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节帅》 第一章 长安廿里 大唐建中四年,十月二日,凌晨。就着刁斗声醒来,杨清摸着黑在自己的刀鞘上划上一道杠,扳着手指头好一顿数,终于确定了——自己早已忘了来到这里多少天。约莫着确实是有一年了,但具体的日子实在是记不清了,而且似乎也没必要记。 杨清悄悄翻了个身,却一不小心没压住帐篷的边角,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挤在旁边的伍长焦大一个哆嗦,一声“直娘贼”便骂了出来。杨清抹了抹铁甲上的淤泥,借着帐篷上的小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平旦已过,将要日出,他一巴掌拍在焦大的甲裙上,甲裙哗哗作响,反倒拍得杨清自己手生疼。杨清呲牙咧嘴地骂道:“恁你娘,天都亮了,马上便要擂鼓聚将点兵,少睡一炷香死不了人!”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京兆府的天气虽然不如关外寒冷,但毕竟是农历十月份,已是入了冬,若是下大雪也便算了,偏偏迎上了一场连绵十几天的冬雨,雨势来的不大,就像是地上这支泾原军行军一般,不急不徐,但其所带来的湿冷真的要把人的关节都冻脆了。杨清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都是在江南长大,这样的湿冷让他不免想起了江南的冬天,说实话,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但是他熟悉不代表别的士卒熟悉,更何况杨清他们身上穿的还是早春时发下的春衣,风一灌进来,直往每个毛孔里钻,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为什么不发放冬衣?按照上面将校的说法,等到了长安,天子要我们打仗,总是要给赏赐的,起码出界费不会少。 没办法,泾原镇太穷了,尤其是三年前刘文喜叛乱后朝廷对待泾原镇越发苛刻,今年做出的冬衣总共没有大几千件儿,杨清他们身为选锋本来还能分上一件,但是上面觉得皇帝会有赏赐,便在出发前让他们把冬衣留给了留后的兄弟。 雨水浸润了黄土,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最麻烦的是甲上、衣裳上都黏满了这种淤泥,黄不拉几,要不是少了一股恶臭,杨清还真以为是某种不好的东西。 帐篷也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就几片毛毡,地上也铺不过来,一觉醒来,大家似乎都成了泥人。 而就是这样的天气,杨清他们开始拔营,健儿们收好烂得四处透风的帐篷,将早就破成布条子的毡子裹满全身,用以抵御风雪,当然也能防止甲片生锈。然而不管是帐篷还是毡子早就被雨水打湿,就连铁甲甲片上都挂满了露珠,中衣里又是汗又是雨水,风一吹身上就凉了三分,更别说黏糊糊的十分难受。甲片也麻烦,扎甲做工粗糙,连皮革包边都没有,甲片碰到后颈,跟碰了块冰一样,整个人恨不得一个激灵跳起来。 黑云压城,遮天蔽日,更兼阴风怒号,淫雨霏霏,即使杨清这一营选锋都是五尺四寸(唐尺约莫一米六七点四)以上的壮汉,也都哆哆嗦嗦地矮了一截。如果不是那毡子下面透露出的精良铁甲与健儿手中锋利的刀枪,可能真的有人会把他们当作一群乞儿。 他们当然不是乞儿,放在二三十年前,这支队伍还有另一个响彻后世的名字——安西军。而如今,他们是泾原军,在节度使姚令言的带领下前往长安,准备东出函谷,解救正在李希烈猛攻下苦苦支撑的襄城。 这支部队足足由五千官健以及上万民夫组成,而民夫又多由军兵子弟组成,皆是精壮,再加上泾原地处边塞,民风彪悍,这些民夫几乎是发给兵器盔甲便能成军。 仅仅只有一万五千人,相对于古籍上动不动数十万大军的会战,这样的人数或许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杨清却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只队伍,绝对拥有颠覆一个王朝的能量。 就拿杨清所在的这伙来说,除了他以外的九个军士,没有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年纪最大的焦大马上都要五十了,据他自己喝了酒吹牛放屁说,他还是原泾原军大将焦令谌的亲戚来着,不过别伙的老军告诉杨清,这家话只是恰好和焦令谌是同乡,焦令谌名声也不好,活活被段秀实羞死,真不知道焦大为什么眼巴巴往人家身上凑。 不过那老军还说,这焦大十几岁的时候就募兵去了安西,后来又入关勤王,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吐蕃番人少说也得拿两只手数,若不是因为每次立了功都会喝酒闹事,可能早就累功成了队长或是营将。 身为选锋营,其他军士也多多少少有五年左右的军龄,且生得高大威猛,年富力强,唯有杨清的情况比较特殊。 话说还是一年前,这位杨二郎不知怎么从东南流落到西北投了军,刚来泾原就和原先的伙长起了冲突,仗着年轻力壮外加一身一路飘零练就的拳脚,直接在校场上打断了伙长的腿,当然自己也被打了二十军棍,充作死军。 没想到就在那年秋天,这孩子不知道从何处认识了焦大,把焦大灌醉之后偷走了他的铁甲,拿着一把手刀,一个人杀入十几名吐蕃游骑之中,等到援兵赶到,被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杨清浑身是伤,铁胄都打烂了,胸前的甲片变得和穿久了的麻布衣一样,一缕一缕的,但是他手里死死的攥着三个西番脑袋,据说上头的韩旻将军很是欣赏这小子,便让他到自己手下的选锋营当了伙长,还送了他两套扎甲——一套自穿,一套赔给焦大。最惨的是焦大,以喝醉丢了甲,被降级成了伍长,正好归杨清节制。 从此认识的人没有不称他一句好汉,大概只有焦大才会在喝醉酒后痛骂杨清弄坏了自己的盔甲,还有什么诸如“杀的西番不如乃公的零头,到跑到乃公头上屙屎来了!”的鬼话。 不过杨清倒是没有在意,无他,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的杨清,早就不是那个唐朝土著了,作为伟大的、光荣的穿越者队伍中的一员,杨清觉得自己大人有大量,不能和焦大这个粗人计较,甚至还在休沐时好心请了焦大去喝酒狎妓。嗯……此事的结局是焦大因为喝醉了酒大闹妓馆被打了二十军仗,而杨清一夜之间成为男人的梦想也就这样成为了泡影。 如今一年过去了,在边塞吃糠咽雪一年的杨清终于有机会接近长安,这座渭水之畔的城市,无论是河朔风雨中摸爬滚打的贼子,还是西北高原上咬着冻干糌粑的西番,亦或是生存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的每一位普通百姓所向往的地方。长安,一座直到一千年后还让无数人魂牵梦绕的城市,它就是东方的耶路撒冷!而当杨清忍不住向东南望去,不到二十里地,那于渭河平原上耸立的高墙,便是当时东亚,甚至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 日之东出,终于突破了乌云的阻隔,阳光洒在金色的瓦片上闪着冷冽的寒光——长安城北部仅仅一墙之隔,便是宫城。那刺眼的金色是如此的夺目,一路走来的官健儿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仿佛那映射而出的金光带着某种威压,让人觉得身形都低矮了几分。 只有杨清知道,这看似无法逾越的城墙而今是多么的脆弱,仿佛是纸糊的一样,只要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戳,就能戳出硕大的窟窿。在那被虚荣与刚愎所培植出来的金光下的阴影,暗藏着不知道是谋划已久还是仓促而行的阴谋。 杨清在这儿瞎操心,然而普通军士可不会在乎长安城内外的风雨飘摇,他们在边地泾原过惯了张嘴风沙的苦日子,一干军士已经等不及在脑海里幻想着,圣人会给他们发下多么丰厚的赏赐了。 据说天子身边的神策军每一个都富得流油,能在长安城中置办宅邸。不过这两年山东兵祸闹得厉害,大家这不就是准备驰援山东吗?这样一看,朝廷可能拿不出多少钱帛犒军,但就算赏不了太多钱帛,两件冬衣,一顿带着荤腥的饱饭总能管吧。 或者说,要是皇帝看上了这支强军,将其收编进神策军也行啊,神策军不是连市井之徒都收吗? 怀着这样的心态,很多军士甚至在民夫中带上了自己的子弟一起前去求赏。 怀着这样的心态,这支来自泾原的边军踏上了前往长安最后二十里的路程。 至于死亡,这些人似乎从来没想过。至于扬名于天下,更像是不可思议的镜中花。 只有杨清知道,这些,便是这支泾原军的结局,他们必将震动天下,被历史的风沙磨平,深埋于千年的黄土之下终究不是这支军队的结局,而现在只要数个时辰,大军就会行进到帝国的中枢,等待天子赏赐。 而那个时候,只需要一顿粗茶淡饭,一声慷慨激昂的呼喊,即使贵为天皇贵胄,也要为在匹夫之怒下仓皇逃生的幸运相拥而泣。 第二章 匹夫一怒 队伍继续沿着泾水南下,每走一步,长安的城墙都会越发清晰。二十里,实在不是多远的距离,如果不是辎重拖累,以泾原强兵的身体素质,最多一个半时辰便能赶到。 即便如此,当泾原军原地休整准备进用朝食之时,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长安城的城门洞了。 可能是因为冬日天寒的缘故,已过了食时,将近隅中,城门处却不见多少人进出。不过话又说回来,樵夫恐怕在平旦至日出之时便出城采樵了,到这个点还要进出城门的,不是迎来送往的士子便是走南闯北的商贾,前者在如今山东战乱,朝廷连间架(物业费)、茶漆竹木都开始征税的时节,想来也低调了不少。而后者更为凄惨,借商钱一下子抽去了他们十之一二的资产,可谓是大伤筋骨,商业活动自然也就不复往日之繁盛了。 隅中,冬雨暂歇,天气仿佛一下子干爽了许多,杨清听见好多袍泽都发出了如释重负般的长叹。似乎听到了众军士的心声,就连看上去厚似千钧的乌云也散了一点儿,对着泾原军的方向洒下了一缕阳光。但寒风一吹,依旧冰冷,尤其是在这一冷一热的来回之中,闪着寒光的铁衣上也蒙上了一层水雾,不少士卒已有流感的症状,然而对于这一切,上面的将校似乎毫不关心。 杨清和自己手下的这一伙十人围成了一个圈子,随意扯了些干草铺在黄泥地上,从背囊里掏出硬的可以当锤子的干粮,一小口一小口地撕扯着。焦大贡献出了他那锈迹斑斑的折耳兜——据说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当初的杨清偷的就是这个,后来拿了赏钱又帮焦大修补好了。众人拾了点勉强能算作干燥的树枝,点了个火,将盛满了泾水的折耳兜架上,等着水烧开,好暖暖胃。 倒不是说军营里不管热饭,实在是长安将近,火头也懒得烧火做饭,还要浪费时间,还不如早那么一两刻到达长安城下,好早点搏得天子赏赐。另外,泾原镇要是真拿出五千人出镇作战的军粮,那都不能算是伤筋动骨了,那叫断胳膊断腿,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粮食,倒是做好的干粮,勉强能够支撑士卒走到长安。 杨清三两口啃完干粮,手里都是渣滓,不知道是不是面粉不够掺了土,杨清总感觉这干粮有一股土腥味。随意往地上啐了两口,正好听见远处有动静,便站起来眺望。焦大一看,也跟着站了起来,其他军士自然跟随。 只见城中驰出一队骑士,直向着泾原军休整之处而来。为首的似乎是个宦官?反正没见他穿戴甲胄。只戴了个幞头,右手高举着一卷黄布,脸倒是生的白净,也无怪杨清把他认作宦官。 这群骑士见到大军聚集,并没有减速,反而一路飞驰而过。还好后面几个骑士举着简易的卤薄,前面的小宦官又举着一块黄布,要不依着军率,止不得就是蹶张齐发,把这伙人射下了马。 然而现在大伙非但不予阻止,反倒一个个让开了道路,还站在道旁欢呼。 旁边一伙的伙长走到杨清身边,莫名发问道:“以二郎之见,彼等从何处来,意欲何为?” 这名伙长姓朱,比杨清早两年入的泾原军,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军中之人都看老,而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而且貌似自从杨清成为伙长之后,他就对杨清颇为关注来着? 好歹是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杨清也不想和人家把关系搞得太僵,只是杨清实在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照道理能在老兵遍地走的泾原军众做到一个伙长,要么向杨清一样拿命去拼,要么就是有本事有关系,而身边的这个朱伙长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辉煌的斩首记录,整个人更是气质内敛,想来是有本事有关系的,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没有办法,杨清“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焦大这个粗汉,得意洋洋地显摆道:“这你俩小子就不知道了吧!那小白脸一看就是个没把儿滴,手里好举着坨黄布,那不是圣人身边的宦官是什么?要我说,这是圣人求着俺们去山东平贼,又怕以前对俺们不好,怕俺们不出力,现在须不是要赏赐俺们了?” 杨清抽了抽嘴角,撇了一眼身边的朱伙长,见他也是一副无话可说的神色,心情不由一时大好。 “朱伙长何必忧心这种大事,圣人要干什么,节帅要干什么,说白了咱们也只能听命不是,你看,这不就召各营将前往中军听令了吗?” 众人挑头看去,过是如此。像焦大这样的粗人已经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但是杨清的心里却转而焦躁了起来。 这时,只见朱伙长看了过来,看来他之前只是不想在焦大这种粗汉面前说的太多,如今见没人注意,他悄声在杨清耳旁说道:“二郎就不觉得奇怪吗?彼等绝不是来传诏赏赐的,若圣人真要赏赐我等,应该连着赏下的犒军饭,钱帛一同出城才对。” 杨清微微眯了眯双眼,手指缠握在刀柄上,轻轻点了点头。 显然,看出问题的绝不止他们两个,士兵们的欢呼很快变成了窃窃私语,一双双眼神都望向了中军的方向,很明显是在期盼着什么,或者说这更像是大家一厢情愿的想法。 虽然声势变小了,但是杨清有一种感觉,整支军队的温度都升高了,就好像一堆柴禾,想要点燃他们,现在只差一粒火星。 军队的命令是一级一级往下传的,中军传给各营,各营在传给各队各伙。 等到连绵了一早上的冬雨重新落下之时,杨清终于接到了天子传来的诏令:着泾原行营诸军马继续沿泾水南下,营于浐水,等待犒赏。 大军很快行动了起来。杨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看来,这火星还不至于在这里就点燃。但是转瞬间他又紧张起来,如果不是这里,那难道便是浐水?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喜欢看史书,但毕竟不是学历史的,很多事情都只知道一个大概,就比如他知道这支泾原军会在行走到长安城下的时候发动兵变,拥立太尉朱泚为帝,而彼时的皇帝李适将在宦官的护卫下仓皇出逃奉天。 但是泾原军具体是在哪里发动的兵变,杨清却并不了解。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好像每一步都在见证历史,但是期盼的那一刻却迟迟不到来。更何况,杨清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场兵变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 而对于普通士卒来说,他们虽然有抱怨,但是远没有到群情激愤的地步。毕竟朝廷已经说好了,等在浐水扎好营寨,就给封赏不是?至于多走两步路,远离长安城?害,就当是这位圣人已经被山东兵祸下破了胆,怕这些来自泾原的虎狼一时发难冲入城中吧……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呢?俺们泾原军可是天大的良民,拿着最低的军饷,永远战斗在抵御西番的第一线,还有比俺们更可靠的军队?杨清不由在心中脑部了一番这些大头兵的心理活动。 其实浐水还真没多远,真就是走两步路的事儿,等到哺时,大军掐着点在浐水边立下营寨。朝廷也果然没有食言,已经有京兆尹王翃率领大量民夫在浐水边等候,为远道而来的泾原军士献上夕食。 杨清随手折了两根树枝做筷子,随口扒拉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还是一口喷了出来。 “恁他娘的,这是饭还是糠?” 身边顿时传来一阵附和,众军士纷纷打翻手里的食盒,整个大营都鼓噪了起来。最为暴躁的焦大倒是一言不发,但是他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一块青石,沾了水在那磨刀。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等远戍边地,朝廷不予赏赐,今要我等用命,却连一顿饱饭都舍不得赏赐,我等卖这命又有何用!” 真是一句诛心之语,要知道,募兵制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对中央的忠诚,或者说缺乏对所有人的忠诚,他们忠于的永远是赏赐,是军饷。泾原军受到多年的苛待,还能保持着忠诚,这可以归功于传统的、对皇权的敬畏。但是敬畏不可能让人永远保持忠诚,尤其是对于只认钱的军队。可是如今,泾原军士卒出境作战,不但穿不到一件冬衣,吃不到一顿饱饭,还随时要丢掉姓名,朝廷这真的有把他们当人看吗?这支军队本就像是浇了油的柴禾,在碰上一点火花,直接就燃成了熊熊大火。 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杨清认处是那名姓朱的伙长,只见他跃上了辎重车,将一面唐旗狠狠扔在泥地里。他拔出寒光闪闪的横刀,疾呼道:“吾辈将死于敌,而食且不饱,安能以微命拒白刃!” 底下士卒纷纷叫好,他们用刀剑拍打着盾牌,拼命摇晃手中的矛杆,一时间声势大噪。 朱伙长接着将横刀一直,指向远处金光闪闪的宫城,他高喊道:“闻琼林、大盈二库,金帛盈溢,不如相与取之!” 普通士卒们激动不已,嗓子都喊哑了。而杨清只是约束士卒,不让他们跑的太远,同时心中暗道:这姓朱的,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说那个人不是被胁迫,而是早有预谋? 不管怎么样,柴禾终于被点燃了。 而作为节度使的姚令言却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他召集了所有营以上的军官,将他们困在中军,而他则孤身一人来到士卒之中,高声劝诫大家道:“比约东都有厚赏,儿郎勿草草,此非求活之良图也!” 然而饥寒交迫的士卒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姚令言节度泾原军马不久,自然没有一言而诸军解甲的影响力。但是士卒们还是给了节帅一定的尊重——他们拿长戈将姚令言架出了大营。 恐怕要不了多久,坐在金銮殿里的皇帝就会听到兵变的消息,而匹夫一怒,终究是要流血了。虽不至于一夫作乱而七庙隳,但从这一刻起,皇帝陛下终究是要某种意义上的名传千古了。 第三章 泾原兵变 姚令言从冰冷的泥泞中爬了起来,他不是没想到士兵会直接哗变,他只是没想到哗变的理由不是怕死,仅仅是因为一碗糙米饭。他的神情复杂,好像有激动和愤怒两种情绪在脸上显现。他并不想去往山东平叛,五千泾原军扔到山东的血肉磨坊里,能回来多少还很难说。但是他也不想造反,相反的,他要尽快为朝廷提供泾原军哗变的消息。虽然他相信天子这会儿都可以听见浐水大营军士的怒吼,但能不能约束士卒是能力问题(当然他也不想约束),上不上报是个态度问题。能力问题顶多贬官,态度问题可是要杀头。 其实造反不造反的无所谓,但是姚令言认为他不能一开始就站在叛乱的泾原军这边——要是朝廷平息了兵变,那主动向朝廷通风报信的他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且朝廷对泾原军有了防备,多半也就不会再使泾原军去解襄城之围了。而若是泾原军真打进了长安,身为泾原军节度使肯定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姚令言早就知道泾原军有哗变的可能,没有人比他这个节帅更了解泾原军的怨气。他们当然不是怕死,虽然怕死也确实怕——谁不怕死?但大家本就是募兵出身,注定是卖命的行当,实在怕死的人不是被西番打死,就是死在了孔目官手里。所以朝廷让泾原军长年抵在西番入寇的第一道防线,泾原军没多大怨气,调精锐去山东平叛,大家也没多少怨气。不就是打仗吗?不就是杀人或者被人杀吗?这些老兵多少见惯了生死,对于生命实在是一种漠视的态度。只要上面不是真让大家毫无意义地送死,那多半没什么问题。 等等,还是有问题的,得给够钱。 这就是泾原军对朝廷积怨已久的原因——凭什么我们守在最穷苦的边塞,每天都有可能掉脑袋,朝廷却连禄米都常常短缺?这种情况自三年前刘文喜叛变以来愈演愈烈。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确实不怪朝廷,泾州、原州本就贫瘠,原州准确来说还在吐蕃游骑的控制之下,粮食财帛根本不能自已。泾原军的总人数该是有两万七八千人,在加上时时作为后备军的数万精装,实际上再来十个泾原镇都养不起这么多兵。所以泾原军往往遥领其他州郡的赋税,但是这些赋税要输送到泾原又有损耗,石米运出而斗米运至,真不是开玩笑。而朝廷的钱都用来供养神策军,连朔方军都常短缺禄米,你泾原军算老几? 而反观神策军,同样是边军藩镇,只是因为当年的拥立之功,便从一镇边军成为了中央禁军,天子亲军。不但人数暴涨至十几万,财帛俸禄也从不短缺,最重要的是,他们顿顿都能吃饱饭,也不会在下雨天冻得半死。 饥寒交迫最终成为了压倒泾原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这些和姚令言没有关系了,亲兵偷偷牵来了一匹马,姚令言翻身上马,驰向了长安城。 半路上他遇见了同样狼狈逃窜的王翃,一对难兄难弟就这样逃回了长安城。 皇帝李适很快就得到了泾原军哗变的消息,毕竟浐水就在长安城东侧,那边的泾原军大营已经鼓噪很久了,就连延英殿内的皇帝都能听到士兵的怒吼。 此时的延英殿,李适正坐在上座,面沉如水。一众宰辅大臣伫立在殿中,没有人敢于皇帝对视。 少顷,一个年轻宦官急匆匆冲进了延英殿,然而此时却没有人喝斥他,这个小宦官一路冲到李适面前才跪倒,将一章奏疏举过头顶:“陛下,泾原军节度使姚令言与京兆尹王翃联名上奏,泾原诸道兵马不满朝廷赏赐,据营自守,并赶出姚令言、王翃等人。陛下,泾原军反了!” “慌什么!”李适怒喝一声,死死地攥紧手中的镇纸。少顷,却又松开:没事,泾原军只有五千军马,城中还有神策军数万,只要给朕时间部署,魏博、成德、淄青、淮西、卢龙五镇都难不倒朕,难道泾原军就能翻天了? “着京兆尹户曹参军姜公辅并普王自大内取帛二十车犒军浐水大营!窦文场,你去传旨。” “京城招募使白志贞何在?” 大臣中站出一人,“陛下,是否要召集神策军迎敌?” “此卿之言,速去!” 一滴冷汗自白志贞脸上滑落,他赶忙弯腰请罪道:“陛下明鉴。神策军精锐多在河朔山南之地平乱,留京之神策军虽多,恐难当泾原之虎狼……” “白卿。” “臣在。” “速去!今日若无神策军保架,你我君臣皆要落于匹夫之手!” 白志贞这才无奈告退。他自己招募的兵丁,他自己还不清楚吗?当时为了凑够人数搞业绩,神策军大部分人都是长安城内沽贩之走卒,不过冒领军籍以求减税而已。这群人平日便居住在长安里坊之中,仓促中想要集结,也根本找不到人,就算能找到人,一群贩夫走卒也不可能敢去抵挡彪悍的泾原军马,就算真有人敢……那也打不过啊! 而在浐水边的大营内,众军士很快就看到了朝廷做出的反应——城门大开,普王李谟带着大批的仪仗前来,当然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二十辆大车。 队伍至军门前停下,姜公辅身着一袭青衣,独自一人策马来到营门口,这分胆气就连杨清都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诸位军士皆是朝廷干城,之前乃天子疏忽,小人蒙蔽,给以劣食。而今诸军之愤怒上达天听,故天子命我领帛二十车以犒军,还请诸将打开营门,整顿军士,领受赏赐!” 营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姜公辅就这么矗立着,他相信军士哗变定是有心人推动,如今赏赐来了,一切危机自然能够化解。 然而很明显,他只猜对了一半。确实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是泾原军本身的怨气,可不是区区二十车帛可以浇灭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所有营以上的将校都集中在中军,他们似乎是听从了姚令言的什么命令,知道现在也没人站出来约束士卒,当然,若是任由他们自己选择,恐怕大多数人反而会率领军士叛乱——吃到糙米饭的人,可不止普通军士。也不知道真是皇帝指使,还是王翃的私自行事,泾原军上下糙米饭管饱。就这种态度,这些将校没站出来直接鼓动士兵攻打长安城就已经很给朝廷面子了!而他们都是如此做想,那指望下面的队正、伙长约束士卒,便真是痴人说梦了。 虽然失去了所有军官的管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支军队至此就彻底失控。毕竟他们还有同一个发泄的目标。 不过,杨清看了看依旧站在辎重车上鼓弄唇舌的朱伙长,不由对着刀已出鞘的焦大感叹道:“士卒的欲望已经被琼林、大盈二库给挑动起来了,岂是二十车财帛可以平息的?焦叔若要入城抢掠,现在便可,记得留吾一份便是。” 焦大抽了抽胡子,最后将横刀归于鞘中。 而营外的姜公辅很快就得到了他最不想要的结果。大营中再次鼓噪起来,朱伙长的声音格外的响亮:“我等为朝廷拓土二十载,平乱十载,守边二十载,莫非只值帛二十车吗?” 如果说之前,整支部队还处在失控的边缘,那么随着朱伙长的这一嗓子喊下,泾原军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 杨清余光瞥到一点寒芒,原来是朱伙长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把蹶张弩。眼看着望山瞄准了不远处的姜公辅,杨清不知为何就扑了上去,连人带弩将其撞倒,然而弩矢已经飞了出去,其他军士一看,也纷纷射出了手中的箭矢。 一时间,营门口箭如雨下。姜公辅顿时大惊失色,不过他也够果决,直接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就跑,顺便还拉上了坐在步辇上不知所措的普王。而更令人惊奇的是,除了马屁股上扎了一支弩矢,姜公辅本人居然毫发无伤。就是可怜了那些充作仪仗的金吾卫,他们很多穿的都是开天年间留下的绢甲,毫无疑问地被射成了刺猬。 杨清死死锁住朱伙长的脖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非要把泾原军逼上绝路吗!” 朱伙长惨然一笑:“若朝廷恩裳士卒,纵我等有张仪苏秦之变,也说不动泾原军一兵一卒。不过是善恶有报罢了。” 杨清颓然地松开了双手,兵变到现在已经无可阻挡,恐怕就是马麟从地下跑出来都管不住泾原军了。既然无法阻挡,那杨清可不想几个月后作为一个伙长死在奉天城下,或者是一年后死在长安城中。虽然史书没有交代朱泚乱军普通士卒的结局,但是死掉的概率非常大,不管是战死还是被清算而死,总之死得毫无意义。而如果继续这样按着历史发展下去,恐怕死才是必然结果。 所以杨清转手又拎着领子把朱伙长拽了起来。 “你是朱太尉的人,是也不是,快带我去找朱太尉!” 朱伙长一愣:“咳咳,朱太尉?莫非是范阳朱泚?然其幽居长安,手无寸兵,见他有何用?” 杨清才不会听他的鬼话,这人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古以来什么功劳最大,莫过于从龙之功,今天既然无法阻止兵变,那他怎么也要在朱泚面前混个眼熟,不然岂不是一辈子伙长命? “焦大,焦大!” 没想到焦大这浑人居然还在自己身边,而其他几个老卒早就在兵乱刚开始的时候便提着刀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走吧,朱伙长,就我们三个,一路上收拢一些乱兵,也够用了,要是我们第一个前去,想必你也能在自家主上面前涨点分。” 朱伙长无奈地爬了起来,一只手还被杨清攥着,其实他很想问一下,涨分是什么意思? 关于本书的背景以及签约 (合同已经寄出去了,二三子要投资抓紧。) 嗯,最近不止一个人和我说题材太冷门。 我:??? 好吧,我承认,中晚唐确实是一个很冷门的时期,但是四王二帝之乱却是这个冷门的历史时间段内比较热门的一个话题。 就我个人而言,当然主要是因为我大学学的不是历史,也不知道在历史书上那些教授是怎么定义四王二帝之乱的,但是我愿意称它为中晚唐的一次转折点。 具体表现就是,四王二帝之乱之前,朝廷还有一丝重振权威的可能,那么四王二帝之乱后,便是彻底的积重难返。河朔藩镇虽然在叛乱中失败了,但是在叛乱后却获得了半独立的待遇。禁军确实很强,但是还没有到五代末年那种可以靠十几万人弹压天下的程度,那么留给德宗的就只有一个选择——和藩镇之间彼此妥协退让,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权力的平衡。 没办法,想要削藩,失败了,只要不是铁头娃,应该都不会撞到底。在这之后的一百年间,朝廷就这样与藩镇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只要一个藩镇有所异动,必会受到周围藩镇的背刺,毕竟身官回授的诱惑那是一点儿也不小。若是藩镇在内耗中耗尽了力量,那么神策军就有了重振大局的可能。而朝廷要削藩,则必然遭到各个藩镇,尤其是河朔藩镇的强烈抵抗。 总之大家就是混,出了点摩擦就和稀泥。节帅你消消气,妄动刀兵那不是被别的节度*菊花就是被朝廷捡漏。皇帝你也消消气,天下藩镇联合起来,神策军也挡不住。 总之就是这么混了一百多年。(仅个人理解) 四王二帝之乱造成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宦官专权。其实在十几年前,就有鱼朝恩统领神策军,但是这家伙后来被清算了。到了德宗一朝,深感于大臣们实在不可靠,尤其是在奉天那个小黑屋里,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是两个太监,霍仙鸣和窦文场,所以乱后德宗开始宠信宦官……好吧,德宗本来就够刻薄寡恩,这下大臣是真没有出头之日了。 至于四王二帝之乱是怎么爆发的……说白了就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快死了,想让儿子承袭节度使官位,不允。李宝臣挂了,儿子李惟岳想承袭父位,不允,还要求李惟岳赶紧跑到长安,不要留在成德。再加上旁边的魏博田悦一勾引,李惟岳就跟着田悦就反了。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淄青节度使李正己身上,老李更坏,他死前就集重兵于徐州,等到他死了,儿子李纳请求承袭父位被拒绝后,也反了(也有说李正己死前就反了。)。 这是河朔的叛乱,河南也有叛乱。淮西李希烈状告山南东道梁崇义谋反,德宗令李希烈平叛(此事还把刚刚完成两税法的杨炎拉下马)。李希烈平定山南东道后,由于德宗没有按照身官回授将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官位,所以李希烈就在襄城中大肆劫掠,然后回到淮西谋反。 等到建中四年,李希烈猛攻襄城,但此时德宗手里已经无兵可派,所以就调集泾原诸道兵马前往关东平乱,然后就有了泾原兵变……德宗出逃奉天,所以四王二帝之乱又称奉天之乱。 至于后面的李怀光造反就更……反正史书上记载的是,李怀光击退朱泚后,德宗听信卢杞等人的谗言,不许朔方军进城,还商议从吐蕃借兵平叛。并赐给李怀光铁券,免他三次死罪,谁知道李怀光直接把铁券扔在地上,“自古赐给铁券是因为君王认为臣子要谋反,如今赐给我铁券是皇帝不再信任怀光了。”然后……就造反了…… 好吧,有点乱,我在下面直接把新唐书上有关的段落做了个汇总,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下(求求大家放过我……)。 建中二年 正月戊辰,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卒,其子惟岳自称留后,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朱滔讨之。魏博节度使田悦反,神策都虞侯李晟、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河阳节度副使李芃讨之。永平军节度使李勉为汴滑陈怀郑汝陕河阳三城宋毫颍节度都统。 二月乙巳,御史大夫卢杞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乙卯,振武军乱,杀其使彭令芳及监军刘惠光。丁巳,发兵屯关东,誓师于望春楼。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反。 六月,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为汉南汉北兵马招讨使,以讨梁崇义,辛丑,郭子仪薨 七月,杨炎罢,检校尚书右仆射侯希逸为司空,前永平军节度使张镒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侯希逸薨。马燧、李抱真及田悦战于临洺,败之。 八月,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东川节度使王叔邕、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荆南节度使李昌峻、陈少游讨梁崇义,以李希烈为诸军都统。平卢军节度使李正己卒,其子纳自称留后。梁崇义伏诛。 九月,李纳陷宋州。李惟岳将张孝忠以易、定二州降。赐立功士卒帛,战死免税三年 十月,李纳将李洧以徐州降。 十一月,纳寇徐州,宣武军节度使刘洽败之。马燧及田悦战于双冈,败之。李纳将王涉以海州降 十二月,马万通以密州降,马燧为魏博招讨使 杀崖州司马杨炎 三年 正月,朱滔、成德军节度使张孝忠及李惟岳战于束鹿,败之,缩减宫中用度,李纳陷海、密二州 二月,李惟岳将康日知以赵州降,惟岳伏诛,其将杨荣国以深州降。马燧及田悦战于洹水,败之。悦将李再春以博州降,田昂以洺州降 李惟岳将杨政义以定州降。免徭役(给复)三年,赦被胁迫百姓。震通化门 四月,李纳将李士真以德、棣二州降,甲子,借商钱。昭义军节度副使卢玄卿为魏博、澶相招讨使。张镒罢。杀殿中侍御史郑詹。朱滔反,陷德、棣二州。 五月,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讨田悦 六月,恒冀观察使王武俊反,李怀光、马燧、李芃、李抱真及朱滔、王武俊、田悦战于连箧山,败绩 七月,殿中丞李云端谋反,伏诛,停借商钱令 八月,演州司马李梦秋、峰州刺史皮岸反,伏诛 九月,初税商钱、茶漆竹木 十月,吏部侍郎关播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希烈反,肃王薨 四年 正月,凤翔节度使张镒及吐蕃尚结赞盟于清水。李希烈陷汝州,执刺史李元平。东都、汝行营节度使哥舒曜讨李希烈, 二月,哥舒曜克汝州 三月,李希烈寇鄂州,刺史李兼败之。荆南节度使张伯仪及李希烈战于安州,败绩 四月,李勉为淮南招讨处置使,哥舒曜副之;张伯仪为淮西应援招讨使,贾耽,江南西道节度使嗣曹王阜副之。哥舒曜及李希烈战于颍桥,败之 五月,颍王璬薨,刘洽为淄青、兖恽招讨制置使 六月,税屋间架,算除陌钱。徙封逾为丹王,进简王 七月,马燧为魏博、澶相节度招讨使。卢杞、关播、李忠臣及吐蕃区颊赞盟于京师 八月,李希烈寇襄城。李希烈将曹季昌以隋州降。有星坠于京师 九月,神策军行营兵马使刘德信及李希烈战于扈涧,败绩。舒王谟为荆襄、江西、沔鄂节度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徙封普王 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反,犯京师。如奉天。朱泚反,杀司农卿段秀实及左骁卫将军刘海宾。凤翔后营将李楚琳杀其节度使张镒,自称留后。李希烈陷襄城,宣武军兵马使高翼死之。朱泚杀泾原节度都虞侯何明礼。杀尚书右仆射崔宁。户部尚书萧复为吏部尚书,吏部郎中刘存一为刑部侍郎,京兆府户曹参军、翰林学士姜公辅为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朱泚犯奉天,禁军败绩于城东。灵盐节度留后杜希全、鄜坊节度使李建徽及朱泚战于漠谷,败绩。刘德信于朱泚战于思子陵,败之,行在都虞侯浑瑊及朱泚战于城下,败之,左龙武军大将军吕希倩死之 十一月,剑南西川兵马使张朏逐其节度使张延赏,朏伏诛。李怀光与朱泚战于鲁店,败之,以怀光为中书令、朔方邠宁同华陕虢河中晋绛慈隰行营兵马副元帅 十二月,朱泚陷华州。贬卢杞为新州司马,李希烈陷汴、郑二州 兴元元年 正月,去神圣文武号。复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官爵。赴奉天收京城将士有罪减三等,子孙减二等,在行营者赐勋五转。罢间架、竹木茶漆税及除陌钱。免奉天徭役五年,城中十年。关播罢。吏部侍郎卢翰为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萧复为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宣慰安抚使。刘洽为汴滑宋毫都统副使 二月,李怀光为太尉,反。如梁州。怀光将孟庭保以兵来追,左卫大将军侯仲壮败之于泽店 三月,李怀光夺鄜坊京畿金商节度使李建徽、神策军兵马使阳惠元兵,惠元死之。魏博兵马使田绪杀其节度使田悦,自称留后。李怀光杀左厢兵马使张名振,右武锋兵马使石演芳。李晟为京畿、渭北、鄜坊丹延节度招讨使,神策行营兵马使尚可孤为神策、京畿、渭南、商州节度招讨使。次梁州。刘洽权知汴滑宋毫都统兵马事。浑瑊为朔方、邠宁、振武、永平、奉天行营兵马副元帅 四月,李怀光陷坊州。李晟为京畿、渭北、商华兵马副元帅。姜公辅罢。泾原兵马使田希鉴杀其节度使冯河清,自称留后。浑瑊于朱泚战于武亭川,败之。义王泚薨。是月,坊州刺史窦觎克坊州。 五月,泾王侹薨。李抱真、王武俊及朱滔战于经城,败之。尚可孤及朱泚战于蓝田之西,败之,李晟又败之于苑北。又败之于白华,复京师。。 六月,姚令言伏诛。朱泚伏诛。李晟为司徒,中书令。以梁州为兴元府,给复一年,耆老加版授。浑瑊为侍中。给复洋州一年,加给兴元一年,免凤州今岁税,父老加版授。 七月,次凤翔,免今岁秋税,八十以上版授刺史,余授上佐。葬宗室遇害者。至自兴元。李怀光杀宣慰使孔巢父。大赦天下。赐百官将士阶、勋、爵,收京城者升八资。给复京兆府一年。嗣曹王阜及李希烈战于应山,败之。 八月,李晟为凤翔陇右诸军、泾原四镇北庭行营兵马副元帅,马燧为晋、慈、隰诸军行营兵马副元帅,延王、隋王薨 十月,李勉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闰月,李希烈将李澄以滑州降 十一月,刘洽、邠陇行营节度使曲环及李希烈战于陈州,败之。克汴州。萧复罢。 十二月,浑瑊于李怀光战于乾坑,败绩。陈王薨 贞元元年 正月,罢榷税 三月,李怀光杀步军兵马使田仙浩、都虞侯吕鸣岳。李希烈陷登州,杀唐登隋招讨使黄金岳 是春,旱 四月,谊为舒王。浑瑊与李怀光战于长春宫,败之。马燧、浑瑊为河中招抚使 六月,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朱滔卒,涿州刺史刘怦自称留后。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马燧与李怀光战于陶城,败之 八月袭封功臣子孙。李怀光伏诛,给复河中、同绛二州一年,马燧为侍中,张延赏罢,李希烈杀宣慰使颜真卿 九月,刘从一罢,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刘怦卒,其子济自称留后 二年 二月,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与李希烈战于沁河,败之 四月,李希烈伏诛,给复淮西二年 五月,李希烈将李惠登以隋州降 (再强调一遍,合同寄出去了,二三子要投资抓紧!嗷呜!) 关于本书的军队编制 对不起,孩子真的尽力了,我连翟天临不知道的那个知网都用上了,还是没搞明白德宗时期的军队编制,但是五代末期的军队编制我是晓得的,所以采用了网上一些说法和五代末的兵制结合,就有了大家看到的东东。 五人为一伍 十人为一伙(实际情况是伙长领九人,伍长为其副) 五伙为一队,有队长或称队正,还有队副 五队为一营,有营指挥使,副指挥使,虞侯 五营为一厢,有厢兵马使(指挥使)、副指挥使、厢虞侯 左右二厢为一都,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侯 五都为一军,有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军都虞侯 一军有一万二千五百人,与唐初相同。 没办法,大家将就一下,要是有大佬能给孩子找来德宗朝的兵制,孩子感激不尽,马上修改。如果没有的话,大家就这么将就着看吧,起码我觉得相比于那些班长、排长,这样也不是很出戏。 ok,就酱,散会! 第四章 王宅妇人 杨清记得,刚刚来到大唐的时候,他连着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几乎,不,不是几乎,是在每个夜晚,他都会回到他穿越过来的那一天。 穿着偷来的,略显宽松的盔甲,折耳兜里面还有焦大残留下的虱子。他就提着一把手刀,冲向了十三名吐蕃骑兵。霎时间,箭矢,刀身,骨朵,所有能想到的武器都在往他身上砸。这种疼痛感是真实的,完全不像是在梦中,而脑袋上挨得那一下,直接砸飞了他的折耳兜,他能够感觉到头顶一片冰凉,黏糊糊又带着温热的液体缓缓留下。嚣张的西番骑兵停下了进攻的脚步,他们好整以暇地看着被打昏了头的杨清,踉跄地向前挥刀,却终究还是无力倒在了地上。 他死死地抓住一把黄土,想要再起身,但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疼,晕乎乎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就在这时,两个相隔了千年的灵魂开始交融,一阵清爽的风吹过,他刹那之间暴起,扬起的黄土迷住了西番的眼睛,他不带一点犹豫地,将横刀插进了对面那个大汉的肚子,刀锋一转,连着肠子、肝脏哗啦啦流了一地…… 其实杨清也搞不懂,也不明白这个噩梦为什么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刚开始,一觉醒来,杨清还会躲到一个小角落里呕吐,到后来便也习惯了,不,是麻木了。 也许这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适应这个世界,杨清是这么想的。但是直到随着众人杀进了苑门,杨清才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远比流了一地,还带着排泄物和血的腥臭味的肠子还要恶心,还要令人作呕。 泾原军是从东北角入的城,李适所依仗的上万神策军根本只存在于名册之上,白志贞在城中募集多时,却不见一人来投,只好狼狈奔回延英殿,正巧姜公辅与普王也赶到,众人便抬起还妄图抵抗的唐德宗,而反应过来的李适甚至还叫上了几个嫔妃与太子,仓惶逃出长安城。 等出了长安城门后,他才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还陷在长安城中吗,生死不知。山东的战乱未曾抹平这位正当壮年的皇帝的雄心壮志,但这一次,他真的有点心灰意冷了——不光是为了身陷敌军的女儿们,还有宗室,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泾原军节度使姚令言。 突然,李适的目光一凝,看向了一个须发焦黄的中年人,秘书少监韦宥。 “韦卿不必随朕出奔,望卿能留在长安,为朕刺探军情,若能寻得唐安、宜都,更是大善!” 韦宥立马叉手领命——没办法,唐安公主还是他的未婚妻,上一次二人在宫外相会,韦宥已经得偿夙愿,但毕竟还未成婚,这次陛下命他找寻二位公主,未尝没有让他寻得二人之后尽快完婚之意。 只不过,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优先刺探军情,还是优先营救宫室。 这时,姜公辅拍马赶到:“陛下,朱滔兄长朱泚尝为泾帅,坐弟滔之故,废处京师,心尝怏怏。臣谓陛下既不能推心待之,则不如杀之,毋贻后患。今乱兵若奉以为主,则难制矣。请召使从行。” 李适思虑半响,终究还是化为一声长叹:“不及矣!” 浐水在长安城的东北面汇入泾水,泾原军自浐水倒戈攻入长安,最先遭灾的便是东北方的十六王宅,后来听说含元殿方向也受到了乱兵的进攻,但是仅有的一队禁军仗着宫城与劲弩击退了乱兵的进攻,乱兵转而劫掠东北诸坊,并进攻守备薄弱的丹凤楼了。杨清等人进城的速度远不及激发了兽性的普通军士,等他们进入十六王宅,远处大明宫正南门的丹凤楼都已经沉浸在一片喊杀声之中了。 军中将校依然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原来的历史中姚令言是怎么约束军兵,并前往晋昌里拥戴朱泚为帝的。不过军中营以上将校与亲兵加起来也有数百人,说不定姚令言只是带着这数百人前去迎奉朱泚,然后才想办法平定了乱兵。 没有将校在此成为了长安最大的灾难。军中的士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见大一点的宅子就闯进去,或搜走财务,或奸***女,最残忍的是一些士卒劫完财、色之后还要将人虐杀,一时间,仅杨清身处的十六王宅,便沦为了一片血狱——没有一片干净的落脚地,似乎每走一步都沾满了鲜血。 十六王宅中居住的都是无事可做的宗室,此时,那些贵女的命似乎也不会比寻常宫娥要好。耳边随处可闻宫娥的惨叫,甚至杨清看到,一个宫女被军士拖到大街上,砍掉了四肢,然后……杨清当时就吐了出来。 这是自适应了那个梦之后杨清第一次呕吐。朱伙长怀抱双臂,倚在墙上,别过了头,似乎是在看那与长安城一个颜色的晚霞。 焦大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不屑地看着这个年纪可以当自己孙子的伙长乱吐一气。但他终究还是递上了自己的水囊。 这些泾原军的士卒长期戍守在物资匮乏的边疆,日日夜夜面对死亡的威胁,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如今弦断了,一时间再也没有能够约束他们的东西,其所作之恶,实在是不忍言、不忍观,不忍闻。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放的火。火光自杨清面前的大宅院升起,一群士卒嬉笑着跑了出来,留在身后一片凄惨的哭喊。 杨清擦了擦嘴角,装出一副猥琐的笑容,他叫住了为首的士卒:“嘿,二三子干了什么?怎么火都放起来了?” 为首的乱兵头发白了一半,带着中年男人的市侩打量了眼杨清空荡荡的下巴,嗯,毛都没有,估计还是个雏儿,便凑上前,勾肩搭背道:“小弟莫非还没开过荤?哥哥给你只条明路,那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娘子,誓死不从,那大的还寻死觅活的哩,你要是能降住她,你可自去,不过我等放了一通火,三面围住,就留了大门,等她们忍不住跑出来,看乃公……” “扑通”,杨清冷冷地拭去刀剑的鲜血,那个刚才还和他勾肩搭背的乱兵死死地捂着脖子在地上挣扎。杨清虽然割的不深,但绝对是够了。 “还懂围三缺一,是个人才,可惜了!” 剩下的三个乱兵看见为首的被杀,刚刚的劫掠让他们头脑还不清醒,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大概他们本来持的是长矛或是长戈,嫌劫掠的时候不方便,便不知扔去了哪里。 全副武装对付三个赤手空拳,衣甲散乱的乱兵,杨清一人足矣。如果说焦大的出刀在他意料之内的话,那么朱伙长的出手实在是让他高看了对方一眼。 一人一刀,打完收工。留着地上圆滚滚的四个人头,三人对视一眼,收刀归鞘,默契地冲进了院子。 这院子看起来似乎就是一座别院,除了一些花草竹木,院子里也就只有几间屋子。最大的屋子外面围了一圈的柴禾,只留下了正门,杨清开始相信那几个乱兵说的话了——他们只是想把对方逼出来而已。也是,毕竟人家的目的是劫色,何必下死手,把这帮养尊处优的小娘吓出来就行了。如此看来这群乱兵还真是人才,毕竟人家看年纪也就比焦大小一点,居然连围三缺一这样的计策都领悟了……而焦大怕是使不出这一招。但是杨清并不后悔杀死他们,说不出是为什么,或许是一种如果不救才会后悔的感觉,或许是别的什么。最后杨清只能归结为是一路过来积攒的火气到了这个时候变得不能不发泄出来的地步。这么说的话,相比于其他活着的乱兵,这四个家伙还真有点惨。 然而想要把两个小娘救出来还不简单。 院子里有井,柴禾上面也没有浇油这种可燃物,大多数时候是在干烧,熏人的黑烟远比火焰多。但是那几个乱兵堆出来的柴禾实在太多,大概是吧宅子里的伙房搬空了,为了防止两个小娘从别的方向跑出来,除了屋门,其他地方都堆的严严实实的。更何况,火灾中,烟尘远比火本身可怕。 “来不及了,这宅子太大,我们只有三个人,要想把火扑灭根本来不及,况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乱兵打扰。” 说着,杨清开始脱去身上的铁甲,高温传递到铁甲上会让皮肤烫伤。 焦大一把按住了杨清的肩膀,朱伙长也变得迟疑不前,“杨二郎,算了,等她们自己出来吧,你不是要去找朱公吗?咱们这就去……” “然后呢,等她们出来之后再被别的乱兵侮辱吗?” “终究只是两个女子……” 杨清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只见朱伙长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再看向焦大。 “二郎,咱们能帮就帮,但是,也犯不着豁出自己的命。” 是了,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理学对女子的极端束缚,但是在传统的父系社会中,女子的地位还真不见得会高到哪里去,尤其是,这已经不是武周朝了,也不再是那个女子男装上街还习得骑射的盛唐了。军事上的失利与领土的萎缩使得这时候的唐人不再有之前一百年的开拓进取精神,对待外夷也再不复当年的开放包容(回纥爸爸还是要包容滴),对女子更是如此。 中晚唐这个年代,不就是下启北宋么? 这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 但不是杨二郎的。 屋内,李诲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妹妹,她想要哭,但是眼泪在之前的烟熏中都流完了,再也挤不出来。阿耶(父亲)会来救她吗?想来是不可能的,耶耶现在应该也是自顾不暇,现在想来真是讽刺,一时冲动犯下的错,只能到十六王宅躲着耶耶,还带上了自己的妹妹……果真是因果报应吗? 那他呢,自己还有他,他会回来救自己吗?想来也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他应该伴在父亲身边吧。 她的本能想要让她从正门冲出去,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行。 年轻的时候她也读过兵书,知道围三缺一的道理,但是她没想到这一招会被用到自己身上,主导者居然还是一群她平素看不上眼的乱兵! 她能够想象冲出去的后果,自己之前以死相逼,才逼得对方退让,现在自己冲出去求生,再要下决心去死,还可能吗?而且,谁又愿意去死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一种即将得救的感觉。 然而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模糊了,她渐渐得生出了疑问: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谁……对了,韦,韦什么来着呢?我又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名字呢? 李诲如倒地前最后的印象,便是一个只穿着犊鼻的精壮汉子冲了进来,抱住了她。 “韦郎……”杨清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个名字。 第五章 欲平乱兵 “真是造孽啊!” 天色渐渐暗下,杨清三人找了个高阁,将两位小娘放下。直到这时杨清才注意到,两个小娘穿的居然是道袍,头上梳着发髻,戴着莲花冠,大的那个看样子不过双十年华,小的不过十一二岁。看来两人还并非贵女或是宫娥,而是不知道哪个人家请来的炼师,结果乱兵来了,主人一家全跑了,就留两个炼师在别院里自生自灭。 似乎是之前在房中吸入的烟尘太多,两个炼师都晕了过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了。 这就很麻烦,杨清心想。有了这两个拖油瓶在,想要再去找朱泚搏一个拥立之功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等到冷静下来再想想,似乎直接去找朱泚也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就好像朱三一开始说的,人家就算需要拥立,也断然不会需要杨清这样小小的伙长来拥立。之前杨清只想着,先找到朱泚,露个脸再说,可就凭自己一个小小的伙长,能露什么脸?而历史上派兵前去拥立朱泚的,好像是姚令言来着?人家朱泚堂堂太尉,难道需要你一个小小的伙长去拥立?一个伙长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拥立朱泚,那天下人是会觉得朱泚得尽人望,亦或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朱泚的安排? 算了,拥立这事还是交给老姚去搞定吧。毕竟术业有专攻,论起善变,一百个杨清也别想比得上姚令言。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位泾原军的节帅在手下士兵哗变之时见劝阻不得便第一个上表长安城投靠朝廷,而在泾原军入城后又重新收拢泾原军士卒,拥立朱泚,还向朱泚进言杀掉所有李唐宗室……杨清只能说,节帅真是个狼灭…… 只是,如果不靠拥立,又有什么办法能在朱泚面前露脸呢?要知道历史上这支泾原军在接下来的围攻奉天之战中甚至之后整整一年的叛乱中可都是主力军,如果仅仅作为一个伙长,杨清真不能确保自己活下来,而假若在前期就投靠朝廷,多半也是被当作不可靠的炮灰扔到前线,最后变成一具谁也不认识的白骨。 而如果在朱泚登基之前入了他的眼,哪怕是升到管二百五十人的营将指挥使,大多数时候就不需要亲冒矢石,存活几率也比伙长高太多,然后等到朱泚大势已去之时再带着部队投靠朝廷,起码性命无忧,毕竟奉天之难后连造反称王的李纳都可以活命,一个小小的营将似乎并不惹眼,嘿嘿嘿。 果然是梦里什么都会有,杨清想得太专注,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焦大老神自在地躺着发呆,朱伙长则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走了过来,“某家中行三,做了朱太尉亲卫之后改姓的朱,你叫我朱叔或者朱三都成。以前的事不说,某也不懂你为何敢豁了命救两个不相干的炼师,但是某服你,因为某自认做不到。”说完,便闷声闷气地往杨清身边一蹲。 杨清琢磨着话语,却又实在想不到什么可说,看来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被朱泚外派的亲卫并不只是简单的粗汉,或者说粗汉也有心软的时候? 杨清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其实或许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他只是看着越来越暗的天与城中渐起的火光,喃喃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谁知一旁的朱三听到这话,却像是被踩着了尾巴似的,一下子便跳了起来:“二郎既然不忍看百姓受苦,便可招抚官健,封闭府库,待太尉前来,对泾原诸道兵马必有赏赐……尔既能救炼师于大火,却又为何干坐于此,坐观乱兵汹汹?难道二郎一路走来,只为图拥立之功吗?若要图拥立之功,尔今日约束士卒之事,来日某定禀报司空,若尔能于入定前恢复十六王宅,某可自荐领一对士卒前往晋昌里迎候太尉,为尔引荐,岂不美哉?” 杨清心想,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是这群骄兵悍将哪会把他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放在眼里?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杨清叹了口气道:“非我作壁上观,实在是军中伙长多如牛毛,我者,人微言轻,更兼年幼,恐难服众……” “二郎!军中何以观尊卑?不过强者为尊,弱者为卑。二郎当日只身向敌,斩首三级的事儿,莫非以为健儿们都不知道吗?况且我等行至此处,依旧衣甲完备,彼辈乱兵早将军械丢弃,安能敌我?只待斩杀不尊号令者,便可震慑泾卒,则必为我所用也!” 杨清顿时悟了,铠甲这玩意儿在古代之所以是管制物品,私藏等同造反,便是因为其变态的防御力。想当初杨清一身铁甲被一群吐蕃骑兵围殴,都没有受到致命伤,其强悍可见一斑。 实际上在中晚唐的方镇军中铠甲还是分辨官兵的依据。中晚唐的方镇军可比不上中央的神策军,能靠衣着与铠甲将等级划分得十分严明。在方镇军中,尤其是泾原军这样的边军,连口粮都不能自己,需要从别的州郡调拨,朝廷为了节省运力,输送多以粮食为主,那么泾原军的缺少衣甲就可以理解了。 衣还好,之前段秀实担任节帅之时,没到春冬都有成衣发放。甲就不一样了,制甲是个技术活,虽然军中也不乏铁匠出身的士卒,但是原料的缺乏以及朝廷一定程度上的防备,便决定了泾原军盔甲的缺乏。往往只有最精锐的选锋或是军官才有资格穿戴最完备的甲胄,大部分士卒都着皮质的两当。而还有一些士卒只能身裹一片牛皮或是无甲——这类人以臂张弩手或弓手居多,他们本身不需要近身厮杀,列阵也位于军阵后方,自然不需要多么精良的甲胄。 而杨清和朱三的两个伙都是将军韩旻麾下的选锋,无论是兵器还是甲胄都是最完备的,一身铁甲,认识的自然知道杨二郎的威名,不认识的也多半会以为是个将校。不过也确实,常常有士卒从选锋调出,基本都能升一到两级,那杨清自称一声营指挥使也毫不过分。 朱三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况而,我观二郎气质,并非寻常士卒可比,置于行伍之中,若鹤立于鸡群,若登高一呼,必有泰半相从。此天赐良机,二郎难道要拱手想让吗?” 杨清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朱三说的很有道理,什么“登高一呼,泰半相从”的话绝对是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但是只要杨清能保证他们目前为止的抢掠所得,再许以他利,恐怕还真有一半的乱兵愿意听从他的号令。 至于朱三所谓的气质,杨清觉得多半和自己前世所受到的教育有关,毕竟读过书的人为人处事,总归和大老粗不尽相同。不过……似乎好像原先的杨清就与军营里的士卒格格不入来着?记忆似乎没有接受完全,很多东西杨清都不大记得了。 “朱三郎,三载前太尉至泾原,你可护卫左右?” “那是自然,当时我就跟在太尉身后,还与太尉一起检校泾原诸军。” “焦大,你觉得……” 杨清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你是伙长,俺听你的。” 杨清一时深受感动,也许是和其他老军口中焦大遗留在西域的儿子有关,一直以来,焦大都默默支持着自己,就比如当年那副盔甲,这可是一个士卒最要紧的东西,一个老军,真有可能那么容易让人把甲胄偷了去?反正现在的杨清是不相信的。反正……遇事不决问焦大就对了。焦大应募从军的时候杨清都还没出生,对于士卒之间的事,焦大是最清楚的,既然他不反对,那么潜台词就是可以一试。 “焦叔,麻烦你在这儿照顾这两位炼师。朱三,你和我来。” 尽管料想到杨清会留一人看管那两个小娘,但朱三还是没有想到,杨清要带走的人居然是他? 杨清看出了朱三的疑惑,说道:“无他,只是想借用一下太尉的威势罢了。”杨清承认朱三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对方所说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看不惯乱兵的胡作非为,也不仅对自己有利。毕竟朱泚也不想要一座破破烂烂的长安城,或者说朱三不希望朱泚接手的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长安城,所以便有了自己表现的机会。那还不允许人狐假虎威? 以及,我并不了解你,杨清在心里想着,虽说被烟熏花了脸,但那两个炼师确实漂亮的紧,自己可以信任焦大,但若是朱三留下,保不齐会干出什么,虽然杨清并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两人来到乱兵纵横的大街,可见的已经有多处宅院起火,眼见着天色就要暗下,现如今却又亮如白昼。烈火雄雄不息,被染得通红的天空,再也看不清哪一处是晚霞,哪一处是火光。 杨清勒紧了腰间的皮带,提着横刀的右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面前正有一群士卒围成了圈,杨清与朱三拨开人群,只见是五六个士卒剥光了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宦官,正在用鞭子抽他的下体,那老宦官一开始还惨叫两声,到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就连哼都不哼一声了。 杨清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余光观察着周围的士卒,这些人大部分只穿着号衣,有少数身着两当的,手持武器的几乎没有,看来是之前为了方便抢掠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哪怕是最为精锐的选锋,没有了甲械,杨清自恃以一当十毫不为过。 既然如此,杨清便放心了,他用手拍了拍背对着他的士卒,待那人回头看来是,只见一阵天旋地转,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六章 斩旗为誓 杨清手里拎着人头,脸上还残留着溅射而出的鲜血,温热而粘稠,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儿。横刀尖上,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掉,寒光凛凛的铁甲上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六尺高的身材在选锋中也算是彪形大汉,更别说是在一群长期营养不良的普通士卒面前了。再配上一身映射着火光的铁甲,于黑夜中就好像一头刚刚猎杀了一只猎物,仍睥睨着身边的动物的猛虎,他不动,没人敢前进或是后退一步,就连发出一声喊叫也不敢。也许这些泾原军士卒在一刻钟前还算得上是悍不畏死,但是在经历了一个时辰的劫掠,耗费了大量体力之后,尤其是在得到了原本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的钱财、女人之后,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这些士卒拿不出从前的勇气了。 杨清若有所思地想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兵在劫掠过后紧绷的精神确实会得到很好的发泄,但是整个人也会随之松垮下来,再想要驱使着连续作战,就算能战,士气也大不如前了。 剩下几个作恶的士卒明显被吓到了,完全不敢动弹——实际上是想动弹也动弹不得。他们手上只有鞭子,刀枪早不知道扔在哪里,如何对付全副武装的杨清? 周围的士卒也一时间为之噤声,他们实在摸不透眼前这个高大男子的来意。想要将其围杀?可是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送死的,就连那个被杀死的乱兵的同伴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姚令言在一开始控制住了所有的中高级将领真是帮了杨清一个大忙纵使有一些基层的军官如伙长、队正等,但他们只是更有战斗经验,更能服从上级的命令而已,其实本质上的思考能力和普通士卒并没有多少区别,在没有上级军官下令的情况下,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哪怕是伙长、队长之类的,恐怕也是和杨清一样,在一开始,身边除了焦大,其他都跑了个没影儿。 乱军没有动作,不代表杨清也没有动作。 算上前世,杨清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但是面对着眼前几十个掌握了各种杀人技巧,并且对杨清不会有多少好感的乱兵,还真是第一次。 指不定就会有一个乱兵突然暴起,铁甲防御力虽强,但也不是毫无缝隙的铁罐头,只要一把匕首,对着要害地方狠狠戳上两刀,那杨清和刚才被他杀死的乱兵,不会有多少区别。 杨清将乱兵的首级高高举过头顶,他感觉自己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拜托,可千万不要给这些家伙看到我在抖啊!”然而手却抖得更厉害了,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互相之间挤得很痛,好在天色昏暗,光线阴晴不定,一众乱兵担惊受怕也没有在意到这一点。不过根据朱三的说法,当时就算有乱兵看出了杨清的色厉内荏,也无伤大雅。 “因为我们有刀,他们没有,谁都不敢第一个发难,那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现在的杨清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到这一步,绝无退路,难道现在放下尸首,对乱兵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他们就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吗? 喉咙口不知道卡了什么,脖子僵硬到发酸,整个胸腹都能感受到心脏的快速跳动。杨清运足气力,丹田发声,一时间整个街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唐天子无德,我等诸军奋起而逐之。然尔等视帝都为何物,视百姓为何物?” 底下的一众军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陷入了沉默。 杨清当然没指望自己这么吼一嗓子,这些乱兵就会改过自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纳头便拜,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杨清要的便是一个态度,让这些乱兵认识到自己的态度,以及自己斩杀乱兵的理由。这算是从士气上打击对方,杨清便是在赌眼前的这些乱兵还有一点理智,还有一丝敬畏,还没有完全杀疯。但凡唤起了他们心中一点“这么做是不对的”想法,那杨清便达到了目的。 果然,杨清这一嗓子吼下来,不以为然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但是更多的乱兵确实羞愧的低下了头。 杨清趁热打铁说道:“尔等当真想好,从此与朝廷一刀两断耶?如今诸军劫掠长安,不过仗神策军之措手不及,待河东、昭仪并神策军行营回师勤王,尔等有几个脑袋够砍?此地是十六王宅,宗室多居于此,今日多少宗室蒙难?待天子还驾,虽有天下之大,而无尔等立锥之所也!” 这时候,很多乱兵也反应过来了。一开始大家明明说好的,天子不赏赐财帛,我们就进城去问他要,反正他琼林、大盈二库藏了那么多财宝,随手扣一点儿,都能让大家开开心心去襄城送死了。但是大家好像一时愤怒过了头,一进城就开始烧杀抢掠,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大唐的国都,是自己保卫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长安,如今被自己毁了? 虽然如今的国人内战屠城也是屡见不鲜,但是这里是长安啊!天子都被他们赶跑了,十六王宅不知道死了多少宗室,他们真的还回得了头吗?有些胆小的乱兵已经绝望地跪服于地,涕泪纵横。 杨清乘机高喊道:“不过尔等今日命不该绝!原凤翔陇右节度使朱泚朱太尉,现居长安晋昌里,节帅及诸将校已至晋昌里,遵奉太尉入大明宫含元殿,总览朝政。当年刘文喜叛乱,尔等多在军中,朱太尉虽是客军泾原,然其待我等之厚,不下于段太尉也!其必劝圣上留我等性命。然,非诸军皆可赦,念长安兵乱汹汹,太尉令我于明日日出前,约束士卒,讨平十六王宅至含元殿之叛军,以迎太尉入宫!” 话音刚落,士卒再次躁动起来。这种鼓噪中包含这怒吼、喜泣、茫然、感激和质疑,其中以质疑声居多,巨大的声响甚至吸引了更多的士卒。本来杨清身边只围着几十个士卒,如今这条街道上居然挤满了乱兵,一眼看过去便有数百人。朱三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在身后悄悄拉了拉杨清的袖子。 但是杨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若是只凭借几十个乱兵,根本不够在这长安城中闯。只有把十六王宅中大多数乱兵都集结起来,才能进一步考虑进军含元殿的可能。 对于诸军的质疑,杨清也不以为意,反正他早有准备,他从身后推出了朱三。 杨清掏出一块熏黄的布帛,再次振臂高呼道:“此人乃朱太尉亲卫,昔日平刘文喜,太尉于泾原检校兵马,身后便是此人。我乃韩旻将军帐下选锋杨清,昔日在泾原以一敌十三,斩首三级。我等自晋昌里回,太尉见我雄壮、美姿容,故曰宜授左金吾卫第一都左厢兵马使,此即命状也。” 有的士卒立马回忆起来,很快就有人喊道:“俺记得这小子,当时俺在第一排,亲眼看着他跟在太尉后头。” 当然认出杨清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有一个士卒冲上前来,似乎想要和杨清争抢手里的“命状”,杨清当即将那块布帛举过头顶,厉声怒斥道:“尔欲强抢命状乎!”等到那士卒悻悻然退下,杨清才感觉一阵热意上涌,背上全是冷汗——那真的只是一块布帛,上面什么都没有,是万万见不得光的。 “烦请二三子将我之言告知后来诸位。自即刻,凡愿入我左金吾卫第一都左厢的士卒,一概免罪,先前所得财物,皆归己有,若不从者,悉以乱兵论处,按首级记功!若日出不能扫清含元殿以迎太尉,则诸军所得财物需上缴一半!愿者,即右袒!” 言罢,诸军士纷纷坦露出右臂。 见状,杨清又曰:“右袒者,如今皆为金吾卫左厢军兵,诸位有一炷香时间自寻兵甲,组成编制,推举伙长队正。金吾卫当有卫护长安治安之职,我等便从十六王宅开始,自本刻起,凡在十六王宅中作乱之人,示警三次,不听者无论军民就地格杀。凡泾原军士卒为乱者,若肯加入金吾卫,则不究前罪;反之则杀无赦。” 众军鼓掌称好,此时原本宽广的街道上已是摩肩擦踵,粗略望去,编成一营绰绰有余。 杨清从地上捡起一杆破碎的唐旗,握紧横刀,一刀斩下,将其从中间斩断。 “若清有一言负二三子,清如此旗!” 说罢,狠狠地踩在脚下。 胡萝卜加大棒嘛,前世网络小说看了那么多,要是连这都不会,那也太对不起自己博览群书的名号了。 在一众军士的欢呼声中,朱三忧心忡忡地拉住杨清:“你就这么伪造太尉之名?你怎么敢肯定太尉一定会如你所请?” 杨清歪嘴一笑:“肯定会的。” 第七章 为王前驱(快乐加更) 朱三的担忧不止于此。“二郎,你借太尉的名望稳定军心也就罢了,何必伪造命状,搞一堆金吾卫、左厢兵马使之类的玩意儿出来呢?独不惧太尉之怒乎?” 杨清长叹一口气,半文不白的话说的实在累,更何况还是在一群随时可能会再次暴动的**面前讲话,实际上杨清全身早已被冷汗打湿,到现在腿都是软的,只是方才强作镇定罢了。 当下也不需再伪装,他便直言道:“俺搬出太尉压服诸军,不过是狐假虎威,太尉若是因此赏识俺,则飞黄腾达自不必多言,若是因此而不愈,俺也别无他法。俺以为太尉是宽厚长者,三郎早年追随太尉,应当比我更加了解太尉,难道依三郎之见,太尉会因此降下责罚吗? “况且我等本不过一伙之长,若此时不奋发向上,掌百人、掌千人,来日再也没有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了。如今入城的都是泾原兵,太尉缺少凤翔的范阳兵,必困于统摄诸军之事,将校皆在浐水,而兵马自在俺麾下,太尉亦不能夺之,只能允之,我再求三郎为右厢兵马使,你我共掌一都。我等有安民之功,更兼兵马在手,则太尉自无不允。” “可是……”朱三还是有些犹豫,他总觉得这样是背叛了朱泚,不过从事实上来讲,也真不能算是背叛,这只能说是这个时代骄兵悍将的特色——邀功请赏罢了。 而朱泚正在用人之际,杨清又实际控制了这数百人马,朱泚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求赏? 至于朱三…… “三郎,你可要想好了,人总得为自己考虑。你到底为啥从太尉的亲卫变成泾原军的伙长,俺不知道,但想必也不是煽动泾原军马叛乱,而今三郎所为之事不过顺势而为,于乱军中登高一呼,其究竟是否为太尉所喜,亦未可知,则三郎此行为功为过?若为功,亦不过提个队正、营将,更有可能重新做回太尉亲卫,这难道是三郎所愿?若太尉觉得三郎是在以下犯上,胁迫太尉叛乱,那可便是死罪,不如把兵马握在手里,手里有了兵马,不管是太尉还是皇帝都奈何不了乃公!” 朱三想了想,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总有一种上了杨清的当的感觉。 等等,朱三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上了杨清的当了! “杨二郎!如你所言,我之所作所为,不过顺势为之。太尉春秋鼎盛,而被幽居晋昌,就算其弟滔伏诛,朝廷也必不会重用太尉,故我于浐水一呼,便是为了把水搅浑,好使太尉从中取利。但你是如何料到的,你好像早就知道皇帝会出逃,还知道节帅会请太尉来主持大局?” 杨清嗤笑一声,自己为了不露出马脚,下面的话都在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遍了:“长安如此之大,泾原军如何封锁所有城门?皇帝必出奔矣!至于请太尉主持大局,试问,满朝公卿,有此名望,又怨望于朝廷者有几人?” “杨清!休得放肆!太尉公忠体国,何时怨望朝廷了!” “三郎此言差矣。太尉早年与其弟势同水火,然以某观之,不过是示之天下,以消天子猜忌。当然,猜错也无碍。如今卢龙军反,连坐太尉,太尉有怨望之心,此乃人之常情,三郎何故避而不谈?若太尉尚为陇右节度,恐怕早已兵出函谷,与卢龙军会师于洛阳了。这些连乃公都猜得到,节帅人精一样的人物,哪里看不出来?” 朱三一时语塞,只是这杨清的推理也太过于流畅了,他真的是个流民来着?不对,朱三想起,自己当初调查到的信息,一个普通的流民,能从江南毫发无伤地跑到西北?朱三深深地看了杨清一眼。杨清虽然觉得朱三这眼神有些莫名奇妙,不过也没有多加理会,拍了拍朱三的肩膀,接下来要把这些乱兵快速整编,他还有的忙呢。 而被留在原地的朱三,自然也不至于无所事事,只是他一时觉得,杨清和那个人还真是挺像的。 他们同样的隐藏着精于算计的一副面孔,但是对于没有威胁的人,又很是宽容仁和,但同时又不缺少一股狠劲儿。 不,不对,杨清还要比朱泚更为柔和一点,起码换了朱泚,那两个身陷火场的小娘,他肯定是不会甘冒风险去救的,而杨清就能做到。虽然觉得这种事情与一个出自泾原军的骄兵悍将的身份并不相符,还显得杨清很是妇人之仁,但是在杨清露出精于算计的一面之后,反而显得难能可贵。而他的算计,也显得不是那么的心机深沉——至少这样的人不会让人觉得可怕。 但是转眼之间朱三又苦笑起来,自己怎么不知不觉中把杨清拿去和朱泚比较了?朱泚是他的主公,贵为太尉,已达人臣之极,再加上如此天赐良机,他日称帝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又岂是杨清一个区区伙长可以相提并论的? 思来想去,按照杨清的说法,以后自己要在他手下做副手,而自己刚才也鬼使神差地没有表达反对意见,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对他俯首听令了?这真是…… 其实同一时间杨清也有同样的感慨。也许开玩笑的时候会说是因为自己是穿越者,所以虎躯一震,朱三纳头来拜……好吧,这种说法光想想就尴尬。 那朱三如此听话的原因是什么?大体上杨清是想不通的,但是他可以猜,其前后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约莫是从杨清冲进火场救出那两个小娘开始的,之前一同抽刀斩杀乱兵只不过是同样看不顺眼罢了。 朱三杀人的刀法杨清看过,称得上干练,虽不至于惊为天人,但明显是熟手,角度、速度、力量都控制地很好,当得上悍将之称。想来这些终日漠视生命、漠视人性的骄兵悍将很容易对所谓的仁者产生好感,之前的段秀实是这样,后来的朱泚也是这样,不管对方的仁义是不是装的,但好歹是触动了朱三的人性。 但是杨清相信自己斩杀乱兵时毫不留情的态度也很有必要,所谓恩威并施,如是也。 杨清并不觉得朱三会完全听命于自己,起码朱泚活着的时候不会,但是这不妨碍杨清努力成为朱三的第二效力对象,毕竟他已经展示了自己的价值,杨清要是再不努力争取,那是真的暴殄天物。 好在朱三没有拒绝杨清的拉拢,虽然也未必没有对自己前程的考虑——正如杨清所说,他回去还是朱泚亲卫,因为在军中没有根基,实际上能做到队正就很不容易了,后面还得靠一刀一枪去拼。 而更大的可能性是重新做回亲卫,连个亲卫队长都轮不上,虽然安全,日子过的滋润,但是就相当于彻底和朱泚绑在了一起。杨清相信朱三是个聪明人,他虽然忠诚于朱泚,但是绝不愚忠,不会做出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种事的。 事实上,当初就是朱三自己请求朱泚把自己放到泾原军为卒,为的就是在泾原军混上一份交情。 十六王宅中的火光渐渐燃尽。火烬灰冷,然而杨清的内心确实一片火热。 眼前的院子里,碍事的竹木、矮墙全部被推倒,原先的儒雅之气退散,而今只有肃杀。 四百人,这是杨清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力量,他们双腿分开站立,唯有兵器甲片碰撞之时才会发出一丝声响。他们人手一根火把,整个院子亮如白昼。 杨清一眼望去,愿意听从杨清号令的人远没有当初挤在街道中那么多,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肆意抢掠的机会换取未知的前程的。但是这样也好,起码留下来的人更好掌控。虽然他们不见得有多忠诚,比起杨清他们也许更在乎自己劫掠来的财物,但是杨清可不会嫌弃他们。 大部分的士卒很快就找回了兵器铠甲,当然也不一定是自己的,毕竟其中超过一半都是随军而来的“民夫”,这些武器盔甲只能说是随地捡来,不过十六王宅乱成一片,原先宿卫于此的禁军等身上也有铠甲,没人凑一副,还是可以勉强做到的,至于合不合身,就只能靠士卒私下里调节了。 这些兵丁中有百余人都是与焦大差不多年纪的老兵,杨清将好一点的盔甲都优先交给了这些老兵。不是所有的老兵都能像焦大一样留在选锋之中,实际上,大部分经历过安史之乱的老兵都因为气力不足,更兼桀骜不驯,所以被淘汰为下卒或军中杂役,更惨一点的就直接被赶出军营,乞活求生。 但是杨清并不这么认为,哪怕这些老头油滑了一点,但是他们一刀一枪拼杀的经验是无法比拟的,所以杨清把这些老兵单独编成一营,由焦大任指挥使。 又将余下的不到三百人编为一营,由杨清自己兼任指挥使,着朱三为虞侯,实际掌管一营军务。 杨清本来想像古罗马军团一般,让营以下的军官都由士卒选举而来,但这些士卒之间互不相识,三五个人为一个小集体,能安心选出伍长就不错了。到后来杨清干脆直接下令,按往年斩首数算,多着为队正,少着为伙长,没有斩首的只能是普通士卒。要是有斩首数量相等的,那没办法了,你俩打一架,赢的做队正,输的做队副吧。 要是有人虚报斩首怎么办?杨清也不怕,反正自己现在的目的只是要把部队的框架搭建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 依照现在的天色看,大概是日晚(19-21点),还远远没有到人定,长安城这一夜注定无眠,杨清自然也不满足于一个十六王宅,按照他之前吹下的牛,明早日出之前要肃清从十六王宅到含元殿的道路。 而西北边的丹凤楼已经沐浴在火光之中,整个内城全是喊杀声,似乎皇城早已陷落。 好在含元殿所在的大明宫并不在皇城主体内,也不是乱兵的主要攻击目标,不然杨清还真不敢肯定自己能搞定它。 杨清就是想要一步登天,现在看来,自己的步子选的还可以,不大不小。 那接下来的一步,便是先肃清十六王宅中的乱军。 再回首,东边阁楼上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半张脸,满院子的火光下,那半张秀气的面容是如此地惨白。杨清与她眼神相交,那一只眼中所流露出来的悔恨、痛苦、迷茫与依恋,就像是一个漩涡,稍不注意,便要沉沦。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杨清躲开了视线,他知道,今晚还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 怎么着也得等明早拿了赏赐再说。 第八章 一步登天 本该寂静的黑夜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模样,火光、杀戮、惨叫一切都像是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从十六王宅到大明宫,没有多少距离。宫墙上的禁军早就跑没了影,丹凤楼的火光也已熄灭,只是原本金碧辉煌的楼阁终究还是化成了一片焦炭,梁柱坍塌,残余的灰烬中时不时冒出一两点火星,成为这座被称为“天下第一门”的宏伟建筑在世间残留的最后一点证明。杨清突然有些伤感,他没有见过完好的丹凤楼,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它的宏伟与精妙,但就是如此精妙绝伦,理论上能够屹立千百年不倒的建筑,仍然逃不过一场大火,那么脆弱的人类又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世道中保全自身呢? 就算日后可以重建,甚至可以修的和原来一模一样,甚至可以大量采用这些遗留下的梁柱,但终究不是以前的那个丹凤楼了。若换成人,每日新陈代谢,旧的细胞死去,新的细胞分裂,那人,是不是也不是刚生出来的那个呢? 一时的多愁善感终究不能阻止杨清前进的脚步,等到杨清带兵进入宫墙之后,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大明宫再也没有了喊杀声,或许后面的太液池与蓬莱山中依然躲藏了数量相当多的乱兵,但是他已经累到不想去管了。将剩下的乱兵招抚事全部交给朱三,杨清一个人溜达到御河旁。御河上有汉白玉制的御桥,但现在早已布满了刀劈火砍的痕迹,原本清澈见底的御河也已染上了暗红色。孤单的月影洒下,颇有一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意味,杨清肯定不是第一个这样站在夜晚御河边的人,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逃避责任的想法来到这里的。 杨清觉得他不是个能承担责任的人,用现代一点的话来讲,就是抗压能力比较差,稍稍有点挫折,都会让他踌躇不前。但是今晚,他真的只想好好歇一歇。他忽然觉得朱三恐怕也不是什么愿意承担责任的人,虽然他也许要比自己聪明一点,恐怕这也就是他把自己推到前台的原因。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站在台前的,站得越前,需要承担的责任就越大,所以从古至今而后,智者虽多,却也不是人人都愿为人主的。 所以虽然觉得很累,但还是要坚持着,起码要坚持到半年之后,在半年之后要有能被朝廷招安的资格,这样他才能卸下重担,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招来一个不远处跟着的老卒,让所有的兵士两刻钟之后在含元殿门口的空地前集合。 含元殿内的情况不容乐观,凡是值钱一点的东西,不管是字画还是玉石镇纸,都被抢掠一空。就连店内柱子上的鎏金浮雕,都被人刮成了黑色。对此杨清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刮掉的金粉再鎏回去,反正杨清没有这份手艺。 除去一些留守十六王宅的,其余所有的士卒都在含元殿前集结,人数已经从最开始的四百暴涨到九百,算上必要的空额,现在杨清真的可以放言自己是一厢兵马使了。如此看来,杨清居然一下子掌握了泾原军马的五分之一? 要真是那样,杨清绝对会高兴地跳起来,但是很明显那是不可能的。入城劫掠的可不仅仅是五千正规军,还有那些作为民夫,同时也是作为补充兵一起前来长安的一万多诸军子弟。连正规军都杀进长安城了,这些民壮自然不甘落后。 实际上杨清所部搜罗的大都是这些民壮,数量起码超过了一半,这也是令杨清头疼的问题。不过这些民壮大部分都是边塞长大,从小都会学一些刀枪棍棒以防身,悍勇之气更不必说,所欠缺的,不过是军队的纪律与临敌搏杀的经验罢了。 虽然杨清觉得泾原军的纪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最令杨清开心的还是老卒的增加,如今杨清手里有老卒二百人,全部编入焦大的一营。这些老卒或许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但是他们也看得更清楚,起码相比于别的将校,杨清还愿意把他们作为正卒对待,所以他们虽然觉得杨清年轻,或不能服众,但这些老卒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只是做事的时候多少有点阳奉阴违罢了。杨清也能理解,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卒了,很清楚什么样的将军是他们想要的,若是在寻常时节,一个愿意给与丰厚赏赐,对他们又仁厚的将军是上上之选,但是眼看着战火将起,只有能打胜仗的将军,才是他们最需要的。毕竟这些老卒中很多人曾经的上司是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马麟这些牛人,在杨清达不到这些人曾经所处的高度之前,这些老兵可能很难把自己的信任完全交给他。 不经意间抬首西望,皇城内的火光不知道何时消失了,想来是姚令言带领诸将校控制了皇城内的局势,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泾原军将校,可不是杨清这个自封的能比的,所以杨清办起事来还需要多费口舌力气,而他们不需要如此。 直接竖起节帅的大旗,下令士卒集结,违令的全都杀无赦,局势一下子就得到了控制。若是换作杨清,就好像现在他在含元殿外所作的一样,恐怕还得把他在十六王宅搞的那一套胡萝卜加大棒再重申一遍。 一骑快马穿过复道,进入大明宫,来到含元殿正前。马上的骑士拿毡巾半裹着身子,毡巾的边缘点缀以红色的羽毛——这是标准的军中传令兵的装束。 然而当他看到含元殿前是整齐的步军方阵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杨清站在含元殿的台阶上,早就看到了此人。 马匹奔跑的声音是如此之大,尤其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军阵中许多之前还是民壮的士卒忍不住想要转首看个究竟,但是想到之前因不尊号令被杨清果断斩首的几个**,这些民壮瞬间打消了回头的想法。 那个传令兵虽是楞了一下,正为难着要不要传达节度使的命令,得到了杨清眼神的焦大却是不管那么多,一把扯住他身上的毡巾,将他拉下了马。 “我是节帅的传令兵,尔等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你啊!心里吐槽了一句,杨清挥挥手让焦大把这传令兵带上前来。 谁知焦大这个鸟人似乎是会错了意,从那毡巾上扯下一块,带着羽毛就往那传令兵嘴里一塞,这下是真说不出话了。 杨清不由得以手抚额,不过转眼想想,不让这个传令兵说话好像也对,要是他把姚令言一搬出来,自己是听令还是不听令。若是听令,姚令言多半会让杨清滚回去做个伙长,至于之前这些士卒所担心的性命问题,抢掠来的财物问题,想必姚令言在朱泚那里说话比杨清更有分量。若是不听……算了吧,杨清可不敢跟姚令言赌谁的影响力更大。 姚令言威望再怎么差,那也是节帅,天然就有统帅泾原诸军的名义,而杨清要不是伪造了朱泚的命状,这里的士卒谁会多搭理一个伙长? 但是,杨清很想问问焦大,你就不会偷偷摸摸把他下巴卸了吗……做的这么明显,真的好吗? 想到就做,焦大押着传令兵来到杨清面前,杨清一把抽开了塞嘴的毡巾,却仿佛是在不经意间捏住了传令兵的下巴。 “咔嚓”一声,声音小到没人会在乎。杨清小声说道:“我说话,你点头,就能活命。” 那传令兵被卸了下巴说不出话,之后“呜呜”两声表示自己明白。 于是杨清就面对着传令兵,故意大声说道:“我曾在节帅与太尉面前领命,肃清十六王宅至含元殿道路,以备日出之后迎太尉入含元殿主持大局。如今可是节帅遣你来此?” 传令兵乖乖点头。 杨清接着问道:“皇城可安否?节帅毋恙?” 传令兵继续点头。 “节帅遣你来此,可是让我等出兵随他前去迎奉太师至含元殿?” 传令兵还要点头,却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一时僵在了那里。杨清眼睛微微眯起,左手已经缠握在了刀鞘上,大拇指微微拥立往前一推,一抹寒光便映照到那传令兵脸上。 只见那年轻的传令兵一个哆嗦,连忙点头。 杨清这下满意了。 “二三子都听到了,节帅令我等迎奉太尉至含元殿。届时,本将必会为二三子请功。而今尔等且听令,焦大,带着你的一营人马把守丹凤门。其余三营士卒,留两营戒严十六王宅至丹凤门道路,还有一营虽朱虞侯前往晋昌里,迎奉太师主持大局!” “呼、呼、呼”,底下的士卒们挥舞着自己的武器,发出了泾原军独有的欢呼声。 劳累了一夜,终于可以休息了,更别提先前还抢了那么多财物。即使是最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吝啬他的笑容。 第九章 各人心思 得到传令兵的回报,要不是顾及到下面这么多士卒看着,姚令言恨不得当场把那传令兵砍成八段。 “你叫什么名字?”姚令言沉声问道。 “小人……小人叫刘闯。”那传令兵战战兢兢回答。 “嗯,甚好……本帅记住你了。” 被大人物记住可不是件多好的事,若是刚刚办好了差事,那就是日后赏你的意思,若是刚刚办砸了差事…… 很明显,姚令言记住了这个传令兵,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年轻的传令兵本来是不懂这个道理的,但是杨清给他好好分析了一下,还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去应对。 于是姚令言便看见刘闯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一句让他吐血的话:“节帅,杨将军说他帐下缺少传令兵,愿向节帅借我。” 姚令言一脚踢翻了跪在地上的刘闯,“去,你现在就去,别回来了!” 最终,姚令言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爆粗口的欲望,他虽然是个武人,但是自从看了太史公书之后,他便一直希望自己能做个萧何,所以平常很是爱护自己的形象,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儒将。 其实杨清干的事情对他来说根本无伤大雅,一个大明宫完全无法和整个皇城乃至整个长安相比。虽然自高宗以后,大明宫才是整个朝廷的中枢,皇帝不管是大朝、内朝还是处理文件都在大明宫内,另包括御史台、中书、门下二省等国家部门都在大明宫内。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明宫又没有皇城重要。因为军器监、少府、左藏内库还有北衙十二卫的营房都在皇城,控制了这里,就等于控制了长安的军械、钱粮与北衙卫军。虽然自开元中北衙十二卫除了金吾卫多半名存实亡,但军械、钱粮可是实打实跑不了的。而控制大明宫的人如果没有控制皇帝和大臣,就等于什么都没得到。 更何况杨清说到底还是泾原军的一份子,是自己的下属,自己身为“当世萧何”怎么能和自己的下属争功呢?但是就是不爽啊!大明宫这块地方他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杨清手底下的一千号人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也能成为长安城中极为重要的武装力量,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姚令言非常不爽。 而且按照自己的计划,马上应该前往晋昌里迎奉朱泚入含元殿权知六军的,但是现在含元殿根本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己怎么去请?倒是杨清直接派了人去找朱泚去了,有这一份拥立之功在这儿,自己就算现在下令剥夺了杨清的军权,也无济于事了,等朱泚入住含元殿,封赏总归少不了杨清的。 姚令言有点明白曹操口中的鸡肋是什么意思了,倒不是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是这一种进退两难偏偏又无可奈何的苦涩,与鸡肋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清不知道,他努力向上爬的举动,居然直接在姚令言心里种下了一棵刺,离间了朱泚与姚令言的关系。但是这棵刺究竟会朝着何种方向发展,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起码暂时没有什么问题,姚令言现在最想干的就是仗着自己手里有马军,希望自己能够快杨清一步赶到晋昌里,大不了就不带朱泚去含元殿了,太极殿也不是不行! “韩旻何在?” “末将在。” “你率部守好大明宫,我带两队马军走一趟,务必要请得太尉出来主持大局。” 言罢,带着上百名骑卒,直奔晋昌里。 韩旻自无不可,他的心理活动可没有姚令言这么多。姚令言不记得杨清,他韩旻可不会不记得,毕竟是自己手底下曾经看好的选锋伙长。不过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个莽夫,没想到关键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急智。 如今的杨清,用一步登天来形容那是毫不为过。但他搜罗乱兵的举动终究是触动了泾原诸将校的利益。不过这又关韩旻什么事?作为曾经的部下,杨清总要讲点香火情。那么杨清越强大,对韩旻的助力也就越强大,他又怎么会不开心呢,只不过不能当着姚令言的面表现出来罢了。 晋昌里,位于长安城东南角,如果不是因为太尉朱泚幽居在此的话,恐怕这里和长安城其他里坊没有多少区别。 院子里,朱泚的仆役还在收拾各种金银细软,而一边的太仆卿张光晟则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太尉啊,方才我已行至开远门,就差一步就能逃出长安,却终究还是回来找你,希望带你一起出去,你可知为何啊?” 朱泚面带微笑,颇有风度地说道:“某自然不知,还请将军解惑。” 张光晟一跺脚:“今日之乱,不过是泾卒哗变。如令有主,祸未可知。太尉曾在泾源,素得人心,现在城中,倘被泾卒扶持,局面恐怕难以控制。好在事起仓促,应该还没有人想到这些。故某唤太尉同去,是为国家之故也!而太尉如此拖沓,难不成甘愿被泾卒挟持吗!” 朱泚闻言,大惊失色,对着仆役喊道:“二三子莫管细软,各自逃命去吧!” 然后他拉起张光晟就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焰照亮了一方夜空。 朱三从人群中走出,叩响了朱府的宅门。 朱泚与张光晟对视一眼,“事已至此,毋复多言,开门吧!” 张光晟上前打开了宅门,朱泚见到眼前来人,不禁瞳孔一缩,失声喊道:“三郎?怎是你来了?” 朱三叉手行李道:“我等泾卒,有卫戍边地之功,而朝廷吝于赏赐,无奈作乱,悔之晚矣,闻太尉尚在城中,故来请太尉至含元殿,主持大局。” 随即又眨眨眼,上前一步到朱泚耳边说道:“我知太尉有许多疑问,仆今日遇到一妙人。若不是他,而今出现在这里的,当是节度使姚令言罢!” 朱泚微微点头,“那你马上陪侍我左右,给我讲讲,到底是怎样一位妙人?咱们也先等等,想必姚节帅也快到了,他也算是我的老部下,总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吧!” 而一旁的张光晟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顿时面如土色。 另一边的姚令言紧赶慢赶赶到,却发现还是慢了一步,不禁心中火起,狠狠抽了亲兵两鞭子,才平复心情,上前拜见朱泚。 第十章 升官发财 果然如张光晟所担心的那样,朱泚很“顺从”地坐上了前往大明宫的马车。当然,走之前,还把面如死灰的张光晟也带上了。朱三心想,恐怕这就是杨清所说的——肉胡饼打狗,有去无回吧。 “哦,这么说,这一切都是那个叫杨清的伙长的主意咯?” 朱三被朱泚锐利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他稍稍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脑袋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还是向朱泚坦诚道:“太尉恕罪,杨清或本未想到收拢乱兵,是仆提醒的他。” 朱泚嗤笑一声:“此处厢车之内,只你我二人,何必自称仆?” “儿……阿耶,是儿之错。” 朱泚边微笑边抚摸着朱三的背,他说:“你不过是想向我证明自己罢了,何罪之有?倒是你说的那个杨清,恐怕他心里早就有这种谋划了,只是你说的东西与他想的不谋而合,所以看上去是他采纳了你的意见。” “这……” “哼,还以为这人有点儿意思,谁知道也不过是个能谋不能断的角色,差我儿远矣,如此看来,这人威胁倒也不大。” 朱泚批评起来毫不客气,但是身为儿子的朱三怎么可能不了解阿耶的心思?看朱泚这副嘴上嫌弃,眉眼却十分舒展的样子,朱三就明白,自家阿耶可是很欣赏杨清的——不一定欣赏杨清这个人,但是起码应该欣赏杨清的能力。 “那阿耶,他伪造的命状上,自称的那什么左金吾卫第一都左厢兵马使怎么办?” 朱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质的扶手,少顷,他睁开眼睛说道:“也罢,兵都在他手里了,某还能抢回来?抢回来给姚令言吗?反正也不是某自己的兵,恶心恶心姚令言也好。那就给他吧,金吾卫有巡视里坊、宿卫宫廷之责,正好兵乱之后,多有泼皮闹事儿,让他好好管管,迎回陛下之前,长安可不能再乱了。但是也不能把活全交给他手底下的一千人马干了,这些人都是强军,用来做金吾卫的武侯实在浪费。三郎,你可有对策?” “此事不难矣。金吾卫武侯众多,多是长安城勋贵、富户之子弟。便让杨清循金吾卫名册点兵,原金吾卫武侯继续巡城宿卫,而那一千泾卒自可操练不缀,甚至还可择金吾卫精壮武侯成军,毕竟他要是只有一千人,也帮不上阿耶什么忙不是?” 朱泚闻言笑道:“你就真那么看好这个杨清,这可是句句为他打算啊!还是说你觉得他能为为父所用?” 朱三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其实儿觉得,无可无不可,一开始只觉得他是个猛将之才,后来发觉此人有些急智,亦有仁厚之心还,还,比较有趣,故儿想和他待在一起。至于为阿耶所用,杨清昨夜之举早已得罪泾原诸将校,投靠阿耶,亦是必然。” “哼,”朱泚不以为然地发出一个音节,“你愿意和他在一起,那就到他那里挂个虞侯的职位吧。不过你不用管事,我这里还有事交给你。经此一乱,长安破败,光靠金吾卫巡城是不够的,尤其是不久之后,某可能要领大军出征,迎回圣上。你身份上见不得光,军功也不够,不然我就是让你做京兆尹又如何,如今只能委屈你假长安、万年两县不良帅,把不良人和坊丁的架子也给我搭起来,这些不良人虽然平时混得很,查案办事还是很有用的。另外,长安城坊中良家子恐都在神策军中,你带着这些不良人,给我清查长安城中闾左、流民,你不是想让杨清扩军吗?金吾卫那帮娇生惯养的武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阿耶。只是,军中将校兼领不良帅……” “为父实在是无人可用啊!” 所谓不良人,其实就是缉事的差役吏员,只不过自唐初开始,这些吏员多来自于招安的城中泼皮,也就是黑社会小团体,这些家伙多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民间便称之为不良人,久而久之,就连官方也这么称呼他们了。 而不良帅也并非官,依旧是吏,一般都是长安、万年两县招安的黑社会头头,当然也有的是京兆尹的亲信,后者则多为退伍后的老兵,不良帅这个吏职,确实很符合朱三名面上的身份。 看着儿子对自己庄重而不亲近的样子,朱泚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长叹。他挥了挥手,示意朱三可以下车了。但当朱三伸手即将打开车门之时,朱泚又叫住了他。 “三郎,”朱泚话到嘴边,搓了搓手,才继续说道:“过了今日,我赏你一栋宅子,你把你娘接过去一起住吧,以后她便不是外室了。虽然终究不能给你们一个名分,但是我总不会亏待你们。” 朱三高大的身形猛然一震,他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直到脚落地,他才感到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而如今眼前的这一切,猎猎作响的旗帜,熊熊燃烧的火把,甲裙的碰撞,整齐的脚步,还有士卒兴奋之下的窃窃私语,这才更像一个真正的世界。 想到杨清要是知道自己是朱泚的儿子,想来会是什么吃惊的模样?朱三不由得笑了,杨清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小小的亲卫,所以朱泚就算再看重,也不会重用到哪里去。其实他是朱泚的儿子,可惜是外室生子,所以朱泚才会在对他的封赏上犯难。 当然,告诉杨清是不可能告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身旁的里坊中飘来一阵羊肉香味儿,令人食指大动,朱三抬头看天,这才发现,已是日出时分。 他叫来营指挥使,一个叫赵石的精干黑脸大汉,嘱咐他把队伍带给杨清。 而他自己则脱离了朱泚的仪仗,循着飘出的香味寻找,原来是一个蒸胡饼的小摊。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脏兮兮的小老头,他那乌漆嘛黑的双手在素白的面团之中来回穿梭,端得是赏心悦目。 “来个羊肉馅儿的?”老头裂开嘴朝着朱三笑道,脸上的皱纹互相拥挤像是挤成了一朵菊花。 但是朱三并不觉得他丑,也许以前会,以后也会,但是起码这一刻不会。 他有些理解杨清为什么一定要救出那两个炼师了。无关乎性别、年龄,只是因为,他们,我们,都是人,一个在肮脏的世道中摸爬滚打,浑身沾满了泥淖,却还要扑上白粉,假装自己是白玉无瑕的人。 “来两个……不,来八个吧!”想了想,自己吃两个也许够了,还得给杨清和焦大带一份,焦大年纪大胃口小,也吃两个,杨清正在长身体,缺营养得很,就让他吃四个吧。今天我请客,便宜他们两个了。 与此同时,杨清骑坐在丹凤门的城墙上,身后是早已化成灰烬的楼阁。他的两条腿悬空在外晃荡着,似乎这样可以让他放松一些。 但是实际上他脑子里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朱泚对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态度?姚令言是否会给自己使跘子?从前的老上司韩旻可不可以引为助力? 各种换位思考,仍旧毫无头绪。他不像某些穿越者,一辈子快活完了,才穿越到一个小孩的身体里,对于人心的把控无有不中。他前世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学生罢了,知道世道艰险,人心险恶,但是具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完全猜不到,甚至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不过是一千人的部队,没人会注意到我,对不对? 要是杨清听见了朱泚对他的评价,绝对要加上一句,连谋都不能谋。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感到这么的自卑。 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晚上没睡觉,右眼开始感觉到压迫般的疼痛,晃一晃脑袋,感觉里面一半是面粉,一半是水,晃来晃去全是浆糊。 杨清闭上了双眼,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昨晚的那一幕,揽起时那柔软的腰身,淡淡的清香。以及与自己对视之时那带着淡淡的忧伤与迷茫的眼神。 杨清再次沉沦了。 焦大跑上城楼,正好看到东边一轮金日撕开了黑夜的幕布,建中四年十月三日早上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了杨清身上,甲片顿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二郎,太尉快到了。” 杨清回过头,眼中的疲惫与自卑一扫而空。 “走吧,升官发财就在今日。” 第十一章 段君秀实 杨清第一次见到朱泚,对方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是寻常乡野间的老翁。当然,这么说一定不准确,朱泚刚刚过了而立之年,只是长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看老,而且朱泚身上久居上位的贵气,是乡间的老翁无法拥有的。但他们也有共通之处,比如看上去都很宽厚。 杨清知道,在古时候,拥有这样气质的人会被称赞拥有长者之风。但是如果杨清没记错的话,刘邦和刘备这祖孙俩都被人称作有长者之风…… 所以这玩意儿的水分其实也很大,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做到完全表里如一。有的人你看他对你笑嘻嘻地,实际上心里恐怕早已经想好了八十种折磨死你的办法。 比如现在的姚令言就是,他看上去对杨清十分满意,拉着他的手对身边诸人炫耀道:“此吾泾原千里驹也!” 杨清估计他今晚梦里将会吃的就是烤马肉,而且还是千里马的肉。 而朱泚看上去对杨清没有多少关注,只是简单地夸赞了一声,就走进了含元殿。 姚令言拉着杨清的手寒暄几句后,也走了进去。 其他人更不会理会他,只有老领导韩旻在进殿之前,拍了拍杨清的肩膀。可能在这些将校眼里,杨清确实是出身泾原军的自己人,但他同样也是个一夜之间从伙长变成一厢兵马使的暴发户。 对暴发户的鄙视并不是毫无缘由,更是人之常情。况且依照大家的想法,一个从来只管过九个人的伙长一下子要去掌管一厢兵马,管得过来吗?也不过就是天天混日子罢了。 杨清还没有被正式任命为一厢兵马使,自然没有资格进入含元殿议事,当然,就算任命已经下来了,似乎还是没资格上殿…… 打了个呵欠,大明宫的宿卫已经暂时移交给了姚令言的手下,杨清知道,这才刚刚开始,等到几天之后朱泚称帝,宫里的禁卫还要再换一批,没有谁会愿意把自己的安全交给别人。 反正这些与杨清无关了,他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相信他手下的士卒也是如此,但是他在长安城也没有宅邸,能睡到哪儿去?总不至于在含元殿门口打地铺吧? 不过杨清相信朱泚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怎么着,也得赐间小院子吧?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朱三炫耀似地甩着一麻袋蒸胡饼走了过来。 杨清打趣道:“丢下士卒就买了这个?七禁五十四斩里擅离职守可是要杀头的!” 朱三自然知道杨清那只是一句玩笑,也不搭理他。令杨清没想到的是,一向冷脸对人的朱三居然给了杨清一个很是灿烂的笑容:“二郎,焦大,你俩还没吃朝食吧!看俺多好,还晓得给你们带!” 杨清接过一个油纸包着的蒸胡饼,一口咬下去,仿佛整个人都升华了。原先所忧虑的那些东西,不知怎么就放下了,反正自己也没有能力改变那么多东西,那就见招拆招呗! 倒是朱三这小子…… 杨清前后左右绕着朱三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咋去了一趟晋昌里,变化这么大? 正思考着,只见宫门洞开,一队下马骑卒押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入。那老者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即使被绳索绑缚着,也始终高昂着头颅。 待经过杨清身边之时,那老者停下脚步,他见杨清年纪轻轻,气度不俗,侯于宫门之外,便道:“昔我于泾,故教之以忠义,何得以口腹之欲背反天下?” 杨清并不知道这老者是谁,看这个样子,马上逃不了朱泚一刀,听到他发问,更是怒从心起,遂回道: “泾卒不畏死,又岂争口腹之欲?不过是天子以糙米一碗,而欲使我等卖命也。二三子皆父母生养,与先生何异?盖泾卒之命,不过抵糙米一碗耶?” 杨清话还没说完,那老者一口啐在他脸上,他怒吼道:“乱臣贼子!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尔等不过恃功求赏,天下以尔等而乱也!” 无缘无故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啐了一口,杨清的火起蹭一下就冒了上来。身边的骑卒看情况不对,便想押着老者直接进殿,但是却被杨清拦下。 “不愧是肉食者,一口一个天下,一口一个君要臣死。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也,李唐之天下也?” 瞧着老者无言以对的模样,杨清心里一阵痛快。 “哼,愚忠之辈,不足与谋!” 拉起朱三与焦大,转身就走。 半响,段秀实长叹一声:“甚矣,此人之喉舌!” 朱泚对杨清的封赏很快就下来了,一处宅院是跑不了的,朱泚自然也不允许杨清在含元殿前打地铺。其余一千余兵丁除却白日里劫掠所得,还另有赏赐。 当然,关于部队的编制问题,这是杨清最关心的。 现在这一千人是名正言顺的金吾卫第一都左厢,满额可以有一千二百五十人,甲械可自去武库领取,今日便入住金吾卫营房。 焦大则是左厢第一营指挥使,指挥经验最丰富的二百五十名老兵。 而对于朱三的赏赐则有点出乎杨清的意料,他被任命为长安、万年县两县不良帅,一人领长安两县不良帅,这在开国以来是前所未有的,而且还兼领金吾卫第一都左厢虞侯。 是个人都看得出有问题。当杨清拿到这份任命的时候,他自以为懂得了朱三早上那么开心的原因。 可是他绞劲脑汁也想不通,朱泚怎么会对一个亲卫如此不遗余力地栽培呢? 杨清蓦然之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直接凑上前去,盯着朱三的脸盯了半响。 果然!朱三与朱泚,一个一天到晚冷着脸,一个一天到晚不急不徐,甚至能笑眯眯地面对毫不相关的人,完全不一样的气质,但是眉眼、五官还确实有一丝相像之处。 “我说三郎,你不会是太尉的私生子吧?” “这……这怎么可能,杨二郎你不要乱说!”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侄子!” 好吧,杨清已经不打算问下去了,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对了,”杨清看向焦大,“本将心向道法,焦叔记得将那两位炼师送到我府上。” 焦大立刻露出了男人都懂的笑容。 第十二章 唐安与宜都 朱泚出手不小气,不过似乎也没有小气的必要,昨日长安兵乱,城中逃走的富户或是官员数以千计,随便挑选出一个宅子送人对于朱泚来说不过是借花献佛。 但对于杨清来说,意义可就不一样了。从前世到今生,他还是第一次住进这么大的宅子。豪华与否,他作为一个常日身处边地军营的“泥腿子”自然是无法评价的,但是大不大,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唯一令杨清感到遗憾的是,长安气候毕竟不似江南水乡,他所想象的如同姑苏园林般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注定是无处寻觅了。倒是院中有合抱之木,墙上有经年老藤,就差一只黑不溜秋的小鸟,杨清便能吟一句“枯藤老树昏鸦”了。 当然,此处宅院最令杨清满意的是,它位于崇仁坊,正南方相邻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平康坊。 想到这里,杨清不由露出了男人都懂的笑容。 但是他很快便收敛了起来,因为焦大按照杨清的指使,早已把两位炼师送到了府中。虽然这年头不讲究什么你情我愿,但是杨清还是希望自己能给人留下一副好印象。 两位炼师被安排在东边的厢房,虽然府上还有许多原主遗留下来的家眷、仆从,杨清也一概不管,使他们自行其是。 杨清穿过回廊,来到厢房门口,抬起手就要敲门。 可是手刚抬起,却又止住。杨清想了想,跑到院子中间储水的水缸中照了照。 自己的皮肤因为长年在边地风吹日晒显得有些黑有些干燥,不过这个无伤大雅,赳赳武夫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可惜,不过胜在五官端正,不,不只是端正,如果不是黑了点,杨清觉得自己这副面孔还真称得上是清秀。再在脑海里思考一下位于江南的父母,貌似自己的基因还挺好。 当然,脸不是唯一要注意的地方。幞头和一身暗红狮子圆领袍都是问朱三借的,两个人身材相仿,而且朱三也被赏了处宅邸,正好与杨清比邻而居。 所以杨清打算找个时间请他去平康坊听曲儿……咳咳,纯粹听曲儿。 再次来到厢房门口,明明是大冬天的,杨清却感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不轻不重地叩响了厢房的木门。少顷,门打开,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炼师。 一看到她的眼睛,杨清就知道,是她。那种饱含了迷茫与悲伤的眼神,仿佛要将杨清吸进去一般。 可是这眼神在接触到杨清的一瞬间居然化作了欣喜? 就在杨清还手足无措地想着该怎么打招呼之时,那炼师却兴奋地大喊一声: “韦郎!” 然后直接跃进了杨清的怀里。 杨清:??? 还有这种好事儿!直接就投怀送抱了?等等,韦郎到底是谁? 两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抱在了一起,姗姗来迟的小炼师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就连嘴巴也张得老大。 她不由得戳了戳年长炼师的肩膀:“阿姊,你这是在作甚?” “阿姊”从杨清的怀抱中抬起头来,反问道:“此非韦郎乎?” 小炼师冷哼一声道:“阿姊你先回屋内,阿耶有点话让我与你的韦郎讲。” 杨清在一旁听得差点儿笑出声来,总感觉这个十一二岁的小炼师才是阿姊。 而年长的炼师还真十分顺从地退回了房间内,还很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小炼师撇了撇嘴:“你也看到了,我阿姊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了,你难道要乘火打劫吗?” 对此,杨清也只能报之以苦笑:“小炼师,俺都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你阿姊究竟是怎么了?” “是你把我们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是。” “那就不奇怪了。韦郎是阿姊的夫君,她大概是被火烧伤了神智,一时分不清人了,你最后救了她,她就把你当成了韦郎。阿姊之前明明是很有主见的人,但是待我醒来之后,就发觉她性情大变,我说什么她都顺从,从来没有一丝反抗,我便觉得事情不妙,现在她把你认成她的夫君,你可不能坏她的名节!” 杨清颇为奇怪地盯着这位小炼师,直盯得她低下头不敢对视,方才说道:“我可是泾原乱兵,你让我不要坏你阿姊名节,你觉得我会听?” “你!”小炼师气得憋红了脸,偏偏无法反驳,最后只能憋出一句:“禽兽!”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声禽兽倒是骂得杨清大笑起来:“世人本就畏泾卒为虎狼,虎狼,可不就是禽兽吗?” “你……”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杨清揉了揉小炼师的脑袋,她身高还不到杨清胸口,小脑袋上梳了个发髻,摸起来手感很好。 “某有几个问题,你全答了,某自不会为难你姐妹。” “好。” “你姐妹叫什么名字?” 小炼师闻言脸色一苦,思索片刻,回答道:“阿姊叫唐安,小女子乳名宜都。” 哦,唐安,宜都,好耳熟的名…… 杨清蓦然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变着花样揉脑袋而不敢反抗的小女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李适的嫡女好像封号是唐安公主来着,她有个妹妹,叫宜都公主来着,而她们两个是在十六王宅里被找到的……不至于这么巧吧?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杨清接着问道:“你们,额,不是炼师?” “当然不是,我等不过着道门服装罢了。喂,毋抚我头!”宜都一把拍掉了杨清的手。 杨清悻悻然收回了“恶魔之爪”,继续问道:“那个韦郎呢?你能不能找到他,你姊姊现在这个样子,还是送回夫君家比较好。”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宜都立马变成了一朵蔫儿了的花。 “若是韦郎与阿耶有心,当初就不会抛下我等,现在他们肯定已经不在长安了,又如何找呢?” 闻言,杨清又是一股火起,忍不住想把那个韦郎绑到身前拿鞭子抽一顿。 他大概是了解这股冲动是从何而来的,盖从那晚与唐安对视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位公主。 也许吧,喜欢这种东西,真的只需要一眼。 第十三章 如奉天 长安通往西北方向的官道上,一群公卿大臣护卫着御驾飞奔。相比于前一日顺着这条道路东去的队伍,这支队伍的规模实在是少得可怜。 所谓的御驾也不是真正的御驾,当初情况危机,德宗与一众宰辅直接是牵了马就跑,哪还顾得上那么多。知道经过长安城郊外的村庄,一个小富户献上了自己的马车,李适才终于能歇一口气,坐上了“御驾”。 李适往车内一坐,却又一个激灵,无奈起身,然而车厢内高度也不够,最后他只能蹲着。伸手往自己股中一抹,满手的鲜血,他不禁悲从中来。 “朕昔日尝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执长策,御烈马以讨平乱贼。而今岁不饶人,久居宫城,使髀肉复生,血流汩汩也!”又想到自己失陷在长安城中的两个女儿,想到自己初即位时的意气风发,眼泪不受控制得流了出来。他高昂起头颅,想要让懦弱的泪水不再流出,可是根本止不住。 当时在延英殿的君臣十数人并还能找到的金吾卫武侯百余第一时间逃出了长安,但之后还陆陆续续有人逃出,等到第二天日出十分,李适派宦官一清点,发现队伍已经膨胀到千余人,许多都是跟着达官贵人逃难的百姓,还有一部分禁军宿卫,加起来勉强有五百人。虽然身边只有这么点儿人,李适还是决定打出天子的仪仗。此举虽然冒险,但是起码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不然李适实在害怕身边的这支队伍再行进过程中再次散掉。 从昨晚一路跑到现在,便是最精锐的泾卒也会觉得吃力,更不必说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臣们了,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或者说,自从当官之后,就再也没走过。很多人的乌皮六合靴都已经开了口,从中流出暗红的鲜血,那是磨破的血泡。 好在一向是刻薄寡恩的李适终于体恤了大家一次,下令队伍暂时休整,宣诸宰辅大臣至御驾边议事。 等诸位大臣再见到,发现这位不到不惑之年的皇帝早没有了锐意进取的雄心,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即使是天子,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李适见诸臣前来,不由强颜笑道:“诸臣自坐,我只是想唐安与宜都了。” 诸臣闻言皆心有戚戚然,大家出奔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谁顾得上妻子?想起身陷长安的家人,想到命运未卜的前路,许多大臣禁不住落泪。 一开始还只是几人小声的啜泣,但是这种悲伤的氛围极具传染性,哭泣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刚擦干眼泪的皇帝都又哭了起来。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群臣与皇帝的嚎啕对泣。尤其是门下侍郎卢杞,边哭边爬到李适的脚边,君臣二人恨不能相拥对泣。 只有姜公辅站出来怒斥道:“诸臣误国!便于此哭,能哭败泾卒?当务之急,是择一地以为根据,以待神策、河东、朔方之军驰援。泾卒虽具有长安,实则瓮中之鳖也!待大军回转,则内外夹攻,我军数倍于敌,恢复长安,不过水到渠成之功也!” 李适也从悲痛中缓了过来,他用宽大的袍服拭去眼泪,说道:“德文(姜公辅字德文)所言甚是,卿等皆国之干城,望以国事为重,且议一议我等将往何处?” 卢杞闻言,立马回道:“陛下,西北强兵,不过泾原、邠宁、凤翔与朔方,于长安最近这无过于凤翔,且节度使张镒素怀忠义,凤翔军必奉迎陛下,以讨不臣!” 卢杞说罢,顿时得到一片附和,赵赞站出来说道:“朔方军定乱于河朔,而邠宁与泾卒不过一丘之貉,所能去者,只有凤翔。” 原来当初安西北庭诸军内调中原平乱,几经波折,最后在马麟的带领下出镇邠宁,而后才于泾州筑城,移镇泾原,故于朝臣眼中,泾原、邠宁乃是一脉相承,如今泾卒为乱,邠宁也必然不可靠。至于朔方军,其主力都在山东平叛,一时之间回援不及,更何况朔方节镇在灵州,离长安实在是太远了,如今诸臣不过走了数十里路就哭天喊地,待走到灵州,还能剩下多少人? 凤翔就不一样了,首先是距离很近,而且节度使张镒还可靠,虽然卢杞时常忌惮张镒忠直,但是不可否认,凤翔实在是上上之选。 李适似乎有些意动,毕竟他也再难忍受奔波之苦了,便转头看向宰相关播。然而关播只是拱手讷讷,不发一言。李适再问,关播则对曰:“臣以为,卢侍郎所言甚是。” 然而姜公辅再次站了出来:“我先前所言诸臣误国,实在不冤!” 李适半阖的眼皮微微抬起,而卢杞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瞬间弹了起来,指着姜公辅的鼻子就要驳斥他。 “卢卿,让公辅说。” 皇帝都发话了,卢杞也不好再说什么,这倒让他越发嫉妒起姜公辅来——怎么朝廷里总是有和自己唱反调还能得到陛下青睐的人呢? 姜公辅看都没看卢杞一眼,他说:“出北苑门时,臣尝言朱泚尝为泾帅,今泾卒为乱,或举朱泚为主,望陛下或杀之,或挟之以走。陛下曰不及矣,遂罢。而朱泚亦尝节度凤翔,其所领三千范阳防秋兵,乃凤翔诸军之骨干,皆在其心腹李楚琳之手!张公度(张镒字季权,一字公度)文才虽著,终非武臣,待事急,恐不能号令诸军。若朱泚果在长安反叛朝廷,则尺素之书,可使凤翔倒戈,若陛下前往凤翔,无异于羊入虎口,龙困浅滩。此微臣之见,望陛下明鉴。” 李适闻言,倒觉得姜公辅说得也有理有据。 卢杞见皇帝意动,再次站出来质疑道:“德文何必盯着朱泚不放,凭何以断朱泚必反?” 姜公辅拱手答曰:“姚令言威望不足以统摄诸军,则必于长安寻德高望重之人。则长安可节制泾卒者,不过朱太尉、段司农二人而已。此二人素有忠义之名,然段司农仁厚甚矣,故泾卒多狎。朱泚则不然,其虽有忠义、仁厚之名,然臣见此人外宽内忌,袁本初之相也,故曰不可不防。其纵为胁迫,然必不会对陛下手软。只可惜段司农,其必不肯背反朝廷,将死于乱贼之手矣!” 李适尚不能决,再问诸臣,则或言效玄宗如巴蜀者有之,如灵、坊二州者有之。众臣纷纷,李适一时觉得头大,只能以手抚额,再次看向傲立于群臣的姜公辅。 “以臣之见,长安西北八十里则为奉天行营,其城小而坚,若有劲卒三千,可抵叛军数月,唯虑粮草不足矣!” 德宗揉了揉眉心,又问道:“则若凤翔泾原皆反,邠宁亦不能保,则奉天困于三镇及长安之间,为之奈何?” “陛下毋虑,范阳兵或可占岐州,然以韦皋之才,其必不能染指陇州。邠宁或有乱心,然情势未名,待山东军马回转,则其必不敢为乱也。至于泾原,作乱者不过五千泾卒,与泾原本镇有何关联,只要陛下不失,则社稷不失也!” “善!” 第十四章 大盈有余钱 十月三日下午,杨清刚在宅中好好补了个觉,又在婢女的服侍下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饭,便决定前往内城金吾卫营房,看看有什么事做。 谁料得才出门,就见烟尘滚滚,一队又一队的骑兵穿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似乎正在往西边集合。 正好隔壁就是朱三家,想来他应该知道一些风声。 “哦,你说那些马军啊,太尉权知六军,令将军韩旻为泾原军马军都指挥使,率马军三千前往奉天迎驾。” “哦?陛下已经到奉天了?” “嗯,队伍里有俺们的探子,用了点秘法传出来的,推算下来,陛下应该是一个时辰前到的奉天。” “一晚上加半个白日出逃八十里,想必诸位宰辅十分幸苦吧?” “嗯,据说前往奉天是姜公辅的提议。这个人很是难缠,如果不是他的话,陛下多半已经到了凤翔,到时候不过费太尉一封书信,凤翔的范阳兵就会把陛下迎送回京师。欸?你那宅子不就是姜公辅的么?据说是姜公辅在逃出长安时曾向陛下进言,要斩杀太尉,以绝后患,太尉深恨之,据说今天在殿上还放言说:国家至此,皆宰辅大臣以直邀名,离间天子与节度。但诸官皆可赦,独不赦姜公辅!” 杨清不由腹诽道:这就有点过分了,当初力主削藩的是杨炎,想尽办法搜刮财富的是卢杞、赵赞一党,和人家姜公辅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因为姜公辅曾经建言要杀你吗?杨清隐隐觉得,他之前的感觉是对的,朱泚可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仁厚。不过直接把姜公辅的宅邸赏给我……这不就是个烫手山芋吗!要是没有什么表示,朱泚恐怕不会继续信任我,要是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等到半年之后朱泚败亡,自己必定会被清算。 杨清这次是彻底郁闷了,想来朱三特意和他提这一茬就是为了提醒他。 “姜公辅是个能人。”杨清还能怎么说呢?只好苦笑着回答。 朱三闻言,摇了摇头,“可惜了,陛下自即位以来,刻薄寡恩之名传遍内外,又有奸臣卢杞当道,陛下也许会信任他一年,但是之后呢?似姜公辅这般忠直之士,可惜未生在贞观朝啊!” 杨清也有同感。 不说别的,在李适手底下干事,实在是太过提心吊胆。 就比如当年的刘晏与杨炎之争。杨炎提出两税法以代替租庸调,成功从刘晏手中夺权,又谗言刘晏曾劝代宗废黜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适,欲立韩王迥为太子,刘晏于是被左迁为忠州刺史,于建中元年七月被杀。然后建中二年七月,杨炎罢,左迁崖州司马,同年十二月于驿站被赐死。从刘晏左迁赐死到杨炎左迁赐死,中间的时间不过一年零五个月。这其中自然有杨炎本身骄横擅权,又对其子管教无方的缘故,但何必赐死呢?德宗之刻薄寡恩可见一斑。 更何况姜公辅说话太过耿直,得罪的人可不止卢杞一个,就连李适,恐怕也少不得被他怼得哑口无言的时候,这样的人恐怕能宰执一时,却终究逃不过事后清算。 “噫!泾卒总共五千之数,马军不过一千,太尉怎凑出的三千马军?”这倒是杨清更为关心的一点,毕竟一厢一千二百五十人,这只是一个起点,若是想在这个年代好好活下去,怎么着手里得握有一军才行。而兵源就是杨清现在最为头疼的一点,虽然粮草甲械也很重要,但是如果连兵都招不到,其他一切都是白干。 朱三轻笑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长安又非没有兵马,府兵虽然败落了,但十二卫多少还有些老底子,每个卫拉出数百上千人不是问题,尤其是金吾卫,武侯众多,有巡视街坊之职,可惜这些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对付城中泼皮还行,对付虎狼一般的泾卒就不行了。况且泾原儿郎多在边地长大,虽然不至于个个弓马娴熟,但是挑一挑凑一凑,三千马军还是能凑满的。” “所以,三郎的意思是让某征召原金吾卫武侯还营?” “嗯,不用二郎征召,这些人想混口饭吃,则必来金吾卫衙门报道。武侯不可大用,但是巡视街坊,配上俺手里的不良人完全足够。这样你也可以把俺们那一厢兵马摘出来好好操练,你莫不以为金吾卫便不用上战场?太尉还说了,让我带不良人征发城内闾左交给你扩军呢!” 杨清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他所收拢的那一厢军马或许在朱泚看来已是精兵,但在杨清眼里能打硬仗的也就是焦大手里的一营老卒。倒也不是说杨清要求太高,而是依照大部分边军武将的看法,一群精壮配以甲械就可成军,再打两场仗见见血,就是精兵。 但是老卒也有老卒的问题,虽然有些老卒感念杨清把他们从军中杂役重新提为了正卒,但大部分老卒都是心高气傲的,就连原来的官长都降服不住,杨清这个还未及冠,原先不过是一个小小“十将”的家伙,如何能号令得动他们?别说是杨清了,就连焦大都力有不逮,这还是那些老卒看在焦大资历够老的份上,留了情面。实际上在肃清大明宫的时候,杨清就看见许多老卒或趁人不备,或明目张胆地盗取宫中财物及杀死乱兵身上的赃物,但是杨清也不敢对这群老兵开刀,若是一个两个还好,整整一营武装到牙齿的老兵,实在惹不得。 而其余三个营的问题就更大了,以杨清的眼光来看,这些士卒原本就不算是精锐,作战只凭血勇,也难怪,冲在前面的都是选锋,等选锋破开口子,他们只要跟着冲就行。而问题更大的是,这三个营中正儿八经的泾原军正卒还不多,大部分都是军士子弟组成的民夫,这些人大多自小勤练武艺,但是奈何没有接受过任何纪律训练,杨清完全可以想象到他们将来上了战场后,一拥而上,一拥而下的样子,实在令人头疼。 但是有了那些原先的金吾卫武侯就好办了,反正巡城的事交给他们,还能从其中择取精装填充自己的部队,而自己这支东拼西凑的部队,则只要负责天天往死里操练就行。 只是…… “额,三郎,你可知晓,若是金吾卫尚有主官……” “此事无碍,大局未定之前,这些高级将校,即使他们还在长安,也必不会站出来的。都是人精一般的,谁也不是傻子。就算有傻子,难道俺们手下那一千多人拿的是草叉吗?” “但是,我还忧心军饷粮草啊!” “军饷倒是暂且不必担心,昨夜节帅及时控制住了左藏与大盈库,其中财物无数,光上好的绢帛就有三四万匹,虽有被乱兵所得,终究不过百之一二。若不考虑粮草,三四万军半年之用是够了。” “怎会这么多?” “还不是亏了当年杨侍郎之策,所谓量出置入,是矣!” 闻言,杨清惊呆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赋税能这么收!所谓量出置入,就是按照实际的开支确定税收,那朝廷花得钱多,税率就高,花的钱少,税率就低…… 那么各衙门为了下一年还能拿到这么多经费,就会拼命花钱,而且山东兵乱,确实有花钱的理由,所以……所以到最后全都便宜了朱泚。 不过连年征战,其实左藏库也是空空,昨日德宗使人犒军的二十车布帛已是左藏库最后的结余了。但是大盈库属于内帑,自杨炎改革两税后,将内帑与左藏库严格区分,内帑只供给皇室开支……不是所有朝代打仗都要像明末一样,从内帑掏钱的…… “军饷的事我能在太尉面前说上话,多求点来就是,但是粮草实在是不够,能足额发放便是万幸。” 第十五章 欲整军法度 金吾卫签押房中,杨清与一个年轻的青衣小官大眼瞪小眼得对坐着,据焦大说,这人是在肃清大明宫时在集贤院发现的,当时诸官署佐官都跑了,只有他一个人躲在集贤院中的井里,之前来来往往几波乱兵都没有发现他。直到焦大嫌口渴,欲打井水喝,才误打误撞发现了他。 “嗯……汝姓甚名谁?何方人士?现居何职?” 那青衣官垂头丧脑答道:“高岳,表字逸崧,渤海高氏后人。添为秘书省校书郎。” “渤海高氏!”杨清顿时大吃一惊,不过转眼之间,他就释然了,毕竟渤海高氏在其巅峰时期家族总人口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万,面前的这个家伙只不过是个校书郎,那多半只是个旁支罢了。 这就是杨清不了解唐代科举惹得祸,就好像明朝时只有二甲前十几名往上才有机会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熬几十年资历就有机会入阁一样。彼时的进士通过吏部大挑后,虽然不是只有被认为是有价值培养的人才才会被留在长安授予校书郎一职,但是能担任这个职位的也都是有才能有背景的进士,如后来的郑絪、卫次公都是如此。 似乎是羞愤于杨清的无动于衷,高岳又爆出了一个令人咂舌的身份:“某叔祖高适乃是先帝亲封的散骑常侍、刑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实封渤海县侯,追赠礼部尚书!” 杨清眨了眨眼:“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正是叔祖的诗!” 好嘛!杨清撇撇嘴,高考必背古诗词总算没有白背! 不过很快杨清又坏笑了起来,这个小小的秘书郎似乎不大看得上自己,却对于自己的祖上很是崇敬。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天下人都知道泾原军是叛贼,杨清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厢指挥使,而高适确是一方节度,甚至因功封侯……两人相比,这似乎是个不需要选择的选择题。 但是杨清还是不服气——高适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已经入了土?我杨清还年轻着呢!将来指不定也是一方节度,你拽什么拽? 所以杨清不介意搞一些私活恶心一下高岳。 “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 果不其然,杨清只不过轻轻念出这句诗,高岳便勃然大怒道:“将军欺我提不动剑吗!”他想要站起来怒斥杨清,却被杨清一只手按住肩膀,根本起不来。 在高适没有发迹之前生活很是困苦,就连乞儿都做过天宝三年,早已名满天下,辞官而归的李白携同样心灰意冷的杜甫同游汴州,与高适不期而遇,三人一见如故,称得上知己。之后永王李麟叛乱,李白是永王的幕僚,而受命平定永王的淮南节度使正是高适,然而李白下狱后,写了一首《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暗示高适搭救,高适却不闻不问,致使李白被流放。 而杨清刚才念的那句诗,就出自《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都是高适传奇一生中洗不掉的污点,杨清当着高岳的面讥讽高适,对方要是不生气才怪。 不过杨清也懒得当什么好好先生,他确实缺个读书人辅佐他管理军队,但也不是非高岳不可。 “所以某现在欲聘汝为左金吾卫第一都左厢孔目官,汝就直言,干还是不干?” 高岳面色转换,半响答道:“吾不应即死矣!愿为军中孔目!” 好嘛,果然够识实务。 于是杨清拍了拍手,门外的卫士送进来一大箱案牍。 “明早之前,还请逸崧帮我理定名册即可。” 高岳先是一愣,面有思索状,然后决然答道:“只理定名册,将军未免太小瞧岳了!泾卒之乱,故有朝廷赏赐不公之故,然若不严肃军法,不立上下尊卑,则不忍言之事,又岂止昨日?将军离败亡不远矣!又何必使某陪葬?” 其实孔目官最开始的实际职责并不是掌管军法,那是虞侯的事务;理定名册也不是孔目的职责,那是判官的事。孔目孔目,“孔目者如一孔一目,无不经其手”,孔目的职责更应该是掌管军需财物,奈何杨清不晓得这些,他实在是不晓得军中文职有哪些职位,想来想去,好像有个叫孔目官的职位,便交给了高岳。 然而高岳自己似乎也不满足于此,杨清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文官思想很是危险,他一旦下定决心留在杨清军中,不闯出一番名堂恐怕不愿收手。杨清又想起传说中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记得李怀光军中的判官高郢也是出自渤海高氏,想来高岳是想搞什么两头下注? 而军法正是最好的突破口——本来应该掌管军法的虞侯朱三要兼任两县不良帅,基本没空管理军法! 但军法真是这么好立的吗?就连杨清这个出自泾原军的人也只管的住大多由民夫精壮所组成的三营,就高岳这样的小白脸去执行军法,杨清是真担心他被一群老卒给砍了! 高岳看杨清的表情,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但是他的倔劲也上来了: “将军用岳,则自当不疑也!岳自请为军中虞侯,执掌法度,若将军不立法度,一味纵容,他日接战,则士卒不听号令者,为之奈何?” 杨清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太对了。但是,杨清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相信高岳。就算他是真愿意为自己做事,有没有这个能力还两说。而杨清自己,不说愿不愿意,起码他觉得自己是做不到严肃军法的。总归得找个人做这事儿,本来朱三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朱三只是个挂名的虞侯,平常也没时间管金吾卫的事情。 “算了,你硬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虞侯的职位是太尉亲自任命的,我也不好擅自改动,你就以孔目官的身份整治军法吧!我会让所有军士知道的。 “焦大!找两个可靠听话的老卒,时刻跟着高孔目,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想对高孔目不利,你应当明白怎么办!” “将军!岳之区区,何至于此,倒是将军身为一军主将而无猛士宿卫身边,此乃大忌。至于岳,只要秉公执法,则诸军自然整肃,又岂会谋害于岳?” 好嘛,现在是杨清这个领导大头兵的人觉得手底下的兵会不服管教,反倒是作为外来人的高岳,似乎是十分信任这群兵丁。 杨清凝视了高岳半响,丢下一句“随你”,便准备离开签押房。今晚金吾卫的人手还不够,他还要安排泾原军士卒宿卫宫城。 其实高岳心理的想法,杨清大概能理解个七七八八。他无非是觉得这群兵士经历过一晚上的劫掠之后心中的戾气已经散去了很多,这个时候正是重整军法的好时机。焦大应该和他讲过,自己在今天之前只是一个伙长,那在军中肯定缺少必要的威望,如果不趁着这个时候严肃军法,树立威信,则悔之晚矣!若是迁延日久,养成一堆骄兵悍将,就来不及了。 但是杨清也有自己的考虑。当然,最主要的是,他被士卒在高压之下展示出来的怒火震慑住了。在那种压抑的气氛下,只是朱三登高一呼,整支军队都乱了!杨清,实在是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的后果。 就在杨清将要走出签押房之时,高岳再次开口道:“将军故事,焦指挥使已具言之。以区区之见,泾卒之乱,更因军中将校无有管束之由。而将军整合乱兵,一应任命皆由军功,则将校必感恩戴德矣!叔祖尝言,掌一军,不过掌其将校也,将校在手,将军何故逊然?” 杨清呆立半响,俄而转身,将自己的横刀解下,递给高岳,转而俯身拜道:“军中执法,某便交予逸崧了!” 他决定赌一睹,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或者不赌,不过是死亡快慢的问题。 第十六章 板荡忠良 杨清决定相信高岳,确实有赌博的因素,但是不代表他会完全放心高岳。要是对方故意激起兵变怎么办?要是部队真的再哗变,这可不是昨晚在十六王宅的时候,大部分军士都把甲械扔了,别说一对一,就是一个伍一起上也多半不是武装到牙齿的杨清的对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已经是一支有一定组织、纪律,并且装备齐全的军队了,要是真的再次哗变,除了给予财帛以平定军心,杨清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 至于高岳,他在哗变中绝对会被第一个撕碎,这也是杨清在一定程度上信任高岳的原因,他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将所谓的“义”凌驾于自己的生命之上的。 但是也并不妨碍杨清防他一手。 “焦大,你帮我看好他,若是他要行军法了,你就说还要上报给我复审便是。” 等于是杨清给了高岳一半的执法权,可以给军士定罪,但是如果杨清这里不点头,处罚就落不到军士头上。只要是按着正常军法来,杨清觉得出乱子的几率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他也只是防着高岳想不开故意激起哗变罢了。 回头安排了宫中宿卫的事宜,杨清还想着早点回去休息,却不料听见了营门外的马蹄声。 还未行至营门,便看见朱三骑着马,火急火燎地冲进大营内。朱三见杨清来了,连忙想要勒马,但是之前冲得太快,一时间停不下来。身边的士兵也每个眼力劲儿,杨清只身冲上前去,侧身躲过马头,扎起马步,手往缰绳上一拽,身形一晃,硬生生将马拽停下来。 周围士卒一片叫好,杨清撇撇嘴,就知道这群人没好果子吃了。 果然,高岳略带激动的声音从一边传来:“身为值哨,上官闯营而不能阻,杖十。身为卫士,主将身陷险地而不救,当斩。营内纵马驰骋,当剥甲,杖十!” 士卒们的叫好声一下子卡住了。朱三一脸的莫名其妙,不知道营中何时来了这么个小白脸,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杨清心中也是恼恨不已。一个是军中虞侯居然在营内纵马,还有一群老卒袖手旁观,真当他是哈喽kitty吗? 不过杀还是算了,正是用人之际,而且:“值哨当罚,周围士卒也当罚,然其非卫士,只是寻常士卒,便不致死罪。权责杖十下,用心打,再记十杖,下次若犯军法,一并罚下。朱虞侯营内纵马,当杖十。” 朱三赶紧拿出手里的令符道:“二郎,太尉有急令!” 杨清转头看向高岳道:“虽太尉有急令,然法亦不可轻废。便请高孔目计下这些士卒的军籍,明早点卯时当众责罚。” 杨清再看向面色铁青的朱三,凑上前去小声说道:“三郎,你也是军中虞侯,应当知道军法无情,若今日我饶了你,则我俩于军中威信全无矣!” 朱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一想起明早要在全军面前被剥光了打屁屁,就觉得羞愤不已。他直接举起令符,大声说道:“泾原都虞侯何明礼,孔目官岐灵岳意图谋反,着金吾卫立即调集兵马,控制城南何明礼部大营,将二贼首押入紫宸殿听候太尉处置。” 杨清:(@_@;)!这不是刚造完反吗?什么情况,历史书里没有这段啊!想来这两个人造的是朱泚的反?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板荡识忠臣吗? 既然朱泚都已经下令了,杨清也不好违抗。况且这次谋反应该不算什么大事,要是真到了煽动士兵叛乱的地步,朱泚肯定不会叫杨清带着几百人去平乱(有一个营入宫宿卫去了)。 至于朱泚为什么会找自己,杨清大概能理解一点点,而且他相信马上朱三也会和自己稍加解释。 焦大那边已经垒起了鼓。杨清看了看即将落山的夕阳,再次传令道:“去营房里找火把,一人两个!” 足足花了两刻钟,队伍才集合完毕,即使这样,还有士卒胸甲没有穿上。杨清知道,这个成绩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更不用说这些士卒很多没有接受过纪律训练……但是杨清依然不满意。 但是不满意归不满意,现在还不是理会这些的时候。 夕阳已经落下,只有最后的一点光辉映照在西天之上,好像为西边的云彩镀上了一层金边,转瞬之间像是有一道金光划过,原来是回光返照,在那一刹之后,天地间便陷入了黑暗。士卒们互相帮忙燃起了火把,火光在铁甲的镜面上跃动,一时耀得人睁不开眼。 夜里行军,难以视物,将近八百人的队伍,脚步声纷乱不齐。千层靴底为了防滑钉上了铁钉,走在路上哗哗作响。一路行来,周围的里坊之中或有淘气的孩子爬到墙上看,但很快就被大人拽了下去——坊墙上刀劈火砍的痕迹还没有淡去哩! 朱三与杨清骑马走在队伍中间。马都是宫中的御马,自乱后赏赐到各营之中的,但是彼时唐朝的御马多是与回纥绢马交易的产物,在军事上占有优势地位的回纥自然不会把好马卖给唐朝,虽然唐朝用于购买战马的绢帛也都是以次充好的玩意儿罢了。 然而劣马虽劣,终究跑得比人快。杨清收拢的一千士卒之中,除了后加入的传令兵刘闯自带马匹,其余皆是步卒。之前朱泚给金吾卫调了十匹马,杨清除了给自己和朱三一人留了一匹外,其余八匹战马都集中了起来,选了八名骑术精湛的老卒作为斥候。虽然短时间内金吾卫只需要维持长安的治安就行,但是大军出战,先驱后殿,这也是金吾卫的职责,没有一支斥候作为军队的眼睛,简直寸步难行。 不过令杨清没想到的是,斥候队才组建了一天不到,就有了用武之地。杨清转首对侯在身边的传令兵刘闯说:“去给马虎儿传令,让他带着斥候先到城西何明礼部营外监视,营内凡有一举一动立即向我报告!” 马虎儿就是这支斥候队的伙长,令传下去没多久,就见马虎儿呼哨一声,八骑脱离队伍,绝尘而去。 第十七章 身不由己 一路上,朱三给杨清解释了现在长安城的情况。 “韩旻将三千骑至洛驿,距奉天不过三十里,斥候以探得奉天城防空虚,将取之,则何明礼亲卫至,假传太尉令,韩将军遂撤军。若非此故,则天子在我手矣!太尉令韩将军彻查此事,那亲卫招出何明礼与岐灵岳,但据某观之,此事还没玩!” “何以见得?” 朱三招招手,杨清立马附耳过去。 “假传的令书上盖的是司农卿的印章!” 杨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如今谁是司农?” 朱三扫视了一眼身边的士卒,小声念出了那个名字:“段秀实!” 如果硬要用一句话形容杨清的内心的话,那一定是那艘八级法国战舰同捆包——震撼我妈一整年。他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中,段秀实会在朱泚决定称帝之时以笏击贼首,以至于被赶来的卫士乱枪戳死。但是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杨清并不晓得。原因也很简单,上面那段段秀实殉国的记录他是从高中语文教材上柳宗元写的《段太尉轶事状》上看来的,只在文章最后交代了段秀实的死因,而具体当时的情况并没有描述。 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啊! 但是杨清转念又想想,段秀实此举,恐怕也不只是纯粹的忠诚于李唐王室。反正以杨清看来,朱泚的败亡完全就是个时间问题。从战略上来看,朱泚占据长安,将有凤翔,躲在奉天的李适完全是个瓮中之鳖,但是从更大的角度来看,西、北两面陇右诸军镇恐不会响应朱泚;南面山南东道的哥舒曜虽然被李希烈拖住,但是会同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也足以给长安在南面造成巨大的压力;东面更是形势危急,李晟、马燧的援军随时可能驰援西向!待到诸路大军会合,李适再来一个中心开花,原来朱泚才是瓮中之鳖!正所谓,垂死病中惊坐起,被围的是我自己…… 况且历史上,朱泚麾下泾原军加民壮一万五千人,十二卫的军队是派不上用场的,凤翔有精锐范阳兵三千,其他凤翔镇兵约莫万余,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会被韦皋死死钉在陇州。临时征兆加上京畿至蓝田一带的郡县守军,大概能得万余,朱泚能聚集的兵力最多三万。而朝廷方面,神策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率四千神策军急速奔袭至长安附近的东渭桥,兵力直接扩张到万余;再加上马燧五千,尚可孤三千,骆元光两千。二者兵力看似相差不大,即使后来李怀光反叛,五万朔方军也是一部逃散,一步降唐,一部归朱泚,剩下的随李怀光逃回河中。看起来兵力差距还是不大。但是朝廷在山南与两川还可以征发军力,朱泚的兵马只会越打越少。更不提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泾原军与朱泚之间脆弱的信任关系恐怕要产生更大的裂痕。 而从最重要的经济方面看,山东四王与楚帝看似气势汹汹,但是作为朝廷税赋大头的江南八道却几乎无损。运河的漕运被淄青的李纳阻塞,但是朝廷完全有能力开辟另一条道路,将江南的财富运到山南,经由西川运入关中,所以朝廷的税赋一时难以断绝,而朱泚手里就只有大盈库的老本,一旦大盈库用尽,朱泚拿什么养兵?长安城中的财富早就被李适、卢杞君臣二人搜刮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挤是肯定能挤到一点,但是够用多久就说不准了。 所以,当韩旻的骑兵撤回长安城那一刻起,杨清便大概预知到朱泚的败亡了。连杨清都能预示的到,段秀实应该也明白。他如今陷于敌手,无法逃归朝廷,却又没有被处死,若是等到朱泚败亡,必定是要被清算的。但是如果以气节死在朱泚手上,反倒保全了一家,还可以享受千秋万载的身后名。 当然,这只是杨清自己的揣测,要是让他知道段秀实就是那个啐了他一脸的老头,可能杨清会选择先上去打两拳…… 朱三肯定不知道杨清心里所想,但是他见杨清的眼神从混沌到清明,便明白对方应该已经思考完了,他便紧接着开始给杨清介绍如今长安城的军力与布防情况: “泾原诸道兵马与诸军子弟合共一万五千人,入城后又得诸衙禁军数千,其中我等占一千,有万余为姚令言统帅,宿卫于长安城内。韩旻领骑卒三千驻与西渭桥,左骁卫将军刘海宾率两千众驻于东渭桥。何明礼与岐灵岳领二千众驻于城南安化门外。我们离何明礼部最近,所以太尉命我们前往平乱。” 杨清拽着马缰,不置可否。少顷,笑道:“三郎何必诓我。姚节帅坐拥中军七千兵马,亦在城内,何不使节帅带兵去?我等不过三营人马,如何对上何明礼两千人马?这活我可不敢接,岂能让健儿白白送命?” 说着,杨清就招呼刘闯,似要下令回军。 朱三立马就急了,再顾不得许多,当即在马上叉手说道:“二郎莫要耍性子!我实话与你说,当初是泾卒把太尉架进了大明宫,这能抬进去,就能抬出来。太尉在泾卒之中虽有威望,却也不至于让泾卒生死相随,而段司农跟着安西北庭行营一路从龟兹转战到中原,故太尉深忌之。又有今日之事发,不光何明礼部意图作乱,就连韩旻是否可靠,也无法断定,姚令言就更不必提,太尉尝节制此人,故知之矣!” 大致意思就是,朱泚本就不是很信任泾原军,要是他的范阳兵在这里,他肯定不会如此,但问题就在于朱泚手里没有指挥得动的精锐武装力量。何明礼是直接反叛,没什么好说的。韩旻真的是被骗才回军的吗?那印章上司农两个字那么显眼,他认不出来?多半是因为在他的眼里段秀实的命令更管用。至于姚令言……就连杨清都知道这个人靠不住。但是也说不定,按照史书上的说法,姚令言现在应该还在做着“当世萧何”的美梦来着……天知道他一个武将为什么那么崇拜萧何! 当然,朱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但是杨清能领悟到: 杨清之前从泾原诸将手里抠出来一千人马,早已经得罪了泾原诸将,而太尉又没有可靠的兵马……意思就是,这次平乱也是对你杨清的一次考验,要是搞定了,以后你就是太尉的心腹,要是搞不定,估计大家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有的选吗?杨清实在是觉得累,从昨天到今天,全是身不由己的选择 第十八章 如火 步卒穿过朱雀大街,直奔安化门,因为已经过了宵禁,街上没有行人,队伍的前进速度很快。 哗哗的甲片碰撞声在夜色中是如此的突出,安化门驻守的禁军早就得到了朱泚的军令——一见打着金吾卫旗号的部队前来,立马打开了城门。 杨清叫住了安化门的守将。 “你这里可有存放攻城锤?” 守将一脸懵状,杨清这才一拍脑袋——人家是防守城门的,怎么会有攻城锤呢? “刘闯!” “在。” “你到前面找到马虎儿,让他留几个人盯着军营,其他人去给我砍树!” “砍……砍树?” “砍倒一棵树,把中间的躯干留下,可以当攻城锤用,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时代的关中和后世十分不同,如今的渭河平原乃是标准的膏腴之地,沃野千里,绿化水平严重超标。其实如果完全从军事角度上考量,就应该把长安附近三十里内的树木全部砍光,以防止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有充足的木材来制作攻城器械。但是长安不仅是一个军事重镇,它作为都城还有十分重要的经济、政治意义,所以长安城四周的绿化保持得还挺好,这不光方便了军士安营扎寨,如今也方便了杨清。 只是…… “二郎,你真的要强攻?”朱三颇为意外地看着杨清,在他印象里杨清不像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啊?在质量相同的情况下,去进攻一支人数是自己两倍以上的军队,朱三觉得杨清一定是疯了。 然而杨清只是笑笑,“三郎,论揣摩人心、论谋划,清自不如你,但是这战场攻伐之术,清虽然未尝实践,但还是有些心得的。” 杨清还真不算是开玩笑。这个时代虽然印刷术已经普及,但是受限于雕版印刷的成本昂贵,产能也不大上得去。如果说寒门学子还能有门路买得到《论语》的话,那可不是谁都买得到或者说谁都愿意去买《孙子兵法》的。毕竟《论语》学了可以去考科举,《孙子兵法》背下来就能当将军吗?就算真有人背了,也没什么用,兵书下面各代名将的批注才是精髓! 再加上世家大族的没落,军中将校大部分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莽夫,大字不识一箩筐,自然也看不懂兵法,他们打仗,更多靠的是几十年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经验,简单来说,现在军中的大部分将校都是实践派。而杨清不一样,他是理论派。虽然没上过军校,也没有系统地学习战争指挥,但是作为一个伪军迷,阅读各种各样的兵书和战例,那可是必修课。 虽然杨清平时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自己,害怕落得赵括的下场。但人这种动物就是这么奇怪,临到要上战场了,虽然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平乱,杨清反而激动起来,感觉自己一瞬间从赵括变成了白起,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看着杨清志在必得的样子,朱三咽了咽口水,艰难开口道:“二郎,咱们还是稳妥一点可好?” “放心吧,我自由分寸,使人做攻城锤,也不过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呢?” 嘴上是这么说,杨清心中可不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骄兵悍将,所谓的平乱可不是杨清带着兵直冲进军营,抓住何明礼、岐灵岳就完事的。大家手里都有刀,谁还能让你直接闯进去?动手是必然的,所以更需要做准备。 何明礼部的大营离安化门不远,士卒疾驰,出城之后一炷香便至。 马虎儿等斥候在此等候多时,见杨清到来,立马上前禀报道:“将军,对面大营躁动了!” 杨清骑在马上眺望前方大营,围墙不高,看起来也不大扎实,毕竟只刚刚扎了一个下午,累了一晚上的士卒也没有多少干劲。营内呼喊声连连,但大多数时候是一两个人在呼喊,有火光,但是不是昨夜那种不受控制的火光,看样子应该只是普通的篝火。 营门上的值哨老远就看见了杨清他们,毕竟是一支近千人的队伍,还人手两支火把,火把燃起的光亮几乎映红了半边天。随着浑厚的胡笳声响起,大营里的躁动转而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甲胄的碰撞声,不一会儿,杨清便看见面前的寨墙上上来了一队人马,约莫有二十人。 “赵石,带着你的人马,围住另外三门,记住,站得远一点,只需围住,然后跟着这边喊叫就行,不要离得太近,也不要尝试攻击。如果有人冲出营门,降者不杀!” “咕噜。”寨墙上,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营门口的火把找不到太远的地方。敌军就在不远的黑暗之中。但是他们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敞亮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无穷无尽。 “队长,这得是来了多少人啊!” 被称作队长的络腮胡汉子数了一数,终究还是放弃了。但是上过战场的人都有粗略识数的本事,他一边用颤抖的手拧着胡须一边答道:“按照一伍一个火把来看,这里恐怕有近万人!” “城……城内哪来这么多兵马?” 那队长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不确定地说道:“可能,说不定是姚节帅来了!” “快看,他们分兵了!” 队长赶忙抬头看去,只见火把组成的海洋之中突然延伸出两条小溪,正快速流向营寨的两侧。 “这是要包围我们!” 大家都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这事情无法善了了。今天都虞侯和孔目官在谋划的东西,大家多少有所耳闻,说实话,朝廷的赦免、段秀实的名望,很多士卒都被撩动了起来。但是大家的态度也不是很坚定。毕竟昨天刚刚反叛的朝廷,那长久以来的苛待造成的裂痕短时间内无法弥补,所以大家虽然有所意动,但是却没有多少人敢站出来行动。 而直到现在,他们意识到,或许投靠朝廷能获得赦免,但是朱泚现在就可以给予他们死亡。 一众人的面色都很难看。 “要不,我们投降吧!” 这名士兵话没说完,头就飞上了天。络腮胡队长回头一看,只见是何明礼的亲兵队长已经带着一队亲卫站上了寨墙。 “再有言降者,杀无赦!” 但是这并不能影响士卒之间的眉来眼去,只是这队亲卫足足有一个满编五十号人,他们也奈何不得对方。 这时,对面军阵中飞出一骑,他高喊道:“何明礼、岐灵岳意图谋反,我等奉太尉之名前来平乱。只诛何、岐二人,其余皆不过问!现在打开寨门速速投降,可保尔等性命!” 寨墙上再次躁动起来,这次连何明礼的亲兵都有所动摇了。 亲兵队长见势不妙,引弓便射,但马虎儿更快,早在他抬手的那一刻就拨马回头了。 杨清见守军不肯第一时间投降,也不再多说,挥一挥手,刹那间,漫山遍野的充斥着“降者不杀”的呼喊,除了焦大麾下的老兵,其余两个营的士卒都按照命令,使出吃奶的力气吼叫着。 营寨内部,何明礼在听闻敌情之后第一时间排出了自己的亲卫,然后便开始集结士卒,准备上寨墙防守。没想到一阵“降者不杀”的吼叫声传来,这吼叫声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有北面有,紧接着四面皆是,震天动地,何明礼部的士卒想起自家将军的谋划,不由得逡巡起来,有的士卒更是趁着光线昏暗,偷偷摸摸消失在黑夜之中。 岐灵岳顾不得许多,骑马拨开闹哄哄的士卒,一把拉住了何明礼。 “何兄,我等今将死矣!” 何明礼瞬间失色,岐灵岳继续说道:“营寨之外全是火把,无边无际,我等今断无逃生之理也!” “为之奈何!” “我等死则死矣,韦郎来回奔波于我等与段司农府上,可谓鞠躬尽瘁。他是要尚公主的人,我等不能为陛下尽忠,却万万不能让他有事。就用韦郎的命换陛下与段司农的恩情吧!” 何明礼紧咬嘴唇,终究还是说道:“好!你且带他过来,我安排亲兵带他突围!” 岐灵岳顿时大惊:“韦郎不在你这儿!” “他怎会在我这儿!” 营寨内的种种暂且不提,营寨北面,焦大带着一队老兵飞奔而出,另外四队老兵也跟着推进,但是并没有跟得太近。冲在最前面的老兵人手一面大盾,他们在奔跑的过程中互相靠拢组成了盾墙,却没有减少一点速度,就像离弦的箭矢一样急速,又像奔驰的巨象,不可阻挡。 亲兵队长带着几个部下射出了稀稀疏疏的箭矢,全部都被盾墙挡下。寨墙上的一众军士互相交换着眼神,横刀折射出的光亮如此耀眼。 焦大等人冲到寨门口,突然向两边散开,被围在中间的攻城锤再次加速,粗大的圆木一下子把粗制滥造的寨门撞得四分五裂。 于此同时,寨墙上也传来了金铁相交之声,很快,六十多名士卒丢掉兵器,跪服在路边。 焦大并没有理会这些降卒,他带着人继续向营寨深处冲击。寨墙外的老卒很快也跟了进来,再接着就是那些在杨清眼里战斗力不咋样的普通士卒。 第十九章 乱平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喊杀声平息。 说是喊杀声,其实多数时候都只有喊,没有杀,真正死在这场动乱中的士卒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人,反正杨清这边只有一个年轻士卒冲得太快崴了脚,便再没有伤亡了。 营寨内的泾原士卒也几乎是毫无抵抗,焦大带着一帮老卒杀到哪里,哪里的士卒就很干脆的一扔兵器,投降,到最后杨清准备绑俘虏的麻绳都不够用了,只能让俘虏解下腰带,自己绑自己。 喊杀声平息,欢呼声响起,此起彼伏。这些来自泾原的骄兵悍将跟随过许多将军,但是仗打得这么顺利、这么酣畅淋漓还是第一次。作为理论派的杨清第一次证明了自己,虽然这一仗有点太过水分了,但是杨清在其中运用的兵法可一点都不少。 先是劝降,又是“降者不杀”便是类似于围三缺一的效果,即给对手留了后路,本来这些人的战斗欲望就不强,再这么一来,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人反抗。然后是虚张声势,一般夜里行军,都是一个伍分一支火把,毕竟火把也不便宜,也并没有到非要人手一支的程度,但是杨清却让士卒搜刮了金吾卫的库房,做到人手两根火把,又不让士卒靠营寨太近,以至于营寨中的士卒按照火把估计人数,将杨清的兵力错误估计成一万人,还以为是姚令言的主力到来了。紧接着便是出其不意,劝降失败直接派出最精锐的老卒施展雷霆一击,一举破开了寨门,对方的防御就此瓦解。虽然这已有寨门太粗劣,一击即碎的缘故在罢了。 当然,这些普通士卒都是不需要了解的,他们只是知道了一点——跟着杨将军打仗,稀里糊涂就赢了。这当然是好事,总比明明白白得死好。 等到杨清进入营寨之时,只见有两处血迹,一处在寨门,是那个亲兵队长和几个死忠部下被杀时留下的,还有一处是在中军处——何明礼和岐灵岳二人见大势不可为,双双解甲自刎,死时,仍面朝西北跪拜——那是奉天行在的方向。一群亲兵围在尸首旁边,呜咽声随着夜风飘向远方。 夜风抚过篝火,噼啪作响。影子印在草地上,和枯黄的野草一起摆动。杨清看着两位将军的尸体,不,岐灵岳还不是将军,是文官。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名状的悲壮。他浑身开始颤抖,忍不住地想象着,有一天自己败了,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他只能绝望地将剑横在脖子上,却迟迟不敢用力一划。 从来都是说,活着比死更难,活着比死更难,但是迈向死亡的那一步,真的很难跨出去。 如此看来,杨清倒反而敬佩这两人的决心了。 “何、岐之亲卫,若有愿走着,便走吧!你们将军的尸首,我还需拿去回禀太尉,还望二三子理解。” 一个须发焦黄的士卒东张西望了一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紧接着他又站起来十几个士卒。 其余的士卒倒不是说不想走,更多的也是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之后还能做什么吧!若是投朝廷,依旧生死难料,若是回到泾原,最后不是被编入勤王大军,就是再次成为叛逆,实在没有什么好的选择。 长叹一口气,杨清再次说道:“二三子回去的时候,把北面寨门口那些义士的尸首也带上吧!带他们回泾原,带他们回家。” 此言一出,许多士兵的眼圈都红了。 在这种乱世之中,能够有一方土地安葬,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更不用说能够安葬在家乡。虽然他们从邠宁调至泾州筑城也没过多少年,但是如果泾原不是他们的故,哪里还是呢?是中原?那太遥远了。是安西?那太飘渺了。只有泾原,是实打实的,可以触摸得到土地的故乡。 恐怕这一刻,很多士卒心里想的都是——若是战死之后也能葬在泾州就好了。 但是杨清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有没有自己这个蝴蝶,这些士卒最大的归宿就是融入一片不知名的黄土,随着风吹雨打一起腐烂、深埋于地下,等到千年之后偶然被挖出,却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只有已经和黄土融为一体的骨灰,是他们曾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杨清假装挠痒,实则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这样悲凉的气氛他实在是受不了,尽管这种氛围是他自己挑起的。留下焦大善后,杨清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向着营寨外走去。 走出寨门,深吸了一口冬夜冰冷的空气,杨清终于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回过头,朱三正拎着两颗首级,站在他身后。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杨清感觉浑身湿漉漉地,不好受。 “二郎,你该选一些亲卫了,一军主将总是这么独来独往,实在是不安全。” “部队的架子刚刚搭起来,还顾不上这个事,等过两天再说吧,焦大一般都会安排一队士卒护卫我的宅邸的。” 杨清微微撇过头,不去看那两颗死不瞑目的脑袋。昨夜里被他斩首的乱兵就有好几个,但他丝毫未有怜悯,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乱兵刚刚祸害了人家,杀之无愧。 但是面对这两颗尽忠而死,直到死前还朝着皇帝所在方向跪拜的脑袋,杨清实在无法做到心里坦荡。 朱三似乎知道杨清的想法,他也多多少少为之动容,但是他是朱泚的儿子,他很有理由杀掉这两个意图引兵杀掉自己父亲的人,他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好了二郎,别再多想了。既然已拿到二贼的首级,我等就赶紧去紫宸殿回禀太尉吧!” “将要人定(亥时,21-23点)了,太尉还在紫宸殿?” 好家伙,朱泚你想学董胖子夜宿龙床吗? “自然,长安初定,诸事纷纷,太尉与姚令言、源休等于紫宸殿议事到现在,还未结束呢!” 你以为我爹没有事做,我告诉你他老人家可忙了! 顿了一顿,朱三再次趴在杨清耳朵边说道:“源休劝太尉称帝,姚令言也进言应尽诛李唐宗室,太尉不能决也!” 这两个家伙提的都不是什么好意见,但是我爹有点心动,麻烦你劝劝他。 杨清剐了他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去? 朱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杨清抿着嘴唇,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章 韩王做天子 紫宸殿,这座内朝宫殿,即使到了人定时分,依旧灯火不缀。朱泚在最上首的龙椅下方摆上了一张凳子,那是他的座位。 大殿之中,回荡着源休慷慨激昂的话语。 “自古有江山者,至多二百年,若刘季之前汉,若刘秀之后汉。而少者不过数载、十数载也!今唐有国已逾百五十年,则前有武周之事,中有安史为乱,而今有山东之事也。自古以来莫有乱事繁多若此者。何也?盖唐天子德行不足也!昔高祖得位,是篡兄弟之国(李渊与杨广是表兄弟),又毒杀其侄,故此德薄。及太宗揽长策,杀兄弟,故此德薄。至玄宗,乱伦儿媳,沉迷美色,故此德薄。而先帝弑嫡母而即位、今天子之寡恩,无得一一为例也,我等故知之。洎今上承大统,有功之臣若刘晏、崔宁等左迁,太尉亦在此列;呲牙佞臣若杨炎、卢杞等得位,山东之乱、三年而不能平,皆出于此。 “而太尉素有名望于海内,泾卒之乱,能统摄诸军,安定长安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窃以为此消彼长之势,莫过于此。唐德既衰,而太尉之名望正盛,又素有德行,此诚太尉奋力进取之时也,何不称帝以号令山东?唐帝困居奉天,若瓮中之鳖,唾手可得,奉天小城,旦夕可下,太尉何故逡巡?” 朱泚听闻此话,眼中止不住得意动,但是又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看向下首众人,张光晟一脸奋然,俨然驳斥之语将出于口。老狐狸李忠臣双手拢于胸前,双目微阖,不发一言。姚令言倒是一脸激动样,而源休则在整理衣冠,仿佛之前慷慨陈词的不是他一般,颇有高人风范。 果然,张光晟第一个开口怒斥道:“太尉固唐之太尉!请斩源休以安人心!太尉之名望,皆出于其以忠孝事朝廷矣!昔安史以来,幽州兵久不为朝廷所用,及太尉镇范阳,遂遣军防秋,先帝彰之以忠义。河朔三镇节度概不入朝,唯太尉抱病而至,先帝赐宴于延英殿,太尉欲忘之耶?舍忠义之名,而欲行更代之事,故可得意于一时,然王莽亦不过十四年而亡,望太尉知之!” 朱泚脸上的怒色一闪而逝,从下面看去,他的脸色依旧是那样的古井无波,毫无变化。但是他却不再出声了,大殿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少顷,姚令言站了出来:“如今天命不在李唐,张将军又何必强求,若再言此,姚某送你一匹快马去往奉天可好!” 张光晟自不敢达,只唯唯诺诺称是,想起自己镇振武军时的意气风发,杀回纥使团时的果决残忍,一切仿佛都在梦中。 姚令言又转而对朱泚拜道:“李希烈已称楚帝,太尉再不进取,则天下归淮西李也!太尉若欲称帝,则必绝李唐之人望,金吾卫杨清于十六王宅中得宗室近千,皆碌碌之辈尔,然李唐之人望皆在此,令言请斩之以示天下!” 源休立即跟着站出来拜道:“请斩李唐宗室!” 大殿中一时人声汹汹,张光晟无奈扶住额头,就连李忠臣都被这大胆的提议吓了一跳,手一抖,笏板差点就掉到了地上。 正在这时一个老太监趋进紫宸殿,回禀道:“禀太尉,将军杨清并虞侯、兼长安、万年两县不良帅朱叔于殿外求见。” 朱泚眉头一挑,殿中也是议论纷纷,之前朱泚令杨清去平乱,至此不超过两个时辰,以寡击众,这么快就结束了?反正姚令言是不信的,如果是他带着大批军马前去平叛,那这样的速度还有可能,但是就杨清那不到一千人……反正姚令言更愿意相信杨清失败了。 “宣他们入殿吧!” 等到看到了朱三手中血淋淋的两颗首级后,也由不得姚令言不信了。一个老太监哆嗦着接过两颗首级,一个一个展示给在坐的大臣看。 朱泚心情大好,不由问道:“杨将军且试言之,你是如何破敌的?” “唯。不过是虚张声势、劝之以降而已。” “如此?” “不敢欺瞒太尉。” 朱泚瞬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是转眼又看到朱三朝他眨了眨眼睛,便知道事情或许办得轻松,但绝不简单。 突然,他心中冒出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就称帝的事情问一下杨清呢?若是他反对称帝,就进一步扩大了他与姚令言之间的关系,若是他支持称帝,便说明称帝是众望所归。而不管他支持或者反对,都能体现出自己的礼贤下士,而我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咨询杨清的意见,,还可让他对我心怀感激,可谓是一箭三雕。 “杨清,先前源休、姚令言等劝我称帝以图大事,杀尽宗室以绝李唐人望,依卿之见,当如何?” 杨清一听这问题便知道要糟糕,他一时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朱三急得直接偷偷踹了他一脚。 罢了,姚令言早就得罪了,难道自己不说他就不会针对自己吗?倒是源休一介文人,得罪了也无妨。 “回禀太尉,宗室必不可杀!历朝历代,皆有气数,凡君王所为有伤人和,则天必罚之。而有伤人和,莫过于杀前朝宗室。秦苛待六国、周之宗室,故十余年而亡。刘季赦诸项之罪,封之于国,则前后汉享国祚四百年;司马昭杀曹髦,则不过数十年,有永嘉丧乱,高宗杀杨侑,则李唐纷乱至今也!而称帝之事……依臣之见,称帝之说,不可行于当下,可行于将来。” 对于杀尽李唐宗室,朱泚本就没有多大的意愿,倒是对于称帝的看法,吸引了他。 “且试言之。” “太尉之势,可比昔日之魏武也!皆是名望满于海内,皆是挽狂澜于既倒,只论功劳,称帝丝毫不为过也!而魏武有天子在手,尚不能称帝,太尉且思之。盖攒名望、养德行也。昔日之名望,在于忠义,若太尉急于称帝,则昔日之名望尽失矣!而何所谓王,何所谓帝?天子,不过兵强马壮者为之,若手握十万雄兵,则不王而王,孤身一人,则虽王不王。望太尉明鉴。” 若是一称帝,以前因为仰慕太尉名望而来投的人便会人心尽散,但是帝王的称呼本来就没这么重要,等太尉你兵强马壮了再说嘛,那个时候就算那些人想要离开,你兵马在手他们也跑不了!不过说道兵强马壮者为王,好像这里兵强马壮的也不是太尉你哦! 果然,朱泚隐晦得瞟了一眼姚令言。 “为之奈何?” “依臣之见,可仿魏武之故事也!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天子不在我手,奉天城小而坚,失今日之机,恐非旬月之功不得下!” “然韩王尚在!先帝固欲立韩王为太子也!我等可奉韩王为天子,授太尉以监国,数今上亲小人、远贤臣等罪状,广而告之于天下。” 第二十一章 阻敌之策【快乐加更】 就好像大部分狗血剧情一样,如今的皇上李适,并非是代宗皇帝最喜欢的儿子,而恰巧,李适也很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据说当初李适出生之时,玄宗、肃宗、代宗三代君王站在台阶上想看他长什么样,但是看了之后很失望,觉得这孩子长得不好看。或许是民间谣传,但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多少可以反映出,代宗对于这位太子,并不是很喜欢。 雪上加霜的是,李适的母亲沈氏,在安史之乱中失陷于洛阳,此后便杳无音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所谓子凭母贵,李适失去了沈氏的帮助,在皇位争夺之中一直处于下风。 起初,在众多儿子当中,代宗最喜欢的是郑王邈,并在大历初年任命他代替太子李适出任了天下兵马元帅一职——这个职位最初为玄宗所设,由肃宗担任,而逐渐成为了太子担任该职的惯例。而郑王代替太子出任此职,可见其在代宗眼中的重要地位。好在,郑王于大历九年去世了。代宗在其去世之后仍然追赠其为太子,并且令李适抚养其诸子。可见如果郑王未曾早夭,很有可能就会取李适而代之,亦未可知。 其后与李适争夺皇位的是韩王迥,相比于李适,李炯最大的优势便在于他有一个很受宠的母妃独孤氏。代宗宠爱独孤氏到什么程度?独孤氏死后三年都不愿意将她下葬,一直殡于宫中,颇有些耸人听闻的程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由不得一些人起了别样的心思。据说宦官刘清潭与黎干甚至反复劝说代宗立独孤妃为皇后,拥立李迥为太子。李适对于这件事十分敏感,后来杨炎将刘晏拉下马时,便伪造证据说刘晏参与了这次谋划,刘晏遂被左迁,然后赐死。 但是韩王本人却没受多大影响,他依旧活的好好的,只是在昨日泾卒为乱的时候被吓到了,后来杨清约束了十六王宅的乱军,也没有过多理会这位王爷。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韩王李迥对于叛军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旗帜。 对于朱泚来说却并不是这样。杨清作为现代人终究还是无法理解古人对于一个名号的执着,就好像朱泚也无法理解杨清为什么对于称帝一事如此的不屑一顾。只是朱泚认为,杨清有一句话说的还算是振聋发聩——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是做忠臣还是篡位,还不是随自己选? 举棋不定的朱泚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放一放,反正就算要称帝,也不急于这一晚上。 事实上,称帝与否并不是这次殿议的主要内容,只不过不知道怎么的,就被源休扯到称帝的事情上来了。 “好了,称帝的事到此为止!” 随着朱泚的发话,杨清很清晰地听到大殿中传来了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气声。 张光晟再次站了出来,大概是知道自己怎么也甩不掉叛逆的身份,他已经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禀太尉,关中四塞之地,所谓四塞,曰函谷,曰武关,曰萧关,曰散关。萧关、散关不在我手,然朝廷军力亦不在此。窃以为我等应遣军徇长安京畿诸县,然后诸军潼关、蒲州以防山东兵马回援。南下商於,抢占武关,以阻山南之师勤王。至于奉天,而今其有防备,须臾之间难以速克,然奉天少粮食,只需围住二三月,则不攻自破。” 朱泚点点头,张光晟的战略着实不错,他正要开口褒奖之时,姚令言又站了出来: “张将军所言者,皆纸上谈兵也!我军兵马不到两万,却要开辟潼关、武关、奉天三处战线,互相间隔数百里地,此乃是莫名分兵,兵家之大忌也!而况潼关、武关,张将军打算遣多少人把守?山东神策、长武、河东、昭义诸军兵马逾十万,区区潼关如何能挡?就算潼关阻敌,敌军还可以从蒲州渡河,就算守住蒲州,敌军还可以绕行振武军以攻京畿。山南亦如是也!武关不行,则过汉中,以散关入京畿亦可也!” “那依姚节帅之言,对山东、山南之处的援兵,就如此放任不管吗!” “非也!”姚令言看向坐在上位的朱泚,“臣自请将大兵以攻奉天。但使我等攻破奉天,俘虏唐帝,则山东、山南诸军,传檄可定矣!” 上首的朱泚听着觉得也有道理,不禁以手抚额,不知道该采纳哪种意见。 朱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杨清,杨清只是无奈地摇头。 别看我了,都不是啥好建议。 然而这摇头的一幕被姚令言看到了,顿时开口道:“杨将军何故摇头,莫非是某说得不对?” 杨清长叹一口气,本来不想就这事发表意见的,但是现在都被姚令言点名了,他想不说都不行。况且看上面朱泚期待的眼神,想来朱泚也很想听听这个自己打算培养的将军有什么高见。 “以臣之见,张将军之策,乃是上上之策!” 此言一出,姚令言面色大变,然而杨清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道:“然而张将军的对策,必须建立在我等有充足的兵力可以在潼关、武关一线与敌人互相拉锯的情况下。而我军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兵马不足,长安城中良家子早就被神策军掏空了,即使现在征发闾左、赘婿,想要训练成军,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况而绕道之说,确实可行。然姚将军欲速克奉天,亦是……难矣。据说浑瑊已经到了奉天了,其人随汾阳王(郭子仪)南征北战,惯于鼓动士气,以寡击众,故言奉天难以速克也!故必阻山东、山南之军也,然窃以为欲阻山东、山南之官军,关键不在山川之险,亦不在兵士之多也!” 杨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朱泚赶忙问道:“若阻敌不靠地形,不靠军士,为之奈何?” 杨清赶忙对曰:“善战者常谋划于战局之外。山东之军为何在山东,山南之军又为何在山南?该四王与楚帝之故也!太尉可传讯田悦、王武俊、李纳与……太尉之弟滔,赦其反叛之罪,毋求其击败马燧、李晟之军,但求拖住其大部军力,待我等捉住唐帝,则其人自可封疆。而于楚帝李希烈,则与其约定共分天下,使其拖住山南哥舒曜军。此不过虚与委蛇之计,太尉勿怪。则山东、山南回援之军,多不过一二万。少不过数千。太尉自领军围奉天,留一支精兵于京畿,巡视于蓝田、华州之间,若敌少则扑之,若敌众则退保长安,待大军前来,一战击溃之。援兵既溃,而奉天粮且不足,则必降矣!” 第二十二章 或为击贼笏【高考加油】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文天祥《正气歌》 其实杨清之所言……说了半天等于是没说。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山东的田悦、王武俊、朱滔、李纳苦苦支撑了三年,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别说是拖住官军的大部,就是拖住一半的官军主力都不一定做得到。反倒是淮南的李希烈军势正盛,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的勤王兵马多从山东行营调遣的原因。 再说了,就算四王真的有实力拖住官军大部,损己利人的事情,恐怕他们也不会做。所以严格来说,杨清这才是真正的纸上谈兵。但是他谈得好,虽然这些想法操作起来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这已经是当前形势下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一场战役可能持续很长的时间,但是胜负手往往只在关键的一两场战斗之中。对于如今的朱泚来说,关键点只有两个——要么在援军来之前擒住李适,要么全歼回援的官军。 别无选择。 还是那句话,这场叛乱,在韩旻在洛驿被叫停之时,就已经注定失败了。起码杨清是想不出什么反败为胜的方法。杨清不知道奉天的李适怎么想,但是他很清楚,这次叛乱若是得以平息,最大的功劳应该颁给段秀实。 如果不是段秀实用近乎自杀式的方法阻止了韩旻,那么这场“叛乱”可能已经结束了。 而这么做的代价,无疑是他自己的生命。 “禀太尉,司农卿段秀实、左骁卫将军刘海宾带到!” 群臣看向殿门口,就着黯淡的灯火,两个蹒跚的人影跨进了大殿。 杨清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方的那个老头,便是那个在含元殿前啐了自己一口的老头。他的头发早已花白,长年征战使得皮肤变得黝黑、粗糙,满脸的皱纹就像是那横刀划出来的,深刻入骨。殿中没有一个人想象不到他的结局,恐怕他自己也是清楚得很,但是他依旧高昂着脖子,尽力伸直了自己佝偻的后背,浑浊的双眼中直射出鹰一般锐利的光芒,直奔皇位下的朱泚。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刘海宾,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虚汗。等走到殿中之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呼喊着饶命。 坚硬的地砖一次次与头骨碰撞,大殿中回荡着“砰砰砰”的撞击声,鲜血很快染红了刘海宾的脸庞,一旁的段秀实依然矗立着,却在不动声色之间与刘海宾拉开了距离。 但是朱泚仿佛动容了,呆愣了半响,他“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捧着手跑到刘海宾面前。 “刘将军何至于此?” 言罢就要用手去扶他。 是错觉吗?杨清看见刘海宾的手好像伸近了靴子。那个亮光是——原来之前的跪服,只是一张强弓在射出之前必要的弯折而已! 只见原本还是跪服于地嚎啕大哭的刘海宾突然跃起,手里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向朱泚。群臣一时惊呆,竟无人阻挡。杨清因为站得较远,就算想救也救不了,只能呆楞着看着刘海宾刺出了匕首。 然而朱泚的反应也不慢,他迅速伸出胳膊阻挡。 鲜血四溅,短小的匕首被卡在了朱泚的手臂上,一时间竟拔不出来,而四周的群臣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把刘海宾扑倒在地。 源休更是直冲到朱泚面前,扔掉自己手中的白玉笏头,撕下自己的朝服给朱泚包扎伤口。 然而,危机还没有结束。 “太尉小心!” 杨清被众臣挤着,一时不得前进,只见原本呆立在一旁的段秀实以一个六十多岁老人不该有的身手,一把抄起了源休扔在地上的白玉笏头,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朱泚的头颅! “啊!” 惨叫声回荡在朝堂之上。朱泚捂着血泪直流的脸急速向后退去,源休想要上前拦住段秀实,却被他一笏头抽在脸上,牙齿都抽飞了几颗,整个人直接昏死过去。 段秀实还要向前扑去,看着源休的惨状,一群大臣居然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而不幸的是,朱泚已经退到了台阶上,一个不留神,被台阶跘倒,只能眼睁睁看着段秀实和他的笏头越来越近! “难道我就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此时,杨清与朱三终于从拥挤的群臣中挤了出来。杨清拦腰抱住了段秀实,死命往后拖,而朱三则是奔到狼狈的朱泚面前,将他扶起。 殿外的禁卫早就听到了声音,然而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愤怒的禁卫冲入殿中,驱散了群臣,这才发现朱泚已经得救了。 但是愤怒的他们还是乱枪戳向刘海宾,随着一声惨叫,刘海宾倒在了血泊之中。 禁卫挺着长枪,还想要杀死段秀实,但是杨清将段秀实死死抱在,用背部的铁甲承受住了长矛的戳刺。 矛尖刺不透铁甲,但是强大的撞击力还是让杨清感觉躯体一震,一股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大概是内脏移位了。 杨清对着还在发呆的朱泚高呼道:“刘海宾可杀,段君不可杀也!” 而朱泚也被这一嗓子吼回了魂儿,他赶忙摆手道:“段公义士也!二三子毋杀!” 禁卫这才放下长矛,解开腰带,将杨清怀中的段秀实牢牢捆住,带了下去。 朱泚警惕地扫了一眼大殿,就刚刚那一场刺杀,殿中诸臣跑了一半,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颤抖着扶起了跪在地上请罪的杨清,他紧握着杨清的手,激动地说道: “今夜卿之功有二矣!讨逆平乱,此其一也。拼死护卫,此其二也!宜授左金吾卫都虞侯,何明礼的降兵,就全部交给你了!” 杨清立即叉手领命。 “幸汝护段司农周全也!泾卒征战半生,从安西一路走来的将官,只剩段司农一人矣!若段司农今日死于我之手,则泾卒必不用命矣!汝尚年轻,而居高位,恐诸军不服,便将段司农置于汝身边,望保其万全也!” 因为你救了他,就顺便把他放在你身边软禁吧! 杨清求之不得。 第二十三章 大唐日记 “建中四年十月四日。天又开始下小雨了。冷得厉害,好在冬衣是终于拨下来了,那个时候,就连许多老卒都激动地像个孩子一样跳来跳去,这就是所谓的男人至死是少年吗? “高孔目实在是铁面无私,昨日说好要处罚的一批士卒,还有朱三,还有之后在平乱过程中被发现有趁机私吞俘虏财物的士卒,全部押到校场前方,当着所有士卒的面行刑。朱三这厮是我亲自动手的,你别说,他一天到晚黑着脸,屁股倒是雪白雪白的,只不过我一提这事儿,他脸更黑了,黑的我还以为看到了前世学校里的黑人。 “借鉴于无数穿越者前辈的经验,我在小雨中,让所有的士卒——包括昨夜受降的士卒一共三千人。顶盔贯甲立于校场之上。当然,我自己也站在他们前方,这样一来,本来还有些乱糟糟的军阵一下子整齐了起来。效果很好,就是背上昨晚被长矛戳过的地方一直在疼,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药膏。 “新受降的士卒比原来跟着我的士卒规矩得多,已经有十几个人跑到一边躲雨去了,几乎全是焦大麾下的老卒,倒是昨天受降的士卒,一个偷懒的都没有。段秀实那个老头鸡贼得很,今早见到我,一句话也没说,带着他儿子、孙子在校场旁边支了个雨棚,看着我们一群人傻站在雨里。 “跑去躲雨的十几个士卒自然是咔嚓了,这点狠心杨清还是下得去的。眼看着那一营老卒就要暴起,我赶紧让人推出了钱,所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每人赏千钱,于是大家都很开心。 “今日再没有别的训练了,毕竟粮食不大够。我只是把仓库中找到的一些大橹与横刀配发给了那群老卒,让他们琢磨着用法。哦,对了,我把昨晚受降的老卒也挑了出来,筛选之后交给焦大,老卒营一下子人数翻了个倍,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然后……然后我自然是要回家去看我的唐安啦!好吧,不是我的唐安…… “她似乎对于夜晚情有独钟,尤其是一个人的夜晚,我去厢房里找她,宜都却告诉我她一个人在后院里赏月。自动忽略了宜都警惕的小眼神,我屁颠屁颠地去找唐安玩耍。 “唐安似乎早就在等我了,看见我,她嫣然一笑,迎上前来为我解甲。 ‘韦郎一介书生,怎么学着那些武夫穿甲胄了?’ “我伸手拥抱的动作做了一半,僵住了。而你却依旧喋喋不休得说着你与‘韦郎’的往事。我知道我不应该嫉妒那个韦郎,但是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我转头就要走,你却不明所以地拉住了我的肩膀,肌肉牵扯到了之前的伤势,虽然是夜晚,你还是看清了我痛苦的神色。你把我按在后院的石凳上,你说:‘韦郎且在此等候,我去拿点药膏来!’ “我最终还是留下了。我刚刚打赢了一场仗,在自家后院儿里却又输了一场。而且是一败涂地。但是当我再次想起后背上冰凉的触觉时,我忍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还能赢!” “建中四年十月五日,今天上午的训练项目是整装绕城跑,下午是各类阵法训练,寻常的正卒营与老卒营采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阵法,再融合成一种交错排列的阵型,没错,这就是某杨姓天才发(piao)明(qie)的新阵法——双列阵。 “考虑到这群家伙每次的集合速度都令我很不满意,我还为他们奉上了特别的礼物,没错,就是半夜紧急集合,相信他们一定会爱上这个夜晚的! “我今晚就不陪你们享受了,看我如何夜闯平康坊!” “建中四年十月六日,我错了,我不该去(划掉)我不该光明正大地去徇墙曲的……我原以为唐安会是个很温柔的……但是我觉得我跪了一晚上的膝盖不会允许我有这种想法…… “又是带头训练的一天,看上去效果很好,起码那些老卒阳奉阴违的事少了许多。” “建中四年十月七日,不,现在应该说是应天元年十月七日,朱泚还是称帝了,急得连大典都是草草了事。国号大秦,年号应天,姚令言已率一万精锐先行前往奉天,明天朱泚将会御驾亲征,我被加了个华州防御使的差遣,带本部兵马留守京畿,防备山南和山东可能出现的小股援军。 “训练一切如常,正卒营的合击阵法练得很快,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东西。就是一个火里面装备了五六种不同的武器,尤其是其中的盾牌和臂张弩,对后勤的压力很大。老卒的进展也不慢,本来就是经验丰富之辈,互相之间的配合也很好,尤其是西域之地,多有擅长投矛之士,对于这种刀盾加投矛的体系适应得很快。唯一的遗憾是,由于从来没有接触过换列战术,所以在换列的过程中很容易扰乱阵型。 “还有,我今晚约了朱三,这次我们一定翻墙!” “应天元年十月八日。当我在军营看到朱三肿了的半张脸时,我不禁笑了,摸了摸自己肿了的脸,哎,大意了,主要是我没有闪。 “哦,对了,今早朱泚带着两万大军以及京畿各部征发来的万余民夫启程前往奉天,如今京畿东部能打的部队,就只有我手下这一支了。” “应天元年十月九日。朱三给我带过来将近四千个流民,其中择选17到40岁的精壮,得到‘下兵’一厢,他们将采取和正卒一样的训练方式。 “朱三告诉我,这群流民肯为我所用的前提是——钱、粮食,并且照顾好他们的家人。可是……俺没钱啊!钱都在度支源休那里,但是他只肯发三千人的军饷…… “罢了,不和这个二五仔计较,我让那群金吾卫的武侯去收‘借商钱’去了,还好心好意分给源休一半,这次他同意发给我们四千多人的军饷了,但是粮草还要我自己去筹集。” “应天元年十月十日,归附的蓝田县县尉派人送来密报,称有一支官军过了商洛,直逼蓝田关而来,人数不是很多,源休这个二五仔让我去搞定他们 “搞定你nn个头,我手底下的兵才练了不到一周呢!你教我怎么打啊!” 第二十四章 蓬草 寂静的院落,四下无声。月光似乎格外怜惜这个小院,尽管不是满月,但是月朗星稀,又无乌云遮蔽,使得所有的月光都可以尽情洒在这处小院中。 盈满的月光像是在院子里灌满了积水,杨清伸出手一拨弄,才知道笼罩着自己的是月光。眼前的竹木被清冷的月华镀上了一层银边,晚风一吹,地上的影子如同水藻一样交错起舞,若不是那娑娑之音,恐怕没有人会把它们当作影子。 握着不甚精美的瓷杯,杨清轻轻呷了一口,味甜而清冽,还有几粒米浮在上面,是上好的醪糟。杨清看向正在斟酒的宜都,这个小姑娘一撇嘴,说道:“这是姜公辅的亲眷献上的。姜公辅是越州人,书上说越人最喜欢这种甜腻的醪糟!” “怎么,你好像很不服气?” 宜都气呼呼地挺起了胸膛:“我看你每次回来,姜夫人都要把婢子往你房里塞,想的是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只可怜我这姐姐啊,这两天又清减了许多!日后我一定要告诉父……父亲,让他离姜公辅远点!” “要是没有姜公辅,你爹早就gg思密达了好嘛!”杨清心里吐槽道。 “不要这样,不是所有人一出生便养尊处优的,大部分平常人都只不过是随着命运之舟颠簸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必为此去为难别人。” “我不管我就……” 本来好整以暇品酒赏月的唐安“啪”一下放下了瓷杯,虽不发一言,但宜都却识趣地不再说话了。“怎么感觉唐安这两天越来越彪悍了?是记忆在复苏吗?原来知心大姐姐都是假的!”杨清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看向宜都:“还有这个小姑娘,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警告自己不要坏了唐安的名节的?” 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交往进展的过程吧。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层面具,只有相处之后,揭开对方的面具,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就好像唐安,初看是一个知心大姐姐,其实战斗力很是彪悍。而原本看上去呲牙咧嘴的宜都,原来只是一只爱发牢骚的小猫咪。 就在杨清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了唐安的声音:“韦郎,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又不是月半,何故以赏月之名?” 望着唐安笑盈盈的脸,杨清一时失神。其实他已经琢磨了许久,这么瞒下去,对大家都不好。虽然杨清觉得自己确实很喜欢唐安——如果说之前杨清的一见钟情只不过是另一种说法的见色起意的话,如今的他,却是深深地中意于她,以及她所有的一切,她时而柔顺,时而倔强的脾气,无意间显露出的贵气…… 但是唯有一点例外。 他不希望,每次见面,听到的都是韦郎的称呼。尤其是,看着唐安一天天恢复,性格和气质也越来越像从前的唐安,杨清真的害怕了。装作是“韦郎”,再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固然足够诱惑,但是欠下的东西,总是要还的,现在说开,应当还留有一丝余地,若是之后被揭穿,恐怕唐安将来再不会理睬他。 “我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韦郎。” “啪!”瓷杯落下,摔成无数个闪闪发光的碎片。一旁斟酒的宜都连酒满出了杯子都没有发觉,半张着嘴,痴呆地看着杨清。 “我不知道宜都为什么没有和你说,或者说宜都提醒过你,但是你不相信?但是我真的不是你记忆里的韦郎。我不是那个书生,也不是你的夫君。我只是一个粗鄙武夫,迫不得已造反,然后一时鬼迷心窍,救了你们姐妹两个,然后又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你们礼遇至今……我真的不是韦郎!” 唐安所有的面部表情都凝固了,杨清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动作的,或呆愣,或抿嘴,或扶额。然而现在是彻底呆滞了。 唐安就像一尊凄苦而孤独的雕塑,她半抬着首,凝望着杨清,清冷的月华抚过她的眼角,珍珠一粒粒落下。突然,她握住了杨清的手,不施粉黛的脸上,两条银线格外得亮眼。 依旧是那对似乎是要把人吸进去的眼睛,那样的迷茫而没有焦距,在这月华如水的夜里,她落水了,让人忍不住想去救,但一救,便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杨清不敢再与她对视,哪怕手上传来的力道已经让杨清感到一丝疼痛。他实在是怕自己一下子软下心来,再次接受韦郎这个设定。 “唐安,何必呢?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征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牡丹,而我只是大漠中再寻常不过的蓬草,没有根,没有思想,随着风到处飘荡着。如今只是碰巧飘到了你这儿,我们终究还是要擦肩而过的,可能哪一次出征,我就没了,或者叛乱失败,我必定不能逃生。” 唐安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她把自己的头蒙在杨清宽厚而全是茧子的手掌中,泪水顺着杨清的手指缝滑落。 杨清感受着手中的温润,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完全不知道唐安为何而哭,难道一般女子碰到这种情况后不应该是害怕和庆幸吗? 杨清看向宜都,似乎是想从她这儿得到答案,但是宜都就像是一朵蔫儿了的花,下巴磕在石桌上,瞪着一副死鱼眼,眼神完全没有焦距。 少顷,亦或是良久,唐安终于止住了泪水。 “啊!”杨清赶忙缩回了自己的手。“你咬我干嘛!” 回复杨清的是唐安一脸的倔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着早点甩掉我好去徇墙曲鬼混!这才几天就被我抓了两回,我要是离了你你还得了?” 继而她的面部表情转向柔和:“你也别和我在这里讲什么牡丹,什么蓬草,我又哪晓得这么些东西呢?你明天要出征了,今夜便不打搅你了!” 言罢,又哭了起来,用衣袂捂着脸跑走了。 “看吧!我叫你别招惹她,这就是后果!”不知道当了多久咸鱼的宜都再次发话了。 杨清沉默了半响,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那样的话,她也许会明白的……” “然后呢?明白了这一切她能开心吗?” 在杨清疑惑的目光中,宜都接着解释道:“我们……成长的环境有些特殊。唐安总是在父亲面前搞得一副谨孝恭肃的模样,父……父亲虽然喜欢,但是长久这样下来,也没有同龄人找她玩了。她其实不喜欢这样,但是父亲喜欢。我们家的情况也有点特殊,寻常见不到外人。所以,她真的很孤独,就算是我这个亲妹妹,她也从不对我袒露心声。直到不久前和韦宥订婚,虽然只见了一面,但那却是唐安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如今韦宥不在,可是她在你身边也过得很开心,每天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她也许就不会觉得孤独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告诉她这件事,实在是怕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杨清吐出一口白气:“终归有一天她会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 “我最恨你们男人说这种话了!明明心里喜欢的不得紧,为什么要放弃?” 杨清习惯性地揉了揉宜都的脑袋:“我说过了,我就是无根的蓬草,滚到哪儿算哪儿,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路边上的一堆白骨了。” “我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不应该发生太多的牵扯,宜都公主。” “你,你怎会知道的!”宜都瞬间站了出来,小脸煞白,喘着粗气。 “很奇怪吗?是你暴露的信息太多了。”杨清打着呵欠,向着卧室走去。 “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我要是想把你们交出去换功劳,你们早就不在这里了!” 天上飘来一朵乌云,遮盖了月色。再也没有如积水空明般的庭院了。 第二十五章 次蓝田 冬雨连绵不绝,才停了没几天,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已是黄昏时分,乌云也遮不住太阳散发出的最后一道光辉,光线随着雨点一同落下,钻进甲胄的缝隙之中,让人遍体生寒。 早上出发,黄昏时至蓝田,全程将近七十里路,若不是因为冒雨连渡浐水、灞水,想来速度还能更快些,当然,这只是先锋六百人,由五百老卒和一百遴选出的亲兵组成,剩下的三千多人由指挥使赵石率领,高岳监军,并没有渡过灞水,而是沿着灞水南岸东进。值得一提的是,段秀实老人家居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跟随大军,但是考虑到老人家身子骨不大硬朗,杨清便将他和长子段伯伦留在后军中,倒是将段伯伦的儿子段显带在身边。 及至蓝田,早有一行人在此等候,想来便是那位发现敌情的蓝田县尉了。 “下官蓝田县县尉李德咋此迎候大军!” 这是一个面色衰败的中年人,即使是他上报的商州敌情,即使是前来迎候“王师”,他依然是一副衰得不能再衰的样子,只有当扫过杨清胯下的军马,以及一众军士的甲胄、刀盾等时,眼中才会闪过精光。 “早知道带上朱三了,让他见一见这个县尉,同样的面无表情,说不定上辈子是亲兄弟。” 李德翘首估量了一下大军人数,约莫只有数百,又见军中士卒皆老迈,除将校外几乎不着甲,连兵器都没有,不由皱眉问道:“敢问将军,敌军算上民夫,不下五千之数,将以何迎敌?” “此事不关尔等,备好粮草器械便是。” 那县尉眉头皱得更深了,“将军,以数百老弱之卒击十倍之敌,恐有倾覆之祸啊!更何况我军兵甲都不足,如何能对敌?” 这次杨清还没发话,一旁的焦大先忍不住跳了出来。 “我说你这厮,嘴里怎么每一句好话!” 就连身后的老卒们,也个个露出一脸不忿之色。 杨清止住还要喋喋不休骂个不停的焦大,他略带些好奇地问道:“县尉掌一县之军事,彼只需守好蓝田县,保我军需不缺便可,奈何问东问西?” “小人自幼不好读经史子集,唯好兵书,然数十年来,未历战阵,故而好奇。” 啊这……这不就是类似于前世的军事发烧友,因为没有亲眼见过战争,所以对于战争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暴力游戏感到非常的好奇。 杨清看着这个中年颓废大叔眼里不断闪过的求知欲,心下只觉得好笑。他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亲兵。 “县尉有所问,清自然会回答,只是将士们奔涉了一天,太过操劳,还是先进城吧。” 夜,县衙大堂中,年方十七,尚显瘦弱的段显扛着一副比他人还高的舆图,他将舆图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一点点展开,露出了大唐京畿关内道的全貌。 “这孩子与他祖父和他阿爷不同,完全不在乎朝廷,只对行军打仗之势感兴趣。更难得的是,不粗鄙,又足够果断,该有的细致小心也不少,将来或可为冠军侯。”杨清心里暗暗想到。 “李县尉,不知县令、县丞在何处?”杨清望着空空如也的大堂,好奇地问道。 李德长叹一口气,叉手告罪道:“望将军恕罪,长安乱起之事闻于蓝田,县令、县丞早带着家眷逃跑了,只有某留在城中苦苦支撑……” “幸苦李县尉了。” 杨清从焦大手里接过一根长长的指挥棒,往地图上轻轻一敲,点在商州上。 “自商洛入关中,六百里山路,敌前日过商州,则昨日应入秦岭,蹉跎一日,最晚明天中午怎么的也得到蓝田关了。昔日汉高祖灭秦,便由此道,破秦军于蓝田关。自古守关中南线,皆守武关,而无人守蓝田,何也?盖因蓝田关地势平坦,所谓关之名,便如女子之亵裤,不过防耳目尔。一旦长枪抵之,便不能当。” 说完,回顾一圈,杨清发现,所有的将校,包括段显与县尉李德在内,都是一副痴呆样地看着自己。 “嗯?不好笑吗?是我比喻用的不对吗?”杨清略显无辜地问道。 大堂中顿时传来一片哄笑声,就连李德也微微扯了扯嘴角。 “果然啊,就和朱三一样,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暗地里闷骚得很……” 这时,年纪最小的段显毫不留情地开口质疑道:“将军,可是我们是守方,我们要防守一座无险可守的关隘,为什么要笑呢?” 众将笑声一时噎住了,纷纷看向杨清。 段显又上前叉手领命道:“将军,给段某一百劲卒,连夜驰援蓝田关,必不使敌军入关中!” 然而杨清只是摆摆手,拒绝了他的请战。 焦大沉吟片刻,道:“将军莫非是担心,明日敌军故意不出秦岭,等我援军入了蓝田关,再出来一网打尽?” “这是何意,敌军明日必攻蓝田关!焦叔,敌军是攻方,其不知晓我军战力,当是速克蓝田关为上,若是援军入关防守,其就要被挡在山南了!” 焦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感觉自己似乎问了废话,但是他明显看到在座有好几位将校刚刚都露出了和自己一样恍然大悟的表情啊…… 杨清又将目光落到李德身上。 “李县尉,你可知蓝田关如今守备如何?士卒几何?可有战力?” 李德摇了摇头:“蓝田关为关中内关,本就年久失修,少有戍卒。就算如今李希烈驰骋于山南,就如将军方才所说,朝廷是把精锐都摆在了武关,并没有理会近在咫尺的蓝田关。如今蓝田关戍卒不过五百,还都是老弱病残,甲械更是残缺,若是叛军前来,当可一战而下!” “那便好,蓝田若能被叛军一战而下,则我军此战赢了一半。这一仗,我们不死守蓝田关。” “当然,刨除蓝田关本来易攻难守的特性来说,明日敌军便可兵临蓝田关下,我等今日行军已是精疲力尽,已无法驰援蓝田关了。 “况且,就算我等连夜进军,将敌军挡在蓝田关南,又如何?本将想的从来不是如何挡住敌军。 “我要让这支敌军,有去无回!” 言毕,指挥棒狠狠地敲在了蓝田县南部。 “李县尉问我,为何只有我们六百人来此,连兵器甲胄都不带,我想在坐诸将校心中皆有此问。诸位无需心存疑虑,我做事自有道理。这里,便是敌军的葬身之地!” 舆图之上,指挥棒所指之处写着一行小字——七盘山。 第二十六章 七盘山之战(一) 太阳渐渐从远山之中升起,为饱受淫雨摧残的大地带来了一丝温暖。蓝田关上,一个个胡子、鬓角斑白杂乱的老卒从营房中钻了出来。他们捏住袍子上的破洞,夹紧腋下,手缩在衣袖之中,尽管如此,还是被冻得嘴唇发抖。 一个少年如猴子一般敏捷地爬上哨楼,眺望着远方高耸连绵的山脉,与几乎要深埋在密林之中的官道。 守将站在城楼上,借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修理着自己的胡子。 “小猴子,咋样,可有见到什么稀罕物?” “啥都没有,这破地方一千年了还是这样!” 底下哄笑一片,一群老卒忍不住调戏这个少年道:“小猴子你来了几年啊!张嘴就是一千,你莫不是那山里的老怪物吧!啊?” 少年扶了扶散乱的发髻,对着底下啐道:“就你们这群老家伙还好说我!小爷我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岂是你们这群粗鄙武夫可以比的!” 下面立马就有老卒啐回来:“滚你个小兔崽子!人没长多大,消遣你阿耶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 守将大人忍不住提醒道:“小猴子,你眼睛可看仔细了。之前有猎户从商州那边过来,说有敌情,我派刘老头去看了,甲士得有三千,算上民夫人数超过五千,我等需多加防备,若是敌人来此,必谨守关隘,昨日朝廷的援兵已到蓝田县了!” 接着,他又在心里补充道:“当然,若是援兵没来,乃公可就投降了” 少年不再言语,转头将视线放向原处的山中。倒不是不尊重这些整日在泥浆中打滚的老卒,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过于宽大的袍子破破烂烂的,再磨一磨就要磨成一缕一缕的了。身上的衣物、包括要用两三根秸秆扎紧的靴子,全部都是死掉的阿耶所留,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若说安史乱平之初,朝廷还会在蓝田关派遣精锐禁军驻守,后来天下承平,这些所谓的神策子弟不是被抽调回长安,就是被派遣至更远、更险峻的潼关、武关。但是关隘不能没有人守,恰好大乱之后流民遍地,蓝田关的守将就招募了数百流民,防备关隘。小猴子的阿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了蓝田关。 阿耶长什么样?少年早已忘记,至于娘,听阿耶说当初从家乡逃荒出来的时候,娘就与一家子走丢了。本来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都在饥寒之中,融入了随处可见的黄土。好在到了蓝田关,虽然依旧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好歹不至于那天晚上睡着睡着,第二天就起不来了。阿耶已经在去岁离开了,好在关上这些老兵,对他多有照顾,所以如今十三四岁的小孩儿,虽然精瘦,但是多少有点儿力气。 但是蓝田关是一处没有希望的地方。关里没有小猴子的同龄人,也几乎看不到青壮。留在蓝田关成为戍卒的流民,几乎都是逃荒逃不动的老头子,所有的青壮与小孩,都选择咬着牙再走上百来里前往长安,到了那里,不管是为奴仆还是什么,总比在这几乎要被人遗忘的关隘里腐烂掉要好。年轻人在这里是呆不住的,他们的血还没有冷下来,如何能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连粮草都时有短缺,连甲胄、兵器都要用几十年前的淘汰货的小角落里度过一生? 年纪也差不多到了,小猴子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一幅又一幅关于未来的画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可能,再过几年,我再长大一点,就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悄悄离去,或是在别处闯出一副名堂,或是干脆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一混入茫茫人海,别人便再也找不到我的踪迹。 然后终有一天,小猴子变成了老猴子,就会无法阻挡地想起他人生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然后就会想起这座破败不堪的关隘,想起老是喜欢和自己啐来啐去的老卒,想起每天早上都会站在关墙上就着阳光修理胡须的守将大人,想起自己天天爬的那座哨楼。 “哼!”强烈的反光将小猴子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他一脸茫然地望向山中,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将军,我刚才好像看到反光了!”琢磨了一会儿,小猴子还是向守将报告道。 守将向着大山深处看去,半个身子都扒出了女墙,然而一无所获。 忽然,茂密的树林中,一个又一个身穿明光铠的士兵走了出来,他们背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肩甲甲片反射着阳光,一群老卒跑上城头,却被着光照耀得睁不开眼。 树林到关墙之间的距离约莫五里,从树林中走出来的唐军迅速集结,形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方阵。中军的位置缓缓竖起两杆大旗,一杆写着唐,一杆写着尚。 “是神策军的尚可孤部!” 守将的脸色白的吓人,神策军十数万,或有鱼目混珠者,但仗着甲械精良,战斗力还是十分强悍的。况且,尚可孤的这支神策军还有所不同。在鱼朝恩控制神策军时,就极为看重尚可孤,收他做养子,统领三千神策军驻守扶风,而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来,这支三千多人的神策军一直追随在他左右,战力如何不做评价,起码尚可孤指挥起来一定如臂使指。 更何况,地势平坦的蓝田关中只有数百饥寒交迫的老弱之卒。 “左中右三个大阵,各有一千人上下,披甲全部站在最前方,这是要一鼓而下啊!三千人,看来尚可孤是带来了所有精锐啊!小猴子!” 听到召唤的小猴子连忙挺起瘦弱的胸膛。 “你身形瘦小,马上从关后溜出去,牵走我那匹战马,走蓝田方向的官道,若是碰到援军,便告诉他们,敌军是神策尚可孤部,,三千精锐,不可力敌!若是碰到敌军就投降,不过蓝田关好歹是座关,敌军轻骑不可能走山路绕到关后。” “若是没有碰到援军呢?” “没有援军?他们不管咱们,咱们也不管他们!要是没有援军,你就……自去了吧!” “将军!” 不到半个时辰,朝阳升到了高处,唐军也组装好了所有的攻城器械,在一阵阵吆喝与鼓声中,方阵开始缓缓地向前推进,一时之间,甲胄组成的海洋像是翻起了一阵阵浪涛。 而就在这时,蓝田关上缓缓输出了一杆杏黄旗。 腿断了,请个假 他来了他来了,端午节他来了! 但是恕我无法体会这种快乐,因为我两条腿都受伤了,左腿还是小腿、膝盖双双受伤。 众所周知,我是用脚打字的,两条腿废了,难道要用手打字吗…… 所以迫不得已,休息一天。 请不要在评论区刷太监…… 要是看见太监两个字…… 我就……我就……我就斗鱼开房间直播练葵花宝典! ps:评论区有一些一看就是很夸张的评论,太羞耻了 第二十七章 七盘山之战(二) 日头将近中午,蓝田县至商州的官道上,六百名扛着戈矛,只着护心镜和左肩甲的官健正在不急不徐地前进。忽然,迎着日出的方向,数骑奔来。 少顷,杨清便见马虎儿押着一个身着宽大袍服,走路总要跟腱着地的半大小孩儿来到了自己面前。 “他是何人?”杨清问道。 “将军,我等奉命探查蓝田关情形。日出时分,唐军便陈兵蓝田关下。没过多久,就看见这孩子从后关墙上溜下来了。” “蓝田关现在情况如何?” “蓝田关……”马虎儿顿了一顿,低声说道:“蓝田关不战而降了。” 杨清微微吐气,面无表情地看向小猴子,“你又是怎么回事?” “将军……将军大人让我前来告知援军,唐军是尚可孤部,精锐至少有三千,不可力敌!” “呵!” 要说不爽,多少有点儿。虽然杨清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不代表就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虽然异地处之,杨清觉得自己恐怕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人,哪有不求生的呢?但凡有一线生存的希望,都要牢牢抓住,这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生存之道。哪来那么多气节,哪来那么多忠诚,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和……活下去。 “尚可孤……”杨清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个名字。直到现在为止,唐军的行动还在他预料之中,但是他却莫名地感到心慌。 如果说,李晟、马燧和浑瑊是如今大唐将帅的t0级别天花板,那尚可孤绝对能进入t1梯队。或许他指挥大军联动作战缺乏经验,但是几千人之间的交战绝对是尚可孤最拿手的把戏。杨清虽然嘴上说的很漂亮,但是实际面对上青史留名的对手时,不由得显得底气不足。 再次回想了一遍自己的策略,其实纰漏还是很大的。原先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七盘山,位于灞水之南,与蓝田县城隔水相望,这就是杨清选定的战场。 蓝田县的守备情况比蓝田关好得多,戍卒加上征召的闾左、赘婿等,能凑足上千人的守备力量。对于蓝田这样一座小城来讲,上千人的守备力量完全足够了,起码尚可孤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攻下的。 而尚可孤入军关中,目的当是为了威胁长安,缓解奉天方向的压力,若是有机会,直捣长安未为不可。若要威胁长安,则必克蓝田。那么摆在尚可孤面前的选择就简单了,要么强攻蓝田县,那么杨清就有机会与李德里应外合,中心开花。当然,尚可孤更有可能选择的是第二条路,就是率先歼灭秦(朱泚称帝之后的国号,但是泾原、关中都是故秦地,即使以地名相称为秦军也是可以的)军的援兵,则秦军失去了在关内道东部的机动力量,蓝田只是囊中之物罢了。 歼灭秦军援军的方法也有很多种,作为现代人最熟悉的无非是围点打援。为了帮助尚可孤排除这个选项,杨清选择把一部分援兵,即自己身边的这六百人暴露在尚可孤的视线之中,一方面是示之以弱,另一方面也使得唐军放弃了围点打援的打算。 为了勾引唐军上钩,杨清让老卒脱去了新发的冬、齐全的甲胄,就连兵器都转而使用从蓝田县府库中搜刮出来的破烂货,这样一打扮,看上去还真像是一群老弱。一旦唐军上钩,进攻秦军,则飞速后撤,一路丢弃这些兵器甲胄,退向七盘山。 之前朱三送来的流民中,就有人曾在七盘山-灞水一带游荡过,他们向杨清讲述了那里的地形。就和秦岭大部分山一样,七盘山并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高低起伏的一片丘陵,丘陵中遍布树木,直连到灞水南岸。而从东面进入七盘山,只有一条山谷可走,两面环山,一面临河,一面是断崖,只有狭窄的隘口可以通过,更兼秋冬之时,昼夜温差加大,旁边又是灞水,每日清晨,都有浓雾弥漫,是绝佳的伏击地点。只要唐军踏入了这片战场并发起进攻,杨清就有信心将唐军歼灭在此。 然而越是细想,杨清就觉得自己的想法都是异想天开,风险极大,比如说唐军就真的头铁到直接攻打蓝田县,而李德没有坚守直接就投降了怎么办?这个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简直就是非常大,蓝田关已经投降了,蓝田县还会远吗?杨清有理由相信这些京畿州县投降秦军,只是因为距离长安太近,秦军旦夕可至,那现在唐军打过来了,他们难道就不能再转投唐军吗?就算李德不想,他的部下呢? 又或者说,唐军追到了七盘山下杨清选取的战场,却不肯通过隘口,那同样是前功尽弃。 杨清越想越焦躁,然而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或许现在集结全军,退守蓝田是唯一正确的方法。但,仅仅只是守住蓝田,绝对是死路一条。唐军的援军可不是只有尚可孤一路,若是被他盯死在蓝田,等到潼关等地的援军汇集,真的就只能引颈就戮了。 “罢了,段显,你带这娃子下去吧!” 杨清一个人坐在马上,四周是一列列整队前行的赳赳武夫。这个时候他就是想找一个人来问都找不到,这群武夫脑子里只有拿刀砍人,你和他讲什么诱敌深入,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要是段公在就好了!” 或许段秀实是个可以商量的对象,可惜他不在杨清身边,当然,就算在,杨清觉得他多半也是不发一言,他心里绝对更希望唐军获胜。 段显倒是不在乎这些,但是他年纪太轻了,不像他祖父那般身经百战。冲锋陷阵或许是个猛将,但是战阵谋划…… “不过这么想的话,我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杨清颓然了,所谓的料敌先机,很多时候还真是一厢情愿。就比如杨清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尚可孤是个鲁莽的将军上面。 “段显,你祖父可有接触过尚可孤?” “有的,祖父还对他有过四字评价呢!” “哪四个字?” “勇猛鲁莽。”杨清在心里默念。 “谨慎沉稳。”段显如是说道。 杨清半张着嘴——祸事了! 第二十八章 七盘山之战(三) “确定人数不到一千?” 听闻斥候的报告,尚可孤不禁沉吟起来。 “不可能啊。长安城不至于只派出不到一千人的援军。想来是援军至蓝田防守,而派出了一部支援蓝田关?” 想到这里,尚可孤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自己进兵迅速,抢在秦军援兵之前拿下了蓝田关,若是有那数百秦军入驻蓝田关,想像如今这样兵不血刃拿下肯定是不可能的,甚至还要花费许多时日,就算能够攻克蓝田关,也无力再与蓝田县的秦军一较长短了。 至于现在嘛,“这数百秦军的大礼,我就先收下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蓝田关又热闹了起来。一队又一队高大威猛的神策子弟鱼贯而出,组成快速行军的长列阵,直扑向十数里外的秦军。 失策了!主要还是当时出兵的时候,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历史上从武关进兵勤王的将军是谁,要早点知道是尚可孤,也不至于制定出这么漏洞百出的计划。杨清一拍大腿,胯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长长嘶叫了一声。 “焦大,准备向七盘山撤退!” “将军,我们不去增援蓝田关吗?” 杨清顿时笑骂道:“蠢材!蓝田关都被攻下了,我们还去增援个甚么?不过都在某预料之中罢了。” 说罢,抬头四十五度角望天,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 “段显!你回去找赵石,告诉他,计划有变,让他……” 接下来的两天,两军在渭河平原上展开了兜圈子般的追逐战。秦军时而渡过灞水,趁着唐军追击过河的时候半渡而击,也不贪功,每次以优势兵力歼灭唐军一两个小队就火速撤走,让唐军在咬牙切齿的同时又无可奈何。 “将军,不能再这么追下去了!我军健儿伤亡已逾二百,减员迫十分之一,更严重的是,士气低迷,士卒已有怨望之心。” 尚可孤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的副将,无奈问道:“那你待要如何?” 他明白,这个副将说的,绝不是他自己的意见,这应该是全军士卒共同的想法。尚可孤率领这支神策军已有十余年,在军中素有威望,但是威望不能当饭吃。整整两天时间,冒着随时可能下起来的冬雨,在泥泞的田野中追逐,来回三次渡过灞水,本就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更可恶的是,自身损失了将近一个营的兵力,却没有得到敌军一颗首级! 相比之下,尚可孤能想象到秦军那边的情况,同样在艰苦的环境下连续作战,但是因为连战连捷,自身还损失颇小,正应当士气高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头到尾秦军这边的伤亡没有超过三十人,还多是伤者居多,而这,就是后来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军的经典战术——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在某一区域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这种战术颇有些田忌赛马的味道。虽然秦军总数不过六百,但是每次趁着唐军渡河刚渡过一队之时发起进攻,后方的唐军无法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友军被一点点挤入冰冷而湍急的灞水之中,就连俘虏也是连人带甲直接扔进灞水。是的,大部分唐军士卒都不是被杀死,即使是集中局部的优势兵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灭精锐的神策子弟,所以杨清干脆采取了最残忍而直接的方法。 还是最后一次渡河的时候,尚可孤直接派出了三队精锐亲兵从三个方向强渡,才使得秦军的最后一次偷袭未竟全功。 “将军,不如我们不再理会这支秦军,咱们直接进攻蓝田!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尚可孤轻轻摇头:“不可。先不提秦军主力可能在蓝田,我等就算进攻蓝田也多半攻不下。就说游离在外的这支秦军,随时可以对我军造成威胁,所谓围魏救赵,不过是无稽之谈,他们完全可以有耐心地潜伏到我军眼皮子底下发起进攻。” “想不到一群老卒竟如此难缠!”那副将忿忿说道。 “正因为是老卒,才更加难缠啊!” “咱们军中都是十余年的神策精锐,还有比咱们更厉害的老卒?”副将不信道。 “安西铁军入关后才有的泾卒啊!敌将是个聪明人,他一开始让老卒换上简陋的衣甲武器,恐怕就是为了给我们造成错觉。” “那,这会不会是敌军的诱敌之计?说不定秦军的主力并不在蓝田县中,而是隐藏在某处”副将问道。 “无法确定。” “无法确定?” 尚可孤在马背上展开舆图,手指以蓝田关为起始点,缓慢移动。少顷,他长叹一口气,说道:“看不通啊,若是要埋伏,就当直接败退引我等至埋伏地,何必多此一举呢?” 尚可孤乃是沙场宿将,但是秦军这一番真真假假的布置完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要打就打,干什么这样折磨人? 从中晚唐一直到宋,将领们的作战习惯似乎就是将军队开到一个地方,进行决战。而在决战之前,士气、装备以及地形的考虑,便相当于砝码,加在胜利的天枰上。比较典型的例子就在于柴荣刚即位时的高平之战,双方军队没有任何计谋地相遇在高平,北汉军在天平上扔了一颗名为契丹的砝码,在前期取得了优势,谁料这颗砝码不如后周数十年磨练出的禁军权重大,所以后周军先败后胜,获得了胜利。 没有多少计谋,实打实的刀光箭雨,血气搏杀。这应当算是当世主流的军事思想,就好像三国的名将都很喜欢在对手的粮道上动文章一样,属于时代风气。 但是这样的时代风气大大限制了尚可孤的思维发散。就好像做一道数学题,时代的风气是:∠a=∠d,ab=de,ac=df,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 而杨清给尚可孤出的题目是,过a点作垂线交bc于g,过d点作垂线交ef于h,ag=dh,bg=cg=eh=fh=1/2ac,请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并写出该三角形为什么三角形。 尚可孤:??? (好了,不会做的小朋友请留下收藏,会的大朋友请留下推荐票) 尚可孤粗糙的手指划过舆图,最终停在了一处。 “七盘山!既然摸不清楚秦军的意图,那就抢占七盘山,威胁蓝田,逼迫秦军与我们决战!” 第二十九章 七盘山之战(四) 清晨,薄雾渐渐笼罩了山间,百步之外,只看得到大概的轮廓。 铁胄上高耸的红缨和羽毛,在雾气中耸动,“哗哗哗”,是甲叶碰撞的声音,也是铁网靴重重踏在地上的声音。 秦军老卒来到选定的隘口,终于换上了熟悉的装具,重甲刀盾,他们早已整好队列,就好像往常操练一般,左右之间间隔半人,前后也留出足够的距离。但是他们并没有急着进入状态,而是一边小声谈笑,一边蹦蹦跳跳地坐着热身。 杨清站在离阵列的最前方,看着远处雾气中唐军来来回回的人影,他只觉得满手心都是汗。 “就是这种感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高考呢!” 之前做的种种准备,终于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虽然实际情况是,杨清也没有想到尚可孤会直接向七盘山进发,但是只是稍微一动脑,他就明白了——尚可孤这是想凭借七盘山的地势重新夺回战争的主动权。殊不知,杨清给他选定的战场正好就在七盘山下。接下来的发展就很简单了,当尚可孤率队赶到七盘山前的这处隘口时,遇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秦军。 都走到这一步了,双方再也没有了退让的想法。唐军要上七盘山,就一定要通过这条狭窄且地势险峻的道路,尚可孤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秦军右翼的断崖上,绝对埋伏了大量的弓弩手,他们将针对自己部队甲胄薄弱的侧翼和后背发起进攻,而更可恶的是断崖完全无法攀爬,留给他进攻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击退或者彻底歼灭把守隘口的秦军。但是攻进隘口之后呢?秦军在隘口前列阵,很明显是不想让自己探查隘口内的地形,这是否意味着其中有埋伏?尚可孤很想下令退兵,但是士卒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逮住这支秦军,没有理由不战而退。而进攻,不提隘口狭窄,一次性能投入的兵力有限,就光秦军在隘口挖的那三条壕沟,就会使得唐军的进攻变得软弱无力。 “秦军的主将是叫杨清,听说泾卒为乱之前只是一个小小的伙长。”尚可孤环视诸将,语气中带着惋惜:“我军中别说是伙长,就是你们这些将校,可有人能做到这样?” 而对于杨清来说,先前的准备,机关算尽,终于把唐军引入了预定的战场。尚可孤也许还不明白,但是杨清知道,胜利的天平,已经向着秦军的方向倾斜了。 距离成功只剩临门一脚! 如果说之前收拢乱兵,平定叛乱,杨清一时名动长安的话,那这一次,他要把尚可孤的三千神策精锐全部留在灞水岸边,胜了,名动天下,败了,则万事皆休,只能祈祷将来两位公主保他一命。 但是不得不说,尚可孤不愧为名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不急着发动进攻。雾气中只能看见唐军士卒来回调动,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不绝于耳。杨清知道,尚可孤这是在蓄势,所谓蓄势待发,就好像弓箭想要射得远,就要先把弓往回拉,尚可孤不发起进攻,秦军就需要时刻紧绷神经,保持警惕。而进攻方却可以随时进入状态,瞅准秦军戒备松懈的那一刻,发动雷霆一击。 不过这种类似于熬鹰的方法对杨清身后这支军队能起到的作用简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些老卒哪一个没经历过这种阵仗?这毕竟是西番、回纥最常用的战术,而这些老卒,半生都在打西番、打回纥! 或许是意识到这样的战术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唐军很快发起了进攻。 随着隆隆的战鼓声响起,唐军阵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队又一队重装步兵整齐地践踏着土地,整个隘口都开始震动。 隘口狭隘,一次只能容一队士卒列阵。凄厉的哨声响起,秦军老卒按照之前的操练开始结阵,他们伏低身子,使得第一排的士卒几乎能用长条盾覆盖住全身,后面的士卒用盾牌护住前面人的左肩,右手反握刀柄,抓住前面人的腰带,死死抵住后背。 “列夹门鱼鳞阵!” 后排的士兵将盾牌举过头顶,整个阵型像极了一只大乌龟。 没错,彼时中国人口中的夹门鱼鳞阵,就是罗马人所谓的龟甲阵。 待到唐军前锋进入秦军阵前六十步,隐藏在重步兵后的弓弩手开始向着秦军阵地抛射箭矢,但是龟甲阵毕竟名不虚传,所有的箭矢不是被盾牌弹开,就是直接钉在了盾牌上,即使有箭矢透过盾牌的缝隙,也穿不过厚厚的铁甲。 “奇怪,断崖上没有埋伏弓弩手吗?” 尚可孤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哨响,在雾气中,断崖上冒出无数个黑影。居高临下,射程更远,箭矢力道更强!在雾气的掩护下,一片又一片乌云腾起,光顾着射击眼前敌人的唐军弓弩手甚至没有发现敌人在哪儿,就成群结队地倒下。 弓弩手为了节约体力,加快射击节奏,基本都是不着甲胄的,所以在箭雨下遭受的杀伤极大。身边的战友不断地倒下,箭雨掀起的血雨不停地溅射在脸上,温热而粘稠,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或者哪里一痛,人就没了。 没有人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一部分唐军弓弩手还在原地试图还击,但是六十步的距离加上高高的断崖,唐军的箭矢几乎对秦军造不成损失,但秦军的箭雨却能轻易夺走唐军的性命。大部分的唐军弓弩手开始退却,他们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这种行为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他们也不敢直接逃跑,那样迎来的必是被督战队斩首的结局。 好在后阵中很快传来了鸣金声,剩下的弓弩手立马撒开脚丫,跑回了本阵。直到秦军的箭矢追不上他们,才扔掉手中的弓弩,瘫倒在地上,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庆。尚可孤赶紧令人统计伤亡,派出去的一营弓弩手二百五十人,只回来二百出头,其中超过八十人带伤,二十多人受伤严重,眼看着就要断气。这一营弓弩手直接废掉了。 而在不远处,唐军的一营重步兵依然在箭雨之中推进,断崖上的秦军弓弩手在解决了唐军弓弩手的威胁后就将箭矢倾射到了重步兵头上。尽管这些重步兵身着铁甲,正面的铁甲即使是石二强攻在十步距离上射出破甲箭都无法射穿,顶多就是开一个小洞,砸断两根肋骨,但是侧面和后背的甲片厚度自然无法与正面相比,每一轮箭雨射击,都会使得重步兵阵列中倒下数人。 临近阵前三十步,唐军终于走到了第一道壕沟面前,他们或跳下壕沟试图再爬上来,或掀起甲裙妄图跳过壕沟,整齐的阵列为之一乱。 就在这时,秦军阵中哨声再次响起,杨清如同绝大多数士卒一样掏出了投枪,狠狠扔向混乱的唐军! 第三十章 七盘山之战(五) 再厚实的甲片在近距离的重型投矛面前都宛如纸糊的一般,被轻易捅了个对穿。前排的士卒本应该扛着大盾为后方的战友提供庇护,但是大多数手持盾牌的士卒都陷在壕沟中爬不上来,导致后面的战友在投矛的洗礼下伤亡惨重。 但这支唐军毕竟是最精锐的神策子弟之一,尤其是他们还是穿着重甲的选锋。他们将还有气的战友拖往后方,将已经断气的战友的尸体顶在头上,继续往前冲锋。十几具尸体终于在第二道壕沟上填出了一条通道,然而秦军投出了第二轮投矛。 唐军的第一波进攻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一个重步兵队加一营的弓弩手直接被打残,陷入壕沟内的重甲步卒爬不上来,被秦军残忍杀害。首战失利的阴影笼罩在每个唐军士卒的心头,就连尚可孤也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没错,只是棘手而已。兵力的优势是客观存在的事实,阻挡唐军进攻的主要有两点,一个是断崖上的秦军弓弩手,一个是秦军阵前的壕沟。至于隘口的六百秦军,倒不是说尚可孤没有放在眼里,而是他觉得这支部队即使战斗力再强,也没有理由在唐军的轮番进攻下一直维持战力、体力。更何况,唐军在准备进兵七盘山之时,尚可孤就下令留守蓝田关的两千辅兵西进会合,最快明天中午就能赶到这里,到时候他更有足够的兵力去进行轮番攻击。 只是…… “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唐军的第二波进攻很快展开。依旧是重甲步兵打头阵,但是这一次,他们凑够了足够的盾牌,基本上保证了人手一块。后方的弓弩手将长条形的盾牌绑在背上,当秦军的箭雨落下之时,他们就背过身用盾牌抵挡,趁着秦军两拨箭雨的间隙,他们转过身进行反击。这样的进攻方式依旧不能对断崖上的秦军弓弩手造成多大的杀伤,但是他们成功牵制住了秦军弓弩手,使秦军弓弩手无法肆无忌惮地对进攻中的唐军步卒造成大规模的杀伤。 大量的瘦小士卒不着甲,光背着装满泥土的麻袋,躲在重甲步卒的盾阵之中。唐军的学习精神值得肯定,他们学习刚才的秦军结成了龟甲阵,稳步向前推进。 杨清一时拿对面的铁乌龟没有办法。其实继续投掷投矛不失为一种办法,因为经过加重处理的投矛每一根的重量都不下六斤,当投矛射入敌军的盾牌时,突然增加的重量会使得持盾牌的左手负担增大,无法灵活操控,若是有多支投矛卡在一块盾牌上,那持盾的士卒就只能抛弃这块盾牌了。 可是,重型投矛的库存本就不多,又占地方又重,以至于六百秦军每人只从长安带出两根投矛。现在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将三道壕沟填平。 杨清依旧站在队列的最前方,像周围的士卒一般,伏低着身子,用盾牌遮盖住全身,左右空出的距离使得他有足够的空间去挥舞横刀,而后方士卒抓住他腰带的手使他无法在战斗中上头而脱离军阵,当然也无法往后退却。 最后一道壕沟距离秦军的军阵只有十步。隘口狭窄,唐军虽然出动了整整一营的重甲步卒,但是进攻的时候,还是只能将一队放在最前面,其他四队在后方也不是不干事,他们会抵住前面士卒的背,运用巨大的推力,试图挤开敌军的阵型。 这一点对于秦军来说也是如此。 这就是重步兵的作战方式,简单而粗暴。 打头阵的唐军在最后十步开始慢跑冲击,而他们对面的秦军显得更加冷静。秦军并没有急着发动反冲锋,而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以降低重心,他们的喘气声变得粗重而有力,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 杨清眼看着一个唐军士卒冲到自己面前,他穿着重甲,每踏下一步,杨清都能感觉到大地的动摇。他在最后一步跃起,虽然铠甲的重量使得他跃起高度尚不足半尺,但是其有如奔雷之势,还是令杨清有些许恍惚。 不过不至于慌张,杨清很快做出了他的应对——他单膝跪地,将盾牌倾斜过来死死抵住,下一刻,巨大的疼痛从左臂传来,紧接着就是无法阻挡的冲击力,即使杨清单膝跪地,也不由得全身往后一顿。 眼前的唐军士卒隔着盾牌与杨清对望,他立即扬起横刀向杨清砍去,然而后方的战友冲了上来,形成了第二波冲击,整个秦军阵列被慢慢往后推挤了一步左右。那壮汉被夹在秦军与唐军之间,挥刀的手一抖,原本势大力沉的一刀直接砍在了杨清手中盾牌的金属包边上。杨清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头脑发昏,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等到他回过神来,只见对面敌兵的横刀卡在了自己的盾牌上,他死命想要将横刀拔出,可惜未能如愿。 杨清自然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手里的横刀从盾牌一旁探出,找到对方裙甲的位置,顺着两片裙甲的空隙往上狠狠一戳!那壮汉一瞬间青筋暴起,惨叫声响彻云霄。杨清猛地拔出横刀,他立马捂着下体,倒在地上,打滚不止。后方的唐军拖着他的双腿想要把他拖回去,但是巨大的疼痛使得他两条腿乱蹬,想要救他的唐军士卒反而被他踹倒在地。杨清则趁势上前半步,用盾牌的下缘快速而有力地砸中了他的脖子。即使在喊杀声遍地的战场上,那“咔嚓”一声也是那么的响亮,那唐兵这辈子就毁在盾牌的金属包边上了。 凄厉的哨声响起,杨清只感到背后腰带上的手往后一扯,他顺势从右手边的间隙往阵列后方退去。身后的唐军不讲武德。想要从背后偷袭,但是秦军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后方的老卒手持盾牌从左侧砸下,将偷袭的年轻人手中的横刀卡在了地上,然后一刀封喉。 战况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秦军列出的是以火为单位的五列纵队,退到最后一排,杨清扫视一眼,有两个老卒没能回来,唐军的伤亡只会更多。 “一天,只要坚持一个白天,就往山谷里撤退!” 第三十一章 七盘山之战(六) 七盘山下,隘口,夕阳撒下的余晖呈现出病态的红色,就如隘口前的黄土,硬生生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有些地方地势不平整,或多或少存在小坑,土壤吸附不掉的鲜血就流入了这些小坑,就好像一个又一个小湖泊。 走在这样的土地上,每一脚都仿佛被泥土吸附柱,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见到段显耷拉着脑袋走了过来,杨清问道:“伤亡统计出来了吗?” “禀将军,亲兵队足额百人,战死13人,伤八人,重伤不能参战者两人。老卒营足额共五百,战死42人,伤29人,重伤不能参战者7。总计伤亡92人,亡55人,重伤9人,轻伤28人,减员超过十分之一。详细的各队各火伤亡报告在此,请将军过目。” 杨清接过段显手里的报告,却并没有细看。他扫视四周,四周的老卒仿佛没有感情一般,麻木地将粗粮制成的面饼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一不小心噎住了,就打开水囊喝两口。段显顺着杨清的目光看去,却不明白他是何意。 “有人和我说,士卒伤亡过十之一则不能再战,战,则士气全无。” 段显顿时一梗脖子:“难道不是吗?我祖父便是这么说的!” 杨清笑着摇了摇头:“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令祖父讲的只是一般情况。但是这种说法对这群老卒是没什么用的。” “为何?” “他们多数都参与平定过安史乱兵,都很清楚这些乱兵最后是什么下场,所以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退路。更何况,这些老卒一路从中原去往安西,又从安西调回中原,最后又调到陇右,奔波半生,厮杀半生,若说畏惧死亡,多少还有点儿,但是更多的应该是麻木吧。很多人的亲属家眷都陷在西域,二十多年,一封家书都得不到。活着,有的时候也是一种负担……罢了,不和你说这么多了,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快点组织士卒摆设假人,咱们连夜撤到山谷后的隘口去!”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浓雾再次笼罩了这片隘口。尚可孤骑着战马,带着几个副将走到阵前百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隘口的人影。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待到卯时一过,唐军士卒饱餐一顿,这才发现,别说远处的秦军了,就连三五步之外的友军都看不见了。 “将军,我们今日还要进攻吗?” 尚可孤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攻!为何不攻?大雾弥漫,双方都不能视物,我独惧秦军乎?这一次,我尚某要弄一回险!” 顿了片刻,尚可孤又说道:“选一队士卒上去看看,若是敌军依旧防守严密,就先撤回来。” 微风拂动,雾气环绕,每一位士卒的盔甲都被露水沾湿,士卒们撩起衣袍,擦干刀身的露水,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等待变得如此漫长。 “报!”一个传令兵急速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将军,隘口上都是草人!秦军撤军了!” “传令,让健儿守住隘口……” “将军,何队正见秦军撤兵,砍到草人之后就追过去了!” 尚可孤以掌扶额,大声喝道:“快去把他给我叫回来!谁让他擅自行动的!” 传令兵走后,身边的副将欲言又止,谁知尚可孤冷哼一声,随即道:“让这北蛮子冲进去看看也好,不过今日雾浓至此,想必也侦察不出什么。” 副将问道:“将军是在担心什么?” “昨日激战,我军总计死伤近三百人,以这个伤亡比例来看,敌军完全有能力把我军阻挡在隘口之外。然而他们退却了,这是为何?” “敌军不算弓弩手只有六百,依某推算,其伤亡当在百人左右,如此,其士气当丧,退却也算常理。” “非也,泾卒皆是亡命之徒,以我观之,其志未散,士气未必低落。若只这六百军,自然守不住这隘口,但是敌军主力在何处尚不可知,若其今日依旧死守隘口,某还担忧其使主力断我后路,则我当退兵,从长计议,然其退却,不合常理。自古以寡击众,多赖埋伏之力,我恐隘口之后地势险要,秦军主力伏兵于此矣!” 副将思索片刻,答道:“将军所忧,不无道理,若就此退兵,乃是老成之策。然以陛圣人之……恐有怪罪,如今秦军主将杨清便在那六百军中,不若一举拿下,则秦军群龙无首,我军可乘胜进击蓝田,直捣长安!” “然依旧恐其有伏兵啊!” “将军,雾浓至此,恐秦军亦不得识其道路也!如何埋伏?亦可让何队正领兵细细察看,若有伏兵,多少会露出马脚……将军,非在下非议,我等若未入关中还好,既然已经推进至七盘山,若就此退兵,圣人那边无法交待啊!” “哎!”尚可孤摇摇头,“若隘口内真有伏兵,恐我之英名,毁于一旦矣!” “将军,必不致于此!伏击多是乱战,大雾之中,相距三步之外便不可见其面目,如何混战?故就算有伏击,也只能起骚扰之用。况且,以在下之见,那杨清也就有点小聪明罢了,若其真有本事,趋大兵昼夜进守蓝田关,则我等被阻于商洛,不得进一步也!” 这同样也是尚可孤感到疑惑的一点,秦军哪怕不用主力进守蓝田关,就是现在和自己对线的这六百老卒,也足够守住关隘了。 “不若等到正午雾气消散再进攻?”副将问道。 “不可啊!若要打,现在就得打,等到中午,秦军完全可以撤至六盘山主峰,七盘山上有水源,足以坚守。其主力不管在六盘山还是在蓝田,都可以护卫犄角,则我等必无功而返。”尚可孤忧心仲仲道。若是杨清会用兵,就绝对会这么做,但是杨清到底会不会用兵?从他三渡灞水的指挥来看,多少是会的,起码不会看不出据守七盘山这么简单的战术。所以现在尚可孤有两种选择,要么赌隘口内没有埋伏,一举冲过去活捉秦军主将杨清。要么按兵不动,赌秦军不会退守七盘山。 在这样大雾弥漫的ti “报!将军,何队正取到秦军主将杨清手书一封。” 尚可孤打开书信,第一眼看去,“嗯,字不丑,标准的行楷。噫?他之前不是才是个伙长吗?难道是幕僚代笔?” 再仔细打量其中内容,片刻之后,尚可孤嘴角含笑,捏住手中的信纸,喃喃自语道:“若进入隘口,有多少成把握取胜?” 副将一挺胸:“末将有九成八的把握!” “九成八……四舍五入等于没把握啊!” “啊,将军你说什么?” “嗯?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待何队正探查结束,重甲步卒打头,弓弩手居中,各营依次进入峡谷。” 第三十二章 七盘山之战(终) 何种,身高两米的北疆汉子,糅合了鲜卑、突骑施、回纥、汉人四种血脉的北地蛮子,像他这样的胡汉混血儿们是如今北疆,包括陇右、关中、河东、河朔等地大唐军队的中坚力量。和大多数胡汉混血儿一样,何种既有着汉人对礼仪、文化的向往,又有胡人的暴虐而狠辣、耿直而粗心。他在尚可孤军中便宿以勇猛著称,然而至今还是队正,勋阶也一直上不去,还是有原因的。 按照最传统的军功爵制,凑够斩首、陷阵等功劳之后既能够获得勋转,也能够得到赏钱,但是这样的赏赐方式无疑对朝廷财政造成了很大的负担,若是在开天盛世之时还无所谓,之后国家凋敝,所以就有了二选一的选择题,要么策勋,要么拿赏钱。何种每次都选择白花花的铜钱,所以升到队正之后,勋转不够,怎么也升不上去了。 不过他也不恼,反正只会冲锋陷阵,给他再多人他也管不过来。 尚可孤让他探查隘口后的情报,他就直接带着士卒往前冲去了。队副也曾劝阻道:“谷内是否有伏兵,关系到我军存亡,怎可大意?” 然而何种的回答似乎也很有道理的亚子:“若要探查谷内情形,则必分散士卒。如此天气,散开三五步,再要重聚,便难了!不若尾随秦军而去,攻其不备。若其有备,亦可以抢占先机,待尚将军大军来援。” 行上千步,不时有右侧的士卒踩到水中,这支小队就这样,沿着灞水南岸前行,这样最起码方位不会搞错。 “停,你们看看,前面那是不是火光?” 不等周围士卒应答,他立马自言自语道:“没错,前方必是秦军,彼辈欲遁逃矣!二三子与我破敌!” 言罢拔出横刀,一马当先消失在了迷雾之中。士卒们抱作一团,赶紧跟了上去。 似乎是听到了何种的呼喊,火光旁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开始快速列成了一个小圆阵,何种冲的太急,及至近前,才看到为首的秦军老卒沟壑纵横却毫不意外的脸。 “砰!”铁甲与盾牌狠狠相撞,五个秦军老卒一齐发力,全身铁甲加起来重量超过三百斤的何种顿时飞出去三四步,甲胄沉重,何种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一个老卒立马上前想要结果他的性命,但被为首的老卒拉住了。 沉重而纷乱的脚步声从浓雾中传来,“起码有三四十人,快撤!” 话音刚落,何种只见那为首的老卒一马当先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数息之后,大股人马赶到,何种从地上爬起,高声喊道:“贼子被某一人吓走矣!尔等还不奋力追赶乎!” 唐军一时士气大振,喊叫着一起冲进了迷雾之中。 “报!何队正在谷内发现了残留的秦军士卒,已将其击溃,正在追击之中!” 尚可孤眉头一挑,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即问道:“残留的秦军是否以伍为单位,燃着篝火?” 那传令兵一愣,答道:“确如将军所说。” 一旁副将不解道:“秦军这又是何意,怎么处处透露着古怪?” 尚可孤转手将杨清的书信交予副官。副官读完,满脸的不可思议:“还有这种事儿?将军,恐有诈!” 尚可孤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杨清说自己有意反正,一路上让士卒以伍为单位,燃起篝火,为我大唐天兵指引方向……其若真有意反正,我等便可一举歼灭这股泾军老卒。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支老卒战力强悍,若得全歼之,必可重创秦军。若杨清别有所图,那无非就是将我们诱进谷内,埋伏攻击罢了。” “那将军,我等该如何是好?” “和杨清对阵真是令人讨厌,全都是弯弯绕绕的选择!昔日我谨慎之名传遍天下,杨清不可能不知,还故意摆出这番阵势,此乃欺之以方也!便是要我疑虑重重之中,不敢追击秦军,使其主力可以进驻七盘山,则我等前功尽弃,只能等骆元光他们增援了! “对!就是这样!若是寻常时期,我等完全可以稳扎稳打,待合川郡王、骆元光等回援关中,以众击寡,则秦军必亡。然奉天为难,天子坐困孤城,我等不能再逡巡不前了!我尚可孤一生不赌,唯赌这一次,还求上天庇佑我唐,此战大捷!” “命令何种停止追击,各营依次进入隘口,留两队步卒把守隘口。其余沿着河岸快速前进,一定要追上秦军!” “将军,尚可孤真的会追过来吗?”段显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道。 “随他,若是他追过来,则可以全歼,若是他踌躇不前,我等则率主力保守七盘山,可保长安一时平安。反正这波不会亏。对了,昨晚让你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吗?” “那肯定,和高孔目好好校对过啦,保证进攻路线没有错误!” 少顷,留在谷中引导唐军的老卒全部归位,相比于夸张的战斗技巧,其实这群老兵保命的技巧更加出色。 “将军,唐军在距离此处约三百步时停滞不前,应该是敌军要入瓮了!” 漂亮! 杨清恨不得跳起来好好庆祝一番! 他压抑着因为激动与兴奋而显得颤抖的嗓音,沉声说道:“诸位,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万万不能再出差错!” 焦大立马上前叉手道:“将军便放心吧!俺们这些老头子,战场上的弯弯绕绕算不清,你只要告诉俺们朝哪里挥刀就是!” 杨清直接给了焦大一个熊抱:“焦叔,你的任务便是,守住!死守住这个隘口,不能让一个唐军过去!这一次我坐镇后方,老卒就都靠你指挥了!” “将军,高孔目和赵指挥使那边会不会有问题?” 杨清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相信他们!”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后方的隘口不必前方的隘口宽阔多少,唐军依旧只能一队一队往上填。谷内空间其实不小,但是在大雾之中,为了保持士卒不乱,唐军只得以队为单位,沿着河床前进,这样人数足有三千人的唐军一下子被拉长了,两个隘口之间相距三千步,全部是唐军组成的长龙! 隘口前,唐军与秦军交错接战,甲胄都是相近的款式,很快便不分彼此。秦军高声鼓噪,凡是不张嘴叫喊的,全部都当作唐军杀掉! 喊杀声在山谷中回荡,谷内的森林中,一队又一队士卒站了起来,他们手里牵着麻绳,为他们在大雾中指点着方向。 高岳亲自举起火把,站在一颗足有两人高的泥球前。 “点火!” 一颗又一颗火球被点燃,旁边的士卒用长戈勾出火球下的长石条,就着森林到河床的坡度,火球直冲而下! 一开始,唐军士卒没有把隐隐约约传来的“隆隆”声当回事,直到这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才反应过来,一个个惊疑不定的面孔看向了左手边的迷雾之中。 尚可孤第一个反应过来,“快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泥土外面浇上了火油,点燃之后滚下,这样的火球直接无视了唐军士卒用人墙堆起来的防线,就像是车轮一般碾了过去,一路上留下咔嚓咔嚓的骨头折断声,沿路的唐军士卒,四肢与脖子呈现着诡异的弯曲姿态,死得不能再死。 留在后方隘口的唐军士卒想要接应,却只听得上方隘口上传来了响亮的号子声,下一刻,巨石如雨点般落下,留后的两队士卒几乎全部葬身于此! 火球攻击结束之后,唐军稀疏的阵型还没来得及整理,秦军的主力便出现了。他们一手握着麻绳,这些麻绳直接被连到了河床上,所以他们才不至于在大雾中迷路。他们五人一小队,十人一大队组成了稀稀疏疏的阵型,直杀入唐军之中。 战斗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技巧可言。手持大盾的士兵站在最前方,抵挡一切攻击,站在第二位的士兵手持长戈,也不勾扯敌军,而是干脆就把唐军往后顶。长戈手后紧跟着长矛手,他们不断地刺击,使得唐军士卒避无可避,只能后退。最后还有手持臂张弩的士兵,不断在阵列的缝隙中射出弩矢,制造混乱。 唐军士卒没有办法,在秦军的有意挤压下,他们只能一退再退。但是前面的人可以退,后面的人,退不了——后撤一步,就掉到灞水里了! 然而前方的士卒又怎么会知道后方的情况?直到“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不断传来,才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冬日水冷,甲胄又沉,落入水中,溺死者十之八九。 看着突逢大变而乱作一团的唐军,尚可孤长啸一声:“一世英名,毁于孺子之手矣!” 遂欲拔剑自刎,被副将救下。 然而再也没有人组织唐军进行有效的反击。没过多久,见势不妙的唐军就有人扔下兵器投降,秦军也没有理睬,只让这些唐军跪在地上不要乱动,便不再处置。 如此一来,见性命无忧,越来越多的唐军选择了投降。 “传令,让剩下的唐军赶紧投降,一炷香之后还不投降的,全部杀无赦!” “哈!”何种一口气撞开两个老卒,他孤身一人,少了一片肩甲,甲裙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胸甲也一缕一缕,几乎没有防护力。杨字大旗近在眼前,只需要再前进十步,就能杀掉秦军主将…… 后脑勺猛地受击,何种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三十三章 复盘 七盘山,秋冬之时,枫叶萧瑟,老树枯枝,山壑尤美。冬雨淫淫,山行六七里,有雁徘徊于两峰之间,峰回路转,有小亭翼然立于雨中。 亭中有四人,两者对弈,一老翁侧卧风雨,一孺子侍立一旁。 距离七盘山下的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三日,尚可孤派来增援的两千辅兵姗姗来迟,看着满地的尸首和意犹未尽的秦军,只能选择投降。第一天的时候,尚可孤还想要绝食,直到段秀实跑到小黑屋里和他聊了一晚上,才算是打消了他自尽的打算。 高岳和焦大被留在七盘山下管理俘虏和伤员,赵石带着三个营的兵力前去收复蓝田关。杨清则啥都不管,冒着雨,带着尚可孤、段秀实以及段显来到了七盘山半山腰的这座亭中下棋。 雨点打湿了棋盘,却打不断这场对弈,杨清娴熟的落子,封闭着中盘大龙所有能做的眼位。少顷,看着棋盘中自己仅剩的一个角,坐在对面的尚可孤长叹一声,从棋篓中拈出两子,投在棋盘上,继而别过脑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们汉儿就会使坏!” 是的,尚可孤并不是汉人,而是鲜卑族,终唐一朝,无论是文化包容的前期,还是开始像宋朝过度的后期,胡人、胡汉混血在唐军中的比例都是很高的,很多后人耳熟能详的名将,都是胡人或者混血。毕竟唐天子追溯上去也有鲜卑血统。 这些胡人数代接受大唐文化的熏陶,在行为举止上与汉儿无异,只是在眉眼五官上与血统纯正的汉人相差甚大。摸了摸自己的双眼皮,杨清也不得不承认,多半自己也是个混血。 “怎么,连输三盘,尚将军尚不服气?可要在棋盘之外再来一遭?” “哼,尚某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无耻、精于算计之人!” 一旁沐浴着风雨的段秀实开口了:“战场有如棋局,落子无悔。白水县伯乃是败军之将,与胜者找不痛快,不是自讨没趣吗!” “段公怎也帮着反贼说话!” 段秀实不理他,而是在风雨之中,自顾自地开始为二人复盘。 “这次的七盘山之战,杨清的表现可称得上是中上,白水县伯只能评为下下。” “怎么才中上?”杨清对着段秀实挤眉弄眼道。 “哼,你以为你计划得很好?不过是得一时之利罢了,若是白水县伯晚一个月出兵,或是待潼关骆元光一同合计,则你待如何?还是听老夫为尔等好好复盘一遍,计议得失。” “愿闻其详!”杨清和尚可孤一齐拜首道。 段秀实天下名将,从戎数十年,打过的仗比杨清吃过的饭还多,他为杨清复盘,杨清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阻拦呢? 至于尚可孤,他本是安史降将,虽然素有名将之称,拿得出手的战绩不少,但却没有一桩能有流传后世的资格。当然,前提是不算上这次他以战败方参加的七盘山之战的话。尚可孤完全可以想象到,这种绝佳的地势,完美的伏击,绝对会成为后世将门口口相传的伏击战例,而他将会被后来的所有人嘲笑。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是错误的,从结果来看,不管是在大雾弥漫的早餐进入隘口,还是等到中午,浓雾散去,援兵赶到再进山谷,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秦军的攻势侵略如火,根本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 可难道不进入隘口就是正确的决定吗?按照结果来推演确实是这样,但是站在当时的角度上,都追到这里了,怎么能看着秦军从容退守七盘山?这样的话,自己又为何急着入关中勤王?圣人又会不会怪罪自己作战不利呢?毕竟圣人的性格是出了名的…… 尚可孤想知道,若是异地而处,杨清会怎么抉择,段秀实会怎么抉择。 “杨清,作为对手,你觉得尚可孤错在何处?” 杨清沉吟片刻,其实他早有腹稿,现在只不过重新组织一下语言罢了。 “白水县公唯一的大失误,不在战局之内。” 段秀实微微颔首,而尚可孤则是眉头紧锁。 “诚如段公所言,一月之后,方是白水县公出兵的大好时机。届时合川郡王、马燧、李怀光等均回师,潼关骆元光也征发得足够的士卒西进,则唐军四面围剿,我军只得苟延残喘矣。白水县公战于山南,闻京兆乱,旦夕回军,日行百里,其忠义令人倾佩。然而若是被阻于蓝田关也罢了,事后唐帝还会褒奖县公,何故?盖因朝廷本来便不报多大的希望。然而县公既入关中,朝廷便会希望县公收复蓝田,进而威胁长安,如此奉天可安矣!尤其是到了七盘山,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尚可孤不得不承认杨清说的有道理。 “当杨某把战场引到了七盘山,县公便只剩击败杨某一条路。若是就此退兵,则七盘山在我手,蓝田无虞,圣人或许不过降罪,但是当今圣人不比先帝,他的心思,谁知道呢?在加上卢杞煽风点火,关播放任自流,将军恐怕也为此担心吧?所以将军虽然心里犹豫,所以只能入谷。但是杨某也怕县公退军,毕竟县公谨慎之名天下皆知。故在杨某故意混淆视听,先是三渡灞水,再是诈降,凡此种种,饶是将军素来冷静,也想不通杨某的算计,只能硬着头皮进入隘口了。” 尚可孤长叹道:“诚如是也!某败得不冤!” “那杨清,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段秀实又道,他目视尚可孤,示意他来讲解。 “某也是战后才想明白。杨将军必是一开始就想到要在七盘山埋伏我军,但不知为何,计划发生了变化,临时更改,可对?” “然也,何以见得?” “太过明显了。最晚最晚,在你退入峡谷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你是故意要把我引入隘口。只是我一方面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因为按照我的打法,我会更愿意退守七盘山,稳扎稳打,比较你们只要等攻下奉天,就能定鼎大局,没必要冒险。果然不该有侥幸心理的!当然,我当时也没有想到迷雾中乱战你们要如何辩别进攻方向,原来是通过麻绳……终究还是我轻敌了! “不过,若是我作为秦军主帅,同样要在那条隘口全歼唐军的话,我觉得完全有更好,更不容易被察觉的办法。我完全可以将那支战力强悍的老卒驻守七盘山,待唐军来攻,再使主力佯装进攻蓝田关,实则连夜进军埋伏入隘口。唐军匆匆回师路过山谷,必来不及探查……” “你那么谨慎,会不探查……” “不过隘口不久被包围……” 看着眼前逐渐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段秀实不禁露出了笑容。 第三十四章 回首长安 在正式出兵的那天早晨,杨清曾经和段秀实有过一番交谈。 “两位公主在在下手里。”杨清坦白道。 段秀实低着头,脸色阴晴不定,少顷,低沉的嗓音传来:“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第一点,段公乃是国之栋梁,不可轻易再寻短见。” 段秀实苦笑道:“死志这玩意儿,来得时候坚定无比,走后便后怕不已,既然失败了一次,老夫便没有死第二遍的勇气了。然若要老夫效命于伪帝朱泚,那是不可能的。” “小子怎会让长者为难。第二点,公之嫡孙显,可到我身边任裨将,如此,无论是哪方胜出,都能保段家不倒,可好?” 段秀实深深看了杨清一眼,无奈道:“那要看显儿自己的选择,与老夫无关了。”言罢,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杨清表示理解,都是为了生存嘛。也许段秀实自己可以不惧死亡,不惧事后的清算,但是又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家族做一手考虑呢?如今战局的关键就在于朱泚与姚令言能不能在山东援军赶到之前攻克奉天,虽然有浑瑊、姜公辅在奉天,又有陇右诸道兵马的支援,秦军想要攻破奉天的机会实在渺茫。城中禁军虽然士气低落,但在浑瑊的鼓舞以及唐帝捐出了大量财物之后,也是爆发了惊人的战斗力,第一天就反败为胜,打退了秦军的进攻。如此看来,杨清之前的预测是正确的,朝廷的赢面会更大,朱泚看起来风头无两,实际上不过是困兽犹斗。 但是就此断定朱泚会落败也还太过武断,昨天还传来了朱泚在漠谷击退了陇右诸道的援军,斩首数千的捷报,只要奉天之围一日不解,胜负就难以言说。既然这样,牺牲一个孙子,两头下注,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这种卑劣的交易,虽说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也是大家公认的潜规则,但注定是段秀实这样的忠贞之士难以接受的,所以其一时之间,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眼泪缓缓落下,但是毕竟是沙场宿将,段秀实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想必你还有要求吧!一起提出来吧!” 杨清微微颔首,“第三,两位公主在下会在合适的时候交给段公,但不是现在,而且段公必须答应在下,假若叛乱得以平定,为在下以及在下的兄弟们谋一条活路。” 段秀实需要给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杨清自然也需要后路。至于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手底下的兄弟……笑话,这个世道,没有部队的将军就等于手无寸铁壮汉。杨清可不想投诚之后被封个富家翁,第二天暴病死在家中。手底下有一支部队,虽然在十几万神策军面前算不得什么,还随时有被收买叛变的可能,但是活下去的机会会更大一点。 “你要投靠朝廷!那当日你为何不与我一道在紫宸殿斩杀逆贼朱泚,这样你也是滔天之功啊!” “刺杀若是有用,要庙堂博弈与战场厮杀作甚?杀掉朱泚,段公与在下都活不了!” 段秀实立马瞪直了眼睛道:“那日在含元殿前,你曾问我,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也,李唐之天下也?固天下人之天下也!然山东藩镇并起,又有泾卒之乱,江南八道与朝廷貌合神离,这天下早已是一副分崩离析的模样。战乱一日不平,则天下人一日不得安宁。若杀一朱泚能使天下安定,则君亦可死,我亦可死!” “我固知段公不畏死也,然杀一朱泚,于国何益?没有朱泚,还有李宝臣、姚令言,韩王也在京城之中。段公,这是泾卒哗变,不是朱泚一个人叛乱!”杨清喘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在下自然敬佩段公之忠义,然并非每个人都如段公一般。在下从江南流落至陇右,一路吃了多少苦,就是为了活下去。这些泾卒,哪一个不比清惨? “十余岁应募前往西域,安西、北庭加起来得众六万,除一万留守西域,其余五万皆回师勤王。征战二十载,只余两万人。原州陷落,西域断绝,这些兵卒的父母妻子多在西域,从此远在天边,再不能相见。而朝廷又驱兵卒往邠宁筑城,披荆斩棘,化焦土为沃野,又使泾州筑城,泾州立,又欲使原州筑城。昔高仙芝战大食,段公亦在军中,当知泾卒之苦!段公,朝廷驱泾卒如豚犬,又欲使其卖命,天下间可有这等好事!段公身为泾卒旧将,却未曾为兵卒发一言,而斥之为叛逆,段公不觉得羞愧吗?” 段秀实缓缓转过身,背对杨清,俄而,颤抖的声音伴随着啜泣传来:“泾卒走到这一步,段某难辞其咎,吾终究愧对武威、扶风二郡王啊!” 杨清拉住段秀实的手:“不,段公,泾卒还有救!” 段秀实痛苦地捂住脸:“怎么救,难道要为了五千泾卒,毁灭一个国家吗?我看得出来,你有智慧,应当明白,就算朱泚灭了唐室,山东逆蕃与淮西李希烈都不会服他,天下只能陷入更大的战乱之中!” “不,我从未说过要助朱泚灭唐。” “那你此去,便接引唐军入长安!” “此亦不可矣。”笑话,什么时候投诚,可是很有讲究的,战前投降,非但功劳小了,还会被人鄙视。最好的投诚方法,无疑是招安,在有了一定实力之后接受招安。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直接同段秀实说的。 “军中兵士都不甚服我,其刚刚作乱,若强令其反正,恐有哗变之威。” 段秀实勃然色变:“你要拿官军树立自己的威信!” “段公,你我做一桩交易如何。待我在军中一言九鼎之时,便择机将公主交给你,然后反正。在这之前,你得帮我,不求您帮我出谋划策,只是在大战结束之后帮我复盘亦可。” “你就这么笃定自己能赢?” “若我输了,段公不就回到唐军之手了吗?所以没必要在乎输了之后的事了。”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那场亭中对弈。之后数日,杨清一直在军中奔波,试图收服新降的唐军。 “将军,那汉子便在此帐内!” 杨清掀开帐篷的一角,风雨立马打了进去,帐内传来了瓮声瓮气的骂声:“哪个直娘贼!冻死俺了!” 杨清颇有些好笑的进了帐篷,只见一个身高将近七尺的壮汉,全身上下裹满了麻布,就连脑袋也不例外,除了五官露出来,就连虬髯都被包了进去。他把硕大的身体蜷缩在矮小的胡凳上,捧着在他手里略显娇小的羊腿,大快朵颐着。 见来人不过是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年轻,何种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埋头苦干。虽然他觉得这个小子有点儿眼熟,但是实在想不清楚,便也习惯性地不多加思考了。 “放肆,这是大秦华州防御使、左金吾卫左厢兵马使杨将军!”背后的小校,也就是从蓝田关逃出来的小猴子立马高声唱道。 何种立马扔下羊腿,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觉得他眼熟了!这不就是数日前站在大纛下的那个秦军主将吗! “在下何种,见过将军!” 杨清嗤笑一声,对付这种莽汉,还是比较轻松的,无非是以势压之,以利诱之。唐军刚刚战败,势在秦军,再稍稍诱之以利益,这些军汉哪还有不降之理。 从帐中走了出来,杨清盘算了一下,不由得心情大好。短短几天时间,大部分原唐军将校都决定加入秦军,何种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至于杨清为什么亲自来看何种,实在是当日何种一个人杀穿阵列,给杨清造成的印象太深的缘故。那日若不是焦大从背后对着他后脑勺给了一刀背,就真要被何种杀到大纛之下了。 当然,正面影响不仅仅存在于受降的唐军之中。以前那些见着杨清就不大服气的泾原老兵,现在也不得不低下脑袋叫他一声将军。或许面上还有几分倔强,但是心里想必不再是完全不认同的了。不过杨清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历史上的名将养兵往往有三种方法。第一种,便是用金钱、土地,用大量的赏赐笼络军心。第二种,是以义气、血缘结交,军中数千上万人,皆是兄弟。第三种,则是用胜利,无数的胜利,让手下的士兵坚信,只要跟着将军,就一定会得到胜利。而在第三种上面,杨清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如果他能再赢第二次、第三次,那才可以说是真正掌握了这支军队。 虽然这样做的缺陷也很明显,即一旦战败,军心便很难再次笼络起来。但是这种后果在杨清眼里也就那样,属于很久之后才会考虑的范畴,毕竟现在这种情况,哪怕战败一次,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山脚下正在搭建新的营寨。蓝田关守将再次回归大秦的怀抱,这一次,杨清同样不打算重兵防备蓝田关,而是将所有兵力,包括新近收服的两千多神策军,三千多辅兵全部整编,包括原先的主力部队在内一共近万人屯驻在七盘山。 一边策马在山道上前行,杨清一边盘算着目前的形势。山南东道的唐军暂时抽不开身,尚可孤率领的这支勤王军应该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毕竟李希烈也不是吃素的,再抽调兵力,等于是将山南东道拱手让给李希烈。 那么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山东的勤王军。这样来看,似乎杨清领防御使的那个华州,才是最佳的防御地点,可以将唐军阻隔在京畿道之外。 但是杨清还不会傻到进军华州。华州距离潼关实在是太近了,而潼关如今依旧在唐军骆元光部手中,杨清若是前往华州,唐军早上出潼关,晚上就可以把杨清围死在华州。更何况,唐军难道就不能从蒲州渡河进入京畿道了吗? “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啊!” 他怀里还有两封书信,是朱三从长安城寄来的,据说有个叫仇敬的将军,一天到晚在源休面前显摆,称自己能代替杨清镇守京畿道东部。朱三打听了一下这人的底细,他手底下有一万多人,全都是自京畿道北部的强征的民夫。另外,长安城内似乎有谍子异动,但是源休对此不理不睬。 还有一封正是源休的,他在信中说,既然杨清已经打败了尚可孤,就应当回军长安,毋要使京畿重地兵力空虚。 “自不量力,就靠训练了一旬的农夫也想来代替…… “小猴子,拿纸笔来!” 伏在马背上,杨清就着小猴子的背写下了一封书信。 “你今日连夜奔走,将这封书信交到长安城崇仁坊内长安、万年两县不良帅朱叔家中。 “段显,让焦大集结部队,咱们准备回长安!” 九月一号再见! 好吧,长话短说,到九月一号之前,这本书要停一下,原因嘛,一个是现在大学到考试周了,之前高数、线代、概统挂科一个没落下,今年统计学想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不挂科。然后暑假里本来应该有时间的,但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整个暑假都没时间去写了。 我想着与其隔三岔五更一更,还不如停一段时间,等到九月一号再继续。 老规矩,没有自宫,不许刷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