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 第一章 名伶 炙热的火焰恣意而狰狞的舞动着,那么的猛烈,那么的烫,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头发被燎的卷曲起来,那特有的焦糊味道飘入鼻端,身边不时地跑过些跌跌撞撞的男女,脸上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只有从那急促而又压抑地粗喘中,能感受到他们无尽的恐惧。 不远处的建筑物被烧得“噼噼啪啪”地炸响着,不时飞过一些碎片,擦得我脸生疼…丹青呢,六爷呢,他们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惊慌失措的寻找着,想抓住个人问问,可一伸手间,不是一把抓空,就是人影诡秘地消失不见了。 我想放声尖叫,大喊丹青和六爷的名字,可用足了力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只有熊熊的火焰清晰的烧在我的眼底,“砰!”直到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 “啊!”我猛地张大了双眼想要逃开,眼前突然一片晕黑,人一下子又跌回了床铺,“呼哧呼哧…”,自己的身体瞬间感到了脱力,小腿正在抽筋,很痛,一阵阵地痉挛着,只有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闭上眼,命令自己安静的躺着别动,过了会儿,腿上那种难耐的痛苦慢慢地消失了,听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平缓了下来,张开眼,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 书桌,衣柜,梳妆台依旧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披肩也静静的搭在躺椅上,一切都是那样的悄然无声,只有落地窗上半掩的纱帘被夜风吹的轻轻飘动着,带着一丝生气。 额头感觉有些凉,我顺手摸了一把,一手的冰凉,身下的睡衣也被冷汗湿透,这会儿后背已变得凉浸浸的,“呼”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作噩梦了,自从那天的惊险纷乱之后,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虽然睡衣冰凉地塌在身上感觉并不好受,可我依然不想起身,只翻了个身,回手掖了掖被角儿,又蜷起小腿去轻轻揉捏着因为痉挛而有些僵硬的肌肉。 也不知丹青到底怎样了,自从那天她被督军带走之后,六爷就没放弃去寻找她,我知道霍先生也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着,因为他一直派人偷偷盯着六爷这边,六爷很清楚,却只装做不知道。 “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这是督军那晚说过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可都快过去三个月了,他并没有依约来找我。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六爷说他可以肯定督军并没有带着丹青离开上海。车站,码头,交通要道,早就布满了六爷的人,要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丹青带走,除非那姓吴的会飞,这是叶展的原话。 那天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叶展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可一旁的秀娥小声地嘀咕了句,“那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人”,又让他立刻冷了脸色。 想到秀娥,我就立刻想到了墨阳,墨阳也如同会飞一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知道六爷和叶展曾私下里仔细询问过秀娥那天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在让人寻找着他的下落。 丹青消失了,墨阳也消失了,那晚的一声巨响,似乎炸飞了我和亲人之间的一切联系,我拼命奔向火场,想找到所有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终找到了六爷,可也只找到了六爷。 想想六爷越来越深蹙的眉头,外面是纷乱的时局和关联微妙的生意场,回到家又要面对我极力掩饰下期望或失望的目光。那晚无言的一吻,让我和六爷彼此间系的更紧,我不想他着急,所以从不问,而他也明白我的这份心意,只是更加派了人手去寻找。 这些日子,那些难以遮掩的疲惫就那样的挂在他的眉梢眼角,日本人,苏家,很可能一触即发的战争,日子过得就像在天平上加砝码,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一根稻草,就可能打破眼前的一切。内忧外乱,就连那个总是神采奕奕,面带笑容的叶展也会不自觉地捏着眉间,脸色严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思绪纷扰间,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朝霞映着雪白的窗纱,带上了一抹淡淡地粉色。我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推开被子坐起身来,用力的搓了搓双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除了丹青和墨阳,还有一个秀娥躺在我隔壁,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丫头也算幸运,被那些乱砖碎石的砸下来,居然只是压断了右腿的腿骨,其他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了内脏。这些天一直是我在照顾她,秀娥虽然总是笑眯眯的跟我谈天说地,但是她眼底也有着忧愁,因为张嬷也不见了。 那时叶展和陆青丝都说过让其他的仆妇来接手照顾秀娥,却都被我拒绝了,秀娥冰凉的手一直拉着我不放,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害怕,不想我再离开她。其实我的手也一样冰凉,因为我也一样的害怕。 正想下床去梳洗,然后好去帮秀娥,“咚咚”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我不禁有些奇怪,这宅子里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这样没规矩的跑动,就连一向莽撞的秀娥都不敢。 正想着,那个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停在了我的门前,我的心猛地一跳…… 门外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有些紧张,手指也捏紧了睡衣的领口,“扣扣”,门上轻轻传来两声敲击,我眼皮一跳,“清朗…清朗?你醒了吗?”石头压低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隔着扇门,听起来有些模糊。 “石头啊,我起来了,你有事吗…”,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刚想起身往门口走,突然想起自己穿的还是睡衣,“哎,你稍等一下啊”,我扬声说了一句,就赶紧去捡了放在一旁的衣服往身上套。 边穿边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会让石头这么早跑来找我,是不是秀娥有什么不舒服了?难道说,找到丹青和墨阳了吗?还是说…他俩出事了?! “嘶…哎呀”我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一想到丹青,手里的动作就乱了,领口的卡子一下子和头发钩缠在了一起,头皮被扯得生疼。心里乱成一团,也顾不得疼了,用手硬扯了几下,系好扣子,随手拢了拢头发,鞋都来不及提好,就趿拉着赶紧去开门。 “是不是找到丹青和墨阳了?!还是说他们俩出什么事了…”我一把拉开门,话已冲口而出,门口站在的石头被我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退了半步,“啊,没有啊,不是,不…”他结巴着说了一句。 不是…我顿时觉得心里一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乱世里,总是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我皱紧了眉头,把那个不吉祥的字眼强自从脑海中赶走。 心依旧赤裸裸悬在半空中,任凭那股名为担忧,怀疑,恐惧的寒风吹割着…我低低地吁了口气,定了定心,然后勉强做了个笑容看向石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石头咧了咧嘴,可笑得比我还刻意,我一愣,刚才急赤白脸地冲出来也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石头的脸色很不好,一向健康的肤色这会儿带了些暗哑的青灰。 他脸色怎么这么差,又是这么的小心翼翼,我的眼睛忍不住张大,心脏瞬间仿佛停跳了,一口气噎在喉头,六爷…见我哆嗦着嘴唇死盯着他,石头赶紧俯过身来,低声说“你别瞎想,六爷他没事儿,我小声说话是怕吵醒了旁边的秀娥。”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旁边紧掩的房门。 “啊…”我用力的喘了口气,可能是心情起伏太大太快,一时间心里堵得要命,就这么会儿功夫,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就和叶大少爷用来练拳的靶子一样,狠狠地被打上几拳,刚刚摆正,接着又是几拳。 石头这臭小子,一大早装神弄鬼的就是怕吵醒秀娥,他怎么不替我想想啊,吓都被他吓死了。一手揉着胸口,正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不抵于真给了我一拳。 “清朗,七爷受伤了,不轻,人已经从北平回来了,医生正在治疗呢,可六爷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要杀人似的,我爸让我上来找你去看看,嗯…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还有,我是怕让秀娥知道了,这丫头又该呆不住了去添乱…”石头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低。 石头语气低促地话我都不确定自己听明白了没有,愣愣地与他对视了一下,我转身就往楼梯处跑,石头在我身后低喊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飞快地就往楼下走,差点被自己趿拉着的鞋拌了个跟头。 刚过了楼梯拐角处,楼下的景象顿时让我慢了脚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在楼下客厅里出现,门口洪川和石虎正警戒着,门外也是人影憧憧,光头大叔正站在壁炉前,低声和一些人说着什么。那里面只有一两个是我曾见过的,他们都是六爷和七爷的得力手下,想来其他人也是青帮里身份不低的管事吧。 强自压抑的语调,紧蹙的眉头,难看的脸色,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充满了惊慌和愤怒的味道。“咔拉”,楼下客房的门响了一声,大叔那群人迅速的回过身去,一个穿着浅色条纹西装,戴着眼睛的斯文中年男子悄声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药箱。 “博易老弟,七爷怎么样了”,大叔快步的迎了上去,后面众人也赶忙跟上。孙博易,我认得他,或者说是很熟悉了,他是陆家的私人医生,我上次受伤还有秀娥这次,都是他给治疗的。 医术和人品都很好的一个人,医学世家,听说曾经去德国留过洋的,在上海非常有名,自己开有一个很大的诊所。至于说他为什么成了陆家的私人医生,却不是因为陆家的财势,而是因为和六爷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交往。 孙博易温和的一笑,从口袋里掏出块儿手帕轻轻地擦着额头的汗,态度还是一如以往的不急不缓,只是有些散乱的头发看得出,他也是急慌慌的被人拉到这儿的。 “老赵,还好,七爷之所以还在昏睡,是因为在发高烧,不过这是好事,热毒发出来就好多了,七爷受的是刀伤,外伤是重了些,可内脏并没有受损,要不是他非硬挺着从北平回到上海,而是直接在北平休养,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了。”孙医生安慰的拍了拍光头大叔的肩膀。 “喔…那就好”光头大叔长出了一口气,四周围的紧紧地一干人等也照做,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长吁短叹,空气中凝重火爆的气氛也放松了些。“孙医生,那什么时候七爷能好起来,不会留下什么其他的问题吧?”一个看起来长得很精明的管事恭敬的问了孙医生一句。 这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孙博易一笑,“七爷的体质好,估计静养两三个月也就没事了,因为他很少生病,所以一旦生病,看着就比较吓人罢了,王掌柜的,你放心好了,外伤我已经给他重新处置过了,内在调养就得慢慢来了。” 大叔他们都点了点头,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看着这些跺跺脚,上海滩就得抖三抖的人如此乖巧听话的样子,我真的想笑出来。方才有些惶急的心也慢慢的安静了起来,孙医生人品稳重,说话向来不掺水分,他既然说没事,那叶展就一定不会有事。 “好了,我还得赶回去配药呢,各位兄弟,鄙人先告辞了”孙博易拱了拱手,旁人赶忙回礼并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大叔亲热地把住了他的手臂,“老弟,我让石虎送你回去,这些天就让他跟着你,现在乱,而且你要去哪儿有车也方便些,嗯。” “好”孙博易点了点头,没有过多推辞,我想他也明白,一方面是为了配药寻医的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保护吧,想来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是连七爷都有人敢下手,再放倒个家庭医生也没什么大不了。 “老虎,孙医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眼睛放亮点,”大叔边走边向站在门口的石虎吩咐了一句。“您放心吧,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孙先生一根汗毛,”石虎憨声说了一句。 走到他身旁的孙医生温文一笑,“石老弟,那就拜托了,”石虎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憨憨地笑着,只是严肃地冲他们点了点头,又恨声说了句,“要是这次我跟着七爷去,非把那些只会偷袭的狗日的脑袋给拧下来不可,七爷也就不会…”他话未说完,我在楼上看见一旁的洪川不为人知的捅了他一下。 “好了!”大叔低喝了一声,孙医生也是微耸了眉头,看向大叔,“这回伤了七爷的人…”大叔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平静,只淡淡的说了几个字,“那个,就是我们的事了。”字字清晰而冷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孙博易明了的点了点头,回握了一下大叔结实的臂膀,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石虎帮他打开了门,那个年轻的助手也赶忙跟了出去。门一关,一时间没人说话,屋里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安静压抑的气氛,让人觉得喉咙发紧。 洪川关好门,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我,他眼光一闪,只恭敬的对我轻轻弯了弯身,我也礼貌的点头回礼。大叔刚要说话,洪川做了个眼色给他,大叔顺势抬头看见了我,他丝毫也不意外,只冲我和蔼一笑,然后对四周其他人说,“这样吧,我们去书房谈吧,在这儿说话,容易影响七爷休息。” 四周围着的都是人精,早就有人看见了我,却不会多看多问半句,都低声附和着跟着大叔往书房走。不一会儿屋里的人走了个精光,只有洪川依旧守在门口,我悄步走了下来,洪川对我笑了笑,又专心致志地守护在门口。 刚走到客房的门口,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和血腥味就飘散了出来,我用嘴做了个深呼吸,刚想推门,门却自己打开了,管家带着一个女佣正端着一盆脏水和一些带着血污的纱布往外走。见到我都是一愣,却没人说话,只是恭敬的点点头,偏身帮我把门打开,让我先进去。 我安静的走了进去,“嗒”的一声,门轻轻地在我背后合上了。这是一件很大的套房,这时屋里有些昏暗,天色尚未全明,厚重的纱帘也没有拢起,家具什么的都是朦朦胧胧的,没等我多看,一声低泣突然从隔壁的卧房传来,低微却清晰。 我知道这间客房是个套间,卧室在里屋,心里越发地难过起来,想来叶展的伤势肯定不轻,不然不会直接把他送到这里,而不是送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去。这间屋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少走几步路而已。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除了让我对六爷接触得更深之外,叶展和陆青丝亦然,心里多少对他们也有了感情,所以叶展受了伤,我心里并不好受。 又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这才走了过去开门。“吱呀”,尽管我竭力地小心翼翼,门扇被推开的瞬间,还是发出了些微的响动。这间屋开着灯,药味血腥味也更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陆青丝那一头乌发瞬时映入眼帘。平时那么闪亮,那么乌黑的长发,这会儿却像没了生气似的散落在被上,床边。 叶展的脸被那头黑发衬的更加苍白,健壮的胸膛和臂膀被渗着血色的纱布紧紧围裹着。一抹高烧引起的潮红晕在颧骨上,却让人觉得他脸颊消瘦不已。那双总是光芒闪烁的桃花眼紧闭着,剑眉微蹙,只有轻薄的鼻翼不时地颤动着,让人知道他还在呼吸。我用力握紧了嘴,不敢相信床上这个毫无生气的俊俏男人,是那个永远神采飞扬,嬉笑戏谑间就灭敌于无形的叶展。 陆青丝的头深深地埋在叶展的枕边,一只纤手毫无血色的紧握着叶展放在被外的手,指甲上涂的丹蔻,红的刺眼。她一动不动,只偶尔传出一声难以压制的哭泣时肩头微耸。 等了会儿,我轻轻地走到床的另一侧,弯身想伸手摸摸叶展的额头,手刚伸出去,陆青丝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微微吃了一惊,手也僵在半空,那双有些红肿的凤眼里射出的光芒,我只能用凶狠来形容。 这会儿的陆青丝,就像是一头受了伤想要择人而嗜的野兽,如果现在那个伤害叶展的人出现在她面前,我毫不怀疑陆青丝会亲手把他一条条的撕成碎片。 尽管心里被那目光看得发毛,我还是伸手过去探了探叶展的额头,很热,热得烫手,可这热度也证明了一件事,他还活着,我眼睛一热,轻轻呼了口气,只希望孙医生的判断和医术都没问题。 再转头去看,陆青丝又如同我来时一样的埋头在叶展身旁,仿佛她从来没有抬起头那样凶狠地看过我。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我直起身走到了窗前,那里的纱帘半垂,不知不觉间天色又亮了些,透过纱帘半明半暗地投射在六爷淡漠的面容上。 从我进来开始,六爷就没有回过头看我,只是一个人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又想些什么。他背脊挺直地站着,站姿一如平常,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他的肩膀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担,只是他倔强地不肯说,就这么硬挺着。 站在他身侧,我偏头看着他,嘴巴张了又闭,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方才石头说,六爷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可现在,连这个表情也消失了。我明白,他现在不是那个平时总与我微笑相对的陆城,而是“六爷”了。 看着面无表情的六爷,我不禁想起了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可我现在不是想要怜悯他,而是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我鼓足了勇气,去握他的手,甚至想着,就算他冲我发火,或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开,也好过现在这样一个人承受。 一向温厚的大手有些冰凉,我的手指一个一个与他的紧握了起来,给他足够的时间把我甩开。他没动,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冰凉起来,突然一个轻轻地回握,我心顿时被热血烫了一下,用力的握住了那只大手,他,明白我的。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站着,我却感觉自己不安的心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人声,与这里的安静有些格格不入。六爷眉头一皱,脸色寒了起来。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心想这会儿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在门外喧哗。 陆青丝却突然放开叶展的手跳了起来,披头散发的就想朝门外冲去,“青丝!”六爷低喝了一声,陆青丝身形一顿,“呼哧,呼哧…”,她低低地喘着粗气,头发遮了脸,看不见脸色,只能看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老六,怎么现在才让人来告诉我”,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陆仁庆脸色阴郁的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叶展,不禁一愣,头也不回的说,“你们不要跟进来”,声音却放低了些,他身后的几个人影也立刻闪了回去,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陆仁庆一把推开了正木立在他身前的陆青丝,走到叶展床边弯下身,仔细地打量着叶展的伤势,又探了下他的额头,轻轻叫了声,“老七,我是大哥,你听见吗?” “大哥,老七在下火车的时候就不行了,他强挺着一上汽车就晕了过去,他太倔了,不过博易说,应该没有大碍,烧完了,清醒过来就没事了,主要是外伤,剩余的也就是静养。”六爷转身走到了床边,手却没有松开,我只能跟着他一起走过来。 “唔…”陆仁庆点了点头,“孙博易的医术我信得过,不过,要是有什么问题,也要及时地去找别人来看。”六爷恭敬的点头,“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孙博易咱们信得过。” “你考虑的周详,不过,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咱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老七的身体要紧”,陆仁庆皱眉说了句,又伸手轻触了下叶展的帮带,叶展好像有感觉似的动了下,陆仁庆慢慢地收回了手。“我明白”,六爷低声说。 这时陆仁庆才抬头看向六爷,我们相握的手让他扬了扬眉头,他继而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我赶忙低头行礼,“陆先生好。”“唔”他笑着点了点头。 自从那次抓了他脖领子狂吼乱叫之后,每次见到他都不免有些尴尬,我也因为那件事“出了名,”大叔他们觉得好笑之余对我竟然都有了一丝敬佩,不同于以前。以前大家对我也很好,可现在就是有不一样的感觉,我听石头说,大叔还私下里跟洪川那些人夸耀,自己的眼光好,云云。 陆青丝也因为这件事对我态度有所改变,虽然还是那样阴晴不定的,但脾气里却没了那些恶意。至于叶展,他却抓着自己的衣领故作害怕的对我说,“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看来以前你对我还真是客气啊,云大侠女,”当时被他说的我是面红耳赤,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六爷也跟着笑,笑得却很温暖。 可现在…我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着的叶展,“老六,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仁庆突然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回过神来,看着面沉如水的他。六爷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手离开的时候,又不落痕迹地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只对陆仁庆客气的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参与的,更何况我也不想参与。 关门的一刹那,我听见陆仁庆问,“听说老七是被一个女人救回来的?”我一愣,关紧了门,心里却想着,什么女人。一边又想着赶紧出门去,估计这会儿秀娥已经醒了,没看见我一定会起疑心,不晓得石头正怎么糊弄她呢。 刚一回身,就觉得屋里有些不一样,迷瞪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把窗帘拉开了,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眼光一转间,突然发现窗边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熟悉的背影让我猛地倒退了一步,后背一下子撞在了身后的门上,“丹青…”,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叫了一声。 床前的那个人影儿闻声顿了顿,姿势优美地回过了身来,她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笑问,“你叫我?”一口十分好听的京片子,我怔怔地看着她那双似曾相识的凤眼半晌,同时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个娟秀的女子听到我问的话只是抿唇一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双仿佛被清晨雾气笼罩着的凤眼,就安静地盯着我看,带着几分估量也有一分了然,好像她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我话未说完,背后突然感觉一空,原本身后紧靠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措不及防之下,我一下子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的圈住了我。 六爷身上熟悉的味道迅速包围了我,我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就安心地放松下来,借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子。原本以为六爷会放开我,可他只是松开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轻搂着我的背脊往前带了一步,然后回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六爷轻搂着我走到了窗前站住,却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六爷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地胡茬儿,难得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在人前六爷一向都很有分寸,从不会对我表现出什么亲密的举动,虽然私底下会抱抱啦,摸摸头啦。 记得有一次被正要出门的陆青丝和叶展看见了,叶展摸着下巴一脸的坏笑,六爷还好,只是若无其事的放开了我,倒是陆青丝对我没好气地哼了声,“你脸红什么,六哥抱你那样,就跟当爹的抱小丫头似的,还摸头…哼,有什么好害臊的。” 我虽然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可那个时候已经很熟悉陆青丝刀子嘴的个性了,对她的冷嘲热讽也早就不放在心上,只是红着脸微笑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青丝阿姨提醒。”陆城要是我爹,那她不是阿姨是什么? “哈哈哈…”那时的叶展是放声大笑,原本镇定自若的六爷也是“扑哧”一声,然后就是几声干咳。陆青丝恶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扯着笑得只见牙不见眼的叶展转身往外就走,细细的鞋跟跺的木地板是“咔咔”作响。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陆青丝虽然看起来是怒冲冲地走了,但是我并没有忽略她眼底的那抹温柔,虽然那温柔只是因为叶展的大笑声和六爷的笑容而不是因为我。 “清朗…”六爷轻轻叫了我一声,“嗯”我眨了眨眼,六爷正看着站在我们对面的那个女子,“介绍一下,这位是袁小姐,唔…”六爷语气迟疑了一下,“北平名媛,这次就是多亏了她救了叶展回来。” “喔…”我下意识地冲她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位袁小姐却嫣然一笑,“陆先生太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再说…”她垂下眼睫,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后抬眼看向我,“陆先生太抬举我了,名媛这两个字我可当不起。” 边说她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我和六爷的跟前,微笑着挑了挑眉梢,“虽说名媛当不起,名伶两个字还是当仁不让的”说完她向我伸出手,“你就是云清朗小姐吧,我听七爷提过你好几次了,你好,我是袁素怀,不过,一般大家都叫我另一个名字,凤兰。” 凤兰…我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我一点也不陌生,早就听石头给我和秀娥绘声绘色的描述过,北平京剧名伶,十三岁入行,十六岁时凭着一折游园惊梦,红遍北平城和天津卫,和上海虹济戏园齐家班的姜瑞娉南北呼应,唱得比她们好的不是没有,但是长得比她们漂亮的却不多,今天一见,果然不错。 石头那时口沫横飞的,说的好像自己亲眼看见过似的,其实都是听石虎他们闲聊时说的。据说七爷每次去北平,肯定都会去大栅栏那边的老剧场捧她的场,那边早就谣言满天飞,说她名义上说是七爷的红颜知己,其实早就暗度陈仓了。 看着那只伸在我跟前的纤纤素手,不知为什么我迟疑了一下,又忙伸出了手与她轻轻一握,干干地说了一句,“袁小姐,你好。”袁素怀点头微笑,“你好,对了,我看起来很像云小姐的某个熟人吗?”我一愣,想起方才叫过她“丹青”,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说。 袁素怀也不追究,她收回了手,又看向六爷,关心地问了句“陆先生,七爷现在怎么样了?”六爷礼貌的一笑,“有劳袁小姐挂念,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是需要静养,对了,你怎么不去好好休息,是不是管家给你安排的屋子住得不舒服?还是…” “啊,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可能是一路上奔波,有些累过劲儿了,根本睡不着,二来也是担心七爷的伤势,所以忍不住来看看…”袁素怀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又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我是不是打扰到七爷休息了?” 袁素怀的声音清脆中又带了一丝磁性,咬字清晰,一口京片子让人听起来非常舒服。六爷对她微一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们身后的门“咔”的一声打开了,我和六爷同时回头看去。 陆青丝探头出来,她脸色雪白,眉头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她看也不看袁素怀,只对六爷平板地说了句,“六哥,大哥等着你呢,”说完也不等六爷回答,径自缩身回去了。 六爷眼光闪了闪,低头先看了我一眼,然后回头,“唔,袁小姐,真是抱歉,按说你是客人,我们应该好好招待才对,可…”袁素怀温柔的笑了笑,做了个很漂亮的手势表示理解,“陆先生千万不要客气,您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六爷点点头,又低头对我说,“清朗,你去告诉赵叔,让他好好招待袁小姐,然后,你就去照顾秀娥吧。”六爷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乖巧地点头从命,六爷在抬头的一霎那,悄声在我耳边说了声,“我没事,放心。”说完他转头冲袁素怀一点头,一转身又进了卧房。 “那个,袁小姐,您跟我来吧”,不想站在这儿跟这位名角大眼瞪小眼,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率先往门口走去。我刚把门转开,就差点和石头撞了个正着,“哎哟”,我用手挡了石头一下,石头赶紧扶住了我,“清朗,没碰着你吧?”他压低了声音问。 我摇摇头,示意他没事,往外走了几步才问,“秀娥醒了?”石头呲牙一乐,“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除了秀娥,还有谁能把晖少您支使的团团转啊。”石头冲我做了个鬼脸,他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整,很客气地说了句,“袁小姐好。” 他一说我才想起后面还跟着个袁素怀,回身看去,她一脸淡淡的笑容,正倚门而立,默然无声地看着我们。见石头和她打招呼,她点头为礼,“赵先生,你好。” 石头咧嘴一笑,“您别客气,叫我赵晖就好。”袁素怀闻言一笑。石头语气虽然客气,但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对眼前的这个美女并没什么太多的反应,远不如他跟我和秀娥瞎白话时,对袁素怀感慨赞叹的如同天女下凡似的。 但现在没时间去探究石头的想法,我轻轻拽了拽石头的衣袖,“六爷说让大叔好好招待袁小姐,我就先去看秀娥了,”石头闻言一扬眉,“行,你快去吧,要是有什么事儿我再去找你。” “嗯,好”我点点头,继而对袁素怀客气一笑,“袁小姐,这儿有赵晖陪着您,那我就失陪了,见到您很高兴。”袁素怀温和的点了点头,“我也是,你请便。” 我转身往楼梯上走去,身后传来石头面子上的那些客气话,袁素怀间或应着一句半句的,显得矜持却不失礼貌。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我顺势看了一眼楼下,石头正领着她朝书房那边走去,那苗条的身影真的很像丹青,我的脚步忍不住迟缓了下来。 原本背朝着我的袁素怀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回过了头来,与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但她却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只是对我点头一笑,眉梢眼角带了一丝妩媚风情,那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她那双凤眼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这双眼,很像陆青丝…… 第二章 请柬 “六爷,苏家的请柬。”他沉声说了一句。我吃了一惊,苏家,苏国华?他为什么要邀请六爷?这次叶展受伤,他铁定脱不了关系,大叔他们一直在追查,他居然敢…… 清朗,你可回来了,石头那小子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跟我说实话,还紧着往外跑。那臭小子,气得我拿鞋子丢他。清朗啊,是不是找到小姐了,还是……”我刚推门进去,秀娥急促的话语已扑面而来,问得我一怔。 看着她带着期盼和些微恐惧的面容,我冲她安慰地笑笑,摇了摇头,然后回身把门轻轻关上。心里明白秀娥为什么如此急切,因为我俩一直都坚信,张嬷就在丹青的身边。督军既然找得到我们,自然也找得到张嬷,他很了解张嬷对丹青的那份忠心。 这么多天找不到丹青,张嬷也无影无踪,若不是在丹青身边,她应该早就自己回来或者被找到了,毕竟这里还有秀娥和我。我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间,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了些,这才转身朝秀娥走去。 刚一迈步,就踢在一只缎面拖鞋上,我愣了一下,转而想起刚才秀娥说的“那臭小子,气得我拿鞋子丢他”,我忍不住苦笑出来,怪不得石头那样风风火火地去找我呢,秀娥的脾气在石头的纵容下是越来越火暴,当然,也只限在石头面前。 “那小子可是甘之如饴啊。”这句话是叶展说的。当时我和六爷他们正在楼上,看着花园里被秀娥追掐得鬼哭狼嚎、连滚带爬的石头笑个不停。 “唉……”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那只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受重伤的叶展之后,想起以前的他,竟都是些开心的事情。 走到秀娥床前,我把那只鞋子悄悄地放在地上,顺势坐在秀娥的身边。秀娥脸上已没有刚才激动的神情,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已经放松地靠回了床头,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茫然和怔忡。 “今天好点没有?”我伸手帮她拢了拢散在肩膀上的发辫,“一会儿收拾收拾,我端早点来给你吃好不好?”我心里虽然也很烦乱,可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平稳,一如往常。 秀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微凉,我握紧她的手,轻声说:“秀娥,你别担心,我相信丹青和张嬷都没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你自己的伤。说不定明天就有好消息了,你总不想你妈看见你这副模样,再替你操心吧?” 秀娥听话地点了点头,带点惭愧又有些委屈地悄声说:“对不起啊,清朗,我总是让你安慰我,照顾我,其实我,我不是……”话说到一半,她眨巴着眼睛,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一笑,“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以前你照顾我很多次啊,现在就当我还债好了,你只要别故意赖在床上三年五载就行……更何况,我真的很高兴,还有你让我照顾。” 秀娥听我说到三年五载时,忍不住扑哧一笑,听到最后又眼圈一红,没说什么,只对我用力地点点头。“好了,”我稍稍用力拍了拍她没受伤的那条腿,“起床吧,我的赵大小姐,让小女子伺候您用早膳。” 秀娥笑着接过我递上的外衣和裙子,一边穿一边含糊地问了一句:“对了,石头找你到底什么事?你俩在门口叽叽咕咕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可没等我叫你,你就跑下楼去了,石头那小子又不肯跟我说实话。” 我伸手帮她套裙子,秀娥的腿恢复得不错。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休养下来,她已经可以拄着拐在花园里散步了,只是那条腿还不能太过用力着地。 “哎哟!”秀娥正撑起身子,让我帮她穿裙子,听到她的问题我愣了一下,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那条伤腿,她忍不住叫了出来。我赶紧停住,“怎么了,碰到伤处了?很疼吗?对不起啊。”秀娥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没事儿,我又不是泥捏的,就是有点麻麻的,你不用担心。” 说完她自己把裙子调整了一下,“清朗,你甭管这腰带了,我自己来弄。你帮我把那个拐杖拿过来好不好?”“好。”我站起身去拿那只靠放在床边的拐杖,这个也是石头亲手做的。 “嘿咻……”秀娥接过拐杖,借着我肩臂的力量,喊着号子站了起来。虽然她总是说没事,腿已经好了什么的,可起来这一下,额头上还是微微地见了汗。孙医生说,现在多走动没有坏处,反而有利于恢复,所以秀娥这些天都坚持自己走动。 “行了,”秀娥冲我一笑,“放心吧。对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石头找你干什么?你又那么急匆匆地跑下楼去干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低头调整着腋下的拐杖,“原本我以为是有了小姐的消息,你才那样着急,可现在又不是,难道……”她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是,是六爷他……” 我摇了摇头,看着秀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不想瞒她,也知道肯定瞒不住,“是叶展受了重伤,刚从北平回来……”我话未说完,咣当一声,拐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秀娥脸色雪白地跌在了床铺上,盯着我喃喃地说:“是七爷……” 自那天之后,六爷、大叔、石头他们很少来家里,整个宅子虽然空旷安静,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氛盘旋着。 陆青丝的面容就像一幅二流的油画,样子漂亮却没有内容和生气。她几乎不吃不喝地守了叶展五天,居然没有一丝疲累的迹象,还要继续这样照顾下去。 到最后,六爷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火气和心疼,一把将她从屋里拽了出去,低声喝骂起来。陆青丝不哭不闹,低垂眼眸,安静地听六爷骂完,一转身就又要回叶展的身边去。 当时六爷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可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又想跟上去拉她。听说叶展醒了就马上赶来的陆仁庆一直无声地在一旁看着,此时,他伸手拦住了六爷,只做了个眼色,门口守候着的保镖就快步走过去,用技巧性的一掌砍昏了陆青丝。 叶展终于在第五天彻底清醒过来,连孙医生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连称他体质好。可体质再好,叶展这回也是伤了元气,连冲我们笑一笑,也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陆青丝从叶展清醒过来的那天起,脸上才有了表情。身体好转后的叶展立刻恢复了平常嬉笑诙谐的习惯,能说十个字就不说九个字,六爷和陆家大爷也拿他没辙。可他见了陆青丝一句话也没有,陆青丝也不觉得别扭,该喂饭喂饭,该喂水喂水。叶展就埋着头吃,吃完了两眼一闭开始休息,陆青丝则安静地陪在一旁。直到有别人进来,叶展又开始胡说八道……周而复始,日日如此。叶展和陆青丝之间的关系让我难以用语言形容。 “清朗?云大小姐?”此时,叶展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唤声让我回过神来。“啊,怎么了?”我愣愣地问了一句,看向靠在床头的叶展。他的脸色已恢复了红润,那双桃花眼正熠熠生辉地看着我,只是脸上的表情带了些笑意。 见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指指脸颊,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要喂给他的橘子已经杵到他脸上了。“嘿嘿。”我干笑了两声,趁他开口之前,一下子把橘子塞进他嘴里。 叶展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我不是六哥,也不能这么对我啊,心不在焉的,一看就是不情不愿来陪我的。”我笑着听他说,确实是自己理亏,也就任由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却不想告诉他,自己是因为看见了陆青丝落在这里的披肩才走神的。 “清朗,凤兰小姐最近怎么样了?”叶展摆手拒绝了我手里剩下的橘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愣了愣,叶展不提,我差点忘了那个有点神秘的女人。实际上凤兰来的第二天,陆仁庆就以感谢为由,接她去大宅小住了。 她走的时候,我正好和秀娥在一起。直到晚饭的时候还没见她回来,才听六爷提了一句。六爷显然不想多说,我也就没多问。虽然那位小姐给我很神秘的感觉,可我自己这里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自然不会再放更多的精力在她身上。 “嗯,袁小姐应该还在大爷那儿吧,六爷没和你说起吗?”我随口说。叶展一笑,“六哥现在恨不得把我的嘴封上,什么都不用说,就天天睡觉养着才好。见了我,也没别的,就两句话,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看着他学六爷皱眉责备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叶展虽然夸张了点,但还挺像的。 看我只是笑,不说话,叶展故意皱着眉头,“我好不容易哄了青丝走,换个新鲜面孔来,你还不和我说说话,想闷死我啊?”“是吗?”我揉捏着剩下的橘子瓣儿,“我还以为你是看她太辛苦,才哄她去休息。” 叶展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然后迅速恢复了常态,笑着说:“对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我跟秀娥说我英勇战斗的事,小丫头兴奋得不得了。我问她要是我杀人了呢?她说那杀的也都是恶人,杀得好。哪像你,我没说两句,你就问是不是死了人。都是女孩儿,差别怎么这么大?” 我无声地一笑,他还在对那天我对他英勇事迹的质疑耿耿于怀,可我真的不是秀娥。秀娥或许认为叶展说杀了人是在开玩笑,可我知道那是真的,不然他怎么会活着回来。尽管我为之而庆幸,但那个杀戮的过程我并不想听。 “女孩子也不一样啊,你和六爷都是男的,难道你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吗?”我有些好笑地问。叶展一扬眉头,见我愿意说话,显得很开心,“这话怎么说?”我耸耸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嗯,就拿你的英勇事迹来说吧。”叶展咧嘴一笑,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我慢声说:“那件事,在秀娥眼里看到的是善恶,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生死。”叶展微微一愣,脸上带了些沉思的表情,我咬咬嘴唇,憋在心底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可在青丝小姐的眼里,看见的只有……”我看着叶展的脸色微变,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你,只有你……” 说完我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站起身轻声说:“你该吃药了,这里没水,我去弄点水来。”说完,拿起水瓶转身就往外走。身后的叶展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这些天陆青丝的表现很让人心疼,这个好像连全世界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如今憔悴苍白得好像玻璃,透明而且易碎。而六爷为他们两个人担忧的样子也让我很难过。“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推开门,也许我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轻轻地把门关上,一转头,吓了一跳,一个人影正静静地站在门边,一滴眼泪正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陆青丝的那滴眼泪让我整个下午都有些恍然,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当时她也不看我,只是盯着那扇门,也只流了那一滴眼泪。可那一滴眼泪让我哑口无言,陪着她呆立了半晌,才想起走人,自然那瓶水我也没有勇气再送进去,反正陆青丝不会忘记让叶展吃药的,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捏捏有些酸痛的脖颈,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我竟然画了一下午的画。午饭时秀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让我帮她画一幅工笔牡丹,说是想要按照那个样子来刺绣。 叶展那里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去了,应该也用不着我,因为一直没见到陆青丝再出来,我也就答应了秀娥。我半开玩笑地问她,“难道是给石头绣的?”秀娥只是嬉笑着说:“你觉得呢?是给他绣个花坎肩好,还是花裙子好?” 想想石头穿着绣着牡丹花裙子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秀娥玩笑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她不想说,我也就不再追问。工笔我虽然还算擅长,但也已经很久不画了,偏偏秀娥指定的牡丹又是一种花瓣繁复、线条细致的花卉,因此打草稿的时候,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 秀娥原本还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着,唠唠叨叨地说点大部分都没用的建议,结果没过一个小时,看见我还在细细地画底稿,就不耐烦了。她拄着拐杖在屋里溜达来溜达去,偶尔会消失一下,然后拿些点心或是饮料什么的给我。 方才她又出去了,不晓得是去方便还是……正想着,背后门声一响,我一手捏着脖子,一手去拿水杯,头也不回地笑着问了句:“秀娥大小姐,你可回来啦。我的草稿已经打好了,请您来评赏一下,这样的构图合不合心意啊?” “嗯,不错,很漂亮。”六爷微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吓得我正要去拿水杯的手一哆嗦。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瞅,偏偏他正低了头从我的肩膀上往下看画,一抹温热顿时从我唇边掠过。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地就红了,六爷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的眸子一转,看向我。我不自觉地就往边上退了一步,碰到了一旁的椅子,人趔趄了一下,椅子刮过地面的刺耳声音也顿时响起。 六爷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见我往后退,一伸手握住我的腰一转,再一放,心慌意乱的我就结结实实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一时间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儿来,只觉得臀下、肩背处都暖暖的……我微微地缩了缩脖子。 六爷温暖的呼吸就吹拂在我耳边,“呵呵,别害羞了,你耳朵都红得快熟了。”他戏谑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弄得我的耳朵越发痒,正想伸手挠挠,一个干燥的吻落在了上面,“好了,这下咱俩扯平了,嗯?” 听着六爷声音里难得的愉悦,我把那点子不好意思也慢慢地压了下去。自打叶展回来那天起,他还从来没这么放松过呢。再说,他这么抱我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陆青丝说过,就像那什么抱那什么。 “今天怎么回来得早?”我抬起头轻声问了一句。看着六爷虽放松却难掩疲惫的脸色,我一如平常地伸手帮他轻轻按摩太阳穴。六爷舒服地微微闭上了眼,“嗯,没什么事儿就回来了。你那幅牡丹画得真细致,只知道你喜欢画山山水水,可不知道你工笔也画得这么好。” 六爷一边说,一边睁眼冲我一笑,顺便按住了我忙碌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揉捏着。“我画得一般,其实二太太画得才真好,她……”我顺口答了一句,可一提到二太太,我就不自禁地联想到丹青,剩下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六爷神色不变地点了点头,他曾经详细地了解过丹青的身世来历,自然明白二太太是谁。 “这是秀娥那丫头让你画的?刚才我回来,看见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得正香,手里还捏了个这么大的梨子。石头抱她回去的时候,她都死不松手。”六爷自然地转了个话题,顺便还比划了一下那个梨子的个头。 我嘿嘿笑了出来,“秀娥是狗年尾生的,从小就护食。”六爷闻言一笑,上下看了我两眼,然后笑着问:“原来属狗的就会护食啊……对了,好像你比她小几个月,是吧?”我自然地点了点头,“是啊,我过了年生的,属猪的……”还没说完,看着六爷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反应过来,脸一热,头埋在了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清朗,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六爷含笑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我闷声说:“哼哼哼……”六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着他醇厚的笑声,我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笑了一会儿,六爷随意地说了句:“今天老七的气色看着又好了很多,他复原得很快。看来博易说得没错,过两天他就可以下床活动了,也应该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听他提到叶展,我顿时坐直了身子,“那个,青丝还在他那里吧?” 六爷一扬眉,“在啊。”“哦……”我犹豫地应了一声。“怎么了?”六爷伸手支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干吗皱眉头?”我扁了扁嘴,还是把上午跟叶展说的那些话告诉了六爷,也包括青丝那无声的哭泣。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还是根本就不该说?”说完,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六爷的脸色没变,可眉梢眼底已经没了笑意。他默然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好像才从某些思绪中脱身出来,看着有些惶然的我,一弯嘴角,笑容里多少有些苦涩,“清朗,你没说错什么,只是……”六爷顿了顿,“以后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刀子插在心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一愣,这个听着就让人心寒的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六爷清冷一笑,“不拔,会慢慢流血,疼痛到死;可拔了,就会死得更快。”六爷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我则怔怔地想着,那上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到底是拔出刀,还是又插了一刀呢…… “好了,好了,”六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别想了,事情也未必有那么糟,没人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变化。”说到这儿,他冲我微微一笑,“就像我,以前也从没想过会碰到一个执著却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可现在……”他微笑着紧了紧手臂,我顿觉心里好受了些。 “你还想不想去上学?”六爷突然问了我一句。我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问什么,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六爷有些好笑地用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这算什么,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是怕再遇到苏家那丫头,还是怕别人的闲言碎语?”说到后来,六爷的语调平淡起来。 “不是,”我赶紧摇了摇头,“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洁远和方萍。”六爷闻言,仔细地瞅了瞅我,“因为徐丹青和霍长远的事?”说完他又笑道,“你连苏雪莹都打了,还怕她俩?”我涩涩一笑,“我不怕面对敌人,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朋友。” 六爷怔了一下,突然对着我叹了口气,伸手将我的头拢到了怀抱里。他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轻声叫着我的名字,“清朗……”我闭上眼,静静体味着六爷的抚慰。 门突然被人轻敲了两下,我下意识地一跃而起,腿一阵酸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伸手扶住了身后的书桌。 六爷好笑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衣服,看看差不多了,这才扬声说:“进来。”石头一推门走了进来,脸色却不太好。他往常见了我多少都会做个鬼脸什么的,今天却表情严肃地走了过来。 “六爷,苏家的请柬。”他沉声说了一句。我吃了一惊,苏家,苏国华?他为什么要邀请六爷?这次叶展受伤,他铁定脱不了关系,大叔他们一直在追查,他居然敢…… 六爷却没说话,只伸手接过那张请柬,用眼睛扫了一遍。“百乐门赌场,今天晚上。”六爷喃喃念过之后,就捏着那张请柬思考着什么。百乐门赌场我也知道,霍先生曾经带丹青去过,丹青回来之后还给我讲了一通什么百家乐,什么加勒比,记得那次丹青还小赢了一笔…… 正想着,石头又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来送帖子的人还说,最好请您带着清朗一起去。”我一愣,让我一起去?六爷闻言,抬头看了石头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沉声问:“什么意思?”石头脸色更加难看地说:“那个人说,苏先生听说云小姐一直在寻找一件至宝,说不定,他能够帮得上忙。” …… 书房的门一直紧闭着,六爷和大叔他们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多钟头了。石头、洪川和石虎也被人叫了回来,行色匆匆。但是洪川在书房里待了没多久,就出门去了。 “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六哥呢?”陆青丝冷媚的嗓音突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叶展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正挑着眉看我。 见我只是瞪着眼睛看她,却不回话,她身姿妖娆地从沙发后面绕了过来,坐在了另一侧的沙发上。她明明是慵懒已极地瘫靠在沙发上,可就是不会让人觉得粗俗,没教养。 我愣愣地看着她跷起的脚上,那摇摇欲坠的高跟缎子便鞋,一晃一晃的,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怪怪的。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的陆青丝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懒散娇媚却狂野不羁的样子。 自从叶展受伤之后,她一直苍白易碎,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可现在看着她又开始流光溢彩的眸子,我心里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她是因为叶展的伤势大有好转才恢复平常,还是因为我的那句话,让她得到了什么或……放弃了什么。 “小丫头,我问你话呢。”陆青丝突然伸脚捅了捅我,“六哥呢?他不是去看你了吗,现在人呢?你干吗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这儿?”我下意识地拍了拍裙摆上被她踢过的地方,“六爷在书房里。”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忧虑而变得很低沉。陆青丝却误会了,以为我是对她用脚捅我的行为不满。她扑哧笑了一声,伸手绕了一绺头发在指尖缠绕着。 “你知道吗,六哥走了之后,七哥突然跟我聊起一些过去的日子。那时我们还小,正过着苦日子,不过,”她顿了顿,“那份快乐却让人记忆犹新,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陆青丝唇边扯出了一丝淡淡的笑,眼神软得能滴出水。她看着我,却又仿佛在自说自话,“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还记得,六哥、七哥他们都不愿意回忆那些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说到这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人也从回忆中醒了过来,“清朗,你知道吗,七哥足足跟我说了十几分钟,要不是他不能多说话……”陆青丝甜蜜地耸了耸肩膀。 我无声地听陆青丝诉说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明白她只需要一个听众而非交心者。骄傲如她,能跟我讲这几句话,可能完全是因为我下午的那一句话。 说实在的,一直以为我多少了解了她的性格,可眼前这个为了七爷和她多讲了几句话,就心满意足的陆青丝,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实在想不出叶展和她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究竟是什么,轻轻吁了口气,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的目光忍不住又转回了书房的大门。 “出什么事儿了吗?”陆青丝的声音突然硬了起来。我含糊地说了一句:“没有啊。”“没有?”陆青丝轻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眯眼看着我,“小丫头,我学会口不对心的时候,你真话还说不利落呢。” 说完她瞪了我一眼,站起来就往书房走。“哎……”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拽住她,却只抓到一把空气。陆青丝轻轻敲了房门两下,“六哥,是我,青丝。”等了一会儿,房门无声地被打开了三分之一,石虎憨厚的脸露了出来,他恭敬地做了个请陆青丝进去的手势。 陆青丝闪身而入。关门的一刹那,石虎看到了忧心忡忡的我,对我宽慰地笑了笑,眉头却依然耸起。他随即就消失在门后,偌大的客厅里顿时又只剩了我一个人。空旷寂静得让人想尖叫,一瞬间我甚至想就这么冲进书房。 “小姐,清朗小姐。”楼上传来一声轻呼。“嗯?”我怔了怔,抬头看去,一个仆妇正在楼上探着身子叫我,“小姐,秀娥醒了,找您,请您过去一趟。”“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张婶。”我扯出个微笑,对她点点头。 如果再在这里坐下去,我真的会发疯的。从接到那封请柬开始,我就不停地想:假如姓苏的说的是真的,丹青或者是墨阳落在他手里的景象让我不寒而栗;可如果是假的,他只是想骗六爷过去,然后就像对付叶展那样对付六爷……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让血液都会结冰的可能性。 我大步地走上楼,找到了秀娥,听她唧唧喳喳地抱怨个不停:为什么她在沙发上睡得好好的,却被石头弄醒了。又为什么难得好心地分东西给石头吃,他居然拒绝了,而且转身就走,简直是胆大妄为,不可饶恕…… “清朗,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啊?”秀娥半真半假地伸手拧了我的脸一把,“我说什么,你都只是瞎点头。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家的话听进去?”我一笑,“我听到了,你是在抱怨石头不识好歹,难得你大小姐赏他口东西吃,他还敢拒绝。” 秀娥见我说得一字不差,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那小子是不是很过分?”“唉……”看着无忧无虑的秀娥,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想跟她一样,可以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成正经事来抱怨。 “过分的是你才对吧。”我轻声说了句,秀娥依旧嘀咕个不停,又说了两句才明白过来,“什么?你竟然说我过分?你……”秀娥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疯了似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和他分的是什么?”秀娥眨眨眼,“分什么?梨子啊,那么大个儿我吃不了,所以就说跟他分吃,怎么了?”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秀娥,我忍不住苦笑出来,石头还真可怜呢。 “分梨,分离……”我喃喃地念了两句,一股寒意突然袭上心头。秀娥也琢磨过味来了,脸上带了些尴尬和心虚地冲着我傻笑。 我正要开口,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即被推开,石头往里走了一步,“清朗,你先回房间去吧。”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胡乱地点点头,就站了起来。 秀娥一把拉住了我,我低头看她,她不停地跟我使着眼色,示意我不要走,显然她以为石头是来和她算账的。我拍了拍她的手,弯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放心,这不关你的事。” 说完,我站直身子,往外走去。石头看也不看秀娥,就跟着我走了出来。他带上门的瞬间,屋里秀娥的表情有些无措,石头从不曾这样对她视而不见。虽然秀娥误会了,我却没有时间跟她解释,只能对她安慰地笑了笑,就转身走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石头轻巧地在我身后把门关上了。 六爷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手插兜。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随着从窗隙间吹进的风,在屋里飘散着。我安静地走到六爷的身后,“清朗,也许这是一个骗局。”六爷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嗯。”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可我还是要去……” 第三章 缘分 我嘶哑着声音说:“所以,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也只是又多了……又多了一世的缘分而已。” 六爷慢慢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依旧镇定,只是香烟燃烧的火光明暗不定地闪动着。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像在用油煎。原本害怕六爷不管丹青他们,因为“危险”两个字分明地写在那请柬上,可现在他真的要去冒险,我又想一拳打昏他,让他不能出门。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复杂,六爷竟笑了起来,“傻丫头,放心,我去那里可不全是为了你的家人,你不用做出这种表情。”他伸出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我抬头看着他温和的脸,心里认定这只是个安慰。 六爷拿掉嘴里的烟,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与我额头相抵,“清朗,你还记不记得墨阳的事,还有军粮的事?”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些,六爷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盯着我。 我垂下眼,仔细地想了想。这两件事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可对于我而言,共同点只有一个:被隐瞒了。六爷事先知道,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事后对我坦诚相告之后,只问过我是否信任他,而没有多作解释。 我闭了闭眼,再看向六爷,他依旧盯着我,眼底闪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我记得,而且,”我轻声说,“我相信你。”说完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再挪开自己的目光。 六爷慢慢地笑了起来,在我额头印下一吻,然后将我的头拢在他的心口,“谢谢你的信任,清朗,虽然有些事情我不能也不想告诉你,但我向你保证过的事,我一定做到。”他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带着斩钉截铁的口气。 我点了点头,头发把六爷胸前的衣料蹭得沙沙作响,六爷的手温柔又随意地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悄声问。六爷放在我耳边的手一顿,转而抬起了我的下巴,用带着欣赏又有些无奈的语气说:“清朗,你很聪明。” 我抿了抿嘴角,“不是我聪明,是苏国华设的诱饵太蠢。既然指明了我,要是没我的话,戏就不好唱了吧。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叫我去干什么,当你的软肋?” 六爷眉头微皱,摇了摇头,“这是我唯一没想明白的,不过,”六爷咧嘴冷冷一笑,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我保证他没这个机会。”六爷说完掏出怀表看了看,“五点半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然知道六爷有着万全的准备,可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六爷、丹青、墨阳,伤了哪一个,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更何况,现在的事态如此凶险。叶展横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唯一可安慰的就是,上海不是北平,想要暗算六爷实在太难了。 “害怕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温和镇定,可语气里多少夹杂了些未知的情绪。我咧了咧嘴,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头不踏实,心跳乱七八糟的,手脚冰凉,喉咙发干,如果说这就是害怕的表现,那我就是害怕了。” 六爷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能这么细致明白地说明自己心情的人,应该算不上是害怕吧。”我苦笑,“对不起,我一紧张就话痨。你知道的,我没有经历过这些。” “呵呵,”六爷轻笑了两声,突然抱住我,低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可这就是我的生活。你,害怕吗?”六爷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些笑意,可笑意中带了些嘲讽,准确地说,应该是自嘲。 我不禁一愣,尽管我和六爷的关系已经很紧密了,但他从不跟我谈论这样的话题。记得有一次和陆青丝谈起六爷,她曾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你自以为很了解六哥吗?你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天真的小丫头。” 天真吗?我以为自从我知道寄人篱下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开始,就已经失掉了天真,可现在看看六爷的表情……也许我之前真的很天真吧。“害怕什么?”我轻声问了一句。六爷眸光一闪,几乎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说:“也许有一天,我上午出门,你下午就得去帮我收尸了。” 这句话他说得带了几分戏谑,却依然让我的五脏六腑狠狠地拧了一把。那个血腥冰冷的画面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可心里依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六爷说完那句话,看了我一会儿,放开手,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看来今晚是个好天气啊。”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他从未说过那句血淋淋的话。看着他挺拔却突然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如果现在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嗯哼,”我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陆城,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哑又涩。六爷突然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震,依旧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哦,好啊。” “很久以前,有一个出色的男子,他最骄傲的是有一个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的未婚妻,但是他这个未婚妻就在他们快要结婚的时候,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虽然他的未婚妻是和那个男人真心相爱的,可他依然不能理解,并且为之痛苦颓废。”我缓缓地叙述着,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虽然六爷一动不动,我却知道他在认真倾听,“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游方僧人。那个僧人有一件宝物,是可以窥视到过去的镜子,这个僧人就拿了那面镜子给那位男子看。 “镜子里显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在荒山边遇难了。第一个经过的人,只探看了一下,摇摇头就走了;第二个经过的人,脱了外套将她遮掩起来;而第三个人……”我顿了顿,“他则将她掩埋起来。那个僧人说,这个女子就是你的未婚妻,她与你相恋是为了还你用外衣将她遮盖的恩情,可她现在的丈夫,却因为帮她收尸掩埋,而造就了这一世的缘分。” 我的眼眶热了起来,就如同那天我看到这个故事一样。我嘶哑着声音说:“所以,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也只是又多了……又多了一世的缘分而已。” 说完这句话,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感觉到六爷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突然有些愤怒,愤怒这个见鬼的问题,可不论我怎么挣扎,那双手再也不肯松开…… 我一下下地刷着头发,让自己放松,直到头发刷得又直又亮。以前需要外出的时候,都是张嬷和秀娥帮我收拾的,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了。镜子里的人影面色红润,眉目安静,可我自己明白自己有多紧张,所以脸上第一次擦了胭脂。 我将头发牢牢地绑了一个长辫垂在右肩,转身走向床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衣服穿戴起来,一件件仔细地扣好。都弄完了,自己站在落地镜前打量时,不禁一愣:雪白的衬衫,淡紫色的杭缎贴身马甲,米黄色长裤,棕色的短靴,还有那绑得紧紧的辫子。突然发现自己做的一切准备,似乎都是为了逃命时比较方便,忍不住苦笑起来,心里多少也轻松了点。 头一次穿这身衣服,这还是洁远送我的,也是我从霍家带走的唯一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洁远自己就很喜欢男装的打扮,她送我这套衣服的时候,方萍还笑着说:“自己喜欢扮男人就罢了,还要祸害别人。” 从霍家走的时候既匆忙又悲愤,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带走了这套衣服。我无意把它扔掉,洁远和方萍的友情是我永远珍惜的。在今晚之前,我从未想过会穿它,因为这会让我想起洁远,进而想起霍长远,还有……丹青。 一想起丹青,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坚强了许多,今晚不论是真是假,最不需要的就是患得患失。我冲着镜中的自己打气地点点头。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随后石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清朗,你准备好了吗?六爷在客厅等着你呢。”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我扬声应道。石头没回答,只听见脚步声咚咚地往楼下走去。我正想跟出去,突然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那个丝绒盒子。我伸手拿了起来,用拇指一顶,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一只莹润如月光的猫眼石耳坠,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是六爷上个月送给我的,我还纳闷地问他,“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干吗送我这个?”叶展意有所指地嗤笑了一声,六爷却只是一笑,说是这猫眼石看着不错,就买了,我要是不要,就给青丝好了,她喜欢收集这些。 陆青丝那时候也在,听六爷这么说,就伸头看了看我手中的猫眼石,“哟,东西还真是好东西。有位名女人不是说过吗,敢戴猫眼石的女人,都是神秘而自信的。不过,送我就免了,我可没兴趣吃别人的剩饭。” 想起陆青丝那时说过的话,我把猫眼石耳环拿了出来,戴在了左耳上。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自信。猫眼石在我耳边反射着柔和的光芒,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和方才有些不同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自信。我对自己一笑,转身出门。 楼梯刚下了一半,我就能感觉出楼下的气氛有些不同。在转角处停了一下,我探头看去,六爷正靠在壁炉前抽着烟,侧脸被淡淡的烟雾遮掩,看不太清。大叔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陆青丝却看不见人影。 石头和洪川背对着我站在一起,还有几个我看着眼熟但就是叫不上名字的人也安静地站着,我在楼梯上,似乎都能听到六爷香烟燃烧时的吱吱声。屋里的气氛就如同漂移在海里的暗流,平静的水面下是置人于死地的旋涡。 我正想往下走,屋子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石虎大步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虽然平稳,却带了一分难以掩饰的兴奋。衣衫飘动间,我甚至能看见他腰间别着的盒子炮。他快步走到六爷跟前,压低声音说:“六爷,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嗯。”六爷点了点头,最后吸了一口烟,就用手指把烟掐灭了。他回过身来,看向石头,“赵晖,清朗呢?”听到六爷叫石头的本名,我知道六爷只有去做正事的时候才会这么叫,我赶紧走了下去。 靴底再软,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还是有轻微的响动。别人都没动,六爷却迅速地抬起头望过来。我下意识地对他一笑,他却微微一愣,他身旁的大叔、石虎也跟着看了过来。大叔还好,一怔之下,就微笑起来,石虎却张大了嘴。 我心知这身装扮可能吓到人了,可也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加快脚步走了下来。经过石头身边时,他用力眨了眨眼,喃喃地说了句:“清朗,你这身打扮……”我冲他咧咧嘴,低头走到了六爷跟前站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石头接着说,“可真漂亮。” 我一怔,还是第一次听石头当面夸奖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只有秀娥是好看的,哪怕她穿的是抹布。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咂咂有声。洪川却只是微笑,见我看他,冲我有礼貌地一点头。 “你戴上这个了?”六爷温厚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了起来。我回头看向他,他神色如常,眼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嗯。”我心里一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笑。 一旁的大叔突然呵呵一笑,“清朗,这身衣服还真适合你呢,英姿飒爽!怎么想起穿这身了?是不是想当花木兰,跟我们冲锋陷阵呀?哈哈。”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尴尬起来,虽然不好意思,可还是得说实话,我苦笑着说了一句:“那倒不是,是为了逃命方便才穿的。” 屋里霎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哧哧声不绝于耳。看着憋红了脸又不敢笑出来的一群大男人,我只觉得脸热热的。“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啊。”六爷压低了嗓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顿时飘入鼻端,我无话可说,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 石头嘻嘻一笑,“清朗,那这身衣服你可真是白穿了,今天晚上逃命的还不一定是谁呢。”石头虽然是嬉笑着说出这句话,可脸上毫不在乎的表情给了我强大的信心,我突然发现这屋里站着的每个男人尽管形神各异,可他们的眼神都是沉稳而坚毅的。 “那最好。”我冲石头一笑。六爷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我伸头看看四周,轻声问了句:“青丝呢?”六爷回头看了叶展的房门一眼,“我让她照顾老七去了。”说完,率先往外走去。 “哦……”我跟着他往外走。六爷的那句话说得有些含意,一时间我也顾不得多想。刚走到台阶处等洪川把车子开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声响。 大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秀娥满头大汗地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没等我反应,石头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秀娥,你跑出来干吗?你的腿不要了?”秀娥不答,只是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到我这儿来。 六爷松开了我的手,对我扬了扬下巴。我赶忙走到秀娥的身边,她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指甲刺痛了我的手心。“清朗,石头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可你一定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啊……”秀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 “好,你等着我。不许哭,放心吧。”我尽力地笑着对她说。秀娥用力地点头,“嗯,我不哭,我等你回来再哭。”我忍不住一笑,秀娥也哧地笑了一声,尽管带着哭腔。 我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毅然转身往六爷那里走去。没走两步,就听秀娥对石头哽咽着说:“臭石头,我以后绝对不会跟你分梨吃了,所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汽车快速且平稳地行驶在夜幕中,看着窗外人影憧憧,霓虹依旧,我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觉。上次看见这光彩奢靡的景象时,还是在霍长远和苏雪晴的订婚晚宴上,那个晚上我丢失了丹青,而丹青丢失了灵魂,那今晚呢……我忍不住握紧了拳。 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盖住了我的手。我扭头看向六爷,他并没有看着我。车窗外的光影不时迅速地从他的脸上划过,映得他脸色时暗时明,可就是这样,也让我觉得他的神色镇定至极。 “六爷,底下的事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姓苏的是在百乐门赌场的贵宾厅里设的席,那间屋子不小,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赌场大厅,另一扇跟饭店的客房连着,我已经派人去两边埋伏着了。”坐在前排的大叔回头低声说。 “嗯,”六爷淡淡地应了一声,“大爷那边都定了吧?”“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爷咱们的计划了。”大叔一皱眉头,“您觉得让大爷八点钟过来是不是晚了点儿,万一……” 六爷摇头道:“按说苏国华应该不敢明着算计咱们,让大爷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进出门的时候小心这点,别遭了暗算最重要。进了门,你知道该怎么做。” “您放心,大伙也都明白。”大叔严肃地点了点头,扭头跟司机说,“明旺,你小子记住了,这车可不能熄火。回头你再关照一下其他两辆车。” “好嘞,知道了。”开车的小伙子用力地点点头。这人我不是很熟悉,却知道他车开得好。平常若是洪川不在,都是他接送六爷的,也算是大叔的一个心腹了。这会儿看着他非但不怕,反而表情有些兴奋,我自己却是手脚冰凉,不禁苦笑起来。 “怎么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明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点敬佩。”六爷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大叔却笑了出来,“清朗,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然这小子的尾巴更翘上天去了。你不知道,他是天生的唯恐天下不乱,属于要是万事太平,就得自己生事作乱的那种人。” “嘿嘿,”明旺贼笑了两声,“勇叔,难得清朗小姐夸我两句,你就在一旁给我漏气,难道您嫉妒我啊?”“屁!”大叔笑骂了一声,“说你胖你就喘了。”六爷任由他们说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不愉快的神情,只是略偏过头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过来,大敌当前,他们还在说说笑笑,无非是为了宽慰紧张的我,而六爷默许他们。想到这儿,我对六爷笑了笑,然后才对明旺说:“我要是像你就好了,真的。” 明旺一听就更高兴了,得意地笑了两声,然后才说:“清朗小姐,你可不能像我。”“为什么呀?”我轻笑着回问,觉得这样聊聊,心里安稳了许多。“要是那样的话,您就得坐在这儿开车,我被六爷拉着……嘿嘿!”他嬉笑着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们交握的手一眼。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六爷却稳得像山,只是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哎哟!”那边的明旺还没笑完,头上就挨了大叔一巴掌,“我让你小子胡扯!”明旺立刻哭丧了脸。 我微笑着低下头。“六爷,前面转过弯就是百乐门了,洪哥和石头的车已经转过去了。”明旺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我不禁一怔,这样镇静自若的声音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明旺发出来的? 抬起头看去,百乐门那个让我印象深刻的轮廓霎时映入眼底,五彩霓虹依旧闪烁。心里不由得浮起一抹苦涩,这地方似乎与我五行相克,每次来都没有好事。 思绪辗转间,车子已经转向了百乐门灯火辉煌的大门。车子开始平稳地减速,然后停在了大门前。一个侍应生迅速地走过来要帮我开门,却被先一步下车跑来的石头一把推开,然后遮挡着门梁,伸手扶了我下来。 洪川和石虎他们也早就围在了六爷的四周,看似轻松自在,却严密地观察着四周。百乐门进进出出的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或绕着我们走开,没有一个人敢跟六爷他们的眼神对视。 “陆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苏国华手下的那个高经理快步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到了六爷跟前,一躬身,“苏老板让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一抬头,就一眼看见了我,眼光一闪,又低下头去,“清朗小姐好。”“您好。”我冲他点了点头。 “高经理,看来今天又是个大场面啊,不然,哪会让您出马呢,哈哈!”大叔豪爽地笑了一声,顺便拍了拍那姓高的肩膀。那个高经理被拍得肩膀一歪,尴尬地一咧嘴,“勇哥,您开玩笑了,我们老板只是好久没见陆先生了,今晚正好包了个场,请陆先生来玩一玩。在上海,谁不知道陆先生和叶先生的牌技无人能敌啊,呵呵。” 说完他话题一转,对六爷恭敬地笑着,“陆先生,外面传言叶先生受伤了,虽然知道没人能伤得到七爷,可还真是有日子没见他了,怎么,今天怎么没过来啊?”听着高经理若有似无的试探,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知道,叶展受伤的这件事严格保密,外人根本不知道内情。 六爷却轻松地一笑,“他呀,从北平带回个朋友来,可那个朋友身体不太好,需要休养,所以他也只能天天在家陪着。人是他邀请来的,也只好如此了。”“哦……这样呀。”高经理拉了个长声,眼睛一转,又是满脸笑容,“陆先生,那进去说吧,请。” 六爷冲我一伸手,我轻轻地挽上了他的手臂,随着他往里走。大叔他们立刻跟上。一路上,不时有打扮得或妖娆或华丽的男男女女从我们身旁经过,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可大多数的目光都是落在我的身上。 顾不得别扭,我挺胸抬头,仪态端庄地紧紧跟着六爷的步伐。没走多远,右边就是那个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宴会厅。丹青那鲜血淋漓的报复仿佛就在昨日,我迅速掉转目光,皱着眉头看向他处。 带路的高经理却转向了左边。没走一会儿,隐约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传过来,其间除了人群发出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骨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多少也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头往前看了看。 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入口被一扇彩绘的屏风遮挡着,看不清里面,只有昏黄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看着不大的屋子,却仿佛塞了成千上万的人。 门口有几个穿着黑绸马褂的健壮男子守着,他们要么靠在门边吸烟,要么就在门附近溜达着,扫视着从门前经过的人。不停进进出出的人里显然有不少他们的熟人,招呼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有的随便些,有的恭敬些。 大上海的赌场基本上都是找一些租界,或者是大商会董事一类的来撑腰。有了这样的背景,那些巡捕房的人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事,他们只管抽头就是了。 我知道百乐门应该算是在法租界里的,陆仁庆跟法国驻上海的领事很熟,不少生意也是跟那些法国人做的。所以这百乐门,六爷他们常来,也都很熟悉。 那些看场子的黑衣男子一看见高经理,立刻肃立。一个看起来是领班的男子快走两步,讨好地笑着,“高经理,哟,六爷今天也来了,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六爷冲他微微一点头,高经理却不理他,只转身对六爷笑着说:“六爷,咱们上去吧。在贵宾厅,苏老板就在上面。”“好。”六爷一挥手,高经理转身冲那个男人一扬下巴,那人赶紧往一旁跑了两步,拉开了一幅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丝绒帘子,一个木制的楼梯顿时露了出来。 高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登楼而上。大叔随后跟了上去,然后六爷才领着我一步步地走上去。楼梯上面是一个回廊围绕着的天井,底下人声鼎沸。 叫好声、下注声、骰子被摇晃的声音、骨牌噼噼啪啪堆砌的声音不觉于耳,我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地往下看着。那样小的门脸里,竟然藏了这么大的一间赌场。下面的男男女女得有上千人,神色要么紧张,要么张狂,狂喜和丧气似乎随处可见。 除了大厅的这些人,围绕着这个天井的回廊似乎还用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小间,不时有系着领结的男侍者端着一些酒水点心什么的进出。“下面这大厅里都是一些普通人来玩的。”六爷歪着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竟然站住了脚,一大群人都停下来等着我。那个高经理也不催我,只是微笑着等候。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点了点头,扯了扯六爷的衣袖,“咱们走吧。”六爷微微一笑,边走边跟我说:“看见那些屏风了吧,”我点点头,“那里面的人,都玩得大些,有点身份的也不愿意和下面那些人凑在一起赌。” “这样……”我又伸头往下看了看,“我看这些人穿着打扮都还算不错嘛。”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大叔在我身后笑着说:“清朗,百乐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不过对于楼上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而言,下面玩得太小,也太吵闹了。” 我回头冲大叔一笑,对这种三六九等的分类法没什么兴趣,因此也就不再多看,只是安静地跟着六爷走。这时才看见,这回廊四周都是一间间的小屋,每间的窗棂门扇都被厚重的纱帘遮挡起来,只能听见里面传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说笑声和洗牌声,看来这就是所谓的贵宾室了。有的房间门口还站着一些保镖似的人物,不过见了六爷,那些人都低头躬身行礼。 没走几步,高经理在一间屋门口停住了脚。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对他点点头,敲门进去说了句什么,就听见苏国华那很有特色的沙哑笑声响了起来,“陆老弟,你可算来了。” 话音未落,穿了一身长衫马褂的苏国华快步迎了出来,伸手握住六爷的肩臂,大笑着说:“老弟来晚了,我可是要罚酒的,哈哈。”六爷朗声一笑,“苏老板发话,小弟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了。” 苏国华听六爷这么给面子,好像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似的,笑得越发亲切。他又用力拍了拍六爷的肩膀,然后做出很自然的样子往六爷身后看了看,“哟,叶展老弟怎么没来啊?听说他早就回上海了,平时他可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的。” 六爷一笑,却没说话,高经理凑前一步,在苏国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呵呵……”苏国华打了个哈哈,然后凑近六爷,做了个你知我知的暧昧表情,低声说,“那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吧,要不怎么拖得住叶七爷的腿?” 六爷不置可否地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说笑了,今天晚上赌钱才是正经,来,来……”苏国华说完扯了六爷的手臂往里走。方才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躲在了六爷的身后,这会儿六爷被他一拉,我立刻就无所遁形了。 苏国华的眼光原本只是随意地从我身上划过,但突然一愣,眼光掉转回来,眯着眼看了我半晌,这才认出了我是谁。“苏老板?”六爷轻唤了他一声,苏国华回过神来,立刻笑着说:“云小姐这身打扮,我一时老眼昏花竟没能认出来,罪过,罪过。” 我礼貌地对他点头行礼,“苏老板,好久不见。”这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因为他好,我们就都不好。苏国华哈哈一笑,“好,好,来来来,我们也兴个洋规矩,女士优先,请进。” 六爷对我点头示意,我礼貌地点点头就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赌场。牌九、骰子、纸牌,还有一个荷官,样样俱全。台子上铺着绿绒,四周放着几把高背英式靠椅。见我进来,那个恭立的荷官赶忙鞠躬行礼。 苏国华跟着六爷进了门,立刻招呼我们坐下,就让人上茶、上酒水。高经理跟着忙前忙后,大叔站在六爷的身后,石头站在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门外。苏国华却意外地没有叫人守在屋里,那两个保镖仍旧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爷,他脸色依旧,但从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备比方才更甚。 “云小姐?”坐在我和六爷对面的苏国华叫了我一声。“嗯?”我抬头看向他。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才又对我说:“想喝点什么?可千万别客气。”我下意识地看了六爷一眼,他手里端着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轻晃着。 高经理就守在我旁边等着我发话,我转念一想,就对他笑了笑,“那麻烦你,一暖瓶开水。”“嗯哼。”苏国华好像轻微呛了一下,高经理则是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个……” “云小姐真会开玩笑。要不然,给你上壶茶,这儿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苏国华脸色不变,笑容却刻意了些。我一笑,“苏老板,不是说笑。我从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欢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热水不断的。我不跟您客气,才实话实说的。” “哦……”苏国华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冲高经理一歪头,“还不快去。”“是,马上就来。”高经理忙不迭地去了。六爷靠了过来,温和地摸了摸我的肩,轻声问:“你胃不舒服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对他一笑,他低头靠在我耳边,脸上带着一副埋怨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痛的毛病?”我一脸笑意,低声回答:“不是,是给苏老板准备的洗脸水。” 六爷微微一愣,一抹浓浓的笑意迅速从他眼中划过。“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就多喝点,下次别忍着。”“知道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云小姐,要是让别人看见陆家六爷这么会疼人,那些女人们非嫉妒死不可。”六爷一笑,“苏老板说笑了。”说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烟来,给他点上。我看着苏国华满脸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个大女儿也是疯狂女人中的一员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让六爷做他的女婿吗? 不容我多想,高经理已经拿了一个锡制的暖壶走了进来,又殷勤地倒了一杯水给我,眼前顿时热气升腾。他还叮嘱了句:“水烫,喝的时候小心。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和我说。”我说了声谢谢,一摸杯子,果然滚烫,就装作不经意地把水壶挪到了我够得着的位置。满当当的一壶,很好,我很满意。 “云小姐,你也喜欢赌牌啊,以前怎么不见陆老弟带你来呢?”我差点忍不住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是你请柬上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才不愿意来。我摇了摇头,很干脆地说:“不喜欢,我只喜欢苏老板所说的宝物,所以才来。” 苏国华一怔,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地就说了出来。六爷的眼里却闪过赞赏的光芒。来的时候我曾问过需要我做什么,六爷只说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现在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苏国华果然是个老狐狸,虽然被我直接的一句话说得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云小姐还真直爽。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送的,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带个信儿,一会儿云小姐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摆手,“老弟,怎么样,咱们先来两把?我请你来,主要是为了赌钱。” 我礼貌地对他点头行礼,“苏老板,好久不见。”这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因为他好,我们就都不好。苏国华哈哈一笑,“好,好,来来来,我们也兴个洋规矩,女士优先,请进。” 六爷对我点头示意,我礼貌地点点头就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赌场。牌九、骰子、纸牌,还有一个荷官,样样俱全。台子上铺着绿绒,四周放着几把高背英式靠椅。见我进来,那个恭立的荷官赶忙鞠躬行礼。 苏国华跟着六爷进了门,立刻招呼我们坐下,就让人上茶、上酒水。高经理跟着忙前忙后,大叔站在六爷的身后,石头站在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门外。苏国华却意外地没有叫人守在屋里,那两个保镖仍旧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爷,他脸色依旧,但从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备比方才更甚。 “云小姐?”坐在我和六爷对面的苏国华叫了我一声。“嗯?”我抬头看向他。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才又对我说:“想喝点什么?可千万别客气。”我下意识地看了六爷一眼,他手里端着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轻晃着。 高经理就守在我旁边等着我发话,我转念一想,就对他笑了笑,“那麻烦你,一暖瓶开水。”“嗯哼。”苏国华好像轻微呛了一下,高经理则是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个……” “云小姐真会开玩笑。要不然,给你上壶茶,这儿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苏国华脸色不变,笑容却刻意了些。我一笑,“苏老板,不是说笑。我从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欢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热水不断的。我不跟您客气,才实话实说的。” “哦……”苏国华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冲高经理一歪头,“还不快去。”“是,马上就来。”高经理忙不迭地去了。六爷靠了过来,温和地摸了摸我的肩,轻声问:“你胃不舒服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对他一笑,他低头靠在我耳边,脸上带着一副埋怨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痛的毛病?”我一脸笑意,低声回答:“不是,是给苏老板准备的洗脸水。” 六爷微微一愣,一抹浓浓的笑意迅速从他眼中划过。“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就多喝点,下次别忍着。”“知道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云小姐,要是让别人看见陆家六爷这么会疼人,那些女人们非嫉妒死不可。”六爷一笑,“苏老板说笑了。”说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烟来,给他点上。我看着苏国华满脸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个大女儿也是疯狂女人中的一员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让六爷做他的女婿吗? 不容我多想,高经理已经拿了一个锡制的暖壶走了进来,又殷勤地倒了一杯水给我,眼前顿时热气升腾。他还叮嘱了句:“水烫,喝的时候小心。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和我说。”我说了声谢谢,一摸杯子,果然滚烫,就装作不经意地把水壶挪到了我够得着的位置。满当当的一壶,很好,我很满意。 “云小姐,你也喜欢赌牌啊,以前怎么不见陆老弟带你来呢?”我差点忍不住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是你请柬上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才不愿意来。我摇了摇头,很干脆地说:“不喜欢,我只喜欢苏老板所说的宝物,所以才来。” 苏国华一怔,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地就说了出来。六爷的眼里却闪过赞赏的光芒。来的时候我曾问过需要我做什么,六爷只说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现在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苏国华果然是个老狐狸,虽然被我直接的一句话说得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云小姐还真直爽。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送的,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带个信儿,一会儿云小姐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摆手,“老弟,怎么样,咱们先来两把?我请你来,主要是为了赌钱。” 六爷一伸手,“好啊,我奉陪到底。勇叔,叫人来换筹码。”他一边回头对大叔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给了我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是。”大叔一点头,从石头手里接过一个小箱子,就想往外走。 “哎……”苏国华一招手,喊住了大叔,“哪还用你麻烦,一会儿老高会帮着换的。”大叔听他这么说,眼睛眯了一下,站住脚步,却看着六爷。六爷一挑眉梢,“怎么,苏老板的手下在这里都可以直接换码子了?厉害。” 我也有些奇怪。听丹青说过,赌场对筹码看得最严,要是有人敢动这方面的脑筋,剁了手都是轻的。所以赌场里赌博的双方都是现金或筹码离手,只有荷官和专门的主管才能碰。像六爷他们这样大进大出的,应该是有专门的赌场经理来当面过手才对。 苏国华却只微微一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陆老弟说笑了。只不过,现在我让老高做了这百乐门的赌场经理而已,所以才让他帮你换。” 他话一出口,六爷微微变了脸色。他坐直了身子,看着摆出一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表情的苏国华。我虽然不太明白,却能感觉到身后的石头贴近了我,大叔也皱起了眉头。 六爷突然一笑,“怎么,百乐门赌场什么时候归了你苏老板了?法租界的周老板不做了?我怎么没听说啊。”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苏国华扬声说:“请进。”然后才对六爷笑着说,“陆老弟,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吃下百乐门啊?只不过跟个朋友入了点股。朋友给面子,让我的手下做了这个经理。至于周老板,也还是在份子里的。” “朋友……”六爷笑了一声,“苏老板这位朋友面子不小啊,法租界都伸得进手去,不知道是哪位达官显贵啊?”苏国华难掩得意地笑了起来,“客气,客气,马上就见到了。” 他话音未落,我们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恭敬有礼却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先生,清朗小姐,好久不见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声音很陌生,但是绝对听过。我慢慢地转过头去,一张挂着冷淡微笑的脸顿时映入眼帘,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是那个日本人:源清和…… 第四章 赌局 我突然间有些明白源清和与苏国华的用意了,用一个六爷不能拒绝的理由让他来赌场,再在外面挂上生死局的牌子,那么就算是他们动手杀了六爷,也可以有借口。 源清和略微弯腰,冲我们点了点头。苏国华早就起身走了过去,笑着招呼,“源少佐,您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源少佐?”六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面色沉稳地看着源清和,嘴角微微上翘。 源清和立刻迈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来,眉梢眼底却难掩高傲,“有段时间没见,陆先生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六爷眉梢一扬,不卑不亢地笑着说了句:“怎么会呢?只不过以前源先生见面都是一个深鞠躬,今天行了西洋礼数,陆某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说完握住源清和的手,用力一握。 源清和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我却不知道是因为六爷的手劲,还是因为方才那句若有似无的讽刺。早就听石头、洪川他们私下里说过,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越来越张狂。虽然以前就看不惯他们见人就九十度鞠躬的样子,可现在变成了二三十度,让人看了更加不爽。 源清和突然一笑,松开了手,六爷也自然地收回手,两个人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源清和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六爷一点头,顺势又坐回了方才的位子。跟在后面进来的高经理赶紧帮他老板和源清和拉好椅子,这两个人坐在了我们的对面。 “陆先生,上周在日租界举办的酒会,您没有赏光出席,我甚是失望啊。”源清和接过苏国华递过来的洋酒抿了一口。六爷一笑,还未开口,苏国华插了一句:“可不是,那次可是为了恭贺源先生升任驻上海领事馆武官的宴会,上海的名流去得可真不少啊,可惜陆老弟没去凑这个热闹。” “是吗?那还真是恭喜源先生了。”六爷玩味地说了一句,“这段日子陆某比较忙,所以才没去捧场,回头定派人把贺礼补上。”源清和微笑着点了点头,“陆先生太客气了。”说完转头看向我,“清朗小姐,你好,好久不见了。” 他的目光看似欣赏地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就直直地射在我的脸上。这让我多少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上次看见清朗小姐还是在那家蛋糕店呢,”他微笑着对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我勉强一笑,实在不想跟他说什么,就顺手抄起了热水杯,假装慢慢地喝着。原本真的有些口渴,可杯子端到嘴边,突然想苏国华会不会让那个姓高的往里放点什么,就算只是泻药,我也承受不起,反倒不敢真喝,只做做样子而已。 “可不是,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光阴似箭啊。”苏国华放下手中的杯子,对我们笑着说,“我家雪晴和长远的婚礼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呢,可现在……”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说了句,“我很快就可以做外公了,哈哈。”我的手忍不住一颤。 “咝……”热水洒了些出来,溅在手上,疼得针扎似的,我忍不住咬了咬牙,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没有我心里一半痛。丹青,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看着霍长远另娶他人已经让丹青心如死灰了,可霍长远竟然这么快就让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这又让丹青情何以堪…… 看着苏国华得意的胖脸,我勉强克制着自己想把这杯热水泼在他脸上的念头。这时桌下伸过来一只温暖镇定的手,轻轻盖住了我在膝上紧握的拳头。 “我说今天晚上苏老板怎么如此春风满面,原来竟有这样的好消息,来,我先干一杯为敬。”六爷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喝了进去,苏国华赶紧笑着跟上。 “老板,筹码都换好了。”高经理带着两个侍者走了进来,他们手上的托盘里都是花花绿绿的筹码。“好,今天晚上主要是赌钱,放松一下。难得陆老弟和源少佐都肯赏脸,来,今天定要赌个痛快。” 我回头看着侍者们端着筹码走了过来,突然发现大叔也跟着走了进来,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走到六爷跟前,恭敬地弯下身对六爷说:“六爷,码子都换好了。”说完就站在六爷身后,从我的角度看见他不落痕迹地跟六爷做了个手势。 六爷脸色不变,可与我相握的那只手却紧了一下,我的心跳立刻快了起来。六爷显然感受到了我的紧张,歪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回他一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虽然心里虚得很,也不能露出一点慌张的痕迹。 对面的荷官开始洗牌。他们赌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拿扑克牌赌牌面大小,大概就是丹青说的那个“百家乐”吧。苏国华一直在不停地说笑,只是眼睛时不时地看看旁边酒柜上的座钟,又偶尔故作不经意地看看六爷的神色。源清和倒仿佛是在认真地赌钱,酒也不怎么喝,只是盯着牌面。而六爷一直是神情放松地下注看牌,输输赢赢的,根本就不在乎。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眼瞅着快八点了。我记得他们说过,陆仁庆会在八点左右过来。 “陆老弟今晚的手气可真不错啊,我这儿都不剩什么了,呵呵。”苏国华的声音突然从桌对面传来,我若无其事地把目光从座钟上收了回来,这才发现六爷和源清和的面前堆了一大堆筹码,而苏国华跟前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六爷闲散地靠在椅背上,轻轻地掸了掸烟灰,一笑,“源先生也不错啊。” 源清和冲荷官摆了摆手,示意暂停发牌。他伸手拈起一个黑色的筹码在手中转着,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又瞟了一眼座钟,好像我方才看着时钟的样子早就落入了他的眼底,“陆先生,看样子咱们打了个平手,老这么不输不赢的也没意思,玩点刺激的如何?” 他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下。六爷稍稍地坐直了身子,我身后的石头的呼吸声重了一下。源清和表情平静,仿佛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很平常的建议,而苏国华则是面带微笑,用手指捻着唇上的短髭,目不转睛地看着六爷。 看样子苏国华早就知道源清和会来这么一手,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之所以输钱也是这个原因。“不知道源先生想玩点什么刺激的呢?”六爷镇定自若地问了一句。源清和微微一笑,“我早就听说过,当年在滩头赌场的那场豪赌,陆先生险中求胜。怎么样,今天是否有兴趣再玩一把?” 他刚提到“滩头”两个字,我就听见身后的石头长长吸了口气,大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六爷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看看大叔他们的样子,也猜得出这个源清和没说出什么好主意。 “哼哼……”六爷突然轻笑起来,盯着源清和,源清和也浅笑着与他对视,“我听说过源先生对我中华文化十分有研究,可没想到,您还会知道这下九流赌场里的生死局。” 生死局?!我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是当然,赌也是各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呢,而且往往代表了这个民族的个性。”源清和微笑着一摊手,“昔日我曾去过俄国,那里最流行的一种赌法,叫俄罗斯轮盘赌,就是拿着手枪装上一颗子弹顶在这里,”他做了个用手指顶着太阳穴的动作,“然后两个人轮流开枪,直到最后……砰!”他慢慢地描述着,可字里行间的血腥,让我的心脏都紧缩起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赌局? “是吗?”六爷一撇嘴,伸手又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吐出口青烟,“看样子源先生玩过?”“没错,”源清和微微一笑,“很刺激,不过那是在俄国,在这里,还是按照这里的规矩玩好。” “呵呵,你们年轻人有这个本钱,我可老了,不行了。虽然只是随便玩玩,也不见得就要玩生死嘛。”苏国华打了个哈哈。六爷不置可否地一笑,并不接话茬。 我回过头,示意石头弯下腰来,快速地让他给我解释了一下什么叫生死局,而石头在我耳边的解释让我的心凉了半截。这个生死局很好解释,一般来说就是有人因为已经输得倾家荡产,赌红了眼,就拿自己的命来赌。还有就是一些数额巨大的赌局,如果有人想要一把定输赢,也可以设这个局。这种赌局要在赌场最显眼的地方挂上牌子,以证明参赌者愿赌服输,绝不能反悔。 “这个自然,我只是想玩个大的。这样吧,除了桌上这些钱,输了的人要为赢了的人做一件事情。”源清和把桌上的筹码往前推了一把,然后看了我一眼,跟六爷笑着说,“另外我再加上云小姐一直很想要的那件珍宝,如何?”我一愣,六爷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间有些明白源清和与苏国华的用意了,用一个六爷不能拒绝的理由让他来赌场,再在外面挂上生死局的牌子,那么就算是他们动手杀了六爷,也可以有借口。愿赌服输,谁也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别人并不知道他们赌的是什么。 一时间我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弄得手脚冰凉,只能死死地盯着六爷,不禁为六爷来了这里而万分后悔。既然他们设了这个局,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地走脱。不知道六爷有没有什么对策,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座钟,已经过了八点,陆仁庆怎么还没到?如果他来晚了,那…… “既然如此……”六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猛地打了个寒战,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话已经冲口而出,“我和你赌!”我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的眼光都迅速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源清和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眼珠子闪着冰冷的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而苏国华则是目瞪口呆。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如果不是现在这个非常时刻,也许会让我笑出来。他们想要算计六爷,却没想到我会出头吧?反正我不值钱,留得六爷这个青山在就好。 六爷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他想要开口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大叔的手已经扶上了腰间。没等我反应,一个戏谑的声音已在我背后响了起来,“要不然跟我赌也是一样的……”我大惊,被雷击中般回过头去看,叶展正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冲我飞了个媚眼儿…… “叶,叶老弟,你,你怎么来了?”苏国华讷讷地问了一句。叶展一挑眉,“怎么,苏老板不欢迎我?”苏国华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赶紧站起身来笑着说:“怎么可能啊,我就是听陆老弟说你被人缠住了,根本脱不开身。你这猛地一出现,吓了我一跳,不过你可真是太给我面子了,哈哈。” 苏国华越说越顺溜,一边做着快请进的手势。源清和也站起来弯了弯腰,可他的眼里难掩惊诧,显然他得到的情报是这会儿叶展应该卧床不起才对。叶展对他一点头,懒洋洋地说了声:“源先生也在。” 我几乎是不转眼珠地看着叶展溜达到我跟前,冲我顽皮地眨了眨眼。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精神看着却很好。他转过头跟六爷笑着说:“六哥,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啊。”六爷淡定地一笑,“没事儿,你不是忙着陪客人吗,不来也没关系。青丝没告诉你吗?” 六爷的声音很镇定,我却一眼瞥见他放在桌下的手——他刚才夹在手指间的香烟,现在被他生生地掐灭在手心里,我仿佛都能闻到烟头烧焦肉皮的味道。叶展却嘻嘻一笑,“说了呀,就是听青丝这么说,我才不能不来。六哥,你不会嫌我俩多余吧?” 这边叶展和六爷说着彼此才能明白的双关语,对面的苏国华和源清和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听到六爷他们说起陆青丝,苏国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你俩?怎么,陆小姐也来了?” 叶展正弯腰往石头搬给他的椅子上坐,听苏国华问,随口笑答:“是啊。”说完往六爷身边歪了歪身子,有些无赖地说:“六哥,出来得急,忘带烟了,你的烟好,赏我一支吧。” 六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从自己的烟盒里弹了支烟出来塞入叶展嘴里,帮他点上火,然后微笑着说:“我的就是你的。”他顺势把烟盒塞入叶展手里。叶展握住烟盒,手也和六爷的紧紧一握,兄弟两人相视一笑。我的眼里忽地一热,赶忙用力眨了眨眼。 “哦,那个……”对面的苏国华干咳了一声,“既然陆小姐来了,怎么不上来呀?”叶展做了个鬼脸,“唉,没办法,路上跟我怄气了,说是就在底下等六哥回家,打死也不肯跟我上来。苏老板,你也知道,这女人一耍脾气,根本就说不通。” “呵呵,是啊,是啊……”苏国华干笑着附和了两句,与源清和目光一碰,又迅即闪开。听叶展这么一说,我心里立刻踏实了些,虽然陆仁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可外面有一个陆青丝守着,苏国华他们现在如果在私底下搞什么花样,就得掂量一下了。 “青丝一个人在外面?”六爷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叶展一笑,“哪儿能啊,一堆兄弟那儿陪着她呢。你放心。”说完,他冲源清和一笑,“怎么样,源先生,你是和我赌还是和清朗赌?”源清和有些僵硬地一笑,没说话,端起杯子喝了口酒。 叶展坐在了我和六爷中间,这会儿朝我靠了过来,笑眯眯地说:“你会赌牌吗?”“不会。”我摇了摇头。他哧地一笑,“不会赌牌你还敢跟人赌生死局?”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摸了摸肋间。 一股又热又涩的滋味顿时浮上心头,他那里受了多重的伤我自然知道,伤口也就刚刚愈合。我出门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现在却坐在这里跟我笑着聊天。 一时间豪气顿生,我淡然一笑,“这不是生死局吗?我敢赌命就好了,会不会赌牌有关系吗?”叶展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回头对六爷说:“是咱家的人。”六爷微微一笑,对面两个人的脸色却阴晴不定。 “好吧,那六哥你的钱先借我用用啊。”叶展不客气地伸手将六爷跟前的筹码拢了大半过来,拢到一半,他的眼睑痉挛了一下,手一顿。我一直密切地盯着他的脸色,见状刚想找个由头帮他,他却又变得若无其事,将剩余的筹码都扒拉到了自己跟前。 六爷自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突然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用力一扯,然后微笑着说:“源先生,说说吧,你想怎么赌?如果想玩那个什么俄国人的轮盘赌,陆某人也奉陪。” 说完,他冲大叔一伸手,大叔迅速地把自己腰间别着的枪交了过去,六爷接过来,慢慢地一拉保险,咔的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分外清晰。他把手枪放在桌上,朝前一推,正好对着源清和,“请吧,源先生。” 六爷虽然一直都是面带微笑,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动了真怒了。以前就听霍长远说过,陆城对谁都很客气,可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的样子……显然,叶展不要命地赶到这儿来,让六爷再也难压怒火了。 源清和还能维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苏国华的脸色却已经有些发白了,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源清和,又看看六爷的那把枪,就和稀泥似的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别吓唬我这个老头子了。刚才不就说了吗,只是玩点大的而已呀,可不要当真啊,哈哈。” 听苏国华这么说,六爷只是毫无表情地一笑,依旧盯着源清和看。源清和的目光闪了几闪,又看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的叶展,突然谦和地笑了起来,“陆先生说笑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来,既然叶先生来了,人多热闹,我们就随便玩两把吧。”说完一挥手,示意荷官开牌。 六爷没说话,也不伸手接牌,那荷官很尴尬地僵在那里。源清和的脸色越发阴沉,苏国华的脸色却更加发白。屋里寂静无声,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叶展笑眯眯地伸出了手,“喂,是我要赌,你给陆先生牌面干什么?” 我几乎可以听见苏国华松了口气的声音。那荷官赶紧骑驴下坡,一边说抱歉,一边把牌推到叶展跟前。叶展用食指和中指一夹,扫了眼牌面。大叔帮六爷又点了支烟,可那把枪却没有收起来,就放在了桌上。 苏国华一边看自己的牌,一边不时地偷瞄那支枪。我眼看着一滴冷汗顺着叶展耳边的短发滑了下来,可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俊俏的眸子就在苏国华和源清和的脸上转来转去,眼带笑意,却看得人发毛。 六爷的眼光一直都没有放在叶展身上,我也不敢过多地关注他,生怕对面那两个奸猾的人看出破绽来。牌局就这样又过了几把,叶展的一只手再也没有离开腰部,我知道他在强撑着。 苏国华他们也不是没注意到,不过可能以为叶展是在摸着腰里的枪,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局势显然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一个让他们以为已身负重伤的人,却谈笑风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每个人都在猜测着对方的下一步是什么,可是没有人敢轻易走出这下一步。 叶展的冷汗越来越密,好在他的额头还没有出太多的汗,最多让人以为他是因为紧张才出了点汗。可看他按在肋间青筋毕露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现在要找个什么理由,才可以走得不让对面那两个人起疑? 我故作不经意地看了大叔和石头一眼,大叔还好,只是黑着脸站在六爷身后,可石头的眉头皱得很紧。我心里着急,强忍着那股坐立不安的感觉,顺手抄起桌上已经放凉的水杯,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突然间,我想起了自己要这杯水的理由。 轻轻放下杯子,我左右看了看,就开始用力皱眉头,一只手按住胃部,另一只手撑住头,闭眼,呼吸略微加重,但保证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还没等我开始哼哼,石头先凑了过来,“清朗,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轻声答了一句,顺便给在场的人做了个硬挺着的笑容。“清朗?”六爷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摸摸我的额头,“哪儿不舒服啊?” 我摇摇头,“没大事儿,就是突然有点胃痛,你们接着玩吧。”六爷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又痛得厉害了?你怎么不早说?!”他皱眉埋怨了一句。对面的苏国华赶紧站起身来,“要不要给你找个医生来?” “不用麻烦了,孙医生给我开了养胃的药,家里就有。我一会儿就好了。”我故作勉强地冲他摆摆手,心说要是真找个医生来,看出我是装病倒在其次,我们可怎么走? “这样啊……”六爷做出一副迟疑的样子,“要不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我偷眼看见苏国华与源清和交换着眼光,却没有人开口说让六爷走,也许他们还有所怀疑,也许他们还不想放弃…… 我一咬牙,豁出去不要脸了,就黏在六爷身上哼唧,“不要嘛,我要和你一起走,就是痛死也要和你一起走,说好这几天你都陪着我的,哎哟……”这句话还没说完,屋里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屋里的人个个都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我自己的汗毛也竖了起来。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开始胃痛了,被酸的。如果这句话要是让丹青、秀娥、洁远和方萍听到,不知道她们的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 “你呀……”六爷状似无奈地说了一句,转头对苏国华他们笑着说,“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要不这样,过两天我在雅德利摆席回请,二位一定要出席,到时候咱们再赌个痛快,还有这些筹码,就算是赔罪了。今天,我可就先失陪了。” 叶展也笑嘻嘻地说:“这样最好,我就喜欢赌,天天都有局才好呢。今天没过瘾,回头继续,二位可千万别客气。”苏国华尴尬一笑,“呃,也好,云小姐身体要紧。至于这些筹码,我让人换了回头给您送过去,陆先生请。”源清和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个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六爷笑着一抱拳,扶着我往外走,见苏国华和源清和都要跟着出来送客,赶忙摆手,“二位请留步,今天半途离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们再送,我可就太失礼了。”苏国华和源清和面面相觑,见六爷坚持,也不好再出来,只能站住脚,又说了几句客气话。 大叔去拿桌上的枪和烟,顺便巧妙地遮挡了一下叶展,让他借着椅背勉力站了起来。 一出门,门口的洪川和石虎看见被六爷搀扶着的我,都是一愣,但他们都是老江湖了,脸上表情不变,赶紧跟着我们走了出来。赌场喧闹依旧,下面的赌徒们还在如痴如醉地喊叫着,根本就不知道那一间间小屋里隐藏着多少杀机。 “哟,六爷,你们这是要走?”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的高经理和我们迎头碰上,他明显地怔了一下。六爷冲他一点头。大叔赶上前一步,“老高,我们小姐不舒服,先回去了,回头你跟你们老板一起去赴六爷的宴席,我再好好和你喝一杯啊。” 大叔说话时就把那姓高的挤到了一旁,我们几个迅速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就听见背后大叔还在寒暄,“可一定来啊。”走了一半楼梯,我赶紧直起身子看向叶展,悄声问:“七爷,你没事吧?” 叶展咧着嘴一笑,“没事。”他清越的声音变得很粗糙,石虎用力地搀扶着他。六爷低声说:“大伙儿小心点。洪川,你先去找青丝,她就在门口。”洪川一点头,快步去了。 下了楼,我们就发现原本门口站着的那些看场子的黑衣人多了不说,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可看起来并不像中国人。“是日本浪人,我以前在码头见过他们中的两个人。”石虎压低嗓门说了一句。“别管他们,走我们的。”六爷急促地说了声。 那些人见我们出来,都是一愣,有的人甚至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腰部,应该是想掏枪。我紧张地歪靠在六爷身上,其他几个人还是那样昂首阔步、谈笑风生地跟着我们走,任凭那些家伙盯着我们。东转西转,眼瞅着就快要到大厅了,石头突然惊叫了一声。 我们都赶紧回头去看。石头指了指叶展,明亮的廊灯下,血就那么刺目地从他紧按腰部的指缝中滑出,他身后的地面,还有远处,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糟了!”六爷低叫了一声。 “快走!”六爷当机立断,一把握住叶展的另一只手臂,就和石虎夹着他往外走。我也顾不得再装下去了,跟着他们的脚步就往外冲。刚到门口,一个黑影风一样地刮到我们跟前,“六哥,你们来了……七哥!”陆青丝低叫了一声,她也看见了叶展被染红的手。 “别说了,赶紧走。”六爷一把将叶展推进车里,陆青丝和我赶紧跟着坐了进去,六爷也快速绕到另一侧跳上了车。忙乱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叔他们,还好,他们都麻利地上了后面的车。车子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转回来的脸,砰的一下就撞上了椅背。 “七哥,你怎么了?你的伤口裂开了?严不严重,快让我看看,快……”陆青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她急慌慌地就要去掰叶展的手,想看伤势。“青丝!”叶展轻喝了一声,斜靠在车门上,脸上全是汗,居然还在笑,“把那东西给我再来点,这会儿还真有点痛。” 陆青丝的手一顿,然后拼命地摇头,“不行,你不能再吃了……”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我还没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坐在前面的六爷猛地回过头来,眼珠子里竟闪着血色,“老七,你吃大烟了?!”话音未落,他凶狠的目光已落到了陆青丝身上,“是你给的?你居然敢……” 大烟!我惊恐地反刍着这个可怕的字眼。陆青丝看着六爷狰狞的表情,竟哆嗦了一下,一边用自己的袖子抹着叶展头上的汗,一边喃喃地解释:“六哥,不是,不是那样的大烟,是加工过的药膏子,毒性没那么大……” 在六爷的瞪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不敢再去看六爷的脸色。叶展强笑了一下,“六哥,是我自己要吃的,你别冲青丝发火。”他一边说,一边轻推陆青丝,“快点……”他忍痛的喘息和六爷强压着的粗喘混合在一起,在飞逝的路灯的映射下,我竟然看不出究竟是谁的脸色更苍白一些。 看着六爷冰冷的神色,叶展哑声说:“今儿要不是吃那个玩意儿,我哪有这么大精神从门口走到你们跟前?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不定,姓苏的,还有那小鬼子,一会儿就追过来了呢。你总得让我有个逃命的精神吧,六哥?”他有些辛苦地说完这些话,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六爷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看着陆青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锡制的小盒子来,却没有再阻止。盒子一打开,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顿时飘散出来。 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呼吸,就看陆青丝从里面挖了一块软泥状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这才往叶展嘴边送。这边的叶展显然是痛得厉害了,眉头紧皱,微闭的眼睫轻轻抖动着,雪白的牙齿死咬着嘴唇。 直到陆青丝递过来的东西碰到他的嘴唇,他才有反应,刚要张嘴含了,六爷咬牙似的说了句:“你就不怕又掉在里头吗?”叶展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张嘴含了那块东西进去,然后咧嘴一笑,“我当初能戒掉,就不会再上瘾。”说完又闭上了眼。 六爷脸色铁青,恨恨地瞪了一眼陆青丝手里的盒子,才转回头去。陆青丝攥着那个盒子,仿佛攥了个烫手山芋,却又不能扔。她的脸色比叶展的还要难看。看着叶展不停地流冷汗,她突然颤抖着哭叫了一句:“当初都是我害的你……” “别说了!”叶展一下子睁开眼睛,剧痛之下,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这都什么时候了,说那个干什么?!”陆青丝细瘦的肩膀顿时颤抖起来,叶展神色一软,闭上了眼,过了会儿,才喃喃说了句,“我从没怨过你。” 陆青丝痛苦的低泣声响了起来,我看她低了头,细白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儿到底怎么了?”六爷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冰冷的声音顿时打破了车厢里的压抑和苦痛。 陆青丝吸了吸鼻子,让自己镇定了一下,才细声说:“我按您的吩咐又跟大哥那里联系了一次,可大哥那边却找不到人了,我们派去联系的那个李康平也不见了。后来听胡管家说,大哥一早就出门去了。事情紧急,七哥又起了疑心,”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仍在闭目养神的叶展,“我没办法才告诉了他,后来……” 她没有再说下去,后来的事情我们自然都知道了。 “六哥,我估计李康平那小子是苏家安排的内鬼,要么就是被人收买了,不然他不会明明没见到大爷,回来却跟咱们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饭店里根本没我们的人。”叶展眼也不睁地说。 六爷点了点头,“他跟着勇叔有七八年了,人一向很可靠。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回去得好好查查,既然能有一个李康平,保不齐再出现第二个。你这次受伤就应该给我们个警醒了,我还是大意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哼!” 正说着,车子突然猛地拐了一个大弯,我的侧脸一下子就撞上了玻璃,还顾不得喊痛,车子又做了个诡异的转弯动作,然后我才迟钝地听到啪啪几声脆响。 “好啊,还真是大手笔啊。”六爷冷笑了一声,我下意识地抬头想往外看,却被陆青丝一把摁了下来,“你赶紧跟我换个位置,别抬头,快啊!”我晕头转向地听从了她的命令,从她身上连爬带挤地翻了过去,梳好的辫子也散开了。 “哎哟!”叶展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即,一只有些冰凉的手紧紧地抱住了我,把我的头按在了一个充满血腥味道却温暖的怀抱里。我抬眼看去,叶展脸上依旧是那个俊俏到点子上的笑容,他挤了挤眼,居然还有心情说笑,“清朗,这回真的要赌命了,感觉如何啊?”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身边两声枪响。我下意识地看过去,陆青丝一手持枪,正依靠在窗口,不时地瞄准射击,表情冷漠至极。车子虽然不停地乱晃,她的手却始终稳定。我忍不住张大了嘴,一时间恍如梦中,这是那个一向慵懒娇媚的陆青丝吗? “六爷,你看,那不是……”洪川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就听见六爷一声断喝,“来得正好,靠过去,停车!”车子猛打了个弯,加速之后,突然吱的一声就刹住了。 混乱中,似乎我的前后左右都是刹车的声音,然后就是杂乱的拉枪栓的声音,偶尔还夹杂了几声枪响。六爷喊出声的时候,我迅速用一只手撑住了椅背,另一只手握紧了叶展的手臂,这样车子停住的时候,叶展不至于再被撞到伤处。 但车子停下的瞬间,叶展还是被扯动了一下伤口,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七哥!你怎么了?”“老七?”陆青丝和六爷同时探过身来看,自然也就看见了我护着叶展的动作。 六爷冲我一点头,陆青丝却是一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了我身上,我的头还半靠在叶展怀里,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姿势古怪地挺着脖子强撑着。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起来没几两肉的陆大美人怎么会这么重啊…… 叶展睁眼对他们强笑了一下,哑声说:“我没事儿,放心,有清朗照顾着我呢。”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硬皮靴子踩在地面上特有的咔咔声在车外响起,接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便停止了。 咚咚,两声不轻的敲击声在车窗处响起,我隐约能看见几个身影正站在车外。六爷拉开了车窗,就听见一个粗大的嗓门说:“你们是什么人?先把枪扔出来,赶紧下车,快!快点!”六爷没有理会他,却对他身后不远处笑着说了句:“霍处长,还真是巧啊……” “陆先生,果然是你,我就说这辆车看着眼熟嘛。”霍长远那熟悉的男中音在窗外响了起来。他的语气虽有些迟疑,但是并没有什么吃惊的感觉。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想见他。 他出现的这个时候,让我不得不想,是不是他知道苏国华今晚的举动,所以在这儿等着我们?不管怎样,他可是苏国华的女婿,如果已经跟他同流合污,那…… 这也不对啊,想到一半我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了起来,如果霍长远真的已经和那个苏某人沆瀣一气了,以六爷的精明怎么可能让洪川故意把车子靠过来。 “清朗?”霍长远因为吃惊而略微提高的声音传入了我耳中,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车子旁边,正从窗口偏过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除了吃惊之外,还带了一些可以称之为喜悦的情绪。 我忍不住苦笑,如果他的出现能帮我们一把,惊喜的应该是我才对,只可惜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霍先生,您好。”我礼貌地点点头。霍长远愣了一下,表情带了些怅然,却也只是一瞬间,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叶展的身上。 目光一闪,他又看了看四周,突然低头在六爷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我隐约听到什么协议、约定之类的。六爷略想了想,就爽快地一点头,霍长远迈着大步走开了。 我这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的出现大概也是那些人没敢再继续追杀我们的原因吧?六爷转头跟洪川说:“跟上他们。”又回头看着叶展,沉声说,“老七,你再坚持一下。” 叶展有些困难地一笑,“六哥,你放心,我还没活够呢。”陆青丝却声音尖厉地低喊起来,“六哥,咱们这是去哪儿?你要跟那个姓霍的走?你就这么相信他?!要是他和姓苏的早就混在一起了,七哥可怎么办?你对得起他吗……” 说话间,车子已经发动起来。“青丝,你闭嘴!”叶展低喝了一声。六爷头也不回,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你不相信他,难道也不相信我吗?”陆青丝顿时没了声音,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已经方寸大乱的陆青丝,她却一动不动。 叶展吼完之后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抹血丝顿时从嘴角渗出,我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急了眼的陆青丝就用力地想把我扒拉开,同时伸手去帮叶展擦拭嘴角。突然我眼前一花,啪的一声,叶展一巴掌把她的手打开了,然后自己靠在椅背上喘息。 我身体僵硬地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动也不敢动。叶展的脸色苍白得跟死人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就是多了口气而已。而陆青丝,我偷眼看去,她惨淡的面色看起来还不如死人。估计叶展那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心上了吧。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宅院之后,人仰马翻。叶展迸裂的伤口总算是重新缝合好了,只是他又开始发热,人也昏昏沉沉的。不过医生们又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头昏是因为大烟膏子的原因。听霍先生请来的姚医生和后来赶到的孙博易都这么说,六爷才算松了口气,跟着霍长远去了书房。 从下车就默不作声的陆青丝,一直守在叶展身旁,帮他擦汗、换头上的冰枕,一切都亲力亲为,不假他人。因为医生说叶展需要绝对的安静休息,我就跟着大叔退了出来。 大叔转身去了书房,去之前让我不要担心霍长远会对我们不利,以后六爷自会跟我说明。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大叔轻叹了一声,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才转身走了。 客厅里,孙博易正在给石虎疗伤。石虎在刚才的枪战中,腿被子弹打中了,好在子弹没有伤及动脉和骨头,只是打穿了肌肉,流了不少血而已。一旁的洪川额头上也贴了块纱布。石虎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我进来,还冲着我憨笑。 我和洪川说了两句话,不想打扰他们,也不想待在这间屋子里,就走到大门外,坐在阴影处冰凉的台阶上,看着夜空出神。鼻端仿佛又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我不禁恍惚起来。 “清朗。”石头轻唤了我一声,人影一闪,已经坐在了我身旁。我赶紧眨了眨眼,伸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他手臂上缠绕着的纱布,“还痛不痛?”石头大咧咧地一笑,“小事一桩,擦破点皮而已,这算什么。” 我笑了笑,方才跟那些人的一番交火,石头的手也被子弹擦伤了。我听洪川说,大叔他们的车一直在为我们的车做掩护,车上的人多少都受了些伤,要不是碰上了霍长远的车队,估计伤得就不止这么轻了。 “清朗,你的脸色不太好。”石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赶紧笑了笑,“我没事,你放心吧。今天碰到了这么多事情,我要还是脸色红润、精神大好的,你才真该担心呢。” 石头嘿嘿一笑,“说得也是。不过你别担心,七爷以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六爷也是,不是都挺过来了?那帮狗日的龟孙子,回头再收拾……”话未说完,石头突然停住,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那什么,清朗,对不起啊,我……” 我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说对不起?那句狗日的龟孙子,说得好!”石头眨巴眨巴眼,突然哧的一声笑了起来。我脸微热,“怎么,我不能讲粗话吗?”石头直摇头,边笑边说:“那倒不是,只不过下次你别用念孔孟文章的口气讲粗话,一字一句的,笑死人了。” 看着石头的笑容,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转过头看向别处,心里却多少轻松了些。石头笑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今天幸好没吃秀娥的梨。”我回过头看他,他正轻轻摸着伤处,笑得莫名温柔。 突然,吱的一声,传来汽车的刹车声,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我的心突然一跳,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和石头同时抬头望去,那车子没有停在门口,而是停在了花坛的旁边。车门一响,军装笔挺的郭启松从车里利落地走了出来。不过他眉头微皱,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他。 他快步上了台阶,竟然没注意到我和石头就坐在一侧。看着他匆匆进门的背影,我和石头对视了一眼,石头在转眼珠。正琢磨着,屋里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门哗的一下被人推开了,霍长远、六爷,还有大叔他们都一起走了出来,在门前站住脚。 “启松,他真的看见了?”霍长远低声问,声音微颤,我不禁有些吃惊。霍长远向来稳重,到底出什么事了?郭启松点点头,严肃地说:“他描述得分毫不差,就连那个男子也描述得和你说过的一样。” 霍长远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带他过来,他不肯进来,我就在这儿见他也无妨。”“好。”郭启松一转身,下了台阶,往汽车停靠的地方走去。六爷皱着眉说了一句:“这事确定真假之前,先不要告诉清朗。”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霍长远认真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突然间,我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了,心脏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站起身来。石头一把扯住了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只觉得热血一个劲地往心头涌,冲击得我呼吸困难。而不远处,郭启松低头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之后,一个人走下了车。 我瞪大了眼,看着郭启松领着那个人快步走过来,越看我的心跳得越快,他是……到了跟前,郭启松上了台阶,那人却站在台阶下,低着头,身材高瘦,很恭敬的样子,却看不清长相。 霍长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很淡漠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非要见我?”那个男人弯了弯腰,“在下知道霍处长您一直在找一个人,所以特来通报。” 这个男人的声音我仿佛在哪里听过,有条不紊,很镇定。“是吗?你又是谁?抬起头来。”霍长远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威严。那个男人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带着客气的笑。 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拉着我的石头不防备之下,被我带了个趔趄。霍先生和六爷都迅速地扭过头来看着我们。霍先生一扬眉,六爷却有些懊恼,显然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个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以免更加失望。 我却顾不得他们是怎么想的,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只能死盯着那个男人看。他却显得很镇定,仿佛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我。“嗯哼。”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引回了霍先生和六爷的注意力。 他很恭敬地躬身说:“鄙人姓何,何子明。”说完,抬头冲霍先生他们有礼貌地一笑,然后看向我。我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看着何副官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冲我微笑了一下,一如那时在火车站…… 第五章 花匠 “啊!”我大大地倒吸了口气,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我认为会隐藏起来的男人,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眼前。 书房的门虚掩着,洪川不知道去干什么了,而石虎拐着一条伤腿,非要和石头一起去守叶展,医生说的话只当是耳旁风。那个姚医生本来还想阻止,可看着孙博易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也就把劝阻咽了回去。 何副官被霍长远领入书房细谈,我下意识地跟着他们走到了书房门口,却站住了。霍长远眼下根本就顾不得我,率先进门,六爷略扫了我一眼,也跟了进去。 倒是郭启松见到我不禁有些惊喜,可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来和我寒暄。见我不进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开口,只能对我安慰地笑了笑,这才转身进去了。 郭启松体贴地没有把门关死,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想听的意思。当我看见何副官装作不相识地冲我微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丹青一定没有事了。督军说过,他会和我联系的。 如果不曾听墨阳说起他和督军偶遇的那段故事,我也许还会认为何副官是不是背离了督军。可一个在上司最危难潦倒时仍舍命跟随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背叛呢? 我自打他们进屋以后,就一直往后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才紧挨着墙根坐了下来。以前年纪小,觉得督军就是一个粗豪的军人,虽然对待丹青总是小心翼翼的。后来听了墨阳的描述,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有真性情的汉子。 洁远曾说过,真爱不是看你付出了多少,而是不管你付出多少,都舍得放手。督军在他就要失势的时候,放开了丹青,放她去找另一个男人。 再后来,大火中的惊鸿一现,让我惊诧于他的勇气和痴情。可现在何副官的出现,让我不得不想,那个如大熊般粗壮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面目是我不曾见过,或者不曾想过的?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两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连我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不少曾有的天真,而一个曾经拥有权力多年的男人,是不会只靠着勇气和痴情就能活下来的。现在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丹青了,督军到底想要干什么? “清朗小姐,给你。”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去,居然是小娟——胡管家的小女儿。她长得十分可爱,这宅子里的人都很疼她。去年她过八岁生日的时候,丹青、我,还有秀娥都送了礼物给她。那时候,丹青是多么的开心,因为她和霍长远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我轻轻地握住了那杯温热的水。小丫头挨着我蹲下,一双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她悄声说:“清朗小姐,你又回来了,可真好。我爹不让我过来,我是悄悄跑来的。”我笑了笑,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却无法回应她单纯的欣喜。 “真的,自从你和小姐,还有秀娥姐姐都走了之后,这宅子可安静了。先生难得回来,一回来就到楼上的房间里坐着,也不跟人说话,也没有客人来了。”小娟眼中闪烁着重逢的喜悦,好像一个寂寞了太久的人。霍家没有跟她年龄相近的孩子,那时候,只有孩子气的秀娥会带着她玩闹。 我一怔,下意识地问了句:“没有别人来吗?那个……”苏雪晴的名字在嘴边转了几转,我还是咽了回去。小娟以为我不相信她说的话,用力地冲我点头,“真的,连洁远小姐都不常来了。霍夫人也是,只有郭先生来找先生的时候才会过来,可每次也都不在这儿吃饭,总是很快就走了。” “是吗……”我轻叹了一声,连洁远也都不来了。“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小娟凑到我耳边悄声说,“有一次,一辆车子都开到大门前了,被跟来的先生给拦住了。那里面坐着个很漂亮的小姐呢,可惜他们回去了。我问爹为什么他们不进来,爹骂了我一顿,不许我再说了。” 我皱了皱眉头,一个漂亮的小姐,还被霍长远拦了回去,难道是苏雪晴……嘎吱,对面的书房门轻响了一声,小娟飞快地站起身来,跑到楼梯后面躲了起来。书房门打开了,郭启松率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 “清朗?你……”他一出门就看见我正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忍不住叫了我一声。我还来不及说话,跟在他后面走出来的六爷也看到了我,眉头一挑,脸上闪过一丝好笑的表情。可听见郭启松直呼我的名字,他笑容一敛,淡淡地扫了郭启松一眼。 “清朗,你怎么坐在这儿呀?”最后出门的霍长远微笑着问了一句,“干吗不进去?”他的心情显然不错,看来听到的应该是好消息。我忍不住看了他身旁的何副官一眼。何副官依然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也恰到好处地看了我一眼,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一样。 我和他目光一碰,也不敢多看,生怕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天晓得何大副官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对六爷一笑,“腿麻了,站不起来了。”六爷什么也没说,就走到我跟前。我把手伸了出去,指望他拉我一把。“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六爷居然一把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处长,我先去看看叶展,何老板就麻烦你送了。”六爷温和地跟霍长远说了一句,又对何副官一点头,抱着我转身就走。霍长远愣了愣,然后才啊了一声。郭启松脸色有些古怪,可还是冲我礼貌地一点头,何副官却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可六爷身上温暖的气息还是让我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至于身后那三个表情各异的男人怎么想,我已经不去想了。今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现在能和六爷靠得这么紧,我突然觉得很安全也很放松。 六爷抱着我走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说:“你姐姐有下落了。”我迅速抬起头看向他,六爷对我微微一笑,“还以为你沉得住气呢。这些日子,她一直都住在郊外的一处人家。”“郊外?”我重复道。“嗯。”六爷一点头,停下脚步,抱着我坐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那个何老板做的是种花的买卖,在郊外有很大一片地,种植各种花卉。前段时间有一对男女高价租了他家的空余房子,那个男的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好好休养,才找的郊外空气好又安静的地方。”六爷嘴角一抿,“听这位何老板的描述,应该是你姐姐和那个督军没错。” “那现在人呢,还在那儿吗?”我着急地问了一句。六爷一摇头,“现在不在。好像你姐姐身子很弱,那个男人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带着她去看一个老中医。那个何老板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的是哪儿,应该过几天他们就会回来了。” “身子很弱……”我喉头一阵哽咽,丹青的身体向来很好,都是因为之前那段自我放纵的生活,才毁了她的身体。“清朗,你放心,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我相信那个男人,他一直都对她很好。”六爷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勉强点了下头,好不好只有见到丹青才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转而又想起了何副官,“那个何……何老板,他为什么会来告诉霍先生这些?他是怎么知道的?” 六爷轻吁了口气,“据他自己说,他不常进城来,这也是偶尔听朋友谈起。哦,他那个朋友是郭启松的一个下属。他觉得事情不对,这才托他的朋友给郭启松带了个话,然后……”六爷一抿嘴角,“然后你就看见他了。” 我皱了眉头,“你们相信他说的话?”“嗯,应该没错吧。”六爷揉了揉太阳穴,“郭启松为人向来谨慎,应该已经查过这个何老板了,不然不会把他带到霍长远跟前的。更何况,何老板对丹青的描述毫无差错。不过,我还是会让人再细查一下他,他自己说他老家在山东,来上海也快两年了,不过不经常在这儿。” 不到两年,那也就是说,督军救了墨阳之后,就来到了上海,他一直都在我们身旁……我心里感觉怪怪的。“好了,”六爷用手指捏了捏我的鼻梁,“别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他说的是真是假,过不了几天我们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没有消息好,不是吗?”“嗯,”我点点头,又说,“对不起啊。” 六爷微微一怔,“对不起什么?”“今天晚上……”我低下头,只感觉到六爷的手轻轻抚过了我的头发,“傻丫头,那又不关你的事,是苏……”他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石头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六爷,清朗,七爷清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万分小心地带着叶展回了家。虽然他的伤势不应该再移动,可留在霍长远那里,也许更危险。 我已经知道,霍长远私下和六爷有着一个什么协定,六爷没细说,我也没问。可面子上霍长远还是不能和苏国华翻脸。听六爷说,他问霍先生关于苏雪晴有身孕的事情的时候,霍长远只冷冷地笑了一下。 陆仁庆第二天中午就气急败坏地来到了六爷的家,他和六爷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半天,又去看了叶展,出门时只脸色铁青地说了一句:“抓住那小子,给我剥了他的皮!”我猜他在说那个叛徒。大叔他们一回来,就开始追查。 丹青的消息我也没敢告诉秀娥,一来只要没看到人,就不能确定;二来,何副官提到的人里,并没有张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跟秀娥讲。好在秀娥看到石头受了伤,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细细追究那天晚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天中午,我正在厨房吩咐厨子给叶展熬粥,秀娥一拐一拐地朝我走了过来,“清朗,你果然在这儿。”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篮子,冲我摇晃着,“七爷最喜欢吃核桃了,我们做核桃粥好不好?一会儿就可以给他送去了。” “哦,好呀。”我伸手接过篮子,又扶着她坐下,开始敲核桃壳。把核桃仁挑起来交给厨娘后,我就和秀娥靠在一起发愣。“清朗,你这几天也不爱说话,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么大事?石头和老虎哥都受伤了。七爷那晚伤都没好就非要出去,你们……”秀娥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担心地看着我。 我努力地笑了笑,“没事呀,你别瞎想……啊,粥好了,我们快拿过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正好厨娘把粥做好了,我赶忙打断她,起身拿了个托盘,把粥放好,再领着秀娥慢慢地走向叶展的房间。 秀娥撇着嘴跟着我走,她了解我的脾气,见我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刚走到厨房和客厅相接的走廊时,外面的花园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我停了下来,看见一些人正在搬运花木。 “这是干什么?”我回头问了秀娥一声。秀娥摇了摇头,“不知道,看样子好像要种花。”“种花?”我眨眨眼。“秀娥,清朗,你们在这儿啊。”石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我转回身去看,石头正一脸笑意地向我们走来,不等我开口,秀娥已经急着问:“石头,外面要干什么?”石头一笑,“这不马上就初夏了吗,院子里的花木该补种了,找的是何记花圃,清朗知道的。” 秀娥不明所以地看向我,“你知道?”何记?我立刻想了起来,为了掩人耳目,六爷他们故意派人假装去挑选花木。 石头接过我手里的粥,“六爷就在那边呢,你去看看吧。”说完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扶着秀娥就走,也不管秀娥哎哎地叫着。我猜可能是丹青那边有了消息,就赶忙往花园走去。 刚走到花园边,就看见洪川跟六爷站在不远处,我只能看见他们的侧脸。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挺健壮的男人。我听六爷说过,大叔他们一直在追查那晚遇袭的事情,而洪川则被派去郊外,和霍长远的人埋伏在何记花圃附近,等待着丹青和督军的出现。 洪川朗声说:“何老板说,按日子也就是明后天的事了,我先回来跟您说一声。”“嗯,千万小心,把人安全地带回来是最重要的。你们也要注意安全,还有,别和霍长远的人起冲突。”六爷沉声吩咐。 “我知道了。”洪川利落地应了声,又说,“那这些花木?”“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就种上吧,钱,照数给。”六爷随意地说,然后就从花园的另一边转身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洪川扭头跟那个挺健壮的男人说:“老孟,那你就带人开始弄吧。我去拿钱,去去就来。不过跟你的人说,只能在这儿活动,千万别乱走,明白吗?”“是,您放心呢,伙计们都懂规矩的。”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恭敬。 洪川一点头,转身就走,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背对着我的那个男人一回身,目光刚好和我对了个正着。“啊!”我大大地倒吸了口气,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我认为会隐藏起来的男人,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男人大步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跟前站定,弯下腰去,在外人看来,他是很恭敬地在给我行礼,可没人听得见他正微笑着说:“清朗,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督军看起来瘦了不少,虽然健壮,却已不是以前那种壮硕如山的身形了。看着我愣神的样子,他很开心似的把嘴裂得很开,这个印象深刻的笑容顿时让我反应过来,我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梦。 “啊,督……”我张了张嘴,想叫督军又觉得不合适。督军冲我一摆手,“别那么叫我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狗日的督军了。你叫我孟大哥吧,我现在姓孟。”说着他冲我挤了挤眼。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督军从来都对我很客气,但极少交谈。他身上有一种很豪放的军人气概,和霍长远的儒将风格大相径庭,虽然这种气质一直被丹青诟病为粗野,并且冷淡相对。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看似粗豪的男人,也是上过学堂、念过书的。他出身贫寒,能爬到督军这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拼来的。 这会儿看着督军轻松顽皮的样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对,只能无声地盯着他看。督军探头往四周看看,悄声说:“清朗,你跟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往花园深处走去。我一愣,张嘴想叫他,又怕别人听见。看他大步而去,为了丹青,我别无选择,看看四周无人,就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越走我越吃惊,督军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左穿右转,毫不迟疑。六爷这座宅第在上海很有名,就是因为花园设计得好,林木花草错落有致,曲径通幽,跟陆家大宅有得一比。 这所宅院原先的主人特别喜欢苏杭花园景致,后来因为经济上的困难,无法负担,才卖了这所房子。六爷只图个安静,才买了这个宅院。他接手以后,对花园什么的没多大兴趣,但是留下来的老园丁依然勤勤恳恳地收拾着这个园子。 走在前面的督军脚步突然一停,四下打量了一番,回身冲我笑,“这儿还挺安静的。”我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脚。他看我停住,就想往我这边靠近些,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我一眼,迈出的脚步一滞,顺势坐在草地上,对着我微笑。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失礼,就对他抱歉地笑笑,但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督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怎么,怕我伤害你?”我摇了摇头,“不怕。”他笑着搓了搓自己满是胡楂的下巴,“那你躲我那么远,是不是很久没见,觉得生疏了?”我扯了扯嘴角,“我们以前也不熟。” 督军明显地一愣,显然想不到我这样直白地就说了出来。他笑容一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就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袭上心头,我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手指冰凉。 我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但也没有移开目光,就在我疑惑自己是不是要两眼发直地盯着他一辈子的时候,督军突然笑了起来,摇着头喃喃地说了句:“看来子明说得对,你比你姐姐还倔犟,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 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没有接话茬。督军突然把腿一盘,两只手撑在膝上,笑眯眯地说:“你长大了啊,有十七岁了吧。那时候你还是个很安静的小女孩,体贴却沉默寡言,不像丹青,就算愤怒,也是光彩照人的……”他顿了顿,脸上带了些回忆的表情。 看他一副陷入回忆、无法自拔的样子,我等了又等,可一肚子的问题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咳,”我轻咳了一声,督军浓眉一扬,看向我,“丹青她到底怎么样了?她身体好吗?何副……何老板说她定期去看中医,她身子到底有什么问题?她……”我问题还没有问完,看着督军似笑非笑的样子,下意识地就闭上了嘴。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主动问我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刚才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跟那位六爷可真像,好像天塌下来一块,也只是给他擦鞋用的。”我眉头一皱,不喜欢他用那种口气说六爷,只淡淡地说:“是吗?也许是近朱者赤吧。” “哈哈,说得真好。”督军闻言笑了起来。不知怎的,他的笑声听起来,仿佛带了几分落寞,顿时让我的怒气淡了些许。“你姐姐身子是有点弱,这些日子,我确实是在带她看一位老中医。那个大夫说,她思绪过甚,忧结于心,血脉不畅,需要静养。”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当然,更重要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所以,你肯放她回来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可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太恰当,不免有些尴尬。督军却只苦笑了一下,“我不是那个心药,但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他没有说下去,可我明白他的意思,丹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我再了解不过了。 “那她,愿意回来?”我轻声问了句,督军用力地抹了把脸,低声说:“自从我带她回去,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让吃就吃,让喝就喝。有一次,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想要跟她……那样……”说着,他看了我一眼,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那样?哪样?我怔了怔,看着督军有些僵硬的面容,我突然明白过来,脸猛地一热,接着心就冷了下去,那样骄傲的丹青,她怎么受得了?我怒视着督军。 “可她根本就不反抗。”督军显然明白我在想什么,见我瞪着他,只冷冷一笑,“她那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就是一个……”剩下的话,他生生地咽了回去,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青筋暴起。我情不自禁地想,丹青的冷漠表现一定深深伤害了他的心,或者,还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吧。 “可就是这样的丹青,听到姓霍的那小子的消息,居然会哭。她以为我不知道,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督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所以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只说了一个字,要……那是这些天,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微微张大了嘴,丹青到底想要干什么?督军做了个手势,“你别那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丹青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们之间是有个约定,不过,我不会告诉你。过几天,你自己问她吧,如果她愿意说的话。”我想了又想,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真的愿意让她走?” 督军咧嘴一笑,“我能放她第一次,就能放她第二次。”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不禁有些感动,可没等我说话,督军又竖起一根手指对我摇了摇,“小姑娘,别这么看着我,能放就能收。我吴某人可不是什么圣人,我想要丹青的人,更想要她的心,从她十五岁那年就想要。” 看着他极自信的笑容,我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心底的话脱口而出,“那你还让她和霍先生在一起?”督军一挑眉头,缓缓地说了句:“丹青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很强,既然她需要做个美梦,我就成全她。那个姓霍的是很能干,长得也好看,可惜他出身太好,所以顾虑就多。”他边说边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浸着斑斑汗碱的浆布衫子,“不像我,白手起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最多也就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放得下。佛经里不是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吗?”说完督军咧嘴冲我一笑,雪白的牙齿反射着微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了,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丹青最亲近的人。我知道丹青对你多少有一点羡慕或者嫉妒。”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地就想反驳,督军冲我摆摆手,“你不用说什么,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丹青心里一直有你。除了你们的姐妹之情,你就像是那个曾经天真纯洁的她,她一直在竭力地保护着你,所以,我希望你也继续这样保护着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说到这儿,督军突然一笑,“清朗,说真的,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怨不得丹青会有那点儿心事。那个陆城看起来对你很好,我打听过,在这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他一直是洁身自好的。作为一个男人,这没什么,可作为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这很难得。” 我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的好运气就是能碰到个好男人。”督军眨了眨眼,脸色微变,可最后对于我的嘲讽只是无奈地一抹脸。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张信纸样的东西对着我一晃,我紧张起来,忍不住问了句:“丹青给我的?” 督军摇了摇头,有些恶作剧似的笑着,“你除了丹青,就不关心别人了吗?”别人?我一愣,难道……忍不住迈前一步,嘴巴张了张,可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破碎,“墨阳?” 督军一笑,点点头,然后朝我一伸手,我却没有过去接,“墨阳跟你在一起?”他一摇头,“徐墨阳应该跟你说了当初我们相遇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督军嘿嘿一笑,“那家花圃是我早年在上海置办的产业,我告诉过他。本来就想着送你们来上海,只不过没想到,中间插了个霍长远,绕了个弯子,可最后丹青还是去了那儿,真有趣。 “至于你哥哥的事情,你就得去问他自己了,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停留的地方,至于他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不在上海,好像在北平。其他的,你自己看信吧。”督军大咧咧地说了一句。 我盯着那张纸,墨阳自从那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听他和六爷的那番谈话,隐约能猜到他在干什么,可是后来丹青的自我放逐,还是让我对他有了些怨恨。现在看到这封信,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么的担心他,希望他一切平安。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伸手拿过那张薄薄的纸,却没有勇气打开看。督军看着我,突然说了句:“你哥哥是条汉子。”我苦笑了一下,“他也这样形容过您。”督军微微一笑,“是吗?”我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男人这么说的时候,都是在给女人所经受的痛苦找理由。” 这回轮到督军苦笑了,他伸出手,好像想拍拍我,以示安慰,可想了想,又缩了回去,只跟我说:“看来你那个洋学堂也没有白上啊,能说出这些道理了。”我毫不意外他知道我上学的事,关于我和丹青,应该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吧。 “您会一直留在上海吗?”我轻声问了句。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丹青的那份心意应该没错,所以我一直都对他很客气。督军一点头,“当然,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丹青,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 既然他很早就能在这里置办产业,自然会有别的想法,也许是东山再起,也许……我摇了摇头,我不管他想干什么,能与丹青和墨阳平安地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不论他们两个做了什么。 想到“团聚”两个字,我突然想起张嬷。“张嬷呢?她是不是在丹青身边?”我飞快地问道。看着督军点头,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了个没有什么附加条件的好消息。“谢谢您。”我真诚地道了声谢。 听我这么说,督军皱了皱眉头,“清朗,你不要这么客气。我说过了,你叫我孟大哥就好,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我瞪着他看,什么意思?他以后还要常在这里出现不成? 看我脸上挂满你不要命了的表情,他得意又开心地一笑,“放心,霍长远或许想要我的命,可丹青不会告诉他我是谁的。子明对于我的描述,也会把他和那个姓郭的小子引向另一个方向。”他摸着下巴对我一笑,“今天碰到我的事,你会告诉他吗?” “六爷吗?我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督军挑了挑眉头,“为什么?我以为你会保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说过,我的运气不错,碰到了个好男人。可要跟这个好男人过一辈子,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彼此信任,所以我不会瞒着他,不管发生任何事。” 督军眯了眯眼,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自嘲地一笑,我微皱眉头,“怎么,觉得我很天真吗?”“不是,”他摇了摇头,然后冲着我说了一句,“你果然很有福气啊。” 他是什么意思?夸奖我吗?正想着要不要开口客气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了六爷平静的声音,“谢谢,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六章 恶作剧 我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青丝麻利地把苏雪莹的那辆车子彻底泼成了花瓜,剩下的油漆也都扔进车座里,最后只听得噼啪几声脆响,车窗上的玻璃已碎得不成样子。 六爷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可同时也松了口气。虽然知道督军不会对我不利,可心里一直紧紧地绷了根弦。我一回头,就看见六爷镇定自若的脸庞,他两手插兜,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清朗,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孟先生谈谈,嗯?”六爷踱了过来,低头轻声说。温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边,我侧眼看向六爷,他眼底里流动着一种我不会形容的情感,见我看他,只冲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于是脸红耳热地点点头,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疾走。 走了没多远,就听见督军大咧咧地说了一句:“陆先生,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这儿。”“陆某虽不才,但也不至于随便来个陌生人,就能在我家里出入自由,而我一无所觉。”六爷淡淡地回了一句。 “呵呵,”督军打了个哈哈,语气里带了些无奈,“我就说嘛,试探了几次都没出问题,怎么会这么简单?最后还是自投罗网了。”“过谦了,孟先生要是不想来,还真不容易被找到。我也只不过是姜太公钓鱼罢了。”六爷回答。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我的脚步忍不住一顿,突然想,他俩会不会打起来?“哈哈哈哈……”一阵笑声猛地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督军的笑声豪爽,而六爷的则是清越,谁也压不了谁的声音。我最后只隐约听到他们很正式地说:“吴孟举。”“陆城。” 六爷稳重的声音让我心里安定了不少。陆城,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可转念又想到了丹青,她所有的希望和情感都寄托在了霍长远身上,所以才会伤得这么重。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认真地告诉自己:陆城和霍长远是不同的…… “你个臭小子,上次你没挨揍,这回还敢撞上来。你……哎哟……”石虎的粗门大嗓突然在前方炸响。 我抬头望去,就在方才碰到督军的花园空场上,石虎正揪着一个男孩子大吼大叫。洪川、石头、明旺都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刚一出现,石头和洪川立刻回过头来,石头冲我招招手,洪川则对我微微一笑。“虎哥,你轻点。你把他胳膊拧折了,一会儿你替他种花啊,哈哈。”明旺嬉笑着跟石虎打趣,那个男孩不要命似的在石虎的手中挣扎着。我刚靠近,他立刻就安静下来,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是我和六爷在江边遇到的那个小偷。那天晚上虽然光线不明,可那双倔犟的眼还是这么有生气,让人过目难忘。今天他的脸洗得还算干净,眉清目秀的,我不免有点吃惊,他的长相和他的脾气差异还真大。 “你乱看什么呢?真没规矩。”石头呵斥了他一声。石虎立刻用手捏了那男孩的脖子,把他生生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我。“见过六爷了?”石头转头笑着问我。“嗯。秀娥呢?”我一边说话一边冲着对我弯腰行礼的明旺笑,并点头回礼。 “她和七爷下棋呢。”石头笑眯眯地说。我微微一愣,“她还会下棋?”石头大咧着嘴,“前几天我教她的。说不上会下,可她会让七爷很高兴。” 是吗?我扬眉看着石头。石头凑到我耳边,忍着笑说:“这丫头下棋性子急,又晕得很,没玩一会儿,就拿着自己的炮,吃了自己的马,还特得意地跟我们炫耀,嘿嘿。” 扑哧!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洪川和明旺也听到了,都跟着笑。石头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很认真地跟我说:“清朗,你终于又笑了,这样多好,这样六爷才会喜欢嘛。” 听他前半句,我觉得心里暖暖的,最后一句却让我一下子红了脸。我恶狠狠地瞪了石头一眼,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虚张声势,一边冲我笑,一边对着洪川他们做鬼脸。 看着我尴尬的样子,洪川咳嗽了一声,“明旺,你看着点,别让他们乱走就是了。老虎,放开他。”明旺干脆地应了一声。石虎嘀咕着松开了手,把人往前一推,那个男孩儿踉跄了一下,转过身,几近凶狠地瞪着石虎,好像还想往上扑的样子。 “你,踏踏实实在这儿种你的花,你们孟工头一会儿就来找你。“洪川很平淡地说了一句。那个男孩的拳头松了又握,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转身走到一旁,抱起一些花木往旁边走去,然后蹲下,开始刨土,整理。 洪川对明旺做了个眼色,然后跟我说;“小姐,您先回去吧,这儿人多嘴杂的。”我点点头,又忍不住看了花园深处一眼,回过头来。洪川善解人意地一笑,说:“放心。” 石头要扶石虎,被他一把推开。他就那样硬挺着跟在我和石头的身后往屋里走,一拐一拐的,嘴里还不停嘟囔着,虽然听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在骂人。我悄声问了石头一句:“那个男孩儿是怎么回事?” 石头挠了挠头,“那小子是花圃的学徒,跟着来种花的。这院子没让那几个粗汉子进来,想着他年纪小,就让他跟着他师傅进来了,就那姓孟的。”说到这儿,他忍不住一笑,偷看了一下身后正一脸不忿的石虎。 “刚才他乱扔工具,差点打到老虎,两个人打过照面后都一愣,然后就掐起来了。我还纳闷老虎什么时候开始以大欺小了,后来听川哥说起,才知道这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啊。“石头最后一句用了说书的口气,还顺带着晃了晃头。 “哎哟!”石头痛叫了一声,我忍不住缩了缩头。石虎的熊掌打在头上得有多痛啊。看着石头和石虎站住了脚,大眼瞪小眼地较劲,我也管不了了,只能自己往屋里走去。 进了门,一片静寂顿时包围了我。刚才和石头他们一阵说笑而暂时忘掉的烦恼,此刻不自觉地又涌了上来。我用力地甩甩头,尽量不去想这会儿六爷和督军之间到底怎样了,想了想,我往叶展的房间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秀娥郁闷的喊叫声。我笑着敲了敲门,里面立刻安静下来,然后叶展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请进。”我推门进去,叶展正半靠在床头,身上穿了件古铜色的丝绸衬衫,扣子也没扣好,露出的胸膛依然被厚厚的白纱布包裹着。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依然神采飞扬。 一个轻巧的炕桌放在他身前,棋子散乱地放在棋盘上。秀娥撅着嘴站在一旁,手里攥着两个棋子,捏得嘎吱嘎吱地响,脸色憋得通红。叶展见是我,眉毛一扬,嘴角噙笑,“清朗,你来啦。” 我一笑,秀娥一回头看见了我,连忙冲我招手,连声说:“清朗,你快帮帮我,我们有赌注的。”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坐到了叶展的床边,然后主动摆好棋子。 叶展耸了耸肩,做了个悉听尊便的表情。我轻声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会儿……”叶展一皱鼻子,“可千万别再说休息了,我的骨头都快躺散架了。唉,本来都快好了,要不是姓苏的猪头和那东洋鬼子没事找事,我早就好了。” 秀娥的心思都在棋上,刚学会下棋的人可能都这样。她也不在乎我们说了些什么,只是摆好了棋子就催促着我们开始。我和叶展相视一笑。持红者先行,我打了个当头炮。我是跟徐老爷学的象棋,棋风也像他,中规中矩。叶展却是个野路子,棋路诡异得很,倒跟他的个性相配。 秀娥一直在我和叶展的耳边大呼小叫,“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对她而言就等于不存在,明明自己还半懂不懂呢,却偏要指点江山。石头不晓得什么时候也溜了进来,听着秀娥不着边际的主意,气得直翻白眼,最后强行把秀娥拉了出去。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叶展和我都喜欢下快棋,我全神贯注地应付着叶展的杀招。“那个督军来了?”叶展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嗯。”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捏着旗子正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走,却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看着叶展明了的眼神,我轻轻叹了口气,把刚才和督军见面的事说了一遍。我不想瞒他,何况我不说,六爷自然也会告诉他的。叶展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哼笑了一声,“这位前督军大人还挺有意思,也算得上深谋远虑,看来霍长远碰到对手了。” 我点了点头,“我也有点担心。因为丹青,他们彼此一定都很记仇,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叶展闻言一笑,又挪动了一下棋子,“只要你那个姐姐不记仇的话,一切都好说。” 我眉头一皱,叶展的话我似懂非懂,他似乎在暗示丹青会兴风作浪似的。“丹青才不会呢。”我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叶展一龇牙,做了个暧昧的鬼脸,“据我所知,女人都爱记仇。我开过你的小玩笑,你到现在不是也一直记着?”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是吗?那男人就不记仇了?” 叶展拿起一个棋子轻叩着自己的鼻梁,“别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的论调就是,仇,不是用来记的,而是用来报的,这样才有意义,你明白吗?”我不禁一愣,叶展嘴角一翘,那张俊俏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自信飞扬。 过了一会儿,我点头说:“我明白了。”然后挪动手里的棋子,笑着说:“将军。”叶展一愣,迅速低头仔细看了看棋盘,然后扔掉手里的棋子,喃喃地说:“明白得还真快……” 我嘿嘿一笑,顺便问了一句:“你和秀娥赌什么了?”叶展立刻苦了脸。 门突然被人轻轻地推开,我转回头去看,原以为是六爷回来了,没想到却是陆青丝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脸色一暗,我顺着她的眼光去看叶展。 叶展无言地看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但那只是没有任何内容的笑容,一时间气氛尴尬起来。自从那天回来之后,叶展为了抵抗大烟效用过去后的疼痛,受了不少罪。 听孙博易说,大烟这东西是能麻痹神经,但是一旦效用过去,对疼痛的反应会比平时敏感数倍。所以前些天,六爷脸色铁青地看着叶展咬牙挣扎,而陆青丝只能无声地流泪。 我听说陆青丝昨天出过门,秀娥说是陆家大爷派人接她走的。我正想着说些什么来化解这份尴尬,陆青丝突然轻声问:“七哥,要是那个时候你没救我,现在是不是大家都省得麻烦了?”叶展没了笑容,眉头皱起,“你又喝多了吧?这么没头没尾的。” 陆青丝有些摇晃地站在门前,听见叶展不悦的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一笑,“谁说的,我要是喝多了,我早就……”她的声音猛地尖厉起来。她凄然地看了叶展一眼,突然疾风般地从屋里刮了出去。 叶展下意识地想起身拦她,却呻吟了一声,眉头紧皱着倒回了床上。我飞快地对叶展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就赶紧跟了出去。“青丝!”我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却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到了大门口,她一把推开了正在擦车的明旺,自己坐了上去。我吓了一大跳,赶忙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探身进去喊:“青丝,你干什么?”没等我的话说完,她已经熟练地打火启动,车子顿时往前蹿去,只觉得一股力量猛地袭来,我本能地坐了进去,车门咣的一下关上了。 明旺刚爬起身要扑过来,车子就从他身旁蹭了过去,带着他打了个转儿。我吓得赶紧回头去看,还好,他踉跄几步就站稳了。接着,我就看见六爷带着洪川跑了过来,但是车子疾驰而出,他们的表情顿时模糊起来。我只听见六爷一声怒吼:“陆青丝!” 陆青丝充耳不闻地猛踩油门,车速很快,我半侧着身,抓牢椅背。她苍白的脸带着一抹决绝,一股酒气冲鼻而来,她又喝醉了?顾不上说话,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生怕她撞到人,或是撞到墙。 六爷的宅院所处位置相对安静,行人也少些,可车子开了一会儿之后,行人、黄包车都渐渐多了起来,不时有人发出惊叫声。“青丝,你开慢点!啊,小心!”我尖叫了一声,眼看着车子从一辆黄包车旁迅速驶了过去,那辆车被带得侧翻出去,车夫也摔倒在地。 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我一咬牙,狠狠地掐了陆青丝的右腿一下,她惊叫一声,踩着油门的脚顿时松开了。我赶紧伸脚过去,踩到了刹车上,吱——车子带着刺耳的声音,往前滑了一段,然后蹭着马路边沿停了下来。 呼哧,呼哧……车厢里都是我和陆青丝的粗喘声,我俩的腿仍旧纠缠在一起。陆青丝死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已经发白,她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我大喊:“你干什么!” 啪的一声,我的手火辣辣地痛。我哆嗦着,看着陆青丝偏过去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给了她一巴掌。陆青丝的长发凌乱地遮着她的脸庞,一时间我好像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嘴巴张了张,嗓子却像塞了把沙子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陆青丝微微摇了摇头,我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备的动作。陆青丝转过脸来冷冷看了我一眼,看见我防范的样子,嘲讽地一笑,伸手拢了拢头发,用脚踢了我一下,“把你的脚拿开。” “啊?”我迷糊了。“拿开你的脚,不然我怎么开车啊!”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我犹豫了一下,陆青丝一伸手,粗鲁地把我的腿扳了回去,“你放心,就算我想死,也不会带着你的。”她瞥了我一眼,就伸手去打火。 “可是,你喝了那么多酒,还是别……”我嗫嚅着说。陆青丝转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我没喝醉。”说完转过头去,轰的一声,车子打着了火。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她的口气里确实没有多少酒味,可她身上酒的味道却很大。 “你去陆先生那儿,出什么事了吗?”我脱口而出。陆青丝脸色一僵,她的眼神刀锋般从我身上扫过,我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咽了口吐沫。“不用你多管闲事。”她阴沉地说了句。 “那,咱们回去吧,好吗?”我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万一……陆青丝冷哼了一声,“前面没多远就是雅德利了,我要去喝酒。你要么跟我一起去,要么就自己走回家去。放心好了,最近这段日子,没人敢动咱们的。” 走回去?我苦笑了一下,就是没人敢动我,我也不会走回去的。一直都是车来车往的,我真的不太记得回去的路,我转过头,无意间看了眼车窗外侧的镜子。 陆青丝见我不说话,开车就要走。“等一下!”我赶紧叫了声。陆青丝一脚刹车,车子猛地晃了一下,她的眼神立刻剜了过来,看起来恨不得把我凌迟。 我顾不上解释,开门下车,往后走去。刚才被陆青丝的车蹭倒的那辆黄包车已经被人翻了过来,但是看起来破损不少。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发散乱,拿着副破眼镜正冲着那个黄包车夫发火。 那个车夫只能唯唯诺诺地冲他点头哈腰,不停地赔不是。那个男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一连串的责骂,我只听得懂两三成,可那也够难听的了,真不像他这种打扮的人说出的话。 “你别说了,我赔给你。”我站在那男人身后说了一句。明明是陆青丝的过错,他却只敢欺负这个黄包车夫,因为他知道,在上海,开得起车子的人家非富即贵,都不能惹。 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此刻自己身上哪里有钱?那个男人被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着我。虽然不知道我是从车里下来的,但是看我衣着得体,他还算客气,可看我迟迟拿不出钱来,样子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这位小姐,你知道我这副眼镜多少钱哈?!没钱就不要做冤大头。” 我涨红了脸,路旁一些闲人也对我指指点点。吱的一声,那个男人猛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一回头,陆青丝把车倒了回来,放下车窗,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陆青丝啪的一下扔了两个白金手镯在地上,扫了一眼那个男人和黄包车夫,然后对那个男人冷冷地说了句,“一人一个,滚!” 那个男人显然认出了陆青丝是谁,白着脸从地上捡起一个镯子,一脸小心地赔着笑,往后退去。陆青丝连看都不看他,只说了句:“上车。”说完就摇起了车窗。 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转身就想上车,那个黄包车夫却急忙赶到我跟前,拿着那镯子要递还给我,“这位小姐,我的车子就一点破损,可不敢要这个,您,您拿回去吧。” 看着那张忠厚黝黑的脸,我微笑了一下,“给你就拿着吧,反正也是因为我们,你的车子才摔坏的……”我话未说完,陆青丝已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我赶紧转身要走,这个老实人着急得都出汗了,想拦我又不敢碰我。“这个,不行……”他来来回回地只会重复这两个词。我也有些不耐了,这个地方多停留一会儿,谁知道会不会又节外生枝。 “这样吧,你不要多说了,回头你拿这个镯子去陆家,用这个去换你修车的钱就是了。好了,就这样吧。”见我脸色微微一沉,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我开启车门的瞬间,好像听他说了句:“我儿子……”我也没放在心上,接着陆青丝就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一路上陆青丝都不再开口,我偷偷瞄了她好几次,那个巴掌印儿似乎还印在她脸上,这让我有点心虚。“你别再看我了,不然我就打回去。”就在我记不清第几次去偷看的时候,陆青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干笑了一下,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就赶紧把头转向另一边,心里忍不住地想,今天我的神勇表现被六爷知道以后,不晓得他会给我一巴掌呢,还是……咦?我眨了眨眼,贴紧车窗往外看,一辆白色的汽车正停在对面。 “苏雪莹的车……”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陆青丝突然减缓了车速,把车停在路的另一边。“没错,是她的车。”陆青丝探头看了一下,白色的汽车在上海就一辆,听说是苏国华在苏雪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特别为她订制的,平日里上下学,苏雪莹都是坐这辆车,扎眼得很。 前面不远处就是雅德利了,这边的马路宽阔,可以停车,再往里拐则都是店面,路很狭窄,车子不好通过,所以车一般都会停在这边。 “这车还真漂亮啊。”陆青丝突然哼了一声,我一哆嗦,回头看她,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辆车一会儿,突然对我一笑,“清朗,要不要玩个刺激的游戏?” 我一愣,不明白她说什么,陆青丝脸上浮起一抹恶作剧似的笑容,“我现在看见苏家的任何东西都讨厌得很,难道你不是?”我点点头,现在对于苏家人我真的是深恶痛绝,他们不但抢走了丹青的幸福,还想要六爷和叶展的命。 “那就这样……”陆青丝在我耳边轻声说完,我忍不住张大了嘴,这怎么可以?她的胆子也太大了……陆青丝瞥了我一眼,“怎么,不敢啊?”我按住胸口,只觉得心跳得飞快,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看着陆青丝挑衅的目光,我咽了口口水,“只要你答应我今晚不再喝酒,我就干。” 陆青丝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么个条件,她看了我一眼,撇嘴一笑,“我还以为你会说,跟那一巴掌相抵呢。”我苦笑了一下,“打你是我不对,但这是另一回事。别喝酒了,最起码,今晚别喝了,六爷还有……”我顿了顿,“会担心的。” 陆青丝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半晌才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冲我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微微一怔,从没见过陆青丝这么明洁、纯粹的笑容。 不容我多想,陆青丝把车子开到了雅德利旁边的巷口阴影里,就是我和丹青初到上海住的那家旅店附近。然后,她带着我跑了回来,苏雪莹的那辆汽车还停在那儿,一个司机正坐在车里,无聊地打着哈欠。 陆青丝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那边的商铺卖的都是一些高级货,普通的老百姓根本消费不起。这会儿天刚刚擦黑,可还没到饭点,不远处的霓虹灯都还没有亮起来,经过的人很少。 “那个司机认识你吗?”陆青丝拉着我躲在一旁,悄声问。我伸头仔细看了看,“不是以前接送苏雪莹的那个。”“肯定?”“嗯。”我用力点点头。“那你等我一会儿。”陆青丝用丝巾裹好了头脸,快步往对面走去,我看着她消失在街口。 我的心怦怦乱跳,躲在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下午我还在为督军的出现而担忧,可现在……我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地哆嗦着。过了没多久,陆青丝手里提着一些东西,轻巧地从那边绕了回来,苏家的司机根本就没注意到她。 “我看好了,苏雪莹和苏雪晴都在那个维多利亚服装店里挑衣服臭美呢。那家店在街里头,正好,我帮她们再美一下,那三个保镖也都在店里呢。”陆青丝笑嘻嘻地跟我说,我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只能点头。 看着她手里不停地忙活着,我傻傻地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陆青丝头也不抬地说:“那边有一家家具行,这玩意儿多的是。”“哦,”我点了点头,转念一想,不对啊,“你不是没带钱吗?刚才还把镯子给出去了。” 陆青丝抬头对我促狭地一笑,“这些东西不要钱的。”我张大了嘴,实在没想过她还会这一手,我干咳了声。没等我缓过来,陆青丝又很随意似的说了句:“六哥的手艺比我还好呢。”一个雷劈了下来,我晕晕乎乎地突然想起那晚的江边,六爷放了那个偷东西的男孩走,那时他说什么来着?“没人能靠着施舍过一辈子……” “好了,这会儿天色也黑了,你去吧。记住,按我说的做,然后赶紧回来。”陆青丝轻推了我一把。我紧张地喘了口气,忍不住回头问了句:“你行吗?”陆青丝嘴角一翘,“你没听六哥说过吗,黄浦江边的小混混是无所不能的。” 我一咬牙,快步走了过去。到了车子跟前,我弯下腰,轻轻敲了敲车窗,那个昏昏欲睡的司机猛地惊醒,转头看是我,便把车窗摇了下来。 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可一开口,声音却是沉稳无比,“我是维多利亚服装店的,雪莹小姐让你过去,她们的东西都买好了,太多,王栓他们拿不了了。” 那司机赶忙打开车门,对我说:“知道了,谢谢啊。”苏雪莹的保镖一直是那几个人,天天在门口戳着,我当然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司机听我连名字都说了出来,自然就不会怀疑。看见他快步往街里走,我赶紧就往回跑,与陆青丝擦肩而过。 跑回原来躲藏的地方,我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青丝麻利地把苏雪莹的那辆车子彻底泼成了花瓜,剩下的油漆也都扔进车座里,最后只听得噼啪几声脆响,车窗上的玻璃已碎得不成样子。 不是没有人经过,可一见居然有人敢毁苏家的车,几个人竟然都是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全当没看见。我用手捂紧了嘴,就看见陆青丝灵巧地跑了回来,一把扯了我躲进阴暗处。 我们几乎是刚刚躲好,就看见苏雪莹的两个保镖跟着那个司机跑了回来,还没到跟前,那司机就带着哭腔喊了声:“我的妈啊,车!”那两个保镖则是训练有素地把车子快速检查了一下,然后就四下寻找起来,陆青丝和我又都往里缩了缩。 我看着其中一个保镖不时揪过路人恶狠狠地询问,那些人大都吓坏了,用力地摇着头,另一个保镖则四处观察着。没过一会儿,几个人影匆匆地从街边拐了过来,我刚眨了眨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尖叫起来,“我的车!天哪!”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尖声叫骂,苏雪莹跑过去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腿一软,跟着的保镖赶紧扶住了她。 “哧哧。”我和陆青丝同时笑了出来,又同时去捂对方的嘴。对面的苏雪莹不停地咒骂着,我只能听懂三四成,什么瘪三一类的。陆青丝却轻哼了一声,“苏三小姐懂得的脏话不比我们这些瘪三少嘛。”苏雪晴一边安慰着苏雪莹,一边低声问了那个司机些什么。 我就听见那个司机哭喊着说:“二小姐,我真没看清,应该是个挺清秀的女孩,她的头发半遮着脸。”正心疼地摸着车子的苏雪莹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简直是废物!” 苏雪晴伸手拉住了她,扭头跟那三个保镖说:“这都是刚弄上的,应该还跑不远,你们去找那个女人,找到了立刻给我带回来。”那几个人迅速分散开去找人。 她又转头对苏雪莹说:“小妹,别哭了,无非是一辆车而已,别让人笑话。”苏雪莹恨恨地说:“等我逮到她,非弄花了那贱人的脸不可!”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听出苏雪莹的狠毒,苏雪晴只冷冷地说:“随你。”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陆青丝在我耳边低声说:“好了,你跟我来,别乱动。”说完,拉着我往巷子里慢慢退去。悄无声息地走了一段路之后,苏雪莹的叫骂声也远了些,陆青丝回头一笑,“跑!”然后拉着我就开始跑。 呼哧呼哧……我用力地喘着气,紧跟着陆青丝的步伐。她对这边很熟,拉着我东拐西绕了一阵,前面一片霓虹闪烁。我头昏眼花地看去,雅德利的招牌就在前面,她居然带着我绕到了侧面。 陆青丝站住脚,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四处张望,“好了,这下应该没事了,苏家的人不会找到这边的。”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得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我弯下身两手扶膝,膝盖也在不停地抖着。 寂静中只能听见我们的呼吸声。我喘息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抬眼看去,陆青丝正看着我,她恢复得比我快得多,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拢着头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哧——我俩一起笑了起来,刚才真是疯狂,可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陆青丝走到我跟前,伸出细白的手想要拉我起来,我笑着伸过手去,她的脸色突然一变。“啊!”我大叫了一声,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我拦腰抱了起来…… 陆青丝身形一转,好像想跑开似的,却听六爷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你打算去哪儿呀?”她身形一顿,抬头甜蜜地一笑,撒娇似的说:“六哥,看你这么亲密地抱着清朗,我这不是不想打扰你们嘛。”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陆青丝装疯卖傻,却没有勇气回头看六爷的脸色,只觉得他的手臂越夹越紧,我好像都能听见自己的肋骨嘎巴嘎巴地响。 我的肋骨当然没有这么严重,严重的是六爷现在很生气,陆青丝从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现在我知道,她害怕了。我见过她媚笑、冷笑、嘲笑,可从没见过她笑得直哆嗦的样子。因此我立刻决定,既然她装疯卖傻,那我就装聋作哑。 “是吗?”六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眼前突然一晃,六爷一把扯住陆青丝的手臂,另一只手夹着我,大步往雅德利走去。紧紧勒在胃部的手臂,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可看着陆青丝被拽得直踉跄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我咬紧了下唇。 没一会儿,我们就到了雅德利的正门,华灯初上,闪烁的霓虹彩灯给夜色添上了一层繁华而和平的假象。门口的侍者看见六爷带着我们过来,赶忙打开门,却不敢多看我们一眼。他开门的瞬间,我看见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今日停业。” 一进门,我就发现往日里衣香鬓影、人来人往的大厅安静得很,殷勤服侍的侍者也少了很多,看来应该是六爷让他们都回避了。我苦笑,看来六爷是铁了心要收拾陆青丝,或许还有我…… 哧,一声憋不住的闷笑传来,我勉强转头,石头和明旺正靠在吧台前交头接耳,笑嘻嘻地看着我如同包裹一样被六爷夹了进来。陆青丝一眼瞪了过去,他俩立刻故作正经地站直了身子,转望他处。 六爷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照直朝着一扇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房门走去。一个侍者已恭敬地打开了房门。这间屋子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叶展带我来的,屋子里面是陆青丝亲自设计的,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格,四处都是花花草草。 按说这种风格并不适合男人们的聚会,可六爷和叶展都没提出过异议。这间屋子最特殊的,就是有一扇特制的玻璃墙,拉开帘幕能看到餐厅内部的全景,而从外面看,却只是普通的镜子装饰。 “哎哟!”青丝尖叫了一声,虽有夸张的嫌疑,但她确实是被六爷扔到了沙发上。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也等着被扔,然后感觉臀下一软,六爷已将我轻轻放在了沙发上。 我睁开了眼,他已经转身坐在了陆青丝的对面,我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的侧脸。那边的青丝一边甩着头发,一边嘀咕了句:“偏心眼儿。”六爷无声地看了她半晌,直到她不自在地端正了坐姿,喃喃叫了声:“六哥……”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有危险?不要说现在世道乱,就是你那样开车冲出去,伤到人怎么办?出了事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嗯?!”六爷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沉得像带了霜的铅锭,一块块坠在人的心上。 陆青丝一挑眉,嘀咕了句:“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嘛。”六爷的声音锐利了些,“没出事?!那你的镯子是怎么给出去的?”我微微一怔,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陆青丝倒是半点也不讶异,只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六爷压抑着做了个深呼吸,近乎语重心长地说:“青丝,你应该明白,你这个样子,我会很担心。”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些,“你七哥也会担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刺激到了陆青丝,她猛地跳了起来,冲到六爷跟前大喊:“你会担心我?你是担心你的宝贝清朗吧!你看我伤了她一根汗毛没有?七哥他会担心我?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六爷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怒视着陆青丝。陆青丝披头散发,却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你刚才说什么?”他的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陆青丝一扬头,“我说错了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七哥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都变了!变了!”六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盯了陆青丝一会儿,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保证有一件事还是跟以前一样的。” 陆青丝一愣,六爷一伸手,电光火石间,陆青丝已经横趴在了他的腿上,啪的一声响起。我惊呆了,连挨打的陆青丝也没有反应过来,一双凤眼睁得老大,直到挨了第二个巴掌,她才尖叫了一声,剧烈挣扎起来。 六爷不为所动,第三个巴掌又打了下去,那个声音让我坚信,他绝对没有手下留情。陆青丝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六爷停了手,“很痛吗?你还记得这种滋味吗?太久远了,你都忘了吧。”说到这儿,六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伤痛,“就是因为你做错了事,一直都是叶展在帮你挡。他为你挨了多少打,你还记得吗?” 陆青丝脸埋在沙发里,一语不发,只有肩膀微微耸动着。六爷轻叹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和老七已经跟大哥说好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去应付那些人了,所以,别难过了,都没事了。” 六爷说得轻描淡写,陆青丝却是呜咽了一声,放声痛哭。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可那哭声中难以掩盖的伤痛,却让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六爷眼睛赤红,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下下轻抚着陆青丝长长的头发。 我悄悄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不想去打扰他们兄妹之间难得的温馨平和。我带上了门,一转身,石头正在不远处和洪川说着什么,见我出来,两个人走了过来。 看石头想要张口说话,我在唇边竖起指头,然后迎着他们走了过去,“六爷和青丝在里面说话呢,别打扰他们。”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再看向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明了。 “小姐,你没受伤吧?”洪川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吓了一跳而已。”石头一咧嘴,有些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那就好。对了,刚才我看见青丝小姐脸上有个红印,是不是六爷打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六爷对青丝小姐动粗呢。” 我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们一眼,干咳了一声,“我打的。”“嗯。”石头点点头,扭头跟洪川说,“看来今天真把六爷气得不轻……”他话未说完,一下子转过头,两眼圆睁,“你,你打的?!” 不同于石头的不可置信,洪川对我微笑一下,然后说:“清朗小姐,你今天一定累坏了,上去休息一下吧。”他话里有话,我一点头,今天确实太累了,督军的出现,丹青和墨阳的消息,陆青丝的疯狂…… 洪川不理会呆立的石头,领着我往楼上的房间走去,那里有六爷他们每个人专属的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洪川轻声说:“那个孟工头已经走了,您放心。” 这间屋子的装饰简洁舒适,我还是头一次进来,似乎一进屋就可以闻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气息。一件六爷平日穿的外套就那么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书桌上的烟灰缸里,还夹着抽剩下的半支烟。 我拿起那件外套,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安静的屋子里突然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墨阳的那封信还揣在兜里。顺手掏了出来,不大的一张纸,只简单地对叠了一下,好像并不在乎别人看到。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把信打开了,墨阳挺拔有力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清儿,请等着我。”寥寥几个字,却好像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去哪儿了?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不出现,又为什么托督军带这封信或者说字条给我? 而最让我心情难以平复的是那个请字。墨阳对我向来平等自由,有什么说什么,可他从未用过如此郑重的一个字眼。我捏紧了那张纸,“请”我“等”他,突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一阵发冷。 我顺手披上六爷的那件外套,裹紧了自己,任凭那股熟悉的体味包围住我。又伸手过去拿起六爷抽了一半的烟,叼在嘴上,心里顿时感觉安定了许多,就势蜷起腿,窝在六爷这张宽大的书桌椅里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嚓的一声,一股燃烧的味道让我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一抬头,就看见六爷拈着一只燃烧着的火柴,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小姐,要火吗?” 我咬着烟嘿嘿笑,六爷好笑地一伸手,将我嘴里的烟拿了过去,自己点上,然后转身半坐在书桌上。看他只是一边抽烟一边瞅着我,却不说话,我心里发紧,难道说该轮到我了…… “那个,青丝没事了吧?”想了想,我还是决定问问陆青丝的情况。六爷一抿嘴角,“没事了,已经去休息了。对了,她让我告诉你,不用担心,她今天晚上绝对滴酒不沾。” 六爷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柔软。他弯下腰,在我耳边沙哑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清朗。”我挠了挠被热气弄得痒痒的耳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嗫嚅着说了一句:“那就好。” “你们把苏雪莹的车子弄得够花哨的。”六爷直起身,很随意地说了一句。他的语气我也听不出来是好是坏,就干笑着说:“还成吧。”六爷轻哼了一声,目光一转,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墨阳的那封信被我攥在手中露了个头,我看看信纸,又看看六爷,“这是墨阳的,督军今天转交给我的……”说完我伸手想递给他看。 六爷一摆手,“你们兄妹之间的事,不用跟我讲。”看我怔怔的,他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清朗,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懂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觉得墨阳的那张纸条正在我手心里燃烧,他究竟让我等什么呢?六爷吸了几口烟之后,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突然伸手把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我惊叫了一声,伸手去抱他的肩,墨阳的那张纸条顿时从我手中飘落下去。 六爷抱着我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和霓虹照射进来一些微光。六爷的双眼闪着灼热的光,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就在我面红耳赤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时,他低声说:“看到青丝那样疯狂地冲出去,而你竟然上了车,我真的有些害怕了。幸好你没事,你们都没事。” 六爷的声音低哑,用手臂把我抱得紧紧的,怕我会消失不见一样。我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在冲击,将我燃烧得滚烫。一时间,都想把自己的心扒出来给这个男人看。也许我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有一颗真心可以奉献给他。 我反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勉强自己开口说:“我没事的,那晚那样惊险都没事,这算什么。”六爷叹息着说:“那怎么会一样?那时有我在啊。” 我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对着他笑,全心全意地笑。六爷眯了眯眼,突然,柔软干燥、满带着烟草气息的唇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的感觉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只有嘴唇上那火热的辗转反侧,酥麻难耐。 “清朗,清朗……”六爷贴着我的嘴唇,叫着我的名字。我勉强睁开眼,他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突然间我明白,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叫我的名字而已,心头顿感甜蜜无比。 六爷抬起头,用手指轻轻抚弄着我的嘴唇,突然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要不我今晚留下好了。”啊?我晕晕乎乎地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原本只是烧红的脸,现在应该冒烟了。 六爷见我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满意,眉头一皱,“你不愿意吗?”“我……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结结巴巴地“我”个不停。 脑子里各种念头车轮似的飞转着,他是认真的吗?我要是不愿意,他会不会生气?可我岁数还小……也不对,我已经十七岁了,二太太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丹青了,可还是不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全身勇气说:“我……”哧,六爷一声轻笑,如同针一样戳破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半张着嘴,看他眉开眼笑地对我说:“逗你玩的,看你吓成这样,从来都不知道你的表情这么多变,呵呵。”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 我从没见过六爷笑成这样,孩子似的,眼底全无芥蒂,就好像今晚搞恶作剧时的陆青丝。想到这儿,才明白六爷不过也是跟我来了个恶作剧而已,虽然能让他开心,可刚才我心底的小鹿不都白白乱撞了吗?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六爷轻笑着在我耳边说:“怎么,生气了?你今天吓得我不轻,也得让我吓一下,这才算公平嘛。”我冲他咧了咧嘴,六爷将我裹着的外套脱下,然后让我躺好,又扯了被子帮我盖严。 他俯下身,两手撑在我的肩膀两侧,微笑着说:“好了,快睡吧,你今天也累坏了。什么都别想,记住,什么都别想,嗯,一切都等明天再说。”说完,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印了一吻,直起身,又笑着说了一句,“清儿,你脸可真烫。”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几分。六爷笑着转身出门去了,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滚烫的。我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六爷以为我是因为他的恶作剧才脸红,实际上是因为……我轻轻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差点就丢人现眼啊,云清朗。 尽管日后的风浪来得猛烈无比,可那晚我睡得分外香甜,整晚都在做着同一个梦,六爷与我额头相抵,轻笑着问我,“你愿意吗?”我坚决又大声地说:“我愿意!” 第七章 考验 丹青容色清淡地沉睡着,一如从前,除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气,除了她脸颊上,那烧伤过后留下的狰狞疤痕。 一夜好梦。当我一身轻松地醒来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许久都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屋里有一种别样的气息,让我留恋不已。在床上裹着被子磨蹭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想,等到觉得脸颊有些酸了,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 目光不经意间从一旁的五斗橱上滑过,我一怔,揉揉还有些迷糊的眼,再看,“十一点……三十分。”我下意识地念了出来。“啊!”我低喊了一声,居然睡过头了,赶紧手忙脚乱地翻身从床上下来。 六爷的屋里有自带的盥洗室,刚一下床,我就被掉在地上的毯子绊了个踉跄。我顾不得那么多,进了盥洗室,发现水盆里有半盆微温的水,一条雪白的毛巾搭在边沿上,洗漱用具也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旁。 六爷的体贴让我忍不住地开心,可想想他进来的时候一定看到我熟睡的样子,又不禁有些脸红。一边洗漱一边想着,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不好的睡癖才对。最起码跟秀娥或丹青一起睡的时候,都没听她们提起过。 快手快脚地收拾好自己,头发只简单地编了个麻花辫。放下手的一刹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颊红润,眼睛清亮得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忍不住对自己一笑。抻了抻自己身上的衣服,昨晚虽然穿着衣服就睡着了,可这料子好,只隐约有一点折痕而已。 出了盥洗室,我把床上收拾了一下,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毯子。转身的时候,踢到了一把宽大的软椅。我不禁有些奇怪,昨天晚上好像没看见啊,也没多想,收拾好床铺,又拢了拢头发,这才出门。 刚走到楼梯口,一个在那里守着的侍者一眼看见了我,快步走过来,恭敬地说:“小姐,您醒了,六爷和青丝小姐都在小厅用餐呢,请您跟我来。” “哦。”我赶紧点点头,跟着他下楼。一排丝绒帘幕遮挡了餐厅里用餐人的视线,我跟着他从帘幕后方的通道往小厅走去,一路上不时有端着各种美食的侍者与我们擦肩而过,人人见了我都是恭立,等我过去了才走开。 侍者轻轻地敲了敲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洪川精明的面孔露了出来,见是我,礼貌地一笑,“清朗小姐,你好。”“你好。”我嗫嚅一句,脸微热了起来。 洪川侧过身子让我进去,然后一挥手,打发走那个侍者。我刚一进门,数道目光立刻投射到我身上。陆青丝和石头都坐在桌边吃饭,六爷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大叔,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说着什么,六爷手里还拿了几张文件,听见洪川向我问好,他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灯光的缘故,六爷的脸庞显得很柔和,不同于往日明晰坚毅的线条。白色的丝绸衬衫、咖啡色的缎子马甲、笔挺的黑色西裤,使他看起来显得越发年轻。我愣愣地看着。 “哼,看了一晚上还没看够啊。”陆青丝嘲弄的声音传入耳际,我神思一滞,目光转了转,突然发现屋里很安静,好像人人都在盯着我和六爷看,每个人都带着笑。 突然有了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觉得他们的笑容都带着点暧昧,就刻意地咳嗽了一下,对六爷和大叔点点头,“早上好。”六爷一点头,又低下头去看文件。大叔却咧嘴一笑,刚要说话,陆青丝又哼了一声,“还早,都中午了。”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个阴阳怪气的陆青丝又回来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才像她,昨天那个疯狂的陆青丝,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了。石头殷勤地给我把椅子拉好,我谢过他才坐了下去,至于他的挤眉弄眼,我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好去问。 一旁的侍者帮我摆好碗筷,我拿起筷子,还没吃两口,坐在我左边的陆青丝突然歪了歪头,低声笑问:“怎么样,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吧?”“啊,挺好的,所以起晚了,不好意思啊。”我抱歉地点了点头。 陆青丝凤眼一眯,“嗯……”她拉了个长声,染得鲜红的指甲轻叩着嘴唇,看着我只是笑,也不再说话。我被她那个诡秘的笑容弄得浑身不自在,可是直觉告诉我,如果去问她为什么笑,可能我就不只是不自在了。 干脆就当没看见,我埋头猛吃,刚塞了满满一口饭在嘴里,就听见陆青丝在我耳边笑着说:“起晚了也是正常的,今天要不是石头去叫,六哥也起晚了呢。” 我不明所以地应道:“是吗,六爷也起晚了?是不是因为我占了他的房间,他睡不习惯啊?“陆青丝挑高了眉毛,“怎么,你不知道?”我摇了摇头。陆青丝一耸肩膀,跟一旁的石头说:“这丫头睡觉真够死的,六哥跟她睡一屋,起没起床她都不知道。” “哧!”“哧!”“哎哟!”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原本正哧哧笑的石头,看着被我喷了一身饭粒的陆青丝,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了两声,又赶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忍不住地咳嗽着,旁边的人赶紧过来帮我们收拾,连大叔都好笑地走了过来。只有六爷,眉眼含笑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狼狈不堪的我和一身米饭的陆青丝。 顾不得去管陆青丝正凌迟着我的目光,我猛地想起了起床时,地上掉落的毯子和那把莫名出现的软椅,难道……我无言地看着六爷,难道他守了我一晚上,所以我才睡得那样香甜? 六爷见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了起来,他突然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我愣了一下,顿时想到了昨晚那一吻,脸腾地就红了起来,突然觉得胸口有些气短,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当众……那什么吗? “调情”这个暧昧的词汇,我连想都不敢多想。正不知所措,石头走到我跟前,递过来一方餐巾,忍着笑对我说:“清朗,擦擦你的嘴角,挂着饭粒呢。”“啊。”我顺手一抹,几个黏糊糊的饭粒就粘在了我的手背上,这才明白过来六爷指的是这个。 我一把从他手里扯过餐巾,整个脸都埋了进去,如果让六爷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也不要活了。“好了,清朗,喷几个饭粒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叔大咧咧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走回沙发坐下,笑眯眯地跟六爷说:“这俩丫头……” “你成心的是不是?”陆青丝瞪了我一眼。“行了,还不是因为你胡乱开玩笑。”六爷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陆青丝一撇嘴,嘀咕了句:“明明就是嘛。”她不敢对六爷怎样,只能又瞪了我一眼。 我尴尬地咧了咧嘴,也许这屋里的人,都认为昨晚我和六爷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想想六爷昨晚那孩子气的笑容、温柔的吻和一整晚的守护,原本的尴尬突然变成了一个甜蜜的秘密,一个我不会跟任何人去解释的秘密,随他们去误会好了…… “今天来的客人不少,有法国领事勒布朗,那个周秘书长也会来,都提前给我打招呼了。六爷,一会儿您见见吧,他们今天来,应该是专程跟咱们解释百乐门赌场卖出的事。听周秘书长的意思,那两个股东卖股份的事,法国人和他都不知道。”大叔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六爷淡淡地应了一声,“哼,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洪川,去打开。”“是。”洪川大步地走向那扇玻璃幕墙,刷的一下把遮掩着的厚重帘幕扯了开来,餐厅里的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餐厅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所谓上流社会的绅士贵妇们,其中不少人我都在陆家的宴会上见过。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洁远和方萍来了,那个时候我们三个亲密无间地躲在楼梯后面看热闹,洁远的一颗芳心还系在六爷的身上,而不是墨阳。我低下头,轻叹了一声。 “哎,那人是谁呀,我怎么从没见过他?”石头有些好奇地说了一声。“也许是外地客人,慕名而来的吧。”陆青丝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不对啊,怎么看着他有点眼熟呢,再说咱们这儿就算是陌生人,一般也是熟客领来的,洪哥,你说是不是?”石头问了洪川一句。“嗯,石头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眼熟,六爷,您看呢?”大叔沉吟了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陆青丝立刻转过头去看。我也抬起头,石头指着的那个男人,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装,侍者正引领着他背对着我们坐下。他头发梳得油光,坐姿很随意,可是放在桌上的手指神经质地弯曲着,还不时地朝两边窥探。 他的背影确实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正想着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就看见他示意给他拿菜谱的侍者弯下身来,问了句什么。那个侍者一指旁边盥洗室的方向,他推开椅子,转身往那边走去。 我顿时看到了他的侧脸,忍不住低叫了一声,那张看起来还算英俊,但是面色明显不佳的脸庞,我再熟悉不过了。徐墨染,徐家大少爷,似乎是丹青一切不幸的源头,他怎么会来这儿? 听我大致说完关于徐墨染的身份来历之后,屋里的几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各自安静地思索着。这时徐墨染正懵然不知地从盥洗室走了回来,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好像对这个环境,或者说对那些衣饰华贵的红男女们有着深深的好奇。 看他坐下之后,不时地把眼光投射到他左后方一个美女的身上,还自以为潇洒地冲人家眉目传情。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大少爷的脾气还是没变。 如果他再这么看吕家的二小姐,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把手里的那把叉子捅进他的喉咙里。那位二小姐出名的不光是美貌,同时还有她的火暴脾气,而徐墨染的目光实在有些猥琐。 “心术不正”这个词,墨阳和丹青都曾拿来形容过徐大少爷,二太太还曾为这个责备过丹青没大没小。我一直都很奇怪,徐墨阳和徐墨染明明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为什么个性会差了那么多?一个明快爽朗一如阳光,一个却阴沉自傲、脾气暴躁。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青山秀水环绕着的宅院,往事就如昨日发生的一样,从我眼前清晰滑过:从小,墨阳跟大太太和徐墨染都不亲,反而跟二太太、丹青还有我亲近得很。最奇怪的是,老爷对此不以为然也就罢了,大太太竟然也从没有过什么过激反应。 墨阳比我大八岁,自我懂事起,印象里的他对大太太永远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却会跟二太太说起一些母子之间才有的温馨话题。至于以前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深究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于大太太对墨阳的冷漠、对徐墨染的宠爱也就慢慢习以为常了。 徐墨染长得很像大太太,而墨阳的长相则比较像徐老爷,例如,鼻子和下巴。至于个性,只能说墨阳和谁都不像了。有人说徐墨染的性子有点像老爷,丹青嗤之以鼻,我私下里也不以为然。人人都说徐老爷性格阴沉,我更觉得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大太太才真叫阴沉呢。 徐墨染对自己弟妹的厌恶从不掩饰。他讨厌墨阳,是因为墨阳比他更出色;他不喜欢丹青,可能是因为二太太是他亲娘的眼中钉,他也看不上徐丹萍的出身和懦弱。而对于我,他则是彻头彻尾地忽视,一个被收留的小小孤女,还不配让他去讨厌。因此,虽然徐墨染背着老爷做过不少卑劣的事,家里的下人和周围的佃农都很怕他,但这一切都没有波及我。在家里有老爷的存在,同时又有二太太、丹青和墨阳的保护,我也一直下意识地躲着他,因此他并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但秀娥曾挨过他的嘴巴子,还不敢吭一声。 徐墨染在省城出事之前,大太太曾求老爷给他说一门亲事,还说那家女子的财力很雄厚云云。“就他那个样子,人家看得上他吗?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早晚死在女人手里。”当时老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 可他没死在女人手里,替他去死的是丹青!我忍不住咬了咬牙,耳中传来嘎嘣一声。 得知丹青去当替罪羊的时候,我正端着一壶茶要送进屋去,听见屋里的对话,进去前就故意咳嗽了一声。大太太转头看我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阴沉自抑,但那肌肉僵硬的下颌,让我知道她正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而老爷一向冷淡的脸上难得地带了几分寒意。 记得我进去之前,大太太曾低吼了一句什么来着。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那好像是一句很重要的话,可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哼哼,你们看看方家兄弟那眼神。我估计这人一出门,就得让人废了他一双贼眼。方中可不是好惹的。”陆青丝饱含着幸灾乐祸的声音飘进我的耳边,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让我从思绪里惊醒过来。 凝神看去,徐墨染已经规矩地坐好了,他端着肩膀,好像有些不自在,又非要做出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在翻着菜谱。眼光一转,我才发现吕二小姐身边坐了两个男人,都扭着脸,神色不善地盯着徐墨染的背影看。 我一愣,那两个年轻男人,微圆的脸,眉目端正。我都认识,是方中、方华,方萍的两个哥哥。这才想起,方萍曾经提过,吕家二小姐是她未来的大嫂。陆家晚宴上,我与方家兄弟曾有过一面之缘,可印象不深,方才也没想起来。 “清朗,你这个大哥看起来贼心可不小,就是不知道贼胆大不大啊。”陆青丝嬉笑着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他不是我大哥,我高攀不起。”我干巴巴地说,冷冰冰的声音让自己都吓了一跳。陆青丝一愣,仔细看了我两眼,又看看徐墨染,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似的,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却再没多说什么。 “洪川,你叫个人去跟方家兄弟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了。”六爷蹙眉吩咐了一声。洪川一点头,利落地出了门。不一会儿,我就看见餐厅的经理向方氏兄弟那桌走了过去,他恭敬地弯腰,跟方中说了几句话。方中眉头一扬,有些讶异的样子,但还是点头笑了笑,没再多说话,就招呼了吕二小姐和方华,起身跟着经理往包间的方向走去。 雅德利的包间很少,里面供应的佳肴和美酒是大厅就餐区所不能比的,不能订上跟你有钱没钱没关系,那是一种你和陆家人关系远近的证明。 方家兄弟的老爹来了也未必有包间坐。这会儿六爷请方家兄弟和吕二小姐进包间,两边都有面子,自然不会再挑剔什么。我看那位吕小姐和方华也有些惊喜,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进了包间。 徐墨染自然也看到了,却不懂这是为什么。不过方家兄弟走了,他明显地松了口气,人也老实了不少,只是不时地掏出怀表看一下,又看看外面,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等谁呢? 门一响,洪川闪身进来,快步走到六爷跟前,“六爷,那个法国人和周秘书长都到了。我已经领他们从后门进了包间,您现在是否过去?” 六爷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对大叔说:“那咱们先过去吧。”说完,他稳步走到我身边,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握,“别担心。”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一旁的大叔则对石头说:“石头,你盯着点这个徐墨染,知道怎么做吧?”石头站起身嘻嘻一笑,“放心好了,准跑不了。” 六爷带着大叔和洪川出门去了,陆青丝眼睛一转,推了一下石头,“哎,你想怎样去摸他的底?”石头挠了挠头,“他旁边那位子不是空着吗?我找个人坐在他身后就是了。一会儿就算有人来,多少也能听见些什么,再说不是还有侍者嘛。” 陆青丝一点头,“先这样吧,别跟丢了他就行,大不了敲他一闷棍,绑回来再问就是了,”她边说边斜睨着我,“反正这位徐大少爷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我什么话也没说,他当然没骨气,要不然怎么会把丹青推到地狱里去?我甚至有些期待地想象着徐墨染被人敲闷棍的狼狈样子。 石头嘻嘻一笑,出去分派人手了。我机械地拿起汤勺在碗里搅和着,不自觉地猜测着徐墨染的来意。不知道丹青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会有什么反应。 还有墨阳,他回老家经历的那次匪祸,是不是真的跟徐墨染或是大太太有关?那时墨阳冰冷的语气……一时间屋里安静起来,只有勺子偶尔磕在碗沿上的叮当声响起。 “姓徐的哥俩长得不像,你那个墨阳哥哥长得俊俏多了,我记得他们好像是一个母亲生的。”陆青丝啜饮着手中的咖啡,闲聊似的说了句。我怔怔地抬头,大太太对墨阳的冷漠和不闻不问瞬间闪过心头,以前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秀娥私底下也说过,墨阳看起来更像二太太生的,不论从气质还是神形。可二太太生丹青的时候不过十七岁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生了墨阳啊。 看着陆青丝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勉强说了句:“墨阳长得比较像他父亲。”“哦。”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她对于丹青和我的事情了解多少,这会儿只觉得多说多错,干脆闭嘴,但是昨晚到刚才为止的好心情,显而易见地因为徐墨染的出现而消失了。 “呵呵,明旺这小子还挺会装腔作势的。”陆青丝突然笑了起来。我顺势看去,发现明旺换了套西服,架了副金丝眼镜,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徐墨染的身后不远处,也就是方才吕家小姐坐的那个位置。他看也不看正偷偷扭头观察他的徐墨染,潇洒自如地点了单,一挥手,侍者赶忙下去准备了。 徐墨染见他连菜谱都不看就点单,显然是这儿的熟客,也就没再放在心上,扭过头又开始朝外面张望起来。 石头推门进来,笑眯眯地走到我旁边坐下,“怎么样,明旺装得挺像吧?” 我一笑,“是啊,我看他一点都不紧张,还挺高兴的。”话没说完,陆青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你看看他点的是什么,店里最好的洋酒和雪茄,他当然高兴了。”石头大叫了一声:“什么?这臭小子,我说我付账,他就敢点这么贵的东西!” 转头看看一手古巴雪茄,一手法国红酒的满脸幸福的明旺,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陆青丝是属于那种别人越难受,她就越高兴的人,石头的气急败坏让她分外开心,那柔媚略带沙哑的笑声,真的能让人酥麻到骨子里去。 我知道雅德利的账目很明晰,除了六爷这样的主子,大叔、石头等一些管事的虽然都可以在这里吃喝签单,但是人人都有个定额。明旺来这一手,石头自然肉痛。 石头不停地跟我叨叨咕咕,说是一会儿要如何修理明旺。看着石头虽然表情难看,但是眼神依旧清亮,我知道他不过是逗我开心罢了,心底掠过的温暖让我一直微笑着。 “快看,有人过来了。”陆青丝轻叫了一声。我和石头迅速转过头去,一个纤瘦的身影正有些畏缩地朝着徐墨染的方向走去。她一直低着头,女士宽边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谁认出她。 眼瞅着她快走到徐墨染的背后了,她站住脚,好像在使自己镇定。明旺的表情不变,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徐墨染的方向靠了靠。 陆青丝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说:“我应该不认识。”我旁边的石头也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说:“不熟悉。”陆青丝有些嘲弄地说:“清朗小姐,这个你认不认识啊?说不定也是熟人呢。” 我没搭腔,只冲她苦笑了一下。她一愣,坐直了身子。“不是吧,你真的认识?”一旁的石头也歪了头看我。我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看着眼熟……”没等我说完,那个女人走到了徐墨染的身后,好像叫了他一声。 徐墨染立刻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起立欢迎的意思,只是对她一扬下巴,示意她坐到对面去。那个女人赶忙听从指示坐了过去。徐墨染一挥手,让上来服务的侍者走开。 那女人不自然地观察了一下四周,除了她对面的徐墨染,还有侧面的明旺,应该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正面。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了帽子。 我喃喃地说了声:“徐丹萍……”“谁?”陆青丝和石头同时惊讶道,接着,陆青丝长长地哦了一声,“就是那个三姨太生的女儿,苏家远房亲戚的儿媳妇?”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徐丹萍对于徐墨染而言,也是属于基本忽视的对象,从不拿正眼去看的。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而且还跑到了雅德利?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丹萍的脸色透过玻璃看,不是很清楚,只觉得白得有些过分,好像擦多了粉。徐墨染一直在说话,她不敢插嘴,就那么听着,可表情越来越不安。 “这可真有意思,过两天徐丹青也会回来了吧?要是再能碰上你那个墨阳哥哥,你们这一家子就算得上是上海滩大团圆了。哼,恭喜你了。”陆青丝不阴不阳地说。 “什么大团圆?”六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们都是一怔,光顾着看外面,竟没有注意到六爷什么时候进来的。石头的脸色有些尴尬,我们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也罢了,他没有警觉就太不应该。六爷倒没说什么,跟在他后面的洪川看了石头一眼,石头低下头去。 我刚要站起身来,六爷一摆手,顺手拉过方才石头坐的椅子,坐在我身边。“六哥,你谈完了?那个法国人说清楚了?”陆青丝娇声问道。“他说得倒轻松,我看里面的水很深。勇叔留在那儿应付他们了,我想……”六爷边说边往外看去,话音一顿,眯了眯眼,然后看向我,不太确定地说,“徐丹萍?” 我点了点头,六爷的眼底带了些沉思。那晚六爷曾见过徐丹萍一次,她虽然躲在苏家姐妹身后,六爷还是扫了她一眼。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可事后听我说起,要不是她的出现,丹青的美梦兴许不会破碎得那么快,那么彻底,他竟然也就把徐丹萍记在了心底。 “六爷,看样子他们要走了。”洪川沉稳地说了一句。果然,徐墨染正在叫侍者结账。他随意地扔了些钱在桌上,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徐丹萍手忙脚乱地戴上帽子,边系带子边追着他的脚步。明旺冲我们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也跟着起身出门去了。 “他会跟着的,放心,丢不了。”石头见我不解,体贴地说。我对他点点头。六爷看我紧蹙眉头的样子,轻轻握住我的手,见我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之后,才温和地说:“明旺擅长追踪,不管他们两个出于什么目的碰在一起,我们都会知道的。” 六爷的手心很温暖,手指末端的薄茧也让我觉得很安心。不管陆青丝和屋里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和想法,我轻轻回握了过去,只觉得六爷的手一紧,握得更牢。 “咱们都先回家去吧。石头,你在这儿等着勇叔和明旺,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我。”六爷说着就拉了我起身,手却没有松开。石头麻利地应了声。 洪川帮陆青丝拉开椅子,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步态袅娜地走到我和六爷身边,状似不屑地瞥了一眼我们相握的手。若是以往,我可能早就红了脸,放开手,可今天我不想放,就算陆青丝故意想让我尴尬,我也不放。 我紧握着六爷的手,冲她灿烂地笑,很不害臊地笑。陆青丝显然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送了我个白眼之后,就率先出门去了。洪川赶紧跟了上去。我悄悄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微笑,听了她一早上的阴阳怪气,这会儿终于小胜一局。 不经意地抬头,六爷的一双笑眼映入眼帘,显然我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脸颊微热,咬唇低下了头,尽管手心热得出了汗,我还是没放手。 六爷故作不经意地低头对我说了句:“那咱们走吧。”他的嘴唇轻轻拂过我的耳朵,我羞涩不已,可偏偏又感觉甜得要命,人也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六爷紧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第一次从雅德利的后门走了出去,显然六爷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里。陆青丝开来的车也被悄悄地挪到了这里。到了车前,我停了一下,陆青丝竟然坐在了洪川旁边的位置,而不是后座。六爷也不多说,打开车门,先让我进去坐好,又跟送我们出来的石头说了两句,随后也坐了进来。 车子缓缓地启动了,我正犹豫着是不是可以继续拉六爷的手,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主动,不够自爱,六爷的手就伸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仿佛他这么多年,就一直在这样做一样。我悄悄闭上了眼,什么也不想说,放任自己感受着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 “六哥,徐丹青什么时候回来呀?”车子开了一会儿,陆青丝简单的一句话立刻把我带回到现实。我睁眼看向六爷,六爷略带责备地从后视镜里看了陆青丝一眼,她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早晚都得说嘛,你说是吧,清朗?” 我没有理她,但她说得对,我只是看着六爷。六爷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温和地说:“昨天他也没有说太多,只是说,人会给我们送来。至于怎么来、什么时候来,他没说。因为霍长远那边也盯得紧,他说不想出纰漏,省得大家麻烦。” “就这样?”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六爷目光炯炯,“关于你姐姐,他不想多说,只说是见到人,让你自己去问,他更多的是想和我谈条件。”“条件?”我越发不解,他要谈什么条件?六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把嘴角一扯,“这个男人可不是一般人,不管做朋友还是做对手,都很有意思。” 六爷对督军的评价我没什么兴趣,眼下最重要的是丹青。现在墨阳还不知去向,徐墨染和徐丹萍又掺和了进来。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争先恐后地出现…… “他说,这会是一个考验,对某些人……”我转头,看向六爷,“考验?”觉得自己这会儿简直就是一只八哥,只会重复六爷的话。六爷冷淡地笑了一下。 “他显然是故意话里有话,引我上钩。不过我也不想随着他的意思起舞,管他什么考验,到跟前自然就知道了,反正都有解决的办法。”说到最后,六爷捏了捏我的手指。看着他自信的眉眼,我情不自禁地点头。 “考验?”陆青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会是什么呢?”我苦笑,我比她还想知道,可就如六爷说的,只有到了跟前,我们才会知道。 神思恍惚中,车子离开大路,在小树林旁一拐,上坡,朝着宅院的大门开去。快到门口时,陆青丝奇怪地说了句:“哟,那是在干什么呀?” 我回过神来,看了出去,就在大门口,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正在跟石虎比画着什么。而石虎的手,几乎可以称之为习惯地又抓着那个男孩不放,周围围着数个石虎手下的人。 看见汽车过来,那些人迅速地把那个车夫挡在身后,不让他靠近我们。石虎有些不耐烦地推了一把那个还在比画个不停的车夫,示意他让开。 那个车夫不防备,往后踉跄了一下。结果,那个被石虎抓住的男孩张嘴就咬石虎的手背,石虎大叫一声,一把就将那个孩子甩了出去,那个车夫吓得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男孩。 洪川一打方向盘,车子巧妙地停在了大门口。他开门下车,低吼了声:“老虎,你怎么回事?什么人都能在咱们门口折腾吗!”石虎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洪哥,不……不是的……要不是他拿了青丝小姐的镯子,我早让他滚蛋了。而且,他儿子……” 一听见镯子,陆青丝迅速回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开门下车。六爷也拉着我下了车。黄包车夫半跪在地上,紧抱着那个倔犟的男孩,惶恐地对包围着他们的那些汉子求情,“各位大爷,你们放过我们吧。真的是那个小姐让我来的,还有这个镯子,是那位……”他话未说完,一眼看见了我,兴奋得站直身子,就要朝这边走来。 一只大手伸了过去,握住他的肩膀一拧,他痛叫着弯下身子。那个男孩急红了眼,想要往上扑,可自己也被人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放开他!”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喊了一声。那几个汉子迅速地松开手,退到了一旁。那个男孩扑了过去,“爹,你没事吧?” 我一愣,停住了脚,爹?他是那个黄包车夫的儿子?看着车夫那黝黑又老实巴交的脸,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死硬的小偷兼花匠会是他的儿子,长得也不像啊。 没等我多想,哐啷一声,一个金属物体打着滚,从青石地面上滚到了我的脚前。“谁要你们的破东西?赶紧拿回去!”那个男孩大叫道。我一愣,一旁的陆青丝走上前来,弯腰从地上把那玩意儿捡了起来,是那只白金手镯。 我身后的六爷问了一句:“老虎,这是怎么回事儿?”石虎赶忙瘸着腿,走到六爷身边,“他拿了青丝小姐的镯子来,说是来还的,好像是清朗小姐让他来的……”石虎一边说一边偷偷看我,我冲他点点头,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哦……”六爷看了看不远处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的那个男孩,和他身后死命拉着他的车夫。那个男孩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后来没说两句,这小子也跟着来了,不由分说就上来跟我掐,说我欺负他爹。然后,您就回来了。”说着,石虎又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那孩子。 “没有,没有,大爷,这都是误会。”那个车夫抖着腿站了起来,对我们恭敬地鞠了个躬,手里还拽着他儿子,低喊,“冬子,快给大爷小姐们行礼,听到没有?” 他又急又怒,偏生那孩子根本就不听他的。“算了。”六爷随意地一挥手。我靠过去跟六爷低声说:“昨天碰坏了他的车,青丝拿镯子赔他,他不要,我就让他到这儿来,好把损失的钱赔偿给他。” 六爷一笑,“你做得对。”说着他看了一眼陆青丝。陆青丝却抬头看天,假装不知道。六爷无奈地一摇头,“老虎,照价赔偿。”说完就一手拉着我,一手牵了陆青丝,往大门里走,洪川也转身想上车。没想到那个车夫突然朝我们跑了过来,六爷一转身,就把我和陆青丝挡在了身后。 石虎怒吼了一声,上前一步,一把就掐住了他的脖颈。洪川灵巧地一闪身,乌黑的枪口已经牢牢地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之前那个男孩被他父亲的突然举动弄得一愣,这会儿反应过来,刚想冲上前来解救,就被洪川手里那把枪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黄包车夫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斜眼看了一下那把手枪,腿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可他仍然奋力喊了一声,虽然声音破碎颤抖得厉害,我们还是听清了,“别杀我,有人让我送位姓徐的小姐过来……” 所有人都是一怔。我下意识地就想推开六爷,跑过去问他。六爷侧身挡了我一下,陆青丝则毫不客气地掐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扯。她长长的指甲顿时陷进我肉里,猛地一疼,我警醒过来,停住了脚步。 六爷对洪川和石虎做了个手势,他们放开了手,那个车夫一下子瘫倒在地。洪川攥住了他的领子,“你说什么?说清楚点!”这个男人可能是被刚才那一下吓到了,拼了老命喊出那一句,这会儿只剩下喘气的份儿,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孩冲了上来,想要推开洪川,又顾及他手里的枪,就一边用手拍抚着他父亲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冲我们嚷嚷,“昨天晚上住在何记花圃的那个男人找到了我,他知道我爹是拉黄包车的,就说让我们送个姓徐的小姐来这里,找个姓云的小姐。”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爹回家以后,我才知道,他被你们撞了,要不是已经答应人家了,我们才不会来这儿呢!” 六爷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紧紧地抓住了陆青丝的手,她甩了我一下,没甩开,就任凭我抓着了。“人呢,现在在哪儿?”六爷低沉地问了一句。那男孩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下身后的那个小树林,“拉了两个人,都昏沉沉的,上坡不方便,又怕说不清楚,我们就把车放在树林里了。” “刘泉,你们几个跟我来。”洪川一松手,放开了那个车夫,任凭他半趴在地上,叫了几个人就往坡下的林子里冲。 两个人,那应该是丹青和张嬷了?可昏沉又是什么意思?我开始心惊肉跳。没等我问,六爷已经开口,“为什么她们会昏沉沉的?” 那个男孩一皱眉,“我没跟着去。我爹说是那个男人抱她们上车的,他也不敢多问。都到了这儿了,才发现叫不醒她们。我是来给我师傅送工具的,碰到了我爹……”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洪川他们奋力拉着一辆黄包车上来了。 我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陆青丝和六爷都没有拦我。黄包车被拉了上来,洪川他们小心地扶着车子保持平衡。我突然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腿,一步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看着车里。有篷子挡着,我只能隐约看见她们的下颌。 丹青,没错,那尖尖的下颌肯定是丹青的,她,又瘦了吧?我下意识地迈了一步。突然,一阵汽车轰鸣的声音止住了我的脚步,我瞪大眼,看着两辆汽车飞快地冲上了坡道,吱的一声停了下来,一股因胶皮摩擦产生的呛鼻味道顿时随风飘了过来。 车门猛然被人推开,一只黑亮的军靴踏在了地上,霍长远俊秀的脸随后出现在我面前。他军装齐整,腰间还别着枪,只是脸色阴沉,眼神凌厉。郭启松也迅速地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了,他们身后跟着数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霍长远难掩愤怒地走了过来。难道他以为丹青是我们背着他带来的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撞进了六爷的怀里。不知道六爷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一手拢我入怀,然后就面不改色地看着霍长远。 四周安静得可怕,一时间只有霍长远军靴踩地的咔咔声。他目不转睛地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又冲后面一挥手,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才垂下了枪口。六爷也做了个手势,我想是让洪川他们也放下枪吧。 “霍处长,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一直都遵守着咱们之间的协议,至于那个,”六爷指了指黄包车,“不是我请来的。”看着六爷平静的面容,霍长远面色稍缓,他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信得过陆先生你的为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黄包车,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让人难以形容,激动,愧疚,思念,爱怜,惶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就这会儿工夫,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六爷和我转身看去,我瞠目结舌地看到督军从里面探出头,他很随便地看了一眼,就冲那个男孩叫:“冬子,让你小子给我找个工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让我出来找……”他话说了一半,好像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状况不对头,住了嘴。 他的帽檐拉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霍长远和郭启松都看了他一眼,他就如同普通百姓见了达官贵人,冲我们缩着脖子点头行礼。心思混乱的霍先生显然没有认出他是谁,就转回身去掀黄包车的帘子。 我缩在六爷怀里,手脚冰凉。难道是督军通知霍先生的?他要干什么?惶恐中,突然听见六爷极低地说了一句:“有胆量。”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担心哪边才对。督军敢大咧咧地出现在霍长远面前,简直比丹青的从天而降还让我不可置信。恍惚间,我看见督军一抬头,盯着霍长远的背影冷冷一笑。没等我细看,就听见周围的人一声低呼,霍先生颤抖地叫了一声:“丹青……”同时我觉得六爷环着我的手臂一紧,好像不想让我转身去看。 我迅速地回过头去,丹青容色清淡地沉睡着,一如从前,除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气,除了她脸颊上,那烧伤过后留下的狰狞疤痕。 “他说对某些人来说,那会是一个考验……”六爷之前说过的话顿时闪过脑海。我生硬地转过头去看督军,他正斜靠在大门上,一脸嘲讽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霍长远…… 第8——9章 血缘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间。女佣送来热水毛巾,就安静地退了下去。丹青原本苗条的体态变得愈加纤细,这么柔软的床铺,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样,没有一点下陷的感觉。一股难以压制的酸涩充斥了我的眼眶。 “清朗,”石头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六爷让我告诉你,已经派人去请孙医生了。他和霍处长现在在书房谈事,秀娥那边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顾你姐姐吧。”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秀娥哭得那么厉害,你好好劝劝她,回头我再去看张嬷。”石头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他转身想走。“哎,”我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石头站住脚回头看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个工头呢?” “还在花园那边种花呢,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要找那个小子和他爹?钱,洪哥应该已经给他们了。”石头麻利地说完,看着我,我赶紧摇了摇头,“没事,随口问问。” 见我没别的话了,石头咧嘴一笑,迈步又往外走。关门的一刹那,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刚才看见洪哥在花园那边呢,要不我把他找来,你问他?” “哦,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赶紧摆了摆手,石头冲我一挤眼,关上了房门。看来洪川应该是六爷派去监视督军的人吧,今天督军玩的这一手,显然也出乎了六爷的预料。 发生大火那天,督军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被熏得漆黑,而现在的他又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连我见了都有些不敢认,更不要说只在慌乱中见过他一面的霍长远了。再说,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样坦然自在地出现在霍长远跟前呢? “嗯……”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我身后传来,我迅速地转回身,丹青醒了吗?她的眉头微蹙,呼吸也不像刚才那样缓慢平稳,而是变得时轻时重。正午的阳光洒在床头,丹青的脸庞在光线的映射下,显得越发单薄。 “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两声,她却一动不动。我伸手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用力地搓着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冰凉,甚至被那丝凉意浸上了心头。 我半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丹青的手,轻呵着,如果我不能帮她热起来,最起码也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寒冷。她仿佛透明的面庞,衬得那道疤痕越发狰狞,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长远的脸色苍白如纸的样子。 刚才,六爷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和僵立在车前的霍长远说了些什么,郭启松也走过来在霍长远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霍长远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识地去看大门,督军已经不见了。 霍长远极其温柔地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着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极低地念叨着,“苏国华,源清和,吴孟举……” 我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可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一个个名字里饱含的冰冷意味,让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赶紧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帮丹青擦拭。 丹青的身上散发着轻微的中药味,我用毛巾仔细地擦过她光洁的额头、清淡的眉睫、苍白柔软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却始终不敢去碰一下那道伤疤,暗自希望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个所谓的考验,可是霍长远的反应让我明白,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初被逼成婚,给人做妾,夺取了丹青曾有的骄傲;霍长远另娶他人,又毁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现在这道疤痕,却把丹青仅剩的都带走了,只留下伤痕累累。 无法控制的热泪如泉涌一般,我紧紧攥着丹青的手,抵住额头,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着……“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吹笛时娇若桃花的丹青,照顾霍长远时情窦初开的丹青,准备婚礼时骄傲自信的丹青,还有在舞会上,那个风华绝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紧,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去,泪眼模糊中,看见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视着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泪迅速地滑落下来,滴在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清脆婉转。“姐……”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丹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对我微微一笑,“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呜……”我放声大哭,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的心,忍了这么久,丹青的一句话却让我所有的坚强忍耐在一瞬间被冲垮。 “小哑巴”是墨阳给我取的外号。刚到徐家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肯说,不哭不闹不笑,每日里就那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墨阳和丹青渐渐地温暖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林叔去了,那个唯一见过我父母、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任何人都对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树林里无声地哭泣着,因为大太太不允许我在家里哭,说是晦气。 后来是墨阳带着丹青找到了我。就在那个时候,墨阳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丹青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柔声安慰我说:“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哐的一声,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地推开,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听见霍先生有些嘶哑的声音吼了起来,“丹青!清朗,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啊……你醒了?” 我被他扑过来的身体挤得歪倒在一旁。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六爷身上的气息顿时密密地包裹住我。 “清朗,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听佣人说你哭得声嘶力竭的,我还以为……”六爷把我抱到一旁,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仔细观察着我。我刚才被霍先生那么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泪一下子都被撞了回去,只是还控制不住抽泣,又开始打嗝,六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看着六爷蹙起的眉头,我努力地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刚想开口说我没事,让他放心,就听见身后的丹青极哑极低地唤了一声:“长远……”我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六爷拍抚我后背的手一停,立刻把我搂在怀里。 丹青的声音我无法形容,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叫得如此柔软易碎,苦甜参半。我只听见霍长远哑着嗓子嗯了一声,然后就把头埋在丹青身前,隐约一声哽咽传来,“对不起,丹青,对不起……” 丹青双目微闭,神情激动又压抑。她纤细的手指犹豫地,若有似无地轻抚着霍先生的肩头。六爷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来。我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门口站着的郭启松默默地让开身,等我们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带上了门。 关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回头看,丹青已睁开了眼,正无声地看着霍长远微微耸动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却没有一丝波动破碎,浑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门已经关上了。 “郭副处长,失陪一下,我带清朗去洗洗脸,您……”六爷的声音惊醒了我。郭启松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看六爷半搂着我的手,点点头,笑着说:“二位请便,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六爷一点头,拉着我往小客厅走去。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郭启松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门口。一进小客厅,我就发现洪川、石虎,还有石头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石头见我进门,没等我开口问,就说:“秀娥还陪着张嬷呢,张嬷还没醒。那个工头说了,就是少量的安眠药,让咱们不必担心。”我一愣,洪川对我点了点头,六爷不置可否地说:“石头,去弄条毛巾来,给清朗擦擦脸。”“是。”石头快步走出去了。六爷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 “六爷,那个工头已经走了。他说今天的事让您别放在心上,回头他会和您解释的。”洪川靠了过来,低声说。“哼,解释?不过他胆子真是不小……”六爷淡淡地一扯嘴角,“你先给我盯紧他。”洪川点头表示明白。 正说着,石头捧着一条热毛巾跑了回来,我说了声谢谢,刚要去接,六爷伸手拿了过来,一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一手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脸一红,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腕,想躲开,可六爷根本不容我拒绝,依然温柔而坚定地帮我擦拭着。 “六爷。”明旺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后一闪,六爷手里的毛巾顿时抹了个空。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我尴尬地一咧嘴,捏着衣角揉搓。 洪川、石虎早就低下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石头倒是笑得不怀好意,可他看着的是张大了嘴巴站在门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我,再看看六爷伸出的手,就哭丧着脸,“六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进来吧。”六爷一甩手,把毛巾丢给了石头,人也放松地靠进了沙发里。我悄悄往他身边蹭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谢谢。”六爷没看我,嘴角却翘了翘,在我们紧挨着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我一直冰凉的手顿时觉得温暖起来。 石头在明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嘿嘿一笑,“说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门。”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爷扫了他们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明旺赶紧走到六爷跟前,神色严肃起来,“六爷,半道上出了点事,那个徐家大少爷被日本人带走了……” “什么?日本人?”六爷愣了一下。“是这样,我跟着他和那个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升旅店,那个徐大少爷让那女的在门外等,他自己进去了。没一会儿,他拿了个皮包出来。两个人又往大马路上走,然后他就打发那个女的去叫黄包车……”明旺说到这儿,咽了口口水,我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显然是着急赶回来的。 我轻轻放开六爷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从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杯水,然后递给明旺。明旺愣了一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过去,“喝点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赶紧接了过去,笑着说:“谢谢清朗小姐。”说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我转身坐回了沙发上。六爷修长的手指立刻轻轻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兴我刚才那么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石头故意酸溜溜地说:“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那当然。”然后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就在那个女人去叫车的时候,姓源的那个小鬼子带了几个人,从旁边一家日本餐馆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人跟那个徐少爷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那徐大少爷突然吼叫着就冲了上去,抓着那个人的领子不放。” 我微微张大了嘴,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徐墨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勇了,还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的心头快速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未及细想,就听见六爷若有所思地问:“他们两个认识吧?” 明旺咧嘴一笑,“应该是。我不敢跟得太近,就听见那个徐少爷好像一直都在喊那个鬼子的名字,还有骗子什么的。他还没喊上两句,就被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起来。他身上挨了几拳之后,就剩下躺在地上喘气的份儿了。”明旺边说边摇头,显然不屑于徐墨染的不中用。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了出来。明旺看向我,“后来,那个被他抓领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说了几句,他们就拖着徐大少爷回那个餐馆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店?”六爷一皱眉头。“对。”明旺点了点头。“城西那边本来就是日本人的地盘。”洪川插了一句。 六爷嗯了一声。我轻声问:“还有那个女人呢?”明旺一笑,“那个徐大少爷挨打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就不敢靠过去,就躲在一边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进去了,她才上了那辆黄包车,往华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个日本人认识徐家少爷,一时半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我就跟着她走了。小姐,你绝对想不到她去哪儿了。” “苏国华的府邸,对吧?”我叹息了一声。明旺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可现在没人顾得上笑话他,也没人想去解释,每个人都在想着徐墨染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而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么。 “六爷,”礼貌的敲门声响起,石虎的一个手下恭敬地走了进来,“孙医生已经到了,正在给徐小姐看诊,您要不要过去?”“好,我知道了。”六爷一挥手。对了,丹青还躺在我屋里……“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原本要扶我起来的手一顿,“清朗,怎么了?” 一说到丹青,我立刻就想起来,当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为徐墨染在省城做军需生意惹的大祸。那个时候,只听家里的佣人私下里说了几句原由,丹青又悲痛欲绝,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想…… “六爷,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当初丹青为什么被迫嫁给督军。”我抬眼看向六爷。六爷目光一闪,“记得,因为徐墨染和人合伙做军需生意时做了手脚,被督军逮个正着,那个合伙人还跑了。”我点点头,“那个合伙人就是个日本人。” 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明显凝滞了一下。六爷眯眼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问明旺,“还有人在餐馆那边盯着吗?”“有,那边有咱们的绸缎庄,离那个料理店很近。我叫伙计们盯着了,有任何情况,立刻来报。”“嗯,苏家那边呢?”六爷又问。“那个女人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来,我怕您这边等急了,就先回来了。” “好。”六爷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头对我说,“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这事回头再说。”“嗯。”我站了起来,跟着六爷往外走。六爷边走边对洪川说:“你和明旺去盯一下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躬身,拉过明旺,低声交谈起来。 到了我的卧室门口,郭启松依然守在那里。虽然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肩背还是挺得笔直,一派军人气度,只是好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扭头看过来,低声说:“那位孙医生正在为徐小姐看诊,长远还在里面。清朗,你要不要进去?” “呃。”郭启松当着六爷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房门被人打开了,霍长远紧跟着孙博易走了出来。“六爷,”孙博易一眼看见了六爷,赶紧过来微微弯腰,然后又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礼貌地一点头,“孙医生好。” “博易,情况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六爷问出了我最想问的话。“徐小姐身体确实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刚才的昏睡也是药物所致,并无大碍,只是……”孙博易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不佳的霍长远。 霍长远皱着眉头说了句:“只是丹青脸上的伤痕,孙医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心里狠狠地拧了一下。霍长远目光一转,对我微笑了一下,“清朗,你不要担心,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德国医生。很巧,他的专业就是烧伤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孙医生?” 六爷看了一眼孙博易,点点头,“霍处长说的那个汉森医生,我也见过。虽然不熟,但是他的医术我还是听说过的,很有水平。”六爷轻握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问霍长远,“那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我没明白六爷话里的意思,霍长远却毫不犹豫地说:“丹青和我走。”“什么?”我脱口而出,“那怎么可以?”霍长远对我话里的冒犯并没有生气,他面色柔和,甚至带了些请求的意味看着我,“清朗,我保证丹青不会有事,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保证过一定会娶她呢!这句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强忍着把它咽了回去。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我心里的话,霍长远苦笑了一下,“清朗,是丹青自己要跟我走的。” “你说丹青……”我愣了一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干什么?现在霍长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没变过,那苏家的人又能善罢甘休吗?还有督军,还有徐墨染,还有…… 我被自己脑海中一连串的“还有”弄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刚想伸手去揉,就听霍长远轻声说:“丹青有话和你说。她精神不太好,你赶紧进去吧。” 我瞪着霍长远没有说话,霍长远不生气,也不闪躲,只是用目光温和却执著地看着我。六爷低头凑在我耳边说:“你先去吧,这儿有我呢。”我强笑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有些激愤的心情,瞬间被屋里的寂静压了下去。丹青半闭着眼躺在床上,那条淡绿色的棉被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可能是听我久久不动,丹青睁开眼看着我,冲我勉强一笑,“清朗,站在门口干吗?过来啊。”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来。丹青微笑着,笑容苍白而柔软。“姐,你……”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说什么。 见我张口欲言,她虚弱地对我摆了下手,“清朗,这其中的理由,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已经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谁也不能阻止,不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几句话,丹青说得甚是虚弱,但话中的意味却坚如磐石,让人感到不可动摇,甚至,不可触碰。见我变了脸色,丹青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有些累,而且以后的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独处的时间,所以,你要安静地听我说。” 丹青的表情让我不敢拒绝,她刚一说完,就有些吃力地喘息了两下。我赶忙帮她轻轻地拍胸口,又把耳朵贴近她,省得她大声讲话更费力气。 “我爹去世之前,曾经交给吴孟举一个盒子,说是如果能找到墨阳,就把盒子里面的东西交给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岁以后,就交给你。”丹青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耳朵上,却让我心里一阵发寒。老爷……那个清癯严肃的面庞,迅速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老爷怎么会把东西给督军?他……”我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丹青喘息了一声,“清朗!”我立刻闭上了嘴。看着我惶惑不解的面庞,丹青的笑容有些自嘲,“我曾经以为,我很聪明,看得懂人心,可现在才发现,我不懂霍长远,不懂吴孟举,不懂墨阳,甚至,我连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看懂过。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体会的。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对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个六爷的心思吗?”我一愣,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不过他看得懂,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姐,你说什么?”我轻声问道,又往前凑了一下。“没事儿,我要跟你说的是,那个匣子里装了一些东西,一些说明墨阳身世的东西。”丹青缓缓睁开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后仰,“墨阳的身世?他不是……”话未说完,我已经知道再说什么墨阳是不是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为什么大太太只疼爱大少爷,却对墨阳视而不见,也就有了解释。 丹青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墨阳自从打开那个盒子之后就什么都不说。吴孟举也只是原话转告,他并没有擅自打开过那个盒子。” 越来越多的谜团出现在我眼前:墨阳的身世、老爷这番举动的含义……难道墨阳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军在一起吗?那他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纸条,他让我等着他……我一时头大如斗。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爹曾经有言在先,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可以看,却没说留给我。另外,我无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面有一个名字。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你的六爷会知道些什么。”丹青强撑着一口气说完。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丹青轻轻闭了下眼,“那扇子上面写了一首词,具体内容我没看见,我只看到落款人是,陆云起……”说到这儿,丹青眸光一闪,听到那个陆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后面的话却让我感到浑身血液逆流,“……于上海小何园。” 小何园……何园是扬州最有名的园林,而在上海,因为园子景致精巧别致而被称为小何园的只有一个地方——陆家大宅…… “清朗?”丹青抬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见我回过神来,她有些困倦地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才说,“若不是看见了小何园这三个字,我也不会往陆家身上想。总之,就算是为了墨阳,你去打探一下,好吗?”说完,她睁开眼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那墨阳呢,他现在在哪儿?”丹青不说话,只是默然地看着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而出,“墨阳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闻言,微微一笑,转过眼,低声说:“你还是这么聪明。”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聪明,是我看见徐……看见大少爷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见三小姐的。” “徐墨染来上海了?还去见了徐丹萍?”丹青喃喃地问。“嗯。”我点点头,对于丹青的直呼其名我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的疑问越发多了起来。千头万绪中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可仔细一想,还是纷杂如乱麻。 “看来墨阳真的动手了,呵呵……”丹青竟开心地笑了起来,沙哑的嗓音和笑起来被扯动的疤痕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一转头,看见我怔忡地盯着她看,微微一笑,“清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长了刺似的扎着我的胸口。我沉声问:“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墨阳回老家到底做什么去了?还有,你知道大少爷来上海的目的吗?”丹青缓缓地扇动了一下睫毛,却答非所问,“你是不是见过吴孟举了?” 我被她突然转换的话题噎了一下,然后才说:“是,他跑来见我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后来被六爷看见了,他们谈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丹青神情冷淡地说了一句。我正要开口,砰砰,有人礼貌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霍长远稳步走了进来,“丹青,清朗,我来告诉你们,张嬷已经醒了,她没事。” 他边说边往床边走,在我身后站定,先冲着丹青极温柔地一笑,才略弯腰,柔声和我说:“清朗,一会儿我就要带你姐姐回宅子。刚才我已经和那个德国医生联系好了,他今天晚上就会去我家给丹青看诊,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轻声打断他,我和霍长远都看向她。丹青对我柔软地一笑,然后凝望着霍长远,“长远,我答应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会经历些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可是清朗,咳咳……”见丹青咳嗽,没等我靠过去,霍长远已跨上前一步,弯下腰,轻柔地帮丹青顺了顺胸口。 “我明白,”霍长远对想要接着说下去的丹青做了个手势,“你是不想把清朗搅和进去是不是?省得苏家人……”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丹青,我告诉过你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不信我吗?” 丹青干涩地一笑,哑声说:“长远,清朗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扰乱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错过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后如何,那都是我的选择,我又怎会不信你?”霍长远的嘴唇紧抿,眼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只虔诚地在丹青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我移开了目光。 “清朗,这段时间不要来看我,好吗?看我治伤,只会徒然让你难受,我自己也不好过。”丹青认真地说,“况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别让我担心,明白吗?”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阳的事。霍长远能带丹青走,最起码六爷是默认了的,那丹青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霍长远自有对付苏家人的办法。更何况,要是丹青留在这儿,神出鬼没的督军也是一大隐患,这大概也是六爷同意霍长远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快速地思前想后了一番,我只能点头,“好,我明白的,你放心。”丹青安慰地闭了一下眼睛。霍长远却以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微笑着对丹青说:“你放心,清朗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还有我,就是陆城也不会让人动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强扯了扯嘴角。霍长远回身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电话,所以,别皱着眉头了,我保证她没事。”霍长远话语真诚,“清朗,请你相信我,好吗?” 骄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地和别人讲话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静的丹青,只点了下头,“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长远怔了一下,丹青眼睛一眨,隐约泪光闪现。 霍长远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边浮上一个浅浅的笑窝,安静无声地与他相望。过了半晌,我只听见背对着我的霍长远轻声却坚定地说:“如再辜负,天地不容。” 眼看着霍长远的汽车绝尘而去,我紧紧地攥住了六爷的手臂。车后扬起的尘土仿佛我现在的心情,灰暗迷蒙。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祈祷丹青脸上的伤疤能够彻底恢复,至于她内心的那道伤疤……我甩了下头,现在真的不能想,或者说,不敢去想。 “放心吧,”陪在一旁的六爷拍了拍我的手,“霍长远现在的势力远非那时可比,足够保护你姐姐。这个人以前书生气是多了些,可经过那件事之后,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连苏国华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说来姓苏的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长远当作了垫脚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头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领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现在,霍长远掌握着上海的军备物资……还记得我们上次从百乐门出来碰到他的那个夜晚吗?”我点头,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就在那个晚上,霍长远被任命为上海驻军警备副司令兼任军需处处长。”我微微张大了嘴,六爷耸了耸肩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他带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愿意的,也是因为他现在大权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轻易对他说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爷安慰地冲我一笑,“放心,我们是五五开。现在若有冲突,那就是两虎相争,只会便宜了外人。毕竟,我和他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说,他对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样,先治好你姐姐的脸最重要,嗯?” 我不同意又能怎样?丹青也罢,霍长远也罢,还有那个督军,他们谁会去听我的意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后,选择是笑着接受还是哭着接受罢了。 六爷听着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不如这样,以后我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一定会问问清朗小姐的意见,如何?”我被他的话逗得一笑,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进了小客厅。 六爷一边吩咐佣人去弄些饮料来,一边笑着对我说:“怎么不说话了?没听明白?”我坐在沙发上冲他一笑,“听明白了,就是我的意见是我的,你决定你的呗。” “呵呵。”六爷轻笑起来,我也跟着笑,心里的郁闷顿时冲散了不少。说来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话的人,可待在一起总有话说,就是不说话,彼此也觉得很舒服…… 接过佣人送来的果汁,我低头啜饮着。六爷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飘了过来,轻微的苦涩中裹着香甜,一如其人。陆青丝早早就上了楼,可能是去看望叶展了,对于丹青的伤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无兴趣。 张嬷虽然身体虚弱,可仍旧执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张嬷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来十分不愿意,可张嬷的坚持让她也没办法。我只能安慰她说,回头我去看丹青的时候一定带上她,她才勉强点头。 “清朗,谢谢你帮我照顾秀娥。还有,不管小姐做什么,她心里一直都有你……”张嬷临走之前,只跟我说了这话。我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头。每个人都说心里有我,可他们做决定的时候从不问我,丹青如是,墨阳也是……墨阳! “六爷。”我一抬头,才发现六爷一直在看着我。“怎么了?”他温和地问。我润润嘴唇,“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嗯,就是……”我想着该怎么样说出口。六爷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什么样的问题,让你这么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阳的笑脸,丹青的那句“有趣”,还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现,我一咬牙问了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她的名字叫陆云起,应该是个女的。” 六爷一扬眉头,仔细地想了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说完,眸光一闪,稍稍坐直了身子,“陆云起?她也姓陆?你问我的意思是说,她跟陆家有……” 哐啷,一声轻响在小客厅外响起。六爷脸色一沉,“谁在外面?”外面安静了一下之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石头有些别扭地笑了一下,“六爷,是大爷来了。”说完一偏身,陆仁庆的身影露了出来。 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六爷和我都赶紧站了起来。我们这一动,好像惊醒了他,他缓步走了进来。站在门外的石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文明棍,想起方才的响声,应该就是这个东西落在地上的缘故吧。 石头正琢磨着要不要递还给陆仁庆,六爷一挥手,“石头,没有重要的事,别让人进来。”“是。”石头立刻伸手带上了门。房门一关,小客厅的气氛顿时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仁庆背着手,站在窗前眺望,也不说话。我和六爷面面相觑。六爷轻咳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为了徐丹青的事?”陆仁庆好像被惊醒了,肩头一颤,慢慢转过身来,没有看六爷,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刚才在问老六……陆云起?”他的语调温和,我却觉得汗毛直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六爷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陆仁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仍旧不急不缓。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爷一眼。六爷走到我身边,斜着身子半遮着我,陆仁庆给我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清朗?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他低声说。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大致说了一下那把扇子的事情,但并没有说这个和墨阳的身世有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告诉陆仁庆,最起码在我告诉六爷之前。陆仁庆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问:“是这样啊,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许康的人,或者听谁说过?” 许康?我立刻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陆仁庆仔细地观察着我,我任由他看,反正我也没说谎。过了会儿,陆仁庆点了点头,相信我没有说谎,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老六,我来是有几件事和你说,嗯……”他看了我一眼。 六爷一点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话说,快去吧。”“好。”我对陆仁庆行了个礼,他微笑着从容地点了点头,方才的阴沉仿佛从未在脸上出现过。 我仔细地关好门,对守在不远处的石头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间,石头点头表示知道了。我拖着脚步往秀娥的房间走去,方才陆仁庆的反应告诉我,他一定知道关于那个陆云起的事情,难道墨阳会是陆家的人?这个假设让我忍不住晃了一下,怎么可能…… 伸手撑住了秀娥的房门,我低下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个接踵而来的秘密像重重迷雾,但又仿佛触手可及。许康……我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跟陆云起有关系吗?或许他跟墨阳有关系…… “许康……”实在是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再想了。陆云起的问题我已经问出了口,而陆仁庆赶我出来,也许就是要和六爷谈这件事,回头再问六爷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敲门,大太太曾说过的一句话突然雷击般地劈入我的脑海。 腿顿时一软,我咚的一声撞到了秀娥的门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时候,我曾想起老爷和大太太之间关于大少爷的一段对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一直想不起来,可方才…… “清朗?”门猛地被人打开,秀娥见我跪在地上,大叫了一声,赶忙笨拙地蹲下身来,“清朗,你怎么了?我刚要开门出去,就听见好大一声,你没事吧?”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闪动,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着,“他喜欢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遗传!你那时候还不是化名去跟那个女人谈情说爱?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成了陆风轻,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清朗,来,我扶你起来。”秀娥用力地搀扶着我,我俩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秀娥受伤的腿没有办法支撑两个人的重量,身子一个劲地往一旁趔趄,可还是不肯松开扶着我的手。 眼看我们又要摔倒,我下意识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额头一下子撞到我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她顾不得自己,用手捧住我的脸,“清朗,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细地看着我,脸色突然一变,“是不是小姐和我妈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我的声音大得近乎叫喊。秀娥被吓了一跳,放在我脸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抓得我有点痛。看着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强笑了一下,放柔了声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张嬷刚才不是好好地走了吗?你胡说些什么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松下来,“也对啊,最近实在是被吓怕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对,惊弓之鸟。”说完,她放开了手,有些感叹地说,“自从来了上海,碰到这么多事情,虽然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是总觉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计,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脸上竟带了些许沧桑的秀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会有那样的表情。若是平时,我很可能会笑出来。可现在,她这句半含抱怨又仿佛是预言的话,让我本来已经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辫子,“好了,你什么时候变成预言家了。”“什么家?”秀娥听不明白,可她也不像往日那样追根究底,也许她潜意识里对那些未知的危险也有着躲避心理,不想多谈。 秀娥拐着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则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把整个人窝进宽大的椅子里。藤木特有的清香顿时包围了我。我闭上眼,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试探地叫了我一声。“嗯?”我用鼻音应了一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直在叫老爷的名字呀?”秀娥的问题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没什么,可能是因为看见丹青受伤的缘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爷……还有二太太来了。”我尽量表情平静地跟秀娥说。 “哦……”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脸色太过难看,可她觉得我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一耸肩膀,“要依我说,幸好老爷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见小姐现在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最起码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缓缓点头,“是啊……”秀娥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受伤的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清朗,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二少爷来了。你说,他现在在哪儿?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脸受伤了呢?” 她一提到墨阳,我心里更难受了,又不能说出原因,只能摇头。秀娥冲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还不是伤心。对了,霍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德国医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脸啊?” “应该可以吧。不管怎样,我宁愿相信他能。”我轻声说。秀娥一点头,“说得是,小姐受了那么多苦,老天爷不会那么无情的,她的脸肯定能治好!” 看着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秀娥,我会心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门被人敲了两下。“进来。”秀娥扬声说。门一打开,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见我也在,连忙弯身鞠躬,然后对秀娥说:“秀娥啊,你不是说要整理东西吗?我都找到了,就等你来看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张婶,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来啊。”张婶又对我行了个礼,这才出去了。见秀娥要起身出去,我也要起来,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来。我要整理一些我妈的东西,找人给她送过去。她走的时候乱成一团,好多用惯的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我帮你……”我作势欲起,秀娥摇头,“不用了,就那点东西。再说,今天你一定不好过,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帮忙,我再来找你就是了。”说完,她不由分说,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确实感觉到很疲乏,也就没再坚持,想让自己安静地休息一会儿。看着秀娥带上门,我合眼又窝回藤椅。这屋里一安静下来,方才强行压抑的诸多疑问反而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说老爷真的曾化名为许康,那么那个叫陆云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经的爱人,也是墨阳的亲生母亲。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欢墨阳,虽然她不喜欢除了大少爷之外的任何一个老爷的孩子,可是对墨阳,她并不像对丹青那样厌恶,也不像对徐丹萍那样不屑一顾,而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以前种种虽然奇怪,但多少也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一件件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漂浮起来。大太太甚至会对深受老爷宠爱的丹青恶语相向,但是对墨阳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从来不置一词。甚至看到老爷被墨阳气得面色阴沉,她也只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而不像对其他任何人,要么借机落井下石,如同她对丹青、丹萍,要么一味地维护,如同对待徐墨染。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难道大太太深知,墨阳就是老爷的逆鳞,所以才从不招惹?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墨阳的长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进徐家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不可能生下墨阳。而且她是独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败落之际,嫁给了施以援手的老爷。 想到这儿,一个曾经的画面突然一闪而过。我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墨阳正准备离家去北平读书,他、二太太、丹青,还有张嬷、秀娥,坐在一起给我过生日。 墨阳正为了可以离开他所谓的阴沉而不健康的家庭,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业而兴奋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着二太太浅酌了几杯。说到兴起之时,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些年多亏您的照料。虽然您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我心里一直……” 看着墨阳因为酒意和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脸,我们都安静下来。二太太温柔地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兴了。”丹青看着红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红耳赤的墨阳,赶忙插科打诨,把那股离别的愁绪冲淡了许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说:“小姐说得是,这个就叫做缘分,反正二少爷本来长得就比较像太太嘛……哎哟!”她话未说完,就被张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丫头,安分吃你的东西吧,什么像不像的,胡扯些什么!”说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阳一眼。 我伸手去帮秀娥揉她被打痛的后脑勺。墨阳和丹青都只是一笑,并没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说得没错,你打她干吗?管他谁像谁呢,有缘就好。” “管他谁像谁呢……”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谁像谁?当初我自然以为说的是墨阳像二太太,现在看来,难道是二太太像墨阳?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 门锁咔嗒一声,让我惊醒过来,显然是有人进来了。没敲门就进来,应该是秀娥回来了吧。 我没睁眼,只笑了一下,“秀娥,你回来了。是弄好了,还是要我帮忙啊?”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自己的眉头被人用手指轻轻掠过,不禁吓了一跳。睁开眼,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在想什么为难的事啊?你连笑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他转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我身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说:“大哥走了。”“哦……”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陆仁庆和六爷说什么了吗?关于陆云起……六爷却没再说话,只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伸手递给我一张卷起来的纸张。 我接过来打开看,不禁一愣,原来是一幅海报,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怀。自从那日短暂一晤之后,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经淡得几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游园,美人惊梦。”我念着海报上的宣传语,看着下面附的出演人员,不禁睁大了眼。上开锣戏的居然是习关平,第二场则是林小轩,而倒数第二场的压轴戏和最后一场大轴戏,写的都是袁素怀三个字。 习关平的青衣、林小轩的花旦,在上海都是顶尖的。这些只唱压轴大轴的名角们,居然来给袁素怀做垫场。“大哥方才只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这个唱戏的事情,然后问了问你姐姐的事,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爷的表情明显有些疲惫。 “大爷这是要捧红她吗?”我慢慢地把海报卷了起来,对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怀没什么好感。六爷一扯嘴角,“这个女人,看来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打动了大哥……” 我盯着六爷,等他的下文,六爷轻蹙了一下眉头,转而问:“你对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一下,回想一会儿,说:“只见了一面,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初见时她的背影,感觉很像丹青。嗯,对了,她的眼睛却长得很像青丝,也就这些吧。” 六爷淡淡地一撇嘴,“是吗,上次在大哥家见到她,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像另一个人。”说完,六爷看着我。我与他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她……她说话像我?这怎么可能?” “是啊,一个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唯独让别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爷低声说了句,又若有所思地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赏她这一点,要把她在上海捧红了,好去对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谁的人吧?” “嗯。”我点头,姜瑞娉是上海警备区司令唐斐的情妇,这是众所周知的。唐斐应该是霍长远的直属上司吧,他跟苏国华的关系很好,对陆家则是名为客气,实则生疏,那陆仁庆是要利用袁素怀去破坏他和苏家的关系吗? 见我皱眉思索,六爷一挥手,很随意似的问:“不说这个了。那个许康,你真的不认识?”我被六爷的突然袭击搞蒙了,嘴巴合了又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六爷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镇定,连我都差点相信你不认识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声,六爷眉头一扬,“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爷在说谁,我是到了秀娥门前才想起来的,那也只是个……”我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也只是个猜测而已!我没骗你!我从不骗你。”我盯着六爷说。 “清朗,”六爷俯下身,大手盖住了我放在膝头上紧握的双拳,直到我不再颤抖了,才柔声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为了这个生气,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剧烈起伏的胸膛,因为六爷冷静平和的话语慢慢平复下来。我轻声说:“我从没骗过你,所以刚才你那样说,我心里难受……”六爷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对不起。”我看着这个认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热,赶忙别过头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还是会查个清清楚楚的。”六爷轻柔地打开了我紧握的拳头,用拇指搓着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说。 想想陆仁庆的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里发寒,于是悄声跟六爷说了一下我的揣测。六爷也不禁愣住了,显然他从没想过,一个根本挨不到边的徐老爷,竟有可能和陆家有那么深的渊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照你说,那现在徐墨阳是在你们老家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六爷一皱眉,连我还没讲到的也猜了出来,“那么,徐大少爷的出现,也是因为徐墨阳的关系?” 当时丹青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敢确定,所以只迟疑地说:“有这个可能。”“嗯。”六爷低头思索起来,我不敢打扰他,过了会儿,他一抬头,“方才大哥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陆云起的事。 “看来,这个陆云起,对于陆家来说是个不能碰的秘密。不过……”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六爷犹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会给你一个答案的。但是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丝也一样。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应给我很不好的感觉。”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六爷搓了搓脸,看着正襟危坐的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干吗这么严肃?来,给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后习惯性地脸红,六爷的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干吗?”我嗫嚅着说了句废话。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过去,坐在他的膝上。 看着他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头发中竟有了一丝白发。我吃了一惊,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里酸起来,可又不想让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帮他按摩着头皮,六爷舒服地哼了一声。“辛苦你了。”我轻声说。“嗯……”六爷闷声应了一声。“舒服吗?”“嗯。” 他还是不抬头,只有呼吸热热地吹在我的颈窝,有些痒,刚想缩缩脖子,一个湿热的吻印上了我的锁骨,皮肤和骨头都被他轻啮着,我顿时觉得自己魂飞天外。什么云起、许康全都不复存在了,一时间,只有我们炙热交融的呼吸,熨烫着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里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清朗。”不知过了多久,石头隔着落地窗招呼我,见我扭头看他,还冲我挥手。 我微笑,等着他从大门处绕进来,“你是去给七爷送药吗?”他伸头看看我托盘里放着的东西,被浓烈的药味呛得耸了耸鼻子。“是不是六爷回来了?”我轻声问,声音里夹杂了一丝颤抖。石头没在意,伸手接过托盘,“对啊,他就在你的房间,正找你呢。这个我来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爷聊天,青丝也在……”我话音未落,石头已快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扬声说:“那我们走吧。”我跟着他往楼上走去。上了楼,他冲我一笑,朝着叶展的房间走去,我则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里虽然急得要命,可脚步就是快不起来,拖拖拉拉地走到自己半掩的房门前,镇定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是我。”“进来吧。”六爷镇定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心里顿时平静了不少,推门进去,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六爷正站在我的书桌前,用手抚摩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听见我进来,也没有抬头。我原本平稳了些的心情又开始忐忑起来,悄步走到他身边站定。过了一会儿,六爷扭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带了些怀念,还有一丝难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去,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却嵌着两个内藏式的锁眼。“清朗,这个是……是我叫姑姑的那个人留下来的。”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陆风轻?”六爷轻轻回握,“嗯,她嫁人之前把这个留给了我,只说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钥匙的人,就可以把这个盒子打开。” 说完,他捏了捏眉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从没想过要去打开这个盒子,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留给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陆家,她只信任我一个人。” 说着,六爷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扭过头不想让我看到,我只能握紧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六爷整理好心情,转头对我一笑,“其实,只有一把钥匙是打不开的。别小看这个盒子,它的锁做得很巧妙,如果没有钥匙,就只有生生地撬开了。” 看着六爷生硬的笑容,我还能说什么。他一定很舍不得损坏这个姑姑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可现在既然拿了出来,只能说明他也有感觉,现在只有这个唯一可能的线索了。 我不想六爷纠结于这个问题,就找别的话题来转移他的心情,“嗯,这么说,你有一把钥匙,是吗?”六爷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我眯了眯眼,这好像不是他平日里佩带的那只,可看着却有些眼熟。 没等我看清楚,六爷把那块怀表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边缘锃亮,好像是被人经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镶嵌着紫金蜿蜒出来的藤蔓线条,样式极其别致。咕嘟,我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响亮。 六爷用另一只手从表壳边缘深处挑出了一个小巧的按钮,轻轻一转,然后很巧妙地把表壳平推开,再把表翻了个个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壳里面镶嵌着一把小巧的钥匙。 “很精巧吧。”六爷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钥匙,然后在那个盒子的两个锁眼里分别试了试,结果右边的那个传来咔嗒一声。六爷刚要说话,门突然被人敲了两声。“什么事?”六爷沉声问了一句。 “六爷,大爷来电话了,请您去接。”石虎憨厚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六爷与我对视了一下,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我看着门被关上,他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这才走到自己的衣柜跟前,从深处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把那块金表拿了出来。刚才看见六爷掏出那块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的样子和老爷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拿着那块表和六爷留下来的那只对比了一下,毫无二致。我哆嗦着手,学着六爷方才的样子,一抠,一转,一推……然后慢慢地把表面翻了个个儿,一把精巧的钥匙顿时出现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没有半点力气,我用力抠了好几回,才把那把钥匙弄了出来。我对准左边的那个锁眼插进去,一拧。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一抹血腥顿时染上了我的唇齿,咔嗒一声之后,木盒的盒盖微微弹了起来。 内心的不安让我手脚冰凉,下意识地四下里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可那种寂静带给我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无尽的恐惧……我一咬牙,打开了盒盖,一个类似于书本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面,有些枯黄的表皮上,一个字都没有。 我轻轻地把那本书拿起,仿佛它是个易碎品。捧着它良久之后,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给自己再多的心理安慰,还是紧张不已。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霎时映入眼帘,“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春字的那一捺微微地上翘,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一捺要这样上挑才漂亮,知道吗?”老爷教我写字时所说的话此时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响…… 我背靠着床,盘腿坐在地上。那本几乎与日记一样的札记就放在我的膝头上。看着那秀丽的笔迹、简约的辞藻,一个温柔、单纯却坚强的女子顿时跃然纸上。 我黯然地叹息了一声,寥寥十几页,就能记录一个人的半生吗?这个陆风轻似乎经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恶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成了陆风轻,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陆仁庆确实有一个叫陆风轻的姑姑,只是这个陆风轻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可陆家因为一个不欲人知的理由,必须让陆风轻“活下去”。因此,一个普通亲戚家的女孩儿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个女孩儿,就是陆云起,也就是后来带六爷回家的那个陆风轻。 门锁被人转动,我抬起头去看,六爷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说:“清儿,抱歉去了这么久。刚才大哥来电话说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翘,想笑,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本打开的随笔上,笑容顿住了。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无声的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目光随即转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上,盒盖显然已经被我打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又从桌上抓起老爷给我的那个怀表,与他自己保留的那个比较着,然后才转身盯住我,哑声问:“这钥匙从哪儿来的?” 我咬了咬嘴唇。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想到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了,“是不是徐老爷给你的?他真的是那个……”六爷皱起眉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被砂纸磨过一样,“许康?” 我沉重地点了下头。六爷看着我,握紧了拳头,那两块握在他手心里的怀表甚至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把怀表放进盒子里,然后朝我走来,腿一弯,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不自觉地靠过去,六爷散发出来的热量,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六爷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惶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将我拢在臂弯里。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那本札记递了过去。 六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双手无意间地碰触,我感觉他好像也在发抖。可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抱着我的手臂也是镇定又温暖,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之前我已经大致地看了一遍,这十几页纸应该是陆云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完的,越到后面写得越潦草简单。她写这些好像就是为了给谁看的,为了让人了解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猜到,有些事情将会永远掩埋,不为人知。 可就在那些无奈挣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可以让人感觉到甜蜜的回忆,那就是与许康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看着六爷低着头,认真地读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微蹙的眉头再未展开过。方才读过的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中闪现着。 陆云起的父亲是陆家一个不远不近的小亲戚,读过不少书,家里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四口过得应该不错。他们还有一个很有钱的亲戚住在上海,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不曾断了书信来往。 在陆云起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上海的堂叔邀请他们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里,她见到了比她大八岁的堂哥陆风扬,也见到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堂妹——陆风轻。 陆云起当时以为风轻的年纪和自己差不了两岁,而事实上,风轻还不到十一岁。而最让她惊奇的是,她和那个堂妹长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过堂妹外向耀眼,她内向温柔罢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陆云起经历了太多她从未经历过的。家乡的安静和睦与上海的繁华耀目,家乡的蜿蜒小溪与上海黄浦江的波涛滚滚相比,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 但如果不是在这儿遇到了那个人,陆云起宁愿早些回到家乡,去呼吸那些没有脂粉香,也没有美酒香,但却纯净的空气。那个人就是许康,也就是老爷。陆云起在这个本子里只写了一次许康的名字,而后都是以“他”来代称。 陆云起对于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写得极其简洁,但其中那炙热的爱恋,让人现在读起来依然能够感觉到她那颗滚烫的心。一个纯洁且执著的女孩儿,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给了老爷,从未后悔。就算后来她知道,老爷已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太太了。 “那个严肃的男人,笑起来竟如同孩子,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说他从来都不会爱,可一个不会爱的人爱起来,会让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让我走在马路的里面。他不会拉我的手,他只会牢牢地挡住我,保护我……” 不过寥寥数语,可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的男人跟徐老爷连在一起。不经意间,我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个夜晚,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榻上沉思不语。那时的他也是柔软的吧,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二太太,还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着陆云起回了家乡。那里距离老爷的老家并不远,这样一段距离对于热恋的人来说不过尔尔。老爷经常会在陆云起意想不到的时间来看她。为了不让老爷为难,陆云起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陆云起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性,温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陆云驰年纪还小,因此家里的大小事情,已经是由陆云起在操持了。 两个人决定各自对家里实言相告,陆家母亲自然是晴天霹雳,想不到女儿竟然要给人去做小。 但是在争吵哭闹之后,女儿已经怀孕的事实让这个善良的妇人彻底没了主意。好在老爷怜惜陆云起,并不让她跟着回老爷的故乡,而是继续留在自己家。陆云起好不容易安抚了家人,一心等待着老爷的好消息,可最后等来的并不是老爷,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陆云起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跟亲人礼让,那位她称为兄长的人就说出了一番让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话。姓许的男人只是带走了女儿的心,而眼前这个所谓的亲人,却要把女儿的人带走。 陆氏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要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去承受那个女孩儿原本应该承受的命运。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讲出了陆云起已经怀孕的事实,还有那个叫许康的男人。这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妇人,天真地以为这样的隐秘可以改变对方的想法。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陆云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堂叔要的是她这个人,她眷恋的人、事越多,堂叔用以威胁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闪烁其词的闲聊中,她听明白了些什么。当她去寻找母亲,在屋外听到堂叔的那一番说辞之后,她已经做了个决定。 堂叔拿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小弟,还有陆云起痴心爱恋的男人来威胁她,她无能为力。而陆云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这儿,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跟他们走,不然一尸两命,陆家老爷什么也得不到。陆家两父子权衡利弊之后,答应了。 一个为了保护家人、爱人和孩子的女子会这样做,恐怕连陆家老爷也不曾想到。一个天真的、陷入爱河而无法自拔的女孩儿,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成熟了。 陆家父子带来的人不少,名义上是伺候在陆家老爷回上海之后留下来的陆风扬,实则是严密地看守陆云起一家三口。陆云起日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猜得没错,陆老爷曾交代过,如果有男人来找她,那么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陆家母子对于陆云起而言是人质,而一个知道陆云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对于陆老爷而言,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了,而威胁,必须除掉。 可没人知道,在陆云起听到陆老爷那番说辞之后,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楼窗前,把一个晒在窗外的红头巾收了起来。那是个信号,是个警告徐老爷不要过来的信号。原本两人约定彼此挂起红色的时候,就是两人相见之时,可现在,这却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陆云起只庆幸,她还不曾将老爷的真名、来历告诉母亲,虽然那只是出于一个女孩儿的倔犟。她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只是爱上了这个男人,跟他的家产、出身、来历都没有关系。 徐老爷在此地也有买卖,自然是为了陆云起,开个店面就是一个最好的掩护。小小的酒铺离陆家并不远,眺望过去刚好可以隐约看到陆云起屋子的那扇窗,还有窗外支起的晒杆。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月,徐老爷果然没有出现,陆云起才放下心来。他定然发现什么不对劲了。陆风扬试探地说起了这件事,因为当初陆氏曾说,那个姓许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娶陆云起。 对于陆风扬的试探,陆云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我碰上了个负心汉吧。男人都无情,这不是堂叔劝我打掉孩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吗?看来他是对的。” 陆云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又甜蜜又解气,她的笑容让神色复杂的陆风扬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开了。从她随笔的字里行间,我甚至都能读出她当时的愉悦。 她嘲讽地看着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知晓到自己爱人的行踪。因为小弟偷偷地告诉她,陆风扬收到了一封从上海送来的信,他无意间听他们说,始终找不到那个叫许康的人。 时间匆匆掠过,翠绿的树叶也渐渐变得枯黄,无奈地从枝头飘下。陆云起眼瞅着还有十几天就是生产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躯却挺着一个大肚子,从上海请来的大夫和本地的产婆都说胎儿的个头太大,可能不利于生产。 陆氏心惊胆战,只会不停地哭,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听从了产婆的话,在屋外挂起了一件红衣服。在当地,这算是一种风俗,家里有了什么难事,就挂上件红衣服,祈求神灵把灾难带走。 陆风扬对这种风俗自然不信,可看着泪眼汪汪的陆氏和瘦弱的陆云起,也就不置可否地同意了。虽然有医生,有产婆,再有老天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可他看不见的,是陆云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陆云起要生产的那天早上,云驰跑来看她,不经意地说起对面的那家酒铺好像要出新酒,挂起红绸子来了。屋里的人都是一听而过,陆云起也只点点头,微笑着对弟弟说:“姐姐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没有?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想着玩。你是个大孩子了,别总让我操心了,嗯?” 陆云驰眼圈一红,点头称是,然后就乖巧地帮他姐姐整理被子。尽管屋里伺候的丫头、仆妇都是陆风扬的人,可没人看见被子底下,姐弟俩紧握着的双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陆云起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云驰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陆云起强忍着眼泪,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虽然弟弟只有十二岁,可现在只能指望他了。 她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命运就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好在他来了,他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弟弟和儿子的,不晓得这几个月他是怎么忍过来的,他变瘦了,还是…… 带着对老爷的无限思念与坚持,在深夜,陆云起最终生下了一个男孩。母亲抱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只能在心里念了一声“墨阳”,就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按规矩抱着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请求先人保佑孩子顺利成长。 这个名字是她和老爷早就说好的,家里的大儿子叫墨染,那么如果她生的是个儿子,他们就希望他永远活在阳光下,所以叫墨阳。如果是个女儿,就取名叫丹青,因为他们的相遇是因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产婆和仆妇们帮着收拾的时候,一声“起火了”,让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冲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间就燃烧起来,火势猛得让人无法靠近。陆风扬气急败坏也无可奈何,陆氏、陆云驰,还有那个孩子都在里面祭祖,显然这会儿是救不出人来了。 因为想要救火,家里所有的人都围在这里,想尽办法不让火势蔓延开来。直到最后,那间祠堂和附近的两间厢房都烧成了一片灰烬,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而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明白过来的陆风扬面色阴沉地去了陆云起的房间,面对一言不发的陆云起,只说了一句“你很舍得,确实是陆家的人”,就转身离去了。 陆云起对于这一夜的回忆,笔墨似乎用得最重,甚至超过了对老爷的甜蜜回忆。也许是因为在那晚,她尽了最后的力量,让自己所爱的人自由。她写道:“那个火光明亮的夜晚,烧掉了我最后的牵挂。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云起,而是陆风轻了。” 她没有逃走,因为她知道,对于陆老爷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会给家人带来不幸。一夜的大火,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的爱人带着自己最亲的家人离开这里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毫无怨言地接受着各种各样所谓上流社会的淑女教育。在那边,陆家早就放出话来,陆风轻被送到香港亲戚家中,说是家中老人时日无多,希望小孙女去暂住陪伴云云。 等到陆云起各方面都具备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和学识之后,陆家找了一个借口,凭着一场盛大的舞会,让所有人都见识了陆风轻的高雅妩媚。她的一举一动、衣饰妆容都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津津乐道且追捧的对象。 而陆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白家,那个跟陆风轻自幼订婚的男孩儿——白允中。陆家的发达与白家人密切相关,陆家做的最主要的买卖就是稀有金属。他们拥有矿源,可冶炼的秘方却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陆风轻与白允中的婚约让两家的关系变得更紧密。对于陆老爷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种再紧密也会在不经意间断裂的生意关系,而是秘方。陆老爷的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终于有了陆风轻之后,他再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了。 只要有了这个秘方,陆家人再也不需要戴着一个随时会发作的紧箍咒。就为了这个,因病夭折的陆风轻必须活下去。于是,陆云起变成了陆风轻,她戴着一个叫陆风轻的面具,整整十年。 因为那个白家少爷坚持要读书,然后去留学,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无可拖,才勉强回来迎娶他的新娘。因为那一年,陆风轻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华用于等待?而且,陆老爷也不能再无休止地等下去了。 而在那之前,陆风轻提到了一个男孩,“陆城,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尽管我憎恶这个姓氏,可这是能让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带他回家,这个孩子是那样的倔犟和严肃,看起来和他好像。他们同样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爱,不晓得以后有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明白什么是爱……” 这段柔软的文字让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爷,他正皱着眉头,一字一句,用心地读着。墨色的笔迹仿佛映入了他的眼底,衬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水,让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汹涌。 “我真的要按老爷的话去做吗?一定要用那个方法吗?不,我不想,可是……”六爷念出了那札记上的一段话。他重复地念了几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已经看完了,那匆匆写就的未完话,是陆云起留下的最后痕迹。 六爷长出了一口气,放下那本札记,用手遮住眼,仰头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姑姑……”六爷喃喃念了一句,声音有些哑。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放下手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嘲讽地笑了一下,“我被带回家,原来是因为我像他……”我微微一怔,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又怎么样?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为我长得像她吗?” 六爷被我的话说得一愣,看着我,不说话。我从他怀里坐直了身体,“要是你长得不像老爷,那么陆……小姐就会错过你。我要是不像陆小姐,也许你根本就不会靠近我,那样的话……”我故意做了个鬼脸,“你损失可就大了。” 六爷闻言,只低头一笑,细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强悍的眼眸,显得分外柔软。他又将我搂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窝上,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从他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是啊,要不是这样,我的损失还真的大了。”我扑哧一笑。 六爷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梁,“笑什么?笑我自以为坚强,却还是会为了这种小事觉得有些受伤?”六爷的话让我心里为之一甜,因为他并不介意把自己阴暗的伤口露给我看,这意味着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着闭上眼,说:“我上学的时候,修女嬷嬷曾经说过一句话,再坚强的人也会受伤,可受伤之后,一定要记得坚强。”六爷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啪嗒一声,那本札记从六爷的膝头上滑落下去,顿时打破了眼前这小小的温馨。我和六爷对视了一眼,六爷放开我,坐直身体,捡起那本随笔,轻轻掸着上面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尘。 我想了想,才开口问:“那个什么金属买卖,现在……”六爷没看我,只哼了一声,过了会儿,才低声说:“那方面的买卖大哥向来不让我们插手。可从我介入陆家的生意开始,我就知道,开矿和冶炼都是由陆家一手操办的,没有跟什么……姓白的有生意来往。” 虽然已经猜到了,可我的心还是一沉,那陆云起呢?墨阳的亲生母亲,那个坚强温婉的女人,她嫁到了白家,会不会已经……“就算大哥不让我查,我也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六爷盯着那本札记慢慢地说。 “不光是为了姑姑,”他转头看向我,“大哥也曾经查过你们的来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点了点头,因为我和陆风轻长得很像,那也就是说,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儿吗? 我三岁的时候到的徐家,之前的记忆一点也没有。父亲什么样子只听林叔简单地描述过,我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我娘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因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六爷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些年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只是现实生活让自己不能多想。可现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似乎就要拨开,骨肉至亲似乎也触手可及,我不敢让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个带你逃出来的下人没有跟你再说些什么吗?”六爷问。我摇摇头,“也许他和老爷或者二太太说过,但是没有和我提过,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嗯……”六爷一耸眉头。“不过,”我迟疑了一下,六爷轻声问:“你想到什么了?”“也许墨阳知道吧,老爷留了个盒子给他。”我大致说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诉我的那番话。 六爷点了点头,“没想到,你那个哥哥居然有可能是半个陆家人。”墨阳英俊的脸庞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勉强笑了笑,想起了那张他留给我的小纸条,他让我等他…… “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终究会有答案的。清朗,相信我,我一定会弄个一清二楚,为了姑姑,也为了你。”六爷利落地站起身来,对我伸出手,那只手,修长而坚定。我借力站了起来,有些担忧地说了句:“你要小心啊,大爷他……”六爷冲我一笑,“放心,对大哥的手段我再了解不过了。” 六爷把那本札记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盒子里,两把钥匙也各归其位,我们还是一人一把。他拿着陆云起的,而我,则拿着老爷的。六爷问我把这个盒子藏在哪儿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个盒子大剌剌地放在了我的梳妆台上,上面随意地放了两瓶香水。 “大隐隐于市。”我笑着说。六爷也笑了起来,“有道理。虽然这个不能留,但是现在也还算安全,留一阵子吧,最好能等你那个墨阳哥哥回来再说。”我点头同意。六爷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亲了亲我的额头之后,就去了叶展的房间。 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了叶展的。六爷如果追查这件事,就是变相地在和陆仁庆作对,不论叶展知道与否,他都会被视为是六爷那边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知道,六爷也多个助手。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间,我想下楼去找她。也许张嬷知道些什么,毕竟她是跟着二太太陪嫁的贴身丫头,可该怎么跟秀娥提起这件事呢? 刚走到一半,我一脚踢到了坐在楼梯转角处的秀娥。“嘘。”她冲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拉着我坐了下来。 一阵悠悠的钢琴声传来,我探头看去,陆青丝正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我有些吃惊,随即释然,她也曾受过那些小姐的教育,会弹钢琴不足为奇。 “清朗,她在唱些什么?那些洋词我听不懂。”秀娥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仔细听了听,果然,陆青丝若有似无的歌声飘了过来,她在唱一首英文歌。 这首歌我从未听过。断断续续听到的那些歌词,不禁让我想起了徐老爷和陆云起,霍长远和丹青,叶展和眼前的陆青丝,还有六爷和我。陆青丝轻柔沙哑的嗓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安静地体味着歌词中的爱恋: 在每个醒来的清晨说你爱我 对我述说我们所拥有的幸福时 光说你从现在到永远都需要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让我成为你的避风港 告诉我你会和我分享 一份爱,一生,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说你爱我,你明白我一直是这样 爱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无论你去哪里,请让我与你一起 爱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第十章 劫持 他微微掀了掀怀中抱着的礼服,一支乌黑的枪管露了出来。一时间,我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 “好,好的,我知道了……清朗很好,妈,你也要保重身体……嗯,帮我问小姐好,那我挂了啊。”秀娥恋恋不舍地挂上了电话。“怎么样?她们都好吗?”我捅了捅还在发呆的秀娥。丹青说过在她治疗期间不让我和她联系,我只能通过秀娥和六爷了解一些情况。 “啊?挺好的。我妈说,那个德国医生还真挺厉害的。不过她说得不是很清楚,我也听不太懂,反正再用不了多久,小姐就可以动手术了,等动完手术,小姐一定会好的。”秀娥虽然不懂手术的概念,但还是说得很肯定的样子,我冲她一笑,知道她是想给我信心和安慰。 六爷早就和霍长远联系过了,丹青术后容颜恢复的可能性有个七八成,但做这种手术肯定是要冒生命风险的,一旦发生感染,引起什么并发症,那后果不堪设想。丹青不是不懂,但她依然坚持…… “女为悦己者容啊,命算什么……”歪在一旁沙发里正翻着琴谱的陆青丝头也不抬地说。我听了别扭,秀娥更不敢接话茬,一时间屋里有些冷场。我转过头看向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已绿叶成荫,正随着微风摇摆着,前些日子还是嫩嫩的绿色,现在已经变成了深绿。 六爷一直都在私下里追查关于陆云起的情况,做得很巧妙,就像一个对此有所怀疑却一无所知的人会做的一样。而真正去深查的那个人,却是刚刚康复没有多久的叶展。 陆仁庆自然知道六爷在查,如果六爷不查,那就太不合他的个性了。陆仁庆面子上的功夫倒也做得十足,他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给六爷,六爷假装信了,过些日子就做出丢开手、不再理会的样子。 不知道陆仁庆是否真的相信六爷已经不再追查了,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不知道我们都已经知晓了陆风轻的真正身份。在这件事上,他很给六爷面子,放了些消息给六爷,这只能证明他不想和六爷翻脸。 不论是六爷这个人,还是六爷的实力,都是陆仁庆不能轻易舍弃的吧。而且六爷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知道真相而不是要背叛陆家,或许这也是陆仁庆容忍他追查的原因之一。 啪,“哎哟!”一本琴谱丢到了我身上,吓了我一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清朗小姐?”陆青丝斜睨了我一眼,“你心不在焉地想什么呢?”我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本琴谱,随口说起刚才飘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我听见了呀,去哪儿?干什么?” 身边的秀娥笑了出来。陆青丝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心里除了你的丹青姐姐,你的墨阳哥哥,是不是就没别的了,啊?”我瞥了她一眼,“当然不是。”陆青丝一挑眉梢,嗲声嗲气地说:“对,对,还有你的六爷……” 我脸一热,秀娥笑得越发厉害,见我扭过头瞪她,笑眯眯地说:“青丝小姐说,今天下午让你陪她去订制礼服,你要不要也在那儿订制?过段时间,大爷家不是要举办一场宴会,庆祝陆氏公司成立多少周年什么的。刚才都说了好几遍了,你还问去哪儿、干什么,哈哈……” 我不好意思地冲陆青丝一笑,“刚才没听仔细,抱歉……对了,怎么不让他们过来量身?”陆青丝伸了个懒腰,“这些日子净闷在家里了,我想出去走走。再说,那些用来搭配的零碎,店里更齐全,省得不合适,还要跑来跑去的。”说完,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事。 “哦……”我点点头,看着沉浸在自己天地中的陆青丝。自从上次六爷答应陆青丝不用再出席那些她不想去的场合之后,陆青丝一直安稳地待在家里,照顾叶展、弹琴、唱歌、看书,没人打扰,很是自得其乐。 陆仁庆也没再打来电话请她过去,就是偶尔自己来这里,也都是以兄长的身份和她聊天说笑而已,似乎两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和睦的关系,从不曾掺杂那些阴暗和伤害。所以陆青丝最近的脸色都明亮了许多,少了些娇媚,却多了些鲜活。 陆氏公司的周年酒会,六爷他们是一定要出席的,而且还得亲自操办,这几天六爷都留在了陆家大宅没有回来。为了打压苏家的气焰,这回陆仁庆特意要大操大办,比上次的寿筵还要奢华,甚至还要从北平和天津邀请来一些贵客。 因为心里一直压着那个秘密,又挂心丹青和墨阳的安危,我的心思并不在周年酒会上面,订礼服什么的也都是随着陆青丝走过场而已。“其实是早上七爷说,下午要去那家礼服店的附近办事,青丝小姐才说要亲自过去量身定做的。”秀娥贴近我耳边说。 我看了秀娥一眼,做了个“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她笑得贼兮兮的,声音压得更低,“中午的时候,我亲耳听见青丝小姐给礼服店打电话说,不要他们过来,她要亲自去……” “你们俩嘀咕些什么呢?”陆青丝回过神来,嗔了一句。秀娥赶忙坐规矩了,我摇摇头,“没事儿,那下午我们什么时候走?”陆青丝显然心情很好,也没追究,“嗯,我想想,应该是……” 她话未说完,大门口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没一会儿,六爷、叶展带着洪川、石头他们走了进来。我和秀娥赶紧站起身来迎接,陆青丝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打了声招呼,“六哥,大哥那边肯放你回来了?七哥,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回来了?” 六爷只一笑,走到我跟前,让我帮他把西装外套脱下之后才坐下来。叶展却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靠,“今天去办事的地方离家近,六哥就说宁愿回家吃饭,不想下馆子了。” 秀娥早就让开了地方,走到石头的旁边。两个人站在一起咬耳朵。叶展就坐在秀娥原本坐的地方,六爷坐在了我的另一边,我等于被他们两个挤在了中间。陆青丝瞟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别扭,但是现在再换到陆青丝那边去坐,又未免太刻意了。 我不自觉地往六爷那边靠了靠,两个人的腿一下子紧紧地挨在了一起。我都能感受到六爷大腿上坚硬的肌肉。六爷却没有挪开腿,甚至与我靠得更近,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我心里甜滋滋的,低头抚平他外套上的折痕。 叶展却仿佛一无所觉地又靠过来,他在我耳边假装小声地说:“我倒觉得是六哥他想你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这都几天没见了,得多少秋了啊?” 我瞟了一眼叶展那张笑得很无赖却依然很俊俏的面庞,心想,他跟陆青丝还真是一对,好像打趣我就能让他们心情愉快似的。我故作认真地说:“应该是三天十二个小时又……”扫了一眼壁炉上的座钟,“十八分钟,小十秋了呢。”说完对张口结舌的叶展一笑。 一扭头,不经意间与六爷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顿时觉得自己甜软得好像仲夏放在阳光下的冰淇淋。我赶紧垂下了眼睛,让自己降降温,然后无奈地发现,手里的西装被自己攥得折皱更多了。 扑哧,对面的陆青丝笑了起来,“七哥,你没戏唱了吧。”石头他们也笑。叶展瘫在沙发靠背上,故作愤懑地说:“没意思,都不好玩了,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就着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话?只有被你耍着玩我才可爱吗? 秀娥边笑边说:“七爷,这不能怨清朗。刚才她才被青丝小姐笑过,这会儿你再说什么,她也没反应了。”秀娥的解释让我哭笑不得,抬头对秀娥讪笑着说:“谢谢你啊,你直接说我脸皮变厚就是了。” 屋里的人顿时都放声大笑,陆青丝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那些男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她所吸引着,叶展也不例外。可那些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只看到六爷翘起的唇角,和只属于我的温柔目光…… “自己一个人笑什么呢?”陆青丝用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啊,没什么,好像快到了。”我抬眼往外看去,车子再往前开不远,就是霞飞路了。 “青丝,一会儿我把你们放下就去办事,最多两个小时,我再回来接你们。不要乱走,明白吗?”叶展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们一眼。 “遵命——”陆青丝假装不耐烦地拉了个长声。我不禁有些好笑,又怕她看见,只能把头转向车外。刚出门的时候,叶展说办完事情之后请我们吃饭,陆青丝不知道有多高兴,眸子亮得都能点火了。 到了那家店面,叶展放下我们,就带着石头几个走了,石虎和他手下的人则守在店外保护我和陆青丝。那家店主用上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殷勤招待着我们这两个财神爷。陆青丝因为心情好,也就任凭他舌灿莲花,马屁拍得山响。 “哎,清朗,我再去试一下这几件啊。”陆青丝跟我说了一声,就转身进了后面的试衣间。两个女仆忙跟着去伺候了。店主客气地跟我说先去看一下我选的礼服修改得如何,我乐得清静,赶紧点头说请便,他这才恭敬地退下了。 我转过身,坐在窗前的小圆桌旁,一边啜饮着店主之前送来的咖啡,一边随意地翻看着那些时髦的服装样式。其实我试礼服很快,有件现成的很适合我,除了腰身肥了些,其他都好,于是裁缝赶紧拿到后面去修改。陆青丝的其实也早就选好了,只是在店主名为推荐实则煽动下,又挑选了好几件洋装,一直试个不停。 石虎他们就站在门外守候。隔着明亮的玻璃窗,我看见其中一个人打了个哈欠,被石虎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就精神了,又站得笔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正笑着,身后一个压得有点低的声音响起,“小姐,你的礼服修改好了,要不要去试一下?” 我微微一愣,这个声音不是店主的,但是我听起来很熟悉。扭头看去,一双仿佛含着殷勤笑意,却让我不寒而栗的眼与我撞个正着。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猛地就想跳起来。 “清朗,别动,别叫,否则……”借着我身体的遮挡,他微微掀了掀怀中抱着的礼服,一支乌黑的枪管露了出来。一时间,我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 “哼,你也不想里面那个女人出事吧,乖乖听话。”他面带笑容地跟我说。从窗外看来,石虎他们只会以为是这家店的裁缝在和我说礼服的事情。 我的心跳忽快忽慢,陆青丝没有带任何防身武器,今天守着我们的又偏偏是石虎,他不认得徐墨染。“好了,你装着要去试衣服的样子,乖乖跟我来,否则……”他一边假装在给我展示礼服,一边出语威胁。我强自镇定了一下,低声问:“大少爷,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哼,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徐墨染微笑着说。他的神色有些诡异,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他的眼睛折射着异样的光亮,鼻翼不停地翕张着。我不禁看了一眼窗外,石虎的手下出于礼貌,都背对着我们站着,而原本不时扫一眼屋里的石虎,恰好在和其中一个人低头讲话。 “别看外面!”徐墨染低声命令道,“云清朗,你脑子好使我知道,但你别想做什么眼色动作。要是不想里面的那个女人为你陪葬,你就赶紧跟我走,别再拖时间了!”他边说边抬了抬握枪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哆嗦,我真怕他一不小心走了火。 我立刻站起了身。见我听话地站了起来,他原本青白的面色染上了一丝潮红,显然因为阴谋得逞而感到兴奋,“对,就是这样走过来,别动歪脑筋,乖乖听话才对。” 看他得意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动歪脑筋的又不是我。如果你现在就消失的话,我保证会更听话。”徐墨染脸色一僵,眼睑飞快地抽动了两下,突然又笑了,“听说你找了个大靠山,是那个男人把你纵容得如此伶牙俐齿?跟以前可大不相同啊。”说完,脸色一变,“少废话,走!” 陆青丝最少拿了三四件洋装进去试穿,估计没有半个小时是根本不可能出来的,而且就算她身手再好,血肉之躯总比不过一把枪吧。如果我大喊大叫,要么徐墨染给我一枪,大家同归于尽,要么以我为人质,去要挟石虎他们。 我知道石虎他们会不惜性命来保护我,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徐墨染只是威胁我跟着他走,那就意味着他暂时不会要我的命。 我虽然知道他被日本人带走过,但是我现在不能说,万一让我说中了,他狗急跳墙呢?我暗暗下了决心,如果我真的被带去给日本人,那我真的只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脑海里疯狂地转着各种念头,我近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权衡了利弊。徐墨染示意我加快速度,走到他前面去。石虎回头看了屋里一眼,正好看到我站起来往里走,他歪头看了一眼恭敬地站在我身侧的徐墨染,又看向我。 徐墨染手中的枪毫不留情地压在我的腰际,隔着薄薄的衣料,坚硬冰凉的枪管让我汗毛直竖。我冲石虎笑了笑,又指了指徐墨染手中的礼服,他咧嘴一笑,显然以为我要去试衣服,就又转回头去。 “快!”眼瞅着走到了被帘幕遮挡的裁缝室门口,徐墨染忍不住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撞进了屋里。“啊……”眼前的情况让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两个裁缝和店铺老板都人事不知地倒在了地上。 我下意识地想要弯身去探他们的呼吸,徐墨染狠狠地扯了我一把。他已经把那件礼服丢在了地上,又抓起放在桌上的西服,迅速穿好,枪也放入了怀里,说:“赶紧跟我走!”“你把他们怎么了?”我低喊了一声,尽管手臂被他拧得生疼,我还是和他较着劲。 徐墨染有些困难地拽着我往外走,见我不停地挣扎,大怒,手高高扬起,显然想给我一巴掌。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巴掌并没有打下来,他粗喘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大小姐,他们只是被迷药迷倒了而已,可以走了吗?” 我一愣,徐墨染已经一把扯了我出门,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礼服店老板的手。“嗯……”一丝呻吟传出,老板的手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我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任凭徐墨染把我拉了出去。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徐墨染默不作声地抓着我的手肘就往外走。原本想着他一定会走礼服店的后门,那边自然也有石虎的人在守着。 可没想到,这家礼服店的老板还开了个绸缎行,两家店前后相连。路上碰到店里的人,也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可看到徐墨染和我的穿着打扮,那些帮工也不敢随便上来阻拦。 徐墨染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一掀帘子,我们已经站在了绸缎行的柜台跟前了。这时候店里的客人不多,也只是随意扫了我们一眼,又自顾自地选看着布料。 一个掌柜样子的人有些吃惊地迎了过来,“啊,徐先生,我听伙计说,小柱带着您去后面找我们老板谈生意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柱呢,呃……这位小姐是您朋友?”掌柜礼貌地对我弯了弯腰,对我们的骤然出现感到疑惑,但话却问得很有技巧。 徐墨染一笑,“去过了,你们老板正在那儿招待陆家的贵客呢,我没敢打扰。你们那个小学徒被留在那儿了,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回头我再来。”他到底也没说我是谁,那个掌柜的虽然有所怀疑,也不敢多问,只笑着说:“哦,这样啊……”不等他说完,徐墨染嘴里又客气了几句,就拉着我扬长而去。 徐大少爷走得飞快,我被他带得几乎一路小跑。“哎哟!”我突然被路上的一块突起物绊了个趔趄。 徐墨染被我扯得身子一歪,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假装扶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老老实实地跟我走,想弄点动静出来惹人注意吗?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我喘着粗气瞪着他,脚趾因为踢到石头而生疼。我悄悄地在鞋子里活动着大脚趾,心说要不是你走这么快,我怎么会…… “清朗?!”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激动。 那熟悉的声音令我心里一热,接着一寒。我最好的朋友,居然在最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我面前。徐墨染手一紧,手指深深地陷入我的手臂里,我顾不得痛,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轻灵的身影从街对面跑了过来。 “清朗……真的是你……”洁远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站住,一只手插在腰上,努力地平顺着呼吸,不等我说话,她又笑着说,“刚才你从绸缎庄出来,我看着就像你,可你们走得好快,我从茶楼上一路追过来,总算追上了……” 我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笑还是冷漠相对才好。徐墨染都快把我的手臂捏断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怀里,他的那把枪就放在那里。 “清朗,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我好想你。还有萍,她也是……”洁远伸出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眼睛水润起来。她的手心热烘烘的,可见刚才她跑得有多急。我眼底也是一热,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我也很想你们。” 洁远闻言,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一点也不淑女,却让人温暖不已。“我有太多的话要和你说了,对了,先说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事情,我正在茶楼等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他是谁……” “清朗,我们该走了,时间不多了。”徐墨染打断了洁远的话,对我们微笑着,手却越发用力。洁远一怔,方才可能是因为见到我太激动,所以没太注意徐墨染。 这会儿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墨染,然后对他笑着说:“真不好意思,我和清朗是好朋友,因为太久没见到她了,所以一时忘了礼貌,还请您不要介意。”说完她优雅地点了点头。 徐墨染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这位小姐太客气了。”看洁远还要说话,我生怕她自我介绍说姓霍。大太太已经知道丹青的事了,没有理由徐墨染会不知道。 我赶紧揽过话头,“曲宁,我今天真的有急事,不能跟你多说了,改天我再去找你细聊。帮我给李萍代问声好,顺便问你大姐好。”我在心里祈祷着洁远能够明白我胡说八道的用意。 曲宁是霍老太太的闺名,方萍让我改了姓,霍先生被我改了性别。我边说边用力地捏了一下洁远的手。她的出现太让我意外了,但是如果她能明白,不管她去通知霍先生还是六爷,这都是我现在能抓到的唯一机会。 从徐墨染潜进礼服店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分钟,石虎和陆青丝应该还没有发现我的失踪。洁远听了我的话之后表情也没变,只眨了眨眼,然后有些无奈地一耸肩,“哦,这样啊,那好吧,既然你有急事,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又有些好奇地问,“这位先生是……你朋友?我怎么没见过?” “他……”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刺激到徐大少爷。“我是清朗一个远房表哥,鄙姓黄。曲小姐,今天有事先告辞了。”徐墨染急匆匆地说,然后笑看我,“清朗?” 姓黄?我在心里苦笑,徐大少爷也不算笨嘛,知道用自己老娘的姓氏来顶缸。“曲宁,那我先走了,回头见。”“好,回头见。黄先生,再见了。”洁远笑眯眯地冲我们挥手,我也不敢回头去看。 走了一段,徐墨染回头看了一眼,“哼,还在那儿挥手呢,看来你这朋友跟你关系不错啊,长得也很漂亮。”我没理他,心里却稍稍松了口气。洁远果然聪明,没有掉头就跑,不然徐墨染一定会觉得不对劲的。 心里多少觉得安慰了些,我假装刚才扭伤了脚,拖着步伐走。徐墨染也没了法子,路上还有其他路人,他也不敢太过分。“哎,你干什么?”他突然把我抱了起来,我忍不住大叫出来,并挣扎着。“你闭嘴,别乱动!”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眼珠亮得瘆人,我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抱着我往一条偏僻的里弄跑去,细窄的里弄里没有人经过,阳光也照不进来,有些阴暗。一片安静里,只听见徐墨染如同风箱一样的呼吸声。 我不禁感叹这徐大少爷的体质真差,估计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又不是很重,这才跑了几步路呀,他竟然喘得这么厉害。六爷不用说,七爷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谈笑自如地与敌周旋良久…… 想到叶展,我突然反应过来。一直觉得徐墨染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这会儿被他抱得这么近,味道越发明显。这个味道我曾在叶展身上闻到过,是大烟膏的味道。 “你抽大烟?你疯了……”我低声说。徐墨染好像突然腿软,抱着我趔趄了一下,人一下子靠在了巷子口。咝……我吸了口气,额头在粗糙的灰石砖墙上蹭了一下,只觉得脑门上一片火热。 徐墨染剧烈地呼吸着,歪歪斜斜地抱着我,一边伸头出去往外张望,“车呢?在哪儿呢……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等……该死的浑蛋……”我听他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发觉自己的手臂正好压在那把枪上。 正想着要不要趁他注意力都放在外面,从他怀里悄悄地把枪摸出来,然后丢上房。这个威胁一去,剩下的就好办了。一咬牙,我慢慢伸出手去…… 咔咔,几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突然传入耳中。我一怔,向后望去,一个黑影冲了上来。 徐墨染这个时候也发觉了,猛地回过身来。啪的一声,“啊!”徐墨染惨叫着摔了出去,但他的手没放松,我被带倒,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正感到头晕眼花,一只大手将我扯了起来,推到一边,然后就是徐墨染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居然敢打清朗的主意!你害的人还不够多吗!”那个人边打边骂,我想不明白墨阳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可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脑门,一边尖叫:“墨阳,小心,他有枪……” 话刚出口,墨阳已经停了手。徐墨染抹了一把鼻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握着枪的手一直在抖,却死死地指着墨阳的额头。他竟然笑得很开心,“徐墨阳,怎么不打了?你给我往后退!退啊!” 墨阳缓缓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挡在了我的身前。徐墨染一手撑着墙壁站了起来,手里的枪一直指着我们。他用力地喘息着,嘴角被墨阳打得裂开了口子,可他依然在笑,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 “徐墨阳,你肯回来了。怎么?吞掉我的家业还不够,还想要我的命吗?可现在呢,你落在我手里了。我有枪!看清楚!”他边说边晃了一下手枪,“刚才骂得很痛快是吧,现在还想骂吗?还有什么想说的,赶快说,不然你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墨阳把背脊挺直,冷冷地说了句:“跟你这种禽兽没什么好说的。”“我是禽兽?”徐墨染一笑,突然歪头看了我一眼,那笑容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盯着墨阳一字一句地说,“我再禽兽,也没喜欢上自己的亲妹妹不是吗?” 我无声地倒抽了口气,他说什么?亲妹妹……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墨阳僵直的背脊,可他什么话也没说。“墨阳……”我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声音破碎。墨阳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对面的徐墨染笑得又得意又解气又不屑,“我妈说得没错,你果然一直就喜欢清朗……” “墨阳,这都是真的吗?”一个极细的声音让我迅速转过头去,脸色苍白的洁远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第十一章 残破 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心碎,我掉转目光,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任凭六爷的泪水烫疼了我的断指…… 看到洁远,我的第一反应是让她赶紧跑。她怎么在这里?继而我就明白过来,方才她说要和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一起喝茶,那个人应该就是墨阳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背脊挺直的墨阳。他并没有转头去看洁远,只低声说:“洁远,你怎么跟过来了?这儿危险,快离开,听话。”洁远的眼睛因墨阳的这句话一亮,人反而靠近了我们一步。 “哼哼,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歪靠在墙上的徐墨染突然粗喘着笑了两声,用肩膀顶着墙壁站起来。他身子一晃,手里的枪也指向他处。墨阳下意识地往前扑了一下。“别动!”徐墨染低喊了一声,枪口摇晃间对准了我,墨阳立刻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云清朗,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刚才你跟这小丫头是话里有话。你警告她了是吧?”徐墨染笑得很不在意,并没有因为被我们破坏了计划而恼羞成怒,见我不说话,他冲我一努嘴,“你过来。” 墨阳双拳紧握,“跟你有仇的是我,你把清朗绑来不也就是为了引我出来吗?我人就在这儿,有本事你冲我来啊!你永远都是个躲在阴暗处的卑鄙小人。” 面对墨阳的怒气,徐墨染只冷笑了一下,“你不用激我,我亲爱的弟弟。”他把“弟弟”两个字说得好像从牙缝中磨出来的一样,声音不高,却很刺耳。 “你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咱们俩相处二十几年,我自以为看透了你,结果我错了,你的心狠手辣真是我没想到的。”说到这儿,徐墨染一咧嘴,“幸好,你也没看透我。我没你想象的那么笨,不是吗?清朗,过来!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看着徐墨染狰狞的脸色,我一时间也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朝他走了过去。 “清朗……”经过墨阳身边时,他轻轻叫了我一声。我抬头去看,时隔半年,我和墨阳的目光再次相遇。 墨阳的脸庞清瘦了少许,脸上的线条越发明晰,不再阳光,却有了一种成熟的男人味道,只有那双眼眸依旧是乌亮深邃。他神色复杂,我唯一读得懂的就是担忧。见我看着他,他微微一笑,示意我不要害怕。 想到方才徐墨染说的那番话,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墨阳一直像阳光照耀着我,保护着我。我也一直拿他当哥哥看,甚至很羡慕丹青可以名正言顺、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哥,可没想过真会有这一天…… “哼,怎么,很舍不得吗?”徐墨染不怀好意地哼了声。洁远抽气的声音大得像风箱。墨阳面色一暗,却只观察着我的反应。以我对墨阳的了解,显然他有些事情并不想让我知道。 可现在不是探寻秘密的时机,不论墨阳是不是我的亲哥哥,我都不想让他受伤害。我回了墨阳一笑,表示根本不在乎徐墨染说什么,我只相信他。墨阳的神色一松。 “哎哟。”我刚靠近徐墨染,就被他一把抓了过去挡在身前。他粗重的呼吸喷在我耳边,我忍不住歪了下头。“你哥哥对你可真好。清朗,你都不知道真相吧,要不要我告诉你呢……”徐墨染哧哧地笑着,墨阳低吼了声:“徐墨染!” 看着墨阳近乎凶狠的表情,徐墨染笑得越发恣意。弄堂外面突然有一阵响动,好像是脚步声,还有车轮轴转动时的吱呀声,越来越近。徐墨染立刻止住了笑,就听见一个有些粗的声音,“奇怪,刚才好像听到??儿有动静,难道是我听错了?” 所有人都没开口,彼此的眼珠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徐墨染突然抬手,用枪指着我的头,低声说:“徐墨阳,别动什么歪脑筋,不然……” 他用枪在我的太阳穴上转了转,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黑洞洞的枪口陷入了皮肉中,一滴冷汗顿时从额头顺着眉毛滑入我的眼里,咸涩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挤了挤眼。 “跟我走!”徐墨染扯着我往后退着。泪眼模糊中,墨阳焦急又不敢妄动的样子一闪而过,我已经被徐墨染拉了出去。弄堂口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个子不高、车夫打扮的男人,正东张西望,听到动静立刻回身。“哎哟,枪……哎……”他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这位先生,你,你这是……” “少废话!”徐墨染不耐烦地对他一甩头,“你怎么来晚了?不是让你在这儿等吗!”那个车夫哆嗦着说:“先生,我,我没来晚啊,您不是说,说是在静堂里等着您吗……” 徐墨染一愣,我感觉他的身子转了一下,可能是在往后看。那个车夫嗫嚅着说:“先生,这是静安里,这两个里弄挨着。我刚才听见有动静,才过来看的……” “行了,你过来,拉上你的车!”徐墨染打断他的话,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故意用力勒了我一下,“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别乱动啊,不然我不客气!”徐墨染扬声喊了一句,我知道他是故意让弄堂里的墨阳听到,以阻止他轻举妄动。 那个车夫磕磕绊绊地拉了车子过来,到了跟前一抬头,正好看见徐墨染的枪指着他。他吓得一个踉跄,头上戴的帽子掉了下来,一张朴实的脸立刻露了出来,我轻轻地吸了口气,是他…… 居然是那个倔小子的父亲!上次就是他送丹青和张嬷回来的,没想到这回又鬼使神差地被徐墨染雇佣了来。看来他跟我们还真有缘呢,虽然是孽缘,每次碰上都没好事,我在心里苦笑。 车夫慌乱地捡起帽子,显然怕徐墨染一怒之下开枪要了他小命,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徐墨染的脸色。他目光一转,与我碰个正着,他很明显地一愣,微微张大了嘴。我心里打了个突,知道他也认出我来了。上次动静闹得那么大,他不可能没有印象。 徐墨染冷斥了一声,“你,赶紧把车篷子弄起来,好让我们上车。一双贼眼乱看什么!”我一怔,看来他误会了,以为这车夫只是看我的容貌看得愣住了。还好,那车夫立刻低下了头,“是,是,对不住。”说完,他把车子拉到了我们跟前,竖起了车篷子,但再没抬头看我。 我以为徐墨染要带着我上车,没想到他只是弄出了一些声音,如果弄堂里的人不出来看,一定以为是我们在上车。他压低了声音对车夫说:“一会儿我让你走,你就立刻拉着车子跑,但是不能快到让人发觉你车上没坐人,听明白了吗?”车夫赶紧点头,徐墨染森然一笑,“别坏我的事,不然……”那车夫更是鸡啄米般地点头。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徐墨染,看来他说得对,我们谁也不曾看透过他。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个只会吃喝玩乐,而没什么头脑的大少爷。他回头大声喊道:“徐墨阳,你要追出来也随便你,只是别让我看见你,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念旧情,拿你妹子开刀!”趁这会儿工夫,那个车夫迅速偏头对我做了个眼色,我顿时安心了不少。 上次他送丹青回来,虽然被吓得够戗,但我还是很感激他,给了他足够多的钱,又求了六爷,让他的儿子可以在六爷那儿长久工作下去。虽然那个倔小子拒绝了,可车夫感激涕零的样子,我一直不曾忘记。那时候石头还笑着说,你对个拉车的也那么客气,我只一笑,说是礼貌而已。 虽然石头他们认为这种礼貌纯属浪费,可我一直记得二太太说过,做人其实不难,不过八个字而已,“与人为善,难得糊涂。”原来年纪小,不是很明白,还是尽量做,但今时今日,我真的明白了这其中的意义。 徐墨染喊完后,就对车夫大叫了一声:“还不快走!”车夫立刻拉着车子奋力往前跑。徐墨染却拉着我闪到旁边的一堵断墙背后蹲了下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手拿枪抵在我的腰部,一手紧紧捂在我嘴上,然后安静地等待着。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但又仿佛过了很久,墨阳终于从弄堂里面冲了出来。这时候黄包车已经跑到小路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墨阳回头对洁远说:“快去找你哥哥,让他派人找。那边拐过去不远就有岔口了,我得赶紧追上去,到时再联系!” 说完墨阳就要追过去,洁远扯了他一下,尖声叫:“墨阳,他有枪!你千万小心!”说完松开了手,看着墨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墨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点了下头,只说了句:“谢谢你。”然后拔腿就跑,追那辆黄包车而去。 站在原地的洁远呜咽了一声,一抹脸,毅然转身往里弄冲。她的身影一消失,徐墨染就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这个朋友的哥哥是谁?不会是陆城吧?听说陆青丝风华绝代,应该不是这么个青涩模样……”他话没说完,突然,洁远的惊叫声从里巷中隐约传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就想跳起来,却被徐墨染一把按住了。 没容我挣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石虎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霍小姐,你说的那个姓徐的带着清朗小姐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心里一喜,徐墨染的手突然发力,把我紧紧地按在了身下。 “就,就是那边,墨阳追过去了。”洁远气喘吁吁地答道。“汪全、赵明国,你们几个跟我去追,刘泉,你保护霍小姐去找青丝小姐,通知咱们的人赶紧出来。”石虎大声喊道,“狗日的,让老子逮到他,先敲折他两条狗腿再说!走!” 我感觉到徐墨染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就算现在时间不对,我还是偷偷笑了一下。就听着石虎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刘泉恭敬地说:“霍小姐,您赶紧跟我来吧,青丝小姐还在等着呢,她也快气疯了。” “好,我也要给我哥哥打电话,再加上你们的人,一定找得到清朗的。她一定会没事的,对吧。他们都会没事的……”洁远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的胸腔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洁远…… “那是当然,您请。”刘泉毫不犹豫地说。脚步声响过之后,外面慢慢地安静下来。我这才觉得被徐墨染捂得有些憋气,挣扎了两下,他不动。我一张嘴,“哎哟。”他痛叫一声,甩开了手。我顺势推了他一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徐墨染的脸色越发不好,可能是太多的意外出现,他越来越不安。他活动了一下被我咬痛的手,狠狠地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他顾不得修理我,只一把拉了我起来。 “赶紧跟我走!”他说完,就拉着我往路的另一头走。走了一会儿,我趁他不注意,把刚才被他压在身下时摘下的耳环,偷偷扔了一只在地上。 因为那个车夫,还有墨阳、石虎他们的出现,让我心里多少踏实了些。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么拖延时间。也不知道徐墨染要带我去哪里,见什么人,还是想要先把我拘禁起来,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可如果他带我去见那些日本人,那我…… 我虽然来上海有些日子了,但很多地方还是不认识。显然徐墨染还不如我,他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张望,寻找着路线。我暗自琢磨,如果不是墨阳出现,那么那辆车应该是他雇来拉着我们去某地的,而不是被徐大少的灵机一动用来做饵的。 那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知道徐墨染要去哪里。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那个车夫应该会被墨阳和石虎他们追到,然后告诉他们我的去处。 我扫了一眼走得很快又有些犹豫的徐墨染,忍不住开始担心,这位徐大少爷不会迷路吧?如果因为这样而没被找到的话,我可真是冤死了。可我又不能跟他说:你到底要去哪儿,兴许我认识,要不我带你去…… “应该是这里吧……”徐墨染叨咕了一句。我四处看看,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我来过,什么时候呢……“就是那里!”徐墨染叫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座石桥出现在眼前,夕阳西落,晚霞泛彩,染得这座石桥别有一番味道。 我忍不住笑了,果然熟悉。第一次与六爷交心的那个夜晚,就是在这座石桥上,只不过那时天色已晚,又是冬天,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我记得那个车夫的儿子就是在一旁的小巷里被石虎抓到的,因为他想偷钱,六爷还放走了他…… “你笑什么?”徐墨染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我抬头看去,他皱起眉头,显然对我身为一个人质,居然还笑得出来感到不可思议。“你以为他们会找到你吗?”他冷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低头与我对视,“这么有自信?你就不怕我……”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好像有人过来,他反手扯了我往桥下走去。这座桥不算很高,一大两小,三个桥洞,也许是水位下降的关系,桥洞里并没有水流经过。 桥下面是一段废弃的堤坝,上面长满了野草,但可以通过。再看过去我就只能看见江水了。不远处是大码头,这会儿有很多船只正在装载卸货,码头上人声鼎沸,可没人会注意这个已经荒废的地方。 在下桥之前,我悄悄丢下了第二只耳环,就被徐墨染拉扯着走到一个桥洞里。“靠边坐好。”他一把将我推到一边,盯着我坐下,自己也靠在另一边坐下了。 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到怀里去掏摸着什么。我两手抱膝,以一种最不会激怒他的方式坐好,看着他摸出了一个小盒子,单手抠了半天也没打开。 啪的一声,那个盒子丢到了我跟前。“打开它。”徐墨染急促地说了一句。我慢慢伸手拿起了那个盒子,一个很普通的锡制圆盒。我隐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看着徐墨染不时地抽搐一下,手指也不自然地不停弯曲着。 “打开啊!”他突然大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看着他赤红的眼,抖着手抠了好几下,才把盒子打开。一股冲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盒子丢出了桥洞。 徐墨染跟狼似的扑了过去,捡起那个盒子。握枪的手虽然一直在抖,但还是牢牢地指着我。我闭上了眼,不想去看他吞食大烟的丑态。可那股味道,还是弄得我一阵阵的恶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味道淡了下来。“哼,这可是个好东西。人生在世,就要及时行乐。”已经安静下来的徐墨染突然呻吟着说。“这个不是好东西,你还是戒了好。”我忍不住睁开眼,徐墨染一脸淡漠地看着我,却不再说话。 这种无声的压抑让我很不自在,我想都没想就问了句:“你为什么来上海?”话刚出口,我就知道不对,徐墨染的脸色顿时又狰狞起来。 “哼,为什么来上海?问你的墨阳哥哥去啊。要不是他用手段毁了我的一切,你以为我想来吗?!”我大概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丹青曾暗示过,墨阳这次回老家是为了报复。 我皱着眉说:“要不是你们先找土匪想要害他,墨阳才不会这么做……”“哼哼……”徐墨染一声冷笑,打断了我,“没错,土匪是我找的。不过,如果不是那样,恐怕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一文不名了。” 见我不解其意,他脸上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仇恨,怨怼,却又像是要哭,“徐广隶,算你狠,你什么都留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那我呢,我算什么?所以你注定得死……” 听他提到老爷的名字,我一怔,最后那句“注定得死”让我汗毛直竖。这是什么意思?“算了,我懒得跟你说这些,只要把你交给那些人,我自然就有足够的金钱再一搏了。到时候,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徐墨染贪婪地咧嘴笑了起来,仿佛那些钱就近在咫尺。 那些人是谁?还没等我张口问,桥上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徐墨染猛地跳起来,扑到我跟前,一手勒住我的脖子,将我扯了起来,一手拿枪指着我的头。 我只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冒汗,也弄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上面安静了一下之后,六爷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朗,你是不是在下面?”我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徐墨染的手臂愈加用力。 “徐先生,我们谈谈好吗?我既然找来了,你就别想轻易脱身,不如平心静气地谈谈条件如何?”六爷的声音很沉稳,不急不缓,可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风暴来临之前的平静。 “怎么可能这么快……”徐墨染喃喃地说。他不知道那个车夫认识我,更想不到六爷在上海手眼通天的本领。我想那些骗他来绑架我的人,一定没有跟他实说六爷的势力和背景。如果他能成功最好,就算不成也不过就是一个弃卒而已。他之所以被选中,可能就是因为他和我的特殊关系吧。 “徐先生,我想我们还是文明一点的好,你说呢?”六爷在桥上悠悠地说,但其中的威胁,徐墨染也不会听不明白。咕嘟一声,徐墨染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响到我都觉着有回音。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你是谁?”短短三个字,难掩惊慌,我甚至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陆城”两个字,于徐墨染等于利矛,于我而言却如坚盾。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徐墨染的呼吸仿佛凝固了。“原来是陆先生,久闻大名了。”他故作镇定地说,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有多快。“好说。清朗,你还好吗?”六爷淡淡地问。 我偏头看了一眼徐墨染,他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眼珠转个不停,见我看他,瞪了我一眼,“她还好,就是有些害怕,哈哈。”“我想听清朗自己说。”六爷没有理睬他的虚张声势。徐墨染的笑声一滞,有些愤恨地压低声音说:“别乱说话,嗯?!”我点了点头。 “我还好,就是有些害怕。”我几乎原样重复了徐墨染的话。“是吗?有什么可怕的?”六爷仿佛在和我聊天,轻松地问道。徐墨染显然被他这种口气激怒了,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恶狠狠地说:“告诉他,你为什么害怕。”边说边把枪用力地往我头上顶了顶。 “六爷,他拿枪的手一直在哆嗦,我怕走了火,所以很害怕。”我清晰而大声地说。徐墨染愣住了。“哈哈……”一声憋不住的笑声传来,我嘴角一弯,叶展也在上面。 “你居然敢……”徐墨染目眦欲裂,可这会儿他再疯狂也不敢对我随便下手,我微笑了一下。自从听到了六爷的声音,知道他就在我旁边,不要说只是一个徐墨染,我甚至敢去挑战全世界。我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很镇定,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伤害到我了。 “姓陆的,既然想谈你就下来啊,在上面充什么英雄……”徐墨染果然更加紧张,因羞恼恐惧而变得有些疯狂。没等他嚷嚷完,呼的一声,一个黑影顿时落在了桥洞的外面。徐墨染吓了一跳,带着我后退了一步。我睁大眼,就看着六爷带着淡淡的笑容往前走了两步,“没问题。” “你别过来啊!”徐墨染吼了一声,六爷站住了脚。他居然从上面直接就跳了下来!我眼睛眨了又眨,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就算这桥不高,也有四五米吧,再说我都告诉他,徐墨染手里有枪,他就不怕…… “清朗,别怕。”六爷温和地对我说。我同时脱口而出,“你就这么跳下来了,摔到了怎么办?”六爷愣了一下,徐墨染一直粗重的呼吸也停顿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六爷突然破颜一笑,“我知道了,以后注意啊。” “呃……好……”我嗫嚅着说了句。脸一定红得不像话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去说这些废话。我发誓我听到了叶展和石头的贼笑声,真可恶!但是那声音已经不在桥上了,而就在附近,他们什么时候下来的? “够了!你们要打情骂俏还是换个地方!”徐墨染呸了一声,顶在我太阳穴上的枪越发用力。我想最后就算他不开枪,那里大概也会被他钻出个窟窿来。六爷自然看见了,但神色不变,说:“好呀,我也想带着清朗走。这样吧,你放了清朗,我放了你,如何?” “哼,你当我是傻子吗?”徐墨染不屑地哼了声。“六爷从不说谎。你就算把我交给那些人,你以为他们会给你钱,让你走吗?”我飞快地说,一来让徐墨染来不及阻止,二来能让六爷知道一些他可能还不知道的信息。 “你给我闭嘴!”徐墨染大吼了一声。我自然乖乖闭嘴,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六爷眉梢一扬,“如果清朗说的是真的,没有我的保护,你恐怕休想离开上海。如果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干的,他们答应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两倍,你觉得如何?可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的话……” 六爷话音一落,他身后忽的一下就站满了人。叶展笑眯眯地在手里转着一把匕首,先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看着徐墨染戏谑地说了句:“这手是够抖的。”洪川、石虎、明旺都面色不善地带着手下的人包围了这里。 我吃惊地睁大眼,估计徐墨染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突然明白,方才六爷跟徐墨染故作不经意地谈话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偷偷地潜了过来。 “你……你们……”徐墨染的手臂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威胁和利诱都摆在了他面前。“你最好快点决定,不然,我保证你什么也得不到。”六爷盯着他说。 “好吧,说话算话……你让他们都离开,你也是,我再放手。”徐墨染咬牙说。“嗯,可以。”六爷一点头,手一挥,身后的人立刻退开了。叶展对我挤了下眼,也转身离开了。 六爷往后退了出去,徐墨染剧烈的心跳我都能感受到,他原本就贪生怕死。他为了钱可以冒险绑架我,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六爷那个双倍的许诺,更何况,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小心地推着我往外走去,我依然挡在他身前。六爷就站在外面右侧,其他人则站在稍远的地方。 到了桥洞口,看见那些人,徐墨染最后一点挣扎的心思也没有了。他缓缓地移开了枪口,一直扯着我脖颈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六爷朝我们缓步走了过来。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突然觉得一阵腿软,但仍然坚持着,心想就是软也软到六爷怀里,绝不再碰一下徐大少。 就在六爷离我们还有五六步距离的时候,桥上突然传来一声疾呼:“小心!”竟然是墨阳的声音,然后我就看见六爷脸色一变,身子一歪,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到了我们旁边的桥壁上,冒起一阵烟雾。 “六哥!”“六爷!”“哪儿开的枪!”“看,那边有条船!有人跳水了!”“大家小心!”一片混乱中,我正要冲到六爷那儿去,恍若惊弓之鸟的徐墨染,也许是被这颗不知道射向谁的子弹刺激到了,也许是被突然出现的墨阳吓到了,突然狂喊了一句:“你们都骗我!”然后举枪就乱打。 六爷先是因为躲避子弹而半跪在地上,此时正要起身,一颗子弹就打在了他旁边的地面上。我大惊失色,脑中轰的一声响,下意识地回身去抢徐墨染手中的枪。 “清朗不要!”啪的一声,我只觉得手掌猛地一下剧痛,就像被人按在了火炭上。徐墨染用力一甩,我重重地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只听到六爷狂喊道:“清朗——” “啊……”一阵痛彻心扉的疼痛让我惊醒过来。我努力想睁开眼,却觉得一片模糊。眼前光亮刺眼,却让人无法看清楚。我用力地眨着眼,一切渐渐地清晰起来,熟悉的景物让我明白,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一想事情头就疼,但我还是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看来我昏迷有一阵子了,不晓得事情变成什么样了,六爷没受伤吧?墨阳呢?还有那个胡乱开枪的徐墨染……想到这儿,头更疼了,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头上的伤。 “哎哟!”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可痛的不是我的头,而是我的手。我把手送到嘴边,下意识地想轻轻吹一下,缓解那股热辣辣的疼痛,可举到眼前的左手,却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没有醒来,可如果是在梦中,为什么会感觉到痛呢?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一声轻响,有人打开了我的门。我赶紧放下手,闭上眼做昏睡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现在只能这么做。 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靠近了我,听声音好像是半跪在了我的床边。他轻轻地把我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低下头。我能感觉他柔软的睫毛压在我的手背上,一抹温热缓缓地浸润了我手上的纱布…… 我悄悄睁开眼,看着六爷乌黑的头发。他正埋头在我的手上,一动不动。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心碎,我掉转目光,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任凭六爷的泪水烫疼了我的断指…… 第十二章 情浓 他终于把我当女人看了吗……正天旋地转,六爷的舌尖突然勾住我的轻轻一吮,那一刻,神魂颠倒…… 小指上断裂的伤口开始慢慢收口了,虽然换药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样狰狞,但是我已经学会接受现实。时间是最好的抚慰,习惯则是潜移默化的良药,两个星期过后,我已经习惯于这段残缺带来的一切影响。 不能再自如地弹琴、吹箫。看着秀娥的汪汪泪眼,我只能笑着安慰她,自己本来弹琴就是个半瓶子醋的水平,徒惹人耻笑,至于箫,更是好久没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一直坚定地对所有人说,少了这一小截除了有碍观瞻,其他的根本就没影响。不是不害怕,不是甘心,也不是不想哭,只是六爷那天的眼泪让我再也无法哭出来。人人都说女人的眼泪会让男人软化,那么男人的泪水就会让女人坚强。这是当六爷的泪水浸透我的伤口时,我唯一的感觉。 也许那个时候六爷知道我醒了,但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无声地流泪。在那个残缺的夜晚,他放任了自己的软弱,却彻底地安慰了我…… “咝——”疼痛打断了回忆,我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哎,孙医生,您可轻着点……”一旁的秀娥赶紧说,嗓门有点大。她扶着我的手,朝伤口轻轻地吹着,希望能够帮我缓解疼痛。 孙博易好笑地扫了她一眼,“秀娥丫头,去帮我换盆热水来,好吗?”“好嘞。”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腕平放在脉枕上,这才端起盆快步走出去。孙博易对我一笑,我明白他是故意把秀娥打发走,要不然每次换药的时候,秀娥都大呼小叫的,好像都痛在了她身上。 “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好。”孙博易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点点头,“是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从没分开过。”“嗯,青梅竹马啊。”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剥离着我手指伤处残留的旧药。 伤口火烧火燎地痛。伤了手指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不大的伤口竟然会带来那么多疼痛。我知道孙博易故意跟我聊天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因此尽力配合,“我们是青梅青梅。” “呵呵。”孙博易笑了出来,抬眼看了我一眼,“云小姐,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叫我清朗吧。您比六爷还大十岁呢,这么客气我受不起,再说每次都麻烦您。”我勉强笑着说。伤口处没了药,越发抽痛起来。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清朗,忍一下啊……”他迅速地把药均匀地裹在伤口处。猛地,一股火热在伤处烧了起来。我咬紧牙关,这药好是好,就是刚抹上那会儿,实在是痛得要命。 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伤口也没那么痛了,孙博易开始仔细地帮我绑纱布,说:“你不用跟我客气,不过我还是宁愿你不来麻烦我。”弄好之后,他坐直身子,从怀里掏出块手绢擦着额头,看着我微笑。 我咧嘴一笑,伤口不痛了,身子立刻放松下来。因为手指的断伤而引发的炎症,我发了几天烧,那几天六爷根本就没放他回去,日夜守候着我。 按叶展的话说,他都嫉妒了,自己身上开个大口子的时候,怎么没受到这个待遇啊!当时,坐在我身边的六爷什么话都没说,倒是半靠在梳妆台上的陆青丝哼了声,说:“你伤得不是地方。要不你也断根手指试试,看看是什么待遇。” 周围来看望我的大叔、石头他们就笑,叶展愁眉苦脸地冲大家做鬼脸,我也跟着笑。这还是第一次见陆青丝当众驳斥叶大少爷。我知道这是因为陆青丝有负疚感,而叶展也有。 对于断指这件事,我没有刻意地装作不在乎,只是平静以待。该喊痛时就喊痛,该笑的时候就笑,这不光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比我更痛的六爷。 “好,还是那几句话,小心别碰到水,饮食要清淡,按时服药。我后天再来给你换药。”孙博易笑着站起身来,收拾他的随身医疗箱。“谢谢您了。”我真诚道谢。 孙博易一笑,拎着那只黑色的药箱看了我一会儿,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说,只对我一点头,就转身出去了。我听见门口秀娥的声音,“咦,孙医生,您要走了,那清朗……”“你快进去吧,帮她擦擦汗,别再着凉。”孙博易笑着答了一句。 秀娥用背挤开门,端着盆水急急地朝我走过来。刚放下手里的盆子,她就蹲到了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碰触着我手指上新包好的纱布,“清朗,都弄好了吗,你痛不痛?” “一点点,我没事,放心吧。”我笑着说。有人照顾、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秀娥起身拧好了一条手巾,帮我擦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一边说:“听石头说,那个和徐墨染接头的人好像已经死了。” 听着秀娥恨恨的语气,我皱起了眉头。自打秀娥知道我受伤是因为徐大少爷的关系,就再也不肯称呼他为少爷,一直直呼其名。那天徐墨染也被带了回来,六爷本来想亲自审问他,却因为我受伤的关系耽搁了,等到他再想起徐墨染的时候,徐大少爷已经被叶展收拾得有如惊弓之鸟了,自然是一句也不敢隐瞒。 那天朝我们开枪的人虽然跳了河想逃跑,但是怎么比得过六爷手下那些从小在江边讨生活的人的水性。他没多久就被逮了回来,灌了一肚子水,原以为是昏迷了,可没想到那人竟然自杀了。叶展气得差点让人把尸首直接扔回江里去喂鱼。 从徐墨染的嘴里还是挖出了一些线索,虽然他被人当枪使,可那些利用他的人,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迹。据徐墨染说,他被那些日本人带回去之后,他们并没有为难他,只是详细地询问了他和我,还有丹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破产的事情。 问完了就放他走了,什么也没多说。徐墨染自然也不敢再去提什么让那个日本人还钱的事情,能保住性命是第一位的。可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那个人叫朱大庆,直言让徐墨染来绑架我,又给了他一些钱,说是一旦事成,就会给他一大笔钱,足够让他东山再起。 之前,墨阳似乎毁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他对六爷的背景也并不十分了解。朱大庆自然不会详细地告诉他,好像只跟他说,六爷就是一个有钱的少爷,他们之所以要绑架我,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冲突云云。因为他也没能再联系上徐丹萍,走投无路之下,一咬牙就答应了。 事情就是那么凑巧,陆青丝订礼服的那家店主偏偏和徐墨染认识,两个人关系还不错。那个店主在我们老家省城也开有一家铺面,两个人似乎都很喜欢听戏,戏园子里经常碰到,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那天徐墨染正发愁怎么见到我的时候,刚巧和那个店主碰到了。一聊天,说起要一起去听袁素怀的戏。那老板不经意间提起陆青丝和我要去订礼服的事情,徐墨染就上了心,之后就时常地给那个老板打电话试探。 偏偏那天陆青丝因为叶展的关系,要亲自去礼服店,店主自然是关门谢客,也告诉了来找他看戏的徐墨染,说是今天贵客登门,就不能跟他出门了。 徐墨染自然是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了。他奢侈惯了,之前姓朱的给他的钱很快就被用光了,他又要了几次,每次都说是快要得手了,结果总是喊狼来了,别人也就不信了。 那天他又去说马上就能得手,朱大庆嘴上答应,却只派了一个人跟踪他。等那个监视徐墨染的人发现他真的得手了,再去联系姓朱的,徐墨染已经带着我跑到了桥下。等他们的人到的时候,六爷早就带人包围了那里。 因为六爷的突然出现,朱大庆犹豫着要不要灭徐墨染的口。因为他很清楚六爷的手段,轻易不敢招惹。可就在他犹豫的当口,他手下的人居然因为紧张开了枪,还是朝着六爷去的,而且被桥上的墨阳发现了。那个手下跳了河,朱大庆却趁乱溜了。 听说朱大庆是在火车站被大叔抓到,六爷亲自审的。不知道六爷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全都招了。可是背后雇用他的人,依然是个谜,要不是那个神秘人先付了他一半的黄金,这姓朱的也不会铤而走险。 六爷他们都推测应该是日本人和苏国华联手做的,不然徐墨染不会再也找不到徐丹萍。因为在他被日本人放走的那天晚上,徐丹萍就被送回乡下了。可这会儿扣在六爷他们手里的朱大庆居然死了,这怎么可能…… “清朗,我说话你听到没有?”秀娥用手指捏了一下我的鼻尖。“听着呢,你说什么要改改风水的。”我赶紧答道,秀娥一笑,刚要说话,我打断了她,“秀啊,刚才石头有没有说,那个姓朱的是怎么死的?” 秀娥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我是听他和明旺在说。他的脸色难看得很,我哪里敢问呀。”“哦……”我随意地点点头,之前就说有内奸,六爷他们挖了几个出来,现在看来,还有…… “不说这个了,刚才我……”秀娥话没说完,有人敲门,秀娥接连被打断两次,不禁有些恼火。她大声问:“谁呀?!”“你吃火药了?”石头笑嘻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秀娥一撇嘴,起身往门口走去,一边开门一边说:“对,我午饭吃的就是火药炒辣椒!”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门一开,我吓了一跳,一个大大的玻璃鱼缸正戳在门口。秀娥也吓了一跳,“哎哟,这是什么呀?” 石头从门旁边一伸头,笑着说:“这个是我爸特意订制的,用来给清朗转运,转风水的。”“啊,就是这个呀。”秀娥回头对我笑着说,“看着倒是挺漂亮的。清朗,你看。”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鱼缸,下面的底座都是真正的山石。那天不知怎么说起风水问题,大叔那样粗线条的人却很喜欢研究风水学,说是我屋里缺水,需要个东西镇着才好。六爷原本不信这个,可看着我残缺的手指,就没说什么,谁知大叔真的弄了这么个东西给我。 “明旺,用力抬啊,你小子别又不使劲。”石头一边示意秀娥让开,一边冲身旁喊。“我哪会偷懒啊,刚才上楼我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明旺从他身后转了出来,一边跟石头扯皮,一边对我笑着鞠了个躬。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秀娥说着就要伸手帮忙。“别碰!”石头和明旺同时大喊,吓了我和秀娥一跳。没等秀娥发火,石头赶紧说:“小姑奶奶,我俩又不傻,还能不知道叫人帮忙?都是我爸说的,就我俩的生辰八字合适,把鱼缸抬到清朗屋里,放进水去之后,其他人才能碰,要不然没效用。你快让开!赶紧放好了我好休息,快累死了。” 秀娥哧哧笑了起来。明旺挽了挽袖子,笑着说:“你知足吧。幸好勇叔只说缺水要用鱼缸镇着,这要是缺土用假山石头什么的镇着,那咱俩乐子可就大了。” 石头闻言,一翻白眼,“要是那样,我就直接把自己镇在这儿,反正我也是石头,倒省事了。”“哈哈……”明旺跟秀娥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石头自然不信这一套,可他老子的命令他也不敢违背。 放置鱼缸的地方,大叔早就看好了,石头和明旺直接抬着鱼缸往里走,说是放在东南方位的墙角最好。石头窝在里头往墙角里抬,明旺在外面使劲推。“我说你倒是用力啊,中午没吃饭啊?再往里挤挤,这还没靠上呢……”石头憋得满脸通红,看来这个鱼缸真是太重了,另一边的明旺也是一头的汗。 秀娥坐在我身边,乐得轻松,一直笑着看他们两个人较劲。听石头抱怨,明旺做了个深呼吸,猛地一运气,“我用力了啊……”石头又叫了起来,“哎,挤,挤……”明旺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挤着呢!” 石头的胳膊用力往外扯了一下,鱼缸嘭的一声被推进了墙角,他却一边甩着手,一边跳起来大叫:“挤我手了!”明旺一愣,“哈哈哈哈……”我和秀娥同时大笑起来。石头气得冲上去就要打,明旺下意识地一缩头,啪的一声,石头的手拍在了厚厚的鱼缸上,他一声惨叫。 我笑得眼泪直流,赶紧用右手捧着左手,生怕碰到伤口,可又笑得肚子痛。正埋头忍着,一只大手小心地捧住了我的双手,我泪眼模糊地抬头看去,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 秀娥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行礼。石头不忿地瞪着明旺,明旺讨好地冲他笑了笑,赶紧溜了。秀娥走过去拉了石头的手出门,并仔细地把门带好,把空间留给了我和六爷。 六爷顺势坐在我身旁,伸手轻擦着我的脸。他拇指上有厚厚的茧子,擦过我眼角时感觉很粗糙,却意外地令人安心。“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他半靠在床头,把我轻轻拥进怀里。“呵呵……没什么,是石头,呵呵……”我还是有点忍不住笑。 六爷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的双手被他安稳地包裹在一只手里,暖暖的,我手心开始发热。六爷帮我擦完了脸,就无声地盯着我,眼带笑意。我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可现在我再也不会挪开目光。六爷一低头,一个吻极轻地落在了我被纱布包裹的伤口上,轻得我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 “还痛吗?”他抬眼问。我摇了摇头,“不痛了。”六爷一笑,“方才在门口碰到了博易,他说你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嗯,孙医生的医术很好。他可真是久经考验了,我们几个轮番受伤,位置不同,伤势不同。”我开玩笑地答道。 六爷调整了一下位置,从对面坐到了我身旁,伸手想要抱我入怀,我下意识地挡了他一下。六爷一愣。“不是,我不是不让你抱,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入手有点黏涩。 因为受伤又发烧,我这十来天都没有洗头。前几天秀娥拿半湿的毛巾帮我擦身子,顺便捋了捋头发。现在头皮痒得要命,想来味道也不会好闻到哪里去。 自从我退了烧,人也没什么大碍之后,六爷就一直忙于追查指使徐墨染的真凶。一般他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休息了。偶尔睡得不踏实的时候,也知道六爷来到我的身边,或是一个轻吻,或是温柔的抚摩。 虽然那时候头发也脏,可毕竟睡着了,就算被六爷摸到,我也不太尴尬。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这么一脑袋头油味地跟六爷接近,我真的很别扭。六爷见我挠头,顿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哑然一笑,手臂突然一用力,我人已经歪入了他的怀里。 不等我说话,“清朗,你知道我以前曾经有多长时间不洗澡吗?”他很随意地笑问。我尽量低头想要离他远点,只嗯了一声。六爷却毫不在意地把下巴放在了我的头顶上,“将近两个月。虽然是冬天,可身上依然是臭的。” 我无声地一笑,知道他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安心,让我不要介意这点小事。我稍稍放松下来,六爷也不再说话,拢着我肩背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发。屋里很安静,我什么也不想说,只觉得就这样到天长地久也挺好。 我随意地把玩着六爷修长的手指,无意中摸到了他手心那道深深的疤痕,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六爷的眼神深得看不到底,过了半晌,他只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太简单的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却沉重得让我屏息。 想了想,我故意伸直左手手臂看了看,“也不都是你的错吧,其实是我那天没看皇历就出门,要不就碰不上徐墨染。还有,要不是那个礼服店的老板乱煽呼,青丝小姐又怎么会意志不坚地连试三套洋装?这才给了徐墨染时间绑我走。还有,为什么跟我们出门的是老虎而不是明旺呢?就因为他那天竟然拉肚子,所以……” “呵呵……”不等我说完,六爷就笑了起来,“你说相声啊,这跟皇历、青丝他们有什么关系?还拉肚子,那只不过是碰巧了……”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就把嘴唇抿了起来。我侧头看向他,微笑,“是吗,原来只是碰巧,我还以为都是你的错呢……” 六爷不说话,目光却烧了起来。我只觉得心脏开始乱跳,都不敢开口,就怕一张嘴,心就跳出来了。六爷突然朝我低下头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闪,六爷低声问:“怎么?”我胡乱地找了个借口,“那个,手有点痛……” 六爷眸光一闪,一个湿热的吻顿时落在了我的唇上,轻巧却缠绵地吮了我的嘴唇一下,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起。“现在还痛吗?”他往后退了点,嘴唇若即若离地贴着我的唇,简短的几个字,都好像不是通过听觉,而是经由嘴唇缓缓飘到脑海里的。 我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口干舌燥得厉害。以前也不是没吻过,那时六爷的吻只会让我觉得温柔体贴又安全,可现在,我突然有了一种想逃跑的念头。 “好像不痛了……”头昏脑涨间,我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那就好。”六爷突然笑了,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我的鼻端,我那句废话“好什么”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没等我反应,六爷将我受伤的左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一个密实的吻就落了下来。辗转,蹂躏,火热,腻滑,勾引,纠缠……我根本无法呼吸,身子烫得好像着了火,只能拼尽全力跟上六爷的节奏,任凭他炙热的呼吸包围了我。 昏沉间,陆青丝以前撞见六爷吻我时说过的话,突然闪了出来,“这也叫吻?那个叫亲亲吧,跟孩子的,不是跟女人……”那现在这个就是吻了吧,他终于把我当女人看了吗……正天旋地转,六爷的舌尖突然勾住我的轻轻一吮,那一刻,神魂颠倒…… “嗯……”我眨了眨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发了会儿愣,转头看向窗外,天色依旧明亮。再转头,“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安静的睡脸就紧紧地靠着我。 我脑中空白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立刻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脸立刻热得都能烙饼了。方才正激情涌动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居然……居然被吻到晕过去了。 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如果没晕过去,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可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觉得有点遗憾,虽然不是很清楚会发生什么。我伸手轻轻拧了自己的脸颊一把,“不要胡思乱想,不要……” “不要胡思乱想什么?”六爷笑问了一声。我吓了一跳,一转眼,与六爷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眼含笑意,眼神却清亮无比。我突然明白,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睡着,目光不知怎的,就挪到了六爷丰润的嘴唇上,刚才自己还啃来着…… 我扯过被子,一把盖住让我脸红心跳的人。“嗯。”六爷发出一声闷哼。我气喘吁吁地看着捂在六爷脸上的被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清朗。”六爷在被子底下闷闷地叫了一声。“嗯……”我干着嗓子应了一声。“很憋闷啊。”六爷闷声说,却能听出一点笑意。 我没说话,只咬紧了嘴唇。六爷也不挣扎,我却更加无措,总不能一直闷着他吧,可是…… 门被人敲了两下,我咽了口口水,“谁呀?”“清朗,是我。”秀娥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叔请六爷下去一趟,有客人来了。” “我知道了,他就来。”我胡乱地答应,看着安静地躺在被子下的六爷,一咬牙,呼的一下揭开了被单,然后转身背对着他躺了回去,闭眼睡觉。 床垫一紧又一松,我知道六爷坐了起来。我身后传来一阵整理衣服的窸窣声,然后床垫一沉。我立刻绷紧了身体,就觉得六爷的气息落在了我的耳边,“清朗。”我不睁眼,当没听到。 虽然没看见,我还是觉得六爷在笑,他又低声说了句:“清朗,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继续装睡,但是耳朵已经竖了起来,“下次觉得害羞,蒙自己的头好不好?”说完,他抬腿就走。 我用力把脸埋进被子里,虽然害臊得很,心里却是甜的。六爷从来不跟人开这些玩笑的,他…… “清朗?”秀娥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抬头,她正低头看着我,“哟,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嗯哼……”我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刚才睡着了。”“哦……”秀娥一点头,然后突然伸手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天啦,你的嘴……”“我自己咬的!”我赶忙打断了她。“你自己?你干吗咬自己……啊……”秀娥恍然大悟地拉了个长声,“怪不得刚才六爷出门的时候,脸色那么好。他还冲我笑了,头一回呢。” 我翻了个白眼,“那恭喜你了。”秀娥哧哧一笑,“吃醋了?”我做了个懒得理她的表情。秀娥面色一正,“对了,你知道谁来了吗?”我正拿出放在枕下的牙梳拢头发,秀娥赶紧接了过去,一边帮我梳头一边说,“是大叔领来的,虽然我没看见正脸,但我敢肯定,那就是二少爷。”我怔住了,“墨阳……” 墨阳的出现既让我觉得有些诧异,又隐隐觉得是在情理之中。那日一片混乱之下,他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可六爷一点也不吃惊,也不曾派人寻找。 我曾经问过石虎,那天墨阳的出现究竟是怎么回事,石虎简短地说了一下。徐墨染或许是通过一连串不可能的巧合绑架了我,但是最后偶然碰到墨阳,还雇了那个认得我的黄包车夫,却是他功败垂成的最大理由。虽说没有人能一直幸运,但那天徐墨染的运气也确实差了点。 在徐墨染带着我逃窜之后,墨阳追上了那个车夫——老罗。当然,老罗根本就不相信墨阳说的话,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去雅德利报信。俩人正纠缠拉扯着,石虎已经带人追了上来。 在上海滩挣饭吃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石虎他们的身份的。车夫老罗立刻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徐墨染曾经问过他关于那座桥的情况。 石虎一边派人去追我们,一边带着墨阳返回了礼服店。那个时候,六爷和叶展都已经赶过去了,之后的事情我自然都知道了。 “清朗?”秀娥帮我粗粗地梳了根辫子,“你这头发上都是油了,我看再过两天,应该可以洗了。” “啊,是吗,很油吗?”我问。秀娥一扬眉,“不信啊,自己闻。”然后恶作剧似的把手伸到我鼻子底下,一股子头油味顿时冲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脸,秀娥一笑,“看,你自己都躲。”说完,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着手。看着她仔细地擦手,我却想着,方才六爷根本就闻到了,但他不仅摸了,还把下巴放在我头顶上。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感觉太窝心了。 “笑什么呢?”秀娥伸手捅了捅我的脸颊。我轻拍掉她的手,心里的那份甜蜜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人分享,只说:“你再用力捅,也弄不出个跟你一样的酒窝来。” 秀娥闻言,得意地一笑。虽然她长相清秀,但容貌却不如丹青和我,只有一对笑窝,却是说不出地甜蜜。 都是女孩子,总希望自己有能压过同性的一面。我这样一说,她果然开心,可眼睛一转,又问起来,“你说,二少爷来做什么?是为了徐墨染的事,还是为了小姐啊?”我摇摇头,秀娥基本上不知道墨阳在做什么,我也不想多说,“我也不知道,等会儿他自然会来看我,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嗯,也对。”秀娥一点头,“那我先出去把水倒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孙医生交代过,你吃过药后一个小时,应该稍微吃点东西,对吸收药力有帮助,不如给你熬点莲子羹吧。” “行,什么都行,随便你,我想先休息一会儿。”我冲她一点头。秀娥端着盆,一耸鼻子,“你倒是好养活,等着啊,我去熬随便给你吃。”说完,笑着往外走去。 对于秀娥的话,我只勉强一笑,目送她出门之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墨阳……你应该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吧。自从看了那本札记之后,我一直想象着,如果见到了墨阳,我要怎样开口。 太多的疑问萦绕于心,我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妹?老爷又做了什么,让大少爷那么恨墨阳?而墨阳又为什么执意要毁了徐墨染,还有大太太呢……整整一下午,我几乎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那晚墨阳根本就没露面。 六爷回来之后提也没提,好像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墨阳。如果真的是墨阳,那六爷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果不是墨阳,就更不能问了,因为六爷的公事,我从不过问。 自己瞎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心里越发堵得慌。晚间悄悄地又问了秀娥一次,到底有没有看清。秀娥原本信心满满,但被我这么一追问,倒犹豫起来,毕竟没看到正脸。我只能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墨阳,不是…… 转眼又过去了三天,我好不容易在秀娥的帮助下洗了个澡,人终于变得神清气爽起来。秀娥扶着我下了楼,没想到陆青丝、叶展他们都在,六爷却不见踪影。他早上和我说过,今天要陪陆仁庆去见个大买家。 陆青丝哗啦哗啦地翻着一份报纸,叶展则饶有兴致地在指间转着一张请柬似的纸片。我和秀娥刚一露头,叶展的眼风已扫了过来,看见我们,顿时目光一亮。 他利落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走到楼梯口,伸出一只手,毕恭毕敬地说:“云小姐,请允许我扶您过去。”看着他充满生气的笑容,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我笑着说:“叶先生太客气了。”就任凭他扶着我走到沙发旁坐下。刚坐好,一偏头,与一双娇媚的凤眼撞个正着。“你没事了?”陆青丝语音清冷地问了一句。我赶忙微笑点头,“嗯,好多了,谢谢啊,我……” 陆青丝目光一转,什么话也没说,报纸抖了一下,脸又被遮了起来。我尴尬一笑,原本还想客气两句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清朗,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心里关心,却摆出一副别扭的样子。你看我,对你的心痛都挂在脸上,这样多好。”叶展一边说,一边握住了我受伤的那只手。 他虽然故意做出一副深情几许的搞怪表情,可握住我的那只手却分外轻柔,小心地避开了伤处。已经走到窗边和石头站在一起的秀娥笑了起来。哗啦一声,一旁的陆青丝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抖了一下报纸。 我心里有些好笑,只觉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他俩都是心里想什么永远不会好好地说出来,非得七拐八绕地说给对方听。我看着叶展一笑,“是啊,有的人明明心里关心,却故作冷漠闹别扭,这样确实不好。” 话刚一出口,叶展的笑容微微一僵,原本一直在制造报纸噪音的陆青丝也突然安静下来,屋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原本我只是开玩笑地告诉叶展,这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黑,你叶大少爷其实也很别扭。可这会儿陆青丝也在,这话的含义似乎立刻变了质。我反应过来,赶忙干咳了一声,想着该如何转移话题。一旁笑得没心没肺的秀娥大小姐是指不上了,我的眼光无意间落在那张纸片上,连忙问:“呃……这是什么,请柬吗?谁的?”我话还没说完,陆青丝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闻声转头去看她,已恢复了常态的叶展笑嘻嘻地把那张纸递到我手里。我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张请柬,“凤兰”两个字正闪闪放光。我眨了眨眼,心想,不知道这俩字加了多少金粉,才能有这种效果。戏园子上大戏派帖子,我不是没见过,可这名字上刷了金粉的,还是头一遭。 叶展见我愣愣地盯着,呵呵一笑,“怎么,不记得了?袁素怀小姐啊,你见过的……”我当然记得,上次陆仁庆还特地拿了海报过来。那个有着丹青的背影、陆青丝的眼眸,说话做派却又像我的神秘女人…… 突然发觉叶展和陆青丝都在盯着我,我笑了一下,“记得,记得,只不过一直记的都是袁小姐的本名,猛一看到这个名字,有些糊涂。”陆青丝不屑地一笑,“唱戏的自然是写花名了。” 叶展斜靠过来,热热地压在我的身侧,没等我挪动,就在我耳边懒懒地说:“我倒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比袁素怀更有味,你说呢……”没等我反应,陆青丝脸色一暗,一双凤眼却亮得如闪电,瞪着叶展。 叶展没感觉似的,只借着我的手,翻看着那张帖子。估计刚才这两个人为这张帖子已经闹过不愉快了,叶展现在是故意的。我看陆青丝嘴唇一动,赶紧插话,“其实写什么名字都差不多,这俩名字笔画都不少,都够费金粉的。”“哈哈!”叶展笑了出来。 陆青丝愣了一下,虽然笑不出来,可之前的怒气被我这么一搅和,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了。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又靠回了沙发里,过了一会儿,才嘲讽地说:“反正有冤大头花钱,还怕什么呀。” 冤大头?我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叶展。他正因为我刚才的那句话而笑个不停,见我看他,摇了摇手指,“别看我,这可是大哥的手笔。”我点了点头,一旁的陆青丝却愣了一下,显然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叶展在为他的老情人下本钱。以叶展那个性,八成就是他故意误导的也未可知,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叶展一耸肩,做了个无辜的表情,但眼里笑意不减,就像个搞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陆青丝本来带了些埋怨,但看见叶展的笑脸,脸色也润泽了起来,用那近乎柔软的声音说:“大哥也真是的,没事花这个钱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好戏,不过是爱来爱去,最后还要弄个殉情什么的。” 这段日子陆青丝一直安然地享受着很久没拥有过的平静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就是弹琴、唱歌、看书,甚至还有了下厨的兴致,拉着我和秀娥教她,所以她不知道陆仁庆想要捧红袁素怀的事倒也正常。虽然陆青丝对陆仁庆一向是恭敬有加,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对他有着埋得很深的畏惧和厌恶。 这会儿看着眼前的气氛轻快起来,我也放松了不少,随口问:“什么戏啊,还殉情?”陆青丝现在心情大好,就笑着跟我说:“细节我记不清了,还是前年陪别人去看的……”说到这儿,她饶有兴致地问:“对了,我问你们啊,如果自己的心上人发生了意外,你们会不会殉情啊?” 说完,她嬉笑着看着我,可我知道,她的注意力都在叶展身上。没等我说话,叶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女人哪,就喜欢想这些,让我殉情?除非我吃饱了撑的!” 陆青丝嘴角一扯,什么都没说,就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的双眼,也遮挡住其中的表情。看着她眼睑下的那小片阴影,我一挑眉梢,转头跟叶展说:“撑死殉情?你这个死法倒挺别致。” 哧,陆青丝忍不住笑了出来。秀娥和石头你捅我、我捅你地偷笑着。叶展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笑靥如花的陆青丝,再看看笑眯眯的我,他的伶牙俐齿似乎一瞬间消失了。看着难得哑口无言的叶展,我们笑得越发开心。正乐着,明旺推门走了进来。 他毫不犹豫地走到叶展身边,低头说了句什么,然后才直起身对我和陆青丝行礼。叶展脸色不变,转头温和地对我说:“清朗啊,你身体刚刚恢复,楼下客厅大,容易受凉,还是上去休息吧。要是你再发烧,六哥非生吃了我不可。” “好啊,我正想上去呢。秀娥,你帮我一下。”我心知肚明,一定是有什么事,叶展不想让我知道,才让我上去的。叶展体贴地扶着我站了起来,秀娥赶紧过来接手。我对陆青丝点了点头,她极淡地一笑。 叶展护送着我走到楼梯口,一直看着我们的身影。我都快走到二楼了,才听到他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秀娥跟着我一起回到了屋里,转而就想起我该吃药了,赶忙让我坐好,自己急忙去厨房端药。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梧桐树。窗外翠绿的梧桐叶子正随风摇摆,宽宽大大的,蒲扇一样。微风从开启的窗扇中吹进来,拂面而过。我深深地呼吸,夏日特有的阳光气息顿时溢满胸腔。 曾听人说过,梧桐树也被人称为爱情树。因为它树干笔直,没什么分叉,就像爱人的真心永远只有一个。树干上的斑驳疤痕,又代表着每份爱情都要经历这样那样的考验,然后才能舒展出那样宽厚的绿叶。 不自禁地联想到楼下的叶展、陆青丝,还有丹青和霍先生,他们都彼此相爱,他们也都曾互相伤害。甜到极致就会变成苦涩,不知道情到浓烈又会怎样呢…… 我忍不住伸出了左手,被纱布包裹的断指那样的刺目。再想想六爷手掌里那道深深的伤疤,我们看来还真是注定命运一样呢,伤身也许比伤心好吧。正胡思乱想着,门被人轻敲了两下,我头也不回地笑着说:“进来。” 门被人推开了,“秀娥啊,这会儿就咱俩,你还敲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我边说边转过身来,洁远苍白的脸色映入我的眼帘,我剩下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洁远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指上,她睁大了眼,伸手紧紧地捂住了嘴,我下意识地把左手藏了起来。洁远哆嗦着叫了我一声:“清朗……”我赶紧冲她安慰地笑笑,想站起来,可她的一句话却让我一下子又跌坐了回去,“你救救墨阳好不好?” 第十三章 兄妹 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已久的那个字哽咽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声音很轻却又极清晰地应了一声。 洁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双永远闪烁着勃勃生机的杏眼,被一种莫名的低沉情绪浸润着,乌黑,却没有光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胸口憋闷得难受,却没有办法呼吸。 “墨阳他,怎么了……”我努力开口说话。几个字就像被门挤压过的核桃,支离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洁远听明白了。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顿时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和灼热的手心。 “清朗,你别急啊,墨阳现在就在楼下六爷的书房里……”洁远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可脸上毫无笑意。听她说墨阳就在六爷的书房里,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两下,顶着嗓子眼。我一阵干呕,赶紧伸手顺了顺胸口。 长长地出了口气之后,我看着顺势坐在地毯上的洁远,话里多少带了些埋怨,“霍大小姐,你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洁远却好像没听见,只伸手揪扯着一旁靠垫上的流苏,也不说话。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毯上,跟洁远面对面,伸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洁远,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样一靠近,我才发现洁远的脸庞消瘦了不少,黑眼圈隐约可见,原本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细了。 “徐墨染死了……”洁远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伸手一把攥住了洁远的手臂,“你怎么知道的?怎么会呢?他不是被六爷他们关起来了吗?”洁远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今天去找墨阳,刚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见他出门去了,脸色很难看。我叫他,他也没听到。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怕他再有个意外,就赶紧叫车跟了上去。”洁远闷声说。 “他去了码头老巷子那边。那个地方很偏僻,我没走多远,就迷路了,正想着要怎么进去找他,就听见旁边不远处一声枪响。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墨阳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迎头撞上了我……”说到这儿,洁远突然打了个寒战,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我顾不得痛,又不敢太大声说话,以免刺激到深陷惶恐中的洁远,只好悄声问了句:“后来呢?”洁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这才缓过劲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她松开手,肩膀也垮了下来,“墨阳只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就往外跑,可是……” 洁远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泪水,“可是,我无意间回头看的时候,那个徐墨染就半瘫在不远处的墙根边。地上全是血,他一动不动,是墨阳杀了他……”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颤抖的洁远,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湿透了我的肩头。我轻轻地拍着她,嘴里无意识地低喃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洁远,还是在安慰自己。 墨阳杀了徐墨染……这几个字如同带了倒刺的篱笆一样,把我试图翻越过去的心剐得鲜血淋漓。早知道墨阳已经不是从前的墨阳,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双手未必雪白…… “墨阳……”我在心底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被乌云遮掩的太阳,陆云起曾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活在阳光下,可现在…… 洁远承受了太多压力,不停地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心底的悲伤、恐惧和担忧,语不成句,泣不成声,却无法停止。 我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栀子花香的夜晚,洁远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诉说着与墨阳的相遇、相知和爱恋。“以前的墨阳虽然也会尖锐,也会愤怒,却不像现在这样,让我看不清他的心。他拒绝让我靠近。”闷在我肩头的洁远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闪躲。 “可墨阳喜欢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欢,所以他不会拒绝你的……”她清晰地说。“不是……”我下意识地想张口辩驳。洁远一摆手,脸上泪痕未干,可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六爷,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个话题,因为我害怕。”洁远的声音显得很平稳,“你知道,我有多么骄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养,这一切曾让我觉得只有真的男子汉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样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一直觉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汉,可当他被迫放弃丹青去娶苏雪晴的时候,呯!”洁远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我所崇拜的对象如同幻想破灭了,虽然我明白他的无可奈何。 “我之所以会喜欢上六爷,也是这个原因吧,也是对于男子汉的崇拜。那次偶然的见面,他的男子气概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样的。”洁远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残缺处,看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六爷邀请你去跳舞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的心碎了,我喜欢的男人却喜欢我最好的朋友。” 洁远凝视着我,“清朗,那时我真的不服气,我认为我什么都比你好,可是六爷还是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你、诅咒你?我的骄傲,或者说我的虚荣,也被你打了个粉碎。” 面对着坦诚的洁远,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可心里越发为她难过起来。当初她遇到墨阳又回到上海的时候,都不肯跟我说这番话,现在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心里只有墨阳,曾经的初恋、伤痛已经变成平淡的过往了。 “碰到墨阳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心动。六爷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许,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绘着,可只有墨阳让我心底的那幅画变成了现实……”洁远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波也柔了起来。我安静地听她诉说着…… 洁远终于面带泪痕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心里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说的压力,刚才终于可以倾诉出来,精神一放松,那股疲劳就再也挡不住了。我的身体也刚刚恢复,没什么力气,又不想搬动的时候吵醒了她,就从床上拉了条被单过来,盖在她身上,任凭她靠在床边沉睡着。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楼下走去,刚一露头,就被秀娥看见了,她赶紧端起一个瓷碗向我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茶几上抓了一样东西,这才走了过来。 她手里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药。没等我说话,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先把药吃了。我已经热过两遍了,再热这药性都没了。” 看着她瞪圆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过来,然后一仰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的苦涩已经蔓延到了嘴里,往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我竟没有喝出什么味道来。 把空碗递还给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过去,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就是她刚才从茶几上抓的,一边嘀咕着,“知道的是吃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上刑场前的断头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找墨阳谈心,感觉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他。“秀娥……”我张了张嘴。“二少爷在花园里呢,六爷刚才也过去了,你是要找他们吧?”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嗯……”我点点头,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飘浮着的若隐若现的秘密我并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我却没了勇气去揭开那个盖子看。以前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事没秘密,秘密没好事吗……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对了,他从书房出来后,我发现他还换了件衣服,是七爷的,真怪……”“叶展呢?”我打断了秀娥。“七爷?他跟着进书房的,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石头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对了,洁远在我房间睡着了,你别让人去打扰她。”我见秀娥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一出门,一股潮热的风迎面吹来,我顿时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用手去抹额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不远处,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说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想被他们看见。洪川一定知道六爷他们在哪儿谈话,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墨阳,宁可多走些弯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思前想后,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开口呢?绕过几株粗壮的槐树之后,无意间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眸撞个正着。 六爷微微眯了一下眼,我眼光一转,一个清瘦的背影顿时映入眼帘。他显然发觉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紧按在心口,只觉得耳中回响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刚才看到墨阳的一刹那,我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闪回了树后。 “怎么了?”墨阳爽朗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中。“没什么……”六爷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了,刚才老七打了电话回来,说是徐墨染的尸首不见了,你确定他真的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摊血,可没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见了,难道说他没死?“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一颗子弹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颗打中了他的大腿,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墨阳的声音里充满着不容置疑。 “你亲自确认过了吗?”六爷问。“哼,”墨阳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个工夫?明知道附近有一个枪手,或许还有其他人,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吧。至于徐墨染……”墨阳停顿了一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声音很冰冷,冰冷得让我几乎听不出那是墨阳的声音。可不论他的声音多冰冷,我依然为之喜悦。这么说,墨阳他没有杀人。“枪手……”六爷过了会儿才说,“我故意放徐墨染逃走,是为了引出他身后的人,可不想他平白无故地被人杀了。” “怎么?难道六爷不相信我的话?”墨阳把“六爷”两个字说得近乎于嘲讽。“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六爷不为所动,“只是,我不能让清朗的血白流。”六爷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可其中的坚定让人感到不可撼动,我心里一热。 “哼,你以为只有你一心为清朗着想吗?如果不是为了清朗,我才不会站在这里。我早就说过,清朗跟着你这样在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那时你肯让我带她走……”墨阳恨声说。 “那时让你带走又怎样?”六爷冷冷地打断了他。我悄悄探出点头看向他们,生怕墨阳不敬的语气惹恼了六爷。六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阳则背脊挺直,头颅高扬。 “第一,徐墨染应该不是因为我,才来上海的吧。”六爷徐徐地说,墨阳拳头一紧,“二来,”六爷一抬眼,我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一下,可六爷再没有看向我,“你又以什么立场带清朗走呢?一个血缘淡得跟米汤似的远房亲戚,还是……”六爷的话音停了一下,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还是,骨肉相连的亲哥哥呢?” 周围猛然间寂静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住了,眼前的绿树、花木、阳光、泉水似乎都变成了一幅画,颜色亮丽,却没有生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阳沙哑的声音钻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静寂,“你,怎么知道的?” 我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么久没呼吸,竟然不觉得憋气。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脸上有些凉意。我顺势摸了一把,满手的泪痕。我握紧了拳,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直到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而高兴。可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挥去的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墨阳。从前的我年幼、单纯,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阳的。对于墨阳的感情,我一直认为是对一个和善、聪明、热情的兄长的依恋。 那时的我只懂得喜欢还不懂得爱吧,就在情感朦胧的时候,我遇到了六爷,那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的人。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墨阳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恋慕,在碰到六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纯然的亲情和欣赏。 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动,也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归。脑海里突然泛起这句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我嘴里一阵苦涩。幸好让我情归的是六爷,若是颠倒了顺序,恐怕就真的应了徐墨染的话了…… “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六爷略略提高的声音让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赶忙收敛心神去听,“我问你,徐老爷留给你的盒子里是不是说,陆风轻,不,是陆云起,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跟六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听不出六爷声音里隐藏的颤抖。我知道陆风轻对他的意义不下于我,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也是改变了六爷一生命运的女人,她对六爷的关心和教养,就如同另一个母亲。 六爷知道我躲在树后,他问这些问题也是为了我吧。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墨阳却是一言不发,六爷也不催促。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墨阳突然极低地问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墨阳的表情,可他声音里的痛苦还是毫不遮掩地刺进了我的心底,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地拧攥着。隐约中,好像听见六爷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墨阳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诉她你可能不是那个大太太的亲生儿子,然后……” 六爷的声音消失,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就听见咔嗒一声。“这是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他不是给了清朗吗?清朗给你的?她把这个给你了?”墨阳不自禁地叫起来。“你看仔细……”六爷哼了一声,然后一扬手,那块怀表划出一道弧线,飞到墨阳的跟前。 墨阳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细看,过了会儿才抬头犹豫地说:“这个是……”“这是小姑姑留给我的。”六爷语音低沉,他双眼明亮,直视着墨阳,“也就是你母亲留下的。”墨阳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块表。 “这其中有很多过往,我一时间也跟你说不清楚。现在话既然已经说开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据实相告。”六爷的双眸熠熠生辉,看着不置可否的墨阳,他又说,“风轻姑姑对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说心里话,我是愿意以命相帮的。再说,你之所以对我没好感,还是因为清朗吧。我以为,现在这个障碍应该不存在了。” 一直低头沉默的墨阳猛地抬起头来,“是啊,现在可称了你的心了。”他语带愤恨。六爷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亲哥哥,我也会让她眼里只有我。”他边说边不经意似的扫了我这边一眼,我脸一红,下意识地挪开了眼。 六爷强大的自信显然让墨阳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因为清朗长得像我母亲,才接触她的?别告诉我你陆城也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听墨阳这样说,我竖起了耳朵。对于这个我不是不介意,虽然知道很无聊,可是越和六爷亲密无间,我就越在意,只是从来不敢让自己多想。 也许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时不时地就会撒个娇,或者无端回忆起那些往事而流泪,让霍长远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然后她才破涕为笑。我曾经觉得丹青那就是没事找事,现在才明白,丹青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试探,看霍长远是否始终如一地爱着她。 “我不否认,看到清朗的时候,我的确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脸庞尤其像。可接触久了,就发现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只有一个云清朗,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六爷缓缓道来。我偷偷看过去,他正微笑着看着我,那温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让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阳并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后,可能是看着六爷的微笑不顺眼,“你现在要怎么说都随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爷转眼看向他,只一笑,“是吗?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喜欢清朗是因为她像你母亲。那你喜欢清朗,也是因为血缘亲情了?虽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关系,可兄妹连心乃是天性吧。” 六爷绵里藏针的反击让墨阳一时说不出话来。六爷不为已甚,伸手掏出烟点上,然后想递给墨阳,手伸出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叼着烟含糊地说了句:“忘了你不抽烟……”可他话没说完,墨阳已经一把将他手里的烟盒和洋火都抢了过去,熟练地给自己点了一支。 六爷微微愣了一下,我心里却一痛,想起方才洁远说的,“清朗,你能不能劝劝墨阳,让他抽烟别那么凶。一天到晚抽个不停,一支接一支,这会抽出病来的……”墨阳轻咳了一声,好像被烟呛着了,“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六爷喷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出来,“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她,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墨阳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爷一挑眉,“你别不信,就连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我爹带着我,还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细节我懒得给你讲,早晚我会把我爹留给我的信交给清朗,因为她有权知道。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听着,六爷没说话,皱眉思索,问道:“那你那个舅舅……”“不见了,我爹原本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很隐秘的住所,只把我带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个女人假装怀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顺地出现的。” 墨阳吐了口烟,又说:“到现在我爹都不知道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如同空气一样消失了。这个谜也许只有见到他们或者我妈才能解开了,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 “那清朗……”六爷迟疑地说。“我爹知道我妈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妈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但他也无能为力。不光为了我,也为那一大家子的人。陆风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们的下落。”六爷点了点头。 墨阳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烟,随手又点了一支,“后来,清朗被送到我家来了。我爹一看那块玉,就知道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家乡有个规矩,生儿子挂金锁,生女儿佩玉饰,那块玉是我妈从小带到大的。” 说到这儿,墨阳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没想到他有着那样深沉的情感,他爱了我母亲一生,甚至也爱她的孩子。”说着,他一抬头,看着六爷,“我说的不是我自己,是清朗。” “是啊,看来你父亲也是性情中人。这么说清朗应该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爷问。“应该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码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我爹在信里说,清朗越大,长得越像我妈。”墨阳低声说。 “我爹坚信白家遭遇的匪祸跟陆家人脱不了关系,你说呢?”墨阳的声音硬了起来。六爷眉头微蹙,“我这儿有一本你母亲的手札,回头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为什么了。但是陆风扬已经过世了,我大哥……”六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可我现在没法大张旗鼓地追查。他早就对清朗有所怀疑,尤其是她曾问起我关于陆云起的事,正好被他听到了。”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墨阳怒声说。六爷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当时并没想到这背后纠缠了这么多恩怨。我劝你现在也不要太过张扬地去查,我大哥城府极深,而且手段强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儿子,不要说你、清朗,我估计凡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人都躲不过。这件事在陆家埋得太深,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轻易碰。” “你怕了?”墨阳冷哼了一声。六爷嘴角一扯,“若只涉及你我,自然无所谓。”墨阳没再说话,只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六爷又问:“先不说这个,你和那个督军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还有,你为什么要对徐墨染赶尽杀绝?现在也无须隐瞒,我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已经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抢了过来,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那个大太太也自杀了,对吧?”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太太自杀了……那个面色苍白、眉目冷硬的女人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锥一样扎了过来,我情不自禁地猛甩了两下头。 “我爹和吴孟举之间的关系,他在信里不曾提起,只说这个人可以信任。我问吴孟举,他也不说,只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丹青。哼!”墨阳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又点起一支,六爷皱着眉头看着他。 “至于那个女人,她该死!”墨阳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打了个冷战,“因为她害死了我父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青烟缠绕的墨阳,一时间觉得他的形象模糊起来,自己恍如在梦中。 “你怎么知道的?你父亲告诉你的?”六爷轻声问。墨阳摇了摇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不光是我父亲,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那个温柔细致的女人……我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这……太残酷了。 六爷也有些吃惊,直到手指间夹着的烟烫到他,他才发现,赶紧弹了弹手指。墨阳疲惫的声音响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家就是个封建家庭,很阴暗。可到后来才知道,不光有阴暗,还有着那样没人伦的狠毒。 “我真的很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待我如同母亲的姨娘,还害死了我爹。我爹对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背着她把家里大部分钱财细软都换成银行金票留给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实实地继续经营那些产业,他们母子依然会过得衣食无忧,可是……”墨阳仰头望向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可是大太太却不这么想,我听着墨阳时断时续的叙述,心里越来越冷。她趁着二太太生病,悄悄给她下了慢性毒药,置她于死地。而后徐墨染出事,她又借机逼迫老爷把丹青嫁给督军做小,顺带把我这个拖油瓶一并扫地出门。 她知道督军的大老婆性子骄躁,对督军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进了门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凭丹青那高傲的个性,不是被督军夫人想办法挤死,就是自己抑郁寡欢而亡。 原本她也以为我就是二太太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可随着我长大,越来越像二太太,她也产生了怀疑。当初老爷娶二太太进门,就是因为她像一个人,那个大太太恨了一生的女人。 虽然她怀疑,但她不能肯定,因为像她那样只尝过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爱是会爱屋及乌的。我不可能是老爷的女儿,她也认定没有男人会去帮自己心爱的女人养活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只是怀疑,却不确定。正好有丹青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会跟着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没有好下场,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如果说这样一切也就结束了,她充其量是个求爱不得、心怀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还害死了老爷。而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因为大太太告诉他,他不是老爷的亲生孩子,所以老爷不但不爱他,还恨他。 徐墨染的个性很像大太太,却没有他母亲那样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有墨阳这样优秀的榜样在一旁比着,所以在老爷跟前他总是郁郁不得志。 就这样,他居然黑了心肠跟自己的母亲一起,趁着老爷生病的工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阳远在北平,三太太胆小怕事,徐家大宅就变成了这母子两个的天下。 “那个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六爷沉声问。墨阳抽出最后一支烟点上,又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吸了几口烟,墨阳才哑声回答,声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听着这个答案,六爷也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她跟我说,她就是要让徐广隶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让他不得善终。”墨阳抽着烟,一手揉搓着那个被他捏扁的烟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疯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烟,人又不上进,生意早就败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没费什么事。 “他们母子就住在一间破落的农房里,本来我找过去,是要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没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在赶回来的徐墨染面前自杀了。哼哼,徐墨染却以为是我下的手。”墨阳边说边用力把烟盒扔了出去,“这个疯女人!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六爷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拍了下墨阳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对徐墨染留手,是因为觉得他也很可怜。”墨阳一耸肩,甩掉了六爷的手,转头望向别处,六爷也不以为意。 “不管怎样,你少抽点烟吧。这种抽法,会出人命的。”六爷轻声说。墨阳转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些日子我是靠什么熬过来的?”边说边嘲讽地举了举手里的香烟,又吸了一口。我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六爷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阳没再挣脱。“我再让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这儿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面子上,她一直担心着你。”说完,六爷松开了手,往我这边走来。墨阳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只是留在原地不动。 六爷绕过那几棵槐树,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我轻轻地靠在他怀里,汲取那熟悉的温暖,一个吻落在我的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说完,他放开我,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转身向墨阳走去。 我没走几步,墨阳就辨别出这不是六爷的脚步声,迅速回过头来,目光与我的一碰,他指间的香烟顿时掉落在地。我缓步走过去,捡起那支还在燃烧着的香烟,搁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冲肺部,我大声咳了起来。 墨阳劈手夺了过去,扔在地上拿脚用力碾着,眉头紧皱,“清朗,你这是干什么?!”我边咳边说:“我心里也很痛,想看看抽烟有没有用。”说着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怔住的墨阳,又笑着说,“看来没用,还是一样的痛。不过,倒是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阳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头埋到他的胸口,什么也不说,就是用力地抱着,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觉得还不够紧,也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抱着墨阳。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阳就比我更苦上几倍。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可现在还有陆城,而墨阳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单纯和热情,都没了。 “清朗,我是不是变得很坏?”墨阳沙哑的声音从我头顶飘来,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早晚都会长大。墨阳,我们只是成长了,尽管这过程不是我们想要的。” 墨阳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他放松手臂,轻轻扶起了我的脸认真打量,我也看着他。他英俊如昔的面庞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却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长大了,可惜我没能陪着你长大。”墨阳低声说。 我吸吸鼻子,绽开一个笑容,“没关系,我只长大了一点点,还有好多没长呢,有的是让你陪的。”墨阳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容还是像从前那样清爽,有多久没看见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墨阳笑容一收,轻轻握住了我那只手,垂眼看着那只断指良久,“对不起,清朗,都是因为我……”我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墨阳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么喜欢陆城吗?喜欢到为他……”他轻轻亲了一下我的伤处。 我仔细想了想,才说:“墨阳,你在我心里和他一样重要,你明白吗?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墨阳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要说他是我的亲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经有了归宿。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说话算话,绝对公平,你看!”我举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这边的给你留着呢。”“胡扯!”墨阳脸色一沉,呵斥我,他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清朗,答应我,以后绝不要再受伤了,听到没有,嗯?!” “好,我尽力而为。”我笑着答应。“什么尽力而为,是一定!”墨阳表情严肃。“那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讲,不要随便就消失,也不要受伤,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真的长大为止。” 说完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墨阳,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他陪我一辈子,但是现在让他孤身闯荡,我实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报复陆家、徐墨染,还是去做那种六爷称之为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情。 墨阳与我对视了一会儿,说:“好,直到你长大……那你什么时候长大啊?”看我开心地笑,墨阳也笑了起来,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互相逗乐的时光。 我嘿嘿一笑,“我比较晚熟,大概四五十岁的时候,就彻底熟透了吧。”墨阳扑哧一笑,“怎么听着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愿意啊?”“愿意,愿意……” 墨阳的身上虽然都是我平时最不喜欢的烟味,可这会儿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体会着亲情的温暖。“墨阳……”“干吗?”“没事儿,就是想叫你,好久没叫了。”“小傻瓜。”墨阳笑了一声,过了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还叫我墨阳吗?” 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已久的那个字哽咽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地应了一声。我被说不出的喜悦盈满了心房,讲不出别的话来,只更用力地抱紧墨阳,享受着哥哥的怀抱。 恍惚间,只觉得墨阳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用手轻轻拢着我的头发……突然觉得脸和脖颈一凉,一滴水珠缓缓地滑入了我的衣领,然后一滴,又一滴…… 第十四章 姐妹 “姐,姐……”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只会哽咽着叫姐姐,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洁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我和墨阳从花园里回来,我正兴高采烈地跟六爷说:“我哥说了,他这两天暂时住在这儿,晚些时候再在咱们家附近找个房子住下来。” “是吗?那好啊。”六爷温文一笑,伸出手来,“欢迎,这儿你可以当成自己的家,一切随意。如果你一定要找房子出去住,我也可以帮你。”墨阳无声地看着六爷伸出的手,没有半点伸手的意思,就在我的心又有点不安的时候,他突然一笑,伸出手来握住六爷的手。 “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你做好准备,就算另寻住处,我也不会离清朗太远的,要是你欺负我妹妹,我立马赶到。”六爷淡淡地笑了笑,“这你放心,随时欢迎。” 我顿时松了口气,看看六爷,看看墨阳,再看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脸上的笑容憋都憋不回去,要是没耳朵挡着,我估计自己的嘴角真能咧到后脑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叶展嘻嘻一笑,“行了,行了,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有的是时间亲热,还是先说说正事吧。”六爷任何事都不会瞒着叶展,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告诉叶展了。 六爷放开了手,神情自若地对我一笑。墨阳的脸色却多少有点古怪,他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背有点红。楼上的洁远听见叶展那样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我们都看了过去。 六爷和叶展只礼貌地对她点了点头,墨阳却缓步走到楼梯口前,仰头与站在上方的洁远对视了一会儿,轻柔地说:“对不起,洁远,让你担心了。” 洁远顿时眼圈一红,掩饰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然后微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咻——站在我旁边的叶展轻吹了声口哨,好像很感慨似的对我说:“有人关心着可真好啊。”我无声地一笑,楼梯上的洁远一下子羞红了脸,一时忘情地说出了心底的话,却忘了我们的存在…… 叶展也没带来什么好消息。徐墨染只留了那一摊血,人却消失得干干净净,生死未卜。按照叶展的说法,流了那么多血,看样子人八成是不行了,而且,那边离江边也不远,把人绑块石头往江里一扔,那可真是没处找去。 对于这个结果,墨阳神情阴郁。我也有些担忧,虽然对徐墨染没有一丝好感,可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虽然他做了太多泯灭天良的事,那也是在大太太的误导教唆之下,虽然这不是能够原谅他的理由,可总觉得他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墨阳跟着六爷还有叶展去了书房,我带着洁远回了房间。我知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谈,六爷既然让墨阳留在了这里,那就意味着他跟陆家之间的裂痕将不可避免。 那次在赌场遇袭,我不是没有想过陆仁庆是不是故意不出现,可一来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二来,六爷他们对于陆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陆仁庆怎么能够轻易地舍弃他们呢? “清朗,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住在你这儿?”洁远瘫坐在我的摇椅上,一边喝着果汁,一边懒洋洋地和我聊天。我忙点点头,“当然好啊,可是……”我犹豫了一下,“你不跟家里说一声吗?霍夫人她……” 我深深明白霍夫人对丹青的厌恶,她一定认为自己儿子的噩运都是丹青引来的,自然她对我也不会再有什么好感。虽然她不敢招惹陆家,可私底下大概也和霍长远一样,认为自己是名门正派出身,不同于陆家这种靠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发迹的暴发户。 洁远细细的眉梢一扬,“你放心,我最近都住在大哥那里。我妈就是想啰唆,也不会特意跑到大哥那儿去说的。”洁远的笑容有些无奈,“现在她跟大哥的关系有点僵。” “哦,是吗……”我应了一声。不用洁远多说我也知道,霍长远母子关系变僵自然是因为丹青。而洁远住在霍长远家,那就应该是为了墨阳了。毕竟,在霍先生家出入要比在霍夫人的监管下容易得多。 “丹青她……”我张了张嘴想问,洁远了解地一笑,“你放心好了,你姐姐恢复得不错。那个德国医生的医术确实很好,用的是一种叫‘转植’的技术。现在只是隐约能看出疤痕的形状,因为长了新皮,所以肤色还有差异,但是多打些粉大概就看不太出来了。” 洁远安慰地拍拍我的手,“那医生说了,仔细调养的话,再过半年,就应该能彻底好了。这段日子她都在那个医生那里住着,好随时治疗,并不在家,所以我哥也没跟她说你受伤的事,怕她担心,不利于伤口愈合。”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秀娥早就告诉我了,丹青说过在她治疗期间不让我去看她,也尽量不要联系,因此她的消息我都是听秀娥转述的。医生讲的很多名词张嬷都是一知半解,再在秀娥这儿转道手,我听得是越发糊涂,只知道丹青一日好过一日。这会儿听洁远这么一说,总算是彻底地放下心来。 洁远看我放松下来的样子,突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清朗,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妙呢?”我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洁远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今天早上我还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墨阳对我若即若离,我认为他的心里还一直记挂着你,他又杀了人……” 说着,她把松散的双腿盘了起来,两手支撑在膝头,清澈的眸子亮得发光,“可现在,你居然变成了墨阳的亲妹妹,墨阳又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了。而且他还保证不会再随意地消失,我随时可以碰触到他。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以来都觉得年纪比我大些的洁远很成熟,现在看来,她的心思甚至比我还要单纯。我们临上楼前,墨阳跟洁远说了几句话,他没有刻意背着谁,但我和六爷、叶展都礼貌地避开了,隐约听到的也没什么特殊,洁远却已经这样心满意足。转念想想,六爷要是对我说几句贴心的话,我也是脸热心跳,高兴得不得了。原来,一个深陷爱河的女子都是这样容易满足。 看着洁远红扑扑的脸,这会儿她只是一个跟闺中密友诉说女儿心事的幸福女子。虽然眼前的幸福薄得就像糖衣一样,但她很知足。我突然觉得洁远现在的样子,很像以前的墨阳。热情、执著,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不顾一切。不知道她是否能填满墨阳内心已经残缺的那一部分。 “你笑什么呀?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自爱,一直追着墨阳,渴求他的一点施舍?”洁远的口气很平常,可放在膝头上的手已经不自禁地握紧了。我轻轻将手覆盖上去,她微微一颤,“洁远,我很高兴你一直没有放弃墨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后是否会永远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庆幸,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你,你一直很辛苦吧。” 洁远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眼底阴霾尽去。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说:“真好,我们是朋友呢。”“嗯,真好。”我用力地点了下头,彼此的眼眶都有些湿润。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是朋友我也得说,你捏得我伤口好痛。”洁远愣了一下,赶忙松开了手。我俩对视一眼,“哈哈。”同时笑了起来。 有个知心的朋友真好,我一边笑一边想,我和洁远之间最后的隔阂也消失了。“喂,真的捏痛你了?伤口还没好吗?”洁远笑着说,还想抓起我的手腕察看。我一闪,“没事,早就好了。” 看着一脸笑意的洁远,我还是决定把话摊开了讲,“洁远。”“嗯?”“如果以后墨阳喜欢上了别人,或者说他还是不接受你,那你怎么办?”洁远的笑容一滞,她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小片阴影。 我舔了舔嘴唇,之所以问她这句话,不光是为了墨阳。墨阳应该是欣赏,甚至喜欢洁远的吧,因为洁远跟他的个性、思想,甚至以前的生活经历都很像。 或许以后墨阳对我的心思会逐渐改变,可是他要做的那些事情应该都很危险,也许他不愿意把单纯的洁远扯进来,进而伤害到她也未可知。 单看他对大太太和徐墨染的态度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追查母亲的下落,那也就是说他迟早要跟陆仁庆对上的。陆家花费了那么多心力甚至人命来掩盖的秘密,肯定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更不用说,他做的那些隐秘的大事……我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清朗,”洁远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这个自信,除了你,我不会输给任何女人。”我愣了一下,“之前我也曾埋怨过,我和你不是一个起点,你放在墨阳心中太久了,甚至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但是现在这个已经不是问题了,所以,我不会输。” 看着自信的洁远,我喉咙发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许是我哑口无言的样子很好笑,洁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去爱他。可是,我能有勇气开始,就有勇气面对结束,不论是什么理由。” 洁远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却平和而坚定。我无话可说,只直起身子抱了抱她。她安静地把头放在我肩膀上,什么也没说,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也很累吧。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了。单纯的人更能直面目标,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清朗,如果墨阳全心喜欢上了我,你会不会嫉妒啊?”洁远突然俏皮地问我。我侧过头,看着坐直了身体的她,显然她已经恢复了好心情。我笑着说:“多少会有点吧,原本完全属于自己的,却突然要和别人分享,怎样也会有点别扭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丹青不太热情的吗?不想有人跟你抢哥哥。” 洁远撅起嘴唇想了想,呵呵一笑,“还真是。以前我还纳闷为什么跟丹青总是没有跟你亲,虽然她对我也很好,原来是这个缘故。看来,还真是旁观者清。”正说笑着,门被人推开了,秀娥辛苦地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我赶紧站起身帮她。 “哎,清朗你别碰,小心烫到。你把桌子上的书本拿开就好了。”没等我动,洁远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到桌前,把那几本书都拿开了。“怎么端了这么多?”我笑着问。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好后,才喘了口气,“洁远小姐也得吃嘛,就多拿了一些。六爷他们在书房用餐了,我想你们也未必愿意下楼去,就端上来喽。” “秀娥现在这么会体贴人了,你做的小排还是这么好吃。”洁远从盘子里拎起一块梅子排骨塞进嘴里,边吃边嘟囔着。秀娥俏皮地一撇嘴,“洁远小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说得好像我从前都不体贴似的。”说完,就要把那盘排骨端走。洁远赶忙去拦,一边赔笑着说:“秀娥大小姐,是我说错了,你现在更体贴了。” 我帮秀娥摆着碗筷,听着她们两个逗闷子,心里很舒服,尽情享受着这样的轻松愉快。秀娥得意地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做个鬼脸。洁远摇头晃脑地说:“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清朗,秀娥跟你相处太久,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 “洁远小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我故意学着秀娥的口气说话,洁远和秀娥同时笑了起来。“对了,还有一煲汤呢,我去端一下,马上就来,你们稍等。”秀娥说完,急忙往外走。 “清朗,我要去给大哥打个电话说一声,你要不要一起?”洁远悄声问。我犹豫起来,今天我寻回了墨阳,难道还能再接近丹青吗?突然觉得这想法很奢侈……“别想太多了,那筷子被你摆得够整齐了。你就当陪我,也不用说话,就在一边听着好了,我帮你问问丹青的情况也好啊,怎么样?”洁远爽朗地说。 说完,她也不等我回答,一把拉起了我,“走吧,是不是打电话还得去楼下客厅啊?”“不用,旁边小书房那儿也有,你跟我来。”我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进了书房,打开灯,洁远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点点头说:“这房间设计得很别致嘛。”然后才走到桌前,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我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就听洁远说:“喂,胡管家吗?我是洁远。我今天不回去了,住在朋友家,你跟我大哥说一声,还有,丹青今天……”她话音一顿,然后轻叫了一声,“咦,大哥,你已经回家了呀?这么早。” “就是个朋友嘛。什么朋友?最好的那种……呵呵,你猜啊。谁跟你胡闹了……对了,丹青今天好多了吧……没什么啊,关心她一下嘛,这不好吗?我……”洁远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看向我,我的心顿时猛跳了一下。她好像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才把话筒递向我的方向,“那个,清朗啊,丹青想和你说话……” 我只觉得喉头干涩,好像自己根本就没动地方,可电话已经塞到了我手里。洁远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自己就走到对面的窗前,向外眺望着。电话里传来了电流交错的轻微吱吱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清朗,”丹青柔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很虚无,又很清晰,“你好吗?听说你受伤了?严重吗?伤口还痛不痛?”“姐,姐……”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只会哽咽着叫姐姐,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别哭了,听话,快告诉我,你的伤怎么样了?”丹青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却依然坚强。我吸了吸鼻子,镇定了一下才说:“姐,你放心吧,我没事儿,伤口早就收口了,小事一桩。” “真的吗?长远刚刚告诉我你受伤了。我这段日子都在医生那里调养,才回来。你到底伤在哪儿了?”丹青也平静下来,语音柔软,充满了关心。听着她的精神好像恢复到了和霍长远订婚那段时间的状态,不知道是因为容颜恢复,所以心情变好,还是霍长远的爱又让她恢复了信心和希望。 “只是手指而已,很小的伤口。”我轻松地说。能这样自如地和丹青交谈让我有种重回往日的感觉。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说得没错,生活果然很奇妙,今天早上我还只有六爷,到了晚上,我有了哥哥,也有了姐姐。 因为知道丹青的伤痕已好,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问候了一下。丹青倒是毫不介意,简单明了地说了几句,然后我们大致说了一下彼此的近况。丹青突然问我一句:“墨阳是不是在你那儿?” 我不禁一愣,“你怎么知道?”“哼,”丹青轻笑了一声,“洁远会主动问起我,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留在你那儿了。她这些天为了墨阳的事进进出出的,还当长远不知道呢。我想她肯留宿在你那儿,也一定是为了墨阳吧。” 听着丹青有些好笑的口气,我冲着回头对我做鬼脸的洁远微微一笑,“他不反对吗?”电话那边静了一下,丹青好像叹了口气,“也说不上赞同。你知道长远现在的身份地位,墨阳做的一些事,让他很为难。”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那你呢?”也许丹青被我的直率弄了个措手不及,电话里一阵静默。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当然希望墨阳幸福。如果洁远能够把他拉回头,我想,那对大家都好,长远也不会反对了。”她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没说话。“清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或者,我们很自私?”丹青轻声问。“没有。”我简短地回答。“清朗,你还是怨我?”丹青叹了一口气。“姐,你经历了那么多,没人能怨你。至于……他们两个,我相信一定会好的,只要坚持。”我在心里也对自己说,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清朗,你真的长大了。”“呵,”我轻笑了一声,“今天墨阳也这么说。”丹青也笑了起来,“是吗?也许过几天我们就能见面了。”“真的?”我惊叫了一声,背对着我的洁远忍不住回头来看,我赶忙对她摆摆手。 “什么时候?在哪儿?”我一连串地问。“瞧你急的,我先保密,回头你就知道了。还有,你赶紧把伤养好,要是到时候还是让我看见你病怏怏的样子,小心我请你吃‘剂子’。”丹青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剂子”是老家话,意思就是用手捏腰上的肉。以前我和丹青笑闹的时候,她经常捏得我又麻又痒的。“对了,姐,你知不知道,关于墨阳……”我猛然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来,赶紧跟她说。“清朗,”丹青打断了我,“等我们见了面再说这件事吧,嗯?” 我一愣,立刻明白霍长远也许就在她身旁,而且我跟洁远也只说了我和墨阳之间的血缘关系,那背后的秘密自然是提也不能提的,更不用说大太太和徐墨染害死老爷和二太太的事情。现在说这个确实不合适,我清了清嗓子,“好,我知道了。姐,那你保重,希望我能尽快见到你,尽快,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丹青语含笑意,“我也是。对了,你跟墨阳说我很好,有什么事见了面再说吧,也不差这一两天了。”“好的,我回头告诉他。”我点头。“还有,长远说麻烦你照顾一下洁远,明白吗?”丹青柔声说。“知道了,请霍司令放心吧。”丹青的转变让我对霍长远的恶感一下少了很多,我顺便开了句玩笑。 丹青显然很高兴,就听她把我这句话转述了一下,霍长远的笑声立刻从电话里传来,他果然就在一旁。“那不多说了,注意身体。”“姐,你也是。”我恋恋不舍地把电话放下了。“怎么,还舍不得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我身边的洁远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长吁了口气,“都快一年了。”洁远挑眉看着我,“我是说,都快一年了,我和丹青之间没有这样轻松自在地聊过天了。”洁远了解地点点头,“彼此彼此。说真的,从丹青和你离开的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没有一天心里是踏实的。我看着大哥痛,爸妈也痛,还有在晚宴上跳舞的那个丹青,我真怕……”她没有再说下去,看着我,我俩都心有余悸地一笑。 “不说这个了,你看,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洁远指着窗口洒进来的薄薄月光。看着她的嫣然笑靥,我用力点头。墨阳留在了我身边,很快就可以见到丹青,跟洁远恢复以往,还有对我深情厚爱的六爷……我突然觉得,今晚的月光怎么这么清亮,吹进来的微风怎么这么舒服,外面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叫得贼好听…… 第十五章 压轴戏(上) 洁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双永远闪烁着勃勃生机的杏眼,被一种莫名的低沉情绪浸润着,乌黑却没有光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瞬间就停止了,胸口憋闷的难受,却没有办法呼吸。 “墨阳他,怎么了…”我努力开口说话,区区几个字就像被门挤压过的核桃,支离破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洁远却明白。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顿时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和灼热的手心。 “清朗,你别急啊,墨阳就在楼下六爷的书房里…”洁远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可脸上毫无笑意。听她说墨阳就在六爷的书房里,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两下,顶的嗓子眼一阵的干呕,赶紧伸手顺了顺胸口。 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看着顺势坐在了地毯上的洁远,话里多少带了埋怨,“霍大小姐,这个玩笑不好笑。”洁远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只伸手扯着一旁靠垫上的流苏,也不说话,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上,跟洁远面对面,伸手轻轻抬起了她的脸,“洁远,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样的一靠近,我才发现洁远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下巴越发的尖。 “徐墨染死了…”洁远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大吃了一惊,“怎么会,他不是被六爷他们关起来了吗?”洁远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今天去找墨阳,刚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见他出门去了,脸色很不好,我叫他,他也没听到,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怕他再有个意外,就赶紧叫车跟上去了,”洁远闷声说。 “他去了齐家豁子,那个地方很偏僻,我没走多远,就迷路了,正想着要怎么进去找他,就听见旁边一声枪响,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墨阳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迎头撞上了我…”说到这儿,洁远突然打了个寒颤,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我顾不得疼,又不敢太大声刺激到深陷惶恐回忆中的洁远,只悄声问了句,“后来呢?”洁远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这才缓过劲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她松开了手,肩膀也垮了下来,“墨阳只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就往外跑,可是…” 洁远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泪水,“可是,我无意间回头看的时候,看见那个徐墨染,就半瘫在不远处的墙根边上,地上全都是血,他一动不动,墨阳杀了他…”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颤抖着的洁远,她滚烫的泪水迅即湿透了我的肩头,我轻轻地拍着她,嘴里无意识地低喃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洁远,还是在安慰自己。 墨阳杀了徐墨染…这几个字如同带了倒刺的篱笆一样,把我试图翻越过去的心剐的鲜血淋漓。早知道墨阳已经不是从前的墨阳,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双手未必雪白… “墨阳…”我在心底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被乌云遮掩的太阳,陆云起曾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活在阳光下,可现在…洁远的心里可能承受了太多压力,她不停的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她心底里的悲伤,恐惧和担忧。 我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充满栀子花香的夜晚,洁远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诉说着与墨阳的相遇,相知和爱恋。“以前的墨阳虽然也会尖锐,也会愤怒,却不像现在这样,让我看不清他的心,拒绝让我靠近。”闷在我肩头的洁远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闪躲。 “可墨阳喜欢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欢,所以他不会拒绝你…”她清晰地说了一句,“我…”我下意识地想张口辩驳,洁远一摆手,她脸上泪痕未干,可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六爷,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个话题,因为我会怕,”洁远的声音显得很平稳,“你知道,我有多么骄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养,这一切曾让我觉得只有真的男子汉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样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自嘲的一笑,“我一直觉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汉,可他被迫放弃丹青去娶苏雪凝的时候,嘭…”洁远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式,“我所崇拜的对象如同幻想一样破灭了,虽然我明白他的无可奈何。” “所以…我喜欢上了六爷,偶然的见面,他的男子气概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的,”洁远看了我一眼,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残缺处,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六爷邀请你去跳舞,我真的以为我的心碎了,我喜欢的男人却喜欢我最好的朋友。” 洁远凝视着我,“清朗,那时我真的不服气,我认为我什么都比你好,可是六爷还是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着你,诅咒着你,我的骄傲或者说,我的虚荣,被你打了个粉碎。” 面对着坦诚的洁远,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可心里越发为她难过起来。当初她遇到墨阳又回到上海的时候,都不肯跟我说这番话,现在能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心里只有墨阳,曾经的初恋伤痛已经变成平淡的过往了。 “碰到墨阳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心动,六爷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许,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绘着,可是墨阳让我心底的那幅画变成了现实”洁远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的眼波也柔了起来,我安静地听她诉说着。 洁远终于面带泪痕的睡着了,这些日子她心里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语的压力,这会儿终于可以倾诉出来,精神一放松,那股疲劳就再也挡不住了。我身体也是刚刚恢复,没什么力气,又不想搬动间吵醒了她,就从床上拉了条被单过来盖在她身上,任凭她靠在床边沉睡着。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楼下走去,刚一露头就被秀娥看见了,她赶紧端起一个瓷碗向我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茶几上抓了一样东西,这才走了过来。我俩迎面一碰,我看见她手里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没等我说话,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先把药吃了,我已经热过两遍了,再热这药性都没了。” 看着她瞪圆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过来,然后一仰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的苦涩已经蔓延到了嘴里,往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我竟没有喝出什么味道来。 把空碗递还给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过去,一边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就是她刚才从茶几上抓的,一边嘀咕着说,“知道的是吃药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上刑场前的断头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找墨阳谈心,感觉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他。“秀娥…”我张了张嘴,“二少爷在花园里呢,六爷刚才也过去了,你是要找他们吧,”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喔…”我点点头,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飘浮着的,若隐若现的秘密我并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没了勇气去揭开那个盖子。以前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事没秘密,秘密没好事吗…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对了,他从书房出来后,我发现还换了件衣服,是七爷的,真怪…”,“叶展呢?”我打断了秀娥,“七爷?他跟着进去书房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石头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对了,洁远在我房间睡着了,你别人去打扰她,”我见秀娥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一出门,一股潮热的风迎面吹来,我顿时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用手去抹额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不远处我看见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说些什么,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想被他们看见。洪川一定知道六爷他们在哪儿谈话,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墨阳,宁可多走些弯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脑中思前想后,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开口,绕过几株粗壮的槐树之后,无意间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眸撞个正着。 六爷微微眯了下眼,我眼光一转,一个清瘦的背影顿时映入眼帘,他显然发觉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紧按在心口,只觉得耳中回响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刚才看到墨阳的一刹那,我几乎是如电击般的闪回了树后。 “怎么了?”墨阳清越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中,“没什么…”六爷淡淡说了一句,“对了,刚才老七打了电话回来,说是徐墨染的尸首不见了,你真的确定他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滩血,可没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见了,难道说他没死?“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一颗子弹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个打中了他大腿,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墨阳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亲自确认过了吗?”六爷问,“哼,”墨阳从鼻子哼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个功夫,明知道附近有一个枪手,或许还有其他人,先保自己的命要紧吧,至于徐墨染,”墨阳停顿了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声音很冰冷,冰冷的我几乎听不出那是墨阳的声音,可不论他的声音多冰冷,我依然为之喜悦,墨阳没有杀人。“枪手…”六爷过了会儿才说,“我放徐墨染逃走,是为了引出他身后的人,可不是平白无故让他被人杀了或放走了的。” “怎么?难道六爷不相信我的话,”墨阳把六爷两个字说得近乎于嘲讽,“谈不上信不信,”六爷不为所动,“只是,我不能让清朗的血白流。”六爷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可其中的坚定让人感到不可撼动,我心里一热。 “哼,你以为只有你一心为清朗着想吗?如果不是为了清朗,我才不会站在这里,我早就说过,清朗跟着你这样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那时你肯让我带她走…”墨阳恨声说。 “让你带走又怎样?”六爷冷哼了一声,我悄悄探出点头看向他们,生怕墨阳不敬的语气惹恼了六爷。六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阳则背脊挺直,头颅高扬。 “第一,徐墨染应该不是因为我,才来上海的吧,”六爷徐徐地说了一句,墨阳拳头一紧,“二来,”六爷一抬眼,我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下,可六爷再没有看向我。“你又以什么立场带清朗走呢,一个血缘淡的跟米汤似的远房亲戚,还是…”六爷话音停了下,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还是,血肉相联的亲哥哥呢?” 周围猛然间寂静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住了,眼前的绿树,花木,阳光,泉水似乎都变成了一幅画,颜色亮丽却没有生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阳沙哑的声音钻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静寂,“你,怎么知道的?” 我极慢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么久没呼吸,竟然不觉得憋气,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觉得脸上有些凉意,顺势摸了一把,满手的泪痕,我握紧了拳,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而高兴,可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挥去的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墨阳。从前的我年幼,单纯,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阳的,对于墨阳的感情,一直认为是对一个和善,聪明,热情的兄长的依恋。 那时的我只懂得喜欢还不懂得爱吧,就在情感朦胧的时候,我遇到了六爷,那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的人。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墨阳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恋慕,在碰到六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纯然的亲情。 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动,也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归,脑海里突然泛起这句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我嘴里一阵的苦涩。幸好让我情归的是六爷,若是颠倒了顺序,恐怕就真的应了徐墨染的话了… “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六爷略略提高的声音让我从纷乱思绪中惊醒了过来,赶忙收敛心神去听。“我问你,徐老爷留给你的盒子里是不是说,陆风轻,不,是陆云起,她,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如不是跟六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听不出六爷声音里隐藏的颤抖。我知道陆风轻对他的意义不下于我,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也是改变了六爷一生命运的女人,她对六爷的关心,教养就如同另一个母亲。 六爷知道我躲在树后,他问这些问题也是为了我吧,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墨阳却是一言不发,六爷也不催促。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墨阳突然极低地问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墨阳的表情,可他声音里的痛苦还是毫不遮掩地飘进了我心底,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的拧着攥着。隐约中,好像听见六爷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墨阳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诉她你可能不是那个大太太的亲生儿子,然后…” 六爷的声音消失,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就听见“咔嗒”一声,“这是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他不是给了清朗吗?清朗给你的?她把这个给你了?!”墨阳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你看仔细…”六爷哼了一声,然后一扬手,那块表带着弧线飞到了墨阳的跟前。 墨阳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细看,过了会儿才抬头犹豫地说,“这个…”“这是小姑姑留给我的,”六爷语音低沉,他双眼明亮直视着墨阳,“也是你母亲留下的。”墨阳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块表。 “这其中有很多过往,我一时间也跟你说不清楚,现在话已经说开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据实相告,”六爷的双眸熠熠生辉,看着不置可否的墨阳他又说,“风轻姑姑对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说心里话,我是愿意以命相帮的,再说,你之所以对我没好感,还是因为清朗吧,我以为,现在这个障碍应该不存在了。” 一直低头沉默的墨阳猛地抬起头来,“是啊,现在可如了你的意了,”他语带愤恨,六爷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亲哥哥,我也会让她眼里只有我,”他边说边不经意似的扫了我这边一眼,我脸一热,下意识地挪开了眼。 六爷强大的自信显然让墨阳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因为清朗长的像母亲,才接触她的,别告诉我你陆城也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听墨阳这样说,我竖起了耳朵。对于这个我不是不介意,虽然知道很无聊,可是越和六爷亲密无间,我就越在意,只是从来不让自己多想。 也许恋爱的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时不时地就会撒个娇,或者无端回忆起那些往事而流泪,让霍长远手忙脚乱的安慰她,然后才破涕为笑。我曾经觉得丹青那就是没事找事,现在才明白,丹青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试探,看霍长远是否一直如一的爱着她。 “我不否认,看到清朗的时候,我的确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脸庞尤其像,可接触久了,就发现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只有一个云清朗,不论她是谁的女儿。”六爷徐徐道来,我偷偷看过去,他正微笑的看着我,那温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让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阳并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后,可能只是看着六爷的微笑不顺眼,“你现在要怎么说都随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爷转眼看向他,只一笑,“是吗?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喜欢清朗是因为她像你母亲,那你喜欢清朗,也是因为血缘亲情了,虽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关系,可兄妹连心乃是天性。” 六爷绵里藏针的反击让墨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也不为己甚,伸手掏了出了烟点上,然后想递给墨阳,手伸了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叼着烟含糊地说了句,“忘了你不抽烟…”可他话没说完,墨阳已经一把把他手里的烟盒和洋火都抢了过来,熟练地给自己点了一支。 六爷微微愣了一下,我心里却一疼,想起方才洁远说的,“清朗,你能不能劝劝墨阳,让他抽烟别那么凶,一天到晚不停,一支接一支的,这会抽出病的…”“咳…”墨阳轻咳了一声,好像被烟呛着了,“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六爷吁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出来,“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她,是否活着?”“我不知道,”墨阳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爷一挑眉,“你别不信,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我爹带着我还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细节我懒得给你讲,早晚我会把我爹留给我的信交给清朗,因为她有权知道,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看着,六爷没说话,皱眉思索着,“那你那个舅舅…”“不见了,我爹原本把他们安排在一个隐秘的住所,只把我带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个女人假做怀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顺出现的。” 墨阳吐了口烟又说,“到现在我爹都不明白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如同空气一样的消失了,这个谜也许只有见到他们或者我妈才能解开了,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 “那清朗…”六爷迟疑地说了句,“我爹知道我妈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妈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可他无能为力,不光为了我,也为那一大家子的人,陆风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们的下落。”六爷点了点头。 墨阳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烟,随手又点了一支,“后来,清朗被送到我家来了,我爹一看那块玉,就知道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家乡有个规矩,生儿子带金锁,生女儿带玉饰,那块玉我妈从小带到大的。” 说到这儿墨阳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没想到他有着那样深沉的情感,他爱了我母亲一生,甚至也爱她的孩子,”说着他一抬头看着六爷,“我说的不是自己,是清朗。” “嗯,看来你父亲也是性情中人,这么说清朗应该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爷问,“应该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码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我爹在信里说,清朗越大长得越像我妈,”墨阳低声说。 “我爹坚信白家遭遇的匪祸跟陆家人脱不了关系,你说呢?”墨阳的声音硬了起来,六爷眉头微蹙,“我这儿有一本你母亲的手札,回头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为什么了,但是陆风扬已经过世了,我大哥…”六爷眉头皱得更紧,“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可我现在没法大张旗鼓的追查,他早就对清朗有所怀疑,尤其是她曾问起我关于陆云起的事,正好被他听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墨阳怒声说,六爷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当时没想到这背后纠缠了这么多恩怨,我劝你现在也不要太过张扬的去查,我大哥城府极深,而且手段强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儿子,不要说你,清朗,我估计凡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人都躲不过,这件事在陆家埋得太深,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轻易碰。” “你怕了?”墨阳冷哼了一句,六爷嘴角一扯,“若只是你我,自然无所谓,”墨阳没再说话,只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先不说这个,你和那个督军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还有你为什么要对徐墨染赶尽杀绝,我们也无须隐瞒,我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已经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抢了过来,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那个大太太也自杀了,对吧。” 我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太太自杀了…那个面色苍白,眉目冷硬的女人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锥一样扎了过来,我猛地甩了两下头。“我爹和吴孟举之间的关系,他在信里不曾提起,只说这个人可以信任,我问吴孟举,他也不说,只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丹青,哼。”墨阳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又点起一支,六爷皱了眉头。 “至于那个女人,她该死,”墨阳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打了个冷战,“她害死了我父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青烟缠绕的墨阳,一时间觉的他的形象模糊了起来,自己恍如在梦中。 “你怎么知道的,你父亲告诉你的?”六爷轻声问,墨阳摇了摇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不光是我父亲,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温柔细致的二太太…我紧捂住自己的嘴,虽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这个…太残酷。 六爷也有些吃惊,手指间夹着的烟烧到了头烫到他,他才发现,赶紧弹了弹手指。墨阳疲惫的声音响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家就是个封建家庭,很阴暗,可到后来才知道,不光有阴暗,还有着那样的狠毒。” “我真的狠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对我如同母亲一般的姨娘,还害死了我爹。我爹对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背着她把家里大部分钱财细软都换成银行金票留给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实实的经营,她们母子依然会过得衣食无忧,可是…”墨阳仰头望向天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可是大太太却不这么想,我听着墨阳时断时续地叙述,心里越来越冷。她趁着二太太生病,悄悄下了慢性毒药给她,直到她死去。而后徐墨染出事,她又借机逼迫老爷把丹青嫁给督军做小,顺带把我这个拖油瓶一并扫地出门。 她知道督军的大老婆性子骄躁,对督军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进了门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凭丹青那高傲的个性,不是被督军夫人想办法挤死,就是自己抑郁寡欢而亡。原本她也以为我就是二太太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可随着我长大,越来越像二太太,她也产生了怀疑。当初老爷娶二太太进门,就是因为她像一个人,那个大太太最恨的女人。 虽然她怀疑,但她不能肯定,因为像她那样只尝过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爱是会爱屋及乌的。我不可能是老爷的女儿,她也认定没有男人会去帮自己心爱的女人养活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只是怀疑,却不确定。正好有丹青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会跟着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没有好下场,我自然也是。 如果说这样一切也就结束了,她充其量是个求爱不得,心怀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还害死了老爷。而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因为大太太告诉他,他不是老爷的亲生孩子,所以老爷不但不爱他,还恨他。 徐墨染个性很像大太太,却没有他母亲那样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总有墨阳这样优秀的榜样在一旁比着,所以在老爷跟前总是郁郁不得志。就这样,他居然黑了心肠跟自己的母亲,趁着老爷生病的功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阳远在北平,徐家大宅早就变成了这母子俩个的天下。 “那个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六爷沉声问,墨阳抽出最后一根烟点上,又把烟盒团成一团。吸了几口烟才哑声回答,声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听着这个答案,六爷也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她跟我说,她就是要让徐广隶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让他不得善终,”墨阳抽着烟,一手揉搓着那个被他捏扁的烟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疯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烟,人又不上进,生意早就败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没费什么事。” “他们母子就住在一间破落的农房里,本来我找过去,是要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却没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再赶回来的徐墨染面前,自杀了,哼哼,徐墨染却以为是我下的手,”墨阳边说边用力把烟盒扔了出去,“疯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六爷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墨阳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对徐墨染留手,是因为觉得他也很可怜。”墨阳一耸肩,甩掉了六爷的手,转头他望,六爷也不以为意。 “不管怎样,你少抽点烟吧,这种抽法,会出人命的,”六爷轻声问了句,墨阳转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些日子我是靠什么熬过来的,”边说边举了举手里的香烟,我眼前一片模糊。 六爷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阳也没再挣脱,“我再让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这儿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面子上,她一直担心你,”六爷松开手,往我这边走来,墨阳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只是停留在原地。 六爷绕过那几棵槐树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我轻轻依入他怀里,汲取那熟悉的温暖,一个吻落在我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说完他放开我,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转身向墨阳走去。 没走几步,墨阳就辨别出这不是六爷的脚步声,他迅速回过头来,目光与我一碰,他指间的香烟顿时掉落在地。我缓步走过去,捡起那只还在燃烧着的香烟,搁在自己嘴边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冲肺部,我大咳了起来。 墨阳劈手夺了过去,大喊,“清朗,你干什么?!”我边咳边说,“我心里也很痛,想看看抽烟有没有用,”说着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怔住的墨阳,笑说,“看来没用,还是一样的痛,不过,倒是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阳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头埋到他心口,什么也不说,就是用力地抱着,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觉得还不够紧,也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抱着墨阳。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阳就比我更苦上几倍。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可还有了陆城,而墨阳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单纯和热情,都没了。 “清朗,我是不是变得很坏,”墨阳沙哑的声音从我头顶飘来,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早晚都会长大,墨阳,我们只是成长了,尽管这过程不是我们想要的。” 墨阳呼吸一滞,他放松手臂,轻轻扶起我的脸认真打量,我也看着他,英俊如昔的面庞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却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长大了,可惜我没能陪着你长大。” 我吸吸鼻子,勉力笑着,“没关系,我只长大了一点点,还有好多没长呢,有的是让你陪的。”“哧,”墨阳轻笑了一声,笑容还是像从前那样清爽,有多久没看见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墨阳笑容一收,轻轻握住了我那只手,他垂眼看着那只断指良久,“对不起,清朗,都是因为我…”我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别拿别人的错误才惩罚自己。”墨阳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么喜欢陆城吗,喜欢到为他…”他轻轻亲了下我的伤处。 我仔细想了想才说,“墨阳,你在我心里和他一样的重要,你明白吗?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墨阳勉强笑了下,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要说他是我亲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经有了归宿。 我故作轻松地说了句,“我说话算话,绝对公平,你看,”我举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这边的给你留着呢。”“胡扯!”墨阳脸色一沉,喝斥我一句。他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清朗,答应我,以后绝不要再受伤,听到没有,嗯?!” “好,我尽力而为,”我笑着答应,“什么尽力而为,是一定,”墨阳表情严肃,“那你也要答应我,有什么事要跟我讲,不要随便的就消失,也不要受伤,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真的长大为止。” 说完我瞬也不瞬地盯着墨阳,我不可能让墨阳陪我一辈子,但是现在让他孤身闯荡我实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报复陆家,徐墨染,还是去做那个六爷称之为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情。 墨阳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一笑,说,“好,直到你长大。”“那你什么时候长大啊?”看我开心地笑,墨阳也笑了起来,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逗乐的时间。我嘿嘿一笑,“我比较晚熟,大概四五十岁的时候,就彻底熟透了吧,”墨阳哧的一笑,“听着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愿意啊?”“愿意,愿意…” 墨阳的身上虽然都是我平时最不喜欢的烟味,可这会儿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埋头在他怀里,体会着亲情的温暖。“墨阳…”“干吗?”“没事儿,就是想叫你,好久没叫了。”“小傻瓜,”墨阳笑了一声,过了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还叫我墨阳吗?” 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以久的那个字塞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悄声却清晰地应了一声。我被说不出的喜悦盈满了心房,讲不出别的话来,就更用力地抱紧墨阳,享受着哥哥的怀抱。 恍惚间只觉得墨阳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上,手轻轻拢着我的头发…突然觉得脸和脖颈一凉,一滴水缓缓地滑入了我衣领里,然后一滴,又一滴… ============================================================================= 洁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我和墨阳从花园里回来,我正兴高采烈地跟六爷说,“我哥说了,他这两天暂时住在这儿,然后再在咱们家附近找个房子住下来。” “是吗?那好啊,”六爷温文一笑,伸出手来,“欢迎,这儿你可以当做自己的家,一切随意,如果你一定要找房子出去住,我也可以帮你。”墨阳看着六爷伸出的手,没有伸手的意思,就在我心又有点揪起的时候,他突然一笑,伸出了手来握住六爷的。 “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你做好准备,就算另寻住处,我也不会离清朗太远的,要是你欺负我妹妹,我立马赶到。”六爷淡淡笑了笑,“这你放心,随时欢迎。” 我顿时松了口气,看看六爷,看看墨阳,再看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脸上的笑容憋都憋不回去,要是没耳朵挡着,我估计自己的嘴角真能咧到后脑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叶展嘻嘻一笑,“行了,行了,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有的是时间亲热,还是说说正事吧。”六爷任何事都不会瞒着叶展,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告诉叶展了。 六爷放开了手,神情自若的对我一笑,墨阳的脸色却多少有点古怪,他若无其事的活动了一下手指,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背有点红。楼上的洁远听见叶展那样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我们都看了过去。六爷和叶展只礼貌的点了点头,墨阳却缓步走到楼梯口前,仰头与站在上方的洁远对视了一会,轻柔地说了句,“对不起,洁远,让你担心了。” 洁远登时眼圈一红,她掩饰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然后微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咻…”站在我旁边的叶展轻吹了声口哨,好像很感慨似的对我说,“有人关心着可真好啊。”我无声一笑,楼梯上的洁远一下子羞红了脸,她一时间忘情说出了心底的话,却忘了我们的存在… 叶展也没带来什么好消息,徐墨染只留了那一滩血,人却生死不知,消失的干干净净。按照叶展的说法,流了那么多血,看样子人八成是不行了,而且,那边离江边也不远,把人绑块石头往江里一扔,那可真是没处找去。 对于这个结果,墨阳神情阴郁,我也有些担忧,虽然对徐墨染没有一丝好感,可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虽然他做了太多泯灭天良的事,可那也是在大太太的误导教唆之下,虽然这不是原谅他的理由,总觉得他也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清朗,我今晚晚上可不可以住在你这儿?”洁远瘫坐在我的摇椅上,一边喝着果汁,一边懒洋洋地和我聊天。方才墨阳跟着六爷还有叶展去了书房,我带着洁远回了房间,我知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谈,六爷既然让墨阳留在了这里,那就意味着他跟陆家之间的裂痕将不可避免。 那次在赌场遇袭,我不是没有想过陆仁庆是不是故意不出现,可一来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二来,六爷他们对于陆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陆仁庆怎么能够轻易的舍弃他们呢。听洁远这么问,我忙点点头,“那好啊,可是…”我犹豫了一下,“你不跟家里说一声吗,霍夫人她…” 我深深明白霍夫人对于丹青的厌恶,她一定认为自己儿子的噩运都是丹青引来的,自然她对于我也不会再有什么好感。虽然她不敢招惹陆家,可私底下大概也和霍长远一样,认为自己是名门正派出身,不同于陆家这种靠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发迹的暴发户。 洁远细细的眉梢一扬,“你放心,我最近都住在大哥那里,我妈就是想啰嗦我,也不会特意跑去大哥那儿去说的,”洁远的笑容有些无奈,“她跟大哥现在的关系有点僵。” “喔,是吗…”我应了声,不用洁远多说我也知道,霍长远母子关系变僵,自然是因为丹青。而洁远住在了霍长远家,那就应该是为了墨阳了,毕竟,在霍先生家出入要比在霍夫人的监管下容易得多。 “丹青她…”我张了张嘴想问,洁远了解的一笑,“你放心好了,你姐姐恢复得不错,那个德国医生的医术真的不错,用的一种叫“转植”的技术,现在还是隐约能看出疤痕的形状,因为长了新皮,所以还有差异,多打些粉大概就看不太出来了。” 洁远安慰地拍拍我的手,“那医生说了,仔细调养的话,再过半年,就应该能彻底好了,这段日子她都在那个医生那里住着,好随时治疗,并不在家,所以我哥也没跟她说你受伤的事,怕她担心,不利于伤口愈合。”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秀娥早就告诉我了,丹青说过在她治疗期间不让我去看她,也尽量不要联系,因此她的消息我都是听秀娥转述的。医生讲的很多名词张嬷都是一知半解,再在秀娥这儿转道手,我听的是越发糊涂,只知道丹青一日好过一日。这会儿听洁远这么一说,我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洁远看我放松下来的样子,突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清朗,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妙呢?”我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洁远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一片灰暗,墨阳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我认为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他还杀了人…” 说着她把松散的双腿盘了起来,两手支撑在膝头,清澈的眸子亮的发光,“可现在,你居然是墨阳的亲妹妹,墨阳又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了,而且他还保证不会再随意的就消失,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以来都觉得年纪比我大些的洁远很成熟,现在看来,她的心思甚至比我还要单纯。我们临上楼前,墨阳跟洁远说了几句话,他没有刻意背着谁,但我和六爷,叶展都礼貌地避开了,隐约听到的也没什么特殊的,洁远却这样心满意足。 或者说,一个深陷爱河的女子都是这样容易满足,转念想想六爷要是对我说几句贴心的话,我也是脸热心跳,高兴的不得了。看着洁远红扑扑的脸,这会儿她只是一个跟闺中密友诉说女儿心事的幸福女子,虽然这幸福薄的就像糖衣一样,但她很知足。我突然觉得洁远现在的样子,很像以前的墨阳,热情,为了理想不顾一切,不知道她是否能填满墨阳内心已经缺失的那一部分。 “你笑什么呀,是不是觉得我很卑贱,一直追着墨阳渴求他一点施舍,”洁远的口气很平常,可放在膝头上的手已经不自禁地握紧了。我轻轻将手覆盖上去,她微微一颤,“洁远,我很高兴你一直没有放弃墨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后是否会永远在一起,但是我很庆幸,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你,你一直很辛苦吧。” 洁远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眼底阴霾尽去,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说了声,“真好,我们是朋友呢。”“嗯,真好,”我用力的点了下头,彼此的眼眶有些深润,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是朋友我也得说,你捏的我伤口好痛。”洁远愣了下,赶忙松开了手,我俩对视一眼,“哈哈,”同时笑了起来。 有个知心的朋友真好,我一边笑一边想,我和洁远之间最后的隔阂也消失了。“喂,真的捏疼你了?伤口还没好吗?”洁远笑着说,还想抓着我的手腕察看,我一闪,“没事,早就好了。” 看着一脸笑意的洁远,我还是决定把话摊开了讲,“洁远,”“嗯?”“如果以后墨阳喜欢上了别人,或者说他还是不接受你,你怎么办?”洁远的笑容一顿,她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遮出了一小片阴影。 我舔了舔嘴唇,之所以问她这句话,不光是为了墨阳。墨阳应该是欣赏,甚至喜欢洁远的吧,因为洁远跟他的个性,思想,甚至以前的生活经历都很像。或许以后墨阳对我的心思会逐渐改变,可是他要做的那些事情应该都是很危险的吧,也许他不愿意把单纯的洁远扯进来,进而伤害到她也未可知。 单看他对大太太和徐墨染的态度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追查母亲的下落,那也就是说他迟早要跟陆仁庆对上的。陆家花费了那么多心力甚至人命来掩盖的秘密,肯定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更不用说,他做的那些隐秘的“大事,”我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清朗,”洁远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这个自信,除了你,我不会输给任何女人,”我愣了下。“之前我也曾埋怨过,我和你不是一个起点,你放在墨阳心中太久了,甚至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但是现在这个已经不是问题了,所以,我不会输。” 看着自信的洁远,我喉咙发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许是我张口无言的样子很好笑,洁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去爱他,可是,我能有勇气开始,就有勇气面对结束,不论是什么理由。” 洁远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却平和而坚定。我无话可说,只直起身子抱了抱她。她安静的把头放在我肩膀上,什么也没说,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也很累吧。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了。单纯的人更能直面目标,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清朗,如果墨阳全心喜欢上了我,你会不会嫉妒啊?”洁远突然俏皮地问了我一句,我侧转头,看着坐直了身体的她,显然她已经恢复了心情。我笑说,“多少会有点吧,原本完全属于自己的,却突然要和别人分享,怎样也会有点别扭,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对丹青不太热情的吗?不想有人跟你抢哥哥。” 洁远噘起嘴唇想了想,呵呵一笑,“还真是,以前我还纳闷为什么跟丹青总是没有跟你亲,虽然她对我也很好,原来是这个缘故,看来,还真是旁观者清了。”正说笑着,门被人推开了,秀娥辛苦地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我赶紧站起身帮她。 “哎,清朗你别碰,再小心烫到,你把桌子上的书本拿开就好了,”没等我动,洁远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到桌前把那几本书都拿开了。“怎么端了这么多?”我笑问,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好后,才喘了口气,“洁远小姐也得吃嘛,就多拿了一些,六爷他们在书房用餐了,我想你们也未必愿意下楼去,就端上来喽。” “秀娥现在这么会体贴人,你做的小排还是这么好吃,”洁远从盘子里拎起一块梅子排骨塞进嘴里,嘴里还嘟囔着。秀娥俏皮地一撇嘴,“洁远小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说的好像我从前都不体贴似的。”说完就要把那盘排骨端走,洁远赶忙去拦,一边陪笑说,“秀娥大小姐,是我说错了,你现在更体贴了。” 我帮秀娥摆着碗筷,听着她们两个逗闷子,心里很舒服,尽情享受着这样的轻松愉快。秀娥得意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做个鬼脸。洁远摇头晃脑的说,“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清朗,秀娥跟你相处太久,也变得伶牙利齿起来了。” “洁远小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故意学着秀娥的口气说话,洁远和秀娥同时笑了起来。“对了,还有一煲汤呢,我去端一下,马上就来,你们稍等,”秀娥说完,急慌慌地就往外走。 “清朗,我要去给大哥打个电话说一声,你,要不要一起?”洁远悄声问,我犹豫起来,今天我寻回了墨阳,难道还能再接近丹青吗…“就这样吧,那筷子被你摆的够整齐了,你就是当陪我,也不用说话,就在一边听着好了,我帮你问问丹青的情况也好啊,怎么样?”洁远爽朗地说。 她不等我回答,一把拉起了我,“走吧,是不是打电话还得去楼下客厅啊?”“不用,旁边小书房那儿也有,你跟我来。”我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进了书房打开灯,洁远打量了一下四周,点点头说,“这房间设计得很别致嘛,”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打。 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就听洁远说,“喂,胡管家吗,我是洁远,我今天不回去了,住在朋友家,你跟我大哥说一声,还有,丹青…”她顿了顿,轻叫了一声,“咦,大哥,你已经回家了呀。” “就是个朋友嘛,什么朋友?最好的那种…呵呵,你猜啊,谁跟你胡闹了,对了,丹青今天好多了吧,没什么啊,关心她一下嘛,我…”洁远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看向我,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好像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个,清朗啊,丹青想和你说话…” ============================================================================= 我只觉得喉头干涩,好像自己根本就没动地方,可电话已经塞到了我手里。洁远轻轻拍了下我的手,自己就走到对面的窗前,向外眺望着。电话里传来了电流交错的轻微嗞滋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我摒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清朗,”丹青柔柔地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很虚无又很清晰,“你好吗,听说你受伤了?严重吗?伤口还疼不疼?”“姐,姐…”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只会哽咽着叫姐姐,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别哭了,听话,快告诉我你的伤怎么样了,”丹青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却依然坚强。我吸了吸鼻子,镇定了一下才说,“姐,你放心吧,我没事儿,伤口早就收口了,小事一桩。” “真的吗,长远刚刚告诉我你受伤了,我这段日子都在医生那里调养,才回来,你到底伤在哪儿了?”丹青也平静了下来,语音柔软,充满了关心。听着她的精神好像又恢复了和霍长远订婚那段时间的状态,不知道是因为容颜恢复,所以心情变好,还是霍长远的爱又让她恢复了信心和希望。 “只是手指而已,很小的伤口,”我轻松地说,能这样自如地和丹青交谈让我有种重回往日的感觉。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说得没错,生活果然很奇妙,今天早上我还有只有六爷,到了晚上,我有了哥哥,也有了姐姐。 因为知道丹青的伤痕已好,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问候了一下,丹青倒是毫不介意,简单明了的说了几句,然后我们大致说了一下彼此的近况。丹青突然问我一句,“墨阳是不是在你那儿?” 我不禁一愣,“你怎么知道?”“哼,”丹青轻笑了一声,“洁远会主动问起我,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留在你那儿了,她这些天为了墨阳的事进进出出的,还当长远不知道呢,我想她肯留宿在你那儿,也一定是为了墨阳吧。” 听着丹青有些好笑的口气,我冲着回头对我作鬼脸的洁远微微一笑,“他不反对吗?”电话那边静了下,丹青好像叹了口气,“也说不上不赞同,你知道长远现在的身份地位,墨阳做的一些事,让他很难办。”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那你呢?”也许丹青被我的直率打了个冷不防,电话里一阵静默。过了会儿她轻声说了句,“我当然希望墨阳幸福,如果洁远能够把他拉回了头,我想,那对大家都好,长远也不会反对了,”她一字一句的说着。 我没说话,“清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或者,我们很自私?”丹青轻声问,“没有,”我简短的回答。“清朗,你还是怨我?”丹青叹了一口气,“姐,你经历了那么多,没人能怨你,至于…他们两个,我相信一定会好的,只要坚持。”我在心里也对自己说,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清朗,你真的长大了,”“呵,”我轻笑了一声,“今天墨阳也这么说。”丹青也笑了起来,“是吗,也许过几天我们就能见面了,”“真的!”我惊叫了一声,背对着我的洁远忍不住回头来看,我赶忙对她摆摆手。 “什么时候,在哪儿?”我一连串地问着,“瞧你急的,我先保密一下,回头你就知道了,还有,你赶紧把伤养好,要是到时候还是让我看见你病怏怏的样子,小心我请你吃‘剂子’,”丹青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笑意。 “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剂子”是老家话,其实就是用手捏腰上的肉,以前我和丹青笑闹的时候,她经常捏得我又麻又痒的。“对了,姐,你知不知道,关于墨阳…”我猛然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来,赶紧跟她说,“清朗,”丹青打断了我,“等我们见了面再说这件事吧,嗯?” 我一愣,立刻明白霍长远也许就在她身旁,而且我跟洁远也只说了我和墨阳之间的血缘关系,那背后的秘密自然是提也不能提,更不用说大太太和徐墨染害死老爷和二太太的事情。现在说这个确实不合适,我清了清嗓子,“好,我知道了,姐,那你保重,希望我能尽快见到你,尽快,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丹青语含笑意,“我也是,对了,你跟墨阳说我很好,有什么事见了面再说吧,也不差这一两天了,”“好的,我回头告诉他,”我点头。“还有,长远说麻烦你照顾一下洁远,明白吗?”丹青柔声说,“知道了,请霍司令放心吧,”丹青的转变让我对霍长远的恶感一下少了很多,我顺嘴开了句玩笑。 丹青显然很高兴,就听她把我这句话转述了一下,霍长远的笑声立刻从电话里传来,他果然就在一旁。“那不多说了,注意身体,还有”丹青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清朗,我们永远是姐妹。”“姐”我喉咙紧的说不出话来,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挂机声,我才恋恋不舍的把电话放下了。“怎么了,还舍不得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我身边的洁远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长呼了口气,“都快一年了,”洁远挑眉看着我,“我是说,都快一年了,我和丹青之间没有这样轻松自在的聊天了。”洁远了解的点点头,“彼此彼此,说真的,从丹青和你离开的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没有一天心里是踏实的,我看着大哥痛,爸妈也痛,还有在晚宴上跳舞的那个丹青,我真怕…”她没有再说下去,看着我,我俩都心有余悸地一笑。 “丹青还说,我们永远是姐妹,”我伸手擦了擦眼角儿的泪痕,心中的幸福忍不住要和别人分享。洁远冲着我一笑,轻声说,“我们也是,”我手一顿,洁远的眼眸闪亮而坚定。我俩对视了一会儿,同时伸出手来握住彼此,“嗯,永远的姐妹。” “不说这个了,你看,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洁远洒脱一笑,她指着窗口洒进来的薄薄月光,看着她的嫣然笑靥,我用力点头。墨阳留在了我身边,很快就可以见到丹青,跟洁远恢复了从前,甚至更加亲厚,还有与我深情厚意的六爷…… 我突然觉得,今晚的月光怎么这么清亮,吹进来的微风怎么这么舒服,外面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叫的贼好听… ============================================================================= “清朗,你们两个准备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陆青丝随意地用鞋尖踢踢半开的门,打量着我们。我和洁远正互相帮忙整理衣饰,秀娥在一旁围着我俩团团转,她自己早就穿戴好了。今天是袁素怀在上海滩大戏园头一次亮相,六爷他们自然都要出席。 最让我想不到的是墨阳也要跟着一起去,这几天墨阳都留在六爷这里,陆仁庆肯定会知道的。六爷他们虽然没有跟我细说,但是好像决定与其躲躲藏藏,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出现,反而不容易让人怀疑。 秀娥为了第一次穿洋装而兴奋不已,那是件淡蓝色的洋纱裙子,长度刚好在膝盖。秀娥刚穿上的时候,总是用力的把裙子往下拽,试图遮掩小腿,裙子里的腰衬差点被她扯破了。最后还是洁远吓唬她,要是再扯,就不给她穿了,她这才放手。 这件裙子是洁远送给她的,洁远留下来的第二天,丹青就让张嬷送来了一些洁远平日里穿的衣物,秀娥和我都惊喜于张嬷的出现。我暗自期盼着,这是否是丹青放开心怀的又一个信号呢。洁远则感叹着女人的心思就是细腻,要是换了霍长远,他才想不起送这些东西来呢。 一旁看热闹的青丝哼了一声说,那是当然啊,这可是一石三鸟,让那俩丫头见了亲人不说,即讨好了你又暖了霍司令的心,何乐而不为呀。秀娥只顾着高兴的和张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根本就没听见她说什么。我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管丹青怎么想,她肯让我们接触总比不肯强。 张嬷听了之后偷眼看了一下陆青丝,却跟她清水般冷洌的视线对个正着,吓了一跳,赶忙转头和秀娥掩饰地拉扯了几句。陆青丝冷淡的一笑,不再理会张嬷却不想放过我,对我扬了扬眉头,“不是吗?” 我还能说什么,只嗫嚅了句,“我倒没想那么多…”不等陆青丝再开口,一旁的洁远嘻嘻一笑,“就是就是,女人想得太多容易变老,清朗你可别瞎想,小心小姐变大姐,大姐变大嫂。”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嗤”的一声又笑了出来,又赶紧收敛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陆青丝。还好,她正不耐烦地转着小指上的玛瑙尾戒,没注意到我这儿。那天她的脸色可真够瞧的,洁远正和秀娥讨论着鞋子上的带子该怎么系,没人注意到我正在胡思乱想。 在六爷家里,陆青丝就是一个小霸王,没人敢招惹她。六爷七爷宠着她,其他人敬着她,秀娥躲着她,而我则是能让就让,只要她不过分,随她怎么说。再说接触长了,也知道她这个人只是嘴巴毒了些,实话实说,只不过实话通常都不好听罢了。 如果不了解她,都以为她跟叶展应该是一类人,其实我倒觉得她更像六爷,都是外冷内热的。而表面上笑口常开,花心风流的叶展,内心却很冷硬,除了这几个至亲至人,其他人都被他拒于千里之外。 洁远出身书香世家,人天生热情开朗,虽然家庭条件很好,却没有那些世家小姐们通常会有的娇和傲。当时陆青丝对于洁远的留下也习惯性的冷嘲热讽了几句,洁远却大大方方的承认,她就是为了墨阳才留下的。 陆青丝愣了一下之后,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我明白她自己的情意只能深埋心底,不可言喻,对于能有勇气大声说爱的女人,她都有着一份羡慕和尊重。洁远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才问我,“她怎么走了,我那么直白的承认了,她反倒不嘲笑我了,怪不得别人说她性子古怪呢…” 我随便说了几句别的就把这个话题岔开了,洁远也没往心里去,她现在只要能留在墨阳身边,就很满意了,别人什么态度她根本就不在乎。洁远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性子古怪的陆青丝,心里有多苦。 “清朗,你帮我把这个项链带上好吗?”洁远说完就背转了身子,“好呀,”我从她手里接过项链,不禁愣住了。银色的链子上缀了一个精巧的蓝宝,质地和丹青的那只戒指如出一辙,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一套,听说是二太太嫁过来时的陪嫁。戒指给了丹青,链子却留给了墨阳。 洁远见我吃惊的样子,得意的一笑,“这是他送给我的,你也认得?”“当然,”我点点头,“这个,他什么时候送你的?”“今天早上碰到时,我说我只带了几件衣服来,什么首饰也没带,今天晚上听戏,只能干净着去了,他当时什么也没说,过了会儿,就把这个给我了,真漂亮,是不是?”洁远在镜中对我笑说。 “是很漂亮,”我胡乱的一笑,又故作不在意地问,“他就这么给你了,什么话也没说吗,”洁远理了理刘海,甜笑,“嗯,他就说让我今晚带这个,没说别的。”“喔…”我一边解着项链的钩环,一边想着墨阳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二太太把这个项链给墨阳的时候,还笑着说,这就是以后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了。墨阳现在给了洁远,是说他已经接受她了吗,可他也没直说,而且这也太快了,不符合他的性格呀… 我正想着,刚才一直蹲着帮洁远整理鞋带的秀娥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了那条链子,“哟,这链子不是二太…唉哟,”我一脚踩了过去,秀娥疼的叫了一声。洁远刚要回头,我赶紧把链子往她细白的脖颈上系。 洁远只能挺着脖子问,“秀娥,你怎么了?”“啊,没事,”秀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就笑说,“可能是刚才蹲得太久了,腿突然麻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事了,”洁远也跟着一笑。墨阳既然什么都没说,我自然也不能说,以免洁远误会。 “好看吗?”洁远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着,“好看,好看,”一旁的秀娥连声说道,洁远对她一笑,还是透过镜子看着我。“真的好看,”我肯定的点点头,洁远这才满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个身。 我一转头就看见陆青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刚才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她的眼,我不免有些尴尬。正好石头的声音从陆青丝身后传了来,“青丝小姐,六爷让我上来问,你们都准备好了吗?”陆青丝一耸肩膀,“我早就没问题了,你去问她们。” 石头这才从门外走进来,他满脸带笑,正要开口,不经意看了秀娥一眼,他一怔,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秀娥光裸的小腿上。秀娥的脸登时红了,又开始用力往下扯裙子,徒劳的想要遮盖住自己的小腿。 我只是抿着嘴笑,看着石头目瞪口呆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他从小在上海长大,跟着六爷他们在上流社会出入,不知道看了多少淑女名媛的小腿,可这会儿他还是愣愣的看着秀娥,我突然觉得石头很可爱。 洁远轻轻地捅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哎,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石头根本就看不见咱俩,”我呵呵一笑。秀娥的脸越发的红,裙子要是再被她用力扯,我估计石头看见的就不只她的小腿了。 石头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他嘿嘿一笑,摸摸自己的头,然后说了句,“秀儿,你穿这个真好看。”“噗,”我和洁远同时笑了出来,我心想,要是让被石头整治得哭爹喊娘的那些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辉少”两个字估计也没那么响亮了。陆青丝从鼻子里哼了句,“男人…”就转身走了。 原本一直僵立的秀娥像是被我们的笑声刺激到了,突然朝门外跑去,石头伸手想拉她,被她一把推了个趔趄。等石头站稳了脚步,秀娥早就没影儿了。他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倒笑嘻嘻地跟我们说:“两位小姐,要是准备好了,咱们就走吧。” 洁远原本还想笑话他两句,可见他摆出一副随便你们说什么,反正我很幸福的样子,也只能摇摇头,迈步往外走去。石头背着洁远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一笑,拿起梳妆台上的手袋跟着石头往外走去。 一出门,我快走几步,追上等着我的洁远。刚下楼梯,就听见叶展笑着说:“哟,这是咱们的秀娥啊,这么一打扮,我都认不出了。石头那小子没看傻了眼吧。”我和洁远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今天秀娥是逃不过被人品头论足这一关了。 石头已经过了十九岁的生日了,他比秀娥大了一岁多一点,比我则大一岁半,要是在乡下,早就已经成亲生子了。今天看戏,六爷他们带上秀娥,也算是承认了秀娥的一个举动,毕竟石头在上海也是个露脸的人物。我听六爷说,大叔私下里跟他提过,想去跟张嬷谈谈,等秀娥过了十八岁生日,就给他俩办喜事。 我和洁远刚一露面,楼下的男人们都抬起头看向我们。我一眼就看见了穿着银灰色马甲的六爷,他正站在落地窗前和大叔说着什么,落地灯的灯光映得他乌黑浓密的头发闪着微光。我俩目光一碰,六爷的唇角微微上翘,我不自禁地回他一笑。 坐在沙发上的墨阳穿了件米白色的衬衫,配着天青色的马甲,越发显得眉目英挺,线条硬朗。看见我的目光,他轻轻眨了眨眼,对我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他的目光继而转到了我身旁的洁远身上,只对她微微一笑,洁远的呼吸顿时重了些。而正围着秀娥打量的叶展却一反常态地穿了件唐装,潇洒飘逸,神态风流。 “呵呵,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这么多美女,简直让我眼花缭乱啊。”叶展啧啧有声地看看我,看看洁远,又打量了秀娥一遍,然后才顺便似的看了陆青丝一眼。 先行下楼正在门边等候的陆青丝好像根本就没在听叶展说什么,只是在叶展的目光掠过她的时候,很自然地拢了下长发,如丝般的长发从她纤长的指间纷纷滑落。 她今晚穿了一件蓝紫色的天鹅绒旗袍,领口高高束起,只有纤细的手臂毫无遮掩地露着,白得有些透明,配着那长长的黑亮发丝,真是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洁远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洋装,柔软的轻纱被细细地折成了皱褶的裙摆,轻轻一转,就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她盘起长发,v字形的领口露出了如雪的肌肤,衬着那块蓝宝石,分外漂亮。 “清朗?”六爷走到楼梯口伸出手,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随着他的引领走了下来。“六爷,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咱们就走吧。今晚的正戏七点钟开锣,稍微早点到才好。”大叔也走了过来。 “嗯。”六爷一点头,“老七,墨阳,那咱们走吧。”墨阳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跟着叶展往外走。出门的一刹那,六爷低头在我耳边说:“很漂亮。”说完不等我反应,就神情自若地跟叶展他们走到一块儿去了。 “傻笑什么呢?”洁远拉了我一下,“快上车吧。”“好。”我赶紧跟上,秀娥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俩。陆青丝一弯腰,坐在了明旺旁边,我和洁远、秀娥一起坐在了后面。 大叔和石头的车先行开出,我坐的车在中间,六爷他们的车在最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戏园子进发。今天听戏的地方就在虹济戏园,本来那是姜瑞娉的地盘,也不知怎么被陆仁庆包了下来,作为袁素怀亮相的舞台。 这段日子过得很惊险,先是丹青的脸受了伤,然后是追查墨阳和我的真正的身世,接着徐墨染的出现又导致我受了伤,日子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那天看到那张请柬,我还真的把这个有些神秘的漂亮女人抛诸脑后了。 现在世道混乱,徐墨染暂且不提,就是苏国华和源清和也让人不得不防。上次他们虽然失手了,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原本六爷的叶展不想让我们出门,可陆仁庆特意打电话来,让带上我们,说是一定要去给袁素怀捧上场。 陆青丝的名气就不用说了,两就连我,现在也算得上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了。听洁远这么说的时候,我瞠目结舌。“你还不知道吗?人人都说,你们两姐妹了不得,一个迷得霍司令神魂颠倒,另一个则让冷漠无情的陆城视若珍宝,金屋藏娇。”看着洁远声情并茂的转述,我唯有苦笑。 说起丹青,我曾悄悄问过洁远,苏雪晴现在如何了。霍长远如此光明正大地把丹青带回家,想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经过上次的事情,他再也不是那个还有几分书生意气的年轻军官了。 据洁远的描述,苏雪晴得到消息后,立刻冲到霍长远家里,却在大门外被警卫给拦住了。不论她是口出恶言还是动手打人,那几个士兵就是不让她进去,苏家的保镖畏于士兵人数众多,而且人人有枪,也不敢跟着苏雪晴硬闯,只是保护她不受伤而已。 霍长远、丹青,还有洁远那个时候都在家。洁远苦笑着说,当时她自己都被苏雪晴的尖声叫喊搞得心烦意乱,霍长远和丹青却毫不动容,神情自若。 最后好像是苏国华派那个姓高的经理强行将苏雪晴拉走了,要不是苏雪晴又跑到霍家老宅跟霍老先生、夫人吵闹不休,霍长远原本理都不想理她。 具体细节洁远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霍长远给苏国华打了一个电话以后,苏雪晴就再也没有上门吵闹过。边件事要是发生在半年前,苏家人根本不可能容忍,但这次竟然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我知道霍长远现在的手段不比从前,上次他带丹青走,已经跟我说得很明白了。但是苏国华会这样好说话,还是大出我的意料。还不到一年,他和霍长远的位置好像掉了个儿,难道现在变成他有把柄攥在霍长远手中了吗? 我突然想起那日在赌场,苏国华曾说过苏雪晴好像是怀孕了,就忍不住问洁远。洁远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是霍老夫人这么问霍长远的时候,他只说了几个字:“不关我的事。” 洁远到现在也不明白她大哥这句话的意思,我也不懂,他是说苏雪晴怀孕与否他都不在乎,还是说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这个话题太过敏感,我和洁远默契地选择了回避,反正说到底,她要霍长远幸福,我要丹青幸福,其他的我们并不在乎…… “清朗,你快看!”秀娥兴奋地指了一下窗外。我顺势转头看去,两个洋女子正从一家店铺里走出来。因为盛夏,她们穿得很单薄,低胸的洋装显得她们更丰满,雪白的背部若隐若现。 我只是一笑,坐在中间的洁远捅了捅秀娥的酒窝,“这有什么好激动的?西方女人本来就比较放得开。”秀娥一吐舌头,“她们可真敢穿。”说完又伸头往外看,“你们看,那个女人还背着个包袱走,蹭啊蹭的,真有意思。” 一个日本女人的身影从车窗外滑过,我微微皱起眉头,立刻就想到源清和那张礼貌却冰冷的面容。“秀娥,你没见过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吗?”洁远随口问。秀娥摇了摇头,“我没出过几次门,还真没见过,什么叫和服?” 洁远刚要回答,目光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停了下来,“清朗,怎么了,眉头皱得这么紧?”“没事,只是不想看见那些日本人。”我抿嘴角。洁远一点头,“是啊,我大哥也说,最近那些日本人很嚣张,他们的租界甚至不让一般老百姓进去呢。” 一直看着窗外的秀娥又叫了声,“你们看,那边也有好几个日本女人。”我和洁远一起看去,果然是几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日本女人正凑在一起说笑。“现在街上的日本人很多吗?”上了车就默不作声的陆青丝突然问了一句。 “是啊,青丝小姐,您有段时间没出门了,现在就是码头上的日本鬼子多,街上的日本娘们儿多。”明旺不悄地说。不知世事的秀娥被明旺的话逗得一笑。陆青丝没再说话。我和洁远对视了一眼,看来现在日本人的势力真是越来越大,他们已经占了广东三省,听说山东也很危险…… 就在我们各怀心事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虹济戏园。门口早就有陆仁庆和六爷预先派来的人守候着,见我们的车子到了,赶忙跑上前为我们开车门。我们一出来就被这些保镖围得密不透风,原本兴奋的秀娥也被这阵势吓到了,手紧紧地攥着我不放。 “六爷,七爷,你们可来了。鄙人这小小的戏园今晚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大爷还没到,我先带你们去包厢吧。”一个眉目精明,生意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迎了出来,恭敬地给六爷他们行礼。 “刘老板,你别客气。在上海谁不知道,想听好戏,只有虹济啊,哈哈!”叶展爽朗一笑。那个刘老板笑得越发殷勤,“七爷过奖了,要是没你们给捧场,那虹济可什么也不是。”说完,他看了墨阳一眼,有礼貌地问:“这位是……” “这位徐先生是我和六哥的好朋友。”叶展简单地说了一句。那个刘老板是个精明人,也不再细问,只赶紧弯腰,“徐先生好!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您就跟我讲。”墨阳一笑,“好说,刘老板客气了。” “哎哟,青丝小姐也到了。瞧我这眼神,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刘老板好像才发现我们,马上赶着过来给我们行礼。陆青丝娇笑了一声,“刘老板,今天这戏要是不好,我可要砸场子啊。” “呵呵,瞧您说的。今天这戏可是大爷亲自点的,您就等好吧。”刘老板笑眯眯地说。我发现这刘老板确实是个人物,陆青丝半真半假的玩笑,竟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既捧了陆仁庆的面子,又点了陆青丝一下:你要砸场子可就是砸你大哥的。 陆青丝听了,嘴角一翘,没再说话。那刘老板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打量了我一眼,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感觉他看得很认真。“云小姐,您好,希望您今晚过得开心。”说着,他恭敬地弯了下腰。我毫不意外,如果洁远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些老板们是不可能不认识我这个“名人”的。 “刘老板,你好。”我客气地点点头。他并没有再跟我多说什么。突然,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洁远,明显地吃了一惊,又很快地克制了自己的表情,“霍小姐,您也来了,那霍司令也来了吗……”他边说边往旁边张望。 “刘老板,别看了,我哥没来。”洁远爽朗地一笑,“我是陪着她来的。”她笑着看了我一眼。之前我曾经问过洁远,她和我们一起出门被人看到合适吗?洁远只笑着说,她大哥都默许了,还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转念一想,也许霍长远和六爷就是想让人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不错也未可知,不然霍长远就不会允许洁远留下来,而六爷也不会公然带着洁远一起出门。 刘老板听洁远这么说,目光闪了一下,没等他再开口,六爷说了句:“我们先进去再说吧。”“是。那各位请跟我来,这边请。”刘老板赶紧转身,在前头带路。 “你知道虹济戏园的后台是谁吧?”陆青丝悠然地走在我身边,看着前方不远处正在和叶展谈笑的刘老板问。“嗯,是警备部司令唐斐对吧,好像他跟苏家人的关系很好。”我记得六爷当初这么说的。 “没错,他的妻子跟苏国华的老婆有点亲戚关系。苏家有钱,唐斐有枪,正好各取所需。”陆青丝冷冷一笑,又说,“要不是当初霍长远不肯跟苏家做生意,军需那边唐斐又不太好插手,苏国华才设了那个圈套给他,兴许现在你姐姐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司令夫人了。唉,世事难料啊。” 我一愣,军粮那件事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关系存在。可既然他们的关系这么深,那陆仁庆为什么非要在这儿开戏?这里应该是苏家人的地盘才对啊,他又是用什么方法包下了这块场子的呢?“今天晚上一定很有意思。”陆青丝扭头对我娇媚地一笑,率先进了包厢。 一直没开口的洁远看了我一眼,“那咱们也进去吧。”“好呀。”我牵着秀娥的手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这间包厢面积不小,每两把太师椅间夫着个高几,上面放着很精巧的零食盒子、茶杯、毛巾什么的。 我和秀娥是第一次来,不免多瞧了几眼,陆青丝和洁远却是熟门熟路。最前面的两把椅子肯定是给陆仁庆和六爷留的,刘老板招呼我们随意之后,就先退下了。 陆青丝随便选了一个座位就坐了下去,她旁边的座位除了叶展自然没人敢去坐。我和洁远坐在了一起,秀娥则被石头拉着坐在了我们身后。我看了一眼正谈笑风生的六爷他们。墨阳也没有坐下,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打量着台上台下,六爷还不时地跟他说上几句。 “清朗,你看。”洁远靠过来,指了一下外面。我稍稍探出头看才发现,我们是在二楼,下面都是散席。我们旁边也是几个同样的包厢。戏台上帘幕低垂,看不见里面,四周却是灯火通明。 洁远手指的方向是一条用帘子围起来的通道,里面好像是一间间屋子,用门帘遮挡着,从外面看不见,从上往下看得分外清晰。“那个就是这些名角们的休息室,和戏台子是通的。他们都是从那里上场的。”洁远悄声给我解释,“只有这个位置的几个包厢,才能看见他们出场登台。”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很好奇地看着那里,不知道袁素怀是不是就是其中一个帘幕背后换装。左边的包厢里不时传出一些谈笑声,右边的倒比较安静。我们进来的时候,刚唱完了一出,觉得底下有些乱糟糟的。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门口迎接大哥吧。”聊了一会儿,六爷站起身来跟叶展说,然后对墨阳道,“你不用去了,在这儿陪陪清朗她们就好了。”墨阳一笑,“也好。” 石头和明旺没有动窝,六爷领着叶展、大叔,还有洪川、石虎他们走了出去。陆青丝也是一动不动,随手拿了张单子翻看着。“还不错吧,这可是上海最好的戏园了。”洁远突然说。她笑着看我身旁,我一抬头,才发现墨阳走到我身边来了。 “是不错。”墨阳笑了笑,显然他对这种地方没什么感觉。我知道他有些紧张,一会儿就会碰到陆仁庆了,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要是丹青也在这儿就好了,她挺喜欢听戏的。”我故作轻松地说。墨阳点点头,“会有机会的。” 洁远的心情显然很好,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捏揉着那条链子。墨阳虽然不喜欢看戏,但是杂书看得多,对汤显祖的《牡丹亭》自然熟悉,他挑出其中一些历代文人点评讲给我们听。 他说得浅显易懂,用词又幽默,秀娥和石头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陆青丝虽然没加入我们的谈话,但感觉得出她也在听,就更不用说两眼认着崇拜恋慕光芒的洁远了,不时能问出一些很有水平的问题,墨阳也乐于解答。 我们正谈得高兴,突然就听见底下乱糟糟的,人群躁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秀娥往前探头看了一眼。洁远转头对我们一笑,“应该是下一场戏快要开锣了,都该回席了。一般都会提前二十分钟通知,主角就要出场了。” “哟,那不是大爷吗?六爷他们也都跟着呢,他们这是干什么?”伸着脖子往外张望的秀娥很奇怪的问。我顺势看去,果然,穿着一身古铜色唐装的陆仁庆,正在六爷、叶展几个人的陪伴下,跟着那位刘老板走进了那条被帘子围起来的通道。 “哼。”陆青丝头也不抬,只换了个坐姿。洁远笑着看了她一眼,才说:“今天这场子是陆先生包的。他可能是想先去探班,看一下袁素怀吧。这也算是一个特权。”我心想,怨不得陆青丝不高兴,她根本就不愿意叶展靠近袁素怀半步,虽然我觉得叶展对这位袁小姐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压轴戏吗?”陆青丝把手里的戏单子扔在一边,“好啊,那咱们就等着逢吧,看看这位凤兰小姐是不是能唱出朵花儿来。”我和洁远相视一笑,都觉得陆青丝话里的醋味重了些。 墨阳从看见陆仁庆开始,就一直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我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怕他情绪激动,乱了方寸。他轻轻回握,然后低下头在我耳边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说完,给我和洁远倒了两杯茶。洁远开心地说:“墨阳,谢谢你。”墨阳潇洒地一笑。 我笑着接过茶杯,墨阳并不知道我和丹青都不再喝茶了,之前他和我们重逢后,相处的时间很短,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这个习惯。想到这儿,我不禁庆幸,听六爷的口气,墨阳之前一定在干什么危险的事,似乎比他想要追查身世的真相还要危险。而现在他就在我身边,最起码他现在是安全的,我忍不住又对他一笑。 我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尖喝,“这算怎么回事?谁让你用我的房间的,嗯?!”那声音虽然尖锐响亮,但是仍然很好听。戏园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我们同时往下面看去,陆青丝也不例外。 陆仁庆他们都已经停住脚步。我就看见其中一幅门帘一闪,一个苗条的身影踉跄着跌了出来,她满头戴着明晃晃的饰物,穿着一身戏服。因为脸上油彩重墨,我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是谁,却听见那个刘老板大叫了一声:“凤兰小姐,你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居然是她。 袁素怀勉强让直了身子,还来不及说话,门帘一掀,又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刘老板,你也在,正好。说说吧,你把园子包出去我不管,可你不能坏了行规。这么多间屋子,你偏偏让她使我的。你什么意思啊,想换角儿吗?”楼下原本安静的人群嗡的一声,议论纷纷。 我仔细看了过去,说这话的女人长了一张鹅蛋脸,细长的眉毛之下是一双水灵有神的杏眼,唇瓣小巧,高挺的鼻梁却显示着她强硬的个性。“姜小姐,您误会了。其他几间屋子也都是各位老板用惯了的,原本说给凤兰小姐的那间,又偏巧有些漏水,实在没法用,这才……”那刘老板赶紧解释,却不敢高声,显然也惹不起她。 姜……难道她就是号称和袁素怀齐名的那个姜瑞娉?那她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不给袁素怀面子,就是驳陆仁庆的面子,而且还是当着六爷他们的面。我看着陆仁庆的背影,他就站在那儿,始终没有开口,也不动,看着刘老板和姜瑞娉在那边拉扯。 “什么不是啊,什么误会啊,这屋子不能乱用的规矩你不懂吗?凤兰小姐,你不会也不懂吧?还是说,你在北平的屋子也是随便给别人用的,嗯?!”果然是专业的,我在心里说。姜瑞娉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我们在楼上都听得很清楚。原本百无聊赖的陆青丝也来了精神,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着。 袁素怀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摇头。刚才也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些什么,她一直是摇摇欲坠的样子。这会儿见了陆仁庆他们,就想往那边走。姜瑞娉正好逼了上来,她就一步步地往后退。 刘老板赶紧上前拦在她俩中间,嘴里还不停地安抚着,可姜瑞娉根本就不吃这套,一把推开了他,他一个冷不防,正好撞上了袁素怀。我只看见本来就摇晃着的袁素怀往后退了几步,腿一软,不知怎的就一下子跌入了六爷的怀抱。我顿时睁大了眼,手一抖,杯里的茶水立刻洒了出来,秀娥和洁远抽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真有意思啊……”陆青丝打了个哈哈,伸头往下看看,又回过头来看着我,笑得一脸玩味,“清朗,看来这出压轴戏还真唱出花儿来了。” 第十六章 压轴戏(下) 我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六爷一把托住了袁素怀。洪川抢上一步,想要去帮忙。人影闪动间也看不太清楚,好像袁素怀抓住了六爷的袖子,一直就没有松手。陆仁庆弯下身说了句什么,最后还是六爷把她抱了起来,往化妆间里走。 那个刘老板就挡在姜瑞娉跟前,阻止她再往前去。姜瑞娉看见袁素怀晕倒之后,好像愣住了,就任由刘老板把她拦到一旁。眼看着六爷抱着袁素怀又回到了那间化妆间,她也什么都没说。 楼下帘幕外的观众都伸头踮脚地想往里张望,虽说什么都看不见,可人人都兴奋不已,彼此交头接耳。显然刚才姜瑞娉闹的这一出,可比戏精彩多了,明天又会是人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吧。 “清朗。”墨阳轻轻叫了我一声。我看向他,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放松,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得很紧。我对他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楼下。陆仁庆和叶展也跟着进了化妆间,只是叶展进去之前,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姜瑞娉却不见了,好像被那位刘老板拉走了。 “那个女人怎么回事啊?”身后的秀娥嘀咕了一句。“可能是昏倒了。”石头说。“她还真会找地方倒呢。”秀娥语气越发地不忿,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缘故。“秀娥!”石头低喊了一声,我没有回头。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估计他们一会儿就该出来了。”洁远对我笑着说,语带宽慰。“嗯。”我点头一笑,就算袁素怀那一下让我心里不舒服,可为了这点小事就坏了情绪,那我就太小肚鸡肠了。 “下一出就是《游园惊梦》了。”我随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戏单翻看起来,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从刚才就没再开口的陆青丝懒洋洋地接道:“是啊,是啊,那袁小姐不是已经睡着了吗?咱们就安静地等着她惊梦吧。” 她说得我们都是一笑,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松快不少。洁远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叫道:“哟,清朗,你的衣服什么时候弄上茶水了?你看。”低头看去,果然,雪白的衣襟上都是淡淡的茶渍,我伸手摸了一下,已经有些干了。 “这是杭稠,特别容易染色,赶紧拿水洗洗才好。”秀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拿手绢帮我擦了两下,皱着眉说。“没事,我去趟盥洗室就好了,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着,我站起身来。 “我跟你去吧。”洁远和秀娥同时说。她俩话刚出口,底下一阵梆子脆响,观众们开始叫好。只见一个丑角打着连串的跟头翻了出来。“开始串场了。”石头说了一身,秀娥兴奋地看了过去。 “不用了。”我看着秀娥激动的样子,她难得出门,之前又因为腿受伤在家闷了那么久,还是让她开心一下的好。“你们告诉我在哪儿就行。”“清朗小姐,我带您过去吧。”明旺站起身来,笑着说。 “好。”我转身往外走,按住了想跟我一起起身的洁远,“放心,你踏实坐着吧。”然后拉过在一旁站着的墨阳,“你帮我占座位。”说完,我对洁远挤了挤眼。洁远脸一红,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她之前不好意思跟墨阳坐在一起,正好这会儿给她个机会。 “不行,我跟着你去,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那个盥洗室。”秀娥一边不舍地回头望向舞台,一边站起身来,跟着我往外走。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不再推辞,和她手牵手地走了出去。 二楼的包厢里坐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有专用的盥洗室,不用走到楼下去跟下面的人挤。没走多远,就到了两个用红色天鹅绒帘子遮挡的入口,一个梳着锅盖头的学徒正守在那里,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见我们走了过来,眼睛一亮,赶忙满脸带笑地弯腰鞠躬,“两们小姐晚上好,你们这边请。明哥您好,您也来了。”说完,麻利地撩起了右边的帘幕。“谢谢。”我冲他一点头,“小姐您千万别客气。”他惶恐地赶紧弯腰。 “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明旺停住了脚步。我点头,“好的,麻烦你了。”明旺咧嘴一笑。我进去,刚走到盥洗室门口,就听见那学徒讨好地对明旺说:“明哥,好些日子没见您了。”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刚才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云小姐啊?穿白衣的那个?”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就听明旺懒洋洋地说:“哪位云小姐啊,你小子胡扯些什么。”“明哥,您别哄我,能让您陪着上盥洗室的小姐,除了青丝小姐,大概就是这位云小姐了。听说六爷把她当心尖儿似的,看来是没错了。”那学徒笑着说。 我的脸顿时一热,秀娥笑嘻嘻地对我做了个鬼脸儿。“嘁,”明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柱子,你小子年纪小小,贼心眼儿倒不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呀?老实当你的学徒吧。”“嘿嘿,您不说,我一看也知道。妇人小姐我见得多了,不过这位小姐气质真好,长得好看又温柔,人也很客气,怨不得……” “行了啊,不知道话说多了烂舌头啊。”明旺淡淡地打断了他,“我家小姐是你能拿来品头论足的吗?”那学徒立刻吓得没了声音,然后才嗫嚅着说:“明哥您可别生气,是我多嘴,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了。”明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秀娥从没听见过明旺这么冷的口气,睁大了眼,对我做了个很吃惊的表情。我摇了摇头,推门进去了。大叔也好,明旺也好,甚至还有洪川和老虎,他们在我们面前都是很热情开朗、貌又温和,秀娥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人还有另一面,包括他的宝贝石头。 秀娥用水浸湿了手绢,在我衣襟上擦了半天。那浅黄色的痕迹总算是淡了许多,至于湿掉的衣服,只能等着慢慢干了。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穿了这身天青色、线条简洁的洋装,外面罩了件白色的杭稠小坎儿,显得人很清爽。 可能是这几天心情变好的缘故,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很红润,眼睛水亮,真的有点眉目如画的感觉,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脸皮真够厚的。 这时,一阵隐约的叫好声传来。秀娥难掩急切,我却突然真的想进去方便一下,只好让秀娥出去等我一会儿,自己尽快解决问题。 可能是因为戏已经开锣了,并没有什么人来这里,我出来之后又洗了手,就赶紧推门出去。抬眼张望,却发现秀娥不见了。我以为她已经去了帘幕外面,正要往外走,“清朗。”秀娥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我一愣,左右看了看,才发觉声音是从我左边传来的。 往那边仔细看了一眼,尽头被同样的一幅红色的天鹅绒帘幕遮掩着,秀娥正从帘幕后面露个头出来冲我招手。我赶紧走了过去,“秀娥,你在这儿干吗?”“嘘。”秀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伸手把我悄悄地拉进了帘幕。 我这才发现这个帘幕的后面是一个改造过的楼梯,只剩下楼上的这扇栏杆。楼梯已经没有了,就像个阳台似的,从上往下看去,正好是后台的尽头。“我等你时发现的,好玩吧?刚才还看见几个戏班子的人过来抬箱子呢。”秀娥在我耳边说。 我好奇地往下看了看,这边好像储藏间一样,堆了不少服装道具。大略扫过一遍之后,我跟秀娥说:“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看戏吧。这儿既然拦着就是不让人看的,被人发现咱们在偷窥,那多尴尬。”秀娥点点头,“好呀,我就是想让你看一眼。” 我俩话音未落,下面点着昏暗电灯的储藏室突然闪出个人来,我和秀娥下意识地缩回了帘幕里,偷偷往外看。“快去吧,唐司令还等着你呢。”那个刘老板一边说一边往前台的方向走。 “知道了,怎么样,我这出戏演得还不错吧?”跟着走出来的姜瑞娉笑盈盈的,哪还有刚才的半点怒意。秀娥轻轻捏了我一把,做个眼色,问我要不要溜走,我对她摇了摇手指。 “那是当然,你可是咱们这行的头牌,吃的就是这口饭。”那个刘老板呵呵一笑。姜瑞娉摸了摸头发,“是吗?我看那个姓袁的女人也不是吃素的。”她话未说完,就被刘老板拦住了,“好了,这里不时有人过来,说话小心点。你赶紧拿着东西走吧,我还得去前面招呼呢。” 姜瑞娉没再说话,摇拽着腰肢跟那个刘老板走了。听着那高跟鞋的咔嗒声渐渐消失,我和秀娥慢慢地退了出去,赶紧往外走。“他们说什么演戏啊?她不就是刚才那个闹事的女人吗?”秀娥追上我的脚步,小声问道。“回去先什么都别说,你知道吗?”我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秀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一露头,明旺明显地松了口气。我们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估计要是再不出现,明旺可能就得冲进去找我们了。“抱歉啊,让你等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弄干净。”我笑着抻了抻衣襟给他看。明旺笑着说:“没事。那咱们赶紧回去吧,这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我拉着秀娥就走,明旺却随手丢了个大洋给那个小学徒,“小姐赏你的。”那个学徒一个劲地点头称谢,明旺也不理他,跟着我们往回走。 刚到包厢门口,几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人正站在门口。我仔细看了看,认出是陆仁庆的保镖。这么说,六爷他们已经回来了。我的脚步不禁迟疑了一下。如果陆仁庆也在,那刚才听到的事情该怎么告诉六爷他们呢? “你们可回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们掉进……”“青丝,大哥在这儿,你也口没遮拦的。”我们一进门,陆青丝的话就到了,只不过后半句被六爷镇压了回去。 “陆先生,晚上好。”我赶紧走向坐在主位的陆仁庆,点头为礼。他稍稍欠了欠身,笑得很温和,“清朗,好久不见了。刚才还在和你哥哥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姐姐了。” 哥哥?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怎么知道墨阳是我的哥哥?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我记得丹青的母亲是清朗的远房表亲。”六爷笑着说了一句。“是啊,从小他们姐妹俩关系就最好,丹青对清朗比对我这个哥哥还好呢。”墨阳顺着六爷的问题答道,态度温文自然。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陆仁庆本来就知道我一直叫墨阳哥哥,不禁暗自警醒自己要镇定,不要成了惊弓之鸟。如果我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以陆仁庆的精明,他定会有所察觉。原本以为紧张的应该是墨阳,结果现在墨阳神态自若,彬彬有礼,反而是我有点乱了阵脚。 “是啊,这女孩子在一起比较有话讲嘛。”陆仁庆一笑,又很随意地问,“我看着徐先生的长相跟清朗也有几分相似了。” “嗯,也对,确实有这种说法。”陆仁庆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端起茶喝了一口。我看见六爷不落痕迹地看了一眼墨阳,眼中带着欣赏。墨阳的回答很巧妙,我们都清楚徐墨染出现、大太太自杀,还有墨阳的报复举动一定都逃不过陆仁庆的眼睛。六爷能查出来,他当然也能。 墨阳说出和生母不亲这样的话,既说了实话,又点明这是家庭内部的隐秘,让陆仁庆无法再追问下去。“清朗,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坐啊,可别挡着我看美女啊。”叶展插科打诨地说,众人都哄笑了一声。 他一伸手,拉着我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陆仁庆和六爷坐在了一起。石头招呼秀娥赶紧坐下。倒是大叔不知道云哪儿了,而墨阳正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我苦笑,怪不得我一进来陆青丝就没好气,叶大少爷居然一个人找地方坐了。 人已经坐下了,再起来换位子怎么看都不合适,我只好咬牙坐在了叶展身边,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被青丝的怨气弄得做噩梦。石头悄悄地走了过来,放了一个瓷壶和杯子在茶几上,又低声跟我说了句:“清朗,这是白水。”说完,转身回云了。我只来得及转头对他和秀娥一笑,秀娥对我做了个鬼脸。 底下一阵丝竹锣鼓声响,戏台上的灯光也亮了起来。帘幕拉开,露出了花园造型的背景,应该是《游园》那一幕正式开始了。“呀,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般天气,好困人也。” 字字清晰、声音柔婉的道白一出,一阵叫好声轰然而起。袁素怀一袭绣满繁复花纹图案的粉色戏服,满头亮闪闪的配饰,一把小巧罗扇在敀,就那样娇弱地从台后碎步而出。她转了几个台步,侧腰,打扇,再一亮相,顿时又是一阵叫好声起。 我很少看戏,对袁素怀唱的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她的功底跟我看过的那些乡下草台班子,根本就是天上地下。听说她的声音柔细,本来不适合唱戏,可她最后却练就了一番特殊的吐字发声的方法,原本的缺点反而成了特色。 “唱得不错吧?”叶展突然凑过头来笑着和我说。我耸耸肩,“应该很好。我不太懂,但她的嗓音很美。”叶展嘴角一翘,“身段也不错啊。不信你问六哥,刚才他才抱过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记得的事情他偏要提。我一扯嘴角,“这个我更不懂了,要不我和青丝换个座位,你和她讨论一下。”叶展的笑容一僵,我毫不示弱地跟他对看。 过了会儿,他做了个认输的表情,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了,“咱们的清朗小妹妹也会吃醋了。”说完,就坐直了身子看着舞台,好像他一直都在认真看戏。 “时间差不多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欢看戏,正打算在叶展的身上盯出个洞的时候,突然听见前面的陆仁庆问了六爷一句。“是,大哥,已经八点了,用不用我去看看?”“不用,有赵勇在那儿就行了,也不要太引人注目了。”陆仁庆一摇头。 他们在等人吗?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姜瑞娉说过的那句话。她说演戏,那她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我盯着陆仁庆的背影看,不知道这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呢?”叶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你老盯着大哥干什么?”这些话现在不方便跟他们说,我做了个懒得理你的眼神,不去看他嘻笑的面孔,顺手从桌上抄起那个杯子喝了一大口。 “清朗,别……”叶展叫了一声。他话没说完,我一口就喷了出来,“咳咳……”白酒辣辣地烧着我的喉咙,我拼命克制着自己大声咳嗽的欲望。六爷迅速地走到我身边,帮我轻拍着背,“清朗,怎么了?” 不用我说话,叶展又好笑又有点歉意地说:“六哥,这丫头拿错杯子,喝了一口我的酒,呛着了。”“胡闹,看戏你喝什么酒啊?”陆仁庆也回过头来皱眉轻斥了一句,叶展状似无辜地一扯领口,“大哥,我看戏的时候就喜欢来两口,觉得特别有味道,不信你问六哥。” 洁远和墨阳都走过来低声问我感觉如何,我摆着手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和舌头开始麻痒。正乱着,洪川突然打开了包厢的门,大叔大步走了进来,“大爷,六爷,傅先生到了。” 他刚说完,就看见了屋里混乱的状况,有些发愣。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示意墨阳和洁远回座位去,又轻推了一下六爷,表示我没事,就听见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陆先生,现在是不是不方便啊?” 我闻声看去,门口灯光闪烁处,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微笑着对陆仁庆点头。他的面容白皙,眉目端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三十几岁的样子,穿了一套铁灰色的条纹西装,整个人显得风度翩翩。“傅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快请进。”陆仁庆一脸笑意地赶忙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位傅先生伸过来的右手,“我听说翡翠明珠号昨天才靠岸,今天晚上您就肯赏脸过来,陆某真是不胜荣幸。来,快请进。” 看着陆仁庆的笑脸,我不禁有些吃惊。他为人一向冷静自恃,上海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他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他对谁如此的热情,甚至把自己放在下风的位置。那傅先生温文一笑,“陆先生您太客气了,我这个人最喜欢看戏了,您请了这么好的名角来,我可不是得快马加鞭地赶来吗。” “呵呵。”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陆仁庆一侧身,“老六,老七,你们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从香港过来的傅骋先生。傅先生,这是我的两个弟弟,虽然不是同父同母,但过命。”陆仁庆的声音里带着很浓的感情。 六爷和叶展早已站在陆仁庆身后,同时点头。“陆城,叶展。”傅先生分别和他们两人握手后才笑着说:“久闻二位威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六爷微微一笑,“傅先生过奖了,这只不过是仰仗着大哥的威风才得了几分虚名。”“是啊,不是有句话叫狐假虎威吗,六哥借大哥的威风,我借着六哥的。”叶展笑嘻嘻地跟着说。大家顿时都笑了起来。 傅先生笑过之后才说:“陆先生,您这两个弟弟一个沉稳,一个风趣。有弟如此,您好福气啊。”“是啊,陆某身无长技,也就这两个弟弟能让我拿来炫耀一番了。”陆仁庆边说边拍了拍六爷的肩膀,表情欣慰,六爷低叫了声:“大哥。” “大哥,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叶展让开了路。陆仁庆恍然一笑,“瞧我,光顾着说话,连礼貌都忘了。傅先生,快请进。”说完一摆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傅骋谦让了一下,这才往里走。我们早就都站了起来,陆青丝也不例外。陆仁庆一回声就冲着陆青丝招手,“青丝,来。”陆青丝笑着走上前去,“傅先生好。”说完伸出了手,傅骋赶忙伸手一握,“这位是……” “她是我家小妹,陆青丝。”陆仁庆微笑着介绍。“陆小姐,您好。”傅骋点头示意,非常礼貌,却没有过多的言语表情。这个人从进门开始给我的感觉就很好,不卑不亢,温文尔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去不咄咄逼人或是清高自傲。他既然听说过六爷他们的威名,那就不可能没听说过陆青丝的艳名,但他没有任何玩味的表情甚至眼神。 傅骋的眼神一转,落在了我们的身上。他扫过墨阳时略微一滞,而看到我的时候,我只觉得那本来温和的眼神突然锐利了一下,但那种感觉转眼即逝,快得让我怀疑那锐利的眼神是不是错觉。 难道是因为我喝了口酒的缘故?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脸,只觉得热热的。我一喝酒就上脸,虽然那一口不多,也足够让我脸红的了。 “这都是小妹的一些朋友。”陆仁庆微笑着一语带过,显然对于我们不想多说。傅骋一笑,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傅先生,这戏都开锣了,咱们去那边看吧。青丝,你陪着你的朋友们在这儿看。”陆青丝点头一笑,“知道了,大哥。” 陆仁庆做了个手势,洪川走到了墙边伸手一推,右边的墙壁上竟然打开了一道门。我刚才竟没有注意到,原来这每间包厢之间都是相互通透,可以打开合用的,显然是为了方便那些订了两三间包厢的客人使用。 陆仁庆领着傅骋往隔壁走去,六爷、叶展还有大叔都跟了进去,洪川关上了门。陆青丝一拧身,又坐了回去。洁远拉了我一下,“清朗,要不还是咱们坐在一起吧。”我看了墨阳一眼,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的。 “没关系,要不然咱们坐在一起好了,我坐你旁边。”说完,我转身想去搬椅子,明旺赶紧过来,帮我把椅子挪到了洁远的旁边,又把茶壶和真正的水杯放到了另一个茶几上。洁远开心地笑了。我经过墨阳身边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来,对我们一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我还没见过陆家大爷那副表情呢。那位傅先生看起来很有风度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估计非富即贵。”洁远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青丝头也不回地说:“安静看戏吧。” 洁远朝我一吐舌头,我赶紧闭嘴,心想,陆大小姐什么时候又喜欢听袁素怀的戏了?接着才反应过来,她是不是不想我们谈及傅先生才这么说的。 墨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陆青丝又说了那么一句,洁远也不好再开口说话,只能拿了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不时地扫一眼墨阳。她本来对看戏就不感兴趣,以前就说,去戏园子都是被霍夫人逼着才去的,今天之所以愿意来,自然是因为墨阳和我都来。 陆青丝依然在嗑瓜子,坐姿慵懒,因为头发半遮着脸,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戏台子上的袁素怀咿咿呀呀地唱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有坐在后面的秀娥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或者半生不熟地学着旁人的样子叫好。估计坐在这里的人,真心在看戏的也就她一个人了。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已经关上的门,暗自猜测着那位傅先生的真实身份。曾听六爷说过,最近因为上海局势份乱,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就算是陆家也不例外。 陆家相对比较赚钱的生意,除了冶炼工厂,就是六爷主管的面粉厂。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面粉很多都是进口的,说是因为给外侨吃的,所以海关不征税。 但因为外侨人数较少,进口了那么多面粉根本不可能消化掉,所以还是要卖给中国人,因此利润很大。之前全中国也只有二四家面粉厂,而且多为洋人所开,磨粉的机器技术保密,钱也都被他们赚了去,直到最近这十来年,中国人开的面粉工厂才多了起来。 不管世道如何,你可以不娱乐,穿破衣,但饭总是要吃的,尤其是眼下战势一触即发,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的了。霍长远也曾经因为军粮的事情而被苏国华算计,差点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陆家收到麦子都是从汉口运来的。汉口位于长江中游,是东西水运和陆路交通的要冲之地。江汉平原农业发达,临近的湖南、河南、四川、陕甘等地也是产粮的主要省份。 每年大概能有五六百万担的小麦在汉口集中,当地的几家面粉厂根本就消化不了,剩余的就运往各地。可现在世道份乱,朝不保夕。长江沿岸有不少耕地都荒废了,收上来的小麦少,质量也不如往年。 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了,货物原料的进出全部被限制。听说不论是面粉还是布匹,在东北的价钱都已经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那里实行专卖制度,所有的生意都被日本商人包了,其他商家的货物根本就进不去。 苏国华原本做的是制糖生意,他上次借军粮的事发难,一方面是为了逼迫霍长远就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插手面粉生意,毕竟现在粮食加工生意最挣钱。 在上海开面粉厂的有三家,其中陆家的规模不是最大的,但面粉主要提供给军队。另外两家则是纯粹的生意人,惹不起苏家,面粉也都是销给普通百姓,所以苏国华先要对付的就是陆家。 但现在形势大改。这大半年来,苏国华通过唐斐甚至霍长远,已得到了不少军备粮食的订单,但都是收购之后再转卖的,利润不高。另一方面,他通过他那个远房亲戚又在乡下收了不少地,得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原料来源。最重要的是,他背后还有日本人撑腰。 听六爷讲过,前几天靠岸的日本商船就运了很多小麦来,都放在码头上日本商人共用的闸北仓库里,后来这些小麦又被悄悄地送到了苏家制糖工厂的仓库里。这些自然都逃不过六爷他们的眼。 苏国华早在上海粮食制品联合商会的例行会议上就放出风声来,说是想要开办面粉厂,说什么现在粮食加工紧缺,他愿意尽微薄之力,缓解窘境云云。我记得当时开完会回来的六爷和叶展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半年来,苏国华选址、建厂房、买机器、找熟练工人,步步紧逼。好在陆家的面粉厂开得早,原料来源相对稳定,暂时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一旦开战,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未知数。六爷他们原本想要私下里动手脚掐断苏国华这条路,但被陆仁庆给阻止了。 那天我刚好去书房送咖啡给他们,在接了陆仁庆的电话之后,叶展只冷冷地说:“大哥不是怕了那些日本人了吧?他说他自有主意,我真看不出那主意在哪儿。” 六爷咬着烟没说话。他们虽然不在乎被我听到,但我还是赶紧离开了,出门时听叶展说:“六哥,大哥只在乎他的冶炼工厂,根本就不想管面粉厂的事。说到底,这面粉厂是咱们的,赚的钱跟大哥只是六四分成,可那里有着好几百个工人呢,都拖家带口的,要出了什么事,可只有咱俩撑着……”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难道这位傅先生就是陆仁庆所说的主意吗…… “好啊!”一阵轰然而起的叫好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眨了眨眼,才发现袁素怀已经回后台了,应该是唱完《游园惊梦》这两折子戏了,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我们这个包厢意外的安静,除了秀娥极呼压低的嗓音,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洁远和墨阳,再看看一动未动的陆青丝,突然有种好笑的感觉:我们坐在最好的包厢里,却没有一个人的心思放在戏上。今天晚上陆仁庆让我们过来,八成也是给他见这位傅先生打掩护的。 那扇隐蔽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大叔从里面走了出来,表情还算自然。见我们一起扭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的脚步停了一下,才对最兴奋的秀娥笑着说:“秀娥啊,这出戏怎么样呀?” “真好,虽然很多都听不懂,但还是觉得挺好的。最喜欢看大家一起叫好,特别热闹。”秀娥难掩兴奋地说。包厢里静了一下,“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别人看戏都看演员,咱们秀娥看观众,倒也特别。”大叔笑着说。 秀娥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脸不禁一红,往椅子进而缩了缩,“我也认真看戏了啊。”我嘀咕了一句,说完瞪了一眼还在笑的石头。墨阳回头,对她笑着说:“人生百态本来就是一出戏,秀娥你才是真正会看戏的。”秀娥显然不太明白墨阳的意思,只对他甜甜一笑,倒是一旁的洁远赞同地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因为无聊,喝了一肚子水的洁远就想去盥洗室了,本来我想陪她去,她连说不用。秀娥正好也喝得不少,就跟着一起去了,石头自然跟随。她们刚离开,墨阳就我们说想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于是也出了门,包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勇叔,你们的戏看得怎么样了?”陆青丝突然问。“还不错,傅先生看来是行家里手,讲了不少这出戏的讲究。我是听不太懂,可都说在七爷的心坎上了,两个人倒很谈得来。”大叔边说边摸了摸他光亮的头皮。 “是吗?”陆青丝哼了一声,没再多说。大叔这才回头,跟洪川和明旺说:“你们先去备车吧,这儿有我呢。这位傅先生一会儿该回饭店了。袁小姐今天肯定不返场,也会和大爷一起走,快去吧。” “是。”洪川他们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可算能回家了。”陆青丝伸了个懒腰,“勇叔,咱们这会儿走不是碰上的人更多吗?唐司令今天也来了吧,袁小姐不得去打个照面吗?” “你放心,唐司令已经走了,刚才我亲眼看见的,好像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他包厢里现在就剩下姜瑞娉了,琄小姐应该不会再想去触霉头了。”大叔说着,一咧嘴,“再说,一会儿还有林小轩加演的一出戏,等戏开演了咱们再走。” 陆青丝一撇嘴角,对走到她身边的大叔说:“这位傅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大哥这么投其所好,还花了大钱捧那个姓袁的戏子。”她的声音放低了许多。大叔摆了摆手,“现在还不好说,这里面的水很深,我看六爷和七爷也吃不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陆青丝细细的眉头一皱。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这几句话他们说得甚是隐秘,虽然没有背着我的意思,但我还是有些别扭,六爷们们的事我从来都不参与。我站起身来,“大叔,你们聊你们的,我去门口活动活动腿脚,一场戏看下来,腿都坐麻了。” “你去吧,可是别走远,在门口附近就好。”大叔赶忙点头。陆青丝却依然皱眉思索,没有理睬我。 “知道了,那我去了。”我对大叔一笑,转身走了出去。门口的保镖们看见我都点头行礼,然后依旧警惕地看着四周。 本来想去盥洗室找洁远她们,可一想起那个好打听事儿的小学徒,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顺着走廊溜达。到了楼梯口,我扶着栏杆往下看,观众依然不少,可能因为今晚名角太多,这些花钱买戏票的人都想看个过瘾,因此很少有人离去。 “咦?”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楼下不远处廊柱边的背影很眼熟。我又往前伸了伸头,真的是墨阳,他好像和谁正在说话。我有些奇怪同财仔细时,墨阳已经转身往回走了,因为人多,他不时地停下脚步,给一些人让路。 我正想着要不要往下走两步,去吓他一跳,从廊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帽子压得很低,一身灰布长衫,看起来跟普通观众没什么两样。他埋着头往大门处走去,很快就没了踪影,难道墨阳刚才是在跟他说话吗?我不能确定…… “清朗,看什么呢?”六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飞快地转过身去,“六爷?!”原本微笑着的六爷见我有些惊慌,不禁敛了笑容,往我身后打量了一下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啊。”我赶紧摇头。六爷的眉头微耸,显然不信。我正慌着,墨阳奇怪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清朗?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说着,他声音一顿,“陆城,你也在。” 六爷冲我身后点了点头。我扭头回望,墨阳已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看着默不作声的我和六爷,等了会儿才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我在心里苦笑,他的问题和刚才六爷的一样。六爷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了他一句:“你去楼下了?” 墨阳的表情没变,很轻松地说:“是啊,出去抽了根烟。没好意思在包厢里抽,走廊好像也不合适。”我偷偷地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墨阳说完之后,他和际城同时看向了我。 如果我说不出个理由来,不光六爷会怀疑,墨阳那么聪明,也可能会联想到方才我看见什么了。“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其实也没什么,我出来想活动一下。走到楼梯口,正好看见墨阳要上楼,本来想藏起来吓他一跳的,谁知道你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反倒吓了我一跳。” 两个人都是一愣,看着我别别扭扭地站在那儿。墨阳先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构的头发,“清朗,你几岁了?”六爷则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瞥了墨阳一眼,“十七啊,可你二十岁的时候还藏起来吓唬过我呢。”墨阳笑容一顿,表情有点尴尬,六爷装作没听到,“那咱们回去吧,一会儿也该回家了。” 墨阳就坡下驴,“那位傅先生已经走了?”“还没有。”六爷一摇头,“我和老七出来先准备,大哥在陪他说话呢。”我心里一顿,陆仁庆把他们两个也打发出来了?墨阳还没来得及说话,秀娥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哎,清朗,二少爷?啊,六爷也在。”她和洁远还有石头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我们刚走到包厢门口,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陆仁庆陪着傅骋从里面说笑着走了出来,叶展还有陆青丝随后出来。“哟,你们都在,正好,陪我送送傅先生。”陆仁庆眼风一扫,微笑着对我们说。门外的保镖立刻围了过来。 我们下去的那个楼梯并不是墨阳刚上来的这个,而是之前来时比较安静隐秘的那个楼梯。刚走了一半,就看见卸了妆的袁素怀正在下面等候。听到声音,她往上看,一双凤目水光潋滟,我忍不住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青丝。 “大爷。”她优雅地行了个礼。陆仁庆领着傅骋下了楼梯,笑着说:“来,来,凤兰小姐,我给你介绍一位知音,这位傅先生对于你的戏那是赞不绝口啊。傅先生,凤兰小姐可是我特意刚从北平请来的呀。”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陆仁庆真能睁眼说瞎话,什么特意?明明是叶展受了伤,她才跟着来的。想到这儿,我心里突然打了个突,特意?那叶展受伤不会也是特意?接着又觉得自从敌了自己的身世开始,就死活觉得陆仁庆不像好人,什么坏事都会联系到他,虽然他爷爷和他父亲确实不是好人。 傅骋风度翩翩地跟袁素怀交谈着,亲切却不过分,分寸把握得极好。在一旁看着的六爷和叶展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直言笑晏晏的陆仁庆却一直在观察看傅骋的一举一动,好像在看他对袁素怀的反应。 又说了几句之后,傅骋转头笑着对陆仁庆说:“陆先生,那我就先走了。回头我做东,再邀请您还有各位赏光,反正我还要在上海待一段时间,也有些私事要办。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谈嘛,呵呵。” “好,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您先办您的事,那我就随时恭候了。”陆仁庆笑着说,“这样,我先送您回饭店。您住在百乐门是吧?”又是百乐门,我皱了一下眉头。 傅骋对他微笑着一点头,“也好,那就麻烦您了。各位,我先告辞了,咱们改日再见,请。”说完,他手一伸,示意女士们先行。陆青丝一点头,率先往外走去,我们行礼烟后也都跟上。 跟过来的袁素怀这时候才微笑着对我们说:“陆小姐,云小姐,霍小姐,你们好。”陆青丝只当没听见,步伐越发迈得快。“袁小姐,你好。”洁远对她点点头,又客套地说,“今晚的戏很精彩。” “霍小姐您过奖了。”说完,袁素怀的眼光又落在了我身上。“我倒不是很懂戏,但很好听。”我只礼貌地说,并无意跟她多交谈。本来就不熟,她现在又和陆仁庆走得近,更何况还有刚才那一下子,姜瑞娉说自己在演戏,天晓得她袁素怀晕倒是不是也在演戏。 袁素怀却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带了些歉意地柔声说:“对不起啊,刚才被姜瑞娉那样一闹,突然就头晕,幸好六爷扶住了我。云小姐,你别放在心上啊,只是巧合嘛。” 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在解释,我却感觉更加不舒服,好像她越描越黑,之前喝的那口酒好像一下子冲上了头。我站住脚步,学着她的口气微笑着说:“凤兰小姐,只是巧合嘛,没关系的。只要没有下一次就好了,那再见了。” 袁素怀笑容一僵,我点点头,就往车那边走去。走在前面的陆青丝听见我说的话,正回头看我。她娇笑了一声,“清朗,快点走,咱们回家了。”我汗毛竖起,她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亲热地叫过我?紧走了几步,就听见洁远客气地说了声:“袁小姐,再见了。”声音里隐约带着笑意。 一上车,秀娥对我挤挤眼,洁远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我干笑了一下,就看向车窗外,袁素怀已经被叶展扶上了车,他甚至低头进去和她说了句话之后才撤出身来。正要上车的傅骋却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正好歪倒在一旁的墨阳身上。墨阳吃了一惊,又赶紧扶住了他。 正在车边和六爷说话的陆仁庆赶紧走了过去,好像傅骋也没什么大碍,最后上车走了。六爷和时展直到看着车子消失之后,才上了车。就算只是坐着看戏,时间长了也挺累人的,连精神旺盛如秀娥都感觉累了,车开了没一会儿,她就闭眼睡着了。 洁远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是闭目养神。前面的陆于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是一声不吭。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今晚这场戏看得,姜瑞娉的莫名闹场,袁素怀的晕倒,出现了一个叫傅骋的陌生人,墨阳又好像跟什么人见了面……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头晕,证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好不容易车子开回了陆宅,我想得赶紧把听到的姜瑞娉说的那几句话告诉六爷。我找个理由,打发洁远和秀娥先上去了,可六爷和叶展进了书房,陆青丝也跟了进去。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去谈那个傅先生的事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等再说。 正想上楼去,就看见墨阳在落地窗外抽烟,烟头上的微弱红光一闪一闪的,我转身走了过去。“今天看戏的感觉如何啊,精彩不精彩?”我随便找了个话题,心却想着要不要问他关于那个人的事情呢,也许是我误会了,还有,他给洁远的项链是什么意思? “什么精彩?戏精彩还是人精彩?”墨阳反问了一句。我看着墨阳嘴里喷出的烟雾发呆,他什么意思?墨阳狠吸了两口之后,把烟在大理石栏杆上摁灭,然后看着我不说话。我干笑了一下,“我说的当然是那出戏了。” 墨阳没说话,等了会儿,看看四周,突然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个姓傅的到底是什么来路,你知不知道?”我一愣,怎么说到傅先生那儿去了?摇了摇头,“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以前也没听六爷他们提起过,怎么了?” “是吗……”墨阳喃喃地说了一句,抬头望向被阴云遮盖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先问问那串项链的事情。“哥。”我轻叫了一声,墨阳的身子微微一颤,然后才回头来对我微笑,“什么事儿”? “那个,项链……”我舔了一下嘴唇,话到口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墨阳一笑,“那个啊,我借给洁远了。”“借?”我脱口而出。墨阳被我吓了一跳,顿了顿,才笑着说:“是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我赶紧摇头,“没有,只不过,我还以为是你送给洁远的,我想她也是那么认为的。”墨阳闻言抬了抬眉毛,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也无所谓,反正只是个念想,放在洁远那儿也许更好,她比我在意。” 墨阳这话说得很含糊,我也不好再说下去,正想着要不要问关于那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的事,墨阳突然低头在我耳边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去哪儿?”我自然而然地问了一句。“百乐门饭店。”“哦……什么?”我脑子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 “嘘!”墨阳迅速地捂了一下我的嘴,我咽了一口口水,才小声地问:“你去那儿干吗?”话刚出口,我就想起之前傅骋说过他就住在百乐门饭店,而且方才墨阳问过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你要去找那们傅先生?”我压低了声音问。一直面无表情的墨阳看了我一会儿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不愧是我妹妹,就是聪明。”我哭笑不得地说:“现在不是你自豪或是称赞我的时候吧,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着也许墨阳要和他做生意,可又觉得这实在太不现实了,如果以陆仁庆的财力都对傅先生如此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在讨好,那墨阳的那点钱,他怎么可能放在眼里? “不知道你看见没有,他上车之前曾经崴了一下,我还扶了他一把?”墨阳轻声说。“嗯,我看见了。”我点头。墨阳把头低了下来,凑在我耳边,声音近乎低不可闻,“就在那个时候,他在我耳边说了句话……” 我的耳朵被墨阳的呼吸弄得热热的,心里却开始发凉。我不知道傅骋说了什么,但心底却有了一种很慌乱的、摸不到底的感觉。“陆云起。”墨阳慢慢地说。我两眼大睁,他偏头看着我不可置信的模样,又说:“虽然他说得很轻,但我应该没听错,就是陆云起……” 第十七章 团聚 法远的呼吸细密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我悄悄翻身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沉甸甸的,就像塞满了石块,沉重而毫无内容,于是伸手去揉太阳穴。洁远突然动了一下,我手一僵,等了会儿看她没什么动静了,这才继续揉。虽然命令自己不要再想,可根本没用,脑子像是有了自主意识地飞转着…… 傅骋,这个名字整整纠结了我一个晚上。六爷对他的形容越发让我觉得这个人很神秘,而且他肯定知道墨阳的真实身世,不然他不会特意寻了个空子,跟墨阳提陆云起。 之前墨最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一探究竟,我没法拦。不论是敌是友,他知道陆云起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个危险,更何况他现在还跟陆仁庆走得这么近。我问墨阳要不要和六爷商量一下,被他一口回绝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是朋友,自然没什么危险,如果是敌人,那何苦再连累他人。毕竟六爷现在还没有和陆仁庆起什么冲突,谁也不知道这个傅骋是不是陆仁庆或者其他什么人设下的陷阱,如果六爷贸然参与其中,结果很可能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虽然墨阳说得有道理,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和他分手之后,我就去找了六爷打听关于傅骋的来历。叶展和陆青丝都已经离开了,我先跟六爷说了听到的姜瑞娉的那番话。听我说完,六爷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心里一直想着该如何开口问六爷关于傅骋的事情,可拐弯抹角的想了半天,就是不知如何开口。“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去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六爷说完,看我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不动,就从椅子上让了起来,从书桌后面绕到我跟前。 他温厚的手掌从我脸上轻柔抚过,我下意识地贴着那只手。六爷的手停顿下来,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笑着问。“嗯……”我扯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笑容。 六爷没再继续问,我俩僦这样靠在一起,不紧贴却亲密无间。我安静地享受了一会儿,才问:“关于那个傅骋……”六爷原本半闭着的眼睁开了,他仔细看了我一眼才问:“怎么想起问他?” 我咬了咬嘴唇,“我有我的理由,但能不说吗?”六爷听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吃惊,不过他很快就笑了,“当然可以。清朗,我相信你。”他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走到窗边的长椅上坐下,想了想才说,“大哥其实并没有详细介绍他的来历。” 六爷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倚在他的肩头,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线条坚毅的侧脸。“我现在只知道他是从香港来的。”六爷缓缓说,“傅骋常年住在香港,但他做生意却是在南洋。听大哥席间介绍说,他在南洋的产业很多,各种各样的生意都做。”…… “清朗,你怎么还不睡?”洁远睡意蒙眬的嘟囔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伸手拍了拍她,“没事,我想喝杯水,喝完就睡,你睡吧。”洁远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继续想着六爷在书房说的话。一说到冶炼,我就想起陆家发家靠的也是冶炼,当初他们逼迫母亲冒充陆风轻,也是为了一个什么冶炼秘方。 六爷说过他从不知道秘方的事,也没有听说过白家的事情。母亲在那本札记上也曾说过,陆老爷逼迫她用一种很可怕的方法来夺取这个秘方。陆家出产的钢铁,一直都不愁销路,而且在钢铁厂那里有专人管理,陆仁庆都不曾让六爷他们参与过。 看来有些事情,陆仁庆根本就不想让六爷和叶展插手,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暗自决定,如果墨阳想要单独去见那个傅骋,我一定要想办法跟他去,就算只在门外守着,也好过一旦出了什么事,他孤立无援。 屋里的光亮让我再也睡不踏实,我伸出手盖在眼皮上想要多睡一会儿,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情,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哎哟!”秀娥的惊叫声传入耳中,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起来:秀娥站在床边,一手拎着一个衣架,正要把手里的衣裳往上套。 “清朗?”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才小心地叫我,“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我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有,就是突然发现天亮了。”秀娥这才呼了口气出来,“你可吓死我了,明明睡得挺熟的,猛地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你……” “墨阳呢?”我打断了秀娥的唠叨。她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二少爷?我刚才上来的时候,他正在楼下吃早饭呢,洁远小姐跟他在一起。六爷和七爷早就出门去了。”秀娥连我没问的都答了出来。 “是吗,几点了?”听到墨阳还在,我松了口气,可能因为刚才起得太猛,头昏沉沉的,我用力搓了搓额头。“八点了。洁远小姐说你昨晚好像睡得很不好,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你靠在床头就睡着了,还是她帮你躺好的。” 我赶紧掀开被子下床,秀娥过来帮忙。等我急匆匆地收拾好跑下楼时,就听见洁远的笑声从餐厅里传来,我站稳了脚步,让自己平静一下。“清朗,早啊。”石头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看向他,“石头,早。” 石头原本笑眯眯的,这时笑容一收,“清朗,你昨晚睡得不好吗?脸色这么差。”“是啊,不知怎么回事,光做梦了。对了,秀娥找你呢。”我勉强笑了一下,刚才洗脸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不光脸色暗沉,黑肯圈也清晰可见。 “清朗,你起来啦。”洁远听见我的声音,从餐厅里迎了出来。我被她拉到了座位上,一边听着她对我难看的脸色报以关心,一边打量着正在喝咖啡的墨阳。 相较于我的乌云惨淡,墨阳精神焕发。我忍不住苦笑,难道昨晚听到的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吗?“洁远,”墨阳打断了正给我提供如何去除黑眼圈偏方的洁远,“你不是说要给你哥哥打电话吗?再晚他就该出门了吧。” “对啊,我差点忘了,昨天晚上就没打。那清朗,你先听饭,回头我帮你弄。”洁远急忙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往客厅跑去,我看着她轻巧的背影,直到消失。 “清朗,昨晚上没睡好?”我一扭头,墨阳已经把他的椅子挪到了我身旁。我点了点头,“怎么可能睡得好?哥,你昨晚和我说的话不是我在做梦吧?” “昨晚?我和你说了什么吗?”墨阳挑眉问。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难道……哧,墨阳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逗我玩,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都愁得快要一夜白头了,他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可也奇怪,被他这么一打岔,原本心里沉甸甸的感觉突然轻松不少。“你放心,我有种感觉,他应该不是坏人。”墨阳的表情严肃起来,声音放低了少许。 他伸手拿了一片吐司,仔细地涂好果酱之后递给了我,我摇了摇头,“没胃口,。”“就算要打仗,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行。”墨阳笑了一下。我赶紧接了过来,“你不是今天就要去见他吧?” 墨阳一摇头,示意我先吃完再说。我无奈之下只好大口地吃了起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味同嚼蜡。“你对他的感觉如何?”墨阳突然问了一句。我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才说:“嗯,这个人风度翩翩,做人很有分寸的样子,也很温和,我感觉还不错。” “是吗?”墨阳低喃了一句,然后对我说,“你不觉得他有点熟悉吗?”“熟悉?”我重复了一句,仔细想了想,“没有,我肯定没有见过他。也许是你以前在哪儿碰到过,他既然是个商人,肯定去过北平。” 墨阳一摇头,“也许吧,我也说不上来,只总觉得他有点……”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你知道吗,我今天一早用陆仁庆手下的名义给百乐门酒店打了个电话,那儿的经理说傅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问我是否要留言。” “他走了?”我皱起了眉头。“应该不是,”墨阳沉思着说,“你记得他昨天不是说有些私事要办吗,也许是去办事了。”“那你今天还要再打他吗?”我问。 “昨晚听他那么说,我是有点沉不住气,不过现在想想还是再等等。他既然跟我说了这些,就不怕他不露面。”墨阳说完,不再说话,我们两个各自想着心事。 “哟,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这么安静。”洁远笑着走了进来。 墨阳冲她咧嘴一笑,“我家可是有规矩的,讲究食不语。不守规矩就得打手心,习惯了。”洁远正要坐下,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奇怪地问:“真的吗?你家的规矩还真多呢,还打……哎,不对啊,你刚才吃东西时还和我说话来着。”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洁远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过来,冲我娇嗔道:“你哥真讨厌呢。”“他讨厌,你瞪着我干什么?欺负老实人啊。”我故作无辜地说。墨阳立刻笑出声来。 洁远的脸也绷不住了,气氛顿时变得很轻松。我和墨阳都不想洁远知道太多,这也是为了她好。“对了,清朗,你别故意借着机会嘲笑我。一报还一报,有个好消息我可就不跟你说了。”她得意地冲我摇摇手指,又看了一眼墨阳。 好消息?我看了洁远一眼。她端起咖啡轻抿着,脸上写满了“你猜啊,你猜啊,猜不到就来求我啊。”我跟墨阳的目光碰了一下,“丹青想见我了?”洁远闻言呛了一口,一边拿餐巾擦着嘴,一边瞪着我,“你神算啊?” 我微微一笑,这人是不是一陷入爱河都会变笨,或都说因为心思都花在了恋爱上,其他的就都不在意了。“你刚才去给霍先生打电话,回来就告诉我有好消息,不是丹青想见我难道是你哥哥想见我不成?要是这样,我可不认为是什么好消息。” 洁远先被我的话逗得一笑,然后又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讨厌我哥?”我愣了一下,看着对面担忧的洁远正偷眼打量着低头喝咖啡的墨阳。我明白她真正担忧的是墨阳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记恨霍长远。我一句玩笑话,正好说中了她心底的隐忧。 “没有,”我简单明快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到底,只要丹青幸福就好。再说,失去过才更懂得珍惜。虽然这不是可以随便就放弃什么的理由,但我相信,不论是丹青还是霍先生,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明白。”我看了一眼墨阳,特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从方才就没开口的墨阳冲我举了杯子表示赞同,他一直都明白我的。 洁远顿时松了口气,秀丽的面庞染上了一抹光彩。她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握,冲我点点头,“对了,我哥说,丹青和他想招待咱们一起吃顿饭。你、我、墨阳,还有六爷他们。” 墨阳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丹青说的?”“不是,是大哥转告我的,丹青好像还没起来呢。听大哥的意思,这样你们兄妹可以团圆,他也可以招待一下六爷他们。大家都是朋友,再……”洁远的脸突然红了一下,“我哥说,六爷早晚要娶清朗,你……也不是外人,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哦……”墨阳一点头。“怎么?你不想去?”洁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墨阳的一举一动。“没有啊,”墨阳回过神来,“好啊,好久没见你哥哥了,大家见面谈谈也好。你说呢,清朗?” “当然好,咱们三个终于能在一起了。”我笑着说。不管怎样,这是个好消息。原本我一直担心着丹青,现在她终于肯接受我们,就表示她心里芥蒂渐消。虽然墨阳的事情看起来更麻烦,可是解决一个是一个。事态总是在往好的方向走,我这样告诉自己。 “什么时候?在哪儿?”墨阳问。“嗯,应该是后天,在一个花圃。我哥好像说是什么何记,对,就是何记花圃。”洁远肯定地点点头。听到“何记”两个字时,我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头。墨阳从桌布底下踢了我一脚,“怎么了?”洁远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啊,没事,没事,可能是太阳出来了,有点热。”我顺手指了一下从落地窗照射进来的日光。“哦,要不要把纱帘放下来?”洁远说着就想起身,我一把拉住她,“不用了,见见阳光好。” “也对。”洁远笑着又坐了回去。“你哥没说别的什么?”墨阳貌似轻松地问了一句。“嗯,也没说什么了,让我问你们好。对了,还说六爷那边他会正式邀请,你们俩委员会我说一声就好了。”洁远一摊手,“说完了,就这些。” “好吧,我吃完了。洁远,你陪着清朗吃饭,我去给朋友打个电话。”墨阳擦了擦嘴,站起身往外走。“哎,墨阳。”洁远扭身叫住了他,“你今天不出去吧?”“不会,如果出门我会告诉你的。”说完,墨阳冲我们一笑,转身出去了。 回过头来的洁远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不是黏着他,我……”我微笑着点头,“我明白的,你只是担心他。”洁远听我这么说,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出来,又用叉子随意地戳着盘里的吐司片。 “我觉得自己都有点不像自己了,变得婆婆妈妈的。墨阳一出门,我就担心他会不会碰上什么危险,他会不会又消失。”说到这儿,她苦笑了一下,“以前我最看不上这么神经过敏的女人了。” “关心则乱,实属寻常。”我端起牛奶啜饮了一口。洁远却突然笑了一下,“干吗呀?怎么变得这么惜字如金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神佛前诉求,然后得了两句禅机。” 正说笑着,秀娥端了一大盘子新鲜水果进来,洁远顿时来了兴趣。她最喜欢吃水果,就和秀娥一边吃一边品评起来。我接过秀娥切好的桃子慢慢地吃着,却想着墨阳是去给哪个朋友打电话了。丹青?问问她为什么要选何记。督军?看他打的什么主意。还是……那个穿灰长衫的男人呢? 这一上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我和洁远都窝在房里,她写信,我看书。秀娥把我们昨天穿过的衣服都收拾好之后,就拿了针线坐在我旁边做鞋。说来也有意思,以前张嬷揪着她的耳朵让她学,她都想方设法地逃避,可自从跟石头在一起之后,她对这些女人家的事情反而上了心。 墨阳果然没有出门。中间石头来过一次,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事情。我敌曾洋留在家里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我和洁远出于不同的原因,都想问问墨阳在干什么。 洁远是不太好意思追问,看了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秀娥随口问了一句:“二少爷是不是还在书房里?”“是啊,徐少爷好像在写信什么的,门半开着,我正好看见,也没去打搅他。”石头笑着说。 一直没说话的洁远的肩膀顿时一松,又低下头去写信。“六爷们们去了厂子了,还是去码头了?怎么走得这么早?什么时候回来?还有,青丝去哪儿了?”我问道。 石头的表情正经了点,“他们都去码头了。今天有咱们的货船到,拉了不少小麦过来。除了咱家的,其余的都是赵家和林家收上来的,现在泊在水面上不能进港。” 说到这儿,石头不忿地一撇嘴,“码头上停泊的那条日本商船本来昨天就应该离岸,可它一直靠在那儿没走,说是什么轮机出了问题。呸,还不是想让咱们的船靠不了岸,最后咱们的麦子都返了潮,烂在江上,他们才觉得好呢。” “不能去其他的码头靠岸吗?”我心里也是一沉。“不能,深水泊位是有数的。这么大的货船吃水深,其他几个能用的泊位现在都有货船停靠。最快离港的是那艘法国货轮,可也要七天之后,他们在等着装货。”石头皱着眉,摇了摇头。 “你们没去看看轮机是不是真的坏了?”洁远忍不住问了一句。石头苦笑,“霍小姐,每条船都意味着是别国的国土,轻易不允许外国人进入。别管它是真是假,你说日本人会轻易让我们上去看吗?就算没坏,也可以故意弄坏啊。”“那你们偷偷上去看啊,抓个正着,看小鬼子还说什么。”秀娥插嘴说。石头对她一笑,“秀娥,你不懂。” 秀娥不服气地皱起了眉。“石头说得没错,真坏假坏都无所谓,日本人要的就是我们的船不能进港。只要我们现在不想和他们撕破脸,就只能当它坏了。想办法赶紧进港是最重要的,说不定那些日本人巴不得我们偷偷溜上船去,然后再用这个借口,掀起更大的事端来。”我对秀娥说。 秀娥眨吗着眼,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洁远点点头,“说得没错。不过,我记得陆家和法国租界的关系很好,也许可以让他们把船开出港外停泊,让你们的船先进来卸货。” “呵呵,”石头轻笑起来,“霍小姐,六爷们们一早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船一动就是钱,而且我们卸货再快也要两天,那法国人的货物运到也只能存在码头,这都需要钱。反正这个亏我们是吃定了,只不过是大是小而已。” 石头说完,轻轻揉乱了秀娥的刘海,“让你多读点书你又不肯,看看清朗和霍小姐,人家一说就明白。”秀娥啪的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你爹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样挺好。”石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洁远嘻嘻一笑,“秀娥,你的意思是说,我和清朗都是无德之人了,啊?”秀娥赶紧摆手否认,“才不是呢,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她“我”了年天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能恨恨地捶了石头一下,“都怪你,臭石头。”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我还是有些担心,“那些麦子能存放多久?”“最近汉口那边多雨,有的麦子在上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返潮了。不过,如果这两天就能卸货,然后送进工厂立刻加工的话,应该没什么大损失,咱们的利润里是包含了原料损坏这一块的。”石头想了想,说。 “要不要我给大哥打个电话,他跟各国租界的关系都不错,又是军方的人,估计能帮上些忙也未可知。”洁远认真地说。“谢谢你了,洁远小姐。霍司令跟咱们关系一向好,如果有这个需要,六爷一定不会客气的。”石头冲洁远微微鞠了个躬。 “好了,你们别担心了,咱们经历过的事情多了,这只是小事而已。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先出去了,如果有事,就来楼下找我。”石头说完一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唉……”秀娥长吧一声,我和洁远都是一愣,不知道她感叹些什么。“这乱七八糟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好好地在一起过日子呢?非要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多麻烦。” 洁远闻言一笑,“秀娥,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呢,可惜这个世上是不存在乌托邦的。”“什么邦?”秀娥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笑着站起想来,“洁远你慢慢给她解释什么邦吧,我去趟书房。” “你要去找墨阳吗?”洁远反应极快的问。我一晃手里的书,“我要去换书,这本看完了。”洁远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笑着出去了。关上门之前,秀娥还在饶有兴致地追问关于乌托邦的事。我好笑地摇摇头,一转身,发现在墨阳正从楼下走了上来。 他也发现在了我,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赶紧走了过去。墨阳领着我进了小书房,等我进了门,他就把门关上了。“我给吴孟举打了个电话。”墨阳自己走到窗边,打开一扇窗户,叼了支烟,边点火边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怎么说?”墨阳喷了口烟,摇头,“我没找到他,是那个何子明接的电话。他说吴孟举出门办事去了,我就问他关于丹青的事情,他只说吴孟举临出门之前,告诉他丹青和我们会过去,但究竟为了什么,吴孟举也没说。” 这算什么意思?我不禁有些糊涂,“那我要不要给丹青打个电话问问……”我话没说完,墨阳冲我一摇手,“不用,掸子青既然通过洁远的口来通知我们,你未必找得到她。虽然我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说着,墨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说起来,你、我、丹青和陆仁庆、陆城、霍家人,还有那个吴孟举之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可这里面除了陆仁庆,我不觉得其他人会是个危险。也许是麻烦,但不是危险。” 我点了点头,不论墨阳说得正确与否,我也希望是这样的,朋友越多越好。“算了,等到后天大家见面的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丹青吃了太多的苦,我……”墨阳顿了一下,“我觉得对不起她。她既然现在不想说,那我就等着,等到她想说为止。” 墨阳对不起丹青,应该是指当初军粮的事情。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知道也许对我更好,氢我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哎,清朗。啊,二少爷也在。”推门进来的秀娥被墨阳吓了一跳,赶紧站规矩,给墨阳行礼。墨阳换了副轻松的表情,“行了,秀娥,以后见我不用这么多礼貌,你已经不前的你了,未来的赵夫人。” 秀娥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墨阳这话说得她甜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就扭捏着不说话。我一笑,给她解围,“秀娥,你找我有事儿?”“啊,对。”秀娥如释重负,一脸认真地大声说,“该吃中饭了,咱们走吧。” 我不禁一愣,墨阳被烟呛了一下,看着秀娥正气凛然的面孔哈哈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咳,“我的天,我还以为开战了呢,秀娥,吃饭不用这么激动吧。” 秀娥挠挠头,“吃饭皇帝大嘛。”墨阳连连点头,“说得也对,吃饭可比打仗什么的都重要,二位小姐请。”他滑稽地一伸手,我和秀娥都笑了起来。 看着墨阳笑容明朗地跟秀娥说笑着,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管他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只要至亲的人能一直在一起,那我就什么也不怕。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和丹青约定好的日子就到了。这两天六爷他们都在忙着货船的事,听叶展说,那个法国领事原本不同意让出泊位,就连他最欣赏的陆青丝软语相求,迷得他七荤八素之时,他都没有松口,当然不是因为钱,而是日本人在背后施压的关系。 便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其中霍长远起了很大的作用,而陆仁庆并没有出面。听说苏国华为了这件事气个半死,但他还是不敢当面去质问霍长远。也许霍长远是在他的帮助下登上现在的高位的,可他也只能自叹养虎为患。如今,军权在手的霍长远无声无息地甚至已经威胁到了唐司令的地位。 洁远自从知道是她大哥帮了这个忙,显然很开心,觉得对我,甚至对墨阳都是个交代。因为当初霍长远的负心毁约,她心里总是系了个结。 那个傅骋也没有再出现,六爷说,就连陆仁庆一反常态,并未允许六爷他们插手,说这样不礼貌。这不太符合陆仁庆的作风,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六爷也只能听从。墨阳反倒镇定起来,说姓傅的敢跟他说这句话,早晚还会找上门来的。 “不知道我妈今天去不去。”这个问题秀娥问了五六遍了。“肯定去,丹青不会不带她的,你放心吧。”同样的答案我也说了五六遍。我和墨阳、洁远、还有秀娥坐一辆车,陆青丝却和六爷他们坐在了一起。 “好了,秀娥,从早上起你就问个不停,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去哪儿了。”洁远无奈地说。秀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墨阳坐在前面一直没谚好像在看风景。 洁远本来是很开心的,可以带心上人去见哥哥,可是墨阳一直不说话,她也沉默了起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丹青,我感到紧张和开心,但又难掩忐忑,毕竟是个何记,谁知道督军和丹青到底想干什么。 再紧张,再忐忑,也终于有到达的时候。我望着土路两边野趣盎然的景色,不禁感叹督军也真会选地方,他那样一个看起来很粗犷的人,竟然会开个花圃。 路边的野花越来越多,绿树成荫。阳光斑驳地映照在树林里,让人感觉到清凉。这种乡野景象和城里的繁华迥然不同。墨阳当然不是第一次来,眼前的美景似乎引不起他的兴趣。秀娥呆呆地看着窗外,洁远好像也被这里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迷住了。 “清朗。”秀娥突然回头叫了我一声。“嗯?”我看向她,“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老家。”我俩同时开口,然后一起笑了起来。洁远很感兴趣地问道:“真的吗?那父们老家可真美。墨阳,你说呢?” “应该像吧,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很美,长大了,印象反而模糊了。”墨阳头也不回地说。洁远咬了一下嘴唇,扭头看向了窗外。我正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想着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就听见秀娥叫起来,“你们看,有两辆车停在那边门前了,是不是霍先生的?” 我迅速地看过去,果然,那两辆汽车好像也是刚刚停下,从大门里面走出两个人来迎接。“真的是大哥的车。”洁远可能因为高兴,声音也稍大了些。墨阳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回头对我笑着说:“清朗,重逢在即了。”我笑着点点头,只觉得心脏怦怦地跳着。 果然,我们的车子刚停下,就看见霍长远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微笑着冲坐在车里的我和墨阳一点头,然后弯腰从车里扶出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丹青,我无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戴了一顶西洋款式的女帽,半垂的轻纱正好挡住了她的侧脸。 六爷他们的车跟着也停下了,叶展先下了车,扶了陆青丝出来,六爷从另一边下了车。已经下车的墨阳帮我们打开车门,笑着说:“小姐们,请吧。”秀娥手忙脚乱地下了车。我顾不上去管抱着张嬷亲热的秀娥,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六爷、叶展过去和霍长远寒暄,陆青丝也客气地跟丹青说了几句。 “还站在这儿干吗?”洁远拉住我的手就往前走去。身后传来脚步声,墨阳也跟了上来。我们刚一过去,这几个人立刻都不再说话,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底酸涩,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就会傻愣愣地盯着丹青看。丹青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我身后的墨阳,缓步走了过来。洁远自觉地放开了我的手,对走过来的丹青点点头,就向着霍长远走去。 一股熟悉的香味随风飘来,丹青在我面前站定,微风吹拂着她的面纱,我忍不住看向她的脸颊。丹青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伸手摘下了帽子。我轻声抽气,原来那道狰狞的疤痕,现在只剩下一片粉红色的痕迹,依然醒目,却不再可怖。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姐。”我低声叫道。丹青没说话,泪眼婆娑中,我的左手突然被她拉了起来。“我的天……”丹青低语了一句,一滴眼泪立刻落到了我的手上,很热。我吸了吸鼻子,笑首说:“姐,早没事了,什么也不耽误。” “傻瓜。”丹青的声音都不成样子了,我刚要说话,被一把拉入了一个清香温暖的怀抱。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了。这时,我和丹青被拥入了一个更火热的怀抱。我只听见丹青细细地叫了一声:“哥。” “对不起,”墨阳沙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对不起,丹青,我对不起你。”“哥,你什么也别说了,都过去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许我恨过命运,可我从没恨过你和清朗。”丹青哽咽着说,一边用力抱住我和墨阳,她纤细的手臂勒得我紧紧的。 我们谁也没再开口,只安静地享受这难得的重聚和温馨。在那个充满爆炸和火光的夜晚,我曾以为这一天再也不会有了……“丹青,墨阳。清朗。”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霍长远开口唤了我们一声。 墨阳和丹青一起松开了手。丹青没有管自己,而是先拿手绢给我擦脸。墨阳两眼通红,转头看向别处,快速地抹了把脸,好像不想被别人看见他软弱的一面。“咱们进去吧。既然见了面,那就有的是时间一诉情怀,嗯?”长远温柔地跟丹青说,丹青点点头。 “墨阳,”霍长远伸出手来,“谢谢你能来,也欢迎你来。”他语带双关。我看了一眼丹青,她对我点了点头。这么说,霍长远算是认同墨阳和洁远之间的感情了? “你好,我只要我妹妹幸福,其他的不用提。”墨阳说完这句话之后,才伸出手去跟霍长远握了握。霍长远很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因为我也一样。” 听他这么说,我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洁远,她正擦着脸上的泪痕,见我看她,对我一笑。“好了,今天就是个大团贺的日子。可堵人家大门口还是不好啊。”叶展高声地说。 众人都是一笑。霍长远对墨阳做了个请的手势,丹青则牵了我的手往里走。她的手一如从前,纤细而温暖,我紧紧地握了回去。一直没做声的六爷看我走到了跟前,对丹青微笑着一点头,丹青没说话,只把我的手送了过去,六爷怔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现在再也不用我牵着她走了,陆先生。”丹青柔声说。我的脸有点热,却感觉很幸福。六爷一笑,“是,绝不辜负。”他最后四个字是看着我说的。我脸红心跳,握紧了他的手,无声地在心里说:“一样。” “各位先生,小姐,请跟我来。”何副官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我的耳中。方才潮水般冲刷着我的幸福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何副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对每个人给予的关注都恰如其分。 霍先生一笑,“何老板,打扰了。我听丹青小姐说,你家厨子的手艺别具一格,今天一定要尝尝。”何副官一躬身,“哪里,哪里,欢迎之至,荣幸之至。” 霍长远跟丹青一起,陆青丝则挽着叶展的手臂,洁远不时向墨阳指点着院里的奇花异草,石头却陪着秀娥和张嬷说笑着。“在想什么?”六爷在我耳边问。“啊,也没什么,只是不明白丹青干吗非要选这个地方,她应该讨厌这里才对。” 六爷看了走在前面的丹青一眼,“我问过霍长远这个问题了。”我立刻抬头看他,“他怎么说?”“他说丹青就是要从头开始,忘记曾发生的一切,所以她想从这个曾让她最痛苦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如果忘记了,自然不会痛。”六爷很平淡地说。 “是吗?”我心里感觉很怪异,丹青这又是何苦?“我不信。”“啊?”我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这话我不信,霍长远估计也不信。可她要来一定有她的理由,走着瞧吧。” 说完他对冲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快点走的陆青丝挥了挥手,“别想了,顺其自然就好,不管怎样,今天是你们兄妹团圆的好日子。一切有我,你放心。”六爷轻轻亲了我的鬓角一下,就拉着我往前走去。 何副官家的厨子果然了得,一桌子菜吃得人人都赞不绝口。只不过何副官状似无意地说起手下的孟工头不在的时候,脸色微变,六爷们们却毫不意外。 饭也吃完了,男人们又开始说起最近的局势,包括关于前两天六爷的货船的事情。我们这些女人则被安排到廊下赏花,顺带喝茶聊天。 张嬷不肯跟我们平起平坐,秀娥只好跟着她坐在了另一边。石头和老虎在不远处守着我们。洁远今天心情大好,她不但认识了许多花卉,还饶有兴致地跟我探讨起花朵的含义。 陆青丝坐在一旁摇着扇子,丹青心情也不错,不时的插两句话。“清朗,你最喜欢什么花?”洁远问了我一句。我想了想,“应该是栀子花吧。”“它代表着清雅,跟你很像呢。那晚跳舞你戴的是栀子花,我就觉得很适合你。”洁远笑说。 “真的呀?那还是我帮清朗选的呢。是吧,妈?”秀娥兴奋地接道。张嬷笑着点点头。洁远一笑,“秀娥的眼光这么好,那你喜欢什么花?”秀娥皱眉想了半天,“我喜欢的很多呢。” “只能选一种。”洁远耸耸肩。“那,那个吧……”秀娥指了指花园中一丛花,“刚才我就觉得它很漂亮。”“哪个?”洁远伸头看了看,“哦,那个是鸢尾,代表着热情。”洁远点点头,“果然很适合你。”秀娥开心地吐舌一笑。 看着洁远的目光转向自己,丹青嫣然一笑,“我喜欢的花很俗,是牡丹。”“牡丹才不俗气呢,真正能做到艳而不俗的花,也只有牡丹了。”我反驳说。“没错,”洁远笑着接口,“牡丹代表着宝贵和珍惜。” 丹青没说话,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若有所思地看向花圃深处。洁远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微笑着,看着脸色渐柔的丹青。“啊,陆小姐,你呢?”虽然陆青丝一直不说话,洁远还是礼貌地问了她一句。 我不禁暗自猜测着陆青丝会喜欢什么花,玫瑰?郁金香?桃花?她用的香水的气味都是比较浓的。也许她不屑地说“幼稚的女人才喜欢花,不当吃不当喝的”。我心里苦笑,这个答案倒是比较符合她的个性。 “桔梗。”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思维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竟给了答案。桔梗?不就是平时用来入药的那个吗?没想到陆青丝竟然喜欢这么普通的花朵,我忍不住摇了摇头,真不像她的风格。 “怎么,你不相信?”陆青丝扫了我一眼。“不是,我以为你会喜欢玫瑰、郁金香什么的,比较像你。”我解释说。“那些东西我不稀罕,只是觉得桔梗小小的,却那么坚强地在路边绽放,很对胃口。”陆青丝说完一合扇子,“霍大小姐,怎么不说话了?桔梗花儿有什么说法啊?” “呃,”洁远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真抱歉啊,这花是挺一般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说法。”“哦,是吗?”陆青丝眯了眯眼睛,洁远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我赶紧说:“我倒是知道一点。”“是什么?”丹青笑着帮我接话。“清热解毒啊,药铺里都这么说的。”我故意做了个鬼脸。丹青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洁远和秀娥都跟着笑,陆青丝嘴角一翘,也就没再追究了。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霍长远大步走了过来,墨阳跟在他身后,我们都站了起来。“对了,你们兄妹三个好久没见,肯定有话要说吧。我看那边不错,不如你们去走走。”霍长远爽朗一笑。我想这也许是丹青再先就安排好了的,不知道她究竟想和我们说什么。 丹青点头,“也好,你们的正事都说完了?”听丹青这么一说,陆青丝冲我们一点头,转身朝屋里走去,张嬷带着秀娥去了另一个方向。洁远正要离开,丹青伸手拉住了她,洁远不解地看着她。丹青没说话,直到陆青丝的身影消失,才问:“桔梗花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洁远闻言一愣,又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看着陆青丝离去的方向,轻声说了句:“绝望的爱。”我心里突然感觉一凉。丹青什么也没说,松开了手,任凭洁远离开。霍长远奇怪地问:“什么花?” “没什么,女人之间的话题。”丹青对他温柔地一笑,“那你回去吧,也许我们说话的时间会长些。毕竟太久没见了,想说的话很多呢。”霍长远低骰亲了她额角一下,“我不会让人去打扰你们的。”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了。墨阳走了上来,笑着说:“那咱们走吧。” 督军开设的这家花圃很大,大部分是各式各样的家养观赏花卉,其他则是一些药用的花草。我情不自禁地寻找着桔梗花。耳边传来墨阳的讲述,关于我们的身世,还有大太太和徐墨染的事情。 丹青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有些事情她好像已经猜到了。关于二太太和徐老爷真正的死因,我们一致决定要瞒着她,人已经去了,何苦再让她伤心? 走了没多久,那边出现在一片小树林,丹青一指,“要不咱们去那边走走吧,看着很凉快,这外面有点晒。”我和墨阳点头同意。一进树林,果然感觉清凉了许多。这个林子从外面看着不大,其实挺深的。走了没一会儿,墨阳突然说:“丹青,你特意带我和清朗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情?这里应该没有别人了,你能说实话吗?” 我吃了一惊,立刻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墨阳和丹青。墨阳的表情很淡定,丹青却没了刚才的从容。“我才不想再来这里!是那个姓吴的告诉我,一定要带你们来,要不然……”丹青恨恨地咬了下嘴唇。 “他说有非常重要的话和你们说,又不能被人发现,只好这么办。我想他也不会蠢到在这里伤害咱们,长远的手下就在这附近,清朗的那位六爷也不会毫无准备就来了吧。”丹青一扬眉梢。 墨阳一点头,又问:“那他人在哪儿?”说着,打量了一下四周。我也忍不住跟着张望起来,好像督军就藏在哪棵树后面。“我怎么会敌曾洋我以为何子明说他不在,只是糊弄其他人,可咱们已经到了这儿,也没见他露头。”丹青冷冷地说。 我记得当初督军说过,丹青想要回霍长远身边的动机并不单纯,那她现在是否还在记恨……“清朗,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动你一要汗毛的。”丹青看我脸色不好,以为我害怕了,连忙安慰。我只能一笑,“有你和墨阳在,我不怕的。” “丹青,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堵放在爹留给我的东西上,可等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回到霍长远身边了。你到底和那个姓吴的做了什么交易,他才肯放你回去?”墨阳皱眉问道。 丹青面色一冷,“哥,这事你不用管,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最后一定有个了断的。”“你……”墨阳刚要开口,突然林子深处传来一点动静,我们立刻闭上了嘴。 墨阳住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丹青和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突然觉得身后很不对劲。“啊!”丹青发出一声极短的闷叫,好像被人捂住了嘴。我大吃一惊,迅速回过头去,看见丹青瘫软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墨阳迅速地扑了回来,一把将我推开,同时右手伸进怀里去掏枪。那个人突然放开了已经晕倒的丹青,摘掉帽子,双手高举,“是我,别乱来。”墨阳猛地停住,可手上的枪依然直直地指着那人,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我刚才被墨阳推得摔倒在地,这时才头昏脑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抬眼,正对上傅骋微笑着的脸庞…… 第十八章 真相 我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他怎么会在这儿?转念又想,是督军让丹青领我们到这儿来的,落魄的督军和神秘的南洋老板……我死活想不通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你没事吧?”傅骋温和地问了我一句,我下意识地一摇头。“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墨阳急促地问道。傅骋微微一笑,“我都会告诉你们的。你能不能先把枪收起来,小心走火,我可不想为了这个送命。” 墨阳瞪着他不说话,手里的枪也没有放下。傅骋好像很无奈地一笑,刚把手往下放,墨阳就低吼了一声:“别动,你想干什么!”可傅骋只伸手摘下了他那副金丝眼镜,然后微笑着看向我们。 我不禁愣了一下,摘掉眼镜之后,他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他的眼珠乌黑,眼形看起来分外熟悉。墨阳看了他半晌,突然回头瞅了瞅我,手里的枪慢慢放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墨阳轻声问了一句。傅骋微微一笑,从衣领深处抽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上面好像坠着个金晃晃的配饰。他把这个挂件解下来,顺手扔给了站在他对面的墨阳。 墨阳下意识地一把捞住,然后拿起来看。我从后面只能看见墨阳僵硬的背影,他她像捧了颗炸弹,一动不动。刚想叫他一声,就听见他哑声说:“云驰。” 云驰?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我用手捂住了嘴,傅骋居然……是那个早就消失的陆云驰,我和墨阳的……亲舅舅!徐老爷留下的信里确实提到过,在陆云起的家乡,生男挂金锁,生女戴玉佩。如果只有这个金锁,我们也许不信,但是他长得跟我和墨阳都很相似,尤其是眼睛,我和墨阳最相似的就是眼睛。 “墨阳,清朗,我终于可以叫你们的名字了。”傅骋缓缓地放下了手,表情柔和,眼圈有点发红。他迈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墨阳的肩膀,用力一按。也许墨阳和我一样,都太过吃惊,反而不知该如何适应,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傅骋从墨阳手里拿起那个金锁,又挂了回去,一歪头,对我说:“清朗,你应该看过你母亲写的那本札记了吧?”他这么一说,我才开始相信他真的是陆云驰。那本札记太隐秘了,别人不可能知道,我点了点头。“你从哪儿进来的?不怕被人发现吗?”墨阳问。“放心,这树林里有条很隐秘的路,就连在这儿工作的工人都不知道,平时是不让他们靠近这里的。”陆云驰一笑。 “那……我母亲呢?她现在在哪儿?她好吗?”墨阳的声音发紧,我的心也立刻揪了起来。陆云驰的脸色一暗,放开了手,“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和清朗的父亲是否还活着。”墨阳粗喘了一声,我则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身子一晃。 “你们不要急,让我慢慢地和你们说好不好。我知道你们有太多问题想问我,我也一直等待着能告诉你们真相的一天,等得太久了。”陆云驰一字一句地说,脸色严肃。 墨阳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点点头。我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丹青,“那丹青呢?您把她怎么了?”“放心,我只是让她睡着了,这个药药性很轻的。毕竟,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知道多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陆云驰对我点点头。 墨阳把丹青抱起来,走到一棵大树前,让她靠在树上。陆云驰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叼上,又顺手抽了一支给走回来的墨阳。墨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却拒绝了划着的火柴。 陆云驰也不在意,自己点好烟,抽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思绪之后,才缓缓地说了起来。我和墨阳都不自禁地被他带到那个充满血与泪的回忆中去…… 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徐老爷带着陆云驰、陆夫人,还有刚出生的墨阳,跑回了老家。他自从发现陆云起摘掉了可以见面的红布后,就一直偷偷地打听和观察,直到确定陆家出了大事。虽然心急火燎,但他知道不能贸然行事。 再见到陆云起挂起红布的夜晚,他紧张又兴奋地来到了以前和陆云起见面的地方。可他没见到自己的爱人,而是见到了一身狼狈的陆云驰、惊慌失措的陆夫人,还有哇哇大哭的墨阳。 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的遭遇,徐老爷无能为力。因为他不是一个人,除了有家,他还要照顾陆云驰他们,最起码得让陆云起的牺牲有价值。他连夜带着陆云驰他们去了家乡附近的小镇,把他们安顿好之后,就按照计划先带墨阳回家,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去接陆云驰他们。 他们的离开并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没几天,陆老爷手下的人已经追踪而至。陆云驰那时虽然年幼,却有着和姐姐一样的聪慧和决断。在他们停留的那个小镇上,一旦有陌生人出现就会很显眼,所以陆老爷派来的人一出现,陆云驰就发觉事情不对,立刻带着陆夫人逃离了那里。 再去找徐老爷显然是不明智的。就在陆云驰烦恼应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陆夫人突然一病不起。女儿所经历的痛苦、一路上担惊受怕的逃亡,让这个一直过着平静生活的女人再也支撑不住了。陆云驰虽然偷偷地请来了大夫,可还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失去了又一个亲人。 不能保护姐姐,又失掉母亲的痛苦让陆云驰也生了一场大病,幸运的是他被救了过来。机缘巧合之下,救他的那个医生也收留了他。那医生姓傅。陆云驰因为长得好看,人也聪明,讨人喜爱,相处的时间长了,被那个医生收为了义子,医生一直供他读书。 傅医生虽然只在乡下行医,但也见过些世面,等陆云驰年纪大些之后,就支持他去上海读书。陆云驰在去上海之前,特意跑到徐老爷的家乡一探究竟,发现墨阳过得很好,而且有二太太照顾,才放心地去了上海,寻找他的姐姐。 陆云驰一边在上海读书,一边寻找能接触陆云起的机会,可直到陆云起嫁人的那一天,他们都没能成功相认,毕竟彼此的身份差距太大了。陆云驰不甘心,偷偷地跟着陆家送嫁的人一直到了白家,最终被他找到了机会,姐弟俩终于在分隔了快五年之后重逢。 对于陆云起而言,还能再见到亲人无异于恍如梦中。她得知了母亲已逝的消息,也知道了自己的爱人和儿子一切都好,可姐弟俩连彼此安慰的时间都没有,为了安全,只相约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就不再联系,之后便匆匆分别了。 白允中是白家的独生子。陆云驰说,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自从见到陆云起,并和她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他就真的爱上了这个温婉而又知书达理的女人。陆云起心底虽然不能忘怀徐老爷,但是也很尊重这个有才学又性情醇厚的男人,两个人相处甚是和睦。 陆云驰见到姐姐后,似乎又获得了新的幸福,也就安心地回了上海。他毕竟不能在陆云起身边久留,因为陆老爷也派了人一直在监视陆云起。因为姐弟俩会面十分匆忙隐蔽,只来得及说出彼此最想知道的事情,陆云起没有告诉陆云驰关于秘方的事情。 陆老爷给陆云起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秘方弄到手,然后偷偷地交给他派去的人带回。头半年,因为陆云起刚刚嫁过去,陆老爷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因此没有催促陆云起赶紧下手。所以,这半年是陆云起自离开徐老爷和亲人之后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半年之后,陆老爷觉得时机成熟了,因为他派去陆云起身边的人都说,白允中和陆云起感情很好,白家上下也很喜欢空上温柔谦和的少夫人。他开始在写给陆云起的信中,用暗语逼迫她:该动手了。 陆云起表面上虽然过得平静,但心底一直很不安。公公虽然已仙逝,但白家上下都对她很好,白允中又柔情以待,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很尊重她的意见。她怎么能下手去窃取对白家人来说如同命根子的秘方? 一边是陆老爷的不断逼迫,另一边是自己已经慢慢接受的白家人,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如同她有了墨阳时一样,孩子总能让她坚强。她再三思量之后,告诉了白允中她怀孕的消息,同时也说出了陆老爷交给她的任务。 白允中自然震惊万分,自己的爱妻居然还有着这样的过往和任务,可出于对妻子的深爱和对未出世孩子的感情,白允中做了一个决定。他让陆云起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他则悄悄地变卖产业,以备不测。 陆云起早就想到,以陆老爷的为人,绝不会放过知道太多秘密的自己,还有知道秘方的白家人。既然白家人能把秘方给他,说不定日后别人也能得到。如果知道秘方的人太多,秘方也就不值钱了。 陆云起在陆老爷下了最后通牒之后,把白允中写的秘方交给了陆老爷,但是其中改了一样最重要的成分。如果陆老爷只冶炼一般的钢铁,那这个秘方毫无问题,但如果想要炼制一些特殊用途的钢铁,没有那个重要成分,则是做不到的。 得到这个秘方的陆老爷自然欣喜若狂,满口答应以后再也不来打扰陆云起了。陆老爷很快就去做了试验,初步炼出来的钢铁果然质量不错,和以前经白家人冶炼加工的成品没什么不同。对陆老爷而言,他想要的终于得到了,有些人就应该消失了。 白允中和陆云起趁着陆老爷刚得到秘方、忙于验证的工夫,把白家名下的冶炼工厂迅速低价转让给了一个外地客商。祖宅则交给了一位远房亲戚代为管理,只说要去陆云起家乡住一段日子,然后俩从就悄无声息地带着还不满一岁的孩子离开了故乡。那个孩子就是云清朗,或者说就是白清朗。 叙述到这儿,陆云驰停了下来,重新点了一支烟,对我笑着说:“清朗,你的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的,他希望你的生活能永远明快清朗,没有阴霾。”我没说话,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母亲,父亲,这些名词似乎离我很遥远,看不见,摸不到,可又从心底里眷恋。 “后来呢?出了什么事?”沉默不语的墨阳突然问道,“为什么清朗会被送到了徐家?”陆云驰闭了闭眼,“自从和大姐见面之后,我就没再得到她的消息,国为我们曾经约定,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在我大学读到第二年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封信,大姐很详细地叙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她在陆家的生活和那本札记。”他看了我一眼。 “大姐说他们躲了起来,信中也没有留下详细的地址。可我实在忍不住担心,也很想告诉她关于你的近况,所以就按信中的一些线索找了过去。”说到这儿,陆云驰对墨阳微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在我离开上海去香港之前,我每年都会去看你一次。”墨阳一愣。 “可等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们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镇上的人说,是因为半夜里有土匪寻上门,不但抢动,还杀人放火,基本上就没有人……没有人逃出来。”陆云驰的声音变得低哑。墨阳的脸色铁青,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我努力地睁大双眼,眼泪不停地滑落,可我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土匪的鬼话,趁着半夜想去那里再一探究竟,可我在那儿看见了一个人——”陆云驰掐来了手中的烟,仿佛陷入了那夜的回忆中,“陆风扬。陆风扬,虽然天色漆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陆云驰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像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和痛苦。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了他一下。他手臂一僵,慢慢地放松下来,看着我,然后帮我擦了一下眼泪,“你和你母亲一样,清朗,善良又温柔。”他微笑着说,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可表情已经缓和了很多。 “我很高兴我像她。”听我这么说,陆云驰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墨阳,“你也像你的母亲,一样的热情、坚持。”墨阳扯了个很勉强的笑容,“是吗?那后来呢?” “后来……我躲在一旁看着,陆风扬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他转身走了之后,我才跑回了旅店。”说到这儿,陆云驰眉头微皱,“那天离得远,陆风扬对着烧塌的房子说了几句话,我听得很模糊,只听到了几个字,他好像说,跑……怎样……几次……” 我和墨阳对视了一眼,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会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妈他们跑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逮到了,还是说这次他们又跑了?”墨阳皱眉问。 陆云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我宁愿相信是后者,但这个问题只有陆风扬能够回答了。不过他和他父亲都因为缺德事做得太多,死得早,我想,也许陆仁庆会知道真相。” 提起陆仁庆,我忍不住说了句:“陆仁庆好像也在追查关于……”我顿了一下才说,“关于母亲的事。”“嗯,我知道。”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陆云驰冷冷一笑,“那个秘方不是有缺陷吗,陆家一直冶炼变通精钢也就够了,可涉及特殊用钢铁的冶炼,他们没有那个秘方根本就办不到,而最赚钱的却是这一块。 “当初陆老爷得到秘方之后,拿去做实验前后也花了小半个月。可等他发现白允中给的秘方里少的就是这最后一步的成分的时候,大姐他们已经逃走了。陆老爷他们可能没想到,因此失算了。”说到这儿,陆云驰哼了一声。 “所以您再也没有我母亲他们的消息了?”墨阳表情凝重。陆云驰点了点头,“后来,我又回去探视你,突然发现清朗出现在那里,我真的很吃惊。也许这是大姐早就想到的结果,所以她才给我写了那封信说明一切,就像她留给陆城的札记一样。” 陆云驰对墨阳说:“你父亲确实是个男人,他真心地爱着你的母亲,所以接受了清朗,而且对她很好。”徐老爷冷漠瘦削的脸庞顿时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内心深处却埋藏着比谁都执著的情感。 “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姐他们的下落。我之所以会去香港,完全是跟我的妻子有关。她出生在香港,父亲在南洋经营生意,母亲的老家却在上海。我们也是在读书时认识的。我岳父只重视人品、能力,对出身并不看重。对了,你们还有两个表妹、一个表弟,他们现在都在香港读书。”陆云驰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家人,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看得出,他的家庭很幸福。 “希望以后有机会见面。”墨阳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陆仁庆为什么要和您合作?还有,督军和您是什么关系?”陆云驰一笑,“我虽然去了香港,但只要有时间就会回来看望你们,偶然间认识了吴孟举,那时他还不是督军,他妻子的娘家跟我有生意来往,我也……”他一挑眉头,“资助了他不少金钱。其实跟他交往,也是为了你们和徐家,毕竟他握有军权,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照应看点。” 说到这儿,陆云驰突然看了眼依然在昏睡的丹青,带些歉意地说:“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对徐丹青一直抱有那样的心思,会借机提出那样的要求,而且,你父亲竟然答应了。”“我爹是不是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墨阳问。 “我原本以为他不知道,可他把关于你身世的那个匣子交给了吴孟举,我就猜想,也许他知道些什么,只是没有说破而已,而且我也没想到他那个原配的心肠如此狠毒。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你爹已经……”陆云驰叹息了一声。 墨阳的眼睛顿时一红,陆云驰很感叹似的摇了摇头,“出事那段时间我人在香港,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吴孟举败落了,你不见踪影,徐丹青竟然带着清朗跑到了上海,而丹青她们偏偏又认识了陆城……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命运喜欢捉弄人,绕了一大圈,大家还是碰了头。” 听他提到六爷的名字,我心里紧张了一下。陆云驰好像感觉到了似的,对我笑了一下,“清朗,陆城是个不有错的男人,你很有眼光。你妈当初也很喜欢他,如果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吗。”我轻声说。虽然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听到他这样赞赏六爷,还是很高兴。陆云驰一指周围,“其实学家花圃也是我出钱开的。吴孟举是想有个退路,而我则是想离陆家近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最快知道。可没想到,最后这里倒真成了吴孟举的藏身之所。”陆云驰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你故意跟陆仁庆扯上关系,恐怕没那么单纯吧?”墨阳淡淡地说。“哼哼,那当然。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现在机会送上门来了,你说我会放过吗?”陆云驰虽然在笑,可眼底毫无笑意,“这么说,他找你应该是为了什么冶炼的事情吧?”墨阳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陆云驰点点头,“没错,因为他想接一个大订单,需要大量地提供特殊用途的钢铁。在中国,能冶炼出这种钢铁的厂子太少了,而且大部分都是洋人开的。”“难道您可以做到吗?我是说可以生产那个什么特殊用途的钢材?”我忍不住插了嘴。 “我当然不能。”陆云驰笑了起来,我一愣,“我家里做得最多的是橡胶生意。我只是告诉他,我可以而已。”“陆仁庆那样精明的人会相信你吗?如果他没看到成品的话。”墨阳怀疑地问。 “他当然不信,可等我拿出秘方之后他自然就信了。”陆云驰神秘地一笑。“你有那张秘方?我妈给你的吗?”墨阳瞪大了眼。陆云驰一摇头,“我没有。”墨阳耸起眉头,还没等他开口,陆云驰指着我一笑,“她有。” “啊?”“你说什么?”我和墨阳同时开口,又对看了一眼。我用力摇了摇头,“我……我哪里知道什么秘方?没人跟我说过啊。真的,真不知道什么秘方……”我着急地解释道。 “清朗,你别急呀。我相信你不知道。”墨阳走到我身边,安慰地抱了我一下。“清朗,你是不是有一块玉佩?那应该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陆云驰插话道。我从墨阳怀中抬起头来,用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然后点头。 “能给我看看吗?”陆云驰温和地说。我看了墨阳一眼,见他点头,于是掏出玉佩,解开了挂钩,把还带着体温的玉佩先交给了墨阳。墨阳先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才走过去交给了陆云驰。 陆云驰很小心地接了过去,摩挲着这块玉佩,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于怀念的表情。就在墨阳忍不住想开口说话的时候,陆云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类似针一样细长的东西,轻巧地在玉佩上拨弄了两下,咔的一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带了十七年的玉佩竟然分成了两半。 墨阳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陆云驰微笑着说:“清朗,你应该没这么吃惊吧?既然你能看见那本札记,那就证明你是从那两块怀表里取出的钥匙。我和你的原理差不多啊。”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地看着他。 “我父亲,也就是你们的外公,手很巧,喜欢制作一些精巧的玩意儿。这点我很像他。大姐的玉佩和我的金锁都是他亲自做的,而那两块怀表,还有那个盒子,则是出自我的手,是我送给姐姐的。”陆云驰边说边从玉佩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很轻薄的纸。 “这就是那个秘方吗?”墨阳低声问。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陆云驰神情凝重地一点头,“是啊,这就是那张让咱们家破人亡的秘方。”一刹那间,我几乎感觉墨阳要扑上去,撕烂那张纸,可他只是站在原地,粗重地喘了几口气。 墨阳看着陆云驰把复原的玉佩交还给我,“你想怎么做?你又要我怎么做?”他语气森寒地问。陆云驰看了一下手表,“这个先不提,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如果时间太长,我怕霍长远还有陆城会起疑心,而且徐丹青的药力也快过了。 “我今天来见你们主要是想告诉你们应该知道的真相。还有,我要用这个秘方引陆仁庆上钩,所以,墨阳最近不要找我。你和清朗身份特殊,很可能会引起陆仁庆的怀疑。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明白了吗?”陆云驰严肃地说。“那……好吧。”墨阳迟疑地应道。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这些,你们很难马上接受,我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叫一声舅舅,才特意告诉你们这些往事的。而是因为有些事情很危险,并且已经涉及你们,我才不得不说的。”陆云驰拍了一下墨阳的肩膀,又对我温和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陆仁庆想接的订单是谁的吗?”墨阳突然问了一句。陆云驰神色一正,“是苏国华的,而且他们不是第一次交易了。”“什么?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惊叫起来。这苏国华想要干什么?一边插手六爷的面粉厂,一边还要和陆仁庆做生意。 陆云驰一摇头,“我的消息来源不会有问题。出面的人是苏国华,而真正的买主是他背后的……”“日本人,对吧?”墨阳冷冷地接了一句,“咱们和日本人早晚会有一战,现在最需要的,一是粮食,二是钢铁。陆仁庆接了订单就形同卖国,谁都知道苏国华就是日本人的走狗。” 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如果陆仁庆真的这么干了,那他置一直与日本人争斗不休的六爷还有叶展于何地?怪不得他不让六爷阻止苏国华开面粉厂,怪不得他不让六爷插手钢厂事务,怪不得货船滞留港口的事情他不闻不问,他自己就做着日本人的生意,赚昧心钱。 “陆仁庆和他父亲还有祖父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眼中只有得益,没有其他。”陆云驰目光冰冷,“其实日本人在自己国内出产的钢材质量更好,但是通过海远从本国来补充这些物资,太浪费时间和金钱,反不如在中国境内直接采买省时省力。 “制造这些特殊用途的钢铁,上海兵工署下属钢厂做得到,有一家是英国人开的钢厂也可以制造。然而现在但凡有点血性的商人,都联合起来抵制日商,或者不敢和日本人做交易。最近这些紧俏物资价格飞涨,我想陆仁庆敢顶风而上,是想趁机大捞一笔,发国难财。”说完,陆云驰好像一吐心中积郁般长长地出了口气。 “既然日本人懂得怎么冶炼那些特殊钢铁,他们干吧不直接告诉陆仁庆,让他照做就是了?”我脱口而出。陆云驰和墨阳都沉默不语。我立刻明白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日本人怎么会把自己国家冶炼钢铁的核心机密告诉一个中国人?如果这些机密这么容易就得到,陆老爷也不必对白家穷追不舍了。 “嗯……”这时丹青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我微微吃了一惊。陆云驰看了她一眼,迅速说:“好了,你们不要去找我,我会有办法联系你们的,等我消息。我先走了。记得,今天说的事情要保密。”“呃……”我张了张嘴,“再见,您小心。”“舅舅”两个字,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陆云驰了解地一笑,“清朗,就像你姓云姓白都没关系,你就是你,所以称呼我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叫傅先生反倒更安全些。我们今天终于相见,我也期待着能够真正团聚的那一天。”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默不作声的墨阳,就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 林子里立刻变得悄无声息,静得好像连风吹拂过树叶的声音都听不到。我只觉得自己心里一会儿空落落的,一会儿又堵塞得快要爆炸。终以知道了掩盖已久的真相,可父母的下落依然没有消息。“清朗。”墨阳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温暖有力。我回头看去,他的笑容很淡,充满了怜惜,又带着一股力量。 “清朗,别多想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但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嗯。” “发生什么事儿了?”丹青呻吟着说了一句。我们回头看去,他正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想要坐直身体。我和墨阳赶紧跑了过去,“丹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我头晕得很。清朗,出什么事儿了?刚才我好像被人,被人抓住了,然后……”丹青含糊地说。 “清朗你看着她,我去弄点水来。”墨阳吩咐道,就往林外跑去,我则轻柔地帮丹青揉着太阳穴。没一会儿,墨阳就跑了回来。他把自己的手帕弄湿了,交给我,好给丹青擦脸,让她清醒。 “我一出树林就看见洪川和老虎了,他们就在不远处守着。”墨阳轻声说。我看了他一眼,应该是六爷派他们来保护我们的。“没什么事吧?”我问,“没有,我弄了点水,冲他们点点头,就很镇定地回来了,他们没怀疑。”墨阳淡然一笑。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丹青语音清晰地问了一句。我看着她清澈有神的目光,知道她已经清醒过来了。“没事儿,那位督军大人主要是和我谈,又不杨让你听见,所以下了点药,让你睡着了。”墨阳迅速地回答。丹青听他这么说,又看向我。我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神色正常。 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墨阳,没发现什么破绽,脸上掠过一抹怒色,“他想干什么?还特地把我弄晕!他和你们说什么了?”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看着墨阳。墨阳倒也简单,“没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 “墨阳!”丹青愤怒地叫了一声。这是她之前跟墨阳说过的话。“嘘!”墨阳捂住了她的嘴,“你想把林子外的人都招来啊。”丹青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墨阳一皱眉头,“丹青,不是哥想瞒着你。我发誓,你不知道对你更好。”说完,放开了手。 丹青愣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那清朗呢?她怎么可以知道?”我苦笑,“姐,有些事情我宁愿不知道。不过这事真的和你没关系,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吧。” 丹青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一点头,“好吧,墨阳,清朗,我相信你们,现在不问。对了,什么时间了?”“已经快两点了。”墨阳说。“是吗,咱们出来一个多小时了。快回去吧,不然产生怀疑的就不止是我了。”说完,丹青扶着墨阳的手臂站了起来。 刚站直,她就晃了一下,我赶紧伸手去扶,就听见丹青低骂了一声,“该死的吴孟举。”我心想,这回是真的冤枉大熊督军了。 我们走出树林没多远,洪川他们就走了过来。到了跟前,洪川的目光一闪,“清朗小姐,没事吧?” 我知道他是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我笑着说:“没事,就是哭了鼻子。”墨阳和丹青都配合地笑了起来。洪川和石虎相视一笑,跟着我们往回走。刚一进门,洁远就跑了过来,“清朗,你回来了。你们可真能聊,哟,你眼睛怎么了,这么肿?” “我哭过了。”我对她一笑,“没事儿。”话音未落,秀娥听到我的声音,从里屋跑了出来,一看见我就说:“哎呀,清朗,你……”“哭过了,真不好意思。”我苦笑着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怎么,说了什么伤心事,让清朗这么难过?你的脸色也不好。”霍长远扶住了丹青,轻声问。“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了,心里话又太多,说不出来的话哭出来就好了。”丹青柔婉一笑。 “你也哭了吗?”洁远调皮地问墨阳。墨阳一笑,“我倒想呢。清朗一哭,我就剩下给她擦眼泪的份儿了。”说完一指自己肩头留下的那些痕迹,洁远和秀娥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朝一直坐在椅子上笑着看我的六爷走了过去。“没事了吧?”他轻声问了一句,我摇摇头。“今天说的事情要保密。”方才陆云驰说过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已经没事了。”我努力地笑着说。 六爷一点头,忽然嗅了嗅,“这是什么味道?”我自己也闻了闻,“哦,刚才墨阳在抽烟,大概是烟味吧。”“是啊,还挺香的。”六爷一笑,我跟着笑,“我对香烟没兴趣。对了,七爷和青丝呢?”我转头张望了一下。“哦,青丝方才不舒服,我让叶展送她回去了。”六爷答道。 她不舒服?我刚想再问,“陆兄,”霍长远大步走了过来,我赶紧让开,六爷站起身来,“今天就这样。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说两家话。希望今后合作愉快。”六爷伸出手和他一握,“这是自然,长远兄一身正气,陆城自然信得过。”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彼此只说此客套话或是场面话。 “清朗,那我带你姐姐先回去了。欢迎你随时过来,我定然竭诚招待。”霍长远低头对我笑着说。看了一眼面带笑意、正冲我点头示意的丹青,我轻声说:“好的,霍大哥。”霍长远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好。” “清朗,我先回家去了。你要尽快来看我。还有,我去联系萍,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大家聚一下好不好?”洁远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说。洁远在陆家住了那么久,虽然是借我的名义,但终究不合适,她也该回去了。 “好的,我们随时联系。”我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看着墨阳的,到时你请我吃顿大餐好了。”洁远的耳朵顿时红了起来,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成交,那你等我电话。” 何副官恭敬地送我们出门。洁远珍惜最后跟墨阳相处的机会,一直在和他说笑。只是墨阳送她上车的时候,她说:“墨阳你身上的烟味怎么换了?不过这个比你以前抽的好闻多了。” 我吓了一跳,顾不得张嬷正在跟我说话,赶紧转头去看六爷,还好,他正在和霍长远话别,好像没听见洁远的话。墨阳也赶紧说了两句别的,把这个话茬儿岔过去了,我悄悄地松了口气。 秀娥依依不舍地跟张嬷告别之后,自觉地上了石头他们的车。六爷和我还有墨阳坐在另一辆车上。墨阳从上车开始一直看向窗外,好像在想心事,六爷则闭目养神,车子里安静得很。 陆云驰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我无法称他为舅舅,从我有记忆起,像父亲、母亲这样至亲的字眼儿就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也许墨阳感觉上比我更容易接受现实,毕竟他拥有徐老爷的父爱。 曾经是那样地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还有父母的情况。今天陆云驰所说的话,就像在我面前推开了一扇叫真相的大门,但是大门背后并不是灯火温馨的避风港,而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 第十九章 复仇 夏天转瞬即逝,大门口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了。陆云驰自从在树林与我们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在我和墨阳面前。这两个月中,我不时地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他又如何去捧袁素怀的场子,或者是和上海的某些权贵结交等等。 陆云驰半个月前回了香港,说是要回去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陆仁庆亲自到码头送行,回来什么也没说,一直留在书房里。可六爷说,在他记忆中,陆家大爷还从没这么烦躁过呢。 我跟墨阳说了这件事,墨阳只是笑着说:“这是在吊陆仁庆的胃口。若是那么轻易就给了他秘方,他不怀疑才怪呢。”不过墨阳同时也警告我,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六爷。 陆仁庆或许无情,但是六爷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如果六爷知道了内情,肯定会阻止陆仁庆这么做,也许到时候陆仁庆根本不念旧情,会对他痛下杀手也未可知。听墨阳这么说,我才决定暂不告诉六爷。 相比我的忧心忡忡,墨阳就好像根本没见过一个叫陆云驰的人,每天都是行色匆匆。他说他又开始到报馆工作了。墨阳没有食言,没多久,就在离六爷家不远的地方租了套房子,价钱不便宜,但徐老爷留给他的钱足够让他过得自由自在。 六爷曾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工作,或者做个买卖什么的,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不喜欢做生意,还是做个报馆记者比较适合他。六爷没有强求。我心里明白,墨阳回到了报馆,也就意味着他又开始进行那项危险的工作了。但他不说,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六爷了解我的心事,私下里告诉我会派专人盯着墨阳的,如果他有什么危险,会立刻有人帮忙。 “清朗,你是包点心还是捏点心啊?”秀娥在一旁大呼小叫。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面团,枣泥馅儿都快被我捏出来了。“好了,小姐们,你们已经包了不少了,剩下的还是让我来吧。”厨房的张婶可能看我心不在焉的,就帮我找借口。秀娥本来玩兴正浓,见我想走的样子,也只好丢开手,跟着我一起离开了厨房。 “清朗,最近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怎么反倒心事重重的?”秀娥拉着我往花园走去,说是让我散散心。我心里的苦楚怎么说给她听?只能笑着说:“哪有,是你想得太多了。”秀娥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只是偶尔发呆而已,最近太闲了嘛。” 秀娥赶紧呸呸了两声,“你可别乱说话,好不容易太平了些,难道你还希望发生什么乱子不成?”我心里苦笑,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心才总是悬着。我随意地跟秀娥说笑了一会儿,就看见六爷的汽车开了进来。 我和秀娥赶紧往前庭走。等我们到了跟前,六爷正好下车,他的脸色有些不好。“六爷,您回来了。”秀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嗯。”六爷随意地应了一声,一抬头,好像才发现我也站在跟前。 “你回来了。”我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顺手接过他的公文包。六爷笑着揽住了我的腰,我们一起往客厅里走去。秀娥给六爷送来了一杯红酒之后就退了下去。“很累吗?”我转身用手指轻轻地梳理他乌黑的头发。 “嗯,还好。”六爷舒服地叹了口气,“我今天去了趟码头,居然看见大哥也在那儿。”我随口问道:“是吗?大爷去那儿干什么?”“傅骋回来了,大哥亲自去接他。”六爷闭着眼说。我的手一顿。 “怎么了?”六爷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一瞬间,我感觉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他关于陆云驰的事,其实多少也是出于私心,墨阳和陆云驰是一定要报复陆仁庆的,更不用说他还想发国难财。 我很怕六爷知道之后,会和墨阳他们起冲突,不论谁受了伤害,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六爷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大爷没告诉你这件事吗?” 六爷摇了摇头,“没有,最近大哥很多事都不跟我们说,我也不好问,顺其自然吧。”我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帮他按摩头部。陆云驰回来了,那也就是说,他真正的报复要开始了吗? 十月六号这天是中秋,六爷、叶展还有墨阳都早早地回了家,我和秀娥都亲自动手包家乡风味的月饼。原本跟着我们凑热闹的陆青丝也忍不住试了一下,成果还不错。按秀娥的话说,能看得出是月饼。 往年过中秋都是在陆家大宅,六爷他们陪着陆仁庆过节,可今天陆仁庆说是要出门去谈生意,就带了自己手下的几个高级经理去了,同行的还有傅骋。六爷中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只是顺嘴一提,那时墨阳也在,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我知道,墨阳肯定早就知道这回事了。 “今天年的螃蟹不如往年的吧。”叶展一边仔细地剔着蟹肉,一边和墨阳说。墨阳只一笑,“这我倒没比较。”“厨子说今年那边的水质好像不太好,这已经是能买到的最好的了。”秀娥插嘴。“无非是过节应个景,有的吃就好了。”六爷端着酒,不在意地说。他只象征性地吃了点儿蟹肉,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大哥去哪儿谈生意了?”陆青丝也没怎么吃东西,一直坐在石凳上,拿着几枝菊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花瓣儿。“嗯,好像是青岛那边。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买了去那里的票。”叶展嚼着蟹肉说。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墨阳,他神情自若地抽着烟。丹青本来也打过电话,问他要不要去她那里过节,墨阳婉拒了。丹青也不强求,只在电话里关心了我几句,倒是洁远抢过电话跟我说了半天。 洁远和丹青之间的关系比以前亲密了一些,可能是因为自己也懂得了爱情的不易,又或者是因为丹青说服了霍长远,不要阻止洁远和墨阳之间的感情。洁远虽然没有明白的提及此事,但是从她对丹青的态度上我能感觉出来,不像以前那样仅是客套了。 “清朗,咱们忘了把月饼拿过来啦。”正在吃螃蟹的秀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说着就要起来。“哎,你坐着吧,我去好了,你还得洗手。”我站起身来。 六爷笑着说:“干吗亲自去?叫下人端上来就是了。”“你们做的是家乡的月饼吗?”墨阳问了一句。我和秀娥一起点头。墨阳转头对六爷他们说:“那个味道可好了。外面做的月饼都又甜又腻,我们家乡的都往里面放菊花,口味清淡又回味无穷,很久没吃了,真怀念。” “菊花?”叶展嘟哝了一句,然后扫了一眼陆青丝脚下的碎花瓣。陆青丝摇了摇手里的花枝,“对呀,是我帮忙揪的花瓣。秀娥从地上扫起来之后再放进去的。”叶展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我们都笑了起来。 “没事,我还要摆盘子呢,她们不懂。”我笑着对六爷说。墨阳突然站起身来,“我和你一块儿去吧,既可以先尝尝味道,还可以帮你端过来。”我点头,“也好。” 我和墨阳离开的时候,背后还不时地传来叶展的说笑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悄声说:“哥,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墨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进屋再说。” 屋里这会儿很安静,一些有家室的佣人都被允许回家过节了。我先去厨房把一大盘子月饼端了出来,又拿了几个精美的小瓷盘出来一同放在茶几上,然后开始摆盘子。 墨阳做出一副帮忙的样子,不时高声地说几句这月饼看着就好吃,还有应该怎么摆盘子之类的家常话。其间,他低声给我说了一下最近的情况。 陆仁庆显然已经上钩了。其实变通冶炼的技术都差不多,陆云驰咨询过专家之后,把秘方的前半部分略作改动,让它看起来和陆老爷当初拿到的那份稍有不同,以免陆仁庆怀疑。 陆仁庆许诺的条件是,先付二十万大洋当定钱,等到盈利之后两个人再七三分成,这张秘方就算入股了。这期间,陆云驰自然也摆出一副商人嘴脸,和他不停地计价还价。 两人秘密地签订了合同,陆仁庆痛快地支付了二十万大洋,就拿着秘方回了工厂。在十天之后,他得到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结果:他父亲和祖父绞尽脑汁都没有得到的东西,他终于得手了。 “秘方真的给他了?”我悄悄地问,手里不停地修饰着盘子里摆放的菊花。“怎么可能?”墨阳冷笑一声,“你知道你父亲留过洋吗?”“嗯。”“他在德国学的就是冶炼,在这方面可以说得上是精通。他除了写明正确的成分之外,还标注了另一种成分和用途,我们就是拿这个骗了陆仁庆。”墨阳低声说。 母亲留下的札记上确实说过,白家大少爷也是个留过洋的人,所以才不愿意接受那桩包办婚姻。墨阳简短的解释并没有让我这个外行听明白,我只知道那个秘方还是被做了手脚,只要陆仁庆开始大规模生产,就一定会失败。 现在各种原料都很紧张,这些矿产更是价格金贵。陆仁庆如果想接这笔大订单的话,还要增添新的冶炼炉,光凭他的财力显然有点吃力。陆云驰只负责提供秘方,自然是一分钱也不会出,所以他只有去银行贷款…… 秀娥见我们回来了,赶紧上来帮忙。大家都对这种口味的月饼赞不绝口,陆青丝做的那个虽然卖相不佳,最后还是被叶展给吃掉了。于是,她眼底的柔软简直能溺死人。的看着和六爷他们谈笑风生的墨阳,实在想不出最后的结局会怎样。 陆仁庆的冶炼工厂并不在上海,因此他这些大动作也没引起别人太大的怀疑。只是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叶展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六哥,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和六爷在书房里整理一些书,他一下子推门进来,吓了我一跳。 “出什么事了?”六爷皱起了眉头。“六哥,你知不知道大哥从正义银行借钱了?”叶展的脸色铁青,平时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喷射着愤怒的火光。 六爷脸色一沉,“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本来是去汇丰银行结汇票的,正好碰上了那儿的银行经理老王,你知道他妻弟就在正义银行工作,是他跟我说的,前段时间大哥去跟正义的总经理谈了很久。老王还问我要是借钱为什么不跟他说,咱们都合作这么久了,难道他会多要利息吗。” 说到这儿,叶展喘了口粗气,“我赶紧应付了他两句,说没那回事,可能大哥是为了别的事去的,就赶紧回来了。六哥,你说大哥不会真的去那儿借钱了吧?那可是日本人开的银行,他……” 六爷一摆手,“你先别急,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说。”叶展勉强点了点头,“最好不是,现在咱们跟日本人明争暗斗的,要是大哥跑去跟日本人合作,我……”他烦躁地用力一扯领口,“还有,听说大哥订购了很多矿石和设备,又在建新炉子。谁有能力下这么大的订单?也不是中央军。我问过霍长远,他说现在军备用钢铁都是兵工署下属钢厂制造的。” “别瞎猜了,我先从侧面打探一下。钢铁厂的事大哥一直不让咱们插手,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外人,有些事没法管。”六爷眉头紧锁,我第一次听他说自己对陆家而言是外人。叶展悻悻地踹了桌子一脚,桌子发出哐的一声响。 “清朗?”叶展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刚才吓到你了?”“不,不是,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全,现在,太乱了……”我话未说完,六爷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差点跳起来,六爷和叶展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六爷伸手接了电话,“哪位?” 说完他两眼微眯,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嗵地响了一下,“知道了,清朗?”六爷把电话递了过来,“你姐姐。”我愣了一下才接了过来,“姐?”“清朗……”丹青的声音竟然带了哭腔。 “姐,出什么事了?!”我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六爷和叶展都凝神看着我。“我,我……”丹青哽咽着说不下去。我急得要命,突然觉得肩上一沉,回头看是六爷的手。他对我点点头,“别着急,慢慢来,没什么不能解决的。”看着他镇定的样子,我稍微平静了点。 我对着电话小声说:“姐,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你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电话那边的丹青沉默了一下,我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好像是在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在诊所。” “诊所?你生病了?在哪家诊所?”我立刻问道。丹青轻声说了一个地址。“好,那你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来。你千万别走,等着我。”我又急急地嘱咐了两句,这才放下电话。 “要我送你去吗?”六爷问。“诊所?”叶展揉搓着自己的下巴,“就算你姐身体不舒服,霍家也有自己的私人医生,她跑去诊所干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为什么!”我大声地说。叶展小小地吃了一惊,我顿觉不好意思,“抱歉啊,我一着急……”叶展咧嘴一笑,“了解。” “还是我送你去吧,你姐姐没说只见你一个人吧。”六爷从衣架上取下外衣。我赶紧点头,“是,她没这么说。”叶展站起身来,“那我也去吧,现在外面乱,多个人没坏处,大不了我们不进去,你们姐妹俩聊就是了。” “老七你还是留下来吧,家里总得有个人守着,我带着洪川和老虎也就够了。”六爷想了想,说。“那行,六哥你们小心点。清朗,也许这话你不爱听,你姐姐有了事不找霍长远却来找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叶展严肃地说。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越发没底。“见到了就知道了,你现在担心也没用。你先去拿外衣吧,今天外面冷,去吧。”六爷轻轻一推我。我愣了一下,才回过味赤,赶紧往外走。就听见叶展问:“徐墨阳呢?不用告诉他吗?”“他好像去济南了,说是报馆的事,前天就走了。”六爷淡淡地说. 墨阳走之前来跟我说了一声,说他要去济南办点事,一个星期就回来。他说是工作上的事,也没提陆云驰那边的进展。我不能也不敢多问,只得一再嘱咐他路上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什么的。墨阳当时还开玩笑说我越来越像大婶,这么看啰唆,小心陆城不要我了。 看他当时那么轻松的样子,也许真的是去办什么公事,我稍稍放了心,结果还没三天,丹青却打了这样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电话来。“清朗?你去哪儿?”秀娥见我进门也不说话,拿起外套就走,赶紧追了出来。“你在家等着,回来再说。”我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只觉得自己的脑浆好像快要开锅了,咕嘟咕嘟的,恨不能从七窍里喷出热气来。直到坐上车,六爷一直握着我的手都没有放开。体会着他无言的安慰,我慢慢地放松下来。 到了丹青所说的那个地址,洪川把车速放慢了。我东张西望,没看见什么诊所,正想跟六爷说停车,下来找找,就听见洪川说:“那个是不是徐小姐?” 我立刻看过去,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从一家店里走了出来,站在路边不动。“丹青。”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洪川赶紧把车停靠了过去。车子风一停下,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跑过去一把攥住丹青的手臂。 丹青细长的眉毛一皱,显然是被我抓痛了,我赶紧松开手打量着她。她脸色苍白了一些,眼睛因为哭泣后红肿着。她左拳紧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 “姐,你哪儿不舒服?是因为脸上的伤吗,还是出了别的事?你去诊所干什么?你刚才……”我连珠炮似的发问,让丹青有些发愣。“清朗,”下车之后就站在一旁六爷轻声打断了我,“有什么话,上车再说吧,这儿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 丹青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就拉了我的手,“咱们上车再说吧。”我只能点头,拉着她的手上了车,坐在了六爷和丹青中间。六爷关上车门,才问:“徐小姐,你想去哪儿谈?我家,你家,还是别的地方?” 听到六爷说“你家”的时候,丹青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不用,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就行。小码头那里就好。”她又急急地跟了一句。六爷眉梢一扬,跟洪川说:“去小码头。”洪川立刻启动了车子。 我握着丹青冰凉的手。她的表情很纠结,好像陷入泥沼,无法自拔。她不开口,我也不敢说话。没过一会儿,车子开到了码头边。这边鲜有人来,六爷只说:“你们谈吧,我去抽支烟。”就带着洪川和石虎下车去了。 六爷走到一个绝对听不到我们谈话声的地方开始抽烟,洪川、石虎则一边警戒,一边聊天。丹青突然说:“清朗,我真羡慕你,你自始至终都有这样一个男人陪在你身边。”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怎么,难道霍长远又变卦了?”丹青被我的嗓门震得愣住了,双眼圆睁。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我只觉得心头一股怒火燃起,霍长远怎么敢,他…… “这不是长远的错。”丹青幽幽地说了句。我以为她在为霍长远开脱,忍不住冷笑着说:“姐,你还说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难道是你的错不成?” 丹青脸色一白,竟然不敢再看我的眼睛。我只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僵,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发紧地问了一句:“姐,你……干了什么吗?”丹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轻声说:“我怀孕了。” “怀孕?”我如鹦鹉般跟着她重复了一遍,愣愣地盯着她的小腹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姐!真的吗?我的天!”我大大地喘了口气,心脏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姐,你可真能吓唬人,我都快要被你吓死了!这是好事啊。”人一放松,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可我还是咧着嘴笑。 丹青却毫无喜色,“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怀孕了。”“啊?”我擦眼泪的手停了一下,心里想着是不是我听错了。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怀孕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前丹青……我张大了嘴巴。 “对,我曾经怀孕过一次,就在和长远决定结婚的那个月。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直到后来……”丹青痛苦地一闭眼,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我生疼,我屏住了呼吸。 “那段堕落的生活让我流产了,而且医生告诉我,我再也不会怀孕了。”一滴眼泪慢慢地从丹青的眼角溢出,“可我没想到,我还能……”她一手抚住小腹,然后拉着我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我感觉那滚烫的眼泪如泉涌般冲刷着我的手心。 我任凭丹青发泄着,然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看她镇定一些了才说:“姐,这不是好事吗?苦尽甘来,尽管曾经失去过,可你现在又重新拥有了一切啊,爱你的男人、哥哥、妹妹,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话没有说完,就被丹青痛苦至极的眼神打断了。 “清朗,我是个坏女人,所以注定得不到幸福。”她喃喃地说。“胡说!你才不是什么坏女人。”这话我不爱听。丹青苦笑了一下,“清朗,你是个好女陔,所以你不会懂。”她一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让我说完好吗?”丹青做了个深呼吸,“记得墨阳问过我,为什么吴孟举会答应我回来。”我点了点头,“我也问过督军,他说让我问你。” “因为我们做了个交易。我想要霍长远身败名裂,他帮我,事成之后我就跟他走。”听丹青这么说,我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吓到你了?”丹青自嘲地一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恨长远。我的骄傲,我的情感,我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更是让我无法原谅他。” 我轻轻握了下丹青的手,丹青淡淡一笑,“清朗你是在可怜我吗?”我头一次看见如此袒露内心的丹青,她的骄傲从不允许别人去可怜她,就如那日在订婚宴上一样,她可以被人非议,甚至嘲讽,但绝不让人怜悯。 “我负责在长远的身边找机会,他则从外面找机会,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丹青低声说。她的话令我觉得遍体生寒。“如果事情真的变成那样,你怎么办?”我下意识地问。 丹青笑容苦涩,“我?想那么多做什么?到那个时候,霍家已经毁了,那个骄傲的霍老夫人会痛苦地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至于吴孟举,如果他没被抓到,算他命大;如果被抓到了,大家一起死好了,反正我是不会跟一个我同样憎恨的人走的,如果那样,我[宁愿死。” 我看着陌生人一样的丹青,是我从不了解她,还是自己太过天真?“我很可怕吧?”丹青叹了口气。“姐,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的话……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后悔了?是因为霍先生对你的真情实意打动了你吗?”我轻声问。 丹青的面色柔和了些,“我知道自己很骄傲,甚至虚荣。之前我被这些蒙住了双眼,一心只想着复仇,可长远对我的真心慢慢地感化了我。”她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我的断指,“清朗,你也在不夭觉中点醒了我。你能为陆城如此奋不顾身,我却没为长远做过什么,只是一直要求他爱我。其实,他不欠我什么。 “人真的很奇怪,想不通的时候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可憎,一旦想通了,就会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会这么傻。”丹青对我苦笑了一下,“而且现在又有了这个孩子,我不想再这样活在憎恨里,所以,我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我点了点头。 “之前这段时间我一直想联系吴孟举,跟他说那个约定作废了,就算他想要我的命来抵偿也没关系。可我一直联系不上他,何子明也不在,我又不敢跟长远说,我怕他……”丹青面色一暗。“我明白。”我安慰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最近我的感觉就像我上次怀孕一样,那个时候不懂,还有那个也快两个月测来了。我觉得不可能,所以趁长远出去开会,想偷偷找个大夫看看,结果那个老中医一诊脉就确定我是怀孕了。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出诊所,一个小孩突然跑过来塞了张纸条给我。”丹青说着,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左手,一张纸条露了出来。 我咽了口口水,捻起那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字迹大开大合。“我很快会实现你的愿望,今晚码头仓库见面。”我低低地念了出来,丹青却在我出声的瞬间扭头看向别处,好像不想再看见这张纸条。 “姐,”我拉下了丹青的手,“如果这真是督军给你的,可能会出大事的。我得去跟六爷讲。”丹青沉重地一点头。“去吧,清朗,憋在心里这么久的话我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就算是最后长远不要我,也没关系了,那也是我自作自受。”说完,她低头扶着自己的小腹,脸色温柔又专注。 我深深地看了丹青一眼之后,就下车朝六爷跑了过去,原棉镇定自若的六爷听我大概说明情况,又看到那张纸条之后,也不禁脸色微变。天色已晚,他二话没说,拉着我就上了车,命令洪川直接开到码头仓库去。 在车上,丹青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六爷淡漠地说:“如果姓吴的什么也没干成,这话你去对霍长远说,如果干成了……”他没再往下说。我心里明白,如果真的干成了,那说什么也没用了。丹青一咬嘴唇,转头看向窗外。 洪川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知道在小码头另一边确实有一个军用仓库,离这里不远。里面存放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听六爷提过一次,因为那几间仓库的产权属于陆家,是军队租用的。 在离军需仓库大门不远的地方,就看见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那里把守。我不禁吓了一跳,难道督军已经得手了?可仓库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正常,没有什么火光或者烟雾升起。 丹青的脸色越来越白。洪川按照指示把车子停靠在大门外,士兵们一拥而上,十几条枪指着我们。我只觉得自己呑咽口水的声音分个清晰。洪川赶紧下了车,刚要开口解释,一个熟悉的男音响了起来,“你不是陆先生的人吗?” 郭启松分开包围着我们的士兵走了过来。六爷见是他,一推门,也下了车。郭启松啪地敬了个礼,“陆先生,你怎么来了?”没等六爷说话,丹青摇下了车窗,“启松你在这儿,那长远是不是也在里面?” 郭启松看见丹青居然坐在车里,不禁吃了一惊,继而又看到了我。见他怔在那儿不说话,丹青着急地说:“启松,我有急事找长远,你……”“我知道了,陆先生请上车吧,我带你们进去。”说完,他命令士兵后退,自己则大步往仓库大门走去。 我和丹青对视了一眼,六爷已经上了车,丹青却好像突然有些不舒服,干呕了声,我赶忙帮她轻拍后背。 仓库里荷枪实弹的士兵好像更多。洪川把车停在郭启松身边,我们都下了车。郭启松一伸手,“请跟我来吧。”就率先往仓库深处走去,我们只得跟上。 本来我很想拉住六爷的手,让自己别那么害怕,可丹青死死地攥着我不放,我只能故作镇定地拉着她走。没走多远,就看见霍长远挺拔地站立在一群士兵当中,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我就感觉丹青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 听到我们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丹青和我们。他吃惊地眯了眯眼,“丹青,你怎么来了?”六爷走到外围,就停住了脚,把我也拉住了。丹青松开了拉着我的手,步履沉重地朝霍长远走去。 霍长远推开包围着他的士兵,轻轻抱住了丹青,“你怎么来了?难道,他也通知了你?”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丹青抬头跟他对视,霍长远的目光毫不闪躲,充满温柔丹青哑声说了一句:“长远,我……”话未说完,突然从对面的仓库里传来一阵笑声,“怎么,姓霍的,你怕了?你不是一直就想要我的命吗,来拿啊,哈哈。” “是督军!”我低叫了一声。六爷上前一步,挡在我跟前。丹青脸色一变,转头就想往仓库里跑,霍长远一把拉住了她,“丹青!你干什么?”他怒喊了一声,仓库里的笑声也一下子停止了。 “长远,你放开我,让我过去,我要把这一切都了结掉!”丹青用力地挣扎着。霍长远一边制止着她,一边跟郭启松说:“启松,你带人先到那边等候,不要靠近这里。”郭启松犹豫了下,转身下令那些士兵往后退去。 “丹青,无论这个男人跟你说了什么,我都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好不好?说到底,这本来也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霍长远柔声说。“长远,你不明白,我……”丹青哀声道。“我明白的,你已经放下仇恨了,不是吗?”霍长远轻声打断了她,丹青立刻停止了挣扎。 我惊讶地张开了嘴,六爷却毫不吃惊诉样子。看着呆看着自己的丹青,霍长远微微一笑,“丹青,其实你很单纯,你虽然故意凌原谅了我,愿意给我机会的样子,可你眼底的恨是掩饰不住的。而正因为你强烈的恨意,才让我确定,你心里还有我,我还有机会抚平你的伤痛。” “长远……”丹青哽咽着叫了一声,肩膀不时地耸动着。霍长远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我再见到你那天起就决定,只要不违背良心公理,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丹青顿时痛哭失声。 我眼圈跟着一红,正想拿袖子擦拭,一方干净的手岶递到我跟前。六爷对于我的多愁善感好像有些无奈。我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接过手岶擦了几下眼睛。 “真是精彩啊,霍司令,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情种子啊。”督军豪迈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场的人都一起看了过去,他正靠在仓库门口,手里却端着一个盒子样的东西,好像还连着根线,上头有个摇把,他的手就放在那个摇把上。 我能感觉到六爷的身体立刻戒备起来。霍长远也是,他仔细地看了督军一会儿,才说:“你的样子变了不少,可我之前一定见过你,我说的不是在火场那次。” “呵呵,”督军大笑了一声,没有理睬霍长远的问题,只对着丹青说,“丹青,你来了,我马上就可以实现对你的承诺了,我希望你也能实现你的。”丹青不顾霍长远的阻拦,往前走了几步,“吴孟举,就算你想要我的命也没关系。我,我请求你,不要这么做。” 她这话一出口,我、霍长远还有督军都是一愣。丹青从不曾说过求字,我记得她以前就说过,“求谁都没用,只能靠自己。”督军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么说,你是选择他了,就算他抛弃过你?”丹青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就算他抛弃过我。” “你曾经为了他而堕落,毁了自己所有的骄傲。”“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因为他而流产,再也不能生育,你也不在乎了吗?”督军又慢慢地说了一句。“你说什么?!”霍长远大吼一声,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一步。督军立刻威胁地推了一下手中的摇把。 “丹青,是真的吗?”霍长远扭头颤声问了一句。丹青瘦弱的身子一抖,微微地点了下头。“霍司令,你是独子吧?要是丹青不能生,你怎么对家里交代啊?”督军毫不留情地说。 霍长远的脸上闪过深深的痛苦。丹青握紧了拳头,我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丹青,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霍长远将丹青拉入怀中,低声说。借着灯光,我清楚地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泪光。丹青无声地在他怀中摇了扔头,我却难掩开心地偷偷笑了。真好,他没有放弃丹青。六爷却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霍长远又安慰了丹青两句,就放开她,往前走了一步,“好了,现在话都说清楚了。姓吴的,你把我和丹青都叫到这儿来,不就是想说这些吗?就算你想决斗,霍某人也奉陪到底,但是你不能炸这间仓库,这里都是军需品,你应该知道这对于我们的国家意味着什么。” 看着正气凛然的霍长远,督军满不在乎地一笑,“丹青,你真的不跟我走吗?”“对不起。”丹青摇了摇头。“对不起……”督军哼笑了一声,“我辛辛苦苦这么久,得到的竟然是这三个字。”说着,他突然把手里的盒子一丢。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督军却大步向我们走了过来。一个人影突然从仓库里窜了出来,督军好像也吃了一惊,迅速地回过身去。那个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盒子,然后向我们跑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洪川,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到了跟前,洪川对六爷一弯腰,“六爷,这个起爆器是假的,只连着半截电线。”六爷扫了一眼,点点头,洪川对着一脸吃惊诉我一笑,退到了一旁。 霍长远神色复杂地看了六爷一眼,最后还是冲他一点头,六爷微微一笑。“六爷的手下都有这样的好身手,要是刚才我真的装了炸药,恐怕早就死在这位兄弟的手中了吧。”走过来的督军笑着说了一句。 六爷无意开口,督军也没想要答案,只走到丹青的跟前站住,看着镇定的丹青,“我要走了。”“什么?”丹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督军一咧嘴,“我有事,要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也许我还有机会带走你,不论是愤怒的你还是绝望的你。” 丹青还是第一次这么平和地看着督军,“对不起。”督军勉强一笑,“对不起?也好,总比‘我恨你’强,虽然那时候你连这三个字都不肯施舍给我。”说完他好像想把丹青的样子印入心底一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保重。” 说完,他对霍长远一笑,“霍司令,我可以走了吗?”霍长远一点头,“请!”“你不会再追杀我了吧?”督军再味地说了一句。霍长远面容严肃,“不会。既然丹青都能原谅你,我也没什么不能的。再说,你也没干什么违背良心道义的事情。”他下巴一扬,指了指洪川扔在脚边的那个假起爆器。 督军不屑地一笑,“国仇家恨我分得很清楚。老子跟小鬼子干仗的时候,你还在学堂里读书呢。”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我,冲我咧嘴一笑,然后对六爷说,“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六爷微笑了一下,“谢谢,我也这么认为。”督军大笑着走了,这是那天他在花园里初次和六爷交锋时说的话。 原本以为是一个血腥的复仇之夜,但在丹青的坦白、霍长远的坚持和督军的大度之下,平和地过去了。我坐在车里想着丹青临走时那坦然又温柔的笑容,我对丹青说要保重身体时,她偷偷地和我说,要我给她画一幅牡丹图,她要亲自绣出来,给未来的宝宝做肚兜儿。 牡丹……我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牡丹的花语是珍惜与宝贵。“笑什么呢?”六爷笑着问。我开心地说:“今晚我真是太高兴了,丹青和督军的事不知道堵在我心里多久了,现在却有这么好的一个结局。”说完,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六爷点了点头,“吴孟举是个汉子,霍长远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然今天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好收场。”听他这么说,我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要是这其中有一点差错,天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对了,吴孟举说丹青不能再生育的时候,你笑什么?”六爷想起了刚才的事。我看了看前面正在开车的洪川和正襟危坐的石虎,凑近六爷的耳边,轻声说:“丹青怀孕了。”六爷一愣,看了我一眼。我用力地点头,难掩心中的喜悦。 “六爷,咱们快到家了。”前面的石虎憨声说。没一会儿,车子就驶进了大门。“咦?那不是大爷的车吗?”洪川跟石虎说。 我心里顿时一沉,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没有露面,今天怎么会过来了呢?难道……我一边猜测着,一边和六爷携手进了门。一进门,就发现灯火通明,陆青丝、大叔、石头、秀娥都在客厅坐着,见我们进来,大叔如释重负,“六爷,你可回来了。”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大爷来了?老七呢?”六爷一边脱外套交给秀娥,一边问。大叔还来不及回话,对面书房的门哐的一下被人打开了。我吓了一跳,就看见面色阴沉的陆仁庆站在门口,大喝一声:“老六,进来!”说完,转身进门,差点撞到站在他身后的叶展。 六爷也愣了一下,赶紧走进书房,门重重地关上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青丝站起身来,“行了,既然六哥已经回来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完,她往楼上走去,大叔则轻声跟刚进来的洪川和石虎说着什么。 秀娥过来帮我脱外套,“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悄声问她。秀娥鬼祟地看了一下四周,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大爷一来就大发脾气,六爷又不在,我去书房送茶,出来的时候刚好听他们说工厂出事了、人又消失了什么的。” 我暗暗地呼了口气,这么说,陆云驰一手策划的复仇已经开始了…… 第二十章 一生 书房的灯这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我才在窗口看见陆仁庆离开了这里。六爷、叶展带着一群人送他上车,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开口,只有那关车门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接下来的几天,六爷的叶展似乎都没有回家。我则开始失眼,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枯坐到天这,偶尔才能迷糊一下。除了秀娥那晚偷偷听到的那点事,其他人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六爷他们就连陆青丝也没有告诉。 “已经下午了,也不知道石头今天回不回来。”这天,正在做鞋的秀娥用牙咬断了粗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线头,语气烦躁地说。我虽然在看书,心思也没放在书上。这几天石头都跟着叶展在外面忙活,一直没露面。 正想安慰她两句,有人敲门。“进来。”秀娥说。张婶推门进来,对我一躬身,“小姐,有您的电话,在客厅。”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故作镇定地说:“知道了,就来。”张婶转身离开。 “谁呀?会不会是小姐?要是那样的话,我还能跟我妈说两句话。”秀娥说着,就想跟我一起往外走。“应该不是,应该是方萍。她于过这几天会给我打电话。”我找了个理由,不想让秀娥跟着我下楼去,秀娥失望地一撇嘴。 “好了,大不了回头我给丹青打个电话,你就可以跟张嬷说话了。”我边走边说。秀娥懒懒地点了个头。我明白她也不是很想打电话。她跟我一样,这几天见不到人,心里没底,只是想找点事做而已。 我关上门,看看四周没人,就踮着脚快跑了几步,直到下了楼梯,才放缓步伐,镇定地走到茶几旁。 “喂,哪位?”我拿起电话轻声问。“清朗,是我。”墨阳的声音立刻响起。电话线路多少让人的声音有些失真,可我还是听出他语气中的疲备和兴奋。 “嘘,你别说话,听我于。你想法子找个借口,先到我家来等着我,别人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听明白了吗?”墨阳不容我开口,就急急地说。“呃,好吧。”我只能答应。“就这样,要小心。”墨阳说完就挂了。 我拿着电话愣了会儿神,正好留在家里保护我们的石虎走了进来。“老虎。”我扬声叫住了他。他笑着走了过来,“清朗小姐,有何吩咐?”“我想出去一趟,你能陪我吗?” 石虎挠了挠头,犹豫地说:“清朗小姐,你去做什么?啊,不是,我不是打听,最近挺乱的,最好还是别出门。”我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去我哥哥家。算日子,明天他就该回来了,我想去给他送床厚被子,这几天天气突然冷了下来,他肯定没准备这些。” “这样啊。”石虎咧嘴一笑,“那行,徐少爷的住处离咱们也近。不过,车子都出去了,要不我去叫辆黄包车来。”“不用,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我没那么娇气。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被子下来。”这些我边说边往楼上走,石虎点点头。 这些东西我早准备好了,本来就是想给墨阳送去的,这会儿正好当借口。秀娥自然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了,我没有多说,只说一会儿就回来。秀娥见我一脸严肃,也就不敢闹着要跟了,只帮我把包裹拿到了楼下。 初冬的上海寒气逼人,没有冰雪,只有阴霾的天气和阵阵能吹到人骨子里的冷风。我裹紧大衣,石虎扛着包裹跟在了我后面,沿着大路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墨阳租住的那套房子。 听墨阳于过,这家主人去乡下养老了。只是这房子住得久了,舍不得卖,手里不又缺钱,所以就租了出去,房子不大,二层小楼,爬满墙壁的藤蔓证明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夹杂着寒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果然不是有人在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墨阳躲在哪儿,四处看看,好像都没人。“我把被子送上去,顺便帮他收拾一下,一会儿就下来。”石虎一点头,“好的,我在下面等。” 抱着有点分量的棉被,我上了二楼卧室。墨阳刚搬进来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大概位置都有个印象。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也是一样的寂静,我开始打开包裹收拾被子。 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墨阳把手指贴近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看着他跑到窗边,悄悄地打探了一下外面,这才拉着我坐在了床上。“哥,你是刚从济南回来?”我悄声问。墨阳微笑着一摇头。我心里一沉,“那你去哪儿了?” 墨阳正想开口说话,突然笑容一僵。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突然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打开了门,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门口,神情淡漠地看着我们,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嗫嚅地叫了一声:“六爷。” 墨阳看见六爷之后,领着他往书房走去。我一出门,发现叶展、石头、洪川他们都在楼下的客厅里守着。叶展半坐在沙发靠背上,叼了支烟,也不吸,烟灰很长,不知道在想什么。见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对我一笑,笑容却有点无奈。然后顺手掐掉了烟,跟着我们一起进了书房。 小书房的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噼啪作响,舞动着的火焰给屋里带来一丝暖意,可我的心依然是冰凉的。大家都各自找了位置,坐的坐,站的站。书房的门关上之后,墨阳才开口说:“陆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六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我说:“清朗,过来。”我立刻走到了他身旁。 我抬头看向他,六爷琥珀色的眸子立刻牢牢地锁住了我的,我毫不躲闪地看着他。“那天你问我关于傅骋的事,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有自己的理由,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的语调比刚才柔和了些。 “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他真正的名字叫陆云驰。”我轻声说。“什么?”正在点烟的叶展忍不住叫了一声,刚划着的火柴也掉在了身上,他赶紧拍了两下。 我不去管他,只看着六爷,“我说过,我什么事情都不会瞒你。这件事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受伤害。你说过,有些事情你也是无能为力的。”“这么说他是你舅舅,他是来找陆家复仇的。那风轻姑姑她现在……”看我脸色一白,六爷闭上了嘴,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墨阳冷冷地哼了一声,“陆风扬带人找到了我母亲和清朗的父亲,那里最后只剩下一片焦土。”六爷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抱我入怀。我无声地流着眼泪。这段日子我备受煎熬,根本就不想瞒着六爷,可为了他的安全,我什么也不能说。现在终于可以说明真相,我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清朗也是为了你好,才不跟你说的。”墨阳抱臂站在炉前。“照这么说,那你联合陆云驰来复仇,也是为六哥好了?”叶展半讽地说。墨阳转回身,看着叶展,目光炯炯,“我们确实想报复,可这回并不全是为了复仇。” “怎么讲?”六爷皱眉说。墨阳冲他嘲讽又有点怜悯似的一笑,“看来陆仁庆到现在都没有和你们说实话。他没告诉你们,他接的订单是日本人的吗?”“你说什么?!”六爷和叶展一起叫了起来。他俩对视一眼,六爷迅速低头看我,我点了点头。 “原来都是真的,那些传言也是真的。”叶展喃喃地说,脸色阴沉了下来。“在我和你们说细节之前,陆城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和傅骋有联系?”墨阳靠在书桌边,抱臂看着六爷。 六爷眉头紧锁,“是烟味。”果然如此,墨阳却有些吃惊,“那天在花圃,你和清朗身上的烟味,是我曾经闻过的。那晚在戏院,傅骋抽的就是这个味道的南洋烟,因为味道很香,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可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墨阳问。“对,因为当时看来,你和傅骋之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后来我查过,那天吴孟举确实不在上海,那徐丹青非要让你们去花圃的原因就很奇怪了。”六爷摇了摇头,“可我真没想到,傅骋就是陆云驰。” “竟然是因为烟味。”墨阳自嘲地一笑,又对我说,“清朗,你说抽烟不好,看来是有道理的。”我还能说什么,唯有苦笑以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墨阳又问,然后恍然大悟地说:“也对,你既然都怀疑我了,自然会派人盯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你会在这儿并不重要,大哥的钢铁厂房设备是你们炸毁的吧?还有那几车皮的矿石。”六爷盯着墨阳。墨阳不在乎地一笑,跟叶展要了支烟点燃以后,才慢慢地说了起来,六爷和叶展不时插话,问一些问题。 陆仁庆因为得到秘方,觉得可以大规模生产订单所需的钢铁了,不但建了新的炼炉,还四处收购了很多的矿石。可在他的炼炉刚刚建好的第二天深夜,工厂就发生了爆炸,所有的炉子都被烈性炸药炸得粉碎,看厂子的保镖也死了几个,看炉的工人们却只被人打昏,丢到了厂子外面。 墨阳提供了炸药,炸药来源他却没说,而真正下手的却是督军,他带着何副官,还有几个陆云驰的手下,悄悄地潜入工厂,放了炸药。听到这儿我才明白,督军说他马上卅离开去另一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了。他做了这样的大事,肯定有人追查,他只能走。 陆云驰做的并不止这些,他跟着陆仁庆四处去收购矿石,理由当然是这生意他也有份,得盯着,毕竟一旦成功,他们获得的数十倍于平常的暴利。陆仁庆也没怀疑,他们一起请铁路局局长吃饭,最后在签订铁路运输合同的时候,是两个人同时签的名。 矿石已经装车,炼炉就快卅建好的时候,陆仁庆得回去一趟验收,陆云驰借机拿着合同找到了局长,跟他说计划有变,半路上卅提前把货卸下来。 因为陆仁庆正在去工厂的路上,那个局长也找不到他,再说这合同本就有傅骋这个签名,于是也就不疑有诈。他通知了调度,让已经出发的火车,停在了陆云驰所说的那个车站…… 看着几乎成为废墟的炼炉,陆仁庆暴跳如雷。去车站准备接货的人又回来说,车站告诉他们,矿石已经提前在一个小站卸货了。陆仁庆大惊失色,迅速打了个电话给铁路局长,人家说是傅先生让这么做的。陆仁庆再找傅骋,人自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仁庆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原本不想让六爷他们知道这些事,现在也没了办法,只能连夜赶回上海。他派人四处打听,最后是码头上得来的消息,傅骋已于昨天乘船回了香港。 “你们可真够狠的。”叶展喃喃地说了一句。墨阳冷笑了一声,“我们狠?从一开始为了秘方,害得我母亲家破人亡、与父亲一生相爱却不得团聚的是谁?去追杀母亲和清朗的父亲的又是谁?”墨阳的声音越来越高。六爷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一切和陆仁庆无关是吗?”墨阳盯着六爷,“可他也想要秘方,而且他一旦知道了我和清朗的真正身世,你说他会放过我们吗?” 六爷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墨阳顿了顿,又说:“再说,如果他不是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我们还没有这个机会。如果他像你们一样,做个有良知的商人,也许我们会放弃复仇。”墨阳一摇头,“可惜,他不是,所以这是他自寻死路,他要为他和他父亲、祖父的贪婪狠毒付出代价!” 看着陷入沉思的六爷和七爷,墨阳放缓了声音,“他没把真相告诉你们,固然是因为这是陆家的秘密,你们毕竟是外人,而且你们两个又态度鲜明的站在抗日的一方,所以他更不能说。 “这样也好,就像我不让清朗告诉你们一样,反而帮了你们。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们会怎么做,规劝他?阻止他?”墨阳眉梢一挑,“还是杀了他?你们下得去手吗?” 六爷和陆展的脸色越发难看。“你们下不去手。他可末必吧。我想你们比我更了解陆仁庆的为人。”墨阳走到六爷叶展的身边,语重心长的说,“你们必须做个选择,是助纣为虐还是大义灭亲?” 叶展站起身来,目光冷峻,“你什么意思?想让我们去杀了他不成?”墨阳摇头,“毁掉他的产业就足够了,毕竟当初下毒手的不是他。如果我们也不分青红皂白,岂不是变得和他父亲、祖父一样?只要他不能再为日本人做事就好。你们要知道,这种订单他不是第一次接了。” 六爷痛苦得一闭眼睛,叶展不理会墨阳,只看着六爷。他自然唯马首是瞻。我一向觉得只有六爷对陆仁庆还有着感情,叶展从不认为自己是陆家人。他可以为陆家卖命,但他坚决不改姓,而陆青丝,则是恨陆仁庆的吧。 “那些矿石呢?”六爷问了一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墨阳一笑,“你放心,这些矿石都会用在正途上。”六爷冷冷一笑,“这算是交换吗?那些人给你炸药,你给他们矿石。你就不怕霍长远知道你在干什么?” 墨阳一弹手指,“国难当前,政见不同,但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我想他没那么狭隘吧。”六爷一点头,“好吧,我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我会弄个明白的。在那之前,你最好别离开我的视线。老七,清朗,我们走吧。”说完,六爷拉了我的手往外走。我忍不住叫头看了眼墨阳,他对我一笑,无声地说了句:放心。 “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没有早点告诉你真相。”回到自己房间后,我看着脸色阴郁的六爷,轻声问。六爷一摇头,“不是,清朗,墨阳说得对,就算你告诉了我,结局也不外乎像他说的那样,很可能我会死在大哥手里。” 我的脸色顿时变了。六爷一笑,“我只是这么一说。”说完,他抱住了我,身心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让老七去查了,我不想亲自去查,如果真的像墨阳说的那样.我……”我没有说话,只反手抱紧了他…… 没过两天,叶展就匆匆地把六爷拉进了书房,他们刚进去一会儿,陆仁庆居然也来了。我和秀娥当时正要下楼,看见他进来,赶忙站住,看着他也走进了书房。 我们从厨房拿了东西准备回楼上,楼梯刚爬了一半,就听见书房里什么东西哐的一下倒下了,然后叶展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从没见过叶展发这么大的火。接着,陆仁庆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六弟,大哥这回真是无能为力了,能不能东山再起,就靠你了。我知道对不住你,可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 说着话,他一抬头,不经意间看见了我。我下意识地点头行礼,心里却是说不出地别扭。陆仁庆不像以前那样对我温和客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六爷默不作声地送他出门。 后来六爷并没有说起陆仁庆来这儿的用意。叶展也一直没有回来,六爷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新年即将到来,可因为战争的阴云笼罩,大家并没有往年的欢乐。陆青丝好像问过一次六爷关于陆仁庆的来意,之后她就离开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去找叶展了,六爷也不管她。 现在唯一心情尚好的就是丹青,她终于从仇恨中解脱出来。督军放手离去,与霍长远倾心相爱,又怀了小宝宝。她的生活似乎被幸福笼罩着.与外界分离。 我和丹青通电话的时候,并不想和她说墨阳、陆云驰跟陆仁庆之间的恩怨。何苦再让她操心?至于墨阳,最近一段日子好像一直在报馆忙碌。他主笔写了不少抵制日货、主张抗敌的文章。据六爷派去保护他的人回来说,有人在跟踪他。 这天是元旦,我刚刚给丹青打完电话,六爷就走进来,“清朗,穿上衣服跟我出去一趟。”“啊?做什么?”我顺口问。六爷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虽然他在笑,但我感觉他的心情并不好,也没再多说,穿上衣服就走。 一路无话,直到我看见百乐门饭店那熟悉的轮廓又出现在眼前时,扭头看向六爷,“我们是去百乐门吗?”“嗯。”六爷点点头。我吐了口气,“看来不是好事了。” 六爷闻言一笑,“怎么这么说?”我苦笑,“说真的,自从我来了上海,只要来百乐门就没碰到过好事,都成惯例了。丹青的订婚宴,那次赌局……”不等我说完,六爷呵呵地轻笑起来,“这可未必,今天我帮你破这个例。”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六爷,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没一会儿,车子就停下了,我下意识地去看眼门童是不是当初那个。六爷毫不迟疑地带着我往里走,洪川他们跟在我们身后。 走到一间包间跟前,几个苏家的保镖还有陆仁庆的手下正站在门口,见我们过来,赶忙行礼,然后打开了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已经迈步进去了,里面的笑语声顿时滞住。 我吃惊地看着这些人,陆仁庆、苏国华,还有苏家的三位小姐。这个场景怎么有点眼熟?突然想起当初苏国华逼霍长远娶自己女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个架势。 “大哥现在只能靠你了。”陆仁庆那天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同样的事情,难道苏国华又要来第二次?陆仁庆看见六爷进来的时候,明显感到欣慰,可再看到我的时候,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 苏国华虽然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站起身一笑,“陆先生,你来了。云小姐,欢迎,快请坐。”苏雪莹一见到我就两眼喷火。苏雪晴也面色不善,但还能勉强克制自己,冲想要开口的苏雪莹使了个眼色。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果然已经大腹便便,不禁猜测,如果霍先生说这个孩子跟他没关系,那会是谁的呢?“哼。”一声不屑的冷哼声传入耳中,我把目光从苏雪晴的肚子上移开,正好对上了苏家大小姐——苏雪凝,她正冷冰冰地看着我。 看见她,我就想起第一次跟六爷见面的场景。那次六爷被迫跟她变相相亲吧,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和对话,我忍不住一笑。苏家姐妹见我居然还敢笑,不禁勃然大怒.苏雪莹腾地站了起来。 “陆先生,今天应该是你跟我大姐谈婚事的,你带着这个野丫头来干什么?太过分了吧!”苏雪莹尖声说。“雪莹,真没规矩,你给我坐下。”苏国华大喝了一声。 苏雪莹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六爷往前迈了一步,苏雪莹顿时感到了压力,身子一晃,苏雪晴借机拽了她一下,她顺势坐了回去。“苏小姐,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了,清朗是我的女人,不要再叫她野丫头。” 六爷的声音很平淡,可其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苏雪莹白着睑,咽了下口水,说不出话来。“老六!”陆仁庆低喝了一声,苏国华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六爷转身,看向陆仁庆,“大哥,对不起.你要求的我做不到。” 陆仁庆啪的一声拍了桌子,看得出来他很愤怒,但又在强行克制着自己。过了会儿,他才说:“你跑来就是和我说这个?”六爷先郑重地给他鞠了一躬.“大哥,你说过,如果我不答应就不要再见你,可有些话我一定得和你说.所以我只能来这儿。” “你想说什么?”陆仁庆的话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六爷朗声说:“第一,我不会娶苏雪凝,我虽然只是个码头混混出身,但也不会去给汉奸当女婿。”“你说什么!”苏国华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难看至极。虽然这是事实,可从没有人当面揭破。六爷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陆仁庆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捏着手里的酒杯死盯着六爷。六爷毫不畏惧.“第二,我已经把我手里所有的买卖、证券、房产全部变卖,换成了现钱.帮你解燃眉之急,回头老七会给你送去。 “大哥,”看着默不作声的陆仁庆,六爷的声音里带了些感情.“不要一错再错了。这世上,人活着不是只为了钱。”“哼,”陆仁庆冷哼了一声,“你说完了?” “没有,还有最后一件事。”六爷表情一柔,把我拉到他身旁,“长兄如父,所以我要亲自告诉您,我要和清朗结婚了。这辈子,我只要她。”苏家三姐妹顿时惊叫了一声。 我脑中轰然一响,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让我眼前一片模糊。六爷扭头看着我,眼底全是温柔,“你愿意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用力点头。 咔的一声,陆仁庆手里的酒杯被他捏了个粉碎,“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大哥,陆家给了我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你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了?”六爷哑声说。 陆仁庆不再说话,六爷对他又鞠了一躬,拉着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站住脚,回过头说:“大哥,我以后会在码头落脚,只要不违背公理良心,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在所不辞。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大哥。” 陆仁庆根本就不看他,倒是苏国华冷笑了一声,“陆城,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撕破脸了?做人除了公理良心,也要懂得识时务!”六爷一扯嘴角,“苏老板,我不是霍长远,再说.就算我变成第二个霍长远,你就确定能吃得住我?未必吧。”说完,他扫了一眼苏雪晴的肚子,苏雪晴的脸都气青了。 “还有,”六爷不等恼羞成怒的苏国华再开口,“你想让我娶你女儿,还是为了码头的使用权吧。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请转告源清和,他想都不要想。我中华泱泱大国,堂堂大上海,还容不得他的日本军舰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告辞!” 说完,六爷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出门的一刹那.突然听见苏雪莹叫了一声:“云清朗!你给我记住!”我想都没想,回头就喊了一声:“谁要记住你!”“哧!”也不知道是谁笑了出来,我的脸不禁一热,偷偷地瞟了眼六爷,却只见他上翘的嘴角。 等我握着六爷炙热的手走出百乐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六爷笑着问:“在看什么?”我顽皮地一笑,“估计以后苏家人会比我更讨厌这里了。”六爷莞尔,护着我上了车。 车子渐渐地驶离了那个富丽堂皇却让我厌恶的地方。“清朗,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名了。”六爷笑着看我。“没关系,只要你说想要和我结婚是真的就行。”我压低了声音说。“傻瓜,那当然是真的,你没听明白吗?我成个穷光蛋了。”六爷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 “明白呀,这样正好。我以前就想过,我没有嫁妆,如果我们以后吵架,这不就成了捏在你手里的短处了吗?现在好了,我们终于门当户对了。”我故作认真地说,其实也算是心里话。“哈哈!”六爷大笑。开车的洪川和坐在前面的大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六爷与陆仁庆正式决裂之后,很快就带着我和秀娥搬进了码头边的房子。六爷说他一文不名自然是夸张了些,不过现在住在小院落里,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我反而更喜欢,秀娥也是如此。 叶展消失的那些天是去帮六爷处理一些在外地的产业,上海的面粉厂也转卖了出去,而且价钱很高。我很好奇,现在世道这么乱,生意人都竞相出售自己的产业,价钱压得越来越低,怎么会卖了这样一个高的价钱?最后还是墨阳笑嘻嘻地告诉我,现在面粉厂的主人姓徐了,我才明白居然是墨阳买了下来,准确地说是陆云驰买的。 陆仁庆已经垮了,看在六爷的面子上.墨阳他们也不为已甚,陆云驰甚至很欣赏六爷的有情有义。反正陆仁庆还完了债务,想要从头再来,就要靠他自己了。 我曾经问过六爷,陆仁庆那么有钱,就算这回他借了巨款,可也不见得还不起。六爷说陆仁庆就是因为在海外投资受损,才急于赚钱去补漏洞,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去接日本人的订单。原本他还想着东山再起,所以没有轻易地变卖家产,而是接受了苏国华的条件。 可六爷还是拒绝了他。陆仁庆最后变卖了不少房产、债券,再加上六爷给他的钱去还债,听说债务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自那晚之后,他再也没跟我们联系过,而现在上海滩最风光的就莫过于苏国华了,他终于扳倒了陆仁庆和六爷这两块绊脚石。 六爷当着众人的面向我求婚让秀娥羡慕得不得了。墨阳也说,这才是真汉子,光明正大,敢作敢当。秀娥没事的时候总要我重复一遍当时的情景,然后她比我还要陶醉其中。我忍不住笑着说,干脆你让石头也当众求婚好了。秀娥一撇嘴,说他那个石头脑子才没长这根筋呢。 没等到六爷腾出时间来准备婚事,上海的紧张气氛就变以得一触即发。先是日本人声称有人故意将日本僧人打伤,而且又有什么同盟会的日本人去烧毁中国人开办的工厂,这些日本人还在公共租界打伤了华人巡捕。 接着是日本侨民集会,顺着四川路开始游行,前往路尽头驻扎着日本军队司令部,要求日本军方出面干涉,走到靠近虬江路时,他们开骚乱,袭击并捣毁中国人开办的商铺。 一时间,上海滩风云骤起。双方都在指责对方管辖不力的问题,日本军队开始增兵。我听丹青说,这些日子,霍长远没有回过家,一直留在司令部忙碌。他们内部也在争吵,有人主和,有人主战,霍长远和警备司令意贝也相左,他自然是主战派。 很多上海的商人权贵已经开始陆续离开了,霍老夫人本来也想带着洁远回四川老家,却被洁远严词拒绝了,兄长和爱人都留在这里,她怎么可能离开?霍长远也支持她这样做。我问丹青她怎么办,她还怀着孩子。丹青的语气很平常,她说霍长远在哪,哪就是她的家,生死相随。 “清朗,你不去看看,江边码头那里聚集了很多渔船,越来越多,样子真壮观呢。”这天秀娥兴奋地跑进来跟我说,最近战事一触即发,为了防止日本人从海上增兵,霍长远和六爷商量的结果就是调集渔船,全部聚集在深水码头,阻碍日本商船和军舰的靠近。 “知道了,我把这些写好就来,对了,你再帮我弄些墨来好不好,可不能够用了.”我这些天不知写了多少条幅,都是鼓舞士气的口号,每个人都在干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好的,我这就去。”秀娥转身跑了出去。 又写了几幅之后,墨也快见底了,我还在想秀娥怎么还不回来,门口人影一晃,我笑着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又写完了一幅之后抬头看云,不禁一愣,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袁素怀。 “袁小姐,”我叫了一声,“云小姐,好久不见了。”她微笑着说。我不禁有些奇怪,陆仁庆垮台之后,我就听人说她回了北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袁素怀一晃手里的腰牌。“这样,那你是来找叶展得吗?他在码头那边,要不要我派人去找?”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袁素怀一笑。我一愣,找我? 袁素怀踱到书桌前,低头看我写的条幅,“团结一心,驱逐东洋。”她念了出来,然后抬头对我一笑,“字写得不错呢。”我刚想客气一下,门外又进来一个男人,看着很面生。 “你是?”我话还没说完,那个人突然窜了过来,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尖叫声顿时卡在了喉咙哩。我用力挣扎着.脖子却被越勒越紧,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袁素怀突然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个人的手臂立刻松开了一些。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可更让我震惊的是,袁素怀方才说的居然是……日语。 我按着自己的脖子,勉强发声,“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微微一笑,走到我跟前,“没什么,带你去见一个人。别害怕,你认识的,说真的,源少佐很欣赏你呢。” “啊!”我张大了嘴,“你居然为日本人做事?你是汉奸!”“哼哼,”袁素怀好像听我说了笑话,“我怎么会是汉奸呢?要是我帮支那人做事,应该被称为日奸了吧。” 她说支那人?只有那些狂妄的日本人才用这个词汇。我不敢置信地盯着袁素怀,这个十三岁就在北平登台的名伶,怎么会是日本人?看着她自信又带着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 叶展在北平遇刺时恰好被她救起,然后她顺理成章地进了陆家,接近六爷和陆仁庆。叶展表面上风流花心,实则心如坚冰;陆仁庆眼里只有钱。女人不过是个道具;而六爷一向洁身自好,袁素怀的美色一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后来在戏园,我无意问听到姜瑞娉说自己的戏演得不错,当时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姜瑞娉是警备司令唐斐的情妇,唐斐则又跟苏国华沆瀣一气。看来这应该是日本人和苏国华设计的.好让袁素怀有机会进一步接近六爷,只不过他们应该没有成功。 我又吃惊又愤怒的样子显然让袁素怀很开心。她捏住我的下巴,看着我,笑着说:“我姓袁没错,不过不是这个字,而是……”“源清和的源。”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字。 袁素怀咂着舌摇了摇头,“太聪明可不不好啊,小姑娘,很容易短命的。”说完,她状似无奈地对我一笑,“不过要怨就怨你的六爷吧,我想尽办法迷惑他都没成功,他对你还真是痴情呢。这样的男人真不错,我也很喜欢。”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在码头上忙,外围虽然戒备,里面反而没几个人。守卫得人不知袁素怀的底细,看见腰牌自然就放她进来了。估计这腰牌不是陆仁庆给他的,就是她偷的。 “怎么不说话?”袁素怀低头一笑,“嫉妒了?陆城的身材确实不错呢,让人想入非非。”她意有所指地说。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让我难受,可心头的火气还是窜了上来,我强忍着,对她笑了笑。袁素怀不禁一愣。 “我上次就告诉过你了,最好你别打这个主意。”说完,我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肚子上。袁素怀没有防备,尖叫了声,摔倒在地上。我觉得自己的头发被那个日本人狠狠地往后扯去,虽然痛彻心扉,我依然觉得很解气。 袁素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发散乱地怒视着我。她刚要冲上来,又一个男人跑了进来,指了指外面,飞快地说了几句日语。袁素怀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冲我身后的男人一点头,他捂住我的嘴就往外走。 一出门,我就看见秀娥躺倒在屋外。我只觉得眼前升起一片红雾,开始不要命地挣扎。袁素怀走上来,用力给了我一耳光,我顿时觉得嘴里一甜。她低声说:“你卅是想让她死,我现在就成全你。”我立刻僵住不动,又看了一眼秀娥,心里疯狂地向上天祈祷着,还好,她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他们正要带着我出门,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明旺的声音,“哟,这是谁的车呀?”然后他扬声喊道,“清朗小姐,我是明旺,青丝小姐请您过去一趟。”我盯着袁素怀,看她怎么办,谁都知道我今天没出门,一直在屋里写东西。 袁素怀却突然开口,“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谢谢你啊。”她的声音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语速、方式都像。我一阵头晕,怒视着她,她却得意地一笑。“好嘞。”明旺轻快得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等了一会儿,袁素怀听着没什么动静了,就带着我往外走,刚要把我塞上车,就听见叶展的声音传来,“你跑来催清朗也没用,她就一双手,能写多快?你又讨厌墨汁的臭味不肯写,明旺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然后迟疑地说了句:“凤兰?” 我强行扭过头,看见叶展手里捧着一堆纸张样的东西。他和陆青丝都站住了,突然看清了那个男人抓住我不放的样子。叶展脸色顿时一变,哗的一下扔了手里的东西。我就听见陆青丝尖叫了一声:“七哥!”然后一声枪响,陆青丝就跌倒在叶展的身上。 “青丝!”叶展狂吼了一声。袁素怀迅速地把我推上了车,车子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我刚想挣扎,一记重拳落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眼前顿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的时候,鼻中闻到的是江水的腥味。我勉强睁眼看,发现袁素怀披头散发地半蹲在一堵断墙之下,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样式精巧的手枪。 “你醒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环顾着四周,发现这里是码头靠近江边的一处废弃的房屋,透过残破的墙壁,能看见江水。这么说,我们还没有离开码头,袁素怀没成功。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头又是一阵疼,可是手脚都被绑住了,没办法去揉。“你还笑得出来,就算我逃不出去,你也会为我陪葬的。”袁素怀回过头来笑着说,手枪冲我一晃。“源清和想用我威胁六爷,清空码头的船只是不是?”我低声说。 “哼,我就说过,太聪明的人都早死。”袁素怀一撇嘴角。“你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身份吗?”我刻意地拖时间。“那又怎么样?”她冷冷一笑,“一个死人是没有身份的。”我被她的笑容弄得心里一寒。她不再理我,转头向外喊:“陆城,不要再拖时间了,你的决定是什么?” “袁小姐,我说过,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条件的。”六爷的声音响了起来。袁素怀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是吗?那就等着给你的清朗收尸吧。”说着她用力揣了我一脚。“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清朗!”六爷和墨阳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袁素怀笑了一声,“好吧,如果你说什么也不答应我的条件,那我退一步,你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同时答应安全地放我走,如何?”“可以,你放清朗出来,我过去。”六爷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六哥!”“六爷!”叶展和大叔焦急地同时喊了起来。 听见叶展的声音,我立刻想起中枪的陆青丝。叶展在这里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陆青丝没事,要么也已经……我恨恨看向袁素怀——这个蛇蝎女人。 “没关系,反正船只不能清,这是国事,可清朗是我的妻子,这是家事。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再说了。”六爷沉声说。 趁他们说话,我发现自己腿上绑着的绳子有些松,显然刚才绑我的那个日本人太着急了,没注意。 我悄悄地开始蠕动双腿。袁素怀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面,以为我被绑着,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听着六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腿上的动作也大了起来。 袁素怀突然回过头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发现了,可她只是一把将我拖到了身边,用枪指着我的头,然后低头对我一笑,“他对你真好,可以为了你去死。”我一边假装挣扎,活动着自己的腿,一边说:“羡慕吗?不如你放开我,然后自己也去找一个啊。”我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顺嘴胡说八道。 可她笑了起来,很温柔,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我已经找到了,不过,是我愿意为他去死。”我不禁一愣。这时六爷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我满头大汗,袁素怀扬声说:“陆城,你让在那儿别动。” 我一直半躺在地上,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就听见六爷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很好,你身上应该有枪吧。我是个女人,胆小,不如你自己了结自己吧。”袁素怀冷笑着说。 “六爷,不要!”我大叫了一声。袁素怀也不阻止,可能觉得这样更有趣些。六爷冷声说:“我信不过你,你把清朗放出来,我就在这里任你处置,绝不食言。 “哼,这可不好办了。你让我仔细想想。”袁素怀感叹了一声,突然用枪指住我的太阳穴,“真遗憾,原本想拉个有分量的垫背,看样子只能让你的六爷痛苦一辈子了。”她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又用日语低喃了一句什么。 我大惊失色,腿上一用力,绑着的绳子顿时散开了。但是,袁素怀的手像铁扣一样,紧紧勒着我的脖子。我正要做最后一搏,一个黑影却突然从破败的里屋闪了出来,一棍子就打在了袁素怀的手上。 袁素怀尖叫一声,枪也飞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得六爷扑了进来,我就听见嘎巴一声,袁素怀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双眼大睁。“清朗”六爷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一连串的惊吓之后,我根本就哭不出来,只会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陆城,陆城……” “好了,好了,没事了。”六爷轻声哄着我,又帮我解开绳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我就听见墨阳惊叫了一声:“徐墨染!”我大惊,赶紧从六爷怀里探出头看了过去。 虽然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身后却是一身湿漉漉的石头和明旺。我看了一眼六爷,应该是他刚才让石头和明旺从江水里潜游过来的吧。这间破屋的背后就是荒废的堤坝。 没想到救我的竟是徐墨染,六爷说过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居然一直躲在这里。袁素怀应该也是慌不择路的时候跑到这里的,估计也没想到这间看着快要倒塌的破屋里,还会有别人。徐墨染冷冷地看着我们,表情既不是以前得意时的张狂,也不是落魄后胆小如鼠的猥琐。 “谢谢你。”六爷突然说了一句。我听得出他是真心道谢的,我也想这样说,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不必!”他的声音沙哑,“清朗曾经劝过我不要吃大烟了,还有她的手指……这就算是扯平了,虽然她的关心很多余。”我不禁一愣。 “徐墨阳,”徐墨染不再看我,看向神情复杂的墨阳,墨阳不开口,只是瞪着他,“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徐广隶……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徐墨染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轻轻地抽了口气,转头去看墨阳。 墨阳的两眼变得赤红,拳头松了又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不自觉地攥紧了六爷的衣服。墨阳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徐墨染说:“不是。”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赶紧把头埋在了六爷怀里。 “哼哼,”徐墨染突然惨笑起来,“徐墨阳,虽然你和我说的话从来都不好听,我也不爱听,但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谎话,谢谢你的……谎话。”我抬头看去,他不再理会我们,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沿着江边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暮色里。 墨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拔脚追了过去,我下意识地想叫住他,六爷对我摇了摇头,“他们毕竟是兄弟,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墨阳方才说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墨染救了我的命还是…… 抬眼看见一身湿的石头,立刻想起秀娥,“石头,秀娥没事吧?”“没事,她只是被弄昏了。”石头冲我一笑,“你放心。”我顿时松口气。六爷扶着我往外走去,经过袁素怀尸体的时候,刻意挡住了我的视线。 一出门,我看见了正对我微笑的叶展,赶紧问:“青丝呢?她没事吧?”“还算幸运,子弹只是擦过了她的头,流了些血,等醒过来就应该没事了。”叶展说完,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哦,那就好,谢谢你。”我安心地一笑。 一个小巧的荷包突然从大衣口袋里掉了出来,叶展弯下腰捡了起来,“这是青丝挂在脖子上的,刚才掉在了地上,我捡了起来,就顺手塞在了衣兜里,呃……回头你还给她吧。”他好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荷包递给了我。 那个荷包是淡黄色的,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心里突然一动,我打开荷包,发现里面装的果然都是风干的桔梗花,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六爷见我愣愣地看着这个荷包,对我说:“那天从花圃回来,青丝就让人去弄了这些花来,风干这后做了这么个东西。她还跟我说这花的花语什么的。”“花语,”叶展嬉笑着说,“花还有语言吗?女孩子的玩意儿。” “绝望的爱。”我轻声说。“什么?”叶展问。”“桔梗花的花语,是绝望的爱。”我又说了一遍。看来洁远那天说得话,她还是听到了,怪不得她说她不舒服,提前回去了。 叶展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六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老七……”他话没说完,叶展突然伸手把荷包从我手里抢了回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抬头看向六爷。六爷对我安慰的一笑,“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我点了点头,暗自期盼着叶展和陆青丝之间的鸿沟能够消失。 六爷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往回走去。夕阳的余辉正恣意地洒在天边、江面和我们身上,一切都像被金色染过,显得祥和安宁,方才所经历的生死边缘,竟恍然隔世。六爷的体温让我分外安心。“我想去码头。”我轻声说。六爷低头看我,“我以为你需要休息,跟着我,好像总会让你受伤害。” “那你觉得我是个累赘吗?”我笑着问。“当然不是。”六爷立刻反驳。我搂住了他的脖子,细声说:“那我所经历的一切就不是伤害,而是我得到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六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低声说:“我爱你。”在江边夕阳的映衬下,我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动人的一句话。“我也爱你。”我哽咽着说。六爷干燥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没有辗转,只有最紧密的贴近,唇与唇,心连心。 “对了,你喜欢的花是什么?”六爷抬起头轻松地问了一句。我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狗尾草吧。”六爷微微一怔,“狗尾草?这有花语吗?”“有啊,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做了个鬼脸。六爷哈哈一笑,“这个好,我也喜欢。” 到了江边,六爷慢慢坐了下来,小心地用大衣把我裹好。我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看着江面上布满渔船的壮观景象。“我们会赢的,对吗?”我轻声问。六爷点点头,“当然,我们一定可以驱除外敌,守护自己的家园不受侵犯。”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大哥离开上海了。”六爷说,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六爷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走了也好,他既然只想做个彻底的商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大家见面也尴尬。”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我没事。我变卖家产还给他的那些钱,就算是跟他从此两不相欠了吧,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些。”我点了点头,“不管你想怎样做,我都支持你。” “清朗,我一直记着你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坚持,就有希望。我们现在有了希望,就更要坚持。”六爷微笑着说。我慢慢地放松下来,“是啊,坚持就有希望。”我指指江面,“这也一样。”“当然!”六爷点头。 我们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和不时掠过江面的水鸟,虽然艰苦的斗争就要到来,可我们依然珍惜眼前的一切和彼此。“等我们可以开怀大笑的那天,清朗,我要和你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六爷用嘴唇摩挲着我额前的头发。 “好啊,只要能结婚,有没有婚礼都行。”我笑眯眯地说。六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为一个小姐,要学会矜持才好啊,哪有像你这么爽快答应的。”我点了点头,“明白了,那先生你怎么称呼?” 六爷好笑地看着我,但还是顺着我的问题回答:“陆城。”“承诺的承吗?”我故意学着苏大小姐那天的娇滴滴的口气问道。六爷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地说:“不,城墙的城,可以保护你的城,一生……” 番外 “叶子哥哥,你回来了。”我欢呼了一声,朝那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去。叶子哥哥被我撞了一个趔趄,但还是用力地抱住了我,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放在背后,笑嘻嘻地对我说:“小辫子,你猜,我今天带什么回来了?” “什么呀?快给我看。”我用力地扭着身子,想要抓住他身后藏着的手,可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得逞。看着叶子哥哥得意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顿时弄痛了我的心,我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我已经乖乖地盼他一天了,他还这样对我。 正笑着的叶子哥哥被我的眼泪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放开了我.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喊着,“小辫子,你别哭啊,我逗你玩的。喏,给你,给你,快拿着。”我撒泼似的扭着身子,就不理会他,直到一股从未闻过的香甜味道飘入鼻端,我才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一块样子奇特的点心,被叶子哥哥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托在手上,放在我面前。 我怯怯地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一块雪白的软软的东西立刻沾上了我的手指。叶子哥哥笑眯着眼,做了个舔手指的动作,我照做了。“叶子哥哥,好甜的。”我用力地吮着手指。“哈哈,好吃吧,傻乎乎的。吃这个就好,老嘬手指干吗,拿去。”叶子哥哥眉开眼笑地把点心塞到了我手里。 “来,坐在这儿,慢慢地吃。”叶子哥哥拉着我坐在破败的屋檐下,伸头四下里看看,“快点吃吧,趁那些小瘪三还没回来,不然又得打一架。”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虽然叶子哥哥催我快些,可我根本就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因为从没吃过这么香甜柔软的食物。 “哥哥,你也吃。”我掰了一块送到他嘴边。他张大了嘴,一口吞了进去,却慢慢地咀嚼着,体会着那种滋味。每次都是这样,有了好吃的,叶子哥哥总是留给我,但如果他不吃,我也不会吃,可他最多只吃一口。 “嗯,滋味真不错。小辫子,这个叫奶油蛋糕,那些洋毛子和有钱人都吃这个,等我有了钱,一定也让你天天吃这个。”叶子哥哥咂巴了一下嘴。我用力地点头,要是能天天吃这个,就算被那些坏小子欺侮,还有那些老女人打骂,我也不在乎了。 再慢慢地吃,这点心也终有吃完的时候。我不舍地舔着手指,叶子哥哥也拉过我的一只手,舔着上面残留的奶油。“哥哥,这个你从哪儿弄来的?真甜。”吃光了我才想起来,叶子哥哥在码头做小工,只能勉强挣些钱买食物,根本买不起这个。 叶子哥哥嘿嘿一笑,“这你就别管了。我听说,那些有钱人过生日的时候,都吃这个。今天是你生日,咱也吃。”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从小就是叶子哥哥照顾我,我出生在这个残破阴暗的院落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就算她活着,也只是一天到晚都喝醉酒,跟一些看起来很吓人的大叔混在一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 她经常把我轰出去,那个时候,只有叶子哥哥是和我待在一起的,因为他的妈妈也经常轰他出来。直到他们两个从这世上消失,我和叶子哥哥只剩下两间破屋,还有彼此,再没有分开。 “生日快乐,小辫子小姐.”叶子哥哥装模作样地站起来,对我弯下了腰。我傻乎乎地笑着,叶子哥哥一扬眉头,“笑什么?我在餐厅外面偷看过,反正那些先生就是这么做的。”“嗯。”我笑个不停,反正叶子哥哥什么都懂,他说是这样,那一定就是这样。 叶子哥哥又挨着我坐下来,用手揪揪我的辫子,“小辫子,你今天就八岁了,开心吗?”“开心,要是天天过生日就好了,那我天天都能吃到这么甜的蛋糕。”我快乐的说,过生日真好,有奶油蛋糕吃,还有叶子哥哥陪我…… “青丝小姐,祝你生日快乐!”一阵嘈杂的祝贺声惊醒了我。我四周环望,衣香鬓影,灯火辉煌,那些围绕着我的男男女女都带着各异的笑容,他们都在祝贺我的生日。一个巨大的奶油生日蛋糕就矗立在那里,是哪儿做的,雅德利还是贝克?是那个英俊的法国厨师,还是那个胖胖的意大利厨师长? “青丝?”六哥轻轻推了推我。我慵懒地一笑,很随意地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四周顿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就听见那个我称他为大哥的人,笑着招呼四周的宾客要尽兴而归。我转身就想上楼,他状似平常地踱到我身边,帮我捋了一下长发,笑着说:“青丝,今天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别再耍孩子脾气了。去,把蛋糕切了,分给客人。” 他语气温柔,但我知道那是不能拒绝的。眨眼间,六哥蹙紧的眉头映入眼帘,我心里一软,挂上一丝笑容去切蛋糕,跟那些我讨厌,他们也讨厌我的男女们客气地交谈着。应酬了许久,我才得以脱身,端着一份蛋糕就往阳台走去。正想推开落地窗,把手里这讨厌玩意儿从阳台上扔出去,一股淡淡的雪茄味从外面飘了进来。 我停住了脚步,那个人就那样半靠在阳台上,漆黑的头发,整齐地拢向脑后,一股股的青烟不时地飘散着。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有一块劣质却香甜的蛋糕,还有最最重要的叶子哥哥与我紧紧地挤坐在一起。可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有了最高级的生日蛋糕,阳台外面有一个叫叶展的男人。而一扇薄窗,隔着的却是天堂和地狱。 用手指挖了一块奶油,缓缓地送人嘴里,咀嚼着,可它为什么忍不住想起从前…… 八岁之前,我过着贫穷却快乐的生活。之后我和七哥结识了六哥,虽然一开始因为误会,他俩大打出手,可最后,他们成了生死与共、相随一生的兄弟。 有了六哥的照应,我们的生活比之前好了些,一起在码头讨生活。就在六哥十三岁那年,他无意中结识了一个高贵却温柔的女人——陆风轻。我曾跟着七哥偷偷地去看那些贵妇小姐,她们的衣着打扮,甚至说话的样子都让我羡慕得不得了,那曾是我以为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 可陆风轻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她竟然说服陆老爷收养了我们。我似乎一下子就进了天堂。那么大的房子、美丽的花园、享用不尽的美食,还有我做梦也想拥有的漂亮衣服。 七哥见我高兴,也就跟着笑,可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里。他甚至坚决不肯改变自己的姓氏,只是为了六哥和我才留在这里。我们都知道,六哥是因为陆风轻才来这里的。那个温柔的姑姑我也喜欢,她也是这里唯一看重我们的人。 风轻姑姑亲自教我们读书、识字,直到陆老爷送六哥和七哥出去上学。她看我喜欢看她弹钢琴,又开始教我弹钢琴,教我如何打扮。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快乐,我的名字也是她给我取的,因为她说我的头发很美。 可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快就在她嫁人之后结束了,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她离开这里,六哥却连哭泣都不可以。之后依然有教师来指导我如何穿戴,怎样待人接物,如何像个贵族小姐一样说话。 我讨厌这一切,也讨厌这个女教师。我不能反抗,就想办法搞一些恶作剧,或者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六哥说我越来越任性,七哥却从不阻止我,因为他了解我心里的愤懑。 转眼我就十六岁了,在这之前陆老爷送我去女校读书,我在那里也是天之骄女,可一次偶然,提前注定了我可悲的命运。 那天,七哥本来答应陪我过生日,碰巧他有事,我对着他大发脾气,不听他的解释,最后自己任性地跑出门,成心要他着急。 我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他们不明白我等这天等了多久,随着六哥和七哥的成年,他们两个越来越忙碌,根本没有时间陪我,我在学校里没有真心相交的朋友,虽然他们畏于陆家的财势,对我笑脸相迎.但背后还不是说,我只是一个捡来的流浪儿而已。 在家里也是如此,威严的陆老爷总让我害怕,陆家大少爷还好,他也让我叫他大哥,可我知道他的眼里并没有我的存在,我只剩下了六哥和七哥这两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六哥天性沉稳,不喜欢多说话,尤其是风轻姑姑嫁人之后,他愈加沉默。只有七哥,会陪我笑,陪我玩闹,包容我的一切。 我愤怒地在街上走着,直到碰上了那几个喝醉酒的日本浪人。他们抓着我不放,居然还敢亲我的头发。我大声尖叫,用力反抗,可一旁经过的人竟没有一个来救我,眼看着我被他们拖走。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这时,七哥仿佛从天而降,一边跟那些人缠斗,一边命令我去叫人。我跌跌撞撞地只知道往家里跑,半路碰上出来找我们的六哥和大叔他们,我被人强行带回了家。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心惊胆战地等候着,向我知道的所有的神祈求着,只要七哥没事,我愿意下地狱。也不知过了多久,六哥终于带着七哥回来了,我看着六哥满身的血,还有七哥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我的腿软得一步都走不了了。 大哥赶紧叫来了家庭医生,回到家来的陆老爷去看望七哥之后,就把我和六哥叫到了书房,脸色阴沉地让我们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哥却命令我出去,我不肯,他突然一把将我推了出去,他第一次对我这么粗鲁。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真相,七哥虽然身手好,可那些日本浪人毕竟人多,最后还是被他们打倒了。 七哥俊俏的面孔竟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在七哥以死相拼的情况下,他们竟然给他吃了大剂量的大烟膏。好在六哥他们及时赶到,没有出大事,可六哥还是杀了其中的两个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我悄悄地去看七哥,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医生说,他服用的剂量太大,很可能被毒素侵入神经,醒不过来了,就算醒来,也会染上很难戒掉的毒瘾。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陆老爷正在里面等我。他见我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已经长大了,该做你应做的事了。” 他说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在意。七哥因为我变成了这样,如果他死了我也要陪着他死,可在这之前,我要做的就是赎罪。我任凭陆老爷安排,退了学,学习一些特殊的技巧,然后出入各大舞场、酒店、会馆。很快,我名声大起,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追在我的身后,只为了让我对他们笑一笑。六哥曾愤怒地阻拦过我,我安静地听他说,然后一切照旧。六哥说,我早晚会后悔。我只能心里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那天不该出门。 最终,我还是走上了那一步。当我满身疲惫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忍不住冲到盥洗室去呕吐。那个男人的触感好像一直留在我身上,我愤怒地脱掉衣裙,用力的洗刷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裹着浴巾,我疲惫地走回了卧室,黑暗中却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猛地转过身去,却看到一双明亮的,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的眼睛,七哥正无言地盯着我,在月光的映衬下,我身上的肮脏痕迹清淅可见,我徒劳的遮掩着自己。 七哥终于醒了,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宁愿醒不过来。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七哥最后什么都没说,慢慢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我看着他勉强离开了我的房间,却根本不敢去碰他。 自我有记忆起,从没见过七哥流泪,可他刚才居然流泪了,一滴接着一滴,就那样无声落下来,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在我堕入深渊的那个夜晚,我有了一身的伤痕和七哥的眼泪。 我木然地站立了良久,从书桌里拿出了风轻姑姑留给我的字贴,这是姑姑最喜欢的,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诗: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全文完)