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樱桃》 第一章 路易威登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家又脏又破的小馆子里。那天我和同事一起吃饭,吃到一半,我拿出一支派克笔来显摆,说这笔真好写,你猜值多少钱?这举动确实有点轻佻,我同事撇撇嘴,嘲讽地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我十分没趣,讪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说其实不值什么钱,这是吉利剃须刀的赠品,那剃须刀才卖 25元。这时感觉有人看我,我扭过头,一个又瘦又干的中年人正盯着我笑,说你喜欢笔啊,我点点头,他走过来坐下,掏出一支黑底白花的钢笔来,说喜欢笔的肯定不是坏人,这个就送给你吧。我又诧异又害羞,红着脸推辞,说这怎么好意思。他一直笑,说拿着吧拿着吧,这笔挺好写的。然后神神秘秘地问我:“你有没有发现咱俩挺像的?” 我那时刚大学毕业,总以为自己有两米多高,其实决不会比北大的双料博士懂事更多,也不知道这笔值多少钱,糊里糊涂就收下了。不过我可没发现自己有哪一点像他,我虽然长得不太像人大代表,毕竟青春逼人,比他年轻,也比他健康,要拿他跟我换,我还真就不大愿意。当然,他要有个千儿八百万的,那就另说。天知道我多想当个有钱人。再说他长得也不特别像李嘉诚,再说李嘉诚也不会到这种地方吃饭,再说,嘿,我倒是认识李嘉诚,可惜李嘉诚不认识我。 过了不久,我就从原来那家单位辞了职,在一个小公司找了份人事管理员的差事,每天拿着那只笔写写划划的,感觉确实是好写,又流畅又顺滑,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顶部还镶了一块玻璃,每当太阳照上我的桌子,它就一闪一闪地发亮,看起来是挺不错的。 有一天公司开会,我作会议纪录,记完了拿给老板签字,顺手把那支笔递了过去,他开始没在意,拿起来龙飞凤舞地画了个押。然后表情就有点不对,拿着那支笔上下端详,端详了半天,阴沉沉地开了口:“你这么有钱还打什么工?”这话一听就不是好话,我心想这老板是吃错药了吧,结结巴巴地跟他解释,说我大学刚毕业,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哪有什么钱?他撇着嘴冷笑,说你装得倒挺像,不过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们庙小,容不下大神,你还是走吧。 这样我一下子就失业了两三个月,心里一直纳闷,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炒我,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说我有钱,说实话,我做梦的时候倒是有不少钱,可惜政府不准那钱流通。就我这模样,身穿地摊货,脚蹬温州鞋,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200元,只有手里的包算是高级皮包,因为它的英文名就叫 “gaojipibao”,夜市上买的,值40元呢。想来想去,肯定是那支笔出了问题,但一支笔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又不是汽车。一支派克卖二十五,这支笔即使翻上十倍,二百五也顶天了。我身穿地摊货,脚蹬温州鞋,手提gaojipibao,再加上一个二百五,怎么就成了有钱人? 大城市的生存压力实在是大,我身上就那么几个钱,连着几个月没工作,眼看着就要弹尽粮绝。我虽然长得不怎么样,自尊心还挺强,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跟家里开口,一天天地硬捱,吃也不敢吃,穿也不敢穿,买包洗衣粉都得计算半天性价比。一到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激励自己,想秦琼卖过马,孔子断过粮,老梵高都差点饿死,我这点困难又算什么?况且我兜里还有几百块呢。不过心里确实焦躁,又急又愁,天天低着个头在路上撒摸,想要是能捡个钱包就好了,说来可怜,那些日子我把脖子都扭错位了,糊了一头膏药,也没看见那个该死的钱包。 有一天在人才市场挤了几个钟头,总共也没递出去几份简历,心里又懊丧又委屈,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早饭没吃,又忙活了一个上午,我又渴又饿,看别人在那里大吃大喝,肚子响得像有千军万马在那儿擂鼓,恨不能等他们走了过去舔盘子底儿。我顶着大太阳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卖菠萝的,花一块钱买了根盐水菠萝,几口咬嚼下肚,感觉稍微舒坦了点。这时突然有人拍我肩膀,说又看见你了,最近还好吧? 我当时并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打劫的呢,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高级皮包。他笑得也有点不自然,说我上次送过你一支笔,你忘了?我恍然大悟,赶紧说你好,你好你好。他点点头,说我正想找人陪我吃饭,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这真是干柴遇上烈火,瞌睡碰到枕头,我也顾不上矜持了,连声说好啊好啊,跟着他就进了饭店。 还是那种又脏又破的小馆子。我不歇气地干光了一盘红烧肥肠,一盘回锅肉,一大碗汤,吃了满满三碗米饭,撑得直打饱嗝。他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就喝了几口矿泉水,笑嘻嘻地看着我猛啃大嚼。买完单后我有点脸红,羞答答地说你都没吃什么,还让你花钱。他笑,说我胃口不大好,不过看你吃得那么香,心里可真高兴。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那车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不是桑塔纳,又宽敞又舒适,开起来也没什么声音,我问他:“你一定很有钱吧?”他摇摇头,说有什么钱,我现在就是个开车的。一听这话我就觉得亲切,说我爸也是开车的,还是他们厂长的专职司机哩。他嘿嘿地笑了一声,说那他开得肯定比我好,我只敢开小车,还开得很烂。我有点骄傲,想那当然了,我爸可是他们厂里的安全标兵,几十万公里无事故,刹车也不会这么一轴一轴的。转念想起爸爸的名言,随嘴就教训起他来:“给领导开车,眼要亮,耳要明,嘴要紧……”他头也不回,说这是你爸教的吧,我点点头,他白牙一闪,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得我有点尴尬,想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说这些干什么。忽然想起了那只笔,就掏出来问他:“这笔是不是很值钱?”他说咳,不值什么钱。我说总比派克值钱吧,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奇怪地看看我,连声说差不多,差不多。然后就不理我了,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我心想也是,一个司机,用我爸的话说,一个车伕,能用多贵的笔呢?不过还是挺感激他的,不管怎么说,人家都算请你吃了一顿饱饭。 下车时他给我写了一个电话,说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吧,大忙帮不上,小来小去的不要客气。我郑重其事地把那张纸揣进兜里,他又露出了那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再一次问我:“你有没有发现咱俩挺像的?”我心里好笑,脸上也在笑,说是,发现了,咱俩是挺像的。他大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挥挥手开走了,我想一定是他们老板等着用车,这人倒真不错,不认不识的,开这么远送我,又帮我省了四块钱。 几天后我就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家英国公司,给的工资不错,当然活儿也够累。我失业了那么久,找到工作跟找到亲妈一样,加班加点地干,老板也比较欣赏我,试用期满加了一次薪,到年底又加了一次,很快又提拔我当了个小头目。我腰里有钱,手上有权,慢慢地就有点志得意满,对下属也不大客气,每天吆五喝六的,还觉得自己挺上档次。有一次坐公司的车出门办事,忽然想起了那个人,这么久没联系,也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样,要不介绍他到公司来开车吧,那样我就成了他的上司啦。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就笑了起来,搞得司机都有点困惑,说你没事傻笑什么。我的领导权威受到侵犯,老脸十分挂不住,训斥他:“好好开你的车,话那么多!”他一下子转过了头,脸上连连抽筋,像个被上帝狠扁了一顿的唯物犯。 过了一个月,公司安排我接待一位伦敦来的客户,聊了一会儿,那客户突然把我的笔要了过去,打开,合上,合上,打开,足足揣摸了有五分钟,然后抬起头来夸我:“oh,rich guy”(有钱佬)。鬼佬想必是识货的,我心里一动,问他:“这支笔很值钱?”他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皮包,说你这支笔啊,足够买下五个这种皮包。我心里又是一动,拿过他的皮包上下打量,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真妙奥义,红着脸又问:“你这皮包是什么牌子?”旁边他的助理一下子笑起来,说可怜的家伙,你连 lv,路易威登都不知道?世界闻名的奢侈品啊,至少值人民币一万元。 我的天啊。 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简称lv,创始于1854年,以做工精细华美的旅行箱包闻名于世,产品包括皮件、皮箱、旅行用品、男装女装、笔、手表等。一百五十余年来,路易威登精致、品质、舒适的“旅行哲学”广受推崇,深得各国名流喜爱。2004年lv在香港举办新产品发布会,模特章子仪一身服饰价值76万美元,合人民币六百余万元。在中国大陆专卖店中,一只拉杆旅行箱售价超过人民币18000元,如果买普通旅行箱,可以买两百个;如果买成大米,可以买八吨。 第二章 万宝龙 那天回家后,我把所有的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每个口袋都掏了一遍,就是没找到那个该死的电话号码。已经这么久了,天知道我把它丢到哪去了,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感觉就像是脑袋被砖拍了,拍得一片空白。 那枝笔我倒是搞清楚了,英文名叫mont nc,就是阿尔卑斯山的主峰勃朗峰,中文译作万宝龙,算是笔中的极品,最便宜的都要卖一千八百多,够我吃半年的。至于我的这枝,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全球仅有四枝,白金笔尖,纯金笔冠,顶部镶的是整整一克拉钻石! 那时我已经交了个女朋友,湖北人,长相一般,身材动人,我长相也一般,身材还不怎么动人,所以也没什么重新建构的欲望。从认识到上床,总共也没花几天时间,然后就住到了一起,每天一起上班,晚上回来一起做做菜、散散步,好的时候像一个壳里的两颗花生仁儿,闹了别扭她就有点变态,拉着一张公务员似的脸跟我算账:我收过她什么贿赂,她为我洗过多少双袜子,我碰过她哪个部分,等等,统统都要计费,价格还比较宰人,到了这年的春天,她父母到南海边视察,顺便在我们的出租屋里画了几个圈,提出了三点感想、五项建议、六大规划,除了不大赞同我的品相,背地里建议我重新回娘胎整改,其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所以就正式谈起结婚的事来。生活看来也就这样了,不可能像娃哈哈一般纯净,不可能像农夫山泉一样甜,更不可能像美的电风扇那么美,不过我还是经常会想起那个面孔模糊的他来,如果那个号码仍在,我会不会有另一重天地? 很快就到了年底,我的公司进行了一次大调整,从亚洲全线撤资,队伍遣散之前一人发了几万块钱,我来得早,级别也高,算小半个官僚买办资产阶级,遣散费很是可观,有十一万多,我拿七万交了个首期,剩下的钱搞装修、买家具,也折腾了个八八九九,租房住了这么多年,一直受房东迫害,现在终于有自己的窝了,想起来就高兴,成家立业啊,我的业虽然立不大住,家总算成了一个。但下岗也挺愁人,一想到那蚂蚁窝一样的人才市场,我的头皮张力就有点大。在心里叫着名字宽慰自己,说叉叉啊,你工作也有几年了,胡子不少,年纪一把,有经验也有业绩,总不至于再去卖马吧。 没想到这岗一下就是大半年,到最后弹尽粮绝,全靠我女朋友那点薪水顶着。有一天我甚至想把那枝笔卖了,走了几家典当行,有的给八千,有的给一万,最后一家出价最高,一万五,我左讲右讲,讲得舌头都皴了,他们才同意再加三千块,要签合同时我又后悔了,想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大用它,但一万八实在是太低了,还有,万一哪天我再遇见他呢?万一他问我:“嗨,小子,那枝万宝龙去哪儿了?”我总不能说我把它当了吧?想着想着就跑了出来。 没工作,心情不好,上半身基本闲置,下半身的活动却越发频繁,三来两去地就搞怀孕了,只好去医院打胎,女友气得像小布什吃多了饼干,又打饱嗝又翻白眼,哭个不停,大意是说我为穷不仁,瞎折腾,既耽误了她的锦绣前程,又浪费了她的无敌青春,哦,还有钱财,好像我独自就能完成生孩子这么艰巨的任务似的。我稍有微词,她就断言老天一定会派雷公来眷顾我,眷顾多次,还发誓以后坚决不向我提供犯罪空间,“你倒是快活了,我,呜呜呜,我怎么办?” 那天在医院里足足医治了三个钟头,出来后她连路都不会走了,这时路对面突然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个瘦瘦干干的中年人摇下车窗,远远地对着我招了招手。 两年没见,他好像更瘦了,也老了很多,笑起来一脸皱纹,问我:“你女朋友?”我说是,赶紧介绍,说这是谁谁谁,这是——他也有点尴尬,说咳,名字就是个代号,没什么重要的,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家。 一路都在闲扯,谈起现状,我就不住地叹气,说我现在失业、供房,女朋友又刚打了胎,实在是困难得很。心里暗暗祈祷,想他会不会大发善心,一下子给我个百八十万的。我发誓,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他不怎么说话,只是不断点头,我女朋友听不下去了,在我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掐得我几乎怒吼。不过那意思我也明白,是批评我不知分寸地乱说话。 我到家了。他停下车,笑眯眯地问我:“我上次给你的电话号码,你弄丢了吧?”我红着脸点头,说早就丢了,不怕你不高兴,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他大笑,又一次说我有意思,挺像他的。他在纸上刷刷地写了几个数字,然后递给我,说拿着吧,这次你要是再弄丢了,我就再也不载你了。 老天作证,这次就是谁给我五毛钱,我也不可能再把它弄丢。 万宝龙:mont nc,又译作蒙邦、勃朗峰,经典书写工具的代名词,与奔驰(mercedes-benz)、马克(mark)共称为德国“3m”。品牌创始于一九零六年,产品包括名贵腕表、优质皮具、男士时尚配饰等,用户包括伊丽莎白女王、肯尼迪总统、罗马教皇和大作家海明威等社会名流。该公司有一款皇家钻石墨水笔,镶有四千八百一十颗碎钻,售价人民币约一百二十万元。普通款的圆珠笔售价两千三百余元,如果买普通的圆珠笔,可以买四千枝,如果买面包,可以买三千个。 第三章 宾利 回家后我女朋友还在埋怨,说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好像跟你也不熟啊。我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原来认识的一个朋友,给老板开车的。”她撇撇嘴,像是打胎打落了牙齿,公然藐视我的社交范围:“我想你也不会认识什么有档次的朋友,原来只是个司机啊。”说完咂咂嘴,无限神往的样子:“那车,我的天,他们老板一定特别特别有钱。”她是卖汽车的,经常自诩为此行当里的多闻第一、神通第一、头陀第一等等,排名远在观音菩萨之上。用个比较差劲的比喻,我总感觉她对汽车比对我的身体更敏感,虽说不至于摸摸方向盘就怀孕,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如果在我肚子里装个发动机,身上套一圈铁皮,再安上俩轱辘,她说不定也会觉得我俊俏可喜,不再那么虚无。 我赶紧虚心请教:“那你说说,那是辆什么车?值多少钱?”一边在心里盘算:桑塔纳卖八九万,他这辆车,怎么也得顶二十辆桑塔纳吧,天,这可就是一两百万啊。她扬扬下巴,让我把茶几上的一摞汽车杂志递给她,然后翻到其中一页,说就这个,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辆十分迷人的轿车,银色;银色轿车上坐着一个十分迷人的美女,肉色;肉色美女上点缀着三小片十分迷人的布料,缝在一起勉强够做顶帽子,还是给婴儿戴的,红色;红色帽子下是两道十分迷人的眼神,不知道什么色,给人的感觉是凶巴巴的,凶得都有点含蓄了。 “本……本特雷?”我拼了半天。 她纠正我:“宾利!那叫宾——利!”驽钝如我,虽然与宾利素无交情,但看说话者的表情就可以断定:宾利此物决非凡物,你想啊,需要翻着白眼、梗着脖子、眼望三十六重天才能说出来的词儿,会是个什么词儿?我羞愧地笑,她继续上课:“你知道奔驰吧?” “知道,当然了。” “你觉得奔驰好不好?” 我口水直流,“好啊好啊就是好啊……” 她冷笑一声,摆一个万夫莫开的造型,手指轻轻抚摸着迷人女郎身旁的“b”字标志,语声渐渐迟缓,渐渐浑厚,酷似电视台的播音员老师:“与宾利相比,奔驰,哼哼,奔驰就是垃圾!” 我说:“太夸张了吧?有那么狠吗?” 播音员老师又哼一声,不屑于回答我的弱智问题,像是从来都没见过我一样。过了半晌,大概是内伤发作,造型摆不起了,她歪歪斜斜地靠到床上,嘬着牙花子教训我:“跟你这么说吧,宾利这个词,只是说给极端高贵、极端傲慢的人士听的,你有资格傲慢吗你?你听都不配听!” 我谦虚得无地自容,才发现傲慢原来是这么高不可攀的美德。 她长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座驾!我告诉你,你那朋友开的不是一般的宾利,那可是宾利雅致728!728你懂吗?最高级的宾利!值多少钱值多少钱?”她把所有的手指(如果她没错,我想应该是十二个)都伸了出来,“一千二百万!” 我得承认我没做好思想准备,或者说,我只做了二百万的思想准备,一受到一千二百万当量的打击,我立刻就靠到了墙上。工资最高的时候,也不过八千块一个月,这家伙一辆车,我得不吃不喝干一百二十年!我一生的价值,我流血流汗,胼手胝足,积劳成疾,矽肺、秃顶、肾衰竭、腰间盘突出……所创造的价值,他踩踩油门,轮胎一辗就全没了。愚公率领庞大的家族,辛苦几辈子只刨了一个小土包,举头却发现面前横亘着喜玛拉雅山,我的祖母啊。我嘟嘟囔囔地说:“…… 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宾利:bentley,又译作本特利,以豪华、奢侈闻名的富豪概念车,英国女王指定御驾。宾利轿车最为人称道的是其出色的手工艺和苛刻的选材,每辆轿车至少需用四百张优质牛皮,约合十五头牛,所需木材均选用上等胡桃木树瘤。 宾利728加长版售价八百八十八万元,旗舰版的雅致mulliner728售价一千一百八十八万元,这款车在中国的销量居全球第一,仅购置税就相当于一辆奔驰s320,车上的一副手动窗帘的价值约人民币十七万元,如果买普通窗帘,可以买一万七千米,相当于两座珠穆朗玛峰;如果买棉衣,可以买四千件。 第四章 迪奥 那年股市正火,我表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放着挺美好的大学教师不当,非要去炒股。在家里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了二十万,背着个破皮包就跑过来了。我这表哥也是个奇人,号称一生只爱两个人,第一个是白种人比尔盖茨,第二个没那么白,但年纪比较大,叫庄周。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两个人绑在一起的,在我看来,盖茨是大热之物,吃了就要流鼻血的那种,而老庄周又极寒,跟华山之阴的蜈蚣差不多,把这两者同时吃进肚子,要换了我,非心碎了不可,这次是破碎的碎啦,可他好像也没什么事。另外我也挺替他犯愁的:要是有一天他妈,也就是我二姨,跟庄子谁的打起来,你说他帮谁好? 因为仰慕盖茨,我表哥基本上已经成了一个白种人。白种表哥特立独行,时有惊人之举,最优秀的就是去农贸市场买大葱,他非要拿美元结账,哦,忘了说了,此人钱包里永远有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不多不少,恰好一张,历时已十余年矣。大概是四年前吧,这个白种人干了一件极其后现代的事,这事除了他和达利,估计没有第三个人想得出来:他在自己三十六平米的宿舍里垒了一个十二平米的壁炉。话说那个壁炉,真是鬼斧神工、美仑美奂,百分百欧式风格,但说也奇怪,人家欧洲人垒壁炉,都是为了躺在软椅上抱着猫读巴尔扎克,这位绅士倒好,只拿它烤红薯吃。有一次我去看他,隔老远就看见窗口咕嘟嘟往外冒烟,我心想坏了,表哥这下怕是要成腊肉了,赶紧去敲他的门,敲了七七四十九下,腊肉表哥才穿着拳王牌三角裤,长发飘飘,眼神飘飘,腿毛飘飘地给我开了门。他让我吃烤红薯,给我倒红酒,然后解释说欧洲的贵族就是这么干的:守着壁炉,喝着红酒,眼望星空深沉地思考着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我不大懂,欧洲也没去过,但有两件事我实在想不通:第一、吃烤地瓜是不是一定得用刀叉?第二、拿烤地瓜下酒也就算了,拿烤地瓜下通化红葡萄酒算怎么回事? 让欧洲表哥最骄傲的就是他的脚。他不止一次夸耀,说他的脚虽然味道不怎么鲜美,离欧洲文明却只有一步,香港嘛,讲英文的地方。关于这味道,如果我是个过气的先锋派作家,我大概可以这么形容:凡是他踩过的地方,草都要隔年才能长得出来;凡是他游过的水域,鱼都特别好钓——咬钩虽痛,痛不过死啊。不过有件事是真的,我发誓,有一天他抠完脚丫子又去摆弄电视,然后你猜怎么着?——那电视连着放了十七遍《新闻联播》。 用古龙的说法,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莫过于一个长香港脚的表哥,比这更犀利的是长香港脚的表哥没地方住,非要住到你家里。现在,你们看到了,我就有那么犀利。自从香港表哥下榻寒舍以来,我每天至少要拖四次地,洗八遍手,拿飞利浦吹风机吹十六遍鼻孔,要是从来没长鼻孔我才高兴呢。我吹鼻孔的时候,表哥一般都在股市抻着脖子望大盘,用他的话说就是在“观敌瞭阵”,瞭了几天,忍不住手痒,抓耳挠腮地买了两万股深金田,接下来那个紧张啊,打个比方,如果触了二百二十伏的电一分钟能抖一百下,那我表哥就是被一百一十伏连着电了一礼拜。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听见他在隔壁喃喃自语,语完了幽幽长叹,叹完了吃吃偷笑,然后再语、再叹、再笑,循环往复,直至无穷,不知道是在念佛还是在骂人。 星期天股市休市,表哥说请我们吃饭,我节约惯了,坚决不同意出去吃,争了半天,终于达成协议:他出钱买菜,我女朋友下厨,我洗碗。没想到我女朋友不干,非要把我拽上,我婉言谢绝,她一下子板起了脸,说看你这副德性,懒得跟猪似的,表哥,我们走!然后咯噔咯噔地下楼了。 我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忽然想起了那个人,一晃快两个月了,我还从来没跟他联系过呢,我老是不知道跟他说点什么好。不过那号码我可是牢牢记住了,每天念诵八十遍,就算脑袋砸上几砖,把自己的名字都砸掉了,我也不会忘了它。 电话拨通了,里面声音嘈杂,像在开会一样,他听到我的声音愣了一下,我急忙解释:“你给过我一枝笔,还开车送过我两次……”他哦了一声,说是你啊,我还以为你又把我的电话号码弄丢了呢,好像有点不大高兴,然后问我:“你找我什么事?”我说没事没事,突然灵机一动,信口胡诌起来:“我爸昨天开车出事了,我想提醒你一下,最近天热,人容易烦躁,你开车也要多加小心。”说得自己都感觉无耻,赶紧给自己找理由,想我不过是没话找话,哪有那么灵验?再说我爸开了几十年的车,除了擦剐也没出过大事。 电话那边一下子静了下来。他问我:“你爸没受伤吧?你是不是要用钱?”我心思飞转,想我当然要用钱,不过肯定不是给我爸借医疗费,这说起来太难听了。在心里冲着自己吐了一阵口水,表面上却装出轻松的样子,说就一点轻伤,没什么事,我只是提醒提醒你。他又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我现在正忙着,有空再跟你联系吧。然后无声无息地挂了机。 看了一眼通话时间,总共还不到一分钟,我脸蛋红扑扑的,想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热情?还说我像他,真是白像了。在屋里溜达了一圈,心里空落落的,想人和人之间,唉,还是有差距的,一个有钱人,一个穷光蛋,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有什么可说的?我还是别做梦了。想得脸红如漆,感觉自己真是不值钱,白一相情愿了,狼没套着,连爹都搭了进去。 他们回来了,我女朋友从一进门就嘎嘎地笑,笑个没完,像一个炒得过分的开心果,说你猜表哥炒股赚了多少?我说多少,她又把全部手指伸了出来,说十三万,整整十三万哪!我暗自佩服,想她的手指头真厉害,见风就长,前两天还十二根呢。正嘟囔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得意洋洋地冲我炫耀,“看,表哥送我的,毒药!”我想了想,说对,咱们家最近闹耗子,是该买点毒药治治了。她白我一眼,断定我就是耗子的直系亲属,然后给我上课:“你知道毒药是什么?香水!迪奥香水!知道迪奥吗你?法国名牌!”好像她自己也是什么不得了的法国名牌一样。 吃完饭坐在沙发上闲扯,表哥两脚对搓,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投资计划,说也奇怪,他赚钱之后,脚好像也不那么臭了,白白胖胖的,饱经沧桑的脚皮噼啪落地,让人莫名感动。我女朋友冲完凉,往身上喷了至少半斤毒药,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嗅自己的腋窝,我想她一定恨自己的腋窝太少,要是全身长满腋窝那该多好啊。我说过,她身材不错,双腿修长如养生堂牛肉棒(这个字在二十一世纪的字典里读“邦”),皮肤白滑如海王牛初乳,屁股长得也比较科学,如果单看背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不过这睡裙,这件短得遮不住科学的睡裙,买来至少有一百年了吧,她可从来没穿过,真不知道今天是撞了什么邪了。听我们谈得热乎,她也不去睡觉了,一臀部坐在中间,手拄下巴,聚精会神地听我表哥演讲,投资家表哥正亲切地谈论着他在华尔街的几个亲戚,巴菲特啊,索罗斯啊,等等,谈论了四十分钟,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们缺心眼儿,而聪明人只有他自己。我女朋友频频点头,不停赞叹,每隔一分钟抬一次手,以便显摆她的法国胳肢窝。我看着看着,不觉出了神,在他们的背影里慢慢飘离地面,在空中无声无息地飞,借着大光明牌吊灯蓝幽幽的光,我发现下面的自己又矮又小,像一只卑鄙的爬虫。而爬虫心里的那只菠萝,已经越长越大,现在是一片浩瀚的菠萝的海。 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 dior,法国品牌,华丽女装的代名词。创始于一九四六年,产品除高级女装、高级成衣以外,还有香水、皮草、头巾、针织衫、内衣、化妆品、珠宝及鞋等。二零零四年戛纳电影节上,香港女星陈慧琳身着cd晚装,仅饰物的价格就接近两百万港币。辣妹维多利亚曾为其夫贝克汉姆向该公司订制过一瓶clive christian香水,价格高达三万英镑,合人民币近四十万元,如果将这瓶香水换成桶装纯净水,可以换四万桶,用以买家庭用水,可以买十二万立方米,够一个三口之家用三百年。 第五章 伯百利 我们把房子卖了,也去炒股好不好? 不好。房子卖了你住哪?钻水泥管子? 那你跟表哥借几万,也跟着炒好不好? 不好。他的钱都是借的,我怎么开得了口?要借你去借。 那我们—— “不好!”我把她拦腰打断,翻了个粗鲁凌厉的身,伸手把灯按灭,“睡觉!” 我们认识不久就躺到了一张床上,也说不清楚是谁先勾引谁的,这年头的爱情好像都不大经得起推敲,即使有,也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爱情。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前些日子我们吵架,她给我算了这么一笔账:我们在一起三年有余,以每周一次计,她一共向我交了一百五十次货,以每次二百元计,我一共欠她三万块。这真够冤的,冤大头的冤:一是价格比较离谱,萝卜就应该当萝卜卖,不能跟人家牛肉攀比;二来我是大宗批发,理应给我打个折。想想真是后怕,如果这帐在六十岁的时候算,那我可真要破产了。所以我一直觉得爱情这东西靠不大住,经济学发展到如此高度,哪还有什么真爱?早算账算死了。与其说love,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love就是up。后面这个词儿是她教我的,那天我们在酒吧喝酒,就是她戴着漂亮红发夹的那天。一瓶喜力下肚,此人眼神开始粘稠;两瓶喜力下肚,她就讲开了意大利语;等喝完第四瓶,我发现她连北都找不着了,摸着我的膝盖问:“你……约我出来,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彼时年少脸皮薄,放不开,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世界何茫茫,人生何寂寞,让友谊之光伴你我走过漫漫长途之类,反正是挺酸挺拽的一段话。她撇撇嘴直奔命门:“少跟我酸,说,你是不是想up我?”我一直以为up是个介词,没想到介词都能使得这么生猛,一下子给震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深沉地回答:“其实up up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不对?世界何茫茫,人生何寂寞……”她在空中一圈一圈地摇她的头,说那不行,那不行,“no love,no up”。我还以为遇到二十一世纪的最后一个烈女了呢,后来才知道她是要收费。up完之后,她对我说:“我跟你在一起就是让你疼的。”我听了心里麻酥酥的,还以为这就是爱情呢,后来才知道没爱情什么事,原来她只是想掐我。 没想到事情真就那么邪,过了一周,我妈给我打电话,哭得泣不成声,说我爸在高速公路上撞了车,躺在医院里一天一夜,一直人事不省,让我赶快赶快回家。我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我妈哭得气都喘不匀了:“你快点吧……回来晚了,最后一面啊……” 身边轰轰地响了起来,那是我女朋友在收拾行李,表哥回房呆了一会儿,拿了厚厚的一摞钱出来,我推开他的手,使劲地摇头,心里糊涂得无法形容。我女朋友把我叫进屋里,问我要不要带套西装,我迷迷糊糊地说:“带吧,不用了,好吧。”然后直直地盯着她,一个念头忽闪忽闪地冒着,顺嘴就溜了出来,我问她:“你这么急着催我走,有什么目的吧?” 她十分困惑,说你说什么? 我居然笑了起来,心头混混沌沌的,像未开辟的洪蒙,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我摇摇头,说没事,大家都没事。然后提起包来就往外走。 表哥一路都在安慰我,我低头不语,心里那个邪恶的念头越跳越快,几次差点脱口而出,都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终于到机场了,他帮我买机票、买机场建设费,风风火火地拉我去排队,后来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那时就像鬼附身了似的,既不伤心,也不难过,甚至没怎么挂念爸爸,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想着一件事:我走后,这两个家伙会不会对不起我?想得一头虚汗。表哥也不安慰我了,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忽然眼睛一亮,捅捅我,说看,那条裤子。我扭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伙,长得跟港商似的,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最显眼的就是一条风骚的大方格裤子。我心里乱糟糟的,也没细想裤子和我爸是什么关系,顺嘴问了一句:“什么裤子?”表哥眨眨眼告诉我:“burberry,伯百利,名牌,值很多钱!”那家伙大概是听到了,冲我们点点头,两手叉腰,得意地把屁股又撅高了几公分,表哥羡慕地仰望着,好像他看到的已经不仅是一个屁股,而是天下所有屁股的典范,是一个抽象的屁股、一个后现代的屁股、一个形而上学的屁股、一个内涵和外延都无限大于屁股本身的屁股,同时还是屁股主义的法定代表人。我咯咯地笑起来,想陶渊明说得真是对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现在连亲戚都不余悲了,我爸眼看着就要死了,他还在那惦记别人的屁股。 要进安检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叫了一声表哥,说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不是急糊涂了吧,我搬走住哪里?再说要搬也不用这么急啊。我想干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觉到狰狞,说你住哪里我管不着,反正不能住我家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门,感觉后脑勺被他盯得嗞嗞发烫。 我爸死了。从他咽气,到遗体告别,再到推进焚尸炉,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老觉着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涂了口红,眼睛紧紧闭着,显得又冷漠又英俊,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这还是我爸吗?就算他是我爸,我又为什么要哭?我从没在意过他,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死。每次给他打电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我真的爱他吗?只是因为他给过我钱?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翻着爸爸的照片,来来回回地想那个电话,如果我不咒他,他还会不会死?还有那个人,他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凭白无故地打那个电话?我说:我爸出车祸了,他就真的出车祸了,如果我让他活过来呢?这时窗外响起了沙沙的雨声,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看见照片里的爸爸慢慢伸出了手,手越伸越长,横过午夜三点,终于无声地伸到了我的脸上。 一只横过午夜三点的手,不揭示任何秘密,但终于让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回程的火车上,我又想起了那个人,我总觉得他跟我爸的死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应该恨他。我咬着牙,鼓着气,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骂他,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恶毒语言。但骂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恨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有一辆一千二百万的宾利。 我又拨通了他的电话,心情很奇怪,有点心酸,还有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算兴奋吧,我想:是的,现在我爸爸死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那句话了。 “是你啊,”他说,“有什么事?” 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爸爸出车祸死了……” 他没说话。 我继续哭着说:“你以后……你以后开车一定要小心……” 伯百利:burberry,又译作博柏利、芭宝莉,英伦式优雅的典型代表,在中国的高尔夫球场上、高尚人士的酒会中,随处可见其经典的条纹/方格标记。品牌创始于一八五六年,产品包括服装、香水、皮草、头巾、针织衫及鞋等。分别于一九五五年和一九八九年两次获得英国王室授予的“皇家御用保证”徽章。 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女式羊毛大衣售价约两万元,带有伯百利经典标志的雨伞售价约一千二百元,一件专为宠物狗制作的狗夹克售价两千九百九十五元,根据导购小姐的介绍,一只名犬一冬天至少需要四件这样的狗夹克,因为———“您的爱犬总要换洗呀!” 四件是一万一千九百八十元,相当于四百个失学儿童一年的学费,相当于一个中国农民一生的穿着,但现在,只是一条狗一冬天的服装费。 问题在于:如何让一条狗领会英伦式优雅? 第六章 劳力士 从火车站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辆宾利,它停在一个禁止停车的位置,旁边还有两个毕恭毕敬的警察。想不到警察也有怕的人。我慢慢地走过去,这时我女朋友远远地对我招手,我假装没看见,轻轻地敲了敲车窗,他开门出来,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那两个警察奇怪地看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安慰道:“节哀顺变,节哀顺变,上车吧。”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伤心过,也没想起过我爸爸。这说明人类的悲伤不过是个会计科目,归经济学家管,如果死了爸爸能中六合彩,那么可以肯定,这世上至少有一半人会诅咒他爸爸死,另外一半不那么差劲,他们会苦口婆心地讲六合彩的重要性,直到他爸爸自觉自愿上吊跳井。当然,奇迹总是有的,说不定也有那么一两个怪物不希望他爸爸死,那他爸爸准是李嘉诚。 他请我和女朋友吃饭、喝茶,我就一直哭丧着脸,天知道我哪来的表演天分。大概是为了安慰我吧,他慢条斯里地讲起了各种典故,开始都是跟爸爸有关的:林肯的爸爸病危,想见儿子一面,他居然一直都不肯回家,说见面也是痛苦;庄周死后,他儿子拿着铜盆当锣敲,说他爸爸终于看见了纯粹理性,把盆都敲漏了。我耳朵听着,眼睛望着窗外那辆价值一千二百万的宾利,心里有个东西不停地跳,差一点就笑了起来,好容易才把那股劲憋了回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两滴眼泪,他拍拍我的手,换了个话题,跟我讲起了社会学,下面这些话就出自他的语录: 三块钱的东西卖三百块,你说他是骗子;三块钱的东西卖三百块,再开张发票,那就成了商业。 这世界有三种谎言最可恶:广告、广告,以及广告。 如果牙膏的目标是没有蛀牙,他就应该白送给你用。 物有所值就是那些不做广告的东西,大米五毛钱一碗,猪肉五块钱一斤。 市场经济就是掩耳盗铃,卖价一百块的东西,你明明知道它只值一块钱,还是要买。 全国牙防组、中华营养学会都是些什么单位?有几个人? 骗中国人最简单了,在地上捡泡狗屎,只要你敢说它是用美国技术屙出来的,再给它起个洋名,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阿琉达希卡”是什么?一种化妆品。这个词什么意思?没意思。 这世界骗来骗去的,骗子都被骗子骗了。 中国的股评家都是好人啊,拿着庄家的工资冒充散户的亲戚。 骗人不是罪恶,骗不成才是。 回家的时候下了点雨,他把车停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又一次问起了那个老问题:“你说咱们俩是不是挺像的?我父亲也是很早就去世了。” 我说:“挺像的,挺像的。” “我说的不是长相,”他说,“是心里的。” 我说:“心里的,心里的。” 他挥挥手开走了,我咧开嘴,慢慢地开始笑,从门口笑到楼口,从楼下笑到楼上,从客厅笑到卧室,直笑到晚间新闻,我女朋友有点发毛:“你怎么了?傻笑什么呀?是不是你爸爸根本没死啊?” 我闭上嘴,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那是一档爱国教育节目,主持人说:“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悠久文明……”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司机?” “那还不简单?”她说,“你看看他手上那块表!” “什么表?” “劳力士!”她惆怅地说,“我也没看出来是哪一款劳力士,不过……总要几十万吧,啊呀,如果我能有那么一块……” 我静静地看着她,发现她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劳力士,钻石为刻度,黄金为指针,走着,跳着,嘀嘀答答地响着,一点点指向遥远的无名之处。 那一夜我做了很多梦,不过醒来一个都没记住。大概是五点多钟吧——凌晨五点是一天中最危险的时刻——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走动声、说话声,还有远远的汽车开动的声音,我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忽然伤感起来,拍拍她的肩膀问了一句:“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多吧。”她迷迷糊糊地说。 屋里还是很黑,我闭上眼,看见那三年多轻飘飘地飞起来,没有重量,没有声音,就像一张无字的纸。她一点点地醒了,嘟嘟囔囔地说:“其实你挺好的,挺好的,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昨天,你啊,看见你那样,我觉得你,挺可怜的……”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她好像又睡了过去,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她慢慢坐起来,一边划拉衣服一边摸我的脸:“不过,你要是能发财该多好啊,你要发了财,我也不用天天这么早起了。” 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帮她扣背后乱七八糟的扣子,信口回答:“发财?唉,卖了你还差不多。” “那一定要帮我找个有钱的主儿,”她拖拖拉拉地起身,出门前又补充了一句:“最好是开宾利的。” 我笑笑,抱着枕头靠在床边,看见她一点点变成了那辆宾利,一千二百万的宾利,闪亮的外壳,胡桃木的心,她轻巧地发动,低鸣着,颤动着,从卧室驶进厕所,从厕所驶出家门,然后轻盈地、优雅而豪迈地驶进二十一世纪日出前的阴影里…… 劳力士:rolex,瑞士钟表业的经典品牌,创始于一九零八年,以庄重,实用,不显浮华的风格广受成功人士喜爱,美国球星奥尼尔曾一次送给队友们二十四块,香港特首董建华腕上也是一款端庄典雅的劳力士钢表。 “小甜甜”布兰妮曾为其夫购买过一块价值六万五千英镑的劳力士手表,合人民币约八十万元;越南末代皇帝保大戴过的劳力士金表,在日内瓦拍卖会上曾拍到三十四万两千瑞士法郎,合人民币二百余万元。格林威治2型蚝式表是第一块登上珠峰的手表,算是该品牌的入门级产口,售价三万九千三百元,如果买国产中档手表,可以买四百余块,买尿素,可以买二十六吨。 第七章 罗特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巫骑着笤帚在天上飞,她侠肝义胆,神通广大,从远古飞到未来,从地球飞到月球,干的全是劫富济贫的买卖。她每年到人间出差一次,你如果遇见她,只要能在她消失之前念完那个咒语,她就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我对着全世界的笤帚练习那个咒语: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而在我的头顶,那个女巫骑着笤帚飞啊飞,从远古飞到未来,从地球飞到月球,裤裆都磨穿了也不肯看我一眼。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一生已经输了,等来世再做上诉吧。loser只能过loser的生活……找工作去吧。 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寄了四十六封信,面试了一万多次,终于有一份工作被我逮到了。在一家服装公司当人事经理,算是村长级的高干,手下管六个没钱的坏蛋,试用期工资四千多,如果脸皮厚一点,勉强也可以冒充白领。其实白领是这么一种东西:民工当他们是大款,大款当他们是垃圾,而捡垃圾的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要是按我女朋友的计算方法,四千元相当于八百斤猪肉,一吨半大米,满满一屋子萝卜,所以我应该美滋滋的。不过领导那么多萝卜有什么可滋的?又不是领导富农。想想那辆宾利吧,一个代步的工具,我得不吃不喝地干上三百年,三百年是什么概念?他妈的,三百年前美国人还在树上呢。 我女朋友最近一直比较苦恼,一是脸上长了几颗粉刺,这说明她的生活品质不高;二是工作不顺心,几次要求加薪都没被批准,这是她生活品质不高的原因。人穷志气大,钱少想法多,不苦恼才怪呢。每天回家来,她都要向我投诉几遍他们的老板,此人最近看多了好莱坞的垃圾电影,深受蹩脚英文之害: “我要再不辞工啊,非被他那个了不可,我说的可是——那个!” “嗯,”我点头,“不能被他随便那个,得跟他收钱。” 她伸出手,又让我疼了一下:“跟你说正事呢,你怎么总嘻皮赖脸的?我说的可是——正事!” “好好,说正事,说正事。” “你说我换份工作好不好?在这个破公司呆着,一点前途都没有。我说的可是——前途!” “那就换吧,改天我陪你去人才市场。” “不是,”她脸红了,“你跟那个朋友说说,让我去他公司好不好?我工资高了,对我们都好,对不对?我说的可是——我们!” 其实每个人在说“我们”的时候,强调的都是“我”。当官的口口声声要为民造福,一天说八百遍“我们”,背过身照样大把大把往自己兜里搂钱,“我们”盛行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虚词。另外,她工资高了我有什么好处?如果她月入十万,那我可就真要靠边站了,“我”字飞走,过上了幸福生活,“们”就可怜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扇门,我说的可是——我、门! 爸爸死后,我和那个人见了两次,第一次他开宾利戴劳力士,第二次不光没带表,连车都没开,说是他们老板自己开出去了。既然他只是个司机,那我就应该大方点,所以打车我买单,吃饭我买单,喝茶也是我买单,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怎么能老让你花钱,这次该我了。我斩钉截铁地夺过他的钱包,说了一句十分富有哲理的话,引得他不住点头:“钱,咳,钱是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计较它干什么?”然后评价他的钱包,“我在地摊上见过这个,卖六十多块。”他一下子笑起来,笑得很大,很巨大,说看来我是被坑了,早知道就跟他们多砍砍价了。 我们讨论国内时局,我吹牛吹得煞有介事,好像政治局是我开的;谈伊拉克战争,我就对他分析美军和共和国卫队的布防、装备、战斗指数,好像萨达姆是我舅舅。他一直笑吟吟的,听我滔滔不绝地议论,偶尔插一两句话,总是显得高深莫测。 “民主敌不过惯性。”他说。 “如果美国总统十年一选,世界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 他学问不少,喝茶时跟我谈起不少典故,说茶叫“叶嘉先生”,其实就是把“嘉叶”两字倒过来说,还背了一句诗,“寄厚味于淡泊”什么的,然后又说酒,好酒叫“青州从事”,劣酒叫“平原督邮”,还给我讲小亚细亚的人怎么酿酒,美洲的什么人怎么酿酒,最后一口气列举了十几个酒鬼:李白能喝一斗,刘伶至少三斤,李清照只喝女儿红,海明威喜欢威士忌,菲利普?拉金把耳朵都喝聋了……我插不上话,干巴巴地点着头,心想还以为我是一肚子学问呢,看来我这一肚子不如人家那一肚子。这时一个穿黑黄格子衬衫的家伙摇摇摆摆从窗外走过,我眼睛一亮,忍不住赞叹起来,说哇,burberry!他一下子闭上了嘴,愣愣地看着我,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怎么会关心这个?” 我悔得像个求饶的神父,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多么清贫,多么清高,不光穿不起名牌,而且压根就看不起名牌,《可兰经》是怎么说的?“华美袍服奴役人”,一身名牌,不过是名牌的俘虏罢了。他半信半疑地看我一眼,仰面朝天,慢慢地讲起了故事: “这些年我听说了不少事。嗯……希腊船王有艘游艇叫‘克里斯蒂娜’号,这船上蒙凳子用的皮,你知道是什么皮?” 我闭着眼瞎猜,从鳄鱼猜到熊猫,从老虎猜到犀牛,他一直摇头,最后公布答案:“想不到吧?是鲸鱼xxxx的包皮。” “天啊,这么一把凳子得值多少钱啊?” 他摇摇头没理我,继续往下讲,“八万八一条的毛巾,五十五万一颗的荔枝,九十八万一双的靴子,两百多万一条的北极蓝狐披肩;有个品牌叫罗特斯,它的一副眼镜值五十万欧元,这些都是给人吃的用的……在美国总统就职典礼上,陪布什吃顿饭要二十五万美元;菲律宾的马科斯夫人,光在鞋上花的钱就超过三千万人民币,她的鞋柜里有三千多双名鞋;还有,二零零零年美国有个叫温斯顿的人设计了一条内裤,上面镶满了珠宝钻石,价值一千五百万美元,合人民币一亿两千多万,”他慢悠悠地说,“那一年,中国农民的年均收入不超过两千五百元,这么一条内裤足够一个中国农民干上四万八千年。”他笑了起来,“四万八千年啊,也就是说,八个中国农民从河姆渡时期开始干,一直干到现在,也买不下一条内裤。” 我渐渐地出了神,看见那条光辉灿烂的内裤慢慢飞过头顶,遮天蔽日,万籁无声。一起飞起的还有那个屁股,它耀眼夺目,贴天而飞,神圣而又庄严,在天空中构成一道永恒的云翳。 大洋彼岸的一个屁股,越过你生生世世的价值。 我连连叹气,心想他怎么不说自己呢,他也有一千二百万的车,足够一个中国农民干上四千八百年,那时还是他妈的母系氏族呢,只有舅舅没有爸爸。我说:“这世界真是疯了。” “疯了,”他嘟嘟囔囔地说,神情慢慢萎靡起来,像是被人一点点抽干了血,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说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这才是主题呢,我酝酿好久了。开始给他讲我死去的爸爸,走的全是煽情路线,他生前怎么疼我,怎么去车站送我,死时连套像样的西装都没有,说到这里我的心真的疼了一下,作势要抹眼睛。他拍拍我的手,说唉,浮生悲欢皆是梦,人间难辞父母恩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父母恩情更重的了。我点头附和,跟他讲我离家时发的誓,一定要把我妈接过来,一定要让她安享晚年等等。他微笑不语,突然问我:“你在公司是搞人事管理的?” 真上路!我心中狂喜,顺着杆儿吹牛,说自己胸中有经纶,满肚皮都是书,先吹理论,松下幸之助的“经营人”理论,冒顿的“将人当成产品”理论;然后吹能力,我多么能干啊,只要有机会,哼,给个公司我就能整成美国微软,至不济也得是可口可乐,要是搞成跟联想、海尔一样,我宁愿引咎自杀;最后吹业绩,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曾经治活过多少个老板,挽救过多少个公司,还有钱,我帮老板省了多少钱啊,电话费、差旅费……,从来不给员工办社会保险,因工负伤的工人敲诈老板,我是如何下的说辞,用了多少个三十六计,最后把他说得仓皇而逃等等。他开始还挺感兴趣,后来就有点心不在焉,打了个哈欠,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我心想是不是说错话了,心里十分惶恐。他倒没表露出什么,拿着一枝烟不停地嗅,不过一直没舍得点。 车来了,我帮他开车门,他笑得眼睛都眯上了,说这可是我的工作啊,怎么被你抢着干了?然后隔着车窗对我说:“你小子,嘿,可真像二十年前的我。” 哦,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罗特斯:lotos,全球最贵的眼镜供应商,品牌创始于一八七二年,产品包括手表、眼镜和珠宝等。该公司的眼镜全部由手工制作,一般只为订单生产。最贵的一副眼镜上镶了四十四颗钻石,售价约五十万欧元,合人民币五百余万元,买主为瑞士的一名女士。除此之外,还有售价约十万、二十万欧元不等的高价眼镜。 在北京一家眼镜店的柜台上,该公司的产品极受欢迎,最便宜的一副眼镜标价三万五千元,相当于三十台二十四吋国产彩电,如果买成猪肉,可以买七千余斤。 第八章 卡地亚 十年前到处都是机会。借个几十万,炒股能发财,炒地皮也能发财,实在不行,跟人搭伙走私,只要船能安全回来,几十万眨眨眼就变成几百万。可惜啊,我生不逢时,没赶上好机会。 他表示反对,神情淡淡的,说机会永远都那么多,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他很少正眼看人,像害羞似的,飞快地扫一眼就过去了。在一起坐着,他好像总在想什么事情,我滔滔不绝地讲半天,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有时会突然抬起头来,一脸迷惘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滔滔不绝地重复一遍,他好像又睡着了。 过生日那天,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买了鸡,买了鱼,还有好几种熟食,然后给他打电话,说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我今天过生日。他迟疑了一下,说都有谁啊,我说就你、我、我女朋友,他又迟疑了一下,说要不然我请你们吃,我知道有家酒楼菜做得不错。我坚持要在家里吃,说咱们工资都不高,费那个钱干吗,再说我把菜都买好了。 交往这么久,我总结出两件他喜欢听的事:第一,承认他是个司机,收入不高;第二,谈论我的家庭,我多么孝顺,我爸我妈多么慈祥等等;至于投资项目、我的工作业绩什么的,他反倒一点兴趣都没有。 有次我对他讲职业规划,他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我就想赚大把的钱,越多越好。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问我:“你想过没有,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我说我要买别墅,买名车,买飞机,买游艇,然后周游世界。 然后呢? 我穷极想象,好像怀里揣了个格林斯潘,“开赌场,操纵股市,买足球俱乐部……” 然后呢? 我说然后就去从政,开公安局,开法院,开几级政府,不能造福百姓,至少也可以祸害一方。 然后呢? 我没词儿了。 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提示我:“要不要包二奶,玩戏子和歌星?” 我感觉脸有点发烫,迟迟艾艾地说要是真有了那么多钱,恐怕……恐怕也会吧。 “玩明星要花钱的,”他说,“香港有个小开专玩女明星,每玩一个,他就花上几千万,有次一个女明星过生日,他一下就送了两条卡地亚珠宝项链,最便宜的都要四百多万港币——你舍得吗?” 市场就是被这种人搞坏的,我说:“这个这个……,是有点肉疼啊。”心想我的钱可不能这么糟蹋,再说,女明星也不是个个都贵吧,我找便宜的就是了。 “就算你舍得钱,”他两眼望天,“你女朋友又怎么办?人家为你打胎,为你……” 这问题不能再谈下去了,我讪笑着岔开话题。他拿出一枝软中华,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半天,终于划火点燃,然后慢悠悠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们老板有个朋友,十年前就有上亿身家,这些年做股票、做期货、搞实业,钱越赚越多,谁都不知道他有多少钱。” “你知道有钱人都有个毛病:喜欢控制别人。他弟弟原来就在他的公司,一直不大听他的话,为这事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最后哥哥大怒,说你滚,他弟弟说我滚可以,账你得给我算明白,我在公司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至少得给我三千万。他不干,说这公司是我的,资金是我的,项目是我的,连创意都是我的,你不过就是个打工仔,凭什么跟我要钱?我这里只有五十万,还是看兄弟面子上,你要就拿去,多了一个子儿没有!”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跟我们老板说过,只要他弟弟肯服软,过来赔个不是,那么不要说三千万,五千万、八千万、一个亿都有。可他弟弟也当真了,拿着那五十万就出去找了黑道。” “接下来怎么样?”他半天不说话,好像又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接下来,就是那年著名的黑帮大火拼啊。弟弟找黑道,哥哥也找,谁都不肯示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这当哥的,虽然表面上蛮不讲理,心里始终还念着兄弟之情。没想到他弟弟可是把事情做绝了。有一天,他带着保镖去澳门,不知怎么被弟弟知道了,结果就在葡京后面的大街上,被人团团围住,一个保镖当场被打死,另一个护着他逃回酒店,刚进门也死了。” “他没事吧?” “没事?”他笑了一下,“挨了三枪,还能没事?” “后来呢?” “他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不过人都要死了,恩呀仇的也就看淡了,给他弟弟打电话,他弟弟开始不接,后来大概是知道消息了,心里也后悔起来,两兄弟就隔着海说了一会儿话。哥哥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一起割猪草,我割破了手,你把裤衩撕了给我包手,回家还挨了爹妈一顿打?” 我看着他,他一直笑嘻嘻的。 “他还问他弟弟,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咱爹打我,我赌气不吃饭,家里没人理我,就你偷偷藏了个饼子,出来叫我:哥,吃饭,哥,吃饭……”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发高烧,爹妈都下田去了,我想喝水,你那时才五岁,踩着板凳去拿热水瓶,然后烫伤了脚?” “弟弟号啕大哭,那时哥哥已经不行了,说我知道你想要钱,这样吧,我死后,所有的钱都给你,希望你……讲到这里就没气了,没有人知道他还希望些什么。” 他弟弟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疯了呗,”他说,“你现在到精神病院去,还能看见他。” “那他的钱呢?” 他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然后摇摇头,很疲倦的样子,嘴里轻轻地问了一句,像问我,也像在问他自己:“这故事的重点是钱吗?” 卡地亚:cartier,法国品牌,创始于一八四七年,产品除极其昂贵的珠宝与钟表外,还包括皮具、眼镜、书写工具、打火机等。一百五十余年间备受王公贵族和社会名流的尊崇,英王爱德华八世为之放弃王位的温莎公爵夫人,匣中就珍藏着四款卡地亚公司专门设计的珠宝首饰,这四款首饰曾在中国展出过,价值无法估量。以“猎豹”胸针为例,豹身全部由白金制成,豹眼是一对梨形的黄色彩钻,猎豹蹲踞的岩石是一枚一百五十二点三五克拉的克什米尔磨圆切割蓝宝石。在摩纳哥王子的婚礼上,王妃格丽斯?凯丽戴的戒指、项链和皇冠也是全是卡地亚的杰作。 卡地亚camellia铂金项链,价值约人民币两千五百万元;“足色全美枕垫形”钻石耳环,拍卖估价超过两千五百万港币;著名的蛇形项链上有两颗重量超过二百克拉的水滴形祖母绿,价值约人民币六千七百万元。在中国的专卖店中,一枚精钢钥匙环售价一千八百元,可以买半吨螺纹钢。 第九章 韦奇伍德 那个人很久没联系了。不知为什么,跟他交往,我总感觉自己像个孕妇,又敏感又多疑,随时战战兢兢的,动作大了怕流产,动作小了吧,又怕运动量不够将来难产,真是愁死个人。说实话,我自己也知道这胎不是什么好胎,打掉才是正经。但是你看,我一把年纪了,既不会数理化,又没有当官的优秀爸爸,怀也就怀这一次了,打掉实在是心有不甘。 一生中最后的鬼胎。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我过生日那天他来得很晚,送了我一套重重包裹的瓷器,按字母拼,大概是叫什么“韦奇伍德”,不知道值多少钱,不过上等人出手,总不会是凡物吧?我一直舍不得用,高置之,深藏之,日日仰望之,每月拿出来擦洗一遍之,跟洗孩子差不多。我女朋友为此很是吃醋,说我对那些杯子盘子比对她都深情,“我说的可是——深情!”深情有什么坏处呢,我顶着那个盘子转了一圈,心想:在这光辉灿烂的二十一世纪,曾经深情,我还能给谁? 那天他好像一直不大高兴,让他喝酒他不喝,让他吃饭他也不吃,搞得我都以为菜里下了毒。闲扯了一会儿,无意中说起我们的房子,我就对他连连叫苦,说你看,就为了这么个东西,负债几十万,又没这个又没那个,还隔三差五地停那个。说完眼巴巴地望着他,心想他会不会突然豪情大作,一下送我套别墅什么的。等了半天他也只是淡淡的,说一个家嘛,只要干净、明亮、有人气就足够了,要那么多,你用得完么?说得我半身冰冷,连喝了两大杯啤酒,想单相思果然是靠不住的,你不能指望一头牛会光着屁股在天上飞,还拿二十四k金箭射那些犯了花痴的家伙。这时电话响了两声,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在那儿唠叨:“你说气人不气人?上个月……”我女朋友推推我:“电话!”我这才放下手里的筷子,拖拖拉拉地走过去。 我同学:“你让我这时候给你打电话,到底什么事?” 我:“是你啊,最近怎么样?” 我同学:“你这孙子,我们下午不刚刚见过面吗?” 我面色大变:“真的?不会吧?” 我同学:“什么不会?你装什么蒜啊?你到底……” 我急声发问:“那现在怎么样?送医院没有?医生怎么说?” 我同学:“喂?喂?也没串线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面有难色:“十万?我也没那么多啊,我现在……” “喂,你不是疯了吧?” 我叹息:“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把手头这两万拿给你?唉,遇上这种事……” 我同学彻底被我搞糊涂了:“什么两万?你要给我两万?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一向是……” 我:“对,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挺困难的,这两万还是我爸的抚恤金,但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朋友,现在你妈有了病……” “你他妈才有病!” 电话挂断了,一串嘟嘟的响声,我面色沉重,语声低缓而伤感:“我明白,我明白,你知道,前些天我爸去世了,我当时的心情就跟你现在一样,真的。是是是,我什么都明白,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前两天刚对我说过,浮生悲欢皆是梦,人间难辞父母恩,我明白,真的,我也有父母,唉(停顿),没关系,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两万块你先拿去用,能治好……,如果不够……,唉,反正钱财是身外之物,对不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朋友的这时候不伸手,还他妈算什么朋友?”说到这里再停顿一下,“我?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坚持一下就能过去,倒是你妈的病……,唉!” 他一直静静地坐着,时而扫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打完电话,慢腾腾地走回去,低头沉思不语。我女朋友问我:“什么事?是不是你同学又找你借钱?” 我点点头刚要说话,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吧。 这才刚到中场!我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表白着:“再坐一会儿,大哥,再坐一会儿!你看你,什么都没吃,这鸡,这鱼,对不对?你看,我过生日,我……” “不了。”他轻轻但坚决地挣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快到楼梯口了,他问我:“你今年多大?”我说二十七。他仰面向天,不知道念叨了句什么,然后回过头来,说还是给你妈打个电话吧,“你今天过生日,谁都不应该想,只应该想她。” 我一下子呆在了那里,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烫。 我一直怀疑他就是那个弟弟。第一,他很有钱;第二,他很神经。你看,不管坐在什么地方,他总是一副做梦的表情,两眼直勾勾的,身体硬梆梆的,手里总要揉搓点什么东西,烟也好,纸也好,牙签也好,不弄得粉碎他就不会停手。上次在茶馆里喝茶,服务员不小心摔了一个茶壶,他像中枪一样一跃而起,浑身发抖,全场的人都盯着他看。当时我就想,你当初为了钱杀了自己的大哥,现在也遭报应了吧?说实话,我真希望他能当场昏过去,那样我就有机会表现了,把他背到医院,彻夜不眠、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把两眼熬得红红的,小腰熬得细细的,他总得有点表示吧?或者偷偷拿走他的支票簿,大笔一挥,填上无数个零;再或者,我为什么要送他去医院呢?找个隐蔽的地方,拿条绳子,拿把刀,然后…… 他挺弱的,看上去没什么战斗力,如果…… 礼拜五公司开大会,老板站在前面给我们训话。他有两个口头禅,分别是“他人即自己”和“心有他人”: “他人即自己!作为管理者,我们必须……” “他人即自己!我强调的是服务意识!服务意识!服务意识!” “要心有他人!你抱怨工资太低、工作太累的时候,有没有问问自己都做了什么?你为公司创造了多少效益?” “要心有他人!我们的事业靠的是奉献精神,不是斤斤计较!” 我嘿嘿地笑起来,这时旁边的保安扯扯我,小声地说:“经理,经理……” 什么事? 他红着脸笑,说你能不能借我五百块钱?我家里最近…… 我心里一动,扭过头看着他。这保安又黑又粗,一脸凶相,还是个退伍军人,据说会不少武艺,三五个坏蛋近不了身,在人种萎靡的二十一世纪,可算是难得的人才,虽说不借钱是这城市的原则,但鸡鸣狗盗终有用,对这种稀缺人才,我要不要网开一面? 眼前一下子亮起来,我掏出钱包,在桌子下嚓嚓地数出一千块,那保安眼都直了,又点头又哈腰,谢了我一万多次,我心里有个东西忽然当当地响起来,心想老板果然英明,说得多好啊: “要心有他人!有付出才有回报!” 韦奇伍德:wedgwood,又译作维支伍德,世界上最精致的瓷器,品位的代名词。品牌创使于十八世纪,产品受到全球成功人士及社会名流的推崇,曾为俄国女沙皇叶卡特琳娜二世专门制作餐具,著名的“罗马波特兰”花瓶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已经成为英国的国宝。一七九三年英国使团出使中国,韦奇伍德瓷器也是献给乾隆皇帝的礼物之一。 韦奇伍德骨瓷器皿以动物骨粉为主要原料,耐力惊人,四只咖啡杯就可以托起一辆十五吨重的运土车。售价也极为昂贵,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只韦奇伍德瓷碗售价高达上千元。澳大利亚有位前部长就曾因为买了一套韦奇伍德茶具而受到反对党的激烈抨击,这套茶具售价三千一百五十四美元,合人民币约两万六千元,可以买一百八十只电饭煲。 以瓷器为名的中国人,现在就要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第十章 杰尼亚 回家跟我女朋友说起这事,她也恨声不绝,然后大发感慨,说看来有钱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前几天看香港报纸,那些中六合彩的接受采访,十有八九都这么说:现在是有钱了,但并不像当初想得那么幸福。” 我反对,在屋里深沉地走了两步,高谈阔论起来:“钱者,刀也,在坏人手里是杀人凶器,在好人手里就是指路明灯——我还算好人吧?” “你啊,一般吧。”她是个坦率的人。 “我要是有五百万呢?” 她直扑过来,在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那你就太好了,又英俊又聪明,又体贴又健壮,又……,我他妈非爱死你不可!“我说的可是——爱死你!” 这年头有个痴情的爱人是多么难呵,我激动地抱了她一下,喃喃地说:“等我有了钱……” “等你有了钱,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等你有了钱,老婆娶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拿去出租;等你有了钱……洗碗去吧你!” 你看,生活就是这么没有人性。我垂头丧气地端起碗,任冰冷的水流过手掌,想在这烂掉底的时代,我可以不爱任何人,但怎么能不爱钱?看看那些奔驰宝马,那些豪华别墅,还有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现在她们看我就像看一条狗,但如果我有几千万,她们就会像狗一样跪着求我糟蹋她们。什么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说的就是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而有钱人想娶多少就娶多少。“你要是有五百万啊,我他妈非爱死你不可!”这才是二十一世纪的爱情呢,月入四千,露水姻缘;身家百万,情比金坚。什么东西不能用钱买来?地位、名声、健康,甚至是道德。我要是有一个亿,就捐一百万去建希望小学,捐一百万去救助失业工人,再捐一百万给大大小小的寺院教堂,那样我就厉害啦,名字刻上每一堵墙,活着的时候受尽景仰,死了以后直接上天堂,都不用居委会开介绍信。 但我怎样才能发财呢?抢银行倒是好买卖,不过不太适合我,一来没那个胆量,二来我也不是特别经打;如果只是打工,我掰着手指头算:一个月四千,干满三十年也不过一百多万,除了吃喝,连女朋友的床税都缴不起。 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如果说爱一个人就是要时时刻刻想着他,那我肯定是爱上那个人了。看见银行,我就想起他的脸;经过高楼,我就想起他的腰;从夜总会门口经过,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念他的下身,如果我能变成一个有钱人的下身,我该体验多少幸福啊,那些甜蜜的、温馨的、激昂而澎湃的、价值一亿美元的幸福…… 我坐在盛宴的中央,每个盘子都装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拿起刀叉,把她们一点点切碎,拌上鲍汁、蜂蜜和最名贵的北海鲽鲨鱼子酱,慢慢地吞进肚子。 美丽的女人在我的胃里咯咯地笑着:“我爱你,我爱你,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大哥,好久没联系了,你最近怎么样?”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冷又远:“你是谁?” 我有点尴尬,报了自己的名,说我是…… 他像梦呓一样把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想起来:“你是谁?” 唉,在有钱人心中,穷人都是没有名字的,我赶紧解释:“前些日子我们刚见过面,我过生日的时候你还送了我一套……” …… “你送过我一枝笔,开车送过我,请我吃过饭、喝过茶,上次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你哥哥……” 电话那边轰轰地响了起来,像是公共汽车撞翻了养鸡场,他轻轻地喘息着,像说梦话一样: “我跟你打赌,”他说,“我跟你打赌……” 杰尼亚:ermenegildo zegna,意大利男装精品,创始于一九一零年,产品包括西装、毛衣、休闲服和内衣等。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法国前总统密特朗、英国王子查尔斯、好莱坞影星克拉克都曾在公开场合以杰尼亚示人。 杰尼亚一九九一年进入中国,现在中国已经成了它的全球第四大市场。该品牌提供量身订制服务,其中的一套西装售价十一点六万元,每年仅制作五十套。普通衬衫的价格超过二百六十五美元,初次购买者一次至少要订制三件。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笔者曾见到一位顾客一次订做了一打衬衫,总价值接近四万元,如果买卷筒卫生纸,可以买四万筒,在四川成都吃火锅,可以一次让两千人吃饱。 第十一章 阿玛尼 生活啊,真他妈像个筛子,到处都漏着风。我认识神秘大款的事,不知道怎么就在公司传开了,开始还算靠谱,说我有个亲哥哥身家上亿,所以我才敢用那么昂贵的笔。慢慢地就成童话了,说我身份显赫,我爸当部长,我妈经常跟香港特首一起喝茶;还有一种意见认为我爸就是传说中的饲料大王,全中国的猪都归他管,我如果愿意,伸根小指就能摇动股票指数,“不过他为人低调,你看他……”我当时就想:如果我爸真有这么犀利,不用说部长,就算是个副市长,我非去拍电影不可,要不就天天跑电视上唱歌,猪才低调呢。传到后来,连我自己都有点信以为真,借我钱的保安说那钱要晚点还,我张口就是:“行啊,不就千把块嘛。”同事买房子找我咨询,我想都不想:“八十万?你怎么不买海边别墅呢?只要再加一百多万……”最后连电子商务行业都惊动了,主管副总的小舅子听说了我的事,专门把我请到家里,上好的龙井茶泡上,三字头的软中华点上,开口就说他想拉点风险投资,搞个“贼能烧钱,也贼能赚钱”的门户网站,一年内挤垮新浪,两年内吞并雅虎,五年之内就要干掉比尔盖茨,这牛吹出了科学和哲学的边界,吹得我有点头晕,好容易定住了神,慢条斯里地回答:“项目不错,不错,嗯……风险投资嘛,还是要慎重,要慎重,嗯……我帮你想想办法吧。”小舅子激动得满脸冒油,当场就给我封了官,任命我当他那个不存在的公司的不存在的独立董事,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有点发飘,想我这么大的来头,对吧,一个破董事,呸。 说得这么热闹,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句话,那个人的一句话。那天我陪了他整整一夜,临走的时候他把我叫住:“你说你有个表哥在炒股?” 我说是啊,炒得还不错呢,据说赚了…… 他打断我:“让他赶紧出清吧,一股都别留。” 为什么? “崩了,”他喃喃地说,像在说股市,也像在说别的什么东西,“崩了,就要崩了……”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我把这消息通知了十二个人,三个信了,九个不信,我自己不炒股,不知道真假,没想到三天后,这十二个人不管信的还是不信的,几乎同时问了我一个问题:“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 我的天,这么多饭我怎么吃得完? 表哥是那幸存的三分之一,按他的说法,这消息我如果晚告诉他三天,他就要损失六万多,再晚一天,那就是十几万了。要说白种人就是抠门儿,我帮他省了那么多,他也不说拿几万出来谢我,还千方百计地套我的话:“你说现在这股票炒不得了吧?” 有一种回答是永远不会错的:“这个问题嘛,嗯……,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短线,这个这个,机会还是有吧。”这话是我看电视学的,可惜没学到家。 他把椅子拉近了一点:“那你说我买哪只股好?已经跌这么多了,我逢低吸纳,适度建仓好不好?” 他还真把我当高人了,所以我也应该拿出点高人的派头来。我皱着眉,眯着眼,盯着他看了足有两分钟,直看得他怀疑自己脸上有虫子,然后才慢悠悠地告诉他:“今年吧,关于投资,还是那句话,嗯……,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说实话,如果当时坐在对面的是我自己,我肯定也要起来揍这个不说人话的家伙。表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眨着眼想了半天,最后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笑死我了,我自己还没明白呢),来,干杯! 上次把赶他走,到现在都有点隔阂,不过几杯酒下肚,我们又成了亲亲热热的好兄弟,要不怎么说酒是好东西呢,看看电视上的卖酒广告就会明白:如果没有酒,根本就不会有二十一世纪的亲戚关系。表哥说:“兄弟,猜猜我这一年赚了多少?” 多少? 他伸出一只熊掌,满嘴酒气:“差不多五十万!” 我跟着他笑,笑完了就觉得不是味儿,想真是气人,别人发财也就罢了,这个破白种人也敢发财,他凭什么?从小到大,我哪样不比他强?论年纪,他只比我大五岁;论学历,他只是三流大学的本科生,比起我们学校来,就像脚后跟之于天灵盖,烂柿子之于圣保罗,提都没法提;论智力,他高考连考三年,我可是当年就中,全省第九,怎么也得算个三甲;而且我来得也比他早。看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提到赚钱表哥就有点忘形,把他新交的女朋友也叫了过来,我还以为是欧洲哪国的公主呢,没想到也是一个吃国产饲料的,而且一点都不讨我喜欢,脸上的粉搽得比鞋底都厚,眼影涂得像被谁揍过,一头屎黄的头发,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看来这有钱人的品位实在是不敢恭维。离老远表哥就开始跟我炫耀,说怎么样,漂亮吧?腿长吧?我就喜欢她那两条腿!我心中暗气,冷冷地回了一句,说对,她满身都是腿!噎得他直打饱嗝。 大概是刚才谈股票时被我伤了自尊,这时反刍过味来了,加上美腿当前,再加上多喝了几杯,表哥开始跟我摆起了队形,胸膛挺得像头宫廷奶牛: “是兄弟我才这么说,啊,你看看你,死守着你那点工资,有什么用?” “这世界要靠拼的,you know?机会从来只留给,啊,有勇气的人,敢尝试的人,你以为我发财(我插话:五十万也算发财?他一愣),当然算发财!你以为我发财全凭运气啊,你错了!我告诉你……” “我的勇气是哪来的?来自于我对客观形势的清醒判断!来自于世界观!来自于……,什么叫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什么叫见微知著?我告诉你,我对经济形势是有洞察力的!就说轻纺城吧,我为什么要买这只股?自从东南亚……” 我听不下去了:“如果这次不是我提醒你呢?你刚刚说过,那可是六,不,十几万呢!” “那是我给你面子!我早就觉察出最近的股市动向了,庄家都退出了,交易量一天天萎缩,啊,我专职炒股还会看不出来?有量才有市,无量就无市,you know?就是你不提醒,我难道还能……对不对?” 我服了。在心里暗暗发誓:你等着,如果下次……哼! 表哥掏出烟,满身是腿的女友一脸崇拜地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又批评起我的服装品位来:“你说你,啊,大大小小也算个白领,穿的是什么呀?”说着揪住我的胸口,烟气全喷到我脸上:“还梦得娇,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国名牌呀?我告诉你,这就是一国产烂货!嫖客穿的!梦得娇,哼哼,那叫——猛性交!” 这话真伤人。我强压火气,斜着眼看他往下表演。表哥又喝了一杯,突然伸长脖子,摆出一副挨刀的架势,让我看他衣领上的商标,嘴里一刻也不闲着: “我告诉你什么叫品位!认识这衣服是什么牌子吗?这叫瓦萨吉——范思哲!国际顶级品牌!”接着转过身去,把屁股拍得啪啪作响,“还有这个,认识吗?ar— ma—ni——这叫阿玛尼!国际顶级品牌!”他女朋友凑趣:“你这裤子多少钱?”他吧嗒着嘴,很不屑的样子,“不贵,才四千多。”说完想要抬腿,突然停了下来,问我:“你的鞋在哪儿买的?什么牌子?” 长腿女友捂着嘴哧哧地笑,我脸上挂不住,冷冷地回了一句,说我从来都不追求名牌,我这双鞋才两百多块钱,但穿着特别舒服。他更来劲了,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展览他鞋底的商标,像是有人排队等着吻他的脚,还评价我的鞋是“破鞋”,说就你那双破鞋,啊,我这一双顶你几十双,“知道cj不?查理乔丹,国际顶级品牌!” 我气得笑,说表哥你的香港脚治好了没有?穿上cj是不是就不蜕皮了?旁边的人听了都笑。他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脸飞快地红了一下,不过马上又严肃了起来,说不是我浅薄,我是想告诉你,“我是想告诉你,我是想告诉你,我是想告诉你……” 他卡壳了。在二十一世纪稀薄的夜色里,我的白人表哥双手环抱,像端着一个虚无的筛子,他神色迷茫,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问我:“我想说什么来着?” 阿玛尼:armani, 意大利品牌,最优雅的高级服饰,品牌创立于一九七五年,产品包括成衣、香水、珠宝、手表、化妆品、家居装饰等。自该品牌创立以来,几乎所有的演艺明星都与之有过亲密接触,奥斯卡颁奖晚会、戛纳电影节,随处可见阿玛尼精心设计的套装礼服。二零零五年该品牌最新推出prive collection套装系列,定价从二十万到七十万元不等。其主打品牌乔治欧·阿玛尼一直广受成功人士推崇,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含百分之四十三棉、百分之五十七混纺材料的t恤衫售价七千九百元,相当于中国内地一个蓝领工人全年的工资,如果买成铅笔捐助失学儿童,可以买四万枝,每年用四十枝,可以让一个孩子用上一千年。 第十二章 登喜路 接完那个奇怪的电话,我打车去了“世纪墙”。这是本市最著名的主题公园,共有九十九座雕塑,每一座的主题都是“二十一世纪”,据说共有三十多位著名的艺术家参与设计,这些艺术家很好认,二十一世纪有四种男人留长发:发癫的、写诗的、唱摇滚的,还有一种就是艺术家,要不怎么能体现后现代的精髓呢。我走进后现代的公园,在每一座后现代的雕塑前停留,越看脑袋越迷糊。第一座是个老板,至少肚子像个老板,敲上去铿然作响,说明老板都是硬家伙,这个硬家伙拿着大哥大在这儿站了两个世纪,电话一直打个没完,说的当然也是硬道理。这雕塑的名字叫《语言或马,一艘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船》,这名字十分后现代,据说只有两种脑袋能想出来,一种当然是天才,另一种也是天才,只不过脑袋被驴踢了。而在我这种不懂艺术的人看来,它大概只说明了一个事实:二十一世纪被中国移动收购了,他们靠人民的废话赚钱。第二座雕塑是一群石膏青年,小伙子都穿西装,姑娘一律挺着被游客摸黑的胸部,有一个脸上还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本夜总会诚聘公关,月收入三至五万……”毫无疑问,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理想。我慢慢走过,顺手摸了摸其中的一个胸部,触手荧荧有暖意,大概不久前刚被人摸过,要不怎么说二十一世纪盛产睾丸素呢,我四处张望着想,转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他坐在一堵白色的高墙下,墙上有一排正楷阳文大字:欢迎进入二十一世纪!一群后现代风格的歌手在几米外声嘶力竭地唱:“如果你爱我,我就离开哎哎哎哎……” “我跟你打赌,打赌,”他说,“那个弹吉他的,肯定会摔倒。” “不会吧?”我说,“赌什么?” “赌十块钱,十块钱。”他掏出一张十元旧钞,小心翼翼地抚平,郑重其事地搁在石凳上,好像那不是十元,而是十万元。这个过程他始终都没正眼看过我,连脸都没转过来。 那群歌手换了一个调子,唱的还是那首歌: 如果你爱我 我就离开 如果你吻我 我就弄脏自己 我没有名字 也不想被你提起…… 如果普通人这么说话,肯定头都要被人打肿,但换了艺术家,这就叫作忧郁,你也可以叫它惆怅,叫它酷,叫它眺望什么的,反正后现代艺术说穿了就是俩字儿:没谱。唱什么歌并不重要,只要能证明是在唱歌就够了。 没有人鼓掌,歌星们尴尬地谢了谢热情的观众,还没谢完,台上的主音吉他手身子一晃,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扑通一声摔了下来。我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赢了,给钱,给钱。”他倒一点都不含糊。 在我这么有钱的人身上找个十块钱还真难,我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最后还是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他一直没笑,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蘸着唾沫点数: “一十,二十……九十,给你,咱们两清了,两清了。” 几个月不见,他现在完全是个老人了,连头发都白了不少,乱蓬蓬的,还发出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大概是有日子没洗过澡了。穿得也很寒酸,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件军大衣,又脏又破,简直就是个老叫花子。 “我看他们演了十三场,”他说得很吃力,“十三场,那个弹吉他的就摔了十三跤。” 他妈的。 “那你就天天坐在这儿看他们表演摔跤?” “我在这儿赚钱,赚钱,我天天跟人打赌,打赌,赌他会摔倒。” 他今晚像刚学会说话似的,一直不停地重复,把我都传染了,我笑着问他:“那你连赢了十二场吧?发财了啊,大哥,请客,请客。” “我赢了十二场,十二场,赢了一百二十元,输了一场……”这时他把脸转了过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不大对劲,红得跟漆过一样,暗暗地闪着光,看起来十分吓人。 “输了多少?”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一千七百万。” “多少?!” “一千七百万,一千七百万。” 我的天啊。我一下子僵住了,在那儿站了半天,人走光了我都没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坐着,身体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的,直望向虚无之外。我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说大哥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要不咱们报案吧。 “不是,不是被骗了,是我自己,我自己……” “你自己找人打赌,然后才输的?” “不是,不是,”他又摇头,“我让他摔倒,他就摔倒,我让他不摔倒,……不摔倒。” “你自己找这么个人来,你自己安排他摔倒或者不摔倒,你自己明知道结果还跟人打赌,——还输了一千七百万?!” 他点点头。 我一跳三万英尺高:“你疯了!你……”好容易才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心想你怎么不把那一千七百万输给我呢。 “疯了,”他喃喃地说,“疯了……” 神秘客倾城一赌,流浪汉坐拥千万 《发达报》独家消息 六个月前,他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衣不蔽体,食不裹腹,靠纸箱御寒,以公园长椅为家;六个月后,他身家千万,住的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吃的是燕窝鱼翅,喝的是轩尼诗xo,坐的是专职司机驾驶的奔驰轿车。这个比传奇更像传奇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起因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赌。 在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层的餐厅里,记者有幸见到了这位传奇的主人公。除了手上略显粗糙的皮肤还能显示出一点他过去的生活,出现在记者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富人。根据主人公自己介绍,他身上的一套西装价值两万八千元,一条领带一千六百元,连手里的烟斗都是极品,“登喜路牌的百年石楠根烟斗,”他边抽边说,“中国的烟丝质量不行,水分大,也不香,我现在只抽古巴的。” 谈起那天的经历,主人公十分坦诚:“我那时就是一个乞丐,白天要饭,晚上睡在世纪墙公园的长椅上。”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他捡了几个纸箱,在公园里到处寻找可以挡风的角落,“零下四度,我还发着低烧,真害怕就这么冻死了。” 在公园中心的树丛下,他遇见了那个被他称作“救命恩人”的神秘客。根据他的描述,这位男士极瘦,中等身材,相貌五官并无特别之处。“他站在那儿看了我很久,我问他能不能给我几块钱,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我。” 记者走访过几位附近的居民,他们都对公园里的寄居者表示反感,“他们随地大小便,见人就伸手要钱,”一位钱姓市民说,“市政府早该管管了。”一位晨练的男士也表示,他从来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单独走进公园,“乞丐太多了,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 我们的主人公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我觉得他肯定有毛病,不给钱就不给呗,老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他走回树丛,把纸箱撕开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躲进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里。这时神秘客向他走了过来。 “那天他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主人公回忆着说,“第一句就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有点生气,说我哪来的家啊,这就是我的家!他好像是笑了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说我们打个赌吧,你这个没家的家伙,赌什么都可以,你赢了这个就是你的。” “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主人公问道,根本不需要记者回答,“我当时可真把他当成神经病了。我反正没什么可输的,打赌就打赌,说不定还能赢他点钱呢。就问他:你猜我身上有多少钱?他看了看我,说你一块钱都没有。我说这个不算,再来,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雪?他笑了起来,说这个你赢不了我,我看过天气预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那天正好有个乐队在公园里唱歌,我就对他说:看见中间那个胖子了没有?你说他会不会摔一跤?他说不会。我说你老赢我,还赌什么赌?不赌了,你给我一块钱吧。他笑着鼓励我,说赌吧,赌他会摔跤,这次我保证让你赢。说完就走过去跟那个弹吉他的胖子说话。回来时跟个小孩似的,还跟我拉勾,说那咱们就赌这个,他摔倒了我就把这张纸给你,你输了——他又看了看我,说你输了就把你的纸箱给我。我说不干,你得给我十块钱。他说好,我输了就给你十块钱,再加这张纸。” 记者至今保留着这张纸的复印件,在发展银行的接待室里,一位姓廖的高级经理这样介绍:“这是一张见票即付的现金本票,不管什么人,只要持票走进我们银行,我们就会如数兑付给他一千七百万元。但关于此票的其它信息,对不起,我们的义务是为客户保密。” 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意识到这张纸有多么重要,“我看都没看就把它扔在地上,还跟他要那十块钱。他不给我,转身就往外走,我一直跟着追,骂他说话不算话,快到公园门口了,他停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回去,把那张纸捡起来!我说:给我十块钱!我赢了,给我十块钱!他没办法了,在身上到处掏,最后拿出来一张一百的,说找我九十!我抢过来就跑,他一把拉住我,小声对我说:听好了,你这个没家的家伙!那张纸你一定要拿到前面的银行去,天一亮你就去!” 十天以后,当我们的主人公把那一百元花光,偶然想起那张几乎被他丢掉的、夹在纸板箱中间的纸时,他犹豫着走进发展银行的大门,于是,一个千万富翁神奇地诞生了。跟大多数读者一样,记者也对这故事的真实性充满怀疑,随即走访了世纪墙公园,管理处的张主任一眼就认出了主人公的照片:“没错,就是他!在我们公园鬼混了两年多,赶都赶不走!”当记者说明此人已经成了千万富翁时,张主任表示:“绝对没有可能!你们肯定在造假新闻!” 记者随后在真色酒吧找到了正在演唱的“世纪电波”乐队,吉他手阿华对六个月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我们一共表演了十五六场吧,第三场开始不久,那个人就来找我,让我演完了摔一跤,还答应给我一万块钱。我当时觉得他挺无聊的,没理他,没想到他真的就掏出来一万块钱。你知道,我们搞艺术的也需要钱,对,一共十三万,我摔了十三跤,但是你看,我们买了新的设备和器械,也能到这么大的场子来表演了,我挺感激他的,真的,那时我们特别艰难,要没有这十三万,咳,估计现在吃饭都会成问题。” 从乞丐到千万富翁,我们的主人公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他打赌赢来的财产是否合法?敬请关注本报的连续报道。 登喜路:dunhill,英国品牌,产品包括男装、皮具、打火机、烟斗、手表、男用饰品等。毕加索、猫王、丘吉尔、西班牙阿方索国王、挪威肯特公爵、暹罗国王、埃及国王、荷兰王子、印度大公、温莎公爵都曾是该品牌的忠实顾客。登喜路烟斗一直绅士们的至爱,售价动辄高达几万元。在中国大陆的登喜路专卖店中,一个防风打火机售价五千七百五十元,可以买鸡蛋两千斤,如果用来买豆腐,可以买六吨,每天吃五斤,可以让一个人吃上将近七年。 第十三章 夏奈尔 这些天报纸一直在报道那个乞丐,说他正打算去西部投资,说他的奢侈生活,说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嗜赌狂:他过生日时搞了一个盛大宴会,有位政府处长祝他健康长寿,他说:“我跟你赌一百万,我肯定不会健康。” 我看着看着就会把他当成自己,在那个零下四度的夜里,我离他多么近啊,就像九十九元离一百元那么近。可那个被称作“奇人”、“怪客”、“神秘富豪”的家伙,为什么他宁可把那一千七百万给乞丐都不给我? 一千七百万,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数:一万元一捆,那就是一千七百捆,一捆一厘米,那就是十七米,据说一个人的财富总是跟身高成正比,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十七米啊。 财务部的大姐终于成功地把我拉进了教堂,她最近当上了财务经理,又管工资又管钱,不能不让我重视。教堂里的牧师很有意思,开始的时候赞美上帝,说着说着就成他自己的先进事迹介绍了,他少时聪明后来达,读过名牌神学院,跟过名牌神学家,去过几万个大洲大洋,还在爪哇国布过道,等等,每说三句话就要引用一次:“dr.willson说过……”这个威尔孙不知干什么吃的,说得那么神圣,估计是耶稣的近亲。一众信徒正身端坐,听得眉花眼笑,个个像被酥油浇了脑袋。我有点不耐烦,坐在那儿东张西望,从桌上的银器到墙上的壁画,逐个推敲它们能值多少钱,算到差不多一百万的时候,台上的牧师突然停了下来,袍袖一拂,笑容可掬地迎向门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差一点就叫出声来。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世纪墙公园、半山茶坊、名悦酒店……他带我去的每个地方都走了一遍,用句修辞性的说法,真是油箱都跑瘪了,可他始终连个影都不见,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死了,想想那天公园里的情形,说他是棺材里爬出来的我也会深信不疑。 他站在门口,简直就是安东尼?霍普金斯的中国干瘪版,头昂着,胸挺着,目如鹰隼,看谁谁都得一哆嗦,就那么随随便便一站,整座教堂似乎都矮了半截。 牧师几乎是驮着他进来的,不用说,这肯定又是钱的功劳,连这教堂都是他建的也说不定。前排的信徒知道来了大人物,纷纷起身让座,他点点头,缓缓地走到中间坐下,六七个小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清一色西装领带,裤线锋利得可以杀猪。我紧紧地盯着他,一颗心通通地跳,有点高兴,还有点莫名的忧伤,脑袋里翻来覆去只响着一句咒语: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他一点点转过头,盯着我看了半天,目光闪闪烁烁的,像是两团幽暗深邃的火,我看着他不停地笑,脸都笑硬了,他慢慢张开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以马内利”吧,“神与你同在!”可谁知道呢,在一个中国聋子看来,“以马内利”和“你妈的”几乎没有分别,或者说,它们根本就是一个意思。 夏奈尔:chanel,世界顶级女装,一九一三年创立于法国巴黎,产品包括女装、香水、化妆品、皮件、手表、珠宝、太阳眼镜、鞋和各类配件等。著名的双c标志让全世界的名流为之疯狂,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女士皮衣售价接近七万元,按八元一夜计,这件皮衣可以让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廉价旅馆住上二十二年;按五元一碗计,这件皮衣可以买一万四千碗牛肉面,够一个壮年劳力吃上八年。 玛丽莲-梦露的名言:在床上,我只穿夏奈尔五号。 穿香,梦露的新装。 第十四章 菲拉格慕 “你能看见我吗?”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他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我看不见我自己。” 那是在一间装修豪华、抬头就能看见碧海蓝天的办公室。他站在镜子前,身体轻轻地抖着,慢慢合上眼睛,对我说:“闭着眼,我就看不见我自己。” 那天从教堂出来,他把几个小伙子打发走,开车带着我到处转,经过一处建筑工地,他对我说:“我原来就住在这里。”经过一片工业区,他说:“十年前,这里是一片坟地,你说那些鬼现在都去哪里了?”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他越开越快,呼啸着闯了一路红灯,直开到无路之处。那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斜照,蚊蝇飞舞,两个赤裸上身的农民在庄稼丛中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们。他呆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看见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没有?就在那两个农民中间,你看,她还对我笑呢。”我浑身发冷,说你看花眼了吧,哪有什么女人?他不理我,手颤颤地指着窗外:“她过来了,你看,就站在你旁边,你看哪,她在那儿拍车窗呢,你说她是不是想进来?” 我足足寒颤了十几分钟,他低下头,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低声问我:“咱们认识好几年了吧?” “对,四年三个月零二十六天,”我说,“我这辈子啊,最大的幸运就是……” 他看着我,表情似哭似笑,忽然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对我说:“我最近练成了一种法术,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动不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大哥咱们回去吧,天都黑了。 他喃喃念叨了几句什么,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说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动不了了? 我悄悄地踢了踢腿,然后眼睛不眨地回答:“没错,我现在一动都不能动,大哥,你的法术真灵,咱们回去吧。” 坐在他对面,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是清醒的,一个是混乱的,清醒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混乱起来却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或许这就是生活吧,每个人都有两个灵魂,一个在问,一个在答;一个在睡,一个在醒,可现在说话的这厮究竟是谁?他看到的那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他喋喋不休,自言自语,又有什么意义? 因为股票的事,我已经成了一个重要人物。走在公司的办公大厅,我随时能感觉到那些眼神,它是热的,带着巨大的能量,足以维持整个城市的运转。听听这些话吧:“经理好!”“您今天真精神。”“经理,你好像越来越帅了哦!”连一向冷艳的老板小秘都会主动找我搭讪:“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我可替你说了不少好话,老板最近老夸你!” 我笑醒了,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只差一步。”我女朋友嘟嘟囔囔地梦呓:“什么布?”我抱抱她,笑嘻嘻地说:“只要迈出这一步,我就是可以活得像个人了。” 这话是有来历的,我表哥前些日子买了一双五千多的鞋,专门跑到我家里来炫耀,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好像裤裆里夹了个手榴弹,生怕折了他至爱的名鞋:“看见这双鞋没有?知道这是什么吗?菲拉格慕,看看这荔枝纹!著名的菲拉格慕!” 我女朋友惊叹,叹得我心中块垒丛生,忿忿不平地问:“菲拉格慕又怎么样?” 表哥大咧咧地坐下,拿纸巾擦了擦鞋上肉眼无法看见的灰尘,“这么说吧,全世界的皮鞋里,最舒适、最名贵、最奢侈的就是这菲拉格慕!你知道《纽约时报》怎么评价?没穿过菲拉格慕,就不算真正活过!” 快过年了,我代表全世界无产阶级问候《纽约时报》他妈过年好。我悲愤地想,表哥穿上了菲拉格慕,算是真正活过了,可我呢?我怎么迈过那迢迢万里的一步? 在那间豪华的办公室里,我和他面对面坐了将近四个小时,一直没说什么话。他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仰面向天,身体一动不动,除了眼睛偶尔眨动一下,几乎看不出来他是个活物。我坐不住了,说大哥我走了,你休息吧。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快走到门口了,他忽然又活了回来,慢悠悠地说:“看上什么东西你就拿一样吧,这地方……,以后不会有人来了。” 他坐在那里,就像坐在坟墓里,表情呆呆的,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一会儿又显得十分惊恐。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如果换了我是他,即使真的看见了鬼,我也会开怀大笑的。 看看这豪华的坟墓吧,精致的手编地毯,毛茸茸软绵绵的,踩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可惜我用不着;还有这张黑黑的大班台,敲上去铿铿做响,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得值个好几万吧,没四五个人抬不起来;橱柜里有一堆石头和几个杯盘碗盏;书架上摆满了书,旁边是一匹青瓷的马、几个黑罐子,还有几尊亮闪闪的铜鼎,这玩艺儿我大概懂一点:越亮就越不值钱;笔筒里插着不少笔,肯定都不如我那枝;那块镇纸摸上去滑滑的,应该是玉的吧,我拿起来,想想又放下:万一是石头的可就亏大了。转悠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过去抱起了那台电脑。ibm的原装机,市场售价两万多,我可买不起。 “你爱钱,但你选的是最不值钱的。”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这些奇石最便宜的都要十八万,这几个盘碗都是纯金的,这匹马品相不好,不过怎么也值十几台电脑;那六个鼎是范思哲收藏过的,他不识货,费了不少钱,我只花了六千美元;还有这四件黑陶,都有五千年以上的历史,是洛口遗址最下层的出土物;”接着拿起了那块镇纸,直举到我的眼前,“这块玉的中心是一滴水,看到了吗?一亿年的水。这就是传说中的南洋泪玉,更难得的是它这么大,这么完整,而且几乎没有瑕庛。他们都说作镇纸太浪费了,应该雕成菩萨雕成佛,我说,神佛菩萨只配镇人,不配镇纸。” 我傻了。他像猫一样无声地走出去,站在客厅里嘿嘿冷笑:“出来看看吧,这是徐熙的《群芳谱》,除了白牡丹花瓣上那个乾隆御览的红章,其它堪称完美;这是米芾的《拜石帖》,真正的性情之作;这是宋徽宗最后的作品,《抚琴赏花图》,就画于靖康年间,六个月之后他就被金兵抓到了五国城,从此一辈子坐在井底;这幅字是隋炀帝过屈原墓时写的:君前别无人物,君去天下一空。隋炀帝位高才大,目空一切,得他一言之赏,何啻百万美金?这是隋朝展子虔的《河洛山川图》,故宫博物院有一件镇馆之宝,是他的《游春图》,一九四七年就卖到八百两黄金,号称是中国最早的山水画,其实我这幅比它还要早六年。” 他停了下来,似笑不笑地望着我,目光里甚至还有点忧愁。我满头满脸都是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轻叹一声,慢慢走到窗前,双眼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这幅画是我最想给你的。为了它,我花了整整四年,托过不知道多少人,最后才从欧洲一个侯爵手里买下来。” 我的嗓子干得不行,结结巴巴地问他:“这……这是谁的画?值多少钱?” “塔斯罗夫四世滴血之作,从不传世的《各各他山》,那几滴红色的泪就是他的血。”他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轰在头上,“你看这个耶稣是不是有点奇怪?对,因为他多了一条尾巴,还有这十字架,看见了吗?那是人的骸骨。因为这幅画,塔斯罗夫被斩手、剁脚、割鼻、摘眼、剥皮、剜心,直到咽气也不肯忏悔,死后一百年间十七次掘墓鞭尸。我为它花了260万英镑,那是七年前,现在,……,四百万吧。” 四百万英镑,合人民币五千多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地上,一身酸软,还在连连不断地打着嗝:“我不要电脑了,我……” “机会只有一次,兄弟。” “我要那幅画!我要那幅画!” 接下来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跳过去就要摘那张画,他把我推开,我又扑过去,他推开,我再扑过去,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我浑身流汗,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心里有个声音轰轰地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扇门轻轻滑开,那几个小伙子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齐刷刷地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我。我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心头一下子明白起来,汗下如雨地跟他道歉:“大哥,对不起,我忘形了,我……” 他就是这时候开始不正常的。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摘下了墙上的画,嘶拉一声地从框里揪出来,然后抄起剪刀就开始剪,那几个小伙子也不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五千多万剪得粉碎。剪完了,他捧起那堆碎片走过来,哗的一声扬到我的头上,满天雪花飞舞。在纷纷扬扬的碎片中间,他两眼血红,面色苍白,哈哈大笑着说:“好吧,你要我就给你,给你,给你,给你,给你,给你!” 菲拉格慕:salvatore ferragamo,意大利名鞋的典范。品牌创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产品包括时装、皮具、手表、皮鞋及各类饰物等。菲拉格慕的制鞋艺术与工艺广受推崇,深得各国名流的钟爱,有“好莱坞红星的造鞋师”之誉。歌星麦当娜、影星奥黛利?赫本、索菲亚?罗兰、玛丽莲?梦露、球星迈克尔?乔丹、美国总统前克林顿、英国皇妃戴安娜、温莎公爵夫妇、菲律宾的马科斯夫人等都曾是该品牌的忠实拥趸。 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双菲拉格慕皮鞋售价超过五千元,笔者曾见到一位温州商人一次购买了四双不同款式的皮鞋,总价格超过两万元。这笔钱如果买成廉价洗衣粉,可以买一万包;买十月份的桔子,可以买超过七吨。 第十五章 拉斐 那间办公室占了整整一层,足有一千二百平米,有客厅、卧室、秘书间、会议厅,简直就是座小皇宫。卧室像是从来没人睡过,一条巴蕾丽丝牌的鸭绒被随随便便地丢在床下,连包装都没拆,标价十二万元。酒柜里有一瓶拉斐庄园一七八七年的名酒,价值十六万美元。沐浴间的中央有一个大得不讲理的浴缸,两头大象在里面洗澡也会感觉孤独。会议厅里摆着四十二套杯碟,是瓷器世家rosenthal和范思哲公司合作生产的精品,每个碟底都有一个著名的美杜莎头像。 美杜莎。蛇身人面的妖精。当她注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变成石头。 他穿着咖啡色衬衫、藏青色裤子,还有一双样式普通的鞋。大班台上散乱地放着几张书签,上面有诗有画,竹林青青,僧舍宛然,面孔遥远而模糊。其中一张是临江秋望图,画中枯草如雪,木叶纷飞,一个人独立江岸,长发飘摇,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哭是笑。旁边有两句诗:空山岂无意,而今从东流。这是中国文化里关于自杀最隐晦的说法。另一张画的是日落江流,群鸦漫飞,一人背面向世,白衣飘飘,正在将行未行之时,整幅画用笔柔和至极,却隐隐显露决绝不回之意,旁边也有两句诗: 拂别帝京数声笑, 江左一揖雪茫茫。 “这是一个谜语,”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谜语。” 关于谜底,他始终没说,而我也没问。 公司今年效益不错,老板安排我们几个中层员工去港澳旅游,表哥知道后特地来给我辅导赌场常识,顺便炫耀一下他惊人的智慧:“进赌场有几个要诀:第一、挑荷官;荷官就是操纵骰盅的人,you know?面相凶恶的,不跟他赌;女人,不跟她赌;又瘦又奸的,不跟他赌!专找那种看上去软弱可欺的荷官,为什么?因为气势上你首先要压住他!第二、千万别信什么规律,没有规律,只有概率!第三、不要押大小——押什么?押单双、押点数!别人都押大小,啊,你跟着押,一把就把你收了去!再说点数,一颗骰子出 ‘四’的概率有多大?六分之一!三颗呢?二分之一!三颗骰子摇四次,那就是百分之两百!” 文科生就是这么算账的。 如果好赌能算美德,那么中华民族就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在赌场里转了一圈,感觉就像回了趟姥姥家。看见的全是黄皮肤,听到的全是山东话、河南话、四川话……简直就是春节晚会的民族大合唱。据说这几年中国人光在赌场上就被人赚走了几千亿,几千亿啊,数一数就得累死不少人。真不明白为什么中国自己不搞赌场,你说在甘肃、宁夏那些地方开几个赌场,西部大开发该省多少事。现在可好,全让洋鬼子和二鬼子赚去了,看看台下那个装钱的箱子,至少能装两三百万吧,每隔几小时就能装满一箱,他妈的,我也不要多,给我这么一箱就够了。 我揣着两千元的筹码到处转悠,心跳越来越快,鼻尖也见汗了。在一张台上押了一次“大”,赢了一百块。到另一张台上押了一次“单”,又输回去了,我不服气,按照表哥的教导,连着押了四次点数“四”,三次输一次赢,白白损失了两百元,看来这文科生的算术确实不怎么灵光。跟我同来的人这时都走散了,一个都看不见,我输得有点心虚,不敢再下注,拿着筹码到处转,走过一张挤得风雨不透的赌台,发现已经连开十二把小,想起表哥的成功经验,心头一热,拿起那一千八百元就往“大”上搁。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别押大,押小!”当时那张赌台围了足有二百人,挤得连身都转不过来,我也没去想说话的是谁,不过人在赌场,心理真是特别脆弱,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改变主意,我心里一动,手在空中颤悠了一会儿,狐疑不定地押在了“小”上。 叫st call,筹码还是不断地押上来。荷官摆了个“停止下注”的姿势,按动开关,骰盅里传出一阵格楞楞的响声,我瞪大双眼,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过了几秒钟,耳边炸雷似地一响,一个四川人嗷嗷地叫:“小!又是小!日他先人哟!连开十三把小!” 我心中狂喜,想起那个教我下注的人,转过头到处张望,视野中不管男女老少,一律额头冒汗、鼻孔翕张,大咧着惊愕不定的嘴。正一个个地辨认,失踪两年之久的他从人缝中挤了进来,帮我把那三千六百元拢到眼前,满脸是笑:“你也来赌啊?” 我说我就是玩玩,然后问他:“大哥,这把押什么?” 他手里一直拿着两个一百元的筹码,摆弄得卡嗒作响,听见我问话,他远远地把那两个筹码扔在了“小”的框里。我有点不放心,“还是小?十四把小?不可能吧。” “押熟只输一次,押生倾家荡产。”他背了一句口诀,显然是精熟此道。我一下子来了勇气,拿起那三千六,眼都不眨地全押在了“小”上。 果然开小!面前的筹码登时又多了一倍,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站起来招招手,人群外面几个小伙子排开众人,众星捧月一样围到他身边,其中一个掏出一摞方方正正的大筹码,他接过来对对齐,缓缓地推到“小”的框里,这种筹码我见都没见过,不知道代表多少钱。那个荷官看得脸色大变,探过身来说了一句话,我离得近,听着好像是请他回什么地方去,他笑着指指我:“他在这儿,我就在这儿。”荷官咧咧嘴,指着面前的筹码堆悻悻地摊开双手,估计是说他输了赔不起。整张赌台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纷纷转头,好奇地盯着他。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让荷官把那摞筹码推回来,然后对我说:“走吧,咱们换个地方赌,这里太挤了。” 拉斐fite,极品法国红酒的代名词。拉斐堡位于波尔多酒区的梅多克分产区,早在十八世纪就成法王路易十五的宫廷御酒,一八五五年被评为波尔多顶级葡萄酒庄之一,几百年间深得各国王公贵族和社会名流的喜爱。小说中那瓶价值十六万美元的一七八七年名酒,瓶身上即刻有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的姓名缩写,是史上最贵的葡萄酒之一。另一瓶同样刻有th.j.标记,同样是一七八七年出产的margaux(玛戈)酒庄红酒,曾经叫出五十万美元的高价,后因意外破碎,仅保险赔付金即达二十二万五千美元之多,成为史上最贵的碎酒瓶。 在中国大陆的酒店里,一瓶一九八二年的拉斐红葡萄酒售价两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相当于五个中国民工全年的工资收入,如果买普通散装白酒,可以买十五吨。 第十六章 蒂梵尼 “这是我们老板的情人。”跟那个人一起喝茶,打开电视就看见了美女主持的节目。 “商品,”他闭上眼,轻轻地摇着头,“都是商品。” “就算是商品,那也是奢侈品啊。”我叹着气说,“你知道我们老板花了多少钱?一个广告,四十五万;一条项链,二十六万;一套房,一百七十万;一辆车,……” 他睁开眼:“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一分钱不花就把她搞到手?” 那天我没跟他走。他一下呆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那时第十五把已经开始下注了,我把所有的筹码都押了“大”,对他说:“这次我听自己的,已经连开了十四把小,我不相信它还是小。”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握握他的手:“你回贵宾室吧,大哥,说实话,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赌,只能算是观光,我也赌不起,你看,我只带了两千块钱。”这时全场的人都在看我,我低下头,听到下注声、铃声、骰子转动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尖声大叫:“十四点大!大!果然开大!” 一时众响纷纭,有人大笑,有人叹气,在叽叽喳喳地喧闹声中,荷官把几摞筹码缓缓地推了过来。 我知道跟他走意味着什么。“来吧,咱们一起玩,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如果他这么说,那我敢肯定他只会输不会赢。“上帝赐福,但上帝不玩骰子。”这话在他撕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如果我当时表现得矜持一点,说“有台电脑我就很感激了,那么贵重的画,您还是自己收藏吧。”他说不定就会把那画送给我。但我跟他硬要,结果不仅没拿到画,连电脑都没了。 我渐渐明白这游戏的规则了:一个乞丐走进藏满珍宝的迷宫,拿起就不能放下,贪婪者不断攫取,活活累死在漫长的巷道里,最终一无所获;清醒者找到出口才动手捡拾,所以笑着胜出。 不是不要,只是假装不要,这样才会得到更多。 即使信我也要说不信。“一分钱不花?大哥,虽然你有钱,但钱并不是……” “对人来说,钱不是万能的;对商品来说,钱就是万能的。” 这话有点伤自尊,我梗着脖子强辩:“如果你能做到,我……”想了半天没想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我急了,“我割一个肾给你!” “我不跟你打赌,我自己的肾够用了。”他说,“只要你听我安排,我保证在十天之内让这个女人上你的床,而且不用给她一分钱。” “背地里给钱算不算?” 他显得疲惫不堪:“你肯定把我当成疯子了,但我还没疯到那种程度。”说完挥挥手,“你去吧,三天后我派人接你,你会看到这一切。” 我现在坚信他就是那个杀了大哥的家伙。为了查清真相,我花了一千五百元钱,让我的警察同学从局里搞了一张介绍信,专门跑了一趟精神病院。 进入医院,我们踏着草坪一路走去,看见的奇人越来越多,有几个正在开会,议题是在南极开发商住两用楼;有一个站在椅子上高声演讲,说中国股市马上就要飚升到八万点,“现在的投资策略,两个字:买进!四个字:买进买进!六个字:买进买进买进!八个字:……”除了正经生意人,这里还有不少坏人,比如树前那个,“打劫打劫!”他对那棵法国梧桐说,“把钱包拿出来!把手机拿出来!把戒指、项链、外衣、内裤统统拿出来!”我和同学看得大笑,这时护士伸手一指,说呶,那就是你们要找的。 那个弟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我同学问他:“你来这里多久了?” 他咧嘴一笑。 “你大哥是你找人杀的吧?” 他咧嘴一笑。 “你现在有多少钱?你……” 他咧嘴一笑,眼睛大张着,一颗眼泪慢慢滑落下来。 从疯人院走出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不是那个弟弟,那他又是谁?为什么他那么有钱却又那么疯狂?还有,疯子的眼泪又代表什么? 蒂梵尼:tiffany,美国首趋一指的高档珠宝商店,创始于一八三七年,产品包括珠宝、礼品、餐具等,素有“钻石之王”的美誉,一百七十年间深得各国名流喜爱,用户包括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意大利国王、林肯夫人,影星伊丽莎白?泰勒、简?方达、奥黛丽?赫本等,名声甚至超过了巴黎著名的品牌卡地亚。一九六一年的著名电影《蒂梵尼的早餐》即得名于此。 蒂梵尼的产品一向以作工精致、价格昂贵而知名。一只三点五克拉的独钻戒指售价九万八千美元;一只零点二五克拉、色泽f、净度vs1的独钻戒指售价五千五百美元,合人民币约四万六千元,相当于一个中国白领全年的总收入,如果买成活鱼,可以买一万斤。 第十七章 百达翡丽 五辆豪华轿车缓缓驶进世贸大厦。我的司机身穿绿制服,头顶宽沿帽,白手套一尘不染,看起来比人民警察都神气百倍。两个多小时的行车途中,他只说过两句话:“先生,请上车。”“先生,我们到了。” 我点点头,像个真正的大人物一样,先迈左脚,五分钟后再迈右脚,慢腾腾地、分期分批地下了车。 十二个小伙子簇拥着我走进大门,六个在前,六个在后,一律西装笔挺、神色刚毅。美女和她的经纪人已经等了半个小时,大概迟到才能体现出重要性吧,反正剧本是这么要求的。我和十二保镖鱼贯走进会议厅,还没开口,美女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能见到您太好了,幸会幸会。” 我摸了摸她白嫩的手皮,一言不发地坐下,十二保镖排成两队,整整齐齐地站在我身后。其中一个掏出一瓶圣得露矿泉水,拧开盖递给我,我跷着二郎腿呷了一口,大咧咧地对美女说:“坐吧,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知道,广告代言嘛,”她甜甜地说,“我很喜欢贵公司的企划案,哎呀,简直就是……” 时候到了,我看看手上的百达翡丽名表,身后的小伙子立马递过一摞文件,英文的,中文的,中英对照的,每一件都打着鲜红的丝绸蝴蝶结,我翻了翻,漫不经心地推到她面前,“这是合同和几个附件,你先看看,我今天必须飞往贝奇海岸,你能不能陪我在那里共进晚餐?” 她面有难色:“已经这么晚了,我没订机票,还有签证,我怎么去啊?哎呀……” 我披衣而起,两个小伙子打开大门,其他的如影随形地跟上。“你想去我就有办法,”我又看了一眼那块价值百万的名表,“来吧,再过十二分钟,我的凯撒号就到鹿山军用机场了。” “那是什么?” 站在人群中央,我显得十分落寞:“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架飞机。” 一切都是阴谋。美女进了我的埋伏圈,我进了那个人的埋伏圈,而他,是不是也身陷重围而不自知?我相信这世界是有主的,只是这个主并无善意,他喜欢热闹,所以总能搞出些事来。“一切事物背后都有一只手,”上车前那个人对我说,“你看不见它,但你能感觉到它。” 现在我想:把那只手砍下来会怎么样?像维纳斯,看起来不也挺不错的? 我伸出手,慢慢摸上了我梦寐以求的那个腰,摸得十分仔细,十分安详,十分专业,惟恐有一丝一毫的错漏,就像脑科大夫面对一个切开的人头。但说也奇怪,心里不仅不高兴,反而毫无道理地惆怅起来,想我摸的这是他妈的什么呢?到底还是不是腰?软软的,凉凉的,又滑又腻,还在主动迎合,可是,就像一条他妈的大鼻涕! 两架银色直升飞机已经发动,呜呜地拉风,吹得方圆五米睁不开眼。一百二十名士兵头戴贝雷帽、身穿迷彩服,在飞机前列成方阵,正在有节奏地击掌: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车队缓缓驶上红地毯,两名保镖拉开车门,小心地护着我下了车,还没开口,一名英挺的少校夸夸跑来,在我面前三步立定站直,庄严敬礼:“报告首长!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起飞!” 贝奇海岸停的全是运动型的豪华车,一辆迈巴赫,四辆路虎揽胜,我的司机是个又瘦又高的黑人,同样的绿制服、宽沿帽、白手套,看起来比美国的人民警察都要神气百倍。我对他笑笑,搂着美女上了车,迈巴赫无声发动,平稳而迅捷地驶向半山,我知道,林木深处就是我的贝奇行宫。 换衣间的机关真难找,我假模假式地转了半天,终于按到了那个薄薄的圆钮。电流微响,四面墙已经整体滑走,露出一个巨大的、环绕四周、足有六十米长的衣柜,我目测了一下,至少也有五千件衣服,先是西装套装:黑色的、黄色的、灰色的、蓝色的……光蓝色系就有几十件:最深的蓝、次深的蓝、稍深的蓝、浅蓝、浅浅蓝、浅浅浅蓝……;然后是便装茄克和休闲裤,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只是没有牛仔;接着是一片雪白,无数件白衬衫轻轻晃动,铁墩子看了都得头晕;再接下来是领带,怕有几百条吧;还有内衣内裤、睡袍、睡帽、眼罩、无数件不知道什么场合穿的奇装异服、一个集装箱都装不完的鞋…… 美女这次真的受惊了,腰都忘了扭:“哎呀,你这么多衣服!简直就是……” “你知道这世上有个奢侈定律吗?”我淡淡地说,“没有一百双名鞋,不配做女人;纯白的衬衫少于十打,不配做男人。” “哎呀哎呀……” 床头的直通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我按下通话键,墙上凸现一个巨大的液晶屏,里面的美女身穿经典的依芙德伦睡袍,胸口半敞,肌肤鲜嫩,隔着显示屏都能闻到香味。她说:“我对合同还有一点不清楚,你要不要过来谈谈?” 来得真他妈快,这本来应该是第四天发生的事。我把剧本翻到尾页,别别扭扭地读出了那句台词:“你说的‘谈谈’是不是上床?” 可视效果是单向的,她看不见我咬牙切齿的脸,我却能看到她种种体态表情。“哎呀,你真坏,”她的声音在笑,脸上却毫无笑意,支起一条粉嫩的小腿,她伸手抠了抠脚丫子,“哎呀,你真坏,哎呀……” “你是不是要跟我上床?” “哎呀……哎呀……”她忽然鼓起了勇气,“那你过来吧。” “我懒得动。” “哎呀……那……那我到你房间?” 只剩最后一句了。我清清嗓子,力求给我的演艺生涯划一个准确而圆满的句号:“不,你错了,”我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我上床的。” 百达翡丽:patek philippe,瑞士表业顶级品牌,名表中的劳斯莱斯。创始于一八三八年,一百七十余年间倍受推崇,客户中包括一百位国王、五十四位王后,更有爱因斯坦、居里夫人、夏洛蒂·勃朗特、柴科夫斯基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尊贵人士。 百达翡丽广告语:没人能拥有百达翡丽,只不过为下一代保管而已。这间接说明了它的尊贵与奢侈。百达翡丽奉行限量生产策略,年产量最高不超过三万只,并且只在世界顶级名店发售,同时,百达翡丽始终保持每年只手工制造一只表的传统,这种表的制造周期长达八至十年,价格约为人民币三千万元。 一只编号为三二六的百达翡丽腕表拍卖价三十五万七千美元;一只一九三三年出品的手表更是以一千一百万美元的天价成交,合人民币约九千万元,是史上最昂贵的手表之一。较为便宜的是俄罗斯总统普京手上的永久日历型白金表,价值六万美元,合人民约五十万元,相当于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二百年的工资收入,如果买食用油,可以买十六万斤,每天用半斤,可以让一个普通三口之家用上八百七十年。 第十八章 斯坦威 戏唱完了,美女塌腰低眉,怏怏回国,临走前说合作不成功,真是遗憾,“哎呀,简直就是……”。其实我更遗憾,白白跟她周旋了十几个小时,除了在腰上摸了两把,什么都没捞到,本来还以为能来那么一下呢。连道具都得一一缴回:百达翡丽名表、绣有我名字缩写的衬衫,还有一双已经穿臭了的袜子,我重新穿上地摊货,蹬起温州鞋,感觉就像扒了一层皮。 “那就是著名的高昌古国妖灯之谜,世界上最神秘的十大咒语之首,据说谜底是一个惊人的宝藏。”他似笑不笑地说,“那盏灯在地下埋了几千年,一八零五年瑞典人埃文斯在沙漠里挖到了它,当天就死了。此后六十年间这盏灯多次易手,共换了十四位主人,每一位都死得不明不白。有的死于惊马,有的死于火灾,有的死在刺客刀下,印度有个土邦主叫辛格,他拿到灯后只活了十二分钟,一条大蟒活活缠死了他,那条蟒是他从小养大的,一向性格驯良。不过最奇怪的还是海盗卡尔文之死。” “卡尔文横行海上十七年,一生劫掠商船无数,欧洲各国都出重金缉拿他,一只右手就值五十万法郎,不过每一次他都能成功逃脱。一八六四年四月,他在北大西洋劫掠了当时最大的商船,英国的弗吉尼亚号,在船舱底层发现了这盏灯。” “卡尔文不光武勇过人,而且渊博多智,本身也是个历史学家。他知晓这盏灯的一切细节,还把它们详详细细地写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就叫《妖灯之谜》。根据他的记载,这盏灯可以放七根灯芯,但不管灯芯多长,灯油多满,每根灯芯都只能燃烧九分钟。还有,灯的鼓腹上有一个女人头像,白天闭着眼,一到晚上七点就会睁开。卡尔文拿到这盏灯后,一个月里体重减轻了三十多磅,他养了两条狗,一条皮毛脱尽,另一条无疾而死。但那个谜还是没有解开。到一八六四年七月十九日,也就是太平天国覆灭的那一天,卡尔文把海盗们召集到身边,对他们说: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当这个女人再次睁眼,我就一定会死。海盗们议论纷纷,他接着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这盏灯是我的,死后一定要埋进我的坟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卡尔文洗了澡,找人给他理了发、修了面,换上他最好的衣服,一套带西班牙国徽的海军制服,然后点亮了那盏灯,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他的情妇,绰号‘锡兰公主’的华裔姑娘张莎丽一直陪着他,听见他喃喃自语,声音完全异于平时,又温和又慈悲:“看不见,看不见……,听不到,听不到……,我不说,我不说……”到六点五十九分,卡尔文睁着眼,微笑着问张莎丽:你还好吗?张莎丽说还好,他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我死了。说完闭上眼,真的就死了,而几乎就在同时,灯上的女人豁然睁眼,据说眼里还有两滴眼泪。” “一九零三年,盗墓人弗雷泽在卡尔文的墓里挖到了这盏灯,把它辗转带到伯尔尼,卖给了瑞士联邦专利局的一个技术员,卖价四千二百瑞士法郎,这是技术员一个月的工资。这个技术员是犹太人,当年只有二十四岁,他买下这盏灯后,花了足足两年时间,终于猜出了这个谜的一部分。他不大会说话,就把谜底写成了一篇论文,足足写了十九页纸,题目叫作《论动体的电动力学》,里面提到一个公式,人们为了方便,一般把这个公式叫做相对论。” “爱因斯坦!”我惊叫起来。 “对,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他死于一九五五年,死后这盏灯也神秘地失踪了,直到一年前,” 他站起来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窗外风声呼啸,海浪啪啪拍击着万丈崖岸,显得这夜更加深阔辽远。他走进内室,在里面哗啦哗啦地翻腾了一会儿,然后火焰一闪,在跳跳的、昏红幽暗的光影里,他满面狞笑,捧着一盏灯走了出来。 “这……这就是那盏灯?” 他笑得越发邪恶,双手前伸:“送给你,高昌古国的杀人妖灯。” “我不要。” “这灯是纯金的,重八百九十克,云纹风翳,雕饰华美,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灯眼是两颗十五克拉的鸽血红宝石,灯座是……” “那我也不要!” 他看着我,慢慢收起了笑容,眼中光芒聚合,像针一样死死地瞪着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个游戏,贝奇行宫、六翼天使、杀人妖灯,一切都半真半假,亦真亦假,但我已经渐渐了解游戏规则了。 “这故事是假的,对吧?这世上根本没什么杀人妖灯,对吧?”我挑衅地与他对视着,像一头瞪羚瞪着另一头瞪羚,“但这红宝石是真的,对吧?纯金也是真的,对吧?这灯至少也得值几十万,对吧?我不要。” 他的表情瞬息万变,似乎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又闭上,过了半天,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得好,这局你赢了。” 打铁要趁锤子硬,我嘻笑着问:“赢了有什么奖励没有?” 他想了半天,也跟着笑起来:“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这个气啊,跟着他走下楼梯,走过长廊,失望得脸都绿了。走过琴房门口,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在那架勃拉姆斯用过的斯坦威钢琴上按响了几个音符,骚骚咪咪发骚什么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巴赫的《死亡赋格》。”我还在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轻轻走进内室,在里面叫我:“进来吧,看看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屋子寒酸至极:水渍斑斑的墙、凸凹不平的地、漆皮剥落的桌子,一张歪斜摇晃的床。他盘腿坐在床上,看了我至少有半分钟,慢慢地开了口: “贝奇行宫占地四十八亩,造价一亿六千万英镑,每个房间都极尽奢华,光你住的那间就足够买下一栋别墅。我管理了四年,没碰过海参鲍鱼,也没碰过名酒名茶,至于睡,”他拍拍身下的床,那床吱嘎响了一声,“我每天都睡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二十年前我住的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他咧咧嘴假笑一下,“就是这张床,这把椅子,还有这个塑料盆,洗头用它,洗脚也用它。不过那时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你太太?” “不,是我女朋友,我这辈子没结过婚,以后也不会结。” “她怎么了?” 他不理我,仰面看着天花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上面有一片淡黄的水渍,蜿蜒浅淡,像云彩,也像人头,边上还停着两只苍蝇。 “都是假的,水渍是画上去的,苍蝇也是画上去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一模一样多么难呵,请了多少画家,费了多少颜料,花了一百多万,也只能搞到这个样子。原来的苍蝇会飞,会嗡嗡叫,现在的……,” “她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叫她姐姐,总跟她一起玩,那时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是跳房子、过家家什么的,她开始总让着我,后来有一次她问我:你长大了干什么?我说要娶你当老婆,她还打了我一顿。” “我还记得,有一年她去外地探亲,她妈开玩笑,说要把她带到外地卖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那年还不到六岁,就信了,跟着她们哇哇大哭,嘴里只会说两个字:不卖!不卖!不卖!不卖!……,哭了足有一里地,她妈没办法了,说傻孩子,骗你的,哪能卖呢?不卖,留着给你当老婆!” “说起来这都是笑话,不过从那时起我就认定她了,别人经常拿这个取笑我们,她脸皮薄,背地里总是警告我,不许我再说她是我老婆,否则就要揍我,我那时候还打不过她,但不管别人怎么笑话,她下手怎么狠,我都没改过口。” “后来就上学了,小学一个班,初中也在一个班,走到哪里,那个笑话就跟到哪里。因为这个,她越来越恨我,从来不跟我说话,见面就呸的一声。有一次考试她坐在我前面,几道大题都答不上来,我当时也没顾不上自己,在白纸上急急忙忙做了一遍,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摸摸地递给她。没想到她马上就站了起来,说报告老师,他做弊!为这事我还背了个处分。” “有一年暑假,我舅舅送了我一套动物橡皮,一共六块,有小兔子、小鸡、小鱼……,红红绿绿的,还带香味儿。我特别喜欢,一直不舍得用,天天都拿出来看一遍。开学那天我去得特别早,偷偷地把它们放在她的课桌里。她一来就发现了,气哼哼地从后排走到最前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六块橡皮狠狠摔到我面前,还骂我:不要脸!” “她就是这么残忍。拿石头砸我,拿树枝抽我,拿玻璃扎我,有一年春游,她一把就把我推进了湖里,要不是老师跑得快,我肯定就淹死了,水那么冷……” “高中以后我们就分开了,那时候社会上特别乱,我天天放学以后都去等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路尾随到家。她同学总笑话她,一看见就说:某某某,你男人在外面等你呢。她这时倒是打不过我了,所以就找人来打我。找的是附近打架最厉害的小混混,第一天我挨了四拳,第二天我捅了他十四刀,是那种电工用的三棱刮刀,这种刀捅上就是一个三角口子,缝都没法缝。要不是冬天穿得厚,他肯定要死在当场。” “那年我十六岁,已经有了杀人之心。后来东南亚有个相士给我相面,说我命系千军,可惜生在了太平年代。他说的就是这杀人之心。你知道吧?”他轻轻扫我一眼,表情不怒自威,“只要你有杀人之心,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到。” “就在那年元旦,她参加了一场文艺汇演,是一段独舞节目,每天都排练到很晚。我天天都在那儿等她,有次一直等到九点多也没看见人影,想她大概是已经走了。我回家吃了饭,做了一会儿作业,心里始终不踏实,又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我妈问我干什么去,我撒了个谎,说去借参考书。走过电影院门口时,听见旁边一个胡同里吵吵嚷嚷的,我几下蹬过去,看见几个小痞子正在撕扯她的衣服,她蜷缩在那里直哆嗦,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我扔下自行车就冲了上去。” “我发育得晚,那时大概就一米六多一点,又瘦又小,不过我从小就有股狠劲,也不叫也不喊,就是不停地踢、打、抓、挠,打倒了爬起来,再打倒再爬起来,再打倒再爬起来……,最后一头都是血,手脚也挥不动了,还是不停地踢、打、抓、挠,那几个小痞子大概被我吓着了,越打越气馁,越打力气越小,最后给了我几下,一溜烟跑远了。我累坏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气,这时她整好衣服走过来,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我还以为她会过来扶我,没想到她只说了两个字:活该!” “这是六年来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她还说:我宁可被人轮奸,也不想看你一眼!” “她就是这么残忍,可又是这么好看。她们演出那天我去看了,看完后在心里发了一个誓,”他看着我,语气始终平平淡淡的,“我想,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搞到手,不能明媒正娶,就跟她搞破鞋;活着得不到她的人,死了也要奸她的尸。” “她后来对我说,被一个人如此强烈地爱过,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事。其实……,还是从头说吧。大学期间她交过三个男朋友,前两个很快就分手了,第三个……” 我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不对,这一夜是从一个谜语开始的,他编得活灵活现,卡尔文、爱因斯坦……什么都有,却惟独没有谜底,他到底什么意思? “第三个是高干子弟,局长的儿子,后来又是市委书记的儿子,她这次是动了真情了,所有的小心眼儿都收了起来,帮他打饭,帮他洗衣服,怀了三次孕。” “三次打胎都是我陪着去的,也是我掏的钱,第一次十六块,第二次二十四,第三次因为太大了,要输血,我撒了个谎,说我妈死了,要回家奔丧,把全宿舍的钱都骗光了。这钱是后来才还的,借我十块的,我还一百万,借我五十的,我还一千万,一分没借光表示同情的,我还了他一套房子。” “第三次刚打完胎,那个高干子弟就另找了一个。我把他叫到操场上,他带了十几个人,我这边就只有我自己。他说:你要我就送给你,反正我也玩腻了,他妈的,打胎打得松松垮垮的……” “那次我住了十几天的院,出院后坐了三年牢。我撅断了他一根手指头,是右手食指。十几个人压在身上,我什么也不说,两手牢牢地抓着那根手指头,怎么打我都没松开,咬着牙往后扳,扳,扳,直到咔嚓一声,骨茬戳破手皮,从掌心里直拱出来。” “她也被学校开除了。等了我三年,出狱后就成了我女朋友。我们去了南方,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跟这里一模一样,就是这张床,这把椅子,这个塑料盆。有一天我给她洗脚,握着她的脚踝说:你这次跑不掉了吧?她说跑不掉了,也不跑了,我这辈子死活都跟着你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屋子寒酸简陋,处在这豪华奢糜的行宫里,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但一切还算正常;这故事阴沉狠毒,但处处合情合理,那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对兄弟,如果他不是其中之一,他怎么会知道最后那通电话?如果是…… 眼皮嗒嗒地跳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连手指尖都纹丝不动,“她给我起过无数外号,有时叫我耗子,有时叫我竹竿,有时叫我沙沙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叫得最多的还是坏蛋,她总叫我坏蛋,我想是因为我坐过牢。那时候我在一家香港公司当直销员,一个月工资七百块,天天走街串巷地敲人家的门。有一天我卖了一千二百多元,下楼就发现自行车被人偷了,天上又下起了雨,我一路走回家,第二天就病倒了。”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电视,没有家俱,连衣服都没有几件,一天三顿吃酱油拌面。我发高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后来还发了肺炎。家里一共就三百多块钱,连住院押金都缴不起,她就出去……” “我出院后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她一直不哭不动,就坐在那里让我打,打得鼻子嘴都是血。我打累了,她去洗了把脸,回来怯生生地抱住我,头拱在我胸前,小声地说:坏蛋啊,那你让我怎么办?卖了血也不够。我们没有钱呵,坏蛋。” “这事我一直记着,但从来不提。她也不提。直到那年春节,她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她喝醉了,笑了整整一晚上,还指着自己的心口问我: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 “那两年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我一直没碰过她。她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被我粗鲁地推开。后来她就搬走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我旷了十天工,到处找她,最后终于找到了,过去把她的衣服行李捆好背回来,一句话都没说。她就那么跟着我走回家,上公车时人特别多,她伸手帮我提行李,被我一巴掌打开,手背都打红了。” “……还是没碰她。有一天晚上我自慰,她听见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天晚上月亮很大,连她的睫毛都能数得清,她什么也没说,就对我笑了一笑,笑得特别好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她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后来……后来就是钱了。” “那次生病以后,我发了第二个毒誓:如果我这辈子赚不到钱,我就一辈子不碰她。几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就跟你现在一样,恨不能去杀人放火,你还不肯死,我是死都可以。有时候甚至想绑架我们老板,调查他的行动路线,多次请公司的保安吃饭……” 直到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了那个被他撅断食指的高干子弟…… …… 他掀开枕巾,下面是一个紫黑色的盒子,方方正正的,隐约有一点树木的清香。他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她,”说着抽开盒盖,露出了满满一盒黑粗的砂,他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手掌平摊,骨灰从指缝中瑟瑟地漏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一角硬币大小的骨片,他说:“烧得太粗糙了,是不是?这么多硬块。你猜这块是哪个部位的?头?胳膊?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把那块骨头放在鼻子下闻着,笑得无限幸福,“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只能跟她说说话,我每天枕着她,可是,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唉,操纵这世界多么简单,可梦见一个人,多么难啊。” 骨灰盒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来递给我,那是两张最普通的十六开信纸,纸都发黄了,边角皱折,看得出已经被读过了无数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在心里默念: …… 现在我们可以见面了,十七年前订的约会,我知道你不会失约。这十七年来我天天都在诅咒你,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你不欠我什么,而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你打过我一次,我打过你二十几次,还欠你二十几次;我为你留下了两个疤,你为我留下了无数个,还欠你无数个;你跟我的时候没有过女人,我跟你的时候有过四个,还欠你四个;你没打过胎,我打过三次,还欠你三次。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呵,凭什么这么少,又这么多。你欠我的,只有一个苹果,咬过一口的苹果,核桃一样的苹果…… 有时候一闭眼就能看见你,六岁那年,你穿着大人穿旧的中山装,鞋带没系好,拖拖拉拉的,你小时候又丑又脏,你一路跟着我哭,你说:不卖,不卖,不卖,不卖……,你是嫌钱太少吧?坏蛋,再过二十年,给你一百万,你就把我卖了。 九岁那年,你当上了三好生,第一次为我打架,就因为别人拉我的辫子,你太矮了,打也打不过,坐在地上一脸是泥,你小时候是个讨厌的鼻涕虫,但你不哭,一次次站起来跟人打,我当时想:坏蛋,打死你才好呢,他们都说我是你老婆,可我从来都不是。 十岁,你肯定不记得了,你把六块橡皮偷偷放进我桌里,我把它摔在地上,红色的小猪跳起来,绿色的小鸡跳起来,你不要脸,不要脸,坏蛋,你小时候总那么不要脸,可那种橡皮已经买不到了,百货商店的售货员说:这是哪辈子的事啊,带香味的橡皮?早就停产了停产了。 十二岁那年,你掉进了水里,我推的,你不喊救命,一个劲儿地瞎扑腾,你快淹死了还会咳嗽,看着真可笑,坏蛋,你小时候总那么可笑,那天被我妈骂了两个小时,她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死了你就得给他偿命。我想:杀死一个坏蛋还得偿命,还讲不讲理。 我一直恨你,连做梦都想杀了你,你不知道吧,也许你知道,你总说我残忍,坏蛋,可你的三楞刮刀至今还在王飚手里,你捅了他十几刀,女伴们都说:女人啊,如果有人肯为你杀人,那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我是女人,我恨你,你这个杀人犯,可直到头发全白我才明白:原来这一生啊,只有恨你的时候最幸福。 十六岁,你瘦得像根竹竿,你一身是血,被打倒了九次,打倒九次还能站起来,我说得没错,你活该,你以为我会感动,可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我说:我宁可被人轮奸,也不想看你一眼。再过几年,你为我坐牢去了,那个恶棍说要把你弄死在里面,那时候我想:坏蛋,现在不一样了,我宁可被人轮奸,也想再看你一眼。 出狱那年你二十二岁,你说你学会了烫衣服,还会按摩,你带回来两百块钱,给我买了一双鞋,小了一号,夹得脚生疼。你一身伤疤,腿上有两道,腰上有两道,后背是被烟头烫的吧, 九个圆圈,我想叫你和尚来着,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眼泪落在你的背上,我笑起来,说天太热了,这么多汗。坏蛋,你从来不说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你总是说:别看了好不好,我怕吓着你。 …… 你太瘦了,所以我叫你竹竿;你睡觉时磨牙,所以我叫你耗子;你脑袋是方的,所以我叫你砖头,还有傻子、葫芦、蒜瓣儿……,沙沙毛是个少儿不宜的词,你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可是,我叫过你亲爱的没有?亲爱的坏蛋,亲爱的坏蛋,亲爱的坏蛋,坏蛋,坏蛋,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呵,凭什么这么少,又这么多,每一天都像这十七年…… …… 我愣愣地看着,他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突然一把将我拖了起来,“走!”他咬着牙说,“跟我走!我带你看我是怎么报仇的!” ……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啊,到处都是火炉,四壁烤得焦黑,一条条地沟纵横交错,沟里流动着血红粘稠的汁液,冒着蒸汽,咕嘟嘟地翻腾着,带着呛人欲呕的臭气。屋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边框烧得通红,笼子下的铁池里血水蒸腾,热浪滚滚,离着五米远,我还是感觉皮肤像撕裂了一样的疼。笼子里有一张大铁床,床上坐着一个——天哪,我也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耳朵,没有鼻子,眼窝里是两团破棉絮一样的皱肉,全身上下乌紫赤红,活像一头剥了皮的猪。一听见声音,这个“人”立刻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大嘴,像猪一样尖利地嚎叫起来。 “有时候我实在很佩服我的这位老同学,”他尖声笑着说,“他到这里两年了,居然一直没死,你说是不是很神奇?”他拿起一把锋利的铁叉,伸到笼子里戳了戳那堆肉,那堆肉上下乱蹦,嘶声长嚎,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瘆人,两只残臂哐哐地砸击着身下的铁床,“你看,他多么活泼,多么有劲,有时候还会哭,哈哈……” 我顺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满身淋漓的汗。他收回铁叉,从屋角的铁架上插一大块生牛肉,又一次伸了进去,笼里的那堆肉蹦得越发激烈,如果不是隔着铁笼,估计连屋顶都能撞破。他啧啧叹息:“真可惜,他今天不饿,否则你就能欣赏到他表演吃肉了,哈哈,他吃肉的样子简直是精彩绝伦,精彩绝伦!哈哈。”然后放下铁叉,半跳半走地来到我面前:“我找到他时,他说他想做一个六根清净的人,哈哈,一个多么有理想的人啊,一个……,所以我剁掉了他的双手双脚,剜掉了他的眼睛,割掉了他的鼻子、耳朵、舌头,还有下身,哈哈,六根清净,六根清净!哈哈……”我几乎要昏过去了,笼里的那堆肉一直冲着我啊呜啊呜地大叫,叫得我毛发倒竖,他仰天狂笑:“听懂了吗?他让你去报警呢,哈哈,把警察局长叫来吧,哈哈,把法院院长叫来吧,哈哈,把全世界都叫来吧,哈哈,哈哈……” 斯坦威:steinway,名贵钢琴的典范,一八五三年创始于美国纽约,是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柴科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指定用琴,也是一个世纪以来全世界著名钢琴家的首选用琴。流行明星中,猫王、约翰?列侬等都是该品牌的忠实顾客。索斯比拍卖行一九八零年拍卖过一架斯坦威大钢琴,成交价三十九万美元。约翰?列侬生前用过的一架斯坦威黑檀木竖式钢琴,拍卖估价在九十万至一百一十万英镑之间,合人民币一千一百万至一千三百万。 在中国大陆的钢琴名店中,一架斯坦威九尺琴售价一百三十五万元,这笔钱可以买普通钢琴一百多架,买组装电脑五百余台,如果买成打折机票,可以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行三千四百次,每天往返一次,可以飞上将近五年。 二零零四年春运期间,有个买不到火车票的四川民工流落北京街头,经过民航售票处门口时,他站了很久,然后发誓道:老子这辈子一定要坐一趟飞机,一定要! 第十九章 艾乐森 这些日子我一直呆在贝奇行宫,身边总是围着几十号人,个个斯文有礼,说话慢声细气的,态度低眉顺眼的,除了没净身,其它无可挑剔。每到晚餐时分,行宫上下热闹非凡,传膳的、布台的、送菜的,像蝴蝶一样穿梭往来。当皇帝也不过如此。我是说,等你真的当上了皇帝,感觉也挺无聊的。《花花公子》的创始人海夫纳说:没什么比结婚更耽误性生活了;要我说,没什么比山珍海味更倒胃口了。什么山八珍、海八珍、飞天入地八珍,听着跟花儿似的,真吃到嘴里,也不过就是个玩艺儿。就说驼峰吧,肥得跟猪xx子似的;鱼翅就是粉丝它二大爷,爷俩一个味儿;最让我想不通的是鲸鱼鞭,那东西又苦又骚,还有股汗脚味,说句那个点的话,就跟炒牛*没什么区别,居然也能称作是珍馐美食,估计这有钱人的脑花是让蛆给拱了。说出来没人信,我现在经常想的竟然是我女朋友做的蒜蓉菠菜,放点盐,放点油,看在眼里绿绿的,咬在嘴里脆脆的,我以前每次都能吃上两大碗米饭,可现在,唉。 吃腻了,我就开始玩,贝奇行宫里除了没有女人,其他应有尽有,我打了几天保龄球,从八十分打到一百八十分,把手指甲弄劈了,最后发现还是躺在球道上睡觉更有意思;骑过两天马,屁股都磨破了,马仆在旁边笑着安慰我,这马仆是前香港的资深骑师,出身书香世家,一开口就是典故:“你这是———久不乘骑,髀肉复生啊。”私人戏院有个小放映室,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电影,至少也有一万部吧,首先是内参,部长挖鼻孔,总统抠脚丫,布莱尔下身的ck小可爱,等等,也有国民党士兵残酷镇压我进步学生的矫健身影;然后是黄片,教授九九八十一种交媾技巧,每一种都发人深思,直捣虚无;最变态的当然是日本人,他们拍了一个叫《御用牙》的片子,里面的男主人公为了提高性能力,每天都要干漏一麻袋大米……,还有艺术,基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机遇之歌》,看到最后,仆人们轻手轻脚地把我抬进卧室,还拿丝巾帮我擦腮边老长老长的哈喇子。 我的卧室长八十米,宽六十米,中间的大床最少也可以睡三十人。每当晨风拂动床帷,太阳从窗边升起,我就会艰难地从梦魇中醒来。外面阳光普照,海鸟在青天碧海之间翩翩飞舞,渔夫们荡舟往来,歌谣相答,笑得灿烂无比。而我心中却总是冰凉,看着这绝世的美景,我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我漂浮其间,越沉越深…… 那地方就在我的床下。潮湿的地下巷道,炙热的火屋,铁笼中的烂肉,粘稠赤红的血水,以及梦中也能听到的,那杀猪一般的嚎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肯离开? 把蚯蚓放进蛇窟,蚯蚓就会变成最毒的蛇。 他把这句话写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那本书叫《来生镜》,讲的是有个人在古墓里挖到了一面神奇的镜子,这面镜子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来生。消息传开后,人们纷纷赶来,乞丐照出了富翁,妓女照出了公主,还有一些人结局悲惨,他们或为猪狗,或为蛆虫,有一个甚至变成了茄子。后来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在镜前站了整整一天,他笑,他哭,镜子却始终空空如也,不光看不见来生,连今生都没有了。 现在我渐渐明白,我就是那个没有来生的人。当一切映像都已消失,我还在借来的地方,过着借来的生活,今世还没过完,来生就已透支殆尽。 飓风就是那天来的,从山脚开始,摇动枝叶,卷沙扬尘,吹折了千百棵树木,直吹到山巅绝处的贝奇行宫。四只蓝喙天鹅无端惊叫,在水面上振翅狂飞,乱落羽毛如雪,一只只大狗小狗没命狂吠,马群越栏而出,在无路之处踏泥狂奔,突然间霹雳大作,风雨声凶猛响起,巨浪拍空,天昏地暗,梁柱吱吱摇动,屋瓦纷纷抛落,巨石垒砌的围墙轰然倒塌,图书馆内外纸片纷飞,我心中震震,跟着仆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地下室。风越来越强,吹得伞破衣飞,那扇门久久不开,一群人用手推、用脚踢、用肩膀撞,天地间惊雷滚响,一片惨白,满眼都是狂乱的风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咣当一声打开,人们失魂落魄地涌进巷道,我抖落身上的雨水,看见巷道深处火焰明灭,我的朋友在没脚深的水里盘腿而坐,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好大的风。”我说。 “好大的风。”他说。 “再这么刮下去,你这地方就毁了。”我说。 “毁了。”他说。 人们不断地涌进来,巷道充斥着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臭之气,越往里走,这味道就越浓,我快窒息了,他依然笑吟吟地坐在水里,嘴歪着,眼眯着,白眼球灼灼闪光,像个恶鬼附身的婴儿。我大声咳嗽起来,他扶墙站起,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进去看看吧,”他笑着说,“他死了,死得精彩极了,精彩!” …… 艾乐森:eilersen,丹麦家居产品的经典之作,品牌创始于一八九五年,初期主要制作马车,一九三四年工厂被大火烧毁后,艾乐森公司开始生产高品质的软体家具,七十余年间逐渐成为全球高品质沙发的典范。 艾乐森沙发以简约、舒适的设计理念著称,用户包括北欧各国王室及全世界的名流。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款双人沙发售价四万三千六百元;丹麦王子佛雷德瑞克结婚时即选用了一款设计独特的休闲椅为御用沙发,该沙发在中国售价四万零七百元,相当于中国沿海城市一个餐厅服务员四年的工资收入,如果买廉价书包,可以买八千个。 第二十章 普拉达 …… 那天是七月初七,风雨停了,我和他离开了一片狼藉的贝奇行宫,辗转来到了海边的圣心教堂。按中国历法,这天是牛郎织女团聚的日子,他们分居两地,没有城镇户口,一年只有这么一天,牛郎的身体又那么棒,可以想象晚上得流多少汗。要说还是二十一世纪比较开明,要搁以前,警察说不定还要去查他们的结婚证,拿不出来就算非法同居,按流氓罪类推。 圣心教堂以前离天堂很近,算是上帝的门房;现在离天堂就更近了,市政府派房地产商驱逐了所有的牧师、拉比和政治委员,在这里盖了几百家按摩院和洗脚城,还有不知干什么的高级会所,名字就叫“新天堂”,看看这天堂的广告吧,酒杯、彩灯、裸体金发美女,还有一条一柱擎天、状若xxxx的大标语:来新天堂吧,体验人间至乐! 我们走进教堂大门,酒会刚刚开始,一个神父模样的人正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这神父长了一张素食主义的脸和一副荤腥不忌的体格,肚子鼓鼓的,装满了上帝的福利,说起话来,十分的言简意赅:“刚才有人对我说,他不信上帝,除非上帝能给他钱。我只说一句话:其实上帝已经给你很多钱了,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亿万富翁。生命啊,兄弟姐妹们,我只说一句话:给你一个亿,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命卖给我?” 台下有人低声插话:“一亿?你买得起吗?瞧你那穷样!”那家伙斜挎着一只昂贵的普拉达背包,据说成功人士的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支票,一样是避孕套,这位比较有学问,说不定还有板砖什么的,有钱人嘛,都是相信虚无的理性主义者,随时得准备拍人和被拍。 神父点点头,“你看,没有人愿意,这样你就有一个亿了。还有,你们年轻、健康、有知识,这些都是财富啊,兄弟姐妹们,我只说一句话: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变成一个白痴?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 “你看,现在你有两个亿了。还有你们的身体、美貌、家庭,兄弟姐妹们,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你的眼睛值多少钱?你的脸值多少钱?你的心、肝、肺、肾值多少钱?我只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那只普拉达背包:“就说你吧,给你多少钱,你会卖掉自己的妻子儿女?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 普拉达火了,脸上的横肉抖抖地跳:“少他妈跟我讲大道理,你见过钱吗你?你懂个茄子!我老婆现在就在这儿,你拿出两百万来,我马上就把她卖给你!拿呀!还有我儿子,五百万就行,你拿出来我就让他管你叫爹!拿呀!” 有人尖利地吹起了口哨,几个家伙放肆地大笑,神父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说一句话,我……,兄弟姐妹们……” 我的朋友慢慢地走到普拉达身边,微微地笑着,问他:“你老婆是哪一位啊?叫出来给我看看。”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笑着说,“不就两百万嘛,我买了。”然后叫我:“给他开两百万的支票!”众人大哗,纷纷扭头看着我,我掏出支票簿,作势要往上填数字,他继续下令:“再开一张五百万的,我连他儿子一起买了!” 那家伙傻了,又气又窘,口吐白沫地发飚:“你他妈……,你他妈……” 神父笑了,摸着肚子打起了圆场:“算了算了,我们只是在讲一个道理嘛,对不对?我只说一句话……” “你住嘴吧,”我的朋友哈哈大笑起来,在胸前夸张地划了个十字,“耶稣的仆人,是吧?新约全书,是吧?你只说一句话,是吧?”众人好奇地看着他,他笑了半天,突然挺直了腰,手直指神父的鼻子,“你敢不敢就在这里,当着你的主的面,告诉他因为这教堂拆迁,你吃了多少回扣?!”旁边有人插话:“多少?”他点点头:“不多,一百六十万,还不够买个老婆的。”神父脸都绿了,他继续发问:“你敢不敢告诉你的主,你还是‘新天堂’桑拿城的股东之一?”旁边的人齐声赞叹:“哇,‘新天堂’!”神父满脸流汗,瑟缩着往后退,他咯咯地笑着:“你钱包里一定还带着那张卡吧?‘新天堂’桑拿城,终生贵宾卡,打五折的,你敢不敢拿出来给你的主看看?你敢不敢……” 音乐声突然喧天地响起来,鼓点铿锵,灯光激闪,人们狂乱地扑腾着,像一山被冰雹打傻的野鸡。一个声音喃喃低语:“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一些声音哈哈大笑,一个声音嘶哑着喊道:“人民需要淫荡,因为这是天堂!人民需要淫荡,因为……”一盏暗红的灯闪闪地升到半空,照亮了四周未及拆除的壁画和雕像:一些水,一些草,一些面朝墙壁的天使,圣母戴上了黑框眼镜,长出了仁丹胡,手依然指着洞窟外明净的天空,而最高处的那张脸正悲戚地凝望着,凝望着台下千百张狂笑而惨白的脸。 一队泳装女郎鱼贯而出,分列舞台四周,音乐渐渐舒缓,一个白袍的光头走到台上,夸张地掀开袍襟,胯下露出一个同样光头白袍的侏儒,“我就是他的老二,”侏儒挤眉弄眼地说,“别看我长得矮,他老婆可喜欢我呢。”台下哈哈大笑。两人蹒跚向前,女郎们尖叫着围过去,上上下下地搓弄侏儒,用舌头一圈圈地舔他的光头,高个子夸张地哼哼着:“噢,爽,噢,爽,噢……”侏儒奸笑:“比我都敏感,他妈的。”说完哧啦一声撕破了一个女郎的短裤,那女郎尖声大叫,捂着下身东躲西藏,一头扎进了观众丛中,无数只手同时伸到她身上,就像一个裸体版的千手观音,那女郎这边蹭蹭,那边贴贴,慢慢挤到了我身边,她放浪地笑着,双腿大张,双手高举,连叶子底下的蚜虫都露了出来,台上的侏儒大叫:“刺激吧?过瘾吧?谁出两千块?马上就可以上她!” 台下手臂如林:“我!我!我!……” 一个米缸状的汉子凶猛地扑了上去,一把将那女郎拖进了灯光绰绰的黑影里,女郎忘情大喊,汉子吭哧牛喘,众人哈哈狂笑。侏儒点指:“这个谁要?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幼儿园阿姨,两千五!这个,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报社女记者,结婚不到十天,三千!这个,看见这嘴没有?安吉莉娜?茱丽的嘴,最适合xx交的嘴!中国第一箫王!”他嘟着嘴扑扑地吹气,像咬着一根长长的蜡烛,“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外企白领,四千!这个,”他啪啪地拍着一个女郎的屁股,“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标准的欧洲屁股,大学生,五千!” 人群汹涌地骚动起来,就像蝗虫围住了一株株嫩玉米,在那几个女郎身上贪婪地大啃大嚼。侏儒狂笑,牵着最后一个女郎走下来台,一边走一边猥亵地掏摸着:“这个,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处女!处——女!带血牛肉三成熟!只有十五岁!刚刚上初二,谁出一万块?” 有人插话:“太贵了吧?” 侏儒白他一眼:“贵?这他妈可是义卖!所有的钱都将捐给非洲失学儿童!”说着忧伤起来:“想想那些失学的孩子吧,想想吧,人类的明天啊,花朵啊,他们……” 众人乐不可支,挎普拉达背包的家伙大声嚷嚷:“非洲!好!失学儿童!好!我也做一回慈善!”说完一步冲出,像狼一样将那女孩拦腰抱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角落里,那女孩微弱地挣扎着,一滴泪慢慢滑落,在她苍白而稚嫩的脸上,在渐渐暗下来的灯光中,在二十一世纪不为人知的幸福之中…… 灯光全灭,整间教堂充满了淫糜之声,音乐若断若续,像黑暗中摸不到路的瞎子。台上的侏儒嚓嚓地数着钱,吃吃地笑着:“老板,多给一百好不好?你知道,我们文艺工作者也不容易,我们文艺工作者……” 淫糜的声音渐渐停歇,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有人狂笑,有人大跳,挎普拉达背包的家伙一头是汗,剔着牙发表读后感:“做慈善真他妈累!做慈善,真他妈,嘿……”台上的侏儒懒洋洋地报幕:“贱货都卖完了,下面的节目是:美女与羔羊!” 一个金发美女袅袅婷婷地走出,披着一件长可及地的裘皮大衣,这女郎身高足有一米八,高鼻深目,美艳之极,带着一股藐视一切的神情,看什么都是冷冷的,让人忍不住就会有一种冲动:要么狠狠地揍她一顿,要么狠狠地那个她一顿。侏儒双膝跪地,像只土拨鼠一样爬进了大衣襟底,在里面又拱又钻,突然探出了他的光头:“我的天,这白种娘们儿可真有劲,”他呼呼地喘着气:“全身的毛都刮得净光,嘿嘿,全身的毛……” 爬出来后开始正式介绍:“这娘们儿来自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二十三岁,能劈叉,能下腰,能……能他妈爽死你!大衣是著名的黑珠藏羔,黑珠藏羔知道吗?什么?黑珠藏羔就是藏羚羊?我呸!下等人才穿藏羚羊呢。这可是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黑珠藏羔!全部取自母羊活胎,知道吗?杀羊取胎的时候,小羊羔连眼睛都没睁开呢!做这么一件大衣需要多少只羊羔?一百二十只!十只母羊选一只,十个羊胎选一胎,那就是一万两千胎!最难得的还是取胎的时间,要不早不晚,恰好七十二天!太早了只有茸毛,太晚了羊毛太长,不能弯成正圆。为什么叫黑珠藏羔?看看这皮毛,每根毛都是卷的,像他妈什么?——黑珍珠!看看这质地,看看这光泽!”侏儒大口大口地吞咽唾沫,突然哗地一声掀开了大衣,露出一堆白嫩修长的肉。他淫邪地打量了一会儿,顺手拿起一个广口啤酒杯,把那件大衣窝成一团,一点一点地塞了进去,“看见没有?这么大的一件皮衣,一个酒杯就能装下!”台下一片惊叹,侏儒大声宣布:“黑珠藏羔,底价十万,出价吧!谁他妈投中了,连这白种娘们儿,今晚都是你的!” 一只只手纷纷举起:“十五万!十八万!二十万!……” 我的朋友歪过头看着我:“你要吗?” 我呼呼喘气,咬了半天牙,终于鼓足了勇气:“要!” 这时价格已经飚升到了三十五万,他点点头,慢慢地举起右手:“五十万!” 前面有人较劲,好像就是那个普拉达:“五十五万!不,六十万!” 侏儒大叫:“六十万!六十万了!”我拉拉他的手:“算了吧,大哥,我觉得不值……”他冷冷地挣开,又一次举起手:“一百万!” 鼓点锵锵地响起来,侏儒:“一百万!一百万第一次!一百万第二次!一百万第三次!一百万成交!” 白种美女冷冷地走过来,依然带着那股藐视一切的神情,说实话,我真想现在就狠狠地揍她一顿,不过…… “第二件:北极银针海龙!” 第二个女人一登台,满场哗然:这女人实在是太有名了,只要是看过三级片的地球人,没有不知道她的。侏儒嘿嘿冷笑:“这个还用我介绍吗?中国波霸!击落过十亿架喷气,哦不,喷水式战斗机!”说完流着口水凑上前去:“波霸姐姐,你好!” 波霸姐姐:“你好!” 侏儒:“波霸姐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每天顶着这么大两坨肉,会不会有人生虚无之感?” 波霸姐姐:“有一点吧,嗯这个,人生嘛,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在东南亚拍戏的时候……” 侏儒:“波霸姐姐,听说你最大的理想是嫁给哲学家,这是为什么呢?” 婆霸姐姐:“嗯这个,哲学家嘛,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在东南亚拍戏的时候……” 侏儒:“你这胸是假的吧?是不是做过隆胸手术?” 波霸姐姐猛然挺胸:“你造谣!诬蔑!作为一个有原则的表演艺术家,我怎么可能……,上个月我在东南亚拍戏的时候……” 台下轰轰地响,侏儒大叫:“静一静!静一静!色狼们,你们要不要看她的胸?” 色狼们扯开喉咙,大声疾呼:“要!要!要!” 波霸姐姐轻轻敞开身上轻软的白毛大氅,露出了两坨足有十公斤的颤肉,每坨顶部都粘了一片树叶,看起来又松软又香甜,十分可口。台下登时大乱,有的跳脚大喊,有的身体乱晃,有一个连椅子都坐垮了。侏儒大声发问:“要不要继续往——下——看?” “要!要!要!” “要就出价吧,”侏儒笑着说,“北极银针海龙!原主卡波琳娜皇后!标准的宫庭款式,完美的手工制作!一百四十年的历史!什么?被虫子咬坏了?放你的狗屁!这可是银针海龙!虫不咬蚁不蛀的银针海龙!什么?没听说过?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台下哈哈大笑)银针海龙,产自极地冰山,珍稀物种!什么?你要自己去逮?你敢!碰一指头就得判你十年!什么?多少钱?你肯定买不起!一九八四年就卖到二十五万美金!哎,我说你没吓死吧?”台下又是一阵大笑,波霸颤颤地走下台,身后的侏儒尖声大叫:“底价,两百万,买下来波霸就跟你睡!开始吧!” 有个家伙眼都红了:“就当收藏古董了,他妈的,我要了!两百万!” 波霸媚笑着走到他面前,把那两坨肉直搁在他脸上,看起来就像个歪鼻子飞行员,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我的朋友问我:“这个呢,你要不要?” 我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看看旁边的白种美女,她正襟危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说:“算了吧,太贵了,也太……” 他抬了抬手:“两百五十万!” 台上的侏儒大叫:“两百五!两百五了!” 古董收藏家一挺腰:“三百万!” 我拉住他的手:“算了算了,真的不要了,有这个钱,我们……” 他粗鲁地挣开:“四百万!” “四百五!” “五百!” 古董收藏家大概是被肉压昏头了:“五百五!” “六百!” 现在那两堆肉在我头上了,我知道你一定很羡慕,其实你回家弄两个哑铃顶头上,感觉也差不多,我是说,真她奶奶的沉。 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以为我在吹牛,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现在是在教堂,吹牛也是上帝批准的。既然上帝能让塞拉诺画《尿中基督》,能让达尔文写《物种起源》,让我吹吹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除了吹牛也不会吹别的乐器。 第三个女人没有名气,不过她一登场,整间教堂立刻鸦雀无声。我甚至立刻想到了“伟大”这个词,你知道,汉语中的“伟大”本意指的就是杀人,杀得越多就越伟大,比如伟大的成吉思汗,伟大的原子弹,伟大的斯大林格勒战役,等等。但这个女人甚至连刀都不用拿,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伟大本身。如果我是个蹩脚的三流诗人,我一定会这么说:她的美貌可以消融整个西伯利亚的坚冰,可以使哈雷彗星撞翻月亮,或者更夸张一点,说她简直就能带给这世界理性与和平。至于她身上穿的——请先闭上眼,说一百遍“天啊”——元狐大衣。 那侏儒激动得脸都变形了: “第一、元狐已经绝对绝对绝对地,绝种了,绝种了! 第二、七品穿羊、五品穿獭、三品以上穿貂,贝子贝勒才能赏穿青狐,这是清朝的规矩。而元狐,也叫玄狐,你们知道是什么人穿的吗?皇上专用!皇上什么时候穿?废话!冬天穿!大典礼服!什么?公侯行不行?一边去!李中堂、曾中堂?一边去!亲王?哦,亲王倒是可以穿穿,不过死了还得缴回去! 第三、百羊之皮,不如一貂之腋;百貂之腋,不如一狐之颏。知道狐狸什么哪个部位最好吗?狐的下颏!哎下面那位,别摸你的脖子了!不是那儿!是膆子!你长膆子了吗? 第四、这件大衣,全部是用元狐的膆子拼缀而成!有懂数学的没有?谁来帮我算算,这么一件大衣,要多少只元狐的膆子?” 有个家伙插话:“一千只够不够?” 侏儒:“一千只?只够他妈做双袜子!是两千九百九十六只!” “那底价多少呢?” 侏儒白他一眼:“没底价!人家物主根本就不想卖,拿出来就算给你们开开眼!想要的,刚才那位兄弟,”他指指我,“我知道就你买得起,开个价!” 我的朋友一直看着我,我一直看着那个女人,即使裹在严严实实的大衣里,我也能感觉到她窈窕绝伦的腰,美丽绝伦的腿,以及妙不可言的…… 她站在台上,哪怕是最轻微地扭动都会让我有窒息之感,我甚至想要自杀——我从没想到,有人居然会美得让你觉得活着没意义。更没想到,这么美的女人居然也会出来卖淫,天啊,这足以让我自杀一百次了。至于刚才的白种和波霸,这么说吧,如果我可以跟她们睡上一百年,或者只能吻一下这女人的脚后跟,那么,当然,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叫你呢,”我的朋友推推我,“开个价吧。”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袋里轰轰地响,也不知道下面这话是谁说的: “两千九百九十六只,那就……,那就两千九百九十六万吧。” 成交! …… 灯光全灭,音乐骤停,黑暗里寂静无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那是伟大的杀人公主美丽的玉手。我轻轻地抚摸着,感觉心神俱醉。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上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盏灯幽幽地亮了,照出一个小小的昏黄的光圈,一个愁容满面的白发老人慢慢走出,每走一步就咳嗽一声。 我没有想到,最后一件衣服,世界上最昂贵、最奢侈的衣服,竟然是…… 普拉达:prada,意大利时尚品牌,创始于一九一三年。产品主要有皮革尼龙制品、高级时装、鞋、配件、眼镜、化妆品等,普拉达以制造高级皮革制品起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已深受欧洲的王公贵族们青睐,很多欧洲皇室成员都成为它的忠实顾客。近些年更是大受欢迎,著名的倒三角标志已经成为时尚与品位的代名词。首席设计师miia prada曾加入意大利共产党,现在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性之一,据福布斯估算,她的身价约为十四亿美金。 普拉达近年推出定制西装服务,一套西装的价格在两千两百到六千美元不等。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只尼龙材质的背包售价超过五千元,一只皮质钱夹售价三千三百元,相当于一个贫困大学生两年的生活费,如果购买普通钱夹,可以买两百只,如果用于打ip长话,可以打上八天。 写完这段话的第二天,我在杭州火车站附近遇见了一个中年妇女,她说她的钱包被人偷了,现在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希望我能给她几块钱打个电话。 “先生,行行好,五块钱就行……”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都知道,她是个骗子。 第二十一章 吉凡克斯 离开圣心教堂已是深夜两点,外面无星无月,路上也没有灯光,黑得像美国的人权状况。我跄跄踉踉地走着,身上脸上大汗直流,感觉这城市像是一块巨大的火炭,处处灼热难当,(为了凉快,人类发明了冷气机,冷气机使这世界一天比一天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见一切东西都在不停摇晃,一群群老鼠疯魔般窜跳往来,亮出长长的尖牙,吱吱地叫着,在每一栋楼、每一棵树、每一堆土下凶猛地啃咬拱刨,也许洪水就要来了吧,毁灭一切的洪水,可以淹没城市,淹没乡村,淹没整个世界,却淹没不了最后一秒的狂欢。 那辆宾利慢慢地开过来,我的朋友坐在窗口,表情似喜又悲,像在等待一场婚礼。夜色深深,这城市微弱地喘息着,带着一股焦糊的臭味。他说:“天就要亮了,来吧,我们去吃这世上最贵的大餐。” 我慢腾腾地上了车,感觉这夜慢慢地红亮起来,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闪着黯淡的红光。“被火烧过的日子没有清晨”,这话是谁说的?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飞快地跑起来,整个城市渐渐缩成一个黑点,一个远方的朝圣者肩负香袋,蹒跚地出现在前方,我们跟着他,听见远处钟鼓齐鸣,绿柳丛中灯火明灭,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显露出来。 那就是著名的绿柳庵堂,本市最伟大的的日出之地。前清它是一个圣地,这个“圣”跟如来佛有关;晚清它还是一个圣地,这个“圣”跟柏拉图有关,因为年轻美貌的住持尼姑跟宫里的大太监谈起了恋爱,虽说动不了真格的,可抠一抠摸一摸也能影响组织安排。哪个当官的不是机灵鬼?纷纷趋之若鹜,烧香等于政治积极,拜佛等于靠拢组织,庙门口站一站都算是可造之才。价码都是公开的,童叟无欺,咸曰公道:捐香火五万得州县,十万当知府,二十万就能弄一个行署专员干干。此后的几十年几经战火,盖了烧,烧了盖,再盖再烧,再烧再盖,简直就是“巨能盖”。破四旧时这里被红卫兵占领,这些红卫兵都是浪漫的双鱼座,对爱情和形而上学有独到见解,逼着尼姑们嫁和尚、学辩证法、吃猪头肉,不吃就拿脚踹。1993年政府出资重修,这里重新变成了国营寺庙,进进出出都是有钱有势的大佬,求签解卦神验无比,释迦牟尼生日那天光香烛就烧掉了三十多万。等进入二十一世纪,不用说,谁能抗拒市场化呢?连观音菩萨都叫“观音”了。市场化的尼姑们是如此的善解人意,特地在票面上注明:票价:20元(含税)。 绿柳庵堂附属餐馆只对会员开放,叫作“悟空斋”,听起来像是孙猴子开的,其实是追求真理的意思,这真理执行美国作息时间,凌晨两点营业,六点打烊,两头不见太阳。也就是说,这时候中国人都在做梦,美国人在算计邻居的老婆,伊拉克平民庆幸又多活了一天,至于日本人,咳,谁有工夫搭理日本人呢,而我正坐在绿柳庵堂,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尼,慢慢想起了那个不爱钱的猴精。 餐前是四道开胃小菜,都是素的:芹菜根、白菜心、红薯叶、南瓜苗,清清淡淡,十分爽口。没有酒,只是香茶一盏,泡得绿酽酽的,捧在一个漂亮小尼姑手中,我还以为是喝的呢,没想到只是让我漱漱口。“正菜马上就来,”美丽的尼姑老板手捻佛珠对我说,“您先漱漱口,漱漱口才能品出味来。” “是什么啊,搞得这么隆重?”怎么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尼姑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岁,风度容颜绝佳,虽然裹在严严实实的僧袍里,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解释什么是“风情万种”,看得我心都碎了。“没什么特别的,一点小玩艺儿,入不了高人法眼,您不嫌弃就最好了。”她眼睛妩媚地闪动,慢悠悠地起了佛号:“阿弥陀,阿弥陀……” 四个小尼姑推着一张帘帷严密的桌子走过来,桌上倒扣着一只大碗,釉白如脂,青花宛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美丽的尼姑飘然而来,步如杨柳拂风,伸手揭开了那个碗,我看了一眼,觉得身上一麻,腾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阿弥陀!”她大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最爱的那道菜:活炙猴脑!” 桌下轻轻响了一声,我心头冰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只毛皮油亮的猴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一脸的顽皮,我伸手摸摸它,它一下嘟起了嘴,像个不情愿的小孩一样拿白眼瞪着我。它知道些什么? 美丽的尼姑拉我一把,“汤滚了,可以吃了,”说着把勺子伸过去,在那堆沟壑纵横、肥白腻滑的脑上深深地挖了一勺,脑翻翻滚滚地蠕动,我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冲着她直翻白眼:“你!你一个出家人,你……” 她不愠不怒,把勺子放进咕嘟翻腾的汤锅中优雅地涮着,像蝴蝶飞过娇柔的花:“阿弥陀,您忘了一句话了:众生平等啊,猴子跟猪牛羊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猪脑羊脑能吃,猴脑就不能吃?就因为它是活的?”她把涮熟的猴脑倒在我的碗中,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所有活的都会死,所有死的也都曾经活过,是不是?” 我还是吃不下,喉头滚滚涌动,扭头看了一下我的朋友,他进来后就没说过话,这时突然笑起来:“不吃也没关系,可你知道这菜值多少钱?” “多少?” “两万七千六,这还是贵宾价。” 这意思还是让我吃,我慢慢坐下,用筷子头挑了一点放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发着牢骚:“即使是……,那也不用这么贵啊。” “阿弥陀,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金丝猕猴!国家级保护动物!”美丽的尼姑又挖了一勺涮起来,“都说吃脑的时候猴子会吱吱叫,全错了,阿弥陀,全错了!虽然脑是神经中枢,可脑本身并无痛感!它一点痛苦都没有!您瞧,没有绳子没有锁,可它就是一动不动。为什么?因为这是我们改良过的!高手驯化,局部麻醉,还有……,光麻醉手术就要花几千元,既不能坏了脑的鲜味,又得让猴子保持清醒,这些可都是成本,阿弥陀!” 我欲哭无泪,挟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就直接吞下。这尼姑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枝点着,美美地吸了两口,俯身递给了猴子,“来看啊,这是我们发明的一个余兴节目,只要给它烟抽,它就会对您作揖,瞧,多么精彩,阿弥陀!” 我蹲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只可怜的猴子,它吧哒吧哒地抽着烟,两手交握,像拜佛一样连连作揖,这是在求我,还是在感谢我?我一下呆住了,傻乎乎地望着它,这猴子作完了揖,又开始搔起痒来,搔着搔着,突然咧开了嘴,对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 它居然在笑!它居然还会笑!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脑袋里轰轰地响,她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吃了。又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又张开嘴吃了。慢慢地,那个小小的脑壳就已经见底了,烟头叭嗒落地,淡蓝的烟幽幽浮动,带着一丝隐约的暖意。美丽的尼姑脖子上的念珠哗啦啦地响:“好吃吧?阿弥陀,这可是人间至味!不瞒您说,多少大人物到我这儿来点名要吃,我还不卖给他呢。” 桌子终于推走了,厚厚的帷幕直垂着,烟头渐渐熄灭,上海制烟厂硬壳中华,四十元一包,一枝就要卖两块钱。不过这尼姑说错了,因为桌子刚一出门,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帷幕下那惨不可忍的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阿弥陀,这可是人间至味! “吱吱,吱吱,吱吱……” 盛宴继续进行,但我怎么也不曾料到,接下来的主题竟然是——食人! …… 吉凡克斯:gieves&hawkes,简称g&h,英国著名男装品牌,创始于一七八五年。二百多年吉凡克斯一直为贵族绅士提供经典男装,多次获得王室勋章,授勋者包括英王乔治三世、伊丽莎白二世、爱丁堡公爵、威尔士亲王等。上世纪初还曾为中国海军设计军服。 吉凡克斯定制西装起价为四千一百美元,合人民币三万三千余元;普通西装起价九百二十美元。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吉凡克斯衬衫的售价三千元,一条男士内裤售价一千一百元,这价钱如果买成廉价内裤,可以买三百多条,够一个中国民工穿二百年。 一个民工的两腿之间,深藏着本世纪最重要的价值观。 尾章 阳光 水 肉乎乎的潮虫……妈妈 这城市后来最著名的就是那场大火。 大火烧起时,我女朋友已经死了很多年。她一生中嫁过七次,可惜没遇到一个真正的有钱人,最后抑郁而死,死前想起了很多人,有她的父母、同学、朋友、七任丈夫,还有一个是我。“如果他还活着,我说不定就能……,”她喃喃地说,泪流满面。 那时我表哥早就破产,重新搬回那间三十六平米的宿舍,在那里过完了余生。他从来不出门,也不跟任何人来往,每当夜晚来临,他就坐在壁炉前跟自己说话。 “我赚了一千万,你信不信?” 另一个他说:“我信。” “我赔了一千万,你信不信?” 另一个他说:“我信。” 他嘻嘻地笑起来,问他自己:“这算怎么个意思呢?赚一千万,赔一千万,折腾了一辈子,只剩下一个他妈的壁炉。” 他郁闷起来,呯地推开窗子,大喊一声:“壁炉!” 外面的学生哈哈大笑,他们说:“老疯子又发疯喽!” 那时我已经成了这城市的名人。人们发现我的骸骨时,我已经死了几十年,血肉烂尽,只剩下一件马甲。它光滑如初,斜斜地搭在一只巨大的筐上,筐里装的全都是钱,数不清的钱,光清点就用坏了十五台点钞机。除此之外还有一盏雕龙饰凤的油灯,据说可以杀人。消息传开后,人们议论纷纷,推断我的年龄,猜想我的身份,不过最关心的还是那盏灯和那筐钱。一个说:你们知道他怎么死的?听说就是那盏灯……一个说:一个死人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真是想不开呀。一个摇头叹气:贪心的报应,兄弟们,贪心的报应! 《发达报》的标题是:《贪心男尸惊现,亿万现金出土》,依然是典型的《发达报》风格。 几个月后,这城市的剧场里多了一出新戏,名字叫《多数人死于贪婪》,主角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和他演对手戏的是一个身家亿万的富翁,他们在一家小馆子里结识,然后一起喝茶,一起吃饭,年轻人挖空心思接近富翁,富翁却一直心怀恶意,中间有死亡、有爱情,还有一盏始终照耀的神秘的灯…… 这场戏演了很久,这个年轻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有时悲伤,有时欢喜,更多的时候心怀恐惧。他一生都消磨在这个戏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戏,哪些是真实。他死在每个夜里,又按同样的方式复活在每个清晨。他总是搞错角色,把你说成我,把我说成他,每当大幕拉开,华灯齐放,他就喃喃地问自己: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按照剧情,他死前应该说一句话:“你们有两条道路,要么带一头骆驼穿过针眼,要么带一束花到自己的坟头。”可他总是记不起这句话,他是个蹩脚的演员。 在诸多的结局当中,有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当他功成名就,回到最初的小饭馆,他会遇到一个年轻人,他送他一枝笔,说“喜欢笔的不是坏人”,然后带他进入那座豪华行宫,带他挥霍、吃人,饮尽杯中之血,这个小伙子就会变成他自已。接着是又一度的轮回,还是那家饭馆,还是那枝笔,一个更年轻的年轻人出现了,继续挥霍、吃人,一步步重蹈从前的道路。在这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结局其实并不重要,每天都是一样的,只是细节不同。还有一些是他不喜欢的,比如让他吃掉自己的脑,这符合最古老的伦理法则:“吃人者恒被吃之”。他也不喜欢死,他一直想知道句号之后有些什么,所以他总是这样发问:“我死了,然后呢?” 剧场起火那天,他尝试了一个不同的结局。那时戏正演到高xdx潮,美丽的尼姑且跳且唱,小女孩七窍流血,呜呜痛哭,猴子庄严地念诵佛号,辽阔的剧场内充斥着贪婪的咀嚼之声。就在这时火烧起来了,那盏神秘的灯无风自燃,烧着了那本名叫《多数人死于贪婪》的书,那本书烧着了垂台大幕,大幕烧着了整个剧场,火焰熊熊地燃烧着,那本书页页焦黑,只剩下最后的尾章,年轻人坐在大火中央,慢慢读完了这个永远不会上演的结局: 在地底三百米的深处,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我的钱装在一只巨大的筐里,这只筐就在我的身边。 吃人者应该被活埋。我的朋友这样说,这是他最后坚守的道德。如果你吃过人肉,请你躺在我的左边,如果你喝过人血,请你躺在我的右边,如果你穿过人皮,请你躺在我的筐里。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着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烂。 如果我的眼还能睁开,我就会看见阳光最烈时,洞壁小孔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它飞舞着,歌唱着,像天使一样飘飘而来,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地底…… 如果我的耳朵还能听见,人类的语言就不会在烈火中烧死,遗落的果实满贮爱情,爱人吮着甜蜜的汁,就像月光洒满生前的路…… 如果我的嘴还能张开,我就会叫出每一个生还者的名字,每一个爱我的人都是我自己,每一个恨我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残破的寓言久酿成诗,夜夜闪耀在天空深处……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着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烂。 我的筐里有全世界的钱,却买不来一粒米。进入地底的第六天,我在黑暗里逮捕了一只老鼠,我吃了它整整三天,它的嘴像最美的猩唇,眼珠像冰镇的甜葡萄,喝过它的血,心上就像有眼泪流过;它的尾巴鲜嫩多汁,带着皮毛一起吃,就像拌了蜜糖的蜜糖。我甚至吃到了它的生殖器,老鼠不会为钱卖淫,没有人类独有的腥臭,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东西,鲜甜甘爽,就像已经湮灭了的、史前丛生的浆果…… 还有那些潮虫,小小的、肉乎乎的潮虫。当它们从我的身边爬过,就像一群害羞的新娘,我嚼着它们汁液四溅的身体,胸中如同开了一万朵莲花。温柔的、丰满的、从不说话的新娘,请告诉你可爱的妹妹:地底三百米,有一张莲花盛开的婚床……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着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烂。 只有我知道那些溺水的人是多么幸福。我的筐里有全世界的钱,却买不来一滴水。从第二天开始,我就不停地舔那些潮湿的石头,从花岗岩舔到石灰岩,从白垩纪舔到寒武纪,最后舔出了一座金矿。我甚至喝了自己的尿,把头弯到胯下,叼住那只神秘的水龙头,我就可以完成自循环。还有血,在我死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咬断了自己的颈动脉,“血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嗜血者的血最甘甜,每个嗜血者都是一眼不会干涸的泉…… 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我的身边有一只筐,那是我的七尺之棺,深藏着我生前望过的天空,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的一钱不值的生命…… 比一生更长的这一夜 比一夜更短的这一生 …… 如果我的眼还能睁开,我就会看见阳光照耀心灵,水湄的仙女织出彩虹,乘此跨越一切幸福…… 如果我的耳朵还能听见,花朵就不会在烈火中烧死,桔子中的月亮重新明净,光华洒落每一条生前的路…… 如果我的嘴还能张开,我一定要叫出你的名字,每一个对我微笑的人,我爱你,每一个恨我的人,我也同样爱你…… 如果我的心还能跳动,哪怕只有一下,我就会在这里写下我的悲伤,那些失去的、正在失去的和将要失去的,我生命中的一切:阳光、水、肉乎乎的潮虫,还有…… 妈妈 妈妈…… 烈焰蒸腾,这个年轻人悄悄站起,在渐渐颓塌的舞台上重新表演死亡。人们四散逃开,远远地看着他或唱或舞,时而悲伤,时而欢喜,自始至终心怀恐惧。那个结局终于来了,这个蹩脚的演员又一次忘了台词,人们站在火窟外齐声呼喊:“你们有两条道路……” “你们有两条道路,然后呢?” “带一头骆驼穿过针眼……” “……穿过针眼,然后呢?” “带一束花到自己的坟头。” “到坟头,然后呢?” “没有了。” “没有了,然后呢?” …… 大火烧了整整六个月,这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生还的人们敲敲打打地寻找,希望能从火场中发现粮食和来年的种子。一个孩子找到了一面腰鼓,他咚咚地敲起来,人们说:真好啊,我们还有音乐。一个孩子在泥地上画了一只老鼠(那时节老鼠成灾),人们说:真好啊,我们还有艺术。月亮升起时,一个孩子癫痫发作,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们说:真好啊,我们还有宗教。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聋子和一个瞎子,他们是遥远的奥丁之国的朝圣者,他们在火场边缘静静地站着,那些生还者还在敲敲打打地寻找,一个人大喊起来:看啊,我找到钱了!还有金子!还有珠宝!人们蜂拥而去,火场中一片欢腾。两个朝圣者悄悄离去,聋子问瞎子:你看到了吗?瞎子反问:那你听到了吗?他们笑起来,聋子对瞎子说:你看到的,就是我听到的。 后记 是时候播种泪水了 “是时候播种泪水了,”历书说 祖母对着奇妙的火炉歌唱 孩子画下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屋 ——伊丽莎白?毕肖普《六节诗》 本文描述的是这样一种动物:它狂妄自大又卑鄙无耻,自夸聪明却浅薄无知,口称仁德却嗜血成性,它极度危险,极度贪婪,极度残忍,它拆毁时间,屠杀生灵,与一切逝去的事物为敌,也与一切未来为敌,却自诩是宇宙的良心。 谨以此文,献给史上最自私、最疯狂、最愚蠢也最无耻的动物 ——人类。 一、坟前书 你们有一个坟 那里不拥挤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 (一) 可以断定,人类活不过这个千年了。 从第一只猴子直立行走算起,人类走过了百万年的路程,现在已经是日落时分。根据中国的轮回理论,落下的太阳会再次升起,死去的人将重新复活。而现在,轮回之钟已经停摆,永恒之夜渐渐降临,这一夜无比寒冷,无比漫长,没有光,没有热,也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日出。 时间即将停止,浩劫即将到来,一切都将失去意义。人类静静等待着那个硫磺与火的日子,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结局近了。这结局不可逆转,无法改变,就像一栋楼迟早会塌,一个人终究要死。 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哭两声。所有人都死了,浩瀚宇宙寂静无声。 灭亡的日子近了。活着的人们,请从现在开始播种泪水。因为你们死后,永远不会有人为你们而哭。 记住这句话,但愿它不会成真: 未来千年,人类必将灭绝。 (二) 1997年5月,加蓬的原始森林中发生了一场猴群血战,几万只猴子为了争夺领地大打出手,它们互相撕咬,吱吱尖叫,打得血流遍地,尸横遍野,一直打了几个月,等到战争结束时,人们盘点战果,发现这片原始森林中的五万多只猴子,只剩下不到三万只。 这正是人类的功德之一。连年的毁林造田和过度砍伐使森林严重破坏,猴子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环境越来越差。我们知道,猴子是低级动物,没有情感,也不会理性思考,当栖身的树木日渐稀疏,它们只能自相残杀。 猴子需要树木,而人类需要地板,这是一个深刻的事实。 我们来看看人类的地板上有些什么: 创世之初,地球上有76亿公顷原始森林,到1862年还剩下55亿,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根据绿色和平组织估计,按照目前的人口增长速度和人均木材需求量,到2040年,这不到一半的森林将再减少40%,那年我66岁,也许尚在人世。到2100年,地球上全部的森林将荡然无存。那时我已经死了,但我的孙子一定还活着,如果他仍然需要木地板,只有砍自家门前的树了。 失去了森林的地球是这样的:90%的淡水白白流入大海,地面风速增大70%,90%的陆地生物都将消失。 只有人类还活着,我们知道,人类有情感,也会理性思考,是最高级的高级动物。 2100年。让我们静静等待那个日子。 (三) 森林被毁的直接后果是水土流失。根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报告,世界上现有耕地13.7亿公顷,因为环境的不断恶化,现在每年有600万公顷的土地沦为沙漠,这数字还在不断扩大中。 13.7亿÷600万≈228.3 那是公元2233年四月。“耕地”成为历史名词,“农民”成为历史名词,“粮食”成为历史名词……当一切都成为历史名词,只有人类还幸福地活着。 在中国,从70年代起,沙漠就以每年2460平方公里以上的速度扩展,有一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是:沙漠前锋离天安门只有70公里了。 70公里。我爱北京天安门…… (四) 70年代联合国水资源会议发出过一个警告,认为“水即将成为一个深刻的社会危机。”30年过去了,“即将”已经成为事实。 “20亿人口饮用水紧缺,10亿以上的人口饮用受到污染的水。” “在发展中国家,各类疾病有8%是因为饮用了不卫生的水而传播的,每年因饮用不卫生水至少造成全球2000万人死亡。” 一年2000万,一月167万,一天五万六,一小时2333,一分钟100。 “中国有监测的1200多条河流中,850多条受到污染,90%以上的城市水域遭到污染,许多河段鱼虾绝迹……” “90个国家和40%的人口出现缺水危机。中国640多个城市中,缺水城市300多个,其中严重缺水城市108个。” “前水利部长钮茂生:如果不迅速采取节水和治污行动,在30年内,中国的干净饮用水就将枯竭。” 有经营头脑的商人现在可以准备了,储存一万吨纯净水,一百年后就可以发大财。 (五) 还有海洋。从小学起我们就学会了一个词:蔚蓝的大海。 再说一遍吧:蔚蓝的大海。它马上就要变成黑色的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盟军缴获了德国重达302857吨化学武器,其中包括能致人死命的芥子气、塔崩、萨林等,全部沉入公海。” “从1967年的托雷峡谷一号油轮泄油事件以来,世界上已经发生了15起重大泄油事故,泄漏原油总量达229万立方米。” “近年来因为海洋运输,沿海采油,事故泄漏,废物处理等原因,使每年排入海洋的石油及石油制品达500多万吨。” “海湾战争期间泄漏入海洋的石油数量高达2.4亿加仑。” “全世界每年往海洋倾倒各种废弃物多达20o亿吨。” “地中海已经成了世界上最脏的海,每一平方公里海面就有500公升焦油。” “渤海已有近一半海域被污染。专家们警告,如再不采取措施控制污染,十几年后这里将变成死海。” …… 报复已经来了。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报告,全球海洋渔业资源正面临枯竭的危机,大量鱼种濒临灭绝,蓝鲸只剩下15头,长须鲸只剩下1000多头,灰鲸即将绝迹,海豚、海象、海豹的数量急剧减少,北海牛已经灭绝。不堪忍受的海水使巨鲸集体自杀,海鸟大量死亡,一位专家断言,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制止污染,地中海所有生物将会在30年内死光。在北海,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死鸟、死鱼和焦油沥青块随着潮水冲到海滩上。在黑海,1986年捕鱼量为90万吨,1996年只有10万吨。一半以上的鱼患有环境病,40%以上的蝶鱼和比目鱼患有肝癌,连南极企鹅和北极熊体内都检测出了ddt…… 大连湾:大量海带腐烂,大量贝类死亡,海蜇绝迹。 青岛海域:1963年有141种海洋动物,到1988年只剩下24种。 舟山渔场:鱼类资源濒临枯竭,大黄鱼、小黄鱼产量大幅度下降,已形不成渔汛。海蜇几乎绝迹。 …… 还有赤潮。近百年来,由于海洋污染日益严重,赤潮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短。在日本的濑户内海,原来几十年才出现一次,到1965年一年就出现了44次,1975年300多次,现在已经成了一片血海。在中国近海,自1980年以来,已经发生赤潮300多次,猛烈时面积达几千平方公里,持续时间长达几十天。 …… 法国学者伊斯柯瓦斯:“如果海洋死亡,人类便不复存在。” 死亡之前,让我们围好餐巾,拿起刀叉,吃掉最后一条鱼。 (六) 还有人口。公元元年世界人口2亿,文艺复兴时有5亿,二十世纪初有16亿,到1987年有50亿,到2000年有65亿,短短一百年间净增了50亿人口。根据联合国的有关报告,如果生育率维持现在的水平,即一个妇女生育超过两个孩子,那么到2100年全球人口将达到440亿,2150年将达到2440亿,到2300年,全球将有13400亿。 有人断定,地球能供养的人口上限是100亿,那是在2025年前后,还有20年。 而美国人口咨询局预测说,如果按当前的增长速度,即每41年翻一倍,那么到2021年为88亿,2062年为176亿,2103年为352亿……700年后世界人口将达到百万亿的天文数字。有位德国科学家用数学模型和计算机预测公元2600年的世界人口,那时每个人在地球上只能占0.23平方米的空间,连沙漠、南极、珠穆朗玛峰顶都算上,每个人只有0.23平方米。 0.23平方米。十个碗的面积,四张a4纸的面积,一个人的面积。 当他站着,你就不能转身;当他转身,你就不能坐下;当他坐下,你就不能躺着。 2600年,还有595年。谁能活595年呢?继续狂欢吧。 (七) 那就来一场战争吧。当空间越来越小,资源越来越少,加蓬的猴子是这么干的。 爱因斯坦说过,他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用什么武器,但第四次世界大战肯定是用石头和木棒。 石头也许会有,木棒却一定没了。如果木地板能杀人,那就揭下自家的木地板,参加伟大的人类光复之战吧。 很难想象人类在这几十年都干了些什么,从1945年8月,广岛和长崎爆炸原子弹以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美苏两个核大国储存的核弹头就高达五万多个,总当量130-160亿吨tnt,足以毁灭地球几十次,以当时的全球人口计算,人均约三吨tnt,如果算上其他几个核国家,核弹头总数超过七万个,总当量超过200亿吨,全球每人分摊四吨。 小说中有个神父说:人人都是亿万富翁,现在这话应验了。 作为一个地球公民,即使你没有别墅,没有汽车,你也可以自豪地说:我头上有四吨tnt。 八千斤的石头搁在针尖上,一只手日复一日地推它…… (八) 渡渡鸟不会飞,灭绝了; 旅鸽飞得又高又远,也灭绝了。 道森驯鹿生性温和,灭绝了; 中国犀牛生性不温和,也灭绝了。(还有几个人记得“中国犀牛”这种动物?) 这就是人类文明的代价:物种灭绝。 根据统计,地球上原有五亿多种生物,现在只剩几百万了。而消失的兽类和鸟类中,三分之一是十九世纪前灭绝的,三分之一是十九世纪灭绝的,另外三分之一,就灭绝在最近的50年。 联合国全球环境展望报告:50年内地球资源将面临枯竭,地球生态系统在1970至2002年间迅速恶化,森林面积缩小12%,海洋生物多样性減少三分之一,淡水生态系统锐减55%。1183种鸟类与1130种哺乳动物濒临灭绝,有学者预测地球所有物种的50%会在百年内绝种…… 在夏威夷,一半以上的植物濒临灭绝或已经灭绝;在厄瓜多尔,由于人口增加,城市扩大等原因,原有的热带雨林几乎全被砍光,5万种生物灭绝…… 根据国际自然资源保护联合会极其保守的估计,现在有15589种生物正面临灭绝的危险,每三种两栖动物中就有一种面临灭绝,所有的淡水龟都濒临灭绝,八分之一的鸟类和四分之一的哺乳动物处于危险状态,鲨鱼和发光类海洋生物中,20%濒临灭绝…… 地球上曾经有16万种鸟,人类出现以后,平均每83年就会有一种鸟绝迹。1600年-1900年间,90种鸟类灭绝,到1985年,原有的16万种只剩下不到1万种,其中八分之一濒临灭绝,包括95%的信天翁、60%的鹤类、29%的鹦鹉、26%的野鸡和23%的鸽子…… 每消失一种鸟,就会同时消失90种昆虫、35种植物、2-3种鱼类;每消失两种鸟,就会同时消失一种哺乳动物。 因为一切紧紧相连,昆虫和鸟,老虎和鱼。人类坐在塔尖上,看着这塔渐渐摇倒…… 现在,时针每跳一格,就会有一种动物消失;日历每翻一页,就会有130种动物和植物永远灭绝。不管它们生存了几亿年,经过多少灾难浩劫,看过多少沧海桑田,它们也注定活不过这最后的60分,1秒钟…… 生物学家认为,目前物种的灭绝速度比正常情况快了一千到一万倍,比形成速度快100万倍,是地球史上最快的两次灭绝之一。另外一次是6500万年前的冰川纪,那时恐龙是最强大的生物,就像现在的人类,而现在,我们只能去化石馆看望它们了。 还有我们的表兄弟,猩猩。据统计,除人类外,地球上曾有过上百种其它灵长类动物,到21世纪,人类已将其中的四分之一完全灭绝了。 大猩猩研究专家珍妮?古道尔说,许多伦敦餐馆里都有所谓的“刚果料理”,我们知道,刚果是野蛮人的国家,他们吃猩猩的肉,而且不用刀叉。 在非洲,乱捕滥杀和埃博拉病毒使黑猩猩和大猩猩的数量直线下降,猩猩们最后的据点所剩无几。在印尼和马来西亚,猩猩们赖以生存的森林面积缩小了80%以上,猩猩数量减少一半。在加蓬,二十年间类人猿数量减少一半,在乌干达,类人猿接近灭绝。 哈佛大学人类学家诺特预言,按照目前生存环境毁坏的速度,野生猩猩在未来20年内就将完全灭绝。 那个日子近了,先是我们的表亲,然后是我们自己…… (九) 还有…… 人类每年向大气排入的污染物超过6.5亿吨。 人类每年制造垃圾17.85亿吨,这数字正以年均8.37%的速度递增。 还有…… 光化学烟雾、核污染、澡声污染、汽车尾气污染、农药污染、热岛效应、混浊岛效应、地面沉降、城市塌陷、铺天盖地的酸雨…… 还有…… “如果地球表面温度按现在的速度继续升高,到2050年全球温度将上升2-4摄氏度,到时南北两极的冰山将大幅融化,海平面大大上升,一些岛屿国家和沿海城市将淹没海洋之中,其中包括纽约、上海、东京和悉尼几个著名的国际大城市。” 2050年,欢迎到上海看美丽的外滩,欢迎到悉尼歌剧院倾听天籁之音…… 还有…… 大气中的氧气比重已由原来的30%下降到21%,耗损了将近三分之一。从1860到1980年的120年间,大气中的氧气净耗损5000亿吨。随着人口和能源消费量的增加,森林面积的减少,矿物燃烧量的不断递增,一位俄罗斯科学家估计,今后160年间,大气的氧气含量将再减少25%-30%…… 还有…… 南极臭氧空洞已经有四个澳大利亚那么大了…… 还有…… 橙剂后遗症、水俣病、四日市哮喘病、骨痛病、斑牙病、白血病、埃博拉病、炭疽病…… 癌症、艾滋病、疯牛病、禽流感、口蹄疫、sars、猪链球菌病、脑髓炎…… 这些病都是人类自己的功德,有的可以治好,有的无法治好,但可以断定,不出半年,它们的家族中就会再添上一两个新品种。 还有…… 谁不向往美国式的生活呢?科技发达,丰衣足食,有牛肉,有面包,有廉价汽车和大房子。 如果全世界都像美国一样生活,科技发达,丰衣足食,有牛肉,有面包,有廉价汽车和大房子,那么,20年之内森林就将消失,7年之内石油耗尽,4年之内铅铝耗尽,半年之内就没有锌了。 还有,还有……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呵。 还有五分钟,未来希望和光明就要敲响春天的钟…… (十) 不,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人类环境宣言》、《斯德哥尔摩协定》、《21世纪议程》、《保护生物多样性公约》、《京都议定书》、《防止海上油污国际公约》、《防止船舶造成污染国际公约》、《防止倾倒废物及其他物质污染海洋的国际公约》、《防止陆源污染海洋公约》、《公海渔业及生物资源保全公约》、《国际捕鲸规则公约》、《保护臭氧层国际公约》、《蒙特利尔议定书》…… 没有什么比这些公约和协定更能说明人类的愚蠢和疯狂了。从1971年的《人类环境宣言》开始,人类制定了车载斗量的环境保护协议,但是,请看下面的数据: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球平均每年减少的天然森林面积达1610万公顷。” “1998到1999年,亚马逊河森林消失面积达17529平方公里。至1999年,亚马逊河森林的消失面积已达569268平方公里。” “1993至2003年,印尼和马来西亚猩猩数量减少了30-50%。” “地中海沿岸国家每年向地中海排放工业废水30亿立方米,固体垃圾一亿吨,到2000年,这数字又翻了一番。” “2003年,南极臭氧空洞比2002年扩大了200万平方公里。” …… 结论可以出来了: 因为这世界太美好,所以上帝造出了人。 只要有人还活着,这世界就永远不会美好。 记住这句话,它正在成为事实: 未来千年,人类必将灭绝。 二、海底的日子 日子像纸牌搭的房子崩塌了 我在海底醒来 —————詹?耶?沃尔德《日子崩塌了》 (十一) 这果子败坏了,因为虫蛀了它的心。 这世界败坏了,因为你们都怀着为恶的心。 根据亚当?斯密的说法,贪婪是一种善,因为推动这世界运转的不是爱,而是金钱。 还是亚当?斯密:世界上最高贵的莫过于有钱,最耻辱的莫过于贫穷。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有钱本身就是一种美德,不管这钱是怎么来的。 在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里,正义就是欲望的最大满足。 根据马丁?路德的伦理观,一个人发财是因为上帝对他的眷顾,所以赚钱事实上是一件神圣的事。 于是我们知道:贪婪是有福的。 (十二) 小说初稿中有一段台词: 是谁建造了罗马?——贪婪! 是谁铺平了道路?——贪婪! 是谁发明了汽车?——贪婪! 是谁创造了历史?——贪婪! 是的,伟大的贪婪,幸福之基,快活之根,一切神圣情感的源泉。 从物质上说,现在的普通白领也比过去的皇帝幸福得多。过去的皇帝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电视机,一场天花就能把命送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每次都要走上几个月,舟车劳顿,一路颠簸,还经常洗不上澡,而现在的白领,只要两个小时就够了。 两个小时,多么快活。汽车、洋房,多么快活。名贵毛皮、百万盛宴,多么快活。 而“快活”也就是快死,活得越快,死得就越快。 这世界太快了,仅仅一百年,人类上了天,下了地,砍倒了大片森林,糟蹋了大片海水,毒死了几乎所有的朋友。仅仅一百年,水不能喝了,粮食不能吃了,连天都望不见了。 本溪和鞍山的兄弟,你们有多久没见过星星了?乌鲁木齐的兄弟,你知道哪里才是“美丽的牧场”?包头的兄弟,你知道哪里才是“有鹿的地方”? 只是一百年,一百年…… 而再过一百年,人类将走多远? 太快了,太快了。是时候停下脚步想一想了。 (十三) 为了凉快,人类发明了冷气机,冷气机使这世界一天比一天热。 为了高产,人类发明了农药,农药使所有的粮食都蕴含剧毒。 为了快捷,人类发明了汽车,越来越多的汽车已经使这世界寸步难行。 为了安全,人类发明了原子弹,原子弹使这世界更加危险。 我说过,人类是最自私和最愚蠢的动物。他们毫无节制地攫取,疯狂而血腥地杀戮,只是为了自己无耻的虚荣。 哪怕只剩最后一朵花,他们也会把它折下来插在自家瓶里,还说:这就是美。 他们吃,他们吃,他们吃…… 会飞的,会跑的,无一幸免。 为了一碗燕窝,他们可以杀死所有会筑巢的燕子,他们可以。 他们穿,他们穿,他们穿…… 有皮的,有毛的,难逃非命。 为了一条围脖,他们可以杀死所有的狐狸,他们可以。 他们用,他们用,他们用…… 发光的,发亮的,一网打尽。 为了一双筷子,他们可以杀死所有的大象,他们可以。 这世界已经被蛀空了。天上三万米,海中三万米,地底三万米,背叛了神的蛀虫们正在奋力地刨爬前进,刨出金子,刨出钻石,刨出一切他们认为稀罕的东西,然后,腥红的血雨滚滚落下,死亡的潮水滚滚奔来,炙热的岩浆滚滚涌出…… (十四) 问题在于:人类要的为什么这么多? 石头已经足够了,人类为什么还要木地板?松木已经足够了,人类为什么还要云杉? 棉花已经足够了,人类为什么还要动物皮毛?羊皮已经足够了,人类为什么还要黑貂青狐? 牛肉已经足够了,人类为什么还要野味?山鸡野兔已经足够了,人类为什么还要果子狸? 水已经足够了,你为什么还要喝处女血? 在华东最大的家装市场门外,我拿这问题问过九个人:你为什么要装木地板? 一个说:木地板漂亮啊。 一个说:木地板好打理啊,木地板…… 另外七个人的答案是一样的,他们说:别人都装木地板,我为什么不装? 哲人说:无知是最大的恶。想想1997年的加蓬丛林,此刻,60亿人类正站在累累的猴尸之上。 聪明的,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那么多? (十五) 还是那个问题:你要了那么多,可你感觉幸福吗? 一个朋友感慨道:他妈的,现在什么都不好吃了。 一个朋友这样问:其实五块钱的t恤衫和五千块的没什么区别,可我为什么一定要穿五千块的? 两千欧元一支的雪茄比普通香烟好抽吗? 七万美元一磅的咖啡比普通咖啡香甜多少? 九千万一只的名表比五十元的精确几秒? 睡在价值十亿的别墅里就不会作恶梦吗? 这些东西决非虚构。同样的,人皮马甲和人肉盛宴也决非虚构。 贪婪是一种彻骨的原罪,即使把全世界的动物都吃光了,人类也决不会感到满足。小说中的尼姑说过:“尊贵的生活,你就必须吃人!”老虎吃了,猴子吃了,猩猩吃了,为什么不能吃人?黑珠藏羔皮穿了,银针海龙皮穿了,元狐皮穿了,为什么不能穿人皮?还有什么比吃人肉、穿人皮更高贵、更尊崇、更值得骄傲的事情? 这黑暗的黑暗中这苍白的脸 这血红的血中这酸楚的心 这冰雪下的花蕾 这盘中的婴孩 这无人掩埋的尸啊 一条路还在生长 一条无声断开 …… (十六) 伦理问题:活得平淡而长久和活得短暂但快活,哪个更有价值? 你愿意吃着青菜豆腐活七十年,还是天天吃燕窝鱼翅,但只活七天? 我们知道,人类有情感,有理性,是最高级的高级动物,所以他们选择后者。 一瓶香水,300年。 一只手表,870年。 一辆汽车,4800年。 一条内裤,48000年。 “一个现代人每天消耗的能量相当于工业文明前几个月的总和。” 相信吗?历史上最奢侈的皇帝也不如你奢侈。 “没有一百双名鞋,不配做女人;纯白的衬衫少于十打,不配做男人。” 伟大的奢侈定律,伟大的奢侈时代,每个人都在挥霍着全人类的时间。 (十七) 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小时: 至少一千公顷天然森林消失; 至少三百公顷土地变成沙漠或半沙漠; 至少一万人出生; 至少一百万吨废弃物排入大海; 至少五万吨污染物排入大气; 至少五种生物灭绝。 …… (十八) 电视开着,冷气机开着,水龙头开着…… 汽车开着,飞机开着,全世界的迷人光影都开着…… 幸福开着…… 死亡开着…… 三、吠叫之舌 一条吠叫之舌 在亚洲的心脏 变得越来越黑 ————德里克?马洪《生命》 (十九) 根据经济学原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交易,交易不成只是价格不对。 那么,上帝多少钱一斤? 妈妈多少钱一斤? (二十) 这世上最有价值的是什么? “可口可乐、微软、大众汽车、ibm……” 每个人都这么说。 只是没有人。 “人能值几个钱?”一个受访者反问道,“坐飞机摔死了,才赔几十万。” “是啊,”另一个附和说,“还有更便宜的,据说在有些山区的煤矿里,砸死一个人才赔八千块。” 价值连城的商品,一钱不值的人类。 岌岌可危的时代,每一种商品都有它灿烂的名字,而人类却都成了无名者。 一切神圣之名,一切光辉,一切荣耀,俱归于商品。 亚当是谁?一种壮阳药。夏娃是谁?一种女用洗液。 被吞噬的人类始祖,被遮蔽的遥远神明…… 一条吠叫之舌 在世界的心脏 变得越来越黑 …… 小说中有一条叫斯特巴里的狗,它吃掉自己的主人后,就能屙出价值五亿美元的钻石。 决非虚构,种种迹象表明:当这条狗肆虐世界,每个人都成了它的主人。 被吞噬的人类,被遮蔽的神明…… (二十一) “钱是有灵魂的。把一张钱撕碎,每一片碎屑都会长成完整的钱,它们像病毒一样无限繁殖,每到一处都会产下亿万个卵,沾上人血就会自动孵化,然后到处钻,到处拱,到处撕咬;它们无孔不入,无限扩张,侵略每一寸土、每一根草、每一滴水,所有的神灵都闻风而逃;它们遮蔽天空,灭绝物种,吸干每一具尸体的血……” 这是小说原稿中的一段话,因为太偏激,我把它删掉了,不过这段话确实没错,“推动这世界运转的不是爱,而是金钱。”事实上,在一个渐渐失去信仰的世界里,钱才是唯一的上帝。它磨牙吮血,挥舞着尖利的手爪,一切言论出自此,一切光荣出自此,一切罪恶出自此。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惟此为大。 你相信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是为正义而战吗?我宁愿相信它是由武器商和石油商发动的。 你相信明星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吗?我宁愿相信那是影视公司和唱片公司老板们策划的。 你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义演”和“义卖”吗?我只知道主办方都赚了大钱。 你相信报纸是“民之喉舌”吗?我只知道所有的报纸都关心发行量,因为有发行量才会有广告,有广告才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钱。广告收入是评价一份报纸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 你相信电视是大众娱乐工具吗?看看那些在广告中间插播的电视剧吧,有人做过统计,在某市级电视台播出的88分钟的电视剧中,广告时间长达96分钟,其中有11个广告反复播出14次,9个12次,8个10次……你相信它是为了让你高兴? 还有那些无聊的短信竞猜:“九一一事件是几月几日发生的?” a、九月十一日; b、十一月九日; c、一月十九日。 …… 欢迎进入比傻年代,一等傻:人民币一万元;二等傻:数码照相机一台;纪念傻…… 智慧之钟停摆了,只有一物最聪明…… (二十二) 你相信有种牙膏的目标不是赚钱,而是为了让你没有蛀牙? 你相信生产一条裤子要经过几百道工序? 你相信巴黎卢浮宫会珍藏一件生产线上出来的夹克衫? 你相信护肤霜能用上纳米技术? 你相信烤一个蛋糕非得使用法国专利? 或者,你相信岳飞是因为一条内裤而死? 还是那条内裤,你相信它曾经征服过雅典? 我再问一次:全国牙防组、中华营养学会,都是些什么单位?有几个人? 欢迎进入谎言年代,诚实的人下地狱,说谎的人得永生…… 真理之钟停摆了,只有谎言最流行…… (二十三) 当那条狗肆虐世界,人人都不能幸免。 一个小伙子说:我的理想吧,就一个字:钱! 一个店铺老板说:我也不要多,一百万吧,啊不,一千万! 一个董事长说:不上福布斯,人生有什么价值? 在杭州行知小学门口,我问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你长大了要干什么?” 他大声回答:“当老板!” “当老板干什么?” “赚钱!” “赚钱干什么?” 他白我一眼:“赚钱干什么都不知道,你白痴啊?” 屙钻石的狗,吃人的狗,横行世界的狗…… 一切理想止于此,一切价值止于此,一切光荣止于此。 文明止于此。 时间止于此…… (二十四) 2003年九月份,有个人炒期货赚了六百万,然后去了一趟澳门,在那里刷卡把这六百万输了个净光。回来后对他的朋友说:“我怎么感觉就像做了个梦呢?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买主,也没看见卖主,没看见它进来,也没看见它出去,忽然之间多了六百万,忽然之间六百万又没了……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个梦?” 那确实只能算一个梦。 对很多人来说,钱已经成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赚六百万,赔六百万,变动的只是一个数字,这数字在银行的电脑里是用0和1表示的,赚六百万,赔六百万,不过是某个0变成了1,或者某个1变成了0,从一个虚无到另一个虚无,除此之外空空无有。 那么,我们该怎么评价这样的一生?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先把无数个0都变成1,然后再把它们变回来。” 而你抛妻别子,流血流汗,胼手胝足,头发脱落,齿牙动摇,身心憔悴……只是为了把0变成1,把1变成0? 而你杀父杀母,杀兄杀弟,杀妻杀子……只是为了把0变成1,把1变成0? 数字时代,被0和1统治的人生…… 0和1之间。一切理想,一切价值,一切光荣…… 0和1之间。一切道德,一切文明,一切时间…… 向左止于0,向右止于1,上帝和人类的终极理性…… (二十五) 小说原稿中有一个寓言,一只小老虎问它妈妈:人类整天忙忙碌碌的,为什么呀? 虎妈妈回答说:为了赚钱啊,人类就知道这个。 小老虎又问:那人类赚钱又是为了什么? 虎妈妈哈哈大笑:人类太愚蠢了!你看他们那么辛苦,可他们赚来的十元钱中,只有一元能买到东西,其它的九元毫无用处! 站在老虎的立场,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 售价800元的衬衫,生产成本不超过50元; 售价300元的护肤品,生产成本不超过20元; 1100元的领带,只需要十几元的材料成本。 营销大师说:为了传播啊,商品传播得越广,成本就越高! 是的,传播。广告、储运、营销、层层代理……所谓的“副价值系统”——花九元钱看广告,拿一块钱买东西。 人人如此,处处如此,举世如此。 而“附价值”,也许就是“无价值”。 问题在于:如果仅仅为了传播,我们有没有必要把90%的价值都抛向空无? 问题还在于:除了消耗能源、污染环境,传播又有什么好处? 同样的可乐,同样的汉堡包,同样的好莱坞,同样的《哈利?波特》…… 同样的钢筋水泥,同样的汽车,同样的冷气机,同样的木地板…… 同样的皮鞋,同样的衣服,甚至连内裤都毫无分别……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穿夏奈尔皮衣、路易威登鞋和ck内裤。不幸的家庭也是相似的,因为他们穿不起夏奈尔皮衣、路易威登鞋和ck内裤……” 如果参差多态就是幸福本源,那么,聪明的,在这全球化的时代,你要了那么多,但你的幸福又在哪里? 没有幸福,只有空无,一切都抛向空无。 抛妻别子,流血流汗,胼手胝足,头发脱落,齿牙动摇,身心憔悴……都抛向空无。 杀父杀母,杀兄杀弟,杀妻杀子……都抛向空无。 “百分百的努力,百分百的成功!” 百分百的成功,百分之九十九的无用功…… 一切理想,一切价值,一切光荣,空无中的空无…… 一切道德,一切文明,一切时间,空无中的空无…… 还是那个问题:聪明的,你要了那么多,可又有什么意义? 四、复归于婴儿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老子《道德经》 (二十六) 设想一下,如果没有中世纪,476年西罗马灭亡后直接开始工业革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可以断定,莎士比亚还没出生,人类就已经灭绝了。 再设想一下,如果没有鸦片战争,中国人继续过着与世无争、不被打扰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电视,没有冰箱,但天肯定还是蓝的,水肯定还是清的,粮食肯定也不会毒死人。 问题是:我们要赞美黑暗的中世纪吗?因为它的专制和愚昧? 问题是:我们要反对近百年来的进步吗?因为它的破坏和糟蹋? 永远的二律背反,那个伦理问题事实上是无解的,即使再来一次,肯定还是同样的结果。 是平淡地永生,还是快活地早死? (二十七) 近一百年,中国最聪明的脑袋一直在争论一个问题:要不要“全盘西化”? 所谓“西化”,关键问题有两个,也就是邱吉尔说的“有两种最不坏的东西”,一是民主政治,一是市场经济。这就是西方文明的核心。 民主政治我不敢说,但市场经济——我们要像美国人一样生活吗? 作为一个“人”,我也想过科技发达、丰衣足食的日子,有牛肉,有面包,有廉价汽车和大房子。但作为一个“人类”,我是否有能力承受下面这种结果? “20年之内森林全部消失,7年之内石油耗尽,4年之内铅铝耗尽,半年之内就没有锌了。” 或者,贫穷真是一种美德? 或者,富裕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五百年后再作答吧。现在早着呢,一切都来得及,所以请再铺一层木地板,再倒一桶脏水,再吃一只果子狸…… 折下最后一朵花吧,我向所有神明保证:那就是美。 (二十八) 从本质上说,西方文明是一种海盗式的文明。海盗只知掠夺,从来不关心后果,所以世界成了这个样子。想想鸦片战争,因为贸易逆差,英国人就往中国运毒品,不让他运,他就派炮船来打。 而传统的中国文明则是一种隐士式的文明。不知年月,与世隔绝,放情山水之间,偶尔濯足清流,穷是穷了点,还难免长冻疮,但毕竟没那么多后患。 悲哀的是:在全球化的潮流下,左有炮船之威,右有蜜糖之甜,中国人已经无法取舍了。 (二十九) 过圣诞节、过感恩节、过愚人节,可是从来不过清明节; 说ok、说bye-bye、说yes、说no,可是从来不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在杭州韦奇伍德瓷器专卖店里,我听见一位中国白领这样说:韦奇伍德的china值得信赖!比china的china好多了! 我发誓这是真的,我的想象力永远达不到这种高度。 所以我在小说里写道:以瓷器为名的中国人,现在就要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当一种文明开始凋零,总是从最精华的部分开始。 谁还记得《孝经》? 谁还在拜祭祖先? 谁还谦逊?谁还宽容?谁还恬淡处世? 谁还知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谁还明白“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善利万物而不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遗珠之年。人们抱住石头、抱住沙子,却唯独遗落了那颗最珍贵的明珠。 以我浅陋的见识看,也许只有古老的道家哲学才是唯一的真理,它不求五色之华,眼前自有山水;不求五音之富,耳中自有天籁;不求无谓之富,却可以持之久远;它永远把自己当成房客,而不是房东,所以不会放火烧屋;它知道人不过是天地的附庸,而不是主宰,所以始终心存敬畏。它“不伤人而常善救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拒绝贪婪,只向往最纯真、最洁净、最接近真理的生活。 “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于我为一。”被世界遗弃的明珠。 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洁净人生,游乎尘垢之外…… (三十) 放慢一些,再慢一些,听听这些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 还是毕肖普: 为什么我们不能 以我们婴孩的目光眺望,眺望? 这也是我要问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的总是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少一点,再少一点?为什么不能像婴儿一样,过最纯真、最洁净、最接近真理的生活? (三十一) 还剩下三句话: 一、未来百年,人类将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二、未来两百年,人类将进入饮鸩止渴的时代,一方面更加疯狂地攫取,一方面更加快速地消亡; 三、未来千年,人类必将灭绝。 三十一是一个月的长度。我再提醒一次,未来一个月里将发生些什么: 一百万公顷天然森林消失; 五十万公顷土地变成沙漠或半沙漠; 八百万人出生; 十五亿吨废弃物排入大海; 四千五百万吨污染物排入大气; 一千五百种生物灭绝。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