒,后日必醒。”冷云空道。 “罗逸笙昏迷,不可为外界所知,我不懂医术,我所能信任的医者,唯有先生你。” 李嬅取下帷帽,愧疚地看着冷云空。 李嬅与冷云空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于她与阿良、阿珩说话的语气,前者委婉,后者自信强硬。 与阿良阿珩说话,李嬅必然是占据主导位的,否则她也拿捏不住他们。而与冷云空说话,李嬅不仅要客客气气,还得做好处于下风的心理预期。 谁让她先欺辱了这男子。 “即便是没有殿下的委托,罗掌柜受伤,第一个就想起我,我身为医者,不能不闻不问。何况,有来有往的,我与他好歹相识一场。” “先生大恩,感激不尽。” 小石头是个孩子,粗心贪玩,小石头做错事,冷云空每回都能在小石头脸上看到一种又无辜又别扭的神情,李嬅双手交叠行谢礼,冷云空在李嬅脸上看到了与小石头如出一辙的神情。 冷云空微微眨眼,颔首,让对方知晓他听到了。 “冷先生,对不住,那夜我并非有心折辱你。” 冷云空所了解的李嬅,一向骄傲,她说这些话,是专程与他道歉? “殿下,我知道。”冷云空说。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李嬅放下双手,抬头看着冷云空,月光下,烛光旁,李嬅的凤目精巧大气,美得不可方物,眸光忧郁哀愁,令冷云空本就动摇的心愈加动摇。 但凡不必装疯卖傻,李嬅一贯有着寻常女子比之不及的皇族仪态,今夜亦如是,她今夜没换夜行衣,穿着淡雅衫裙,全身上下几乎看不见任何首饰。 月光银白,月辉洒在她身上,气质出尘。 她不会轻易出世,也不是真正的修行者,近些年来她所经历的种种,偏又像是修行路上不得不经历的劫数。 从前,冷云空总觉得他和李嬅之间的距离,远到全然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是高贵圣德的公主、皇太女,他是世间众多医者中的一个。她志向远大,他也有他的梦想。 她是凤凰,是龙女,她意气轩昂飞舞于浩瀚苍穹之上,照拂着大晟王朝的万里山河。他是某个山谷里的一条小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她在高位做她认为对的事,她总是那么有活力,他遥遥望着她,与她一同努力。 自她从高处跌落,他每日的生活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论当权者是谁,他医者的身份不会改变。只是,闲暇之时,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他读遍医书,根本找不到症结所在,他是什么时候找到病因呢?大概是罗逸笙将黑鱼木牌和她的亲笔信送到冷氏医馆。 他不会飞翔,没有凤凰那般的神力,那又如何,他早就习惯于随着凤凰一同奔跑了。那只凤凰突然被束缚住翅膀,他的向导也就没了。他想用他的方式解救那只凤凰,他想帮助那只凤凰振作,他期待那只凤凰回归九天。 他心甘情愿陪凤凰走到今天,他渐渐懂得凤凰也有喜怒哀乐,他没觉得他与凤凰之间完全不存在距离,但如今的他比以往贪心,他想为凤凰修复翅膀,也想为凤凰寻回丢失的明媚心情。 李嬅兀自低头反省,没留意冷云空的眼神,冷云空许久不曾说话,李嬅以为冷云空因男宠之事赌气,灰心丧气。 “你是芝兰玉树的君子,我那样对你,你该是受了极大侮辱,我折辱你在先,有求于你在后,你心中但有不满,尽管” “殿下,冷某自认不算愚鲁,你有你的苦衷,冷某怎会不知不觉。”李嬅还未说完,冷云空递给李嬅一个小药瓶,打断李嬅的检讨。 “这是?”李嬅接过药瓶,抿了抿唇,眼中阴云未散。 “保命用的,瓶里的两丸药,不管能否派上用场,你收下就是,总不会错。” 李嬅迟疑了一下,将小瓶子收入袖中,她歉疚道:“冷先生,我欠你的,更还不清了。” “殿下今夜一口一个冷先生,殿下当我是好友的那些话,是哄我的?” 冷云空愿意和解,李嬅脸上晕出笑颜,“我不唤你冷先生,你也不必唤我殿下。” 冷云空说:“你就当,我觉得‘殿下’这两个字念着好听。” “云空,屋里怪闷的,你愿不愿意陪我去房顶上聊聊?” 冷云空让李嬅改口,李嬅愿意改口,冷云空自己不改口,李嬅不勉强。 “只说话,不喝酒。”冷云空仰望天空,漆黑凉薄的浓黑大幕不知何时散开了,风清气爽,星河绚烂。 李嬅本就没想着喝酒,冷云空劝说,她欣然应下,“好,不喝。谁说上房顶就得喝酒的。” 凤凰听劝,冷云空清冷的眉眼中多了一段温柔笑意,“我去找梯子。” 无需装疯卖傻后,李嬅凭借一身轻功便能上房顶,如果她想,她也有法子带冷云空上去,不过,碍于男女大防,冷云空去找梯子,她很乐意帮忙,端王府里的东西,她比冷云空熟悉。 找来梯子,李嬅先跳到房顶上等着冷云空,冷云空扶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李嬅问:“云空,你好不好奇,我同阿良阿珩谈了什么生意?” 李嬅问这话,冷云空一想便知李嬅为方才避着他与阿良阿珩说话的事担忧,平稳走到房顶上后,冷云空继续小心往李嬅的方向走,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他不再往前。 “你想说,我就听,今夜听过,明日便什么都忘了。你不想说,我不问,我不会逾越界限。” “我自称自己姓公孙,让阿良与阿珩帮我查林府的画师。” 李嬅揪断身旁的几枝枯草,拿在手里把玩,示意冷云空坐下歇息。 冷云空从未接触过林府的什么画师,李嬅便将她与那蒙面画师的两次相遇说给冷云空听,李嬅说到端阳节那夜跟踪公主府马车的正是那位蒙面画师,冷云空骇然。 “林府画师,有何特别之处?” “殿下,那画师住在林大人府上,他深夜跟踪,莫非是受命于林大人?” 第226章 云空,保护好自己 “林信去年被我那皇叔外派到剑南道巡查水患去了,今年年初才返京,任了户部侍郎。清宁姑姑的的游园会上,我与他的独生女儿说过几句话。” “若我没记错,林小姐的闺名,取了‘玉嫦’两个字,我儿时爱听宫里的老嬷嬷讲些神话传说,嫦娥仙子有一只玉兔精,能变成人形。林小姐长大了,想来也是一代佳人,如今她年纪尚小,稚嫩乖巧,我瞧着她还真像是个小玉兔。那样纯真可爱的一个女孩儿,想来是娇养出来的,没吃过什么苦。” “我方才问阿良,阿良说,结发妻子病逝后,林信再未续弦,林信的确宠爱那女儿,他离京做巡察使,还不忘将那女儿带在身边。” 冷云空静静听着李嬅说话,李嬅停顿下来,他才接话:“殿下,咱们不是正说着那蒙面画师,你怎么又说到林大人的女儿?” “如果那位姓木的画师真的时常陪在林玉嫦身边,教林玉嫦作画,有些说不通。林信如此疼爱女儿,为何会允许一个危险人物留在他女儿身边?他年过半百,独有那么一个女儿。这女儿一旦有个不测,他如何自处?” 李嬅手里握着一把黄绿皆有的杂草,她从中选出一株很大的、一株很小的,而后只留下那两株,一手拿一株。 一眼看过去,大的大,小的小,区别明显。 李嬅让冷云空分别捏一捏两株草的草杆子,冷云空道:“大的根茎粗壮,不易折断,小的根茎细嫩,易折易断。” “如果换成一个成年男子,与一个林玉嫦这般的小姑娘呢?”李嬅将那两株草插进她与冷云空之间的瓦缝里。 “习武的孩子,行为举止自然与旁人不同,不难看出来。林玉嫦被林信当作大家闺秀教养,只教琴棋书画,不教别的,林玉嫦根本没有多少自保之力。” “一个只需动动画笔的画师,为何会伤了脸?是藏着什么秘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是从哪里逃难来的亡命之徒?他在人前戴着面具,是与仇家恶斗留下伤疤,面目丑陋自行惭愧吗?” “一个有品级,还在户部做事的朝廷命官,要为女儿寻教习先生,为何不认真筛选?给够礼金,何愁请不来名家?” 李嬅从瓦缝里拿出那株大草,食指与拇指拈着草杆子旋转,“一个亡命之徒,就算改邪归正,就算他不会伤害弱小,他也是危险的,万一哪一日他的仇家寻来了呢?一个真正疼爱孩子的父亲,怎么会冒这样的风险?” “处在林信的角度,真有良心,他不会不知道保全他自己才能保全他的女儿,他要自保,最好的法子是既不接触皇帝讨厌的人,也不参与伤害皇帝想要除掉的人。户部侍郎新官上任,有心多得些圣宠,最有效的法子便是为皇帝充盈国库。一个文官,上赶着冒险?上赶着抢御龙卫的功劳?匪夷所思。” 冷云空的视线停在李嬅手里那株草上,思绪也随着李嬅的思路穿梭于混沌迷雾,李嬅顺手把草抛过去。 “林信果然指使那画师跟踪你、企图用你要挟我,那么他就是个赌徒,一个没有脑子的赌徒。他能想到用你来威胁我,他所掌握的消息,甚至是机密消息,只会比旁人多。白日马晋同奉旨杀我,没杀成,马晋同这先驱尚且生死难料,当晚,林信就敢行动?” “你并未得罪林信,压根不认得那画师,平日也不曾与人结怨,那么,那画师就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我来的。如果那画师听命于林信,我府里的马车再不济也是皇族规制,一眼便可看出,你乘坐我的马车离开,是个明眼人都能想到我派了人护送你。等我的人走了,他再出手,不是更省事?” 林信能想到用你来立功,他事先怎么会不查清楚你的身份,怎么会不查清楚你住在哪儿?你可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贩,你经营冷氏医馆多年,出入于权贵之家,谁真的想查你,不是难事。林信又何必命令那画师跟踪,冒险挑衅我身边的侍卫?一次不得手,他们的猎物会更加小心警惕,他们岂不是自讨苦吃?若是他们就喜欢玩刺激的,我无话可说。” “人是复杂的,想什么做什么,也只有那想的人、做的人自己知道。” 冷云空还拿着那棵草,李嬅拿过来丢开老远,“那蒙面画师莽撞跟踪,他只怕是根本就不知道你住在何处。还有,齐峰说蒙面男子是打不过他才逃走,我看未必。没些真本事的人,林信怎么会把他留在林府。” “画师故意不敌齐峰?”冷云空讶然。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来日狭路相逢,我亲自试试他的武功。” 李嬅道:“如果蒙面男子不是林信指使来的,他就是私自行动。要么就是林信真傻,要么,就是林信知道自己养的画师不安分,也知道画师私自行动,他有心纵容。林信敢将那蒙面男子留在府里,只有两种可能。” 冷云空道:“第一种可能,画师藏得够好,很会伪装,林大人被蒙在鼓里。第二种可能,林大人什么都知道,故意纵容,那蒙面男子所做的事,有利于他。” “一点儿不错。” 李嬅无精打采地长叹一声,上半身向后倒,慵懒躺在房顶上。 躺了没多久,她觉得后脑有些不舒服,以手为枕。 她看着头顶的星空,问坐在她身边、陪她观赏夜色的男子:“云空,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与你说了那么多林信与画师的事?” “知道。” “殿下费心解释推开我的原因,我相信,殿下是真拿我当朋友。” 冷云空朝李嬅微笑,李嬅平躺在瓦砾上,不经意间看到了月辉逆光,逆光衬得冷云空的面部线条清逸俊美 冷云空的性格、为人,李嬅一向都知道,冷云空温润如玉的月下之姿,从未如今夜这般令李嬅心生悸动。 “云空,结交了我这么个朋友,算你倒霉。幕后主使之人是林信还好些,用意只会是我与你说的那样,这个木羽是单独行动,暂时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也就无法预料他接下来的动向,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凡事小心。这几日有罗逸笙的人在,我府里那些不见得都能信任,过些时候,我再想办法。” 近在眼前的翩翩君子,不应当被辜负,更不应当被伤害,是她将他搅进棋局,她有责任护着他。 “我宅子里有机关,其实,殿下可以放松些。”男子笑道。 第227章 长公主不见了 皇帝赐给李嬅的府邸的确是依据李嬅的封号命名,形势所迫,在自己府里走动,到底也不是真自在,李嬅一整宿都留在端王府。 一则,罗逸笙是她最得力的亲信,她盼着罗逸笙能早些醒来。二则,即便罗逸笙没能在她离开前苏醒,她心甘情愿做一回护卫,值一回夜。 往常都是罗逸笙护着她,罗逸笙有此一劫,就算不懂治病,她也想为罗逸笙做些什么。还有,不是她,冷云空不可能被卷入这盘棋局。 她独自坐在房顶上,冷云空自请留在房顶上陪她,顾及冷云空白日要出诊,顶上黑眼圈不好,她好说歹说将冷云空劝了下去。 于是,冷云空在屋里照看罗逸笙,她坐在房顶上俯瞰整座端王府,脑海中回忆起了许多的往事。 这是她父皇曾经的府邸呀,皇祖母走后,她也在此处住过几年,此处有着她太多的记忆。 那些记忆,不只是关于她与父母的,还有关于她与那个人的。 冷云空为罗逸笙挑来养伤的这间屋子,原先是父皇留给门客居住的,从此处往东走,绕过几条花廊、穿过几道垂花门、月光门,便可看见她少女时期的闺房——新晴阁。 父皇生平喜欢侍弄花草,旧年,端王府的风景并不比清宁姑姑的园子差。她记得,新晴阁的小院里,有一株从清国寺移植而来的玉兰树,那年,那株玉兰树还是父皇从旁指导,她与他一同栽植的。 玉兰花盛放的时节,玉兰树下,她与那人一同做过许多事,她为他抚琴,他为她作画。 在她意外得知他对她的心意后,她认真思考了许久,参加完司徒家的婚宴,与新嫂子谈心,她懂得了何为喜欢。 某年某月,玉兰树下,她对他说:“阿城,将来,我要做你的新娘子,你来做那个为我却扇的人。” 某一瞬间,李嬅动了走回新晴阁看看的心思,她想看看那株玉兰树是否还活着。一阵晚风拂面而过,她冷静了,放弃了。 回到旧居,看见旧物,忆起旧人,自寻苦恼。 她在江振的书房里找到过她送给他的护身符,使那护身符变了颜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是血迹。 她不敢相信他早已不在人世,她也不愿意相信他早已不在人世,但,她找不到他的踪迹。 一切,好似一场梦。 倘若梦醒了,那些可怕的事情并未真实发生,该多好。 她总是在不断地体会失去,命运让她失去了亲人,让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她每日都要与命运掰手腕,凡有丝毫走神,便极有可能迎来她无法承受的代价。 东方破晓之时,李嬅准备离开,她站起身来,在房顶上活动麻木的双脚,阿珩恰好赶来。 她跳下屋顶,进屋看了看罗逸笙,罗逸笙还是没有醒过来,她问了阿珩几句关于马平海的事,继而交代阿珩小心看护罗逸笙。 冷云空是冷氏医馆的当家人,不去医馆坐诊总是不好,李嬅打算女扮男装,亲自护送冷云空回冷氏医馆,冷云空保证他能保护自己,说回去看一眼,医馆没什么要事就会返回端王府,又劝慰李嬅不必过于担忧,说他有把握,罗逸笙很快就能醒来。 冷云空推辞,李嬅将冷云空送到端王府后门,折回头打开隐于草地的密道暗门。 李嬅回到芳芷阁卧房时,甘棠正开门进来,一看见李嬅,甘棠捂嘴惊讶,“婢子还说回来为寻两身换洗衣裳送到幽梦轩去呢,殿下,你不是在幽梦轩吗?” 甘棠以为李嬅昨夜真的留宿在幽梦轩,甘棠以为李嬅迟迟不出来,是很满意风瑾的侍寝,她把这些话说给李嬅听,李嬅被逗得呛了一口水。 “小丫鬟们,可在芳芷阁?”甘棠为李嬅拍背,李嬅缓过气来,问甘棠。 “她们平日何时能进来洒扫,都是殿下定的,殿下不放话,她们哪敢私自进来。”甘棠答道。 李嬅扬了扬好看的下颌,看着还没被柜子挡住的已经合上的窗户说:“那便好,幸亏进来的是你,若是别人,就留不得了。” “殿下,你昨夜,怎么回来的?” 甘棠问李嬅,李嬅笑而不答,甘棠不再追问,挽起衣袖,与李嬅一起移柜子。 在房顶上熬了一夜,李嬅腰酸背痛,她觉得自己该好好补个觉了。 她补她的觉,其他人可不能与她一样安神养心,今日,她的定华长公主府需要有一些动静。 她吩咐甘棠附耳倾听,嘱咐甘棠装作不知道她的去向,帮她演一场好戏。 这场戏还需要有齐峰的配合,齐峰进芳芷阁,这场戏就不好做了,她把要说给齐峰的话说给甘棠听,让甘棠带话给齐峰。 叮嘱好该叮嘱的,钗了头发,卸了妆面,再换上睡袍,李嬅安安心心躺下补觉,甘棠则按照吩咐,若无其事将干净衣物送去幽梦轩,站在门口唤风瑾出来取。 风瑾接过托盘带进去,甘棠从手绢中取出两块糕点,递给坐在两旁石阶上的如儿与芬儿,与她们说了几句关怀的话,才离开幽梦轩,而后,甘棠找了个背着人的地方,与齐峰单独说话。 传达完公主的命令,两人各自分开行事,该巡防地巡防,该盯着煮药的盯着煮药。 天色由灰白转为湛蓝,时辰差不多了,定华长公主府上空回响起甘棠的惊呼声,“不好啦!不好啦!殿下不见了!” 甘棠的惊呼引起众人注意,丫鬟侍卫们纷纷聚集在幽梦轩门口,昨夜一直守在幽梦轩门口的小丫鬟正是如儿与芬儿,如儿打着哈欠问:“甘棠姐姐,殿下怎么会不见了,不是一直在里面吗?” \"是呀,甘棠姐姐,幽梦轩就这么一道门”芬儿也指着幽梦轩的两扇门,很觉莫名其妙,“殿下出来,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殿下就是不见了,你们当得好差!” 甘棠急切道:“晨早我送衣裳,怕打扰殿下,也没走进去。冷先生开了方子,殿下每日都要喝三回药,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日上三竿,殿下也不见出来,我只得进去瞧瞧,你们猜怎么着?里面只有风瑾,哪里有什么长公主殿下。” 第228章 我错看了公主 “甘棠姑娘,这是怎么了?”听见动静,古管家很快赶来。 “古大爷,这是从何处来?若非事态紧急,也不敢惊动您老人家。”围在一处的小丫鬟们让出一条路来,甘棠走向古俊生。 “这” “古大爷挂念驸马爷,也挂念公主,我喊了他,他就来了。”古俊生支支吾吾,晚古俊生几步赶来的齐峰道:“先别管我们从哪来,好端端的,谁不见了?” “哎呀,殿下不见了呀。”甘棠眉头紧蹙,急得丧气跺脚。 “殿下昨夜不是与新得的”齐峰话说到一半,朝幽梦轩的两扇门张望,“殿下是怎么不见的?” “昨夜守夜的是哪两个,是你二人吗?”一众小丫鬟里,如儿与芬儿的头低得最低,表情最不自然,古俊生问:“说话呀,殿下去哪,没告诉你们?” 古俊生负手站在如儿与芬儿近前,一双有些老迈的眼睛精明地瞪着如儿、芬儿看。 “我们真的不知道,殿下根本就没从幽梦轩出来,甘棠姐姐忽然就说殿下不见了,我们也闹不清楚。”芬儿先耐不住害怕,委屈巴巴诉说委屈。 “甘棠姑娘,殿下真的不在里面?” 如儿与芬儿就是两个无辜的羔羊,古俊生又怀疑地瞪了她二人一会,才看向房门。 “我还能诓骗你们不成。”甘棠拿不准是否该让古俊生这些人进入幽梦轩,眼神一转,“这种关头,也顾不得谁是殿下的新宠了,风瑾!风瑾!风公子!请出来说话!” 甘棠方才也不是白进去的,众人围在幽梦轩外头,又听见甘棠的话音,风瑾很快开门走出来。 主人不在,风瑾的穿着打扮齐齐整整,古俊生从上到下将风瑾打量了一遍,语气轻蔑:“风公子,不知你是如何服侍殿下的,殿下当真不在里面?” 风瑾的目光拘谨地穿梭于人群,甘棠朝他眨了眨眼睛,他朝古俊生抬手一礼,“昨夜,是我服侍殿下歇息,殿下倦了,我也就睡迷了。甘棠姑娘送衣裳来时,殿下还睡得正香呢。殿下想要一个我亲手为她做的手链,柜里有不少宝珠,我就在卧房外做手链。” “殿下是几时不见的?”古俊生瞟见风瑾手上那串脂粉气极重的手链,心下嫌恶。 “没多久,我也不想服侍不周,时不时地轻轻进去看看,半个时辰前,殿下还在床榻上。”风瑾道。 “这就怪了。” 齐峰咂舌疑惑,甘棠接话:“齐统领,殿下会武功,不会是从后窗离开的吧?” “对,对,对。我忘了这茬。”齐峰一手握拳,捶在另一手手心上,满脸顿悟,“殿下禁足,又无缘无故翻窗离开,得赶紧去找。” “甘棠姑娘,殿下会不会回芳芷阁了?”齐峰领着侍卫们走远,古俊生问。 “殿下平日本来就住在芳芷阁,她回芳芷阁,直接回便是,又不是三岁娃娃,还玩捉迷藏呢。” “说的也是。”古俊生认同地点点头。 “哎呀,我才从芳芷阁来,殿下回去,我肯定能遇上。”甘棠忙对古俊生与众丫鬟们说:“都别围着了,都帮着找一找吧,殿下没了人影,宫里来问话可怎么办。” “宫里?” 古俊生还不曾有什么行动,甘棠自己先七手八脚指挥小丫鬟们四处寻人,“都别愣着了,都快去找一找呀。公主丢了,我们这些人都有罪。” “找找找,都快去找呀。公主尚在禁足之中,不到万不得已,还不用出府找。” “不管你们原先有什么事儿,都放着,找公主要紧!能找的地方都找一找。芳芷阁就不用找了,要能找着早就找着了。” 甘棠连声催促,围在一处的小丫鬟们散开寻人,如儿与芬儿作为昨夜守夜的丫鬟,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慌乱些,找得也最仔细。 聚在一处的人去往各个方向寻人,幽梦轩外空旷了许多,还有三个小丫鬟站在甘棠身边,分别是丹儿、寇儿、蕊儿,寇儿紧张兮兮问:“甘棠姐姐,找不到公主,咱们会被发落到哪里?” “公主丢了,可不是发落到哪儿,陛下一动怒,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甘棠捏紧手里的帕子,“古大爷,我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吧?” 甘棠把话题抛给古俊生,丹儿、寇儿、蕊儿都看向古俊生,古俊生点点头,惆怅叹气,“不是危言耸听。” “瞧,管家大爷都这么说,快去,别人都找,你们仨闲着?” 甘棠朝离她最近的寇儿推搡了一把,三个丫鬟不敢再磨蹭,蕊儿与寇儿先走开,丹儿自己往一个方向走,走了几步回过头问:“甘棠姐姐,西院要找吗?” “除了我找过的,这府里就没有不能找的地方,就是沈姨娘的院子,也该去找。” “这就去。” 目送丹儿离开时,甘棠的嘴角有微不可察的笑意,并且,甘棠很快将脸绷得局促恐惧。 “古大爷,怎么办呀,今日之内找不出公主,这也藏不住呀。伺候这么个主,还真是为难,她性命难保,我们是他身边的人,也跟着提心吊胆。她也不说一声,就不知上哪去了,真是个没心肝儿的,根本不考虑我们。” “甘棠姑娘,你与长公主殿下一向亲热,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古俊生如此问,甘棠让风瑾回幽梦轩再找找,还提醒风瑾别忽略了那些落地长绸,以此支开风瑾。 四下只有甘棠与古俊生,甘棠越发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再与我亲热又如何,你又不是没看见,浅黛被她关起来了。我原本还当我与浅黛不同,公主与我是有姐妹情在的。今天这么一看,我错看了她。” 甘棠责怪公主的语气与神情没有明显破绽,古俊生压低声音,颇有几分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不必怕,有驸马在,驸马未必不会保我们。” “古大爷,真的怎样,你可不能忘了我。” “你真不知道殿下在哪儿?” “古大爷!”甘棠再度跺脚,撒娇似地说:“我知道在哪儿,我还会急吗?” 第229章 文的不成,来武的 阖府找了两三个时辰,竟无一人找到长公主,上上下下乱了精神,失了秩序。 自长公主“恢复神智”以来,定华长公主府从未如此混乱。 男男女女忙着找人,有人要浑水摸鱼偷偷溜出府去,被齐峰逮住抓到甘棠面前,甘棠高声道:“行了,行了,所有人都别找了,奔走相告,到华熙堂来!” 甘棠站在华熙堂外的屋檐下,数着人来得差不多了,她质问跪在地上的男子:“说!你要上哪儿去?” “甘棠姑娘饶命,甘棠姑娘饶命。”男子二十上下的模样,苦巴巴连磕两个响头。 “想让我饶你的命,你先说,你想溜去哪儿啊?” “这是怎么啦?找着公主了不曾?”众人都往华熙堂走,古管家也跟了过来,他走到跪地求饶的男子身边,绕着那男子看了一圈。 “古大爷,这家伙八成是去通风报信。”甘棠指着地上的罪人,气冲冲对男男女女们说:“我们这满府的人有个好歹,就是死了。也要找这人索命。” “我认得他,他是在厨房烧火的。叫狗柱。” “对,他是狗柱。狗柱,你想干什么?你真的想把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出去?”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跪在地上的男子的身份,丫鬟小厮们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甘棠清了清嗓子,华熙堂前重归宁静。 “给你一次机会,交代清楚你为什么想溜出去嗯。否则,我的刀可不长眼。”齐峰故意在狗柱看得到的地方握住腰间剑柄。 “我交代,我交代,我今日约了人出去略玩一玩,人要讲信用啊。” “明白了,咱们大家都在找,少你一个不少,所以你趁乱出去赴约”古管家重重拍了拍狗柱的肩膀,“好小子,你要出去玩什么?” “我没玩什么,就是略玩一玩。” “不敢说。那就是出去赌,不然就是出去嫖。” 众目睽睽,齐峰示意两个侍卫将狗柱的右手按在地上,他抽出腰间佩剑,手掌与手腕分离两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几乎要震碎听者的耳膜。 “给我拖下去!”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拖着狗柱走远,惨叫声随着蔓延一路的血迹远去,一声比一声小的忏悔声被齐峰的警告声盖过。 “我是晚来的,驸马爷当家时的规矩我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委任我做统领,往前,不该我管,往后,我管定了。死性不改的,敢拿着公主府的东西出去赌的,这就是下场!” 齐峰用巾子擦去血迹,长剑闪烁银光,映照着齐峰凶狠嗜血的面孔,小丫鬟小厮乃至侍卫们谁也不敢噤声,也只有古管家与甘棠劝了两句。 “听说长公主殿下不见了,真的假的?”齐正邓阴的出现打破了焦灼的气氛,丫鬟小厮们想起了现在的定华长公主府没有主子,怜儿最先说:“就算是长公主封你们做齐统领、齐副统领,长公主都不见了,处置人又有什么用?” “处置人有什么用?处置人有用得很!”怜儿以为两个姓齐的男子会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齐峰收起宝剑,又将宝剑横在手上,“昨晚也好,今日也好,有谁看见过长公主?哪怕只是一个背影,都是线索。胆敢知情不报的,我可不怕担人命官司。” “齐统领,他们要是看见,藏着掖着做什么,再找找吧。” 古俊生将将转身,甘棠道:“古大爷,就是得审审才好,有人看见殿下往哪去了,比这么漫无边际地找要省事。” “甘棠姑娘,老夫看” “先审审,审不出来,我等先禀报,就不算是知情不报。古管家你站不住,先回屋休息吧。” 古俊生还待发表看法,不由他分说,齐正与邓阴两个伤员就要带他回屋,那两个可是伤员,他也不好不配合,只得跟着走了。 古俊生走后,齐峰与众男女仆婢们又耗了小半个时辰,骄阳暴晒之下,无一人站出来说见过长公主的行踪,齐峰提议,“文的不成,只能来武的”,甘棠没否决。 说了不做,就是吓唬人,齐峰立即指着两个人说:“就从你二人审起,每人打十棍子” 齐峰选中的两个人,一个是丹儿,另一个小丫头原先也常跟在马翠翠身边拍马屁,且在马翠翠离开后总跟着丹儿管着公主府的花木。 两名侍卫抬来长凳,齐峰道:“丹儿姑娘,你自己乖乖趴好,还是我亲自去请你?” “凭什么先打我,这里那么多人呢,你办事不公!”侍卫手中的棍子浑圆粗大,丹儿不起身,不想受苦。 “也是,你一个女子,细皮嫩肉的。”丹儿不服,齐峰又指向人群中的一名头发稀疏,爱带着帽子的小厮,“先审他。” “为什么打我?我又不知道公主在哪儿。” “不先打一打,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任这小厮如何叫喊,齐峰也没打算放过他,齐峰一一数着,长棍重重落在小厮身上。 齐峰嘴上不说,实则早就看这贼眉鼠眼的小厮不顺眼了,他不止一次看见这小厮偷偷出去买东西交给古俊生送去驸马爷屋里,私下里,他也常听府里的小厮说这一位原先是驸马爷跟前的红人,常跟着驸马爷出去吃喝玩乐。 “我真的没看见公主,我冤枉啊。” 十棍打完了,挨打的小厮还是说不出公主的下落,齐峰招招手,让两名侍卫把那小厮从长凳上拖下来,“自己爬回去休息吧。” “下一个,你来。” 打完小厮,轮到方才那个与丹儿一同被指的小丫鬟,她是个女子,挨了十棍,微弱地说了句:“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便昏了过去。 有人昏倒,人人自危,男女仆从们一个个都苦着脸,哀求地看着高处的甘棠与齐峰,齐峰却没准备停下来。 齐峰一声招呼,两名侍卫从丫鬟仆从堆里,一左一右将丹儿架出来,又按在那条染了猩红“颜料”的长凳上。 “不用审,我知道,昨儿晚上,我看见公主从幽梦轩后窗跳出来。”粗大的竹棍子过于渗人,竹棍子还未落在丹儿臀部,丹儿抓住时机自辩。 “从幽梦轩后窗跳出来,然后呢?”甘棠立即走过去,半蹲着问丹儿。 丹儿犹犹豫豫,齐峰一招手,竹棍不断往下,丹儿忙道:“她走得太快,我没跟上她,不知她去哪儿了。” 第230章 不速之客 套出丹儿的话,甘棠与齐峰的大戏便临近尾声。 甘棠假意扶起丹儿,竹棍不曾落在丹儿身上,“你说你亲眼看见公主从后窗出来,看来公主果真不在幽梦轩。” “甘棠姐姐,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逃开杖责,丹儿飞也似的躲到丫鬟堆里,左右手手背交替着擦汗,她就怕自己再被架出去审问。 “齐统领, 禁足是殿下自己求的,没道理自己求的自己违逆,芳芷阁我只回去过一次,我再去瞧瞧吧,碰碰运气。” “也好。” 甘棠离开后,审问仍未停止,男女仆从也无一人敢作乱生事,齐峰又打了两个平日看着就不安分的人。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定华长公主大大方方朝幽梦轩走来。 “今儿是什么特殊日子?” 定华长公主由甘棠陪着,轻摇团扇,浓妆艳抹,步子悠然。 “回殿下的话,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日常整顿府务。”李嬅走到幽梦轩门前,齐峰走下石阶,不再站在高处。 “整顿?”看见用以审问的长凳,李嬅举着扇子,微微侧过脸,“齐统领,你打人了呀。” “殿下,属下以为您不见了,不得不审他们。”齐峰瞟了一眼排列整齐的男女仆从,恭敬抱拳回话。 “齐统领,本宫看重你,你就别惹本宫生气。”李嬅这话,看似是说给齐峰听,实则是说给府里的其他下人听。 “属下惶恐,不知如何惹殿下生气。” 齐峰汗颜,单膝跪地,在场看守的其他侍卫们也跟着他们的统领跪下。 “本宫让你做大统领,是让你帮本宫管着这公主府,守卫本宫,不是让你监督本宫。本宫在自己的府里,想去何处随本宫的心,难不成,本宫行事说话,还要一一知会你齐大统领?”李嬅不急不躁摇动团扇,语速平缓,尾音随意。 “殿下,属下不敢。” “殿下,齐统领也是挂念您的安危。” 甘棠帮着“求情”,李嬅道:“挂念本宫的安危,就好好守着公主府。别放什么贼人刺客进来。” “属下知错。” “知错就好。” 李嬅作势要进幽梦轩安抚新得的“佳人”,忽地像是想起什么,转回身问甘棠,“你方才说,谁看见本宫离开幽梦轩了?” “殿下,是丹儿。” 甘棠朝站在浣衣老妇身后的丹儿看去,丹儿耷拉着头,半点不敢抬起,一手紧紧捏着另一手。 “是丹儿呀,在哪儿?叫出来,本宫与她说几句话。” 甘棠指引,李嬅明明已经看见丹儿,却还是装作没看见,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 丹儿不敢自己出来,她周围的丫鬟妇人们便向后退,使她暴露得彻彻底底。 藏无可藏,丹儿上前行礼,李嬅问:“昨夜你在做什么,是如何发现本宫的?” 丹儿自知理亏,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甘棠代丹儿答话:“殿下,丹儿心细,比旁人会选地方,我们可哪想得到去后窗等着呢。” “哎,甘棠,可是你虐待下头的人?半夜三更,怎么还要她们做事呢?该值夜的值夜,不该值夜的,何必折腾人家?” “殿下,昨夜婢子没给丹儿安排活呀,丹儿不怕辛苦,会自己给自己安排活,是个难得的。” “殿下,婢子昨夜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婢子是无意看见的,不是有意窥探。”甘棠与李嬅一唱一和,丹儿知道自己必须得说些辩白的话了。 “睡不着呀,主仆一场,本宫送你个礼物。”李嬅将手里的扇子丢给丹儿,“带着这把扇子,好好睡一觉吧,睡个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 长公主殿下笑里藏刀,丹儿听出自己死期已至,哭着告饶:“殿下,求你别杀我,婢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嬅招手示意齐峰起身,“齐峰,本宫说过杀字吗?” “殿下没说过。” “那就是了。本宫还当自己的记性有多差呢。” 甘棠打开房门,李嬅悠悠往里走,漫不经心说:“本宫嫌那身衣裳不好看,回去换一换,也不知道好奇个什么劲儿呢。” “你们做管事的,别亏待了人。这府里也就那么几个要服侍的,何须人人随时待命。月上柳梢头,还叫无需值夜的人走动劳心,也忒不知体恤。” “大家可都听见了,事情没分配到头上,该睡觉睡觉,别都学着丹儿,活得辛苦。”长公主殿下走进幽梦轩,甘棠合上门,齐峰对众人说。 “听见了,听见了。”齐峰与甘棠的态度摆在明面上,男女仆从们很容易就能猜出这俩人从头到尾都只是依公主之令行事,纷纷温驯点头称是。 “你们不能杀我,我又不知道公主的行踪,并未对公主造成什么危害。”一片和谐的声音中,闯入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别怕呀,公主只说送你个礼物,又没说要罚你。”甘棠笑盈盈走近丹儿,把掉落在地的粉黄牡丹团扇送回丹儿手里,“乖。” 齐峰领着两名侍卫将丹儿拖下去了,甘棠对男女仆从们说:“都散开吧,各做各事,安分守己,不要自己上赶着找死。寇儿、蕊儿, 殿下的夜明珠丢了,你们随我一起去找找。” 甘棠所说的夜明珠,指的是被江振赌出去的那一颗,那夜明珠至今仍在李元府上,甘棠如此说,是因为她还得为长公主做一件事情。 虽不是长公主吩咐的,她早就想做了。那些不安分的、爱嚼舌根的,向着驸马的,必须清理出府。 逐那些人出府的理由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总之,眼不见,心不烦。逐出去了,清净。 李嬅进幽梦轩时,时辰就不早了,她对风瑾说了些敲打的话,便与风瑾一同在幽梦轩用晚膳,用过晚膳,她带着风瑾去往她的书房。 暂且没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立即做完,她不过就是看看书,抄抄经文,打发时光。 李嬅抄经抄得乏味,便命在一旁伺候笔墨的风瑾坐下,她正让风瑾写两个字给她看看,齐峰在门口叩了两下,急匆匆走进书房,“殿下,抓到一名刺客。” “哦?”李嬅放下才从书架上找出来的字帖,“刺客?可是戴面具的?” “殿下,那人没戴面具。” 齐峰警戒地看着李嬅身旁的风瑾,不敢细说,李嬅示意风瑾退下。 第231章 替本宫绑个人来 “殿下,那人是刺客,也不是刺客。”风瑾退出书房,齐峰道。 “你这话说得奇怪。”李嬅取出一沓崭新白纸放在书案上。 齐峰询问自己能否再上前些,李嬅颔首,齐峰往前走几步,离李嬅更近了些,又不过分逾矩,悄声回话:“殿下,是蒙鸟。” “蒙鸟?”李嬅手里的镇纸滑到白纸正中,停了,“那个卖鸟的蒙鸟?” 齐峰接着说:“就是他,他还有个同伴。他们闯进府里,抓人的小侍卫们不识得蒙鸟,把人押到属下跟前,属下不敢耽搁,赶着来禀报殿下。” “平白无故闯进两个人来,说刺客,是对外的说法,说不是刺客,殿下大概能懂属下的意思。” 齐峰的说话声中夹杂着喘气音,李嬅相信齐峰是第一时间跑到书房,李嬅问:“蒙鸟见了你,是何反应?他是否认出你?你又是如何与他交谈的?” “殿下,当日是您命属下送他回去,我们都晓得彼此。小侍卫抓了人,属下直接说不认得他也不妥,属下问他怎么大半夜又来卖鸟,他不搭理属下。”齐峰道。 “不搭理你?他没认出你?” “殿下,属下瞧他的眼神,是认出属下了,兴许他也不想说错话,索性不说。” “是两个人?他们现在何处?”镇张从中央移动到右边,又从左至右滑过纸张。 “属下将他们押在厨房。” “这样,你将蒙鸟带进来。” “唯” 李嬅一手支在书案上,闭上双眼,缓缓按揉眉心,齐峰行个告退之礼,原路折返。 “殿下,人带来了。” 齐峰将蒙鸟带到书房门口,先搜了蒙鸟的身,收缴了蒙鸟身上的匕首,他才领蒙鸟进去。 蒙鸟穿着一身夜行衣,额头上绑一条头巾,蜷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着,呆愣地站在齐峰身后,李嬅抬头一瞧,“齐峰,你先退下吧,门带上。” “殿下,属下留在里面吧。”尽管蒙鸟并不是第一次来定华长公主,齐峰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忧自己搜得不彻底,担忧这奇怪汉子从什么地方突然掏出一个武器,袭击李嬅。 “不碍事,你先下去。”李嬅语气淡淡,态度却不容质疑,齐峰只好退下。 从蒙鸟身边经过时,齐峰悄声道:“给我老实点儿,别打歪心思。” “你上回说,你叫蒙鸟,本宫可叫错了?”门口传来关门声,李嬅悠闲地伸了伸有些发麻的手臂。 “属下贱名,就是蒙鸟。”书房内只剩下李嬅与蒙鸟,蒙鸟麻木的眼神就变得有神了,也变得焦虑了。 “本宫说得不清楚吗?本宫没下令,你们就按兵不动,你夜闯公主府,意欲何为?” “殿下,您禁足的消息民间都传开了,属下想着情势要不好,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你出去。” “救本宫出去?” 李嬅无奈一笑,操着闲来玩笑的语气问:“就凭你,还有你带来的同伴,你就想救本宫出去?离开公主府以后呢?” “殿下,属下带来的另一个兄弟,也是您的暗卫。今夜只有我们二人来,属下是不敢贸然动用过多兄弟,属下想先来问问您的意思。离开公主府后,先委屈您藏在属下家中,找到机会,属下们就护送您出城,先保住性命再说。” “还说不敢贸然行动,你人来了,可不就是贸然行动。” “殿下,属下绝对忠诚于您,今夜是事急从权。” “好了,起来吧,陪本宫喝杯茶。”蒙鸟跪地请罪,李嬅搀扶蒙鸟。 李嬅一定要蒙鸟在窗下的茶案上与她对坐,蒙鸟先是不敢,李嬅皱眉,他才坐下。 李嬅倒了两杯茶,蒙鸟不敢先动,李嬅端着茶盏轻轻晃了晃,抿了一口茶,“好在,现在公主府的侍卫大多由本宫掌控,否则,你如此冒险,我也不敢用你了。” “殿下,老殿下走后,您就是我们这些人的首领,您不能不用属下啊。” 蒙鸟一着急,又要退后跪下,李嬅道:“在我除掉驸马之前,这种事,不要再有第二回。” 蒙鸟将信将疑地坐回李嬅对面,李嬅拿起风瑾留在花几上的折扇,扇尾打在茶几上,“本宫本不想伤你,事已至此,你们只能挨一顿板子了。” 蒙鸟瞪大眼睛,想不通他只是来关心公主的安危,公主为什么要打他。 “不是本宫府里的人打你,是本宫会让人带你们去京兆府,由京兆府的人打你板子。” 李嬅无需细看蒙鸟的眼神,也知道蒙鸟在想什么,她将扇子放在茶几上,“王侯公主的府邸进了刺客、盗贼,送到京兆府查办,是有先例的。齐统领自是会警告侍卫们莫要乱嚼舌根,人心难测,一批批清理,难保没有藏得深的漏网之鱼。本宫令外界相信你是盗贼,你吃些小苦头,便不必吃大苦头。如若不然,暴君近段时日很忌惮本宫身后有什么势力,暴君派兵剿灭你和你的其他兄弟们,本宫也很难救你们。” “殿下用心良苦,属下真是蠢猪,还要殿下费心解释。” 蒙鸟理解了李嬅的意思,李嬅又道:“你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你白走一趟。你们这支暗卫究竟有多少实力,本宫还不清楚。比如说,你今夜行迹败露,让本宫手下的小侍卫拿住了。” “殿下,我们是老殿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今夜是失误,有只虫子爬到我那小兄弟鼻子上,他打了个喷嚏,这才有了意外。” 李嬅浅笑,“那好,这一去,我要你帮我绑一个人来,谨慎些,不可被人拿住。事成,将你的成果迷晕,装成卖菜的小商贩,替本宫运进来,到时,齐峰会接应你。” “请殿下明示。” 李嬅纤纤五指一弯,蒙鸟凑近她,她与蒙鸟耳语了几句。 “你挨了打,不必自己上,吩咐其他兄弟。你手下的人若害怕,不必冒险,从此,本宫只当从没有过你们这支暗卫。” “殿下,兄弟们都是好男儿。殿下交代的事,我们定能完成。” “你莫急着保证,听本宫说,记住本宫与你说的每一个字。能顺利完成任务,你们就算过了考验,本宫不会亏待你们。有个意外,你们不认识本宫,清宁姑姑也从未留给本宫什么暗卫,更不是本宫叫你们去绑人。失败落难,你们别指望本宫会出手救你们。” 第232章 江驸马绝食 李嬅看望罗逸笙后的第三日,甘棠从老张手中拿到了期待已久的字条。 字条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足以抚慰李嬅的心——回归正轨。 这四个字,代表着罗逸笙已经安然无恙,代表着罗逸笙平安回到传家酒楼,一如从前般做他的罗大掌柜,更代表着许多李嬅想秘密做成的事情,可以继续推进。 还不必急着与罗逸笙会面,目前得先等蒙鸟那一头的动静。 蒙鸟猝不及防夜闯公主府,李嬅何尝不知蒙鸟是真的担忧她,但是,她无法确定藏在公主府的间谍是否尽数被揪出,有风险的事情,少赌为妙。 为保住蒙鸟,李嬅不得不托齐峰再帮她做一场戏,齐峰领头去京兆府告一通,状告蒙鸟及其同伴深夜惊扰公主,意欲盗取财物。如此,可大大化解老匹夫对蒙鸟等人的怀疑。 送蒙鸟离开前,李嬅还特意叮嘱蒙鸟替她绑一个人,就看蒙鸟的手下是否有这个本事。 人,李嬅是一定要绑的,蒙鸟的人若能替她将她想要的人绑来,自是省事。不过,李嬅不会等太长时间,蒙鸟不能替她将人绑来,她会把这件事交给别人。 “殿下,殿下,沈姨娘一定要见您,婢子说殿下不会见她,她就赖在那不走。”李嬅将纸条灰烬撒入香炉,甘棠走进书房。 “沈红蕖?她见我做什么?”李嬅看向书房西侧的风瑾。 风瑾生得好看,写出来的字却不好看,写得像是小鸡啄米似的,字不如其人,李嬅在书房内为风瑾专门留了一张小书案,她在书房看书抄经时,常常打发风瑾在一旁临摹字帖。 要烧毁什么东西,李嬅也不避着风瑾,因为,风瑾乖乖的,她也不会真的糟践风瑾,风瑾胆敢轻举妄动,她会杀了风瑾。她取风瑾的性命,与踩死一只蚂蚁并无多大区别。 “殿下,我这就回避” 风瑾走到李嬅身边,李嬅道:“回避什么?沈红蕖只是这府里的姨娘,她与你并无贵贱之别。” “参见长公主殿下。”沈红蕖走进书房,恰好看见风瑾剥水果喂给李嬅吃。 “咱们有些日子没见啊,这一阵儿,你在忙什么?”李嬅晾了沈红蕖好一会儿,才与沈红蕖说话。 “殿下,请您去看看驸马吧,他不吃不喝的” “你没看见本宫有新欢了?” 李嬅一把将风瑾搂到怀里,在风瑾的肩膀处轻轻嗅着,极享受的模样,“头发养得不错,还是这么香。” 李嬅与风瑾的姿势十分暧昧,隔着一张书案看着,沈红蕖不由得羞红了脸。 实际上,连同当事人风瑾自己,也不适应这样的动作。 平时,长公主与他相处向来是很正经的,长公主留宿幽梦轩也不过是给外界瞧的,他们是本本分分的主仆。尤其是公主发现他写的字不堪入目后,长公主对待他,就像是老师对待学生。 “殿下,那是你的驸马,是您的丈夫啊。”沈红蕖憋了又憋,终于壮着胆子说。 “驸马?什么驸马?”李嬅玩弄风瑾的发缕,冷冷讪笑,“本宫倒没听说过,哪朝哪代的驸马敢公然纳妾的。”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抄写佛经,您心怀慈悲,求求您,去看看驸马吧。” 沈红蕖穿着一身素旧衣裳,妆容淡得快要看不出痕迹,想是来书房前刻意为之,她眼角衔水珠,我见犹怜。 “是江振逼你来的吧?他让你对本宫说,本宫不去见他。他宁愿饿死,是吗?”李嬅放开风瑾的肩膀,利落地站起身来。 “殿下,求您去看看他。”沈红蕖纠结来纠结去,下定决心跪下请求。 甘棠最知道她家殿下刀子嘴豆腐心,赶忙说:“这分明是要胁迫公主!怜儿,还不快扶你主子起来。” “就让我跪吧”怜儿搀扶,沈红蕖还是不依。 甘棠看着就来气,“难怪在外头问沈姨娘为何要见殿下,沈姨娘死活都不说,原来是为了这个。殿下,这主仆二人讨厌得很,婢子叫侍卫把她们拖出去吧。” 沈红蕖楚楚可怜地跪在李嬅书案前,李嬅拿过笔架上的毛笔。 李嬅看着沈红渠,与站在她身后的男子说:“风瑾,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子,拖出去打上二三十板子,一不小心打死了,是不是可惜了?” “殿下,您要打我?” 李嬅发落丹儿那日,怜儿就在丫鬟堆里看着,怜儿回到碧心苑后将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说给沈红蕖听,沈红蕖也就知道李嬅不是只会在嘴上吓唬人,是真的会动粗。是以,听见李嬅要打自己,沈红蕖预先感受到了疼痛。 “怎么?你以为本宫还是那个神志不清,任由你们拿捏的疯子吗?” 李嬅的毛笔对准沈红蕖的眉心,笔尖不断往前,沈红蕖被吓得温温顺顺闭上双眼。 “我叫你去查江振的事,你查了没有?你现在还觉得江振对你一心一意吗?”李嬅拿的毛笔是一支还未泡开过的崭新狼毫笔,笔尖戳在沈红蕖额头,留下一个凹进去的浅浅小坑,没有墨迹。 “他以前,是很风流。人都是会改的,如今他除了您这个正妻,身边也就只有我这卑贱之人了。”沈红蕖闭着眼睛说话,李嬅把毛笔抛给风瑾,风瑾灵巧接住。 “人都是会改的,那他现在对你一心一意了,是不是?你劝他,他都不吃,你来寻本宫又有何用?” 李嬅下令逐客,门口站岗的两名侍卫走进书房,沈红蕖睁开眼睛,哭着拽住李嬅的裙摆,“夫妻本是同林鸟,殿下,若是驸马饿死了,对您的名声也不利呀,求您去看看驸马吧。” “你怎么就是不死心?本宫不会去看江振,本宫与他从未拜过堂,本宫不承认他是本宫的丈夫。” 李嬅欲甩开沈红蕖,沈红蕖却是铁了心,哪怕是李嬅要踩沈红蕖的手,沈红蕖也不松开,李嬅蹲下身,捏住沈红蕖的下巴。 “江振给你灌迷魂汤了?你清不清楚你是什么处境,你还敢与本宫作对?本宫很早以前就同你说,只要你想明白,本宫可以送你平安离开,你有嫁妆,后半生也不愁,这些话不是戏言。” 李嬅语气愤愤,两相对比,沈红蕖显得更加柔弱,“殿下,求求你去看看驸马。” “本宫能放你离开,就是可怜你被江振蒙骗,无意多计较。” “这些时日你常去瞧江振,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上赶着来惹本宫,本宫认真算账,你才称心如意?” 第233章 李嬅你这毒妇! 沈红蕖被侍卫们请了出去后,李嬅抚了抚被沈红蕖抓皱的裙摆,“不撞南墙不回头。” “殿下,前儿搜府的时候,婢子在碧心苑看见《锁情记》了。”甘棠挑挑眉,“得拿熨斗熨一熨了。” “你是说,哈哈书生写的那本?”李嬅问。 “可不就是”甘棠笃定地点头。 “殿下,那本书有何特别之处呢?”李嬅走到书案旁,风瑾习惯性搀扶,李嬅才半蹲了身子,又不想坐下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讲些遇难呈祥故事的话本,你不许去看那些杂书。” 走到书房门口,李嬅对风瑾说:“你先回幽梦轩吧,本宫去瞧瞧驸马耍什么花招。” “唯。” “殿下,进去瞧他做什么,他绝食就让他饿死呗。”风瑾先告退往幽梦轩而去,甘棠关好书房的门,嘴里振振有词。 “去瞧瞧又何妨?权当去瞧个笑话。”李嬅半边唇角上扬,甘棠不再说话,不情不愿地随行。 “怎么,厨子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李嬅走进江振的卧房,卧房飘荡着一股香油的味道,那是从饭菜中散发出来的。 桌上还原样摆放着厨房送来的饭食,荤素齐全,一口也没动过。 “你这般困着我,让我死了算了。” 江振的声音有些微弱,李嬅问专门负责服侍江振的小丫鬟小翠:“他有几日没吃饭?” “殿下,桌上这些,是上午送来的。”翠儿与芬儿的年纪差不多,十八九岁,青春正好,心情却低沉,她摸了摸碗沿,摇着头说:“前日早晨,婢子送来早膳,驸马爷就不吃了。” “殿下,您劝劝驸马爷吧,这饭菜凉了,婢子先端下去。” 小翠将饭菜一一放入食盒,李嬅看甘棠一眼,甘棠会意。小翠将将要盖上食盒盖子,甘棠握住小翠的手臂。 小翠不解地看着甘棠,甘棠道:“收起来做什么?驸马爷没胃口,你再热了拿来,驸马爷还是不吃,一样要放凉的。白折腾厨子。” “殿下,真的不用收下去吗?”听了甘棠的话,小翠看看被绑在床上的江振,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李嬅。 “不用收。”李嬅以微笑回应小翠,“就放在这里吧。糟蹋粮食,罪过。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饭菜哪怕是馊了,你都能拿给他吃。” “李嬅,你!你竟然要让我吃馊的!” “是谁在说话?” 屋里就一个男子,听见男声,只往那男子身上寻去便是,李嬅故意逗弄江振,她在屋里巡视一圈,才走到床边,“原来是你在说话呀,还当你饿得早就没有力气。” 李嬅说话的腔调,在江振听来很是可恶,江振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绳索,气到无语,眼睛鼓得像是死鱼眼一般,“你装疯卖傻,我从来没给你吃过馊饭,你的饮食,我随时告诫他们小心。” “什么装疯卖傻?我的疯病是太医亲自诊断的,你糊涂了不成?” 李嬅与江振说话时面带笑意,回身看甘棠时依旧面带笑意,不同之处在于眼神,一讥讽,一提醒。 甘棠领悟李嬅之意,对小翠说,“殿下与驸马爷说话,你出去吧,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小翠离开,李嬅亲自一盘一盘从食盒中取出没了温度的饭菜,“你当然小心我的饮食了,不然紫薯山药糕怎么会送到芳芷阁呢?” “那是意外。”因那紫薯山药糕,江振吃了好一顿苦头,一想起来,江振难免心虚,本就不强的气势又减弱一半。 李嬅用手帕擦了擦手,“意不意外的,本宫不在乎。本宫这就要走了,想求本宫什么,尽快说。” “驸马爷,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甘棠附和。 李嬅坐在桌旁等待,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她敲到第十下,床上的男人说:“你想不想试试?就这么被绑在床上的滋味。” “想逼本宫放了你,没门。” 江振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想获得自由,李嬅起身,“咱们走。” “好。”李嬅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甘棠很是高兴,甘棠拿起李嬅放在桌上的手帕,准备上前为李嬅开门,江振在她们身后叫嚷起来。 “李嬅!你放了我,你能提条件!你回来!” 李嬅停步,并不回头看江振,嗤笑,“你还有什么筹码?” “我不信你不想知道秦子城的下落。” 江振这话,听起来像是胸有成竹,李嬅心里咯噔一下,她强迫自己以最快速度镇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秦子城死在剑南道,这是你说的。” “你不相信?我真的知道秦子城在哪儿!你往前走”江振的肢体无法动弹,他奋力伸长下巴,用下巴为李嬅带路,“那道门被你封死了,前门你没封,你去我书房的抽屉里,找一个机关匣子,找个能工巧匠打开,里面有秦子城的东西。” 江振以为他能等来李嬅有求于他的示弱表情,然而等李嬅转回身,秦子城发现李嬅脸上还带着笑意。那种笑意,完全看不出李嬅担忧秦子城。 “你有没有秦子城的东西,干本宫何事?他都已经死了,找回一具死尸,于本宫有什么好处?” “秦子城没死,他还活着!” 江振大声大气,就怕李嬅听不见,李嬅一手往后,甘棠牵住李嬅的手。 “你说什么,本宫就信什么?你当你是谁?”李嬅脸上没了笑意,她另一手扶了扶发间的金簪,警醒江振。 “你想与秦子城再续前缘,你就放了我。” 李嬅放开甘棠,拿起桌上的茶壶,不多时,茶水哗啦啦浇在江振脸上。 江振手脚皆被束缚,茶叶黏在他脸上,他无法拿掉,茶水迷了他的眼,他难受得睁不开眼睛,“你这毒妇!” 李嬅松开手,脆弱的瓷器碎裂开来,“对待你,本宫还不算恶毒。” 李嬅从地上捡起一片半掌大的碎瓷片,搁在江振手腕上,“本宫不介意你死在本宫府上,闹也好,说也罢,自己想清楚。” 瓷片割破了江振的手腕,江振忍着不适睁开血红眼睛,“你就没想过,秦子城死里逃生,从剑南道返回晟京?” 染了血的瓷片被李嬅放在江振的小腿旁,“想让本宫放了你,就自己想办法。” 江振够了半天,根本够不到碎瓷片,他大声吼叫,窗外传来李嬅的声音:“本宫放了你,是要你快些想法子与本宫和离。你说的那些话,本宫一个字也不信。” “去查,江振这几日接触过什么脏东西。”回到书房,李嬅唤来齐峰。 第234章 必叫你原形毕露 秦子城有心结交杨府大公子杨彦,便投其所好,对杨彦夫人的病情格外上心。 秦子城为杨夫人画像时见过杨夫人一面后,他观察出杨夫人久病未愈与心情有着莫大关联。 他建议杨彦重新布置其夫人的卧房,将卧房中的纱幔换成年轻女子喜爱的鲜亮颜色、在卧房中多放些时令鲜花,多让杨夫人看看蓝天白云、自然美景,莫要因为担忧杨夫人受风而一味地让杨夫人留在压抑的病房中,还建议杨公子平日多教导下人们,教导服侍杨夫人的丫鬟们都保持乐观笑脸,莫要在杨夫人面前挂着一副心疼担忧的神情。 秦子城不懂医术,并不明白如何为杨夫人施针、开方子,为了说服杨彦,秦子城提前背下《黄帝内经》中的某些句子。 有了医典名句做开场白,杨彦以为他请来的画师真的读过医书,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采纳秦子城的建议。 杨彦试着按秦子城的建议照顾他的夫人,卧房变了样子,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说消极丧气话,杨夫人的心态有了明显变化,不再整日以泪洗面。 见有了效果,杨彦很是感激秦子城,秦子城又建议杨彦平日在夫人面前不必总是小心翼翼,可时不时与杨夫人说说笑话,说说每日见到的趣事,建议杨彦这个照顾病人的丈夫定要心怀希望,带着妻子走出失去孩儿的阴霾。 杨彦爱重她的妻子,秦子城如何说,他就如何做,妻子与他说什么续弦之事,他一概不听,妻子交代遗言,他一概不听,他不再如以往般为一日日消瘦下去的妻子难过,而是自己先相信、并试图让妻子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方面是杨彦请进府的太医不是庸医,另一方面是听从了画师的建议,渐渐的,杨夫人的气色果然也好了些。 太医是老人家,隔着辈,再感激也不过是更尊重些,而画师与杨彦的年岁相差不大,一来二去的,二人也就成了好友。画师虽住在林府,林信并不反对画师与杨家公子交往,于是,画师与杨彦的往来也就频繁了。 这日,因杨夫人的胃口比以往好了些,不再是只吃几口,能吃下去小半碗饭了,杨彦心情好,邀了画师陪他到杏云酒楼喝杏花酒。 伴着美酒与下酒佳肴,二人聊得尽兴,聊了彼此的过往,也聊了杨夫人的病情,杨彦提议举荐秦子城做宫廷画师,秦子城含笑拒绝:“承蒙看重,鄙人的画技,尚不足以进宫。” “木兄,过谦了,你为我夫人画的那幅,我可是要做传家宝的。” 杨彦说着就开始计划去打听大晟现在究竟有几位为皇帝与后妃画过画像的画师,秦子城道:“公子,你为我的前途着想,我心领了,恕我见识浅薄,不愿在御前走动,也不喜招摇。” “罢了,随你。” “杨公子,失陪,我去如厕。”秦子城与杨彦订了三楼的包厢,秦子城无意中看见二楼正与他人攀谈的一名男子很是眼熟,他立即捂着腹部起身。 “去吧。快去快回。” 杨彦喝了酒,精神便不集中,也没留意画师的不寻常,他摆摆手,自己埋头想他妻子的事,画师拱手一礼,离开包厢。 到了二楼,秦子城扶着护栏站着,他正犹豫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他方才看见的那个人自己走到他身旁,“你是木画师吧?” “在下姓木,的确是画师。” 两个男子并排站在一处,近距离看,秦子城觉得对面的男子更像他曾经认识的某个人了。 “木画师找我?无人为我画过像,木画师想试试?” 秦子城怀疑这富贵男子,富贵男子也用一种猜忌的眼神看着秦子城。 “相信木画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画好,送到我的酒楼去吧。” 富贵男子取下中指的翡翠戒指,塞到秦子城手里,“这是定金。” “初次相见,贵人知道我的姓名,我却不知贵人是何人”富贵男子欲绕开画师下楼,画师抬起一手,拦住富贵男子的去路。 “我姓罗,传家酒楼,罗掌柜。”罗逸笙笑问:“公子特意找我,却不认得我是谁?” 出门在外,罗逸笙的装扮总是符合他阔绰掌柜的身份,在人群中寻罗逸笙不是什么难事,同样的,秦子城化名木羽后,不论白日黑夜都带着个没有任何装饰花纹的银色面具,他是人群中是最特别的存在。 为掩饰受伤的事实,罗逸笙不得不在各处露面,罗逸笙此番是来杏云酒楼谈生意的,他比蒙面人来得早,蒙面人与杨彦上楼时,他就关注着蒙面人的动向。 蒙面人深夜跟踪冷云空,被定华长公主忌惮,罗逸笙本就怀疑蒙面人,他还没找这蒙面人,这蒙面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在下只是出来走走,醒酒罢了。” 眼前的罗掌柜,怎么长得与她身边的白虎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说话的口音又不大相像。 “原来是醒酒呀,算了,他日我请你光临寒舍,你再为我画像,我这身衣裳不好。”罗逸笙这话明摆着是讨要戒指,秦子城双手奉还。 “木画师,你的家乡是哪个妙处?你的恩师,是何方高人?”罗逸笙戴上翡翠戒指,盯着蒙面人看,试图看见面具后的脸。 “四海漂泊之人,无亲眷,无家乡。”秦子城道:“教在下作画的恩师,是位隐居高士,不便透露姓名。” 罗逸笙朗声一笑,“师父是隐士,徒儿也是隐士,名盛于京都,不以真面目示人。” “相貌丑陋,恐伤尊目。” “好,今日偶遇,来日相逢,不是生人,木画师可是住在林大人府上?占卜个好日子,我下帖子请你做客。” “恭敬不如从命。” “不可爽约。” 蒙面男子没有拒绝罗逸笙的邀请,罗逸笙面上笑得很客气,心里却道:鬼鬼祟祟,没安好心,等你接了帖子,必叫你原形毕露。 “冷先生,你猜我遇见谁了?” 夤夜,罗逸笙去冷宅上药,顺手递给冷云空一个精雕细琢的兰草匣子。 第235章 是不好,还是不想? “罗掌柜成心想说,就不必卖关子。” 冷云空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支木簪子。 “冷某并非女儿家,罗掌柜这是何意?” “簪子稍后再说,今儿我去酒楼,遇见林府的那位画师了,就是跟踪你的画师。” 冷云空拿出木簪子仔细一瞧,簪头雕刻着一支玉兰花,簪身染了什么东西,“这支玉兰簪子,是画师的?” “你别往簪子上想,是两码事,我拿簪子给你,想请你想想法子洗干净。” 杜仲进来倒茶,罗逸笙问杜仲:“外头无事吧?” 杜仲笑答:“罗掌柜,有您的人在外头看守,您与师父安心说话就是。” “你猜怎么着,我在二楼,那小子在三楼,我不找他,他先来找我。”杜仲进来时,二人的对话暂时停下来,杜仲退出客堂,罗逸笙接着说白日之事。 冷云空讶异,“他主动找你?他想做甚?”想到被那画师跟踪,险些生死难料,冷云空对那画师很有些怨气。 “奇就奇在此处。”罗逸笙竖起食指比了比,“他自己来找我,又装作只是下来走走,我认得他是谁,他不认得我是谁。” “不认得你,何苦接近你?不可信。”冷云空道。 “不瞒先生,我也不信。”罗逸笙一脸自信,“我当着他面,说我要递帖子去林府请他为我作画,等他到我家去,我定要揭了他的面具,让他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他的恶行。” 罗逸笙一激动,又扯动肩膀上的伤口,他皱着眉头“嘶”了一声,冷云空合上匣子,拿过药箱,“安静会儿,养养气力。” 冷云空要为罗逸笙检查伤口,罗逸笙忍痛脱袖子,五官几乎跑了位,嘴里还是停不下来,“我跟你说,那画师的眼睛可怕得很,戾气重,还死气沉沉,他手上有茧子,还有一道疤,我打包票,他杀过人,杀过不少人。” 冷云空手上忙着侍弄,脖颈处吹过一阵风,凉飕飕的,“他会不会对你下杀手?” “他敢!我敢请他,就不怕他动手。”罗逸笙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攥起了拳头。 “殿下说,那画师未必打不过齐峰,许是有意保留。” “不怕他隐藏真功夫,小小画师,不在话下。”罗逸笙激动得晃身体,冷云空缠好的纱布松了一圈。 冷云空在罗逸笙手臂上打了一下,罗逸笙不敢乱动,扯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 “才挨了一刀,还敢大言不惭。”包扎好,冷云空收拾好药箱,递给冷云空一瓶药粉,“止疼的,不想露馅又挨不住,就拿这个顶一顶。此药不可常用,成瘾有你受的。” “先生莫瞧不起人,谁欺辱先生,我帮先生报仇。” 罗逸笙拍胸脯保证,冷云空一本正经教罗逸笙如何保养伤口,末了道:“不遵医嘱,冷氏医馆不再接收。” 罗逸笙“咦”地叹了叹,答道:“行行行,冷先生的话,我哪敢不听。” 冷云空回到罗逸笙对面坐下,低头看见茶几上的匣子,冷云空再次打开匣子,“这簪子究竟哪来的?罗大掌柜有心上人了?” 听见“心上人”这三个字,罗逸笙眼神躲闪,被冷云空看在眼里。 “是殿下的。”罗逸笙缓了片刻,才说出玉兰木簪的主人。 “殿下的?”冷云空拿出木簪,摩挲簪头的玉兰花,又凑近闻了闻,闻出一股血腥味,“殿下的簪子上,为何会有血?” 端王府一别,冷云空有几日没见着李嬅了,倏然拿到带血的玉兰木簪,他的眼眸深处多了些慌乱。 “不是殿下的血,是江振那狗东西的血。”罗逸笙朝一旁的虚空“呸”了一声,“恶心死了,你有办法洗掉,就洗掉。对了,千万小心些,不可损坏。” “这簪子,可有故事?” 冷云空将簪子拿在手中把玩,又认真瞧了瞧,簪子是古旧的,看得出雕得是玉兰花,但不像是技艺娴熟的老匠人雕的,上漆的手法也不好。 以定华长公主的身份,怎么会有这样朴素的簪子? 素簪子坏了就坏了,再做个一模一样的就是,为何会这般小心? “有故事。” 罗逸笙看着簪子哀叹,冷云空更加好奇,“这段故事,我能否听上一听?” “这簪子是殿下的宝贝,是她还没做皇太女,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时,镇北侯的次子,秦子城亲手做了送给她的。” 罗逸笙恨不得立即就去宰了江振,捶胸顿足,“殿下诈痴佯呆那几年,你应该想得到,殿下从不好好梳理她的头发,她也不戴首饰,只用这支簪子束发。江振那厮欺负她,她就是用这簪子自保,刺伤江振当夜,殿下去传家酒楼” 罗逸笙越说越说不下去,停顿下来。 冷云空也不催促罗逸笙,静静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问:“秦家二公子,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听说是死在剑南道。据我查到的消息,江振打发人追杀秦二公子。” “江振的人,打得过秦二公子?” “再打不过,寡不敌众。秦子城那小子,他陪在殿下身边五年,我与他本来也做过同僚,以前他打不过我,更打不过殿下,后来去了北境,不知他武功可有长进。我倒知道金吾卫中有个人很可能知道秦子城的下落,就是不好轻易惊动。” “是不好轻易惊动,还是你压根就不想。” 冷云空面无表情,罗逸笙脸色骤变,语气不善:“冷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想?” 冷云空说:“有线索,你不该瞒着殿下。殿下在意秦二公子,就算是金吾卫的人,也没有不可审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做郎中多安逸,我还得派人保护你。我平日过得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招惹官府,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未平反,秦家就是反贼,就算秦子城真活着,二人重逢,你知道有多危险?” 不过就是几句话,竟挑起罗逸笙这般反应,冷云空心里有了答案,他道:“你不宜动气,早些回去为好。” “再会!” 罗逸笙自知久留无益,起身就要走,冷云空道:“簪子我洗不干净,你另请贤能吧。” “我不信你没法子。” “冷某真没法子。” 第236章 医者与画师的正式会见 冷云空已吩咐杜仲开门送客,不多时,阿珩又折回头来,在冷云空卧房外求见。 阿珩行礼,冷云空站在门口说:“忘了什么物件在我这里?” “冷先生,没有忘记什么物件,我家掌柜让小人问您几句话。” 冷云空朝冷宅大门处看去,一眼就看见某人的背影,“有什么话,他何不自己来问我。” 阿珩不知如何回答,索性避开,“掌柜的让我问先生,他要走的这条路,可不是什么平坦路,他请您洗个带血的簪子,您拒绝了,是怕了吗?” “我怕什么?怕死?怕受牵连?”冷云空不屑地笑了笑。 “掌柜的还让我与先生说,没有什么必须的理由,先生自保要紧。” 罗逸笙不愧是跟随她多年之人,说出来的话,当真与她相似。 “阿珩,在此稍等。” 冷云空走进了隔壁的一间屋子,再走出来时,递给阿珩一小包东西,“劳你告诉你家掌柜的,血已入木,想除了血迹,唯有削去。况且,我不认为那簪子上的血迹留着有什么不好。” “留着血迹,怎么会好呢?”阿珩掂了手里的小纸包一下,“先生,这是?” “都是些跌打损伤药。还有干净纱布。”冷云空道。 “冷先生,为什么留着血迹好,我家掌柜的问我,我如何答呢?” 阿珩追问,冷云空道:“你家主子还让你问我什么?” “掌柜还让我问先生,先生一路追随,只是因为承诺吗?” “他希望我因为什么?” 冷云空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他看着门口那个背影,“报恩、讲道义。这便是我。某些人自己做了亏心事,有什么资格问我。”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 罗逸笙与冷云空方才对谈时究竟说了什么,阿珩一无所知,一向和气往来的掌柜与冷先生为着什么事红了脸,阿珩也一无所知,罗逸笙要阿珩问冷云空的那些话,什么簪子,什么承诺,阿珩更是一无所知,阿珩只是一个传达者罢了。 一则是罗逸笙要阿珩问的只有那些,二则阿珩头一次见识了医者的脾气,忙行个赔罪的拜别礼,“再没有了,再没有了,先生早些歇息。” 冷宅大门上了锁,罗逸笙与阿珩彻底离开了,冷云空回到卧房,坐下饮了两口茶,看着窗外的夜空发了会儿呆,从墙上取下古琴。 他自己也不大明白愁从何来,可他脑子里,确实是有一股愁意。 “师父,难得见你把这琴拿下来,怎么不弹?”石头进来的时候,冷云空手里拿着一块小方巾,极其缓慢地擦着岳山,目光定在窗外建筑的屋顶上。 “怎么了?”冷云空放下方巾,摸了摸小石头的后脑勺。 “早晨有人把这个送去医馆,你正教杜仲哥哥施针,我没去打扰你。”小石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早就想给你的,差点忘记了。” 看清帖子封皮上的落款,冷云空轻轻扯了扯小石头的脸蛋,“你怎么不下个月再想起来?” “还好想起来了嘛,误不了事吧。”小石头心虚,冷云空打开帖子看了看,露出一个慈和的笑来,“睡觉去吧。天不早了。” “师父师父,你好久好久没弹琴给我们听了,拿都拿出来了,弹一个呗。”师父给好脸色,小石头不怕挨骂了,笑嘻嘻滑动琴弦,滑出一串乱音。 小石头五音不识,再乱弹下去就要扰民了,冷云空抱起桌上的古琴,“先去睡觉,明儿把你杜仲哥哥叫来,都是我的徒弟,我不能只弹给你听吧?” 送帖子去冷氏医馆的正是司徒府的小厮,第二日,冷云空去了司徒府,司徒昊将冷云空带到司徒怡然的闺房。 原来司徒怡然常年葵水不调,初潮后,日子从来不准,时多时少,有几回疼得死去活来,有几回又不疼,请了多少郎中调理也不济事,司徒怡然女儿家面子薄,司徒昊偶然听婢女说起,担忧妹妹的身子,便想起冷云空来。 “云空,你可要好好写方子,连你都瞧不好,我真没辙了。”从司徒怡然的闺房出来,司徒昊将冷云空带到花厅说话。 “从前请的郎中开了药,令妹吃几个月?”冷云空问。 “都是大半年大半年的吃,她又怕苦,都吃怕了。”司徒昊摇摇头,一脸苦恼。 “你一个男子,对这些事倒是上心。” “我就这么一个妹子,我看着她长大的,该上心呀。” “这病须慢慢调理,急不来,你是她的兄长,平日要劝她少吃寒凉的,天气凉了,要好好御寒。戒骄戒躁,不得熬夜。我写一张食谱,丫鬟们为她料理膳食,要按我说的来。” “我一定劝她。她的婚事早就定了,去年冬日二皇子谋反,又搁置下来,后来遇上清宁老殿下的事,有孝期卡着,一拖再拖。这回请钦天监的官员算好日子,定了九月初十。” “恭喜,喜事在即。” “眼瞅离婚期也不远了,你可得上心啊。要是怡然出嫁后怀不上孩子,被夫家看轻” 不等司徒昊说完,冷云空放下笔,“你记不记得,你成亲后也是过了两年才有子嗣。你夫人没怀上那两年,你嫌她不好?” “哎呀,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我是怕妹子受委屈。”司徒昊拿过冷云空写了一半的食谱,笑道:“生姜、红枣、茯苓,这些都是寻常食材,好找。” “你我少时便是拜把子兄弟,我也看着怡然从那么小,长成落落大方的姑娘,我把话放在这,怡然的婚事,你得好好把关。只是因为一时怀不上孩子或是生的不是男娃,就给怡然脸色看的婆家,趁早想法子退婚。” “哎呀呀,那是我亲妹子,我自然要好好把关。”司徒昊站在冷云空身后揉了揉冷云空的肩膀,“消消气,消消气。” “我不是同你开玩笑,我说的那种婆家,你还敢让怡然嫁过去,就是害了怡然。” “行行行,谨遵冷先生教诲。” “不敢不敢” 司徒昊与冷云空对着打躬,这个话题便揭了过去,两人说了几句玩笑话,冷云空继续写食谱,司徒昊又问了些定华长公主以前是真疯假疯的话,冷云空道:“自然是真疯。” “云空,你这个年纪,早就该成亲了。你同兄弟说实话,你独身多年,究竟在等谁?” 冷云空恰好写完最后一笔,将食谱推到司徒昊那一侧,“自在惯了,无心情爱。” “让我猜一猜,你等的那个人,是不是姓李?” “胡说八道。” “对对对,我胡说八道,我胡说八道”冷云空不高兴,司徒昊又递了一张纸过去,“写方子,写方子。” “哟!林大人,贵客,贵客。” 司徒昊送冷云空到府门口,林信正从马车上下来。 司徒昊与林信寒暄,冷云空的注意力全在林信身后的男子身上。 是那个蒙面画师? 林信为何带蒙面画师到司徒府? 第237章 无题 彼此问过好,林信道:“贤侄,我此来,为的是民间铸私钱之事。” 林信看向身后的蒙面男子,为司徒昊介绍:“这位是小女的画师,木羽,他从集市发现不少不足重的私币,我让他随我同来。” “民间铸私币,旧年便有,朝廷早就整治过,以往只是地方上,竟堂而皇之流到京城来了。” 后半句话,司徒昊心里有数,奈何不便放在明面上说:沈浩做户部尚书这些年,带头徇私,哪怕闹大了,也就是做些应付文章。 “大人,请。” 司徒昊请林信进去说话,林信笑问:“这位公子一表人才,是贤侄的好友?” “他便是冷氏医馆的冷先生,我与他自幼相交,亲如兄弟。” 林信欢喜,“巧了不是,早就听闻冷氏医馆的冷先生医术高明,木羽,前儿听你说你有一疑难杂症,打算与冷先生请教。今儿正好。” 大人,知道他没去成冷氏医馆? 秦子城一愣,朝冷云空一礼,“先生,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画师见礼,冷云空亦是沉默片刻,方回礼:“就借司徒公子的宝地谈谈你的疑难杂症,意下如何?” 林信为画师做了决定:“正好,正好,木羽,你把收集的私币交给我吧。你问完你的,一同回去。” “大人,给” 秦子城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递给林信,于是,司徒昊与林信去正堂谈公务,司徒府小厮为冷云空与画师引路,将二人带到清净花厅说话。 “司徒府的亭台楼阁,画师以为如何?”丫鬟上了茶水退到一旁,冷云空问。 “很好。” 画师答得简短,冷云空有些意外,他五指并拢指了指什锦窗户,从什锦窗户望出去,扶桑花开的正盛,“此地风景宜人,若由木画师作画,该是精品。” “谬赞,我只能教小孩子画画,不敢班门弄斧。” 客套了几句,冷云空不再主动说话,秦子城也不说话,花厅鸦雀无声。 冷云空能感觉到画师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他解读出画师心中怀着某种歹念。毕竟,画师曾深夜跟踪他。 被画师跟踪的当晚,冷云空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画师闯入他乘坐的马车,将他打晕,将他带到牢房,将他绑在老虎凳上,逼他交代所有他知道的定华长公主装疯卖傻的底细。 后来,定华长公主找到牢房与这画师谈判,画师假意放了他,又在牢房门口朝他射了一箭。定华长公主为抱住他,替他挨了一箭,晕倒在他怀中,他就此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冷云空不知道,画师眼中那段夹杂着许多情绪的眼神,与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定华长公主神志不清住在清宁长公主府上之事,并非是什么秘闻,姓冷的郎中常出入清宁长公主府为疯公主诊治之事,也并非是什么秘闻。 谁有意打听定华长公主的事,很容易就能听到“冷郎中”“冷云空”这些称谓。听得频繁了,记住了,不耐烦在意,莫名在意。 跟踪定华长公主府出来的马车那夜,秦子城是头一次知道晟京城有一位姓冷的郎中,而那之后,他打听到的就更多了。 那夜天昏地暗,秦子城不敢离得太近,没看清冷郎中的面貌,他甚至以为这郎中只怕是四五十岁了。此时青天白日,光线充足,一个活生生的美男子坐在眼前,这。 她才出宫,便有这位冷郎中出入她的公主府,她是极度信任这郎中的。 传言说,她养了了个秀气的男宠在身边,多年未见,她不仅有驸马,还有男宠,那么这郎中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她现如今,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是公主,也许,但凡是个好看的,她都能收入囊中。 她是不是,真的变了? “木画师,你所说的疑难杂症,指的是?”冷云空实在不想与随时可能令他处于危险之境的男子同处一室,只想早些离开,还是率先开了口。 秦子城隔着面具摸了摸鼻子,回应冷云空:“御史大夫大人的大公子,先生可知晓?” “画师想问鄙人的疑难杂症,是杨大人,杨公子,还是杨府的家眷?” “是杨彦公子的夫人。杨夫人自小产后,身子恢复得不大好,幸而近来有了起色。” 杨彦夫人的病症,冷云空早在去别家府上出诊时听官眷们提起过,杨家人没有动静,蒙面画师却与他提及此事。 冷云空笑问:“有了起色,想来已经请过郎中了?” “是请过。” “既请过郎中,也有了起色,接着照那位仁兄的方子调理便是。” “前些日,我的确想问你杨夫人的病情,今日,我想问别的。” “愿闻其详。” “定华长公主。”冷云空手一抖,送到唇边的茶水险些撒出来。 “木画师,你何时见我去定华长公主出诊?” “端阳节那夜。”秦子城顿了顿,“那夜得罪了,我跟踪你,没有恶意。” 初听画师这话,冷云空觉得有些牵强。没有恶意,说明就是,为什么要与齐峰动手,又为什么装作打不过齐峰,中途逃遁。 细听之下,冷云空又觉得蹊跷。 “殿下很好,不劳挂念。” “你与长公主,是如何相识的?她身子不适,都是你为她诊脉?” 都是? 这人,莫非是确认他能否成为钳制殿下的人? 小心为上。 冷云空继续喝茶,“殿下用过的郎中,又岂止我一人。我每日接诊的病人也不少。” “长公主,真的很好?无病无痛?” “木画师,就如此在意长公主?你与长公主,是故交?” “不是故交”“我朝就一位长公主,我作为臣民,关心两句。” “不是故交,长公主玉体,臣民岂可随意探知。” “我医馆中还有事,告辞。” “殿下,齐统领在外头。”李嬅正在书房看书,顺便监督风瑾练字,齐峰走进来行了一礼,介意地看着风瑾, 李嬅说:“不碍事,你只管说你的”齐峰道:“殿下,您要的人,送来了。” “准备个干净屋子,先安置着。” 李嬅才交代了齐峰,甘棠随后而至,“殿下,司徒大人来了,他还带来一个女子。瞧着,像是谢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